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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钱娇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第51章不必怀疑自己是断袖……


    谢珩回府便病倒了。


    在病榻上昏天暗地倒了几天,身子稍稍能下榻,他就起身按时点卯上值去了,夜里从大理寺回来,房中也是一盏孤灯,案前一道清影,就着檐下点滴雨声,再抬眼就是窗边的点点明亮。


    他寂寂望着窗檐下雨丝如线,一双眸子晦暗得没有什么神采,整个人像一只牵线木偶般坐得僵直,直到窗外有风裹挟着雨意吹入,几日下来单薄了许多的身形受不住,躬腰剧烈咳嗽起来。


    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才能解脱,许久之后,等咳声渐渐止息,他额上竟然都浸出一层细细薄汗,整个身子半靠在椅间,虚虚喘息。


    案上燃了一夜的明灯终于燃尽,因着屋外天色阴暗,屋中也是一片晦暗,一身清瘦孤影,不动如山,借着窗外昏光,隐约可辨。


    书房的门被无声推开,昏寂的房中视线明朗了一些,谢珩神色微


    动,院中有人进来,他竟毫无察觉。


    “母亲,”看清来人,他重新支起身子,一时间居然无力站起身来相迎:“您怎么来了?”


    谢夫人清疏的眉眼间愁眉不展:“我再不来,怕你要生生将自己熬死在这书房里。”


    谢珩抿了抿唇:“我不困。”


    “那总该吃些东西吧?”


    “我也不饿。”


    谢夫人重新将案上灯台点亮,温润可亲的灯光照亮案前那张苍白清隽的面容,仅仅几日的光景,明明丰神俊朗的一个人,就这样毫无血色地枯竭下去。


    “吟星,来服侍公子喝汤。”她声音亦款款温柔,却不容置疑。


    谢珩听母亲唤这名字陌生,这才发觉,母亲身后带了两个在府上似乎从未见过的丫鬟,容貌身段,实在出挑。


    那名被唤作吟星的丫鬟捧了食盒上前,眉眼盈盈望他:“这是夫人今早在小厨房亲自炖的枇杷羊乳汤,公子趁热尝尝吧。”


    说着十指纤纤揭了食盒,捧出玉盏,一阵佳肴清香扑鼻而来。


    见她向自己捧上玉盏,谢珩及时喊停了她的动作:“你先放一旁。”


    被公子出声婉拒,吟星微微抿唇,露出一点我见犹怜的神态,为难地看向谢夫人。


    谢夫人不动声色示意她暂时放下玉盏,才继续跟谢珩说起:“既然你整日要闷在书房,我自是劝不动你。不过春日寒凉,以后便让闲月在书房里贴身伺候着你,好让我能放心一些。”


    另一个被唤作闲月的姑娘果然怀中捧了绸被玉枕,上前落落行了一礼:“那我替公子将书房中矮榻打点布置好,方便公子时时安歇。”


    谢珩这下明了母亲此番前来的用意,他微微叹了口气:“母亲,这些事情鸣山都可以做,我向来喜欢清净,院中不必多添人手了。”


    谢夫人不由得温声反问他:“鸣山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小子,要是能细致照顾好你,你何至于生了这样大病?再说,我看鸣山时时有公干在身,他哪有这样的分身乏术面面俱到?”


    谢珩无奈:“母亲,我身边不止鸣山,院中还有可使唤的小厮。”


    谢夫人让闲月和吟星先退了出去,自己才在案前另一张椅上坐下,与谢珩保持一个相对而坐的状态。


    “这些日子虽说你是为了公干而劳心劳力,但我也知你是为了什么自苦至此。外面哪些是风言风语,哪些是事实,我自然有判断。”


    “母亲……”


    谢珩没想到自己心中最隐秘最不可触碰的一角就这样被猝然掀开,他一时只觉无处遁形,嗫嚅着双唇:“我……我真的不知道……”


    自开蒙习字后,他绝少母亲面前流露过半点脆弱,这一瞬间他一张病容更是白得骇人,浑然与儿时做错事后不知所措的模样无二致。


    谢夫人语气倒是平缓:“你性子随我,倒是个清净寡淡的,这些年来你又极为守礼端正,我也不必为你操心什么,只是这样,我也对你生活起居太过疏忽。你想想,像我们这样人家里的公子,在你这个年纪,谁房里没有收几个伺候的人呢?”


    “母亲,”听她又提到这一茬,谢珩还是本能抗拒:“我并未婚娶,就先在房中收了姑娘,这于礼不合。”


    谢夫人不由得叹息,本想问他循的是哪一方的礼,最终还是迂回了态度:“我也并不是让你马上将人收了,只是先放你房中伺候着,给你添添茶,研研墨,你也好习惯与女子的相处说话。”


    “你自小就沉静少言,与家中姐妹也不亲近,到了年纪房里也没个晓事的。那日我在谢府主宅与沈青有过一面之缘,反而觉得,你倒不用为此自苦。那人生了一副阴柔相貌,你不过还是迷惑在那副男生女相上面,所以我才将吟星闲月放到你房中。日子久了,你的注意力也就回到真正的女子身上了。”


    谢夫人说得并不隐晦,但算是给儿子吃下一颗定心丸,几乎就是直接断定,不必怀疑自己是断袖,不过是沈青阴柔,少与女子接触的他一时没迷惑罢了。


    谢珩无言垂眸,母亲很少推心置腹跟他说这么多话,心事被母亲骤然说破,还让她为自己操心劳神,他心中更是一片坍塌,无力支撑。


    况且母亲说的……似乎有理?


    时隔几日,再从母亲口中听到“沈青”二字,一种别样的陌生感在他心中密密麻麻扎下,他微蜷着指尖,静默良久:“好,暂且将她们留在书房伺候吧。”


    谢夫人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是在书房伺候,但至少说明他愿意尝试着突破,于是趁热打铁跟他说第二件事:“还有,等过几日天气好了,你大舅舅家的意然妹妹要去首岁山祈福。原本你从渝州平安归来,我也是要去还愿的,只是近来湿寒,我腿脚不便,你就代我陪你意然妹妹去一趟吧。”


    谢珩一双清眸霍然微顿。


    别说王家的姊妹,就算是谢家本家的姊妹,他都甚少有交流,他顿时明白过来,母亲大概是觉得已经不能再耽搁时间替他慢慢相看了,论门第品貌血脉亲疏,他未来的妻子,最应该出自王家。


    能让母亲这样一个向来疏淡的人,焦灼得急出两招,他可真能耐。


    谢珩在心中自嘲一笑,勉强回忆起王意然的模样,是个活泼爱笑的姑娘,他脑海中浮现一张明媚笑颜,可是那张脸不知为何忽然又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那张脸也是冲着他笑:“我对你早就没新鲜感了。”


    “好,我代母亲去走一趟。”


    这次他没有太多犹豫,痛快答应。


    谢夫人始终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意然是个率性大方的性子,正好能缓和一些你的寡淡。”


    *


    当沈青意识到大事不妙时,是她知道谢珩的别院,京中无数名医每天进进出出,按这外头的风言风语,是谢珩在南风楼被气得吐血,大受打击之下,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了。


    这被气得吐血肯定是谣言,她都亲眼看到了,吐没吐血她能不知道吗?


    可是他回府后的情况,一想到京中各路名医都登门谢府,她心里真的没底。


    好在几日后,她亲眼看着谢府的马车出门,然后一路进了大理寺卿,她才放下一颗心。


    岳瑛还在病中休养,几乎没有言语,她现在打死也不敢在岳瑛面前提起任何一个男人的名字,于是眼下能倾诉的,就只剩下王容了。


    “你说我这次是不是真的过分了?”


    南风楼里,王容还真是有点不适应包间里无人饮酒奏乐的严肃氛围,他有点为难:“你要不喊苏子珩来弹几曲吧,不然你这般正经态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话了。”


    沈青双手抱臂在他面前坐得板正:“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要顾及我的面子,你就说句实话,我是不是过分了?”


    王容无奈,盯着面前这张有些较真的面容,终究叹了口气:“是有点。”


    “只是有点?”沈青并没有觉得一口气松下来。


    “诶,还是挺过分的。”


    沈青也垂头叹气:“诶!”


    “我这表哥,他是何许人物啊?谢家未来的家主,有洛京第一公子的美称,从小就是众星捧月长大的,谢家王家的长辈们,就算当今圣上,谁敢跟他说重话?再说了,别说人小姑娘都喜欢他,就算是南风楼的小倌,都要模仿他几分风韵才更受青睐。”


    “诶,你也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还比不过一个小倌,你这不是当众将他所有的尊严都按在地上踩吗?”


    虽然那天没有亲眼所见,但当日情景,已经不知多少人在他耳边复述过了,加上谢珩病重,竟然都惊动了王府这边的诸位长辈,他简直听得心惊肉跳。


    这天下有人这样对待了谢珩后,还能如此安然无恙坐在他面前喝酒的,那估计只有沈青了。


    他知道她是率性懵懂心直口快,这时候,不知为何,总觉得应该跟她说道明白。


    果然,这几句话像几记重锤,砰砰几下将沈青敲得焉巴下来。


    她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谢珩最后决然离开的模样,那双眸子是那样沉痛悲凉,那道背影实在是


    太支离破碎。


    多想一次都要做一次噩梦的程度。


    王容侧眼看她,难得见她静默无言坐在一旁,眉眼微垂着,看得他心中蓦地一下生出许多恻隐来。


    他摇了摇手中折扇,慢悠悠道:“我去谢府打听了一下,谢珩三天后要去首岁山祈福还愿。”


    “啊?”沈青不明所以看着他。


    “春色如许,你想不想去首岁山踏青?”


    王容望向她,发出恳切邀请。


    沈青目光中有暗潮涌动,她一直觉得王容是自己的酒肉朋友,可是她无所适从的时刻,他总是能恰好铺垫,让她稳稳落下来。


    不也是酒肉知己吗?


    在谢珩这件事情上,本该一码归一码,因为岳瑛,她彻底明白了自己与他不是同路人,她的确是愤怒而失望的。


    可是为了泄愤而当众这般羞辱他,那是自己没品了。


    虽然各归各路,往后或许还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她必须要坦荡而无负担,绝不能心中有所背负,尤其是不能背负半分愧意。


    “我想去。”


    她很痛快给出答案。


    第52章 第52章佳偶天成


    可惜天公并不作美,去首岁山祈福这日,依然细雨未绝,没有想象中的春和景明。


    一辆马车行止于山脚,车帘掀开,先是王容,蓝衣玉扇,倜傥风流施施然下了马车,身后紧随着一道飒然青影也跃了下来。


    沈青久违地撑开手中折扇摇了摇,抬眼望向前方一座笼罩在雨幕中浸润得青翠欲滴的山丘,不由得失望:“这就是首岁山?”


    传闻中洛京城郊最高最雄伟的一座名山?


    这比起重峦叠嶂连绵不绝的莽山群峰,可实在是有点没眼看了,也不知小金顶上冰雪有没有消融,是不是也开始层层冒出新的绿翠。


    王容从容不迫跟她介绍:“这首岁山闻名之处,倒不是因其景貌,而是山顶的普恩寺,那可是圣上提笔赐字亲封的国寺宝殿,这寺里的香火,非王公贵族没资格供奉的,一年中只有上元、中元和下元三个节点允许寻常百姓上山进香。”


    “所以这里的菩萨很灵验?”


    “那是自然,寺里的主持不闻大师,最擅解签,上至国运,下至普通百姓碗中一粒米,从未有过失言,”说着王容嬉笑道:“看在我的面子上,让大师给你解一签。”


    沈青不由得“啧啧”两声:“这地上的荣华富贵都归你们了,没想到天上灵验的菩萨也归你们,那就多谢王公子肯赏我这个面子。”


    只是不痛不痒说了两句,见好就收,没有得了便宜继续卖乖下去。


    走到山门,有谢家的亲兵和随从守卫,看来谢珩已经上山了,以谢王两家的关系,王容自然轻而易举地领着沈青进了山门。


    不过他有点疑惑,又回头确认了一下:“奇怪,怎么我看到有几个眼熟的随从,是我们王家的?”


    沈青看着通往山顶林荫小径空无一人,便道:“难道你们这山平日里除了不许百姓上山,就算是王公贵族也要避开彼此的出行吗?谢珩今日上山祈福,其他人就不能上来了?”


    “那倒还不至于……走吧。”


    王谢两家都有祖宗香火供奉在普恩寺,估计是谢珩跟家中哪位堂哥正好约了今日同来祈福,也不足为怪,他没有多想,领着沈青便往山上去。


    这首岁山,本来就低矮,从山底到山脚,一路都修了青砖石径,一些陡峭曲折的地方,还铺了平整的台阶,虽然置身于城郊山丘之中,但走在路上,恍惚若某个大户人家的宽阔后院里。


    沈青几乎没怎么喘气,人就已经到了山顶。


    视线穿过松柏交错的枝桠,她看到了坐落于此的普恩国寺,檐角飞扬,气势恢弘,静静伫立在烟雨中,庄重肃穆。


    此时脚下低矮的首岁山,更像是这寺庙的一座底托,稳稳将这宝寺托住。


    钟声杳杳,梵音阵阵,香火清清。


    她向来不信鬼神,此时呼吸也微微顿住,不是因为这寺庙令人感觉压迫,而是在它面前不自觉就宁静平和。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出声,一同走向寺门的时候,连脚下步伐都似乎变得虔诚起来。


    石阶下有一夜春雨后的些许落叶和几片不知名花瓣,大概因为下雨还没有僧人来得及打扫,倒是添了几分人间味。


    “郁兰!”


    一道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她声音清润恬雅,在钟声梵音的清杳中,倒也还不算突兀。


    沈青循声望过去,一张伞下有两道身影正向他们走来。


    伞下的女子窈窕玲珑,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容貌,随着她脚下步步生莲,轻红的裙摆也随之摇曳,娴雅中带着一点轻快,是个气质绝俗的女子。


    而她身旁的的男子白衣胜雪,清隽修长,抬手将伞撑过两人头顶,脚下是不紧不慢的从容款步,却也能恰到好处始终跟身旁女子的步伐齐平。


    他在抬眼望过来的一瞬,颀长的身形很明显有瞬间停顿,待那女子倩影都走出伞外,他才若无其事般重新撑伞跟上。


    沈青也在原地愣住,浑身上下只剩嘴巴能动:“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身旁的王容也跟她一样仿佛被什么定了身:“失误了,我只去谢府打听了谢珩的行程,但王家没人跟我说她会来啊!”


    毕竟王家上下这么多人,他哪里管得了别人今天谁要出门上香啊?


    沈青紧紧皱起眉头:“不过你的表字怎么叫郁兰啊?好像一个女孩子名字。”


    王容咬牙:“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一言一句间,伞下两道身影已经走到近前。


    这下沈青终于看清了谢珩的眉眼,玉容绝色依旧,只是隐隐还透着一点大病初愈后的支离憔悴,清瘦的身姿更有种沈郎多病不胜衣的虚弱。


    她抿抿唇,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场打一声招呼,谢珩目光似不经意扫来跟她对上,又瞬间错开,一张清冷玉容上看不出情绪。


    那女子先开口出声:“没听说你今天也来普恩寺,郁兰,这是你朋友吗?”


