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来的夫君真甜》
1. 第 1 章
渝州地毗西南,与洛京遥隔千里,山脉纵横,谷深林密,多有山贼盗匪隐匿其中,横行霸道。
眼见匪患延绵,日益猖獗,渝州地方官员也无能为力。当地的百姓日夜紧闭大门,不敢随意行止外出;他乡之人更是宁可远远绕道,也尽量不行经渝州地界。
尤其是莽山一带,悍匪沈青,“坐地一只虎”的名头最响亮。
若是夜里谁家孩子哭闹不止,做爹娘的小声提醒一句“沈青下山抓你来了”,那孩子必定立刻收了金豆子,一丝哭腔都不敢再发出。
才刚刚入冬,这日天还未大亮,莽山的小金顶上就迎来濛濛絮絮的初雪。
沈青浑然不觉自己的名头竟有夜里能治小儿啼哭的妙用,正在小金顶的草亭里砸吧着嘴睡得四仰八叉。
万籁俱静,飞鸟绝迹,只有满山松竹间的簌簌雪声。
清晨凛冽的风夹杂着雪中寒气,掠过草堂,沈青在美梦中被冻得直挺挺坐了起来,身上冷不丁哆嗦几下,才抬手揉揉眼,看到了桌上的红泥小火炉,还残余点点火星子,半坛子酒打翻在侧,淌了一桌,一片狼藉。
她敲了敲脑袋,恍然想起昨晚是在跟兄弟们一起喝酒,喝着喝着……这些人都死哪去了?
“这群大老粗,也不怕冻死老子!”
她骂咧着用两指捏起盖在身上不知是谁的外袍,扔在一边,正要起身,空气中残留的酒香入鼻,她顿时就忍不住,忙俯身趴在栏杆上“哇”地一声,好一阵干呕起来。
几乎要把肚子里的东西翻江倒海吐了个干净,人才舒服了些,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栏杆上缓着气儿,吹着山顶的劲劲寒风缓解宿醉的痛苦。
“不行不行,以后再也不沾酒了!”
如往常酒醒后一般,她又将这话在嘴边虔诚地过了一遍。
不小心多喝了几杯,是因为渝州官府气势浩然地向莽山发了一篇讨贼檄文,历数了莽山众匪累累恶行,简直人神共愤;若是三日内她再不带领众匪下山投诚,官府必定替天行道,踏平莽山。
这让她很烦。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公然挑衅她了,尤其是渝州官府的那群废物。
三年前,父亲沈峰猝然离世的时候,她才十五岁,便接管了父亲一手创立的烽火寨。当时的渝州刺史欺她年少,借机趁虚而入,亲率两万官兵上山剿匪。
她带着寨中不过数千兄弟迎战,在莽山侧峰厮杀一昼夜,几乎是一场血洗莽山之战。正好也是这样一个初冬,那些侵染在岩石草木上的鲜血,一夜之后都凝结成冰,不过那些血……差不多都是官兵们的血。
那两万官兵,服了的就留下来当兄弟,不服的就杀个干净,从此渝州再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官员敢来招惹烽火寨了。
接着,她又陆续吞并了莽山其他几个山头的土匪窝,最终,整个莽山数十山头,彻底成为她的地盘。
这样一山不容二虎的气势,她这个“坐地一只虎”的名号,确实比当年的父亲要凶悍响亮了不少。
为此,她还专门给渝州刺史府送了个大牌匾,感谢刺史大人不遗余力助她立威扬名来着。
几个月前,那位她最喜欢的老刺史被调离,渝州新上任了一位年轻刺史,叫谢珩。
此人自洛京而来,听闻其人风华绝代,有洛京第一公子的美称,出身于赫赫谢氏,谢家嫡系正传的第一人,大概会是未来的谢家家主。
名头倒是不少,总而言之,不就是一个花架子吗?
听说他是带了圣意前来剿匪的,沈青也没当一回事。一个贵公子,屈尊远赴来渝州这么一个偏远之地剿匪,无非是走走过场,方便回京封侯拜相的时候显得更名正言顺。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她可门儿清。
沈青就等着这花架子带兵上山,她好再杀个片甲不留,让莽山威名更上一层楼。
结果等来等去,也没等来一兵一卒,她这才发觉,好家伙,谢珩到了渝州后,没有对渝州任何一个山头匪寨出过一兵一卒,反而励精为治,斩杀贪官污吏,整顿官场风气,平反冤假错案,为久被官府欺压的百姓撑腰,短短几个月,渝州隐隐有了焕然一新的面貌。
这真是让沈青追悔莫及,早知道就该在他刚来渝州的时候就偷偷将人宰了。这下好了,渝州匪患的根本原因,被他给找着了!
几个月兢兢业业的治理后,谢珩才终于想起了渝州的匪患。
于是传说中惊才绝艳的公子,挥手写就那么一篇气势浩然的讨贼檄文。
只有三日期限,谢珩看准了她不会投诚,渝州城内已经调兵遣将,这次谢珩算是深得民心,上下拥护。
光是这一点,沈青便占了下风。
山头的雪下得愈发细密,青松翠竹渐渐覆上一层浅白,从小金顶的草亭往外望去,延绵群山尽收眼底,清冷苍茫。
沈青坐直了身子,凛风阵阵中,她身上青衣单薄,好似莽山间一颗劲瘦匀亭的竹。风吹起鬓边碎发的时候,隐约可见清绝桀骜的侧颜与雪色青松相衬。
某种程度上来说,谢珩也算知己,她确实不会下山投诚。
只要他敢来,她就有本事亲手宰了他。
“老大!老大!”
远远的,两道身影往草堂这边奔来。
沈青看着前头那个跑得热气呼呼,大冬天的露着一身腱子肉晃得人眼疼,一下就能分辨出是手下兄弟赖三。
等人跑进来,她跳起来就往赖三胸口响亮地拍了一巴掌:“跟我喝酒都喝一半跑了是几个意思?想冻死我然后你当老大?”
赖三吃痛地捂着胸口:“不不不……不是!老大,你要的男人,昨晚兄弟们一宿没睡,还真捉了个极品来!”
沈青摩挲着把自己给打疼了的手,一脸莫名:“什么男人啊?”
“大哥,你不能每次喝了酒就断片,我得给你回忆回忆,绝不能让你忘记兄弟们的苦劳!”
后面快步跟上来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倒很俊爽文秀的模样,因着是沈青的义弟萧瑞,说起话来没什么遮拦。
沈青的脸色微微僵了一下。
“回忆什么?”
什么情况?他们总不可能是识破她是女儿身了吧?
萧瑞白眼一翻,指了指桌上倾倒的酒坛:“昨晚你砸完这酒坛就开始嚎,说这辈子一定要找个男人,试试男人的滋味,还要全天下最俊的,说完就大吼着让我们滚,不给你抓一个这样的男人,以后就都别回来了。你这一声令下,我们一群兄弟大半夜被你赶下山给你找了一宿的男人。”
他拉长着语调说得绘声绘色,最后还凑近了几分仔细端详沈青神色:“大哥,这么多年兄弟们还真没发现你有这癖好,早知道以前打劫过的那些英俊公子,都给你打晕了抗上山来。”
沈青默默抬手扶额。
喝酒误事啊。
一定是因为她爹在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叮嘱,沈家香火万万不能断,她才会将想找男人这档子事深深埋进心里。
丢人!
还好还好,只是当她有断袖这个癖好,问题不大。
她无力摆摆手,难得地心虚:“都是酒后糊言,人哪儿捉的,你们就哪里放回去吧。我可是有家室的人,这事别声张,让你们嫂子知道得生气了。兄弟们辛苦,改日好好干票大的犒劳你们!”
听她这么说,赖三立刻急了:“别啊,老大,我们这次捉来的人,跟以往我们见的人都不一样,就是……我说不清,反正保证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
“就是就是,”萧瑞大咧咧搭上沈青肩膀:“大哥,虽说这断袖吧……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嫂子那边……你到时候哄哄嘛。再说了,你可是整个莽山的老大,多要一个男人怎么了?”
沈青很为难地在赖三和萧瑞之间来回看了看,诚恳道:“主要是你们在山上待久了,没见过好的,我还真不太不相信你们的眼光。这样吧,萧瑞,你说是你俊一些,还是你们抢来的那个男人俊一些?”
“当然是……”萧瑞顿了一下,略有些不服气:“我跟他,各有各的俊。”
沈青不由得挑眉,这小子一天到晚觉得自己俊到不行,难得他还有松口不诋毁人家的时候。
萧瑞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弟弟,眼见他一日一日长成俊逸疏朗模样,别说莽山,整个渝州,那也是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土匪了。
要是能跟他平分秋色的话……那这人还是值得去看一眼的。
“走,我去看看你们抓了个什么人物回来。”
沈青蹬了鞋子穿上,大步走了出去,颀长青影在濛濛飞雪中渐行渐远。
赖三看得有几分愣神,下意识说了句:“咱们老大其实也俊得很。”
“你看大哥走得多快。赖三,你可记住了,大哥的酒后糊言,都是真言。”萧瑞嘴上不忘提点赖三,脚下已经抬脚跟了出去。
烽火寨正堂的院子里,这会儿七七八八聚在这里的兄弟们明显比往日要多,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老大来了”,大家纷纷退开给沈青让出一条道来。
沈青抬眼便看见,平日她窝在廊下小憩的那张藤椅上多了个人,身上盖了件灰白鹤羽氅衣,看起来很是质地不凡,只是盖得严实,把身子和脸全都挡了。
哼,这些大老粗,这会儿倒是很细心。
她侧过脸问道:“怎么是晕的?”
赖三干笑了两声:“这不是打晕了才好扛上来嘛。”
好像也是。
沈青没再多问,几步走上前,捏住氅衣一角,没什么犹豫地揭开来看,在周遭兄弟们的惊呼中,她的呼吸也不由得滞了一下。
玉山倾倒,容光映人。
氅衣的一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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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在手中,她自己都没发觉,捏着氅衣的指尖收紧了许多。
难怪萧瑞这样在自己容颜上如此自负的一个人,都松口承认两人只是各有千秋,说是各有千秋,那也是他在抬举自己了。
她脑海中还在思绪纷纷,氅衣下的睡颜微蹙着眉头,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极美的眸子,像是满天星月映在湖面的夏夜清梦,是冬雪覆上了莽山的苍松翠竹。
纯粹,渺远,幽静。
他抬眸一瞬,沈青在那双清凌如泉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变得格外清晰。
不知是山头的风太大,还是昨晚的酒未醒,她竟然觉得两颊有些发红,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何人?”眼前的人撑着身子坐起来,氅衣滑落,露出纤白如雪的广袖长衫,更衬得他清越如谪仙。
不用等沈青开口,赖三气势焰焰上前道:“这是烽火寨,我们老大!”
那人目光在沈青身上凝滞一瞬:“你是沈青?”
实在是很难将恶贯满盈的悍匪首领,与眼前这个青衣玉立的俊秀少年联系在一起。
沈青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神来,勾唇笑道:“哟,不仅好看,还有点见识嘛。”
赖三适时放话:“来了烽火寨,你现在就是我们老大的人了。长成这样一张脸,就好好伺候我们老大,把老大伺候舒服了,兄弟们也不会亏待你,要是敢动什么歪心思,把你剁碎了喂狗!”
如今的大梁朝,断袖习气并不少见,甚至已经蔚然成风。
当今孝武帝,后宫之中,不仅有佳丽三千,还有数不胜数的娈童和美少年,于是上行下效,尤其洛京城里,不少世家少年也纷纷成双结对,时常有美少年眷侣携手出游,那可是人人竞相争看的盛景。
当然,世家中也有些自诩清流之人,不屑与之为伍。
显然,眼前这白衣公子就是属于后者。
听完赖三的话,那双原本沉静的眸子里立刻染上一层鄙夷和愤怒,倒是给他那张俊美清贵的脸添了几分人间气。
“无耻!”他咬着牙,从唇间挤出两个字。
“你敢骂我们老大?”
赖三抡起拳头就要揍人,被沈青抬手拦下:“诶诶诶,别给我粗俗,要怜香惜玉。”
说着,她一手钳制住白衣公子要反抗的双手,一手捏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她也勾着唇端视他:“美人儿果然还是要有点脾气才生动,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沈青自认为她今日这语气,是有记忆来,对男人最温柔的了。然后她就看着眼前这张白皙如玉的俊脸,竟然气得一点一点透上微红:“无可奉告。”
可惜他挣脱不了她的钳制,这满眼满身的嫌弃……真是更有趣了。
“先把他关好,等晚上了,小爷我再上榻把他治得服服帖帖。”
沈青坏笑着松了手,那人立刻嫌恶地抬手拂了拂被她触碰过的地方:“我劝你们不要动我。”
明明很斯文涵养的语气,这警告的意味竟然隐隐有些震慑力。
赖三和几个兄弟恍惚瞬间,沈青猛地起身罩上藤椅,将人半压在身下,手掌在他脸上摸来摸去:“就碰你了,我就一直碰你,你还能怎么样?不老实的话我现在就把你办了!”
竟敢来威胁这套,就是天上的仙子也不惯着!
饶是再清风明月不染凡尘的一个人,这会儿满眼羞愤绝望,别有一种破碎的美感,连旁边兄弟们都开始捂眼不忍多看。
刚才谁说要怜香惜玉来着?这才是真正的辣手摧花,暴殄天物吧!
“大哥!”萧瑞忽然凑进来,拉住沈青的袖子,短暂地拯救了一下美人儿:“大哥,此人是谢家子弟。”
沈青立刻停了动作:“谢家?”
谢珩在渝州做刺史,他身边自然会带一批谢氏子弟,这也合理。
“他跟谢珩是什么关系?”
“此人名叫谢瑜,出自谢氏旁支,按辈分算,跟谢珩是同辈未出五服的族弟,排行十三。大哥,有官兵在山下寻人,这人我们怎么处理?”
“竟然是谢氏子弟啊,”沈青蹲下来与他平视,对方厌恶地别过头去,她捏着他的下巴一把又将人掰回来,温柔款款像真的在哄情人一般:“那我可不能让你无名无分跟了我,可惜我家中已有妻室,你姑且先做个二夫人吧。放心,纳妾之礼我会风光大办,绝不会落了谢家的排面。”
“做梦!你们现在放我下山,还来得及。”这位谢家公子虽动弹不得,目光却冷冷盯着她,声音都淬上一层寒冰。
沈青又凑得近了些,满眼好奇:“听起来很吓人,那不如跟我说说,以你对谢珩的了解,他要是看到自己族弟成了我的小妾,会怎么做呢?”
“他必定会亲手杀了你。”
2. 第 2 章
莽山的初雪簌簌下了一夜未停,从小金顶往下看,群山白头,苍茫又萧瑟。
不过也阻挡不了一批批客人陆续上山,来的都是渝州其他山头匪道上的人。今日是沈青的纳妾酒,并不是民间锣鼓齐鸣那样的繁琐礼仪,不过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喝顿酒,碰个面。
桌子不够,就堂前屋后捧着酒碗到处席地而坐;酒劲上头,就将几张桌子拼到一起,拼酒拼到面红耳赤。
能来者皆是兄弟,雪中酣饮,虽无丝竹管弦,倒也有种震天响的热闹。
更令人瞠目的是,席间零零散散的,竟还有好些荆钗布裙的女子,也跟着在酒桌上吆五喝六。传闻莽山上有不少女匪,男男女女,混作一堂,实在是太粗鄙污秽!
谢珩被置在堂中坐着,宽袖下的一双手攥紧了拳,极力忍耐这一切。
若不是他一时疏忽,中了手下的算计,被引到莽山险被伏杀,何至于被这群人掳上山来,遭此大辱。
好在平日里,他多用族弟谢瑜的名字行事,暂时掩盖过去,没让这群匪徒识破自己真实身份。
他不由得在心底暗自苦笑一声,讨贼檄文已经昭示天下,他手中的兵马正蓄势待发,只能一声令下,官兵就可攻下莽山,登上这小金顶。
现在他的确身临小金顶了,没想到是以一种这样屈辱的方式而来。
他粗粗在心里过了一遍,今日小金顶上,几乎整个渝州所有山头匪寨都派了人来。
这个沈青,借着纳妾的名头,在这试探着渝州其他山头匪寨的态度。
这也让谢珩看清了局势的另一面,在他的计划中,来渝州剿匪,拿莽山第一个开刀,是用来杀鸡儆猴的,只要攻破了渝州众多匪寨中最强的莽山势力,其他乌合之众便不足为患。
没想到这些土匪倒是很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平时那些与莽山素来多有纷争的山寨,居然在他公然向莽山发完讨贼檄文后,在山下还有官兵在四处搜查的情况下,还纷纷应沈青之邀前来莽山赴宴。
官府和莽山之间,他们竟然都选择了莽山。
单单对付莽山,谢珩自觉胜券在握,可若是全渝州所有山头的山匪都来支援莽山,那就恐怕要重新掂量一番了。
想到这,他心底忽然泛起一丝后怕,要是没有被意外抓上来,明日此时他应该正在带着人马攻山。
“谢十三!”
沈青敞敞亮亮喊了一嗓跨步进来,虽然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但她还是喜欢喊他“谢十三”,就像喊“赖三”一样,要比喊“萧瑞”顺口许多。
她身边跟了个梳着妇人高髻的妙龄女子,肤白胜雪,模样如画,身上的广袖流云绯色襦裙,流苏裙摆随着她细细款款的脚步微漾,通身气质在这山寨中显得格格不入,与沈青并肩,却有种让人看得赏心悦目的登对。
“老大!”
“夫人!”
见沈青进来,闹哄哄的厅堂立刻安静了许多,兄弟们都围过来跟两人打招呼。
夫人进来一眼便望到谢珩,登时讶然,沈青回头牵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也抬手挽上沈青的臂弯。
沈青牵着夫人,跨步登了几级木阶,两人在披着白纹虎皮的宽阔主位上并肩坐下后,她才朝谢珩扬了扬下巴:“这是我的正室夫人岳氏,你过来敬茶,喊一声夫人,便算是礼成了。”
谢珩坐在那儿不动如山,澄澄目光望向她:“一寨之主,何必如此强人所难?”
“你……”沈青真心发问:“土匪不强人所难还叫土匪吗?”
满厅看热闹的兄弟们也大笑起来,人群中还有人吹起口哨,响亮的哨声像是一巴掌打在谢珩的脸上,他那张白皙如玉的面容泛起一层薄薄微霞。
已经在外厅喝了大半天的沈青,这会儿开始飘飘然,没那么好耐心:“快点,别磨磨唧唧,能做我沈青的小妾,也不知你们祖上烧了多少高香。我最烦你们世家子弟这清高的破毛病了,你要是不从,我现在就把你赏给山上兄弟们,一天就能把你玩死!”
“老大老大,你要是不想要,就犒劳犒劳兄弟们!”
“诶呦,我可比沈寨主怜香惜玉多了,小公子跟我吧!”
“好久没开荤了!这人间绝色啊!要是到我手上,每天得多欲生欲死啊!”
“我说沈寨主还是太啰嗦了,直接往榻上一扔,衣服一脱,干他个服服帖帖!”
谢珩半垂着眼睑,极力忍受着满耳污言秽语,从沈青这边看过去,还能看到他长睫微颤,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
对沈青来说,主要今日这酒有点后劲,好像没喝多少来着,酒劲儿开始往脑门上冲,她懒懒撑着身子,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笑意,眸底却隐隐透出一层寒意。
听说这人昨晚开始不吃不喝,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上一个跟她玩绝食把戏的人,已经被她砍手砍脚扔进山谷里喂野兽了。
正要发怒,突然她袖子被人扯了扯,回头就看见岳瑛一双杏眼带水,冲她微微摇头示意,沈青只好收敛了杀意,重新将声音放柔和了些:“趁我现在还有耐心,你选我,还是他们?”
空气里静默了一会,顶着身边一圈虎视眈眈的眼神,谢珩终于还是站起身来,捧过茶盏,抬手递到岳瑛面前。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雅致,即便他人站在主座下首,亦是清风朗月,绝无半分折腰之势。
岳瑛伸手接过茶盏,低头象征性轻轻抿了一口,含笑道:“茶很香。”
沈青这才满意,扬起手中酒碗敬在座兄弟:“行,既然敬过夫人的茶了,以后谢家十三郎,谢瑜,就是我莽山的二夫人了。”
“谢家”二字,她特地咬字重了几分,堂中霎时又一片哄闹,欢呼喊叫,大说荤话,还夹杂着一些对谢家和谢珩的谩骂。
其实本来她也不想刁难这么一个美人公子,可偏偏谁让他是谢珩的族弟呢?谢珩那一纸檄文,可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不是要踏平莽山吗?那正好,捉了一个谢家子弟,可不得好好来恶心一下谢珩!
与兄弟们又几番推杯换盏下来,沈青已经开始酒酣耳热,岳瑛适时提醒她:“阿青,谢公子在这里也不自在,不如让他先回房休息吧。”
她的声音温柔款款,似在解围,谢珩不由得抬眸看了一眼,只觉这压寨夫人眉眼娟秀,竟还透着几分书卷气,实在不像与山匪为伍之人。
还不及多揣测,沈青带着醉意的声音粗咧咧传来:“好好好,马上送他回洞房,我来试试什么叫春宵一刻值千金!”
一片哄笑声中,谢珩脸色尤为煞白:“沈青,你别得寸进尺……”
话音未落,沈青不耐烦地横手一劈,谢珩便身子一僵,软绵绵靠倒下去,被沈青伸手揽了个满怀。
看得岳瑛在一边倒吸一口凉气:“你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刚刚又几杯下肚,沈青晕头晕脑还不忘对着岳瑛咧嘴一笑:“我还是喜欢听话些的好看公子!”
一旁的萧瑞一看自家大哥这模样,意味着接下来又是一场淋漓尽致的酒疯,连忙朝赖三递了个眼色,赖三会意,跟萧瑞一起招呼上几个兄弟,一面架起谢珩,一面扶着沈青,连催带哄:“老大,快,咱们洞房去!”
洞房?
沈青听到这两字,朦胧醉眼倏尔一亮:“兄弟们都来给我闹洞房!”
“好好好,我们都去!诸位失陪一下,酒菜自便!”萧瑞匆匆撂完话,一把拽着她疾步离开正厅。
虽然沈青酒品不好这事在渝州早就无人不知,但并不意味着莽山其他兄弟们每次都心甘情愿跟着丢脸。
一行人略有些手忙脚乱送着沈青回房,又将谢珩板板正正放到床上,沈青忽然又嫌人多太吵,将兄弟们都赶了出去。
赖三默默看着此时紧闭上的房门,脑海中浮现出各种惨绝人寰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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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他一个土匪都生出了几分怜悯:“希望这人老实点,少受点罪。”
萧瑞才不以为意:“你忘了当初嫂子被抢回来进洞房的时候,不比这还凄烈?看人家现在对咱大哥多服帖!”
“嗯!这倒是。”
岳瑛这几年来的温柔贤惠是有目共睹的,管他什么烈女贞夫,都会被老大治得服服帖帖的!
等外面人声散去,房间里清清静静的,沈青左摇右晃走上前,手肘撑在榻边,托腮细赏榻上美人睡颜。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风华绝代的公子呢?
她迷离着眼,用指尖一点一点摩挲着他绝色的眉眼,笔挺的鼻梁,微凉的薄唇,果真是老天爷在一块绝世美玉上精雕细工的之作。
还有一头长发如瀑,铺洒枕间,正与这绝色容颜相衬,多看一眼都心惊。
人好看,睡着了也好看。
只是寂寂灯光掩映下的绝美睡颜,原本清冷的眉眼间,隐隐透着一丝不安的委屈和执拗,看得沈青也莫名委屈起来。
这男人怎么睡女人,她倒是略知一二,但是没人告诉过她,女人要怎么睡男人啊!
先脱衣服总是没错的吧?
这么想着,她上手就开始替人脱衣解裳,衣襟之下,亦是肤白如雪,直到见他颈下锁骨凸现,沈青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酒喝多了,真渴。
然后呢?亲上去吗?
身体血脉里酒意翻腾,眼前的冰肌玉骨正好用来消解,沈青低下头,像是大漠里久渴的旅人见到一片清泉,本能地往上凑。
还有淡淡梨花的甜香,定然好吃。
“你……干什么?”
头顶一道喑哑的声音打断了她,她迷茫抬眼,对上一双同样迷茫的眸子。
四目相对间,还是对方反应更加迅速,那双眸子由迷茫到震惊,最后,满是愤怒和屈辱,然后沈青被一道大力一推,酒后脱力的她一下就被掀翻在地。
“滚!你出去!”
谢珩坐直了身子,半敞的衣襟下可见他呼吸起伏不平,颈上青筋凸显得有些骇人。
“嘶——”
沈青摇摇晃晃撑起身子,头晕眼花盯着榻上的人看,盯了老半天,榻上的两三个重影终于重叠成一道清俊笔挺的身姿。
就是你推我是吧?
她“嗷”地一声像只小老虎扑罩上榻,将谢珩压制住,谢珩也绝不妥协,抵着她的手臂殊死反抗,两人凌凌乱乱扭打成一团。
“你竟然敢推老子!听说你还不吃不喝?我可不会让你这么便宜死了,我今天就要办了你!还要你给老子生孩子!”
“畜生!你放开我!我一定会亲手宰了你的!”
两人都激烈撕扯着,谢珩真是纳罕了,明明眼前这人一副醉态迷离瘫软无力模样,怎么偏偏还记得牢牢扣住他腕上命门?
被扣住命门的他有力也使不上来,脸色渐渐变得惨淡,身上雪白长衫被“撕拉”一下粗暴扯开,他彻底卸了力,绝望地合紧双目,将舌尖抵上齿间,君子宁死,也绝不受此折辱!
可惜这一世……罢了,他心底苦笑一声,萦绕在鼻尖的酒味恶心得迫使他齿间蓄力,绝然地给自己一场了结。
也只是一瞬,大概是见他卸了力,那道钳制住他的力量也松了下来,沈青软绵绵趴下来,枕在他胸口,不动了。
房间里静谧得让人悚然,一下一下的均匀呼吸打在颈间,丝丝痒痒的。
谢珩重新睁眼,忡怔地望着屋顶横梁,好一会儿,才用力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发现这人力气虽大,身体倒是比想象中轻了许多,咕咚一下被推到一边,也没有醒来,翻身卷了被子抱住,砸吧着唇齿间烈酒余香,继续呼呼大睡。
谢珩腾出手来,指尖不知何时缠绕了一缕细如发丝的银线,那双清凌眉眼间寒意如霜,盯着酣睡正浓的沈青。
往她颈上一缠,连全尸都不必留。
3. 第 3 章
风急雪骤,一夜未停。
不断有积雪压折竹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清脆铮然,扰得沈青眉头直蹙,又是熟悉的宿醉难受,睡不下去了!
她扭了扭睡得酸疼的脖颈,愤愤睁眼,入目所见,是玉树仙姿的白衣公子,抱臂胸前,正背倚着床栏阖目小憩,反观自己,手脚并用像一只八爪鱼一样缠在人家身上,啊……有点罪过。
沈青迷瞪着揉揉眼,才慢慢想起昨晚是洞房花烛夜来着,连忙猛一下坐起来,敲敲脑袋努力回味着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
诶,要是当皇帝的话,还早什么朝!
听到动静,原本就只是浅寐的谢珩也立刻睁眼,没了沈青的手脚缠绕,他本能戒备地又稍稍往后挪了挪。
这小动作惹得沈青莞尔一笑,忍不住倾身追着凑了上去:“美人儿,你真好看,以后就乖乖跟着我吧。”
谢珩哑然,看来这人是全然忘记自己昨晚的行径了。
沈青眯眼笑着,伸手想去勾谢珩的下巴,醒来一睁眼就能见这样的绝世容颜,心情真的很难不好。
“别碰我。”
换来的自然是谢珩的冷脸撇开,她也不恼,只是手上动作更强硬几分,非要捏着他的下巴逼视自己。
“嘶——”
对上谢珩那双迸发怒意的眼睛,沈青突然像是承受了某种巨大的疼痛,软软地松开了手。
“我有点事先走了,你好好在这待着,别想着逃,也别想死!”她把话一撂,人已经跳下床榻冲了出去。。
房门猛一下被关上,震得撑开窗页的竹竿都掉落下来,木窗也随之“砰”地一声合了下来,房中重归寂静。
谢珩虚倚着床栏,确定人真的走远后,终于微微松了口气。先前中了算计吸了些迷药,昨晚跟沈青这一折腾,他现在想要支起身子都需缓一阵儿,真是没多余力气再应付了。
*
屋外大雪霏霏,沈青煞白着一张脸,颀长青影在漫天飞雪里竟然显得有些张皇。
“大哥!”
一道声音循着冷风嘹嘹传来,她一眼瞥见萧瑞和赖三带着几个兄弟们从山下的方向过来,远远跟她挥手像要说什么,但她也顾不了那么多,捂着小腹头也不回继续在雪地里“咔咔”踩下一溜串脚印。
赖三张大嘴巴:“老大不是在跟那什么谢十三洞房吗?怎么一大早看着是往往夫人房里跑?看来那谢十三不会伺候人,我去教训教训他!”
萧瑞抬手拦了他:“应该是大哥的病又发作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老大突然得了一种怪病,似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发作一次,发病的时候整个人尤为虚弱苍白,神奇的是,他也不让大夫来诊治,就在岳瑛的房中窝上几天,便又生龙活虎起来。
因此莽山上下的兄弟们再也不敢轻慢了这位抢来的便宜夫人。
这边沈青已经抱上汤婆子,躺在榻上痛得哼哼唧唧。
她自小就是被父亲当男儿教养,从未觉得自己与男人有什么分别,直到两年前第一次来葵水,才终于感受到什么女子的天然脆弱。
偏偏每次还疼得死去活来,这种钝刀子割肉的疼居然要疼上好几天,真还不如一刀给人来个痛快。
该死的老天爷,这样的大罪,怎么能让女儿家来受呢?
还好当年果断抢了个压寨夫人回来,这样掩人耳目方便极了。
岳瑛端了药碗送到她嘴边:“还好我给你算着日子,这药一早就给你温上了。”
沈青有气无力地低下头,像小猫喝水一样就着药碗一点一点热烫的药汁喝得见底,三魂七魄才仿佛终于回到自己身体。
“诶,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呐!”她搁下药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下,长长吁了口气。
岳瑛无语:“这话你都说第八百遍了……”
“本来就是嘛,”沈青望着床顶素帐上的流苏,忽然想到什么:“岳瑛,你以前不是生活在洛京吗?洛京城的公子哥,都出落得这般好看?”
岳瑛认真摇了摇头:“洛京的公子少爷虽然大多矜贵文雅,可是谢十三这样的气派,我似乎从未见过。”
沈青继续好奇:“那你见过谢珩吗?他跟谢珩比起来怎么样?”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谢家子弟,都有如此风姿,那号称洛京第一公子的谢珩,该是怎样冠绝京华呢?
“曾经有幸与珩公子同赴一场曲水流觞雅宴,可惜有重重阻隔,看不见人。但是珩公子的琴声当真是仙乐明耳,绕梁不绝。”提起谢珩,岳瑛语气中的艳羡与怅然,仿佛将人带回了繁华如梦的洛京。
沈青心下琢磨着,不由得眼前一亮:“这么说,这个谢十三,算是我捡到宝了?”
转而她又小声嘟囔道:“只是在谢家子弟里,从前都没听过谢十三的名号。”
不过也不奇怪,谢十三这人,萧瑞早就来来回回给他查了个底朝天,他跟在谢珩身边有些年头了,资质能力只是中规中矩罢了。
她也亲自上手试过,这人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空有美貌而无实力,所以谢家不看重此人,但对她来说,可真是孩子父亲的绝佳选择!
“咳咳,”岳瑛轻咳了两声,试探着问道:“你现在准备把人怎么办呢?对于珩公子而言,你纳谢家子弟为妾已经算是狠狠羞辱了他一场,只是谢十三还挺无辜的,要不找个机会放了他?”
她知道沈青不是真正欺男霸女之人,只是有时候行事鲁莽任性了些,这两年她时时从旁提醒,沈青也很是听劝,收敛了不少。
这次沈青却坚决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最心地善良,但这个谢十三,我要留着生孩子的!”
“……生孩子!?”
“我爹说了,沈家香火不能断,我怀疑他最近在阴曹地府混了个一官半职的,然后动用关系,给我送了个谢十三来,让我生孩子呢。你看谢十三长得这么好看,将来孩子肯定也好看,谢家百年世家,家风教养对孩子也有益。你说是不是?”
沈青说得兴致勃勃,岳瑛脸色古怪起来:“那你们昨晚……”
昨晚?沈青揉了揉脑袋,一脸认真无辜:“我还真忘记了。”
这……
岳瑛略打量了她一眼,这么大早上衣裳整齐跑了出来,最多应该只是把人打了顿吧?
把人打了一顿……!?
岳瑛眉心跳了跳,心知这人她是留定了,到底还是有些不忍:“那你以后还是对人家好一些。”
说起这个,沈青就来气:“这种自诩清高的世家公子,我有的是法子来治他!再硬的骨头也得给我软下来!”
岳瑛只好一副语重心长模样:“阿青,你想不想以后的孩子也长得好看?”
沈青莫名其妙:“那当然,不然我干嘛选他?”
