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他哪来那么大自信呢?
“大哥……”萧瑞又仔仔细细将活生生的沈青看了一遍,才垂下眸子,少年像犯了大错,瓮声开口:“都是因为我出了纰漏,才让你受这么重的伤,大哥你责罚我吧。”
“你说说,出了什么纰漏?”
沈青整个身子都歪倒在软枕上,声音里也明显透着软款无力,即便这样,也不影响她说起正事来,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萧瑞更加惭愧:“如果不是赖三为了护我撤离而留下垫后,你也不至于为了救赖三,险些命都没了。”
一想到当日在断崖下见到濒死的大哥,他到如今都会因后怕而阵阵脊背发凉。
沈青觉得他思虑愧疚的地方不对:“你当时是因为寡不敌众,为了保全大部分兄弟,而不得不舍了赖三垫后,作为他们的头儿,就该有这样的取舍,你做得很对。但是赖三是我的兄弟,我不能眼见他身处险境而见死不救,无论成与不成,我都必须要去跟他同生共死,所以这个事儿……”
隔着鼓鼓囊囊的被窝,谢珩也看得出她里头这二郎腿翘得多高。
以前他只对这副吊儿郎当模样充满鄙夷和不屑,一日日相处下来,他反而时不时为当初的轻敌生出后怕来。
“所以……”沈青一手托腮,不禁沉思:“我们纰漏出在哪里呢?”
按她的预想,虽然杀孟渊的时候是会要受些伤,但她肯定也是荡平了凤眼山,然后威风凛凛地回到小金顶,绝不是半死不活地回来,并且现在还下不了榻。
想来就气。
对于当时的变故,萧瑞也很疑惑:“我和赖三刚跟徐唐的人碰上,连招呼都不让人打,上来就是好一顿下死手,还追着我杀了老远。跟徐唐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哪次见他这么有魄力过?难道是觉得我们一定会杀他,殊死一搏?那也不至于话都不让人说吧?”
沈青有些头疼:“那你后面怎么不留个活口问问,直接杀了他干嘛?”
萧瑞眼珠子都瞪出来:“我没杀他啊,他不是你杀的吗?”
沈青下巴都掉下来:“我哪里杀他了,他不是你杀的?”
她昏昏醒醒这么几天,完全没人跟她说起当时的情况啊!
两人面面相觑一瞬,萧瑞立刻回顾道:“我赶到的时候,徐唐就已经死了啊,跟在他身边的那批手下都被杀了个干净,我当时还以为你现在武功已经厉害到可以以一当百了呢。”
“我当时……”沈青顿了一下,觉得被徐唐逼得跳崖实在难以启齿,于是重新斟酌了说辞:“当时主要是赖三受伤了,我好汉不吃眼前亏,得保存实力,想着下面是水,跳下去也没什么的,结果赖三太重了,害得我老半天没上来。”
含糊解释完,她马上抓回重点:“那徐唐是谁杀的?”
空气里安静了一瞬,两人目光齐齐落在谢十三身上。
他可是比萧瑞到得更早的人。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谢珩还算坦然:“我赶到的时候,徐唐还没有死,只不过我后来下了断崖,上面再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沈青突然从中找出一丝破绽:“不是,徐唐不仅没有为难你,还能让你下来找我?”
谢珩平静反问:“我直接跳下来的,他怎么为难我?”
沈青“呼”地一下从软枕上坐直,眼前一阵阵发黑眩晕,好在被谢珩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缓了好一会儿,视线里那张透着关切的俊脸才渐渐清晰。
“想到什么了?”
萧瑞也一脸焦急凑上来:“有什么线索吗?”
沈青冲谢十三“嘿嘿”一笑:“你还不承认,你就是在殉情!”
谢珩无语,手不轻不重地一松,让她重新跌回软枕。
萧瑞也跟在旁边凑热闹:“确实,要不是谢十三,可能今天就是大哥的头七了。”
听到“头七”二字,谢珩不由得出言打断:“说正事。”
“好好好,说正事说正事,”沈青嘴上占了便宜见好就收:“那现在可以确定,徐唐是在谢十三跳崖之后,萧瑞赶到之前,这中间被杀的。什么人要置他于死地呢?冲他来还是冲我来的?”
“我知道了,我再去当日现场勘察一下,然后去把徐唐手下还活着的重要人物都细审一遍。”
原来徐唐之死这么超乎意料,许多被忽略的地方重新又在脑海里拼凑起来,萧瑞有了新的方向,马上着手去查探。
不到日暮,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纷飞大雪,萧瑞踩着暮雪重新进了屋子。
可幸,这次撞到的沈青还是醒着的,正缩在被窝里露着小脑袋,凑在谢珩捧着的碗边喝药。
见萧瑞过来,她如释重负将药碗推开:“查出什么了吗?”
萧瑞拉了张椅子给自己坐下:“我还真查出怎么回事了!我跟徐唐手下几个心腹细细对过了,他们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这边怎么就突然动手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两边人马已经打得你死我活了!我令他们去仔细盘查一番,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谢珩派了人混在徐唐手下,故意挑起纷争!”
沈青靠在枕上慢慢思索:“所以谢珩看穿了我当日并不想动徐唐的心思,从中挑拨,逼死徐唐,最后坐收渔利。”
她就知道,谢珩那一肚子坏水,肯定不会让她按计划行事的!
萧瑞笃定点了点头:“对,还有断崖边也是谢珩的人动的手。我专门去验了尸,除了徐唐是被人用一种很细软的武器勒颈而亡,其他人都是死在官制的长刀下。”
“细软的武器?”
沈青想了一下,印象中没有跟这号人物打过交道,不过谢珩这样的人,手底下有几个高手也不足为奇。
另一个问题让她更加疑惑:“孟渊死了,他们又杀了徐唐,怎么没有顺手把我也杀了呢?多好的机会啊 。”
谢珩感受到手中的药碗渐渐变凉,估计他也不会再喝,于是将药碗轻搁在案上。
沈青还在一边继续疑惑:“难道他们不知道我跳下去了?还是说以为我就直接摔死了不用管?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现在这么半死不活躺在小金顶的事,谢珩应该也听说了吧,这时候怎么也得动手了啊。”
萧瑞也很百思不得其解:“我这些天一直让人盯着刺史府呢,那谢珩也真是沉得住气,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倒是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谢珩开了口:“既然猜不透,那就先以不变应万变吧。你们眼下,还有不少事情。”
诶,该来的总是要来,打架一时威风了,这烂摊子真不好收拾,沈青强打起精神:“萧瑞,你怎么善的后?”
“孟渊和徐唐,两座山头手下清点完,加起来也有万众,金银财物左思禄那边也理出了账本。对于那些人,他们不想留下的,我都打发了一笔钱让他们走人,想留下的,暂时也让他们留着。”
沈青托腮点头认同:“反正打发出去的也都是孟渊和徐唐的银子,这银子该花就得花,不必要多惹怨气。至于愿意留下的,都是些无处可去的人,对我们莽山更容易起依附之心。”
“但是,”萧瑞露出一脸愁苦:“现在留下来的人也有个七八千,都赶上我们莽山所有山头加起来的人数了,咱们暂时也没这么多地儿来容纳他们。原先是覆船山的,依然让他们待在覆船山,原先是凤眼山的,现在还在凤眼山。怕他们自成气候重新造次,我得在两个山头派不少兄弟去驻守,咱们刚经历完大战,人都又派了出去,莽山都快成空山了,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咱们懂,谢珩肯定也懂。”
沈青听得“嗷呜”一声躺了回去,说起来,这几年来她虽然灭过不少寨子,不过那时候都只是莽山的其他山头,她只不过是做到了将整个莽山统一起来。
现在她灭掉的,完全是另外两座峰脉,是联合起来完全可以与莽山抗衡的两座大寨。
杀两个匪寨老大真不难,难的是善后,是将两座山寨的力量融合起来壮大自己力量,还是被那两个山寨力量反噬,便很难说了。
她本来就很讨厌面对这些棘手的东西,尤其是现在身子弱,脑子一想,就觉得疼。
果然,这个时候还是谢珩清清款款的声音尤为动听:“与其分出自己的力量去严加管守,不如放手让你们三方势力彻底融合。”
萧瑞顿时虔诚得像看到了救星:“愿闻其详。”
“方才你们也说了,给银子都不愿意离开的那批人,本就是无处可去之人,对他们来说,老大是孟渊还是徐唐,或者沈青,其实都没太大区别,只要有容身之处便行。”
“只不过到底是三方势力,人多口杂,实在叵测,眼下你们将三方势力分开,互相防备,其实也是在互相消耗,时日久了,终成大乱。”
“倒是可以将三方势力混合打散,让底下兄弟们自己去融合,只要保证每个山头的头儿是莽山自己人便行。分不如合,合不如融。”
听着谢珩的分析和结论,萧瑞一双眉头渐渐拧紧:“这法子可行是可行,但这个过程难免有一段混乱,倒是给了些珩不少可乘之机,他完全可以趁这时候,把自己手下混进来,就像当初在徐唐那里的手段一样。”
谢珩还是像当初建议让沈青对孟渊和徐唐主动出击逐个击破那般反问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沈青已经懒得再多思考一分,拽起被子往脸上一盖,声音闷闷传出来:“就按谢十三说的办。”
这个法子太容易让谢珩有机可乘了,但确实也是目前对莽山来说,最周全的法子了。
反正谢十三是谢珩身边历练过的人,攻取孟渊和徐唐他给的建议就很好,这人脑子比莽山上大部分人都好用,他想不出的万全之策,莽山上其他人也想不出来了。
不过……沈青忽然又从被子里钻出靠着软枕坐起来。
“我知道了!我这会总算明白谢珩打的什么算盘了!”
谢珩侧目看她:“什么算盘?”
“他是想让我们几个大寨互相残杀然后坐收渔利不错,但他最后坐收渔利,是想等我把孟渊和徐唐的手下彻底收服融合为一体,把烂摊子收拾完后,他再来舒舒服服接手!”
沈青洋洋洒洒抖出谢珩的阴谋,还不忘啧啧感叹:“谢珩这会儿要是在我面前,也会为我们这这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意落泪涕零。”
谢珩垂眸没有答话,的确字字戳破心事,唯一的偏差是,他可不会落泪。
但沈青还是由衷地感到奇怪:“但是他哪来这么大的自信呢?”
第32章 第32章果然人都是贪心的
“谢珩跟我对峙那么几个月,也没能拿我怎么样,最后也只能搞这些阴谋诡计来对付我。我就纳罕了,他不趁现在动手,非要等到我收服了渝州所有匪寨势力,那我可是如虎添翼了,他还能碰到我一根手指头?”
沈青掰着自己手指分析得头头是道,谢珩看她掰扯自己那几根手指动作实在灵活,便上前握着她双手塞进被窝:“说话就说话,别着凉了。”
沈青手指在被窝里不安分地动了动,想到人家如此体贴,便也没再拿出来。
谢珩这才回应道:“你刚才也说了,经过这一次,渝州所有匪寨势力几乎都在你的手上,几座山头,几万人众。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你就没想过,即使没有谢珩,也会有别人,朝廷不可能容得下你了。”
这话说得自然不错,沈青肩膀耷拉下来:“诶呀,我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压根也没想过最后把局面变成这样。”
“我爹爹在的时候,我们在莽山也不过是个偏安一隅的小寨子,后来我爹爹突然离世,这下好了,我一个半大的毛头小伙接手了山寨,谁不想来踩一脚啊。然后官府兴师动众上来剿匪,被我杀了个片甲不留;莽山其他山头出手来吞并我,反而被我一一都吞并了,哈哈,然后我就有了个坐地一只虎的美名。”
说到这里,她还是忍不住乐得仰头大笑了两声,自然没看到谢珩紧蹙的眉头,她居然觉得坐地一只虎是个美名?
沈青又继续道:“你看这次也是,我跟那谢珩,八竿子都打不着不认识的关系,他千里迢迢非要过来招惹我,想了一堆乱七八糟诡计,你也看到了,我可是被赶鸭子上架啊,被他逼得一不小心就又吞了两个大山头。”
她正痛心疾首总结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人生,忽然一下豁然开朗,直接顿悟:“说来说去,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能力太强了!在一堆废物里,我的能力不允许只安安分分当一个小寨主。”
谢珩唇角抽搐了一下,半天才敷衍了两字:“……行吧。”
沈青洋洋得意着,还不忘生出几分危机感:“不过趁我收拾烂摊子的时候,谢珩肯定会在背后憋什么坏招,但是这烂摊子已经被塞我手上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先收拾了。”
“这个该死的谢珩,我明明知道我现在每走的一步都是他的计划,但我还真就只能按他的计划来行事!哼,拿我当棋子,别怪我到时候棋盘都给他掀了!”
谢珩无声地用指尖摩挲了几下自己的衣角,就知道说这么多,最后落脚点肯定是骂他。
“既然眼下局面并不是你的初衷,那有些决定,你可以重新再考虑了。朝廷绝不能再容你,但并不代表你只有死路一条。”
沈青挑了挑眉,一脸认真:“你是说我们可以揭竿而起直接起义?”
谢珩一口血几乎没吐出来:“我是说招安。”
见他这次没有直接跳起来反驳,反而难得地沉默起来,谢珩趁势又说了几句:“你一直不肯接受招安,是因为你以前还有得选。眼下你除了跟朝廷拼个你死我活……长远来看,大概率是你死,那就只剩招安这条路
了。你手下的万众兄弟,并不是罪无可赦之人,你慎重考虑清楚吧。”
沈青忽然看向一边的萧瑞:“萧瑞,你想怎么选?”
“啊!?”正听得认真的萧瑞没想到这么重大的决定还有他的事,他磕巴了好一会儿:“我都听大哥的。”
诶,好一个聊胜于无的回答。
沈青身子重新缓缓软倒下去,眼睛都懒得再睁:“随便吧,反正我这个人,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不管是起义还是招安,两个都是差劲的选择,她干嘛要选。
谢珩看着他紧合的双眸,长睫覆下,动都不动一下,便知他已经熟睡了过去,他也俯身过去,轻轻替他将颈边的被窝掖好。
她向来被动,那有些决定,就由他来做吧。
*
今夜又是一个大雪夜,静谧的夜里,只有纷纷雪落的簌簌声。
沈青的屋中还透着一点昏光,榻上的人只露着小半张脸,睡得沉而安稳。
寂寂灯光将坐在案前的未眠人清疏身影照映在窗扇上,戚戚冷冷。
谢珩在灯下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枚新鲜翠绿的菩提叶,而整个小金顶上,没有菩提树。
这是他在小金顶瀑布边的草亭里拾到的,说明他的人已经成功上了小金顶。
这些天他让人趁乱潜入莽山腹地,借着瀑布走势搭建的一条直通小金顶的暗索。
他的人,能通过这条暗索,从崖底直达小金顶。
这枚菩提叶就是信号,只要他一声令下,随时可以行动。
许久之后,他终于将这枚菩提叶收入袖中,将目光落在榻上的睡颜上。
那张睡颜,还是透着虚弱的苍白。
尤其是白天议了那么久的事,对他来说已是极限,他合眼沉睡到现在,别说没有醒来的迹象,连身都没有翻一下。
这副身子,虽然他不会真正伤他,却总也不忍他这样去承受兵戎之苦,纷争之激。
还有一些时日……至少要等他能站起身来,最好能拿得动兵器的时候。
谢珩很快就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只是,他她身子完全好了后呢?当一切真相在他面前揭露,他会怎样对自己破口大骂?
如果仅仅是破口大骂,那其实也还好……
他没有细想下去,烛光跳跃,映照在他清冷绝俗的眉眼间,他望向榻上的目光被镀上一层缱绻柔和。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他所求的,就是他能活下来,仅此而已。
果然人都是贪心的,求得一点,就还想要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一夜烛火渐渐微弱,熄灭,屋外天光又重新明亮起来。
这般日复一日。
沈青的身子终于可以勉强下地走动了,可惜天公不作美,连日大雪压山,别说出门,只是在房中,她双脚刚刚沾地,那地底的寒凉从脚心直往身体里钻。
这身体让她觉得陌生极了。
如果要成为这样一个病秧子,人生还有什么快乐啊!
谢珩自然感受得到她心绪的低落,于是当她开口说整日闷在房中不能出门,久不见山中翠竹的时候,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出门替她折竹去了。
沈青裹着被窝凑到窗边,望着风雪中渐行渐远的翩然背影,不由得生出一丝恍惚。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谢十三吗?居然这么听话乖顺了?
可见受了这伤,有无数个坏处,却也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正好岳瑛过来看她,她疑惑问来人:“你有没有觉得,谢十三好像喜欢上我了?”
岳瑛脸色并不太好看,听她这么问,也还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觉得像。”
沈青不由得展颜:“我就说嘛,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的?这下我们应该算两情相悦了吧?生出来的孩子必定好看!我得好好琢磨琢磨,赶紧把生孩子这事解决了。”
刚要憧憬一下,马上又想到了眼前的困境:“就是这该死的谢珩,真是太耽误事,我还是得先解决了他,才能安心想生孩子的事。”
岳瑛脸色本来就不好看,沈青每多说一句,她脸色就更白一分,最后脸色虚白得也跟沈青差不多了。
沈青终于注意到她的异样:“你怎么了?”
“阿青,”岳瑛咬了咬发白的唇,眼神中盛满担忧和不忍,最终还是开口道:“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嗯?”
沈青狐疑地看着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糟糕的事。
“你记不记得,你落水的时候,正是葵水的最后一天。你在水中受了大寒,只怕以后每次来葵水,你都要承受比往日更剧烈更难捱的疼痛……”
沈青简直倒吸一口凉气,哪次来葵水她不是痛得生不如死?比生不如死更剧烈更难捱是什么意思?