    她的声音可真好听,沈青的目光不自觉就这女子吸引了过去,眼神中诧然绽放出的惊艳难以掩饰。


    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原来所谓肤若凝脂,眼似秋波,并不是那些文人墨客夸大其词的杜撰,明明五官容貌并不是倾城绝艳的出挑,这芳华颜色正如雨后一支凝露娇憨的牡丹,徐徐绽放,不可亵渎。


    虽然她其实没有闻到,却总感觉这姑娘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带着馨香的。


    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有女子站在谢珩身边,天然就是一双璧人。


    眼前的情景有些出人意料,王容勉强稳住心神回应道:“意然姐姐啊……哈哈,这是我朋友沈……沈公子,我们也是随便来逛逛,没想到能碰上,哈哈。”


    沈青和谢珩最近的各种传言在洛京甚嚣尘上,他不敢直接报出沈青的大名,应付过去后,又硬着头皮跟沈青引见:“这是我家中一位堂姐。”


    “原来是沈公子,有礼了。”


    王意然向沈青微微屈身见礼,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干净澄澈如石上清泉,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娴雅标志。


    不是故作姿态的扭捏,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富贵风流。


    沈青实在看得心旷神怡,唇畔不自觉勾勒出笑意,跟着王容喊:“意然姐姐!”


    这样唇红齿白的俊


    俏小公子实在讨人欢喜,王意然笑意盈盈,当下就发出邀请:“刚才我与珩表哥已经祈过福上了香,现在要去拜访不闻大师,请他解签,那我们正好一起吧。”


    “不不不,我看不必了,”沈青还没说话,王容已经在一旁断然拒绝:“我和沈公子着才刚刚上山,还没去祈福上香的,就先不跟你们一起了。”


    平时就算姑母亲自来上香,谢珩都未必会亲自来陪,这时候,这人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有这闲情雅致陪着王意然来上香,他就算是个猪脑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天地良心,他今日带沈青过来,只是想让她解开心中芥蒂,绝不是想来给她添堵的。


    于是他忙又拽着沈青的胳膊摇了摇:“我们先去正殿那边上香祈福吧。”


    本来沈青对大师解签这事很感兴趣,毕竟原先在渝州,每当她困顿潦倒的时候,就会去路边找个瞎子算一卦,算自己什么时候能发财,每次算完她心里能痛快好久,然后不知不觉竟真的渡过难关了。


    不过现在,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谢珩一把伞手上撑着,有意无意压低了伞面,这样两人之间完全不必会有任何的视线交错。


    既然人家如此不待见,她又何必非杵在一旁,省得大家都尴尬?


    她便顺势应下王容,还彬彬有礼跟王意然挥手作别:“好,我们先去上香,意然姐姐,那我们就不奉陪了。”


    话刚说完,王意然脸上闪过一丝小失望,王容已经迫不及待一手握紧沈青手腕,拉着人匆匆离开眼前这诡异无比的场面。


    “等等。”


    两人刚走出几步,一道清疏的声音穿过雨幕,将两人喊住:“不闻大师是清修之人,何必要去叨扰他两次?”


    两人不由得都顿住步伐,沈青下意识回望过去,只看得到素净的伞面下半露出的分明下颌,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她几乎能透过伞面,看到伞下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


    见谢珩开口了,王意然也笑意盈盈继续邀请:“是啊,反正祈福上香等会儿也可以去,不如我们先一起去解签,这样就不必打扰大师两次了。”


    人家姑娘开口再三邀请,沈青便没法拒绝了。


    王容自小就没办法抗拒这位表哥的话,谢珩开口,他想走也抬不动腿了。


    “好吧,那走吧。”


    他认命地应下,慢慢松开沈青的手腕。


    这下谢珩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转过身去,缓缓将手中雨伞收合起来。


    几人上了台阶,进了内殿,中间有小僧相迎引路,谢珩和王意然并肩走在前面,沈青与王容始终跟在后面。


    寺中清幽,一路走着无人出声,沈青目光便总是落到了前面一双璧人身上,无他,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两人连背影都是极登对的。


    本来她今日来首岁山,是想找个机会跟谢珩为上次在南风楼的失言道个歉,甚至过去的两三天里,她心中反反复复都是在酝酿,等见到他的时候,应该怎么说会比较合适。


    原来其实没有必要,或许他当时是很生气的,不过现在有佳人在侧,肯定倍受安抚,她那一声道歉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不说人家现在稀不稀罕,反正她是说不出口了。


    她撇了撇嘴,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又绕过古木参天的后院,才终于到了一间偏安一隅的禅房。


    小僧推门将人引进去,禅房其实很宽阔,不过沈青还是忍不住揉了揉方才一路走来略有些发酸的眼睛,讶异地打量着这间宽敞却空阔的禅房。


    一桌,一椅,一榻,正北墙上一尊泥塑的菩萨,菩萨下坐着一个打坐的老和尚。


    这简直跟前面气势恢弘的殿宇有云泥之别!


    这个老和尚……啊,不是,不闻大师,僧衣灰旧,眉目苍老,跟路边随便一个剃了头发的老头子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些年沈青三教九流也混得多,通常绝世高人,要么就是一眼就能看出这人非凡绝类,要么就是泯然众人,卧虎藏龙,所以她也很快接受眼前的落差。


    “不闻大师,我们前来解签。”


    谢珩双手合十,微微屈身,与大师问好,其他三人也跟着双手合十行礼。


    大师回了一礼,指了指佛龛前的签笼:“诸位请便吧。”


    谢珩似乎并不热衷于此,于是垂眸对王意然道:“意然表妹先吧。”


    王意然虽然是闺门秀雅的典范,到底也还是少女心境,她小声谢了一声表哥,便上前站在佛龛前,对着那尊泥塑的菩萨双手合十好一会儿,才取了一只小签。


    “姑娘要问什么?”不闻大师接过签字,开始为她解签。


    王意然声音压得更低,微红了耳尖:“想问姻缘。”


    不闻大师没再多言,只在掌心中摩挲了几下那枚签字,很快得出结论:“郎才女貌。”


    得了这签面,王意然眉眼间娇羞掩盖不住,她忙收了签子,眼波流转间,悄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清清正正的表哥:“珩表哥,你去解吧。”


    谢珩面上没什么波澜,不过还是依言,上前取了一签。


    两人往来互动落在沈青眼中,沈青下意识抿了抿唇,确实是很郎才女貌。


    同样,不闻大师拿了谢珩递上的签子,先问一句:“公子想问什么?”


    谢珩突然顿住,他想问什么?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一旁的王意然小声喊他:“珩表哥?”


    他回过神来,对上表妹如花似玉的容颜正对他甜笑:“不如表哥也问问姻缘吧?”


    话刚说完,王意然刚刚恢复白皙的面色立刻又染上红霞,忙自顾自退开两步。


    姻缘?他还能和谁有姻缘呢?谢珩忽然又陷入新的茫然中。


    “佳偶天成。”


    思忖间,闻灯大师已经替他解出。


    “多谢大师。”


    谢珩垂眸将签子攥进手心,光滑的签面在手中摩挲几许,他按捺住想用余光去看那道青影的冲动,终于还是捏紧竹签慢慢退开。


    他这一生,还有机会……所谓佳偶天成吗?


    或许母亲说得没错,他本就不是断袖,漫长余生,总该有合心意的女子,白头偕老,延绵子嗣。


    于无人知处,沈青蓦然在心底叹了一声,的确是很佳偶天成,诶,这大师算得真准。


    她喉头有些微哽,毕竟也是自己曾经属意的孩子父亲,以后总归是要成为别人孩子的父亲,总有种说不上来的空落。


    不过想什么呢,本来她跟谢珩之间就不是同路人,自回了洛京,谢十三变成谢珩,他们之间就再无可能。


    打消完自己这忽如其来的惆怅,身旁的王容已经迫不及待上前抽了一签,并极为主动告诉大师:“我也要问姻缘。”


    “子孙满堂。”


    子孙满堂,那说明后宅不缺人,对此他很满意,他下意识满面笑意去看沈青,却看到她眉眼间的淡淡惆怅,于是推她:“该你了,你去问问。”


    沈青被推到佛龛前,这才发现签笼里的签子与别处寺庙不同,是一枚一枚用竹子雕琢成的小竹块,小巧一枚,刚好可以握在手心。


    她在里面摸了一只,拿出来意外发现,这签子正面反面光洁如斯,一个字也没有!


    这大师解签不会是收了钱睁眼净挑了好话说吧?


    “我就不测姻缘了,”她将签子交给大师,感受到身边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又补了一句:“毕竟我已有家室,跟夫人很恩爱。”


    一边的王意然睁大了眼:“沈公子小小年纪,竟然有了家室?”


    谢珩心中泛过一丝冷意,这时候知道自己成家了,他为了避嫌,都只叫意然表妹,他那声意然姐姐倒是恬不知耻。


    果然还是浪荡成性,朽木难雕。


    沈青眉眼弯弯冲王意然一笑,然后道:“大师,我想问仕途。”


    大师毫不犹豫:“扶摇直上。”


    沈青原本还有点儿黯淡的眼神


    俶尔一亮:“真的?我还能扶摇直上?”


    “出家人不打诳语。”


    王容在一旁不由得出声:“她都官至三品了,还扶摇上到哪里去?”


    沈青眉开眼笑,心中一片壮志满踌无比澎湃:“你都说了是三品,那三品上面还有二品,还有一品呢。”


    她小心翼翼将那枚竹签收在怀里,就算这大师是诳人的,反正她现在也开心。


    她早就对这三品虚职不满了。


    那日游湖边,谢珩可以一呼百应,他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就出动大半个洛京的守卫衙役来替她寻人,而她却除了自己跳下去,毫无半点法子。


    朝堂之上,满朝文武黑白颠倒,她甚至连把陈令知打一顿的本事都没有。


    南风楼里,纨绔子弟也可以随意对她和岳瑛指手画脚,她还得忍气吞声。


    哼,真当她虎落平阳被犬欺?


    生杀大权,还是要自己掌握在手中。


    第53章 第53章贵妾算是极为抬举


    沈青原本还想请大师给岳瑛解一签,可惜大师说这签只有本人来才能解得出,只好作罢,出去的时候,又去正殿替她求了个平安符。


    王意然由衷感慨:“没想到沈公子年纪轻轻,心倒是细,对夫人真是体贴入微。”


    她说着这话,脑海中便想到了自己刚解过的签面上“郎才女貌”四个字,悄悄转头去看表哥,表哥正望着檐下的细雨出神,似乎是没有听见她刚才说的话,整个人清冷淡漠得让人无法近身。


    她都有点儿莫名惆怅起来。


    好在沈青和王容出来得很快,四人一起结伴下山,与先前去禅房不同,下山路上,变成沈青和王容走在前面,谢珩与王意然则跟在后面。


    烟雨笼罩着整个首岁山,可是山间古木参天,枝叶交错,为小径上的行人撑起遮风避雨的天然绿屏。


    细细风动,迎面吹来草木独属于春日里的草木蓬勃清香,时不时还夹杂着各种不知名簇簇野花的清馨。


    万物春生。


    几道年轻的身影行走在山川树木中,春色如许,都鲜活起来。


    青衣飒然,蓝衣倜傥,白衣清贵,红裙翩跹。


    沈青脚下一双黑靴走得飞快,在洛京的庭院楼阁里被约束得太久,低矮的首岁山都能让她不亦乐乎,好像一支翠竹,在人间待久了,必须要找个山林来恢复一下精魂。


    也只有王容,能始终跟上她的步伐。


    不知不觉间,这两道身影便慢慢跟后面两道身影拉开了距离。


    “表……表哥。”


    王意然突然停在原地不走了。


    谢珩浑像是没有听到,脚下往前下了两个台阶,才意识到身边的人没有跟上,于是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怎么了?”


    王意然总有一种感觉,表哥性子虽然淡漠了些,可是明明上山的时候还算是温和体贴的,可是从下山开始,整个人莫名像丢了魂一样,两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无形的结界,一句话要跟他说两遍才听得见?


    不对,好像更早,从去不闻大师那里解签开始?


    难道他不喜欢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吗?


    她微抿红唇:“我实在走不动了。”


    谢珩愣了一下:“那……站这里休息一会?”


    王意然面色微顿,欲言又止地抬眸看了一眼表哥,正斟酌着开口,只见本来远远已经走得看不清人影的两个人这会儿竟然又蹬蹬跑着折回来了。


    “意然姐姐,你怎么了?”


    沈青跑得微喘,一过来便看见王意然一张粉面朱颜微微虚白:“你肯定是走不动了吧?要不要我背你下去?”


    “啊……”王意然对上那双纯粹真诚的眸子,确定他真不是想趁机占便宜的登徒子,温和有礼而不失尴尬地笑了笑:“倒是也不必了。”


    谢珩也冷声提醒:“沈公子有妇之夫,还请谨言慎行。”


    沈青反应过来此举确实不妥,再对上谢珩那张眼高于顶的冷脸,她也懒得应他,一声不吭扭过头去。


    还不许人碰他表妹?不碰就不碰。


    王容真是看不下去了,戳了戳沈青的手臂提醒:“哪里敢麻烦沈公子你,让丫鬟小厮传轿辇过来就行。”


    沈青恍然大悟,他们这种公子小姐出行,当然不可能真的就孤男寡女放在一起,一定有丫鬟随从跟在方便照顾的地方,只是为了不打扰到他们,她没有在视线范围内看到罢了。


    谢珩闻言,抬手招人去传轿辇。


    王意然也不好意思耽搁旁人,歉然道:“我在这等着传轿辇过来吧,郁兰,那你先与沈公子回去,下次有机会再碰面。”


    本来也是在上山以后才碰到两位,而谢珩今日却是陪她出来的,所以王意然也只是对沈青和王容说了让他们先走的话。


    于情于理,谢珩都要一路陪着直到将人安全送回王府。


    反正几人下山也不同路,况且又有谢珩陪着,沈青便欣然告别:“意然姐姐,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下次再会了!”


    “告辞,沈公子。”王意然笑意清甜。


    沈青没有做多余的停留,又沿着石径哼哧哼哧下山下得飞快,王容向王意然颔首示意后,意味不明地多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不动如山的谢珩,不过谢珩视线根本就没在他身上,他无言轻叹一声,赶紧去追沈青的步伐了。


    沈青和王容很快就走得再也看不见人影,林荫小径上,原本幽静清雅的氛围,变得莫名聊赖起来。


    王意然侧头看了一眼谢珩,表哥的视线正愣愣看着小径的尽头出神。


    她试着开口打破此时太过于沉闷的安静:“表哥,我新谱了一支曲子,过几天可以请表哥替我指点一二吗?”