“所以你应该怜香惜玉,好好待人家,得让他心甘情愿才行。在洛京有说法,只有两人在情投意合的时候,生出的孩子才会更好看。”
“还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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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法!?”
不过岳瑛本来就是洛京城里高门大户的千金,她这么说,定然没错。
“所以得让谢十三先喜欢上我,才能生孩子?”
见岳瑛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沈青大手一挥:“这简单,我这样的人物,应该很难有人不喜欢我吧?正好现在也不是生孩子的好时候,等我铲除了谢珩,再专心来弄生孩子这事。”
岳瑛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眼前的人,终究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大哥!你好些了没?”
外面萧瑞的敲门声邦邦响起,沈青才恍然想到早上一路走过来太急,撇下他们没理,连忙虚虚坐好,让人进来。
“大哥,你……”
“没事没事,老毛病不用管,”沈青白着脸挥手打断:“一大早这么急干嘛?未必谢珩放火烧山了不成?”
“大哥你猜得真准!今早有官兵在山下包围起来,派人传话说,你要是不放了谢瑜,他们就一把火烧了莽山。”
“哼,说得好像我要是没抓人,他们就不会来烧山了一样。”
谢珩反应倒是快,看来这次是狠狠恶心到他了。只不过现在全渝州的山寨都有人物在她莽山做客,只要官兵敢攻山,到时候信号一发,莽山之外,其他山头必定纷纷驰援。
选在这时候攻山,这谢珩也没想象中那么聪明嘛。
这么一想,沈青就痛快,一骨碌翻身下榻,蹬上鞋子就往外冲。
“诶呦!”
刚迈出两步,小腹猛地一阵抽搐,痛得她捂着肚子,笔挺的腰身堪堪佝偻下来,霎时冷汗直冒。
“大哥!”
萧瑞眼疾手快一把将往下倒的沈青捞起,吓了一大跳,一张俊脸立刻耷拉了下来,他这向来勇猛的大哥,咋还摸出几分轻软瘦弱了?
“大哥你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偷偷瞒着弟兄们吧!?”
“滚滚滚,别乱说话,”沈青撑着萧瑞手臂,艰难站直了身子:“按先前的布署行事,今天敢上来的官兵,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老子去见阎王。”
这天杀的谢珩,可真会挑日子,很好,你完了!
虚白病容间,凛凛杀意若隐若现。
萧瑞这才放心下来:“那破檄文一出,兄弟们早等这一天了!大哥,我扶你去坐镇!”
“等一下。”
忽然有一道声音如清泉入耳,门外是白雪苍山,一袭素白身姿披着鹤羽氅衣款款走近,恍若世外之人。
“我可以修书一封,让山下的官兵暂且退兵。”
直到谢珩再次开口,目光正凝在这张绝世容姿上出神的沈青才反应过来:“你是觉得小爷我会怕下面那群废物?”
“阁下坐地一只虎的实力,我自然不敢质疑。但若是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护莽山上下所有人周全,沈寨主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那最好不过,渝州的山匪里头,我可是最仁善的了,最不喜欢打打杀杀这种事了。”
萧瑞:“……”
岳瑛:“……”
连谢珩都被哽了一下,原本准备了一堆循序渐进的说辞到嘴边又重新咽了回去,沈青能在莽山独大,果然不单单只靠匹夫之勇,还挺……能屈能伸。
见他默然,沈青挑眉问道:“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末了还不忘补充道:“放你走是不可能的。”
谢珩也没指望她能放自己离开,他半敛着眸子,极力压抑眼底情绪:“以后你不可强迫于我。”
4. 第 4 章
沈青抱着救命的汤婆子窝在藤椅里摇啊摇,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正在书桌前簌簌落笔的身影上。
不愧是书香门第里的公子,往桌前那么一站,笔那么一握,还真是那么回事!
这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比良药管用许多,多看一眼,身上的疼痛都能多缓解一分呢。
而且这人还挺会变通,只用了一晚上就明白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这会儿不吵不闹不绝食了,倒是让人省心不少。
一想到刚才这人用那样一张清绝雅正的脸,别别扭扭说出不许强迫他的话,沈青唇畔不自觉就勾起一抹笑意。
不强迫就不强迫呗,正好岳瑛方才说了,要怜香惜玉,要情投意合,要慢慢俘获美人芳心……
“写好了,沈寨主过目吧。”
眼前递来的书信打断她思绪翩翩,她一手抽过书信:“什么沈寨主,太生分了,你就跟着岳瑛叫我阿青……”
嚯!这一笔好字!她以前的字都白认了!
沈青瞪直了眼,来来回回看过信件内容,谢十三主要就是阐述了他在莽山所见,兵力守卫与先前官府预估情况有差,规劝族兄,此时交战,两败俱伤,与他无益,不妨暂止干戈,徐徐图之。其他并无多言。
“这信没问题,我也要给谢珩写封信,一并给他送去!”
谢珩意外抬眼:“你想跟他说什么?”
“你现在是我小妾,那算起来,我跟谢珩不也是亲戚了吗?作为亲戚,出于礼数我也得写封问候问候,到时候化干戈为玉帛,咱们两家亲如一家,那多好!”
谢珩微微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沈青被眼前一笔好字勾得兴致勃勃,起身走到桌前铺开纸笔:“谢十三,帮我研个墨。”
谢珩没有多言,竟真的挽起袖子,站在一旁细细磨起墨来。
红袖添香,果然是人间雅事!沈青提笔,在纸上游龙走蛇起来。
“谢十三,你说谢珩看了信后,真的会退兵吗?”她一边写着,一边忍不住跟身边的人搭话。
“应该会。”
“依我看,那你这族兄还挺在意你的,你被抓上山来,他居然自乱阵脚到这地步了。”
“他今日着急出兵围山,是为了维护谢氏颜面。如若看了我的信退兵,也只是慎重权衡形势后的考量而已。不然,他决心要做的事,并不会考虑旁人性命。”
沈青手上一顿,侧眼看谢十三垂眸磨墨动作未停,悠悠一笑:“这可是你上山以来,对我说过字最多的一次了,有进步!”
谢珩不想理她,握着砚石的指节更加用力,微白了几分。
本来,今日的沈青,应该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只是最后理智回笼,让他收了手。
单单只杀了沈青,他身陷匪寨不好脱身不说,莽山上下数千匪众也无法收服。
何况那日他被人一路引至莽山,迷香发作时就要被暗杀灭口,好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动手,正好撞上萧瑞这群人把他抓上山来,阴差阳错反而让他免于一死。
那算计灭口之人,必定是刺史府内部之人,此时的刺史府也并不安全。
事已至此,倒不如将计就计,先委身于此,与这贼首周旋博取信任,这样既可多探取莽山信息,以便日后一网收服;正好也趁这段时间设法引蛇出洞,揪出埋在刺史府的隐患。
两人一时无话,沈青埋头安静地写了一阵,忽然仰头:“我字认得不全,有两个字不会写,要请教公子。”
“哪两个字?”
沈青歪头看他,一脸认真求知,清凌的眸子里溢出笑意:“鸳鸯成双的鸳鸯怎么写呢?”
“我也不会。”谢珩回答得干脆。
沈青顿时沉下脸色将笔一搁:“谁准你不会的?”
笔尖墨渍在白纸上浸出一朵墨花。
“好,我教你写。”
在她下一句“我有的是法子治你”脱口而出前,谢珩垂眸拾起被搁下的笔递回沈青手中。
昨晚他萌生的死志已迸发过一次,眼下他再如何忍辱含垢,他也不会再杀自己第二次了。
他粗粗看了一眼沈青正在写的信,有些意外他这一笔字竟然不差,颇有飘逸洒脱之态,至于内容,无非就是洋洋洒洒写的什么跟谢十三鸳鸯成双,恩爱不离,缔结两姓之好这类的话。
也真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想示好,还是想挑衅威胁。
“这样写。”谢珩压抑住心中的反感,俯下身来,握住笔杆上端,带着沈青往下写。
在他俯近的时候,沈青心脏倏尔紧了一下。
有温柔清冽的梨香将她包裹住,细细凝神,耳畔有温热的呼吸淌过,她握着笔杆的一端,另一只手就在她握笔的上方一点,有力地带动笔杆移动,她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指尖沁凉如玉的触感。
真是不该答应不能强迫他!怪不得说坐怀不乱是君子,这柳下惠还真不是随随便便能当的!
她目光盯着笔尖游走,一笔一划,鸳鸯字成。
“好了。”谢珩松开笔杆,立刻远远退开桌边。
沈青顿时索然失味,兴致缺缺地把剩下两行话草草写完,将两人的信件叠好,一同塞进厚厚的牛皮纸封里,然后撑着脑袋一想,又提笔唰唰在封面写了一行大字。
写完笑眯眯扬起信封展示:“你看我这称呼礼貌吧?”
谢珩抬眼看着信封上“大舅哥谢珩亲启”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面无表情:“你随意。”
为了表现自己极大的诚意,沈青专门安排了萧瑞下山去送信,让他务必亲手将信递到谢珩手中。
她自己身子惫懒不想动,就继续抱着汤婆子窝在藤椅里,有一搭没一搭跟谢十三聊天。
“据我所知,你还没有婚配,可是世家子弟的婚事不应该早就定下来了吗?”
“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我无需置喙。”
“噢……那多没意思。那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没有。”
“那有没有心仪的男子呢?”
“……”
聊着聊着,沈青就发现,当上天赋予一个人绝世好皮囊的时候,一定会剥夺掉他一点什么,比如谢十三,怎么会有聊起天来如此无聊的人!
可是对着他那张容光映人的脸,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原谅了一切。
好在这样她问一句他答一句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沈青眼皮沉沉,虚虚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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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不怎么踏实的浅寐中,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甚至有一个梦境是谢十三白衣清矜半跪在她面前,微红着双眼,原本清冷的眸子里,盛满了低微的哀求:“你不是想跟我生孩子吗?你别走,我什么都应你。”
甚是可怜。
沈青简直是要仰天狂笑三百声!太清高迟早要遭报应的!
可惜一不小心笑声太大了,生生把自己给吵醒。
她下意识擦了擦嘴角的濡湿,抬眼看到书桌另一端执卷看书的侧影,还是一如既往地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还有刚才见她被自己笑醒,那一眼看过来掩盖不住的嫌弃。
哼,有什么好嫌弃的?要是他看到她梦里的场景,吓死他!
可惜梦境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我睡了很久吗?”沈青继续开始找话。
“嗯。”
沈青简直是要把白眼翻上天,刚才睡梦中的好心情一扫全无,明天起她得想个法子好好训练他,这么好看的脸,必须得学会甜言蜜语哄人!
“大哥!我回来了!”
萧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沈青第一次觉得自己听到他的声音如此高兴,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了:“赶紧进来。”
“大哥,信一送到,围在山下的官兵就都撤了,不过并没有见到谢珩。”
谢珩这人清高得很,反正来渝州几个月,各路山匪谁都没正面跟他打过照面,没见到就没见到吧,退兵就行。
只是有一点沈青觉得很奇怪:“那谢珩什么话都没交代,就一声不吭退兵了?”
萧瑞也觉得奇怪:“是啊,愣是一声都没吭就走了。”
“难道是准备回去再写一篇檄文来骂我?但我态度都这么友好了,应该写篇文章夸我吧?诶,算了,”沈青懒得再去研究谢珩那边的心思,转而看向不知在走神想什么的谢十三:“你写信解了莽山之围,我决定给你一个重大奖励。”
“什么?”谢珩回过神来,若是能再换取一个条件,也是不错的。
沈青很是自得地道出她的奖励:“把我义弟萧瑞奖给你做学生,从此你就拥有了世上最聪慧、最前途无量的学生。”
虽然谢珩没对她的奖励抱什么希望,但他还是有些低估她超出寻常人的跳脱了,他扯了扯嘴角,想要冷笑都笑不出来:“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担此大任,误人子弟。”
别说谢珩,萧瑞也急着跳出来反对:“大哥,虽然我过于聪慧先生们都不敢教我了,你也不必这样饥不择食,让这个小白脸来当我先生吧?”
“你先闭嘴,”沈青懒得管萧瑞,一张笑靥染上寒霜,只对着谢十三:“你别忘了,我可是土匪啊,出尔反尔这事我太熟了,我虽然答应了不强迫你,但你要是惹我不高兴,我才不管我说过什么,该办了你就办了你。”
谢珩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真是低估了贼首出尔反尔过河拆桥的嘴脸!
但现在还不是惹怒她的时候,他只好咬牙按捺住心中的气血翻涌:“你想让我教他什么?”
“当然是倾尽你毕生所学,把能教的都教了,我看谢家家学还不错,很适合我们莽山的气质。”
“……好。”
5. 第 5 章
今年的天气实在奇怪,才刚刚入冬,一场初雪竟然下了五六日都没停过。
更奇怪的是,谢珩退兵回去了好几天,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缩头乌龟的做派实在是跟那个洋洋洒洒写出讨贼檄文的形象不太相符。
不过莽山危机暂时解除,各路山头的宾客也陆续回去了,沈青也乐得清闲,因着身上不方便,窝在岳瑛房中舒舒服服睡了几天,半步房门都没踏出过,今日身子总算是恢复如常了。
一有精神,她就向岳瑛打听起来:“这几天萧瑞跟着谢十三学得怎么样?”
岳瑛一直替她留心着:“这几日教的都是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一开始瑞公子还不太情愿,好几次气得谢十三脸都红了,这两日倒是磨合好了一些。”
沈青听着,难得地没有嬉笑嘲讽:“这些东西,萧瑞是该学。”
“既然先生这么费心尽力,你作为兄长,也该去犒劳慰问一下?”
“啊?这不是他应该的吗?”
岳瑛有点恨铁不成钢:“可是你不主动示好,怎么培养感情呢?”
“噢……”
沈青恍然反应过来,自己把谢十三留在小金顶上是为了做什么,又听岳瑛在耳边说了半天,洛京中的公子小姐们是怎样在雪中相携寻梅的雅事。
听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嘛。
不过最终还是起身冒着絮絮飞雪生龙活虎地出门了。
萧瑞听学的地方在小金顶偏侧的一间草庐里,平日也少有人来,沈青过去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草庐前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又被新雪掩盖,白茫茫很干净的一片,因着沈青的到来,又重新多了一溜串脚印。
她没有进去打搅两人,窗扇被一根竹竿儿撑着半开,她就顺势盘腿在窗页下坐着。
四下寂寂,雪落无声,苍茫天地间,只有草庐内清清朗朗的一问一答时不时飘出窗外。
她侧耳听着,谢十三已经在讲“温良恭俭让”之类的君子作风,正让萧瑞自己来做解读。
萧瑞已经解读到“俭”:“这个俭说的也是我大哥,他一年到头秋冬两身衣裳,春夏两身衣裳,而且都还是同一个颜色!对了,他束发都只用那一根布带,但是对我大嫂却从不吝啬,还会专门给我大嫂买金簪子。你说这样只对自己节俭,却对夫人大方的人,是不是很符合‘俭’的君子品性?”
“……只单从俭这一点来说,他是做到了。”
沈青也无比认同地点了点头,不愧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夸得真好。
少年的声音继续朗朗传来:“至于这个让嘛,不就是谦让的意思吗?也太符合我大哥了。每次我们出去劫富济贫,遇到危急境况,大哥一定会把危险让给我和赖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锻炼自己的身手,才有本事成为这莽山的二当家和三当家。”
“其实……也行。”
沈青在窗下听得咯咯直笑,草庐内顿时静默下来,她连忙“喔”了一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好一会儿,才重新听到里面传出谢十三清润的声音。
这一次,他在讲当朝前不久一个典故。
讲的是从小相依为命的两兄弟,因战乱分别,阴差阳错的,一个当了盗匪,一个做了将军,两人再度重逢,血脉亲情,终于变成将军挥剑斩落贼子,“你为盗贼,我为王臣”,十分正义凛然的大义灭亲。
沈青听得津津有味,越发觉得谢十三真是可爱极了,大概是觉得她已经无可救药了,于是寄希望于萧瑞,期望他被圣贤书浸润之后能改邪归正,弃暗从明。
嗯,总该要让他在莽山上有些盼头,才好更顺利推进她的生孩子大计!
天色渐渐又暗了些,山头起风了,沈青双手抱胸将自己裹紧了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靠在窗下。
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她的青衣上,旋即悄然化成一点小水渍,像极了此时轩窗内谢十三的声音,清冷柔和,纯粹干净,浸润着……入了梦。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声木门的“吱呀”声吵醒,揉了揉惺忪睡眼,看清了先出门的是谢十三。
谢珩也一眼看到窗下一抹青影,有些意外地看向她被打得半湿的衣裳:“你竟还没走?”
跟在后面出来的萧瑞吓得直接退了一大步:“大哥,你竟然不信任我到这个地步了?亲自督促我的学业?”
沈青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我是专门来找谢十三的,想带他在小金顶逛逛。”
谢珩看了一眼檐外风急雪骤:“现在?”
沈青殷勤看他:“去不去?”
“好。”
谢珩没什么抗拒地应下,既然给他机会来摸清小金顶的布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直到两道身影在雪中越走越远,白衣飘逸如仙,青衣秀挺灵动,最后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萧瑞才没由来地生出一丝叹惋,奇怪,当年大哥娶大嫂的时候,也没见这么重色轻友啊?
把萧瑞抛之脑后的沈青,正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同样踩在雪地上的谢十三,步下轻移,无声无息。
要不是回头能看见雪地上也留了一行脚印,她真是要怀疑身畔之人莫非天上谪仙?
在这天地苍茫中走了许久,两个人都静默无言,沈青虽然不怕冷,但也不代表她喜欢一直在雪地里吹冷风啊。
真不明白岳瑛怎么回事,非让她出来领着谢十三四处逛逛,说什么在洛京,这样的雪天,男女一同漫步看景赏雪,是促进感情极好的方式。
促进感情倒是没感受到,她只觉得再这样闷头走下去,她想打人了。
算了,既然已经出来了,旁边又是个不会说话的,想要俘获对方芳心,她主动点好了。
于是她开始叭叭介绍起小金顶及莽山诸峰的一切。
小金顶是沈青生活的地方,既是莽山的主峰,也是烽火寨的主寨。
小金顶上有用来议事的前后两厅,东边和西边都是住人的木屋竹楼,徐青萧瑞他们这些在寨中身份较高的人都住在东边,另外一些匪徒就都集中在西边了。然后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屋草庐,因为地势宽阔,东西两边相隔较远,各木屋竹楼之间也相互隔了些位置。
这里的男男女女原来也并非想象中混居一处,而是有严格的界限分明,山上女匪虽然甚少,沈青将寨中规矩立死了,但凡不是两厢情愿而有女匪受到戏弄侵犯,侵犯者必将被砍成碎片扔去山中喂野兽。
零零散散的房屋坐落还颇有些生活气息,若不是这里住的都是匪徒,看起来也像个以捕猎为生的世外村庄。
粗粗算来,小金顶上大概只有几百号人,但如今的莽山,沈青统治下的势力已有七八千人众,莽山纵横连绵,这七八千匪徒大多分散在莽山的各个峰头,统一听沈青号令行事。
谢珩默默听着沈青洋洋洒洒的介绍,偶尔点头附和一下,这些有的跟他早先调查出来的情况是一致的,有些却与原先认知大相径庭,比如对那些女匪的态度,倒让他刮目。
只是这七八千匪众,若只占山为王还好,可是莽山这几年势头愈猛,山上匪徒的人数还在以极快的速度逐日递增。
以沈青之悍勇,他日要是起兵攻城略地,定会成为朝廷一大祸害。
必须要在莽山彻底壮大前,为朝廷铲除这一祸害。
“谢十三!跟我到这上面来!”
沈青一把拽起他的袖子,将他从思绪纷飞中拽进坡顶的草亭,一副指点江山姿态:“这个亭子,可就是整个小金顶的最高位置了,只要往这里一站,小金顶在你的脚下,莽山所有峰头也都在你的眼皮下,是不是特别壮观?”
谢珩凭栏极目望去,果然视野极远,延绵甚至可望见不知多远以外的村镇和人家。
更甚的是,莽山群峰皆在眼下展开,每一座峰头的位置和走势,峰与峰之间的路径和关卡,山石、溪涧、密林、深谷,无一不清楚呈现,一目了然。
这是他花了几个月,也没有完整得到过的莽山行军全版图。
如今俱在眼下。
沈青跃上栏杆面向群山坐下,一双黑靴紧束,垂在空中悠哉悠哉一晃一晃:“听说你们洛京有位酒士,会在屋中脱光衣物纵情饮酒,说是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物,真是放诞不羁啊。”
谢珩正集中心力记着一些主要峰头路口的位置,忽然被她莫名跳脱的话题打断,下意识抬眼,正对上她也回头看他的眼神。
他囫囵应了一句:“不过是想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罢了。”
沈青朝他伸出手:“要不要上来坐?坐这里看得更舒服。”
谢珩自然是不愿,只是刚露出一点拒绝的神色,手臂已经被一把抓住,人就被拽上了栏杆。
他只好也垂腿坐下,与沈青保持着中间还能坐一个人的位置。
沈青凑过去跟他并肩坐好:“怎么样?往高处坐才有睥睨天下的快感,这是整个小金顶,我最喜欢的地方了。在这里喝酒,头上有蓝天白云做棉被,倒头就是枕在整片大地之上,这可太自在了。以后有机会我也请那个酒士来小金顶喝酒!”
谢珩有些意外从她口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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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这样的话,不自觉偏过头看向她,她身后是被白雪覆盖的苍茫群山,皑皑雪色里,青衣单薄,窄袖束腰更显得人修长如竹,正微扬起下巴,感受山顶的劲劲冷风,倒也真是不怕冷。
衣襟下露出的脖颈,在青衣白雪的衬托下竟有几分纤白颀秀。
若这不是一个匪头,或许其实没有那么讨厌……
意识到自己脑海中所想,谢珩瞳孔猛地一缩,连忙撇开自己的视线。
“你干嘛?觉得小爷不好看?”
沈青本来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结果这人盯了她一会,好像受到了巨大惊吓一般,她强行按捺住将人一把推下去的冲动,看他怎么回答。
谢珩将话岔开:“你带我来这里,不怕我看清路线后跑掉?”
沈青立刻抓住重点:“你转移话题,你心虚了,不敢承认刚才就是被我的美貌震撼住了。”
谢珩真就……无话可说,只抿着唇独坐在风中。
沈青最爱看的就是他这副模样,清冷绝俗的脸上终于有了凡人气的可爱,看得她真想上手磋磨几下。
哈哈大笑几声后她猛然又止住,坏了,这几天岳瑛围着她耳提面命,让她学会察言观色,甜言蜜语……
她觑了一眼谢十三,果然一副真不想搭理她的样子,只好收敛了笑意死乞赖白凑过去搭话:“诶,你这人真是迟钝,一点都感受不到我的用心良苦,我敢保证,我绝对是你在这世上所能遇见的人中,最仁厚善良的那一个了。”
谢珩清清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知这张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见他在听,沈青赶紧继续:“这会儿你看清了吧?小金顶四面都是悬崖,唯一能进出的通道就是西南面的陡坡,那也是把守得严严实实的。我生怕你贸然逃跑的时候掉下悬崖,从此香消玉损,那多可惜。所以我今日才带你来,让你摸清这小金顶上的地形和位置。”
“那可多谢阁下,替在下考虑得如此周全。”谢珩算是懂了,沈青这就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他,即便将小金顶上一切都全盘托出,他也跑不了。
他倒还真是有几分叹服这莽山坐地一只虎的自信气度了。
沈青见他神色黯淡下来,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怜惜,耐着性子安抚道:“你也不用这么绝望,小金顶其实挺好的。别看现在冬日里大雪封山,这正好是打猎的好日子,在雪地里点上一团烈烈篝火,然后烤鹿肉,饮鹿血,别提多带劲了!”
她把自己都说得垂涎三尺了,也不见谢十三眉宇间有一点期待,难道是觉得打猎太粗俗了?
“你要是不喜欢打猎,也可以等春天的时候,这山上的松林竹海哗哗一片,也可好看了。到时会你就拿一把锄头去挖笋,保证你挖的笋一年都吃不完,我们可以把笋切成小段,晒成笋干……”
她天花乱坠说了半天,一个字的回应也没得到,不过也对,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子弟,怎么会喜欢扛着锄头挖笋呢?
在耐心耗尽以前,她终于又想起了些什么,指着远处一口腾腾直下的瀑布道:“到了夏天,你知道小金顶上最舒服的是什么吗?就是傍晚脱了衣裳让凉水哗哗从身上淌过去,摆一点瓜果在水边,一边吃一边等漫天晚霞散开,头顶就是无数星星,一眨一眨,那可比在山脚底下好看多了。”
“那瀑布的水……去了哪里?”
见谢十三终于有了回应,沈青心道这人果然是爱干净,便更耐着性子介绍起来:“这瀑布啊,可是我们小金顶的灵脉,我在这生活这么多年,就算时逢大旱,这水也奔腾不息。至于流向哪里,我又没摔下去过,但肯定是小金顶下面某个地方吧。”
“好。”
两人又重新陷入静默,一青一白两道影子杵在栏杆上一动不动。
沈青一路叭叭讲了这么久,一开始与美人同行赏雪的兴奋劲儿已经过去,好像这事儿也并没有岳瑛说得那么令人心神荡漾啊?
这有什么好玩的?洛京的男男女女未免也太无聊了点吧?
如果不是谢十三的倾城容色,她恐怕半柱香都坚持不下去。
好在因着雪天,天色暗得极快,等雪色渐渐亮过天色的时候,沈青终于如释重负:“那我们回去吧,也该吃晚饭了。”
谢珩也如得大赦:“好,回去吧。”
“嗯,岳瑛还在等我一起吃晚饭,”沈青突然又想到什么,一本正经补充道:“今日我陪了你这么久,得雨露均沾才行。”
谢珩一脚踩在软软积雪中,忽然跄了一下。
……倒也不必。
6. 第 6 章
谢珩回屋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沈青将他安置在寨子东边相对僻静的一间木屋里,虽然屋中器具简陋,好歹被打扫得算干净,勉强能住人进来。
至于餐食,他不肯在外面与一众匪徒们一起同桌抢食,沈青竟也每日遣了手下专门给他送了饭菜到他房中。
矮木几上摆着几个粗陶制的碟子,里头盛了两只冷硬的馒头,青菜萝卜还有各种乱七八糟叫不出名字的菜混煮成一团,最后是一盘飘着油腻子也不知是什么煮成的羹汤。
谢珩微叹了口气,盘腿坐在木几前,用指尖就着杯中冷茶,凭着记忆在木几上摹画起来。
沈青说得不错,小金顶四面是悬崖峭壁,扼守住唯一的通道,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而莽山的其他峰头,也是盘根错节,易守难攻,他们占据了天然的地势,即便官兵手中有了详尽的行军版图,强行攻山,一步踏错就会被困死绞杀殆尽。
真是棘手。
“谢十三!”
在那扇可怜木门被踢开的一瞬,谢珩用衣袖拂去桌上痕迹:“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陪你吃饭啊,”沈青理所当然地撩起衣摆坐下:“不然你一个人多孤苦伶仃,也太可怜了吧!”
其实是岳瑛非让她来的,说什么洛京城里,男女相悦,在灯下共进晚膳,是很温馨的时刻。
真是没想到,生孩子这事比想象中要麻烦艰巨太多了,难怪爹爹临终前会这般千叮咛万嘱咐!
谢珩嘴角扯了扯:“我向来习惯一个人用膳。”
沈青浑然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拿起一个馒头沾点羹汤,啃得香喷喷:“那不行,明日我一整天都要陪岳瑛下山买衣裳,所以今日也得陪你一整天,这样才是雨露均沾,一碗水端平嘛。”
谢珩本不欲再多搭理她,但是听闻岳瑛竟然也可以下山,由不得多问了一句:“你们明日要下山?”
沈青莫名奇妙:“我们只是山匪,又不是野人,下个山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谢珩默默捏紧了手中茶杯,听说岳瑛原本是高门大户里的千金,也是被强掳上山的,若是她可以下山,那他是不是也可以……
沈青已经习惯了他一天到晚若有所思的模样,不过她看也出来这桌上饭菜并不合这位娇生惯养公子哥的口味,这种情况……饿几顿就老实了。
正好她自己敞开了肚皮吃了个风卷残云,连最后一点羹汤都被她“滋溜滋溜”喝了个干净。
但也不能显得太欺负人,她摸了摸自己吃撑了的肚皮,还是耐心安抚了一下眼前人:“自从你来了小金顶,人都瘦了一圈。既然你吃不惯兄弟们做的饭菜,改日我给你抢些好的来吃。”
一听到“抢”这个字,谢珩眉心微跳了下:“算了,不必。”
沈青站起身来,伸伸懒腰,按照规划,她要准备进入下一个步骤了。
“那个……你去沐浴吧,我们早点歇息。”
谢珩脸色唰地一变,起身退开两步:“你今夜要睡在这里?”
沈青很不理解他这么大反应干嘛:“你是我的小妾,我吃饱了要跟你睡在一起,这不就是你们圣贤书里说的‘饱暖思□□’吗?”
“这话说的不是这意思,”谢珩知道跟她讲道理都是徒劳,但还是试图跟她再强调一次:“可是你答应过,不会强迫……”
同样的话,他再难以启齿说第二遍。
沈青“噢”了一声,歪头看他:“我说的是今晚咱两睡在一起,就盖着被子聊聊天不行吗?还是说你想做点别的什么?”
那清凌的眸子里,干净纯粹得一丝杂质都没有,谢珩气结,好像是他在用小人之心生一些肮脏邪念似的。
见他不动,沈青抬起双臂朝他扑棱:“我今晚可是已经好好沐浴过的,光是皂角水都泡了两遍呢!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谢珩被她逼得连连后退:“行了,我去。”
等谢珩乖乖去了水房,沈青四仰八叉往榻上一倒,用鼻子狠狠吸了口气,真舒服啊。
这榻是香的,不是她最开始闻到的那种清雅梨花香,现在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皂角香,跟她身上是一样的。
自从有了谢十三,她终于开始嫌弃,自己原先在那些臭烘烘的男人堆里都过的什么日子啊!
上一次同塌而眠还是洞房夜,可惜她完全不记得那晚是怎么过的了,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春宵一刻值千金是怎么回事。
但是清晨睁眼入目就是玉山容色,那种感受和冲击,她可太记得了!一想到明日一早醒来便又可重见那般场景,连心跳都有些雀跃起来。
可惜她在榻上翻来滚去了老半天,也不见人回来,为了不让自己发火,她只好硬着头皮翻开枕边的书卷打发时间。
通篇都是些什么“之乎者也”,端端正正的楷体越看越龙飞凤舞,手也不再听使唤,“吧嗒”一响,书卷落地。
沈青的沉沉眼皮猛地睁开,屋子里空荡荡,静悄悄。
“谢——十——三!”
清亮的嗓音响彻整个主寨上下:“你既然这么爱洗澡,那我让兄弟们进去陪你洗个痛快,没有三五天别给我出来!”
这一嗓子太急太气,一口气下来,她重新靠回榻上,眼前阵阵发黑。
这几日果然还是对他太过于温柔了!等会非好好给他立了规矩才行!
吱呀的木门终于被轻轻打开,又重新慢慢合上,沈青冷眼坐直了身子,正要发作,目光却在那道绰约而来的身姿上凝住了。
清水玉出,天然华光。
不再是那个平日里清矜雅正让人不可亵渎的高贵公子,乌亮的发髻被沾了一层濛濛水雾斜斜挽起,一丝不苟的衣裳襟口略微松散下来,冰肌玉骨,隐约可见。
是今夜可以入梦的情郎。
怪不得自古以来丹青妙手,都爱画美人出浴图!
沈青今日为哄美人芳心马上要失去的耐性这会儿全部回来了,唇畔绽放出一抹笑意:“你可真好看!”
对着这样一张脸,她愿意每天都有耐心!
她目光呐呐盯着谢十三恍惚走近,在离榻前还有几步之遥的位置住了脚步。
“怎么不过来了?”
“我……”
谢十三站定,没有要继续走过来的意思,似乎是在艰难地纠结什么,最后还是缓缓将宽阔衣袖一点点捋起,露出双臂。
皓白双臂上,一大片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
沈青心底暗暗惊呼一声:“长这么多红疹了?”
谢十三垂着眼眸,又将自己领口拉下一点:“这里也有。”
沈青定睛望去,果然玉质玲珑的锁骨下,也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再蔓延下去,很快脖颈上也要长了。
她突然从心底生气一股无名怒火,红疹并不是什么多严重的问题,但是它们竟敢长在这样完美无瑕的身躯上,那就是大罪过了!
“你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谢珩摇摇头:“大概是……这衣物,不太合身吧。”
衣服不合身?
沈青眨眨眼,跳下榻跑过去摸了摸他的衣服,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原先也只是听说,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公子小姐,那衣裳料子比头发还要丝滑柔软,他们自小娇生惯养着,那身上肌肤都养得光嫩水滑,要再给他们穿粗衣布料,一不小心就磨出红疹了。
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诶,这几日他的换洗衣物都是她从萧瑞那里拿的,这已经是整个小金顶最讲究人的衣裳了!
又想到他在这小金顶吃东西也吃不惯,几日下来人都清瘦了不少,到底平日里是吃山珍海味的主。
果然娇养一个美人,就得可劲儿砸银子啊!
