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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钱娇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第21章你族兄没救了


    今晚的小金顶,是热气腾腾的酒香肉满。


    屋前檐下,火把通明,将覆在地上的白雪映得晶亮夺目,桌椅七七八八胡乱拼凑,宴席大摆起来。


    沈青近来发了几笔横财,谢珩给的一百金酬劳,劫杀了庾闻分到的金银珠宝,还有今天的左思禄,非常识时务地表示自己既然已经归属莽山,当把所有家当尽数上交。


    不管怎么样,都够兄弟们敞开肚皮大吃大喝好一阵子了。


    谢珩不喜这样的喧闹嘈杂,但还是被沈青拖了出来,索性找了张靠边的桌子,远离人群拂衣坐下。


    他这一身卓然出尘的气度,往哪坐,都很格格不入。


    沈青早就在人堆中混得看不清人影,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喊和叫闹声中,她笑得那可是格外爽朗清越。


    见谢珩只身一人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左思禄带着自己几个一起归顺的同乡,大着胆子坐了过来。


    “谢公子,方便凑个桌吗?”


    他客客气气询问,见谢珩颔首,才招呼同乡一起坐下来。初上小金顶,虽然沈青看上去洒脱磊落,但也实在不能掉以轻心,这可是一整个山头的土匪啊!也只有眼前这位貌若天人的神仙公子,好让人亲近一二了。


    而且听说这公子竟然是被强掳上山来的,那肯定能有很多共同话题。


    他将谢珩杯中斟满,自己先举杯喝了一口示意:“谢公子,今日还要多谢你出言提醒,才让我下定决心,归顺了莽山,捡回一条命来。”


    谢珩听他说着,垂眸望着杯中色泽微浊的酒,并没有说话。


    左思禄自觉有些尴尬,只好一个人默默在旁边啜了两口酒,身边公子忽然举杯将那杯浊酒一饮而尽。


    “既然你手上颇有基业,为何宁可落草为寇,也不愿回洛京过安稳的富商日子呢?”


    谢珩从未喝过这样粗劣的酒,喉头如在刀尖滚过一遍,他缓声开口,疑惑中还带着一丝质问。


    左思禄苦笑一声:“公子,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在洛京还有生机,谁愿意辱没名声,来这山头做土匪呢?”


    谢珩不解,偏过头来:“怎么说?”


    “普天之下,莫不是四大世家的天下啊。”


    左思禄悠悠叹了口气,悄悄觑了一眼谢珩的神色,他既


    知这公子姓谢,又通身这样的气派,那必定就是出自四世家之首的谢家子弟了。


    谢珩眉眼间不见波澜:“所以你是因跟四大世家之间的龃龉,而被逼走回乡的?”


    此处不再是洛京,左思禄也不必再顾虑太多:“我啊,本就是一介布衣,祖上三代连个读书人都没有,年轻的时候想着去洛京做些小生意谋生,靠着一身辛劳和些许运气,没想到竟把生意做了起来,在洛京的商户中颇有了些根基和地位。”


    “但也怪我锋芒太露,不懂急流勇退的道理。四大世家中,桓家虽是排在最末,却是为天下商户之首的皇商大户。近年来我的丝绸和酒楼的生意越做越大,这两样产业几乎快要比肩上桓家,虽然我年年照例向桓家进献了银钱,但也终不能被桓家所容。”


    谢珩听出一些门道,但也不全然相信他:“你既是清白坦荡地做生意,还怕被桓家的人抓了把柄吗?”


    左思禄摇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若是桓家用私权和家世胁迫于你,既是洛京天子脚下,你向有司状告申冤,也有人敢公然徇私枉法吗?”


    左思禄苦笑一声:“天下司法,如今掌控在谁手中?”


    谢珩沉默了。


    在朝,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之中,近半数官员都出自四大世家中的庾家;在地方,专管司法刑罚的官员,也多出于庾家。时人都称,庾家就是这天下的判官。


    而庾家与桓家,世代联姻,从连甚密。


    “虽然说起来,我这身家也算跻身富贵之流,可是归根结底,我也只是一介布衣。在四大世家面前,我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被捏死的小蚂蚁,他们也没准备给我活路,我不得已只好变卖了家产准备回乡。”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公子你也看到了。说起来也是上天眷顾,留我一命,我回乡路上向各处匪寨都交了买路的银钱,原本也只是求各位寨主能高抬贵手放我出行,没想到路上遇到的最大的催命符,竟然是朝廷官兵。都说官匪一家,官黑起来,那可真是比匪黑多了。”


    谢珩不动声色听着,指尖微微攥紧手中瓷杯:“在洛京,你被世家相逼,谢家在其中可有推波助澜?”


    左思禄见他一身清正,与洛京中那些斗鸡走狗的世家公子绝然不同,便也坦然:“直接对我赶尽杀绝的,确实只有庾家与桓家,可是四大世家同气连枝,相互之间勾连之深,恐怕公子比我更清楚。公子试想,若四大世家其中能有一家秉公无私,我又怎么会求生无路呢?”


    他的一番话,让谢珩再度哑然。


    在这件事中,无论谢家是暗中推波助澜,还是袖手旁观,都不该是一个清门世家之首所为。


    何况,左思禄虽然是一介布衣,可是财力地位早就远胜一般的平头百姓,连他这样的人在世家的夹缝中都无法生存,那些贫苦百姓,岂不是更加申诉无门?


    又想到他此番来渝州种种所见,均田令名存实亡,多少百姓卖儿鬻女,民不聊生。


    “公子,实话跟你说了吧,”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交杯换盏了几轮,左思禄也打开话匣子又凑近了一些:“其实要回绵州,前路凶险,我大可以换条道绕过渝州,只是忽然想明白了,洛京在天子脚下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绵州天高地远,只怕我更加没有活路。”


    一说到这个,还不用谢珩多问,左思禄身边的那几个同乡纷纷迫不及待控诉起来:“反正就算回老家,家里的田地也早就被当地那些狗官用各种理由霸占了去,我们没地可种,回去也是要被饿死。”


    “听说前几天那个要回绵州的庾闻正好在半路给沈寨主给杀了,还好沈寨主替天行道,不然可不知道咱绵州老百姓又要受多少罪!”


    “诶呀,光杀了庾闻有什么用啊!再换一个官来治理咱们绵州,还是庾家的人,还能指望有好日子不成?”


    谢珩听闻这几人因庾闻之死由衷地感到庆幸和赞叹,向那一片喧哗处蓦然回望过去,突然就很想在人群中找到那抹青影。


    这时寨外有人踏着积雪飒飒跑了过来。


    “老大,今天执意要回绵州的那几个,我们送出了莽山,后来在覆船山,被绿柳寨的人看上了女眷,女眷被强掳上山,还有两个为了保护女眷被当场杀了,只有剩下两个老实没钱的被放走了。”


    来人声音没有很大,但大家都安静下来在听他说话,于是他这话,在场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原本就是预料中的事情,沈青也只是略惋惜了叹了口气:“知道了,继续喝酒吧!”


    说话间,她下意识往谢珩坐的方向望过去,目之所见,席间已经看不到白衣青贵的公子。


    奇怪,去哪了?


    要是平时,她才不操心,只不过他刚才肯定是听了这消息,指不定跑哪里伤心惆怅去了。


    美人心忧,当趁机好好安抚一番,缓和缓和两人关系才是。


    结果她屋前屋后,屋里屋外,一顿好找,愣是没看见半个人影。真是怪了,总不至于是躲哪里哭去了吧?


    还是说自己又喝多了,眼睛开始看不见人了?


    沈青纳罕着,脚下一深一浅在积雪中踩得沙沙作响,喘息间呼出的热气,在冷冽的清寒中瞬间消散。


    不知不觉,她走上小金顶那座最高的草亭,草亭里空空如也,四下是空寂山风呼啸而来。


    冷风吹得人清醒了些,她将手掌抵在眉间,眯了眼四下巡视。


    今夜沉沉天边竟然出了一轮明月,高高低低山岗起伏,雪色被渡上一层温柔的幽冷。


    直到她目光落在水汽腾腾瀑布边,一抹白衣翩跹,欲随流水直下的身姿,吓得她三魂七魄都要飞出天际。


    “谢十三!”


    “谢十三!你你你……你别动!”


    她的声音还飘在空中,人早就如一只青燕踏过白雪落到水边,俯身将谢珩拦腰抱住。


    只是她急速俯冲下来的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自己连带着怀里的人一同卷入飞流直下的奔腾流水中。


    好在谢珩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托住她的后腰,反客为主稳稳将人带了回来。


    沈青站稳后,丝毫没意识到刚才的危险,脱口便骂:“不是,你至于吗?受了点打击居然想着自尽?你们谢家风骨就是这样的吗?”


    谢珩垂眸看着他一气儿骂完,那张清绝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点红晕,不知道是喝了些酒还是刚才太急切了的缘故。


    他无奈轻叹:“我没有要寻短见,只是出来醒醒酒罢了。”


    “真的?”沈青不信,仰头凑到他唇畔嗅了嗅,还真有一丝酒味。


    谢珩被逼得退了两步,索性拂了拂地上的雪盘腿坐了下来,沈青见状,也非挨着他并肩坐下。


    两人静静坐着,谁都没说话,只有腾腾流水从脚边哗哗淌过。沈青撑着下巴,心想这应该是他们两人上次争执过后,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坐在一起。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要感慨的,酒意上头,她这次没喝醉,但眼睛也实在睁不开了。


    “沈青。”


    耳畔突然这么清凌凌一声直呼大名,她立刻瞪大了眼:“干嘛?”


    对上她的清澈目光,谢珩停顿了一下,原本是想说声抱歉,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重新换成一句:“没事,只是这些天看到的事情,跟我从前见识的不一样。”


    那日他被岳瑛戳破,说他因偏见而眼盲心盲,这些日子他倒也重新去细细留意了岳瑛当日反问的几个问题,对沈青的行为处事确实有了些许改观。


    先前的确偏见太深,失了公允看待。


    沈青偏过头,正好看到他半垂着眸子的侧颜,这人吧,平日里就算会暂时妥协  ,他身上总有一根傲骨撑着。


    这会儿,尤其是他身上还带了些许迷离酒意,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松散柔和的样子,当真是玉山倾颓,见之生怜。


    沈青怅然道:“这次你可看清楚了,盗贼本王臣啊。不仅是像左思禄这样的人,还有那个杀了庾闻小孙女的刀疤脸,你记不记得?”


    那张无辜被杀的稚嫩小脸立刻浮现眼前,谢珩声音一紧:“嗯?”


    “那个刀疤脸啊,落草为寇前,他家田地就是被庾闻占了,家里人反抗时,被庾闻的手下给活活打死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是被官兵扔在地上生生给踩死的。他逃脱了出来,混成孟渊的左膀右臂,当然我倒不是赞同他的做法,只能说这也是庾闻自己种下的因果了。”


    身边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她快要睡着了,才听见谢十三轻声回应她:“你不是连鸳鸯两字都不会写吗?竟然能脱口背出‘盗贼本王臣’这样的句子来?”


    本以为他又要搬出什么朝廷自有律法的大道理来压她,没想到竟然在打趣她?


    她也想起谢十三初上莽山时,她向他请教“鸳鸯”二字逗弄他的事情。


    他这会儿拿这个来打趣,看来是真不生气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你以为啊,我好歹也是一寨之主,每天要操心很多事情的!总还是要读几句书懂些道理吧。”


    她说起话来,从侧面看上去,腮边一鼓一鼓的。


    谢珩心想,看来冷战的这些日子,这人倒是大吃大喝一顿没落下,连下颌都圆润了一些。


    再联想到自己却独自锁在房中水米不进,他不由得哑然失笑。


    沈青狐疑地望向他微扬的唇畔:“我还以为你会伤心欲绝呢,怎么感觉你今晚心情格外好的样子?还是说你喝多了就会比较兴奋?”


    “不是,只是觉得庆幸,看到了这些。”谢珩矢口否认。


    沈青大咧咧接过他的话:“你该庆幸你遇到了我!不然你就跟你那个族兄一样,一直在坐井观天,永远都在做一些徒劳无用的事情,然后把自己弄得越来越偏执,最后走到穷途末路中去。”


    谢珩这次虚心求教起来:“你说的徒劳无用是指些什么?”


    反正无事,沈青便也闲闲与他道来:“你看谢珩,来渝州这几个月,也算是雷霆手段,本来乱七八糟的地方看上去被他整治得井然有序。可是结果呢,他动的是渝州地方官的根本利益,渝州的那些地方官一心只想置他于死地。再退一步说,他铲除了那些奸邪狗官,可是也没太大的用啊,青煞口杀掳百姓的可还是官府的人。渝州那么大,他一个人管得过来吗?”


    “就算渝州被他彻底整顿好了,那绵州呢?银州?洛京呢?均田制已经名存实亡多少年了,谢珩一己之力,挽不了大厦将倾。”


    谢珩一双眉头不自觉微微蹙紧:“那你有何高见?”


    沈青觉得好笑,双肘撑着膝上换了一个更松松垮垮的坐姿:“我要是有高见,我还在这里当土匪?非要想办法的话,那只怕整个大渝都要彻底经历一次刮骨疗毒,谢家也难辞其咎。到时候啊,就算谢珩有这个决心和能力,第一个跳出来阻止他的,就是谢家。”


    末了,她认真拍了拍谢珩的肩膀:“你别想了,以后你就安心跟着我吧,你族兄没救了,他那人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你别跟他受罪了。”


    谢珩半仰着头,从沈青的目光看去,温雅笔挺的侧颜正好与月色映雪的起伏山峦重叠映衬。


    尤其他那身清傲褪去,玉姿仙貌里平添了几分低迷怅惘,端看之下,沈青还是不自觉收敛了呼吸。


    可惜这人偏偏开口,说的话也太不不中听了:“族兄常说,要知其不可为而为。”


    沈青此时真想破口大骂,看来他受谢珩的荼毒不浅,要让他的想法有些变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算了。


    “行吧,那我先睡了。”


    她果断放弃继续掰扯,话音一落,脑袋一歪,重重砸向谢珩肩头。


    谢珩下意识抬起臂弯托住她歪倒下来的身子,低头看时,这人已经窝在他臂弯里砸吧着睡得酣熟。


    密密长睫也安安静静覆下。


    万山载月,雪色尤亮,四下静谧极了,只有流水的声音飞漱不止。


    谢珩突然听见自己心口突突猛跳了几下,他忙卸了手上扶住沈青的力气,端直了身子坐好。


    果然那些粗劣的酒,不该多喝。


    第22章 第22章竟无一并肩同行之人


    第二日酒醒,据谢十三交待,沈青才知道自己昨晚是萧瑞他们见她离席后久不见人,不放心寻来,把她扛了回去扔在谢十三的榻上。


    不管怎么样,终于又能过上同床共枕的日子了。


    虽然谢十三跟她说起话来又恢复了平和温顺,但也能感受到,他始终有些怏怏的,更多的时候,他都是沉默着逗弄安置在窗沿边的那几只小鸟,小雏鸟身上已经覆了一层细细软软的羽毛,终于没有丑得那么惨绝人寰,可惜只会勾着爪子摇摇摆摆走路,还飞不起来。


    沈青记得,他刚来莽山的时候,是何等孤傲冷漠,现在性子是柔顺了不少,只是总觉得他周身被一层似有若无的忧伤笼罩着。


    这些天的种种经历,几乎要磋磨掉他一身的傲骨。


    一道被撕开的裂痕,即便又粘合起来,总还是会留下痕迹,需要时光来慢慢覆去。


    诶,管他呢,反正每天一醒来就能看到一张让自己心情大好的脸就行。


    跟十三在瀑布边谈心破冰的那天,老天爷也是很给面子地放了晴,赏了一轮月色。


    只不过那天过后,老天爷又收起了好脸色,时而沥沥小雪,时而纷纷大雪,莽山延绵,继续被皑皑白雪笼罩着。


    谢珩倒是尽职尽责,每日清晨便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往草庐给萧瑞讲课教学,沈青乐得清闲,窝在屋子里烤着炭火,懒得出门。


    这日谢珩掸落了身上的暮雪跨进屋来,破天荒地见沈青竟然凑在灯边,凝神细细翻阅一卷书册。见他归来,顿时舒展了眉眼,扬手招呼他过去。


    “这个左思禄真是个能人,我让他替我管理一下财账,没想到短短几日,整个莽山这几年来乱七八糟的银钱状况被他理出这样一卷分明的账册!”