一个月一次,一次有四五日,一年有十二次……
她两手一摊:“你去给我拿把刀来,我可以自我了断的。”
岳瑛不敢直视她,反身将敞开的窗页合上,也将冷风和雪山都隔绝在窗外。
“不是,你说话就说话,关了窗户做什么……”沈青闷闷嘟囔。
岳瑛抬手将窗扇用木栓栓紧,缄默了一会,才斟酌说出接下来的话。
“还有就是生孩子的事,先得缓缓……郎中说,你这次彻底伤了身子本元,以后要孩子……恐怕有些困难。”
“我……”沈青确定她刚刚说的话,艰难地把舌头捋直:“以后生不了孩子了?”
“郎中没有把话说死,只是……总之就是得缓缓了。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不要总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从今以后你要跟精细地呵护自己身子,把本元重新养回来,一切才有转机。以后我让你吃多少,你就要吃多少,让你穿多少,你就要穿多少……”
“啊!!!”
沈青一句话也听不下去,只想发疯。
“我不想当病秧子啊!!!”
第33章 第33章贴在她身上的温热变得炽……
谢珩实在是有些不理解,他只是出门折了一支竹枝的功夫,沈青整个人就彻底恹恹了下来。
尤其还是在岳瑛来过之后。
他将翠叶间还沾着冰雪的竹枝插入细口瓷瓶中,细长青翠,风雪不折,还算养目。正要把瓷瓶放到窗台上的时候,他才发觉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
“别开,等会寒气进来了。”
他指尖刚碰上窗扇,身后一道瓮瓮哑哑的声音阻止了他。
真是奇了,不是最喜欢敞着窗看檐下冰花、苍山白雪吗?
他最终没有开窗,静默地在榻边坐了下来。
沈青目光盯着被放置在瓶中的翠竹,果然还是不比在枝头凌霜傲雪来得好看,竹枝后面是关实了的窗页,没有了苍山白雪作背景,也太黯然失色了。
她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只不过这是谢十三冒雪折来的,诶,那就再多看一眼吧,不能再多了。
谢十三……要是她以后不能生孩子了的话,谢十三还能有什么用呢?把他放回去算了?
说实话,还真有点不太想,毕竟这么个人放在身边,每天看着也养眼。
行吧,既然生孩子用不上他了,那就用他养眼好了。
可是沈家的香火就这么断了吗?那她岂不是要愧对沈家列祖列宗了?
不对!冤有头债有主!
“该死的谢珩!”
沈青咬牙狠狠骂了一句。
谢珩被她吓了一跳,一眼就瞥到她眉眼间凛凛杀意,他在脑海中仔细盘算了一下这几日他好像没做什么吧,总不至于瀑布边的暗索被发现了?
“他又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该死!”沈青这次加重了语气,手中被角被她搓得皱巴巴的,仿佛这要是谢珩,她非要将人撕碎了。
谢珩心中蓦地一沉:“你就这么恨他?”
沈青真是莫名其妙:“难道我还要喜欢他不成?他是你族兄,又不是我族兄。”
谢珩试图跟她辩解:“先前不是说过吗?以你的势力,就算
朝廷不派谢珩来,也会有其他人来。”
沈青冷哼一声:“哼,其他人我不管,但是谢珩,以后不管我和朝廷之间怎么样,我就要宰了他!”
虽然她现在身子还虚着,一双微红的眸子里,杀意倒是一点都不减。
谢珩不知他突如其来的杀意从何而来,这一字一句,这真如利刃剜心。这些时日,他是在认真想过要如何尽量稳妥平和解决莽山匪患,相识一场,他日江湖再见之期,好歹还能相逢一笑。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是他最不想见到的局面。
屋子里静默得让人心惊。
“好久没听你弹琴了,来首曲子解解闷吧。”最后还是沈青打破了屋中沉闷,心情再不好,也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
“好。”
谢珩应了一声就出门去取琴,直到走进冰天雪地中被冷风一吹,忽然清醒了几分,怎么最近好像对他言听计从太习惯了些?
他都恨不得对他扒皮抽筋,他还去取什么琴?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谢珩取了乌尾折返回来。
沈青望着熟悉的乌尾,好像许久没有碰过琴了,不过她这会儿确实也没有弹琴的兴致:“那选个曲子弹了给我听吧。”
这会儿她又觉得,谢十三不仅可以留下来养眼,还能时不时弹琴悦耳,不错,该留。
谢珩将乌尾摆好,敛神坐下,指尖在触到琴弦的瞬间,忽然凝滞下来。
这恐怕是为数不多的和睦相处时光了。
他停顿的时间有些太久,沈青莫名回过头来张望,他才在弦上弹出第一个音符,然后是连绵不绝,琴音绕梁。
这是一首沈青从未听他弹过的曲子,也是她从未感受过的震撼,她说不上用什么词来形容,忡怔间,已然神游天外。
琴音如流水般倾泻出屋外,笼罩在山寨之间,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寨中所有的喧闹都安静下来,只有琴音伴雪,飘飘渺渺。
在无人看见的房间里,只有岳瑛,听到琴音后,在窗前愣了许久,手中的茶盏何时脱手摔了个粉碎,她都毫无察觉。
直到琴音停了很久,沈青才渐渐回过神来,眉眼间再不见一丝戾气,一片清明柔和:“从没听过这支曲子,真好听呐。”
谢珩莞尔:“平时无事,自己编来弹着打发时光的。”
这时候沈青心情终于明朗了一些,有一搭没一搭跟谢珩说着话:“问你个问题啊,要是有一天,谢珩抓了我,要把我杀了,看在我们这些日子相处的份上,你会不会替我求个情?”
谢珩别过头,错开她灼灼探过来的好奇目光:“他不会杀你的。”
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又忙补充一句:“你还没到罪无可恕的地步,他自有判断。”
“哼!”沈青不屑,窝在榻上哼唧。
谢珩实在不明白他恨意为何突然如此之深,但还是心平气和继续陪他聊天解闷,直到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歪着脑袋沉沉睡了过去。
他将他在枕上放平,掖好被窝,又细细看了一会他的睡颜,才悄然无声推门出去。
门外又覆了一层新雪,小金顶上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了,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小金顶上郁郁葱葱的模样。
大概以后也见不到了。
离了沈青的房间,他面色上才展露出低落的神色,刚走到自己木屋前,一抹倩影拦住去路。
看清来人,谢珩原本微沉的一张脸,变得尤为冷峻起来。
沈青就是因为在见过岳瑛后,变得格外低落起来,他那些莫名的杀意,也是在见过她之后。
不等岳瑛开口,他先发制人:“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檐下有灯,照应出女子面容的苍白柔弱,对于谢珩的质问,她略微诧异了一下,欲言又止之后,眼神终于坚定起来,并不露怯地和眼前人对视起来。
她反过来质问:“你要把沈青怎么样?”
谢珩一时未解其意,又听到她冷声喊出自己的名字:“谢珩公子。”
他俊眉微挑,指尖已经触上袖中机巧。
“《空山》妙音,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奏出,我算三生有幸,听公子奏过一回。”
谢珩目中闪过一丝了然,他今日所奏,便是《空山》。
被识破身份,他并不甚在意:“那又如何?你觉得你有机会去告密吗?”
岳瑛也不退缩:“那公子是准备要灭口吗?不怕沈青替我报仇?”
她的话刺得谢珩真起了杀心:“他不会知道,你是我杀的。”
“那你准备在她身边当一辈子的谢十三吗?只要你有一天变回了谢珩,她总有机会知道的,我的死,随时会将你推进深渊,再无回旋。”
她的话准确无误捏住了谢珩的七寸,他脑海里忽然闪过沈青与孟渊近身肉搏刀刀见血的画面,为了岳瑛,那一刀一刀,来日的确可能扎到他的身上。
只是有须臾一闪而过的惶然,他迅速冷静下来,目光沉沉盯着眼前人。
“岳闻渊,洛京人士,官至户部侍郎,于成嘉十三年,被御史参奏贪污白银两千万,经核查属实,抄没家产,全家流放漳州,途径渝州,死于流匪之手。”
听到他一字一字说出自己的家世,岳瑛咬紧了发颤的牙关:“原来你早就调查清楚了,但我父亲没有贪污!”
谢珩眉眼平静:“岳家被查抄的时候,我还未深涉朝政,不知内情。这次你若能配合朝廷剿匪,我可以承诺,若你父亲确有冤情,回京后,我必定为他翻案。”
“当真?”岳瑛不可置信望着他。
“君子一诺。”
岳瑛静静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忽然冷笑起来:“所以你是想用我父亲的冤情,来换取我对沈青的背叛?”
“朝廷和莽山大战在即,只有我,能将莽山上下安顿周全。”
谢珩语气清疏不迫,让人无以反驳,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不会伤他半点性命。”
得了沈青性命无虞的承诺,岳瑛陷入沉思。
眼下的局面,她也能看个七七八八,一旦朝廷和莽山动起兵戈,无论胜败,莽山必定要付出惨重的伤亡代价。
若胜,那接下来将要迎来朝廷一次又一次的讨伐。
若败,莽山将彻底倾灭。
迎战不是一件乐观的事,而招安,沈青对朝廷又全无信任。
她知道沈青走一步看一步的性子,说是随性,也是被动,两难局面中,她始终在举棋不定。
谢珩说只有他能将莽山上下安顿周全,这话绝非虚言,若此时还指望有人能破局,那必然只有他了。
一想到世家第一公子,堂堂渝州刺史,被掳上山来,再被沈青磋磨得乖觉顺从模样,公子此时清冷如霜的眉眼,在岳瑛眼中,都变得无比荒诞起来。
想到两人你来我往种种交锋,她在心底喟叹一声,真是造化!
岳瑛目光一转,娟秀面容上突然闪过一丝和沈青格外相似的狡黠:“今晚发生的事情,你我都当不存在,自始至终,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何事?”
“明天晚上是沈青换药的日子,你去给她换一次药吧。”
谢珩顿愕:“就这个?”
“嗯,就这件事。”
谢珩没有察觉出她这话里的意味深长,只是等人走了后,他依然立在原地久久未离开,昏暗檐灯下,一双清矜眉眼晦暗不明。
在此之前,他从不怀疑他们夫妻情深,可是现在,他忽然又有些不明白岳瑛对沈青的态度了。
第二日,是沈青换药的日子。
其实她身上大大小小的那些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唯独背上那道伤口格外地深,每隔两日,必须得换一次药才行。
换药一般是在夜里,这样她可以先沐发擦身,等上完了药,就可以直接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会儿沈青沐完发,裹着被窝趴在榻上,铺散着一头刚刚绞干的长发在肩后,任岳瑛拿着木梳一下一下给她
梳理通顺。
她总觉得岳瑛今晚有种说不出来的心不在焉。
“时候也不早了,你帮我换了药就回房去歇息吧。”沈青没太在意,只以为她大概是累了。
“行,我先给你换药。”
岳瑛应下来,揭开被子,从后面褪下沈青的内衫,露出一张均匀纤薄的背,背上一道血肉还未长全的伤疤,沈青自己是怎么也够不到的。
“我突然想起膏药上一次就用完了,你先别动,我去找郎中取了药再过来。”她突然重新将被子覆回去,跟沈青交待一声。
“好吧,那你快去快回。”沈青趴在榻上应了一声,没做多想。
离开的时候,岳瑛特地将她一头乌亮的长发全部拨到一边肩头,恰到好处地露出秀白的脖颈,乌发缱绻掩映下,她的五官玲珑秀挺,美到令人侧目。
她就不信,谢珩还能眼瞎到这都看不出来沈青是女儿身的程度?
做完这一切,她才悄无声息地掩门而去。
沈青趴在榻上左等右等,大概是等人的时间总是会显得格外漫长,她觉得岳瑛这取药未免也去得太久了些?
都等到了脑海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出来,她忍不住想要喊人的时候,“吱呀”一声终于听到了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松了口气,也没回头:“你吓死我了,我生怕你被狼叼走了。”
身后却是一道清醇声音:“岳瑛身子突然有些不适,让我先过来给你换药。”
“啊?!”
她撑起身子回头看,未束的乌发随着她的动作半垂下来,半掩住那张微微讶异的面容。
谢珩不自觉垂下了眸子,手中拿了药走到榻边:“把伤口露出来。”
“噢,那行吧。”
反正都是上药,换谁上不都是上吗?沈青背对着谢珩坐起来,盖在身上的棉被顺着肩头滑落下来,她顺手挽起长发,半褪下内衫,大咧咧露出小半张背来。
就像平时岳瑛给她上药一般。
她等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身后的人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一般,一下一下将膏药往她伤口上涂,动作一点都不轻柔,甚至还有种莫名格外坚定。
这手法可比岳瑛差得不是零星半点。
“嘶——轻点轻点,你当这糊墙呢?”
她痛得直哆嗦,骂咧了一句,背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倒是轻柔耐心了不少。
伤口被膏药的清凉沁润,舒缓了连日来的痛痒难耐,同时她也感受得到,触碰在她背上的指尖,比岳瑛也要凉一些。
而且岳瑛上药虽然轻柔,但不会弄得她发痒,可是现在,游走在她伤口四周的微凉,让人丝丝痒痒的。
她本来还想骂一句,你是在上药呢还是在拂琴?
可是这丝丝痒痒的触感,好像是从她的伤口里钻进了身子一般,不紧不慢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她如同被人泡进了酒缸,被泡得酥软如泥的身体,怎么也爬不出来。
有时候很想让那指尖多在自己肌肤上流连一会,有时候又觉得想要打断一切赶紧逃离。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一双手将身下的绣枕越攥越紧,终于一只绣枕都要被她攥得变形了,也抑制不住身体里有一只怪物在横冲直撞,马上就要冲出来了。
余光里,她看到案台上,烛光里的火苗,微微一簇直往上跃腾,晃得她眼花,她干脆就闭上了眼。
闭上眼,她什么也看不见,才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身后这人如此沉默,又如此无法忽视地存在。
“咚咚咚——”
她还没来得及压制住狂跳的心脏,背上忽然有一股温厚的力量,紧紧贴了上来。
他的指尖是微凉的,掌心确是温热的。
方才还在酒缸里被泡得酥软的身体,一下就被扔进了热锅,无数个热腾腾的小水泡争先恐后往她每一寸肌肤里钻。
尤其是,贴在她身上的温热渐渐变得炽热起来……太太太太太要命了!
她倏尔睁开双目,迷茫和惊惶几乎要从清澈的眸子里溢满出来,手上几乎用了她平生最大的劲狠狠捏了一把枕头,故作让自己语气听起来轻松:“马上就是除夕了,每次除夕的时候,咱们小金顶可热闹了。你肯定没见过,莽山数十座山头同时绽放的烟花,兄弟们再一起喝酒吃肉,你肯定这辈子都难忘!”
本来是想闲扯几句赶紧打破这沉默的氛围,奈何一开口,她沙沙哑哑的声音,让原本的沉默,更加诡异。
不过,一说到除夕,她立马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忙清了清嗓子:“唉呀,我没算错的话,除夕不就是大后天吗?谢珩可是接了圣旨在除夕前要把我清剿干净,他居然还没动手?人呢?”
“不用你管!”
身后的谢十三突然凶巴巴出声,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这人哪根筋不对劲,背上被人用纱布胡乱一粘,一张锦被用力罩了下来,然后她身子就被按回榻上趴着。
可真是用了些蛮力啊!
她气呼呼掀开被子重新爬起来,房间里哪还有什么谢十三的身影?
“哼,上个药都上不好,改天真该让他跟岳瑛去学学。”
嘟囔着骂完两句,她重新裹着被子睡下,这才发觉自己鬓边额角,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沁出一层薄汗。
果然是身子开始大好,裹着被子都闷出汗来了。
案台上的烛光闪闪烁烁实在晃眼,她又起身呼地一下将烛火吹灭,才重新翻个身卷了被窝睡觉。
她这边卷了被窝,谢珩正好回自己木屋,重重关上身后的房门。
第34章 第34章你是谢瑜,那谢十三又是……
谢珩背脊笔直,紧贴着身后的木门。
房中无灯,他在夜雪中一路奔回裹挟了一身清冷肃寒,被无声地融进黑暗之中。
他缓缓将手掌在自己眼前摊开,借着窗外隐隐雪色,可以看得出这是一双修长如玉的手。
他曾经用这双手抚琴弄萧,翻书下棋,可是刚才,他竟然用这手抚摸了一个男人的肌肤?
