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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钱娇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第41章应该是……沈姑娘。


    夜深,书房内还是一片灯火通明,静谧无声,连翻动书页的声音都没有。


    谢珩坐在桌前,面前是一张铺开的公文,一旁的案牍更是堆积如山。


    春意开始暖融起来,夜晚也变得潮湿,这一晚上总觉得书房里闷得慌,连带着纸墨和香炉中熏香的气味都让人腻烦。


    他忽然想起小金顶上,白雪与松竹,于天地间最清冽的气息。


    按捺住忽然升起的念头,他起身走到窗边,撑开小半扇窗。


    窗外也有一些草木的清香,都是府上花匠们精心打理的名花珍草,顺着窗户往外看去,正好见到谢夫人王氏领着丫鬟从穿廊而过,进了院子。


    谢夫人将丫鬟留在廊下  ,自己提了食盒进了书房。


    “母亲。”


    谢珩有些意外,侧身请她进来。


    谢家这几十年来都是谢珩的祖父谢庄掌家,谢珩父亲早逝,他几乎是在祖父膝下被一手带大的。


    五年前谢庄也去世了,谢珩年少,暂由两位叔父持家,两位叔父在朝中如今也是位极人臣,一个是当朝宰相,一个是大将军,一文一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没有了谢庄的坐镇,偌大的谢府,以及整个谢氏家族,多少有些明争暗斗,尤其随着谢珩一天天长大,府中更是暗潮汹涌。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纷争,谢珩与母亲便搬离了谢家主宅,在洛京别处又另寻了一处新邸安顿。


    于是这新府上的主人只有他和谢夫人,倒也清净。


    谢夫人与她儿子一样,是个气质清雅的人,两人都喜静,在府中也是各住东西两院,平日里母子间并不算热络。


    她将食盒中的茶点端放出来,一眼就看到桌案上那张摊开的公文,只有开头寥寥批了几字,就再未动过。


    对于此来的目的,她也不跟自己儿子多绕弯子:“你回洛京也有些时日了,外面都是关于你在渝州剿匪的一些传言,这样一直传下去,只怕会对你和谢家不利吧?”


    谢珩淡然应道:“不过是流言纷纷,传几日就淡了,母亲深居府中,何必去听那些话平添烦忧呢?”


    “真是流言,自然传些时日就不了了之,可是我听着那些传言却有越传越烈之势,瑾之,南风楼那种地方,你以前是万不会踏足半步的。”


    没想到今日南风楼一行,这么快就传到母亲这里了。


    谢珩长睫微垂一瞬,又重新抬眸看向母亲:“沈青其人,野性难除,若非我今日及时赶到,他险些在南风楼闯下大祸。这人是我招安带回洛京的,眼下还得由我来约束,否则他犯下祸事,只怕有心人会由此从中作些文章,最后还是累及我和谢家。”


    谢夫人被他这一番坦然之言说得迷茫了。


    她向来知道自己儿子品性高洁雅正,洛京虽然断袖之风盛行,他为此鄙夷不止,绝不可能沾染丝毫。


    关于渝州剿匪的一些传言,她也知道这是他的智取谋略,其中细节内幕也并不曾多过问。只是随着传言越盛,加上今日南风楼一事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她到底从儿子身上察觉到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陌生。


    “母亲,您向来连谢家的事情都不操心,这些外面的小事,更不用挂心了。”谢珩继续打消谢夫人的胡思乱想。


    谢夫人轻叹一声:“是我多虑了。自你回来后,也只见你连日公干不停,可别把自己熬坏了。给你炖了玉竹川贝燕窝别忘了喝,夜里早些歇息吧。”


    说完,她也不再多留,等谢珩将她送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去年已经加冠,又在渝州立下大功,从此应该长留洛京了,你的婚事再不可耽搁。过些日子,谢家留园牡丹盛放的时候,我准备设宴邀请京中世家夫人小姐们来赏花,好好为你相看相看。”


    这事说得不算突然,去年谢珩加冠的时候,谢夫人和谢家长辈便在着手为他议亲,男大当婚,他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后来他前去渝州剿匪,一走就是几个月,便耽搁了下来。


    今日谢夫人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地一提,谢珩在心底忽然蓦地一下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不情愿。


    “母亲,京中还有诸事未定,等秋天湖蟹鲜美的时候,您再设宴邀客吧。”


    谢夫人不由得意外地看向他,只见他目光炯炯坦然,并无异样。


    *


    南风楼的短暂一面,立刻在洛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传闻中的悍匪沈青,终于让洛京中人见识到庐山真面,而关于谢珩在渝州剿匪的那些传闻,也由此越传越真,那些原先只当成是传言的事,现在众人也纷纷开始信得个七七八八了。


    两个当事人反倒没什么反应。


    谢珩如常去衙署点卯公干,沈青照旧在府上睡得个日上三竿,正琢磨着今日该让王容带她去哪里花天酒地,府上却有客人扣门求见。


    来客不是别人,是她昨日救下的海棠姑娘。


    海棠昨日被吓得花容失色亦不失楚楚可怜之色,今日再盛装打扮一番,果然容姿风韵,让人心神摇曳。


    引得沈府外路人津津有味围观,南风楼的海棠姑娘,难道是要报相救之恩以身相许?那必然是要逼得沈青花银子赎身吧?


    沈青见海棠竟然找到家门口来,也有点莫名心虚,于是虽然将人放进来,但也请了岳瑛作陪,好歹有个“正室夫人”摆在这里,她有底气许多。


    当三个人共处一室时,她还是感到了一丝奇怪的尴尬。


    海棠前来,自然是向沈青感谢她救命的恩情,果然,感念之后,她才郑重拜求,希望来日能得到沈青的庇护。


    沈青对这种美人态度向来温柔,她都有点儿于心不忍了:“我也只是路见不平,顺手拔刀相助罢了。不过……你要我赎身的话,我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啊,再说,我夫人肯定也不同意的。”


    海棠摇摇头:“海棠不敢这般妄自菲薄,只一面之缘就追上门来求人赎身,今日上门,是专程来提醒公子。”


    说着,她缓缓抬眸看向沈青:“不对,海棠这一声公子喊错了,应该是……沈姑娘。”


    沈青本来松松垮垮靠在椅上,闻言顿时敛了脸上笑意:“你准备用这个胁迫我?”


    骤然被揭穿,她语气却平淡得可怕,清盈眉眼间,隐隐浮现几分杀戾。


    海棠勉强顶着这份压迫,跪下来郑重行了个大礼:“海棠见姑娘是坦荡磊落之人,才敢贸然上门如实相告,绝非故意窥探姑娘秘密。洛京城里鱼龙混杂,想必姑娘进京也是步步为营,既然沈姑娘身份我能识破,自然也容易被旁人识破。姑娘昨日与我有救命之恩,海棠不敢不上门提醒。”


    不用刻意去分辨,也能听出她声音里柔弱的颤音,沈青眉眼间的杀意渐渐褪去:“你有什么条件?”


    海棠亦是坦然:“沈姑娘昨天已经护了我一次,又有珩公子亲自出面摆平了局面,想来京中会看眼色之人,应该都不会刻意来为难我了。海棠前来,只为报恩,若以后姑娘垂怜,愿意看顾一二,海棠必尽力效忠姑娘。”


    提到谢珩的时候,海棠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沈青,果然见她唇角撇了撇。


    哼,沈青心底正在腹诽,说得好像是谢珩来帮了忙似的,难道她没看见谢珩昨天那副兴师问罪的嘴脸吗?


    见她面色微沉,海棠忙补充道:“关于身份的事情,姑娘不必担心,我自幼长在风尘之中,吃的就是皮囊饭。要是你信得过我,我只要上手给你修饰一番,保证别人再看不出破绽。”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沈青自是欣然答应,想看看她到底能修饰出什么效果。


    只花了小半炷香的功夫,就听到岳瑛在耳边惊呼:“真是奇了,好像什么也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沈青迫不及待睁眼,海棠已经举了一面铜镜在眼前,铜镜里的自己,五官眉眼分明还是同一张脸,可是看起来又有种说不出的不一样,就是……这真是一张男人脸了。


    她盯着铜镜中的容颜,整张脸几乎贴上镜前,终于找到自己光洁下巴上,有一圈看起来像是胡须被修剃干净后留下的一层青茬。


    顺着下巴往下,原本看起来有些纤秀的脖子上,微微凸出一块,应该是男人的喉结。


    看似很细微的两处改变,在她脸上竟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原本算是清俊的一张脸,这会儿


    可以说是英俊了。


    沈青懵懵懂懂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奇怪了,我从小到大扮了这么多年的男子,怎么在渝州没一个人看出来,到了洛京一下就被看出来了呢?”


    不得不承认,海棠给她的这些修饰,的确是很重要但她却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细节。


    岳瑛倒是能明白几分:“正是因为你从小就扮了男子,莽山的长辈和旧部看着你在眼皮下长大,就算相貌秀气了些,也不会多想。而其他后来者嘛,你这悍匪的名声远扬,先入为主了,所以也没人想到这上面去。”


    海棠也补充道:“洛京是国都,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这里的人眼光也更加毒辣一些,所以还是要谨慎。以后你出门,就照我这个法子来修饰一番,让旁人看不出破绽来。”


    海棠这次上门,确实很出乎沈青的意料。一来她没想到自己多年来原来疏漏百出,二来便是也没想到随手救了一个风尘女子,竟然在她露出马脚前,先替她规避暴露的风险了。


    这大概是广结善缘的妙处了。


    不过在洛京其他人眼里,沈青在南风楼英雄救美,引得佳人亲自登门,那自是一段韵闻佳话。


    但偏又有沈青和谢珩在渝州那一段惊世骇俗的传闻,以及众目之下,大家亲眼见谢珩踏足烟花柳巷之地,到底是为了训诫沈青,还是为维护沈青,便众说纷纭了。


    总之悍匪沈青在洛京中的风流艳闻,一时大噪。


    沈青自然每天还是那般流连于勾栏瓦市,放浪形骸,越发坐实了这狼藉的名声。


    她整日流连忘返的时候,岳瑛被谢珩召去了大理寺。


    这是在小金顶上,她没有拆穿谢珩换到的承诺,让谢珩为她重新审查父亲的贪污案。


    两人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太多交流,谢珩守诺,将她呈递上来的一些文书旧物草草翻阅了一遍,便抬手搁置一边。


    岳瑛一颗心也跟着“咯噔”一声。


    谢珩的声音凌凌传来:“这个案子,虽然涉及你父母亲人,可是如今你并未自立女户,而是嫁为人妇,以后本案一应事项的对接,该由你家夫君出面。”


    岳瑛顿了一下,一时想不起大梁的律例中,到底有没有出嫁女子不能出面参与娘家案子对接的条例。


    “大人,您的意思是,以后让沈青来对接我父亲的案子?”


    “是。”


    “好,我回去知会她。”


    “这段日子就让沈青待在府上,差使会随时传唤,以免找不到人耽误案件审查进程。”


    “是,大人。


    岳瑛一一应下,但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还有,”既然提到沈青,谢珩便多提醒一声:“沈青现在是朝廷命官,一举一动都有御史台的人盯着,你身为他的夫人,却不尽规劝之责,使其整日流连烟花柳巷之地,竟让烟花女子登上门来。”


    忽如其来的这声警告,让岳瑛不由得默默打量一眼坐在高台主位上的人,依然是一身的清正疏离,沉缓的语气离,有他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焦躁。


    她脑海中重重疑云,豁然烟消云散。


    她按捺住心中一点雀跃笑意,面上满是恭谨无奈:“可是大人也知道,我夫君的性子最不受约束,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谢珩手掌半合,修长手指蜷缩着,半扣在桌面上,须臾,他才淡声应道:“知道了。”


    第42章 第42章我姓谢,单名一个珩字……


    短短两天,大理寺便有差使来传见沈青。


    关于岳瑛带回去的那些提醒和警告,她也听了一耳朵,不过也仅仅只是听了一耳朵,这几日该怎么吃喝玩乐就继续怎么吃喝玩乐,大理寺要传召她,自然是不管在哪,也能找到人,那何必闷在家里呢?


    既然谢珩是在办岳瑛家的案子,她肯定不能不来,差使在南风楼找到她的时候,她很是配合地将目光从苏子珩拨弄琴弦的手上移开,起身前往大理寺衙署。


    大咧咧跨进衙署正厅,抬眼豁然所见,是高位上乌冠红衣整束官服的年轻公子。


    即便是一身浓重正色,也压不住那一身清贵如仙。


    倾城绝色又多添了威严肃雅。


    她笑眯眯打着毫无温度的招呼:“刺史大人,别来无恙啊。”


    谢珩清清正正地坐在主位上望她,眸底带着凉意:“不是说过,这几日不可离府,在家等候传召吗?”


    沈青想起上次两人在南风楼的不欢而散,就知谢珩对于烟花柳巷的寻欢作乐有多看不上,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朝廷法度可没规定当朝官员不可去南风楼,御史台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还是眉眼弯弯,笑意不达眼底:“那刺史大人不还是找到我了吗?我这不还是来了吗?”


    谢珩纠正她:“我早就不是渝州刺史。”


    “噢……”她恍然大悟:“那……卿正大人?”


    “我姓谢,单名一个珩字,表字瑾之。”


    沈青霍然抬眼,主位上的人也望着她,声音低缓而清晰:“族辈中排行第九。”


    她愣了愣,不由得嗤笑一声:“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就问过你的名字。”


    谢珩抿唇不语,她低声嘟囔一句:“谢九……可没谢十三好听。”


    听到“谢十三”这几个字,谢珩那张平淡清疏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不舍的隐忍,转瞬即逝。


    “你喊我名字便是。”


    一旁的录事颤手将书册翻了个页,确定谢珩说这话时的确平静无常,才忙将方才这对话记录下来。


    沈青沉吟一瞬,“谢珩”这两个字挂在嘴上早就骂过千百遍了,这会儿面对面,她还真有点喊不出口,于是转而问他:“你今天喊我过来,总不至于是跟我做自我介绍的吧?”


    没有听到她喊自己名字,谢珩垂下眼眸,不疾不徐翻动手上卷宗:“岳闻渊的旧案,我可以给你们一句定论,其中必有冤情。”


    “真的?”


    沈青略微松了口气,她不了解岳闻渊,本来担心这冤情会不会是岳瑛多年来一厢情愿的执念,既然谢珩一锤定音说有冤情,那就确实是有冤情了。


    “不过时隔年岁太久,又是旧案重审,背后牵扯太复杂,我还需要一些时日。但我既然接手了此案,就会让有冤情之人,终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有了这一诺,沈青彻底放下心来,岳瑛还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于是她一改平日里散漫态度,刚准备向谢珩道一声谢,就听到他说出让人极度不想接受的话:“既然你是本案的对接人,自即日起,除了公干交游,日常出行,其他时候不可随意离府,以免贻误案情,直至结案。”


    “那可不行!”


    沈青脱口而出,谁知道这案子是三五个月结案还是三五年结案啊!


    “我怎么没听过有这样的规定?”


    “我规定的。”谢珩平静地将视线从卷宗移到她身上。


    “你……”


    沈青对上他的清淡目光,顿时感到有种无所适从的坚定压迫,一肚子话骂不出来,这算徇私枉法吗?


    可是让对接人配合查案好像也没错?如果她不遵循似乎也没有触犯那条律法,只是这谢珩会不会趁机拖延,然后不好好查案?


    自来洛京,她总觉得谢珩对她态度不算友善,因为摸不清他的态度,她也不能拿岳瑛家的案子涉险。


    罢了,反正也不干涉她日常出行交游,无非就是少去几趟南风楼。


    为了岳瑛,她先忍了。


    她咬咬牙,一派大义凛然:“行,我答应你。”


    目的达到,谢珩心中并无想象中的欣慰,他生性散漫不羁,却愿为岳瑛收敛约束自己。


    可是岳瑛在小金顶上,不见得对他那么死心塌地。


    念及此,他一丝恶念没有收住:“据我所知,岳瑛以前在洛京,是有婚约在身的。”


    没想到他翻查得这么迅速详细,沈青立刻警觉:“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她是我的夫人。”


    谢珩眸底微黯一瞬,原来他都


    知道,还如此维护。


    他便好言提醒:“那你多看顾后院。”


    ……莫名其妙。


    *


    春日的洛京,满城楼台大部分时候总是笼罩在雨水之中,沈青不紧不慢撑起一把青油伞,从大理寺走出,仰头深深吸一口衙署外自由轻快的空气。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街边房屋弯弯的檐角,雨珠如线落入一个个小洼中。街道上车马行人都纷纷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一辆马车哒哒踏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忽然一只车轱辘一歪,正在行进的马车猛地向一边重重倾斜过去。


    “吁——”


    车夫及时勒紧缰绳,堪堪控制住险些倾覆的马车,马车却也斜倒了半边停在路上再动弹不得。


    “夫人,您没事吧?”


    一只素手掀开车帘,接着岳瑛略有些艰难地从倾斜地马车中探出身子,因着刚才的震动,原本光洁的额头上被磕出一片红痕,她担忧地看了一眼马车下的轱辘:“这马车还能走吗?”