    谢珩倒没什么意外:“他一介布衣,孤身一人独闯洛京,数年间能经营出一番让四大世家都忌惮的生意来,自然是有本事的。”


    闻言,沈青眉眼更加明亮:“有此人替我管理财账,那可真是如虎添翼,以后莽山的钱越聚越多,那我可真是……简直前途不可限量!”


    在莽山的财务经营上,她向来是抢来就花,花一段时间又继续去抢,财聚财去都随缘,加上她对抢劫对象也多有删选,其实手头经常拮据。


    直到今日看了左思禄理出来的账本,她也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能养活近万的兄弟,手上经营流水比想象中庞大太多,若是能好生管理经营,也实在不容小觑!


    谢珩也被她随手在账本上指出的几个数目当头一棒,脸色都冷了几分:“你想要一个什么前途?”


    再这样发展下去,一座小小莽山,只怕已经容不下这坐地一只虎了。


    沈青晶晶亮亮的眸子像是被一碰冷水泼灭,托腮惆怅道:“走一步看一步呗,别看谢珩最近好像消停了,他肯定在背地里想什么法子呢,我看他剿匪决心可太坚定了,我与他之间必有一场死决。到时候就看,我赢了呢,那就是与天下世家彻底撕破脸,前路更加未知,要是输了呢,我肯定也完了。所以到时候再看吧。”


    每次一想到这些,她都觉得头疼不想多说,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账册,神神秘秘从身后取出一个用绸布包裹着的长匣子,并不计较方才谢珩的冷声质问。


    “看我给你弄来什么好东西?”


    谢珩听到那句“我与他之间必有


    一场死决“,一颗心蓦地沉了下去,再看她笑吟吟揭开绸布,缓缓露出的沉香木匣实在太过熟悉。


    “上次你不是说你也会弹琴吗?听说弹琴之人对手中的琴要求甚高,所以我给你弄了一把天下最好的琴来。这些天看你心情也不太好,正好可以抚琴解解闷。”


    沈青翻开沉香木匣,一只乌木七弦静静卧在匣中。


    谢珩瞥了一眼琴尾处龙飞凤舞的题字,不由失笑:“真是辛苦你了,竟然去刺史府把这琴给抢来了。”


    见他认出这琴,沈青也坦然:“我听说天下没有比这把琴音色更好的了,还是百年前开朝圣帝亲笔题的字呢。这乌木千年不朽,百年留香,历朝历代下来不知经历了多少名士之手,这琴谢珩能用得,怎么你谢十三用不得吗?反正给你用的,那必然得是最好的。”


    “……多谢。”


    如果不是沈青去刺史府抢了本来就是他的所属之物来送给他,那或许还真是让人有些动容。


    沈青双手撑着下巴,满眼期待催促道:“你不是心情不好吗?赶紧抚琴消愁嘛。”


    谢珩垂眸,白玉般的指尖缓缓拂过乌木琴身,每一处的纹路和触感都是他熟悉的。


    世有名琴,名唤乌尾,相传造于上古,世代相传,百年前圣帝开朝,将此琴赐给了谢家。他只记得,自从学习音律的第一天起,这把琴就是属于自己,他与此琴,人琴不离,才有声动京华的绝妙。


    没想到今日这只乌尾,竟也随他落入泥淖之中。


    “改天吧,现在太晚了。”


    每次拂琴,总是要沐浴焚香,再将乌尾置于白玉琴台上,才能拂动琴弦,眼下这间四下无物的木屋,他实在不忍拂动琴弦。


    看着他娴熟地盖上沉香木匣,又披上绸布,沈青尤不死心,撇着嘴问:“就弹一小曲也不行吗?我真想听听这传说中天下第一琴弹出来是个什么声音。”


    对上她失望的目光,谢珩心中忽然一滞,开口的时候声音不由得都温和了起来:“我没有心情不好,要不熄灯歇息吧?”


    每次他压低了声音款款说道的时候,沈青总是要憧怔一下,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如玉容色,温柔细语。


    “好……那熄灯歇息。”


    反应过来,她麻溜地卷着被子睡进榻里边,能一起共枕同眠,还听什么琴啊!


    好一会儿,屋中烛火熄灭,身边有人掀了被子睡进来,她立刻翻身攀着对方的臂膀,凑在他肩头好一阵说话。


    无非就是莽山大大小小一些事情,顺便再骂骂谢珩,谢珩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应付着,直到耳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轻轻浅浅均匀的呼吸。


    谢珩却没有睡意。


    自见识了三岔湾幼童无辜被杀戮,青煞口在官兵刀尖下瑟瑟发抖的清秀女子,他睡得越来越浅,有时甚至整夜无眠。


    他偏头看去,沈青几乎一整张脸都埋在自己臂弯里,睡得正酣。大概是因为知道他先天不足的隐疾,对于他的靠近,他也没再那么抗拒,甚至越发纵容了起来。


    他身上的确没有男人粗鄙的腌臜气,枕畔若有若无袭来的是清爽干净的少年气息,说来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匪头,其实还未及冠,比自己还小上两岁,若是生在洛京,生在谢氏,行事品貌,尤胜过族中不少年轻子弟。


    对于沈青心无旁骛地好眠,他有些羡慕地叹了口气,翻身换了一个姿势想试试能不能入睡。


    一翻身,入目便看见斑驳陈旧的木桌上,盛着乌尾的沉香匣还置放在上,恍然像是在做梦一样。


    想来也真是又好笑又好气,阴差阳错的,在小金顶上的吃穿用度,倒都是用的自己在刺史府的东西。


    他绝不信鸣山他们守卫会如此松懈,让沈青的人次次去刺史府取东西如探囊取物,想来应该是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抢来给他用的,顺水推舟罢了。


    想到这,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轻轻抽身坐了起来。


    他对这乌尾视若目珠,与其他外物绝然不同,他们定不会这样轻易让沈青将琴带回。


    他轻手轻脚走到桌边,重新翻开木匣,伸手往琴身底部探去,换弦处的玄关里,果然缠绕了一卷柔软轻滑的丝绢。


    借着窗外微光,铺展开来的丝绢上,是一封密信。


    信上说,洛京下了一道圣旨到了刺史府,斥责了他来渝州几月剿匪无功,朝廷命官竟被匪徒满门灭口,身为渝州刺史的他难辞其咎。最后还给他下了一道通牒,让他在除夕前,务必清除渝州所有匪患,否则恐怕要回京治罪。


    他沉默地望着丝绢上的字句,颀长身影与房中的昏暗模糊成一片。


    一种孤掌难鸣的无力感占据心头。


    在渝州几月,他也算是殚精竭虑勤勉治理,看起来是日渐好转,可惜沉疴难愈,即便整治了刘桧杜峤之流,阴暗之下,密密麻麻还不知有多少蟲害,他所做一切,也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至于庾闻之死,他的确难辞其咎,这次若不是庾家在推波助澜,想必这道圣旨也下不来。


    还有两位叔父,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大将军,他这般锋芒毕露地行事,朝中早有微词议论到叔父头上,若他被强召回京,也是叔父们乐见其成的。


    此时的洛京,各家世族之间恐怕暗潮纷涌。


    在朝在野,族里族外,竟无一并肩同行之人。


    榻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谢珩忙把丝绢收入袖中,回头看沈青往他睡的这边蹭了蹭,似乎没有蹭到一个温暖的身子,又颇为不满地蹙眉把被子卷得更紧一些,继续酣睡起来。


    趁他在眼前酣睡,谢珩又不自觉盯着他的睡颜端详一会,相比起蛀虫百生的渝州,互相倾轧勾心斗角的世家,连占山为王的悍匪看上去都面目可亲了不少。


    若是时间还够,真应该徐徐教化引导,未必不能成朝廷之大才。


    可惜马上就要冬至,除夕也近在眼前了。


    第23章 第23章倾身握住她的手腕(一更……


    沈青发现,给谢十三抢了这么一把好琴回来,他好像还是每天心事重重的样子,明明闷闷不乐,但又不肯拂琴消愁。


    她还就不信了,这天下第一名琴弹出来的琴音,她非听不可!


    趁着谢珩去给萧瑞讲学的时候,她也从头到脚好好给自己洗了个干净,又去岳瑛那里拿了几根熏香在房中点上。


    真是不懂,这些公子哥弹个琴竟然有这么多破毛病,还是银钱太多每天闲得慌的缘故。正经干活谋生的人家,要有这个雅兴,非得饿死不可。


    她一面腹诽,一面又还是轻手轻脚将装着乌尾的沉香木匣放置在窗边,对着窗外千山暮雪的景致拂琴,那应该畅快。


    好不容易捱到谢珩回来,她欢快得张开双臂几乎扑了上去:“快看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她一扑过来,带动一阵皂荚味的香风,整个人清透爽朗,额前丝丝碎发还是桀骜又张扬。


    “……沐浴了?”


    闻惯了各种各样典雅名贵的香料,谢珩对这样最简单自然的皂荚香反而更习惯,她靠过来的时候,他不自觉加深了呼吸。


    沈青扬了扬双臂,郑重地告知他:“不仅仅是沐浴,我今天光是皂荚就洗了三遍,够虔诚了吧!”


    谢珩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抬眼看到她身后的桌上也多了一只金兽香炉,正袅袅升烟。


    “今日时辰尚早,你总该弹一支曲子试试看了吧?”


    “……好。”谢珩终于没理由再推脱。


    谢十三果然还是会看眼色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


    沈青迫不及待侧身让开,又殷勤地搬了一只木椅放在窗前,看着谢珩拂衣坐下,定身,凝神,抬手,拂弦。


    她还没来得及欣赏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他指尖如玉,在琴弦间从容流转,声声曲调从指下流淌而出,萦绕在残旧的屋梁与窗棂,最后与窗外苍山暮雪融为一体。


    她愣愣看着那抹白衣俊逸,无论陋室还是雪山,都沦为他的


    陪衬,直到耳畔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她依然觉得周身被仙乐缠绕,不绝于耳。


    “弹完了。”谢珩出声提醒。


    她尤自喃喃:“这……什么曲子啊?”


    “只是洛京流传的一曲小调,洛京中几乎人人都会。”


    沈青顿时眼睛都亮了:“那你教我弹吧!”


    “……啊?”


    谢珩本以为,他无非就是会让自己多弹几曲,再多也不过是每天给他弹,倒是没想到他竟然提出要自己学。


    “不是人人都会的曲子吗?那我也要学着弹一个!”沈青拉着他的袖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很是清亮,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也行云流水潇洒拂琴的模样了。


    说着,她还抬起自己早取了绷带的手腕:“放心,我手上的伤都好全了,没问题的!”


    ……这是手上的伤的问题吗?


    谢珩自然是要开口回绝,对上这双眸子,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这双眸子从满怀期望变成失望的样子,话到嘴边,就莫名变成了:“你……会喜欢弹琴?”


    恕他实在不能想象沈青能有弹琴的雅致。


    沈青“哼”了一声:“按我爹最初的构想,可就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琴棋书画都精通的翩翩人物呢!”


    见谢十三侧目望她,她耸耸肩:“不过出了点岔子,我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既然她为了学琴能瞎编到这程度,谢珩便也不再拒绝:“也行,不过得从音律学起。”


    初学音律极为枯燥,想来他坚持不了几日就自己放弃了。


    “那太好了!事不宜迟,请先生赐教!”


    沈青露出一个得逞后的狡黠笑容,迅速取了纸笔点了灯,眼巴巴望着谢珩,生怕他反悔了。


    谢珩茫然地望着被塞到手上的纸笔,心中还是略感荒唐,这一辈子他的琴技从未授过他人,光是旁人要听他一曲都是求之不得,现在竟然要教一个土匪头子弹琴?


    算了,他不是也给萧瑞讲学授课吗?按捺着心底这份荒谬,他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跟沈青讲授起一些音律的基本常识。


    原以为他会越听越困,没想到他却撑着下巴精神劲儿越发地足。


    灯影映在墙壁上,一个秀挺玲珑,一个颀长温润,时不时交叠一下。


    小半宿过去,沈青懂了个七七八八,谢珩终于忍不住问:“你以前……是不是学过些音律?”


    沈青挑眉,轻描淡写答他:“没有,只是说明我这人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


    *


    熟悉了两日音律,沈青终于要开始上手摸琴了。


    对此,谢珩自是万般不愿让她去碰乌尾,不过这会儿他也算明白了,这人非缠着要学琴,就是在打乌尾的主意。


    想到在小金顶上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最后过好这些共处的时光,也算不枉一场相识了。


    于是在沈青的千呼万唤下,他终于亲手将乌尾摆在她面前。


    “照着我们昨日讲过的方式,先从指法开始练起吧。”


    谢珩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看到沈青兴致勃勃抬手伸向乌尾时,他心中忍痛默念:“今日你随我颠沛,暂且忍耐一番,过些时日带你……”


    “哐锵——”


    他心里的话还没念完,琴弦上发出一道格外狰狞刺耳的声音,他心脏骤然像被用刀狠狠剜了一下。


    “你……”


    “不是不是,诶呀,不好意思,习惯了一不小心力气用大了些……”


    谢珩:“……你这只是力气用大了些吗?”


    沈青心虚着坚持狡辩:“你说的指节用力嘛。”


    “我的意思是,用指节发力,不是让你像打架一样用力,”谢珩摆摆手:“你轻一些,重新来吧。”


    沈青深吸了口气,重新摆好手势,她再伸手时,谢珩干脆闭眼不忍再看。


    “哐哐——”


    “诶呀诶呀,还是不行,这东西真是跟习武一样,纸上学明白跟实际上是两回事。”


    沈青忙不迭道歉,谢珩脸色肉眼可见地有些发青了,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从乌尾这里,听到如此难听的声音。


    他怅然轻叹:“要是我族兄亲眼见你如此糟践他的爱琴,这时候大概要吐血。”


    这琴跟在他身边,无论擦拭还是换弦,他从来都是不假于人手,无论是父母兄弟,还是贴身小厮侍从,亦未许他人随意乱碰。


    如今他眼睁睁看着这琴在沈青手下被糟践,是真有点儿气血上涌,几欲呕血。


    沈青顿时憧憬起来:“诶,那可真是希望有这么一天,想想都痛快,直接把他气死,就不用头疼去跟他决一死战了。”


    谢珩抿了抿唇,终究无话可说,忽然倾身下来,握住她的手腕。


    沈青正懊恼着这琴总弹不好,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一凛:“你……你干嘛?”


