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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鲈鱼

作者:晟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农历九月十五。


    瓦楞上的薄霜泛着银光,薛家庄上上下下忙得热火朝天。


    薛家父子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张罗起来,但是日期越近,越觉得处处有疏漏。


    这是一场惊世骇俗的会面,或许也将是一场脍炙人口的谈资。


    薛斌、郭威、易大经、柳东来……无一例外,都参与了当年的梅花庵血案。


    而梅花庵血案的白家后人,则坐在他们的对面,默默擦拭着刀鞘。


    茫茫天底下,能心平气和面对面坐着的仇人,比腊月里盛开的桃花还罕见。


    因为仇恨一旦在心底扎了根,就像荒原野草,烧不尽,除不绝。


    这无疑是个很冒险的举动。


    薛果本来持反对意见,路小佳却一遍又一遍地游说他。


    还将自己的姐夫易大经搭了进来,一损俱损,薛果才豁出去发了请柬。


    事态已然糟糕到了极点,不可能更坏了。


    既然如此,索性把这遮羞布扯个干净,把恩怨摆在明面上,痛快做个了断!


    ·


    郭威仰着头,将酒杯里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喝得满脸通红,把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


    与别人不一样,他是拖家带口来的。


    梅花庵的那个雪夜,那些人死的死、残的残,他能全须全尾地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可往后的半生,也在惶恐不安中度过。


    无论白天羽的后人打算如何复仇,他都悉听尊便。


    他带着一家老小来到此地,儿孙们都在身边,由着傅红雪杀戮便是。


    尽管放马过来,一命抵一命,他郭家又有什么可惧怕的?


    ·


    孩子们都很小,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正趴在石桌旁玩着过家家。


    小手揪着枝头黄澄澄的桂花,撒在白茫茫的薄霜上,嘴里嘟囔着:“暖锅子炖好啦——”俨然是把霜当作雪花羊肉,把桂花当作了调味的花椒。


    被孩子们的童真逗笑了,尤明姜掬来一捧蓬松松的荻花,细细长长的。


    手一扬,轻轻撒在“锅”里,说道:“粉条来咯。”


    她就是个天生的孩子王,不费吹灰之力,就和孩子们笑闹成一片。


    郭威等人听到这声声欢笑,面色都有些怔忪。


    这个场面和他们想象中不一样。


    众人忍不住看向了傅红雪。


    傅红雪正静静地看她和孩子们过家家,似已看得入了迷。


    这个白天羽后人也和他们想象中不同。


    ·


    有时候,薛果不得不佩服路小佳的胆识和魄力。


    薛果原本想着,傅红雪这个人,定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刀。


    一旦出鞘,那便是见血封喉的绝杀。


    可眼前的黑衣少年,眉眼淡淡的,像轮沉静的月亮。


    月亮,本是死寂的寒石。


    它不会发光,更没有温度。


    是谁改变了他?


    一定是太阳吧。


    只因太阳炽热的光芒洒向大地,也洒向了这孤独的月球。


    ·


    在孩子们崇拜的尖叫中,尤明姜笑着踢起了鸡毛毽子。


    嘴里说“不太会踢”,脚上却将毽子踢得上下翻飞,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她窄袖挽到手肘,背着竹编药篓,身法依旧灵活。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孩子们跳着拍手脆喝。


    她转过头,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突然看到了傅红雪,鸡毛毽子就踢向了他。


    傅红雪手中的刀鞘已伸出,那只花里胡哨的鸡毛毽子正好落在上面。


    他轻轻掂了两下,使了个巧劲儿送回了毽子,够她来个跳旋绕花高绷踢。


    众人这才惊诧地发现,原来这个黑衣少年并不冷酷。


    他不过是个被偷走了童年的孩子罢了。


    ·


    ·


    路小佳站在廊檐下,凝视着那道灵活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


    他的剑,从来是杀人的剑。


    剑穗和剑鞘这样的累赘,只会影响他出剑的速度。


    路小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仍盼望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突然,热烈的掌声传来。


    孩子们嚷着要讨彩头,被簇拥在当间的身影,笑着抛了把饴糖和花生。


    抛起的花生在空中划出弧线,忽有剑光自廊下惊虹般掠过。


    剑尖犹在震颤,人却已斜倚回廊柱,雪白的花生仁在他掌心滚动。


    花生不太生,也不太熟,炒得火候刚刚好。


    路小佳听到她的轻笑,“抢小孩子的花生,你羞不羞?”