但这既然已经是她的人了,总不能让她把一颗好好的珍珠养成鱼目吧,那她堂堂坐地一只虎的脸岂不是丢大发了?
她心里顿时油然掀起一股汹涌的怜惜和愧疚,将下巴一扬,向谢十三下令:“你赶紧亲我一口。”
话音刚落,谢珩错愕往后退了半步:“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沈青说得坦然:“我决定了,明日也要把你带下山,好好给你买几件衣裳器具,不过就是你得亲我一口。”
末了还不忘特地强调一句:“只是亲一口,这算不上什么强迫你吧?”
谢珩一张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反正这几日他也算摸清,沈青这人,什么道理都会在她那里歪曲成她想要的样子,他争辩也是无谓。
山是要下的,可是这个条件,他也真……做不到。
见他半天不动,沈青不依不饶贴了上去,不凑这么近还真没注意,谢十三竟然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她正好将两只手臂搭在他肩上,扬起小脸凑到他下巴边。
“快点,就一下的事,男子汉大丈夫别磨磨叽叽的。”
这么亲近的距离,谢珩本能想要避开,可是沈青下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在他身上,他又被她轻轻松松圈制住了。
她身上,竟真的是清爽干净的皂角香。
“不行。”
谢珩淡淡启唇,坚决表明自己态度。
沈青比他更坚决:“你要是不亲,那我就上了。我亲的话,那我就不能保证是个什么亲法了。”
“你!”
谢珩几乎是要呕血,憋得苍白玉颜染上一层淡淡血色。
“嗯?快点考虑啊。”
沈青又放低了声音,像是只有情人才听得清的款款低喃,谢珩被逼得避无可避,只得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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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
太近了,暗暗昏灯透过来,他都能看见沈青长睫微动下,他的影子,流转在清亮眸中盎然笑意里。
明明耍无赖的是这匪徒,每次怎么倒显得他才是那个妄生邪念的人?
谢珩深吸了口气,将唇抿得几乎发白,干脆也闭上了双目,不去看眼前这人眼波流转的任何情愫。
低头一点一点往下凑的时候,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今日之辱,他日必定血偿!
也就是他低头一瞬,沈青一双眸子骤然睁大。
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张清颀如玉的容颜在眼前慢慢放大,放大,最后填满了她所有的视线。
当他温热的气息扑上面颊,她一颗心骤然升起,她几乎就要感受到他唇畔的微凉,胸腔内那颗小心脏简直要炸开。
“等……等等!”
谢珩茫然睁眼,沈青已经摸着她狂跳不止的心口退得老远。
摸完心口又伸手去捂两只热得发红的耳朵,还念念有词:“不对不对,这太奇怪了……”
肯定是因为这事必须得自己主动做才行,光杵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别人亲上来,她还没做好准备。
嗯,就是这样。
等捋清是怎么回事,沈青又心安理得重新坐回榻上,抬手在身旁拍了拍:“可以了,我已经看到你的诚意了,那我们就睡觉吧。”
谢珩才暗自松了口气,面对沈青相邀,即便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也还是有些踌躇了。
亲吻一个男子,或者与一个男子同床共枕睡一晚,很难选到底哪个更糟糕。
沈青终于不耐烦“啧”了一声:“那是你自己过来,还是我亲自过来拖你?等我动手了,我可不敢保证动手到什么程度。”
又来这套。
谢珩微拧着眉头,终于在沈青跳起来要动手时,他还是硬着头皮走到榻边。
“你睡外面,我睡里面!”
他刚走到近前,身子就被人一把拽过去摁倒,一张棉被从天而降盖在身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熄灯吧。”睡在枕畔的人继续发号施令。
谢珩不去看身边的人,只盯着屋梁:“不必了吧。”
话音刚落,就看见沈青蹭地一下爬起来,大步从他身上跨过去,跳下榻一口气将案头烛灯吹灭,又窸窸窣窣从他身上爬过去,重新钻入被窝。
房间视线一下暗了下来,黑暗中,还伴随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沈青敏锐捕捉到这声叹息,好心解释:“我这可是为了保护你!要是开了灯,我一转头就能看见你的美色,那我会把持不住想要摸你亲你的,我又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谢珩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冷硬:“……多谢阁下好意。”
安分了一会,沈青又往谢珩那边挨近了些,小声道:“我突然好像有点知道枕上私语是怎么回事了,确实会显得我们的关系很好很恩爱的样子,噢,怪不得说生同衾死同穴呢,以后我要是死了,你也陪着埋我旁边吧。”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
“睡着了?”她侧过头,只依稀看到个模糊秀挺的轮廓。
“不要随便学了什么词就乱用。”
这下不说话的是沈青了。
不过对于谢珩来说,耳边清净倒是让他放松下来,不用硬着头皮来应付这人的胡言乱语。
只是两个大男人,躺在一张榻上,盖着同一张被子,实在让他如芒在背。
忽然,一只手搭上他的胸口,紧接着,一只腿也跨到了他身上,他顿时紧绷了身子轻斥:“沈青,你放开!”
身边的人不耐烦喃喃呓语了几句,手脚并用将他缠得更紧了。
窗外有冷风灌进来,适应了房中昏暗后,借着雪色明亮,可以看清眼前人的睡颜。
怎么会有人大冬天睡觉不关窗的呢?
怎么会有人才刚刚说完一句话,马上就能酣睡如斯?
谢珩仔仔细细审视着眼前这张沉睡的脸,可实在睡得安稳舒畅,大概是雪色映衬,那副眉眼在合目安睡的状态下,竟透出几分乖觉,居然也没那么讨人嫌恶。
他面无表情抬手,麻利地将自己身上的束缚摘掉,没什么怜惜地一把推远了身边的人。
沈青被推得轱辘翻了个身,顺势一把将棉被全部卷走,继续手脚并用抱着一团棉被呼呼大睡。
谢珩没什么睡意盘腿坐起身,就着雪色微光,用湿帕子一点一点擦拭身上的红疹,好一会儿,疹子果然渐渐消掉不少。
好在这苦肉计算是成了,至少换得明日可以下山的机会。
他回头又望了一眼不知何时又睡得四仰八叉的人,只希望能早日收服了莽山势力,将这匪首亲自缉拿归案,才不负这连日来的屈辱。
7. 第 7 章
沈青一大早醒来,睁眼所见的是窗外雪景,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对面那峰头怎么跟自己平日里醒来看到的不太一样,这才清醒过来,想起如今身在何处。
可是枕畔竟然没有那张让她醒来看到就能心情好一整天的脸!
她一骨碌坐起来,才看到正在案边闲闲翻书的侧影。
果然谢氏不愧是大梁第一世家,家风就是这般勤勉好学!
“谢十三,你过来给我瞅瞅!”
谢珩见她醒来,心中再不情愿,也还是依言放下书卷走了过来。
沈青托着下巴,盯着他左看右看,眼角眉梢都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谢珩被她打量得很不自在:“有何事?”
沈青郑重点了点头:“当然有事,我要跟你说一件严肃的事情。”
谢珩心中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今日……不下山了?”
沈青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什么啊?我又没喝醉断片,好端端的怎么不下山了?我要跟你说的是,以后我俩睡一起,你要等我醒来了,你才能起身,我必须一睁眼就要看到你这张脸。”
谢珩脸色有点垮:“这是你要说的严肃的事情?”
“难道不比下山这事重要很多吗?”
谢珩不再多说,反正这匪徒说什么都自有道理。
交待完这般重要的大事,沈青才慢悠悠起床梳洗收拾,最后叼了个昨晚没吃完的馒头也不嫌磕得牙疼,吃得蹦脆香,才悠哉地带着谢十三出门去找岳瑛。
大概要下山的缘故,岳瑛今日发髻挽得更高了些,唇上面颊都点了淡淡胭脂,耳间一对明月珰随着她的一颔首一低眉,也微微晃动,看得沈青也晃了眼。
女孩子果然就是该这样明妍娇媚!
岳瑛一出来就看到沈青身后的谢十三,得知他也要跟着下山,趁他走在后面的时候,不禁小声问沈青:“你带谢十三下山,不怕他趁机逃走吗?”
沈青并不避讳让身后的人听到:“他有本事从我手中逃走?”
“就算他没想要逃,那你不怕下山后官府或者谢家的人看见,将他救走?”
沈青更是嗤之以鼻:“那群废物有本事从我手中把人救走?”
岳瑛无话可说,略微同情地回头看了看,谢珩只是面无表情跟在身后,似乎没什么情绪。
在听到岳瑛开口问第一句的时候,他就不期待能有个多正常的回答,果不其然,多听一句,都是在浪费自己的耳力。
三人赶了牛车轧着厚厚积雪总算是下了小金顶,出了莽山盘踞的地界,就是渝州首府清乐城了。
清乐城虽然也下雪,但景况与莽山的冰天雪地杳无人迹绝然不同,毕竟城镇中百姓总要营生往来,街道上积雪在人来车往中早就消融,只有屋顶和街角积雪无人扫洒,整个清乐城只顶了一片白毡帽而已。
沈青翘着二郎腿大咧咧躺在牛车上,头顶虽然是黯黯灰天随时要下雪的样子,可是街道两边屋檐青瓦扬起弯弯弧度不断从眼角闪过,总算是有些人间气了。
“我在小金顶山都过的什么鬼日子啊,这他么才是人过的日子!”
别说沈青,谢珩仅仅只是在小金顶山待了七日,再置身于清乐城的街道上,恍然也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只是渝州匪患未除,清乐城的店铺虽家家开门营业,街上却车马人声萧条,无繁华喧闹之气。
尽管这样,沈青还是觉得谢十三这一身仙姿玉貌在大街上太过招摇,早便取了一顶厚厚锥帽给他罩着。
三人赶着牛车走走看看,沈青忽然想起什么,支起身子对谢珩道:“这清乐城来都来了,本来也应该带你回一趟刺史府去拜访一下谢珩,也算是让你回个门。”
谢珩顿觉不妙:“你疯了吗?”
沈青看不见他的脸,但明显感觉到他肩膀瞬间紧绷起来,于是抬手拍了拍他以示安抚:“谢珩不都退兵了嘛,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过我那问候求和的信送出去,他也没个态度,那就先等他纠结完再说吧,说不定他也很想认我做亲戚呢,到时候我们还能去洛京,我也该去拜见一下你父母高堂。”
谢珩的声音带着凉意从锥帽里传出:“你想太远了。”
沈青话还没听完,忽然仰长脖子,一把拽着旁边岳瑛的胳膊:“快看快看,那个铺子里胭脂和花钿,什么都有,都好看诶!”
“我也想去看看!”
原以为岳瑛要稳重许多,这会儿竟也对这些新鲜的女儿家玩意也没什么抵抗力,被沈青一起拉着下了牛车,两人就这样一头钻进街边的脂粉铺子里。
被留在原处的谢珩茫然地在牛车上继续坐了会,才自觉将牛车停靠一边系上后,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但还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外等两人出来。
远远地,他冷眼看着沈青站在一排一排的脂粉柜前,亲自拿了这个闻一闻,又选了那个看一看,挑到特别好的,就用帕子沾上,一点一点重新替岳瑛又细细上了一层新妆。
两个人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望着始终陪在自己妻子身边那个青衣玉立的俊秀少年,谢珩突然有些理解了,为什么岳瑛作为被强掳上山的良家女子,会对将她掳上山的悍匪这般亲近。
天下举案齐眉的夫妻或许不少,但是为卿对镜画眉的夫君实在不多。
可惜了,好好一个良家女子,到底是所托非人……
他等得有些聊赖,撇过头重新看向路边的车水马龙,要是真趁这时候走了,估计沈青都不会发觉。
“谢十三,你在这啊。”
脑海里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沈青的声音就出现在耳边,谢珩回头淡淡看她:“那我应该在哪?”
“那你真是久等了,来抱一抱。”
沈青冲上前,一把熊抱住谢珩,安抚孩子一般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
真是不该啊!平日里她习惯只带着岳瑛出门,两人经常一逛这种脂粉铺子就是大半天,萧瑞偶尔会跟着,但是萧瑞嘛,让他等半天就等半天。
可是她刚刚在出门的那一瞬,恍然看见一位神仙公子站在门口,形单影只,孤苦伶仃,虽然被锥帽盖住了容颜,却也掩盖不住玉树仙姿的气派,承受着种种好奇,惊叹,艳羡甚至垂涎的目光……
良心一下就痛了!
在谢珩一把将她推开前,她很自觉松开怀抱:“那个……你不要吃醋,今日你想买什么,我统统都给你买!”
谢珩倒真还慢悠悠说道:“听说渝州有上好佳墨,一方墨石,十两黄金,洛京贵胄子弟多用此墨。”
“你就想要这个?”
“嗯,正是。”
沈青嗤了一声:“一方墨石,现在十两黄金可买不到,这墨每年产得很少的,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为了显摆自己很有品味,一个个为了块墨争来争去,整得跟传国玉玺似的,现在渝州的一块墨石,就算拿出百两黄金,也未必买得到!”
谢珩不费口舌跟她解释:“你自然不懂。”
“我是真不懂啊,用什么墨写字不是写字呢?一百两黄金诶!我干脆把这一百两黄金给它融成水来沾着写字岂不是更好?”
谢珩清雅的声音里带上一丝嘲讽:“沈寨主囊中羞涩便算了。”
这可激起了沈青的劲头:“这你放心,毕竟是你第一次主动问我要东西,我肯定会满足你的。”
她也坦然:“买那我肯定是买不起,不过……”
继而眉头一扬:“这整个渝州,还有我抢不到的东西吗?”
谢珩平生第一次对自己行为起了怀疑,他方才为何要生出这一丝故意引人入套来嘲讽的念头?
原来在洛京之中,他颇有巧言善辩能谋算人心的名声,是因为无论对方多刁钻无理,其实都还是在方寸之内。
沈青……蛮地悍匪,不可与之并论。。
沿街走了一会,三人终于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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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家成衣铺,铺中有一个胖胖掌柜和一个瘦瘦伙计,一见这三人,顿时眼睛都亮了起来。
胖胖掌柜:“贵客啊!快进来看看,咱们铺子可是清乐城里最大的成衣铺了,衣裳布料都是最时兴的!”
瘦瘦伙计:“掌柜的,问题是……咱铺子里的衣裳配得上他们吗?”
沈青大手一挥:“掌柜的,把你们铺子里最好看的、料子最好的衣裳都拿出来!”
“好勒!”
掌柜麻利地取了套胭脂色绣衣配月白襦裙,看得出岳瑛是夫人,先殷勤地招待了她:“夫人试试这套。”
沈青看了一眼这套衣裙的成色料子,知道掌柜是个有眼力见的,直接拿出来的就是铺中最好的料子,款式颜色也挑得跟岳瑛相称,不错,等会不跟他讲价了。
等岳瑛进去试衣裳,掌柜继续冲着沈青笑眯眯:“夫人真是好福气,嫁了位英俊大方待她如此好的夫君。公子,那接下来是给您……”
掌柜忽然有点拿不准,虽然看不见这白衣公子的相貌,但这一派沉静矜贵的气质,身份似乎要更高一些。只是从一进门开始,又一直是这位青衣公子在主导。
最后还是照着自己的猜测道:“再给您兄长试两身衣裳?”
“兄长?”沈青笑得意味深长:“那就烦请掌柜给我这位兄长挑两身衣裳吧。”
谢珩被她故意拉长语调的“兄长”二字喊得刺耳,强忍着心中不适拿了衣裳去了里间。
等谢珩进去试衣裳了,沈青谢绝了掌柜让她试衣裳的邀请,反正这个季节她两身就够,等了一会儿,还是谢珩先出来。
不得不说,这个掌柜很会挑衣裳。
为了行事方便,萧瑞的衣裳几乎都是窄袖修身款式,其实世家子弟,大多宽袖长衫,走起路来,才有飘逸如仙姿态。
本来谢十三身上穿的是萧瑞的衣裳,掌柜的给他挑的却是一件与他气质更相衬的宽袖收腰长衫,铺中没有真正做到纯白如雪的料子,掌柜便选了一件白衣上带着几道水青色的印染痕迹的料子,既能修饰,又可掩盖衣料不够纯白。
宽袖,细腰,青白相衬,原本被她养得有些灰头土脸的神仙公子,又重新容光照人了。
“真好看,有点儿咱们初见时那个意思了。”
好看的人,就算挡了脸也是掩盖不住的!
沈青口中啧啧称赞,一双手已经摸上去感受这衣裳的料子了。
一旁的掌柜和伙计越看眼睛瞪得越大,人家摸衣裳料子不过是拿着衣角摩挲一下,这人上下其手的……怎么看都怎么像非礼啊?
在沈青一只手摸到胸口时,谢珩终于咬牙深吸了口气,一把抓住攥住她的手腕:“沈青……”
沈青心满意足地收手,趁机摸了一把他的腰身:“不错,这可是你第一次喊我名字,你这声音喊得真好听!以后都这么喊!”
在掌柜和伙计的目瞪口呆中,岳瑛也终于试了衣裳出来,衣裙翩跹娇妍,正与她今日妆容相衬,沈青从谢十三看到岳瑛,竟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目不暇接。
掌柜和伙计一肚子要夸奖的话都停在嘴边,两人不约而同往岳瑛头顶望去,这位夫人头顶会不会有些绿?
岳瑛在铜镜中照了照,脸上依旧是明艳笑容,自然而然挽上沈青的胳膊:“阿青,我觉得这身好看!”
然后她又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谢珩:“谢十三这一身也好看!”
掌柜和伙计又转头看向谢珩,这三人还挺和谐……
“很好,掌柜的,收钱!”沈青将两锭银子往柜台上一扣:“不用找了!”
直到三人出了店铺走远,伙计舌头都打结了:“这这这……他们三关系还挺复杂……”
掌柜脖子也伸得老长:“这洛京城里的断袖之风,还是吹到咱们渝州来了。”
胖胖掌柜和瘦瘦伙计突然对视一眼,然后马上各自退开两步,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8. 第 8 章
从成衣铺出来,谢珩垂眸跟在沈青和岳瑛身后,整个人越发沉默。
在小金顶,无论怎么被羞辱调戏,他已然能够应对,反正小金顶上的匪徒们,终有一天要被他尽数剿灭。
可今日下了小金顶,在人前被当作断袖看待,真是犹如有千万根细针直往他心里扎。
也许将来即便有一日他剿灭了莽山势力,可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最后只会剩下他谢珩委身做过悍匪沈青的妾室这样的艳趣传闻吧。
谢氏家门也会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耻辱。
明知浮名都是虚妄,可世上终究少有人不被浮名所困。
时辰大概过了午时,本就萧条的街道更加冷清少人,谢珩抬头看了眼檐下迎风招展的酒旗,喊住了走在前面一路说说笑笑的两人:“不如就在这里用午膳吧。”
沈青循声也抬起头看,人家招牌上黑底金字写了“清乐酒家”四个大字,嚯,直接用清乐城做名头,她伸长脖子往里瞅了瞅,梨木桌凳,白玉瓷器,古朴雅致……总之是她吃不起的样子。
本想掉头就走,但是她一见谢十三就那么匀亭立在那儿,她忽然意识到,这人绝不该站在街头跟着她们一起胡乱啃着几张大饼完事,他就该坐在最好的酒楼中最雅致的包间里,一边品茗一边淡淡垂眸望向楼下的人来人往。
因着她这么一个念头闪过,三个人已经坐进了清乐酒家的上等包间里。
岳瑛嗅了嗅空气中名贵淡雅的檀香,小声询问沈青:“这……我们真吃得起吗?”
沈青面不改色端起茶杯咕咚喝了两口:“不管,先吃了再说。”
谢十三正坐在她对面,取了锥帽,略拂起宽袖,起杯,闻香,品茗,流畅娴雅,望着他捧起玉色茶杯,衬得他手指腕间也颜色如玉,沈青觉得这顿饭再贵也是值得的。
小二很快递了菜谱上来,沈青打眼一看,好家伙,果然高雅酒楼就是不一样,菜谱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合成菜名,她还真看不懂了!
她把菜谱扔给谢珩:“你来点吧,记住,千万不要想着替我省钱!”
后半句她语气重得欲盖弥彰,想必谢十三肯定能听懂她的意思。
谢十三莞尔,熟稔地点了几个菜。
沈青舒舒服服靠上身后软椅,这等高雅酒家,她也来享受享受。
但是小二上菜的时候,她还是被震惊到了。
什么高山流水?这不应该叫马蹄珍珠汤吗?
还有这个半山春色,这不就是一盘子……反正她也不怎么叫得出名字的绿叶青菜的东西。
一连上了好几道菜后,那个桃花鱼她是看懂了,是一条肥美的清蒸鳜鱼,盘中错落有致地铺了一层鲜艳桃花花瓣,也不知店家是怎么处理的,竟能做到用桃花入菜而色泽粉盈依旧如枝头绽放一般。
这也是整张桌上,唯一的荤菜了。
就算谢十三秀色可餐,那也不能真正当肉吃啊!
“小二!再给我加几个肉!”
正好小二来上茶点,被沈青这么一吼,手中杯盘一个没拿稳,一半的茶水都倾到了谢珩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公子您见谅,我真不是故意的!”小二一下慌了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也不怪他手抖,平日这样包间里的客人说话总是温声细语,突然来个人这么一吼,他真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这……
沈青望着谢十三白衣上一片茶渍,她很心疼这件刚买的衣裳。
谢珩倒是一点愠色也没有,反而温声有礼:“无妨,下次注意些便是,请问方便带我去内间清理一下吗?”
小二如获大赦,连连点头:“可以,可以,您随我来。”
沈青冷眼抬了抬下巴,哼,怎么平时跟她说话不是这个语气?
随他们去,她要不怎么快乐地开始动筷子了。
谢珩与小二一进内间,小二直接就跪地请罪:“公子,您终于回来了,是鸣山的失职,才将公子陷于险境,请公子责罚!”
谢珩垂眸看了眼跪在脚边的人,方才还温润如玉的声音此时变得清凛冷冽:“你这次的失职,实在难辞其咎,本该重罚,现在有三件事,我长话短说,你记好了,就当将功赎罪。”
“公子请吩咐。”
“第一,小金顶上有一口瀑布,水流直达山底,你们务必潜入莽山地界,找到瀑布在山底的流向,往后我会用瀑布流水来给你们传递消息。”
“第二,我不在刺史府,具体布署我已经写在这封信里,你回去将信交给谢瑜,让他统筹渝州的谢氏子弟,按我的布署行事。”
“第三,这次我在城中招摇过市,那晚暗害我的人一定按捺不住,会出后招,务必盯紧有异动之人,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诛杀。”
言简意赅交待完几句,谢珩拿了帕子在身上随意擦了几下,再多说下去,只怕沈青要起疑心了。
鸣山不解:“公子不回刺史府吗?您还要去哪?”
谢珩淡然道:“包间里那人,就是莽山的沈青。”
沈青?那个分明唇红齿白的俊俏公子,竟然是悍匪沈青?
鸣山一张脸犹如石化,原本见那青衣少年待他家公子还算殷勤,以为是公子脱险后结识的朋友,一想到公子就是被这沈青强掳到莽山为妾,如此羞辱,方才他眼中所看到的那些殷勤,瞬间变得无比可憎起来。
“公子!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鸣山愤愤起身,被谢珩一手按住肩膀:“不要轻举妄动,此人暂时还有用。”
“可是公子你……”鸣山说不下去。
谢珩沉默了一瞬,才道:“这人虽然刁钻蛮横,但目前来说还没对我太出格,我还能应付一阵。我交待你的三件事情速去办好,我也才能早日回来。”
鸣山无奈,只好重重应下:“一切听公子安排。”
沈青这边,正举着筷子一个劲儿叹气,这满桌的盘子,没有肉就算了,她也就每个盘子夹了那么两筷子而已,盘子就见底了。
想要给谢十三多留一些菜肴,还得靠她自己克制!
可是她的手就是不听使唤,筷子它停不下来啊!
“这个谢十三,再不回来我可都吃完了!”
岳瑛看了看谢十三刚刚离开时顺手关上的门,不由得提醒她:“他不会跑了吧?”
沈青又戳了一块鳜鱼放进嘴中咂吧,眼皮都没抬一下:“谢十三出去的这一阵,我们这层没人下过楼。不过我觉得啊,清乐城算是他的地盘,没准就碰上什么老朋友,聊上几句,那也无伤大雅。”
就算跟人串通又能怎么样呢?无非就是说些莽山或小金顶的情况罢了。
哪怕把小金顶上的家底明明白白都透出去又怎么样呢,能奈她何?
岳瑛有些不放心:“他不会找人通风报信,然后让官府来抓我们吧?”
沈青思索了一下:“这确实是最坏的可能……”
话还没说完,包间的门被推开,谢珩面色如常走了进来重新在她面前坐定,沈青仰长脖子见他身后没人跟进来,又掀开窗边帘幕往下看,车马行人一切如常。
谢珩注视她举动:“怎么了?”
沈青坦然望他:“刚刚我们在讨论看你有没有找官府通风报信来抓我们。”
谢珩也反问她:“那我方才就是通风报信去了,你怎么办?”
沈青耸耸肩:“那还能怎么办,一手抓着你,一手抓着岳瑛,然后跑呗,跑回去就狠狠教训你。”
谢珩淡然一笑:“那就不用劳驾你教训我了。”
两人一言一语间,沈青几乎快要把盘子里的菜肴吃个干净,谢珩遵循着他“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直到两人彻底沉默,才开始低头安静地用膳。
桌上所能吃的食物已然不多,谢珩只简单吃了几口,两人几乎是同时放了筷子。
看时候不早了,沈青招来小二结账,听小二报完账单,沈青只问了一句:“我现在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还来得及吗?”
这悍匪果然刁钻无理,鸣山下意识看了眼谢珩,然后对这山匪头子板起脸色:“来不及了。”
沈青摸着怀里的银子,无比肉疼:“我这一块肉都没吃到,却要付买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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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的钱。”
富贵人家的世界,她真无法理解。
鸣山一想到自家公子还要回这悍匪身边忍辱负重,心中满是愤恨:“这位公子不会是想吃白食吧?没想到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做的却都是些丧尽天良的事!”
“嚯,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你可殷勤得跟个孙子一样,现在看我们吃完了,要付账了,就摆你大爷的谱了?老子是嫌菜贵,但说了要吃白食吗?”
沈青简直气得拍案而起,他大爷的,平时当土匪被人骂丧尽天良就算了,今天好好出来玩不当土匪了,居然吃个饭还是要被骂丧尽天良?
这要是在莽山,舌头都给他拔掉,现在还要在这里窝窝囊囊只能假装自己很斯文,斗斗嘴皮算了。
“沈青,”在她蓄势正要开启下一轮破口大骂前,谢珩及时出声:“抱歉,刚才是我不该要来这里吃饭的。”
沈青抬眼见谢珩只是神色清淡坐在那儿,完全看不出他哪里有半点抱歉的意思,但是“抱歉”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她突然就不想计较了:“本来就是带你出来吃喝玩乐的,算了,不要闹得不愉快了。”
被谢珩这么一提醒,鸣山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重新调整了心绪,将菜谱递到沈青眼前:“公子您看,方才那位公子点菜时,都是挑了些不贵的点,所以都是素食偏多。”
沈青瞥了一眼她并不怎么看得懂的菜单,但是对照着桌上的几个菜,价格确实是菜谱上最低的几样了。
这个谢十三,原来是听懂了她的暗示啊,为了不让她太破费,竟然真的就只点了几个最便宜的菜式。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开始听话,并且会为她而考虑了,真是让人喜极而泣的一大进展!
“算了,”沈青从怀里摸出几锭银子,哐哐扔在桌上:“今天小爷高兴,不用找了。”
鸣山:“……”
这悍匪果然性情古怪,阴晴不定,满怀担忧地目送自家公子远去后,鸣山一把摘掉小二跑堂的衣帽,出了清乐酒家,直奔刺史府而去。
天色快要黑下来,沈青三人坐着牛车顶着风雪慢慢往小金顶上走。
说来真是气人,清乐镇上虽然也有积雪,但待了一整天也没见下雪,可一进了莽山之内,这大雪又飘了起来。
山高路险,白茫茫看不清前路,谢珩坐在前面颇为谨慎掌握牛车的方向,清矜如玉的背影与大雪融成一色。
沈青懒懒地靠在岳瑛肩膀上,一路上都在沉默地思索着什么,直到快过了半山腰,她突然一拍大腿,做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决定:“我决定了,我以后要勤勉一些,没事少睡点觉,多多督促兄弟们下山打劫!”
岳瑛被吓了一跳:“为什么?”
沈青道:“必须要努力多打劫,我要好好养着谢十三这朵人间富贵花啊。”
世家里好看的公子,好是真好,就是太费钱了点,但这不是他的问题。
谢珩头也没回:“你自己想打劫就去打劫,不要把脏水泼给我。”
沈青乐了,朝岳瑛道:“你有没有发现,他现在跟我说话,字越来越多了?”
峰回路转,牛车慢慢消失在一片雪色中,迂回山路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印,以及偶尔一两声清脆爽朗的笑声回荡于寂静山间。
回到小金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寨中还算静谧,疏疏落落有几处屋角下挂了油灯,在夜风中吱吱摇曳。
偶尔有兄弟们聚众豪饮的声音从不同屋中传出,沈青侧耳听着,忍不住感叹:“还是回家了好。”
“那我先回屋休息了。”牛车在岳瑛屋前停下,她也很识趣及时下车回自己屋子。
一下就只剩沈青和谢珩了。
沈青也跳下牛车,掸了掸落在身上的积雪,转过身去也想替谢珩拂去身上积雪,指尖却在要碰到他眉眼时生生顿住了。
他眉眼间沾染上的雪色,都是那样温润柔和,如梦似幻。
雪色与绝色之间,俗的是雪色了。
他抬眼一望,她于一汪水藻摇曳的碧波中溺毙。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今晚我也要跟你睡觉。”
9. 第 9 章
关于跟沈青同床共枕这件事,谢珩已经摸出一套应对方式,只要顺从一些,不去乱招惹他发脾气,一般沈青也还是会遵守诺言,不做太逾矩的事情。
尤其今日,沈青下山玩了一日,明显是累了,躺在被窝里胡乱扯着他说几句话,他都耐着性子应付下来,很快便听见耳边传来入睡后的均匀呼吸。
可算是又捱过一晚。
谢珩双眸也渐渐合上,也可以浅寐上几个时辰,突然一阵猛烈的敲门,把榻上两人都惊醒。
沈青眼睛还没睁开,先破口大骂出来:“肯定是赖三!大半夜搅我好梦!”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谢珩身上骨碌碌爬下去开门:“今晚你要是没有个惊天大事,你就完了!得亏我是真的在睡觉,不然我一定宰了你!”
赖三一面自认倒霉今日正好是他值守,一面硬着头皮取出一个皮封的信件:“老大,真要紧事,谢珩派人送来一封亲笔手书。”
嗯?
沈青脸上的怒意顿时消减了,她前脚刚带着谢十三下山,后脚谢珩就送信上来了,有意思。
“这谢珩是一觉睡了十多天,今天终于睡醒了吗?”
她嘟囔着拆开信封,榻上谢珩一听到“谢珩”二字,也披衣坐起身来。
赖三凑过来问:“老大,这信是谢珩的笔迹吗?会不会有诈?”
沈青正举着信细读:“是谢珩的字迹,他那篇亲笔手书的讨贼檄文我看过很多遍了,是他字迹没错。”
见沈青没有怀疑,谢珩不动声色刚松了口气,空气里忽然“哗啦”一声,沈青一把将那封信撕了个干净。
谢珩讶然,忙下了榻:“你怎么把它撕了?”
沈青莫名其妙:“你这么紧张干嘛?”
谢珩只好平复了语气解释道:“你不是一直在等他的一个态度吗?现在他给你回信了,如今大家都达成了暂止兵戈的共识,你为何又要把信件撕掉呢?”
沈青重重“哼”了一声:“我最看不惯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决定暂时不对莽山用兵,一来是他自己权衡了双方各自实力,不想两败俱伤,二来大概是看你在这山上,还是顾全了一些你的性命。又不是我求着他退兵的。”
谢珩叹了口气:“所以你是哪里不满意?”
“你看我当时给他写的信,多么有诚意地表达了我对他的问候,是不是?”
“嗯……是吧。”
谢珩勉强应了一句,就他那封问候信,还真不知刺史府的手下们看了后有没有气吐血。
“对吧!你看看我的态度,你再看看谢珩的态度!”得到肯定后的沈青更来劲了:“还要跟我约法三章?不可滥杀无辜,不可强占私人财物,不可兴师作乱,这不都是对我单方面的约束吗?和谈就要有和谈的态度,凭什么还对我提这么多要求?”
赖三在一边也听得义愤填膺:“就是,他那破檄文还骂老大刁蛮霸道,其实他自己才是衣冠禽兽、人面兽心!”
谢珩无奈地捻了捻眉心:“……你们不要随便学了个什么词就乱用。”
把信件撕得粉碎后,沈青心里舒服多了:“赖三,你让送信的人回去告诉谢珩,他求和的态度我看到了,至于那个什么破约法三章,我可不会理,他要是看不惯,有本事就攻上小金顶吧。”
说完注意到谢十三脸色不太好,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谢珩不懂事是谢珩,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因此迁怒你的。”
“……多谢。”
有了谢珩明确了求和一事,这一晚沈青四仰八叉睡得更香,一觉醒来,竟然睡到日上三竿。
难得地,连日阴雪,今早窗外居然有了些许日影。
她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心情愉悦地翻个身准备看一眼枕边玉容,可惜转身瞬间,她一早上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枕边一个人影都没有!
