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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初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21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一回


    史枕霞鹤袍入幕府, 李宫裁遗恨结子完


    妙玉心知史湘云聪慧灵秀,胆识过人,加上她性格豪爽开朗, 不拘小节,非常平易近人。而自己孤僻清高, 难以亲近。若有那个话口袋子相伴, 听她叽叽咕咕, 谈诗论道,人生也少些寂寞。


    “陛下果真善解人意,若湘云妹子能来扶桑, 我求之不得。”妙玉见黛玉为自己思前想后, 考虑周全, 一扫忧戚之色,索性“得寸进尺”,又开口道:“既然陛下送了文臣过来, 不如再多送一位武将给我。”


    黛玉当即道:“永龄不能给你!”


    茜香国军备精良, 船坚炮利,但是将帅之才奇缺, 永龄就是唯一的希望了。她可舍不得送出去。


    妙玉知她对永龄寄予厚望, 自然不敢夺人所爱,暗笑一声, “我哪里敢要她呢, 只把尚凌风、关千雪两个,挑一人给我吧。”


    黛玉轻吁了一口气, 点头道:“我把关千雪给你。原本程司马牺牲后, 论资排辈应当是她当大司马,可我为了永龄, 并没有将她晋升。如今跟着你,倒是可以圆她的元帅梦了。”


    “有湘云统领幕阁,千雪执掌兵马,我也再无后顾之忧了。”妙玉得偿所愿,忍不住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


    唯恐黛玉迟了讯息,妙玉还亲捧了纸笔来,催着她连夜写调令。


    希望自己回到扶桑之时,文臣武将已经各司其职了。


    夜里她们同榻而眠,午夜梦回之时,妙玉忽然翻身将黛玉抱住了,眼角淌下许多泪来,呜咽的声响,听着委屈至极。


    “妙玉,你怎么了?”黛玉揽住她的肩背,轻轻拍了拍。


    “我梦见他了……”妙玉望着黛玉,哽咽难语,“那只傻狐狸,再也变不成人了,连话也不能说。我只能替他抱抱你。”


    黛玉心里不是个滋味儿,长叹一声,将她抱紧。


    翌日清晨,她们辞别诺敏各自归国,未免妙玉长途奔波,黛玉让花木兰号先送她回扶桑,再调转直沽港,接自己归国。


    妙玉登车先行后,有侍女向诺敏禀报。


    “可汗,比姬李夫人想求见林帝,在帐中日夜咆哮吵闹,不肯消停。”


    诺敏半眯着眼睛,讥诮道:“这还用我教吗?堵上她的嘴,绑上她的腿,不就老实了。”


    黛玉摇头一叹,拦住那个侍女,对诺敏道:“我去看看她吧。”


    “小心疯婆子咬人。”诺敏提醒道。


    “她不会的。”黛玉让茜红女儿军守在帐外,只身进了圈禁李纨的帐篷。


    囚笼中的李纨,还穿着比姬的诰命服,她见黛玉进来了,声嘶力竭的叫喊戛然而止,慌忙将姑姑冠戴上,强撑出贵妇的尊严。


    黛玉见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一时有些愣神,还不知她怀的是谁的孩子,闷声道:“李夫人想对朕说什么?”


    李纨抚了抚衣袍上的褶皱,紧绷着下颌道:“林姑娘,看在我曾是你大表嫂的份上,还求你带我去茜香。”


    “你是中原的叛徒,也是鞑靼的叛徒,我茜香没有收容叛徒的义务。”黛玉一想到贾兰当初的所作所为,心里越发气闷,严正拒绝了李纨的请求。


    从他们母子自风雨飘摇的贾府离开,彼此走的就不是一道路了,更何况他们还是叛国求荣的逆臣贼子。谁也不想沾染她们半分。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求生,倒不知自己何罪之有?要我刑囚一生。”


    李纨拧着眉头说:“林姑娘抛弃故国,权掌茜香,又摆脱中原羁縻,独立于西海,不也是叛国之行?