    “我也不忍见你再糟践它。”


    谢珩的声音在耳畔浅浅漾开,然后她的手腕不由自主被他的力气带动,这双手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竟叮叮咚咚拨弄出好听的音符。


    重复的音符来来回回不知拨弄了多少回,沈青从一开始的认真跟随渐渐心猿意马起来,因为她发觉,自己的身子几乎被谢十三大半个臂弯圈住,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尽管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屏吸敛神,可总是有轻轻浅浅的呼吸打在她的颈间耳后。


    这可是除了在睡觉时,很难有的待遇!


    叮叮咚咚的琴声掩盖住的,是她胸腔内叮叮咚咚跳动的心脏。


    “好了,按这样的发力方式,你自己再试一遍。”


    谢珩突然松手,沈青顿时还有些意犹未尽:“啊?要不你再带带我?”


    “你自己试试吧。”


    谢珩坐到一边,也不知是不是不习惯他突然抽身离开,沈青总感觉这人坐得比先前要离自己远了一些。


    她只好埋头继续练习,凭借着刚刚记忆中的力道,生疏而笨拙地一个音一个音往外弹。真是纳闷了,同样一根弦,怎么弹出来的音如此天差地别呢?这绝世名琴果真有灵性,难道还懂看人下菜碟不成?


    她这会儿的注意力全然回到乌尾上,一心跟这几根琴弦较上劲来,完全不会注意到,谢珩白皙的耳垂下,微微透起的一丝浅绯。


    原本以为沈青学琴的兴致,只是因为看到一把好琴燃起的三分钟热度,没想到她竟开始了昼夜不舍的刻苦练习。


    谢珩这几日看着乌尾,心中几乎已经麻木,反倒是小金顶上其他兄弟,纷纷跑出来打抱不平了。


    尤其是萧瑞,某天一大早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找沈青控诉:“大哥,咱们人各有所长,你在武功上已经如此登峰造极了,这种弹琴的细致活,我们就不勉强了好吗?”


    沈青大手一挥:“你懂什么,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一通百通的,我打架厉害,那弹琴肯定厉害,只是我还没打通关窍!”


    后来兄弟们实在控诉得太多,她终于也有点自我怀疑了,谢珩倒是没说什么,她又专门去找岳瑛展示了一番,得到岳瑛的支持鼓励后,她终于坚信,小金顶上那群莽汉,懂什么音律懂什么欣赏呢?竟然敢随便质疑打击她!


    于是换来的是她更加废寝忘食地练习。


    兄弟们抗议无效,也只好看到沈青就捂着耳朵赶紧跑。


    沈青才不介意这些,反正她每天叮叮咚咚可开心了,她也觉得,谢十三在教她弹琴的时候,心情也变好了不少。


    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她忽然抬头,总碰上谢十三略有凝重的目光沉沉望向她,视线交汇瞬间,他又若无其事撇头错开。


    莫名其妙。


    没有糟心的事,小金顶上的日子竟安逸得飞快,不知不觉连冬至都过了。


    沈青身上又葵水,想练琴也有心无力,秧秧地在岳瑛房中窝了几日,倒是让兄弟们清净了几日。


    冬至长夜过去,这两日她精神头好了些,推窗一看,各个山头又


    新覆上了一层白雪。


    今年天气实在怪,虽说往年冬日也总有那么一段时间大雪笼盖山头,却也时时放晴,红装素裹,不似今年,已经不知多久又未见过晴天。


    不过有了谢十三,这冰天雪地里倒也没这么难捱,等开春的时候,就在小金顶栽一些梅花,那明年今日,茫茫大雪中的小金顶上,也可做些踏雪寻梅的雅事。


    真是很难理解那些公子哥儿,这有什么好玩的呢?只不过要陪美人消遣,那就殷勤一些好了。


    有了新的打算,她突然振奋了起来,下榻蹬了鞋子扔了一句话留给岳瑛就往外跑:“我今天要办件大事,你跟我来院子里!”


    秀颀的青影在雪地里滋溜跑了一路,也招呼了一路兄弟们,等她冲进谢珩的屋子抱出乌尾的时候,满院的清净被渲染得热闹,四下纷纷赶过来的兄弟都有些紧张凝重,等着她要宣布什么大事。


    沈青直接在屋外厚厚积雪中架起琴台。


    见人来得多,沈青才兴致盎然宣布:“我要给你们展示一下,最近我学琴的技艺!”


    一听不是要去打架,而是要听她弹琴,兄弟们顿时就没了兴致,清净几天的耳根又开始痛苦起来。


    萧瑞通些音律,对此更加抗拒:“大哥,我觉得你还不如在这里打打拳舞舞剑,兄弟们看得才高兴。再说了,你不为兄弟们考虑,也要为谢十三考虑啊,你这传出去……说是他教的,那对人家名声多不好啊。”


    说着他还不望用眼神拼命示意谢珩,希望他千万要阻止沈青这自信满满地展示,太要命了!


    竟然敢打击她!


    沈青也扬起下巴问谢珩:“你说我弹得怎么样?会不会辱没你的名声?”


    谢珩知道她要做的事情,非要反对是收不了场的,于是顺水推舟:“最近曲调练得很顺畅了,可以弹奏一下。”


    萧瑞简直震惊又无语,看来大哥平时没少威胁恐吓谢十三,好好这么一个清正公子,居然也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沈青心满意足地拂衣坐下:“都给我好好听琴!”


    连萧瑞都已经无能为力,其他兄弟更加敢怒不敢言,只能纷纷或木着一张脸,或苦着一张脸,等着接下来耳朵要遭受的酷刑。


    只有沈青是信心满满的,也学着谢珩的样子,定身,凝神,抬手,拂弦,琴声从指尖倾泻而出瞬间,还真像那么回事。


    弹出来的曲子没什么技巧,只能说是流畅,乌尾的音色格外悦耳,最普通的曲调和技法,从它身上发出,倒是有几分天籁了。


    萧瑞再无话可说,心中更加佩服的还是谢十三,短短时间内能把一个弹琴如杀猪的人调教成这样,真是神人!


    岳瑛微微红了些眼眶,洛京城里再寻常不过的流行小调,今日竟然能在小金顶上闻得。  :


    谢珩注意力都在乌尾身上,生怕乌尾被磕碰到,一直站得离沈青很近,直到一曲毕,他才终于将视线从乌尾身上转移到弹琴的人身上。


    冷风一路掠过处处覆雪的峰头吹向小金顶,沈青永远都是那样一身青衣单薄,劲瘦匀亭。


    雪映下清绝容颜,额间碎发张扬,乌尾在前,真有几分不拘于世的张狂洒脱之士风范。


    一曲毕,天地间只剩寂寂风声。


    还是沈青率先打破寂静,回身仰头看向谢十三:“是不是名师出高徒?我可没给你丢面吧?”


    谢珩不禁也莞尔一笑:“是还不错。”


    倒也不是他故意哄人,虽然没有教过别人琴艺,但也能感受到沈青的天资的确不凡,难怪学什么都快,要是一切都用在正途上就好了。


    又听她继续嘟囔:“我听说啊,谢珩在弹乌尾的时候,必须要用上等的羊脂白玉做琴台,你看乌尾今天,茫茫覆雪的小金顶是它的琴台,你觉得哪个琴台更雅更妙?”


    谢珩举目四望,小金顶上冰雪苍茫如瑶台仙境,乌尾发出的琴音散落于天地之间。


    他也不得不坦言:“的确是小金顶上更返璞归真。”


    对此沈青非常认同:“这么看来,谢珩其实也没太多真正的品味,只是比较富贵罢了。”


    谢珩:“……”


    一曲弹得根本不尽兴,沈青准备再弹一曲她才最新学的,她刚酝酿好将手搭在弦上,有兄弟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老大,出事儿了!”


    沈青只好停下动作:“什么事?”


    “朝廷下了圣旨,让渝州刺史谢珩务必在除夕之前剿灭渝州所有匪寨。”


    这倒是让沈青有点意外:“这么急?问题是谢珩要真有这样的本事,早该把我们剿灭了,等什么除夕?”


    说着她还不由得托起下巴开始思索:“那他剿匪失败肯定要被召回朝中问罪,可惜了,听说他是洛京第一公子,我都还没见他长什么样呢。”


    谢珩安静地垂眸站在一边,听到“圣旨”二字原本神色凝重了不少,又听她这番话,忽然有些失笑。


    那兄弟继续汇报:“我们当时截杀了庾闻,得罪了庾家,大概是庾家那边在施压,渝州官府出了悬赏金十万,要捉拿杀死庾闻的凶手。”


    “这不是早就发了悬赏令吗?我知道啊。”


    沈青都有点失去耐心了,甚至怀疑这哥们是不是不想听她弹琴,所以没事找事。


    那兄弟终于苦丧着脸说出重点:“可是覆船山和凤眼山的老大都接了这悬赏令啊。”


    沈青顿时气得拍案而起:“我现在就去宰了他们俩!”


    第24章 第24章可我也不想见你受到伤害……


    雪地里的琴声彻底归于沉寂,沈青领着兄弟们又回了议事厅,听人把情况说清楚。


    原来谢珩许以重利,放下十万赏金的悬赏令,直接送到徐唐和孟渊手上,并许诺二人,若是能将杀死庾闻的凶手捉拿归案,渝州都尉的官爵亦会给两人奉上。


    莽山和其他山头的匪寨这些年能维持表面和睦,甚至偶尔联手,主要是为了对抗官府,虽然各自为政互看不惯,可是也互相依存唇亡齿寒。


    谢珩来了渝州后,虽有招安之意,谁都看得出这是缓兵之计,何况最有势力的莽山不肯接受招安,他也没有考虑其他山头。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圣旨下来,面对朝廷,恐怕再不是之前那样小打小闹。


    这注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谁能争取到渝州其他匪寨势力,谁就有胜算。


    明明是三个人参与了对庾闻的截杀,谢珩现在不仅把另外两方摘得干净,还给他们高官厚禄,是下了血本从内部瓦解渝州各匪寨之间的势力。


    对于徐唐和孟渊来说,谢珩抛来的橄榄枝也足够诱人,与其继续跟沈青站在一条船上被朝廷和天下世家围剿,还不如早早投诚,剿灭了沈青,从此过上高官厚禄的生活。


    沈青气得牙根发痒,沉着一张脸将前因后果全部听完。


    萧瑞也直拍大腿:“三个人参与截杀庾闻,然后赏赐另外两个人去捉凶?哼,这比那个什么二桃杀三士还恶毒啊!大哥,谢珩挑拨离间,分明就是想借徐唐和孟渊的手来除掉咱们!”


    这会儿,沈青倒不怒反笑起来:“不是借徐唐和孟渊的手来除掉我,是借我的手来除掉徐唐和孟渊。”


    谢珩闻言不由得豁然抬眼看过去。


    旁人一看,都觉他这招挑拨离间是借其他匪寨来剿灭沈青,只有沈青能一语道破他真正包藏的心思。


    他从不认为,沈青是能被联手剿灭的,要与沈青作对,死的只会是他们。


    沈青现在便是他手中的一把快刀。


    沈青自负,想法亦然。


    果然,心中刚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意,就见沈青不屑一笑:“谢珩这人,虽然有钱,但吝啬得很,你觉得他真舍得给出十万赏金和两个渝州都尉的官职?嘴上说说而已,把那两个蠢货哄得不知天高地厚。”


    她由衷觉得:“


    就算联手,这两人也很难是我的对手吧?”


    萧瑞也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这么说来,谢珩不过是在驴子眼前画了个萝卜,就把我们给瓦解了?最后他只用等着坐收渔利就行了?不是……那徐唐和孟渊看不明白吗?”


    沈青翻了个白眼:“本来咱们跟其他山头的关系,就是靠着能一起跟官府对峙在这儿撑着,现在官府主动给你阳关道,你还想挤独木桥吗?两个选择中,他们也只是选了看起来对自己更有利的罢了。”


    “何况……这些年我也是太给他们脸了,他们可不觉得联起手来打不过我。”


    萧瑞并不服气:“那我还是会把目光放长远了看,且不说谢珩那些许诺能不能兑现,就算投诚了,都不知道人家怎么秋后算账呢。”


    沈青正色盯着他看了眼:“萧瑞,你跟他们不一样。”


    说起来,庾闻虽然死在她手下,她只不过是出手完成了最后一击罢了,而且还是为了在庾闻的刀下救孟渊一命。


    今日就被孟渊揪着这点来反咬,这种小人,早点撕破脸皮了才干净。


    见她这么严肃,萧瑞也没了底气:“大哥,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啊,”沈青两手一摊,深深叹了口气:“反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你去召集所有兄弟严阵以待,等那两个蠢货联手攻上来,让他们又去无回好了。可惜这样多少有些两败俱伤,谢珩肯定会要趁虚而入的。”


    说话间,她正好瞥到身边一直沉默着的谢十三,顿时有种恨屋及乌的愤愤:“早知道当初就该硬碰硬直接跟谢珩拼了!噢不,真应该在他刚来渝州的时候,就先把他偷偷暗杀了,哪还有后来这么多事啊!”


    谁知道呢?她当时真以为谢珩就是一个花架子来着,哪里想到这人会是自己的劲敌啊!


    说起谢珩,她怎么说都不解恨:“哼,这人安分了一阵,果然在憋坏招,肯定就是上次跟我联手找到的灵感!诡计多端!阴暗无比!”


    谢珩等她劈头盖脸终于骂完,才温声开口说话:“既然谢珩离间你们三个,那你也可以效仿,离间他们两个便是。徐唐和孟渊之间,关系应该也没有到同生共死那样紧密的地步吧?”


    这些天,他也算摸清沈青看似勇猛实则被动的性子,她总习惯于走一步看一步,可以无所畏惧地直面铺天盖地而来的变数,却很少自己主动去变换局面。


    他的一番话果然引发沈青新的思索:“你什么意思?”


    “为何一定要等他们联手攻上来,我们不可以先发制人吗?”


    谢珩看向她,没有从她脸上看到认同,反倒是被她欺身逼近,一种久违的压迫感笼罩而来。


    “你为什么帮我破谢珩的局,你有何目的?”


    大敌当前,沈青终于对美色保持了一定的理智。


    谢珩倒是坦然:“没有破局,只是帮你减少些损失。徐唐和孟渊再不济,两人联手也有万众,真拼起来,就算你赢,莽山也必定要元气大伤,只有各个击破,对你来说才是损失最小的。”


    沈青不语,盯着他继续说下去。


    谢珩无奈叹息反问:“那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沈青倒真被他问住了,虽然沉默,眼神却不曾从谢珩脸上离开,她仔仔细细盯着他那双蛊惑人心的眉眼,换来的是对方的坦荡回望。


    她想到了那日在三岔湾,徐唐和孟渊的滥杀行径,给谢十三带来过多么深重的冲击。


    于是她又重新缓缓坐回自己位置,最后给了他一记眼刀:“不准有对不起莽山的歪心思,不然我要是死了,也必须拉你陪葬!”