细软轻滑的触觉还萦绕在指尖,肌肤上的温度好像烙在他的掌心,明明在风雪里走了一遭,依旧挥之不去。
肌肤相触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用力摩挲抚*摸,似乎这样就能永远将人置于股掌之中。
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还是做了。
若不是沈青及时出声,他几乎就要完全失控。
黑暗将人的感官无限放大,他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作为男人,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底不由得生出一阵阵的恶心。
倒不是觉得沈青怎么样,是此时的自己,真令人作呕。
洛京断袖成风,他平生最恨那些断袖招摇过市,败坏风气。
枉他自诩清高正气,原来也不过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不,他还要更加虚伪卑鄙,他心里不知何时住进了一只不可见光的鬼魅,再不受他的控制,一层一层要撕开他的心房冲出来。
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他终于撑不住伏在窗边干呕了几声,凉风才渐渐将身体里燥热吹去。
懒得点灯,他虚浮着脚步摸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下,目中才渐渐恢复清明。
这时候,才发现桌上正正方方放着一枚刚采摘下来的菩提叶。
从三天前开始,他的房中每日都会新出现一枚菩提叶,他的手下,不仅仅只是涉足小金顶,而是已经可以在他的房中来去自如。
除夕就在眼前,连续三日不间断的信号,这是对他无声而焦急的催促。
大雪封山,官兵们掩藏在莽山深处,多磋磨一日,就是多消减一分士气。
没有理由再等下去了。
可是沈青……他手中轻捏着那枚菩提叶,清峻的脸上还是隐隐透着几分纠结和不忍,脑海里总是那一身青衣站在自己面前,生龙活虎,嬉笑怒骂。
可是眼前忽然一晃,徒然出现了刚才灯下上药的情景,他随意挽起的长发,有几缕散落碎发,发梢随意搭落在光洁白皙的肩头后颈……
手中那枚菩提叶瞬间被捏碎。
他走到窗边,清凌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冷静锐意。
方才心中那只撕扯折磨他的鬼魅,已经被他再次狠狠扔进不可见光的深渊中。
没再有太多犹豫纠结,谢珩放出手里的信号弹。
伴随着一声锐鸣,信号弹倏尔直入云霄,在沉沉夜空里爆发出绚烂的光,瞬间照亮窗外的苍山白雪。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看到小金顶上的雪色了。
不管中间出了怎样的纰漏和失控,一切都该在这一刻,由他来亲自了结。
外头远远近近开始渐渐嘈杂起来,谢珩还兀自立在窗边,不动如山。
窗边竹编的鸟笼里,几只小雏鸟似乎有所预感,在笼中焦躁不安地上下扑腾。
他将目光落在鸟笼中,几只雏鸟早就长齐了羽翼,只要打开笼子,它们便可展翅高飞。
眼底的留恋转瞬即逝,他打开了鸟笼。
几只小雏鸟探头探头走了出来,瞪着绿豆一样的小眼睛歪头冲着谢珩不停地张望。
“走吧,回林中去。”
他轻声开口,那几只小雏鸟听不懂,继续在窗台上扒拉着爪子走来走去,直到外面喧闹更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它们才重新抬起脑袋又与谢珩对视了几眼。
最后张开翅膀,高高低低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谢珩目送它们离开,也算是相伴一场,离别却只是瞬间的事情。
从此天高地阔,各有归路。
*
沈青躺在床上卷着被子翻来覆去,如果她是一张饼,那只怕是被烙熟个十遍八遍了。
“诶!”
她真的很是苦恼,现在一闭上眼,浑身上下哪哪都痒。
如果不是谢十三跑得那么快,她真该把他抓回来再重新给她上一遍药,不对,以后绝对不能让他给自己上药了。
现在她懂了,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男女有别?原来被男人碰,是这么痒的吗?
不行不行,脑子里真的不能再继续想这档子事了,不然今晚可别想睡了!
她又翻了个身,小心脏咕咚咕咚在被窝里跟打鼓一样,但还是要努力睡觉!
正紧眯着眼,极力将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出脑海,只听到窗外轰然一声,她忙坐起身来,窗外的绚烂正落下余光,将她晶黑目珠映得清亮,又堙灭。
谢珩终于动手了!
她迅速反应过来,跃下床榻,推门而出的时候便已经穿好衣鞋,连发带都束紧了。
这时候让她打架,她也只能勉勉强强打一场,但是为了等这一天,莽山上下一直严阵以待,想要攻上小金顶,那更是关关难过,谢珩既然来送死,那就成全他好了。
可是一出门,她就感受到小金顶上四面火光大亮,杀声弥漫,偶尔还夹杂着兵刃交接的声音。
她快步踏入雪中,迎面碰上萧瑞带着几个兄弟慌张赶过来。
“大哥,官兵们攻上小金顶了!”他的语气里是少有的惊惶。
沈青顿住脚步:“这么快?怎么我们小金顶这么好攻的吗?”
萧瑞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毛骨悚然:“根本没有人攻山,官兵……官兵就已经在小金顶上了,马上要往寨子里来了!”
没人攻山?
沈青悚然抬眼,四面火光烈烈,带着浩大声势越逼越近,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官兵们身着灰黑盔甲的憧憧身影。
这些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大哥,我带兄弟们去跟他们拼了!”萧瑞手里提着软剑,就要往外面冲。
沈青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先别轻举妄动,现在这些官兵来路不明,人数不明,我们别先自己分散了力量,把所有兄弟都集中到寨子里来。”
敌暗我明,她不能贸然让兄弟们做无用的牺牲。
“好,我这就去!”
“诶,等等——”
萧瑞应声而去,再次被沈青喊住:“没人攻山,那下山的路呢?”
萧瑞没反应过来:“没……没动啊。”
“所以官兵在小金顶上包围了我们,但是下山的路没人动,专门留了给我们逃生的吗?”
沈青的思绪在脑海中飞速运转,也许谢珩只是用极少的人马来虚张声势出其不意,也许他做了完全的准备要将莽山势力一网打尽。
莽山势力基本都分散在各个山头,易守难攻的小金顶不过几百人众,不管谢珩采取哪种手段,对于小金顶来说,几百人要守一座已经被攻陷得山头不容易,但是灵活逃遁倒是不难。
于是她当机立断:“不要去跟官兵硬碰硬,召集所有兄弟,从主路下山,撤出小金顶!”
“啊,大哥,我们这是要当逃兵吗?”
萧瑞不由得错愕,这次官兵虽然诡异且来势汹汹,但他大哥也是不怕事的人啊,怎么会还没正面对上,就要弃山而逃的?
这还是他大哥吗?莫不是受个伤被夺舍了?
“诶呀,”沈青很是嫌弃:“不要说这么难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时不待人,话音未落她已经身先士卒冲出去带着萧瑞他们组织兄弟们火速撤退。
不甘心,自然是有的。
毕竟她严阵以待了这么久,结果猝不及防来了个四面楚歌,还要仓惶逃撤,换谁谁不生气啊!
要是以前,她肯定先上去乱杀一顿再说,但是刚才节骨眼上,她忽然想到谢十三的一句话,没有沈青的小金顶,他攻来有什么用呢?
这可真是让人豁然开朗!
莽山之大,她下了小金顶,再带着兄弟们攻回小金顶,不是瓮中捉鳖的事吗?
不错,可见这些时日经历些事,她的统领才能还是增长不少。
兄弟们很快被集结起来,从那条小金顶唯一通往山下的路撤退,经过了最开始的仓惶慌乱,这会儿还算有条不紊,沈青立在路口,守着兄弟们一一从眼前而过。
忽然,她意识到少了些什么:“谢十三呢?他没过来吗?”
说着她跃上一方高石向队伍中张望,人群里没有看见那道鹤立鸡群的身影。
完了,忙乱之中,没有注意到他没跟上。
她心底一惊,回身就往寨子方向走,立刻被身边的岳瑛一把拉住:“阿青,谢十三本就是官府的人,他不会有任何危险的,你确定要回去吗?”
沈青回身望她,那张娟秀的面容上似乎没有太多慌乱,更多的是一种探究。她没有注意到其中的怪异,心中想的是连岳瑛这样弱质纤纤的女子都跟上了,谢十三怎么会没跟得上呢?
“让兄弟们先撤,我很快就回。”
她松开岳瑛的手,随手在一旁折了一根竹竿,大步往寨子方向回去。
官兵们还没完全靠进寨子,还来得及。
他有没有危险是一回事,若他是被什么羁绊了,那可不行。
覆船山断崖下冰冷的河水,是他义无反顾跳下去带回了她,这次她说什么也不能一声不吭直接撂下他走人。
一步一步往回走的路,一笔一笔加重了她在赌桌前给自己下的注,她现在是一个冲动的赌徒,赌谢十三会愿意跟自己走。
沈青重新潜回山寨的时候,官兵的队伍也挺进了寨中,来的人竟然还真不少,她在心里冷笑一声,一座空寨,诸位就慢慢搜吧。
就着夜色,她顺利避开官兵们的搜查,悄无声息翻窗进了谢十三的木屋。
“谢十三?”
房中无灯,也无人回应,好一会儿她的视线才适应了屋中黑暗,借着窗外一点雪色,目光扫过房中的床榻、案几、还有案几上半杯冷茶。
一切如常,唯独常常坐在案几边饮茶的白衣公子不在。
她心底蓦然沉了一下,不再久留,准备再翻身出去的时候,一只手碰到窗台上的竹编的鸟笼,鸟笼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沈青还是俯身将鸟笼拾起来,也就是她拾起鸟笼的瞬间,窗外火光大亮,瞬间将屋中照得通明,这下她看得格外清楚,鸟笼里面的确是空空如也。
她定
定在窗边站了须臾,终于确定这屋子里里外外现在已经全部被包围,外面的人马有种格外庄重的沉默,在无声而强硬地邀请她走出这道门。
那就去会一会来者何人吧,她直觉自己今晚大概终于能一睹谢珩风姿了。
明枪暗箭你来我往过了这么多招,终于能见到这位对手的庐山真面目,她还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没有什么犹豫,她捏紧手中竹竿,大咧咧跨步走出房门。
里外三层都是整装而立的士兵,这小小木屋前倒是第一次有这般盛况。
满眼银灰兵甲中,一位五官周正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缓缓走上前来,微微趔趄像是受了伤,尽量挺直背脊。
沈青站在台阶上,睨过去打量了一眼:“这是哪位人物啊?报个名来听听。”
年轻公子也仔细打量着眼前人,最后客客气气拱手一礼:“沈寨主,久仰了。”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在下谢瑜。”
听清他自报家门说出的名字,沈青愣了一瞬,忽然忍不住仰头笑了两声:“你是谢瑜,那谢十三又是谁?”
这话可能旁人听不懂,但谢瑜自然是听得懂。
顺着他的目光,沈青看到于众人之外,白衣乌发,玉山映人,仙姿俊逸。
他憧憧望过来的清眸,亦如初见,星河漫天。
第35章 第35章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
渝州的大牢,和天下任何一处的大牢没什么区别,阴暗,潮湿,处处森然。
通往大牢中湿漉漉的台阶上,映出一道颀长身影,纤尘不染的白靴,踏上混了血迹的泥泞阶石。
“公子,牢里一切都安排妥当,那悍匪绝对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您何须亲自来这腌臜的地方?”
鸣山在一旁低声劝阻,谢珩脚步微微顿住。
无人知昨夜的他,完成了一场豪赌。
他放走了小金顶上所有人,当时他想,如果沈青就此逃脱了,他便退出渝州,回京领罪。
但他还是希望他能折回来,最后,他真的没有抛下他。
他脑海里浮现出昨夜的场景。
那一身劲瘦青衣站在木屋前的阶上,手中还是捏着一根刚折下来还带着雪寒的竹竿,面对围剿的官兵,眼角眉梢,始终带着一丝不屑的桀骜。
直到他看见了他。
也不过是粲然一笑,便抬手扔了手中竹竿,明明是束手就擒,这动作在他手中却做出了几分潇洒不羁。
原本以为将沈青捉拿归案,终于不必日日与他虚与委蛇,应该如释重负才是。
可这脚下的台阶,每一步都重如千钧,难以跨越。
“公子?”鸣山不明所以,小声提醒了句。
“走吧,下去看看。”
谢珩回过神来,不再犹疑,顺着台阶继续往里,走向前面的幽微之处。不过他人还没有走近,远远地已经可以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这幽暗之中阵阵回荡。
“哎呀,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多丢人的事,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嘛,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我这种英雄人物肯定不能例外,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过跟你们说也不懂,你们哪睡过这样的极品美人,肯定不懂这其中滋味了,啧啧。”
“这谢珩啊,别看他平时一副多正人君子的模样,还什么洛京第一公子,那都是装给你们外人看看的。你们是不知道,实际上,这人脱了衣裳上了榻,简直跟禽兽没什么区别,那花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出的。”
“所以这些个名门世家公子哥,在外头名声越响亮的,其实越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鸣山听着这满口污言秽语,气得脸色通红要立刻冲上去,却被自己公子抬手拦住,他这才瞥见公子神色清冷从容,好像并没有半点怒意,他只好按捺住心中怒火,继续跟在后面慢慢走。
过了转角,谢珩已经可以看见牢中情景了。
沈青是渝州几大山头的匪首,身份之重,名声之响,自然是被单独关在最里间的重犯号牢房里,门口狱卒守卫也较其他牢房更森严。
那一袭青衣,在昏暗的牢房里也显得那样生机盎然。
虽然他被关在最里间,人却大咧咧盘腿挤在铁栅门边坐着,其他牢房的犯人也纷纷都靠着自己牢房铁栅门席地而坐,甚至外面的狱卒都不由自主将脑袋侧向沈青这一面,听他侃侃而谈。
自然也有人不信在起哄:“莫不是你死到临头,在这里吹牛吧?谢家是出了名的家风严谨,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除非……你仔细跟我们说说,他在榻上都有些个怎么样的花样?”
“就是就是,让我们也都学学不是!”
“兄弟,你还是见识太少了!谢家是什么人家?百年世家积累,光是那书库里的春宫图,都是代代相传的,里头技巧简直是让人眼花缭乱闻所未闻,他们从小看这个长大,榻上花样当然多了!”说到关键,沈青不紧不慢道:“至于具体有些个什么花样……你们给钱了吗?就想听。”
众人听得起劲,狭窄的牢房里闹成了一锅粥,正在沈青都准备伸手让狱卒大哥帮她收钱的时候,闹哄哄的场面忽然安静下来。
各个牢房中的犯人们纷纷靠过背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狱卒们也赶紧各归其位,立得笔直目不斜视。
只有沈青纹丝未动,撑着下巴望了一眼从暗处渐渐走出的玉面公子,白衣黑氅,清冷得让人无法逼近。
不过,她的目光只在谢珩身上落了一瞬,便掠过去看他身后的鸣山。
并热情地打上了招呼:“哟,这不是清乐酒家的店小二吗?什么时候换了活计,在刺史府当起差来?”
鸣山十分不待见她:“苍天有眼,不枉我家公子殚精竭虑,终于将你这悍匪绳之以法!”
沈青乐了:“你家公子那可不是殚精竭虑,不过是在榻上会伺候人罢了。害我一时迷了心窍,中了这美人计。”
“你住嘴!你……”
“鸣山。”
谢珩温声打断他。
相比于鸣山的怒目圆瞪,谢珩脸上自始至终都很淡然,只是目光看向沈青的时候,压抑着几分隐忍:“把门打开,我单独跟他说几句。”
“别别别!”在狱卒上来开门之前,沈青一把抱住铁栅门上的门锁:“谁知道你进来后会对我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毕竟我是很招人喜欢的!有什么话在外面说,光明正大地说!”
狱卒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谢珩的脸色,见他似是默许,忙迫不及待缩了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谢珩就隔着一道铁栅门,与里面的人说话。
“那日我的确是借你势力去除掉孟渊和徐唐,但布署中出了意外,手下的人擅自提前行动,才让萧瑞和赖三遭到重击,也将你陷于险境几乎丧命。虽然我本意绝没想伤害莽山上任何一人,终究是我驭下不力,抱歉。”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话他是多么迫切想要说出来。
沈青正一把抱着铁栅门上的锁,一张脸也紧紧贴在门上并没有看外面站着的人,谢珩的声音在耳边娓娓道来,他每多说一句,她毫无所谓的脸上就多一分静默。
谢珩把她活捉进大牢里,第一件说的事情竟然是这个?
这么说来,当时种种无法理解的怪异都能说通了,她的受伤,原来是在他计划之外。
谢十三在榻边衣不解带照料她的那些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仰头问:“那你不如放了我?”
谢珩垂眸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一派认真恳切模样,是她今日以来第一次正眼看他。
“绝无可能。”他抿了抿唇,断然否决。
沈青冷嗤一声:“那你刚才装模作样
假仁假义些什么?”
“沈青,只要你愿意带着你的部下接受招安,我向你承诺,必定为莽山兄弟们争取一个好去处,从此不必再过朝不保夕落草为寇的生活。但凡你所顾虑,我赴汤蹈火,也会替你们排除万难。”
他说得倒是诚恳,沈青可不乐意:“你没在小金顶生活过吗?我们哪里朝不保夕了?要不是你天天恐吓我们说要剿匪,我和兄弟们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呢!”
谢珩提醒她:“你们终究不会被朝廷所容。”
沈青反问他:“那然后呢?跟着官府来对百姓烧杀掳掠吗?这些明明都是你亲眼所见,还想逼着我们为虎作伥?”
谢珩尽可能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有耐心些:“沈青,我知道你正在气头上,但是……”
“等等……”沈青直接打断他:“我可没在气头上,毕竟是我技不如人,没你这般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狐媚手段都用得上,我被你捉拿,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有什么好气的!”
两人一言一句,连最开始的平淡疏离都没有了,句句夹枪带硝烟弥漫。
“沈青,是你把我捉上山的。”谢珩认真陈述最初的事实,清冷的语气带上一丝熟悉的无奈。
“你还无辜上了?”
沈青无处遁形,像是被自己的愚蠢狠狠扇了几巴掌。
把奉旨前来剿匪的官兵头目抓到身边当一个宝贝疙瘩宠着,她活了十八岁,简直不能接受这么愚蠢的事情是自己做出来的!
“还是你手段太狐媚!我才会色令智昏!”千错万错,反正都是谢珩的错。
一边的鸣山可忍不了,他家公子可是天上月,云中鹤,天下谁人不敬仰三分?怎能让这样的泼皮无赖言语侮辱?
“你这悍匪也太没自知之明了!我家公子现在给你机会,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管他敬酒罚酒,我不喝酒!”
“你!”鸣山没见识过这种无赖,除了干瞪眼外,再巧舌如簧也拿她没办法。
沈青胸口起伏着,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没什么耐烦挥了挥手:“行了,说完了没,说完赶紧走,别耽误我跟兄弟们唠嗑。”
这一晚上,她这新认了不少兄弟呢。
谢珩知道这会儿再说下去也无益,最后提醒了一遍:“沈青,你没有别的选择。”
沈青不屑地勾起唇角:“是吗?”
谢珩再次陈述一个事实:“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
明明还是清疏平淡的声音,却给人一种势如千钧的压迫,沈青下意识抬眼望去,牢中晦暗不明的灯火下,照得一张玉颜清正肃然。
他眉眼依旧温柔如许,无形中已然是一种上位者绝对强势不容抗拒的姿态。
她从容不迫对上那双冷峻如霜的眉眼,挑眉一笑:“谢珩,你真觉得自己赢了吗?”