    诺敏公主恣情重欲,招惹的一群男人似饥鼠一般,为她驱遣卖命,最后靠裙帷上位为可汗。与我延揽英才收纳良俊图谋权势,又有何分别?我不过是不走运斗败了,才教你们得了意。”


    听了她一腔怨愤不平之言,黛玉蹙眉阖了阖眼,星眸一展,冷笑道:“我成为茜香国的王,从流程到结果都符合中原、茜香两国律法,从政以来,一直为中原捍卫海疆,屏藩南粤,从未危害过两国的主权利益。


    茜香国之所以独立,是因为已经具备了独立自主的军事、经济力量,不必依靠中原的帮扶,相反可以用先进的技术回馈中原。茜香的独立也得到了中原及西海各国的承认,从法理上无可指摘。


    诺敏为了实现草原和平,拒绝与哥萨克人通婚,不惜嫁给仇敌以维护部落统一,清剿叛军,缉拿刺客。亲自主政掌兵,约束草原各部,保持与中原的和平臣属关系,让百姓休养生息,发展经济。她的所有选择,都占据了大义,自然能够收服人心,成为草原上人人敬服的汗王。


    而你李氏一族,卖身投靠侵略者,剃发迎降,以冀胡虏之欢心,换取富贵权势。你们背弃了圣贤道义,数典忘祖。还勾结中原叛军,肆行刺杀鞑靼汗王,破坏和平前景。你半生蝇营狗苟,只求利益权柄,心中哪有半点家国责任?”


    方才还理直气壮的李纨,听了这一席话,面皮陡然僵硬,死死抿着唇,眸中泛起一丝惭意。


    当初她在贾府那条大船快要沉了的时候,选择带着儿子贾兰大归娘家,原本也是自保之举,倒也无可非议。


    后来仕途不顺,久滞难晋的父亲,希望另辟蹊径,投靠鞑靼,以换取高官厚禄。她精于算计,乐于敛财,也不愿再过孤衾冷枕的孀居生活。在权衡利弊之下,才与父亲走上了这条背离故国的捷径。


    然而时至今日,方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儿子铤而走险,断臂换来的爵位金印,还没在怀中揣热乎,就命丧黄泉。她一生的荣耀时光,也在那一刻土崩瓦解,化为齑粉,枉与他人作笑谈。


    李纨一直不说话,空气似凝滞了一般。她抬头看向黛玉,只见她姿仪潇洒,气度高华,眼角眉梢清贵中透着威严,闲雅中蕴着敏捷,单看这份形容,就是她难以望其项背的了。


    妄想与她比,简直不自量力。


    她絮絮说起过往,试图为自己失败的一生作结。


    “想起从前在贾府中,我处处是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王熙凤身上,看着威重令行的弟妹,如胶似漆的夫妻俩,让我如何不羡,如何不嫉?


    王熙凤是霸王,严苛待下,我就只好做佛爷,宽纵奴仆。在那个深宅大院里,没有权力,寡母遗孤,只能把钱看真了。


    我一概吃穿用度都算在公中,分文不花,每月领着二十两的月例,余剩的钱足够我们母子过一生了。


    可当我见识了草原上掠夺过来的财宝,堆山填海之多,便是做续弦做比姬,撒开了手也花不完,还只是无厌。


    我意识到没有权力的护持,那些钱也是保不住的,于是又拼命夺权,惟利是命。为了兰儿的前程劳碌不休,心疼肝断,早忘了“百姓”两个字怎么写。”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濡湿了初生的细纹。李纨啜泣了许久,再度抬头质问黛玉:“难道单纯追求权力与财富也不行吗?一定要把芸芸众生的悲喜,也挂在自己心中吗?世界上有那么多自私自利的富翁,也有不少妄自尊大的酋长,为何不能多我一个?”