    “嗯。”


    谢珩脸不红心不跳地这么“嗯”了一声,明明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他忽然觉得有些刺耳,像被什么在心口划拉了一下。


    自来了小金顶,无论沈青跟渝州官府对峙到怎样的程度,他都没有被迁怒过,甚至也没有太多防范他,始终像是拿他当自己人对待。


    这一次,终于也是到了决战在即的地步。


    他脑海里突然就生出一点希冀,如果谢珩跟谢十三,真的就是两个人的话……


    “如果我们要先发制人,那就直接去攻打凤眼山。”沈青重新开口,打断了他游走的思绪。


    她这会儿迅速接受现实和谢十三的建议,立刻与萧瑞权衡起来。


    “孟渊这人,实力确实更雄厚些,所以也自视甚高,没那么多心眼子。要是我们去攻打徐唐,他必定会派兵驰援;但是徐唐就不一样了,实力不强,心眼子倒有八百个,覆船山这些年的壮大,也多靠他精心算计左右逢迎。我们要是举全力只攻打孟渊,把徐唐晾在一边,他大概会瞻前顾后,迟迟不敢出兵。”


    她抬手接过萧瑞适时递上的凤眼山地形图,一把在桌上铺开:“渝州所有的山寨都大同小异,都是依山而建,易守难攻。那我们就召集所有兄弟们,一路攻上去就是了。”


    她指尖点了点孟渊的凤眼山牛头寨所在的位置,简单粗暴做完了布署,听得谢珩不由得抬手扶额。


    这人时而机灵狡黠,时而又有些太耿直粗暴了些。大概真是仗着自己实力雄厚有恃无恐。


    “不妨……听我一言吧。”


    他抬眼看向沈青,得到默许后才继续道:“虽然渝州所有山寨都看上去大同小异,但凤眼山和小金顶还是不一样。小金顶除了主路,四面都是悬崖,凤眼山的山顶,四面却是缓坡,并没有那么得天独厚。”


    他取过图纸,用朱笔圈了几个地方:“不必所有兵力集中攻打山寨,以免不必要的折损。若是孟渊没有后援,我们在人数上有绝对优势,他既然要下山来攻打莽山,我们就让一部分兵力在凤眼山主坡半道上伏击他,另一部分兵力就从四面往上攻,直取兵力空虚的主寨,最后让他进退无门。”


    “至于徐唐,应该会与孟渊约好各自下山,然后中间汇合后再攻打莽山,你可以大张旗鼓去攻打孟渊,然后派少部分兵力去拖住徐唐,只要在剿灭孟渊前,徐唐没有出手,最后他也孤掌难鸣。”


    沈青本来是有一肚子气连带着看他也不顺眼起来,可是这会儿看他清清冷冷半垂着眸子,轻描淡写间的运筹帷幄,便定了人的成败生死,也再对他迁怒不起来了。


    她不由得歪头问他:“你看上去还懂得挺多?”


    谢珩倒是谦虚:“平时跟在族兄身边,有些耳濡目染了。”


    沈青顿时惆怅,谢珩身边一个小跟班,都这样懂得谋略,怪不得谢珩这么厉害。


    她忽然追问:“我跟谢珩之间,不是他死就是我活,那你希望谁赢?”


    谢珩没想到她这么问,下意识别过脸,避开她的目光。


    见他为难,沈青偏要掰过他的肩膀盯着他看:“你说嘛,咱们这么些日子同床共枕,这关系还不够你跟我说句实话吗?”


    “哐当”一声,萧瑞手中纸笔掉在地上,他忙弯腰去捡。


    “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们继续!”


    他佝偻着身子,挥手招呼着一众同样看热闹的兄弟们纷纷退出去,偌大的议事厅顿时只剩两个人影。


    沈青自然没去管他们,只直勾勾地盯着谢珩:“快说!”


    谢珩挣不开她的手也避不开她的眼神,只好如实作答:“我……还是希望我的族兄能赢。”


    “什么?”


    沈青手上一紧,恨不得捏碎他的肩膀,可心里到底是觉得没意思极了,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把将他远远推开。


    谢珩被她推得踉跄退了几步,胸腔里那颗心脏落空得厉害,还来不及思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我也不想见你受到伤害。”


    两个人都愣住。


    有冷风从


    窗外吹入,桌上几张图纸被吹得翩飞,从两人视线中间掠过。


    自觉失言,谢珩忙解释:“我的意思是……”


    “等等!”沈青打断他,一脸真挚的疑惑和探究:“你不会是……开始在乎我了吧?”


    谢珩一张白皙的面容可见地染上绯红,沈青眼睛一亮:“你脸红的样子,比晚霞还好看!”


    *


    谢珩自觉,自从发现了沈青那不可为人所知的“隐疾”后,不知不觉纵容了他许多,以至于他越发轻佻而得寸进尺了。


    本该避而不见一段时间才好,不过沈青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了。


    那姑且最后再忍耐些时日吧。


    徐唐和孟渊公然接了悬赏令,直接跟沈青划清界限,彻底站到了官府那边,自然没有留太多时间给她喘息,两座山头集结好人马,声势浩大准备向莽山进攻。


    沈青这边也不甘示弱,她听取了谢珩的意见,先发制人,先集结了小金顶上所有兄弟,又放了狼烟号令莽山其他山头兄弟,整个莽山几乎倾巢而出,势必要在孟渊下了凤眼山之前,截杀孟渊,攻取凤眼山。


    在那些五大三粗兄弟们的簇拥下,沈青还是青衣笔挺,略显得单薄清瘦,可是她只需站在那儿,就是睥睨万物的桀骜,人人都要为她臣服。


    谢珩将他这号令千军的气势默然看在眼中,想起他昨日还冲着自己一脸天真散漫地嬉笑,心绪也有些低沉下去,如果这匪头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公子……那朝廷便也少一心腹大患。


    感受到他的目光,沈青也看了过来:“你想跟我去凤眼山,还是留在小金顶?”


    谢珩硬着头皮没有避开她:“去凤眼山。”


    事关重大,他必须在沈青身边一刻不离,以免出什么纰漏,至于其他的……暂且还能忍耐一番。


    沈青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不错,看来你确实是在乎我的安危。”


    谢珩无语,垂眸忍受着其他兄弟纷纷投来的戏谑目光,忽然又听到她在问:“岳瑛呢?带上她一起吧。”


    岳瑛像是早在等这一刻,沈青一开口,她就从人后款款走到她身边。


    浅绯襦裙,玉簪银环,秀雅可人。


    看着沈青自然而然地挽上岳瑛的手臂,谢珩的眉头微不可察蹙了一下。


    生死攸关的杀戮间,还要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当这是去郊游吗?


    不过沈青可听不见他的腹诽,可惜小金顶没有养马,虽然刚才调兵遣将的时候挺威风,但现在有岳瑛,她只好带着岳瑛坐在牛车上,一起在队伍中不前不后地行进。


    左拥右抱,还真像是去郊游。


    到了三岔口,莽山所有山头的兄弟都下山汇集于此,近万人众,浩浩荡荡,这是谢珩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莽山势力完整地呈现在眼前,亦不免再次心惊。


    沈青拨了一小支队伍给了萧瑞和赖三:“我们就从这里分开行动,你们速去覆船山下拦住徐唐,你们人少,不必跟他起冲突,只需要尽可能拖延时间阻止他前来援救孟渊,你们坚持到我放出信号弹,那说明我已经宰了孟渊,便会带着兄弟们回头来跟你们汇合。”


    萧瑞拍拍胸口:“放心吧,跟徐唐那种人周旋,我最在行了。估计等他看到信号弹,知道孟渊死了,要吓得满地打滚。”


    沈青沉吟一下,补充道:“你跟徐唐说,要是他不插手我们跟孟渊之间的决斗,我也可以暂时不动他。”


    这样的关卡,每一根墙头草都应该争取。


    “放心交给我好了,大哥,那我们先走了。”


    “事不宜迟,别贻误了。”


    沈青不多废话,一路目送萧瑞和赖三领着一众兄弟们往另一条岔路上越走越远。


    他们原先也不是没有跟其他山头火拼决斗过,尤其她接手山寨那几年,不知大大小小吞并了多少寨子,可这次她总觉得心中特别凝重。


    可能因为这一次,背后一切都是谢珩在搅弄风云吧。


    “我们也走吧,得在孟渊下山前截住他。”见她迟迟不动,谢珩出声提醒。


    沈青回过神来,她还有另一件事在忧心:“我们这次也算是倾巢而出了,你说谢珩会不会趁这时候,攻占小金顶?”


    “不会,”谢珩笃定:“没有沈青的小金顶,他要来有何意义?”


    “这么一说好像也是,不过我们三都乱成这样了,也不知他躲在哪里隔岸观火,”沈青语气中带着鄙夷:“然后趁我收拾完孟渊和徐唐元气大伤后,趁机出兵将我剿灭了。”


    谢珩没有再接话。


    沈青最烦这种将对方伎俩看得透透的,但又不得不奉陪的感受。但愿一切顺利,在对付孟渊和徐唐的时候,能尽可能多保存一些实力吧。


    “兄弟们,今日我们就去拿下凤眼山!昨日分配的兄弟从四面包抄直取主寨,剩下的随我主路上山,截杀孟渊!”


    沈青振臂一呼,兄弟们响应声如洪钟,气势浩然得竟胜过朝廷大军。


    不同于之前在三岔湾截杀庾闻,也不是在青煞口怒杀官兵那样,这次她完全没有身先士卒,而是继续携岳瑛谢珩坐在牛车上,跟在队伍中间不疾不徐地行进。


    越往上行,山上的积雪越深。


    明明是同样的山林积雪,说不上为什么,对谢珩来说,总觉得莽山的景致看得更习惯。


    相比于兄弟们的义愤填膺气势汹汹,沈青枕着双臂半躺在牛车上,倒是闲适很多。


    并不是她惫懒,而是身上葵水还没有完全走干净,于她蓄力杀敌颇有些拖累,一想到等会儿要面临的对手,还是多积攒些力气。


    队伍冲上凤眼山,跟下山去攻取莽山的队伍终于撞上,两方人马立刻在山林里杀成一片。


    沈青只是坐直了身子,并没有跳下牛车。对面来的人里面,她还没有看见孟渊。


    这样强烈血腥的冲击让岳瑛非常不适,她虽极力克服着,最终还是忍不住瑟缩了身子,往沈青身上靠。


    沈青抬手挡住她眼睛:“别看了。”


    岳瑛白着一张脸摇摇头:“没事,没什么不能看的。”


    沈青也任她坚持,只是在刀光剑影中,轻轻搂住她肩膀。


    谢珩就坐在身边,忽然出言打断这样的画面:“怎么这一次,你倒是知道要保存实力了?”


    沈青轻飘飘道:“这个孟渊,到底还是跟官府那些废物不太一样。他的刀法刚烈浑厚,跟我不是一个路子。反正他能在渝州撑起凤眼山,是有本事的,若不是谢珩逼的,我是不想招惹他。”


    谢珩有些意外:“你打不过他?”


    沈青懒懒下了车:“打那肯定打得过,不过大概我也要受点伤。”


    谢珩和岳瑛还未反应过来她为何突然跳下牛车,只见她撑开手掌用力一推,老牛拉着承载着两人的牛车在雪地上滑出好几丈远,她猛地回身一偏,堪堪躲开从头顶劈下来的那柄钢刀。


    她笑眯眯冲来人打了个招呼:“孟寨主,别来无恙啊。”


    来人一声不吭,挥刀哐哐往下砍,好在沈青灵动,左右避开后跳脱出大刀的攻击范围,在一截被残雪掩盖的枯木上落稳了脚。


    她不紧不慢摊了摊手:“孟寨主,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啊。”


    孟渊终于暂时停手,缓了一下内息,冷声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那么多废话?”


    “搞清楚,今天是你死,我活,”沈青纠正他,不过也好奇:“反正你也打不过我,为什么不拖延时间,等徐唐来救你呢?”


    孟渊冷笑一声:“既然你倾全力只攻击我凤眼山,那个缩头乌龟肯定不会来了。”


    沈青的语气变得无比惋惜:“你看咱哥仨这么多年来也是默契了,我都舍不得杀你了。可惜我杀庾闻救了你一命,反被你做了朝廷走狗拿这事咬我,那你今日必须去见阎王。”


    一语撕开所有遮羞布,孟渊一把钢刀犹如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


    这一次,他没有给沈青抽身机会,钢刀紧紧缠封住她所有出路,逼得她不得不近身与他相搏。


    沈青被困在方寸之间,猛地惊觉手边没有一个趁手的武器,刀刀紧逼之下,她只好咬紧牙关  ,在致命一刀砍下来之前,撑出手掌,空手接白刃!


    “阿青!”


    第25章 第25章当真是天下难寻的好夫君……


    岳瑛吓得惊呼,谢珩睫羽未动,凝眸盯着那道青影徒手破开钢刀围困,势如破竹一般跳脱出来,雪地上淋漓滴落几滴血,鲜红夺目。


    沈青迅速反手从孟渊身后一个手下手中夺下一把长刀,抬手一横,虎口被狠狠震得发麻,将孟渊的致命一刀挡开。


    谢珩半松了口气,惊觉自己袖中紧捏着机巧的指尖竟捏得发疼,忙不动声色暗暗松开。他与岳瑛同在牛车上,混战中,一直被几个兄弟保护着,倒也无人近身,只能远远继续看两人缠斗。


    “怎么办?”向来性子稳重的岳瑛,手足无措,不自觉看向了谢珩。


    谢珩微沉着一张脸,屈身下了牛车,守在一边的兄弟们还来不及阻拦,就见他快步走进刀光剑影里。


    孟渊的刀法果然至纯至烈,几乎可独步天下,沈青可气他们凤眼山还是比较有钱,武器都是统一的,她也只能抢来一把刀,但用得并不趁手,在孟渊那把厚重钢刀猛烈的攻势下,还是占了下风。


    何况刚才她手上受了一刀,再消耗下去,也是对她不利。


    她只好瞅准时机咬牙急攻,长刀脱手,堪堪在孟渊脖子上划过一道口子,铮然一声扎进后面的树干中。


    见她手上又没了武器,孟渊狞笑着摸了摸只是渗出一点血的伤口,继续挥刀杀来。


    沈青半蜷在地上全神贯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盯着前方,像一只随时准备反击的小兽,等着第二次空手接白刃。


    手掌一侧伤口还在渗血,滴落在白雪之上,她全然无觉。


    眸光中只见白刃一闪,她正要跃身而起,忽然余光中有什么朝她斜斜冲来。


    “沈青!”


    她听见谢十三正厉声喝她大名,她凝眸一看,人正站在离她数步之遥的方位。


    没有给她时间反应,她便看到谢十三手中明晃晃一把锃亮的匕首,脱手而出,直奔向她心口。


    谢十三这是要借机伺乱杀了沈青!


    所有人都有了瞬间呆滞,连孟渊挥刀而下的动作都凝滞一瞬。


    沈青也跟着面色一白,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直入心窝,忽然心头灵犀一动,她身姿翩然翻转,那匕首就稳稳落在手中了。


    真是轻便趁手!


    手中有了趁手的武器,她不必再担心孟渊的刀刀紧逼,反而主动将自己卷进他的攻势中,重新贴身搏斗起来。


    匕首近身,可是专克长刀的。


    灵动青影在刀光之间游走,这回轮到沈青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了,那张清绝的容颜尽是冷漠的杀意,不动声色的一招一式,像是阴司里来索命的玉面修罗。


    不过,谢珩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以沈青之身手,利刃在手,最擅长近身后瞬间发力让对方毙命。但是她这次并没有这样做,搏斗间,反而徐徐给对方留有喘息余地。


    高手相搏,往往总在一招半式之间,既然给对方留有余地喘息,对方自然要拼命反击。


    于是两人之间出现了你捅我一刀,我还你一刀的诡异画面,渐渐地,白雪地上淋漓鲜血越来越多,混在一起,融进雪中,分不清哪是谁的血。


    谢珩再沉不下气:“沈青,你直接杀了他啊!”