    “什么?”谢珩回过神来,恍然发觉原来自己还站在原处。


    “……”


    王意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没再说话。


    这边沈青和王容已经下了山,马车就在山门口等着,沈青一骨碌爬上马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了下来,无比满足地喟叹一声。


    “真是好久没有出过门了,这么出门走一趟,竟然还是觉得坐马车舒服。”


    以前在莽山,出门打劫的时候,一晚上不知要翻多少个山头,也浑不觉得累的,果然由俭入奢易,她此时无比理解王意然:“怪不得你姐姐下山要坐轿辇。”


    这么娇美的一朵花儿,她也舍不得见人走那么远。


    王容笑了笑:“我这个堂姐,我伯父祖母个个恨不得将她当小祖宗捧着,别说吃穿用度,每天浴足都得是牧场里早上最新鲜挤出来的牛乳,今日来首岁山走了这么些路,可见多给我这表哥面子了。”


    他嘴上明明是调侃,语气中其实也有一丝自己察觉不到的宠溺。


    王家的掌上明珠,被养得娇憨秀雅,却一点也不骄纵跋扈。


    沈青感叹:“怪不得我总觉得她每根头发丝都是香的。”


    王容轻哼:“她每次洗头,都不知用了多少名花异果炼出的香油,铺面里的胭脂水粉可都比不上她那头发的自然馨香。”


    沈青恍然:“这么一看她跟谢珩真是天生一对,谢珩对吃穿用度这些东西最讲究了。”


    她可记得,那时候去刺史府抢了好些东西,谢珩还一一给她介绍那些美酒茶点各种来历,简直眼花缭乱。


    要是他们真结为夫妻,每天还真是意趣相投,不知又能创造出多少新奇东西来。


    王容打量她微微下垂的眼睑,想到她今日原本的来意,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不过也有必要跟她说道清楚:“天下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归根结底就是靠各家姻缘来缔结,尤其四大世家间,数代联姻,才能稳居世家首位。如果谢珩要成亲的话,他的夫人大概就是出自王家了。”


    即便将来有一天谢珩发现了沈青的女儿身,想要与她相爱相守,最多也只能将她收进府中给一个贵妾的身份,算是极为抬举。


    他知道沈青心性极高,虽然残忍,也还是得让她心中有个底,免得来日伤心猝不及防。


    沈青沉默了一会,才莫名其妙看他:“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王容撑开扇子赔笑:“你以前不是把他抢回去当过小妾吗?我怕他成亲,你想不开嘛。”


    沈青“哼”地扭过头:“我那是好玩图个新鲜,我又不是断袖。”


    王容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她放在膝上的指尖微缩,没再多说什么。


    首岁山在城郊,要回洛京便要经过一道城门,只不过马车在城门外,却停滞不前了。


    无他,此时城门大关,城门外聚集了一大批百姓,看他们的衣


    裳行囊整洁完备的模样,并不是逃难的难民。


    “大人行行好吧,我们要是离开了洛京,老家早就没了田地,根本活不下去啊!”


    “是啊大人,先开开门让我们进去吧,要补多少银子我们都给!”


    看样子,这些百姓应该是要被遣返回乡的,只是不愿意离京,所以堵在门口不愿离开。


    城门处,除了平日的守卫,还添了一队禁卫军,防止这些被遣返的百姓作乱。


    禁卫军铁甲银枪,尖锐的枪头明晃晃对准雨中手无寸铁的百姓们。


    见有贵人马车停在城门,守卫中有一看起来领头模样的人跑过来见礼。


    王容用折扇揭起一点车帘,打量了一下外面的情况:“发生什么事了?”


    守卫歉然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一些不太守规矩的小商贩们,要被遣返回乡,他们不肯走赖在城门了,我这就去下令,给公子马车让道。”


    他转过身,冲着城门的方向喊:“萧校尉,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动手啊!”


    透过车帘,沈青在那一排银甲军士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他站在队伍最前头,俊朗分明的五官不知何时起褪掉了稚气,一身铠甲,英挺逼人。


    只不过他现在一双眉头紧紧拧起,嘴唇也快抿成一条线,面对这守卫的呐喊,沈青看得出,这孩子不想听,正在犯倔呢。


    这守卫又喊了几声,萧瑞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手上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沈青微微叹了口气。


    王容知道她与萧瑞的关系,便问她:“要不要我出面去周旋一下?”


    沈青摇了摇头:“算了吧,这是他身处这个位置的职责,怎么好让你为难。”


    又僵持了好一会儿,萧瑞身后又出来个身披银甲的人,不过看那银甲上的纹路,应该是比他高了好几个级别的职位。


    果然,远远的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看见萧瑞几乎被那人训得个狗血淋头。


    终于,萧瑞重新握紧手上的银枪:“凡继续在此逗留刻意阻碍城门通行之人,无论老幼,禁卫北军将按律实施抓捕!”


    他喊话这气势并不是很足,但手中到底长枪骇人,他往前走一步,身后的其他士兵们也挺着长枪上前一步。


    那些门口聚集的原本就是安稳谋生的小老百姓而非暴民,面对这样的架势,只能被逼得各自环抱护着家眷步步后退。


    城门口很快就被让出一条通道,王容的马车在守卫的护送下得以顺利通过。


    马车与萧瑞带领的禁卫北军擦身而过,沈青勉强能看清萧瑞的表情,红着一双眼,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某种情绪。


    “现在时间还早,再去南风楼喝一场吗?”


    马车进城后又行驶了一会儿,王容才出声打破车厢里的沉默。


    “今天就不去了,我还得扶摇直上呢。”


    王容轻轻晃动手中折扇,马车在街边缓缓停下,一道青影从上面跃下来。


    车轱辘又重新转动,直到马车渐渐消失在街头。


    第54章 第54章而我,只会选择你


    沈青在濛濛雨中站了一会儿,才折身转回,重新往城门方向慢慢走去,还不算太远,她找了个屋檐下没被雨水打湿的石阶坐下,听城门外的喧喧嚷嚷。


    城门外好像还是出现了一些争端和冲撞,不过也很快被压制下来,其实也没有很快,毕竟她脚边有个小水洼,里头的水满了又溢,溢了又满,不知过了多少次,不远处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她伸长脖子看过去,先前滞留在城门外的那些百姓不见了踪影,城门很快又恢复了车来人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原本并不负责城门守卫的那队禁卫军撤了下来,萧瑞在队伍的最前方,没有年轻武官该有的威风凛凛,额前有几缕碎发凌乱,银甲下露出的雪白衣襟也有些褶皱,半垂着眼眸,拖着步伐,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颓丧。


    “萧瑞!”


    沈青出声喊他,萧瑞定住脚步,抬眼看见屋檐下的一抹青影,眼睛一酸,示意手下先走,自己大步走到屋檐下。


    “大哥。”他开口低低喊了一声。


    沈青站起身来,惊觉萧瑞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比她高出半个头来,不过眼前这挺拔少年,正垂头丧气的,一副犯了错乖乖等着挨罚模样。


    她想起来,萧瑞才初出茅庐的时候,仗着自己学了一身功夫,又有莽山的威名在外,某次下山跟寻常人家的百姓起了冲突,险些伤了人,也是大雪封山的日子,她硬是让萧瑞每天在雪地里罚跪,跪足了一个月才算作罢。


    从此他的剑刃再也没有对准过寻常百姓,除了今天。


    沈青随意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有一批被遣返回乡的百姓不愿意回去,守在门口,堵住了城门。”


    “既然是被遣返回乡,却拥堵在门口拒不受令,你身为禁军校尉,率众将他们遣散,维护京中秩序,正是你的责任,怎么愁眉苦脸的?”


    萧瑞心直口快,也不避讳什么:“我原先只觉得渝州地方混乱不堪,民不聊生,没想到洛京富贵繁华,比渝州还吃人不吐骨头呢。今天被遣返的那些小商户,因为没有依附京中世家,那些豺狼从他们手里捞不到好处,就随便弄了些莫须有的罪名给人遣返了回去。这不就跟当时的左思禄是一样的遭遇?”


    世家勾连,一手遮天,沈青想起今日在首岁山的谢珩和王意然,洛京中各个世家世代联姻,姻亲血缘早就织成一张紧密的网,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被这张紧密的网牢牢笼罩。


    “你有什么打算吗?”


    萧瑞想都没想:“我当土匪的时候,都不敢伤百姓一根毫发,现在做了官军,反倒要对百姓动刀动枪。我的打算就是,我想回莽山去。”


    沈青假装若无其事看了看四周:“……你也真是不怕被人听见,你一个人回去有什么用?”


    “那大哥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沈青:“……”


    萧瑞继续不依不饶,并发出灵魂拷问:“大哥,难道你招安来洛京,每天想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吗?”


    沈青下意识:“其实仅对我来说的话……也还好诶?”


    萧瑞接下来脱口而出的话更加灵魂拷问:“每天秦楼楚馆寻花问柳就很好吗?”


    沈青愣了一下,真心反问:“这不好吗?”


    这小子怎么还反过来管起她来了?


    萧瑞自觉方才语气太重,似是找补,声音低了很多:“主要嫂子不还卧病在床吗?你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会不会让她不好安心养病?”


    沈青摆摆手:“放心,她不介意的。”


    见过萧瑞,沈青心里再次踏实下来,心中始终犹豫不定的那杆秤,终于彻底尘埃落定。


    她不再耽搁,抬脚便走:“行了,这几天你暂且再忍一忍,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她头也没回,脚下一路生风,回了沈府,很快刚刚下值的左思禄和沈哲也赶到。


    这次她直接将人请进议事的内厅。


    这两人是匪身随沈青招安进京的,平时为了避嫌,沈青尽量避免与二人有私下接触,这次把两人喊过来,她也开门见山:“户部和礼部你们都摸透了没?”


    当初将这两人捞到京中做官,她可不是发善心做善事的,这两人能力过人,是她初到茫茫洛京,用来投石问路的石子。


    没有任何寒暄和铺垫,左思禄和沈哲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神中都读懂了接下来可能要发生了事。


    左思禄先出来回应:“户部大小官员,人事应用,账务走向基本摸清,我可以整理成册,让你们一目了然。如今户部内部势力,还有户部之外所有往来,九成出自洛京中世家门阀,还有一成,几乎是接触不到真正事务的人,像我这种已经属于特例。”


    沈青很满意:“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可以摸清这么多事情,我真是没看错人。”


    沈哲出身更加无所顾忌,说话也更加耿直,大概把礼部的情况归纳过后,直言道:“如今的户部,不如说是世家的户部;如今的礼部,也不如说是世家的礼部。”


    其实如果户部和礼部是眼下这般情况,那基本就可以朝堂之中,三省六部几乎都是这般境况。


    沈青回想起当初在渝州,地方官员还不至于都出身高门,可是后来谢珩前来剿匪,不也对渝州上下官员进行了一番洗刷,最后渝州要员不都变成谢氏子弟和门人了吗?


    不仅谢家,其他各个世家,侵蚀完朝廷,已经延伸向各个地方侵蚀了。


    她看向自己面前的两个人,目光澄澈而凌厉:“我要开始办一件事情,你们必须全力配合我,保证绝无二心。”


    两人皆道:“老大,我们的命都是你给的,愿做犬马,绝无二心。”


    沈青深吸口气,目光移向窗外,正好可以看见院中那颗苦柚树,浸润着连日的春雨,比刚回洛京时又枝繁叶茂了不少。


    饱沾雨水的枝叶迎风舒展,映得人眸中也是一片新绿。


    “我要拆了他们的门槛,破了他们的屏障,让户部、礼部,所有衙署和殿堂,为天下寒士布衣,广开大门。”


    *


    几日后,沈青和萧瑞的身影出现在洛京城外一处僻静的村落,村中人家不多,晦暗天气下,村庄与背后一座孤山相互依靠,莫名冒着一点荒凉的诡气。


    主要是因为这村中百姓多靠殡葬之业来谋生,打棺材的人家里头沉默地卧着几八副黑黢黢的棺材,做彩纸人家门口各色斑斓的彩灯纸影迎风招展,村民有的在屋里堂前,有的在屋外廊下,各自劳作,明明都是普普通通的大活人,但是被他们亲手做出来的东西衬得莫名瘆人。


    萧瑞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大哥,好端端的,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沈青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等会你就知道了。”


    萧瑞总觉得,对于接下来要面对的事物,大哥此时内心也有一根弦紧绷着。


    他没再多问,跟着沈青一路穿过村庄,直到这个村落的尽头,背靠孤山,与前面的人家隔了些距离,紧紧连了几间黑瓦白墙的小矮屋。


    这里是暂时安放尸体的义庄。


    萧瑞心中略一咯噔,沈青已经抬脚走了进去,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原以为进门后视线会暗下来,没想到里面灯火明明,格外亮堂,里面棺材草席各自摆放,有一个收尸人正专心埋头替一副尸身整理仪容,萧瑞没有盯着死人看的癖好,视线无处安放,只好垂眸盯着自己脚上黑靴。


    “我来找人。”


    他听见沈青说话。


    “找什么人?”收尸人问她。


    “找活人,也找死人。”


    对方沉默了一会:“请随我来。”


    这算什么暗号?这么随意吗?


    正思忖着,他和沈青就被那人领着走进里间,墙边一扇很不起眼的门板被推开,借着房中明灯,可以看见一面是一道小小楼梯,楼梯延伸向下,看不清尽头,只知道下面应该是一间地下密室。


    义庄里的地下密室,虽然萧瑞向来不畏鬼神,但这种构造多少也还是有点骇人了。


    那人并没有亲自领着他们下去,而是递了盏油灯交到沈青手中:“你们自己下去吧。”


    “好。”


    沈青手上拎着油灯,一步一步下了台阶,看着她清瘦笔挺的肩背,萧瑞还是克服心中瘆然,也紧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一步一个台阶。


    楼梯并不长,很快两人就到了义庄下面的地室,这地室也修得狭小逼仄,四四方方什么也没有,借着昏灯,萧瑞看清了北面有一张简单的供桌,供桌上供了一张牌位。


    他不由得凑过去看,可是那张牌位上空无一字。


    此时他心里的毛骨悚然到达极致:“大哥,你不会是准备把我卖了吧?”


    沈青将油灯举到自己脸边,一脸认真:“正是如此,你发现得太迟了。”


    油灯憧憧贴着面容,那张清俊的容颜都显出几分诡异来,萧瑞盯着油灯里的灯芯明明暗暗,像极了黄泉路上的引路灯。


    “大……大哥……”


    沈青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再逗他,将油灯挂到墙上,昏暗的地室内勉强能视物。


    她走到那张无字牌位前,神色尤为郑重,屈膝跪了下来:“萧瑞,过来跪下吧。”


    萧瑞不明所以,也依言在牌位前跪下,此时的他像是在一片茫茫水底,分不清方向,也走不动路,全凭沈青用一己之力拉着他茫然往前。


    须臾,他才问:“大哥,这牌位供奉的是何人?”


    沈青叹了一口气,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正麟宫变中,所有无辜丧命的人。”


    她缓缓闭上眼,这其中,包括她和萧瑞的家人至亲。


    萧瑞怔住,正麟宫变?