    黛玉听了她的自述,正印证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老话。


    从李纨做了寡妇开始,就一直缺乏安全感,即便拥有了再多的财富权柄,依旧不会满足。怨不得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你当然可以做自私的富婆,自负的酋长,只是你要知道,这与我要的‘大势’背道而驰,你的力量又不及我,自然一败涂地。”


    黛玉也知道忠言逆耳不中听,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逃出宅门,只是打破了现实的壁垒,并没有打破你心中的壁垒。你把重心放在了培养儿子,仰赖丈夫,收服男人身上,却没有及时让自身的力量充盈起来。


    女人想要成功,妄想单打独斗与男人生拼硬抢,全然下策。


    借力男子笼络势力不过中策,一旦缺少了持续性的激励投入,很快就会坍塌瓦解。


    唯有主动进入男人的权力游戏,先与男人合作共赢,借力借势,培植自己的力量,提升自己的才干。


    达到一定成就后,再为更多的女人提供人生晋阶的策略支持,打破男尊女卑的精神枷锁,让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必由其父、其夫、其子,来定义评价她的人生,才是上上策。一个女人的成功想要持久,需要更多女人的成功来相互印证。


    我要开创一个对女子公平公正的世界,需要万千女子,有舍我其谁的勇气魄力,当仁不让的胆识智谋,来共建共赢。根本不需要自私自利的富翁和酋长,所以你的努力必然付之东流。”


    李纨咬住唇,压抑下心中的不甘,说到底还是她站错了队,没能抓到势力稳步上升的王者。


    她抚着隆起的腹部,眼底波澜渐起,捻着手绢低声道:“陛下,可否收留这个孩子?他父亲只是个无名小卒,我也不要他建功立业,只求他平安自由,做个庸常人物也就罢了。”


    黛玉沉默片刻,没有作声,离开毡房的时候,才微微侧头道:“等他长到十二岁,你再将人送来。”


    李纨一怔,听她这样承诺,眼眶一热,垂下泪来。


    可惜黛玉并没有等到十二年后,在她回茜香国一个月后,就收到了诺敏的消息,李纨横胎小产,母子双亡。


    史湘云接到黛玉的调令后,按她的意思将长林园交付给了义父林如海,作为当代大儒学士讲学论道的地方。


    但是在武英帝的强烈要求下,潇湘馆与凹晶馆两处关锁了起来,不许外人窥看。其他院舍倒是许人参观讲演。


    在远赴扶桑之前,史湘云先来到了茜香国,拜会林帝,再同大将关千雪一道乘船东渡。


    这一年的伏祭是在苍梧乡举行,盛夏的苍梧乡郁郁蓊蓊,漫山遍野都是翠绿的眼色,很是养眼。


    黛玉、湘云、晴雯三人在海边跑马,银铃般的笑声,散落在金色的海波中。


    晴雯见黛玉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由与湘云对视了一眼,心想:武英帝还真是体贴,知道送来湘云这个开心果,缓解林帝心中的忧伤。


    她们都很有默契地对草原上的事缄口不言,湘云也知道自己肩负着半个冰人的担子,说不了三五句,就谈到了二帝的婚事。


    “林姐姐,你瞧鸥鸟成对,比目成双,可真有趣。改明儿你嫁给武英帝,只怕天下莲要并蒂,雁要双栖了。”


    黛玉才从天光中绽开一抹笑容,听到这话,顿时提紧了缰绳,无奈道:“茜香国男不娶,女不嫁,便是走婚,也没有丈夫妻子的称呼,谈什么嫁不嫁的。”


    奔驰了好一会儿,湘云兴致正高,日头下看什么都恍然不清,没有注意到黛玉脸上一瞬间的黯然,娇笑道:“那就让他倒插门,来茜香做赘婿好了。”


    黛玉笑了笑,脑海里不禁出现了禛钰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转念又想到命丧草原的那些人,脸上的笑容似被浪卷去,心肝像被沙腌渍过一样,阵阵抽疼,扬起马鞭,疾驰在沙地上。


    “陛下,等等我呀!”晴雯忙不迭打马跟上,湘云也赶紧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黛玉再不理会湘云旁敲侧击的话,只是将扶桑事务,与她交待了一番。