    话音未落,沈青闷哼一声,肩上又被砍了一刀,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也不再躲避对方的攻击,抬手也给了孟渊一刀。


    谢珩彻底看不懂也不想再看懂,袖中银丝不受控制翩然飞出。


    “阿青,你不要管我了,直接杀了他吧!”


    岳瑛撕心裂肺的哭喊格外凄烈,谢珩被猛然唤回一丝理智,生生收回已经冲出去的银丝,被反击回来的冲劲逼得踉跄退了两步,好在无人在意。


    他终于恍然大悟。


    两人虽然打得血肉淋漓,细看还是沈青处于绝对碾压对方的姿态,虽避开孟渊要害,招招往打断他骨节挑断对方经脉而去。


    孟渊则已经是困兽之斗,本能出手反击,也伤不到沈青要害。


    “你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啊!”


    他怒吼一声,口齿带血,用他最后一只还能用力的手举刀而下。


    “这会儿想死了?那也不能死这么便宜。”沈青侧身避开瞬间,匕首在掌心中一旋,只听得一声惨叫,孟渊魁梧高壮的身躯直直倒下,匍匐在地上喘着粗气。


    莽山其他兄弟们见状,纷纷齐声大喝:“孟渊被我们老大制服了!”


    纷乱的刀剑声渐渐停下,大势已定,凤眼山的匪徒们识趣地一一扔下手中刀剑。


    沈青一身青衣被血染成暗色,她如释重负地掸了掸,站稳了身子。


    谢珩快步朝她走去,一道清丽窈窕的身影跑得更快,冲过去抓着她上下一个劲儿打量:“你怎么样?伤得重吗?你明明就该直接杀了他啊!”


    岳瑛急得眼泪簌簌落下,沈青用力拍了拍自己肩膀:“放心放心,我有分寸的。”


    谢珩无声地停下脚步,沈青的目光也根本就没有看向他这边,而是低着头继续跟岳瑛说话:“你不是一直想亲自动手吗?你害不害怕?”


    岳瑛一双杏眼里还含着泪,她望了望趴在血泊里还喘着粗气的人,嗫嚅着惨白双唇,语气却是执拗:“我怕,可是我要亲自动手。”


    沈青将血淋淋的匕首递到她手上:“那我就站你旁边。”


    岳瑛颤抖着手接过匕首,对准孟渊的后心。


    沈青知道,这一场景她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也不干涉她,只是最后忍不住轻叹一声,算是跟孟渊告别:“孟寨主,你我本来也算是同过一段路的人,应该给你个痛快才是。可惜你与我夫人之间有血海深仇,我只能将你交由她来处置。黄泉路上,到时候给你浇壶酒吧。”


    孟渊“呸”地吐了口血,挣扎着想起来却只是在地上四肢扭曲了几下,眼神中满是不甘:“我要是死在你这个小白脸手中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要死在这臭娘们手上!”


    沈青好心安抚他:“你就当牡丹花下死,下辈子投胎做个风流鬼吧。”


    两人嘴上正有来有回,岳瑛忽然毫无预兆地用力将匕首准确无误扎进了孟渊的后心,孟渊戛然声止,眼神中流露出的痛苦转瞬即逝,扭曲这一张脸许久都没说出话来……就这样气息已绝。


    温热的血溅得沈青一脸,她抬手一擦,白净脸上一片斑驳,她也被惊了一下,没想到岳瑛就这样动手了,她垂眼去看,岳瑛一双手还紧紧攥着匕首,紧绷着身子用力将匕首继续往里扎。


    “岳瑛!岳瑛,他已经死了。”


    岳瑛茫然回头看她:“孟渊死了?”


    沈青眼疾手快,俯腰伸出手臂一把捞住摇摇欲坠的人,感受到她在自己臂弯里抖得厉害,眼神也还紧紧盯着孟渊狰狞惨死的尸身,像是在不停地说服自己:“是你,是你杀了我父母兄弟,他们就是这样被你杀的,我杀了你……我该杀了你……”


    见她骤然杀人大仇得报之下,神情都恍惚失常了,沈青一面示意身边兄弟赶紧把孟渊尸身拖走,一面将扶着岳瑛肩膀将她摇醒:“没事没事,孟渊已经死了,你亲手替你父母兄弟报了仇,一切都结束了。”


    听到她的声音,岳瑛的眸子里才渐渐像回了魂聚焦起些神色,山顶忽然划过一枚明亮的信号弹,在空气中一阵急促锐鸣。


    沈青和岳瑛同时仰头,信号弹在头顶的空中炸开,迸发出璀璨的光,一闪而过照亮了两人白皙面容上印着点点血色。


    是从四面包抄上去的兄弟们,拿下凤眼山的主寨了。


    身边马上有兄弟放出手中信号弹作出回应,明光冲出林间,同样在空中轰然炸开后,一切归于沉寂。


    整个山林间都同时静默着,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山下第三枚信号弹的到来。


    沈青顿生警觉,萧瑞那边出意外了吗?


    不容


    她想太多,她先将岳瑛扶了起来:“这里大事已了,你别想太多了,我先去山下跟萧瑞汇合,你待在这里兄弟们也会护你周全。要是你想先回去,也可让人先护送你回小金顶,回去等我也行。”


    岳瑛这会儿已经找回理智:“你先去办你的事,不用管我。”


    沈青这才放心开始安排布署:“先来一部分兄弟们先跟我下山去跟萧瑞碰头,剩下的兄弟们跟山顶的兄弟们汇合,最好今日能做完凤眼山的善后。”


    她说完,兄弟们立刻都有条不紊开始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她正带人离开,忽然被一道声音喊住。


    “沈青。”


    谢珩其实离她不过几步之遥,往她身边走的这几步,脚下忽有千金重。


    他总算是明白,这人为什么宁可跟那孟渊互捅刀子搞了一身伤,也不顷刻间将人毙命,原来是想制服了对方,好让自己夫人能亲手报了血仇。


    当真是天下难寻的好夫君。


    沈青闻声转过头,像是终于缓过气来,对他粲然一笑:“方才多亏你给我挑的那把匕首,果真趁手!”


    干净明亮的笑意映在眼中,谢珩心中一涩,不知为何就问出一句:“你不怕我刚才是真对你起了杀心?”


    沈青依然笑得毫无芥蒂:“我跟你天天睡在一起,你真要动手,还需费尽心思等到这时候?”


    谢珩被她哽得无话可说,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沈青记挂着萧瑞那边的情况,不再耽搁转身走远。


    她领着一众兄弟们走得很快,无人说话,山林间只有脚步飒飒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谢珩闷着一张俊脸,跟在沈青身后保持着只有半步的距离,一抬眼就能看到那副并不算宽阔但很挺拔的肩背,一身青衣早就血迹斑驳十分狼狈,甚至有些伤口还在继续往外渗血,刺得他眼疼。


    本来今日的确是要借他的手来除掉孟渊,按今日的布署,他不应该受这么多伤。


    没人知道,接下来面对的徐唐,其实还有一场激战……谢珩忽然对自己已经做好的决定生出了一丝退缩之心,希望沈青不要再继续往前走下去。


    “谢十三,你是不是走不动了?”


    察觉到他落后了些,沈青回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让他跟自己并肩,扬起一张血迹斑驳的小脸关切起来。


    谢珩微蹙了一下眉头,语气冷硬道:“为何你身上从不带兵刃?这种大战时刻也不带任何兵器吗?”


    “你问这个啊,”没想到他竟然还在纠结这事,沈青索性跟他解释清楚:“对于我这种高手来说,兵刃就是累赘,尤其是如果我随身只惯用某一个武器时,那可太有软肋了。真正的高手,都是随手取来的飞花走叶,皆可为我所用。”


    谢珩冷眼嘲她:“那你先前跟孟渊打斗的时候,不就是因为手上没有兵器,开始便落了下风吗?”


    沈青反问:“那最后你不是给我扔了把合适的兵刃过来吗?”


    “那如果我今天不在你身边呢?”


    谢珩真是受不了他总是有一堆歪理,语气忽然重了起来。


    沈青被他吼得一愣,灵机一动:“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放心,根本没事的,我从来不带武器,比这情况更凶险的都不知道遇到过多少次……”


    谢珩不想再听,沉着一张脸看向别处,任他扯着自己的袖子继续往前走。


    罢了,他要宠爱自己的夫人,他心甘情愿,旁人还能阻拦不成?


    沈青说了半天,见他脸色越来越沉,不像是平时那般好欺负的样子,自觉闭上了嘴。但总觉得这人很是莫名其妙,想了半天自己哪里得罪他了,最后顺手在路过的树梢上抓了一把雪,在脸上擦了擦,好歹把脸上重新擦拭得皎然干净。


    算了,一定是因为关心则乱!


    两人重新静默下来,林间又只剩飒飒踩雪的脚步声,只是走着走着,一群人的脚步声中,又多了一群人的脚步声掺杂了进来。


    相比起来,忽然多冒出来的脚步声显得仓促凌乱了许多。


    “老大,有人来了,咱们先隐蔽了还是直接上?”兄弟们都纷纷警觉起来,等着沈青的一声令下。


    沈青侧耳听了几声:“不必了,是我们自己的兄弟。”


    “大哥!”


    话音刚落,峰回路转间的濛濛雪色中,果然仓促跑出来一群人,打头的那个一瘸一拐,看到沈青的一瞬,终于体力不支扑倒在地。


    那血糊糊的一身,还真是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萧瑞!”


    沈青心中被狠狠一震,冲了过去。


    第26章 第26章飞身扑向空荡荡的断崖……


    “萧瑞……你……你哪出问题了?完了完了,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沈青从未有过这样的慌乱,嘴里虽然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手头已经上上下下将他检查了个遍。


    萧瑞身上被她**得痒得不行,强撑着一口气重新让自己坐了起来:“没有致命伤,就是伤有点多……”


    沈青脸色白了又白,不知道是因为受伤失血还是刚才被萧瑞这幅模样吓到了,听他说没有致命伤,她才重新哑声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谢珩在一边,侧眼打量了一下萧瑞身上的伤,“撕拉”一下撕下自己衣襟蹲下来替他包扎起来。


    的确是没有致命伤,但有几处伤口不及时处理的话,他再多跑一会,身体里的血估计也就流干了。


    至此,他真的很怀疑,这两兄弟到底是怎么安然无恙活到现在的。


    萧瑞缓了一会儿,终于又恢复些说话的力气:“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今日刚跟徐唐对上,我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们的人就动手了,铺天盖地杀了过来,我们寡不敌众……是……是赖三带着几个兄弟拼死垫后,才给我们一众兄弟换了个死里逃生。”


    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沈青不由得怒骂:“徐唐什么时候这么有种了!?”


    正在给萧瑞包扎的谢珩,手上动作也顿了一下,他的布署……中间竟然出了差错。


    “那赖三人呢?出来了没?”沈青急着追问。


    “赖三……”


    萧瑞嗡动着双唇,没有再说下去,虚白的脸色上,活脱脱就写着“凶多吉少”四个字。


    沈青当机立断站起了身:“兄弟们跟我下山去救赖三,剩下几个护送萧瑞回去。”


    她话还没说完,身形已经灵动翩然出了好几丈,忽然又顿住脚步:“等等,你们不用跟着我了,他们人多,带你们去也是送死,别白浪费了赖三拼死送你们出来。等山上兄弟们下来,大家一起来。我一个人先去。”


    “大哥,你也别一个人去……”


    萧瑞虚弱着声音想喊住她,青影如燕已消失在挂着积雪的树梢间。


    “救得了我就救,救不了我一个人脱身不难!”


    青影所过之处,雪上洁白无痕,只剩飒飒落落一句话荡在林间。


    谢珩手上用力,替萧瑞扎紧最后一道伤口,起身头也不回往沈青消失的方向跑去。


    “我跟着他。”


    最后萧瑞在原地愣了须臾,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容不得他想太多:“兄弟们先架着我起来,脚程快的兄弟先去报信喊援兵!”


    *


    沈青的轻功独步天下,踏雪无痕,几乎无人能及。


    谢珩本来就晚了一步,再去追寻,也杳无踪迹,只能沿着正常的路线一路往覆船山的方向追去。


    他在全力追寻的时候,沈青已经翩然落在覆船山下一处坡顶,冷眼垂眸看着坡下,留在这里殿后的兄弟们都已经遇难,只剩赖三还在垂死抵抗,徐唐轻摇折扇,带着他身后的兄弟们步步紧逼。


    “孟渊已经死了,我们……我们老大……马上就会来收拾你的!”


    赖三站立不稳,屈膝跪在地上,手中那只舞起来虎虎生风的狼牙棒早就不知去向,只用双手死死撑着地面,口鼻中鲜血滴落不停。


    徐唐唇边笑意微凝:“既然他不肯放过我,那就让他来,让他来亲眼看看你的尸体也是痛快!”


    说罢,他将手中折扇一合,往身后做了个手势,身后兄弟蜂拥冲上来。


    但谁也快不过那道青影,俯冲进人群,将冲在最前面的那几个人统统扫翻在地,最后落在赖三身前,手中斜斜一支,是路上随手折的一根竹竿。


    方才横扫过来的腾腾杀意实在太猛锐,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清来人后,更无人再敢上前。


    “沈青!?”徐唐握紧了手中折扇,惊异于他竟然来得这么快。


    沈青没有理他,急着去看赖三的情况,见到她,赖三终于撑不住,身子斜斜倒了下来,被她一把揽住。


    “赖三,你坚持住,我来带你回去!”


    赖三倒在沈青臂弯里,眼睛直愣愣望着那张清绝俊美的脸,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老大,萧瑞……萧瑞……我把他送出去了,我可以瞑目了……”


    莽山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萧瑞是沈青的弟弟,是沈青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的人。


    沈青低头怒斥:“说什么傻话,你不是我兄弟吗?谁的命都一样重要!”


    赖三被她斥得清醒几分,意识到眼前并不是幻觉,急得眼白都要翻出来:“老大,你快走……”


    “沈青啊沈青,原来你是——”徐唐笑意瘆然,确定了他的确是孤身一人,特地停顿了一下:“一个人来的啊?徐某虽然不济,但你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沈青冷冷抬眸看他:“孟渊已经死了,我今日本没打算动你,你现在收手的话,我们一切还有转机。”


    “可是你现在只有一个人啊,而且还受了不少伤呢。说起来,认识你这么久,还真是第一次见你有这样狼狈的样子。”


    沈青蹙着眉头,刚刚急着救赖三,拼尽全力使出杀招,身上伤口再次被崩开撕裂,她都能闻到自己身上新鲜的血腥味。


    “今日我要是出什么意外,莽山的弟兄们可不会放过你。”她最后提醒道。


    “哈哈哈哈,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我最看不惯你这目中无人的模样,”徐唐发出恻恻大笑:“孟渊死了,你又伤成这样,没想到今日坐收渔利的人是我啊!”


    此人心思缜密狡猾,缓兵之计对他没有用,沈青也懒得再多说话浪费力气,握紧手中竹竿缓缓站了起来。


    “兄弟们,杀了沈青,拿下莽山!”


    徐唐一声令下,身后的匪徒慢慢向沈青靠拢,但始终没有人敢第一个冲上去,气得他大喝:“愣着干什么!等下莽山的人都来了咱们就完了!他现在受着伤,赶紧上去把他杀了!”