    车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恐怕是不行了,夫人,您先去那边檐下躲雨,我回去换一辆马车再过来接您。”


    “好。”


    岳瑛抬眼望向阴沉沉天空里密密落下的雨滴,没有太多迟疑,扶着车壁下了马车,一手抬臂举过头顶勉强挡些风雨,一手还护着方才从药铺里抓来的药包。


    自回了洛京,她几乎没有踏出过沈府,只是老郎中不住在府上,沈青每个月来葵水止痛的药,她得亲自去抓,尤其是沈青受过那次伤后,这药方又下得更重了许多,万不可疏忽。


    没想到一出门就遇上一场大雨不说,马车偏偏也好巧不巧坏在了路中。


    沿街不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岳瑛低头跑过去避雨,不料跑得太急,堪堪一下迎面撞上一个人,将自己撞得踉跄退了两步,好在被撞上那人及时扶住了肩膀。


    她吃痛地揉了揉本就在马车里被撞得发红的额头,眼底只看得到对方一片浅绯色麟纹的锦袍。


    “公子,实在抱歉……”


    “阿瑛!?”


    一声又惊又颤的呼喊,震得岳瑛霍然抬头,近在咫尺的,是一张恍若隔了前生今世的熟悉容颜。


    她双唇上下嗡了嗡:“你认错人了。”


    头一次,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没一处不是狼狈,忙遮捂住被撞红了的额头转身就走,可是另一只手腕被人狠狠扼住。


    “阿瑛,你还活着!这些年你去哪了……”


    “说了你认错人了!”


    岳瑛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不仅挣开了对方的束缚,还将人推得往后踉跄了两步,她也没有多看一眼的勇气,匆匆跑入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


    给沈青抓的药包骨碌碌地滚落到湿漉漉的地上,无人去拾。


    于是并没有把谢珩提醒当一回事的沈青,撑着伞慢悠悠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名年轻的绯衣公子立在门外,有一随从在身后替他举伞撑着,两人齐齐杵在门口,而沈府大门,的确是紧闭了的。


    沈青顿住脚步,看那公子眉目俊朗文质彬彬的,在脑海中仔细搜罗了一番是自己哪路认识的朋友,可印象中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


    不对啊,这样容貌气度的人,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而且,即便隔着淙淙雨幕,她也能感受到对方脸上的苦大情深,怎么看都有点像……要债的?


    她平日里花钱是大手大脚,但好像从来也没找人借过钱吧……


    “阿瑛,我知道你就在里面,你现在连跟我见一面都不愿意了吗?”


    听清来人的喊话,沈青明白了,还真是个要债的,不过要的是岳瑛的情债。


    三年前她救下岳瑛的时候,就知道她有一门婚事在身,也劝她下山去依附夫家,但是岳瑛宁愿留在匪寨当着“压寨夫人”,也不肯下山去寻求未婚夫家的庇佑。


    无他,因为她自觉是罪臣之女,流放之身,又落入匪寨毁了名声。


    而未婚夫是郡侯之家,虽然这两代来有没落之势,但也是清白有名望的高门贵胄,她不过一个未过门的外人,何必平白沾染了别人名声,还不如就当她死在贼窝里,省得为难人家。


    没想到兜兜转转,在这偌大的洛京,两人偏偏能重逢。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人好像叫陈文轩?


    看他如此锲而不舍立在她家门口快成一个望妻石了,沈青忍不住上前打断他:“这位……陈公子是吗?既然人家现在不想见你,你看天气也不大好,不如今日你就先回去吧?”


    陈文轩懵懂回头,看清伞下青衣玉立的俊秀公子:“你是谁?”


    沈青努努嘴示意门上牌匾:“这是我家诶。”


    陈文轩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而后很快镇定下来,笃定道:“你是沈青。”


    竟然知道她的身份?


    沈青和煦笑笑:“正是在下。”


    “岳瑛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陈文轩一双眼睛生得很是俊朗,他目光炯炯盯着眼前人,几分怒意愤懑,几分隐忍克制。


    沈青没想到他这样开门见山,心念一转,故意语气玩味道:“可是岳瑛现在是我的夫人啊。”


    “你们未经媒聘,未签婚书,也没有过户签印,她算不得你夫人。”陈文轩冷冷反驳她。


    原来都打听清楚了啊,沈青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谢珩说让她多看顾一下后院是什么意思了。


    “那又怎么样?我可不在乎这些,岳瑛可是实实在在跟了我好几年的。”


    她挑挑眉,果然见陈文轩听完这话,一张俊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只是读书人极好的涵养,他胸口深深起伏几下,竟然上前走了两步。


    沈青以为他要动手打人,正为难该不该还手,眼前的绯衣公子弯下腰来,深深向她作了一揖。


    她瞪圆了眼:“你……”


    “这三年岳瑛流落在外,是我无能没有找到她,承蒙沈公子收留庇护,才得以平安,陈某感激不尽。既然现在岳瑛回京,我要把她接回府上,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她爱她,不离不弃。”


    陈文轩字字句句混杂的雨水,掷地有声,沈青张了张嘴,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甚至一时有点分不清楚,这人到底是莽撞,还是胆魄过人呢?


    在人家家门口,理直气壮地给人带绿帽子?她可是悍匪沈青诶,已经这么没有威慑力了吗?


    她望了一眼依旧紧闭着的大门,雨水瓢泼,朱红的木门湿成深红。


    问题是,她现在也不知道岳瑛到底是什么态度啊!


    “不是,”她斟酌了一下:“岳瑛也不是一个泥塑的娃娃,任你搬来拿去吧?好歹你问问她自己愿不愿意?万一下半辈子她就想跟我在一起呢?”


    “绝无可能!”


    “什么意思啊?你觉得我比你差?”


    意识到自己的失控,陈文轩顿了顿,才继续道:“我自然是一切全凭阿瑛的意愿。只是今日既然与你照面,便知会你一声,但凡阿瑛愿意回到我身边,旁人阻拦不了半分。”


    如果说他先前还有斯文的隐忍克制,现在完全就是强硬坚决的警告。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青也只好表个态:“行,既然你这么说,那就一切全凭岳瑛的意愿。毕竟感情的事情也讲究先来后到,如果她愿意跟你重修旧好,那你就回去跟父母高堂商量,三媒六聘上门提亲,一点礼数都不能少,我就以岳瑛义兄的名义送她出嫁。怎么样?”


    陈文轩不可置信:“当真?”


    沈青最烦别人质疑她说的话:“好歹我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你稍微去打听一下就知道,我这人最讲道理守信义了!”


    大概是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短暂地失神后,陈文轩落在沈青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叹服:“沈公子,果然名不虚传,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沈青望着陈文轩的背影渐行渐远,一身绯衣与雨幕融为一体。


    这人不畏她的名声,也不介意岳瑛曾经落匪的经历,有上门谢她庇护的大度,也有绝不相让的霸气,竟对岳瑛这般情深不渝。


    家世门第显赫,又仪表堂堂,举止有度,可真是难得!


    这么想着,她赶紧哒哒跑上台阶,收了手上青油伞,推门进去果然看到岳瑛还站在门后。


    “他……走了吗?”她微红着双眼,衣裳发梢都还沾着雨水,额上一片红痕颇有些刺目,在沈青开门进来时,忍不住往外张望。


    沈青实在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躲着他啊?”


    “抱歉啊,我也不知道竟然会遇到他,”岳瑛低着头,闷声开口:“其实我心里也很乱,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没想到最后给你添麻烦了……”


    沈青可实在听不了这话,在小金顶上,也没见她这样谨小慎微过。


    自回了洛京,她完全能感受到岳瑛日复一日在织一张茧,将自己封闭起来,她一直没有过多干涉,总觉得她大概需要时间来重新接受在洛京的生活。


    可是比起在小金顶上那个清丽明媚的岳瑛,洛京的岳瑛好像是一张被抽了魂儿的皮影。


    她先前以为她是近乡情怯,怕见旧友,今日见了陈文轩,忽然有些明白了,京中有这么个一表人才的未婚夫,时过境迁,她越发自惭形秽了。


    这可不行!


    沈青抬手扶住岳瑛的双肩,盯着她眼睛一字一顿道:“能重逢说明你们有缘,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不是好事吗?”


    岳瑛顿时眼眶一红,楚楚目光里有说不尽的顾虑和无措。


    “我刚从大理寺回来,谢珩直接给我下了定论,你父亲的案子必有冤情,既然他说了有冤情,就一定会给你父亲沉冤昭雪的。等翻案以后,你就不再是罪臣之女,至于你在莽山生活的那几年,那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他说清楚,一切不就解决了吗?”


    “可是沈青,已经过去三年了,他已经另有婚约了。”


    沈青懵住,耳畔只听得到零落雨声夹杂着岳瑛的呜咽,点点滴滴,打在院中脆嫩芭蕉叶上。


    春雨听了一夜,等晨间天光大亮的时候,雨也终于停了,草木庭院,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气息。


    隔着院墙,依稀能听到外街上时远时近的叫卖声。


    朱红木门“咯吱”从两边大开,沈青伸着懒腰跨步出门,雨后春风里一身青衣飒飒。


    不过她一只脚刚迈出大门,仿佛脚底踩了根针似的,“蹭”地一下又缩了回来,仔细揉了揉眼,整整齐齐一支队伍并十几口漆红大木箱列在门外。


    为首的是换了一身靛蓝锦袍的陈文轩,轻浅晨风里,更显得整个人气宇轩昂。


    “陈郡侯府陈文轩,上门求娶岳瑛。”


    沈青脑袋懵懵地让队伍进了沈府大门,红漆木箱罗列满院,尤其壮观。


    ……还是院子买小了。


    聘礼中,打头的是一对脖子上系了红绸的肥雁,后面一长溜是漆得大红的方木箱,打眼一数正好十二只。


    这是娶妻的规格。


    沈青疑惑地翻看礼单,昨天听岳瑛说过,当年她家还没有落难时,本就高攀不上陈文轩家,只因父辈有约才让她占了这姻缘。


    现在与陈文轩有婚约的是陇西裴氏家的千金,陇西裴氏是仅次于四大世家的高门,陈郡侯府两代没落,是高攀了裴家。


    如果陈文轩还想跟她重修旧好,只能是纳她为妾。


    她当然是不愿做妾的。


    可是这大红礼单上,金烫烫的字迹,分明写的就是娶妻啊。


    “我想跟岳瑛说几句。”


    思绪被打断,沈青抬头,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自己扫了扫阶上尘土,在一旁坐下。


    岳瑛未曾露面,房门上是梨木雕花,秀雅珠帘丝丝垂落。


    陈文轩也不再勉强,只远远立在阶下。


    “阿瑛,今日我送来的这些聘礼,本来是三年前就要送到你家去的,上天垂怜,让我今生竟然还有机会将这聘礼送出。虽然我是照着三年前的礼单尽数准备好,我也知道弥补不了这三年的遗憾。”


    “你不必为此有负担,凡你所选,皆我所乐。”


    院子里安安静静萦绕着一夜春雨后的草木清香。


    可是陈文轩没有等到那扇门开。


    第43章 第43章他不是谢十三


    十二箱沉甸甸的聘礼被留在院中,静默地等候着主人的接纳。


    当然,聘礼只是代表陈文轩的态度,最后的决定,取决于岳瑛。


    沈青知道她需要时间,可巧,在洛京,她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天气一日比一日明朗,洛京城里,终于有了春日的明媚。


    因着对谢珩的承诺,除了隔三岔五去大理寺对接一下案件进程,沈青按捺着自己每天想出门的念头,就搬个靠椅在廊下晒着太阳摇啊摇,偶尔迷糊做了个短梦,撑眼看到的是青砖小院四四方方的天空,不是小金顶上触目可见的连绵群山。


    谢珩也没限制她出门,可是不能去南风楼,那出门便索然无味了。


    好在她想念着南风楼的美人佳酿,南风楼的公子似乎也惦念着她,也就几日未见,王容便派人递了张请柬上门。


    不愧是一起喝酒听曲的兄弟!


    接了这蓝底烫了金边的请帖,才发现这并不是王府的帖子,而是一张绿玉园曲水流觞的帖子。


    绿玉园,是谢家众多私园中的最具匠心的一座园林,号称洛京第一名园,而绿玉园每年一度的曲水流觞盛宴,那可是京中名流最看重的一场雅集,关于绿玉园曲水流觞的种种雅闻,沈青曾远在渝州,都听到过不少盛赞。


    至于参宴资格,要求也是极高,官位,家世,学识举止,容貌气度,任何一面差上一分,都无缘跨进绿玉园的大门。


    王容能给她递上这么一张请帖,不知中间费了多少周折。


    但她其实不是很想去。


    曾经她听到的那些遥远雅闻,绝大部分说的都是关于谢珩如何风华无双。虽说她近来因为岳瑛的案子,跟谢珩之间也缓和了不少,但还是少见为妙。


    不过王容可真是她天下难觅的知音,特地捎了一段话让这送贴的小厮学舌给她听:“全洛京最出彩的公子小姐都会出现在那天的绿玉园,如果在绿玉园找不到合眼的人物,那全洛京的人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沈青手指不断摩挲着那张厚厚的请帖,绿玉园的高高门槛,将天底下家世品貌最好的公子都替她搜罗过来了。


    如果要给孩子找个合适的父亲,那这就是现成的样品,不知要比南风楼品质高多少!


    “阿青,”正想着,岳瑛忽然推门出来,一双戏水鸳鸯的绣鞋迈出门槛,踩在铺满稀碎日光的青砖上:“我也想去看看。”


    “行,那就去!”


    真是罪过,刚才她脑子一定是被驴踢了,竟然会生出因为谢珩在就不想去的荒谬念头?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绿玉园外宝马香车如流,佳人才子纷纷。


    这是沈青第一次来绿玉园,即便这些日子在洛京见多了各具巧思妙设的亭台楼阁,也依然被绿玉园的精妙构建而惊艳到。


    不愧是洛京第一名园,是即便天子之家宴会游乐也要向谢家征借的园子。


    洛京城里还只有明媚春意散落,绿玉园里早就是春色深深。


    百花竞放,万木葱茏,三步一泉,五步一谷。


    廊桥水榭,宴台楼亭,虽然也极具巧思,但都不过是点缀于盛景之中,不敢喧宾夺主。


    置身绿玉园,如临绿野仙居。


    不过以沈青的身份,宴会的坐席已经是园中最偏末的位置了,饶是最偏末的位置,也是一张晶莹温润的白玉桌,桌上各色琉璃盏里盛放的,是平日里见都没见过的精致糕点。


    玉桌前方,是清溪流水蜿蜒绕到此处的一个溯回,清可见底,水草妖娆,游鱼嬉戏,听说这所谓曲水流觞,关键就是这一道玉泉清溪。


    玉桌脚下被奇花异卉环绕着长了一圈,沈青叫不出这些花木的名字,只觉它们开得格外蓬勃热烈,比国色天香的牡丹还要鲜艳娇美。


    沈青带着新奇目光四处张望时,周围也有不少目光有意无意落在


    她们这边。


    毕竟悍匪沈青之名,这些日子洛京中实在传得响亮,只是很多人都没能一睹庐山真面目,这次她来绿玉园,自然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关注。


    园中前来赴宴的公子,俱是锦衣华服,宽衣大袖,翩跹如仙,方与这绿野仙居相配。


    唯有沈青,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窄袖青衣,有种格格不入的朴素,偏偏她身姿秀挺,紧束的青衣反倒衬得她如松如竹,加之她五官容貌清绝秀逸,一颦一笑间,有种惊心动魄之摄人,令人不敢逼视。


    一身风华,如明珠碾过砂砾,盖过园中多少翩翩佳公子。


    再联想到她和谢珩的各种传言,那些原本将信将疑的的眼神,一下子都变得恍然大悟!


    当然,她身边的岳瑛也没能避开四面投来的关注目光,她今日装扮比起小金顶上的明丽,要素净许多,一身挑不出毛病的浅杏色衣裙,发髻上也只是绾了几只素银小簪,与沈青一样,跟园中女子满头珠翠相比,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了。


    不过相比于回京后的画地为牢,这次她主动提出来绿玉园赴宴,说明她终于决心走出来,真正面对回到洛京的生活了。


    几年前,她也是绿玉园曲水流觞的座中客。


    有旧识认出了岳瑛,联想到岳家几年前就灭门于流匪之手,登时面露惊愕;也有些新贵,并不认识她的,也纷纷揣测起这女子的身份来,难道就是沈青的正室夫人?


    有人纷纷议论起,前些日子陈郡侯府好像往沈府送了十二箱聘礼,这岳瑛,当年不正是和陈郡侯家的公子有婚约吗?


    此时看向她们的目光又精彩了许多。


    沈青向来是不在乎别人目光的人,可她来这绿玉园是为了看俊俏公子的,可不是供别人打量的。


    于是她不动声色凌凌抬眸,正好与一道打量过来的目光对上,眸色间的锐意和杀气转瞬即逝,那人忙把目光收了回去,颤着手端了酒杯连喝了好几口。


    旁的人也立马不再往这边看,一派专心享受宴席的端正模样。


    沈青挺直的腰背松垮下来,这下终于轮到她来好好欣赏一下洛京城的翩翩公子们。


    虽然她是王容递了帖子请来的,可是她门第身份与王容相差太多,进了园子,王容才跟她打了个照面,根本来不及跟她一诉相思之情,就被其他好友拉去把酒言欢,两两相隔,天远地远,比她回沈府的路还远。


    不过他身边那三五好友,确实英俊倜傥,气度不凡,比当日被他凑来以琴会友的那一桌子人赏心悦目太多了。


    改日让他再凑一场以琴会友。


    她再就近往身边几桌打眼看去,亦都是君子温雅,淑女矜贵,还想再多仔细打量,幽谷中忽然响起清亮飘逸的琴声悠悠,裹挟了林谷中草木幽香,携来玉泉水中的暗流涌动,再缓缓淌入听者耳畔心田。


    如泣如诉,如痴如狂。


    直到一曲尽了很久,沈青才重新眨眨眼:“这曲子……我听过。”


    在那个大雪覆满群山的小金顶上,似乎是有清冷月光铺洒的雪夜,她听过一模一样的曲子。


    岳瑛提醒她:“刚刚是珩公子在弹琴。”


    沈青茫然四望,水榭楼台,宾客如云;林谷葱茏,鸟飞鹿走,哪里有谢珩的身影?