白皙俊秀的脸上,还是一副人畜无害如邻家少年郎般灿然笑意,在这阴暗大牢里,谢珩看得心头莫名一瘆。
以为她还寄希望于莽山兄弟,谢珩便坦然相告:“萧瑞那边,我派人跟他传话了,望你多为兄弟们思虑周全。”
沈青惫懒地“噢”了一声:“你在威胁我?那正好,考验他独挑大梁的时候到了,我也看看萧瑞有没有些进步。”
“你在等他来劫狱?”
“看看他有没有这本事吧,要是他不行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了,”沈青沮丧叹了口气,谢珩还以为他要说就此认命之类的话,不料他话锋一转:“那我就只好自己想办法出去了。”
谢珩默然,没再跟他争锋相对,无穷无尽的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何况他今日前来,本意也不是来吵架的,只不过是想亲眼看看他在牢中状况,见他一如既往毫无颓色,暗暗放心下来。
于是收敛了周身方才被沈青激起的凌厉,缓声道:“你先在此歇息几日,你背上的伤,我会安排人来及时给你换药。”
说到换药,沈青立马道:“这事你别乱安排,得给我安排个美娇娘才行。”
“为何?”
“女人手轻脚轻的,摸得人舒服啊,平时都是我夫人给我换药的,还是说……”沈青故意拉长了声音:“我可不想让什么乱七八糟的臭男人碰我,当然,要是刺史大人愿意亲自给我换药,也不是不行。”
她说得轻佻又坦荡,一字一句让谢珩那张俊美无双的容颜一点一点在牢中的微光下沉了下去,也好在这牢中光线昏暗,无人注意到他喉头上下微动了两下,终是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消失在昏暗长道中。
等确定谢珩真的走了,方才还敛声屏气的犯人和狱卒们又都纷纷传来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各个牢房颇有间隔,如果不是扯着嗓子说话,旁人其实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可是寂寂昏灯下,隔着铁栅门的两道身影,一个玉树仙姿,一个秀挺颀长,絮絮言语间,还真是不像刺史大人和主犯之间的气场。
加上沈青先入为主的一顿渲染,越看还越是那么回事了!
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书生模样的犯人大着胆子向沈青喊话。
“沈寨主,你以后可千万要多罩着兄弟们些啊!”
第36章 第36章我小妾身上不是这个味
“兄弟,你犯了什么事啊?”
沈青被这年轻书生吸引注意,实在好奇这一副文质彬彬的少年人能犯出什么滔天大罪,竟然关在她对面的重犯号牢房。
“在下沈哲,犯的是贪污之罪。”
沈青望着他那一身粗布衣裳,更加好奇:“你贪了多少银子啊?”
“三年幕僚,无田无财。”
沈青知道,幕僚并不是正经官身,大多出身贫寒的读书人,因家世低微而不符合朝廷选官察举,无论学识多渊博,都无法被授予官身,只能成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幕僚。
一个小小幕僚,无田无财,却被判了贪污重罪,看来这是被真正贪污的人祸水东引,成了一桩窦娥冤。
她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一点嘲讽:“没想到谢珩整顿渝州官场的雷霆手段,都是些冤假错案啊。”
沈哲却否认:“我这案子在谢公子来渝州前就结案了,只是被处置前,正好公子来了渝州,察觉出我这案情中的端倪,苦于没有证据,便僵持在此了。诶,渝州内里勾连,天下大势亦如此,即便这次谢公子还我清白,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沈青冷哼一声:“既然他保你一命,你刚才还喊我罩着你?”
“在下眼前的困局,谢公子解不了,沈寨主却可以。”
沈青平生最爱听奉承话,尤其这人竟然夸她在谢珩之上,心中顿时飘飘然起来,面上还是矜持了一下:“那可不敢当,我现在可是谢珩的阶下囚。”
“谢公子受朝廷律法所限,我的这个案子被做得天衣无缝,即便他知道我身受冤屈,找不出证据的情况下也无能为力。而沈寨主您不一样,只要您愿意救我,没什么可以限制您。”
沈青这下再也矜持不起来:“你这个小弟,我收定了!我到时候带你出去,跟我回莽山去做山匪。”
沈哲笃定:“您不会再回去做山匪了,招安是您最后的必然选择。”
沈青明显一怔,若无其事笑道:“我刚才可是跟谢珩说得清清楚楚,招安是绝无可能的。”
沈哲也没有反驳她,只是列出自己的理由:“沈寨主与谢公子都是心怀怜悯之人,仅凭这一点,你们殊途同归,做不了仇家,只能成为同路人。”
“世人只传,悍匪沈青,凶残暴戾,无恶不作,你这样胡言乱语,在莽山是要被我拔掉舌头的。”
“渝州官府与莽山对峙多年,我又在官府中做了三年幕僚,不过是知己知彼罢了。”
沈青这下对这白面书生彻底刮目相看起来,看来这些年,渝州官府里也不全是酒囊饭袋的废物。
“那不如你跟我打个赌吧,赌我会不会接受招安。你要是赌赢了,我捞你出来做官;你要是赌输了,就跟我回莽山去做土匪。怎么样?”胸有成竹的语气,浑然不觉自己现在是一个随时会被定罪处死的阶下囚。
沈哲笑笑:“一言为定!先谢过沈寨主救命之恩!”
感恩戴德的话由衷说出,亦全然忘
记眼前他所求之人,是被朝廷关押的重犯。
吃吃喝喝再唠唠嗑,一天便过去了,这日终于到了除夕。
今年除夕,因为是谢珩最后的剿匪期限,小金顶上下人人心中都悬了一把随时都会落下来的剑。
现在身处大牢之中,沈青心中反而轻松下来。
谢珩一直没再来过,倒还真给她找了一个换药的女郎中,不过已经是年逾七十的老妇人了,她凶一凶,逗一逗,也轻而易举糊弄了过去。
她环视一下牢中都是新置的器物和被褥,此时她卧着的这张矮榻,光是软垫就铺了两层,门边是狱卒生得烈烈的炭盆,牢中阴冷气息都被烘暖融了。
至少目前来看,谢珩的态度是优待俘虏。
这两日她独自躺在牢中,也捋清了不少思绪。
她不是不知道,这次朝廷动了真格,莽山一旦跟朝廷兵刃相接,战火不是一日能止的。以莽山万众与举国为敌,哪怕是用最乐观的态度去看,他们所向披靡,一路攻城略地,也把天下都卷入战火之中。
无论是对天下百姓,还是对莽山上依附自己的兄弟,可能都是灭顶之灾,不到万不得已,那是她绝对不能迈的一步。
尽管她万般不愿承认,其实除了招安她已别无选择,但由于她心中对朝廷的芥蒂,她也始终没法下这个决心。
是谢珩帮她痛下了这个决定。
在被掳上小金顶的日日夜夜,谢珩有无数机会直接杀了她;在莽山与徐唐孟渊决斗之后,她身受重伤之际,他也大可以趁机出兵将莽山势力尽数剿灭;甚至在前天夜里小金顶的突袭,他未动小金顶上一兵一卒,只擒了她一人。
如果这是谢珩招安的诚意,那这份诚意确实很足,从现在到未来,他在最大程度上保全莽山的兄弟们。
她承认他的诚意,但绝不代表能接受那些朝夕相处间假意温柔的欺骗,现在她一想到谢珩那张绝世容色,就立马想到色令智昏被人耍得团团转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沈寨主!”
门外传来狱卒一声呼喊,打破了她的思绪,她从榻上翻身坐起,刚进来换值的狱卒径直大步走了过来:“沈寨主,你不必考虑招安了,你弟弟萧瑞正在起兵攻打清乐城!这简直就是势如破竹啊,不到一天,就要攻到城墙脚下了!”
“啊!?”沈青赶紧走到铁栅门边:“这小子居然这么出息?”
“千真万确的!”狱卒说着从铁栅门外塞进一对挂在一起的酒坛:“今儿是除夕,一对小小花雕不成敬意,你喝着就当解闷。不过我求你个事啊,要是……要是你那义弟真把城门破了,看在我们哥几个在牢里对你的照顾,能不能放我们条活路啊?”
沈青理所当然收了花雕,大手一挥:“放心啊,诸位都是兄弟,我都会罩着你们的!”
随后她扬起脸冲对面牢房的沈哲喊话:“你赌输了!”
沈哲只是笑笑:“沈寨主,这赌局还没结束呢。”
沈青秀眉微挑,正斟酌要怎么回应,门外的狱卒突然鬼鬼祟祟窸窣跑开,站回他守职的位置不动如山,一派威严。
她抬眸看清晦暗之中步步向她走来的人影,还有些远,看不清神色,但那身衣裳真是纤尘不染净如清莲。
虽然她栽在他那副仙姿玉容下,但是他本也不属于这里,现在被她拖了下来,这么一想,沈青心里就痛快一些。
他身后没有鸣山,竟然是一个人过来的。
谢珩这时候过来,必定是为萧瑞起兵一事而来。待他完全走近面前,沈青撇开眼,冷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大过年的,什么风把刺史大人给吹到这阴森森的牢房里来了?”
谢珩没有回应她,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弯身跨步走了进来。
沈青这次没有闹着阻拦,只是冷眼退开两步,她也想看看这种形势下,他还能开出什么条件。
谢珩无声地望了一眼她后退两步的动作,然后便就着牢中软垫席地坐下,将手中敦实的紫檀食盒置于面前的矮几之上。
铁栅门重新被狱卒从外面关上,里里外外一点窸窣碎语都不再有。
沈青伸长脖子,看到他从紫檀食盒里有条不紊地取出一道道菜肴,三荤一素,还有一道点心,有金黄流油的肉食,有丰盛繁复的海味,有鲜香扑鼻的河鲜,以及精雕细琢栩栩动人的精美点心。
这精致程度不知比清乐酒家又胜了多少档次,总之她一个名字也叫不出。
四张莹白的细瓷玉盘盛着佳肴略拥挤地被摆放在那张灰扑扑的矮几上,只有旁边通体珊瑚色的玛瑙酒壶她认得,那里头装的酒名唤美人留。
这富贵气象,多少让人有些不习惯,她咂咂嘴,在谢珩抬眸看向她的瞬间忙撇开脸。
哼,一顿饭就指望收买她?天大的笑话。
谢珩微叹了口气:“年夜饭。”
沈青顿时大为惊悚,猛然意识到,萧瑞兵临城下,这是一件让谢珩大失脸面和自尊的事情,谢珩这么骄傲的人就不能容忍,直接送她一顿断头饭?
“不吃,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她梗着脖子咽下口水。
谢珩看出她眼中的戒备,没有说什么,抬手往两人杯中各自斟满一杯瑰丽诱人的美人留,再取了玉箸,在这昏暗阴湿的牢房中矜雅进食。
……看起来不像是下了毒的样子。
沈青虽然看到谢珩就烦,但跟这些美味没仇,大过年的,何必饿着自己,不吃白不吃!
她麻溜地在谢珩对面的软垫上坐下,拿起玉箸,也不看对面的人,只盯着他的玉箸看,看他夹了那道佳肴,她也跟着夹,直到案几上所有佳肴都夹遍,她才放心敞开了肚皮吃。
真是人间至味,少吃一口必定会饿死!
谢珩不知何时放了玉箸,端坐一方,沉默地注视着眼前正吃得大快朵颐的人。
往年的除夕,他不是在谢府高朋满座中,就是在宫宴的觥筹交错里。
今夜竟然是在这一方囚室中,一张陈旧矮几,和一个毫无吃相可言的囚徒相对而坐。
也不知将来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用餐的时候,可以只心无旁骛看着桌前的人大快朵颐?
眼下局面并不乐观,他第一次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中。
他致力于将渝州匪患招揽于麾下,徐徐引导,必成重兴朝政的栋梁之材。
不过现在萧瑞起兵了,渝州的匪患……只怕要变成渝州的叛乱。
如果局面再这样失控下去,他很难再去保全每个人的周全。
看着眼前这人一张脸还埋在盘子里毫无顾虑烦恼的模样,他微不可察叹了口气,端起酒杯自顾自轻酌一口。
沈青那张白皙俊脸从盘子里抬起来,看到手边玛瑙杯里艳如胭脂的美人留,舌尖已经淌过记忆里销魂欲仙的滋味。
上次差不多喝了三杯才倒,今天过年,喝一杯肯定没问题。
矮几上的四张玉盘都已见底,正好渴了,于是她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先把渴给解了,喝得个干净。
等酒杯放下,那张素白小脸在昏灯影影绰绰地照映下,可见地浮上一层绯红。
“不对啊,怎么比上次喝得人头晕?”
谢珩淡然得理所当然:“因为我让酿酒师将这酒变烈了。”
他今晚不是为了萧瑞起兵一事而来,他只是想两人能一起坐下来吃顿年夜饭而已。
至于这酒……临时起意罢了。
沈青晃了晃头,目光望向眼前正跟自己说话的人,憧憧目光蒙上一层迷离水雾,看人如雾里看花。
她脑袋越来越歪,打量的眼神却越发纯粹而专注。
她迷离这眼打量眼前这道清雅的身影,很养眼,也很熟悉,就是脑子里想半天也想不出名儿。
“你……”她抬手朝谢珩指了半天,谢珩也就坐直了身子任她指着,目光回望着她,既不动,也不出声回应她。
自从俘了她,两人只在最开始的时候互呛过几句,大部分时候两人是可以平和相对的。
可是她的眼神再也没有正眼落在他身上过。
除了现在。
以他对沈青的了解,按理,她应该指着自己鼻子破口大骂,还要扬言宰了他全家,然后在牢中做出一系列过激举动。
但是完全没有,她甚至还能笑眯眯称呼一声“刺史
大人“。
这反倒让他有些无从应对。
“你你你……”沈青锤着脑袋想来想去,终于眼前一亮:“这不是我纳的那个小妾吗?真好看,我品味真好!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认出眼前人的身份,她晃头晃脑站了起来,扑到人身上想凑过去一亲芳泽。
在她扑过来的瞬间,谢珩下意识想去挡,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终究没有抬手去挡。
她喝醉的时候,还愿意接近他。
此时沈青醉得软烂如泥,一双手臂牢牢箍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身子的重量都倾在他肩背上。
她的鼻尖,也时有时无,在他颊边颈侧凑来凑去。
他顿时绷直了身子,手臂上青筋隐隐现出。
沈青自然是浑然不觉,正专心致志趴在他身上仔仔细细吸着鼻子嗅来嗅去,是很好闻的,淡雅梨香。
“不对呀,”她停下来嘟囔:“我小妾身上不是这个味。”
得出结论,她麻溜从他身上爬下来,谢珩如释重负般松开了袖中半握着的拳:“你小妾身上是什么味?”
沈青歪头想了会,认真道:“跟我一样,身上都是小金顶上皂荚的味道。”
谢珩恍然,回了刺史府,他的衣裳都是府上的小厮洗净后再熏香,自然不会再有小金顶上的皂荚味了。
沈青显然有点儿失望,双手搭在谢珩肩上,一张脸完完全全凑上他的脸,左看右看,看得他略不自在别开了头。
那只被他狠狠抛下深渊的鬼魅悄悄爬上来。
他无声地蹙了蹙眉头,身上的人又贴得紧了些:“虽然你不是我的小妾,可我实在看你很熟悉,总觉得……一看到你,我就特别想,特别想……”
这认真的神情和语调,不像是油嘴滑舌要说荤话的意思。
酒后吐真言,他今日想要的答案呼之欲出。
谢珩将人从自己身上扒拉开,反手钳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乱扑腾,压低了声音:“特别想怎么样,好好想想?”
沈青本来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但是耳畔一道清醇的声音低低掠过,像一只细细长长的钩子,一下就把她埋在心里头的想法钩了上来。
“特别想打你一顿!”
她咬牙切齿说得特别响亮,还特地补充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喜欢看你这张脸了,可是看到就忍不住想打你一顿。”
这说得字字切齿,如果不是现在肩膀手臂被人控制了,真应该上去就是一拳。
谢珩一张微沉的俊脸反而缓和下来。
只是……想打他一顿而已吗?
空中轰然一声巨响,两人都下意识抬头,望得见牢房墙顶的狭小窗户外,是漆黑夜空,还有挤满窗口的粲然烟花。
谢珩有瞬间的失神,过了子夜,此时此刻,他们从旧年,完完全全走向了新的岁首。
窗外烟花不绝,他忽然想起沈青跟他说起过的小金顶的除夕,是可以看见莽山各个山头,夜空里烟花竞放。
可惜今夜的烟花,只存在于这一方窄窗。
他下意识就地低头去看她,见她也仰头望着那一方窄窗,窄窗外的烟花在她眸中俶尔绽放,又寂寂堙灭,她墨黑的眸子这会儿看上去格外清亮,一点也不像是酒醉之人。
连声音,听上去都清醒了不少。
“这是我这十一年来,第一次没有在小金顶上过除夕夜。”
憧怔间,谢珩敏锐捕捉到一丝端倪:“那你十一年前的除夕,都是在哪里过的?”
沈青仰头看他,眸中清明不见,又是一副迷离醉态:“那就不能告诉你了!”
还想趁她酒醉再多问一句,人已经直直栽倒进他怀里,红彤彤的一张脸,睡得不省人事。
窗外的烟花还在粲然绽放,此起彼伏。
第37章 第37章你认不认输?
新岁第一天,沈青在牢中睡得四仰八叉,迷迷糊糊中被外面的轰轰响动扰得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捂着耳朵继续呼呼大睡。
“沈寨主,沈寨主……”
总是有个声音在耳边不厌其烦地叫扰,好一会儿,她才隐约意识到,自己现在不在小金顶,而是在渝州官府的大牢里!