    “扶桑与中原文化相近,文字同源,管理起来,对你而言也不会太难。只是他们的服饰,腰身宽大又不贴身,袖子又短,下摆紧窄,对女子行动的束缚太强了。


    一个女子如果连家门都难出,就无法闯出自己的天地。所以扶桑女人社,应以舆服变革为开端,希望你能将更为美观便捷的服饰,传播到扶桑去。”


    晴雯笑道:“从前云姑娘偏爱打扮成个小子样儿,原比女儿装扮更俏丽些,往人前一站,那真是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知道你要去扶桑做丞相了,陛下特意吩咐我,给你裁剪新衣,就为了让你去扶桑引领风尚。”


    一听到有好衣裳穿,史媒婆就忘了自己的使命,欢天喜地换衣服去了。


    晴雯知道黛玉这会子,最听不得“婚事”二字,才这样拿旁的事搪塞湘云。


    武英帝人虽未至,但他的说客无孔不入地催促着。图西格、秦可卿、苏丽尔姐妹,甚至连紫鹃,个个都有心挣媒谢钱似的,旁敲侧击地在黛玉耳边啰唣。


    二十七个月看似漫长,但是二帝联姻,并不是单纯的男女结缡,更是关乎茜香国本的大事。


    如要继续保持茜香国以独立帝国,屹立于西海的现状,黛玉与禛钰成亲就要放弃皇位,成为中原皇后,再让茜香国另选新帝。


    又或者让茜香国并入中原版图,一则茜香百姓会强烈反对。


    二则中原势力一经介入,会使茜香国逐步丧失女子主政的氛围,茜香皇位的存在与延续,也会面临该不该保留的讨论。


    三则一旦二帝结合,皇嗣的问题也将被群臣讨论,而他们无法诞育继承人。


    倘若要改革君主选任的制度,又将是一番血雨腥风的斗争。


    因此,这是一个多向难题,怎么选都不好,而况黛玉还有心结未开,此时与禛钰保持着情侣关系,远比成亲要轻松得多。


    唯有晴雯知道,此时一脸淡然的黛玉心中是何等纠结。


    二人下马漫步之时,湘云换好了朱红鹤纹袍出来,那撩袍阔步的架势,颇有些少年权臣的风采。英姿玉立,风度端凝。


    她很满意这身行头,旋了个圈,骄矜自得道:“瞧我这样子,像不像金科状元新郎官?”


    这套官袍参考了曳撒的形制,融合了草原交领右衽的质孙服、中原的通裁马面褶,又配了方便骑射的裤裳和皮靴。精美的肩澜纹样及鹤纹补,既不失文官的儒雅俊秀,也保留了武将的利落潇洒。


    湘云穿在身上,却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非常悦目好看。


    黛玉瞧着她,眼神有些恍惚,好似她十五岁及笄那天,禛钰穿的那身红袍。


    眼前俊秀的容颜变得英飒,粲然的星眸染着温柔,好似在说:“表妹,我来娶你了。”


    她不由蹙眉道,“不好。”


    “不好?哪里不好了?”湘云一脸疑惑地歪头问。


    黛玉好半晌才回神,意识到自己一个评价,败了两个人的好心情,忙找补了一句说:“衣裳当然极好,你人也飒爽,唯独披头散发的样子,有失庄重。”


    湘云是个无心的,自当她说得没错,又小跑去找庶务使,给她拾掇发髻去了。


    待黛玉悄悄转过头去,却看见晴雯一脸忧色,捧了一张帕子递过来,“陛下……”


    微红的眼眶登时绽开了泪花,黛玉拿帕子在眼睑处揾了揾泪,勉强笑道:“我的晴雯就是样样都好,既能燮理阴阳,又会救死扶伤,还可裁剪衣裳,连我想什么、要什么,一字不说你也清楚明白。管他什么真玉假玉,我要你一个就够了。”


    “姑娘,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从今往后你在哪儿,我就陪你在哪儿。再不会教人欺蒙你了。”晴雯伸手将黛玉拥住,话语似风声呢喃,温暖又温柔。