    懒洋洋地闭眼,秋光像稀释过的蜂蜜,温淡淡的,覆在他的眼皮上。


    他不羞。


    ·


    ·


    薛家庄的小厨房已经张罗好了席面。


    众人落座,面前无酒。


    在郭威的歪打正着下,气氛已然变得怪异,要是再开一壶酒,就更像年夜饭了。


    过了会儿,厨娘呈上席面的重头戏。


    白瓷盘里卧着一整尾清蒸鲈鱼,青葱姜丝和豉油裹着微卷的鱼皮。


    筷子尖儿挑开鱼腹,将黏着胶质的雪白蒜瓣肉,颤巍巍地剥落下来。


    含着一汪腻脂,尤明姜勉强咽下去,默默搁了筷子。


    秋鲈肥美,鱼腹的脂肪是丰润了些。


    薛果也不爱吃鱼腹。


    游鱼月牙肉,走兽蹄上筋,他喜欢吃鱼鳃边的月牙肉。


    正准备挟去,却被一双筷子抢了先,筷子落个空,薛果“啧”了一声,抬眼却见那筷子月牙肉,稳稳落在尤大夫面前的小碟里。


    这一瞬间,薛果恍然大悟,他终于闹明白了!


    他原本还奇怪,路小佳一个劲儿撺掇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敢情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尤明姜摆了摆手,将筷子尖儿抵在小碟沿。


    “满座生面孔,”她扫过众人的脸,“路小佳,你不会是要我来结识新友的吧?”


    路小佳盯着傅红雪,淡淡道:“生面孔……对你或许是,对他来说不是。”


    这句话里带着些许轻嘲的意味,他似乎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


    傅红雪抬起头,握刀的手紧了紧,望向了路小佳,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回望着他。他们彼此凝视着,脸上都没有笑容。


    “怎么?非得蘸着血说事儿不可?”


    尤明姜板起脸,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惊得众人纷纷停筷。


    路小佳不辩解,轻轻“啧”了一声。


    傅红雪握住刀鞘的手松了三分。


    见状,薛果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


    管用!


    这个尤大夫说话管用!


    她能辖治得住路小佳和傅红雪!


    想到这儿,他赶紧冲“护花剑客”柳东来递了个眼神。


    柳东来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儒雅剑客。


    他起身走到傅红雪跟前,取出一封信函,双手递给座位上的傅红雪。


    众人都是一副没有脸面对他的表情。


    傅红雪脸色苍白,从柳东来的道歉低姿态上,显然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已然意识到了在座的薛斌、郭威、柳东来、易大经都是些什么人。


    他也突然明白了路小佳那一声轻嘲。


    苦苦寻觅的仇人就在眼前,他们认得你,你却不认得他们,岂不是滑稽透顶?


    傅红雪呼吸急促,颤着手接过了蜡油封口的密信。


    信函上写着【落霞山梅花庵梅花娘子谨呈】。


    看到【梅花庵】三个字,傅红雪双眼瞬间瞪大,立刻展开信纸,一目十行。


    ·


    ·


    【梅花娘子书与傅红雪】


    【傅红雪知悉:


    一灯如豆,我借此昏明,书此信于君,竟觉胜那菩萨座前长明之灯。


    初逢你的父亲白天羽,那时他已为神刀堂堂主,名震江湖,传闻满于闾巷。


    我一孤苦弱女,竟被他所惑,一头栽进他编织的情网。


    孰料,连亲生骨肉都留不住他,他弃我而去,我亦痛失我儿。


    为了忘却这份伤痛,我遁入空门。


    但每到夜深人静,那些被我深埋心底的恨,就会破土而出。


    我不甘,不甘被白天宇如此伤害!


    他何德何能,在江湖上逍遥自在;而我却要幽居于梅花庵了此残生!


    是以,二十年前的梅花庵雪夜,我挥剑斩下他的头颅,一如佛前挥剑斩情丝。


    我行事从不悔。


    我恨白天羽,恨入骨髓。


    纵无我梅花娘子,亦必有梨花娘子、桃花娘子、牡丹娘子如我一般,为白天羽所弃之属。我实不敢忖度,世间如我等可怜之人,究竟有几多?