她只好慢悠悠撑开沉重的眼皮。
说起来,往年的除夕夜,她总也是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总要睡到晌午,现在她睁眼看了半天,阴暗牢房里只有一扇窄窗照进来的昏昏日光,根本看不出时辰。
唯有狱卒一张大脸贴在栅栏上,让她生出几分恍然,昨晚她闭眼前最后看到的明明是一张玉容映人的绝色面容来着。
真不知道那谢珩发什么疯,大晚上找她来喝了一顿酒,居然又什么也没说。
她打着哈欠坐起来:“你喊我起来,总不会是给我拜年的吧?”
那狱卒咧嘴一笑:“自然是来给沈寨主拜年的,我带了个大消息给你来拜年!”
沈青兴致并没有很高:“什么大消息?”
“萧瑞……就是你那个义弟,这会儿在攻打城门了!”
“什么!?”沈青跳了起来,竖着耳朵听半天,原来外面那断断续续的轰轰声,是攻打城门的声音!
“我得赶紧去看看,这小子能耐成这样了!?”
她急急忙忙将乱糟糟的头发抓了两下束紧了发带,抬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泛着铜绿色光泽的钥匙,吧嗒一声,门锁开了。
几个狱卒大惊失色:“沈寨主……你这……”
其中一个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我的钥匙怎么到沈寨主手上去了?”
沈青仿佛要出门逛街般大咧咧跨出牢门,抬手将钥匙扔给他:“我要这点本事都没有,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混了?”
说着,她先走到沈哲牢房的铁栅门口,扬声问里面的人:“城门都要破了,咱们这赌局,你还不认输吗?”
沈哲一本正经;“城门会不会破,我会输还是会赢,全在沈寨主一念之间。我还是赌,这局沈寨主会让我赢。”
沈青没再继续赌局的事:“那你现在跟不跟我当逃犯?”
“当。”
沈青满意一笑,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一把钥匙,跟开自己家门一样,熟稔利落开了锁,把在牢中待太久走路都有些跌跌歪歪的沈哲也一把拉了出来。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互相推搡中,那道颀长青影已经带着小跟班扬长而去,消失在阴暗长廊的尽头。
出了牢门,阳光刺目,沈青不得不抬手挡了好一会儿才让视线渐渐适应过来,今年的冬日,难得见这样晴朗的天气。
城门方向激烈酣战的轰鸣不绝于耳,城门离此处大概一街之隔,每一次冲击袭来,都能感受到脚下地砖也跟着颤动几颤。
即便只是听着声音,也能感受到外面的排山倒海之势。
饶是这样,衙署内依然还保持着有条不紊的状态,所有人都在各司其职,以至于沈青领着沈哲贸贸然走出大牢,顿时迎来门外守卫的注意。
“什么人?站住!”
沈青一把抓着沈哲在衙署里四下逃窜起来。
沈哲很是怀疑人生,他以为沈青这样大摇大摆走出来是有什么后招来着:“沈寨主,你……你不会什么打算也没有吧?”
“你现在是我的人了,别总沈寨主沈寨主地叫,以后叫老大!”沈青一面拖着气喘吁吁的沈哲逃窜,一面四下张望:“这外面打得如此热火朝天的,谢珩应该在哪呢?”
“那肯定得是在最高的地方督战吧……”
“最高的地方?”
沈青眯眼一下就看到了刺史府高高矗立的主楼,檐尾张扬,气势分明。
“就是那儿!”她一把拽过沈哲衣襟,借着楼柱檐角,飞檐走壁,翩然而上。
沈哲还来不及呼声,就被拽着一顿左摇右晃眼花缭乱,好不容易终于停下,衣襟上一松,他就迫不及待倒在栏杆上好一顿干呕起来。
还没来得及完全纾解,他余光里忽然瞥见几把锃亮的刀尖正齐刷刷对上来,他这才看清栏杆下面的花草楼阁都变得矮小,原来他双脚已经站在刚刚指着的高楼之上了。
搞清局面,他赶紧缩到沈青身后。
侍卫们围着他们步步逼近,为首的是鸣山,沈青上前身子几乎抵上刀尖:“小二哥,我有事找你家刺史大人聊聊。”
鸣山对她也没有好脸色,连手中兵刃都往前进了半寸:“沈青,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逃狱?”
沈青白眼:“什么逃狱,我是大大方方走出来的。怪不得你这人混了这么久,还只能混成个店小二,店小二也比你会看眼色得多。外面打成这样,你家公子心里不知道有多巴不得想见我,你还把我拦在外面,怎么,是想等城门破了再跟我谈?那我可不想谈了。”
躲在她身后的沈哲却很会看眼色,也不管这刀尖多锋利多骇人,趁着鸣山犹疑瞬间,他赶紧带上和煦笑颜上前商洽:“我们老大是诚心来跟刺史大人谈话的,要不是看城门快被攻破,也不必不及通传火急火燎过来,这城门每被攻克一分,刺史大人手上的筹码就都不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将鸣山手中的兵刃退了半寸,见他如此上道,沈青心满意足翻身越过众人,直接把这堆纠缠不休的烂摊子丢给沈哲。
谢珩果然站在高楼一端,清风吹衣翩跹,栏外城楼,栏里玉人。
沈青全然忘记自己昨晚酒后是怎么对人上下其手的,如今带着毫无温度的笑意:“刺史大人,别来无恙。”
谢珩抬眸不深不浅望了她一眼,全然没有对她逃狱跑出来的讶异,她要真老老实实待在狱中不弄出一点儿动静,才是叫人警惕。
只是她翻身上楼费了不少体力,病容还虚白着,习习风中,碎发细细张扬。
沈青凑了过来,顺着他的目光,可以看到正在酣战的城门战况,别说,站得高,看得可真一目了然。
双方兵力现在都集中在城门处,莽山的兄弟们急攻猛进,斗志昂扬;官府这边呢,顽强抵抗,守城不出。
一座城门,已经是清乐城最后的屏障,要攻到城门来,说明萧瑞在两天之内已经突破了前面层层防护和关卡。
这可真是让她好奇:“不是,萧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这些日子你都教了些啥?”
按理来说,莽山和渝州官府兵力应该相差无几,如今就算萧瑞主动出击,谢珩也不至于被动至此啊。
谢珩目光注视着战局,嘴上缓缓答她:“不是他变得多厉害,是他起兵不到两日,响应云集,不仅渝州各地流民盗匪纷纷加入,连旁的州府也不断有人马星夜驰援。而前方守卫的官军多贪生软弱之辈,两军交接便丢盔弃甲。一时之间,萧瑞的队伍一呼百应,势如破竹。”
沈青恍然,目光也始终落在城门一方,随口问了一句:“照现在这局势,你这小小城门,必破无疑。城门破了,你怎么打算的?”
谢珩薄唇微抿了一下,才道:“那就弃城退守,退至渝州边界的祁阳城,背靠祁山山脉,是一道天然倚靠屏障,左右两边分别是梅州和端州,都是兵肥马壮之地,多谢氏子弟在职,我可在祁阳城与另外两州形成三角之势。”
清乐城并非驻军重镇,弃城退守也不可惜,后撤能借助天然屏障再联合两州兵力,必定坚如磐石,很难在短时间内攻破。
沈青很诧异:“弃城退守几个字竟然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自诩清正君子的人,一般都会坚守城池,最后以身殉城呢。”
谢珩不由得侧目看她:“原来在你心目中我这般迂腐?”
沈青非常笃定点头:“是的。不然说你软弱善变苟且偷生,你又不高兴。”
谢珩脸色微沉:“我敢弃城,是信莽山众匪在你的引导下,即便攻下城来,也会对城中百姓秋毫不犯。”
一顶高帽子忽然这么往她脑袋上扣,沈青转了转眼珠,露出一点儿得意,马上又听他在说:“只不过这次萧瑞突然起事,开始的爆发力的确很强,可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等我们退守,渝州和其他二州联合,加上后方朝廷兵马调度,他再想用速战速决的法子来强攻,恐怕很难再往前攻克下去。日积月久的拉锯下,必定还会有各方势力趁乱起事,到时候天下都会陷入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是你所想看到的画面吗?”
最后一句话,明明是清雅好听的声音,因着语气的加重,生生被镀上一层寒霜。
沈青抬眸,同样对上一双清寒的眸子。
她面色微凛,明明朝夕相处的是同一张脸,可是谢珩却不是谢十三。
谢十三也有愤怒反抗的时候,也会义愤填膺跟她争辩家国大义,但他总是无奈中带着乖觉。
可是此时眼前这个人,一身锐意,给人一种绝对的压迫。
她心口蓦然一沉:“怎么?你的意思是怪我吗?就算这世上没有我,那也还有其他人会起事啊,没有沈青也有张青,没有萧瑞也有陈瑞,这个世道,这是迟早的事,你少给我扣锅!”
“但是此时此刻,是你,是萧瑞,在造成这样的局面。”
沈青看着眼前这张俊脸上染上一层愠怒,突然将话头转开。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谢珩怔了一下,原以为她又准备了些什么歪理邪说,却只是要提问,只好将一肚子已经挂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你问。”
“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那晚你的人到底是怎么上的小金顶?从天上掉下来的?”
谢珩被手下算计在莽山遇险,阴差阳错被萧瑞他们打晕了扛回小金顶,而后便将计就计在她身边虚与委蛇。
接着又趁机接她之力铲除了刘桧杜峤这些刺史府的政敌,又用她之手合并了徐唐和孟渊的两座匪寨。
最后给她来了个瓮中捉鳖。
这几天,过去的点滴画面在沈青脑海里串成一条线,谢珩如何步步为营的算计,她终于捋清。
唯独不懂那晚小金顶上的官兵从何而来。
这样的关头,没想到沈青刨根问底是问这个,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受伤昏迷,萧瑞忙着整合三方势力,莽山之大,要混一批人隐藏进来并不难。我的人进了莽山后,就沿着小金顶的瀑布,修了一条简单的索栈,进攻那日,官兵沿着索道爬上来就是。”
他顺便解答了沈青的另一个疑惑:“平日里向刺史府传递指令,我也是通过小金顶的瀑布,将信件装进竹筒,顺水而下。”
沈青有一瞬的沉默。
谢珩费尽心思想了这样的法子,让官兵犹如神兵天降般占了小金顶,却没有动小金顶的任何一个兄弟,只单单活捉了她。
擒贼先擒王这招,明明在覆船山她受伤落水的时候,那才是可以直接将她带走的绝好时机,可他竟然没有这样做。
可最后他还是用了这招,只不过推迟了些时日,宁可用更周折费力的法子。
为什么呢?
因为觉得她当时活不成了,所以才让她回了小金顶,直到她伤快好全,才愿意动手吗?
这个大胆的想法让沈青心脏“咚咚”猛跳了几下,她马上转正自己的念头,她会重伤,还不是因为谢珩设计逼她去攻打徐唐和孟渊?还不是因为他驭下不力,手下的人擅自行动导致的?
这么一想,她冷哼一声:“刺史大人果然是智计无双,把我和莽山的兄弟们玩弄于股掌这么久,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你看你这一抓我,连城门都快要被攻破了。”
其实别说谢珩,萧瑞这一呼百应势
如破竹之势,也完全超乎了沈青的意料。
“是。”对于眼前的失利,谢珩也并不否认。
沈青望着城门的方向,唇畔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眼前这局面,你觉得像不像你们圣贤书里说的一句话?”
“愿闻其详。”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谢珩不再像平时那般反驳她,他沉默地注视着城门处,目光中有说不出的悲悯。
沈青眉头一挑,第一次觉得这么不可一世的一个人,这会儿竟然有点儿颓靡可怜。
这几个月来被他欺骗摆弄的恶气狠狠出了一口,别提有多痛快了。
她粲然一笑:“你怎么都赢不了我的!”
谢珩似是默认,两人并肩站在高楼上,默契等待着城门什么时候被攻破,高楼上依旧有凛风阵阵,吹得青白两道衣摆在他们身后互相翩跹交织。
许久,眼看城门再也难以支撑,谢珩当机立断准备弃城撤离,他侧身望向沈青:“我要下令弃城退守了。”
沈青指了指自己:“怎么?你弃城还要带我走吗?”
“自然。”
沈青知道自己虽然跑得出大牢,但确实还没本事直接从谢珩手里跑出这刺史府,她还是不甘心挠挠头:“你这招挟天子以令诸侯没有用,你看萧瑞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至少你目前依然是牵制莽山的最大筹码。”
谢珩没时间再与她多言,转身正要离去,被沈青一把抓住了他的宽大衣袖。
“你来渝州剿匪,与我对峙数月,眼下我就问一句,你认不认输?”
谢珩垂眸望着自己被她紧紧捏着的那一角衣袖,终于启唇道:“目前而言,是你胜我一局。”
沈青眼角眉梢都扬起笑意,还有几分憔悴的病容都明亮起来,这谢珩虽然有各种令人讨厌的品性,但总归坦荡,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既然我赢了,这一局该我来选。”
“什么?”谢珩不明所以。
沈青重重呼出一口气:“我决定接受招安。”
谢珩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目光反复在她那张毫无所谓的脸上反复逡巡:“你……说什么?”
“我去让兄弟们别打了,莽山从此归顺朝廷。”
明明是一个祈盼已久的结果,它来得太突然,谢珩只觉忐忑,下意识怀疑:“为什么?”
“因为……”
沈青压低了声音,簌簌风中,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萧瑞绝不能背负上一个反贼的名声。”
她接受招安考量了很多原因,这是很重要的一个。
也许从谢珩来渝州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他们终究要再回到洛京。
第38章 第38章吹散一场大梦
城门激烈的兵刃声渐渐偃旗息鼓。
说起来,渝州刺史府的正堂,沈青这些年不知道来来回回潜进过多少次,她轻车熟路找了张椅子敞开怀坐下,见谢珩也没往主位上坐,而是坐在她对面一张座椅上,轻举了茶盏在唇边细品几口。
真是一派翩翩举止。
对面的人似乎感受到她目光,一双清眸缓缓抬起,沈青下意识连忙扭头撇开目光,忽然又想起眼下是个什么情况,重新大咧咧坐直了身子,用一副看手下败将的眼神看了回去。
门外响起了急促脚步。
“大哥!”
萧瑞身披软甲尤带杀意冲进来,先见端坐椅子上的沈青安然无恙地自在喝茶,才恶狠狠盯了一眼谢珩:“大哥,是不是他逼你招安的?不用管那么多,弟兄们都在城外,只要再多给我们一刻,城门必定攻破!”
他满脸愤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被他抢回来,明明实在手无缚鸡之力的俊美男子,竟然就是渝州刺史谢珩!亏他还尊他为先生,简直就是被人玩得团团转!
奇耻大辱!
“不用,”沈青从容放下手中茶盏:“招安这事,是我决定的。”
萧瑞十分不解:“可是咱们这么多年经营,怎么突然说招安就招安了?朝廷都是些狗官,我们凭什么要依附他们?”
沈青瞥了一眼见谢珩倒是神色平静如常,又重新看向眼前的少年,因为焦急,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眉眼间的稚气越来越淡,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脱胎成一个男子汉了。
“你啊,跟我去洛京吧。”
你有另一条路要走。
萧瑞虽然不理解,但向来都是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大哥去哪我就去哪。”
见他痛快答应,沈青放心下来,又装模作样呷了口茶,继续跟谢珩进行先前的谈话:“让我带上家小前去洛京受封做官,我家中只有一位夫人和一个弟弟,这很简单。但是我还想多带两个人,左思禄和沈哲,也要跟我走。”
这两人谢珩并不陌生,他想了一下似乎没太多厉害关系,便点头:“可以依你。”
“还有,莽山数千兄弟中,还有一些是女子之身。兄弟们都被编入军中,那些跟着我的女子们该怎么办?”
谢珩倒是没想到这时候他还记挂着山上的女匪们,这的确是他之前没有考虑进去的,于是略微斟酌一下,才道:“军中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也不符合朝廷法度,我只能承诺,替她们找到好的人家出嫁,让她们重新去过安生日子。”
沈青不满地撇了撇嘴:“同样是跟着我在莽山混的,怎么男子可以摇身一变成官军,女子就只有嫁人这条路?”
何止如此,世道让女子重名节,她遇到过太多明明已经无路可去的女子,却宁可死了也绝不会来莽山。
绝境中最后能下决心选择来莽山的那些女子,本身就比寻常男子还要更加果敢,坚毅。
若她们只有嫁人这条路可选,未免太可惜。
谢珩竟一时无法反驳:“那你想怎么样?”
沈青知道按当今律例,的确没有办法给莽山那些女子争取同男子一样的待遇,连谢珩也无法破例。
她也没有过于勉强:“愿意嫁人的,官府必须出面考察做主,不能让她们所托非人;不愿意嫁人的,那你们得想办法给她们安排独立的女户,好让她们自己也能安身立命。况且莽山的女子不多,要是非要跟我去洛京的,那我也要带上。”
“可以。”谢珩念及平日沈青与手下那些女匪并无苟合关系,非要带上,只是些女流之辈,倒也无关痛痒。
见他这么痛快,沈青勾了勾唇:“既然你这么配合,那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萧瑞率众攻城,这事的说法必须是,我气不过你用美人计欺骗我的感情,莽山兄弟看不过去给我讨个说法。”
“你……”
谢珩转念之间就明白她的用意,率众攻城,到底是起兵造反,还是因情伤而泄愤,两者决然不同。
他的回答也很干脆:“不行。”
意料之中。
沈青挑了挑眉:“刺史大人,你这就没意思了。你委身在小金顶当了这么久的小妾,你觉得这事洛京的人会不知道?”
其实不管谢珩在小金顶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在旁人眼中,就一定是她说的这般。毕竟人总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这般猎奇的艳闻,谁舍得不信?