    黛玉再也绷不住情绪,颤着肩软倒在她怀里。漠北之战,若是有晴雯在她身边,就能提前洞悉禛钰的计划,那些人就不会死了。


    伏祭过后的第三天,史湘云穿上了朱彩辉煌的鹤袍,带着数册舆服志绘本,与关千雪一道登上了飞梭快艇,赶赴扶桑。


    黛玉照例每日召开大朝会,处理国政。关千雪这一去,永龄还在孕期,茜香国的军政事务又是黛玉一肩挑了。


    好在图西格这个“罪魁”,没有忘记林帝的不杀之恩,在无官无职的情况下,义务协助黛玉操练茜红女儿军。


    中原疆域向北拓展至薛凉格河后,海清河晏,众夷宾服,一时也没有战事。


    黛玉的政务重心就放在了外务交流上,之前安插在真真国为谍探的薛宝琴,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原本应该授予她少宗伯的官职。可是她却辞而不受,并表示不愿再离开茜香国。


    “这是为何呢?”黛玉十分不解,薛宝琴不像是甘于平庸的姑娘,在少宗伯的位置上不是很能发挥她长袖善舞的天赋吗?


    薛宝琴腼腆一笑,轻声道:“待下朝后,民女再禀报陛下。”


    见她如此神秘羞赧的样子,黛玉若有所觉,不由蹙眉想:必是哪个眼尖又精明的男人,勾走了我的薛爱卿。


    果不其然,在王廷花园中,黛玉在宝琴含羞低头的时候,瞥见了她颈上的红痕。


    再看她身姿绰约,眼眸绽光,美得让人挪不开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黛玉不等她忸怩完,先开口道:“那个男人就那么好?值得你放弃高官厚禄,不再踏足五湖四海?”


    薛宝琴不想陛下已经猜了出来,眼眸心虚地闪了一下,小声道:“大司乐离柳已经向民女求婚了。”


    “啊,竟然是他,真是好眼光。你俩个倒也登对!”这真是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喜事。


    黛玉笑道:“我茜香国的确没有夫妻二人同朝为官的先例。但大司乐虽是堂上官,但他专研技术,平时又不上朝,不参加朝会廷议,并不妨碍你做少宗伯啊。我可以为你们破此一例。”


    宝琴却是摇头,将自己的理由娓娓道来:“大司乐掌握着茜香国最顶尖的技术,而我作为她的枕边人,若担当了少宗伯的职务,在进行外务邦交活动时,就很容易被异国利用,或者用我的人身安全,来威胁大司乐出卖国家利益。


    所以权衡利弊之下,我不宜担任少宗伯的官职,乃至任何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都与我无缘,只能一心当离柳的贤内助。”


    尽管她说得极有道理,选择也很明智,黛玉还是难掩遗憾之情,“放弃自己的事业,成为丈夫的附庸,你不觉得委屈吗?”


    一个掌握国家科技命脉的大司乐,与一个活跃西海的外务官,一旦成为夫妻,就注定不能在彼此擅长的舞台上,各展其才,必须有一方做出牺牲才行。


    茜香国的大司乐离柳,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比大司马永龄还要珍贵。


    宝琴摇头笑道:“曾经的我也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而今我也重新掂掇了自己的分量。外务官能有千千万,离柳只有一个。


    当看到花木兰号纵横西海的画面时,让我深刻意识到,唯有不断发展超越他国的军备技术,才是外务斡旋的坚实后盾。


    我并不是放弃自己的事业,而是将自己的事业融入到离柳的事业中来。”


    黛玉听了她这一番通透的话,愣了一阵儿,豁然开朗。夫妻之间可以不分彼此,共同经营一份事业。


    她何必要纠结自己是继续当茜香国的皇帝,还是放弃茜香做中原的皇后。


    只需要顺势而为,与禛钰共同掌管天下,不管用什么身份、在什么地方生活,都不该放弃事业。


    黛玉站起身来,给了薛宝琴一个大大的拥抱,“多谢你了,祝你与离柳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薛宝琴回抱了陛下,眼神不经意掠过花月楼上的窗台,悄悄点了点头。


    隐在窗台后拿千里镜的男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到桌前,“啪”的一声,翻开了底牌,唇角高高牵起:“我赢了!”