    听起来很遥远,又很陌生,好像很久很久前,他听义父说起过,当初先帝猝然驾崩,未立遗诏,皇长子成王殿下带兵杀入宫中谋夺皇位,被还是当时还是礼王殿下的孝武帝率众臣反抗,两军拼杀,成王败。


    乾元殿前血染三尺,皇城之外,成王及拥护成王起势的朝臣,家家户户被屠戮灭门,洛京城里,亦是血流成河。


    后来孝武帝登基,彻查成王起兵夺位一事,列举成王数罪,再次株连朝臣无数,朝廷内外,成王势力被彻底清除。


    不过是皇室之间的一场夺位旧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萧瑞不安地看向沈青,仿佛有一块石头紧紧压在他胸口,他现在迫切地需要沈青替他将那窒息的大石头挪开。


    沈青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道:“会有人来跟你说清楚这一切的。”


    话音刚落,地室上又听见有门板响动的声音,很快就看到一位锦衣男子缓缓走下台阶,即便是这简陋地室中的一盏昏灯,也能照应出来人的气质斐然,丰神俊朗。


    待看清来人面貌,萧瑞想起自己在宫中护驾的时候见过此人,他小声确认:“晋王殿下?”


    晋王目光深沉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看向沈青:“你终于肯来找本王了。”


    沈青不动声色望着眼前眉眼与萧瑞有几分相似的男子,作为孝武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明明年纪与孝武帝差不多,但看起来实在丰神俊朗许多。


    同样一副眉眼,长在他们叔侄三人脸上,却是三种不同风姿。


    “晋王殿下,”她屈身行了一礼:“我带萧瑞过来,只是代表我的决定,他的决定,由他来做。”


    晋王颔首:“我会跟他说清楚。”


    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让萧瑞本能惶恐,在这逼仄的地室里,他很想找个地方逃出去。


    沈青回头搭上他的肩膀,轻声安抚他:“你不要害怕,这是你的亲叔叔,不会伤害你的。至于后面……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永远会站在你这一边。”


    “大哥……”他喉头哽住。


    他所知道的晋王殿下,诗酒风流,是个从不过问朝政的富贵闲人,也是一个与他从不会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


    怎么遥远的洛京城,他从来都没来过的洛京城,一个堂堂亲王,是他的亲叔叔?


    那当今的孝武帝呢?


    他不敢去想下去。


    晋王殿下温和向他招手:“你现在叫萧瑞是吗?过来吧。”


    他盲目走上前去。


    沈青把逼仄的地室留给叔侄二人,自己则出了义庄,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不由得狠狠多吸几口。


    她回望身后的义庄,那一排低矮的小房子,下面是多少不可见天日的冤魂容身之处。


    当年的成王殿下,不仅是皇长子,也是先帝的三个儿子中,最德才兼备的一位。


    世家权重,一手遮天,而成王殿下看透其中弊端,于是选贤举能,广开言路,不知提拔任用了多少寒门人士,就连娶妻,都是娶的普通士族之女。


    他有意打破世家门阀把持朝政之风,可惜一着不慎,被世家重臣联合绞杀,捧了平庸无能的孝武帝上位,从此成王殿下隐隐打破的世家门阀更加坚不可摧。


    至于今日局面,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寒门布衣永无出头之日。


    萧瑞本不叫萧瑞,他是成王殿下唯一的血脉萧宝簪,是父亲在宫变失败后杀进成王府抢回来的一条命,后来父亲给他取名“瑞”字,意寓国泰民安。


    而她的父亲,也不是山匪沈峰,而是殿前指挥使沈毅,当然,现在洛京人提起来,都叫他反贼沈毅。


    至于她,自然本来也不是天生的悍匪沈青,十一年前,她是沈府无忧无虑的三小姐沈若清。


    沈府被屠那日,她从沈府后墙的狗洞钻


    了出去,后来被偷偷折回的沈毅找到,从此远离洛京,在莽山落草为寇,为了掩人耳目,她从女儿变成了儿子,从闺中小姐沈若清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悍匪沈青。


    而她的母亲和两位哥哥,就永远留在那晚刀光血影的惨叫里……


    冷风吹得她一阵凛冽,迫使她从回忆中逃离出来。


    等了很久很久,也没见萧瑞出来,她终于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劲,又重新折返回地室。


    地室里,晋王已经不见了身影,只剩萧瑞一人跪在牌位前,颀长而挺拔的背影,看上去格外孤独又茫然。


    沈青在他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大哥,其实你一直就知道我的身份?”萧瑞盯着牌位,声音里竟然有几分委屈。


    谁当初跟他说,他是在莽山山脚被捡到的一个弃婴啊?


    沈青撇撇嘴:“那倒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只是奇怪这小孩是谁。不过后来我爹天天对我耳提面命,让我豁出命来也要保护你,那我就算是个猪脑子,也察觉出不对劲了吧。”


    “再后来,我又长大了一些,对小时候经历的事情有了更深刻的了解,然后再私下一查,就查出你的身份了。”


    果然,萧瑞声音里的委屈更甚:“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沈青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当年宫变,归根结底其实是世家与寒门之争,我父亲也不知道自己所选择的是否正确。他嘱咐我,如果世家当政,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你的身世,和地下的无字牌位,就永不必有见天日的那日。”


    她顿了顿,无比认真道:“可是这些年来天下百姓如何,你也都看到了,所以我选择把这个秘密揭开。”


    让你,和我们地下的那些家人至亲,重新面世。


    萧瑞一时间还是不能接受自己身份的转变,以及无形中未来要面对的压力:“那为什么是我?晋王殿下自己不也是皇室子弟吗?他不也有儿子吗?”


    沈青微叹了口气,这突如其来的小孩气性。


    “因为你要亲自替成王殿下翻案,为正麟宫变中的无辜人命鸣冤,也因为晋王殿下继承了你父亲遗志,不愿见皇室大权旁落世家,不愿见天下苍生民不聊生。”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因为晋王殿下手中无兵,只能与我合作,而我,只会选择你。”


    第55章 第55章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从义庄回来,沈青知道萧瑞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接受这一切,所以没有过多去逼迫他,任他自己先回营中自己消化。


    不过以她对这个弟弟的了解,她也知道,从他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刻起,其实他就已经做出决定了。


    她一直以来都很被动,从洛京家门被灭辗转到了莽山,再到谢珩来莽山剿匪,她又回到洛京。


    即便回了洛京,她一开始也没有决定要去找晋王,斗鸡走狗无所事事的日子,她也过得还不错。


    后来因为岳瑛,因为谢珩,还有洛京中各种所见,看似她终于主动做出一个决定,但其实她还是被一步一步推到这里来的。


    大概一切真的都是天意吧。


    当初对着左思禄和沈哲说出自己的鸿鹄壮志时,整个人那叫一个飘飘然,感觉自己马上就可以大展宏图,在义庄跟晋王碰过头后,她难免又有点泄气起来。


    晋王这人,表面上闲云野鹤不问朝政,倒是避开了世家们的关注,暗中苦心孤诣,在朝堂之上应该暗藏了些不容小觑的势力。


    可惜他可以操控权术,但无法沾染兵权,终究是孤掌难鸣。


    沈青自己呢,那不用说了,她在朝堂之上毫无半点势力积累。虽然她有萧瑞,可是在成王殿下被翻案之前,萧瑞的存在就是罪臣余孽,而不是继位正统。所以她手上最大的筹码,就是留在渝州的那两万人马,以及一呼百应的号召力。


    要凿开这铁桶一般的世家笼罩,真是让人无从下手。


    这其中筹谋,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八年,也许还要更久。


    既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就先去南风楼找王容喝一场酒吧。


    在沈青偶尔忍不住去借酒浇愁的日子里,谢珩清隽面容上的苍白病态也一点点褪去,往日俊逸无双的神采终于被慢慢养了回来。


    看样子,他是浑然接受了先前所有打击。


    今日虽未去衙署中点卯上值,不过他依然在卯时出现在自己的书房中,桌上公文案牍堆积如小山。


    “公子,奴家替您研墨。”


    闲月声音轻柔婉媚,亭亭立在桌边,微微挽起袖口开始研墨,自从进了书房伺候,这几天都是她替公子在研磨。


    谢珩还没有提笔,正等着闲月将墨汁研磨好,空气里慢慢氤氲出淡淡墨香。


    闲月研墨的时候,手腕随着挽起的袖口若隐若现,落在谢珩的视线中,可以看到那只皓白纤细的腕子上还带了一只翠绿玉镯,虽然成色一般,却也能衬得那玉腕如霜似雪。


    这便是红袖添香的意趣吗?


    谢珩脑海里总是浮现起在小金顶,是他挽了袖口站在沈青身边研墨,沈青提笔落字,仰头一脸天真无赖的笑意,问他“鸳鸯”两字怎么写。


    他甚至还记得,明明当时心中无比厌恶,还是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排斥,抓着他手腕真在纸上写了“鸳鸯”二字。


    真是奇怪,当时情境,他以为那样的举动会是自己一生之耻,现在回想,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呈现得无比清晰。


    尤其是闲月在他书房伺候的这几天,只要她站在自己身边研墨,他眼前就总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当日画面。


    如此,红袖添香也实在是了然无趣。


    “去让鸣山来吧。”他终是不耐,出言打断。


    闲月顿住手上的动作,一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忙跪了下来:“请公子责罚。”


    本来就是一个窈窕妩媚的妙人儿,此时姿态更是楚楚可怜,想到这两个丫鬟来书房里伺候,定是受了母亲不少嘱意,便道:“与你无关,只是我平时里习惯了鸣山伺候。”


    闲月将信将疑小心觑了一眼公子,见他疏离清淡的面容上并无怒意,才稍稍安心,退了出去。


    谢珩在书房中翻了两页公文,瞥见门外有人影,以为是鸣山,刚要唤人进来,却见是女子身形玲珑,竟然是去而复返的闲月。


    他不由得微蹙起眉头。


    “公子,王府的表姑娘来了。”闲月在外轻唤。


    “知道了。”


    谢珩眉头不见舒展,这时候来谢府找他的王家表姑娘,那只能是王意然了,他无声地在书桌前坐了会,才起身走了出去。


    王意然已经盈盈站在院中,见他走出书房,笑意嫣然冲他喊:“珩表哥。”


    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对襟襦衫,杏色轻纱褶裙翩然委地,温雅轻快,配上她清甜笑意,满园春色不及她一笑。


    “表哥,今日我来给姑母送些作画的颜料,正好听说你也在府上,我新谱的曲子有几处还拿不准,想请珩表哥帮我品鉴指点一二。”


    王意然笑着迎上来,怀里抱着的是一只桐木七弦,名唤凤引,是一把绝世名琴。


    谢珩垂眸应下:“意然表妹琴艺超绝,我洗耳恭听。”


    院中梨树下,簌簌落花如积雪,有一张白玉琴台安置于此,王意然将凤引摆上去,等表哥在一旁撩袍端坐,她才开始凝神抚琴。


    凤引声起,梨花雪落。


    伴随着珠玉碎落的琴音翩然,万物静籁,连王意然身后的那株梨树,似乎都听懂了这琴音,片片梨花跟随着琴声的音调起伏,落在美人的乌亮的发梢,雪凝的手臂,轻软的裙摆,簌簌纷纷如雪花堆满她身边的琴台和地面。


    这是一幅有天籁之音的绝世名画。


    院中一切都为之痴倒。


    谢珩也看得微微发怔。


    一地梨花乱如雪,实在很难让人不想到小金顶上茫茫所见  ,苍山暮雪。


    他教过沈青弹琴。


    他想起沈青在刚刚碰到乌尾的时候,从乌尾身上发出呕哑嘲哳的声音究竟有多难听,即便他现在耳畔是仙乐缭绕,可脑海中一想到沈青手下那琴音,依然难听到让他眉头微微蹙起。


    后来她算是能流畅完整地弹出些简单的曲子了,不过平日里在府上要是听到这琴音,也会忍不住将弹琴之人请出去的。


    明明有天下无双的好身手,不知为何偏偏要学这琴,他在心中无声喟叹。


    “珩表哥?”


    直到听见王意然唤他,他才意识到,原来一曲已经结束了。


    王意然说是来请表哥品鉴一番,但其实她对自己的琴技颇为自负,可是刚刚在抚琴时,偶尔留心到表哥,时而凝眉深蹙,时而笑意清浅,倒是让她心中忐忑了起来。


    “珩表哥,这曲子……可是颇有瑕疵?”


    谢珩摇摇头,由衷赞赏:“意然表妹琴艺早就独步天下,琴音圆润通透,摧山撼玉,我技拙,实在无法再提出更有效的建议了。”


    听到谢珩这般夸赞,王意然放下心来,一张小脸如粉雕玉琢般清透,蔓延出少女娇羞。


    她大胆提出心中所请:“珩表哥,那日在绿玉园听你新奏《空山》,我便誊了你的新曲,不如今日我们一起合奏一首?”


    上品七弦由桐木或乌木制作为佳,整个洛京,乌木之最为谢珩的乌尾,而桐木之最,就是这一只凤引了。


    多年前,谢王两家的祖辈曾用这两只古琴合鸣一曲,洛京上下,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直到多年后,还有不少名士为曾听过二琴合鸣而引以为谈资。


    世人都在期盼,乌尾合凤引的再次合鸣,该是何年何月,又该是何等佳话传世。


    谢珩想起,他现在好像已经不太碰乌尾了?


    在绿玉园,他弹过一次乌尾,当时他便知道沈青也是那日曲水流觞座中客。


    再上一次,好像就是在小金顶了,沈青正受伤卧床,他便给她弹琴解闷。


    他现在没有弹琴的兴致,只好回绝道:“就不必了。”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怔住了。


    他不想弹琴,只是自己没有兴致,与旁人并无关系,表妹开口相邀,他本该用更委婉的话语来缓拒,没想到一开口就将这样直接的话说了出来。


    王意然更是眼巴巴望着表哥,白皙面容上一点清粉的桃红迅速褪去,澄澈的目光里有些许失落,也有些了然。


    首岁山与表哥一同上香祈福,她隐隐感受到表哥的心不在焉,只是侥幸表哥不过是性情清冷,并不擅长男女相悦罢了。


    今日的靠近与试探,她终于明白过来,表哥谦和文雅,看她的眼神亦是极温柔的,可是,也是没有温度的。


    谢珩自觉失言,歉然道:“意然表妹,我只是有些不太想抚琴。”


    有过短暂的失落,王意然很快恢复如常,依然笑意盈盈道:“抚琴本来讲究的就是心性,表哥兴致不高,那我们改日再切磋吧。”


    可如果真的是面对心爱的女子,怎么会没有兴致博佳人一笑呢?