    看着沈青浑身血迹斑驳白着一张脸,众人咬咬牙,终于杀声大噪合力冲了上去,沈青挑着竹竿从容应战,与徐唐的手下们杀成一片。


    只是纵然她武功再高,也知绝不是这样的打法,源源不断的围攻迅速消耗着她,她还要时不时护住赖三,最多坚持不过一刻。


    眼见包围圈越缩越小,她一双秀眉也越蹙越紧。


    忽然,一直倒地不起几乎半昏迷着的赖三瞪圆了眼,大喊了一声“老大小心”,窜地一下从地上爬起往沈青身上扑。


    沈青猛地回头,一把本来要刺进她后背的尖刀,被赖三宽阔的背严实挡住,她趁势将他接了个满怀,用力一提,两人凌空而起,直接跃出包围。


    “我们快走!”


    她将赖三手臂往自己肩上一搭,几乎扛着他半个身子在往前跑,身后自然是徐唐带着人大呼小喝在后面穷追不舍。


    也真是不得不感慨,赖三这一身腱子肉可真没白练,他这敦实的重量,恐怕谢十三跟萧瑞两个人加起来都抵不上,要是用来打架可真不错,用来逃命的话……可真是要命了。


    关键是,两人一路跑着,身后的雪地上就留下一路淋漓的鲜血,也分不清哪是谁的血。


    甚至中间好几次,她都能察觉到赖三情况非常不好,时不时……要断气了一般。


    “赖三,你给我坚持住啊!就算死也要回小金顶才能死,你听到没有!我已经扛着你跑出来了……”


    她忽然就顿住声音说不出话了,手上一松,两人齐齐栽倒在雪地上。


    跑不动了是一回事,前面没有路了是另一回事!


    沈青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竟然横着一处断崖,真是该怪自己,对覆船山的地形她真是不熟啊!


    她绝望地趴在雪堆上,这雪贴在身上可真是冰啊,已经带人追上来的徐唐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沈青,看到了吧,这就是生死有命。不过你今日死在我手上,倒也不算亏。”


    她白眼一翻,心想亏大了好吗?早知道这样,死在孟渊手上都还好点。


    一想到自己一世英名,以后别人说起来,都会说她被徐唐杀了,这也太窝囊了吧!


    能见到沈青在自己手下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徐唐这会儿心里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竟都有点舍不得把人弄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沈寨主的为人我还是挺钦佩的,明明可以独善其身,却非要舍身来救自己的属下,这份气魄,是值得钦佩。只不过呢,咱们明明都是土匪,你非要在这里充什么君子,这下好了,把命给玩没了吧?”


    沈青听他在那里小人得志啰嗦半天,忽然竖直了耳朵。


    断崖下是流水的声音?


    覆船山,覆船山,如果没有水怎么覆船呢!?原来是这样!


    徐唐说了半天,见她始终不吭一声,一副锐气丧尽的样子,嘲讽话说完也没什么意思,终于冷下脸来,示意手下直接动手。


    几个手下举着兵器冲了过去,锃亮的刀刃劈下去瞬间,趴在地上的沈青翩然飞身而起,顺手还卷起一旁的赖三,两人直直扑向空荡荡的断崖。


    “别让他们跑了!”


    徐唐惊恐反应过来,一把抽过身边人手中的刀,猛地冲着两人背影飞出去。


    沈青头也没回,在身体下坠的瞬间,张开双臂罩住了赖三。


    “嘶——”


    她闷哼一声,背上被利刃重重划破,锥心的痛,随后是身子“扑通”落水的声音。


    萧瑞啊萧瑞,你可快点带兄弟们过来啊!


    她在心底暗骂,可惜断崖还是有些高,水流也太急,她听不见断崖上有人在撕心大喊。


    “沈青——”


    第27章 第27章试图挽回她正在流逝的生……


    谢珩一路追到覆船山下,小心避开徐唐的人,但始终找不到沈青的踪迹,只在一处坡下看到了打斗痕迹。


    循着打斗留下来的痕迹,还有一路的血迹,他心中越发不安,终于一路追到断崖边。


    眼睁睁看到的便是沈青带着赖三飞身跳了下去,沈青背上还狠狠捱了一刀的画面。


    他撕心喊出沈青的名字,冲过去扑倒在崖边,目之所及,断崖底下一片空空,迷雾濛濛。


    时不时有冷风凛冽扑面而来,他脑海里亦是空空一片白茫茫。


    沈青……


    徐唐被这突然扑出来的一道白影吓了一跳,看清来人绝世风华的容姿后,方才没有亲眼看见沈青被杀死的悔憾顿时变成贪婪的垂涎。


    “这不是谢家的某位小公子吗?沈青从这里跳下去,肯定必死无疑了。从今往后你就跟了我吧,我可比他会怜香惜玉得多。”


    他轻摇着折扇,目光直勾勾盯着断崖边的失魂公子,心中想的是,既然孟渊和沈青都死了,等他把他们手下那两座山头的兄弟们都合并了,一并投靠了谢珩,他找谢家讨要这么一个旁支的小公子,谢珩还会不同意?


    可惜这小公子,浑然听不见他说话似的,整个人就这样直挺挺半跪在断崖边,绝世美玉,一触就要碎掉。


    他纳罕起来:“按理说,你不是被沈青强掳上山的吗?怎么他死了,你还挺难过?”


    白衣公子终于转头看他。


    他对上的是一双世间罕有的绝美双眸,只是原本清凌幽深的眸子这会儿染上一层微红,有种无声地瘆人。


    徐唐身子像被什么盯住,本能地想要跑,脚下却


    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你说他死了?”


    公子问他,明明平静的语气犹如千钧之力,他老老实实张嘴想答,喉咙里发不出一个字。


    一根细如发线的银丝,已经缠紧他的脖颈。


    求饶的话来不及说,颈上一凉,他能眼睁睁看到自己的血喷涌而出,直到身子重重倒地,也没能闭上那双惊恐的眼。


    他身下的白雪,很快被染成一片红。


    周遭也是死一般的寂静。


    徐唐的那些手下,根本就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自己老大就突然在眼前被杀死了?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看起来颀瘦清隽的公子并没有太大威胁,徒然生变的情况下,齐齐举刀大喊着替寨主报仇。


    谢珩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乱刀还没有近身,周围雪堆中犹如有神兵天降,挡在谢珩身前,跟那群匪徒杀成一片,是一群身着暗红色朝廷官制制服的侍卫。


    鸣山快步走到谢珩面前:“公子。”


    “谁让你们提前行动的?”谢珩没有看他,声音比这覆满山头的冰雪还要寒凉。


    他的确是在徐唐身边安排了人手。


    他的计划是,等沈青解决了孟渊,下山差不多与萧瑞汇合后,他的人会从中挑拨起两拨人的冲突,逼得沈青下手把徐唐也收拾了,绝不能让徐唐再次倒戈。


    这样,让沈青先将两大山头收入囊中,他再对莽山徐徐图之,这样既能铲除渝州其他恶匪,而于双方来说,损耗最小。


    他总觉得,聚首莽山的都非穷凶极恶之徒,该用最温和的方式来收服。


    但是他安排的人,却提前动了手,全盘打乱一切。


    鸣山见他周身肃杀之气实在骇人,忙低下了头,如实道:“是谢瑜公子察觉沈青还想争取徐唐,以免徐唐再次倒戈,所以才下令让我们的人提前动手,只有让沈青看到萧瑞死在了徐唐手上,他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徐唐,我们才能完全坐收渔利。”


    谢珩心口像是被什么狠抽了一下,谢瑜跟他的目标是一样的,如果是以前,他应该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现在……


    “谢瑜擅作主张,先回去自领五十军棍。”


    他凉声开口,专注看向薄雾散去后的断崖,百丈之下,有奔腾水流,难怪他会这么果断跳下去。


    从这里绕到断崖下要浪费的时辰太多,他摸索到两人刚刚跳下的位置,还有一滩血迹淋漓。


    “把这里的人处理完就撤。”


    “啊,公子……”


    鸣山的思绪还停留在他的前一句话,谢珩突然又交待,他刚想再多询问一句,突然睁大双目,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在断崖前倾身一跃。


    “公子——”


    他急得大喊着扑过去,可惜连公子的一片衣袂都没有触到,等他人扑到崖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只看到湍急的水面上多出一朵水花,转瞬即逝。


    *


    这断崖比想象中还是要高了许多,耳畔有漫长的冷风呼啸后,身子才坠入水中,在水中沉了很深很深,整个人三魂七魄都要被撞碎了,直到冰冷刺骨之痛蔓延四肢百骸,沈青猛然恢复了些神志,用力浮出了水面。


    这水未免也太冷了些吧!?


    她知道自己身上是受了不少伤的,眼前是不断被染红后迅速流走的水流,却完全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


    身体唯一的感受就是冷,与平日吹风受冻的冷也不一样,像是被万千锋利匕首割开血肉,将骨头都要一点一点碾成粉末,无一处不煎熬,无一处可逃。


    “赖三!赖三!”


    等好不容易在水中稳住身形,她仰着下巴在水面上露出小半颗脑袋来寻找赖三,只是她乍一听,自己用力喊出的声音变得微乎其微。


    好在两人掉下来的时候没有被冲散太远,这时候也真是庆幸赖三体格子大,他从不远处浮出水面,沈青一眼就能看到,只可惜整个人紧闭着双眼,人事不省。


    她撑开双臂向赖三游去,往前的每一寸,都像是在萃了毒的刀尖上滚过,疼得她牙关直打颤,好几次牙关都失控得咬上舌尖了,她只痛得麻木。


    “赖三……”


    靠近到赖三身边,她觉得自己已经用完了毕生所有力气,好在探出他尚有鼻息,让人勉强松了口气。


    可是举目望着茫茫水面,流水湍急,寒气直冒,也真是很难让人生出希望。


    “赖三……你……你可千万给我撑住啊……”


    沈青打着寒颤,从牙关里挤出每一个字,手上毫无知觉,好几次伸出水面又落了回去,终于哆哆嗦嗦抽出赖三身上一根衣带子勾到了自己腕上。


    “走……走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借着水的浮动,她拖着赖三,眼神渐渐麻木地只盯着一处岸边从雪堆里露出来的芦苇丛,一点一点极缓慢地靠过去。


    有时好不容易靠过去一点,一个水浪翻涌过来,又生生退回几步。


    她死咬着唇,血液似乎在身体里已经冻僵,唇都咬破了,也不见流血。


    不过总算,她还是能看到河岸在离自己越来越近,只是她再也没有力气了。


    她松开腕上衣带,铆足了全力,顺着水流的方向用力一推,赖三魁梧身形被水流一冲,稳稳夹在那簇芦苇丛里。


    沈青艰难张了张嘴,再发不出声音来说话,浪头一罩,她瞬间被吞没。


    *


    “沈青!”


    “沈青——”


    谢珩一浮出水面,就大喊着沈青的名字,茫茫水流在眼前奔流而过,无人回应。


    他不敢耽搁,双手尽力往前泅水,目光则在水面上四处搜寻打探,不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受到水中刺骨的寒意,这寒意一下一下扎进他身体,似乎在发出声声质问,他竟然不想让那个莽山的匪首,他在渝州的心腹大患就这样死掉了?


    他勉力强压着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身体的动作在寒凉水中却渐渐失去章法。


    怎么会找不见人呢?


    他身上那么多伤,还要带着赖三,就算是铁打的身子,在这刺骨寒凉中,必然撑不了一刻。


    在水中寸寸搜寻一阵,那双向来沉静的眸子中耐性在一点一点流失,在他眼中,手掌中淙淙而过的流水,都是沈青在消逝的生命力。


    直到看见不远处水面上漂浮的青影,沾了水汽的清冷玉容上终于覆满慌乱。


    “沈青!”


    他哑声大喊她的名字扑了过去,撑开双臂将那抹青影揽入怀中,不料怀中骤然一空,他忙低头细看,原来是一团聚集的青萍。


    他的心口也骤然空了一下,满脑子浮现的都是沈青单薄一只,冷冰冰浮在水中,最后被一只大浪卷走后杳无踪迹的场景。


    谢珩茫然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那样活生生的人……不会这样消失找不见的。


    他重新站定身子,紧闭上双眼,重新再睁眼的时候,目中已然一片清明。


    再动身的时候,坠崖的位置,水流的速度,去往的方向,都了然于胸,只需坚定而迅速向着心中判定的地方行进。


    直到看到覆在水面上的那道单薄青影,随着水波浮浮沉沉。


    “沈青……”


    他生怕惊扰了她,最后的靠近,想冲过去忽然都踟蹰了起来。


    *


    沈青感觉自己在水里漂了很久很久。


    其实身上的伤口真的没什么感觉,只是冷,锥心刺骨的冷。


    说起来,今日应该是身上葵水的最后一天,打架杀人流些血什么的,倒是没有感觉很伤到,只是这落入冬日的寒水中,整个人才是被抽掉了魂,吊着一口气儿。


    这吊着的一口气,刚才在水里跟赖三扑腾那么久,基本也耗完了。


    本来她还指望着萧瑞赶紧带人杀回来,不然她跟赖三还是得死。


    这下好了,别说痛了,她连一点冷都感受不到了。


    可恶,大意了,今天不会真要交待在这儿了吧?


    身


    体不再属于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瞪大了一双眼睛,可以看见高高的断崖上,逼仄地露出一点灰蒙蒙的天空。


    她盯着一成不变的灰天,眼皮终于也开始撑不住。


    希望以后外界传她的死讯,是说她受伤坠崖而亡,但千万可不能说是被徐唐逼着跳崖的!


    还有那个挨千刀的谢珩,她都还没好好跟他较量过的,居然死在人家的算计之下,真是可恨!要是她变成孤魂野鬼了,非找他报仇不可。


    至于萧瑞,她一直没有告诉过他的身世,如果他永远都不知道……那也是命定的造化了。


    就是可惜了谢十三,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公子,她都还没有好好享受过美色的,真是让人死而有憾。


    完了,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情,爹爹的遗愿她还没完成,沈家的香火在她手上断得死死的啊……等会要是见到爹爹,岂不是要被骂死?


    不对,本来就已经死了,还怕什么!


    这么一想,人顿时有了底气,连耳朵都能听见声音了!


    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想再听仔细一些,忽然身体被一股大力猛地一下攥了过去。


    看来又是一大波水浪,刚刚她已经翻挺过好几次这样的大浪了,这次是真挺不过去了。


    不过这波浪潮并没有把她掀翻,也没有将她沉入水中,反而稳稳托住了她,她努力撑眼:“萧瑞?”


    好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来人才敢真正靠近凑了过来:“沈青,你……”


    谢珩不自觉抬手,用手掌拂过她苍白骇人的脸颊,将几绺贴在她面颊的湿发拨开,那冰凉触觉他不敢再多用一丝力气:“我现在带你回去。”


    沈青视线里渐渐看清那张湿漉漉的憔悴玉颜,感受到他掌心里冰凉的温度,她讷讷开口:“谢十三?”


    刚说完,她又觉得不对:“可谢十三不是你这个难听声音。”


    谢珩唇边不由得扯出一丝弧度,艰难地笑了笑:“我就是谢十三。”


    他的声音确实哑得太难听了些。


    不过沈青已经无力分辨,行吧,他说是谢十三就谢十三吧,她纤长睫毛如蝶翼般上下翻动两下,头一歪,又重新闭上了眼。


    “沈青,别睡!”