    “你看不到的,每年的曲水流觞盛宴,珩公子从不在人前露面。只不过也会弹琴作诗,与大家同乐,每年来绿玉园赴会的人,最期待的就是能亲耳听一曲珩公子的琴音,看一眼珩公子的笔墨。”岳瑛继续跟她解释。


    沈青听得白眼一翻:“哼,做作!”


    果然,她只是喜欢那个在小金顶上温柔乖觉的谢十三,并不喜欢这个风华绝代受无数人倾慕的第一公子谢珩。


    前者柔顺无害,后者太锋芒压迫。


    又听到旁边有人啧啧称叹:“三年前一闻《空山》,已成绝响,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有机会再听到此曲。”


    有人附和:“虽是旧曲,却谱了新意,三年前的《空山》是空谷幽兰缥缈高远,今日之《空山》,怎么婉转低回了许多……像寂寂空谷,低诉心绪?”


    几人将这曲子典故翻来绕去,说得沈青也不太听得懂,她默默端起桌上的琥珀杯,浅尝了一口。


    然后又尝了一口。


    耳畔开始有人议论起杯中美酒:“往年的绿玉佳酿虽然各有千秋,但皆具醇烈,口齿留香,为何今年花蜜果香完全掩盖了酒香呢?”


    “确实,几乎没有酒味,倒也清爽,可能是谢府酒师一些新尝试吧。”


    沈青又放心多喝了几口,还好,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觉得没有酒味啊。


    谢珩献完曲,接下来的宴席氛围渐渐轻松散漫起来,有人开始走动相邀,有人则继续坐在桌前小憩。


    琥珀琉璃杯在清溪上缓缓从眼前漂过,水草曼妙妖娆,不经意地一下勾住杯角,玉桌前的主人便笑着喝一杯美酒,再赋诗一首,引得众人纷纷举杯相赞。


    这对沈青来说很痛苦,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么无聊的游戏,为什么大家玩得如此不亦乐乎?


    很不幸,她面前清溪回溯处,水草也多情地勾住一次杯脚,好在她有个知书达理的夫人,杯酒诗成,轻松过了一关。


    不久是清溪上游,忽然传来阵阵喧哗,原来是谢珩也取笔作诗,人人竞相传看。


    如果有一群英俊的公子,每天围在她身边给她作诗,她应该很快会疯掉。


    沈青仰头望天。


    望到一个杏色衣裙清丽的仙女,噢不,婢女径直往她这个方向走来。


    她正懵懂看着,身边的岳瑛脸色一点一点变得不自然起来。


    原来是岳瑛曾经的闺中好友相邀一叙,她略微踟蹰了一下,就做出决定,与沈青招呼了一声,随那杏衣婢女暂时离席。


    望着她秀雅身姿渐行渐远,沈青莞尔,她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应该重新开始适应这里的旧人旧事,找回失去的三年时光。


    可是身边岳瑛一走,她就更百无聊赖了,她盯着水面上不断向她漂近的琉璃杯,果断也起身离席。


    绿玉园占地不知多少顷,堆红砌绿层层叠叠,漫无边界,早有不少也离席的公子姑娘们,各自三三两两,漫步闲赏园中春色。


    沈青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人少处乱逛,循着流水淙淙,走到一处断坡间,有一汪深碧如玉的清潭,时不时有晶莹水泡圆滚滚从泉眼里翻上来,噗嗤一下再散开。


    清泉循着断坡蜿蜒而下,才有了她们宴席间的一湾清溪。


    她忽然就想到了小金顶上飞流而下的瀑布,这么一比,眼前这小石坡也太小巧了,果然只是公子小姐修砌来赏玩的。


    她还没来得及怀念一番小金顶的瀑布,断坡下一抹浅杏色的熟悉身影映入眼中,可是她旁边……哪有什么闺中好友,那不是陈文轩吗?


    大概岳瑛也是方才意识到自己被诓骗了,背影看上去有些慌乱,两人像是在拉扯争执什么。


    可是隔得太远,沈青也看不清两人到底什么情况,她绕过那汪深潭,想找个地方凑近一点看看。


    树丛交错掩映下,她刚弯下腰探出身子,腰间一顿,被抵上一把利刃。


    “沈公子,这是绿玉园的禁地,请回吧。”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青松了口气,扭头看去,她竟然没发现,深潭之上,是一座用古木搭建的临水小榭。


    这临水小榭建得极妙,借着水潭和绿树,视觉上看,一半潜在水中,一半掩在林中,还真是远观近看都难以发觉。


    绝妙琴音由此而下。


    沈青“嗤”了一声:“什么禁地啊,不就是你家公子在里面吗?”


    腰上那把利刃抵得更用力几分:“闲杂人等,不可扰公子清净。”


    沈青仰起下巴,根本都看不见岳瑛的半点身影了,想到他俩刚才的拉扯模样,她有点怕岳瑛吃亏,正好又仔细瞧了瞧水


    榭的位置,反手轻而易举将抵在腰上的匕首收了。


    “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有重要的事!”


    鸣山还想再拦,沈青翻身进了水榭。


    “站住——”


    鸣山追了进去,看见沈青闪在门边扒拉着门框,一副打死不出去你奈我何的模样,谢珩背对着他们凭栏而坐,正调试身前的乌尾。


    “公子……”鸣山自觉失职,踟蹰不敢前。


    “你先出去吧。”谢珩没有回头,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


    鸣山领命,退出去前不服气地看了一眼沈青,沈青眉眼弯弯跟他挥手告别。


    直到小榭里只剩下她和谢珩,她才发觉呼吸间空气的凝滞。


    这段时间在大理寺跟他还是打了几次照面,每次他都是一身清肃官服坐于高堂,现在久违地恢复了白衣胜雪的模样,虽然方才在绿玉园已经大饱眼福,见了不少翩翩佳公子,可仅仅只是这么一个疏淡矜雅的背影,依然能瞬间让人见之折服。


    环顾四周,一琴台,一棋盘,一书案,跟这里的主人一样的疏淡矜雅。


    见他还在专心调弄乌尾,沈青“嘿嘿”笑着走到他身边:“你这里视野真是挺不错哈哈。”


    小榭不是一间封闭的房子,临水倚树,只有遒劲的古木栏杆疏落搭建,坐在小榭栏边,依然是置身绿玉园的奇景之中。甚至一伸手便可触到林中交错垂落下来的繁茂枝叶。


    因着它地势较高,可见碧潭泉水蜿蜒而下,绿玉园中花木楼阁错落起伏,才子佳人隔水相望,尽收眼底。


    可它又坐落奇巧,别说遥遥抬眼往这边看,就算走到小榭近前,也只有绿木葱葱,清溪流水,浑不见半隐水中半掩林木的小榭。


    实在是意趣盎然。


    她在栏前站了会,没有等到身边人的回应,便四下搜寻岳瑛的身影,方才他们就在碧潭下面,绕过碧潭,那应该就在小榭的下方了。她凝神侧耳,果然听见了有男女窸窣的交谈声,若有若无地夹杂在流水声中。


    “论视野,这里不如小金顶。”


    沈青正全神贯注细听栏外的动静,身边沉默许久的人忽然来这么一句,吓得她如临大敌,忙转身一把捂住他的口鼻。


    四目相对间,那双幽静清渺的眼眸半是惊愕半是乖觉,他温热的呼吸扑在掌心,丝丝痒痒,沈青茫然憧怔一瞬。


    ……谢十三?


    几乎也是在一瞬之间,沈青忙把手放了下来,他不是谢十三。


    “你别说话,我真有事。”沈青小声提醒他,语气不自觉多带了两分疏离。


    身边的人果然不再说话,她大着胆子,小心翼翼探出小半个头,果然在小榭一侧看到了岳瑛那抹熟悉的身影。


    身前的栏杆上忽然又多出一片影子,她偏头一看,没想到谢珩竟然就在身侧,跟她一样,探出一点身子,似乎只是在好奇,她到底在看什么。


    雕霜斫玉的侧颜近在咫尺,他呼吸清浅,身上淡淡梨香将她笼罩。


    沈青屏住呼吸,强迫自己郑重其事转过头去,因为现在那头的情况更为焦灼。


    郁郁林中,岳瑛被陈文轩半撑着手臂拦在一颗老树下。


    “阿瑛,难道我在你这里,跟你面对面说几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他语气里极尽卑微乞求,只是动作上可没有半分退让,甚至在说话时,还压低了身子,往前靠近几分。


    既保持了一个相对克制的距离,不至于被人撞见乱嚼舌根,实际上又是一个绝对强势的阻拦姿态,让她避无可避。


    岳瑛避不开他,又无法面对他,只好半低下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神,一张白皙的面容透得绯红。


    一开始,沈青是怕她吃亏,才急着过来,按理,这时候她该出手解围了,可是脚下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眼下氛围虽然十分怪异,但好像轮不到她去插手?


    若是别人,敢这样对待岳瑛,她早就把人废手废腿了,可是陈文轩的举动……她竟然没有觉得很讨厌。


    她默默又往前凑了凑,继续静观其变。


    “自从你们家出事,我们家从没想过坐视不理,一直在从中努力周旋,后来听说你们在路上遭遇流匪,我们府上依然暗中派了很多人去寻你,即便传回来的都是你已经身殒的消息,这三年我也没有停止过找你。”


    “天可见怜,直到今日,你真的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岳瑛的声音低低传来:“可是,都已经过去三年了,你已经有了婚约,前途坦荡,真不该跟我这样一个罪臣之女再牵扯了。”


    两人言语字字泣泪,沈青托腮倚在栏边,有风掠过碧潭吹入小榭,窸窣吹起她额前丝丝碎发,长睫下清眸盈盈,也揉进了细细碎碎的怅然。


    世间的阴差阳错,总是捉弄有情人。


    陈文轩听完岳瑛的话,好像反而松了口气:“如果你只是因为我的婚约不肯让我接近,那你完全不必担心。”


    “你我早有婚约在前,只是中间生了变故以为你已身殒,我才另有婚约,但自始至终我们两家都没有解除过婚约。既然现在你已平安归来,自然当履行你我婚约。此事我陈郡侯府会去与裴家解释说明清楚,裴家定会通情达理。”


    “何况我与裴家千金虽有婚约,可我们从未见过面,可以说是互不相识,不曾有任何情感上的牵扯。陈郡侯府之于裴家,本就是高攀,解除了婚约,裴家可另择高门,这对裴家来说是乐见其成的。”


    岳瑛朦朦抬眼,终于看清这三年来日思夜想的俊雅公子,少年俊朗的五官眉眼,隔了几年岁月,更加坚毅稳重。


    她喃喃发问:“可是……那是陇西裴氏……”


    即便是将来她替父亲翻案成功,裴氏高门与区区岳家,简直是云泥之别。


    “我不管门第世家,我只要你。”


    泪眼婆娑中,她看到陈文轩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枚同心锁,这锁不是一般的材料,而是用上等羊脂美玉锻造,玉中带红,如血色蔓延,亦如海棠花开。


    因为她平日最爱海棠。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同心锁的背面,篆刻了两人的生辰八字。


    果然,陈文轩将同心锁托在手心,用一种无比虔诚的姿态将手心呈向她:“这本来也是三年前就该给你的,我没有将它放在聘礼的礼箱中,只想亲手交给你。”


    “岳瑛,我们已经错过了三年,可是余生还有几数年,还会有许多的三年……从再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我不会再让你颠沛流离,也不会再让你受到半点委屈和欺负。”


    少年的真挚总是格外动人,情之不渝,终能让宿命轮回。


    动情间,沈青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子,碧潭水波粼粼,映照她眉眼清波盈盈。


    “你……”


    耳畔一声欲言又止将她拉回现实,想起谢珩还在身边,她若无其事抹了抹鼻头:“干嘛?”


    大概看明白岳瑛和陈文轩是怎么回事后,谢珩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沈青身上,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落在他眼中。


    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有时候甚至是惆怅,是动容,甚至还有些心满意足?


    总不会是撞见妻子与旧情人互诉衷情后,被刺激到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了?


    他竟有些担忧:“你……还好吧?”


    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态,沈青也不甚在意:“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当然值得令人感动。”


    谢珩一双眉头蹙得更深:“可是,她不是你的夫人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对啊,正因为是我夫人,所以我更要替她留心,”被他这么一提醒,沈青正好就找这个现成的人来问:“你们世家子弟之间应该很熟,陈文轩这人怎么样?陈郡侯府又怎么样?岳瑛要是嫁过去,不会


    受委屈吧?”


    目前来看,她对陈文轩是很有好感,可是也就几面之缘,她还是得多方面考察一下。


    虽然万分不理解,谢珩还是照实回应:“我不常与人交际,除了政务公干上的交集,我与各世家子弟私交甚少。”


    说完见沈青面露失望,他又立刻补充道:“陈文轩既然愿意舍了与陇西裴氏的婚约,而去履行跟岳瑛的婚约,此举于世家子弟来说,足够惊世骇俗,可见他对岳瑛诚意不假。”


    沈青想起,岳瑛也跟她说过,原本她就是高攀,再经历种种变故,哪怕是去给陈文轩做妾,都是天大福分,更不敢肖想正妻。


    可她总觉得相爱本身就是无关门第身份的事情,这么想着,她不由得戳了戳谢珩:“如果是你喜欢的人……”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问什么的时候,话已经说到一半,她赶紧止住话头,诶,如果两人稍微相处近一些,她总是在一个不经意间,一不小心就把人认成谢十三了。


    大概是今天谢珩没有指着她一本正经地说教吧。


    “我喜欢的人怎么?”谢珩追问。


    沈青忙转过身指了指小榭下,岳瑛终于将那枚同心锁收入自己掌心。


    “诶,看来我的夫人要跟别人跑了啊!”她掩面叹息。


    如果不是她一身窄袖,遮不住整张脸,谢珩还真不一定看得到她嘴角抑制不住的笑容。


    “为什么?”他很执着地想解开心中疑惑。


    沈青放下袖子:“什么为什么?”


    因为树下那对久别的眷侣,林间树梢都荡漾着丝丝甜意,她这会儿看谢珩都顺眼了不少。


    谢珩很认真盯着眼前这双盛满星星点点笑意的眸子,试图找到一点端倪:“你当真一点生气……难过都没有?”


    从小金顶到洛京,他们这对夫妻的鹣鲽情深他都看在眼中,沈青为岳瑛搏杀孟渊,为岳瑛收敛性子不再去南风楼,甚至他急着闯进这小榭,也是生怕岳瑛受委屈……如此种种,其中深情,有目共睹。


    以他对世间夫妻的浅薄理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原先觉得岳瑛对自己没有敌意,是出于正室的大度,那沈青现在这种大度,又是怎么回事?


    沈青从未在他这张向来从容疏淡的脸上看到这般精彩的神色,有惊愕,有迷茫,有探究,还有无比真挚地求知若渴。


    她几乎要笑倒。


    但毕竟眼前的人是谢珩而不是谢十三,她勉强收了笑意,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诌:“正因为我喜欢她,所以希望她一切都得偿所愿。嗯……喜欢一个人,就要成全她。”


    喜欢一个人,就要成全他?


    轻轻快快的一句话始终在耳边萦绕,小榭里的那道青影早就离开。


    凭栏望去,绿玉园内宴席也渐渐散场,人声渐稀,直到彻底恢复往日的清净,只有淙淙流水永无止息。


    落日熔上金边,斜斜洒落公子一身清疏白衣。


    第44章 第44章结束这卑劣的试探


    从绿玉园回来,岳瑛果然松口,收下陈郡侯府那十二箱沉沉聘礼。


    陈文轩心急,似是迫不及待要补偿失去的三年,一切繁缛的礼节都压缩在极短的时间内,婚事就定在了下月初。


    这对于洛京世家来说,确实是过于仓促了,可是这本来就是一场三年前就该完成的婚事,再仓促,也太迟。


    最重要的是,岳瑛终于不再作茧自缚,恢复了往日在小金顶上那样的明丽鲜活。


    不,是在小金顶都没有过的轻快满足。


    有时候沈青看着她从廊下走过,张扬的裙角在空气里也掠出一抹笑意。


    婚期匆匆定下,大部分事宜都是陈郡侯府包揽,但沈府这边也不能全无准备。


    外面虽然早有闲言纷纷,沈青自己不在乎,却也不得不顾及岳瑛的名声,于是与陈郡侯府的人商量,给岳瑛在沈府附近专门租了间寻常小院用来待嫁。


    小院要重新做一些打理布置,虽然有沈青安排的人手,岳瑛也总不愿坐享其成,时不时也去小院亲力亲为。


    今日是一个濛濛雨天,沈青一觉醒来,天已大晚,她对着轩窗发呆醒神,窗外细雨如丝,无声地浸润檐下草木。


    也太安静了些。


    岳瑛这会儿肯定在小院中布置,想到那边雨天可能人手不够,沈青赶紧起身出了沈府。


    她径直往青砖小院而去,脑海里也不停捋着各项事宜是否准备妥当,别说,这一场婚事准备下来,真让她生出几分比在莽山当寨主还操心的心境。


    绕过街角,海棠初绽的门檐下,就是那一处青砖小院。


    小院不算高大的门墙上,贴了大红囍字,门侧两边是类似佳偶天成的喜庆对联,檐下硕大的红灯笼与简朴小院颇不相衬,流光溢彩地展示着院中待嫁新娘的欢心。


    才两日的光景,小院中早已焕然一新,丝丝笼罩下来的细雨都透着甜意。


    沈青立在门边没有进去,院中除了她的手下在忙碌着各司其职,岳瑛正站在阶上,踮着脚往门页上贴一对金童玉女的剪影,她身边站了个颀长挺拔的公子,一手微微护在她身后,一手正给她递剪子。


    等她将那对金童玉女的剪影牢牢实实贴上门页,转过头来,正好对上陈文轩的目光,陈文轩低头不知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引得她低头浅笑。


    啊,这濛濛雨丝不是雨,是黏人的蜜糖化成了丝。


    原来这就是情投意合的样子,以后他俩生的孩子一定好看!