    只不过表哥的兴致,不在她身上。


    她起身收了凤引,向谢珩告别:“珩表哥,姑母那边还在作画,我过去看看姑母画到哪一步了。”


    谢珩颔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直到王意然那抹鹅黄明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中,谢珩重新在那一地梨花堆雪中坐下。


    方才表妹脸上转瞬即逝的失落他看在眼中,他觉得是有些惭愧。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小竹块,竹面光洁无瑕,是他那日在首岁山问的姻缘签,虽然上面空无一字,不闻大师的“佳偶天成”四个字,却印在他心中。


    论家世,论容貌,论品性,论才情,他实在想不到除了王意然,还有谁能与他同担这四个字,尤其在琴棋书画上的深究造诣,王意然或许天下少有的他可以引以为知音的人。


    他甚至能够看到,他与王意然结为夫妇后的生活,正是他所理解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是天下夫妇最好的模样,也是他曾经最向往的婚姻生活。


    那就是这么多年来他非常坚定自己将来该过的生活。


    他实在挑不出王意然的半分不好,王意然在离开院子的时候,他知道她温雅但颇有傲骨的性子,以后决然不会再主动来找他示好了。


    他竟然如释重负。


    清雅的身影在梨树下枯坐了整整半日,连衣摆上都铺了一层簌簌梨花。


    吟星和闲月面对公子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实在不敢上前,鸣山也很无奈,他家公子原先只是清冷少言,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一座冰山。


    他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公子,您都在外面吹了几个时辰的风了,回房去吧。”


    谢珩回神,盯着鸣山五官眉眼看了一会,一个浓眉大眼很有精神气的年轻男子。


    他视线又错开鸣山,落在不远处的吟星和闲月身上,嗯,花容月貌,各有姿态的两名曼妙女子。


    他觉得自己心绪从未有过这样纷乱,也从未有过这般清醒,像是豁然开朗要去做某个决定,他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抖落衣摆上的簌簌梨花,款步往院外走去。


    “公子,您这是去哪?”鸣山忙追了上去。


    “不必跟来。”


    谢珩再一次孑然一身穿行于主街的车来人往,这一次他脚下的方向很明确,于众目睽睽下,他径直登上南风楼的阶梯。


    第56章 第56章他只是喜欢沈青


    谢珩几乎是轻车熟路走向那间包房。


    他掀开纱幔进去的时候,王容正懒洋洋枕在一名窈窕女子的膝上,目不转睛看着眼前几名女子细腰曼舞。


    见到谢珩,他本能一凛,忙从女子身上挪开坐直了身子,包间内轻歌曼舞戛然而止。


    诶,他这表哥,可真是要成南风楼的常客了。


    他还好心替沈青遮掩起来:“沈青最近来得可少了,今日上午来坐了会儿,酒都没喝就回去了呢。”


    谢珩对此充耳不闻,径直走了进来,拂衣在案前坐下,一身清雅矜贵,实在与这红尘欢场格格不入。


    什么情况?不是来找沈青的?总不至于是来找他的吧……


    王容按捺住心中忐忑挥挥手,让包间中歌姬舞女退了出去,谢珩垂眸,看见身边舞姬在离去时有意无意将轻薄如云的披帛拂过他的袖口。


    直到所有人退出去,空气里依然氤氲着暗香浮动。


    “所以你喜欢的还是女子?”


    王容刚从榻上起身在案前坐下,就被这么当头一问,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意思,赶紧给自己撇清:“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男人了?”


    虽然每次沈青在的时候,这包间里点的都是些清俊小倌,那也只是他为了陪她罢了,看看清俊男子倒是也能养眼,但决不能代表他就喜欢男人了。


    谢珩不解:“那你不喜欢沈青吗?”


    若不喜欢,何以这般殷勤?


    “喜欢啊,她这样肆意灵动的人,谁不喜欢?”


    王容不假思索,将谢珩刚才连续两个问题串联起来,顿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眉头一挑,便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给他下了个定论:“喜欢沈青,和喜欢男人,是两回事!”


    两回事?


    谢珩睫羽微顿,怎么会是两回事?除非……他猝然抬眸,除非他知道了沈青不可为人道的隐疾?


    若非同塌而眠这般亲密行为,他怎么会察觉那样的隐疾!?


    王容被他突然看过来的凛冽眼神看得背脊一寒,有一瞬间的错觉,他觉得他表哥刚刚差点动手瞬间将他毙命。


    他如此好心委婉提醒,咋还不领情呢?


    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怎么突然得罪这位表哥,王容默默给两人酒杯满上,隐约凭着本能解释:“我跟沈青每天真就一起喝喝酒听听曲,要不……你也喝一杯?”


    谢珩暂敛了周身锐意,面色重新清冷下来,姿态娴雅地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王容盯着谢珩这般豪饮做派,见他清疏面容上无半点波澜,难免痛心疾首,他最擅品鉴美酒佳酿,难道尝不出今日这杯中酒是怎样的稀世珍品吗?


    他就这么一口喝了也就罢了,但是喝完不夸点什么吗?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来换来这么一壶吗?


    虽然心中无比愤懑,但手上还是老老实实又给他满上一杯。


    然后他就听到他此生从谢珩口中说出最令人悚然的一句话。


    “去叫几个清俊小倌来。”


    “啊?”


    王容彻底顿住,他仔仔细细盯着眼前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清冷玉容,毛骨悚然地想,表哥是不是被人给夺了魂?


    酒杯不觉间被溢满,清冽的琼浆玉液变成桌上狼藉水渍,他赶紧收了手上动作。


    “不是……你说什么?”


    谢珩眸光澄澈,平静望他,王容不敢再多问,只好招人,真唤了五六个清俊小倌进来。


    这几个小倌垂首站在一旁,个个眉清目秀,甚至看起来比沈青还要阴柔几分,通身气派却不似沈青那般纯粹干净,隐隐约约多了些庸俗谄媚。


    “平时怎么伺候人的,现在就怎么伺候。”谢珩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几个小倌立在原处屏气敛声不敢乱动,有跟王容稍微相熟一点的小倌小心翼翼用眼神请示他,得到同样用眼神给予的肯定后,才终于有人大胆上前。


    有第一个站出来,后面几个小倌便都纷纷大胆起来。


    但谁也不敢真正像平日里伺候客人一样贴上去夹着嗓音撒娇,面对这样一副令人不可逼近亵渎的仙姿玉容,他们也都规规矩矩,立在身后捏肩的捏肩,伏在腿边捶腿的捶腿。


    谢珩微合双目,眉峰不动,身如松柏笔挺坐在案前,仿佛无知无觉,像一尊俦美无双的神像,万相皆空,无喜无忧。


    有小倌殷切递了满杯佳酿上前,谢珩来者不拒,抬手接过后一饮而尽。


    眼前这样的画面在南风楼里,实在算不上出格,但是现在正被几个小倌环绕伺候的人是谢珩,那就很冲击了,王容甚至不敢多看。


    他觉得自己此时才像一尊要过江的泥菩萨,对于谢珩今日这样几乎魔怔了的出格举动,他不太确定谢王两家长辈会持怎样的态度,但是让他们知道,今日是他替谢珩招来的这些小倌,他一定会死得很惨。


    这么一想,他默默抬起袖子,遮了自己半张脸,但愿少点回去告状的人。


    “公子,可要听曲助兴?”


    冗长的沉闷过后,很会察言观色的小倌们意识到眼前的客人似乎并不排斥他们,便有了近一步试探。


    “不必了,你们都出去吧。”


    谢珩清温声回绝,方才那个出声试探的小倌顿时白了脸色,好在看谢珩那张清疏平静的面容上并无反感愠怒,几人对视一眼,忙规规矩矩行了礼,退了出去。


    直到所有小倌都退了出去,他才缓缓睁开双目。


    王容一张脸从袖子里探出,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尊神像回了魂,眸中终于有了人类的七情六欲。


    “我明白了。”


    谢珩的声音很轻,应该不是在跟旁人说话,像是在跟自己笃定了某个答案。


    王容明知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但也忍不住好奇:“你明白什么了?”


    谢珩抬眸似在看他,目光确又没有聚焦在他脸上,那双清眸因为刚才急喝了几杯酒而略带水色,澄澄透出一种无比了然的大彻大悟。


    小金顶上白雪苍茫,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一颗心,是在哪一个明月照亮雪色的夜晚,萌生情动。


    于冬日的冰天雪地里暗自萌芽,于春日的雨水浸中破土而出。


    像万物蓬勃生长,压抑不住,势不可挡。


    他很确定,他不是天生断袖,他只是喜欢沈青。


    心中千千结,在这一瞬间霍然被解开。


    他再次将手边斟满了的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后,他眸中水色更深,低喃自语道:“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沈青是男子,有家室,他亲口说过,对他已经没有新鲜感。


    况且,他不是谢十三,他是身后背负了整个谢家兴衰重任的谢珩。


    所以他喜欢沈青,又能怎么样呢?


    王容:“……什么怎么样?”


    谢珩没有回应,白皙玉容上酒色更深,一点彻悟释然后的喜悦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清怨自苦。


    他无声地伏倒在案前。


    确定眼前这人完全醉倒后,王容不由得“啧”了一声,谁让他不好好用心品鉴这酒,这下知道后劲了吧?


    但是他这一壶稀世珍酿可真不算浪费,佳酿虽难得,可是谢珩醉酒才是更难得一见啊!今日总算让他开了眼界。


    这人与人之间果然还是区别很大,有的人喝醉了可以大闹天宫九头牛都拉不住,有的人喝醉了竟然可以姿态清雅如斯,俄而若玉山倾倒。


    只有在这个时候,王容才敢如此凑近细看他这位清冷如仙的表哥,眉眼五官依旧雕霜斫玉,只有醉倒后依旧微蹙的眉头浮现着淡淡清愁,才与这人世间为情自苦的多情公子并无二致。


    虽然知道他听不见,王容还是语重心长一声叹息:“表哥,早说让你没事来南风楼寻欢作乐吧,你偏不听,还说我轻浮,这下受苦的是你自己了吧?”


    要不是连男女都分不清,何至于此?


    王容盯着眼前的醉容认真思索了一番,决定这苦还是让他先吃一吃。


    *


    比起在南风楼醉倒的谢珩,此时的沈青正坐在自己府上的议事厅,整个人无比痛苦。


    跟晋王碰过头后,她开始着手慢慢从未来将要做的千头万绪中,慢慢理出一点头绪来。


    世家门阀联合而成的那道铜墙铁壁,想要彻底将其打碎,以她和晋王联手的能力,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只能徐徐图之,一点一点从中瓦解。


    她手上现成的一个突破口,就是陈郡侯。


    既然谢珩不愿意再查岳闻渊的案子,那她就自己查,岳闻渊在出事前任户部侍郎,现在左思禄也在户部任职,加上现在有晋王相助,谢珩查得出的东西,她肯定也能查出来。


    陈郡侯背靠四世家,那就先从陈郡侯开刀。


    但是事情永远是想的比现实中要更简单,下午左思禄来府上跟她梳理完目前掌握的各种线索和情况后,她整个人魂都要被抽干。


    是的,虽然她将一切放手交给左思禄去做,可是她毕竟是最终的掌舵人,该操持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


    从小在渝州匪窝里,习惯了武力上弱肉强食的处事规则,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不擅长运筹帷幄。


    她现在宁可马上出门跟人打上三天三夜的架。


    一个人默默在桌前叽叽咕咕一顿腹诽后,她再次痛苦地抓了抓头顶早就被自己抓得松散的发髻,继续对着手上的文书干瞪眼。


    “阿青。”


    议事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沈青抬眼看竟然是很久都没走出过自己房间的岳瑛,惊得一下就站起来迎了上去。


    “你怎么出来了?现在出来走动有没有不舒服?”


    沈青碰到岳瑛指尖,还是冰凉一片,其实郎中早就说过,岳瑛的身子该出来走动走动,只是她到底心病难医,整日只躺在床上,眼看着一日比一日枯瘦下来,今日她竟然愿意主动出门,沈青自然欣喜。


    岳瑛虚白着脸,说话也不太有力气,手中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递给沈青:“这是我让郎中重新给你配过的药,以后你就照这个方子吃。”


    沈青疑惑地想了想:“这几日我没来葵水,为何还要吃药?”


    “你忘了你受伤落水,郎中说你伤了根本,有孕艰难吗?之前那方子效果不大所以停了,这方子对你身子效果更好。”


    沈青有点嫌弃地避开:“可是这个药闻起来就很苦啊,反正我现在也不用生孩子,能不能不吃?”


    “不行,等你想


    生孩子的时候,再喝就来不及了。”


    “我现在才根本不想生孩子……”


    沈青小声嘀咕着,瞥见岳瑛虽然在跟她说话,整个人却轻飘飘的,没魂儿似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一想到自己这些天太忙,本来就对她疏于关照,现在还反让她拖着病体来关心自己,心中一酸,改口道:“行,我一定按时吃。”


    岳瑛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沈青便当着她的面,端了药碗咕咚咕咚将里头药汁喝了个干净,苦得她简直她立刻想将头顶的屋瓦掀开赶紧跳出去绕着院子狠狠跑几圈。


    岳瑛并没有想往常那样适时递上蜜饯,她声音也飘飘然的:“你还在查岳家的案子吗?”


    沈青点点头:“既然谢珩不查,那我就自己查呗。”


    她小心看向岳瑛的脸色,不确定那个名字能不能说:“反正你放心,我肯定会让你父亲沉冤昭雪的,幕后主使,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岳瑛那张苍白如纸的容颜看不出神色,她只问了句:“你会不会有危险?”


    沈青没有想太多:“危险嘛,那肯定是有的,但我还怕他们不成?”


    岳瑛一双如井水般枯竭的双目终于有了一点神色,她目光轻轻落在沈青身上,抬起手,是一个姐姐在轻抚妹妹的头顶:“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身子,你总是不记葵水来的日子,哪一天不小心露出破绽就不好了。”


    沈青一脸乖顺享受这片刻温柔:“不都是你帮我记着吗?说得你以后好像不给我记了一眼。”


    岳瑛没有搭她的话:“你要记着,每个月的日子,是上个月同一日子的两天后,很好记的。”


    沈青直觉有些不对:“岳瑛?”


    她望着岳瑛,觉得她好像想要哭,但是眼中没有泪水流出。


    就在数天前,她还是个笑意明媚的女子呢。


    沈青伸出手臂在岳瑛背上拍了拍,脑海中想起陈文轩那一脸文质彬彬的笑意,她咬牙安抚她:“你不要多想,陈郡侯府,一个都跑不掉。”


    “好。”


    岳瑛麻木地点了点头,一双空洞的眼睛很努力地盯着沈青:“阿青,我要走了。”


    “好,你先回房好好休息。”


    沈青目送岳瑛离开,在她合上木门的时候,目光又在她身上流连几许,她那双眼神中是有情绪的,可是因为双目太过于枯竭空洞,沈青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待岳瑛离开,沈青又多派了两个人手关注着她,她才重新回到书桌前,等这几日手上没那么紧,或许可以带岳瑛出去走走,至少她现在是愿意走出自己房门了不是?


    她深深吸了口气,再去看案上文书密密麻麻的字迹,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令人折磨了。


    她必须尽快给岳瑛家翻案。


    夜幕渐渐落下,沈青将案前的灯点上,就着一张昏灯,继续伏案。


    不知不觉间,窗外有濛濛月影,透过连连阴雨的夜空,照出一点朦胧影子。


    案前灯盏,因长时间无人剪落灯花,渐渐堙灭。


    “不好了!夫人找不到了!”