别说枕边,整个房间里也空无一人。
好家伙,居然把她的话当空气?亏她昨天早上那么严肃地通知过他,务必让他等她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他,他居然完全没有听!
沈青气腾腾翻身爬起来,出了房门一问,才知道原来谢十三是去给萧瑞上早课去了。
说起来,萧瑞的功课是耽误一天了,正好无事,她便打着哈欠往草庐那边去,看看那小子学得怎么样。
到了草庐外,她放轻脚步,这次竟然没有听到里面传出一问一答的讲学声,清清静静的,两人在里面干啥呢?
凑到窗边,只见两人正相对而坐,都聚精会神盯着中间的棋盘,萧瑞手中执了一颗黑子,紧蹙着眉头犹疑不定,谢十三手中捻一颗白子,气定神闲等着对方落子。
草庐另一侧轩窗也被竹竿半撑着,窗外山影雪色与庐中两人侧影相互映衬,到底是近朱者赤,与谢十三坐一起对弈的萧瑞,要是不告诉别人他是山匪,真是与世家子弟风姿气度别无二致。
沈青推门进来,两人正在棋盘上酣战,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她便盘腿在两人身侧坐下观战。
空气里安静得只有时不时棋子落定的声音,这让她很不习惯:“为什么今日不讲学了?”
谢珩娴雅落下一子:“对弈也是君子之道,已经讲了几日学,换种方式修炼一下心性。”
沈青似懂非懂“噢”了一声:“那萧瑞心性怎么样?”
谢珩专注着棋盘,也不忘答她:“虽然开蒙得晚,不过……是个天生善谋者。”
沈青不由得眼前一亮:“真的吗?评价这么高吗?”
萧瑞本来正在为下一子而纠结,正好听沈青一问,他也期待谢珩的答案,听见这样的夸赞,忽然自信起来,落下方才纠结的那一子。
“喜怒不该形于棋局,一念之间,背后是千军万马。”谢珩出声提醒他,抬手便收掉了一大片黑子。
“哎呀,”萧瑞扼腕叹息:“方才疏忽了,没有多看两步,该从长远计才是。”
沈青托腮望着棋盘上错落有序的黑白子,以她浅显的基础来看,足够看得眼花,顿时有些不耐烦:“最烦这种走一步需要往后看三步的事情了。”
谢珩忽而问她:“凡事只顾眼前的话,真不知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经营莽山,还能让莽山日益壮大的?倒真是想请教一下。”
沈青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实力绝对强大的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率性而为的,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才不必这样瞻前顾后。”
方才已经输了一着棋的萧瑞又无奈又嫌弃:“大哥你看棋就看棋,你好吵啊。”
沈青白眼一翻:“行吧,我不说话,你好好下。”
难得萧瑞在下棋的时候,对谢十三产生了几分恭敬谦卑的配合态度,为着他这个学习态度,她先忍了!
草庐里又安静得只剩下偶尔的落子声,沈青用手支着脑袋默默看棋,在一下又一下轻而脆的落子声中,沉沉合上了眼皮。
她支着脑袋的方向正好对着谢珩,两人隔得很近,谢珩略一抬眼,都能看清她覆下的长睫因睡得并不安稳而微微颤动。
像一只振动翅膀的蝴蝶。
萧瑞因为连连失利,手上落子越来越重,扰得沈青在半梦半醒中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头,谢珩举棋下意识停了一下,还好没醒,不然多半是要开始发脾气了。
“吧嗒!”
又是闷脆一声,沈青倏尔睁开双目,睡眼惺忪中果然带着浓浓的不耐。
谢珩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将目光重新落到棋盘上。
“怎么你们一局棋能下这么久啊?”沈青不满嘟囔。
萧瑞这会儿更是不耐:“诶呀,大哥,你先别说话。”
这小子,还真是来劲了啊,沈青正好一肚子起床气想要发作,叉了腰还没来得及开骂,就看见谢珩闲闲落下一子:“这局结束了。”
沈青面上一喜:“真结束了?”
萧瑞万分痛心:“真结束了?真就结束了?不能来个什么置死地而后生吗?”
谢珩摇摇头,慢慢选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一颗放入棋笼:“你最开始只落了一子的下风,但最后一步步败在了自己手上。”
萧瑞不能理解:“我怎么是败在自己手上了?”
“你要的置死地而后生,中间其实有过无数机会,但你败了一子,心态全乱,急于挽回那一子的错失,反而失了全局的生机。不过今日只是棋盘上的博弈,他日若在别处绝境,可记住要心如止水,才能运筹出生机。”
萧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沈青也听得兴致盎然:“改日你也教我下棋,你说到道理是好听的。”
“算了吧,大哥,你的擅长不在此道,”萧瑞也跟着谢珩那般,一颗一颗将棋盘上的黑子收入棋笼中:“对了,听说昨天谢珩来信了,然后你把信给撕了?”
“对啊,谁让他给我摆谱,还搞什么约法三章,谁要听他的啊。”
只是萧瑞有些若有所思:“大哥,你说我们有没有机会,跟谢珩这个人……”
知道他要说什么,沈青斩钉截铁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你看谢珩这几个月在渝州的作为就知道,剿匪这件事情,他势在必行。我们跟谢珩,或者说跟谢家,必有一战。现在双方暂时说和,不过是缓兵之计,都是在等一个机会,等将来有一日能一击将对方彻底击倒再无翻身之力呢。”
萧瑞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带上几分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凝重:“谢家……真是不好惹啊,诶,好端端的,那谢珩干嘛非要来渝州剿匪啊。”
谢氏百年宣赫,世家之首,无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丞相、大将军,还是州郡之下一个普通的小县尉,大梁上下,半数以上的文武官员均出自于谢氏,谢家势力盘踞朝野,互相勾连。
即便一支绝断,别支亦可再起。
蝇蝇子孙,簪缨不绝。
与谢氏为敌,无异于与整个大梁朝廷为敌。
沈青不同意他的看法:“谢珩来渝州,对我们也还是有些好处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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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好处?”
沈青一把拉过谢珩的袖子笑了起来:“把谢十三送到我身边了啊。”
萧瑞:“……”
谢珩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然后继续埋头收拾棋盘上的残局。
感受到他的沉默,沈青也意识到当着他的面议论怎么与谢家为敌是不太好,于是耐心安抚他:“放心吧,以后不管我们跟谢家多么势不两立,我是不会迁怒你的,你的直系亲人和兄弟,我也尽量不伤害他们性命,不就行了吗?再说了,谁输谁赢也不一定,到时候要是谢珩赢了,把我们全杀了,那你就自由了。”
谢珩叹了口气,由衷地问出心底的疑问:“你们到底是为何不肯被朝廷招安呢?”
“被招安以后呢?”沈青抬眼看他,横手对着自己脖颈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然后就等着被秋后算账?”
谢珩微抿了唇,先前他对莽山的招安态度,的确有此打算,招安本就是为了更彻底的镇压。
可是数日相处下来,他觉得沈青未必不能改邪归正,莽山势力或者可以真正收为己用。
“招安以后,朝廷必不会苛待你们,莽山上下几千兄弟都可以被编入军中,每月可以领朝廷固定发放的军饷度日,若是有机会,还能建功立业,甚至封侯拜相也未尝没有可能,”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即便信不过朝廷,你们也可以相信谢家,绝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
不料沈青毫不领情,反而轻蔑笑出声来:“你可不知道,我手下多少兄弟原先就是军中之人,你说他们放着军饷不拿,光宗耀祖的事不做,为何非要跑到我这深山里头当土匪?”
谢珩辩驳:“我知道你的意思,如今的朝廷风气的确需要整顿,我族兄谢珩已经在……”
“光凭谢珩一己之力,能改变什么?”沈青直接打断他。
谢珩一下被她问住,怔了一瞬,才缓声道:“君子之责,虽千万人吾往矣。”
沈青并不在乎:“他一个人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别没事来折腾我就行。”
不知道这话哪里惹到谢十三了,他声音忽然就带上一层清寒:“若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这般落草为寇,以他一人之力确实艰难。”
沈青也“蹭”地一下就站起来,按捺住一把将棋盘掀翻的冲动:“这还怪上我们了?没有我们,朝廷就不是这副鬼样子了吗?你知道什么是前后因果吗?因为朝廷是这副鬼样子,才会有一直不断有人沦为山匪!”
一阵气势汹汹爆发后,空气里忽然安静得诡异。
一个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一个身姿笔挺从容不迫,两人视线交汇间,一旁的萧瑞背脊上猛地一凉。
“好了好了,大哥,别总为了那谢珩大动肝火了,显得我们多忌惮他一样……”
萧瑞打着圆场,目光无声地瞪了一眼缩在外面偷摸听了半天墙角的赖三,赖三收到示意连忙推门跑进来:“老大,老大,有人找你!”
沈青不耐应付:“什么人?干嘛的?”
赖三上前一五一十告知:“是渝州刺史府里的户曹,说是有个重要的秘密务必要告知你,希望你能下山与他一见。”
谢珩冷着一张俊脸,默不作声在一旁将棋盘上散落的最后几枚白子收入棋笼中。
“谢珩不是昨晚才来过信吗?有什么事不能一次性说完吗?”听到刺史府这三个字,正是往沈青愤愤往外冒的心火上又浇了一层油。
赖三解释道:“这人不是用的刺史府公函,用的是私人名义来约见你。”
嗯?背着谢珩行事?
沈青顿时挑了挑眉:“他人在哪?带他过来看看。”
谢珩也不由得往草庐外望了一眼,外面并无他人。
赖三不由得面露难色:“老大,咱们莽山威名太大,他不敢上来……”
沈青就无语了:“不是,这户曹听起来就是个很小的官吧?就算谢珩说要见我,我都不一定赏脸去见的,他还挑上地方了?告诉他,有什么话,爱说就说,不说就滚远点。”
“行,我这就去让他滚远点!”赖三得了答复,痛痛快快走了。
谢珩重新垂眸,收完最后一颗棋子。
沈青转头看他,慢悠悠嘲讽:“看来这谢珩驭下能力不太行啊,都出叛徒了。”
谢珩平静回她:“官场上本就尔虞我诈,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沈青摇了摇头:“我这莽山上下十几个山头,近万数的兄弟,可没出过一个叛徒。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在收服人心方面,比谢珩强多了。”
谢珩抬眸望她,眼神中隐隐有几分不甘,似乎想反驳些什么,最终却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沈青最喜欢看他这副吃瘪的样子,顿时觉得就解气:“行了,你继续给萧瑞授课吧,不打扰你们了。”
出了草庐,她踩着一双黑靴慢慢吞吞在雪地里吱呀吱呀,既然谢珩最近应该是不会整什么幺蛾子了,那她的生孩子大计得抓紧推进了才行。
在她失去耐心之前。
10. 第 10 章
授完一天的课,谢珩就着昏昏暮色回到屋中,木几上已经摆好了不久前送来的饭菜,他将木几上烛台点亮,看清盘中的饭食,依旧没什么胃口。
原以为给萧瑞讲学只是沈青的一时兴起,现在却隐隐发觉沈青对此事颇为看中,以及他本以为萧瑞应该最多吊儿郎当敷衍几日,没想到求学之苦,在一个山匪那里倒有点甘之如饴的滋味了。
这一点,竟胜过不知多少洛京世家纨绔子弟。
小金顶山的一切,与他先前了解到的,越发不一样了。
暂时按下沈青这头没有多想下去,就着昏灯,他取笔沾墨,在纸上迅速写了“速查刘桧,斩草除根”八个大字。
等着墨迹晾干,他盯着字条上的几个字,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
那晚设计暗害他的人,终于坐不住冒头出来了。
“谢十三!”
一道青影大咧咧冲进来,谢珩忙一把掠过案上字条藏在袖中。
沈青看了一眼还没动过的饭菜,抡起手中大包袱重重往木几上一放:“我知道这山上粗茶淡饭你吃不惯,看我这次给你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谢珩心中只想着袖中字条必须今晚送出去才好,只好敷衍她:“明日再看吧,我今日有些疲累难受,想早些歇息。”
没想到沈青却非拽着他的袖子让他去开那包袱:“那正好,我保证你看到这里面的东西,就一点都不难受了!”
“行,我现在看。”免得她不依不饶纠缠下去,谢珩只好伸手去解那包袱。
“怎么样?这可都是好东西吧?”沈青凑到他眼前,期待地看他反应。
谢珩望着包袱里堆得乱七八糟的各种物什,有种扑面而来的熟悉:“这些是……”
“这些都是谢珩用的茶酒点心,衣物器具,我这次可真算大大开眼了,你这位族兄,一定是天下最矫情最多事最做作的人了!”
对这类言论,谢珩已经心如止水:“为何?”
这沈青可有话说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喝的那个茶叶,竟然是在江南西子湖边水雾最缭绕的山口,专门给他种了三株听说是什么什么反正一种极难种活的茶树,就只用来给他一个人供茶叶呢。”
“还有这衣裳,这绸缎也太轻软太滑溜了吧,这个啊,连养蚕的桑树都是种在云梦之乡,只取最幼最嫩的蚕茧,再由江南传了几百年的一种织丝技艺做成绸缎,这技艺听闻天下只有那一人才会,那天下无双的手艺绝学,几乎都穿在谢珩身上了!”
“然后这些酒啊,点心啊,还有几块玉石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反正都是大有来历的,这些都给你用,以后我的男人,也该用这种档次的东西!”
谢珩面无表情:“你这都是从哪来的?”
“当然是抢来的啊,不然还能哪来的?”说到这个,沈青还忍不住分析了一顿:“这个谢珩,我看他真是不懂人情世故,我们双方暂时说和,也不想想之前怎么得罪的我,要是他大方点主动送些奇珍异宝来,可不比给我来个约法三章要奏效得多?还非得让我去抢一趟,可见平时他对你应该也不够阔绰,对身边的人不好,难怪会出叛徒。”
谢珩心如死灰:“你说得在理。”
见他神情总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沈青连忙贴心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感动了,为了俘获你的芳心,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若是在刚认识沈青之初,他听到这话,只会唾弃这登徒子下流无耻,现在对着这么一个清秀少年满眼诚挚,他的嫌恶变成了一声叹息:“那真是多谢你了。”
“行,既然你今晚累了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
东西送到,这次的任务就完成了。
今日岳瑛又拉着她新讲了些道理,男女之情,也要讲究张弛有度,追得太紧了,人家也会厌烦。
今晚既送了礼物,又不留宿保持了距离,应该就是张弛有度了。
谢珩第一次见沈青如此主动离去,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趁她出门前也多问了一句:“那你今晚,要宿在岳瑛那里?”
他必须确认今晚自己能避开所有人将字条顺利送出。
沈青已经将门开了一半,还是停下来回他:“我先去审一下那个户曹。”
谢珩瞬间如遭雷击:“什么户曹?”
“就是今日赖三说的那个,好像叫什么刘桧,我去听一下谢珩有什么秘密。”一说到秘密,沈青眼中都泛出好奇的光。
谢珩迅速让自己平复下来:“你把人抓回来了?”
不是已经让人家滚了吗!?
沈青坦然点头:“是啊,我突然觉得还是挺好奇谢珩到底有啥秘密,让他手下不惜背叛他也要来找我告密。所以下午劫了替谢珩运送物资的车队,顺便把他也抢上来了。”
谢珩颇有点焦躁地摩挲了一下藏在袖中的字条,他步步筹谋,总无法应对沈青的率性而为。
见他没说话了,沈青跨步跃出小木门,返身关门最后还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体贴:“那你今晚好好歇息。”
两扇门页缓缓合上,她的面容慢慢被隔绝在外,最后只剩小半张脸的时候,谢珩终于还是哑声开口。
“你……等等。”
“嗯?”
沈青停下,隔着门缝,烛火影影绰绰照在她那张清越的脸上,半明半暗。
“你……”谢珩缓缓吸了口气:“我突然觉得……身子已经大好,并无不适了。”
“啊?”沈青不明所以。
“就是……不如你今晚就在此歇下吧?”
“那可真是太好了!”
谢珩话还没落下,沈青人已经一脚跨回房门,还顺便把身后的门合上,扬起一张脸,笑靥如花。
谢珩这才试探地问了声:“那户曹今晚可以不用审?”
“人都已经在小金顶了,还怕他跑了不成?”沈青坐回木几前,手托着下巴望向谢珩:“佳人相留,还是这个比较重要。”
谢珩垂眸从桌上包袱里翻出两支通体珊瑚色的瓷瓶:“这酒名字就叫美人留,你辛苦抢来的,雪夜不妨畅饮一杯?”
沈青目光狐疑地上下将他扫了个遍:“我没听错吧?大晚上你留我喝酒?”
谢珩不想废话:“喝不喝?”
“喝就喝呗,你都这么盛情邀请了。”
说得好像她不敢似的。
沈青挽了袖子,一把拿起一只瓷瓶,拔开木塞就要开始仰头痛饮。
“你……你等一下。”
“你又怎么啦?”
谢珩实在不能接受这如牛饮水的气派,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这酒的酒饮子,是用的天山之巅三年才能开花结果一次的红莲子,莲红如血,所以这酒颜色像是美人落下的胭脂泪,故名美人留。而酿就这酒,则是用天山脚下的青稞与天山圣泉,所以酿出来的酒也是至纯洁净,必须用上等红玉玛瑙打磨出来的酒瓶来装。”
他耐心把这美人留好好介绍一番,虽说这等仙露琼浆与他而言并不稀奇,但眼睁睁看着牛嚼牡丹,他总看不过去。
沈青歪头认真听着,一双秀眉越蹙越紧,最后索性干脆将手中那枚鲜妍夺目如美人盛装的细颈酒瓶推远了些:“那我还是不喝了,这一口下去,可不知道有多少民脂民膏。”
谢珩颇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了她一眼,然后自己取了酒瓶涓涓如泉斟满一杯递给她:“我谢家百年基业,一瓶酒还不至于到搜刮民脂民膏的地步。”
沈青看着杯中的酒清粉剔透,果然如美人粉泪凝香,她捧着酒杯,努力斯文地咂了一口。
“嘶,好辣!”
这酒看起来旖旎温柔,喝起来居然像烈火浇喉,原来好看的酒跟美人一样,也是如此具有迷惑性!
比她喝过的所有酒都有劲!
谢珩笑意浅浅:“这酒太烈,浅尝辄止,亦可飘然羽化。”
喉头才刚滚过一遍烈酒将味蕾打开,杯中粉澄粉澄的酒水看起来更加妍丽,如美人嫣然一笑,沈青自知酒量不行,但这美人留早就勾得人欲罢不能:“那就先喝完这一杯吧。”
方才的斯文不小心又抛诸脑后,举杯仰头,大半杯酒咕咚下肚,她舒舒服服“啧”了一声:“真不错,果然世上的人都想要权势富贵……”
她一双眼睛亮亮的,在杯酒下肚后,开始慢慢染上一层朦胧。
谢珩不动声色又将她面前的酒杯斟满,然后收回手替自己也斟上半杯,略一酝酿了一下,还是举杯:“今日在草庐中,不该因为族兄……而跟你起争执,还望你多担待。”
“你这人竟然还会道歉?”沈青脱口而出,不过在谢珩冷眼扫过来的一瞬,她立刻话锋一转:“倒也不必自责,正常夫妻相处都有争执打闹的时候,你还是我抢来的,允许你有些脾气。”
饶是她再迟钝,她也能听出人家这语气里的生硬和勉强,但是都这么勉强了,他还是愿意硬着头皮说出服软的话,看来她的生孩子大计又顺利往前迈进了一步!
为了表示她的不计较,这杯酒她毫不犹豫直接一口闷掉。
清冽柔滑的烈酒淌过舌尖喉头,蔓延到四肢百骸,最后在脑海里片片炸开绚烂烟花。
“看,窗外在下雪。”
身子像被烈火簇拥着,窗外清寒引起她的注意,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外面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她伸手指向窗外,猛一看自己一只手上不知长了多少个手指,她用力眯眼摇了摇头,再看谢十三……好多个谢十三。
“我只给你斟了两杯酒,剩下的可都是你自己喝的了。”
谢十三的声音低沉醇厚,缓缓在耳边荡漾开来,沈青朦胧着一双星眼,沉溺于酒杯中绮丽酒色,也沉迷于灯下玉容绝色。
“你再过来一些。”她声音软款着,语气依然是毋庸置疑的霸道。
谢珩拢了拢袖子,摸到袖中暗器玄关,才半侧着身子往她那边靠近了些,刚靠近一点,就被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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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一把抱了个满怀。
她温热的额头半贴在他脖颈上,唇齿气息间都是清冽酒香,谢珩默默松开袖中玄关,现在他已不必这般警觉,这个怀抱,她只是在怀抱一个心爱之物罢了。
“睡着了吗?”他低声询问。
“你真好看。”她埋在他颈间答非所问。
谢珩瞥了一眼桌上一只完全见底的玛瑙酒壶,又耐心地等了一会,耳边又黏黏糊糊传来一句:“放心,好好跟着我,我可不会委屈了你。”
他叹了口气,任由沈青继续熊抱着他,坐直了身子不动如山。
原来大雪纷纷扬扬飘落的时候,仔细去听,能听见满世界的静谧空寂。
直到伏在胸口的这人慢慢软倒下去,谢珩伸手将她托住。
“沈青?”
终于,回应他的只有酒醉后的细细轻鼾。
他将沈青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撑着她将人拖到榻边,总觉得这副身子骨有些太轻了,他轻而易举就将人放倒在榻上。
只是放下去的动作不够轻柔,沈青的身子在榻上磕了一下,她皱着眉头不满地“嘤咛”了一声。
谢珩猛然顿了一下。
一个男人……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不由得垂眸又端详了几眼榻上酣眠的睡颜,纤长睫毛密密覆下,清隽眉眼不可不畏俊美。
尤其是酒后两颊微微泛起的红霞……莽山恶贯满盈的匪首,很难理解,为何是一副这样阴柔的长相。
谢珩不再多看,胡乱往她身上扔了一张被褥,罩住那张清绝容颜。
难怪洛京城那些有断袖之癖的男子,许多都喜欢做油头粉面的打扮,追求阴柔之故吧。
木门被无声推开,谢珩身姿飘然,消失在雪夜之中。
在小金顶上稍微摸盘一番,他顺利找到刘桧被关押的柴房,柴房里连灯都没点上一盏,只有外面檐下挂着一盏孤灯摇曳。
看来沈青自信小金顶上的绝对安全,柴房外只有两个兄弟守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百无聊赖玩着骰子。
谢珩袖中银丝抽出,在地上卷了两枚小石子,寂寂中破空飞出,门外两个兄弟应声倒下。
他悄无声息走到门口,顺手将门外昏倒过去的两人调换个方向,这样看起来便是受到了从柴房里出来的攻击。
门锁“吧嗒”一声被打开。
屋内柴草堆上靠了个人,突然被灌进来的冷风吹醒,忙下意识用手挡了脸,透过指缝看清敞开的大门前立了一个清颀人影,身后是苍山夜雪茫茫,来人衣袂翩跹,恍惚世外谪仙。
“你……刺史大人?”
谢珩款步走了进来,檐下孤灯透进一点微光,隐隐照映出他清疏绝俗的容颜。
“原来那日是你将我引到莽山对我下手,你背后是何人指使?”
他的声音明明没什么情绪,字字听来比夜雪还要寒凉,平静得瘆人。
刘桧咽了口唾沫:“是我没错,但这都是我一人所为,无人指使我!”
谢珩垂眸看他:“一个没有品级的户曹,能将事情做到这一步,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不过你宁可不要这条命,也不肯说出是谁指使的,看来这背后,比我想象中还要错杂。”
刘桧看了一眼门口被放倒得两个匪徒,自知今夜难逃一死,反而放松了身子,冲着谢珩大笑了起来:“我也不妨告诉你,因为我对你恨之入骨,我要替我儿子报仇!”
谢珩略回忆一下,面上没什么波澜:“你儿子身为官眷,却带头破坏朝廷的均田令,强占百姓田地二十亩,打死百姓两名,我不过是按律处斩,甚至并没有牵连到你的职位,已经是格外开恩。”
“二十亩地,仅仅二十亩地而已,还有那两条不值钱的贱命,”刘桧激动得梗直了脖子,但终究还是不敢多靠近谢珩:“就这么一点点东西,哪里谈得上不遵循均田令?你好好在洛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行,为什么非要来渝州?你想建功立业就要拿我儿子开刀啊!”
“本来那天晚上是想亲手宰了你的,结果不小心被莽山的人发现,但是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我更痛快了,什么洛京第一公子,什么谢氏未来家主,现在已经变成土匪窝里弯腰献媚、榻上承欢的男宠小倌了!你们谢家清门,永永远远要被世人耻笑下去了!”
刘桧笑得越发癫狂,谢珩微微不耐蹙了蹙眉头,袖中银丝锃然乍现,如灵蛇一般缠上对方脖颈。
“我知道了,原来是因为均田令啊。”
你可以闭嘴了。
银丝猛然一收,笑声戛然而止。
窗外风急雪更骤。
沈青在酣然好眠中翻了个身,被角下半露出的眉眼舒展,看起来像是做了个美梦。
谢珩带了一身雪寒悄无声息掩上房门,俯身欲将案上烛火吹灭时,忽而想到什么,从袖中取出那张本来今晚要送出去的字条,斜着纸角沾上微微颤动的火苗,火光忽然一瞬在他清冷眉眼间明亮一下,落下簌簌灰烬。
11. 第 11 章
沈青一大早是被门外一群大男人聒噪声扰醒的,她睁眼眨了两下便一骨碌坐起来,心中甚是欣慰。
兄弟们终于是懂事了,没有在她睡觉的时候直接拍门冲进来。
身边的谢十三这次终于也听话了,在她坐起来后,才悠悠转醒,懵懂听着外面动静。
“我发现一件神奇的事,”见他醒来,沈青迫不及待跟他分享:“原来那种绝世佳酿,喝完宿醉醒来竟然不会头痛诶!怪不得我以前每次醉了一宿醒来脑袋突突地疼,都是因为酒不好啊!”
“……嗯,也许是这样吧。”谢珩没喝过粗劣的酒,他也不知道。
沈青撑着下巴,美滋滋望着一醒来就让她看得开心的脸,自顾自感叹:“温柔乡,英雄冢啊。”
……又来。
谢珩别过头撇开她直视的目光,提醒道:“外面好像有人在等你。”
沈青今日心情不错,慢悠悠起床下榻,迈出木门正伸着懒腰,手还没举过头顶整个人一激灵直接站定了。
外面这一大堆几十号人是怎么回事!?
尤其兄弟们个个一脸心虚得不敢直视她,齐刷刷把萧瑞推到最前面,萧瑞……看起来也很不想站在这里的样子?
她狐疑试探:“干嘛?你们不会是背着我偷偷投靠了谢珩吧?”
萧瑞腆着脸非常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那倒不至于,我们哪是这样的人啊……”
还好,那就没什么大事了,沈青狠狠松了口气,就听见萧瑞说道:“不过昨天我们抓回来的那个户曹……跑了。”
“啊,跑了?”沈青简直是虎躯一震:“还有人能从我小金顶上跑下去?”
而且还是一个怎么看怎么废物的人?
“……那倒是没有活着跑下去,南面崖边树枝上挂了他衣裳上的几片碎布,那个位置掉下去,一晚上估计尸体都被野兽吃得差不多了。”
沈青悬起的心又放下一点:“怎么回事?”
见她没有大发雷霆,萧瑞立刻开始控诉:“大哥,这根本不关我的事,他们昨天没守好让人打晕了从柴房里跑了出来,不敢来找你说,才威逼利诱拖着我来陪他们负荆请罪的!”
沈青听着还是觉得有些离谱:“那刘桧我怎么看他,都没本事关在柴房还能偷袭到你们吧?”
昨晚守在柴门的两个兄弟,有了萧瑞打头阵,也将昨晚是怎么被偷袭,醒来后如何勘测了现场,最后又怎样沿着他的逃跑痕迹找到他落崖的地点,一五一十跟沈青汇报了。
总之不仅他们俩,后来萧瑞闻讯又带人去了现场仔细勘察了一番,的确没有其他疑点。
沈青一双眉头微蹙着,直到前因后果全部听完,连萧瑞都看不出什么问题,她也没太大反应:“死了也正好,说明我们小金顶上果然是逃不出去的,想逃就是找死。”
要真活着逃出去了,那才是给小金顶丢脸呢。
“大哥,那咱们先撤了?”萧瑞见她没再追究,赶紧先替兄弟们解围。
“去吧,该干嘛干嘛去。”沈青笑意还算温和。
看着萧瑞带着兄弟们离去的背影,虽然身形还有些单薄稚嫩,但他到底也是在无形中,慢慢成为兄弟们所依赖和拥护的存在。
她也很欣慰,不用多交待,她知道萧瑞后面肯定会对小金顶的守卫做出新的改善和布置。
待人走远,她重新回身关上了房门,嘴边噙着的那抹笑意变得格外寒凉。
她定定盯着一直默默站在身后的人,凉声问道:“是不是跟你有关?”
昨晚她要去审刘桧,他就破天荒将她留宿,她经不住劝醉得不省人事,醒来刘桧就跑了,她绝不信这只是个巧合。
谢珩静静对上她那双寒星般的眼睛,点头应下:“是。”
沈青意外于他的坦然,声音又沉了两分:“不想活了吗?”
谢珩顶着在周身弥漫开的杀意,身前像有一只凶狠的小兽正对他虎视眈眈,只要他说错一句话,这只小兽必定冲上来将他撕碎。
“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谢氏子弟,谢珩是我的族兄,对于刘桧的叛变,抱歉,我没办法做到袖手旁观。”
“然后呢?”沈青继续等他下文。
“当时听到他落在你手上,我第一反应便是拖延时间,所以将你留下,让你多喝几杯醉倒过去。原本我是想偷偷去找刘桧,要么劝他不要乱说,要么就背地里将他放走,只是我……我也没想到他自己会逃跑。”
“人不是你放走的?为什么?”沈青听出他话里别有玄机,又为他天真愚蠢的想法而可笑。
谢珩又抬眸觑了她一眼,沈青感受到他眼神里有种意味不明的情愫,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怪异,而后便看见谢珩缓缓吸了口气,竟然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一点一点从脖颈褪到锁骨。
沈青目光猛然凝住。
那冰肌玉骨间,鲜红交错的点点痕迹,可真是……激烈啊。
她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鼻尖:“不会是我干的吧?”
她身在草莽,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的人,自然知道这些鲜妍夺目的痕迹代表着什么,可是这未免还是太禽兽了吧?更可怕的是,这个禽兽竟然就是她自己?
谢珩迅速重新将衣裳拢上,一双眸子垂得极低,原来总是笼在他身上的那一股清傲,都变得低缓起来。
“我没得机会出门,没料到刘桧自己跑了。”
沈青在一阵心猿意马中勉强找回一丝冷静情绪:“我……真把你给睡了?”
若她昨晚真把生米煮成熟饭,谢十三不可能没发现她是女儿身,可是看他神情,绝不像是知道这个秘密的样子。
那么,他就是在撒谎。
她不动声色,静静等着他回答。
她问得实在太露骨,谢珩一张玉容红霞微染,好一会儿才启齿:“你……也没,也没全然……你没多久又睡着了……”
从他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沈青大概能拼凑出昨晚发生的一切,应该只是她喝多了,单方面对人家进行了一顿上下其手……所以他没识破她的女儿身,倒也合理。
她脸上隐隐热得刺脸,于是坐下来,翻开茶壶仰头给自己灌了几口冷茶。
至于刘桧,谢十三有心要放他走,可惜这人命薄,自己乱跑先一命呜呼了。
这便让她有些为难了,毕竟这谢十三是真算计了她想要将人放走,可最后呢,刘桧实实在在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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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跑掉的。
有句古话是怎么说来着?
到底是君子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来着?
沈青在脑海中天人交战,谢珩也低垂着眉眼立在一边,见她许久没有决断,抿了抿唇,主动开口:“昨晚的确是我算计了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语气,是沈青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的低迷。
沈青不由得抬眸看他,他颀长清雅的身姿就立在自己眼前,只是垂敛着眉眼,初见时清霜傲雪的风骨被倾折,取而代之的是乖顺和谨慎。
巍巍玉山,颓靡玉碎,我见犹怜。
她视线又忍不住瞟到他衣襟下若隐若现的红痕上,心里对他的那股火气忽然就转变为对自己的愤懑,人家都已经主动认错了,还要怎么样呢?还有什么好追究的呢?
她叹了口气:“算了,就算人是你放走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没想到谢十三却执拗了起来:“没有就算,人不是我放的。”
“行行行,不是你放的,这事我不计较了。”
色令智昏就色令智昏吧!
突然有了定论,两人之间一阵静默,空气里莫名诡异。
沈青轻咳了一声:“那个……你衣裳再裹紧些,别让人看见了。”
她自己实在是没眼看。
直到看着谢十三默不作声把襟口又拢紧了些,她才觉得自己还算能正常说话,赶紧把话题岔开:“那个……刘桧要跟我说的秘密,你知道是什么吗?”