    沈青顿觉自己哪怕站在门边都有些太多余,于是脚底换了方向,一步一步回转沈府。


    她没有撑伞,细雨无声沾上她的青衣,鬓边碎发也沾了雨意,这雨丝也不全是蜜糖化的,太过甜腻,忽然生出一点无味。


    她不自觉叹出一口气来,转角处,蓦地顿住脚步。


    低低青砖矮墙下,公子白衣如霜,撑了一把白玉骨柄的伞,墙头的海棠开得正灿,偶有几片绯红散漫落在月白色的伞页上,他应该在这花下站了些时候。


    见她转过墙角,他手中伞柄微扬,露出那张容色如玉的容颜,一双朗然翦水的眸子,隔着雨幕与她相望。


    沈青不由自主一步一步朝他走去,竟然生出一种他就是专门站在这里等她的错觉。


    但他肯定不是专程来等她的,她及时停下脚步,立在墙边不再向前:“是岳瑛家案子有新的进展吗?”


    “有一点新眉目,”谢珩自然而然走过去将伞撑过她头顶,目光落在不远处小院门口大红的灯笼上:“婚期在什么时候?”


    “下月初,不到二十天了。”


    “这么快?”


    “都已经迟了三年,不快了。”


    沈青重新沿着青砖矮墙往前走,谢珩撑伞一旁,不紧不慢跟着。


    高门大户里的娶嫁繁琐冗长,光是三媒六聘,从纳采到亲迎,通常都是三个月往上,陈郡侯府不仅要先退了裴氏的婚约,再来迎娶岳瑛,陈文轩竟然能在短短二十天内完成这一切。


    谢珩眉头微蹙,回眸望了一眼处处透着喜气的青砖小院,眼底闪过一丝冷锐,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怎么了?你不是要跟我说案子吗?”察觉到一丝异样,沈青扭头看他。


    “先走走吧。”


    谢珩微抿着唇角,似乎真的在思索案件的事情,沈青就没打扰,暂时安静,本来她也不太想说话。


    无边无际的丝雨从蜜糖变成了愁丝,细细密密结成一张网,铺天盖地,有种让人无处遁形之势,好在有一把伞撑在头顶,拢成另一个小小天地。


    两人并肩走在伞下,距离太近,雨气中还裹挟着身边这人身上带着的淡淡梨香。沈青目光从雨幕中收回,不由自主落在白玉骨节的伞柄上,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也修长如玉,与这伞柄甚是相称。


    这时候有个人走在身边也还是不错的,尽管这个人是谢珩。


    “心情不好?”


    得知岳瑛要再嫁的时候,谢珩心底有一瞬间说不


    上来的痛快,可是他看到她从张灯结彩的小院里缓步走出,任由细雨沾湿一身,他心底那抹幸灾乐祸的冷笑又被压了下去。


    看她这幅为爱自苦的模样,有点狼狈,他竟也有些无所适从。


    沈青掀起眼皮,不远处已经能看到沈府弯弯檐角,她慢吞吞道:“我马上就要变成孤家寡人了,心情能好嘛?”


    谢珩垂眸,见那副向来灵动飞扬的眉眼耷拉了下来,有点莫名可怜,他不动声色放慢脚步:“你不是说……要成全吗?”


    “诶!”沈青重重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也跟着放慢了脚步:“跟你说你也不懂。”


    其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突然一下心情就低落了起来,从莽山到洛京的无所适从,后知后觉在这时候体现出来了。


    她真是有点儿想念在莽山与兄弟们成群结队热热闹闹的日子了。


    沈府的大门就在眼前,谢珩在她转身瞬间,脱口将人喊住。


    “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一杯?”


    “啊!?”


    身边的人突然提议,她回过神来,疑心自己听错:“你说的喝一杯……应该不是说喝茶水吧?”


    谢珩温润地望着她:“你想喝什么都行。”


    沈青耷拉的眉眼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那我们去南风楼?”


    谢珩面上有瞬间的沉郁,他无奈道:“除了南风楼,还有别的去处。”


    沈青满脸不可置信:“在这洛京,喝酒还有比南风楼还好的去处吗?”


    谢珩有点儿想叹气:“以后少跟王容混点。”


    说话间,一辆宽阔马车不知从何处驶来,穿过雨幕,缓缓停在两人面前。


    雨天,心情不好,眼前是英俊公子相邀,身后是空虚寂寞的府邸,真是要跟自己说一声抱歉,这没法拒绝,尽管这人是谢珩。


    沈青望了眼马车上挂着的“谢”字徽记,对着扑面而来的富贵气象由衷地“啧啧”感叹两句,利落地翻身上去。


    等再下马车的时候,周遭不再是沈府附近的青砖门墙,鳞次栉比的高楼阔门中,从沿街一张石铺的月洞门进去,竟然别有洞天。


    闹市之中,隐没一间如此清雅别致的院子。


    楼台玲珑,花木葱葱,清池杳杳,暗香习习。


    无丝竹乱耳,无人声嘈杂。


    沈青不由得屏气敛声,心里腹诽,不愧是谢珩啊,就喜欢带人来这种不让人大声说话的地方来。


    马上有掌柜毕恭毕敬迎了上来:“珩公子。”


    “瑜字房。”


    “是,公子。”


    沈青默然跟上,穿过回廊,她看见廊下小石潭里的红锦鲤跃然而出,水珠碌碌落在水面清荷上,晶莹剔透得像小珍珠。


    可是这个季节为什么会有荷花呢?


    她正在心中纳罕,瑜字房已经到了。


    雕花木门从中间向两侧缓缓推开,春日湿寒,房中还铺着厚厚绒毯。


    有两名美婢上前,伺候两人脱了靴,换上胡桃木屐。


    谢珩低头不经意看到沈青正弯腰扶着婢女,抬脚换上木屐,虽然他脚上还套着足衣,看上去却似乎也还是比一般男人的脚要小上些许,可能是他本来身量就纤瘦的缘故?


    他视线没有多做停留,进了房间在紫檀圆几前盘腿坐下,沈青也换好木屐,走过来在他面前也盘腿坐下。


    木门缓缓合上,房间里顿时只剩他们两人。


    这要是三个月前,沈青打死也不会想到,她有一天居然能跟谢珩如此闲情雅致坐在一间雅室里喝酒?这听起来比他们互相将对方大卸八块还令人匪夷所思。


    过于安静的环境,让两人之间流淌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尴尬,她忽然就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会答应谢珩出来喝一杯?


    诶,这时候就有点让人怀念谢十三的好了,就算他在身边不说话,她也不会局促。


    不像现在,她只能没话找话:“没想到你们这里还怪讲究的。”


    她摸了摸脚上穿得并不习惯的木屐,抬眼四下打量雅室里的布置,来洛京后也结识了一些世家子弟,她现在懂得,越是富贵气象,看起来越是简单无华。


    比如现在。


    “你放心,这里的墙壁都是实心的,只要你不是扯着嗓子大吼,隔间的客人听不到你的声音。”察觉到她说话一直压着声音,谢珩提醒。


    沈青肩膀一垮,得,又把天聊死了。


    好在这样尴尬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美酒佳肴陆续上桌,她可以专注于吃吃喝喝了。


    说实话,在洛京跟王容厮混了那么久,她觉得该见识过的都见识过了,但这满桌珍馐,还是能给她惊艳的冲击。


    又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天下食材翻来覆去就这么多,居然能玩出这么多层出不穷的花样来  。


    她已经根本不打算去问这些菜式点心叫什么名儿了,反正都是些引经据典花里胡哨的名字,不重要。


    好吃就行。


    大快朵颐间,谢珩抬手将两人杯中满上。


    杯,是羊脂白玉杯,酒,是碧波荡漾澄澄如翡翠的颜色,沈青记得她原先喝过艳如胭脂的“美人留”,全然没见过如此翠色欲滴的佳酿。


    “这酒名叫‘细腰舞’”。


    她话还没问出口,有人替她先答了。


    “细腰舞。”


    她重新将这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一遍,目光透过绿纱垂帘,窗外小院中絮絮春意,杨柳轻慢,如美人细腰起舞。


    “如果我喝了这酒,真跳起舞来怎么办?”


    谢珩被她劈头这么一问,还真沉思了须臾:“你……想跳便跳吧。”


    反正每次醉酒更跳脱的事情都做过,跳舞实在不足为道。


    沈青根本没什么顾忌,反正每次她都会断片,做出再惊世骇俗的举动她也不记得,于是端起酒杯认真尝了几口,如果说美人留是一个绝色倾城的佳人艳光逼人,那细腰舞就是一个温婉妩媚的佳人循循可亲。


    都是世间不可得的仙露琼浆啊。


    她突然想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这顿谁买单?”


    谢珩望着她那张微微透红的脸上写满了“我可没钱”四个大字,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放心,这院子是谢家的产业,不会让你买单。”


    沈青简直倒吸一口气,她知道谢家很富有,但永远要比她想象中更加富有。


    “那我实在是不明白了,你说你在洛京过着这般富贵安逸的生活,非要苦哈哈千里迢迢跑去渝州做什么?”


    “我……”谢珩被她问住,抬眸望着眼前人,嘴里的话变成了:“如果不去渝州……”


    “等等!”沈青实在受不住他那灼灼目光,及时打断了他:“你可千万别说为民除害!”


    像是如梦初醒,谢珩喉头微动:“那倒不是。”


    他自顾自端了酒杯浅浅抿了半口:“喝酒吧。”


    对于沈青这种酒量极差的人来说,她更喜欢细腰舞的温醇平缓,可是温柔刀,取人性命是不知不觉的。


    很奇怪,她发现自己并不反感跟谢珩在一起喝酒,甚至也不害怕自己在他面前醉得毫无感知。


    可能是两人现在互为同僚,他对她没有危险性了。


    在需要的时候,或许可以短暂地把他假想成谢十三。


    感觉到自己差不多了,沈青缓缓靠上身后的软榻,怀里抱着一只木枕,等明早一醒,万愁消弭。


    这便是美酒佳酿存在于世间最大的作用。


    迷迷瞪瞪中,她竟然看见谢珩朝她伸出手,像是殷切地邀请:“过来。”


    他的声音也低缓清浅,牵引着她重新坐直了身子,往不远处那个相邀的人身前靠。


    可是脖子上的这只脑袋也太沉重了,一个小小圆几,中间像是隔了天堑,沈青果断放弃,舒舒服服重新趴下。


    谢珩目光黯淡下来,以往只要她喝酒上头,哪怕当时在渝州大牢里,她整个人也会像牛皮糖一样往身上黏,而不像现在,连唤都唤不过来。


    他只好自己倾身靠过去了些,好让自己能看清她的面容。


    “沈青。”


    看到她眼睑微合,他尤不死心喊出声来。


    “干嘛!?”


    沈青不满


    地瞪眼,目光中一片涣散望着眼前扰她好梦的人,显然已经不认得人。


    谢珩盯着她,迫使她的目光也看向自己:“你竟然这么伤心吗?”


    伤心到宁可一个人躲在这借酒浇愁,也要成全别人的两厢情愿?他心目中的沈青绝不是这样,所以他越是为了岳瑛一反常态,他才越觉得心绪难平。


    她对他是这般洒脱自如,对别人却是那样愁肠百结。


    “谁伤心了?我不是伤心,我是很想莽山的那些兄弟们!”沈青嘟囔着回应他。


    想念莽山?


    “你不喜欢洛京吗?”


    “洛京……”沈青撑眼想了一会:“其实是不怎么喜欢的。”


    谢珩顿了顿,心中冷斥,不喜欢,但也不妨碍你玩得乐不思蜀。


    眼看她马上要睡过去,他莫名其妙急着追问:“所以你很喜欢岳瑛?”


    话音刚落,谢珩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对岳瑛情意几何,只怕是个眼盲之人都能看出。


    果然,这次她答得不假思索:“那当然喜欢啊,长得又美,还知书达理的,谁不喜欢。”


    就这样吗?


    长得美,知书达理,听起来并不是多不可替代的要求。


    “那……”一个问题就在嘴边,谢珩斟酌了一会,才问:“你讨不讨厌谢……”


    他再次顿住,在两个名字间纠结。


    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靠在软榻上的人已经发出细细轻鼾,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谢珩微怔,盯着她醉后微霞的面容看了会,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结束这卑劣的试探。


    他将人放平在软榻上躺平,弯身替她脱去脚上木屐的时候,手掌握在她轻细脚踝上,动作猛然一下顿住,那只一直潜伏在深渊边不可见人的鬼魅,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爬了上来。


    他惶然取过一旁的丝毯给榻上的人覆上,自己转过身立在窗边杵了好一会儿,帘外微风徐徐抚平心中点点燥意,那只鬼魅被他重新按回深渊。


    门外响起几声有节奏的敲门声。


    他的声音疏淡得听不出半分波澜:“进来。”


    雕花木门再次缓缓从旁打开,是鸣山立在外面,他没有进来,颇有些古怪地看了一眼在榻上酣睡的沈青,见自家公子站得远,才放心下来:“公子,我们查到了。”


    谢珩闻言神色微凛,他下意识去看沈青,榻上的人毫无反应,他当机立断:“现在回大理寺。”


    走到门外,他招手唤来掌柜:“照顾好里面的人,别让人靠近这间房。”


    等掌柜应下,木门被重新合上,谢珩才领着鸣山离去,直到转过回廊,再看不到那抹清逸身姿。


    榻上睡得正天昏地暗的沈青对此浑然不觉,她抱着怀中木枕,枕着透过纱帘洒进来的细湿的春风,舒舒服服翻了个身。


    直到天色愈晚,房中也渐渐昏寂下来。


    清净怡人的院落,被一串急促而显得粗鲁的脚步声打断,掌柜在门口跪了下来:“不行,这样珩公子会怪罪下来的!”


    来人说话掷地有声:“这是二爷的命令。”


    房门终究是被再次打开,沈青酣睡榻上,榻前多了两道身影。


    一道身影道:“听说这悍匪凶悍狡诈,虽然现在人不清醒,别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另一道身影响起:“那就先把他打晕。”


    沈青颈后狠狠挨了一下,细细轻鼾顿时停住。


    第45章 第45章绝不可能跟一个断袖痴缠……


    沈青在一种极不舒服的状态中醒过来。


    鼻下人中被人狠狠掐痛,整个人脑袋也晕晕沉沉的,但是眼前所见,让她顾不得周身不适,她抬手撑着手边扶椅,缓缓站起身来。


    此时她置身于一间极宽敞肃然的厅堂中,厅中左右一丝不苟排了两列座椅,看起来年长贵重些的人物落座于前,而年轻些的则靠后或者只站在后边。


    这样长幼有序的森严等级让人感到压抑极了,不过她在打量他们时,厅中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她身上。


    男生女相,果然妖孽。


    沈青扬了扬下巴,直接问正中主位上的中年男子:“阁下哪位?”


    那人不用亲自开口,立在他身边的随从凛凛作答:“这是我家二爷。”


    沈青冷笑着“嗤”了一声,在这肃雅的厅堂上显得格外突兀:“你连名字都不报一个,我哪知道你家二爷是谁?”


    那随从变了变脸色,惊异于此人的无礼,忙又警告她:“这里是谢氏主宅,沈公子还请自重。”


    谢氏主宅?


    沈青慢条斯理地揉了揉太阳穴,想起来自己先前不是在跟谢珩喝酒吗?怎么莫名其妙到谢氏主宅来了?


    她抬眼认真四下逡巡了一番,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什么叫我请自重,我可没招惹你们,你们请自重好吗?谢珩呢,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谢府的随从哪见过这样在厅堂上呼大喝小的,正酝酿要怎么去应对,主位上那位二爷开口了:“果然匪气悍然,野性难驯。”


    沈青目中渐渐恢复清明,目光凌凌望向主位上的人。


    谢家二爷,她知道,是谢珩的二叔,当朝丞相谢道清,果然丰神俊朗,不怒自威。


    说是谢家这一代的掌舵人也不为过。


    沈青又重复问了一遍:“谢珩人呢?”


    谢道清垂眸冷眼看着散漫随适立在厅中的人:“既然你说到谢珩,那我就代表谢氏一族郑重告知你,谢珩将来会是谢家的家主,绝无可能继续跟你厮混下去。以后你若你再敢靠近他半分,别怪我们谢家对你不客气。”


    他说起话来声音低缓,却字字带着不可抗拒的压迫。


    沈青抬手挠了挠发顶的头发,他们都会错了意,她只是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喝酒喝到这里来了,他们以为她在对谢珩纠缠不休?


    她慢条斯理笑起来:“现在来警告我不要靠近谢珩?当时他为了剿匪,委身于我,榻上承欢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警告他,让他离我远点?”


    这惊世骇俗的言论让满座衣冠直倒吸一口冷气。


    “噢,现在也还来得及,”趁还无人反应过来,她补充道:“把他关起来,让他少出门招摇,他不就没机会出来跟我厮混了吗?自己家的人管不住,还想管我头上?”