    第57章 第57章原来我可以这般倾国倾城……


    沈青被这一声喊得迷迷瞪瞪睁开眼,看见窗外天光大亮,不知昨晚自己何时竟伏在案上睡着了。


    “夫人昨晚将我们支开了一小会,我们一直以为夫人就在房中休息,今天早上进屋服侍夫人的丫鬟才发现人不见了,现在沈府附近都找遍了,还没看见夫人行踪。”


    她坐直了身子听人一句一句汇报情况,伏案一夜的混沌彻底清醒过来,她想起昨晚岳瑛来找她时候的种种反常,直觉非常不好。


    “把我们在洛京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调动起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她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吩咐下去后,她先径直去了岳瑛的房间。


    岳瑛卧病在床数日,茶饭不思,只靠汤药吊着,房中浓烈的药香经久不散,除此之外,一应事物,一切如常。


    别说金银首饰,就是连衣裳,都没有带走一件,一个人在出门的时候,什么都不带上,意味着什么?


    一是她很快会回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不至于支开府中耳目,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


    那另一种可能,就是她知道自己以后用不上这些东西了。


    沈青心口骤然一缩,声音里不自觉带上颤音:“去,着重去看附近那些水井、游湖、水池……对了,还有各处高楼,去找这些一个人可能有危险的地方。”


    她话说得委婉,不过手下的人也都能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了新的方向,没人敢耽搁,赶紧召了人手四下去寻。


    昨晚岳瑛那双看不懂情绪的双眼却始终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现在沈青明白了,是她在做最后的告别。


    她昨晚就已经在跟她告别了。


    沈青只觉得自己身体里五脏六腑在被什么寸寸炸开,脚下软绵绵的,几乎要站不稳,她下意识撑住手边的妆台,深吸几口气好让自己缓和过来。


    她现在甚至都害怕,突然有人跑进来告诉她,人找到了。


    冷静,这时候可千万要冷静啊!


    心里头冲着自己喊了两声,她扶了椅子在妆台前慢慢坐下,镜中分明的一张脸,惨白得了无血色。


    妆台上胭脂首饰整理摆放得一丝不苟,看得出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它们了,忽然,沈青目光一凝,被端放在首饰合最上方的,是一枚白玉同心锁。


    玉中带红,艳如海棠。


    它被放在最触手可及的地方,不知被主人捧在手中,细细摩挲过多少回。


    沈青抬手取过那枚同心锁,翻过来一看,背面果然用小字刻了两人的生辰八字。


    她脑海中忽然灵光一动,冲了出去,抓了个心腹手下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在那人一脸懵然还未反应过来时,她又问了一遍:“今日是不是陈令知的七十大寿?陈郡侯府今日会大办宴席没错吧?”


    不需要对方的回答,沈青已经知道答案。


    青影翩然行出院门的时候,正好与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撞上,还没看清人,就听到萧瑞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大哥,我真不知道嫂子是独自贸然行动,她说这是你吩咐的,我自然也没怀疑,结果刚刚听到说府上正在找人……”


    “什么什么啊?”沈青望着面前这个连常服都来不及换的少年,因为着急跑了一路,微红的面容上沁出汗珠,连衣襟袖口都被汗水打湿。


    “你都知道些什么?慢慢说清楚。”


    “嫂子来找我,说是你的指意,问我要了一份陈郡侯府府上布局的图纸,又说今日寿宴,你打算往他们府上安插个人,我就去着手安排打点了,但我没想到她把自己安排进去了。刚刚知道府上到处在找人,我才知道这不是你的安排。”


    萧瑞一口气不带喘地将来龙去脉说清楚,这下沈青反倒彻底冷静下来,她猜得果然没错,甚至她基本也能猜到,岳瑛现在去陈郡侯府是准备要做什么。


    这些事情她一个人办不到,就去诓骗了萧瑞,估计同样又将萧瑞的手下诓骗了过去。


    人人都知道岳瑛在她沈青身边的地位,一番筹谋安排,无一人起疑心。


    见沈青迟迟不说话,萧瑞都急眼了:“大哥,现在该怎么办啊?”


    “不行,嫂子这么一个弱女子,我现在潜进陈郡侯府将人找回来


    还来得及。”


    少年行事如风,说走就走,被沈青拽了腰带一把拉回:“不要命了?堂堂郡侯府上,你想进就进?被人用乱棍打死我可没法子救你。”


    萧瑞颓丧:“那大哥是什么意思?”


    在宴席之前,只是不动声色偷偷安排一个使粗的丫鬟进府,中间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和心力,他确实没有本事让自己临时潜进府中将人找到再全须全尾带回。


    他暂时清醒过来,明明坚毅的脸上变得满面无措:“大哥,都怪我失察……”


    沈青默默觑了一眼身边日渐成熟英武的少年,还是缺乏历练,一遇到事情就偶尔冒出孩子气般急切焦躁。


    “现在再安排人手进去已经不现实,还会打草惊蛇,岳瑛想要做出什么行动,应该还来不及这么快,你小心安排人手在陈郡侯府外面周围接应,别让人察觉到,只要府中出现异动,不顾一切护岳瑛出来。”


    她迅速做出安排,脚下生风,继续往外面走去:“别愣着了,赶紧按我说的去办。”


    萧瑞杵在原地:“大哥,你去哪里?”


    “我另有安排!”


    她的身影比声音消失得更快。


    清晨的南风楼在一夜歌舞升平后,依然丝竹靡靡,像是一对情人经过一夜旖旎,温存着互相在耳边絮絮低语。


    这次沈青没有大摇大摆在一众姑娘小倌殷切迎接下走进去,而是悄无声息潜入南风楼的内里院中,这一间间房间,才是恩客们真正过夜销魂的地方。


    沿着廊下一扇扇梨木雕琢繁复花样的木门从她眼前闪过,其中一扇门上雕出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她轻手轻脚“吧嗒”一声开了门锁,闪身进去。


    暗香浮动,被翻红浪。


    鸳鸯被里卧着一双男女,被这忽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吓得俱是一惊。


    沈青冲上去捂住那男人的嘴,软硬兼施往他怀里塞了几个沉甸甸的金元宝,终于将人给碾了出去。


    连海棠都被她这么突如其来一下,一脸的慵懒妩媚变得惊诧:“沈姑娘?”


    “抱歉,我有急事,只能找你来帮我做。”


    雨后清晨,东窗边有日光点点渗透进来,窗外的海棠花影,铺满整张梨木窗台。


    铜镜正对着轩窗,少女正在梳妆。


    鬓发如云,绾成宝髻,芙蓉花簪,金凤步摇。


    眉是远黛,眼似秋波,额间一点花钿。


    肌肤凝霜胜雪,胭脂轻霞,红唇皓齿。


    镜中仙姝,不知是何方天人,精工妙笔,勾勒描摹出这样的眉眼神韵。


    海棠自负有一张靠皮囊吃饭的好容貌,她并肩将自己的脸与沈青靠在一起,镜中所见,相形见绌得实在残忍。


    “沈姑娘有这般容姿,何愁不能艳绝天下?”她由衷艳羡。


    沈青憧怔地盯着镜中雪肤花貌,她上一次被一张绝世容颜震慑到呼吸凝滞,还是初见谢珩那一眼。


    镜中那张面容明明如此熟悉,她竟然也觉一眼惊鸿到摄人心魄。


    她眨眼,镜中的她也眼波流转;她蹙眉,镜中的她也黛眉轻蹙。


    镜中的她的的确确就是她自己。


    “原来我可以这般倾国倾城啊。”她认真喃喃。


    海棠不由得轻笑出来,这话从沈青嘴里一本正经自己夸出来,是旁人学也学不出的天真至纯。


    沈青努力回忆起记忆中自己身穿罗裙的模样,应该是六七岁前的事情了吧?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已经不太记得起来,后来她只有一身飒飒青衣,从七岁,穿到快十八岁了。


    这会儿她又换上一条轻烟淡紫色纱裙,整条裙子繁复美丽,裙摆逶迤,偏偏襟口开得很大,露出一片雪色,海棠给她纤秀玉颈上围上一条与其雪肤相衬的白珠链。


    但是让她很不能容忍的是腰间的裁剪,腰上只有一片轻纱薄薄遮挡,轻轻一动,薄纱摇曳,细娇风情一览无余。


    虽然她也喜欢看英俊男子的沈腰潘鬓,但人家腰间是用腰带或蹀躞束得劲瘦紧实,绝不是这般露骨招摇。


    真的不会着凉吗?


    “不是,我真的要穿成这样吗?”


    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穿成这样出门。尤其是,对着铜镜走上两步,明明是很正常的步伐,罗裙摇曳,曼妙身姿在轻纱下若隐若现,这……她头皮都要麻了!


    海棠无奈:“沈姑娘,你现在是去人家府上当舞姬的!”


    说实话,沈青如此顶着这样一张脸,轻愁浅蹙的模样,她说什么,都很难让人出言去反驳她,于是海棠又上前,从耳后给她挂上一层面纱,挡住那张倾城容颜,只露出一双风情万种的眉眼。


    “这样就还不必太过于招摇。”


    等日头又高了一些的时候,南风楼去陈郡侯府祝寿的伶人们,由娟娘亲自领着乘了一队马车,从陈郡侯府的侧门进了府中。


    沈青抱了一只琵琶走在队伍中,也不知是不是王容跟娟娘打过招呼了,今日前来祝寿庆贺的舞姬歌女,个个都面纱轻罩,只留眉眼。


    她们都穿着一样的轻烟紫纱裙,眉间都是一样的海棠花钿,乍一看去,看不出太大区别。


    其实最大的问题是,她根本就不会弹琵琶,可是今日所要上场演奏的乐器,也只有琵琶和萧管,这些表演的歌舞曲目还有人数,早就已经在府上报备过,不可能做临时更改。


    她牢牢记着海棠的叮嘱,琵琶上场的精髓是半遮面的含蓄,她就在队伍后面抱着琵琶半遮面,假装自己手上在拨弄琴弦,身边的小姐妹的琵琶声会给她掩盖过去的。


    贵客们这样的场合,重在喝酒交际,最多不过看一眼前面的舞姿,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某个琵琶女的琵琶有没有声音。


    陈郡侯府大办宴席,前院时不时有爆竹锣鼓齐鸣,嘈嘈人声时不时传到后院,可见今日人声鼎沸之盛况。


    宴席还未开始,她们在后院等着上场助兴的舞姬歌女们,都规规矩矩立在一旁,有半点行差踏错,扰了贵人清净,那就不用活了。


    除了南风楼的人,还有其他洛京中一些有名的戏班伶人,以及府中原本的下人杂役多在后院行动。


    沈青趁机暗暗留心,岳瑛是被安排进来做了丫鬟,今日郡侯府人多事杂,也不知她被分到了哪里做事。


    直到午宴开席,她们被安排到宴厅去歌舞助兴,她也一直没有找到岳瑛的踪迹,只好先跟着娟娘等人进了宴厅,她在队伍最末的位置坐好。


    陈郡侯府的宴厅亦是富贵气派,正厅左右两边是一张张独立的案桌,陈郡侯是主人,又是今日寿星,端坐正北的主位,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就是用来歌舞助兴的。


    歌舞声起,前面舞姬翩翩起舞,后面的歌女清歌缓唱,琵琶与萧管声音靡靡动听,宴厅里一片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沈青半张脸被挡在琵琶下,一双纤手仿佛在弦上续续细弹,其实弦上的声音都是来自于身旁另一个弹琵琶的小姐妹。


    她的注意力还是在宴席之上。


    虽说陈郡侯府这两代有没落之势,看这宾客如云,非富即贵,也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陈文轩现在颇得父亲器重,只坐在父亲下首,一派器宇轩昂的模样,听说跟裴氏好事将近,怪不得这样春风满面,谁舍得跟放弃跟裴氏这样满门富贵的大好联姻呢?


    再往后的位置,一道白衣清贵端坐于案前的身影,竟然是谢珩。他明明对陈文轩的恶行了如指掌,却还能成为人家的座上客,甚至还能推杯换盏极具宾主之欢,真是虚伪。


    不过沈青现在也没心思管他们。


    她在想,如果岳瑛要动手,席间是她最好的机会,也是府中最低阶的丫鬟今日最有机会接近陈郡侯的时候。


    只是她暂时还不能完全确定,岳瑛会用怎样的方式动手。


    她不会武功,最可行的法子就是下毒。


    可是她观察这宴席上的菜式,陈郡侯并没有单独的菜式,都是丫鬟们一道一道依次沿着案席上菜,这样就几乎不可能准确无误地将毒下到陈郡侯或者陈文轩的


    碗中。


    想得入神间,一曲尽了,她还没回过神来,手指轻嗑在琴弦上,发出极低一声嘤咛。


    按理,无人会注意到这样细小的插曲,可惜沈青自己心虚,忙抬眸去看陈郡侯的反应,正好一双盈盈美目与陈郡侯看过来的目光对上。


    陈郡侯眼神亮了亮,抬手指她:“你,过来瞧瞧。”


    娟娘吓得忙出来跪倒:“姑娘曲艺不精,扰了侯爷雅兴,我回去一定重重责罚,请侯爷饶命啊!”


    陈郡侯没有看她,目光始终落在最末的琵琶女身上,她方才一眼望过来的目光流转间,实在让人心神摇曳。


    “曲有误,周郎顾。”


    他语气中毫无责罚之意,反而带着笑意继续问:“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沈青听这糟老头子念这酸诗就烦,当然,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也让她心里一阵犯恶心,毕竟上次见他,这老头还在御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呢,现在就这么一派附庸风雅的虚伪模样。


    她干脆抱了琵琶,大大方方走上前去,不管怎样,不能连累了南风楼其他人,她先应付一阵,等着岳瑛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落在这琵琶女身上,眼见这琵琶女一步一步向主位走去,估计又是一个想要攀附权贵在这宴席上闹出这般花样的风尘女。


    只是众人在看清她面纱上那副精致绝俗的眉眼时,漫不经心的目光俱是惊艳。


    有这般容姿,这权势富贵,何不是探囊取物?


    当她莲步缓缓走过谢珩的案前时,谢珩顿了手中酒杯,虽然只能瞥见面纱下微微侧过来的一点眉眼,他的一双清眸再也无法从眼前人身上移开。


    陈郡侯早就目瞪口呆,痴痴问了一声:“会弹些什么曲子?”


    沈青盈盈福身:“妾身琵琶不精,请献舞一支。”


    谢珩眼中清润如墨的瞳仁骤然一缩,只觉周身血脉凝固,形神俱震。


    第58章 第58章他想狠狠一把攥住那轻纱……


    沈青根本就不会跳舞。


    可是非要让她弹琵琶的话,那怎么样,也还是跳舞更好应付一点,毕竟这跳舞跟打架,多少有点异曲同工之处?