    谢珩低低喊了一声,将她搂进怀中迅速往岸边游去,怀中冰冷的温度,彻底浇灭了他刚才瞬间的欣慰。


    一种短暂地失而复得之后转瞬又得而复失的恐惧在心底肆意蔓延,他憋着一口气终于到了岸边,先将沈青托了上去,自己再爬上岸,身体本来已经适应水中寒凉,忽然离水,被岸上冷风一吹,那凛冽刺骨实在比水中还要难捱百倍。


    “沈青,沈青……”


    谢珩半跪在雪中,将沈青重新揽在怀里,哆嗦着声音反复呼喊,可是怀里的人冰凉得毫无反应。


    连这秀挺清绝的五官,都被水泡得浅淡了些,面容是煞白如雪的,嘴唇却冻得已呈青紫色。


    两个湿漉漉的人拥在一起,无法给彼此传递一丝温暖。


    等不到回应,谢珩手掌慢慢覆上沈青的面容,心里生出一丝绝望死气,他是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郎君,肯定不能这么难看地离开世间。


    “沈青,你跟我说说话吧。”


    他的声音甚至都带上了乞求,额前凌乱发梢水珠凝结,顺着发梢滴落下来,正好落在怀中苍白脸颊上。


    “萧瑞是不是带人过来了?”


    怀里的人忽然有了动静,他忙低头去看,只对上那双重新睁开的眸子,空荡荡的没有聚焦。


    她双唇还嗫嚅着,谢珩俯身侧耳凑到她唇边,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不要……不要……久战,有诈,回……回小金顶……”


    耳畔声音越来越低,谢珩再低头看时,那双眸子又重新合上,整个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死气。


    谢珩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彻底被扯断,这是他毕生从未有过的失措和慌乱,他小心又急切不停晃动着怀里人的肩膀,摩挲着她的脸颊,试图挽回她正流逝的生机。


    “我一定带你回小金顶……”


    第28章 第28章你们不可以给她换衣服!……


    鸣山率领着侍卫们赶到断崖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景象。


    向来雅正端方清冷孤傲的公子,这时湿漉一身散乱发髻,正无比狼狈跪坐在地上,一个人像失了心一般低头喃喃臆语些什么。


    “公……公子……”


    他小心翼翼靠近,谢珩闻声也抬眼看过来,清凌如水眸子里的支离破碎。


    不过这下鸣山看清了,公子怀里有一个人,是悍匪沈青。


    他回过神来,上前汇报:“公子,上面的人我们都解决了,现在萧瑞已经率众杀到覆船山来,两边人马应该马上就能发现徐唐已死。”


    “还有,这是沈青得力手下,刚刚属下沿河发现的。”


    身后侍卫们将赖三抬了出来扔在地上,也是一脸死气,比沈青好不了多少。


    “生火。”


    谢珩果断下令,鸣山却不得不提醒他:“公子,萧瑞的人马上就到了,生火的话很快就会被他们发现……”


    谢珩微蹙着眉头,鸣山连忙没敢多说下去,沈青和赖三这样的人物,公子自然要留活口才是,于是吩咐了手下,扫开谢珩面前的积雪,拾了带雪的柴草,好不容易生起一团直冒青烟的火堆。


    谢珩抱着沈青往刚生起的火堆边靠近了些,火光憧憧,映照出两人脸上未干的水迹。


    鸣山也立刻让人将赖三也搬到火堆边,就听见公子在说:“你们隐藏吧,我在这里等萧瑞,其他等我回小金顶再议。”


    “公子,您为何还要回小金顶?”


    鸣山十分不解,毕竟孟渊和徐唐都已经死了,沈青又在他们手上,渝州几大最强的山匪势力今日算是一网打尽,剩下的乌合之众都不成气候,公子还想做什么呢?


    “你不用管。”谢珩声音还哑着,语气依然不容置疑,只是他落在沈青脸上的目光,是柔和的。


    无论如何,他醒来的第一眼,一定得是小金顶木屋窗外,茫茫千山覆白雪。


    身前的火堆燃了起来更加明亮,憧憧火光跳跃间,鸣山望着公子俊逸分明的侧颜明明暗暗,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晦暗不明的情愫,一个想法在他心里翻涌而出,再压抑不住。


    “公子,有沈青在我们手上,萧瑞和莽山其他人不会再敢轻举妄动了。趁他们还没来,我们赶紧回刺史府,这里一切都结束了,只要沈青在刺史府一日,就不怕莽山不接受招安。”


    鸣山极少违背公子的指令,这一次,最简单的道理,他都说得无比苦口婆心。


    谢珩像是被说得拉回了一点理智,清俊的面容上展露出尤为凝重的迟疑,但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怀里的人。


    这张脸还是白得杳无一丝生机,身子也是冰冷僵硬的,他真的还能活得下来吗?


    他几乎是瞬间做出决定,一定要带他回小金顶。


    他抿了抿同样惨白如纸的唇,缓声开口:“莽山之流并非都大奸大恶之徒,此时他们已经是疲惫之师,暂且先撤,不要逼到他们山穷水尽,不利于我们招安。”


    鸣山单膝跪了下来:“可是沈青就在我们手上,这是我们来渝州剿匪以来最大的优势,难道就要白白放虎归山吗?”


    火堆中,那些沾了湿雪的柴草被烤干,炸出噼里啪啦的火光,鸣山执拗地半跪着纹丝不动。


    不远处零零碎碎有了不属于他们的脚步,谢珩目光凌凌扫向鸣山,同时出手的还有袖中银丝,瞬间在他腰上缠绕几圈。


    他声音骤然寒凉:“不依令行事,别怪我就地处决。”


    话音刚落,鸣山整个人就被甩出好几丈外,重重摔倒在皑皑雪地上。


    “回去告诉谢瑜,擅自行事,今日没有酿成大祸,五十军棍也就罢了,若是无力回天,那就军法处置。”


    鸣山艰难抬眼,对上不远处手持银丝的主人,是


    他第一次在公子眼中,看到对他展露的杀意。


    他不能理解公子所说的“酿成大祸”和“无力回天”,到底是指剿匪还是指沈青……


    他压抑住心中那个越发诡异的念头,知道僵持下去也无法再动摇公子的决定,只好吐出几个字:“属下……听令。”


    与他们突然神兵天降地出现一般,所有侍卫就地隐藏撤退的时候,也快得了无痕迹。


    “大哥!大哥——”


    鸣山带着侍卫们刚撤下,萧瑞已经被兄弟们架着,一瘸一拐赶了过来。


    身后还有岳瑛竟然也一脸担忧地跟了过来,为了能跟上萧瑞,她弃了牛车,委地的裙摆被白雪浸得濡湿。


    两个人一下就看到谢珩怀中一脸死气的沈青,双双傻了眼。


    “我大哥……他……他这是……”萧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脉搏。”


    谢珩这会儿格外冷静下来,松开沈青的手腕,因为一直紧扣着感受他的脉搏,这会儿他那同样白得没有血色的手腕都被勒出浅红的指印。


    “先去找几身干衣裳来。”他一边吩咐着,一边抬手从沈青衣襟处开始解扣,第一颗盘扣还未解开,忽然余光里扑过来一道娟秀身影,双手用力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不允许他继续手上的动作。


    岳瑛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戒备:“你要给她换衣服?”


    这眼神让谢珩有些不舒服,介于她到底是沈青的夫人,他还算耐心解释:“柴火都燃起来了,趁现在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


    没想到岳瑛眼中的戒备更甚,连语气中都带上了一丝排斥和惊恐:“不行!你们不可以给她换衣服!”


    谢珩语气也严肃了起来:“不把衣服换下,他会被冻死。”


    说着,他也不再顾岳瑛阻拦,继续手上动作。


    “不行!你放开!”


    岳瑛几乎是冲着他吼了起来,铆足了全身的劲儿将谢珩往后面推,发现推他不动,于是干脆就拼了命将沈青往自己怀里拽。


    谢珩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怕拉扯间伤到怀里的人,只好暂时卸了手上的力气,让岳瑛把沈青拽过去,护犊儿一般紧紧抱在怀里。


    萧瑞见势不对,带上几个兄弟围了上来:“嫂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岳瑛只抱着沈青,脸色惨白得比沈青也好不到哪里去,嗫嚅着双唇始终说不出话来。虽然平日里莽山的兄弟们对她还算客气,可是事关沈青的性命安危,那他们可不会对她客气了……


    好在谢珩看出岳瑛大概是关心则乱,迫切想要保护沈青而失态,于是问她:“夫人想要怎么样?不妨说出来,我们照做。”


    岳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拿一张帷布来挡着,我一个人来给她换衣裳。”


    萧瑞苦丧着脸不耐烦:“这时候我上哪弄帷布去?”


    大男人的,换个衣服,谁讲究这个?


    岳瑛却很坚决:“阿青这几日身上的怪病还没好全,只能我一个人来换。”


    一说到那怪病,萧瑞无话可说,还真就去找了一张勉勉强强的帷布在火边架上,让岳瑛在这里给沈青单独换衣服。


    隔着帷布,火光只能隐隐映照出模糊人影,谢珩忙别开了眼,不知为何,明明人是他救上来的,这会儿却交给了别人,心里总有种莫名的不甘,像是事情没有完成好。


    后面追寻过来的兄弟们把牛车也赶了过来,岳瑛没有耽搁,很快替沈青将衣裳换好,再粗略包扎过伤口后,着人将她抱上牛车后,自己也上了牛车,用一张氅衣盖在两人身上,两人继续紧紧依偎着。


    赖三也被兄弟们换了一身衣裳,将他搬上了牛车。


    谢珩还是一身湿衣,只是在外面披上一件氅衣,像来时那样,坐在沈青和岳瑛身边。


    “这里情况不对,恐怕有诈,我们先回小金顶吧。”


    他提醒萧瑞,萧瑞环视了一下四周若有似无的诡异痕迹,也意识到除了徐唐的人,可能还有第三方暗中插手,只派了些兄弟善后,其他人果断撤离。


    兄弟们没有灭了两座山头打了胜仗的喜悦,牛车在雪地里赶紧赶慢,一路印下沉重的深痕。


    谢珩坐在牛车边,一路仔细留心着沈青的点滴状况,可惜此时的岳瑛如一只惊弓之鸟,护着始终让人近不得身。


    一张乌羽氅衣盖在两人身上,露出来的两张脸同样都被衬得秀白,一个娟丽惶恐,一个枯萎失色。


    隔着氅衣遮挡,谢珩也想象得出,氅衣下两人是怎样紧紧相拥在一起,岳瑛是怎样抱着沈青不肯松手的样子。


    沈青虽然还昏死着,似乎是能感受到包裹着自己的温度,明明没有意识,却也要半偏着头,正好依偎在岳瑛的肩上。


    原来这便是世上夫妻的相濡以沫?


    天色渐渐暮去,谢珩微垂的眼睫上沾染了几片被冷风裹挟吹来的雪花,一身湿衣总也觉得不似太冷。


    他茫然回忆着自己平日里与沈青相处的点滴,总觉得沈青对岳瑛甚至还不如对自己这般热络亲密,原来是要在紧要关头才能体现出,她们是彼此互相惦记的第一人。


    而他,始终都只是一个外人。


    离小金顶越来越近,岳瑛也渐渐放松下来,慢慢闭上双目,也偏头与沈青靠在一起。牛车一晃一晃,两只脑袋始终凑在一起,阖目安睡。


    谢珩在心底喟然轻叹了一声,默然解下身上这件唯一取暖的氅衣,轻轻覆在两人身上又多盖了一层。


    当他凑近一些,想替沈青将肩头的氅衣掖紧点,忽然嗅到她身上血腥味尤重,忙侧目去看,牛车的木板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滩鲜红血迹。


    他骇然去探她的鼻息,连探了好几次,指尖都是虚无一片。


    “沈青!你醒醒!”


    第29章 第29章谢十三,你竟然为我殉情……


    小金顶上崖高雪深,厚重牛车终于行到谷口,谢珩一把将沈青横抱起来跃下牛车,低头不断唤她名字在深雪里小跑了一路,直到将她安置回房中榻上,也没有得到半丝回应。


    有好几次,他扣着那只冰凉手腕,却探不到跳动的脉搏。


    直到岳瑛带着寨里老郎中过来,将他请出房门,他才感受到自己指尖同样冰冷的凉意。


    他回眸望一眼灰扑扑的木门紧紧合上,分明是在看鬼门关。


    跟过来兄弟们也都屏气敛声守在门口,不敢离开,萧瑞急得瘸着一条腿,踱来踱去快把脚下雪堆都踩化了。


    “萧瑞,”无比压抑焦灼的氛围中,谢珩忽然开口:“不少兄弟们都有伤在身,你先带兄弟们回去休整,清点伤亡情况,还有覆船山和凤眼山的善后也刻不容缓,这些重要的事情都落在你身上了。”


    他压抑着情绪,让自己声音尽可能徐徐从容些,萧瑞也在不自觉间,完全听从于他,只是因记挂沈青而为难:“可是,我大哥……”


    “正因如此,你更要独当一面。如果谢珩现在知道沈青重伤,你说他会不会趁机来攻山?”


    这话说得让人醍醐灌顶,莽山一天之内与另外两座山头经历了两场大战,大哥又重伤不醒,这时候趁虚而入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萧瑞连忙正了脸色:“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等他带着兄弟们都离开,木门前又只剩下谢珩伶仃一只的身影,他终于觉得耳边彻底清净了下来。


    天色渐渐变暗,终于被黑夜笼罩,寨子里有屋角昏昏点上油灯,也点不亮越来越深的黑夜。


    房中也不是全然没有动静,偶尔门会吱呀开一下,然后端出一盆猩红血水。


    大半宿过去,谢珩根本没敢细数,到底从里面出来几盆血水。


    深深夜色里,一轮朗朗明月忽然破云而出,照得天边云层明亮,山间雪色


    清亮。


    寂月无声,也照映着仰头望月的清冷绝色。


    自从来了小金顶,莽山上总是阴风冷雪的天气,他只在这山头,见过一次月亮。他还记得那一天的月色照映,沈青坐在瀑布边,大咧咧跟他说着“盗贼本王臣”的道理。


    那天一起望月的人,不知能不能熬过今天的月夜。


    回来的路上,他已经被刺骨的冷风剜骨割肉般质问了很多次,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放走了一个收服莽山的机会呢?


    他近乎虔诚而卑微地立在月下,剿匪,圣旨,谢家,所有纷纭在脑海中只汇聚成一个唯一的念头,沈青一定要活下来。


    他一定要好好活下来。


    他只求他好好活下来。


    忽然木门再次从里面被打开,倾泻出一地昏黄灯光,本以为又是老郎中端了一盆血水出来,灯影里走出一道倩影,没想到是岳瑛。


    他忙开口要问沈青的情况,话到嘴边忽然不敢问出来,只抬眼沉默地细看岳瑛表情。


    “若能熬过今晚,或许还有生机。”


    岳瑛蹙着眉,情况实在不乐观。


    这话对谢珩来说简直如得大赦,至少他此刻还活着。


    “那我现在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他盯着岳瑛,目光变得锐利,若这次再阻拦他,他也不会再理会了。


    好在岳瑛这会儿平静了许多,她迟疑地望着谢珩:“不如你先去换身衣裳?”


    眼前丰神俊逸的公子,再无往日半点风华,苍白黯淡,支离憔悴。


    被她这么一问,谢珩才惊觉自己一身湿衣未换,在冰天雪地的冷风里站了半宿,连里里外外的湿衣都差不多半干了,这会儿才真正觉得通身冰寒起来。


    嘴上却说:“不必,我先进去看一眼。”


    岳瑛半拦住他:“阿青今日本就受了寒,你又带一身寒气进去?”


    平日里心思这么细密的一个人,这会儿倒是什么也不想了?