    谢家的肃寂华堂,近百年来应该无人敢在此这般大放厥词,在场所有人都屏气敛身,看向沈青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毛骨悚然,她唇畔只勾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于是众人又小心翼翼把目光投向主位上的谢道清。


    谢道清一张原本平静而不失威严的面容,此时也染上一层沉郁,即便是当今孝武帝,跟他说话都带着三分敬畏,他岂能容一个毛头小子在谢家厅堂如此放肆。


    “所以你是准备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发出最后的询问。


    沈青简直是匪夷所思:“你跟我说刚刚这是敬酒?”


    她马上又意识到:“所以你们谢家都是不听人话的吗?管束自家子弟,不要管到我头上。”


    她亦将先前的话着重重复了一遍,唇畔笑意已然消失。


    锋芒相对间,谢道清不再废话:“拿下他!”


    来人鱼贯而入,将厅堂团团围住,几柄短刀齐刷刷抵在沈青面前。


    不是家仆,是身带软甲短刀的侍卫。


    沈青眼中还是闪过瞬间的惊异。


    赫赫谢府,竟然权势滔天到这般地步,一个臣子之家,府上竟然能公然拥有自己的亲兵。


    她眼中闪过一丝桀骜乖戾:“你们确定要动我?”


    最开始的震惊和愤怒过去,此时的谢道清也还没做出最后决定,两人不动声色的对峙间,厅堂满座沉默得可怕。


    “既然沈公子无心纠缠,事情还是不必再闹大了。”


    沈青正在脑海里斟酌,如果强闯出去,应该把这些侍卫们伤到什么程度麻烦最小,一道清润的声音打破了满室整肃骇然。


    她回头看去,是一位容貌气度极为清雅的


    妇人,这也是她今日莫名其妙来这鬼地方,听到的算是最中肯一句话了。


    她不由得冲那妇人露齿一笑,乖张狠戾的悍匪,一下又变成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公子。


    “方才此人口不择言说的什么话,想必大嫂也听得清楚,怎么大嫂要纵容自己亲子继续跟这妖孽厮混下去吗?别怪我没提醒,纵子如杀子,大嫂可别成谢家的罪人。”


    沈青这下笑不出来了。


    大嫂?亲子?这妇人是谢珩的母亲?


    大意了,她刚才只注意了这妇人容貌美丽娴雅,没有意识到她眉眼间的清疏淡雅,跟谢珩简直如出一辙。


    她哼唧着别过头去:“不愧是当丞相的人,就是公私分明,天下所有好的都是你们谢家的,不好的就都是别人的罪过。”


    谢夫人本意是觉得不该把事情闹大,于谢珩也不利,没想到这悍匪竟然拐弯抹角出言维护自己,不由得神色复杂多看了她一眼。


    这下谢道清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给我把他拿下!”


    “住手,谁敢在府上动用私刑?”


    清清落落的声音先传入厅中,沈青愕然一瞬,原本正要挺身迎战的她抬眼望去,那道白衣清贵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印象中,他脚下步伐永远都是不疾不徐的从容,现在她只见他大步跨过了门槛,原本举刀抵在她面前的侍卫纷纷退开给他让道,直到他站到自己面前,咫尺之间,她能感受到他因为步伐急促而微微紊乱的呼吸。


    谢珩浑然未管周遭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他站定在沈青面前,视线上下将人逡巡一番,确定面前的人安然无虞,才开口道:“抱歉,我有急事回了趟大理寺。”


    他没有做更多的解释,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青总觉得他声音里有一丝极为压抑的喑哑,难道真的是很在意她的安危吗?


    她也没让自己多想下去,顿了顿:“既然人回来了,关起门来管教子弟你们爱怎样怎样,可别把我再牵扯进来了。”


    说完摆摆手,头也没回,与谢珩错身而过。


    有侍卫犹疑要不要上前将人拦下,被谢珩一个眼刀斥了回去,在观察到谢道清默许的神色后,侍卫们默默给沈青让开一条道。


    沈青面不改色从尖刀从中穿行而过,大咧咧迈出谢府正厅的门槛。


    一旁的谢夫人欲开口提醒儿子,谢珩温和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安心,她会意地点点头,不多操心。


    主位上,谢道清依旧不动如山。


    只不过,站在厅中跟他对峙的人,从桀骜不驯的悍匪换成了清矜雅正的公子,前者盛气凌人,后者亦气势迫人。


    他抬手端起手边的茶盏,隔着那一层薄瓷,还能感受到内里茶水的灼人:“如果没记错的话,从大理寺回谢家主宅,即便骑马,也需一盏茶的时间。”


    而沈青,从被掳至谢府到离开,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


    当然,如果没看错的话,刚才他们两人短暂的交集一瞬,明眼人都能看出,谢珩的主动在意,沈青的毫无所谓。


    外头都传在渝州,是这悍匪强迫纠缠,何以眼见并不如此?


    清正自持的名门楷模,绝不可能跟一个断袖痴缠。


    他目光充满审视,等待对方给他一个合理的答案。


    谢珩并不在意他的试探:“二叔不就是想召我回来吗?”


    谢道清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那些传言竟都是假的,他三番五次召谢珩回府都未果,掳了沈青,不过半盏茶,人就来了……他几乎能确定,通过沈青,可以从一定程度上拿捏他。


    他叹了口气:“岳闻渊的案子,你查到哪一步了?”


    谢珩心中冷笑,确定了这才是今日谢家这般兴师动众的最终目的,而根本不是为了告诫沈青或者试探他什么。


    “不巧刚刚才查到,岳闻渊的冤案,背后是陈郡侯府一手谋划促成的。”


    “那你不要继续查下去了。”


    谢道清语气不重,却不容置疑。


    谢珩逼问:“这件事情,背后有多少四世家的手笔,或者说……有多少谢家的手笔?”


    他目前查到的东西还不多,虽然没有确定的证据,但是从陈郡侯府和四世家的关系,以及他接手此案来,叔父一次一次地催促,让他断定,此案背后谢家恐怕脱不了干系。


    谢道清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是用命令的口吻再次重复了一遍:“我劝你这个案子到此为止,这样无论对谁都好。”


    “对谁都好?”谢珩声音越发清冷:“对含冤而死的岳闻渊也好吗?对死于流匪手中的岳家满门也好吗?”


    “人都已经死了,你再翻案没有任何意义。”


    谢珩冷冷往后退了两步,环顾四周,满座都是他最熟悉的亲人族氏,他自嘲地笑了笑,重新抬眼凌凌望向主位上的人:“二叔不就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定论吗?那我今日便告诉二叔,谢家百年世家,清正之门,我身为谢氏子弟,又任朝廷大理寺卿,为冤者昭雪,粉身碎骨,绝不可移。”


    谢道清难得地沉默了。


    他这个侄子,在父亲膝下长大,无论品貌还是能力,洛京中的确是无人能及的出挑,是谢家当之无愧的接班人。


    只可惜,到底年轻,还是稚嫩了些。


    “正因为我们谢家是百年世家,你身为谢氏子弟,肩上第一重任便是全力维护家门,这个案子,你绝不能再继续查下去。”谢道清用长辈之尊警告他。


    “何况普天之下,所有世家都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想翻案,对谁都没好处。”


    谢珩知道这对话不必再继续下去,转身便走:“我今日该说的话都放这儿了,二叔随意吧。”


    他疾步往厅堂外走,身后再次传来谢道清的声音:“这次我只是客气地把沈青请到谢府来做客,下次再把他请到哪里去,我就不能保证了。”


    谢珩脚步猛然顿住,他侧过头,眸中浮现一丝凛然杀意。


    “沈青此人在渝州经营数年,我也屡次三番败在他手上,二叔若想与他为敌,我劝二叔掂量清楚。”他语气还算克制。


    “就算我一时动不了沈青,但他不是还有个夫人?对了,他好像还有个义弟,在禁军当差?”


    谢珩没再回应,沉默着迈出最后一阶门槛。


    “你若继续一意孤行,迟早会后悔的!”


    *


    谢府主宅高堂阔宇,庭院深深,出了重重叠叠的门庭,雨还没有停,外面天色早就漆黑一片。


    沈青出了谢府,手上一盏照路的灯笼也没有,不过夜中行路对她来说实在太稀疏平常,她冒着春夜浸润的雨水,慢慢往沈府的方向走。


    灯火通明的巍巍谢府被她抛在脑后,一辆檐下点灯的马车不疾不徐追了上来。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老熟人。


    鸣山坐在车头,也一脸挂满了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公子说了,务必将你安全送回沈府。”


    刚才在谢府跟众人对峙的一身劲儿过去了,直到走了出来,沈青才后知后觉摸到自己后颈的肿痛,看来谢家有病的,还真不止谢珩一个。


    酒其实也没醒得特别彻底,她确实懒得再走那么长的路,一声不吭上了马车。


    宽阔的马车里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她想也没想,四仰八叉倒头就睡,直到听见外面鸣山喊她的声音,她才打着哈欠下了马车。


    迷迷瞪瞪回到家中,经过院中,一眼就瞥到了岳瑛黑黢黢的窗户。


    “夫人这么早就睡了吗?”


    守在不远处的小厮


    答她:“夫人今天还没回来。”


    没回?


    青砖小院那边夜里肯定无人布置,以岳瑛这种大家闺秀的性格,也不会跟陈文轩单独在外逗留。


    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岳瑛在莽山那几年,也没那么在乎这些乱七八糟的世俗规矩了呢?


    沈青没有多想,伸伸懒腰穿过院子,准备回房大睡特睡。


    身后有小厮奔呼进来:“不好了!夫人的游船着火了!”


    第46章 第46章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沈青赶到湖边的时候,看到的场景就是乌沉沉的湖面上,一艘船身已经被烈烈火光包围,黑夜中,一片雨幕被火光照得惊心动魄。


    除了烧得正旺的那艘船,另一艘画舫不知为何也失了控,船头直挺挺将那艘着火的船拦腰撞断,画舫的前端也开始燃起大火,远远看去,画舫上有人在来回喊叫,有人干脆已经跳水逃生。


    岸边也是一片奔忙哗然。


    沈青盯着水面上那一片熊熊火光,向小厮确定了岳瑛正是在那艘已经快烧得只剩船架子的船上时,有一瞬间,耳畔根本听不清身边的人在喊叫些什么,整个脑子里都是一片嗡嗡作响。


    天旋地转间,她勉强稳住身形,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


    船上看起来应该是没有人了,何况谁也不会白白在船上等着被烧死,岳瑛肯定是已经提前跳水了,跳水了,那就有生机。


    想到这,她当机立断,倾身往冰冷漆黑的湖面纵身一跃。


    只不过她双脚刚离开地面,手腕就被人狠狠攥住,一道强劲的力道将她瞬间拽回,她重心不稳,撞到一个人怀里,一抬头,对上谢珩那双寒凉得骇人的眸子。


    “你想干什么?”谢珩清醇的声音也镀上一层寒意,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手掌也更加重了力道。


    沈青腕上被他攥得一阵剧痛,她本能地挣开:“干什么?下水救人啊!”


    话说完了,手上的钳制没有挣开,那力道攥得她生疼。


    “你的身体不能下水。”


    沈青懵了懵,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茬,可是痛苦的记忆突然被提及,身体本能就会开始退缩,她只是站在水边,都感受到这黑窟窟的湖水里,裹挟着沉寂一整个冬天的寒凉,淙淙往脚底心钻。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不能再下水,可是那又怎样,岳瑛还在水里。


    “你放开我!”她厉声警告。


    但是不知道这人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她用了几下蛮劲挣脱,竟然没有挣脱开,她恨不得将人一起带进水里,反被他圈住,更加彻底钳制住她。


    “谢珩,我警告你,今晚但凡岳瑛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谢家的!”


    在谢珩出现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就捋明白了,谢家根本不会无缘无故兴师动众地将她掳过去警告几句,谢家真正用意是调虎离山,好趁机对岳瑛下手。


    她唯一不确定的是,谢珩在这件事中起了怎样的参与作用。


    她用力推搡他,却被迫牵扯进他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里,几乎要溺毙在这带着痛楚欲言又止的情绪中。


    “沈青,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沈青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第一次?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吗?”


    话音刚落,她看清他眼神中有一丝期盼被湮灭的沉寂,忽然想起,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渝州的清乐城,他也是攥着她的手腕,她嬉皮笑脸道“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她也想起,“谢珩”二字在她口中说过无数遍,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个名字来喊他。


    今日情景,竟恍如当日。


    她脸上热了热,停止挣扎,语气格外生硬:“那你放开我,我要下去救人。”


    谢珩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她的失控和牵挂,永远只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没有说话,一张俊脸比这春寒料峭的湖面还要冰冷,只攥着她不松手。


    如果想要挣脱他的钳制,沈青有千百种方法,她隐隐感觉到这人似乎有点赌气的意思,赌她不会下重手伤他?


    可是人命关天,不能怪她。


    她冷冷警告:“你不松开的话……”


    谢珩似是很不愿意听她说出接下来的话:“这茫茫湖面,你一个人去哪里找?”


    “不用你管!”


    谢珩认命地轻叹一声:“我一定帮你找到她。”


    这语气是久违的清疏,眼前这人身上又恢复了几分她所熟悉的谢珩模样,她下意识抬眸去看,四下不知何时火光大亮,映得他清隽无双的玉容明明暗暗。


    鸣山带着急促的呼吸跑过来:“公子,我们手上的亲兵、禁卫北军、京兆府的人、还有巡城武卫都集结齐备了。”


    “下水救人,生要救人,死要见尸。”


    “是。”


    鸣山领命而去,很快,沿湖岸周出现不同官制服饰的士兵衙役,正有条不紊开展救援。


    绵绵冷雨中,沈青顿觉自己清醒了不少,刚刚急着救人,一股脑只顾着往水中跳,不比谢珩,在如此短时间内能运筹一切。


    “多谢。”她声音变得低低的。


    “刚才险些按不住你。”


    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沈青略有点心虚:“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


    谢珩也没有再看她,目光沉峻盯着湖面上的种种动静。


    好一个关心则乱。


    沈青也望向湖面上搜救的船只来来往往,心里的焦躁根本按捺不住,正酝酿着要怎么跟谢珩开口要一只船,一只两头弯弯的窄船荡到眼前。


    窄船的船身细窄,方便穿梭水中搜救,通常船尾有一人划船,船身便只能容纳两人站上去。


    她不动声色觑了一眼谢珩,谢珩只淡然道:“上船吧。”


    两人无话,一同跨上窄船,上船的那一瞬间,沈青明显感觉自己手腕几乎要被捏断。


    窄船在水面上飞快行进,离那艘着火的船越来越近,湖面上的细雨微风扑在脸上,都夹带了烈火的热意。


    腕上的疼痛让她生出一丝错觉,好像只要钳制她的手一松开,她就真的会往水里跳似的。


    “诶,”她见船尾的亲兵专心在划船,终于戳了戳谢珩:“我手要断了。”


    谢珩不知道盯着水面在想什么,被她这么一提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放轻了一点力道,但始终没有完全松开。


    没有办法,只要沈青往水边一站,他心里就发憷得厉害。


    他手掌依旧轻轻圈着沈青的手腕,这才发觉一直攥得太紧,手掌都有些发麻了。


    沈青腕上微松,这会儿也不觉得疼了,原来手腕早就麻得没有知觉了。


    她忍不住侧过头瞥了一眼身边的人,但是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她只好也重新盯着水面,满面狐疑,他难道是在紧张自己吗?


    窄船很快靠向那艘着火的船,整个船只烧得几乎连船架都不剩,根本不可能再上这船。


    撞上来的那只画舫还只是船头燃了大半,先上来的兵卫衙役们现下将火势扑灭,画舫上的游人也被营救下去,还剩一些人在清理现场,周围水下的船只依旧在打捞救援。


    将沈青安全送上画舫后,谢珩终于松开她的手腕,紧跟在她身后上了画舫。


    “公子,今日天气不好,游湖的船只视野不明,所以这画舫才撞上了前面这艘船,那船身着火,是两船撞击的时候将烛火撞落在引燃了船只。画舫上并无游人伤亡,现下都转移离开,被烧的船只救援还在进行中。”


    一上来,就立刻有亲兵上前向谢珩汇报。


    沈青一颗心彻底揪起来,印象中,岳瑛是不会水的。


    她举目望向茫茫湖面,搜救的窄船来来往往,时间每流逝一瞬,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阿瑛……”


    焦灼中,耳畔传来一阵细细呼声,这声音有种莫名的熟悉,沈青顿了顿,循声望去,桅杆旁缩了个人影,她几乎不敢认,明明白天还是丰神俊朗的公子,这会儿狼狈惶惶,鬓发散乱,锦衣狼藉,眼神只盯着沉沉水面,看不到旁人。


    沈青那颗被揪起的心被狠狠碾碎,她踟蹰着,居然有些不敢上前。


    毕竟白天的时候,她还看到两人正在布置新婚的院子,耳鬓厮磨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实在不敢想后面岳瑛可能会出现的意外。


    谢珩走到她身边,也看到了眼前一幕,直接开口询问:“岳瑛是从哪里掉


    下去的?”


    陈文轩闻言抬头,一双眼睛红得骇人,看清来人,眼中多了几分希冀的神采,忙指向两船相撞的位置:“就是这里,当时我和阿瑛就一起站在甲板上说话,画舫冲过来的速度太快,我来不及反应……”


    说到这,他正色提醒道:“不用大费周章这样整个水面去找,她一定就在画舫附近,珩公子,事不宜迟,你赶紧把人手船只都调集到画舫四周来吧!”