    离柳推了推眼镜,无奈地将手里的牌一撒,望着眼前可恶的男人,深撇了嘴角,好久才咬牙切齿道:“百万媒谢钱,一分都不能少。”


    禛钰漫展星眸,全然不以为意,豪气干云地说:“都留给你娘子当嫁妆了。”


    第222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二回


    谢巾帼改元开女科, 敬钗裙治国平天下


    薛宝琴告退之后,晴雯送来了胡塔嘎的消息。


    自诺敏与阿古拉成亲后,禛钰调派胡塔嘎到兀良哈部, 做乌梁罕总督,特向林帝询问, 是否要接受这一职务。


    晴雯冷笑道:“武英帝可真是步步为营, 薛娘子这个‘现身说法’的冰人前脚刚走。后脚就给胡塔嘎连升带保, 戴上了封疆大吏的帽子。改明儿嘎鲁、双乎日、查干巴日三个,少不得也是三品京堂、三使大员了。”


    “总归不是坏事,就让胡塔嘎去吧。”黛玉无奈地笑了笑, 抬眸看向花月楼的窗台, 眼角蕴着洞明的微光。


    “牵红线的管事来报, 武英帝不日将派遣谈判使团,来茜香磋商两国姻盟之事。


    首席使臣是新科状元陈芳洲,次席使臣有鸿胪寺卿韩奇、乌斯藏羌塘高原象雄王子朗达, 随行护卫官是裘良。”


    黛玉嗤的一笑, “让几个单身汉来,哪里是谈判, 分明是相亲。”


    牵红线可不只是个冰人馆而已, 也是茜香国安插在中原的侦诇中心。中原上到朝堂政务,下到闾阎细故, 黛玉无不闻听。


    事实上中原的触手也早伸到了王廷, 她的永龄,她的紫鹃, 都被禛钰的心腹给勾了去。立场难免不坚。黛玉才不得不借牵红线为掩, 继续地下谍探活动。


    自禛钰班师回朝后,功勋卓著者均有荣升。护军参将裘良袭景田侯, 擢升为二品龙虎将军。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韩奇,因筹措粮饷有功,袭锦乡伯爵,晋鸿胪寺卿。


    草原汗王诺敏承诺世守边庭,三年一贡,换来了与中原长期的榷场贸易,加之茜香国的定期市场,解决了草原物资紧缺的情况。


    乌斯藏则因先前西番假僧冒贡之事,茶马互市的盛况一度中断。


    以象雄王子为首的羌塘各部,希望与中原重修旧好,积极主动遣使赴京通聘问好,进献金银珠宝千车,奉表求亲。


    当初宣隆帝被瓦剌所俘之际,禛钰的几个庶妹全都匆忙嫁出去,一个宗室女也找不出来和亲。


    禛钰自然想到了他还有两个挂名“爱妃”,苏丽尔、苏曼姐妹还客居在茜香国。


    “爱妃”已成“妻妹”,在由“妻妹”变为“公主”,也只是一道圣旨的事。


    黛玉水眸流光,有些无能为力的气恼,伸手挽住了晴雯,将头轻轻靠在了她肩上,扁嘴道:“韩奇那个花花公子即便有舌灿莲花之能,但他风流成性,用情不专,倒也不足为惧。


    象雄王子朗达不过是求恢复茶马互市,中原想拿乔要价,我们茜香大方接洽正常贸易即可,却是不必非联姻不可的。那个新科状元陈芳洲是个什么来历?”


    晴雯道:“江南布衣,弱冠之龄,尚未婚配无表字。自幼聪慧过人,闻一以知十,三元及第折桂蟾宫。为人风姿奇美,伶口俐舌,坊间传闻与芳洲清谈片刻,四座春风。”


    “好厉害的美人计,咱们只有派秦可卿、苏丽尔姐妹对阵了。也不知谁赚谁亏呢!”黛玉勉强笑了笑,“别说想谈个子丑寅卯来,求其不拐走两个也就罢了。”


    “让她们去谈判能行吗?”晴雯思索片刻,迟疑道:“且不论花容公主苏曼了,虽说秦可卿、苏丽尔两个是见过吃过的,受够了男人的苦。可她们也是耐不住寂寞的女子,为了两件首饰就巴巴地做了武英帝的说客。


    等上了谈判席一不留神,对方来个目挑心与,白叫那些现世宝勾搭走了,咱们岂不吃亏?”