虽然刘桧已死,但她对谢珩的好奇之心不死。
谢珩摇摇头:“莽山与官府对峙这几个月,我族兄还能有什么秘密会是你不知道的?刘桧这种本就在渝州的地方官员,向来与我们这种从洛京来地方做官世家子弟不和,我更偏向于他是想找个由头挑拨离间,最好能借你的手除掉我族兄罢了。”
沈青沉吟着,觉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何况就算是有什么她未知的秘密,这谢十三也不会说啊。
“算了,谢家的事,你若真对我坦然相告,那也说明我看错了人。”
谢珩意外地看向她。
沈青耸耸肩,语气轻快:“谢家是官,我是匪,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天然矛盾,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处境。我看上你了,将你留在身边,当然希望有一日你能心甘情愿跟着我。”
连日相处下来,谢珩对这莽山悍匪其实是有了改观的,终究不能算是传闻中的大奸大恶,但也改变不了他就是一个刁蛮霸道不通事理的匪徒的事实。
可是今日,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作为统领了莽山数峰几千人匪众的首领,他的气度与胸襟,也绝非寻常人能与之比肩。
这样的人,要是没有落草为寇……该会大有作为。
“多谢。”他简单道了句谢,语气中有几分难得的由衷。
沈青也虚心求教他:“我实在难以想象,这世上竟然会有人跟我相处久了后,没有喜欢上我?”
虽然知道没什么用,谢珩还是非常郑重地重申了一遍:“沈青,我不是断袖。”
沈青却眉开眼笑起来,一双眸子里像是落入星河。
“我知道你不是断袖啊,不是断袖才好呢。”
12. 第 12 章
皑皑白雪覆盖着莽山群峰,小金顶上难得地平静了两天。
谢珩整天的时间,基本都是在给萧瑞授课,沈青觉得无聊,干脆每天也赖在草庐,坐在最后边听着他之乎者也地讲一些“修齐治平”的道理。
听,她是听得昏昏欲睡的,但就是喜欢看谢十三一袭白衣端坐案前萧肃爽朗的模样,这是她在过去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见过的男子气度,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为了不让自己彻底栽倒睡着,她总觉得要找些什么事来打发时间,忽然想到先前过来路上,赖三给她塞了几张公文一样的纸张,她急着来听课,也没来得及打开一看到底是什么。
“天啊!”
两只眼皮正艰难打架的沈青,忽然一个激灵猛地坐直了身子,草庐里娓娓说道的讲学的声音顿时中断。
萧瑞很是嫌弃地回头埋怨:“大哥,你这一惊一乍要吓死谁?”
“不是,一般我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但这次我们好像要发一笔财了!”
“发财!?”萧瑞瞬间所有注意力都被发财吸引过去。
沈青兴致勃勃在桌上铺开一张卷纸,上面白纸黑字是一张悬赏令,有朱笔赫然写着的“沈青”二字。
“谢珩以为我杀了刘桧,誓要将我绳之以法,悬赏令上我的身价都涨到五百金了!之前那么多年,官府都只出一百金,果然还是谢珩这种身家厚实的人出手阔绰!”
想到这,她忍不住感叹:“那个刘桧,我本来只是想把他捉来等他说完秘密就放他走的,诶,他自己摔死了,倒是让我发了个财。”
谢珩望向沈青这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嘴脸:“这悬赏令上的赏金,不是赏给捉拿你的人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沈青睨了他一眼:“我都这么高身价了,哪天就让萧瑞将我绑了送去刺史府,等领了赏金,我再逃出来就是嘛。”
以前官府也发悬赏令,被她用一些偷梁换柱之类伎俩骗了好几次赏金,后来官府也吸取了教训,再没发过悬赏令,这谢珩非不信邪,那可不能怪她了。
谢珩在心底冷笑:“那你也真是太小瞧刺史府的地牢了。”
沈青没理会他,正喜滋滋欣赏着那张写着她大名的悬赏令,忽然一下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萧瑞,刘桧死了的这几天,谢珩都在做些什么?”
萧瑞如实汇报:“一是因你滥杀官员发了悬赏令,势必要将你绳之以法;另外就是,他来渝州这几个月,虽然一直在肃整均田令,但还留了两分余地,循序渐进着,这几日好像突然下了什么决心,又查了好几个强占百姓田地的官员,不论品阶,一律先就地正法,光是一日之内,就斩杀了五名官吏。”
均田令是大梁建朝时的基本国策,按均田令,根据官身民身来分配田地,普通有户籍的百姓亦能分到田地,每年只需按自己田地产量来向朝廷缴税。此令颁发后,大梁百姓确实安居乐业了很多年。
只是大梁建朝近百年,时过境迁,几代更迭下来,如今百姓手上的田地,渐渐被官员豪绅或强占,或低价逼卖,百姓也上诉无门,均田令早就名存实亡了。
谢珩想要力挽狂澜亡羊补牢,在沈青看来,有些逆势而行,螳臂挡车了。
活该渝州地方官不服气他!
不过他整顿均田令虽然手段强硬,但也不至于发疯,这突然的发疯……为什么?跟刘桧有什么关系?
萧瑞说完见沈青在凝眉沉思着什么,又追问一句:“大哥,有什么问题吗?”
“这里面有问题。”沈青笃定道。
谢珩不由得抬眸,等她下文。
“以谢珩那种自傲得不行的性格,他要真想将我绳之以法,早就陈兵山下了,才不会发什么悬赏令呢,岂不是显得他自己很无能?还得花钱靠别人来替他捉人。这绝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我看他应该是另有目的。”
但是这中间,她、刘桧、均田令,到底有什么牵扯,谢珩最后目的是什么,沈青一时还真捋不出来。
谢珩见她看出端倪,顺势问下去:“你倒是很知己知彼,把我族兄性格摸得透彻。”
“那是自然,最好的对手,就是最好的知己,我可是他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那你觉得我族兄是个什么性子?”
“刚愎自用,利欲熏心,眼高于顶。”沈青回答得斩钉截铁。
谢珩只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愿闻其详。”
沈青看着他一副不太服气模样,心道这人身为谢氏子弟,果然对谢珩有着无尽崇拜,于是决定大发慈悲好好帮他揭露一下谢珩的真面目,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
“先说刚愎自用吧,谢珩来渝州,独断专行,自以为铁血手腕整治了渝州风气,但其实搞得自己人缘很不好,你看那些在渝州经营多年的地方官,宁可跑来拉拢我,都要算计他,都是因为他一意孤行,根本不管手下人的死活。”
“利欲熏心嘛,哼,本来他见你被掳,急匆匆围了小金顶来救你,我看他还有几分义气,结果最后你一封书信给他分析完利弊后,头也不回就退兵了,这段时间好像也没怎么管过你的死活?你们这些做君子的,不是讲究什么为好友两肋插刀吗?什么端方君子,还不是一切利益为重。”
“至于这个眼高于顶,那我可更有话说了。他仗着自己是洛京高门,一意孤行不听取意见,搞得渝州官府上下人心涣散就算了,我堂堂莽山这么大一股势力,他一天到晚就想着要怎么灭掉我,灭掉我显得他自己很强吗?连他那些蠢得不行的手下,都知道要拉拢我而不是消灭我,借势而动,他清高他孤傲,非要跟我站在对立面,那就祝他自求多福吧。”
谢珩淡漠地听着,若非心性坚定之人,倒真能被他这番颠来倒去的话给说得自我怀疑起来。
“渝州的贪官污吏该杀,冤假错案该平,百姓田地该还,匪患该剿,那这样说,你那几个词,我是不是也可以改成刚正不阿,顾全大局,不与奸邪同流合污?”
沈青轻蔑一笑:“他要是真做到了把整个渝州上下风气都整顿清明,渝州匪患都剿灭干净,从此渝州百姓安居乐业,那是可以把话反过来说。问题是,他做到了吗?”
谢珩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坚守本心,日复一日,总能做到的。”
沈青摇了摇头,决定暂时放弃洗刷他对谢珩的印象,这个谢十三,就是谢珩这个大犟种带出来的小犟种。
“总之,刚则易折。你不信就算了。”
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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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庐又再度陷入沉默,萧瑞算是发现了,每次这两人只要一谈到谢珩,无论之前多愉快的氛围,最后一定会以争吵或沉默收场。
反正他也插不上嘴,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埋头认真看手中的功课,以免大哥突然找他发难。
三人各做各事,互不打搅,像赌气一般,草庐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下午,沈青忽然再一次收到了谢珩亲笔手书的一封密信。
“咦,真是奇怪了,这谢珩难道是听到我天天怎么骂他了吗?竟然转了性子。”她捏着信件,一边看一边不可置信地嘟囔。
萧瑞也凑过去伸长了脖子看:“怎么了?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东西?”
“他说刘桧的死另有情况,他知道不是我杀的,悬赏令是他为了掩人耳目引出刺史府的内奸才发的,并不是真的要与我作对。”沈青带着几分犹疑,慢慢翻看信中内容。
这次连萧瑞都诧异了:“这……这是谢珩会说出来的话?”
沈青继续复述信件:“刘桧已死,所有人都以为是被我杀的,也以为刘桧向我吐了不少秘密,为了不让自己暴露,内奸一定会利用这次悬赏令,积极将我除掉。所以谢珩说希望能跟我合作一次,让我带着谢十三下山,将内奸帮他引出来,他要锄奸呢。”
原来是以悬赏令借她来引蛇出洞啊,她就说嘛,这个谢珩,肯定另有目的!
“那他合作的条件是什么?”
沈青看到信件最后,忽而笑了,谢珩真是懂她最想要什么,直接了当。
“下山一趟,一百金酬劳。”
于是她心里小算盘开始噼里啪啦:“那我们可以先下山挣了这个一百金,然后趁他还没把悬赏令收回,赶紧把我绑进大牢走一次,再把那个五百金也得拿到手。”
谢珩清清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萧瑞还颇有些顾虑:“可是我们能信他吗?万一就是个骗局怎么办?”
“编个理由骗我下山,然后设下埋伏来捉我,这样拙劣的法子,要用的话,他早就用了。只是……”沈青看向谢珩:“为什么要带上谢十三呢?更加引人注目吗?可能是想顺便看有没有机会把人救走?”
“你不用看我,反正世上没人能从你手上抢得到人。”谢珩直接回应她,轻车熟路说出本该是她说的话。。
这让沈青很是欣慰,继续低头琢磨着那封信,跟萧瑞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盘算着还有哪里哪里可以多加些酬劳再赚一笔。
至于又跟均田令有什么关系,她这下也七七八八猜到应该就是他们渝州官吏之间的内斗了,就不该她操心的了。
她只负责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谢珩转头看向窗外,苍山白雪,这样的景致已经很多天了。
小金顶山高天寒,等要冰雪完全消融的那一天,应该已经是草长莺飞时候了,他肯定是看不到的了。
沈青还有莽山的情况,这些天他已经摸查清楚了,若能顺利揪出刺史府暗中谋害他的人,这次下山后,他应该就不会再回来了。
沈青……爽朗聒噪的笑声就在耳边不停,谢珩视线落在远处山峦雪峰没有动,等他知道真相,会怎么大发雷霆来骂他呢?
随便吧,反正他也听习惯了。
13. 第 13 章
等到了约定之日,莽山群峰上低低厚厚云层里难得出了一点日影子,映得天地间茫茫雪色新亮。
一大早,沈青就高高兴兴准备出发下山去赚她的一百金。
谢珩比她还要更早一些,临行前甚至还专门喊了萧瑞,好好温习布置了一番功课,才随她一同下山。
沈青还是那一身利落飒然的青衣,将身姿收束得秀挺颀长,走在市井中东看看西瞧瞧,时而嘴甜逗得摆摊的年轻女子红了脸,悄悄向旁人打听,是陌上谁家清俊少年郎?
谢珩这次没有戴锥帽,跟在她身后两步之遥,自然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但终究气度太清冷绝俗,让人只敢远观,无人敢出声多议论一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清乐酒家。
小二还是那个小二,食单依旧是那份不怎么看得懂的食单,不过没关系,沈青直接闭眼选着价钱最贵的统统都点了一遍,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番。
等各式菜肴上齐,满桌子都要摆不下了,沈青敞开肚皮终于吃得大快朵颐。
果然,来这种酒楼,就该别人买单才吃得香!
谢珩侧眼看她实在吃得心无旁骛,终是生出一点叹服:“渝州刺史府里各方势力明争暗斗,现在你被卷进来,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有诈。”
沈青嘴上没停,生怕少吃一口都要饿死,勉强含糊回应着:“不管他们怎么你争我斗乱成一锅粥,反正我只管挣钱。我每天要养几千号人马,压力很大的。”
“万一……谢珩真是骗你的怎么办?”
“说了我这个人,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等他真骗了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挣他这笔钱,我不指望谢珩对我能有多坦诚,反正我的底线就是,承诺给我的银子可不能少。”
她又继续埋头吃了老半天,听到谢十三忽然来了句:“放心,我族兄是守信之人。”
……莫名其妙。
谢珩不动声色注视着小二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直到对方离开包间的时候弯腰轻轻把门带上一瞬,两人眼神也交汇一瞬。
“沈青。”
他提了桌上的流光玉壶,缓缓将两人各自面前的酒杯斟满:“这是西域来的紫玉酒,清透平和,应该是你喜欢的味道。”
沈青觑了一眼杯中晶莹剔透真如紫玉一般的琼浆,克制地摇了摇头:“不行,喝酒误事,在外头我得保持理智。”
谢珩笑笑:“放心,这是由西域高原上的紫玉果而酿,温和清淡,绝不会醉人的。”
“……好吧。”沈青也不扭捏,但也真的只是仰头用嘴唇轻轻抿了一点酒味儿。
很清甜的果香,等今日完事了,带个十斛八斛回小金顶喝个痛快。
谢珩也举杯,矜雅中流露出几分豪爽,竟将满杯的酒饮了个干净。
他垂眸望向瓷白如玉的杯底只剩点点残红,忽然蓦地生起一丝怅然,这应该是他与沈青最后一次如此平和地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共饮了。
也算是原本隔着楚河汉界的一次意外交集,从此重新分明,回到各自阵营,继续势不两立。
不知哪间包房的客人请了乐女作陪,丝竹声嘈嘈切切婉转传来,乐女唱的是“劝君更尽一杯酒”之类的离别词曲,连沈青这种不通音律之人听得都忍不住啧啧叹气。
“我真是不能理解你们这些富贵人家,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啊,是嫌这佳肴太过美味了吗?非要听这样伤感的曲子……”
话音未落,她猛然顿住,方才唇畔还带着的几分笑意顿时凝成寒霜,整个人瞬间变得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悍匪沈青,你已经被官府包围了!赶紧束手就擒吧!”
窸窣的脚步随着四周墙角各自散开,一道洪亮的声音从窗外透进来。
守株待兔的兔子来了!
“你在这等我。”沈青只撂下一句话,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入谢珩耳中时,青影俶尔翻窗而出。
很快,外面响起一片兵戈相交的声音。
谢珩不动如山坐在原处,抬手提了酒壶,闲雅从容自斟自饮起来,直到窗外的打斗渐行渐远,包间大门轰然一下被推开。
来人跨步进来,绛红官服,头顶乌纱,腰上别了一把短刀,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正有一脸不可冒犯的威严。
谢珩侧耳听见外面兵卒将小小包间围住,他朝来人清淡一笑:“原来是杜别驾啊,来得及时,这次正好能将沈青捉拿归案了。”
杜峤看了一眼沈青飞身出去后半开的窗户:“我与沈青打过数次交道,仅凭外面这些人马要将他捉拿,只怕是要不自量力了。”
谢珩闻言,并没有什么意外:“看来别驾不是来救我于水火的,而是在调虎离山啊。”
杜峤拉开座椅,在他对面坐下:“刺史大人,别来无恙。”
谢珩也提起酒壶斟了杯酒亲自推到他面前:“所以刘桧是你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你指使的?”
他这么开门见山,杜峤也不弯弯绕绕:“看来刺史大人从刘桧口中知道了不少事情。”
谢珩慢悠悠饮了一口酒:“倒也没有从他口中知道什么,只是悬赏令一出,你又这么积极地出现在这里剿匪,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你是他背后的人。”
说着他语气多了分讥屑:“我要是你,就绝不这么着急亲自冒头出来捉拿沈青,这样好歹还能让我多猜几步。才第一步就让人知道谜底了,没意思。”
“你……”杜峤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懊恼自己被他引得直接亮了底牌,不过无论如何,今日注定是要撕破脸的,暂时棋差一着并不重要,他重新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是行伍之人,自然比不得你诡计多端。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那今日我便跟刺史大人好好谈一谈。”
“谈?”谢珩意外:“我以为你把沈青引开,是为了直接杀我,毕竟上次遭你们毒手时我侥幸活了下来。眼下大好时机,你杀了我,不是正好还可以对外将我的死推给沈青吗?”
杜峤冷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因为我发现杀了你没用。你人虽然在小金顶,依然可以操控刺史府上一日之内诛杀五名官吏,以后即便你死了,你身边的谢氏子弟也依然会继续查办违背均田令的官员,继续将我们逼得走投无路。”
谢珩满意一笑:“早知道我多杀几个人就能把你吓得这么急不可耐,之前早该如此了。不错,无论我是死是活,你们都跑不掉。”
他顿了一下,凉声问:“我只是奇怪,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本跟我谈?”
杜峤又多望了一眼半敞的窗户:“沈青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刺史大人奉旨剿匪,在渝州苦心经营几个月,又忍辱负重潜伏到了沈青身边,应该不希望被他识破最后功亏一篑吧。只要你松口,以后在渝州均田令的事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会在剿匪一事上全力配合你,沈青也不会知道你的身份,直到我们最后联手剿灭他。从此你回洛京封侯拜相,我继续在渝州过我该过的日子,怎么样?”
“我想对于刺史大人来说,渝州此行,重在剿匪,您又何必舍本逐末呢?”
若想要真正剿平渝州匪患,谢珩必须要有地方官员的配合,否则也是孤掌难鸣,这也是杜峤的底气。如果谢珩非要逼迫到底,他现在就可以去沈青那里捅破一切,让他前功尽弃。
“你前面说得不错,”谢珩叹惋:“可惜后面全错了。”
杜峤神色一凛:“你什么意思?”
“那就让你死个明白吧,”谢珩的语气温厚而极富有耐心:“你借着捉拿沈青的名义,却将人调虎离山,醉翁之意不在酒,直奔我而来,我又为何不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呢?”
“你是不是忘了我方才说的,在你进门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刘桧背后的人原来是你。一开始发布捉拿沈青的那张悬赏令,我也只是为了引出你。”
“沈青是我花了一百金,请他下山的。”
杜峤瞪大了眼,脑中一片纷乱:“可是……等沈青回来,他知道你就是谢珩,你就无法再潜伏小金顶了!”
谢珩风轻云淡的眸子里难得地闪过一丝戾气:“没关系,我没打算再回小金顶。”
话音刚落,门外的打斗声铮然响起。
杜峤惊诧起身,一把掀翻了两人之间的桌面。
“外面是你的人?原来你早就安排了人手埋伏在这里?”
谢珩目光看向散落一地的狼藉,脑海中竟然想,这要是被沈青看见,大概会气得捶胸顿足,他唇畔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今日就是为了引蛇出洞,难道还单刀赴会不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何况那只螳螂本就是他放出来的。
“好!那就别怪我鱼死网破!”
既然已经图穷匕见,杜桥抽出腰间佩刀,白光一闪间,直朝谢珩门面砍去。
谢珩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袖中银丝飞出,灵巧缠上对方手腕,在运力要废掉这只手臂时,忽然眸光一缩,一道青影映入眸中,由远而近,渐渐占据了所有视线。
他心中一凛,来不及多想,指尖银丝灵活运转,原本是要将杜峤手臂卸下的力量,猛然一转,直接拖着对方佩刀,直挺挺插进自己肩头,刀尖入肉瞬间,那条细如发丝的银线重新收入袖中。
有殷红的血溅落在锃亮刀面上。
杜峤的一张脸近在咫尺,满脸惊骇,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他没有动作,喉头已经被一只筷子穿喉而过。
高大僵直的身躯重重倒向一边,同时谢珩也被拦腰抱起,起落间他连一个眼神都来不及向守在此间的暗卫示意,人早就出了清乐酒家及官兵掌控范围之外。
兔起鹘落,如置云端。
冷风里夹杂的是独属于小金顶上的皂荚香。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青出手。
一支竹筷,见血封喉。
被杀之人,魂还在阳间,命已到黄泉。
一只青燕掠过屋檐瓦片间,大半个清乐城被抛在身后。
“还好我回来得及时,要是再晚一步,你就被人宰了!”沈青的声音愤愤在耳边响起。
谢珩在心中无声轻叹,要是再晚一步,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刺史府,在地牢里审问杜峤了。
看来沈青并没有意识到杜峤其实是在调虎离山,她只是单纯地杀得快,然后回来得快罢了。
既已如此,该圆的话还是得圆下去:“我族兄事先就在酒楼周围设了埋伏,杜峤见自己已经暴露,也只好鱼死网破,拉我一个也算垫背。”
沈青回想起方才看到酒楼中两拨人打斗的场景,忽然意识到:“感觉谢珩也没有很在意你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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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啊,既然要捉拿内奸,但也没保护好你啊。”
她秉承着做戏做全的原则,还专门贴心地替谢珩引开这么多人,好让他捉拿内奸时轻松些,结果连谢十三都不给她护周全了。
这人真是不靠谱!
谢珩只好说:“他自然要以大局为重。”
“哼,他在信里非让我带你一起下山,我本来还想着看他有什么本事从我手里抢人呢,诶,早知道就不带你了,差点让你香消玉殒,我们就天人永隔了。”
谢珩无语,难怪这么痛快带他下山,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解释道:“让你带我下山,不完全是为了救我。既然是剿匪,总得让杜峤找得到你,他不认得你模样,所以只有看到我,才知道我身边的人是沈青。”
沈青简直惊掉下巴:“你说什么?官府的人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怪不得她隔三岔五出门闲逛,满大街的通缉令,愣是没一个人来抓她!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太厉害了别人不敢上前挑衅,原来是根本就不知道她就是通缉令上的人啊!
不过说来好像也是,通缉令上从来只有她的名字,还真没有她本人画像来着。
“诶!”她又重重叹了口气:“我一直知道渝州官府是很废物的,但我没想到竟然废物到这个程度了!好歹我在渝州当土匪也当十几年了啊!”
谢珩听着,是在骂他,又不完全是在骂他,难道不是因为跟“悍匪沈青”打过照面的人没有被留过活口吗?
比如刚才的杜峤……
不知不觉间,终于回到莽山地界,往小金顶上行了一程,沈青一口气提得太久,脚底趔趄一下,两人齐齐扑进厚厚深雪中。
她在雪堆里滚了一圈,舒舒服服把自己摆成个“大”字躺下来望着天空,疏落竹枝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无月也无星。
“可算是回来了,赚了一百金。”
这个钱……还不算太难赚,没有听到身边的人回应,她突然“哎呀”一声,又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刚刚受伤了,我看看严不严重。”
她挪到谢珩身边蹲下,果然见他左肩上的口子不浅,鲜红的血渗透了雪白锦衣。
“疼吗?”
“有一点。”
“撕拉”一声,他肩头一片衣裳被撕开。
“你做什么!?”
谢珩惊坐起来,被沈青一把按了回去:“我不撕开你的衣裳,怎么看你的伤口?等会你流的血跟这衣裳黏在一起,再去处理,疼死你!”
他不再说话,但也不适应就这样在沈青面前袒露着半边肩头,只好默默将脸撇到另一边。
本来还没注意到自己伤口如何,这会儿是真有些疼了。
“嘶——”
一道刺骨的冰寒贴上伤口,那种又冰又痛的触感让他不耐:“你又是做什么?”
“诶呀,你这人真的很娇气!”沈青正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雪给他清洗伤口,被他的语气惹得也很不耐烦:“我要先洗干净你这伤口上的血才能看清你到底伤成什么样了啊,这冰冰凉凉的雪还能给你伤口消肿呢。”
可是谢十三肩上肤白尤胜白雪几分,眼看着手中白雪在他肌肤上一点点消融成水,浸染了伤口上的殷红,蜿蜒而下,她一双眸子忽闪了几下,娇气就娇气吧!
“你这伤口虽然也有小半寸深,但伤你的人功夫也真是太差劲了,完全避开了你的筋骨,没什么大事,我先给你止了血,回去再拿针给你缝几针,愈合就好了。”沈青不自觉又将语气软了下来,怎么看都有点心疼,干脆凑上去呼呼给他伤口吹了两口气。
谢珩心脏骤然一缩,干脆闭上了眼。
方才沈青凑过来那一下,离他很近,很近。
冰天雪地冷寂的黑夜,近在咫尺的那副眉眼五官,清绝逼人。
他幡然醒悟过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原本今日,沈青就该知道,他就是谢珩。
在他的预想中,等沈青跟杜峤的人打斗完回来,清乐酒楼已经人去楼空,紧接着,他就会知道一切。
这些天相识一场,这层谎言不用当面被揭露,两人再次回到原来的对立面。
可是在看到他回来的瞬间,他根本来不及多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出手自伤。
看到他流血,便能极大程度减轻沈青往他身上多想。
为什么?宁可使一出苦肉计也不想当面暴露吗?
要是被当面撞破身份,不正好顺势直接就将这匪头也拿下吗?
尽管闭着双目,可是这次让他有些失去掌控的举动,总让他一双眉头紧锁不展。
“疼吗?那你忍着,给你扎紧一些,等会蹦蹦跳跳也不会再流血了。”
听到这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他顿时豁然开朗,这次下山是请沈青帮忙配合引出内奸的君子之约,不愿当面暴露,更没有趁机捉拿,是在遵循君子信义。
这一关窍想明白了,他重新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
沈青正好给他伤口包扎紧实了,很是恋恋不舍重新替他将衣裳拢上。
“好像有人来了诶。”她不紧不慢道。
谢珩心中一惊,难道是鸣山他们见他又被带走,追了上来?
好一会儿,果然望见山谷那边,火光与杀声一片。
14. 第 14 章
“快趴下!”
沈青一把将谢珩按进雪堆里,自己也直直趴下,两人身子都算清瘦,厚厚雪堆完全可以掩盖住他们。
谢珩被她压制得很不舒服:“你不是很能打吗?”
沈青抓了一把雪,捏出两个小雪球,嘴上不忘应他:“我又不是莽夫,有时候还是要保存实力的。”
说完,她将身子压得更低,唯露出一双眼睛,炯炯盯着前方,真像是冬日里潜伏在暗处等待猎物到来的危险小兽。
火光与人声越来越接近,甚至都能感受到凌乱有力的脚步踩过厚厚积雪,地面在微微颤动。
“简直是太可恶了!”她突然咬牙恨恨骂了一声,掌中两颗小雪球瞬间脱手,紧接着是不远处两声吃痛的惊呼声。
“什么人?不要命了?”
“哪个龟孙子!给老子出来!”
“我是你爷爷!”沈青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几颗小雪球,直直飞了出去,只听见那边又嗷嗷几声叫。
“诶哟,大哥啊,是大哥回来了!”萧瑞的声音在夜色里朗朗传来,其他兄弟们反应过来,纷纷跑上来一阵此起彼伏:“老大回来了!”
沈青这才从雪堆里站起来,簌簌拍下身上积雪,又抬手将谢珩扶了起来。
本来没觉得什么的,但是看到众位兄弟们个个长弓短箭,在火光照耀下简直神采奕奕的样子,突然显得自己竟有些狼狈。
她冷眼看向萧瑞:“我就问问,你们觉得良心过得去吗?我为了养活咱们这上上下下几千号兄弟,赚那一百金,简直呕心沥血跟谢珩在与虎谋皮,你们居然趁我单刀赴会九死一生的时候,在这里打猎快活?”
赖三嘴快:“老大,你要万一被抓了,我们到时候去把你救出来就行了。”
沈青翻了个白眼:“那我要是被杀了呢?你还能把我救活?”
赖三想了想:“谢珩应该没有这么笨吧,你这么个大人物,他还能直接杀了你?不再利用利用了?”
沈青一张清隽的脸越发阴沉,她旁边的谢十三……看起来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还是萧瑞更会说话:“大哥,兄弟们都是心疼你辛苦,专门给你猎了一只野鹿犒劳你的!你现在又有嫂子,还有公子,得喝点鹿血酒,大补!”
野鹿?那不错!
沈青眼睛一亮,忽而又暗了下去,看向谢珩:“但是谢十三受伤了,我们还是先回小金顶吧。”
“不急这一时,反正伤口刚才已经扎紧了,”这次谢珩难得地没有扫兴:“我上次听你说,雪夜里打了猎物,就地烧一团篝火烤了猎物来食用很有意趣,我也想试试。”
沈青愣了愣,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刚刚这人似乎冲着她温温和和笑了一下。
他清雅一笑的样子,甚美。
难怪有人为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万里江山拱手他人。
对比起来,她的谢十三只是想看个篝火而已!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还杵在那不动干嘛?赶紧生火烤肉啊!”
沈青招呼兄弟们赶紧动手,雪地里很快就烧起一团烈烈篝火,新猎的一整只野鹿被架上火堆,烧得焦黄流油,香味四溢。
除了那只野鹿,还有一些雉鸡野兔之类的,也一并拔了毛放了血架在火堆里烤。
兄弟们纷纷席地而坐,大口撕咬着热乎乎的猎物,再就着热烫烫的烈酒,在这冰天雪地里,别提多畅快了。
满耳的聒噪里少不了各种污言秽语,谢珩原先只觉得污耳,现在已经听习惯了,只面不改色静静都听着。
还有中间零星混了几个女匪,全无女子行仪规范,身上同样别了短刀弓箭,毫无芥蒂坐在男人堆里,亦同样喝酒吃肉,忽然觉得她们竟也自在。
以及沈青,虽然是这里的老大,但是好像在这里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所有人都歪七倒八乱坐一气,你从我壶里喝一口酒,我在你手上咬一块肉。
大概是原本今天他不会再回来的,可现在竟然还跟他们坐在一起,看着他们这样喝酒吃肉,这种境遇有些奇妙。
如果他们不是作恶多端的山匪,只是劳作一天后席地而坐的普通百姓该多好。
沈青在一顿大快朵颐后,突然注意到身边还坐了个不动如山的人,于是挑了一块香嫩的鹿肉给他递过去:“你也尝一尝啊。”
谢珩盯着她手上那块肉,并没有伸手去接,原因无它,主要是他刚才眼睁睁看着这块鹿肉是沈青从另一个兄弟黑黢黢油腻腻的手中拿过来的。
沈青已经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知道你们这种世家公子吃东西,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嘛,以至于你们从小到大都没尝到过食物最原始的本味,可真是对不起这些食物生长成这样的味道,非要被你们加些盐油酱醋强行改造,多可怜。”
谢珩终究还是伸手接过,他真是不想听她各种理直气壮的歪道理。
沈青不依不饶,偏头看着他:“吃一下,看好不好吃嘛。”
他无奈,只好撕下表面看上去烤得焦黄的那一层肉,一点点放入嘴中咀嚼,有一点肉质的香味,还有柴火烟熏味,以及粗糙的土腥味……
看他吃得如此谨慎模样,沈青也不再勉强,只是觉得颇为遗憾:“这样好吃的东西你不会享受,真是太没口福了!”
“老大,新鲜的鹿血酒出来了,你赶紧先来尝第一口!”赖三手上拿了只羊皮酒囊,献宝一样递到沈青手中。
一股浓浓的腥烈味扑鼻而来,连沈青闻了都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见她迟疑,赖三又特地强调:“这只是闻着腥味儿大,但里面咱掺的都是最烈的高粱酒,喝到嘴里就没有腥味了。”
然后还非常体贴压低了声音:“老大,这可是让男人雄风大振的好东西,让你更加威猛。”
沈青抿着唇沉默了一瞬,那这酒……该给谢十三补补?
这么想着,她拿羊皮酒囊往谢十三面前一递:“要不你来喝?”
谢珩撑着身子往后挪了挪,掷地有声:“不必。”
“好吧,那还是我来尝尝。”
为了不显自己扭捏,沈青痛痛快快仰头喝了一大口,除了腥味难闻,入口以后确实就只有烈烈酒味了,也还是能接受的。
只是不知道这酒……女人喝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反应吧?
赖三带着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离开,沈青就着烤得喷香的鹿肉,又喝了两口鹿血酒,说来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喝传说中的鹿血酒,越喝越习惯,就着鲜烤的鹿肉,这样的吃法真是绝配。
“你少喝点吧。”谢珩的声音在耳边略显生硬传来,她瞥过去,他正冷眼中带着几分警惕也看着她。
“行,那不喝了。”沈青配合地收了酒囊,确实已经喝了好几口,她也不是每次都想喝醉。
这一动作在兄弟们看来,他们老大对谢十三可真是宠溺啊!
“咱们老大可真是个怕老婆的!”
“是啊,咱们老大可听夫人话了!现在又听谢十三的话!一碗水端得真平!”
“怪不得老大最招人喜欢,男人女人都喜欢!”
沈青听得飘飘然,也很大方向兄弟们传授经验:“男人嘛,在外头当然要顶天立地,回家了,对老婆那肯定要伏低做小言听计从。”
说着不自觉又打开酒囊,刚想再来一口,一下就对上谢珩凌利眼神,她又默默将酒囊盖上,轻咳两声:“都记住了啊,以后你们要是成家了,听夫人的话才会发财!”