    他一开口,因为过于悲伤的嗓音,仿佛被烟熏过一般。


    听他说得在理,沈青忙偏过头,下意识看向谢珩。


    等了须臾,谢珩完全不为所动,目光有些沉峻地看着那个缩在桅杆边继续呜咽得不能自已的公子身上。


    沈青急切起来:“谢珩?”


    “我觉得,岳瑛多半是被你推下去的。”


    他缓慢开口,一锤定音。


    明明是温润平和的声音,却如一记炸雷,沈青脑中再次一片嗡嗡。


    桅杆边的呜咽声暂时止住,显然陈文轩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珩公子,这时候开玩笑可不合适。”


    谢珩没有理他,重新看向两船相撞的位置,微拧着眉头,设身处地复盘起来:“如果我与心仪之人正在并肩交谈,危险突然来临,本能反应应该是抓紧对方,不会让她落水。”


    说着,他沿着船沿走了两步,脑海中继续复盘事情的发展,颀长身形不动声色半挡在沈青前面。


    “如果我心仪之人不幸落水,那此时我也一定在水中。”


    事情可能发生的所有经过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再望向陈文轩时,目光变成锐利的审视:“而你,竟还有心思假装悲伤给别人看。”


    沈青憧怔地望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清隽身姿,他刚才说的话,竟让她有些无端失神,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被他们对话中另一件事吸引过去。


    陈文轩最开始有须臾的懵懂无措,到后面越听越觉得好笑:“就凭你毫无依据的臆想来得出结论,珩公子难道不觉得荒唐吗?难道大理寺的案子都是这样断的吗?”


    谢珩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他:“我查出岳闻渊的旧案是陈郡侯府一手操纵时,并不确定你在其中是否知情,只是刚才站到甲板上设身处地,才推断出你对岳瑛的真正态度。”


    陈文轩几乎失语:“你……都查到了。”


    谢珩如实相告:“还才刚查到陈郡侯府。如果不是查到这一点,我确实无法凭空臆断你的行为。”


    两人寥寥几句交谈中,沈青基本能拼凑出事情的大概全貌,原来岳瑛人生中所有的悲剧,都来源于眼前这个连她都觉得十分满意称心的翩翩公子!


    她心中所有的愤怒,震惊,痛心,全都化为一腔杀意,无人反应过来,一旁亲兵手中的短刀已经落在她手中,凌厉地划破雨幕,势如破竹直指陈文轩心口。


    陈文轩黑亮的瞳孔急速放大,短刀印出的白光在他面容上俶尔即逝,刀尖还没碰上他衣襟,破空而来的锐气先封住他呼吸。


    生死一瞬,空气中爆发出极为刺耳的一声铮然,那柄短刀被什么东西生生阻拦,一路刺啦带出星火,沈青手腕被自己用出的力道反震回来,短刀砰然落地,发出清脆一声。


    同时,身后也是一声轻微的闷哼。


    沈青盯着落在甲板上的短刀,上面缠了一圈极为轻细的银丝,这银丝韧性极强,即便被她斩断,也如绕指柔肠一般紧紧缠绕刀身。


    她缓缓回头,看向银丝的主人。


    刚才短刀破空,力道之大,动作之迅,谢珩强行阻拦,自然被伤,火光下俊容微白,尽管他的手藏在袖中,雪白的袖口掩不住斑斑血迹。


    她再度明朗了许多。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原来徐唐是被他亲手绞死的,原来他能动手取她性命的机会比想象中还要多太多。


    但她现在完全无心纠结于他深藏不露之可怖,清绝面容上只有凛凛杀意:“我杀人,你觉得你拦得住吗?”


    “沈青,这里是洛京,不是渝州。”谢珩逼近两步,一字一顿告诫她。


    显然这份警告对她半点威胁也没有:“那又怎样?”


    谢珩在离她两步之遥的位置站定:“沈青,现在当务之急沈救人,方才他说的落水位置,一定是用来误导我们的,所以岳瑛不在画舫附近,她漂得越远,反而越有生机。”


    沈青神色略微松动下来。


    谢珩手下的那些亲兵,根本不需要他下令,听到他这番话便迅速调整救援的方向。


    “岳瑛父亲的案子,我查到的不过冰山一角,你现在把他杀了干脆,然后呢?岳瑛家满门冤屈就洗刷了吗?如果线索因此中断,你就对得起岳瑛了吗?”


    谢珩不敢贸然上前,只小心翼翼,从旁善诱,终于见沈青紧绷的背脊慢慢松垮下来,眉眼中戾气散去,他不动声色示意一旁的亲兵,脸色早已煞白的陈文轩立刻被带走。


    沈青茫然地站在原地,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她秀挺身姿静默得可怕。


    谢珩微抿着唇,正要上前,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喊:“救上来了!”


    他身前的人比他反应更快,刚才还不动如山的那道身影立刻跳下画舫,重新跨上先前载他们而来的窄船。他快步追上去,想上前扶她一把,被她错手躲开,纤秀的身形轻而易举翻上窄船。


    谢珩抬手落空,他微蜷着指尖,重新将手收回袖中,袖上点点血色已经干涸,像是枯落的梅花。


    上了窄船,他默然立在离沈青只有一肩之隔的身后。


    落水之人在湖面另一侧被救上岸,窄船还没停靠稳当,沈青已经跃了下去,蹬着水面跑向岸边,拨开围在四周的人,看到煞白着脸躺在里头的果然是岳瑛。


    入目所见,简直让她心惊肉跳。


    岳瑛落水太久,身上衣裙被流水冲得散乱,几不弊体,玲珑曲线若隐若现。


    此时她被一个身穿禁军服饰的年轻军官揽在怀中,那人用自己身子尽量遮蔽她,正半跪地上用唇抵在岳瑛唇上为她渡气。


    围成一圈的士兵衙役全部都是男人,沈青大脑几乎空白,全完不知自己此时该做出什么举动。


    好一会儿,听见岳瑛的剧烈咳嗽,她歪过头,“哇”地吐出一大口水,好一会儿,待她气息平缓下来,双目还是紧紧合着,人并未醒来。


    “救过来了,快让郎中过来!”


    年轻的军官扬声喊人,沈青猛然清醒过来,刚才过于慌乱而没注意到这人背影熟悉,原来是萧瑞。


    对了,萧瑞在禁军北军中是校尉,此时出现在这里太正常不过。


    她顿时像是有了支点,手边谢珩适时递上一件氅衣,她拿了氅衣上前将岳瑛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大……大哥……”


    看清来人,萧瑞脸色变了变,忙解释道:“大哥,大嫂是……我刚才……”


    方才还从容不迫的少年军官这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眼神都有些闪躲起来,忙将怀中的人交给沈青。


    沈青低头碰了碰脸色白得发青的岳瑛:“我知道,这是渡气救人,你做得很对。”


    萧瑞小心翼翼觑了一眼沈青的神色,见她满脸除了关心,并无其他情绪,默默起身退开。


    夜色掩映下,无人注意到少年茫然的面容上,微微无措泛起了潮红。


    第47章 第47章他们男人都有毛病


    一阵兵荒马乱,岳瑛被送回沈府,经过郎中诊治,确定性命无虞后,沈青屏退了郎中,只留了谢珩在身边。


    她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守着,望着枕上的惨白睡颜,面色沉沉,凝眉深思。


    “我这次真是太疏忽了,陈文轩这么迫不及待求娶岳瑛,我竟然以为这是他对岳瑛的尽力补偿,居然还事事配合了他。”


    “现在想起来确实不对劲,你上次不是说了嘛,他是堂堂郡侯之子,为了娶一个罪


    臣之女,跟裴氏退婚,这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洛京中好像确实没几个人议论?裴氏好像也全无反应的样子?”


    回望整件事情并非全无疏漏。


    身边的人没有回应,此时她连带着对谢珩的脸色也不太好:“不是我说,你们洛京的男人是不是都有点什么毛病,这么喜欢欺骗人的感情?”


    一个一个,她现在真的很怀疑自己看男人的眼光。


    谢珩无言以对,错开话题出声提醒:“现在她人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这次经历种种,只怕后面要面对无尽的悠悠众口。”


    他话说得委婉,但是沈青听得明白,岳瑛被陈文轩这样玩弄一遭,加上今日落水后衣不蔽体的场面,在外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


    这便是洛京的坏处了,在莽山,哪拘这么多小节。


    她轻哼了一声:“我才不管她名节不名节的,我只要她活下来就好。”


    谢珩再次静默无言。


    沈青对岳瑛的态度,又一次突破了他对世间男女情爱的认知。


    妻子跟别人两厢情愿,做夫君的可以筹备嫁妆,欢喜相送,只在不为人知处黯然伤神;妻子被他人欺骗,不管名节,不论流言,他竟然还可以毫无芥蒂将人重新迎回来。


    甚至只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真正心仪一个人,可以成全到这样的地步吗?


    只求她喜乐无忧,别的毫无所求?


    沉思中,他听见沈青在喊他。


    “谢珩,岳瑛家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通情绪宣泄完毕,沈青问起正事。


    先前在画舫上的寥寥数语,她知道的信息太少,所以专程留了谢珩在房中,就是想问清楚案子的事情。


    “我也是刚才回大理寺那一趟,才彻底确定岳闻渊的案子背后操控推动之人是陈郡侯府的老侯爷,所有人证物件指向都在他身上。本来我还不确定陈文轩对此事是否知情,过来知会你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案件刚刚才查到这一步,谢珩所知的信息也很有限,不过还是事无巨细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如实相告。


    这么看来,陈文轩的目标是很明确了。


    三年前在他们的操纵下,岳家满门被灭,不料三年后岳瑛重归洛京,还要重查旧案,那他蓄意接近,就是为了灭口。


    很卑劣,且恶毒。


    一想到陈文轩总是含情脉脉的温润笑颜,简直比徐唐孟渊之流还让人毛骨悚然。


    “那是不是人证物证都有了具体指向,明天就可以面圣,请陛下下旨重新审查此案了?”


    旧案重查事关重大,不能随时兴起便去推翻从前定案的案件,尤其岳闻渊官至四品,必须有圣上旨意,才能有机会重审。


    所以这段时间所有察访,都是谢珩私下进行,但如今有了具体的进展,便可面圣请一道重查的旨意了。


    “暂时……还不行。”谢珩答得不算太有底气。


    “为什么?”


    沈青仰头问她,白皙俊俏的面容上,疑惑中还带着一点希冀。


    谢珩抿了抿唇,终是答到:“这件事情时机还不到,不能直接翻到明面上。”


    这其实也是他刚才这一刻做出的最后决定。


    他前脚才刚出了谢府旧宅的大门,马上就收到了岳瑛出事的消息。


    二叔最后的威胁犹在耳边,他一意孤行,谢家就手起刀落,杀鸡儆猴。


    这一次岳瑛侥幸活下,那下一次呢?等解决了岳瑛,下一个就是萧瑞,那萧瑞之后呢,还有左思禄,还有沈哲,最后总有一天会落到沈青头上。


    他突然发觉,他没法再无所顾忌。


    沈青似乎也反应了过来:“岳瑛家的案子,你们谢家牵扯进来了?”


    “……还不确定。”


    沈青有点颓丧,缓缓沿着椅子靠了下去,如果没有,他会直接说没有,他说不确定,那只是他不确定谢家到底牵扯了多少。


    难怪陈文轩对岳瑛下手,谢家会帮他调虎离山。


    她真是没想到,岳瑛家的案子兜兜转转,竟然还有谢家的手笔。


    她了然一笑:“原来这就是不能翻到明面上的原因,谢家和道义之间,看来你有了取舍。”


    可是她所认识的,无论是谢珩还是谢十三,都不该会被门庭氏族所裹挟。不过旋即她又自嘲一笑,她跟他才认识多久呢,谢氏是他的根基,他总不能自断经脉吧。


    谢珩立刻跟她解释:“暂时不翻到明面上,不是不查,而是没有圣意,不经衙役,瞒天过海,直到最后查清所有事实,再出来翻案。”


    沈青静静听着,这种完全不经有司的察探,全凭谢珩一己之私,中间可操作的余地太多了,他完全可以从中将谢家彻底摘出来,直到最后翻到明面,等有司介入时,案中关于谢家痕迹早就无迹可寻。


    她心中有一些落空,但还能说服自己,理解这是人之常情,谢家她暂时可以不动,可是陈文轩和陈郡侯府,必死无疑。


    “那我就问你一句,陈文轩和陈郡侯府,能不能死?”


    谢珩顶着她冷锐的目光,只能如实说出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已经打草惊蛇,不可再轻举妄动。”


    不仅是此案才露出冰山一角,陈郡侯府是其中关键。


    更重要的,他现在不确定谢家为维护陈郡侯府,会对沈青诸人做到什么程度,今日从谢府旧宅到岳瑛落水,一切过于猝然,他还需要对谢家有一个周旋试探的过程。


    事关沈青安危,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沈青俶尔一下变了脸色,所有的耐心在这一刻彻底耗完:“你要这样明目张胆姑息包庇他们?”


    “不是不动他们,是放长线钓大鱼,我们先不要急于一时……”


    “你总不会要说,是钓谢家这条鱼吧?”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谢珩突然意识到,沈青此时的情绪不完全是愤恨,她那张疏离绝然的面容上,写满的是对他的不信任。


    任何分析利弊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只下意识问:“所以你不相信我?”


    沈青可真是觉得自己听了天大的笑话:“你觉得我该相信你?”


    她唇畔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笑意像一把尖刀,一下子在他心口剜上一刀,小金顶上那些画面温情的欺骗和算计纷纷在眼前涌现出来。


    他喉头微动,很想说信他,但他最没有资格说。


    “我会还岳瑛,还有岳家一个公道的。”再开口,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沈青没有再理会他,她注意到榻上的岳瑛蹙着眉头,双唇微微张合,似乎有要醒来的迹象,忙俯身过去:“岳瑛?我是阿青,别怕。”


    谢珩退了两步,从他此时所站的角度,可以看到沈青半俯在榻边,双臂呈一个保护的姿态将岳瑛圈护着,语气中的裹挟的暖融温度,与刚才和他说话的冰冷态度浑然像是两个人。


    他慢慢退出房间,守在塌边的人只专注观察岳瑛的情况,浑然没有发觉房中少了一个人。


    屋外已是更深露重,春夜的湿寒蔓延到人的五脏六腑之中,谢珩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残忍念头。


    即便岳瑛与他人恩爱生子,只怕沈青也会将那孩子视如己出。


    可是他不行,即便他剖出一颗心来坦诚相告,沈青也不会对他多一分信任。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亦是犹如天堑。


    脚下已不知深浅,他一步一步缓慢走出院子,将院中一盏暖灯留在身后。


    暖灯下,岳瑛是在惊恐中醒来的。


    “不要!”


    她尖叫挣扎,感觉到面前有人,几乎是用尽全力仓惶将人推开。


    “岳瑛!是我!”


    沈青抓着她的手臂,焦急地顶着一张脸出现在她


    眼前,好让她看清自己。


    “沈青……”岳瑛目中渐渐聚焦,脑海中终于像是恢复了一点意识:“阿青?”


    “是我,你现在在沈府。”


    岳瑛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忽然猛地又想起什么,急得直拽住沈青的手:“陈文轩要杀我!”


    提到“陈文轩”三个字,她齿关颤得厉害,脸上的惊恐无以复加。


    别说岳瑛,此时的沈青都觉得荒谬,毕竟几个时辰前,她看到的还是一对璧人共贴剪影的画面。


    “你放心,我一定会宰了他。”


    岳瑛在沈青这三言两语的安抚下平静了下来,她躺在枕上,睁着眼愣愣看着床帐上垂下来的流苏。


    出于大婚前的礼节恪守,她根本没有打算答应要单独跟陈文轩去游湖。


    可是陈文轩说起三年前两人的最后离别,也是这样细雨濛濛浸润万物的春日,他们约好要去游湖,也是那一天,岳瑛家出事,当天就被查抄。


    连告别都没有一场,湖畔的少年没有等到那个朝他温柔浅笑走来的姑娘。


    这样的遗憾太过于凄厉,既然决定从头开始,她愿意从最开始的遗憾重新来过一遍,也许这样,余生才会圆满。


    她登上游船的那一刻起,根本不可能意识到,当日遗憾,是今日的催命符。


    直到最后一刻,陈文轩都是温情款款。


    他们并肩站在甲板上,天色微微暗了下来,水面湖波荡漾,沿湖户户人家华灯初上。


    不知不觉间,映在甲板上的一双人影也交叠在一起,陈文轩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她能感受到他温热体温包裹着自己。


    她本能退开想要保持距离,肩膀却被钳得无法动弹,耳边是他款款告白:“阿瑛,我真的是喜欢你的,可惜了。”


    丝丝柔情仿佛还在耳边荡漾,泪水从她眼角簌簌滑落。


    “原来全都是骗我的。”


    沈青也很无奈:“诶,你可千万别拿别人的过错怪到自己头上啊,就陈文轩那个骗法,别说你了,我都恨不得赶紧嫁了。”


    说完好像觉得哪里不妥,又忙找补:“没关系的,你看我不也被谢珩骗得团团转嘛,是他们男人都有毛病。”


    “不一样……陈郡侯府,是我家灭门的元凶。”


    “啊,你……都知道了?”