    再说了,这男人看跳舞,不就是想看人家扭腰吗?她就跟着身后琵琶萧管的节奏,自在轻灵扭动起自己腰肢来。


    她长年练武,体态四肢柔韧舒展,毫无欣赏性的怪异舞姿,因为她过于突出而大胆地腰肢扭动,轻纱下细腰风情看得人血脉偾张。


    在座宾客都是见多各种场面的,这下更彻底明白了,这姑娘确实是什么才艺都不会,只不过仗着这样一副绝世容颜,敢登堂入殿来如此博人眼球,不过只要能引得贵人青睐,也算是富贵险中求了。


    沈青那几个重复的动作实在做得匮乏,她想到自己平时在南风楼欣赏舞姬们的舞姿时,那些舞姬总会时不时循着曼妙舞姿,向她递过来一道脉脉秋波。


    确实很让人心神摇曳。


    她学着那些舞姬们的姿态,抬眸望向正盯着自己的陈令知,努力微笑冲他眨眨眼。


    陈文轩也在看她,那也冲他眨眨眼吧。


    她转身的一个回眸间,正好与身边一双清眸对上,那双眸子的主人整个人僵硬得好像被雷劈了一样?不管了,也同样向他眨眨眼吧。


    她所谓的眨眼,与舞姬们含情凝睇眼送秋波完全不是一回事,那双美目流转间,没有半点含蓄妩媚,是极纯粹干净的请君入瓮。


    至纯则欲,媚态天然。


    谢珩指尖微颤,手中金樽倾倒,杯底仅剩的一点美酒佳酿淌了出来。


    他此时完全无暇去顾忌这一点失态,正如旁人注意力都在那舞姿上,无人发觉清冷疏淡矜雅如玉的公子,白衣胜雪下,因无法自控而微微战栗的身体。


    那道极致玲珑窈窕的身姿映在他那双澄澄清眸里,婉转不停,这双眉眼,这道声音,这样的体态舞姿,明明无一处那个人,却处处是那个人。


    他终于从最初的震撼中抽离出来,只觉周遭一切轰然空白,万物虚无,他浑然忘记自己置身于何处,更没法去思考,这人为何会穿成这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唯一只剩下的念头,就是他想狠狠一把攥住那轻纱下曼妙轻舞的细娇,藏在袖子里,按进怀中,谁也不许再看一眼。


    “你过来,就坐到这里来。”


    一道急促得有些发颤的声音突然将他拉回现实,天旋地转间,他才缓缓意识到今夕何夕,置身于何处。


    北面的主位上,陈令知几乎让出了一半的位置出来,撑开一只手臂,急不可耐地邀佳人入怀。


    沈青动作顿住,岳瑛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这样的停顿,落在陈令知眼中,是美人羞涩含蓄中的无措,于是柔声安抚她:“不用害怕,只是坐过来陪本侯用膳而已。”


    沈青很讨厌他那双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想象着该怎样一刀一刀将他眼珠剜出,脚下一步一步走上了主位的台阶。


    站上台阶,宴厅中所有情景一目了然。


    只可惜刚走到主位边,她的腰间就迫不及待搭上一只手,即便隔着轻纱,她也能感受到那只手的苍老粗糙,她死死按捺住将那只手剁掉的冲动,身子僵硬得坐得笔直。


    也就是那只手搭上细腰的一瞬,谢珩只觉一阵杀意从身体里喷涌而出,直冲天灵,完全压抑不住。


    “等等,堂堂郡侯,雅席之上,公然狎妓,未免太有伤风化?”


    一道泠然之声打破席间暧昧氛围,众人目光看去,清矜温雅的公子不动声色扶起桌上不知何时倾倒的酒樽,平静清疏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似乎只是有些矜傲的不屑。


    果然是清门雅正,眼中最不能藏污纳垢。


    陈令知也知道自己此举并不妥,被谢珩公然叫断也有些尴尬,可是眼下这情形,满桌佳肴,怎比得过身边这道秀色可餐呢?


    他讪讪将手从身边细腰上拿开:“谢公子也太言重了,不过是让佳人入席相伴,今日府上寿宴,何必这般较真?”


    好歹他才是今日的主人和寿星,只要不太过分,谢珩再正义凛然,也不至于咬着他不放。


    没想到谢珩还真不依不饶起来:“这女子来历不明,陈郡侯便让其贴身相伴,恐怕于自身安危不利。”


    沈青被他这句话猛然惊到,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难道他认出自己了?


    这都能认出来?不可能!


    她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从他清冷无波的眼神中,看不出什么,每当他情绪不再外露的时候,其实才是最令人不安的。


    陈令知还在解释:“这些伶人进府前都是搜过身的,能有什么危险?”


    谢珩不再跟他废口舌,他只清清冷冷端坐于席间,却也绝不打算罢休的气势,虽然连席上其他宾客也隐隐觉得谢公子似乎过了些,可谁也不敢多出半句声。


    陈令知终于隐隐有了退意,他直觉谢珩如果执意要管,恐怕不是到御前参奏这么简单,座下这人泠泠的压迫感,他终是招架不住。


    他本来就依附四世家,如果为了一个舞姬开罪了谢珩,他也实在担当不起。


    “既然这样……”他斟酌着开口,决定暂且先忍痛割爱,等宴席结束,再问南风楼将人要来,也不是不行。


    “侯爷,能伴侯爷左右,是妾身三生有幸。”


    他还没说出接下来的话,身边琵琶女却开口了,几分娇嗔,几分软媚,听得人骨头一酥。


    又只见她玉手纤纤,端了桌上酒樽,绕过面纱喝了小半口,微撩起的面纱下露出只有他才看见的一点容颜美到令人失语,美人含笑将酒樽递给他,杯口赫然印上一点淡淡芙蓉色。


    原本周身清冷还带着锐意的谢珩微微僵住,有一瞬间错觉,沈青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就像当初在南风楼的最后一眼。


    她抿了抿唇,不去多想。


    “好,好,


    我这就喝了这杯!“陈令知忙不迭接了酒杯,这时候再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在他仰头喝酒的瞬间,眼前美人一双美目间杀意毕现。


    沈青忽然谄媚的态度来自于,她终于看见岳瑛了。


    在宴厅的门口,即便她穿着和府上所有丫鬟别无二致的衣裙,她仅仅只用一点余光,便立刻将人认出来。


    明明她不用进宴厅,但不知跟另一个前来上菜的丫鬟低头说了些什么,那丫鬟竟然真将托盘交到岳瑛手上嘱咐了几声,自己则匆匆离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谢珩和陈令知突如其来的几句争执上,岳瑛与其他几个丫鬟一起,正低头按座位依次给客人布菜,随着她离主位的方向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不在乎掩饰,满面恨意,恨不得马上能移到主位这边来。


    她脸上毫无修饰隐藏,一眼就认得出是岳瑛的脸。


    沈青在心底暗骂,她还是有点高估岳瑛了,竟然以为她好歹会有什么下毒之类的计谋,至少这样,她还能临时想出法子来阻止她。


    完全没有,她不在乎会不会被人认出,她也没想过要不要脱身,她只想冲上来,跟陈令知同归于尽。


    方才与陈令知这会儿虚与委蛇的恶心,让沈青心头愤懑更深,她一个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会觉得自己有本事当堂杀人?她以为杀人是捏死一只毛毛虫吗?


    就算这位置上现在坐的是一只猪,恐怕她都还没冲上来,就被隐在堂上的暗卫拿下。


    就算暗卫没出手,估计也被陈文轩认出一掌推开。


    余光可以瞥见岳瑛越走越近,完全被仇恨蒙蔽的人几乎失去理智,沈青根本来不及想出对策来阻止她。


    她不动声色美目含笑,看着陈令知将杯中佳酿饮尽,在他放下酒杯跟她说下一句话之前,只听到轻微一声细响,一根金凤步摇,在陈令知喉头穿喉而过。


    鲜血溅落在那双绝世精致的眉眼间,那双眉眼还带着泠然笑意,分外肆意妖冶。


    老不修,送你见阎王!


    失神中的谢珩第一个站起身来,不可置信盯着陈令知喉头热血喷涌的位置,他知道沈青此番必有目的,但他没想到这悍匪敢这样猖狂,竟然当庭残杀朝廷的一品郡侯!


    直到陈令知瞪大眼睛,轰然倒地,尸身从台阶上碌碌滚下,宴席中的贵客们才反应过来,尖叫推攮着四下离席逃窜。


    “封府!把所有出口堵死!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


    混乱中,陈文轩找回一丝理智,果断站上台阶发号施令。


    轻紫色的身影如世外仙姝,早就轻而易举翩然翻出宴厅,将所有喧闹混乱留在身后,她知道,这时候不会有人再关注到岳瑛了,以及这样的混乱程度,萧瑞带人将岳瑛接应出来并不难。


    不过她出了宴厅,也陷入了短暂的迷茫,陈郡侯府比想象中要大很多,里面的布局也比想象中繁复,今日行动太仓促,她都没来得及先找一张图纸熟悉地形布局。


    不过这种大宅子,也绝对不止一扇正门,再说她也不是非要走门,只要沿着一个方向,总能找到能出去的地方。


    但是这陈郡侯府的守卫也真是比她想象中要森严啊,尤其今日寿宴这样的场合,只怕是一年中守卫最森严的日子。


    此时她心中微微后怕,还好没有自负身手厉害,贸然闯进府来。


    不过短短须臾,各处要道都被府上侍卫扼守,好几次沈青都无处遁形,干倒了几个拦住她出路的侍卫才勉强闯出一条路。


    久战下去,于她不利。


    穿过一处长廊,迎面正对上几个冲过来的侍卫,沈青忙闪身退回去,又绕过一处短巷,刚察觉无人正要探身往前走,忽然睫羽微动,翻身一闪,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险些扼住她的脖颈。


    她回身顿步,看见朱墙青檐下,白衣公子长身玉立,清越如仙。


    两人皆身处短巷之中,相隔不过丈余,清风从檐角而下,掠过公子雪白衣襟,而后又掀动起紫衣少女裙摆翩跹。


    四目灼灼相对间,杀意猝然而起。


    第59章 第59章身前的人忽然倾身贴上来……


    先动手的是谢珩。


    细如发丝的银线在他手中翻转操纵,清冷眉眼间氤氲着淡淡怒意,出手招招凌厉果断,不留退路。


    好家伙,上来一言不发就动手!


    沈青在心中暗骂一句,从容迎战,面纱之上,方才宴厅间一双眼波流转的含情目,变得清绝泠然,她拔了发髻上的芙蓉发簪,一次次抵挡住银丝的进攻。


    她只在那日画舫上见过谢珩短暂出招,他的身手是个什么路数,尚还不知,不敢轻敌。


    那根银丝缠人缠得厉害,像一根寄生的藤蔓,无处不在,强势地封锁住她所有退路,极富占有欲地去缠绕她的手腕,她的腰间,她的足踝。


    每一次银丝与肌肤擦过一瞬,她都能感受到银丝主人的满腔怨愤,招招看似冷静果断的重击下,隐隐有泄愤之势,确实厉害。


    可是汇聚了主人满腔怒意的银丝上,她竟然没感受到对方真正的杀意。


    银丝虽然灵动,她手上那根芙蓉发簪也不甘示弱,每次银丝要缠上她身体时,总是有这发簪稳稳挡住,纤细银丝与芙蓉发簪时不时在空中铮然相碰。


    发簪上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被细细银丝紧紧缠住,又被绕开,又缠住,又被绕开,反反复复。


    白衣清贵纤尘不染,紫裙娇媚婉转翩跹,一双人影在朱墙青瓦的短巷中纠缠不休,难舍难分。


    “快!凶手在那里!”


    听到打斗声的侍卫们闻声赶来。


    沈青不再恋战,手中芙蓉发簪朝着谢珩心口脱手而出,谢珩急急收回银丝,稳稳将发簪攥进手心。


    紫色轻影消失于短巷中。


    身后侍卫们的脚步来势汹汹,方才被纠缠耽搁了一阵,沈青越发急着脱身,随便又找了个方向奔去。


    绕过一间阁楼,刚甩开后面紧追不舍的侍卫,前面回廊又出现一队人影,她脚下略一踟蹰,忽然被身旁一道大力拉扯席卷,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抵在阁楼下一道矮墙里。


    “沈青。”


    她抬手出招,耳畔熟悉清润的一道声音,生生喊住她差点出手的致命一击。


    因为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里,所有情绪都一览无余。


    她惊诧地望着近在咫尺依旧让人呼吸一滞的面容,他竟然认出她了?


    怎么认出来的?


    很快,那双眸子又染上一层坦荡笑意:“不愧是大理寺卿,眼光真是毒辣。”


    她的声音不再是宴厅上的软媚,恢复了一点男人的粗厚。


    矮墙外的阵阵脚步由远而近,沈青绷紧了身子蓄势待发,身前的人突然倾身贴了上来,一只手臂横在她脖颈间不许她乱动,她几乎承受了他上半身的重量,整个人被紧紧抵在墙壁上。


    两人的身子紧密靠一方矮墙掩盖,呼吸交织在一起,当脚步从一墙之隔阵阵经过时,她分不清一颗咚咚狂跳的心脏,是出自她和他谁的胸腔。


    直到矮墙外重新安静下来。


    沈青感觉自己身上的压迫轻了一点,身前的人缓缓撑起身子,但是横在她脖颈前的手臂依然制衡住她。


    还好有面纱挡在脸上,她隐隐感受到自己脸上的微热,这样奇怪的氛围让她猛然意识到,现在的她还是一身女儿装扮啊!


    这么被谢珩徒然认出,心中的惶恐和心虚无以复加,所以她的女儿身被识破了吗?


    他没有出声,她也不敢出声,咫尺间,她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灼热。


    如果被识破了,那她该怎么应对?她脑海中陷入一片紧张的慌乱,在千头万绪中,企图迅速找到一个应对方式。


    谢珩比她高了大半个头,人几乎就在自己怀里,他略一垂眸,眼下这人点点眉眼,尽数收于眼底。


    她长睫微垂,像一只蝴蝶翅尾轻颤,纤弱而美丽。


    可惜看不见她眼波流


    转间的情绪,也看不见面纱下该是一副怎样倾世容颜。


    他喉头动了动,神色近乎虔诚,一只手慢慢触上她面纱的一角,轻轻拉住。


    察觉到他接下来要做的动作,沈青忙将脸撇开,抬眸怒目圆瞪:“你要干嘛!”


    像一只恶狠狠要咬人的小兽,方才那一瞬间的乖觉都是假象。


    被骤然打断的谢珩一张俊脸立刻恢复清明,沉了下来,清润澄澈的眸子里,毫不掩饰他的怒意汹汹。


    “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他听到自己声音从空荡荡的胸腔里迸发出来。


    眼前这样一副妖娆绝艳的容颜,让他感受到此生以来最失控的一次怒意,他不知道这样的怒意来自于何处,但是他不能接受,沈青是这个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绝对不可以是这个样子。


    不可以这样出现在他面前,更不可以这样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一想到宴席上,这样一副身子,这样血脉偾张的画面,他真的很想将今日宴席上所有人的眼睛都剜掉。


    沈青被问得一愣,什么意思?他……还以为她是男的?


    他看不得男人穿成这样吗?