“好!记住了!”
又是一阵哄然大笑,有人趁兴将酒泼进篝火中,火光腾然往空中直窜。
哄闹过后,萧瑞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小口琴,横在唇边,就着柴火的噼啪声,竟吹出了雪夜里很应景的慷慨悲凉,婉转悠长。
就着琴声,兄弟们有的继续畅饮,有的凝神细听,还有的已经躺在地上打起了鼾声。
沈青也抱膝坐着,闪烁火光下,她眉眼清亮地望着火堆边吹琴的倜傥少年。
若是以前,谢珩只会觉得眼前一切粗俗不堪,简直不可登大雅之堂,现在却蓦然生出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虚妄感。
实在难以想象,原来一个悍匪头子,跟自己手下竟然是这样的相处方式?
自与沈青相识,他总觉得这人轻佻随意,莽山上下毫无纪律可言,一直不明白这该如何服众。
今夜他好像找到了一点方向。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沈青这般身手,无论他每天怎么吊儿郎当,也很难不让人服气吧。
沈青小半张脸突然凑过来打断他的思绪:“听岳瑛说,谢珩的琴声天下绝妙,那你应该也会弹一点儿吧?”
他也没否认:“会一点。”
沈青又开始兴致勃勃地憧憬:“听说琴技高超的人,对琴的要求也特别高,谢珩那种追求花里胡哨的人,他的琴肯定是上等佳品,改天得去把它抢过来给你弹。”
“真是多谢你。”
谢珩别过头静静注视着不远处的篝火,簇簇火光在眸中跳跃,按理来说,原本此时,他应该审完杜峤,正坐在院中品茗抚琴了。
不知不觉,夜过半宿,篝火渐渐燃尽没人再添柴草进去,最后只剩一点稀稀落落的小火苗。
酒酣肉饱,兴尽而归。
沈青一手拽着谢珩的衣袖,脚下踩着积雪带上几分醉意蹒跚,但她心里有些庆幸,一般还能清醒地感受到有酒劲上头,那说明还没有醉,不错,有进步了。
“诶哟——”
刚在心里夸完自己,她一个眼花,半只脚踩进雪窟窿里,身子一歪就扑倒下去,连带着谢珩也被她拽了一个趔趄。
这次倒没听见她骂骂咧咧,只是听见她很新奇又嫌弃问了句:“这是什么丑东西啊?”
谢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被积雪掩盖大半的草堆里,真的有几个小东西在蠕动。
“应该是大风把树上的鸟巢刮散了,里面雏鸟掉下来了。”
沈青趴在雪堆里,三五下将散落在地的几只雏鸟捉过来,拢在谢珩的衣袖中,雏鸟儿感受到温暖,缩在一团发出极微弱的叫声。
她歪头打量着,许久,终于从嘴中无比嫌弃地挤出两个字:“真丑!”
谢珩低头看自己袖中,三只小雏鸟挤成一团,都是还没有开始长羽毛的小肉团,嗷嗷张着尖尖大嘴……确实不好看。
不料沈青嫌弃完,又凑起一张脸过来,冲着小雏鸟喊话:“你们是不是回不了家了?没关系,跟着我,我来做你们阿娘吧。”
这一声轻柔的呢喃,震得谢珩霍然抬眸。
借着身后火把的光,可以清楚地看到眼前人双颊上已经染上一层酡红,醉意迷离的眸子里流淌着温柔,近在咫尺,连呼吸都是轻轻软软的。
他怎么会是悍匪沈青呢?
憧怔间,沈青的后颈挨了一记手刀,人软软地趴了下去。
谢珩不解地看向身后的偷袭之人。
萧瑞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容,熟练地将被他敲晕过去的沈青拎起来背到自己身上,果然还是高估了大哥的酒量啊!
见谢珩正盯着自己看,还硬着头皮解释一番:“主要是他每次喝醉了丢脸吧,丢的可是我们整个莽山的脸,我这是悬崖勒马。”
“还能……这样?”
他真不怕沈青醒来宰了他?
萧瑞不慌不忙:“没事没事,等他醒来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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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会记得的。”
……好吧,好像确实如此。
萧瑞背着沈青继续往回走,谢珩低头看着还缩在袖中瑟瑟发抖的几只小雏鸟,只好将衣袖又拢紧了些,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回到小金顶,沈青自然是被扔到了谢珩的榻上然后没人再多管她。
谢珩坐在案前,一桌一椅,一灯一壶,还与他早上离开时无异,本以为是永别,没想到才一日便重逢。
见榻上的人正睡得四仰八叉,他微微叹了口气,起身吹灭了油灯,屋中顿时陷入一片黑寂,只有窗口透进微微幽光。
他缓步走到榻边,凑在边缘处勉强躺下,扯了一点被角盖在自己身上,眼下的情况虽脱离了原来的掌控,但好在沈青在醉梦中,没有什么危险性。
刚安心合目浅寐,一双手从被窝里探过来,在他身上不安分地胡乱游走一遍,又像一只八爪鱼一般手脚并用将他缠住。
谢珩凝神不敢乱动,生怕打扰她,只求她找个舒服的睡姿赶紧继续睡过去。
可是今晚身边这人似乎格外不安分,一双手缠在他胸口越缠越紧,灼热的呼吸在颈间越贴越近,他终于不耐,出声提醒:“沈青,你要做什么?”
“我要你跟我生孩子呀。”
沈青带着软绵的醉意竟然回应上了,谢珩浑身再次僵住,这人到底是醉还是醒?
他还没有做出反应,紧缠着他的人已经倾身覆了上来,好在这一次,在他腕上命门被扣住瞬间,他先出手用袖间银丝缠住对方的腰身。
沈青浑然不觉,低头往下凑得极近,两人几乎鼻尖要碰到鼻尖,借着窗外的微光,她看清这是谢十三。
“谢十三啊,”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都让人如沐春风:“今天晚上你心甘情愿了吗?我对你这么好,还不愿意跟我生孩子?”
冷不丁的,谢珩对上了一双眸光似水,盛满朦胧醉意的眼睛。
他突然就有些后悔,自己该是高估了他的酒量,晚上就不该出声让他少喝点,干脆就该让他喝得昏天暗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现在这半醉半醒,更加难缠。
这会儿讲道理肯定是没用的,他勒紧手中银丝,顺着刚才的问话答道:“我不愿意,你再不冷静下来,以后也都没机会。”
“冷?我不冷,我要热死了!”沈青将人抱紧了直往上贴,仿佛身下的人是个冰块一样。
谢珩抵抗着不让自己衣裳被扒拉下来,两人肢体相触间,他越发感觉,身上这人,他的呼吸,他的掌心,他的身体,的确灼人得厉害。
他心中暗叫不好,这大概是鹿血酒的厉害,也不再多想,手上多用了几分力,缠紧银丝欲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拉开。
大概是在迷蒙中感受到有力气在拉扯自己,为了摆脱束缚,沈青身子更用力往前一倾,一掌准确无误地拍到谢珩肩上伤口,将好不容易勉强挣起一点身子的谢珩用重新摁了下去。
“嘶——”
谢珩痛得直抽了一口凉气,手上自然脱力,银丝一松,又重新回到自己袖中。
“你怎么啦?”察觉到他的异样,沈青迷离发问。
“你先放开我。”谢珩声音发颤,肩上的剧疼让他没力气再说多余的话。
“我才不要!”趁着腰上禁锢松开,沈青顺势扒开谢珩的衣襟,歪头凑了上去。
温软的唇贴上锁骨瞬间,谢珩真的像是被烧得通红的铁烙狠狠烙了一下,只觉周身血脉在奔腾逆流,整个人都要被烈火熔成灰烬!
“沈青!”
他低低吼了一声,这感觉像极了他被刚掳过来的第一晚,可是他再生不出咬舌自戕的念头了。
此时他身上都被钳制着,袖中银丝已经没法再缠上沈青的腰,除非……从他胸前当胸而过,让他即刻毙命……
锁骨上那一点灼热越发清晰滚烫起来,犹如一团烈火,正在热烈驱使他脑海中的天人交战,指尖好几次抬起又放下,始终做不出最后决定。
“不行,还是不行。”
颈间的灼热突然被收了回去,身上的人又停止了动作,软趴趴伏在他胸口,黑漆漆的空气里只剩下诡异的安静,他无比清晰感受着对方呼吸起伏和心脏跳动何其剧烈。
“诶,我真的是不太行!”
沈青重重哀嚎了一声,翻了个身,从谢珩身上下去,卷着被子呼呼大睡起来。
身上突然一轻,谢珩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躺了好一会儿,终于起身重新整理自己被撕扯得凌乱的衣裳,一摊手,掌心不知何时浸满冷汗。
明明沈青已经睡到一边去了,他总感觉颈间那一点灼热还在,怎么也消散不了,用帕子擦拭了几次后,他终于颓然地重新靠回榻上。
肩上伤口渗出血来,他也不想管。
许久之后,心里那种说不出的烦闷异样依旧消散不去,谢珩不耐地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始作俑者,突然发现她背上整片衣裳也都被汗水浸透,额边鬓发也被汗水打湿,略显凌乱地覆在颊边,一张俊秀白皙的面容透上点点绯红。
看上去确实有点……虚?
看来这鹿血酒是真有效果,但是这沈青……
几句“不行”,是他清清楚楚听到的酒后真言。
作为男人,他当然知道“不行”意味着什么。
他忽然想明白了之前的种种关窍,为何沈青一个如此色迷心窍之人,这么多年却只有一位夫人,还一直没有子嗣;为何他与沈青同榻而眠这么多天,每次都有惊无险……
窗外灌进来一阵冷风,谢珩被吹得身上一凛,心底的那股愤怒和屈辱突然消散了不少。
他终于明白,沈青心理上的种种扭曲,源头竟是在这里。
15. 第 15 章
沈青一早是被细细碎碎的奇怪鸣叫声吵醒的,这声音离她格外近,仿佛谁塞了个什么东西在她枕边嗡嗡吵吵。
宿醉和起床气的烦躁,让她眼睛还没睁开,杀意就先蔓延了起来,不管是什么东西,它都完了!
她迷瞪睁眼,循着声音往枕边一看,整个人顿时从榻上弹坐起来。
“这是什么丑东西啊!”
不是有多吓人,是真的丑到她了。
听到声音,谢珩从门外进来,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沈青只看得清背着光的轮廓,长衫逶迤,玉树仙姿。
直到他越走越近,他的五官轮廓才渐渐清晰呈现出来。
他在榻前蹲下,捧起铺了一层棉絮的小竹筐,里头三只小“肉球”嗷嗷张着尖尖长嘴,叫得更厉害了。
沈青更加不想多看它们一眼了,尤其在谢十三这张脸旁边,它们被凸显得丑到惨绝人寰。
谢珩怕惊到手中之物,压低声音跟她解释:“这是你昨天晚上喝醉了,非要捡回来的小雏鸟。”
“这玩意是鸟?”
沈青惊掉下巴,看着谢珩取了一根小木勺,依次往小雏鸟的嘴中一点一点喂一些碾碎的水米,小雏鸟也张大嘴巴争先恐后奋力进食。
这么多看几眼,确实是鸟。
“真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挺耐心的,以后有当一个好爹爹的潜质啊。”她从未见过谢十三这样耐心细致的一面,这么一看,这几个丑丑的小东西也顺眼了不少。
谢珩只是清淡抬眸瞥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是你昨晚吵着要做它们的阿娘,非把它们抱回了小金顶,万物有灵,既然带回来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饿死。”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沈青心虚地挠了挠头,眼神往谢珩脖子上瞟了眼:“我昨晚……应该没再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这回谢珩头也未抬:“你希望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沈青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言多必失。
她又坐在旁边聊赖地看了会,直到那几只小雏鸟薄薄肚皮被撑得圆滚,再也吃不下了,她又忍不住腆着脸问道:“它们吃饱了,我能玩一玩吗?”
“这不是用来玩的,”谢珩抿唇叹了口气,但还是轻轻捏了一只小雏鸟放在她手心:“你这样托住它,不要用力,别让它掉下去就行。”
沈青摊开掌心,近乎虔诚地将小雏鸟迎过来,小东西眼睛还没睁开,只知道在她掌心里扑腾,细嫩的爪子和嘴尖挠得人丝丝痒痒。
“哈哈哈哈,这也太好玩了……”沈青被挠得前俯后仰。
谢珩在一边都看得有些急了:“你小声一点,这样会吓到它。”
“好好好,小声小声,”沈青努力控制住自己,又凑着一张脸盯着手掌中的小生命:“你说它们真的能活吗?它身上羽毛以后是怎么个长出来法呢?你说我要不要先把它眼睛掰开?”
“不用,只要让它吃饱喝足,它们自然而然就会长大。”
“行吧,那就希望它们赶紧长大。”
沈青顺口应了一句,摊手准备将小雏鸟放回去,谢珩怕她没轻没重伤到小雏鸟,先一步从她手中轻轻捏起小鸟,小心翼翼将它放回棉絮做的小窝中。
“谢十三,”她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温柔沉浸的侧颜,忽然道:“我觉得……你今天不太对劲。”
谢珩心中略微一紧,表面还是若无其事:“哪里不对劲?”
沈青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有些不太确定:“你今天好像对我特别耐心诶,难道你终于要开始对我日久生情了吗?”
其实不仅仅是耐心,从他偶尔看过来的眼神中,她甚至感受到了几分……同情?
“快点,老实交待!”她懒得猜,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值得被同情的地方,必须得问出个所以然来。
谢珩面露踟蹰,好在萧瑞的声音及时解救了他。
“大哥!你快出来看!”
沈青最烦自己正事被人打乱:“干什么?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谢珩派人送来的一百金到了!”
话音未落,等谢珩反应过来的时候,沈青人早就出了屋外,远远地只留下一道青影,踏着白雪掠过一串脚印。
他已然习惯,没什么表情地起身跟了上去。
沈青大步跨入议事厅的门槛,兄弟们都等急了,纷纷让出一条路:“快让开,快让开,让老大亲自来开箱子。”
桌上正正方方摆了一只黑漆漆的实木大箱,赖三殷勤地在箱盖上敲了几下,箱子里头闷闷的回音都是沉甸甸的。
“老大,这厚实!大货啊!”
沈青抬手摸上厚沉沉的木箱,突然都有点不舍得开这个箱子了:“这个谢珩平时虽然讨厌,这次倒还算守信,第二日就给我把现货送上山了。”
刚一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话的谢珩,默默站远了些。
“吧嗒”一声,沈青开了锁,抬手掀开了箱盖,兄弟们纷纷伸长脖子围观,里面金灿灿的金锭垒放得整整齐齐,连带着沈青小半张脸都映透着金光。
“哇!好多!”
“啧啧,真好看!”
“去去去,别一个个都一副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显得好像我平时没带你们挣过大钱一样!”沈青很是嫌弃地将身边凑上来的一堆脑袋拂开,自己却眉开眼笑地一手拿起一个金锭,咬了又咬,敲了又敲,十分陶醉于两只金锭相碰的铮铮脆响。
还忍不住扬起手像谢珩炫耀:“你听这声音,是不是要比你族兄的琴音美妙多了?”
谢珩竟也弯了唇角:“对你来说,那自然是这个声音更好听。”
沈青听出他言外的讽刺,也心情大好地没有骂人:“哼,亏你们天天标榜自己是君子呢,君子爱财没听说过吗?不喜欢金银钱财,就不配叫君子!”
谢珩已经听惯了她对圣贤书自成一派的注解,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里,映满了灿灿金锭,忽然想到自己昨晚发现的那个秘密,那不可言说的隐疾……心中竟然莫名生起一丝安慰,看来这人没有完全消极,反而能积极从别的地方找乐子安抚自己,也挺好的。
“诶,可惜了,”沈青带兄弟们欣赏得差不多了,突然又想起来,满是怅然:“我在官府那里的悬赏令,赏金都已经涨到五百金了,可惜谢珩只是为了做戏,今天就把悬赏令给撤了。早知道他这么守信用,我昨天就不该跑那么快!非赖在他大牢里把那五百金赚到不可。”
这么一说,整个厅中无不蔓延着痛失五百金的痛心疾首。
“既然这次合作愉快,继续维持表面的和平,也许以后也能有不少合作。”
在一片唏嘘嘈杂声中,谢珩清雅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沈青抬眸看向他,连带着其他兄弟也都安静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谢珩这人以后还会跟我们合作?”
谢珩回过神来,不知为何,刚才看到沈青蹙眉惆怅的样子,竟然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他缓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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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我族兄也并非不懂变通之人,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事,他不会放着不做。”
沈青翻了个白眼:“你还是对谢珩有些过于崇拜了,他这人……哼,我都懒得说。只希望呢,有了这次经历,他那一根筋能捋弯一点,多做些皆大欢喜的事,少一天到晚只喊着要剿匪。”
谢珩抿了抿唇,没再多搭话。
*
自沈青开开心心收了谢珩的一百金,连着好几日都没睡好,夜里梦中都是躺在金灿灿的黄金堆里打滚,一晚上要生生笑醒好几次。
每次笑醒过来,一扭头,就能看到枕边绝色容姿,于是开心得更加难以入睡。
以至于到了白天的时候,总是要时不时打盹补眠。
比如今日,她窝在檐下的藤椅里摇啊摇,一边赏雪,一边笑看谢珩正衣裙逶地蹲在那儿细致地给小雏鸟们喂食,看着看着,眼皮就沉沉合了下来。
谢珩继续专注手上的动作,几只小雏鸟明显要比刚捡回来的时候有力气多了,尤其张嘴抢食的时候,一个个扑腾得可厉害了。
再好好养几日,应该就能慢慢睁眼。
说来也是缘分一场,要不是那日在清乐酒家沈青回来得太早,打乱了他的计划,他这会儿必定也不会在小金顶上了。这几日小雏鸟,要么就在雪地里被冻死,要么也可能还是会被捡回来……应该会因为沈青常常忘记喂食而被活活饿死吧。
即便回了小金顶,这次他也不会再久留,也许在沈青下一次带他下山的时候,他应该会顺势找个机会彻底离开,只希望到时这几只鸟儿羽翼已成。
一阵风裹挟着雪气向檐下刮过来,他连忙拢了拢小窝中的棉絮。睡在藤椅里的沈青大概也感觉到了一丝冷意,把身体缩了缩,并没有醒过来。
谢珩侧目看去,藤椅上的人缩成一团,这么看起来,他的身形确实较一般男子要单薄几分。
他初见沈青时有过诧异,因为没想到恶名昭著的莽山悍匪竟然是一个年轻公子,他也不得不承认,沈青的容貌和声音,都有一种阴柔的俊美。
自从那晚知道了他不可与人言的隐疾,对于他的亲热和靠近,他也少了几分抗拒,反正他嘴上说得张狂,其实却无能为力,也没什么好让人担惊受怕的了。
只能说……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吧。
“你又偷偷看我,看了老半天呢,”藤椅上明明正合目而眠的沈青突然睁开双眼,一派清亮:“你到底在看什么?不如扪心自问一下,是不是对我动心而不自知了?”
谢珩连忙别开眼去,错开她的视线。
此事涉及男子尊严,在沈青的逼视下,只好斟酌了一下用词:“每个人天生都有其擅长和短缺之处,要是你以后能多做些自己擅长做的事情,也挺好。”
沈青听得一头雾水,并简直难以置信:“我还有短缺之处?”
谢珩没有多说下去,也不想再答话。
沈青真是莫名其妙,偷看就偷看吧,还说一大堆有的没的,看来他真是开始鬼迷心窍了!
对于生孩子大计来说,又是一个很重要的进展啊。
“老大!三岔湾有大货!”
可惜安享了几天的悠闲生活,突然被赖三这么一嗓子喊破了。
“来了!”
沈青应了一声,骨碌一下从藤椅上跳起来,抬脚两三步跨下了阶梯。
谢珩顿生出一种很不详的预感,也站起了身:“你做什么去?”
沈青头也没回:“打劫去啊!”
16. 第 16 章
三岔湾的消息一来,萧瑞和赖三已经迅速集结好一帮兄弟,待沈青一声令下,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往山下去。
“你们要去哪里?”
沈青这才注意到谢十三竟然跟来了,不由得蹙眉:“我们去打劫,你跟过来做什么?”
谢珩答她:“我没见过你们打劫。”
来莽山这些时日,他基本摸清小金顶的情况,但说起来,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到底是怎么杀人越货的,他还真没见识到。
沈青淡淡瞥了他一眼:“你看完后别哭就行。”
每个人脚下步伐都很快,一开始还时不时有一些嬉笑吵闹的声音,多往下走了几里路,一众兄弟们都难得地安静了下来,只专心赶着脚下的路。
下了小金顶,又继续往外走了近一个时辰,谢珩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我们要走到哪里去?再走不是就出了莽山吗?”
沈青告诉他:“我们现在就是要出莽山。”
“嗯?”谢珩不解。
一路无聊,沈青也耐心答他:“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三岔湾,是我们莽山,还有绿柳寨的覆船山、牛头寨的凤眼山三处的交汇地,凡是经由此地的钱财大货,都是由我们三家平分。”
三岔湾这地方谢珩自然知道,渝州最让官府头疼的一块地方,他也一直无法解惑:“既然这里是三家匪寨交汇之处,按理说其凶险程度应该杳无人迹才是,怎么还会有人愿意从这里过路?”
沈青无语摇头:“一看你们这种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对我们山匪的了解就很失偏颇。我们只是山匪而已,又不是见人就杀的杀人狂魔,那些没钱的,长得难看的,我们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的好吗?”
“……行吧,”那显然这次能让沈青出动的过路人,必定非富即贵,他又追问:“那富贵人家怎么又愿意从这里过路呢?”
“总有些不怕死也不把我们当回事的呗!”沈青冷冷一笑,忽然一把拽过他的衣袖,两人一起扑倒在雪地上:“就是这儿了,好好趴着,别冒头。”
谢珩只好默默趴在沈青身边,抬眼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势,他们此时正在一个小山坡上,附近都是类似大小高度的小山坡,山坡下面确实有一条蜿蜒小路穿梭其中,只是已经被大雪覆盖,依稀只辨得出一点痕迹。
小金顶上跟来的兄弟们,这会儿也井然有序,只需沈青的一个手势,便依次错落隐蔽起来,原以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这样的关头,竟比得上在营中训练多年的士兵。
四下静静悄悄,只听见山谷间,偶尔有树枝不堪积雪厚重,被折弯的断裂声和簌簌雪落声。
他不由得为接下来要从此路过的人捏一把汗。
约莫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山坡底下有了稀疏人声和脚步,再一会儿,有隐约人影慢慢走进这幅干净的雪景图中。
待人又走得近些,谢珩看清是一支队伍,中间是几辆马车缓缓前行,前后各有带刀的侍从护卫,再走得近些,他已经看清马车上悬挂的青铜兽面的官府徽印,还有那些带刀的侍从,分明就是穿了官制的侍卫服。
他惊诧地望向身边的人:“你们竟然敢劫朝廷命官!?”
冷风掠起沈青额前几缕碎发,更显清绝容色下的桀骜张扬:“朝廷命官?那只怕他手上的人命可要比我多。”
谢珩语气也冷了几分,提醒道:“就算是为官有过失之处,那也自有朝廷律法。”
沈青冷笑一声:“律法有个大头鬼的用!”
谢珩还欲说什么,忽然一道尖锐的哨声破空响起。
“财神爷来了,兄弟们上!”
隐蔽在沈青四周的兄弟们纹丝未动,而是四方其他好几个山坡上,明明也覆满白雪不见人迹,霎时间犹如天降神兵,每个山头都乌泱泱冲出几十号人来,将过路的队伍前后来去的路都拦了个严实。
队伍中的侍卫反应极快,纷纷抽刀抵抗,山坡下一时混战起来。
沈青不紧不慢地看着戏,还饶有兴致向谢珩讲解起来:“你看那边穿青绿衣衫手中拿着折扇的,是覆船山绿柳寨的老大徐唐,没什么大本事,喜欢到处捡便宜,在各个山头匪寨间游走交际,倒也是让他发了家。渝州所有山头里,我最烦的就是他,下这么大雪,别人都在打架,他一个人拿把扇子在旁边摇,觉得自己可英俊潇洒了。”
“你再看那个,拿着大刀冲在最前面砍得最猛,吼得最凶的,是凤眼山牛头寨的老大孟渊,这是个狠人,刀法刚烈,打起架来真不要命,原来牛头寨的老大不是他,他杀了老大然后取而代之的。”
谢珩一边听一边静静观察她所说的两人行事,的确风格迥异,渝州的匪患,除了莽山是最大势力,覆船山和凤眼山也是不容小觑的存在,当日沈青的纳妾之宴,这两人都有上山赴宴,他能将名字和人物对上,今日总算亲眼见到两人行事了。
打斗间,为首的那辆马车车帘被掀开,里面走出一个膀大腰圆凤眼粗眉的汉子,虽然只穿了一身常服,两鬓也有点点斑白,可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怒自威的武官。
沈青望过去蹙眉“啧”了一声:“这人……”
她都不想多说。
不过那人却先开了口,用江湖人的方式抱拳见了一礼:“诸位好汉,某本是江州都尉上将军庾闻,一时疏忽纰漏,被圣上贬谪要前往绵州丰县任县令一职,途径贵宝地,贬谪之身,不劳各位挂心,还望通融借过,某这里留有些买路钱,权当给各位买些酒肉加餐,勿要嫌弃。”
一字一句,声若洪钟,在满场的厮杀声中,还能十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听起来是诚意满满的示好,实际上是拿着官威家世压人呢。
沈青冷眼看着,那边徐唐手中折扇一合,远远回话:“还是当官比较好啊,犯了事,还能换个地方当官。既然之前是江州都尉,这回带在路上的身家应该不少,兄弟们可加把劲了!”
孟渊更是不为所动,举着长刀一声不吭左右厮杀。
果然,庾闻一张脸立刻阴沉下来:“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统统,杀无赦!”
到底是武将威严,寥寥几字,杀意凛然。
他手下的侍卫得到指令,顿时也士气大增,杀招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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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到底是朝廷训练有素的侍卫,厮杀一阵下来,明显庾闻的人开始渐渐占了上风,另外两家山头的匪徒慢慢不支,有了溃败奔逃之势。
还是孟渊力挽狂澜,反手一刀将一个往后逃的兄弟抹了脖子:“谁敢再退一步,就是这样的下场!”
气得徐唐远远地直跺脚:“姓孟的,你要稳住情况,你杀自己的人啊,杀我的人算什么!”
“你的人太不中用了,该死!”
沈青见局面到这一步,也不再观望,两指放在唇间响亮地吹起一声哨令,身后的兄弟们等了太久,喊出一片杀声冲下山坡。
身先士卒的是赖三,光着膀子举着一根铁光锃亮的狼牙棒,勇猛异常;萧瑞也不甘落后,虽然手上是一口软剑,却也是见血封喉。
谢珩来不及阻止,一把拉住沈青的衣袖:“庾闻不仅仅是朝廷命官,还是四大世家中庾氏中人,你非要淌这趟浑水吗?”
沈青毫无所谓:“谢十三,你们谢家是四大世家之首,我都不怕得罪,区区一个庾家,还能把我怎么样?你不是自己追着要来看打劫的吗?要看你就跟我过来看,不想看了就一边待着等我回来。”
谢珩目光落在他扯着她的那片衣袖上,须臾,终于还是慢慢放开。
沈青缓了口气,如闲庭信步般慢慢走下山坡,忽然感觉后面多了个影子跟着,一回头,原来谢十三还是板着那张脸,默默跟了上来。
她没空去多关注他的情绪,好在手下兄弟的及时加入,彻底扭转了刚才的局势,庾闻手下侍卫开始抵挡不住,渐渐缩小打斗范围,队形收拢,近身将队伍中的几辆马车保护起来,不让匪徒冲破最后防线对马车里的人下手。
但是孟渊实在势不可挡,已经率先突破了他们的防护圈,飞身直跃上庾闻的那辆马车,庾闻迅速抽了一把长枪,两人近身搏斗起来。
反正前面有赖三和萧瑞带着兄弟们在厮杀,沈青没准备动手,干脆找了块大石头坐下近距离观战起来。
“还是得高手过招,才比较有看头。”
见谢十三不搭她话,她也不管,自顾自托腮看了起来。
孟渊的路数与她完全不同,她擅长出其不意,看准时机一招毙命,而孟渊的刀法要更刚猛醇厚,所向披靡。
此时孟渊正仗着自己一身浑厚的力气,一刀一刀直砍得庾闻节节后退,尤其是庾闻要年长许多,光靠力量抗衡,根本不是孟渊的对手。
好在庾闻手中长枪偏偏能克孟渊的那把钢刀,虽然身上大大小小被砍了好几处伤,但孟渊始终没有机会真正近身来给他致命一击。
直到几十个回合下来,对于孟渊来说,力气消耗太大,加上年轻气盛过于急躁,反倒给了庾闻有机可乘。
到底是真正上过战场的老将,落于下风打了这么久,竟然还能稳稳缠住对方将他消耗殆尽。
高手过招,往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孟渊的一刀失了半寸方向,庾闻的长枪如雷霆万钧直挺挺刺向他的胸膛。
谢珩只感觉眼前一晃,一道青影飞掠出去,如一阵回身拂柳的春风,稳稳落在孟渊和庾闻身后。
17. 第 17 章
沈青如一道回身拂柳的春风,掠过孟渊和庾闻的头顶,稳稳落在两人身后。
谁也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那柄原本要插入孟渊胸口的长枪,已经被折断反插进了庾闻的胸口。
万籁俱静。
庾闻高大的身影轰然倒下,和杜峤一样,还瞪着一双眼睛直盯着前方。
“爷爷——”
一道稚嫩的哭声打破诡异的宁静,很快又被人重新按回了马车。
孟渊也反应过来,盯着突然出现的身影冷哼了一声:“架都打完了,你倒是会来捡便宜。”
沈青耸耸肩,摊开双手:“为了救你一命,我刚才险些废了一双手呢。小爷我一双手,换这狗官一条命,那可亏大了。”
听她这么说,众人的目光落在她那双手上,果然受了不轻的伤。
将一杆正在出击的长枪枪头掰折,瞬间迸发出来的力量,确实足以将双手震断。
好在她腕上的护腕绷得很紧,用的力气也巧妙,手腕虽然受伤肿了一圈,还好没有到伤筋断骨那一步。
这是谢珩第二次见她出手,如此惊艳绝伦的身手,原来也是会受伤的。
孟渊哑然,但也坚决不跟沈青多说一句话。
徐唐笑嘻嘻过来打圆场:“大家都是兄弟,见什么外,一起看看货吧。”
沈青扬扬下巴示意萧瑞:“跟他们去点货,拿了我们那份就走人。”
萧瑞点点头,跟另外两个山头的人,各自带着手下的兄弟开始清点现场。
庾闻的尸身还横卧在马车边,身下已经流了一滩血,淙淙浸在雪地上,有种骇人的凄艳,侍卫们自然也纷纷放弃了抵抗,被押在一边。
马车里的人都被拖了出来,里面竟然只有女眷妇孺,呜呜咽咽缩成一团,两个更年轻一些的少女,吓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不过一想也是,就算是贬官,有庾氏大族的庇护,庾家的男丁,自有办法免去这牵连之苦。
最后马车里出来十几口乌漆漆大箱子,箱子被当众掀开,满满当当尽是些金银珠宝,古玩器物。
顿时惊呼声四起。
饶是看惯了这些俗物的谢珩,也被这满目琳琅价可连城的十几口大箱子冲击了一下。
庾家,果然是四大世家之一。
萧瑞在清点的过程中,沈青跟另外两个寨主各自站一角,谁也没跟对方说话,只默默盯着以防谁家趁乱私吞。
对于那两个人,反正大家各取所需,沈青也不想跟他们多说什么,现在让她分心的是谢十三,这人从下了坡就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尤其她把庾闻杀了后,他那张俊脸,简直可以结一层冰了。
刚才没心思去管他,现在她得好好琢磨一下,怎么来哄美人一笑了。
真是麻烦得很。
她起身准备离开,略一侧首,确定谢十三虽然冷着一张脸但还跟在她身后,才扬声跟另外两个寨主告别:“货我到手了,就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徐唐倒还微笑点头应了声“好走,再会”,孟渊则是下巴都要扬到天上去了。
沈青大步从他们面前走过,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顿步回身,看了一眼被押成一排的侍卫和缩成一团的妇孺,又道:“堂堂都尉培养出来的侍卫,确实好用啊,我想带几个回去,有没有想上莽山为我效命的?等我走了,可就没机会了。”
最后一句话,她特地加重了说。
侍卫中有人面露纠结最后决定效命沈青,也有人始终坚定不移高喊“誓不从贼”的,沈青收了几个愿意跟她的,没再多做停留。
她带着兄弟们往回撤,刚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是徐唐用最嬉皮笑脸的语气,说出最阴恻恻的话。
“莽山的人走了,兄弟们都自便吧!”
她眉头微不可察轻蹙一下,继续领着兄弟们往回走。
谢珩却悚然回望。
剩下的几个侍卫直接被抓着抹了脖子,孟渊身后冲出来一个脸上带疤痕的汉子,径直冲到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面前,先一把将她们紧紧护住的一个小女娃拽了出来。
“这女娃娃养得也忒好了!给我去死吧!”