    岳瑛痛苦闭上双眼,最后的画面再次浮现。


    她茫然回头,眼睁睁看着陈文轩一点一点靠近,她呼吸顿住,温润的唇在她鬓角辗转一瞬。


    接下来,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楚,只是当时完全没有明白那话的含义。


    “本来是想先将你娶回家中再从长计议,可惜谢珩实在查得太快了,岳家的案子,就到此为止吧。”


    “阿瑛,我也舍不得你。”


    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她听到水面上有尖叫声,船身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撞开,借着船身剧烈摇晃的余力,她的身子也被身后一双手推出围栏。


    她直直坠入水中,湖水漫过头顶之前,她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陈文轩整个人身子都要探出围栏,悲伤欲绝大喊她的名字。


    第48章 第48章各归各路


    翌日,天色还在将亮未亮的晦暗中,坐落在洛京城北的皇城,犹如一只还在沉睡中的巨兽。


    朱红宫门外,站满了前来上朝的官员。


    平日这些官员都三三两两站得各自为政,今日所有人倒是集中了许多,正议论着同一个人。


    那人身穿正紫色官袍,头顶乌纱,手上还一本正经举着象牙色玉笏,一身修长玉立,卓然风姿,立于宫门最前,面无表情听着身后的议论纷纷。


    这人不是别人,是破天荒来上早朝的沈青。


    她虽官至三品,但并无实职,根本不需要来上朝,不过昨日游湖之畔动静实在太大,洛京的官员们或多或少都听到一些风声,尤其是,不仅沈青,今日陈郡侯府的老侯爷陈令知,多年不曾上朝,现在竟也站在上朝的队伍中。


    也有好事者似不经意间向谢珩投去探寻的目光,谢珩正立在谢道清的身边,身后还领着一众出身谢门的官员,他目不斜视,仿佛对今日的异常并不关心。


    原本因早起上朝而无比困倦的气氛,变得暗潮涌动起来,看来今日的早朝,是一场好戏。


    时辰一到,宫门外的晨鼓隆隆敲了三声,宫门大开,官员们依序进入。


    “陛下,臣要状告陈郡侯府的二公子陈文轩,欺辱臣妻,并将臣妻推入水中蓄意害命,请陛下替臣做主!”


    一进乾元宝殿,沈青就板板正正跪下,开口告起御状。


    本来她的身量五官就要比一般男人颀秀,但这一身正色官服又衬得她英挺俊逸,乍一看,大殿之上,满朝文武都要在这一抹亮色中显得黯然。


    加上她开口脆生生的语调,让人听得莫名觉得她占理三分。


    孝武帝还是耷拉着眼皮从梦中被拖到龙椅上来的模样,也只觉得眼前恍然惊艳,决定要替这好看的小爱卿做一回主。


    他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威严:“陈爱卿,沈爱卿所说当真?”


    “陛下明鉴啊!犬子陈文轩,虽无大才,老臣教子无方不能使其堪为国家栋梁,可是这么些年也是读了圣贤书,知书明理之人,堂上诸位不少也都是看着犬子长大的,他从来都是谨小慎微,怎么可能做出蓄意杀人这种事情呢?”


    陈令知直接在殿上扑倒,几句话的功夫早就涕泗满面,形容可怜,加上又很年迈,引得众朝臣纷纷恻隐。


    谁人不知陈文轩是这陈令知老年得子,珍爱无比,这些年对儿子教导都是亲力亲为,蓄意杀人确实不是文质彬彬的陈家二公子能做出的事。


    沈青眉心跳了跳,惊叹于此人逢场作戏的本事,强忍着没有暴跳起来直接在这大殿上将灭了岳瑛满门的始作俑者当场掐死。


    陈令知还在泪如雨下:“老臣不敢隐瞒,犬子原先的确跟岳瑛……也就是沈大人现在的夫人有过婚约,但是岳家获罪后,这婚事就解除了啊,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查探。只是没想到那岳瑛在土匪窝里混迹几年,变得这般不知廉耻,蓄意勾引我儿,想要再续前缘,如今我儿与裴氏千金有婚约在身,怎么还会跟她一个不清不白的罪臣之女纠缠不休呢?”


    沈青气得板正的胸膛起起伏伏,她倒要听听,这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那岳瑛见勾引不成,竟然想出以死相逼的法子!犬子心善,人命关天实在不能坐视不理,这才出现在昨晚游湖船上,本意也是想好言劝解,不料正好雨天昏暗,才有了撞船的事。”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沈大人管束不了自己夫人红杏出墙,也不该如此血口喷人啊!”


    陈令知声嘶力竭,句句泣泪,说到最后将脑袋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沈青几乎是出于本能一下就站了起来,陈令知正蜷缩着跪在她脚边,只要一抬脚的事,这人今日绝对不可能出着气走出乾元殿。


    “沈青……”一道清润的声音及时将她拉回理智,接下来的话谢珩没有喊出,沈青凌凌抬眸,看到那张俊朗面容紧拧着眉头,那表情一看就懂,让她不要冲动行事。


    因着谢珩的这一声打断,跪在地上的陈令知反应过来,连滚带爬拖着自己已然僵直的身子钻到其他几个臣子脚边,颤声喊道:“这悍匪要在殿上杀人啦!”


    别人可能没有感觉,他刚才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与阎王爷擦身而过,不,刚才站在他面前的沈青,就是来向他索命的阎王爷!


    沈青一双清眸慢慢垂下,凛然一身缓缓松垮下来,老老实实重新跪下:“臣方才护妻心切,一时冲动,还请陛下责罚。”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随着她重新跪倒下来而深深松了一口气,沈青悍匪之名在外,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将悍匪沈青跟这个秀颀俊俏的小公子对应上。


    方才只是一瞬间没有压制住的怒意,充满绝对压迫的杀意轻而易举笼罩在大殿中每个人头上,封喉窒息。


    没了陈令知的哭喊,大殿上陷入诡异的安静。


    孝武帝深吸了两口气,倦怠的神情一下好像清醒了不少,他决定必须要给好看的人多一些机会。


    “沈爱卿,既然你说陈爱卿是一派胡言,那有何依据呢?”


    沈青应道:“昨夜游湖之上,两船相撞,是人为还是意外,陛下一查便知。”


    昨夜动静之大,出动了禁卫北军、京兆府还有各路巡防武侯,事故情况,想必连夜查清。


    果然,几个昨夜出动营救的首官依次站了出来,向孝武帝汇报情况。


    “臣探查现场,连夜审问了昨夜事故中两艘船上所有人员,基本可以确定是因为夜雨视线不明导致的一次意外撞船。”


    “臣昨夜勘察游湖周边,与现场武侯衙役仔细搜寻,没有任何可疑人为迹象。”


    “臣昨夜直接去了陈郡侯府问话,陈文轩口供如陈侯所言,经查属实。”


    沈青静静听着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黑白颠倒,清绝面容上没有太多波澜,情理之中,但又意料之外。


    陈文轩敢这么做,留有后手,这是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是,她没有想到,乾元正殿,文武百官,竟然指鹿为马到这个地步了。


    而这其中,也包括了谢珩。


    她真是为这天下苍生捏一把冷汗。


    孝武帝脸上有些挂不住:“这……沈爱卿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陛下,昨晚出事的时候,臣与大理寺卿正谢珩一同赶去,在画舫上,谢珩亲口点破陈文轩蓄意杀人的事实,陈文轩也亲口承认了。”


    昨晚出现在现场的,可不止禁卫军和京兆府。


    忽然被沈青点到,谢珩霍然抬头,对上她那双有些黯淡的眸子里,在澄澄望向他的时候,蕴含了点点期待。


    孝武帝也像是看到了希望,忙问:“谢爱卿,这是怎么回事?朕平日就信你的话。”


    大殿之上,所有目光都落在谢珩身上,等了须臾,才见他缓缓从谢道清身后站了出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迈出了此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小步。


    他将玉笏平举于前,不疾不徐的语气一如他疏淡从容的气质:“臣昨夜在画舫上确实询问了陈文轩,但并未得到蓄意杀人的结论。”


    他顿了一下,目不斜视:“昨晚沈大人酒醉,许是记错了。”


    沈青笑了。


    孝武帝尴尬地搓搓手:“沈爱卿,这……”


    “陛下,事实已经很清楚,还要再听这悍匪在此妖言惑众吗?”立在百官之首,一直沉默着的谢道清,终于出言打断。


    孝武帝只好识趣:“那可能确实是沈爱卿昨晚喝醉了,没有记清楚。”


    “按律,诬陷朝廷官员,侯爵世家,该当何罪?”谢道清似乎不打算到此为止。


    陈令知很会抓住机会跪上前来:“陛下!您要为老臣做主啊!”


    他一张老脸挂着眼泪哭得很不好看,孝武帝闷闷地把目光重新挪回沈青那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为难起来:“这……”


    “陛下,此事说到底也是夫妻旧侣之间的私人情感纠葛,沈青初到洛京,举目无亲,遇到难事想到的便是进宫面圣,可见他招安后一片顺服心意。既然此事是酒醉后的误会,何况沈夫人此时也还受伤卧床,臣以为不必过于上升到法度纲常,罚一月俸禄,也算小惩大诫。”


    谢珩出声适时递上台阶,孝武帝立刻接话:“对,就按谢爱卿说的办!”


    这番言论简直说到孝武帝心坎里去了,招安后千里归顺,无依无靠的小爱卿,在这偌大的洛京城里,能依靠的只有他了,此时他的怜爱之情根本收不住:“沈爱卿啊,你来洛京这些日子,朕还是冷落你了,这样,等会从宫里给你挑些好玩的好用的送府上去,你以后受了什么委屈,还是要记得跟朕说。”


    沈青:“……”


    谢珩:“……”


    陈知令:“……?”


    一场闹剧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束。


    早朝结束后,天色已经大亮起来。


    只不过细雨如昨,从未止歇,沈青紫衣正冠,沉默地穿行于雨幕和道道宫门,俊秀眉眼间,淡淡氤氲着怏怏倦烦。


    此时,她觉得非常后悔,莽山多年还是太坐井观天了,居然以为徐唐孟渊简直是最巧言令色的奸恶之徒。


    现在想来真该留他们一命,然后他们仨一起坐在今日乾元殿上大开眼界。


    “大哥!”


    熟悉的一声将她从沉思中拉出来,抬眼看清阶下一身戎装的少年,她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出宫门一段距离了。


    “你怎么来了?”


    萧瑞快步迎了上来:“听说你今日早朝来告御状,就过来接你。”


    “这件事情所有人都套好了,就算陛下启动三司会审,陈文轩也是无辜的。大理寺那边,我有知道内情的兄弟跟我说,谢珩昨晚回去,连夜把关于岳闻渊的卷宗全部封存了。很多事情,定性了就是定性了,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沈青顿时听得更加垂头丧气。


    两人并肩立在阶下,明明一个年轻挺拔,一个颀秀清逸,雨幕中的背影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落寞颓然。


    “诶,”沈青怅然叹息:“本来还想给岳瑛出口气来着。”


    这口气没出成,其实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让那陈令知在殿上又是嚎哭又是磕头,也不是全无收获。


    可是今日乾元殿上种种,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拖拽她,让她不得不去做一个,她回洛京以来一直在逃避的决定。


    也许往后斗鸡走狗花天酒地的日子真是不多了。


    想到这,她忽然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萧瑞,萧瑞被她这一眼看得无措,连眼神都不敢跟她对上:“大哥……我……”


    “你刚才说什么?”


    她刚刚想事情太入神,一下没听清萧瑞在自己耳边问了句什么。


    “我,我就是问问……嫂子她怎么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


    “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心口上的重创,就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愈合了。”她没注意到萧瑞语气中的掩都掩盖不住的无措,只希望岳瑛能跟她一样没脸没皮一点就好。


    “噢……”萧瑞讷讷应下。


    “对了,你下个月俸禄分我一半啊,不然我没银子花了。”


    沈青毫不客气开口,一想到下个月只能可怜兮兮花着萧瑞的一半俸禄,一张阴沉小脸又雪上加霜起来。


    “啊?你银子呢?”


    她指了指宫门:“被罚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位,一位手臂上抱着拂尘的高阶内侍匆匆赶来,身后还跟了一溜绿衣小宦。


    “还好沈大人没走远,”为首的内侍笑眯眯走上前:“这些东西可都还能入沈大人的眼?没什么问题的话,那就先给您送府上去。”


    几个绿衣小宦手上都捧着匣子,锦布依次掀开,入目都是各种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原来这就是陛下所谓好玩的好用的?


    “臣谢过陛下恩典,就辛苦公公去沈府跑一趟了。”


    “为沈大人效劳是我等荣幸。”


    等这一行人离开,刚刚被问走一半俸禄的萧瑞开口:“大哥,这就是你说的被罚了?”


    “嗯,真被罚了。”


    沈青还是怏怏的,再不见往日哪怕多得了一锭银子的便宜都眉开眼笑的快乐。


    完了,看到金银珠宝都不开心,人生可能真的完了。


    “走吧,回去吧。”她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沈青。”


    沈青循声回头,看到宫门内一道朱影步履匆匆向她而来,明明那人脚下每一步都在走向她,她眼睁睁看着那走向她的每一步其实都在离她而去,渐行渐远。


    “沈青,”谢珩在她面前站定,面前的两个人看向他的脸色都不太好,他像


    是寻求某种确定般,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才压低了声音:“昨天不是说过了吗?已经打草惊蛇,便不要再妄动了。”


    沈青懒懒地哼了一声,没有争辩,语气清淡平静得像是在推心置腹地交流:“可是这明明就是两码事啊,我今日哪一句提到了岳瑛家的案子?你查案归查案,昨日游湖伤人归游湖伤人,我仅仅只是为岳瑛昨日受到的伤害讨个公道而已。”


    说到最后,稀疏平静的语气下,还是难掩一丝失望。


    谢珩急着跟她分辨:“可是这就不是两件事,如果不是岳瑛家的案子,陈文轩不会对岳瑛下手,你……”


    “谢珩,”沈青不耐打断:“不管怎么说,你今日的确是让我刮目相看。”


    旋即,她又自嘲一笑:“不对,你巧言令色的本领,我早在小金顶上就见识过了,但总归还是觉得你与别人是不一样的。我也是今天才意识到,你不是我认识的谢十三,也不是我认识的谢珩,不过也可能,是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谢珩怔住。


    他想过再面对她时,可能的千百种态度。


    她可能会愤怒,会讽刺,最差的态度是待他冷淡如陌生人。


    可是他没想到,她还会跟他说这么多话。


    她现在看他的眼神是竟然有温度的,有温度,所以会失望,还会……受伤。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自己身体里寸寸崩塌的声音,沈青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沈青。”


    有千言万语,最后他只能喊出属于这个名字的两个字。


    沈青的目光忽然错开他,落到他身后宫门,谢道清坐在几个绿衣小宦抬着的步辇上缓缓而出,紫衣貂椅,华贵无双。


    丞相之尊,可以乘坐步辇进出宫门。


    步辇在宫门口停顿一瞬,谢道清目光在数丈之外居高临下看了过来,与沈青凌凌目光争锋相对。


    谢珩虽然背对着宫门,但也敏锐感受到身后的锐意,周遭虚无万物重新变得具体起来。


    他目光恳切望向眼前人:“后面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在践行昨晚所言。”


    沈青亦回望着他,笑意不达眼底。


    “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第49章 第49章色字头上一把刀


    南风楼彩灯荡漾里,久违地出现一道青影。


    丝竹声声,香风阵阵,苏子珩白衣款款,低眉顺眼抚弄琴弦。


    既然谢珩已经不再审查岳瑛家的案子,沈青自觉也不必守诺待在府上过那寡淡的生活,有了眼前这活色生香,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王容坐在矮榻另一侧,坚定表态:“这件事情,我肯定相信你说的才是事实。必然是陈郡侯府跟陇西裴氏结亲在即,突然冒出岳瑛这么个麻烦,就赶紧让陈文轩把人骗过来灭口。高门大户里,这事我还真见多了。”


    沈青面上已经有些薄薄醉意,听到王容如此坚定认可她,不由得抓了他酒杯跟自己酒杯碰一碰,一顿大敞心扉:“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你昨天可是没有看到,他们那些人是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特别是那个谢珩,他可真是能瞎说!众目睽睽之下反老子的水!”


    王容立刻义愤填膺:“就是!我都无法设身处地去想,你当时该多孤立无援!这人太不厚道了!”


    他又给各自酒杯满上,酒杯在空中响亮一碰,两人都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谢珩,他当初委身于我的时候,你不知道他装得多温柔小意,那天审陈文轩的时候,装得多正义凛然!结果两次都给我反水,搞得老子措手不及。”


    说到情动处,沈青抬起胳膊搭上王容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做派:“我这辈子就是吃了好色的亏,兄弟,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可记住了!不然你会在一个坑里摔无数遍!”


    说来也气,当初来洛京的时候,因为就是吃了色令智昏的亏,她保持着十二分的理智,无比清醒而坚定地认为,在洛京,跟谢珩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又跟谢珩走到一起去了?怎么又不知不觉间对那人报起了不切实际的期待?


    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喝酒喝酒,王兄,还是跟你在一起痛快!不提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了!”


    “沈兄,你这下终于想起我的好了?也不知是谁,前段时间请都请不来,害我天天惦念。”


    推杯换盏间,沈青感觉自己差不多了,没多去管他那嘲讽里的拈酸带醋,搁了酒杯靠在榻上准备缓一缓。


    酒香氤氲的包间里,只剩苏子珩的琴音在静静流淌。


    王容也放了酒杯,收敛起唇畔倜傥不羁的笑意,手撑着下巴,细看靠在榻上的睡颜。


    清绝白皙的面容泛着淡淡芙蓉色,他在脑海中粗粗描摹眉眼,这样绝俗的容貌,媚可是吴宫娇娃,清可是雪山玉女,总能让人目不暇接。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在心底无言喟叹一声。


    “这事可闹得太大了,沈青还去御前告了御状,不过听说是酒后闹事,被陛下罚了一个月俸禄呢。”


    “那天在游湖边,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沈青他夫人那一身肌肤,白得跟豆腐一样,摸上去肯定滑不溜湫的,那女人到处勾搭得起劲呢,改天我也要尝尝她滋味!”