    谢珩这才恍然,忙回自己木屋里换了一身衣服,再前往沈青这边,想到方才往返路上又沾了些风雪,进门后先远远里在暖炉边又仔细将自己身前身后都烘暖了,才敢往榻边去。


    沈青的身子淹没在厚厚的被褥里,只露出一张虚白的小脸。


    谢珩想起平日里跟他同塌而眠的时候,他喜欢只薄薄盖一床毯子,结果每次睡着了,要么就是把他的被子全部卷走,要么就是一个劲往他身上扒拉。


    这下可老实了。


    他在心底解气地冷笑一声,撩开衣摆在榻边坐了下来。


    榻上的人看起来还是没有一丝生气,无声地被裹在被褥里,不知道何时会突然睁开双目,也不知何时会彻底断了呼吸。


    床头案上还放了一碗温热的药,岳瑛提醒他:“不能让她这样生捱着,总得喂些药水进去才行。今晚这药温了好几遍,什么法子都试了,一滴也喂不进去。”


    谢珩闻言,抬手取了药碗,盯着沈青的沉沉睡颜看了须臾,才抬手用药水沾湿了木勺,再用木勺轻轻在她的唇间浸润了一遍。


    如此反复三次四后,原本紧抿干涩的唇终于因为得到浸润而微微放松一些。


    “只是要熬过一夜,这点小事,你总不至于办不到。”


    “反正你什么人也不怕得罪,怎么这次还怕得罪阎王爷吗?”


    谢珩声音轻轻的,语气像在嘲讽,手上动作却颇有耐心。


    他始终都只将木勺浸湿,再到沈青的唇间浸润,反反复复,好几次的重复的积累,才勉强有一滴真正进了口中。


    更深夜寒,每隔小半柱香的时间,药碗需重新放到炉子上温一温。


    直到窗外天色渐明,药碗才终于见底。


    沈青的脸色,虽然还是煞白得吓人,但也可见地,不再是那种一脸死气的灰败。


    谢珩撂下手中药碗,他就知道,这么鲜活生动的人,哪能轻易就这么死了。


    房间里岳瑛不知道何时不见了人影,天色很快大亮起来,谢珩撑手半支着下巴,静静守着沈青的动静。


    他不卷被子乱扒拉的时候,原来睡得这么安静。


    沈青紧闭着眼,躺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空白了很久很久,她好像有了神识。


    竟然不冷?


    她怎么总记得应该是要很冷的,那种刺骨的冷,现在完全没有了,难道冷过头以后,身体反而会觉得温暖?


    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整个人好像被封在一个黑漆漆的盒子里,上下左右,哪也出不去。


    什么鬼?谁埋了她?


    她低头去看,也是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自己身子,也看不到四肢。


    可是她又能感受到身体在不断蔓延,不断蔓延着,最后与这个封印她的黑盒子融为了一体,然后她重新长出了四肢和五官。


    她不太适应地动了动手指,想起好像应该先睁开眼睛才对。


    不过一切暂时还不怎么听使唤,好歹她也算个打架能手吧,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掀个眼皮怎么比掀起一块千斤重的石板还难?


    她只好咬着牙攥着手,终于一点一点慢慢撑开双眼来,外面明光让她好不容易睁开的眼又眯了会儿,视线才渐渐清晰。


    入目是一张撑在榻边浅寐的睡颜,笔挺清贵,容姿映人,看得她从眼到心,都觉得格外舒服。


    只是这美人儿脸色白得颇有些不正常了,绝色眉眼下,映着一点淡淡乌青,唇畔居然还冒出了一点青胡茬,实在憔悴,那矜贵清雅中多了一些楚楚可怜的风致。


    真是让人想往他脸上摸一把。


    至此,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纷至沓来,眼前这张疲惫浅寐的脸慢慢跟昏迷前她看到的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重叠在一起。


    “谢十三,你对我也太情根深种了,竟然为我殉情。”


    她声音哑哑艰难地把一句话说完整了,眼神中也流露出感动,真没想到谢十三竟然对自己情根深种到这般地步!可惜还没来得及生个孩子,两个人就这样共赴黄泉了。


    谢珩被她这一声低唤猛然惊醒,对上一双正乌溜溜看着他的眼睛,他面色凝滞住,竟有些不敢出声去打扰到眼下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直到沈青疑惑地向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他才反应过来,俯下身来轻声道:“放心,你没有死。”


    沈青的脖子没有力气动,她只好继续转动眼珠打量了一下目前的可见范围:“我这是……在小金顶?”


    “嗯,在小金顶,在你自己的房间。”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沈青又急着问:“那赖三呢?也没死吧?”


    “放心,也好好的,他身体底子比你厚实,昨天晚上就已经清醒过来了,只是也还不能下榻。”


    沈青安心下来,长长舒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又想起一个很严重的事情,急得她身子忽然一动,抽动全身的伤口,疼得她眉头直皱。


    一醒来就控制不住自己乱扑腾,谢珩又蹙眉又欣慰,轻声带上些呵斥的语气:“你现在还不能动,你想做什么,跟我说便是了。”


    沈青深深缓了口气:“我是在想啊,谢珩机关算尽布置了那么多,眼下这大好时机,他竟然没有来趁火打劫!?”


    谢珩嘴角抽了抽:“……没有。”


    这真是让沈青百思不得其解了:“奇怪啊,现在这大好时机他不动手,难道还有其他图谋吗?”


    谢珩默默错开话头:“你刚醒来,多静卧,少思虑。”


    沈青撇了撇嘴,说来也是,她又不是谢珩肚子里的蛔虫,管他想什么呢,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她目光又重新落在谢十三身上:“我躺得一身都酸,你扶我起来坐会儿嘛。”


    “不行,郎中说了……”谢珩断然拒绝,到底还是架不住那样可怜祈求的眼神,只好叹了一声:“你别乱动,我扶你坐一会,不舒服了告诉我。”


    沈青欢快地想点点头,结果发现自己现在竟然连点头的动作都没力气,只好眼巴巴等着人将她扶了起来。


    谢珩自然没敢让她靠在床栏上免得磕着她,干脆就用手臂撑着,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


    “怎么样?”他低头询问。


    沈青歪着身子,一头就钻进了他怀中。


    谢珩浑身霍然一僵。


    第30章 第30章想试探着,回抱住她


    真是奇怪。


    两人明明已经同榻而眠了那么多次,比这更加密切的肢体接触也有过不少,可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感受。


    谢珩真切感受着蜷在自己胸口的人好像轻瘦了不少,这会儿像一只乖顺的猫。


    他抬手想碰一碰沈青的松软发顶,伸到半空又有些无处下手,他喉结无声地动了动,想喝点茶水来缓解些许。


    大概是从前的每次接触,两个人都是剑拔弩张的,他从身到心都是排斥,而这次他受了重伤这么虚弱,所以他才不敢乱动。


    恻隐之心是人之常情。


    总算是给了自己一个说法,他刚松下一口气,就听见怀里的人,瓮声瓮气来了一句:“谢谢你啊,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他好不容易回笼的理智,豁然一下又被撕开。


    如果不是他的计划中,这次一定要除掉徐唐,那他的手下或许也不会擅自行动提前动手,沈青也不会在这鬼门关走一遭。


    归根结底,是他险些让他丧了命,他却反过来谢他……


    埋头窝在谢珩怀里的沈青,根本不知道他脑海里的思绪万千,只觉得这个怀抱温暖厚实,他身上的浅淡皂香是她爱闻的,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这人是她死前生后,最后一眼和第一眼见到的人,她觉得很满足。


    直到这时候,她才真正有了一种死里逃生的后怕,不自觉地,就是在救命恩人怀里,才能有些许的安全可靠。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这人心跳也太快了,简直跟打鼓一样,她耳朵贴着他胸口,都要被吵聋了!


    于是她颇不耐烦地用额角蹭了蹭他,可惜整个人无力极了,以谢珩的感受,就像胸口被一枝芦苇轻轻拂过一下。


    他终于忍不住,伸手从她脑后绕过,揽上她的肩背,一点一点,想试探着,回抱住她。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


    他吓得连忙去探她的鼻息,好在她呼吸还算绵长均匀,再看她偏着脸,纤长睫毛轻轻覆下,睡得正香。


    谢珩推断,应该是他身子太虚弱了,刚醒来说这么几句话已是极限,这才累得睡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重新将她放回枕上,看着那张虚弱睡颜,他反而松了口气,目光看向自己刚才揽住人后背的手掌,不由得生起一丝茫然,刚刚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动作呢?


    同样陷入茫然的,还有匆匆带着郎中过来,在门口正好看到这一幕的岳瑛。


    昨天一日之内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等岳瑛缓过神来,终于意识到沈青受伤后,谢十三的言行举止意味着什么了。


    关键是,昨天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她出了一个严重的疏漏。


    她将沈青放在房中,外衣褪尽,鬓发未梳,却让谢十三进了房间,等她想起的时候,大半宿过去,谢十三肯定要识破沈青的女儿身了!


    果然等她赶了过来,看到的就是谢十三眼含不舍地将沈青从怀中放到枕上的画面。


    她领着郎中进来,默默留心谢珩的神色,却实在看不出什么波澜,谢珩只是淡然起身,跟郎中说明了一下沈青方才的情况,让了位置给郎中把脉。


    郎中仔细把了脉,没有当着谢珩的面检查她的伤口,先转头写了药方:“老大这次虽然算是从鬼门关出来了,但命也差不多去了九成,只剩这一成的元气吊着,所以说上几句话就累得睡过去。损耗实在太大了,我先就着这方子去煎药,只能一成一成把耗掉的元气补回来。”


    郎中写好方子,正要去煎药,忽然被谢珩喊住:“郎中,昨夜你煎的这碗药里,有好几味药材甚为滋阴,向来很少有男子服食,不知这是何故?”


    那郎中到底也是寨里的老江湖了,他打了个哈哈笑了起来:“原来公子也颇通医理啊,不过这为医之道,只讲究阴阳,不讲究男女。我们老大虽然身为男子,但属于男子中少见的阴性体质,所以用药的时候我也斟酌了一下,用了几味滋阴的药材更为合适。”


    这个解释倒还合理,毕竟谢珩在沈青的醉话里也知道了他身体上不为人知的隐疾,确实就说得通了。


    他歉然一笑:“是我才疏学浅,班门弄斧了。”


    “哪里,哪里。”郎中干笑着应付了两声,赶紧拿着方子走人。


    谢珩重新在榻边坐下,望着熟睡过去的容颜,他心中对沈青又多生出一分恻隐。


    身为男子,原来他这般隐痛,竟然是天生的。


    只不过他毫无察觉,当他对沈青充满同情的时候,岳瑛在他身后看他的目光,也染上了一层同情。


    他竟然真的一点也没看出来?


    岳瑛默默看了一眼正安睡着的沈青,乌发松散垂在枕上,只有头顶留了一个小髻,容颜清绝楚楚,虽无胭脂水粉妆点,也完全可以看出是一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了。


    完了,谢十三已经彻底先入为主了,估计沈青就算穿了一身女子的衣裙装扮,他也只会觉得她是在男扮女装。


    岳瑛无声地摇了摇头,本来觉得沈青不通人事也没关系,毕竟谢十三心思细腻,现在看来……这两个没一个开窍的。


    他们的孩子……慢慢等着投胎吧。


    又休养了两日,沈青醒来的时候终于开始慢慢变多,只不过还不太能动,也不能自己翻身。加上她醒着的时候太爱说话,并不算恢复得多快。


    不知不觉间,岳瑛和谢珩倒是形成了某种默契。


    上药,梳洗,更衣,这些贴身的事情都是岳瑛支开所有人来做。


    谢珩呢,就陪她说话解闷,给她喂药,一般这些时候,岳瑛通常也不见了人影。


    不过沈青虽然醒了过来,但这药也没有特别好喂,她实在太虚弱,连吞咽的力气都要攒出来,只靠喝些羹汤药水吊着,人还是一天比一天瘦。


    有时候谢珩将药勺放在她唇边,她凑过来慢吞吞将药一点点喝下去,有时候因为太苦还要皱着眉头吐半天舌头,哪里还有一点“坐地一只虎”的威风?


    倒是像刚学会自己进食的小猫差不多。


    沈青虽然虚着不能动,每日心情倒是很不错,要不是没有力气,那些个苦哈哈的药,她都可以当酒一口闷掉。


    谢珩看她整日里眉眼带笑,自然欣慰,但是喝个药都要笑,终于忍不住提醒:“不要笑了,等会你又没力气喝药。”


    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宁可没力气喝药,也要花力气先笑。


    沈青确实没什么力气了,她半搭在谢珩手臂上:“我就是越来越感慨,我这个伤受得还挺值当的。要不是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还真不知道你竟然对我情根深种到这个地步了!原来危险的时候,你会舍命跳入水中救我,还会这样衣不解带悉心照顾我。”


    谢珩被她这一大段叽叽呱呱的话说得脸色越来越沉,最后终于正色纠正她:“这件事情跟风月情爱无关,你我相识一场,面对自己相识之人身险陷阱,怎么可能袖手旁观?这是君子最基本的恻隐之心罢了。至于照顾你……毕竟你受伤多少也与我族兄有些关系,算是替我族兄周旋,他日你们兵戎相见,也好留一线。”


    这几日来,谢珩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失控,他也一次一次纠结过,也一遍一遍审问过自己,这便是他最后得出来的答案。


    沈青听着他突然这一大段的说辞,微微讶异张了张嘴  :“我听说,心虚的人就会话多?”


    谢珩微微一哽,她可真会抓重点。


    结果又听见她说:“……行吧,不管怎么样,这次你和岳瑛都辛苦了。”


    “岳瑛”两个字一出,谢珩彻底不说话了。


    说完没人理她,沈青偏头一看,完了,这人脸色更沉了,手上也明显没了什么耐心,那么一大勺的药就往她嘴里灌,也不管她有没有力气一口咽下去,第二勺马上又送了过来。


    “等等……等一下……”


    她匀着气儿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这人根本没有在听,一勺黑黢黢的药汁又强势地递到嘴边,恨不得要把她呛死。


    这不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吗!?


    要换平时,她非把这药碗掀了不可,只可惜她现在动也不了,喊也喊不出,只能一脸怨愤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迫迅速咽下一勺一勺的药汁,等药碗见底,她也觉得自己差不多累得可以继续昏迷了。


    谢十三的脸色倒是好了不少,修长白皙的手指捧着药碗,动作娴雅地搁置案台上:“累了就歇息吧。”


    沈青满肚子都是千句万句想破口大骂的话,不过她实在脱力,含糊“嗯”了一声,两眼一闭,马上睡得人事不省。


    虽然她似是一如既往鲜活闹腾,实际上身体恢复得并不快,那些被猛然抽走的生命力,在用极缓的速度,一丝一丝填回身体中。


    所以沉睡的时间,远比醒着的时间多出许多。


    以至于萧瑞每天一瘸一拐来看沈青,从没撞上过她醒着的时候,直到他的腿都已经不大瘸了,才终于见到了“活着”的大哥。


    这天沈青刚喝完药准备躺下,忽然见到熟悉的人,眼神明亮了一下:“萧瑞!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大哥……”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沈青脸色依旧苍白不堪一副病态,略让人欣慰一点的是,唇上有了一点血色,眸子里也有了神采。


    两人自然是有正事要说。


    平时这种时候,沈青总是会让谢珩回避,这次谢珩静默地在一边等了会,没听见有让他回避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拿了一只软枕放到沈青腰后,好支撑她坐久一些,沈青也就顺势歪着身子倚在软枕上。


    “你就在旁边陪着我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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