假的也非得传得无比真实。
显然这个道理谢珩也是明白的,他微抿着薄唇,始终还是一言不发。
沈青在他脸上看到了久违的无奈又为难的模样,心里可痛快了:“刺史大人,您平日里不是自诩心怀天下,最挂念百姓疾苦了吗?既然不想让渝州百姓卷入战火之中,却又一点虚名都舍不得,可见你那些什么修齐治平都是些套话空话罢了。”
谢珩见他眼中笑意粲然,忽觉一点虚名,并非不能舍。
“面圣的时候,我可以这么去说,”他总算松口,语气还算平静:“还有别的要求吗?”
沈青拍拍衣摆,站起身来:“既然刺史大人这么痛快,那我也痛快,明日便可启程去洛京了。”
轰轰烈烈燃起
来的战火,不过几日又恢复宁静,清乐城里依旧还有着新年喜庆祥和的气氛。
渝州驻地军营里,一夜之间多了上万人马,赖三作为领头,暂时留在军中。
只是原先莽山上那些女匪们,无一例外都选择要跟沈青去洛京,将将统计下来也有几百人众,谢珩亦专门着人妥善安排她们的行程和到洛京后落女户等生活事宜,只等沈青先到洛京,再让这些女子们由官兵护送启程。
一个灰蒙蒙将亮未亮的清晨,一支队伍护送着几辆马车,在冬日薄薄的晨雾中,离开了清乐城。
毕竟是招安,沈青的待遇倒还不错,能带着岳瑛一起乘坐一辆宽大的马车,车厢内一应器物俱全,即便是在行路途中,吃穿用度也不知道比在小金顶上好多少。
只是从莽山到洛京,可真是远啊。
出了渝州,一路向北,走了很多天,直到一路两边的山势越来越平缓,房屋人户越来越密集,直到她背上的伤都好全再也不需要换药,直到树梢上冰雪全部消融,枯枝长出了新的芽苞。
沈青裹着厚厚的氅衣窝在马车里,虽然她的伤好全了,一路也从凛冬走到了初春,可是她自己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这身子骨,现在越来越畏冷了。每次掀开帘子欢快往外张望时,总是来一阵料峭春风把她又逼回马车。
外伤痊愈,内里的病根却一时无法好全。
中间来了一次葵水,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她只窝在马车里不见人,好在岳瑛能替她尽力遮掩。
葵水只要捱几天,可是一路上,每到了夜里两三更的时候,她那阵阵咳嗽,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断断续续直到破晓,才能重新安息会儿。
这是先前受伤卧床时没有的情况,伤好了,反倒多出这样一个毛病来。
小金顶上那个老郎中也被沈青带在随行队伍中,每日两次诊脉,跟谢珩汇报的都是被寒凉伤了根本,现在移到肺腑反而是好事,非一朝一夕的调理能恢复。
谢珩只能不断往沈青所乘那辆马车中添置被褥暖炉氅衣等物件。
很快,洛京的巍巍城墙就出现在眼前。
城门处熙熙攘攘都是往来的百姓、商队、官差,处处人声鼎沸,步步守卫森严,与遥远的清乐镇简直是天壤之别。
渝州回程谢珩一路都是乘的马车,眼下是回京面圣,于是在进洛京城这一天,换上了久违的绛红官服,骑了一匹毛色如雪的骏马行于前头,领着一行车马缓缓入城。
城门处原本略显纷扰的人群四下让开,百姓纷纷夹道,探着脑袋想要一睹洛京第一公子的风采。
谢珩离京几月,从渝州剿匪凯旋,关于这位风华绝代的公子是如何完成这剿匪大业,是如何委身使用美人计,引得那凶神恶煞的匪首鬼迷心窍最后拜服招安,早就是洛京城中盛传的艳闻。
公子风华绝代,与这艳闻实在相得益彰。
马车徐徐进城这一会儿,沈青隔着车壁都听了一耳朵。
她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外头伸长脖子的人们忽然看到马车里探出这么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纷纷愣了神,自然联想不到这就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匪首。
只是觉得,这向来风月不近如谪仙般的珩公子,与那悍匪一周旋,竟真成了断袖,豢养起了小公子!
沈青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前面马背上的身影。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谢珩没有穿他那些雪白得不染纤尘的宽衣大袖,也是第一次见他白马银鞍飒沓模样。
可惜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原先只觉他清越如仙,可落在眼中那道背影,却笔挺利落。
是另一种别有风韵的清峻。
沈青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进了这洛京,我真是有些紧张啊!”
谢珩竟然跟长了一双顺风耳一样,纷乱闲言中听得她这声轻叹,自然而然放慢了速度,骏马与马车车窗平齐。
沈青这下看清他微微侧过来的面容,温雅如玉的容颜在绛红官服的映衬下,多了两分清朗肃然,更有种让人心头一滞的夺目。
正忡怔间,听到他压低声音宽慰:“不必紧张,陛下安排你们先到驿站小住几日,等适应过来,再进宫面圣。”
“诶,我倒不是紧张这个,”沈青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我是听说洛京绝色公子多如云,之前还有位公子容色如玉,大家为了看他,竟把那公子生生挤出病来回去就死掉了。我只是还没想好,以后生活在洛京,该怎样去面对这么多绝色公子啊。”
谢珩目光默然从沈青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移开:“你还是多紧张一下面圣的时候要说些什么吧。”
“那就不劳刺史大人操心了。”
沈青哼哼放下帘子。
*
在驿馆住了几日,圣上终于召见沈青。
天刚蒙蒙破晓,空气中一夜湿漉漉的寒气还未散去,沈青便由谢珩领着,迈入巍巍宫门。
在乾元宝殿上,她见到了端坐龙椅的孝武帝。
屏气敛息中,沈青还是趁他不注意,偷偷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君王,那副五官眉眼中,蕴藏着几分只有她了然的熟悉。
孝武帝少年登基,在位十一年,按年龄算,应该也就三十出头,正是盛年。
意料之外,他看上去却似乎要比实际年龄衰老萎靡不少,身体有明显的发福,眼圈发黑,面目浮肿,整个人散发着被强行拖起来上朝的死气虚弱。
那双混沌无神的眼睛,在看到沈青的瞬间,露出一丝精光。
这种毫不掩饰的赤。裸眼神让沈青感到非常不适,但没办法,人家现在是皇帝,总不能冲上去将他眼珠挖出来,她只好半低下头。
关于孝武帝后宫的那些艳闻,在民间不知传了多少,可见沉湎酒色虽然快乐,可是太放纵了也不行,会让人变丑。
她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
好在孝武帝像是在梦里还没醒,眼中精光只是一闪而过,应付似地迅速潦草完成了这次召见。
朝廷对莽山的招安举措,沈青还算满意。
她手下整合出来的那上万兄弟们,被编入军中,原本渝州不是一个驻军重镇,因为这次招安,成为一个屯兵之地,留在渝州的赖三被封了威远将军,专门来统领莽山的这支队伍。
萧瑞进了禁军,被封了禁军校尉,品阶虽然不高,却实打实的有几分权势,不是四世家的子弟,旁人很难就职于此,看来谢珩为此花了些心力。
左思禄和沈哲,按他们所擅长,一个做了户部主事,一个做了礼部主事。
陛下给他们的,都是些品阶低的官,唯独沈青,孝武帝倒是颇为大方地给她封了个紫金光禄大夫,这名儿听着可气派了,而且还是正三品的官阶呢!
这官儿不仅名头响响当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这是一个毫无实权的虚职,也就是说,她可以每天顶着这个官号,领着朝廷的俸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这简直就是比小金顶还快活的神仙生活!
于是等孝武帝让二人退下的时候,她欣然领了旨谢了恩,退了出去,由内侍引着往宫门外走。
本来她携家小入京,就是来当俘虏的,为的就是要稳住留在渝州那支由莽山兄弟编成的军队。所以当俘虏,她就有当俘虏的觉悟,高官厚禄,吃好喝好不惹祸就行。
美好的神仙生活正在向她招手,简直脚下生风,整个人走得风风火火。
宫道上,来往宫人或者官员,有消息灵通的都知道了这模样俊俏的小公子竟就是悍匪沈青,碍着宫中仪态不好直接打量,但沈青从他们身边经过之时,无人不会为之侧目。
尤其是,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一个人,是谢珩。
一想到那些莽山剿匪的传闻,人人都恨不得自己眼珠跟转到眼眶外面去。
谢珩官服加身,仪姿雅正,不紧不慢走在宫道上,余光里完全没有半点感受到周遭人的态度,目光浅浅落在不远处的那道青影上。
原本入宫是该穿官服的,但沈青今日才被封官,他就这样一身随
意青衣进了宫,好像即便是在这洛京城中,他的芯儿仍旧是莽山上的一颗翠竹。
一别洛京数月,如今再回看,也无愧于当时离京剿匪时“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决心,甚至这结果,比他想象中还要圆满。
毕竟渝州匪患,招安之策远胜于屠戮殆尽。
甚至沈青……他觉得也比原先预想中好太多了,既没有你死我活,也不算反目成仇,他还把人带回了洛京,成了同僚。
人就在眼前,想必再难翻出什么风浪了。
只是他这仪态举止,野性率意,在这京中也太不成规矩了,难免会招人口舌,抓了把柄做文章,谢珩不由得微蹙起眉头,终于在沈青大步一跨,一连跨下三级阶梯跳下去,他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
“沈青。”
不轻不重的一声喊得沈青站稳回头,客套一笑:“恭喜刺史大人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啊。”
谢珩剿匪凯旋,为朝廷平息一心腹大患,自然要被孝武帝隆重嘉奖。
赏了一堆金银珠宝是其次,还对谢家十来个跟着谢珩前去渝州剿匪的小辈也各做提拔封赏。
当时在渝州那个被谢珩冒用名号的谢瑜,谢珩回了京,他便顺理成章接替了渝州刺史一职。
洛京的第一世家,果然名不虚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圣上问谢珩回京想做什么官,他倒是不贪功冒进,选了一个跟渝州刺史平级的大理寺卿。
谢珩望着她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里尽是疏离,心头像淌过一滩凉水般无味。
他们现在,与那些平日里进宫碰上,点头相交的同僚并无区别,没有亲密热络,也没有责怪埋怨。
从刺史府同意接受招安起,沈青对他就是这态度了。
小金顶上的朝夕点滴,仿佛从未存在过。
“听说这几日你买了一间宅子?”
念着他初到洛京,无处落脚,谢珩本来留了好几处风水位置都极佳的地宅想着让他挪进来暂住,没想到他动手倒是快。
沈青睨了他一眼:“刺史大人怎么对我的举动这般了如指掌?不过初来乍到,第一件事不就是要买个舒服喜欢的宅子吗?”
“那宅子离这里不近,坐马车过去吧。”
谢珩往宫门边看了一眼,两匹膘肥体壮的高马拖着一辆宽阔马车缓缓走到面前。
沈青摆摆手:“那还是不麻烦刺史大人了吧。”
谢珩盯着她那双始终透着清澈灵动的眸子,那眼神中,除了客套,还是客套。
“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言行举止都要受御史台监督,眼下你刚出宫门,不少眼睛在盯着你,还是坐马车回避吧。”他缓声开口,平静中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沈青苦恼地挠了挠头:“你当时也没说当官这么麻烦啊?”
“……你是从匪身招安做了官身,这些日子御史台必定要盯紧你,待过些时日,你能在京中安分度日,他们自然也就会松懈下来。”
“原来如此,那多谢刺史大人提醒。”
“不必,你是我招安带回洛京的,若你有罪过之处,我也难辞其咎。”
沈青笑了:“我就不信还有人敢参奏你?”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抬眼瞥了一下马车檐角印了“谢”字的徽记,没再多想,蹬上马车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这马车可比她从渝州回洛京时那马车还要舒适华丽得多,是她从前在渝州连见都没见过的奢华。
不坐白不坐。
谢珩也躬身坐了进来,马车宽敞,两人隔得远,一路也无话。
马车渐渐远离宫门,穿行于闹市中。
热热闹闹的街市,因为谢家马车的穿行,看起来杂乱无序的行人在这时候都十分默契整齐地让开一条路,伸长了脖子,哪怕只是看一眼谢珩乘坐的马车,也很心满意足了。
有大着胆子挤过来的小姑娘,在马车经过的时候,将手中盛满鲜果的竹篮高高举过头顶。
沈青眼疾手快,趁机将手伸出帘子,抓了一只木瓜回来,然后低头“咔嚓”咬出一声脆响。
“这人长得俊,命就是比旁人好,不仅能用美人计顺利剿匪,就连坐个马车,都有人眼巴巴送吃的。”她嚼得腮帮鼓鼓,忍不住啧啧感叹。
谢珩敏锐地听他说“用美人计顺利剿匪”,却捕捉不到一丝阴阳怪气的口吻,好歹在渝州大牢的时候他还会拿这个来呛他,现在再起,语气稀疏平常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他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只是端坐一方,直到马车停下,才跟着蹦蹦跳跳下了马车的沈青下车。
“好了,这就是我在洛京安的家了,多谢刺史大人送我回来,您慢走。”
沈青打过招呼要走,被谢珩出声叫住。
“等等。”
谢珩抬眼打量眼前这座临街宅院,门庭不算大,该有的朱门瓦墙飞檐门柱都不少,门前檐下已经正正方方挂上了“沈府”的牌匾。
他打听过,这原来是一座官宅,后来这宅子主人几经变迁,最后落到一个富商手中后始终不肯再转手,没想到沈青竟然买到了。
“据说这宅子的主人多年来一直不肯转卖,你是怎么买到手的?”
“这就叫鼠有鼠道,猫有猫路,你们搞不定的事,那可不代表我搞不定。”
看着沈青一脸无畏的样子,谢珩不由得语气急切了几分:“这里是洛京,你现在是官身,不再是莽山上的土匪了,不要再把一些不该用的手段拿出来,行差踏错是要掉脑袋的!你知不知道,这宅子最开始的主人,是反贼沈毅?”
说到最后那个名字,他放低了声音,不确定沈青是否对那件久远的事件有过一二耳闻。
沈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然后轻飘飘“哟”了一声:“你连这个都打听清楚了?看来大理寺卿这活儿是挺适合你的。我就是看这宅子最初的主人也姓沈,跟我是本家,我觉得亲切。再说了,那反贼被诛后,这宅子就充公易主了好几人,这有什么影响。”
见谢珩还欲开口,她可不耐烦听下去,忙滔滔不绝截住他的话头:“我说刺史大人,您回京后这么闲的吗?连我新买的宅子前好几代的主人家都被你打听清楚了,您有这精力,多办些案子,多为百姓做些事实,才不枉您君子清正的名声。”
谢珩一张俊脸沉了下来:“沈青,我是在提醒你……”
“好的,知道了,多谢刺史大人提醒,”沈青可不想听他说教:“我保证以后安分守己,绝对不连累刺史大人!”
谢珩被她噎得无话。
沈青见他不再说话,便指了指身后的宅门:“夫人今晚烧了好酒好菜在等我,就不招待刺史大人了。”
然后头也不回进了大门。
直到大门斩钉截铁地从里面被合上,谢珩还笔挺地立在原地未动,身后宽大马车挡住他的身形,两只马儿还在闲适地甩着尾巴。
他抬眼看并不算高的院墙,一颗青翠的苦柚树发出嫩芽,枝叶交错,横生出院墙来。
洛京城里没有高门大户会种这样无用的树,在这寻常宅院里,反倒生出一点平淡的温馨来。
看来他和岳瑛的举案齐眉,从小金顶的山寨里,来到洛京城中宅院里,也算是不离不弃了。
早春的风还很料峭,从苦柚树的枝芽上掠过,吹向院墙下公子清隽无双的眉眼。
吹散一场大梦。
第39章 第39章阿……珩?
沈宅里的确准备了好酒好菜。
日暮的时候,萧瑞几个陆陆续续赶了过来,他们几个授官比沈青早一些,这会儿各自从衙署或营队中赶来。
四四方方的小院里,还没来得及添置太多东西,只有院墙边有一架光秃秃的葡萄藤还未抽芽,然后是一方水井,再就是这株青青翠翠的苦柚树了。
苦柚树下架了炉子,添上火把,几人围坐在炉边,就像原先在莽山时打了猎物就地生火烤肉那样,切了大块的肉
架在火把上烤得滋啦流油,香气四溢。
几杯酒下肚,每个人都有些感慨万千。
左思禄属于故地重游了:“原先是在洛京没了活路才要回乡,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了洛京,我们家世代布衣,我一介商贾,竟然还能在洛京封上一个有品阶的官,也不知我们家祖坟冒了多少青烟。”
沈哲虽然是第一次来洛京,他的感悟之深也并不比左思禄少:“那谁能想到,要不是碰到我们老大,我这会儿可能已经被斩首示众了。我这忽然就来了洛京,忽然还做起了京官?老大,我这不是在做黄粱梦吧?你可千万别让我醒了。”
虽然两人封的都是从九品的小官,但这种有品阶的官身,若不是遇到沈青,这辈子都不会有指望的。言谈之间,也说不上多高兴,只是由衷地感叹这世事之荒谬无常。
沈青依旧是一派地无畏和不屑,说出了他们言外不敢说的话:“我不是说你们能力不行啊,只是回乡避祸的商人,关在牢房中的犯人,都能摇身一变成了京官,说明谁敢豁出命来闹事,谁就有官做。”
萧瑞一直就不服气招安这件事,一听她这话简直说到心坎上去了:“就是,要不是大哥你同意了招安,这些个烂官,我还不稀罕做呢,非得给他们卖命,哪里有咱们当山大王痛快。”
左思禄和沈哲不由得沉默,赶紧象征性抿了几口酒,看得出来,他们原先毕竟是走投无路才投了莽山,若是还有其他选择,好好的正常人谁愿意去当土匪呢?