“不要!住手!”
谢珩高呼着冲过去想阻止他,可是尖刀已经将女娃的小小身体刺穿,她连哭都没来得及多哭一声。
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几个女子终于彻底崩溃,发出绝望的哭泣。
而另一把刀,被孟渊横在谢珩脖子上。
谢珩顿了脚步,目之所及,是小女娃软倒在血泊中的身子,一张玉雪可爱的小圆脸被溅上点点血污,了无生气。
他周身弥漫起杀意:“所有财物你们都已得手,为何还要滥杀无辜?”
孟渊被他凛凛眼神震住,顿时生起一种本能警觉,手上握刀的力气更紧几分,凝神盯着眼前人,缓缓将刀锋抵进他脖颈,渗出一道血痕。。
“孟寨主,你要动我的人吗?”
沈青不知何时回过头来,站在土坡上懒懒抱臂,居高临下望着这边。
孟渊回过神来,半点不敢放松,冷声提醒道:“沈寨主,你可别坏了规矩。”
沈青静默了一瞬,目光落到了谢珩身上,温声喊他:“谢十三,过来。”
谢珩分毫未动,抬眸静静望着她:“我不过来,把这几个无辜女子放了。”
沈青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在她身边的谢十三,虽然有愤怒,有抗拒,但最后他都是隐忍而妥协的,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决然坚定的一面。
他不是在请求她,而是在命令她。
她也坦然告诉他:“这不是我们要插手的事。”
谢珩手指摸到了袖中机巧,几乎是发出最后通牒:“放人。”
沈青举目四望周遭一片尸横遍野的狼藉,好一张干净的雪景图,被血污了个彻底。
她凉声问他:“你一个人能怎么样呢?在这里跟她们陪葬吗?”
她看过来的目光,比谢珩初见她那一天还要清寒凌厉,这些日子相处虽觉她蛮横张扬,但总归对他是多包容妥协的,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是在与虎谋皮。
谢珩手中紧紧握住袖中机巧,他感受到身边不停有人拢过来,他已经分辨不清是莽山的人还是其他山头的人,围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好像每个人都伸出了一双手,争先恐后上前扼紧他的咽喉。
俊美的容颜渐渐灰败下来,他嗡动着双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袖中本来已握紧机巧的手,也无声垂下。
见两人对峙得差不多了,在一旁看戏看了许久的徐唐手摇折扇大笑起来:“还以为沈寨主风流倜傥要烽火戏诸侯呢,没想到在这样美色面前也还能不坏规矩,到底是做大事的人。”
孟渊也定下心来,一面继续用刀横拦着谢珩,一面扬手招呼兄弟们:“把这几个娘们统统给我拖回去,好好给兄弟们开开荤!”
早就已经虎视眈眈的一群匪徒,得到号令后一个个像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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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扑食般冲向毫无招架之力的瘦弱女子,谩骂声,大笑声,喊叫声,还有哭嚎声……乱成一片。
“你们这群畜生!”
谢珩不顾一切推开孟渊,想上前去搭救那些女子,孟渊也不敢真正伤他,锋利的刀口落下只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像浸染在雪地上那般顿时染红了他的白衣。
“萧瑞,带几个人去给我把他摁住!”
见他冲了出去,沈青连忙下令控制住他,刀剑无眼,难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趁乱下黑手。
她远远看着,混战中,也不知他哪来这么大力气,竟还能一手一个将那些对女子下手的匪徒都扒拉开来,只是到底寡不敌众,他再怎么迸发全身的力量,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萧瑞带的人很快将他架住。
他再没了往日斯文,对着萧瑞一顿劈头盖脸:“萧瑞!枉你这些日子苦习圣贤书,却干着助纣为虐的禽兽事!你不配!”
萧瑞不敢对上他一双盛满怒意和悲凉的眼睛,硬着头皮说了一句:“我都听大哥的。”
地上的几名女子很快被衣衫不整地拖走了,渐渐连她们的悲泣声都再也听不见,只有匪徒们兴奋的喊叫声还格外刺耳,谢珩也脱了力,像行尸走肉一般任他人架着自己走。
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渐渐出现小金顶的景致。
手脚的束缚被松开,他踩在松软雪地上竟不稳,踉跄了好几步,袖中指尖攥得更紧,是他始终没有启动的玄关机巧。
如果可以,他真想,真想将这恶匪头子就地绞杀。
沈青见他如此失魂,叹了口气想上前扶他,却被他挥袖一把拂开。
“你的本质跟其他山匪并无区别,对你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真是我这些日子来天大的过错。”
沈青自接手莽山来,比这难听的话不知听过多少,偏偏这几句话,刺得她心口一阵密密麻麻的痛。
她也被刺得自然没什么好语气:“你看渝州已经够乱了,但天下乌鸦一般黑,庾闻是江州都尉,我手下好几个兄弟先前都是江州人,好好在家老实本分的种田人,就是被这个庾闻的贪横暴政害得家破人亡,侥幸活了下来,几经周折到了我的手下,这人今日既然撞上来了,宰了他也没错。”
谢珩已经不想跟她争辩朝廷法度的问题,他只质问:“那女眷何辜?稚子何辜?”
沈青跟他分辨:“我已经约束了我的手下,不许他们滥杀无辜,其他山寨想怎么样,我管不了。”
“你们放任他们的禽兽行径,跟他们又有什么分别?”
沈青一口气就上来了:“对啊,我本来就是山匪,你还想要我怎么样?牺牲我几十个兄弟的命来舍生取义拯救无辜吗?这是官兵、是你口中所谓君子该做的事情,不是我们这样的禽兽要做的事情。你这个人,简直就是跟你那个族兄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永远把所有事情按自己的意愿想得那么理所当然!”
她愤愤吼完这一大堆,再无法多看一眼谢珩那张沉沉俊容,自己先转身走了个干净,脚下的厚厚积雪,被她一双黑靴踢得四处飞溅。
谢珩顿在原地站了一会,冰天雪地里,他也好像坠入无尽的冰窖之中。
周围不少看着这一幕的兄弟们都纷纷议论起来。
赖三也凑到萧瑞耳边认真询问:“这小子竟然把老大气成这样,咱们要不要帮老大把他宰了?”
萧瑞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我看……不必。”
18. 第 18 章
跟谢珩这么大吵了一架后,沈青被气得一阵阵肝疼。
好在这次劫了庾闻,确实到手了一大笔金银财物,除了犒劳兄弟们同时,她还特别花重金请了个专门给达官显贵做菜的厨子上山,山珍海味不带重复地给她做了三天大宴。
喝着小酒,品着珍馐,这时候就能体现出有银子的妙处了,有银子就是可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着熊掌鲍鱼来撒气,要是没银子心情不好……只能抱着自己嗷嗷哭了。
兄弟们也陪了几天,实在是有点无福消受,虽然跟着老大天天吃的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但他们真吃不饱啊,就说这个什么金丝燕窝吧,吞好几碗下肚,又尝不出味,还不填肚子,真不如给他们来一碗猪肉粉条实在。
赖三用大海碗喝了一碗什么什么紫玉酒,听说要百两银子一斛呢,此时他无比怀念寨上自己酿的高粱酒,终于鼓起勇气向沈青提议:“老大,你这天天借酒浇愁的,要我看,咱们还是把那谢十三直接宰了,一了百了。”
有了几分醉意的沈青呢喃应和:“谁说我借酒消愁了?老子现在高兴得很!去,去把他宰了,眼不见为净,一了百了!”
兄弟们也纷纷附和,在座的只有萧瑞扶额头疼:“大哥,这几日谢十三都没来给我讲学,我功课又要落下了,本来我就启蒙晚,现在耽误的每一天都是很宝贵的。而且听说这个谢十三,这几天都没吃东西来着……”
“他这几天都没吃东西?”
见他如此准确地抓住重点,萧瑞立刻绘声绘色描述起来:“是啊,自从那天他回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也不吃不喝,他那平时过惯锦衣玉食日子的人,恐怕抗不了几天。”
沈青听得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他这种锦衣玉食富贵堆里长大的人,哪懂我们这些土匪刀尖舔血讨生活的苦日子。谁也不许给他送吃的,先把他饿晕了再说!”
萧瑞:“……行吧。”
饿晕总比被宰了好。
*
在谢珩不吃不喝的第七日,沈青终于按捺不住,青衣秀挺,出现在他所住的那间木屋前。
这几日一直没有覆下新雪,木屋前阶下积雪如旧,一点儿人迹也没有。
暮色下来,屋中更加昏寂,油灯静静立在桌边,无人去添一盏灯火。
窗前还剩一点微光,透映出一副单薄清雅的剪影。
谢珩人在窗前,半低着头,手中握了一只小木勺,只专注于一点一点将膝上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雏鸟喂饱。
仅这几日的时光,小雏鸟们先后都睁了眼,小小圆鼓鼓的黑眼,滴溜溜的很是有神。
他总是会想到,沈青喝醉了没什么意识的时候,在雪堆里捡到它们,便嚷着要给它们做阿娘;醒来后明明嫌弃它们难看,可是在碰它们的时候又那么小心翼翼。
这些反应都是骗不了人的。
为什么一个对弱小生命都有怜悯之心的一个人,面对活生生的人时,又有那么近乎残忍的冷酷?
谢珩彻底迷茫了。
一个悍匪,可能本性中会有良善的一面,可终究也还是个悍匪。
黄昏最后一点微光早早退去,只剩雪色照应,立在眼前的木屋更加黑咕隆咚。
沈青终于一脚踩上被松软白雪覆满的木阶,身子抵在门口,声音还算轻缓:“谢十三?”
里面无人回应。
她尴尬地轻咳了两声:“那天我说话是冲了些,可你不是也凶了我吗?我们……”
“滚!”
沈青面色一沉,一脚踹开木门。
屋子里黑黢黢的,她环顾四周,在窗边看到个隐约身影,踟蹰了一下,还是先点燃桌上烛火。
借着憧憧烛光看清窗边玉容时,她不由得心中一惊,才几日不见的光景,谢十三原本就清瘦的一身,几乎有些单薄得不胜衣重的姿态了。
一张玉容,明明是病态得没有颜色,却显得更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轻透绝俗。
知道他这几日水米未进,沈青也算有备而来,将一碗白米佐了小菜熬成的清粥端到他嘴边。
“把这喝了。”
谢珩连看了没看一眼,缓缓将脸瞥到一边。
沈青也不废话,抬手一把捏着他下巴,将粥碗抵到他嘴边就开始灌,不料这人虽然七日没吃东西,执拗起来力气可真大,他抵死挣扎间,她一只手竟然没有摁得住他,手上那只盛满热粥的碗被打翻,砰然一下摔得七零八碎,溅得满地都是,一片狼藉。
“谢十三!”
沈青终于忍不了,揪了他的衣襟一手在空中抡起拳头:“老子给你脸了是吗?”
她向来不惧别人对她如何敌视和谩骂,但绝对不能接受有人竟视她为空气。
她逼视他的双眼,这下终于看清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不见往日清润,无喜无怒,濛濛一片的灰败。
被她扯得凌乱的衣襟下,赫然露出一道疤痕,是那日被孟渊用刀抵的,已然结痂,无比狰狞地印在雪色肌肤上。
沈青心中顿生恻然,一只拳头顿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
这要是换成别人,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现在面对谢十三,她发觉自己居然下不去手。
他冷漠无视的样子真恨不得一把将他撕个粉碎,可他支离憔悴的样子又让人只想一点一点细细将他拼凑起来。
沈青心头上好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上爬下四处啃食,她从未有过这样迷茫又无力的情绪。
真想一拳打点什么!
“阿青!”
身后忽然有人喊住她,然后她那只高高举起的拳头就被岳瑛拽了下来:“好好的让你来送些热粥,这么凶做什么?”
岳瑛本来是劝着沈青过来缓和一下的,不然谢十三可真的绝食而亡了,没想到她刚到门口,就看到这么剑拔弩张的一幕。
“你先冷静一下吧。”
沈青再多一瞬都待不下去,甩开谢珩,拔腿就走:“他要活就活,想死就死!”
一句话说完,人影早就循着话音消失在门外。
屋中再次清净下来,岳瑛叹了口气,往案几上摆了一碟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马蹄糕,晶莹澄亮,清香扑鼻,是经典的洛京风味,但也绝不是洛京普通百姓能吃上的餐中食物。
她就守着这马蹄糕蒸好的这会儿功夫,两人险些打了起来。
“公子何必自苦于此呢?”
谢珩还是就着刚才被沈青甩开的姿势靠在窗沿边,不闻也不答。
岳瑛也不恼,又替他倒了一杯热茶:“公子现下对沈青有怨气,又何尝不是因为对她有偏见呢?”
有偏见?
谢珩清淡麻木的眉眼间,终于隐隐有了一丝不耐的戾气。
他望了一眼摆在手边的马蹄糕,哑声询问:“冒昧问一句夫人,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他听闻,这位夫人被掳上山时也是万般反抗不肯屈就,现在却要反过来替作恶的人当说客?
面对谢珩探过来的审视目光,岳瑛垂了眼眸:“虽然我和你都是被迫上了这小金顶,但归根结底,我和你确实完全不一样。”
“三岔湾的事情我听说了,你的所见所闻,正是我的切身经历。”
谢珩震惊抬眸望她,终究没有打断她的话,继续静默地等待她的下文。
“当年我父亲被流放,带着家小途径三岔湾,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我的父母兄弟,也被当场灭口。若不是阿青出手,我恐怕也同当日那些女子一样被贼人掳去那般下场。”
岳瑛极力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如诉生前事。
“那天我最终活了下来,我这条命也是莽山十几位弟兄的命换来的。后来我才知道,渝州各匪寨之间自有规矩,坏了规矩,是要用流血作为代价的。阿青遇到我,正好是她执掌莽山后第一次参与三岔湾的行动,那次救下我流血的代价太大了,大到她再也没有贸然去破坏规矩。”
“以你当日所见之情景,若是要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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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无辜女子,阿青必定要与其他山头再次交恶,阿青不愿重蹈覆辙没有出手,你会生气,就是因为你的偏见,在你心中,无辜妇孺的性命要比小金顶上土匪的性命高贵得多。”
岳瑛一语点破,谢珩脑子里轰然想起那天沈青最后对他说的话,舍生取义,是君子所为,不是土匪所为。
他还是不解:“即便沈青最后救了你,可最开始不是因为他联合其他匪寨的人围劫了你和你的家人吗?”
岳瑛笃定反驳:“她没有参与围劫我的家人。”
她无奈叹息:“平日看你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今日才知你满心偏见全然不自知。公子在小金顶上也待了这么久,无论莽山还是三岔湾,往来过路总有行人,可这么多天来,公子难道没留心过,阿青也只有在那天出手围劫?”
谢珩沉吟思索,想到的还是沈青的原话,没有钱财和长相不好的,她也不会去动。
可能这么多天,只有庾闻能入了他的眼吧。
“公子对阿青可以继续选择眼盲心盲,或许也可以试着去看一看莽山兄弟何其清苦又何其忠心,莽山女匪是从何而来,还有莽山每次出手打劫的都是何方人物……”
岳瑛直到要一时扭转一个人的偏见是很难的,没有再多说下去,只最后再提点了一句:“公子一心寻死,最大的意义不过是阿青或许会生气难过几日,然后很快也会忘了这回事。活下去,才是有意义的。”
等她掩门离开,谢珩又被重留于一个人的世界。
空荡荡的房间重新归于沉寂,几只小雏鸟似乎吃饱也不再发出细细弱弱的鸣叫,桌上那簇烛火明明暗暗跳动着,忽然灯芯一闪,一颗小火花飞溅出来,落在桌面上又熄灭了。
一直守在窗边那道纹丝不动的身影终于坐直了身子,端起手边半冷了的茶,缓缓喝下去。
久违的甘甜打开了味蕾。
他并不是要做绝食明志的壮举,也没有求死之心,只是实在食难下咽,不如不吃。
岳瑛的一番话忽然让他清醒了不少,与其说他是在跟沈青抗议,莫不如说是他在惩罚自己。
身为渝州官员,在渝州地界上,他不能护佑同僚和无辜女子的性命,此是一罪。
其二是,自始至终,他袖里玄关中的银丝,从未出袖。
所以他对沈青真是满心偏见?
他自诩君子,那样关头,权衡之下,尚且做不到舍生取义,却在怨怼一个山匪没有舍命救人?
这么一看,还真是很难分出个高低贵贱出来。
他在心底冷笑一声,觉得这幽幽烛火实在扰人心绪,抬手捻灭了灯芯,房中顿时一片漆暗。
这几日他也没怎么好眠过,实在困了,也只是合目浅寐一番,实在是白雪上幼童的鲜血、空旷山谷里女子绝望的悲号,时时入梦。
这是让人一生都不得好眠的噩梦。
砰——
木门一下被人从外面轰然踢开,谢珩猛然睁眼,窗外竟然已经有了晨曦的微光。
随着门外吹进来的一股冷风,他也看清那道昨日愤然离去的青影。
“谢十三,我还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刚坐起身,他的手腕就被沈青紧紧攥住,直把他往下拖。
“你做什么?”
他下意识用力一推,没想到竟轻而易举将人推开了。
沈青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直揉自己手腕:“走,你现在跟我下山!”
谢珩目光落在她手上还缠着的绷带上终于微缓了语气:“下山去做什么?”
“去打劫啊,总不能天天吃喝玩乐然后乐不思蜀吧?”
“……不去。”谢珩刚缓了些的语气瞬间冷硬。
沈青气得又上前一把拽他:“进了我这土匪窝,去不去,由不得你!”
谢珩还要挣扎,只是视线总是不由自主望到她腕间的绷带上,这么多天过去,竟然还肿得缠了好几圈绷带。
“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19. 第 19 章
今日路程不远,沈青只随手点了几个兄弟,连赖三和萧瑞都没带上,不紧不慢下了小金顶。
见谢十三一路垮着个脸,一直静默地跟在身后,两人走了一路,只有脚下沙沙碎雪的声音陪伴一路,一路无言中显得格外刺耳。
直到下了两座山头,她终于按捺不住试着打破沉默:“知道我们前面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吗?”
谢珩打眼略一观察:“青煞口?”
这是渝州官兵尚能掌控的最后一道地界,过了青煞口,就彻底是莽山也就是沈青的地盘了。
沈青点了点头:“看来你跟在你族兄身边,也是有些见识的。原来这里叫青阳口,听起来也太普通了,多亏有我,都说进了这当口,就能感受到坐地一只虎沈青的煞气了,不知不觉,这里就变成了青煞口,你听是不是比青阳口好听多了?”
谢珩冷冷瞥了她一眼:“你还挺以此为傲。”
她勾唇一笑:“什么时候哪个山头用你的名字来命名,那你也会骄傲的。”
谢珩没再搭话,继续沉默地走在一旁。
方才两人一问一答,有来有回,让沈青安心不少,至少这个谢十三是肯开口理人的了。
天色尚早,所行之处,有不少被昨夜积雪压弯了的翠竹,沈青随手折了一根青竹竿放在手上把玩,脚下步伐也变得轻快,整个人悠哉得好像要去踏雪寻梅。
感受到身边这人浑身一根弦紧绷着,她忍不住出声宽慰:你不用这样紧张,这里是莽山地界,我们莽山还是很有原则的,打劫的时候,一般只谋财,不害命,你别怕就是了。”
谢珩依然沉默着,昨日岳瑛的一番话,虽然让他冲解了些许怨念,但也绝不代表他可与这悍匪苟同。今日下山,他倒要看看,沈青又准备用什么来冲击他。
青煞口是有官兵驻守的,他难道还准备当着官兵的面公然打劫吗?
“到了。”
思索间,沈青忽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随便找了个堆满积雪的矮树丛做掩护,又是令人熟悉的埋伏。
垂眼便能清楚地看见官兵的哨岗,以及身着软甲盔袍来回走动巡逻的士兵。
今日云中淡淡出了一层日影,虽然同样是躲在雪中埋伏,身上感觉似乎没有那日那般寒冷。
四周安静得诡异,再凝神一些,几乎能听见哨岗那边士兵们互相说话的声音。
直到日头终于慢慢浮出云层,茫茫天地间被照得一片雪亮,除了哨岗的声音,终于也稀稀落落听见了行人赶路的声音。
沈青扬起下巴,略微清点了一下,一路来了数十多个人,男男女女,看衣着打扮,丝绸棉麻布衣各不相同,应该是各路不同的人,过莽山的时候结伴而行,好壮个胆。
这些人过了哨岗,被几个士兵拦着稍微例行检查了一番,确认不是进山投匪的,才放行过来。
她冷眼看着这群人小心翼翼穿过哨岗正一步一步往这边过来,都不用多看,她都能感受到身边的谢十三整个人简直已经紧绷成一尊泥塑的菩萨。
她忍不住故意道:“好戏还没真正开始,你现在紧张太早了。”
谢珩一张俊脸阴沉得厉害,他喉结动了动,再次确认:“你说过,不会伤人性命。”
沈青痛快点头:“放心吧,我肯定不会伤他们性命的,至于别人嘛……那我就不能保证了。”
谢珩心口骤然缩紧:“你又这样!”
那种熟悉的残酷与无奈再次涌现,他愠怒起来,连额角青筋都隐约可见。
见美人动怒,沈青忙抿紧了嘴,不再多说。
这会轮到谢珩不依不饶:“你说清楚,到底想做什么。”
“诶,你说你要是平时也这么缠着我,那该多好。”
“人命关天,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那你自己慢慢看啊!”
看在他俊美无双的面子上,这样的恶劣态度,在整整三句话后,沈青的好耐心彻底被消耗完,最后也只扔下一句话,就撇过头去懒得再多搭理他。
谢珩没抱希望他能好好说明白,强按捺着一身愠怒,指尖默默扶上袖中机巧。
青衣掩映下,白皙纤细的后颈就在眼前,若再蹈覆辙,这次他绝不会手软!
沈青对身后那道寒凉杀意毫无察觉,正托腮闲看一行人慢慢从眼皮底下走过。
“刚过去的,等一下!”
忽然哨所出来一队士兵,又将人喊住,过路人不敢说话,三三两两低着头退开一些。
“军爷,方才不是都检查过了吗?请问还有何指教啊?”中间站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看起来稳重谨慎模样,应该是这群人中领头的,恭敬地弯着腰应付起来。
士兵中为首的一个行长抬手往那群过路人中点了几下:“方才那几个女的,还没仔细检查,要重新检查一遍。”
黑衫男子为难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女子:“军爷,这都是几个低贱的农妇商妇,就算要投匪,人家也不要啊。”
说着他又熟练地从袖中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往行长手中塞:“诶呀都怪我,方才孝敬的那点哪够,军爷们再多添些酒菜吧。”
行长接过荷包在手中掂了掂,露出一个满意的笑,紧接着,他依旧抬手招呼自己手下:“这大路上几名女眷搜查起来很不方便,把她们都带到营中去好好搜查一番,不要错过她们身上任何可能投匪的信息。”
得到指令的士兵们立刻一哄而上,吓得众人抱头乱窜,尤其是那几位妇人的丈夫,更是拼了命要护着自己女人。
混乱中,那黑衣男子迅速又献上几包银子:“几位军爷,这些都是跟在下一起回乡的同乡,我们都是绵州人,回乡只是途径此地,绝对没有投匪的人,求各位军爷高抬贵手,放我们通行吧!”
行长继续将收了银子放入袖中,然后面不改色看着自己手下肆意妄为。
普通百姓哪里是军中士兵的对手,一会儿的功夫,地上七零八落已经躺了好几个人,到处都是哭喊和哀嚎。
一位看起来清秀白皙的女子被好几个士兵或拦腰抱住或拽着胳膊,生生将她往后面拖。
本来她的丈夫已经满口是血受伤倒地,看到妻子哭着喊他,他也硬撑着用两只手爬了起来:“我要跟你们拼了!”
他踉踉跄跄冲过去,雪地上留下一路鲜红淋漓的血。
“奶奶的,还真有只要女人不要命的!”
一个士兵骂骂咧咧拔出长刀,对准了人胸口就捅过去。
“不要!”
好几处的声音异口同声喊了出来,沈青白眼一翻,很明显身边谢十三喊的这一声,立刻就暴露了他们的藏身之所。
但也是在谢珩声音响起的一瞬,她人已经轻点足尖飞身出去,方才手上被她把玩了一路的竹竿瞬间从那个拔刀士兵的喉头穿喉而过,又重新血淋淋回到她手中。
直到她稳稳落在地面上站住,身后一片雪地竟没留下半点痕迹。
青衣玉立雪中,衣摆随风烈烈张扬,唯有手中青竹,蜿蜒滴落的鲜血,开出红梅。
由于那士兵的死状过于可怖,周遭所有人都如同石化一般定在那儿,还是行长率先反应过来:“快,回去叫人。”
抓住那个清秀女子的几名士兵率先松手,争先恐后地往哨岗跑,沈青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手中竹竿率先脱手飞出,人也紧随其后,生生从两人胸口一前一后当胸而过。
还剩一个侥幸跑脱,沈青竹竿运力一甩,几个小雪球准确无误追上他后脑勺,那人身子还没来得及倒地,脑浆已经四下迸裂。
饶是从军多年,行长也没见过这样狠绝残忍杀人于瞬间的手法,他强压着恐惧,声音颤抖着从牙缝里溢出来:“阁下是什么人?竟然敢对官兵出手?”
沈青懒懒地用竹竿点了点地面:“按理说,这里应该算是我的地界了吧?”
“你……你是沈青?”
“这很难看出来吗?你还见过比我武功更高的人?”她摊手笑了笑,可不放过任何一个显摆的机会。
行长鼓起勇气将她上下多打量了几眼,大概见她单瘦又年少,于是多了几分底气:“沈寨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莽山,那也是渝州的地界。今日你手上多了官府人命,如果……如果你就此罢手,那我们也绝不再追究,大家继续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沈寨主意下如何?”
沈青微蹙了一下眉头,最烦这种不知死活还话多的人。
“我手上官府的人命还差这几条?拜托,我们都已经杀起来了,那今日肯定不是你死,就是你死。”
她慢条斯理说着,行长果断拔刀:“都给我一起上!拿下悍匪沈青,咱们就立大功发大财了!”
剩下几名士兵听令,纷纷铆足一口气举刀从四面围杀过来,沈青手上的竹竿在她掌心绕了个剑花,卷起杀气掠过鬓边碎发。
“正好省得我一个一个来解决。”
几把短刀逼近瞬间,她腾空用双足在几人手上转了一圈,亮晃晃的刀身都纷纷被收进了刀鞘。
灵动身影在空中如青燕一般回身,抬手起落几下,竹竿重重敲上每一个人的天灵盖,隔得近一些的话,能清晰听见头骨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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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行长偏头躲过那致命一击,沈青眼风一扫,竹竿一回,也随之横扫过他的脖颈,只见那副魁梧的身子,松松垮垮吊着个脑袋倒了下去。
沈青这才抛开手中竹竿,回身,立定,气收。
不过须臾之间,场上官兵已无人生还,雪地上横七竖八还淌着温血的尸体,跟那天在三岔湾的场景很像。
这已经是谢珩眼看着沈青第三次出手了,这次不再是出其不意的瞬间爆发,而是以一敌多的实力比拼。
起落周旋的身影,竟有几分轻拢慢捻抹复挑的音律节奏之美,原来世上有人杀起人来,可以美如仙乐。
拥有这样天资的人……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忽然一下就想到沈青那个不为人知的“隐疾”,上天果然还是公平的。
予他一长,必定要给他一短。
沈青立定在雪中,终于慢慢收敛起周身杀意,眉眼一弯,又变成唇红齿白人畜无害的俊俏公子。
她带着和煦笑意,望向早就吓趴在地的黑衫男子:“你就是左思禄吧?”
被唤作左思禄的男子这才如梦初醒:“恩……恩公,不是不是,见过沈寨主。”
见他被吓得人都爬不起来,沈青语气更和善了一些:“你看看同行的人都在不在,没少人的话咱们就赶紧走,等哨所那边的人发现不对劲……算了,那群废物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左思禄终于哆嗦着身子勉强爬起来站稳,虽然传说中的沈青并不是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样子,但他也真是不敢抬眼看她,惊魂未定地回头勉强点清人数:“沈寨主,人都是齐的。”
“好,兄弟们,送他们上路!”
“是!老大!”
兄弟们齐声一喊,可怜这些过路人,看着不知从哪冲出来的一群莽汉,喊着要送他们“上路”,再次被吓得抱头痛哭,那叫一个哀嚎遍野。
沈青真心疑惑:“咋了?有这么吓人?……行吧,那就给你们看个不吓人的吧。”
她被吵得耳朵烦,扭头扬声:“谢十三!”
方才谢珩怕被军中有士兵认出一直没露面,被她这么一喊,他才缓缓从隐蔽的矮树后侧身出来。
雪色照映,玉人翩然而立。
惊恐绝望的哭嚎哀泣渐渐低停,一双双眼睛安安静静望着白衣玉立的公子,仙姿不染凡尘。
无论看多少次,沈青总是会为这样的忽然又一见而感到眼前一亮,正好也对上他一双有星河流转的眸子。
可惜那样一双好看有神的眸子,写满了疑惑和一丝不愿放松的警惕。
在他开口质问以前,她抢先一步遏制住他的话头:“放心,这我收了买路钱的,我罩着他们。”
“原来如此。”谢珩眉眼平淡,微松了口气,这才合理。
左思禄趁机在沈青还有耐心的时候赶紧开口安抚同伴:“各位乡亲们别怕,这位沈寨主是……专门来护送我们的。”
也怪他,在土匪的地界请了一群土匪来护送,这事他一开始也没跟同行的人说,好在这白衣公子出现,恐慌的情绪暂时得到了缓解。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瑟瑟缩缩离沈青远远站着,谁也不敢多抬一下眼皮,生怕不小心跟她对视上,被她生吞活剥了去。
沈青浑然看不见一行人都快抖成筛子了,还大咧咧向人招手:“走吧,都跟着我走吧!”
她不招手还好,一招手,一堆人又往后退了老远。
可是后面横七竖八躺的都是死尸,也无处可去。
左思禄鼓起勇气小心开口:“要不沈寨主您就带着兄弟们往前走,我和老乡们在后面跟着,那些官兵就算追来了,有您在前面镇场子,还有谁敢不长眼上来轻举妄动?”
不错,这话听着顺耳极了,沈青欣然答应,领着兄弟们出发,大摇大摆走在自家领地上。
直到众人见谢珩那道不染纤尘的身影也跟在沈青身边,大家才敢壮着胆子,慢慢保持一段距离也慢慢跟了上去。
绕着莽山脚下穿行了许久,除了踩在雪地上咯吱不齐的脚步声,大家都敛声屏气,连重一点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沈青感觉自己腕上隐隐作痛,低头才发觉缠在上面的绷带松散开了,原本在慢慢消肿的手腕这会儿又肿了一大圈,没办法,只能等回小金顶让岳瑛给重新包扎一下了。
只是越往前走,手上就越发疼得厉害,竟然比前些天刚受伤那会还要钻心地疼,她咬咬牙,干脆把两只手揣在怀里兜着走。
谢珩走在她身边,目光追随她松散下来垂散一端的绷带看了会,忽然轻声开口:“有些累了,不如休息一下吧。”
20. 第 20 章
“啊?”
沈青顿了脚步,往后看了一眼,即便是那些瘦弱些的妇人,也都搀着自己夫君一直跟了上来,没见谁说累的,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说累?
她一脸鄙夷:“这就累了?”
“嗯。”
谢珩微抿着唇,唇色有点泛白,沈青忽然想起这人之前是有好几天不吃不喝,这么一看,真有几分沈腰潘鬓消磨的羸弱风姿,顿时就心软起来。
算了,人家好歹平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公子,比温室里的花还娇贵着。
“行吧,那大家就各自找地方就地休息一会儿。”
她招呼了大家去休息,自己也找了个树干下积雪薄一些的地方靠下去坐着,刚坐下来,眼前一晃,谢十三竟然也拂衣在她面前坐下。
两人自上次争执后,第一次这么面对面坐着,她有些不自然地“哼”了一声:“我可是个土匪啊,你这种君子最好离我远点,免得玷污了你的高尚名节。”
谢珩没接话,向她摊开手掌:“把你的手腕给我看看。”
“看什么看啊?”
“你不疼吗?”
沈青顿时奇了,便伸出两只手来:“你还会医术?”
谢珩低头一圈一圈替她将缠在腕上的绷带解开:“平日无事时,偶尔会看看医书。”
他们大户人家收藏起来的医书,应该都是些绝世良方,这么一想,沈青也就放心把两只腕子交给他了。
绷带一松,看到自己露出的手腕简直快肿成小猪蹄了一般,沈青也吓了一跳:“奇怪,明明今天我可没有用杀庾闻那么大力气,怎么肿得比那天还大了?”
谢珩轻轻瞥了她一眼:“你手上本来就淤血未消,还强行用腕力催动竹竿生生敲碎人的头骨,伤上加伤,自然就严重了。”
可能单个来看,她肯定没有用出手将庾闻毙命的瞬间爆发力,但是今天那一地的尸身……也真是不看看这一口气杀了多少人。
沈青似乎也想到这个了,“哎呀”一声:“这下好了,又背了几条官府的人命,估计等谢珩听到消息,又要气得捶胸顿足了……”
“……你什么时候见他捶胸顿足了?”