    包间里一安静下来,外头便什么声音都能往里头传,原本正在软榻上浅寐的沈青,懵懵睁开眼,掀开纱幔直愣愣走了出去。


    “欸欸!沈青——”


    外间廊上,穿过处处衣香鬓影,沈青循声,直接掀开一间包间的纱幔,坐了进去。


    包间里头是两个锦衣男子正在喝酒,各有温香暖玉抱在怀中,见忽有人闯进来,几个俱是一惊。


    “你什么人?”


    沈青浑然不听,大咧咧在他们中间坐下。


    “你们刚才说什么?”


    她模样实在俊俏无害,侧头问话的时候,醉意朦胧的脸上懵懂天真,一派认真求知的态度,包间中两个锦衣公子放下戒备,继续谈论起来。


    “也真是不知道那沈青怎么想的,他家夫人红杏出墙就算了,还被那么多男人看光了身子,他居然也不嫌脏!”


    沈青左右各看了一眼:“你们可有家室?”


    虽然她这问题问得跳脱,但最终还是有一人答了她:“那自然是成家了的。”


    话音刚落,就见这俊俏小公子眉眼五官皱成一团,很是嫌弃的样子:“要是被男人看一眼身子就脏了的话,你们这些用自己身子天天跟不同女人睡觉的人,怎么你们夫人不嫌你们脏?”


    “不是,你谁啊?怎么说话的呢?”


    两个锦衣公子听她这语出惊人,愤而拍案质问。


    “我是沈青啊。”


    沈青抬起一双澄澈的眸子,答得老老实实,诚恳而有礼。


    “你……”


    两位锦衣公子在一阵短暂地面面相觑后,重新打量身边这看起来斯文又秀气的小公子,传闻沈青就是一副男生女相的阴柔长相,莫非还真是他?


    这长相总给人一种轻易可欺的错觉。


    果然,这两人也没什么忌惮,自觉占理便理直气壮:“但我们在自己包间说话,应该不碍着你什么事吧?”


    沈青很是坦诚:“可你们说的话我不爱听。”


    这可就得寸进尺了啊。


    那两位公子身份气度一看就是高门大户里的纨绔子弟,哪能在一个被招安了的小土匪这里受气,其中一个口头绝不相让:“我说沈公子,你有这个闲心管别人议论,怎么不回家好好管教一下夫人,少出来勾搭男人?”


    沈青面无表情,一手掀翻了面前沉沉梨木打造的案几,案几上酒樽果盘滚在地上狼藉一片。


    包间内两名烟花女子吓得惊呼一声,忙识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包间外的人声和丝竹也瞬间安静下来。


    “沈青!你想闹事吗?”


    “哼,沈公子,没记错的话,上次你在御前应该被陈郡侯府告得罚了一个月俸禄吧?再


    闹到御前,我们可不怕你!”


    沈青没有细听这两人对她怒吼吼喊了些什么,她手心扣了只琉璃酒杯,正纠结仅有的这只酒杯,该往谁头上砸。


    “沈青,你最好给我……”


    左边那个先开口,她不再纠结,抬手就将那尊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往他头上扣去,不过在离他脑袋还有寸许的时候,她手腕被人抓住,生生将她拽了回来。


    “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喝多了,误会误会,二位后面一个月的酒钱我都包了!”


    王容连拖带拽还一边哄着将人往回带:“我说我的小姑……公子啊,你再这样,小心下次娟娘再也不让你进南风楼的大门了,赶紧回去,苏子珩还在等你听他弹新曲子呢。”


    那两公子一看是王容出面,再愤懑也得给面子,便也只好息事宁人,只有一个不满地小声嘟囔:“自己夫人看不住,倒是会向别人撒气。”


    沈青半醉的时候还算好哄,本来被王容哄着推着正往回走,这一句话落到耳畔,整个人噌地一下就回头要往那两人冲去。


    好在王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算了算了,再闹大小心全洛京的官员都来参你一本,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放开我!我要去砸死那些乱嚼舌根的!”


    沈青不管不顾,醉意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气呼呼耍起无赖。


    王容自知生拉硬拽肯定是拦不住沈青,只好张开双臂将人圈抱在怀里,一个熊抱将人抱住,一边拍着她的背继续哄小孩一般:“没事没事,今天先回去睡一觉,睡醒了我们再来砸。”


    沈青被他囫囵熊抱着,一身不好施展,歪头听着,嗯,有道理。


    “那先睡觉。”她当机立断,身子软绵下来。


    王容松了口气,一手扶着她,一边不动声色示意纷纷过来看热闹的人赶紧退开。


    总算是将人带回包间,沈青的身子一沾上软榻就开始入睡,只不过合目睡得并不安稳,纤长睫毛密密覆下,像蝴蝶落在花瓣上,总微微轻颤着。


    王容凝眸多看了一瞬,忽而轻笑:“没想到,其实谢珩给你带来的刺激还不小。”


    他的这一声议论,自然传不到谢珩耳中给他听见。


    谢府书房的明灯,已经连续好几个彻夜未曾熄过,春夜湿雨寒凉,本该挑灯点香夜看卷宗。


    鸣山抱着一摞卷宗无声走到门口,短短几日光景,他眼下乌青深了许多,干净的面容上乍一看潦草了许多,像是出远门执行了一趟外务。


    他揉揉眼,看到自家公子坐在案前,灯光掩映下依旧清越矜贵,一手执着卷宗细阅,大有一目十行之势,清隽眉眼间始终从容不倦。


    他深吸口气让自己提提神,才迈进门槛:“公子,关于岳闻渊所有能找到的卷宗都在这里,为了掩人耳目,不能带回来的我们都暗中誊抄过来,再无遗漏。”


    谢珩视线未抬,只应了声:“知道了。”


    鸣山看了眼窗外夜黑如墨,又是二更天了。


    他踟蹰了一下,到底还是问出来:“公子,二爷这么坚决不许你再查此案……若是被二爷发觉……”


    “若是被发觉,唯你们是问。”


    谢珩不等他说完,似乎在卷宗上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抬手取笔,落笔批注。


    桌边一盏灯台火光正旺,浸在灯油里的灯芯燃得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一夜的时光在灯火明明中不断流逝。


    谢珩手中笔尖未停,落在卷宗上的笔笔画画像是追逐灯火下流逝的光阴。


    他知道,他与沈青之间那道被霍然划开的天堑,只有将此案彻底结了,被划开的天堑才有慢慢再次合拢的希望。


    于是光阴似金。


    房中一主一仆,一个奋笔疾书,一个整理卷宗,无声而默契地推动着案件的进程。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谢珩手中笔尖明显凝滞了很多,很多次,他笔尖在卷宗上停顿了很久,才能下得去一笔。


    他一路循着蛛丝马迹,抽丝剥茧,从一马平川走到丘陵起伏,再一路走到现在,面向的是一片险峰峻岭,迷障重重,万丈深渊。


    他时时勒马急停,好几次不知该如何走下去,走下去所见到的真相,真是他所能承受的吗?


    越来越多的扑朔迷离让他心惊肉跳,他隐隐能够明白,为什么二叔会对一桩并不算多重要的贪污旧案如此上心,虽然他还完全看不见背后是什么,但他能确定,这背后真相有多石破天惊,甚至是会引起朝局发生重大动荡的牵扯。


    有一瞬间,他心里竟真的有个声音声嘶力竭大喊,让他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


    也许没有人能够去承受这样的真相。


    第50章 第50章你到底有什么资格管我?……


    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眼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潮水,人将要被淹没窒息的时候,本能地会想要找一个出口,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话已经问出口了。


    “沈青最近还算安分守己吗?”


    鸣山抬起朦朦倦眼,确定公子问的是这几天连提都没提过一句的沈青,一肚子牢骚终于可以说出:“他啊,怎么可能安分守己,咱们在这里废寝忘食查他夫人家的案子,他倒好,天天在南风楼寻花问柳不知道多快活,前两天有人在背后议论他夫人,他还跟人起了好一阵冲突呢。”


    谢珩眉眼微垂:“知道了。”


    鸣山的一腔愤懑止歇不住:“要我说,这案子也不用查了,替这种人查案,真不值当。”


    等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谢珩手中笔尖顿了很久,墨水从笔尖凝聚滴落,在卷宗上晕染出一朵小花。


    “鸣山,”他平静地纠正鸣山的态度:“彻查此案,是我身为大理寺卿的本职,绝不为虎作伥,而使有冤情不发。”


    “是,属下方才妄言了。”


    鸣山也意识到自己每每一提到沈青,就不由自主地偏激,而折辱了公子的一片赤诚清正。


    寥寥几句的对话很快结束,两人继续在这漫漫长夜中挑灯伏案。


    直到东窗转明,谢珩才再次从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抬起头来。


    鸣山早就抱着一沓卷宗在书房里的矮榻上睡去,谢珩没有喊醒他,绕过矮榻,他独自出了书房。


    春雨无声浸润一夜,院中草木越发葳蕤,空气里满是清鲜湿意,缓解了一夜伏案的疲倦。


    他缓步出了院门,细卵石铺就的路面曲径通幽,夹道两侧簇簇冒出了不少新栽下花木的绿芽,饱尝着整个二月的雨水,蓬蓬生长。


    府中砖木花石,处处精致雅趣,只是府中清净,一路只有清晨的绿荫中传出过几声鸟鸣,淡雅得有一些过于寡淡了。


    “公子,您要出门?”


    他好像很少在自己府上闲逛过,没有意识到从自己院中沿着这条细卵石路,会走到府中的某一扇偏门,门童揉揉眼,忙站起身来。


    “我去给您套车。”


    “不必了,我自己走走。”


    “这……”


    在门童的一阵踟蹰中,他迈步走出谢府的大门。


    虽然搬离谢家主宅,但谢珩这间别府依然坐落于洛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皇城之南,东西两市之间。


    走进主街,氛围绝然与府中不同。天色还尚早,东西两市主街上却早就人声鼎沸,车马如流。


    谢珩一身白衣清贵,玉树仙姿,独自款步于车流人群中,如玉山峨峨,容光照人。


    所行之处,言者忘其声,行者忘其步。


    他漫无目的信步而行,并不在意各种汇聚于自己身上的目光,脑中还在不断复盘卷宗上的种种细节,等他脚步突然停顿下来时,为时已晚。


    莺歌燕舞,通宵达旦,一整夜过去,于晨曦之中的南风楼依旧潋滟不减,彩旗招摇,延续的昨晚的风流余韵。


    原来南风楼离他的府院这样近?


    昨夜鸣山已经说过,沈青这几日都在南风楼寻欢作乐,他其实没有多问下去,所谓寻欢作乐,包括夜不归宿吗?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一片惊异目光中,他一步一步登上台阶。


    白衣胜雪的公子缓步穿行于莺燕迷离中,这座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被衬托得格外艳俗,厅外丝竹人声彻底沉寂下来,连娟娘都只敢远远摇着团扇,小心翼翼不敢上前多问一句。


    于是,还不明所以的包间里,传出来的声音就会清晰可辨。


    谢珩轻而易举走到一间琴音和笑声混杂的包间前,他立在纱幔外,一只手搭在帷幔上,在掀开纱幔


    的那一瞬间,忽然顿住。


    很久没有听到他笑得这么爽朗清脆了。


    里面笑声一阵一阵,足见他这几日实在过得痛快,谢珩低下头,不由得觉得好笑,现在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他将搭在帷幔上的手缓缓放下,慢慢退了两步,终于转身。


    “阿珩,你真让人舒服!”


    里面软软款款一声醉意呢喃,原本已经往回走出好几步的谢珩猛然顿住脚步,耳中一片嗡嗡,再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回身过去一把掀开纱幔。


    入目所见,一瞬间他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有一阵天旋地转的发黑,他抬手扶了门框,再将将重新稳住身子。


    沈青正翘着二郎腿躺在榻上,包间里有好几个俊俏公子,分别坐在她面前弹琴鼓乐,而苏子珩,也是一身白衣胜雪,靠坐在沈青的枕边,那双抚琴的手,正轻轻替沈青按揉额头两侧的太阳穴。


    沈青舒服得心满意足,一高兴,就在手边捏了颗紫玉葡萄喂进苏子珩口中。


    “我们阿珩真乖。”


    “沈青。”


    谢珩深吸口气,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中透着阵阵虚弱。


    房中丝竹管弦戛然而止,苏子珩忙变了脸色,站起身来,与几个清俊公子一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比窘迫地瑟缩在一旁站着。


    只有在另一张榻上还呼呼大睡的王容还浑然不觉。


    谢珩环视包间,从案几到榻间的各处陈设细节可以看出,昨晚这里只有一夜的喝酒听琴,五脏六腑里翻涌的气血稍稍平缓下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沈青懵懵懂懂坐起身来,还不算烂醉如泥的她认出来人,顿时拉下一张脸,但又无比稀奇:“你怎么来了?”


    她声音带着醉后的软绵,一双原本清凌明亮的眸子,因为一夜未眠,氤氲着水色微红,别有一种将醒未醒的朦胧旖旎。


    谢珩一颗稍微平复下来的一点心绪瞬间被再次掀翻。


    酒量不好是沈青最显而易见的软肋,从那日她被掳到谢家主宅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他可以每次利用这个软肋,在杳无人知处做一些卑劣的试探,那旁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将这个软肋利用起来。


    他冷峻的面容如冰山迸裂,沉步径直走到榻前,一把拽着她的手腕将人捞起,迫使她面向自己:“你知道你每次喝酒后是什么样子吗?”


    在这样雷霆万钧之势下,沈青身子一空,然后就被人钳住双手,那张冷若冰霜的俊颜就抵在自己眼前鼻尖,她呼吸一滞,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冲击一下,愣愣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谢珩,我这人的确酒品不好,这关你什么事呢?”


    她沉着脸,一双眸子里也迸发出怒意,手上几番反制的动作,并不算多艰难挣脱开他的钳制。


    “你到底有什么资格管我?”


    谢珩立在榻前,周身的锐意被这句话生生打散,不再有任何动作。


    他有什么资格?


    他什么资格也没有。


    可是,那就不管了吗?


    “沈青……”


    他放缓了声音,喊了她的名字,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一大早好好的酒兴被破坏,沈青只觉得烦闷无比,恨不得这人赶紧消失,反正她酒品不好,于是一把拉过小心翼翼垂首站远了的苏子珩,撑开手臂将人半揽在怀中:“当初是看你好看,才一时兴起把你掳上山的,看久了我早就对你没新鲜感了。现在我就喜欢阿珩这样的,永远会乖乖听我的话!”


    “你,你说什么?”


    谢珩的声音像是飘在空中。


    同样的话,借着酒劲可以脱口而出,可是第二遍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尤其是,沈青从来没有在那双盛满星河的眸子里,看到过那样深重的沉痛,像是天上星河倒映在人间江河中,风一吹,零落碎散。


    她所认识的谢珩,永远都是那副疏淡平静让人捕捉不到情绪的模样,所以他眸中那样的沉重,也种种压在她心口,让人蓦地喘不过气来。


    “我刚刚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再开口,她也泄气了许多。


    “明白。”


    这次谢珩答得很干脆,走得也很干脆,没有再多任何的纠缠,连眼神都不再有过交汇,等沈青回过神,隔着纱幔,渐行渐远的那道背影格外绝然。


    她颓然地重新靠在榻上,好一会儿,才闷闷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


    王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包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沈青叹了口气,端起案几上满满一杯酒,咕咚一饮而尽。


    “没什么,喝多了。”


    *


    谢珩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南风楼的。


    直到看见街道上有行人三三两两撑伞而过,看到马车的车轮辘辘淌过积水的水洼,他感受到自己一颗心还在跳动,还能呼吸到周遭湿润潮湿的空气。


    他在路上走得极缓,极缓。


    整个身体好像不受自己控制,如果脚下步伐快一些,他的四肢百骸会要散架。


    入目忽见,不远处街道一张石砌的月洞门,那是当日他跟沈青一起喝酒的小院。


    脑海中只要一闪过关于沈青的一丝念头,他就压抑不住自己一颗几乎要发疯的心,恨不得将自己一颗心深深挖出来撕个粉碎才能解恨。


    从莽山回来到如今,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是的,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关于自己对沈青究竟是何态度,他一直都在逃避,不想审视自己,所以放任自己。


    他心里有一只鬼魅,偶尔放任,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绝对的主人。


    沈青是什么样的人?


    是盘踞莽山,匪窝里摸爬滚打数十年的三教九流之徒;


    是明明有正妻,还能强掳清白公子为妾的泼皮无赖;


    是一天到晚只知流连于秦楼楚馆寻欢作乐的浪荡子。


    他自幼苦读圣贤书,恪守礼节,兢兢业业,绝不会有半分逾矩之处,竟然会因为一个如此荒唐低劣的人,险些失了分寸。


    荒谬。


    简直荒谬。


    从南风楼到谢府,明明很短的一段距离,谢珩不知走了多久,天空中始终只是细雨缠绵,可是等他回到府中,那细雨绵绵竟然将他鬓发衣襟都打得湿透。


    清清俊俊的面容上泠然冷静。


    一阵料峭冷意中,他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清醒。


    无论这些日子来他心底究竟蔓延了怎样荒唐的情绪,都该在此刻彻彻底底结束。


    他绝不会让这种荒唐有任何延续的可能。


    他和沈青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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