    所谓的宽恕我,这才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我梅花娘子,一生傲岸,虽死,亦不受此怜悯,故我自行了断,并非因为懦弱,实不欲再为痛苦所累。


    待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


    书尽于此,再无他言。


    梅花娘子绝笔】


    ·


    傅红雪脸色惨白,双手颤抖个不停,信纸悠悠飘落到地上。


    他已经被萧别离的话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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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撼过一次,再次看到这一封爱恨交织、字字泣血的绝笔信,仍旧感受到一种可笑到极致的荒诞和麻木。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傅红雪眼眶泛红,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这封信上的内容。


    可他无力反驳。


    他的母亲花白凤也是白天羽的情人。


    傅红雪突然悲从中来,可他硬生生咬着牙,忍住了嚎啕大哭冲动。


    因为在场所有人都开始讲述自己与白天羽的仇恨。


    有的是为了情,有的是为了权,有的是为了活……


    还有不知几多像梅花娘子和花白凤一般被辜负的可怜女人……


    千言万语归纳为一句:“不后悔”。


    死亡掩盖不了真相。


    那他长久以来遭受的痛苦,活得像条疯狗,都算得了什么?


    傅红雪的世界观崩塌了,心中对伟岸父亲的执念崩塌了。


    郭威将自己最小的孙儿抱过来,神色平静道:“你杀吧,我的家人都来了,你可以杀光我们,以血还血。”


    傅红雪浑身剧颤,目光落在那张稚嫩又陌生的小脸上,心突然抽搐似的疼。


    他为复仇杀的人,或许正是另一个‘傅红雪’的爹。


    这噬心刻骨的冤仇链子,真的可以凭着这把刀砍完吗?


    尤明姜蹲到他的面前,轻轻说道:“傅红雪,宽宥自己吧。圣人说过,①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推刃之道也。你就是你,不是白天羽的倒影。”


    傅红雪眼中泛起血丝:“不复仇,我凭什么活着?”


    “就凭你那把刀,它究竟是仇恨的刀,还是傅红雪的刀,得看握刀的手往哪儿劈。”


    傅红雪默然起身,跟失了魂儿似的。


    好半晌,他垂落眼睑:“我试试……”


    ·


    叶开是在会面结束时,才匆匆赶过来的。


    听闻傅红雪被路小佳请到薛家庄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那种慌乱难以形容。


    他似乎特别紧张,额头冒着冷汗,傅红雪和一行人沉默地走出来时,叶开还没从慌张之中脱离出来,他的心还提在嗓子眼儿,呼吸十分急促。


    见傅红雪和尤明姜齐齐看着他,他憋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出来。


    路小佳忽而轻笑,对傅红雪说道:“你在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关心的。”


    傅红雪眼神复杂,虽然不清楚缘由,叶开也确实一直在对他释放善意。


    可他想要个理由。


    瞧见众人眼中的疲惫和释然,叶开已然知晓结果,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对着尤明姜一揖拜到底:“多谢。”


    尤明姜摆摆手,瞥到站在一边的路小佳,介绍道:“这是路小佳,这是……”


    路小佳道:“叶开。”


    尤明姜微微惊讶:“你怎么认识的?”


    路小佳笑而不语。


    叶开也有些好奇,正想和路小佳寒暄,忽然听到一阵舒缓的脚步声。


    他迈步不快,步伐很小,但是一转眼的工夫,已经到了近前。


    那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也是江湖中声名显赫的“无垢道人”。


    他施施然地走向了叶开。


    丁云鹤一身道袍,冷冷地瞥了眼路小佳,不满道:“叶开,你怎么和这种人说话?”


    尤明姜下意识地望向路小佳。


    路小佳低头剥花生,好像沉迷于这几颗花生的纹路,没有听到丁云鹤的话。


    如果不是他咀嚼花生的速度变得很慢,如果不是他突然停滞的指尖,如果不是他突然失去了食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花生的纹路……


    许多人都用污言秽语辱骂过他,但是丁云鹤这句话的杀伤力却远胜其他。


    虽然路小佳一言不发,但是尤明姜却感受得到他的悲凉。


    那种悲凉恰似连绵的梅雨,滴落在腔子里,与血相融,滋生出阴湿的霉点。


    慢慢发酵,化作钻心蚀骨的疼痛。


    甚至像爬山虎,蔓延到了她的眼眶里。


    尤明姜嘴里泛起铁锈味儿,突然高声说道:“谁把腌萝卜干的坛子打翻了?”


    她伸手捂着鼻子,不无嫌弃,“一股陈年腌菜坛子的酸腐气。”


    叶开道:“哪里有咸萝卜干?”


    尤明姜冷冷道:“要不然怎么有人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


    话音落下,叶开噗嗤笑出声,丁云鹤的脸却黑得像锅底。


    路小佳猛地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愕。


    在对上尤明姜的刹那,他的瞳孔微微一缩,像是被什么击中。


    原本黯淡的眼眸里,瞬间有了不敢置信的光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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