沈青忽然意识到,萧瑞在莽山生活得太久了,一点洛京的习气都没有沾染,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她虽然也有点儿酒意上头,脑子还是清醒着,她手上正好有双竹筷,就顺势敲了敲萧瑞脑袋:“我今天把你们喊过来,就是要叮嘱几句,洛京不比莽山,你们现在是官身,把原来的土匪气都收一收,谨言慎行些。你要实在看不惯那些烂官,就做个好官呗。”
萧瑞摸着脑袋难以置信,还谨言慎行?天天夹着尾巴做人也太憋屈了吧?
“大哥,你不会被那谢珩唬得鬼迷心窍了吧?咱们在这烂屋子里,还能做好官?”
沈青又用筷子狠狠敲了他脑袋:“那你把这烂屋子拆了,重新建一个!”
萧瑞被她敲得抱头逃窜:“反正我不管,这洛京城里要是实在待不下去,咱们就重新回莽山,攻城的时候我们都有还几万人马了,谁怕谁?”
“行行行,”言尽于此,沈青没有继续说下去,抬手举杯:“继续喝酒!但是谁失了本心,我可不管你官身不官身,照样宰了。”
在场的每个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刚刚谁说要他们收一收土匪气来着?
一场酒热热闹闹喝了大半宿,猜拳罚酒简直把人嗓子都喊哑,整个院子里醉醉呼呼没有特别清醒的人,这倒是跟小金顶上的生活别无二致了。
沈青照常是要发酒疯的。
这次她总算没有祸害别人,大概是院子里这棵苦柚树有些突兀,她最后就抱着那树干死不撒手,还一边嗷嗷:“你怎么长这么高了?你还活着我很欣慰!可是你长这么快,我也老了……”
最后还是到了下半宿岳瑛实在看不下去,怕沈青这身子骨夜寒受凉,给她裹了毯子拖着她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醒来,捱过了短暂地宿醉头疼,沈青裹了绒毯望着院子出神。
昨晚还是闹闹腾腾的,这会儿清清静静得连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她都听得见。
左思禄和沈哲在洛京中寻了住处,萧瑞如今在营中,大概十天半月都回不了一次家,沈宅里,就只剩她和岳瑛了。
这让人不禁想起原先在莽山,兄弟们成群结队的日子,显得眼前这日子也太寂寥冷清了!
不过她自然也闲不住,洛京繁盛,她好久没见识了。
短短几天,她几乎是早出晚归,比公干的官员还要繁忙上许多,几乎看遍洛京风貌,品过各色风味,这日子生生给她过出了如鱼得水的快活。
与渝州的萧条风貌不同,洛京到底是皇城,还能继续粉饰着太平盛世。
本来她是想带上岳瑛一起的,但是岳瑛回到洛京,到底是有些近乡情怯,不愿意出门触景生情。
不过沈青也知道,岳瑛多少还是受累于所谓“罪臣之女”“压寨夫人”这样的名声,害怕遇见旧友耻笑,所以也没勉强她。
她就这样一个人在洛京城里兜兜转转玩了小半个月,最大的发现就是,洛京不愧是京都,俊俏的公子可真多啊!
走在大街上,几乎人人都是宽衣大袖,衣袂翩跹,一个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实在看得人应接不暇。
甚至风格也环肥燕瘦,有清秀的,有文弱的,有周正的,有矫健的,应有尽有,确实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比渝州那样穷乡僻壤里的歪瓜裂枣们养眼多了。
可是看着看着,沈青也很快意识到,这满城公子哥虽然养眼,可是终究没有让她遇见那种让她直呼惊为天人的存在。
也就是说……还没有一个比谢珩更出挑的存在。
不过想想也是,豪门世家真正的贵公子都是很矜贵的,谁天天招摇过市引人注目呢?在大街上肯定碰不到!
她在路边随手抓了几个人打听,终于找了个好地方。
离皇城不远的城坊,有东西两市,两市间最繁华的街道上,坐落一间高楼。
这高楼比旁边所有房屋楼宅都要高出许多,只要出了两市,站在任何街角,抬眼一看,都能看到那高楼扬起的檐角。
听说这里白天彩旗招展,夜晚彻夜笙歌,是真正醉生梦死的富贵乡。
沈青仰头看那高楼上的占了足足一整层屋檐高的牌匾,彩漆描边,写了“南风楼”三个字。
这是洛京城里达官显贵的销金窟,她也只好入乡随俗了。
她迈步跨进门槛,一阵香风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简直要把她熏晕过去,好在有人及时扶助她手臂,她回头一看,对上一张年纪已经不轻,但依旧存了几分风韵笑意盈盈的面容。
满头珠翠的妇人只挑眼打量了一下她,便将客人品味摸个七七八八:“这位公子是位生客,想听曲还是对诗,要饮些酒呢,还是品茶?”
沈青略有些迷茫地四下望了望:“那先听曲吧,喝茶就行。”
鸨母又继续引导她:“那公子是喜欢才子,还是喜欢佳人呢?我们才子佳人各有唱曲,各有风味呢。”
沈青反应过来,这南风馆的乐子,不仅有妓子,还有小倌,这妇人眼神厉害,一下就看出她是来找小倌的呢。
于是她也放开了熟络起来:“那就劳烦替我挑几个唱曲好听的俊俏公子吧。”
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学来的套路,从袖里摸出一只小金元宝,笑意轻浮地放在妇人手中,乐得妇人丝绢一挑,颇有些轻佻地拂过她鼻尖,留下一阵余香。
她便坐进了上宾的雅座间。
雅座到底不是房间,虽有轻纱帷幔遮挡,可是旁的情景还是能若隐若现,好像在这雅座的人真的就是做些听琴品茗的雅事。
若是别的什么兴致来了,拥入闺房,那又是另外的场子,另外的银子了。
可真会赚钱,难怪是个销金窟。
还好她这三品虚位给的俸禄多。
不得不说,雅间到底是雅间,这熏香都雅了很多,整个人靠在软榻上,连骨头都松软下来。
案上的茗茶温烫刚刚好,没有等两口茶的片刻,就来了四位公子一一进来见礼。
见到来人,沈青微挑了一下眉头,心中不免赞叹那鸨母会做生意,不因她是生客而随便找几个来糊弄她,反倒是红花绿叶,主次分明,挑得各有风韵。
中间那个
最为出挑,白衣胜雪,玉冠束发,怀中捧着一只乌木琴,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沈青一眼看中:“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抱琴款款答:“小生苏子珩,公子可唤我作阿珩。”
“阿……珩?”
沈青张了张嘴,两个字格外烫嘴地从她口中过了一遍,怪不得看这人眼熟得很,再看他这周身打扮她终于恍然。
不愧是洛京第一公子啊,连南风楼的小倌都要竞相模仿其几分风韵来。
她又瞥了眼苏子珩怀中的乌木琴:“那就弹支曲子听听吧。”
几人依言拂衣坐下,苏子珩一人抚琴,其他人以管萧伴之,声声丝竹缠绕耳畔。
沈青支着脑袋听得出神,目光始终落在苏子珩的一袭白衣上,眼神中多了一丝黯淡。
真是没想到,旁人只需学他个三分形貌,便可如此出挑。
可惜她是见过本尊的人,衣裳配饰的风格确实如出一辙,可惜举手投足间的风度气质,一旦有了对比,便相形见绌了。
就说这琴音,听起来也是悦耳舒心,可比起她在小金顶上听过的乌尾,只能说是仙乐与凡曲之别了。
一声轻叹。
原本流畅的琴声忽然错了一个音,然后渐渐止息下来。
苏子珩微白着一张脸,弯身告罪:“是子珩琴艺不佳,污了公子尊耳。”
低眉颔首,七分惶恐三分委屈,拿捏得恰到好处。
“啊,没有没有,你弹得很好听!”
沈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听琴听着忽然叹息了起来,连连摆手,让美人委屈实在是大罪过,忙一拍大腿,无比阔绰地从怀里摸出一颗金灿灿的元宝。
得了元宝,苏子珩终于勾唇一笑,声音更加酥软:“承蒙公子厚爱,那不妨……”
“公子,我家公子请您到隔间一叙。”
他话还未落,被帘外一道声音打断。
沈青抬手掀开帘幕,帘外果然侯了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仆。
“找我吗?今日我有佳人相伴,就不奉陪了。”
她单纯就是来找乐子的,才懒得跟乱七八糟的人牵扯。
小仆却恭敬又执着:“公子说相逢是缘,已经备下佳酿,请您赏脸。”
这便有些扫人兴致了。
顺着小仆的指引,沈青冷冷瞥去,看到不远处另一间包房里,隔着轻纱重帘,影影绰绰是一个男子的英挺侧颜。
她目中冷锐顿时烟消云散,既是俊美公子相邀,岂有不去之理?
于是沈青喜笑颜开应邀去了旁边的包间,一掀开帘幕,果然见里面坐了个俊雅富贵的年轻公子,正自斟自酌,见到来人,一双桃花眼似会说话,流露出几分倜傥笑意。
沈青只觉眼前豁然亮了一下。
这人身穿天青月白的锦袍,头束白玉冠,一把折扇轻拢在掌中,笑意盎然:“实不相瞒,见公子进门起,气度潇洒,实在令人折服,苦于没有理由,不敢唐突打搅。不过方才察觉到你似乎是在寻人,我倒是有一二思路,冒昧请君过来小酌一杯。”
末了,他又补充道:“鄙人王容,不知是否有幸与公子攀交一场?”
原来是四世家的王家。难怪不仅笑起来如沐春风,这说起话来也如杏花春雨,沈青也颇有耐心地应付他:“寻人?我在寻什么人?”
王容缓缓展开掌中折扇,露出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需要略一辨别一番,才看得出那上头写的是“酒色财气”。
只听他折扇轻摇:“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这话一出,沈青恨不得立刻将他引以为知己:“王容是吗?你这个兄弟我认了!”
说着她已经给两人各自满上一杯酒,仰头就将自己那杯喝了个干净。
见她不仅如此迅速就听懂自己弦外之音,还这么豪爽亮了杯底,那双桃花眼底笑意更浓:“那说好了,我们以后就是好兄弟了。”
只不过“兄弟”二字,他说得轻飘飘的,可没有莽山上弟兄们拜把子时那样气势浩然。
洛京城的男子果然还是太文秀了些。
“那你说说有什么思路啊?”
“这南风馆里,虽然也有些赏心悦目的,可终归只是风尘中的庸脂俗粉,只能偶尔赏玩一二。既然我们刚刚喝了酒,是兄弟了,明日你再来这里,我们以琴会友怎么样?”
“……你们洛京人非要这么雅致吗?”沈青本来嫌麻烦,但是见他目中星星点点,甚是好看,想到真正世家子弟到底还是品质会更好,便应了下来:“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两人又相见恨晚痛饮两杯,趁自己还清醒着,沈青摇摇晃晃起身告别。
王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诧异:“不过……你一点都不疑心我是骗人的?”
骗人?骗财还是骗色?这有啥好怕的。
她无所谓地摆摆手,一摇一晃转角下了楼梯,直到隐没于窗下的人群中,王容才意犹未尽收回目光。
果然有意思。
身边的小仆也看了半天,不知自家公子怎么对男人感兴趣了,还是尽职尽责道:“公子都这么坦诚了,这人也不知道报个姓名家世上来,也太不识相了!既然这人入了公子的眼,要不要我去打探一番?”
王容气定神闲摇着他的折扇,唇畔始终挂着一抹压抑不住的笑意:“打探出来的有什么意思,让鱼儿一点一点上钩才有意思。”
放眼洛京,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第40章 第40章我孩子的父亲肯定不会是……
沈青晃悠着回到沈宅的时候,天色已暮,岳瑛正在等她,院落灯火可亲。
不过她一回来就听说谢珩派人来府上找过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醒酒汤险些喷出,脑子瞬间清醒过来。
“他派人找我干嘛?”
苍天可鉴,这些天她可没招惹过他啊!
岳瑛摆出一只木匣,里面整整齐齐摆放了十只细口白瓷小瓶:“谢府给你送的玉露枇杷雪梨膏,算着你上一批应该都喝完了。”
大病初愈那阵,沈青那整夜整夜的咳嗽,直到回京谢珩往她府上送了各类良药补品,包括这玉露枇杷雪梨膏,她的咳症才渐渐止息。
枇杷和雪梨都不属冬春时节,这时候能弄到这样好东西的,也只有谢家了。
哼,不过这本来就是他该赔给她的!
“这个好喝,又可以再喝十天了。”沈青理所当然收下。
岳瑛又提醒她:“除了送东西,珩公子还让人传话,说洛京不比莽山,让你安分守己些。”
又来……
沈青嗤之以鼻:“我最近可实在太安分守己了。”
她都准备去参加以琴会友这种风雅之事了,还要怎么样才算安分守己呢?
岳瑛看了眼她满脸无畏的神色,忍不住凑过去问道:“我怎么感觉……你最近在避着珩公子?”
沈青心底事被岳瑛就这样戳破,她倒也没避讳,肩背耷拉下来,自己也稀里糊涂:“一开始知道自己被骗后,我真是气炸了,恨不得马上宰了他。后来招安了,又觉得没什么好生气的。可是现在真正让我面对他,跟他说话,我心里还是膈应得慌。”
她心里不是不知道,当朝廷彻底不能容于她时,谢珩虽然一直在骗她,可是这次确确实实是他替她保下了整个莽山的周全。
况且本来也是她先将人家掳上山的。
好像是不该生气的。
但她也自觉她对谢珩也不赖啊,好吃好喝供着他哄着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两个人朝夕相处那么些日子,总有一点儿情分吧?
这些天她总时不时想起在小金顶上,谢十三冲着她无奈又温和的笑意,她刚想会心一笑,马上就又想到那样好看的笑容背后都是欺骗,脑海中再俊的
一张脸,也立刻面目可憎起来。
岳瑛在一旁忽然笑出声来:“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般模样。”
“什么模样?”
“一双眉毛都拧成愁肠百结的样子了,特别有意思!”
“真的啊?”沈青忙抬起两只手去抚自己的眉毛:“你故意笑我的!?”
岳瑛咯吱笑得停不下来,沈青闷闷愤愤不搭理她,自己突然想明白了。
“我知道了!我就是好好养了一只小猫小狗,结果小猫小狗咬了我一口跑掉了,也不至于深仇大恨,但以后也不想养了。”
“现在入了洛京,反正我跟谢珩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岳瑛止住笑声,心想好歹算是养了一只仙鹤吧。
其实她很能理解沈青的感受,作为一个局外人,她更能看清身在局中的谢珩,一定是有过动容和真情的。
可是那几分动容和真情,始终是建立在欺骗之上,真是可惜。
她又问起正事:“那生孩子的事情怎么办呢?”
“我孩子的父亲肯定不会是他了啊!”
“啊!?难道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说到这个,沈青可真是痛心疾首:“我是得给孩子选一个相貌好家世好的爹,但绝不能是谢珩这样位高权重的人,他现在还这么年轻就已经是谢家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将来封侯拜相……不行,太麻烦了。”
诶,如果只是一个空有家世外貌的花架子,那可多好!
遗憾归遗憾,她还是对未来充满希望:“不过到了这世家如云的洛京,想要再找一个我心目中的合适人选,可太容易了!”
岳瑛在一边默默无言,不忍心扫她的兴。
恐怕不会如她所愿。
*
第二日时辰一到,沈青便满怀期待兴高采烈去南风楼赴约了。
王容果然在南风馆包了一间更大的雅间,席间点的是沈青最爱的苏子珩弹琴助兴,见沈青依约而来,满眼笑意倜傥,亲自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我昨日与这位公子一见如故,从今起她便是我王容的朋友,诸位请多关照。”
他说话有种慢条斯理的惫懒,沈青向来不喜欢这种拖泥带水的腔调,不过大概是他长得好看,这暖糯语调配着丝竹之音,倒是有几分富贵闲人的气象,并不让人讨厌。
不过他带来的那些世家公子嘛……就有点一言难尽了,一个个虽然衣冠楚楚的,但长得……放眼席间望去,沈青很合理地怀疑,王容今日组的这一桌人,其实就是想故意衬托他自己的鹤立鸡群吧?
当然,那些个世家公子们,看沈青的眼神……也很复杂。
谁也没见过南风楼来过这样一号人物,在一众绫罗绸缎玉冠锦带中,沈青这一身青色窄袖束腰的布衣,多少显得寒酸了些。
既然是王容的座上宾,有人客客气气敬酒,问了句:“不知这位兄台贵姓?怎么称呼?”
沈青尽量让自己说话听起来有素养:“鄙人免贵姓沈。”
噢——众人都松了口气,沈氏在洛京中排不上什么号,再看她这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投来的眼神有鄙夷的,有垂涎的,还有在她和王容之间来来回回暧昧不明的。
沈青没管那么多,既然这一桌没什么让她看得上的人物,那就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
她觉得,这样的宴席,其实跟她在莽山上和兄弟们喝酒吃肉也差不多,无非就是包间更雅致一些,酒菜更精致一些,吃饭的时候,没人吧唧着嘴嚼得震天响,诶,顿时感觉这酒肉都没那么香了。
吃着吃着,她发现身边的这个王容好像还不错,她往哪个盘子里多夹了两筷子,那盘子就停在她面前不动了。
她故意又试着往另一个盘子里夹了两筷子,明明身边这人正摇着折扇跟人谈笑,那盘子又正正好好停在她面前。
真不错!等吃完回去她就去好好打听一下这个人!
最后吃到整张桌子上只剩她一个人还拿了筷子的时候,她咽了咽口水,终于装模作样把筷子搁下。
直到有人让苏子珩停止弹奏,取了他手中的乌木琴,沈青靠在椅子上放松坐好,传说中的“以琴会友”可算是进入正题。
“诸位,这是我最近在家闭关七七四十九天苦悟出来的一首新曲,给各位赏听一番,献丑了!”
“卢兄,闻君一曲,如听仙乐,某此生死而无憾了!”
“我这还有一曲,这是我梦中有仙人托梦所得!”