    她摸不清谢珩现在到底发觉了多少,只好佯装镇定应付:“为什么?你不是看到为什么了吗?”


    既然说到这个,谢珩眸中怒意更甚。


    “很好,让你在洛京安分守己,你就登堂入殿公然残杀朝廷一品郡侯是吗?”


    陈郡侯的手在搭上沈青腰间的那一瞬,谢珩脑海里他就是个死人了,如何让他死得身败名裂,他已经筹谋许久,只等最后蓄势一发。


    但他真没想到沈青会莽成这样让人猝不及防。


    “你知不知道,今日所为,你这是诛族灭门之罪?”


    他语气轻慢,沈青却只觉周身被他怒意压制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轻蔑一笑:“诛族灭门?反正我家只有我一个了。”


    萧瑞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岳瑛跟她没签过婚书,她的族人家门,早在十一年前,就被诛灭干净了。


    “沈青。”


    谢珩手上紧了几分,恨不得将眼前这泼皮无赖狠狠撕碎算了。


    沈青微微吃痛,蹙起眉头,谢珩忙卸了力道,声音里无力又无措起来:“沈青,我……”


    他真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个人怎么办。


    “我说谢公子,之前我们不是早就说过各归各路互不干扰吗?你好好走着阳关道包庇陈郡侯一家,我另辟蹊径独木桥上手刃仇人,有什么问题吗?”


    沈青呼吸得以自由,懒懒地喘着气回应他。


    杀了他家一只走狗,没想到他气成这样。


    谢珩顿住,慢慢抽离自己压制在沈青身上的所有力道,站直了身子,缓缓退开两步,跟沈青拉开一个人的距离。


    澄澈明净的眸子里,又恢复清疏平淡,和刚才的愤怒失控判若两人。


    只有唇畔,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自嘲没有及时隐去。


    也对,只要事关岳瑛,沈青他做什么都不算疯。


    沈青也重新站直了身子,看着眼前这人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平静的模样,是她很少见过的情绪大开大合,她现在完全拿不准,他到底要做什么?


    要将她捉拿归案吗?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绕过两座假山,右边会有一个院子,再穿过那间院子,有一扇垂花门,可以出府。”谢珩突然出声。


    “啊!?”


    沈青懵然,谢珩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守在那里的人,会掩护你出府。”


    她愣了愣,望着眼前离自己不过两步之遥的清隽背影,下意识选择了按他说的方向快步离去。


    两人无话,不知道说什么告别收场。


    紫色裙摆在最后离去时轻轻略过白袍一角。


    拐过一处廊柱时,她知道已经彻底看不见身后的人了,脚下步履不停,始终没敢回头看一眼。


    他肯定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着手替她安排好了一条逃出生天的路吗?


    随着她脚下步伐的加快,迎面有微风拂动她的面纱,脖颈上他手臂压制住她的触感隐约还有点灼人,明明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她始终觉得,还在被他的气息包裹笼罩着。


    真烦,她对谢珩这个人,是有巨大意见的,但是对他那张脸,是真的一点意见都没有。


    天知道,刚才那样剑拔弩张的情景下,那样一张摄人心魄的容颜就贴在自己面前,她靠着多大定力,才忍住没有上手摸一把。


    她心中啧啧不平,很快就到了谢珩说的那道垂花门,垂花门早就被封锁堵死,但是堵在这里的侍卫早就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一个普通守卫模样的人似乎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


    待沈青一来,他利落恭敬地将人领出垂花门,可是再往外,南边出府的最后一道角门也有人把守,那人又领着沿墙绕了个弯,终于看见陈郡侯府与外面市井高高隔开的院墙。


    “多谢了。”


    沈青不多言,轻而易举翻出墙院。


    不过府里府外都被人把守住,她从墙上跃出,很难避开侍卫们的视线。


    “快!她出去了!快追!”


    落地屈膝一瞬,她的手掌刚撑住地面借力,就听到侍卫们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过既然到了这市井之中,茫茫人海,天地之大,那只怕没人能再抓得住她了。


    轻紫色的衣袂翩然,隐没于形形色色的人群中。


    经过主街,她看到有接到消息正匆匆赶往陈郡侯府的禁卫军,银甲铁枪,严整匆忙的队伍中,萧瑞在队伍的最前头,英姿勃发。


    沈青知道,岳瑛不会有危险了。


    她安心错身闪进一道小巷,避开人群,一路走到尽头。


    一辆宽阔豪奢的马车在僻静巷口停驻,又缓缓继续前行,重新驶向人群。


    第60章 第60章被她这个穿女子衣裙的大……


    京郊。


    连日的细雨笼罩下,绿柳如烟,湖面翠波荡漾,马车停在湖畔的绿柳树下,马儿甩着尾巴悠闲吃草。


    锦衣公子百无聊赖站在湖边,轻摇折扇,对面有雎鸠鸟的关关鸣叫,循着水面传到这边来。


    “我好了。”


    身后马车里传来清脆一声,王容收了折扇,重新回到马车前,面带笑意掀开车帘。


    马车里,是一个青衣玉秀唇红齿白的俊俏小公子。


    他颇有些遗憾地扬了扬眉,眼神不舍地看了一眼马车中被换下来的那套轻紫衣裙,翻身坐了进去。


    马车缓缓前行,沿着湖畔一路绿柳纷纷,在湿泞的碎石路上碾出一路车辙印。


    两人在车厢里相对而坐,宽阔的车厢里,难得地清净。


    沈青还是有点不自在,这十多年来,在所有人面前,她都是一个男人,后来认识了岳瑛,她也只习惯在岳瑛面前,她是一个女孩子。


    可是要怎么样用女子身份,去面对其他人,她总觉得别扭。


    她微垂着眼眸,目光落在膝上,自己一双手正搭在膝头,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局促,余光里,王容的折扇正悠闲散漫有一下没一下扇动。


    不过看到熟悉的青色衣摆还有脚上黑靴,她心里头稍微安定一点。


    脱下那一身美丽繁复的衣裙,她现在又是一个男人了。


    她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车厢中的沉默:“今天的事,多谢你了。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不会连累到你和南风楼的。”


    今日在仓促之间,是王容从南风楼周旋,帮她混进了陈郡侯府。


    当然,一开始她也没想过,要在今日取了陈令知的性命,案子已经犯下,她更没想到,王容竟然在她犯下如此大案的情况下,亲自来接应她。


    让他这样以身犯险,不管怎么样,她都欠了王容一个天大的恩。


    王容还是一脸笑意倜傥:“能为佳人效劳,王某甘之如饴。”


    一如既往的风流轻佻,顿时让沈青摆脱了许多不自在,她抬眸探究起来:“你什么时


    候发现我是女子的?”


    “第一眼。”


    说完王容盯着她已然素净清绝的面容,又补充:“你这样容姿倾城的美人,我怎么可能错过。”


    事实证明,他眼光真是一点也没错,那一身绝色风姿,无人见了不会心旌摇曳。


    可惜这样一朵仙姝,于他只能是永远的镜花水月?


    沈青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当时非要请我喝酒呢!”


    王容没好气道:“不然呢?你以为我是有什么断袖的癖好吗?”


    沈青想到王容天天跟自己厮混,都是听苏子珩弹琴,还有其他小倌伺候解闷,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王容收了折扇就往她脑袋上敲,她下意识抬手去挡,那扇柄轻轻在她手臂上敲了一下。


    “这事你没告诉过别人吧?”


    沈青觉得这很严肃。


    她都有一点后怕起来,初入洛京,进了趟南风楼,不过一照面的功夫,就被王容和海棠都识破了,这仅仅只是明面上的,还不知道暗地里,是不是也有人也发现了她的女儿身。


    幸好被海棠发现得早,洛京人的眼光果然都毒辣更多,她忙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刚贴上去的一层细细胡茬。


    王容轻哼了一声:“告诉别人我有什么好处?让别人来跟我竞争美人的青睐吗?”


    沈青笑倒,继续警告他:“那你以后也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那当然,”王容突然想到什么:“那谢珩也不能告诉吗?”


    “不能!”沈青几乎要冲上去拽着他肩膀摇:“你告诉谁都不能告诉他!”


    “行行行,不说就不说,”王容挣脱她,很是不理解:“不过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


    沈青被问得无言以对,说不上来究竟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不过一想到从渝州到洛京,她跟谢珩之间的种种算计拉扯,恩怨情仇,她直觉,她是女儿身这件事情,一辈子都不能让谢珩知道。


    不然会非常可怕。


    再说了,现在她跟谢珩又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以后是敌是友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让他抓到任何把柄。


    “反正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王容识趣闭了会嘴,但根本闲不下来:“不对啊,今天谢珩不是也赴宴去了吗?他难道没看到你?没认出你吗?”


    “看倒是看到了,但我也不确定他认出了没。”


    说到这个,沈青还真是拿不准,她都已经穿成那样,还蒙了面纱,他居然还是认出她就是沈青了。


    她一身女儿装扮在他面前暴露无遗,可是在矮墙下,她看到他的眼神里,只有愤懑和怨怼,所以知道她是女儿身,应该是这样的情绪吗?


    王容到底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一下子就猜透:“他不会是认出你是沈青,但还是把你当成男人了吧?”


    “噢!我知道了,他肯定以为你在男扮女装!”


    沈青被这一语惊醒,恍然想明白谢珩为何是那样一副表情了。


    被她这个穿女子衣裙的大男人恶心到了?


    她撇了撇嘴,有一点庆幸他的脑回路,确实可以省去她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莫名也有点儿无语,一时间对王容也无言以对。


    王容这会儿也没空在跟她聊天,整个车厢里都充斥着他爽朗的笑声,伴随着马车从京郊一路疾驰到洛京城门。


    此时的洛京城门,守卫明显比往日森严了许多,甚至是王容的马车,都被拦下来例行盘问了一番。


    王容略有些不耐,掀了车帘:“怎么连本公子的马车都要查了?”


    守卫长连连告罪,压低了声音:“王公子有所不知,今日城里出了大案,两个时辰前,陈郡侯在府上当众被人刺杀,现在全城戒严,捉拿凶手呢。”


    “在府上还能被人杀了!?”


    王容吓得不行,赶紧将车帘再掀开一些,让那守卫长带人仔细将马车里的情形看个明白:“这是沈公子,反正你们都认识,今日我们在郊外踏青去了。”


    “知道,知道。”


    谁不知道,悍匪沈青,在洛京中最交好的朋友是王容呢。


    马车顺利进了城,果然城中处处戒严,几乎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路上百姓,人人都要被验身查检,原本繁华热闹的街道氛围变得格外紧张。


    在刚刚案发,城门还没有戒严的时候,王容的马车是何时出的城,自然由王容说了算。


    现在城门戒严,王容的马车从郊外回京,自然能证明,王容和沈青,在案发时都身在郊外。


    出了这样大的事,城中百姓人人自危,南风楼暂时被查禁,谁也不好在外面若无其事逗留,于是王容将沈青送回沈府,便告辞离去了。


    沈青在沈府的大门外站了会,从外面看,这里还是一派安宁,直到王容那辆宽阔马车慢悠悠晃过街角,她才转身进去。


    一进院子,她就看到岳瑛那扇紧闭的房门,抬脚正要走过去,萧瑞先一步拦在她面前。


    陈郡侯被刺杀,现在整个洛京的禁卫军都被调度缉凶,他不能在此耽搁太久,但是他必须要问清楚:“大哥,今日陈郡侯的死……”


    “是我找人做的。”


    沈青直言不讳,并不隐瞒。


    果然。


    萧瑞心中疑团落地,他就说怎么大哥在关键时刻不见了踪影,怎么会有人这样凑巧,赶在岳瑛动手前先将人解决了。


    可是陈令知毕竟是一品郡侯,在自己府上被当堂残杀,这实在太过于骇人听闻了。


    “那凶手……”他竟不知,大哥在洛京竟然认识这样厉害人物。


    “被我送出城了,天高地阔,朝廷那群废物,抓不到人的。”


    “好,我知道了。”萧瑞应下来,心里有了底。


    沈青没再跟萧瑞多废话,跨步迈上台阶,没想到这小子又撑手拦在她面前。


    她那张白皙清俊的面容彻底沉下来:“还有什么事?”


    萧瑞知道沈青的脾气,他平日里生气的次数可真不算少,不过生气也分很多种。有时候生气,是让兄弟大家伙们赶紧去哄他迁就他;有时候生气,是他真的要准备宰人了。


    现在这种生气,就是快要临界于宰人的那种严重程度。


    他想起自己刚刚从陈郡侯府找到岳瑛的情形,当时所有的丫鬟仆役都被集中在后院等候盘查,岳瑛就白着一张脸坐在人群里,像是一碰就要碎掉的泡沫。


    “大哥,嫂子这次也是为了报仇心切,冲动了些,你……你……”他说了半天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嘴上一急:“你可千万别动手啊!”


    沈青气得要发抖:“我是这样的人?”


    萧瑞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她。


    “让开。”


    萧瑞没动。


    沈青愣了愣,毫不犹豫一把将他扫豆子一样挥下台阶:“我还就动手了。”


    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面前那扇木门被“砰”地一下从里面关上,他倔强地抿了抿唇,执拗地立在台阶下。


    沈青跨步进了房间,才发现里面门窗紧闭,也未点灯,妆台罗帐,少女香闺处处透着昏寂。


    岳瑛纤瘦的身形几乎摇摇欲坠坐在妆台前,听到动静,动作很缓慢地朝她看过来,面容惨白得像屋里坐了一个纸人,说不出的瘆人。


    沈青第一次,毫不留情地冲她说了重话。


    “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我要是陈文轩,我做梦都要被笑醒。一个被我玩弄后抛弃了的女子,她居然还为了我魂不守舍到这个地步?我很快就娇妻美妾在怀,她们个个美貌,个个家世优渥,那个为了我以泪洗面日益憔悴变丑的女人,真是看一眼都倒胃口!”


    “陈令知现在是死了,你满意了吗?他现在死了有什么用?你父亲和岳家满门,不还是戴罪之身吗?现在不仅没有替你家洗清冤屈,而且随时会把我和萧瑞拉下水,只要今日之事被查出一点蛛丝马迹,于我们都是灭顶之灾。”


    “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要是想继续,那我也没办法,就让陈文轩每天过着温柔富贵的日子,我们就全完蛋算了吧!”


    她哼哧一顿痛快骂完,忽觉今日所受种种惊吓委屈都烟消云散,她在门边静静站了会,岳瑛只是默默低了头,没有回应她。


    她从来没有对岳瑛有过这样的态度,冷静下来,也不知再说些什么,这房中她再待不下去,每一寸空气的凝固,让她迫不及待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比起进来时的气势汹汹,她出门时倒是轻手轻脚了很多,整个人略有点疲惫地跨出台阶。


    没想到萧瑞还一身笔挺地站在阶下。


    什么


    意思?真觉得她会打女人?


    她刚刚消下来的气焰噌地一下就冒起来,要不要把他打一顿解解气算了?


    萧瑞见她出来,确定房间里没发生什么可怕得不可逆转的事情,忙溜了出去。


    “大哥,公务在身,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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