“我猜的嘛,感觉他经常气急败坏来着。不过前几天庾闻死了,他好像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他又在暗地里憋什么坏水,外面总有人说官匪一家,真该让谢珩亲眼来看看,这做官的真黑心起来,可没我们土匪什么事,”说着她忽然惆怅起来:“诶,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时候我们莽山的名声,就是这样被败坏的。”
谢珩知道他的意思,如果不是今日他下山,那左思禄这一行人必定惨死在那群官兵手下,既然在莽山地界,对外肯定会将行凶的名头扣在沈青身上。
而他今日下山来,虽是救了左思禄等人,可对外而言,也坐实了他残杀官兵的恶劣行径。
若不是因为此时亲眼目睹一切,等消息传到刺史府,他的确会为此更记一笔沈青十恶不赦的大罪。
看他这幅稀疏平常的模样也知道,莽山附近常有官兵借沈青的名头,做着欺男霸女杀人抢劫的行径。
青煞口附近的哨所,原来是属杜峤的管辖范畴,杜峤死后,他暂时还没来得及做出新的官员调动布置。
又想到前几日庾闻之事,他终于开口问道:“所以今天这一幕,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
他的指尖还搭在沈青的手腕上,丝丝微凉的触感缓解了她些许腕上的疼痛,她语气稀松平常:“不管今天你有没有来,这样的事情都是会发生的。”
总归一切还是太出乎意料,谢珩不由叹道:“没想到在这莽山,有一天还能亲眼看到你竟然在护送行人。”
有了那些官兵的衬托,沈青收买路钱这黑心举动,居然都显得合情合理起来。
真是令人发指。
沈青眉开眼笑:“没办法,人家给的银子太多,我很难拒绝的。”
话音刚落,空气里一声脆响,然后是手腕上锥心刺骨的剧痛。
“啊——”
“啊!!!”
“谢十三!!!”
紧接着是沈青连续三声的爆鸣,大叫完她想也没想,身子往前一栽,张嘴一口就往他肩头咬下去。
这一口咬得可真是不轻,谢珩倒抽了口冷气:“你骨头错位了,我帮你接上去……”
“那你也不能趁人不备偷袭我吧!”
沈青松了口,下巴无力地搁在他肩头气得直嚷嚷,方才瞬间剧痛的冲击,眼角都要生生飚出眼泪来,可不能让人瞧见!
不然她这一世威名可毁于一旦了!
“要是提前跟你说好,恐怕我还没开始动手,你就大叫不止了。”
谢珩的声音温和如水,沈青总觉得他就是在嘲讽自己:“那你也不准笑我!”
“我哪里笑了?”谢珩真是无奈。
沈青坐直了身子,气呼呼盯着他,确实只见他眉眼清淡如水,唇畔一点弧度也没有,果然没有嘲笑她?
两人隔得很近,谢珩也顺势看到了咫尺之间,沈青那双清亮带水的眸子,像是哭过,一本正经地撇着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堂堂悍匪沈青,竟然怕疼?……刚刚谁拿一根竹竿杀人杀得血流成河啊。
他被她审视的目光盯得有几分不自在,微微错开眼神:“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手腕上的伤,于是试着活动了一下还是肿得很厉害的腕子:“诶!真的不怎么疼了!不是先前那种疼法了!谢十三,你真是我的心肝!”
她又搂上谢珩的肩,那张容色绝俗的面容就在眼前,一瞬间她真想一口亲上去。只是不远处的左思禄那群人的表情实在太过于目瞪口呆,连那些本来连头都不敢抬的女子都纷纷看了过来,她突然也没了兴致。
“没有没有,沈寨主,刚刚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您继续!”
被她冷冷目光一扫,左思禄连忙带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雪地里,刚才虽然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但这么又是抱又是啃又是叫,那肯定是错不了!
原来不仅洛京断袖成风,远在渝州的沈寨主也好这一口啊!
“左掌柜,我跟你说个事。”
他这边正思绪万千,沈青冷不丁一句话顿时让他心中大骇,不会是刚刚看了不该看的,要被灭口了吧?
他强忍着恐惧:“您尽管说。”
沈青换了个方向面对这群人坐着:“我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已经护送你到这里了,前面马上就出了莽山,那可不归我们管了。”
“自然自然,沈寨主屈尊亲自护送我们这一程,在下感激不尽,这里不多不少还有些茶水费,请您不要嫌弃。”
左思禄小心翼翼又献上一包银子,沈青眼也不眨,一把收下。
“看你给得多,我就直说了,你这银子白花了,”她掂着手中银子:“想回绵州,你必死无疑。”
左思禄吓得面如土色,以为她要出尔反尔:“沈寨主……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啊?要是钱不够,我这还有……”
“诶!”沈青重重叹了口气:“说你这人笨呢,你还知道在土匪的地盘给出买路钱,说你机灵呢,我看你还是人傻钱多。我放你过去,收一百两银子,那我杀了你,岂不是你的银子都归我了?我还一了百了呢,多省事啊。”
左思禄直接瘫倒在地:“沈寨主……求您饶命啊……”
连谢珩都变了脸色,带上警告意味:“沈青。”
沈青回头瞪了他一眼,才又继续向左思禄说道:“放心,我收了你钱,那我肯定不会杀你了。但是你往后走,光是要出渝州,那可还有好几座匪山要过,虽然我知道你肯定也是交了保护费的,那可根本没用,你这种身价的人,就是一只肥猪进了屠宰场,他们肯定要宰了你。”
“天啊,对比起来,我可简直是世上最讲道义最良善的山匪了。”她说着忍不住对自己啧啧发出由衷赞叹。
左思禄犹豫了起来。
要过莽山之际,他已经先向小金顶献上银子进行打点,买个平安过路,后来沈青又多要了三百两,原以为是他狮子大开口强行勒索,但也没法子,只好忍痛给了。
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遇上大险,若不是沈青收了保护费真出手搭救,所有人必定命丧于此。
于是对沈青,除了完全地防备和恐惧,也多生了几分信任。
见他犹疑,沈青又悠悠开口:“反正现在绵州你去不了,洛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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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肯定也回不去了,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吧。”
早在左思禄送银子打点关系的时候,她也先摸了个底,这人在洛京经商多年,产业颇丰,日渐积累下,不被京中贵勋世家所容,几乎要将他赶尽杀绝,最后不得不放弃多年经营,舍了洛京的富贵繁华,准备回老家绵州去。
回绵州,是为了避祸。
她寥寥这么一句话,犹如蛇打七寸,将左思禄面临的绝境揭露出来。
“那……沈寨主有何高见?”
沈青托着下巴,眼神清清亮亮:“不用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我收了你这个小弟怎么样?”
“啊!?”
她这话实在太出人意料,以至于左思禄都忘记了恐惧。
他想破脑袋给自己谋划的千万条退路,可没有当山匪这一条啊!
“啊什么?除了让莽山来护你周全,你觉得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我跟你说,我们莽山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要的啊,不过我是个惜才之人,你这身经营的本事不能浪费了,正好我也缺个掌财之人,我一大家子兄弟要养呢,总靠打劫这钱也来得不够,以后你来了莽山,我负责抢钱,你负责生钱,让咱们莽山越发壮大,如何?”
左思禄说不出话来,他总觉得有诈,沈青怎么可能会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他?
他还没回答,沈青语重心长向他指了指其他兄弟:“你看在我莽山当兄弟多舒服,出来杀人都是老大先出来动手,他们最后出来扫扫尾就行了,这世上哪里还找得到这样好的差事?”
在一边的谢珩顿时听得有些无语,原来他今日带这些兄弟出门又没让他们出手,是为了显摆这一点的?
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再往下走,经过孟渊或徐唐之类的地盘,给再多买路钱也是送命。
沈青有心要收了这个人,再多僵持会,等他没了耐心,恐有不利。
于是他轻咳了声:“左掌柜,留得青山在。”
他声音温和平静,却别有一种令人信服安定的力量。
左思禄毕竟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人,须臾之间,已经迅速认清局势,就此时而言,他回乡无望,洛京也不容他,莽山即便是龙潭虎穴,竟也是他唯一的生路了。
他当即就做了决定,用江湖人的方式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我这条命是沈寨主救的,这辈子任凭沈寨主驱使。”
“行了,既然是自家兄弟了,以后不要叫我沈寨主,直接叫我老大就行。”对于这种识时务的人,沈青向来好脾气。
左思禄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和他同行的人,恳求道:“老大,我的这些老乡们……”
沈青大手一挥:“想入伙的,那就都一起收了!”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起来,有两三个胆子大些的汉子试着走了出来:“我们愿意留在莽山给沈寨主效劳,反正老家的田地房屋都被那些狗官霸占得七七八八了,回去也无用,请沈寨主收留我们!”
剩下还有一些,尤其是身边带了女眷的,大多是眼神中带着深深恐惧瑟缩着往后退。
为此,沈青还专门补充了一句:“我们山上也收女土匪的!”
这话一出,换来的是他们更加惊恐的眼神。
她也习以为常,不再勉强:“行了,不想入伙的,你们想继续去绵州还是回洛京都行,我让兄弟们按约定护送你们出莽山,你们比较穷,还算安全,不过……有女眷的,最好往回走吧。”
这些人并不是左思禄的亲眷,只是一起结伴回乡的同行人,言尽于此,等他们选了各自要走的路,有重新往回走的,也有决定继续前行的,沈青都派了兄弟,护送他们离开莽山地界。
望着同乡远去的背影,左思禄还是生出了一丝惆怅:“家中还有八十老母,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去尽孝。”
沈青已经热情熟稔地上手跟他勾肩搭背了:“兄弟,先要活着,活着才能说以后。”
谢珩跟在两人身后,看着矮了小半个头的沈青,伸长了手臂搭住身边男人的肩膀,心底莫名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于是错开视线。
山间松竹错落,都挂着冰花雪色,冷风一吹,满山簌簌寒意扑面而来。
风大难耐,他别过头,目光重新落向沈青搭住男人的手臂上。
21. 第 21 章
今晚的小金顶,是热气腾腾的酒香肉满。
屋前檐下,火把通明,将覆在地上的白雪映得晶亮夺目,桌椅七七八八胡乱拼凑,宴席大摆起来。
沈青近来发了几笔横财,谢珩给的一百金酬劳,劫杀了庾闻分到的金银珠宝,还有今天的左思禄,非常识时务地表示自己既然已经归属莽山,当把所有家当尽数上交。
不管怎么样,都够兄弟们敞开肚皮大吃大喝好一阵子了。
谢珩不喜这样的喧闹嘈杂,但还是被沈青拖了出来,索性找了张靠边的桌子,远离人群拂衣坐下。
他这一身卓然出尘的气度,往哪坐,都很格格不入。
沈青早就在人堆中混得看不清人影,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喊和叫闹声中,她笑得那可是格外爽朗清越。
见谢珩只身一人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左思禄带着自己几个一起归顺的同乡,大着胆子坐了过来。
“谢公子,方便凑个桌吗?”
他客客气气询问,见谢珩颔首,才招呼同乡一起坐下来。初上小金顶,虽然沈青看上去洒脱磊落,但也实在不能掉以轻心,这可是一整个山头的土匪啊!也只有眼前这位貌若天人的神仙公子,好让人亲近一二了。
而且听说这公子竟然是被强掳上山来的,那肯定能有很多共同话题。
他将谢珩杯中斟满,自己先举杯喝了一口示意:“谢公子,今日还要多谢你出言提醒,才让我下定决心,归顺了莽山,捡回一条命来。”
谢珩听他说着,垂眸望着杯中色泽微浊的酒,并没有说话。
左思禄自觉有些尴尬,只好一个人默默在旁边啜了两口酒,身边公子忽然举杯将那杯浊酒一饮而尽。
“既然你手上颇有基业,为何宁可落草为寇,也不愿回洛京过安稳的富商日子呢?”
谢珩从未喝过这样粗劣的酒,喉头如在刀尖滚过一遍,他缓声开口,疑惑中还带着一丝质问。
左思禄苦笑一声:“公子,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在洛京还有生机,谁愿意辱没名声,来这山头做土匪呢?”
谢珩不解,偏过头来:“怎么说?”
“普天之下,莫不是四大世家的天下啊。”
左思禄悠悠叹了口气,悄悄觑了一眼谢珩的神色,他既知这公子姓谢,又通身这样的气派,那必定就是出自四世家之首的谢家子弟了。
谢珩眉眼间不见波澜:“所以你是因跟四大世家之间的龃龉,而被逼走回乡的?”
此处不再是洛京,左思禄也不必再顾虑太多:“我啊,本就是一介布衣,祖上三代连个读书人都没有,年轻的时候想着去洛京做些小生意谋生,靠着一身辛劳和些许运气,没想到竟把生意做了起来,在洛京的商户中颇有了些根基和地位。”
“但也怪我锋芒太露,不懂急流勇退的道理。四大世家中,桓家虽是排在最末,却是为天下商户之首的皇商大户。近年来我的丝绸和酒楼的生意越做越大,这两样产业几乎快要比肩上桓家,虽然我年年照例向桓家进献了银钱,但也终不能被桓家所容。”
谢珩听出一些门道,但也不全然相信他:“你既是清白坦荡地做生意,还怕被桓家的人抓了把柄吗?”
左思禄摇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若是桓家用私权和家世胁迫于你,既是洛京天子脚下,你向有司状告申冤,也有人敢公然徇私枉法吗?”
左思禄苦笑一声:“天下司法,如今掌控在谁手中?”
谢珩沉默了。
在朝,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之中,近半数官员都出自四大世家中的庾家;在地方,专管司法刑罚的官员,也多出于庾家。时人都称,庾家就是这天下的判官。
而庾家与桓家,世代联姻,从连甚密。
“虽然说起来,我这身家也算跻身富贵之流,可是归根结底,我也只是一介布衣。在四大世家面前,我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被捏死的小蚂蚁,他们也没准备给我活路,我不得已只好变卖了家产准备回乡。”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公子你也看到了。说起来也是上天眷顾,留我一命,我回乡路上向各处匪寨都交了买路的银钱,原本也只是求各位寨主能高抬贵手放我出行,没想到路上遇到的最大的催命符,竟然是朝廷官兵。都说官匪一家,官黑起来,那可真是比匪黑多了。”
谢珩不动声色听着,指尖微微攥紧手中瓷杯:“在洛京,你被世家相逼,谢家在其中可有推波助澜?”
左思禄见他一身清正,与洛京中那些斗鸡走狗的世家公子绝然不同,便也坦然:“直接对我赶尽杀绝的,确实只有庾家与桓家,可是四大世家同气连枝,相互之间勾连之深,恐怕公子比我更清楚。公子试想,若四大世家其中能有一家秉公无私,我又怎么会求生无路呢?”
他的一番话,让谢珩再度哑然。
在这件事中,无论谢家是暗中推波助澜,还是袖手旁观,都不该是一个清门世家之首所为。
何况,左思禄虽然是一介布衣,可是财力地位早就远胜一般的平头百姓,连他这样的人在世家的夹缝中都无法生存,那些贫苦百姓,岂不是更加申诉无门?
又想到他此番来渝州种种所见,均田令名存实亡,多少百姓卖儿鬻女,民不聊生。
“公子,实话跟你说了吧,”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交杯换盏了几轮,左思禄也打开话匣子又凑近了一些:“其实要回绵州,前路凶险,我大可以换条道绕过渝州,只是忽然想明白了,洛京在天子脚下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绵州天高地远,只怕我更加没有活路。”
一说到这个,还不用谢珩多问,左思禄身边的那几个同乡纷纷迫不及待控诉起来:“反正就算回老家,家里的田地也早就被当地那些狗官用各种理由霸占了去,我们没地可种,回去也是要被饿死。”
“听说前几天那个要回绵州的庾闻正好在半路给沈寨主给杀了,还好沈寨主替天行道,不然可不知道咱绵州老百姓又要受多少罪!”
“诶呀,光杀了庾闻有什么用啊!再换一个官来治理咱们绵州,还是庾家的人,还能指望有好日子不成?”
谢珩听闻这几人因庾闻之死由衷地感到庆幸和赞叹,向那一片喧哗处蓦然回望过去,突然就很想在人群中找到那抹青影。
这时寨外有人踏着积雪飒飒跑了过来。
“老大,今天执意要回绵州的那几个,我们送出了莽山,后来在覆船山,被绿柳寨的人看上了女眷,女眷被强掳上山,还有两个为了保护女眷被当场杀了,只有剩下两个老实没钱的被放走了。”
来人声音没有很大,但大家都安静下来在听他说话,于是他这话,在场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原本就是预料中的事情,沈青也只是略惋惜了叹了口气:“知道了,继续喝酒吧!”
说话间,她下意识往谢珩坐的方向望过去,目之所见,席间已经看不到白衣青贵的公子。
奇怪,去哪了?
要是平时,她才不操心,只不过他刚才肯定是听了这消息,指不定跑哪里伤心惆怅去了。
美人心忧,当趁机好好安抚一番,缓和缓和两人关系才是。
结果她屋前屋后,屋里屋外,一顿好找,愣是没看见半个人影。真是怪了,总不至于是躲哪里哭去了吧?
还是说自己又喝多了,眼睛开始看不见人了?
沈青纳罕着,脚下一深一浅在积雪中踩得沙沙作响,喘息间呼出的热气,在冷冽的清寒中瞬间消散。
不知不觉,她走上小金顶那座最高的草亭,草亭里空空如也,四下是空寂山风呼啸而来。
冷风吹得人清醒了些,她将手掌抵在眉间,眯了眼四下巡视。
今夜沉沉天边竟然出了一轮明月,高高低低山岗起伏,雪色被渡上一层温柔的幽冷。
直到她目光落在水汽腾腾瀑布边,一抹白衣翩跹,欲随流水直下的身姿,吓得她三魂七魄都要飞出天际。
“谢十三!”
“谢十三!你你你……你别动!”
她的声音还飘在空中,人早就如一只青燕踏过白雪落到水边,俯身将谢珩拦腰抱住。
只是她急速俯冲下来的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自己连带着怀里的人一同卷入飞流直下的奔腾流水中。
好在谢珩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托住她的后腰,反客为主稳稳将人带了回来。
沈青站稳后,丝毫没意识到刚才的危险,脱口便骂:“不是,你至于吗?受了点打击居然想着自尽?你们谢家风骨就是这样的吗?”
谢珩垂眸看着他一气儿骂完,那张清绝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点红晕,不知道是喝了些酒还是刚才太急切了的缘故。
他无奈轻叹:“我没有要寻短见,只是出来醒醒酒罢了。”
“真的?”沈青不信,仰头凑到他唇畔嗅了嗅,还真有一丝酒味。
谢珩被逼得退了两步,索性拂了拂地上的雪盘腿坐了下来,沈青见状,也非挨着他并肩坐下。
两人静静坐着,谁都没说话,只有腾腾流水从脚边哗哗淌过。沈青撑着下巴,心想这应该是他们两人上次争执过后,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坐在一起。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要感慨的,酒意上头,她这次没喝醉,但眼睛也实在睁不开了。
“沈青。”
耳畔突然这么清凌凌一声直呼大名,她立刻瞪大了眼:“干嘛?”
对上她的清澈目光,谢珩停顿了一下,原本是想说声抱歉,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重新换成一句:“没事,只是这些天看到的事情,跟我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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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识的不一样。”
那日他被岳瑛戳破,说他因偏见而眼盲心盲,这些日子他倒也重新去细细留意了岳瑛当日反问的几个问题,对沈青的行为处事确实有了些许改观。
先前的确偏见太深,失了公允看待。
沈青偏过头,正好看到他半垂着眸子的侧颜,这人吧,平日里就算会暂时妥协,他身上总有一根傲骨撑着。
这会儿,尤其是他身上还带了些许迷离酒意,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松散柔和的样子,当真是玉山倾颓,见之生怜。
沈青怅然道:“这次你可看清楚了,盗贼本王臣啊。不仅是像左思禄这样的人,还有那个杀了庾闻小孙女的刀疤脸,你记不记得?”
那张无辜被杀的稚嫩小脸立刻浮现眼前,谢珩声音一紧:“嗯?”
“那个刀疤脸啊,落草为寇前,他家田地就是被庾闻占了,家里人反抗时,被庾闻的手下给活活打死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是被官兵扔在地上生生给踩死的。他逃脱了出来,混成孟渊的左膀右臂,当然我倒不是赞同他的做法,只能说这也是庾闻自己种下的因果了。”
身边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她快要睡着了,才听见谢十三轻声回应她:“你不是连鸳鸯两字都不会写吗?竟然能脱口背出‘盗贼本王臣’这样的句子来?”
本以为他又要搬出什么朝廷自有律法的大道理来压她,没想到竟然在打趣她?
她也想起谢十三初上莽山时,她向他请教“鸳鸯”二字逗弄他的事情。
他这会儿拿这个来打趣,看来是真不生气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你以为啊,我好歹也是一寨之主,每天要操心很多事情的!总还是要读几句书懂些道理吧。”
她说起话来,从侧面看上去,腮边一鼓一鼓的。
谢珩心想,看来冷战的这些日子,这人倒是大吃大喝一顿没落下,连下颌都圆润了一些。
再联想到自己却独自锁在房中水米不进,他不由得哑然失笑。
沈青狐疑地望向他微扬的唇畔:“我还以为你会伤心欲绝呢,怎么感觉你今晚心情格外好的样子?还是说你喝多了就会比较兴奋?”
“不是,只是觉得庆幸,看到了这些。”谢珩矢口否认。
沈青大咧咧接过他的话:“你该庆幸你遇到了我!不然你就跟你那个族兄一样,一直在坐井观天,永远都在做一些徒劳无用的事情,然后把自己弄得越来越偏执,最后走到穷途末路中去。”
谢珩这次虚心求教起来:“你说的徒劳无用是指些什么?”
反正无事,沈青便也闲闲与他道来:“你看谢珩,来渝州这几个月,也算是雷霆手段,本来乱七八糟的地方看上去被他整治得井然有序。可是结果呢,他动的是渝州地方官的根本利益,渝州的那些地方官一心只想置他于死地。再退一步说,他铲除了那些奸邪狗官,可是也没太大的用啊,青煞口杀掳百姓的可还是官府的人。渝州那么大,他一个人管得过来吗?”
“就算渝州被他彻底整顿好了,那绵州呢?银州?洛京呢?均田制已经名存实亡多少年了,谢珩一己之力,挽不了大厦将倾。”
谢珩一双眉头不自觉微微蹙紧:“那你有何高见?”
沈青觉得好笑,双肘撑着膝上换了一个更松松垮垮的坐姿:“我要是有高见,我还在这里当土匪?非要想办法的话,那只怕整个大渝都要彻底经历一次刮骨疗毒,谢家也难辞其咎。到时候啊,就算谢珩有这个决心和能力,第一个跳出来阻止他的,就是谢家。”
末了,她认真拍了拍谢珩的肩膀:“你别想了,以后你就安心跟着我吧,你族兄没救了,他那人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你别跟他受罪了。”
谢珩半仰着头,从沈青的目光看去,温雅笔挺的侧颜正好与月色映雪的起伏山峦重叠映衬。
尤其他那身清傲褪去,玉姿仙貌里平添了几分低迷怅惘,端看之下,沈青还是不自觉收敛了呼吸。
可惜这人偏偏开口,说的话也太不不中听了:“族兄常说,要知其不可为而为。”
沈青此时真想破口大骂,看来他受谢珩的荼毒不浅,要让他的想法有些变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算了。
“行吧,那我先睡了。”
她果断放弃继续掰扯,话音一落,脑袋一歪,重重砸向谢珩肩头。
谢珩下意识抬起臂弯托住她歪倒下来的身子,低头看时,这人已经窝在他臂弯里砸吧着睡得酣熟。
密密长睫也安安静静覆下。
万山载月,雪色尤亮,四下静谧极了,只有流水的声音飞漱不止。
谢珩突然听见自己心口突突猛跳了几下,他忙卸了手上扶住沈青的力气,端直了身子坐好。
果然那些粗劣的酒,不该多喝。
22. 第 22 章
第二日酒醒,据谢十三交待,沈青才知道自己昨晚是萧瑞他们见她离席后久不见人,不放心寻来,把她扛了回去扔在谢十三的榻上。
不管怎么样,终于又能过上同床共枕的日子了。
虽然谢十三跟她说起话来又恢复了平和温顺,但也能感受到,他始终有些怏怏的,更多的时候,他都是沉默着逗弄安置在窗沿边的那几只小鸟,小雏鸟身上已经覆了一层细细软软的羽毛,终于没有丑得那么惨绝人寰,可惜只会勾着爪子摇摇摆摆走路,还飞不起来。
沈青记得,他刚来莽山的时候,是何等孤傲冷漠,现在性子是柔顺了不少,只是总觉得他周身被一层似有若无的忧伤笼罩着。
这些天的种种经历,几乎要磋磨掉他一身的傲骨。
一道被撕开的裂痕,即便又粘合起来,总还是会留下痕迹,需要时光来慢慢覆去。
诶,管他呢,反正每天一醒来就能看到一张让自己心情大好的脸就行。
跟十三在瀑布边谈心破冰的那天,老天爷也是很给面子地放了晴,赏了一轮月色。
只不过那天过后,老天爷又收起了好脸色,时而沥沥小雪,时而纷纷大雪,莽山延绵,继续被皑皑白雪笼罩着。
谢珩倒是尽职尽责,每日清晨便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往草庐给萧瑞讲课教学,沈青乐得清闲,窝在屋子里烤着炭火,懒得出门。
这日谢珩掸落了身上的暮雪跨进屋来,破天荒地见沈青竟然凑在灯边,凝神细细翻阅一卷书册。见他归来,顿时舒展了眉眼,扬手招呼他过去。
“这个左思禄真是个能人,我让他替我管理一下财账,没想到短短几日,整个莽山这几年来乱七八糟的银钱状况被他理出这样一卷分明的账册!”
谢珩倒没什么意外:“他一介布衣,孤身一人独闯洛京,数年间能经营出一番让四大世家都忌惮的生意来,自然是有本事的。”
闻言,沈青眉眼更加明亮:“有此人替我管理财账,那可真是如虎添翼,以后莽山的钱越聚越多,那我可真是……简直前途不可限量!”
在莽山的财务经营上,她向来是抢来就花,花一段时间又继续去抢,财聚财去都随缘,加上她对抢劫对象也多有删选,其实手头经常拮据。
直到今日看了左思禄理出来的账本,她也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能养活近万的兄弟,手上经营流水比想象中庞大太多,若是能好生管理经营,也实在不容小觑!
谢珩也被她随手在账本上指出的几个数目当头一棒,脸色都冷了几分:“你想要一个什么前途?”
再这样发展下去,一座小小莽山,只怕已经容不下这坐地一只虎了。
沈青晶晶亮亮的眸子像是被一碰冷水泼灭,托腮惆怅道:“走一步看一步呗,别看谢珩最近好像消停了,他肯定在背地里想什么法子呢,我看他剿匪决心可太坚定了,我与他之间必有一场死决。到时候就看,我赢了呢,那就是与天下世家彻底撕破脸,前路更加未知,要是输了呢,我肯定也完了。所以到时候再看吧。”
每次一想到这些,她都觉得头疼不想多说,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账册,神神秘秘从身后取出一个用绸布包裹着的长匣子,并不计较方才谢珩的冷声质问。
“看我给你弄来什么好东西?”
谢珩听到那句“我与他之间必有一场死决”,一颗心蓦地沉了下去,再看她笑吟吟揭开绸布,缓缓露出的沉香木匣实在太过熟悉。
“上次你不是说你也会弹琴吗?听说弹琴之人对手中的琴要求甚高,所以我给你弄了一把天下最好的琴来。这些天看你心情也不太好,正好可以抚琴解解闷。”
沈青翻开沉香木匣,一只乌木七弦静静卧在匣中。
谢珩瞥了一眼琴尾处龙飞凤舞的题字,不由失笑:“真是辛苦你了,竟然去刺史府把这琴给抢来了。”
见他认出这琴,沈青也坦然:“我听说天下没有比这把琴音色更好的了,还是百年前开朝圣帝亲笔题的字呢。这乌木千年不朽,百年留香,历朝历代下来不知经历了多少名士之手,这琴谢珩能用得,怎么你谢十三用不得吗?反正给你用的,那必然得是最好的。”
“……多谢。”
如果不是沈青去刺史府抢了本来就是他的所属之物来送给他,那或许还真是让人有些动容。
沈青双手撑着下巴,满眼期待催促道:“你不是心情不好吗?赶紧抚琴消愁嘛。”
谢珩垂眸,白玉般的指尖缓缓拂过乌木琴身,每一处的纹路和触感都是他熟悉的。
世有名琴,名唤乌尾,相传造于上古,世代相传,百年前圣帝开朝,将此琴赐给了谢家。他只记得,自从学习音律的第一天起,这把琴就是属于自己,他与此琴,人琴不离,才有声动京华的绝妙。
没想到今日这只乌尾,竟也随他落入泥淖之中。
“改天吧,现在太晚了。”
每次拂琴,总是要沐浴焚香,再将乌尾置于白玉琴台上,才能拂动琴弦,眼下这间四下无物的木屋,他实在不忍拂动琴弦。
看着他娴熟地盖上沉香木匣,又披上绸布,沈青尤不死心,撇着嘴问:“就弹一小曲也不行吗?我真想听听这传说中天下第一琴弹出来是个什么声音。”
对上她失望的目光,谢珩心中忽然一滞,开口的时候声音不由得都温和了起来:“我没有心情不好,要不熄灯歇息吧?”
每次他压低了声音款款说道的时候,沈青总是要憧怔一下,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如玉容色,温柔细语。
“好……那熄灯歇息。”
反应过来,她麻溜地卷着被子睡进榻里边,能一起共枕同眠,还听什么琴啊!
好一会儿,屋中烛火熄灭,身边有人掀了被子睡进来,她立刻翻身攀着对方的臂膀,凑在他肩头好一阵说话。
无非就是莽山大大小小一些事情,顺便再骂骂谢珩,谢珩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应付着,直到耳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轻轻浅浅均匀的呼吸。
谢珩却没有睡意。
自见识了三岔湾幼童无辜被杀戮,青煞口在官兵刀尖下瑟瑟发抖的清秀女子,他睡得越来越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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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甚至整夜无眠。
他偏头看去,沈青几乎一整张脸都埋在自己臂弯里,睡得正酣。大概是因为知道他先天不足的隐疾,对于他的靠近,他也没再那么抗拒,甚至越发纵容了起来。
他身上的确没有男人粗鄙的腌臜气,枕畔若有若无袭来的是清爽干净的少年气息,说来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匪头,其实还未及冠,比自己还小上两岁,若是生在洛京,生在谢氏,行事品貌,尤胜过族中不少年轻子弟。
对于沈青心无旁骛地好眠,他有些羡慕地叹了口气,翻身换了一个姿势想试试能不能入睡。
一翻身,入目便看见斑驳陈旧的木桌上,盛着乌尾的沉香匣还置放在上,恍然像是在做梦一样。
想来也真是又好笑又好气,阴差阳错的,在小金顶上的吃穿用度,倒都是用的自己在刺史府的东西。
他绝不信鸣山他们守卫会如此松懈,让沈青的人次次去刺史府取东西如探囊取物,想来应该是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抢来给他用的,顺水推舟罢了。
想到这,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轻轻抽身坐了起来。
他对这乌尾视若目珠,与其他外物绝然不同,他们定不会这样轻易让沈青将琴带回。
他轻手轻脚走到桌边,重新翻开木匣,伸手往琴身底部探去,换弦处的玄关里,果然缠绕了一卷柔软轻滑的丝绢。
借着窗外微光,铺展开来的丝绢上,是一封密信。
信上说,洛京下了一道圣旨到了刺史府,斥责了他来渝州几月剿匪无功,朝廷命官竟被匪徒满门灭口,身为渝州刺史的他难辞其咎。最后还给他下了一道通牒,让他在除夕前,务必清除渝州所有匪患,否则恐怕要回京治罪。
他沉默地望着丝绢上的字句,颀长身影与房中的昏暗模糊成一片。
一种孤掌难鸣的无力感占据心头。
在渝州几月,他也算是殚精竭虑勤勉治理,看起来是日渐好转,可惜沉疴难愈,即便整治了刘桧杜峤之流,阴暗之下,密密麻麻还不知有多少蟲害,他所做一切,也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至于庾闻之死,他的确难辞其咎,这次若不是庾家在推波助澜,想必这道圣旨也下不来。
还有两位叔父,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大将军,他这般锋芒毕露地行事,朝中早有微词议论到叔父头上,若他被强召回京,也是叔父们乐见其成的。
此时的洛京,各家世族之间恐怕暗潮纷涌。
在朝在野,族里族外,竟无一并肩同行之人。
榻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谢珩忙把丝绢收入袖中,回头看沈青往他睡的这边蹭了蹭,似乎没有蹭到一个温暖的身子,又颇为不满地蹙眉把被子卷得更紧一些,继续酣睡起来。
趁他在眼前酣睡,谢珩又不自觉盯着他的睡颜端详一会,相比起蛀虫百生的渝州,互相倾轧勾心斗角的世家,连占山为王的悍匪看上去都面目可亲了不少。
若是时间还够,真应该徐徐教化引导,未必不能成朝廷之大才。
可惜马上就要冬至,除夕也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