“大家听听我这曲,这是我遍游名山大川,于峨眉之巅,遇仙人从月中驾鹤而来,将此天籁传授于我!”
沈青惊掉下巴,这所谓的“以琴会友”,哪是什么会友啊,不就是互相吹牛和吹嘘吗?
有些人勉强还弹得尚可,有些人……只怕连苏子珩都比不过。
她正听得兴致缺缺,忽然有人将琴递到她眼前。
“想必沈公子琴艺绝佳,才能得王公子青睐,不知我们是否有幸能听一曲?”
这人说得殷勤,无非是断定她不会弹琴,不配为这席间座上宾,想看个笑话罢了。
王容笑眯眯用折扇将琴挡开:“沈公子是我请来赏琴的。”
言外之意,就差将“你们没有资格听”直接说出口了。
在座的没人敢不给王容面子,那人只好悻悻把琴收了回去,沈青手更快,反手揽住琴身,乌木琴轻轻巧巧落在桌面上。
旁人没有注意到,王容却微不可察挑了挑眉,身手不错。
“我会弹一点,大家都弹了,我也没有扫兴的道理。”
既然有人维护她,她也给主人家卖个面子。
于是沈青坐直了身子,抬手拂上琴弦,虽然听得出她因久未拂琴而略显生疏,技巧也平庸,但也的确挑不出毛病。
一曲将尽,王容的眉头却越听越紧,一张俊脸生生被他拧成一个“囧”字。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跟谢珩什么关系?”
这“宫”弦上的颤音,全洛京只有谢珩有他独特的弹法,时人争相效仿,也只是东施效颦罢了。
她怎么能弹出一模一样的颤音?
沈青被他突然这么当头一问问懵了,脱口而出:“他是我……曾经的小妾?”
等话一出口,她才想起自己现在已经被招安了,还哪门子小妾啊。
于是反问:“怎么,你也认识他?”
王容觉得自己眼角都有些抽搐:“……他是我表兄。”
“两人一问一答间,席上每个人张嘴瞪眼的表情……甚是精彩。
大意了!方才听他自称,只推测他不过一介平门寒族,因为长得灵秀得了王容青睐,可可可谁也想不到那刚被招安入京的悍匪沈青身上啊!
这等人物,王容可以想相交就相交,他们这种小世家可沾染不起!虽说现在陛下招安了他给他官做,谁知道以后会出什么幺蛾子呢,圣上随随便便一个连带问罪就够他们吃一壶了。
“王公子,我忽然想起今日先生布置的功课还没做完,就先告辞了!”
“我也是,仙人说今晚也要托梦给我赠一本绝世琴谱,我得赶紧回去焚香入眠,诸位再会,再会!”
一转眼的功夫,席面上的人走得干干净净,苏子珩尴尬拨弄琴弦,也很会察言观色地悄悄退了出去。
只剩沈青和王容面面相觑。
王容脸色本来也比那些人好不到哪里去,但到底也算见过些世面,他缓缓煽动手中折扇,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依旧风度翩翩。
他一开始是想循序渐进来着,诱着猎物一步一步走进陷阱,现在真是当空一记炸雷,炸得他耳畔一阵轰鸣。
不是,她竟然是沈青?
不对,传说中的悍匪沈青,是一个女子!!??
以及,还是一个这样清绝灵秀的姑娘?
他深吸了口气,想缓解一下尴尬:“所以你的琴是谢珩教的?”
这
没什么好隐瞒的,沈青坦然点了点头。
谢珩会教人弹琴?这比白天碰鬼还难吧?
王容又嗑嗑巴巴问:“那……那你跟谢珩现在什么关系?”
沈青挠了挠头:“洛京中不早就传遍了吗?谢珩忍辱负重,委身莽山,用美人计获取我信任后,与手下里应外合活捉了我呗。”
“你们……真做了一场夫妻?”这时候王容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是因他此时撞破了一个刺激事实而产生的兴奋。
沈青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耸了耸肩:“可惜谢珩并没有断袖之癖。”
王容看她的眼神更加意味深长:“那你呢?”
沈青仰头想了一下,笑得无比真诚:“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也不是断袖。”
王容轻摇折扇,不再说话。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近来谢珩回京后,似乎确实没听说他专门跟沈青还有什么私交,原先他就觉得“委身做妾”这个传闻放在谢珩身上太过于惊世骇俗,现在嘛……
他眼底的盎然笑意几乎快要掩盖不住。
然后两人就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酒肉好友。
沈青发现,在洛京,还是得跟王容这样的人混,那才叫如鱼得水,活色生香,之前自己一个人满大街瞎晃悠,玩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他的身份也基本摸清楚了,洛京四大世家中的王家嫡系子弟,虽然不学无术,但家世太显赫了,朝廷给他封了一个跟沈青一样的虚职。他的姑母王氏是谢珩的母亲,他确实是谢珩嫡亲的表弟,不过也只比谢珩小上一岁而已。
有了这样合意的玩伴,沈青每天玩得不亦乐乎,早出晚归就算了,有时候甚至还要夜不归宿一把。
这天,两人在地下赌庄里赢了一大把,又回南风楼来喝酒听曲,依旧点了苏子珩作陪。
王容送了把折扇给她,她摸到扇骨冰凉沁骨,好在当年也打劫过不少贪官豪绅,她依稀能辨别出这扇骨是南夷进贡的象牙所制。
她缓缓摊开软滑的烟绸扇面,入目是一副青山翠竹图,左下角题了小字,是旁人请都请不到的名师亲描。她多少有些动容,几日相处,便能摸清她的喜好。
另一边扇面,龙飞凤舞写的是“风流倜傥”四个大字。
沈青总觉得“风流倜傥”这四个字不如王容的“酒色财气”,但也没关系,短短两天,那把折扇在她掌中已经流转自如了。
只是她始终穿不惯洛京男子常作的宽衣大袖打扮,还是一身青衣劲瘦窈窕,手中折扇一挥,自别有一种风流,走在街头竟也引得少女老妪们纷纷侧目。
两人趴在栏杆上,一边听着小曲,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喝着小酒。
说起来,过久了莽山上那种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沈青可太喜欢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了。
尤其是这南风楼里,世间怎么会有这般快活的地方呢?美人如云眼前过,乱花渐欲迷人眼。
不过耳畔忽然传来的争吵声,打破了温柔富贵的靡靡之音。
“告诉你,海棠姑娘昨晚可是趴在我枕头上亲口跟我说的,今天她也是我的人!”
“滚!本公子昨天五百两花了下去,海棠姑娘这一个月都是我的了!”
沈青伸长脖子往下看,就看见通往楼上包房的楼梯间有两个华服公子迎面争吵,一个人的臂膀间紧紧钳了个姑娘似在示威,另一个也气势不输,直拽着那姑娘的玉藕一般的手臂要将人拽到自己怀里来。
可怜那姑娘,纤细窈窕的一身,被两个大男人拉来扯去,一张花颜被吓得失了血色。
原来是两个客人为了争一个姑娘吵起来了呢。
不过她不理解这为什么能吵起来:“奇怪,既然来这里消遣,那不是谁出的银子多,那姑娘就陪谁呢?”
王容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楼下的纷争:“倒也不完全是银子的问题,总之两人撞上了,那不管这姑娘今晚陪了谁,另一个人岂不是很没面子?”
面子?
沈青似懂非懂,大概就是渝州各个山头打劫分赃一样的争夺?要是打劫的时候她输给了孟渊或者徐唐,那简直是让人丢脸到活不下去了。
又听王容在旁边不紧不慢道:“这两个人嘛,说起来背后世家也不大不小,这洛京城中这么多世家,再小的冲突,那也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赢了,明天传出去,就是张家赢了赵家,多没面子。”
沈青听着,这不比他们这群山匪更无聊吗?好歹他们在渝州争来打去,都是实打实的利益,这算什么?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们世家子弟命可真好,每天的烦恼和欢乐都来源于斗鸡走狗,就这德行,每个人都还有官做呢。”
听她讽刺,王容带着一脸笑意倜傥,慢悠悠晃着手中折扇:“你再待久些就知道了,洛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家家户户恐怕就只剩门口两尊石狮子是干净的。我这种,整天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家里都要烧高香谢天谢地,谢我品格高洁。”
“那谢珩那种算什么?”沈青不由得脱口问道。
王容也答得不假思索:“算极品。”
“……”
沈青扭头继续看热闹,鸨母花枝招展地带了几个姑娘袅袅娜娜走了过来:“两位公子,你们来南风楼是来寻开心的,哪需要大动肝火呢?咱们楼里可意的姑娘多得是,今日我来做东,就当给二位赔个不是,让姑娘们好好陪公子喝酒。”
那两位公子本来还在气头上,但鸨母身后除了娇俏袅娜的姑娘,可还站着四五的壮汉。
于是都笑着将款款依附上来的姑娘搂入怀中,得了现成的便宜还要卖乖:“既然娟娘如此有心,我们也是盛情难却了。只是这海棠,未免也太扫兴了些,娟娘可要好生管教,别哪天扫了哪位大人物的兴致,给你们南风楼带来灭顶之灾啊。”
娟娘挂在眉眼间那一抹迎来送往的笑意冷淡下来,与两人对视须臾,终于又轻描淡写道:“既然海棠扫兴了,那就拖到后头院子里打死便是。”
海棠吓得连忙跪下来哭着求饶:“娟娘,海棠知错了,您饶海棠一命吧!”
几个壮汉已经上前拖住海棠,海棠也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劲儿,挣开壮汉的钳制扑到一个公子脚下,紧紧抓着他的衣摆:“公子,您救救海棠,海棠这辈子做牛做马伺候您!求求公子大恩大德……”
“滚滚滚,下贱东西!也配伺候本公子?”
方才还在为了海棠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这会儿都恨不得将人踢远一些,海棠很快又被身后的壮汉紧紧钳住往后拖,她一双葱白纤细的手徒劳抠住地砖,在地上被拖出一道长长血痕。
沈青杯中的酒再喝不下去,紧拧着眉头问王容:“这两位公子,身家背景应该比不上王家吧?”
“废话,整个洛京,四大世家可是凌驾于所有世家之上,而这四大世家中,又是谢家和王家……”
“王兄,咱俩关系是不是特别特别好?”沈青十分真诚地打断他。
王容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可是对上她这样一双乌漆晶亮的眸子,要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过脑就说出口了:“那自然是特别好。”
“所以我想打他们,你会替我撑腰吧?”
“你这……!!!”
等王容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时,一道青影已经翻出横栏。
还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那几个拽着海棠往后拖的壮汉纷纷被踹到在地起不来身,沈青轻灵的身影才盈盈落地。
她眉眼弯弯,冲着那两位公子露出一个分明干净和熙的笑容,却让人有些发瘆。
一人大着胆子放话:“你……想干什么?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沈青本来还想你来我往痛快吵几句,可是这人一开口她就没了吵架的兴致,还是在渝州的时候,孟渊之流骂起人来听得让人有回击欲望。
洛京城的世家公子们,方方面面,都太让人失望了!
她手上正好有一把趁手的折扇,等这人话音刚落下,她旋手将扇柄一扫,折扇飞出,在空中撑开,往那人脸上呼了一巴掌,将他打得趔趄倒地。
另一人惊呼:“你好大胆子,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你……”
沈青懒得听他说完,正好折扇旋了一圈回到手中,她将折扇一合,抬手往后一扬,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玉骨扇柄轻轻脆脆敲上那人肩头,身后冲上来的那人身子缓缓沉了下去,耳畔清晰地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先前被呼了一巴掌的公子忙捂着自己肿得半边高的面颊,连爬带滚往后面退:“你……你完了!你死定了!快把这南风楼给我围住,快喊人来,给我把这人绑了!”
门外真的有家仆鱼贯而入,大有要将南风楼围攻之势,楼上楼下顿时一片吵嚷尖叫,娟娘也默不作声往后退了退,摇头示意身边的壮汉先不要妄动。
沈青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海棠,这才看清她的容貌,果然娇柔美丽,眉眼垂泪,怯怯风情,如春日海棠沾湿雨露徐徐绽放。
“海棠是吗?以后我罩你了。”沈青扬了扬下巴,桀骜一笑。
海棠惊魂未定,愣愣地盯着眼前俊秀清逸的公子,好一会儿,又柔弱无骨附身下去:“多谢公子相救之恩,海棠衔草结环,也无以为报。”
“呸!死到临头了,还想英雄救美!”
那两个公子被家仆们拉起来护在身后,忍着剧痛冲沈青喊话。
沈青看也没多看一眼身边举着刀棍团团将她围住的仆从们,唇畔始终挑着一抹不屑的笑意,慢悠悠抬眼望向楼上凭栏而立的王容。
那眼神,倒也不是在向他寻求帮助,仿佛在说,要是你不准备出面,我就自己动手解决了。
王容终于从惊异中缓缓回过神来。
虽然他早就知道了沈青的身份,但始终无法将她与“悍匪”二字联系在一起。直到今日亲眼见她连看了不看就一扇子敲碎人家一根骨头,才终于意识到,悍匪沈青,名动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眼下两人家仆都出动,把家中势力牵扯进来,说不定还要惊动官府和其他世家。沈青刚刚入京,背后不知多少人盯着她,她身后又无根基势力,事情闹大了于她不利。
于是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缓和一下场面,一道清醇的声音更先传来。
“诸位要在天子脚下持械闹事吗?”
一听这声音,沈青顿觉不妙。
不是,就算持械闹事,这事儿也不归大理寺卿管吧?
她抬眼默默看着白衣玉冠的公子步步上前,他只身一人未带随从,但随着他走近,围在前头的那些家仆们立刻一一为他让出道来,直到他最后在沈青面前立住。
立春已经有一些时日了,洛京的天气一日比一日转暖,沈青却觉得旧伤好像要复发了,眼前人始终落在她身上的冷冷目光,让她背脊一阵一阵发凉。
仿佛她做错什么事了似的?
当然,在场的除了沈青这副硬着头皮又混不耐烦的模样,其他人则在惊诧万分中保持着震耳欲聋的沉默。
其中尤以王容最夸张,几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也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好歹也是翩翩一公子这事了,整个人毫无形象地攀在柱子上朝下面张望。
这可是谢珩,洛京第一公子,向来素雅高洁,不染俗尘,尤其对这种烟花柳巷之地十分不屑,现在竟然屈尊亲自来了南风楼!?
“我不是派人告诫过你,洛京不比渝州,要安分守己一些吗?”
谢珩寒凉目光只落在沈青身上,言语间字字淬冰。
沈青无比真诚:“我要是没有安分守己,你觉得这些人还有命吗?”
旁人见谢珩开口就拿沈青问责,这人回答还如此大逆不道,顿时有了底气,那脸被扇肿了的公子忙扯着肩胛骨被打断的公子走出来,冷汗涔涔地告状:“珩公子,今日幸好有您前来为我们做主,我们在南风楼虽说是寻欢作乐,但也未做有悖朝廷法度之事。可是不知从哪冒出来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公然动手打人,您可明鉴,我们手下这些家仆都是为了自保才拿了武器,绝非是要持械闹事。”
“是啊,珩公子,此人武功高强,出手狠毒,在洛京必定是一大祸害!”
沈青听他们啰嗦了半天,也就听到“武功高强”那四个字像是人话,真是怀念在莽山的日子,这些人才没命说完这么多话呢。
不过好在谢珩的回应让她还算有点儿满意:“你们受伤需请郎中看伤的银钱,还有南风楼一应器具的损坏,都由谢家来承担了。”
一语既出,众人都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看着眼前这张雕霜斫玉的容颜,艰难反应过来,珩公子是在公然包庇这小子吗?
那脸肿公子不甘道:“珩公子,谢家可是洛京世家之首啊,您怎么能容许这种人任意欺凌我们世家子弟?”
谢珩看也没看他,冷峻的眼神始终落在沈青身上:“这种人?这是陛下前些天御口亲封的紫金光禄大夫沈青,正三品的官阶,诸位想要问罪,到御前告状去吧。”
沈……沈青?
很明显,沈青这两个字,要比什么紫金光禄大夫震撼得多。
围成一圈的人齐刷刷退开两步,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悍匪头子,是这么单薄清瘦的一个混小子吗?
再联想到关于谢珩剿匪,委身做妾的那些传闻,众人的目光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来回。
沈青本来还笑眯眯的满脸写着“正是在下”,可他们看个没完没了,这谢珩还是摆着一副冷若冰霜的俊脸今天非要找她茬的模样,她略微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抬眼往楼上王容的方向看了一眼。
谢珩也顺着她的目光遥遥望去,原本在冲沈青打着手势的王容连忙抛出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整个人马上躲到柱子后,只露出束发的半边玉冠。
果然,立刻听到谢珩道:“以后不要来烟花柳巷跟那些纨绔子弟厮混。”
这沈青可就不忍了:“陛下招我入京受封,不就是让我在洛京吃喝玩乐的吗?难道还想要我参与朝政励精图治?再说了,烟花柳巷怎么了,纨绔子弟怎么了,我家中夫人都不介意,刺史大人介意什么呢?”
谢珩清冷沉俊的面容上终于被沈青怼得露出一丝迷茫的愕然,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青似乎在他方才看过来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瞬即逝的痛楚。
她忽然就一点也待不下去。
当然脚下也是很诚实的,将谢珩与一众看客抛在身后。
直到门外都看不到她的影子,只听到她的声音飒飒飘回:“多谢刺史大人给我垫银子!”
谢珩依旧冷着一张脸,旁人看不出什么波澜,目送他从容款步独自走出了南风楼。
白衣胜雪,容色泠然,在南风楼里走一趟,未曾沾染上半点烟花靡靡之气。
许久,王容终于从柱子后探出一个头,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方向,脸上有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与沉痛。
谢珩,他心目中高洁雅正,不容亵渎的表哥,这次看起来要栽大跟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