    黛玉拍了拍晴雯的手,微笑道:“本就是拿她们哄人耳目的,你才是我的杀手锏呢。”


    “知道了,我必让陛下可心如意。”晴雯颔首答应,在心里慢慢理着头绪。


    “也不必事无巨细地拉扯,我只告诉你我的目标。”黛玉凝眉思索片刻,开口道:“成亲的三个前提。其一,准许女子参加文武举选拔入仕;其二,女子不单只能继承奁产,无论婚否应当与男子享有平等的遗产继承权,保护女子私产,不受任何人、任何形式的侵夺;其三,施行婚姻登记制,禁绝男蓄姬妾、女养面首。允许育龄妇女自由选择走婚、专偶婚、不婚生育,非婚生子女与婚生子女享受同等权益。”


    听了这话,晴雯不禁柳眉深蹙,单这三个前提,要逐一实现就是千难万难了。而况还没涉及到皇位继承的问题。


    “成亲的前提达成之后,再是两国合并的议题。”黛玉一边漫步,一边娓娓道来。


    “我既要以走婚的形式与武英帝结合,婚后同处一殿,别室而居。


    又要执掌两国,与武英帝享有同等权力,不称帝后,并称二帝。我所颁布的制、诏、诰、敕、旨、册、谕、令、檄等,其效力与武英帝无差。


    还要茜香国继续由女子主政,保留皇帝头衔,待我离世卸任后,依旧通过层级筛选,民众投票,选拔下一任皇帝。”


    晴雯的眉头不由蹙得越发紧了,“陛下,这会不会太难人了一点?”


    “就是要难他一难才好,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不会珍惜。这三个前提和三个必要,你一步也不要退让。”黛玉信手摘下一朵欲落未落的芙蓉花,拢在掌心轻嗅了嗅。


    “他若不能为这段婚事扫除所有障碍,我又何必与他成姻呢?”


    晴雯思量了片刻,皱眉道:“那子嗣和继承人的问题呢?”


    黛玉拈花一笑,“亲还没结,就不必想那么长远了,终归是他要烦心的事。”


    其实黛玉打出的就是明牌,她君臣二人的对话,想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会落入禛钰耳中。


    作为间谍的图西格颠颠儿地将获悉的消息,传到了花月楼上。


    “陛下,文德帝可太狠了,这是要把中原也变成女儿国呢!”图西格耷拉着眉眼,边摇头边叹息。


    “提出明确条件,总比让我抓瞎的好。”禛钰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对身后的影卫说:“按文德帝所言的三个前提,让内阁拟诏,不日张榜布告天下。”


    表妹说什么,那必然只有“照办”二字,至于那三个“必要”,第一点“别居”还有待商榷,暂且搁置争议。


    他转身掐着图西格的肩膀说,“图西格啊,图西格,你是想在茜香国绥镇海疆,还是想回中原承爵继祖,安辑京畿呢?”


    高耸的花月楼下,紫鹃正扶着永龄在花园中散步,笑语戏言从窗外飘传进来。


    纠结与犹豫撕扯着图西格的肺腑,永龄是无法带走的,他要么抛妻弃子,延续家族勋业,要么留在茜香做武将,抛家弃祖。


    谢鲸辞了定城侯的爵位,让给了他弟弟,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为了紫鹃来茜香做将军。


    理国公一脉单传,到柳新这里已经没有亲兄弟了,他若是辞爵不受,国公之位就要断除了。百年之后,他又以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


    明威将军柳新在中原的官员辑录上,仍是失踪状态,生死不明。


    禛钰的意思是让他再仔细考虑考虑。


    窗外两个女人的谈话隐约传来。


    紫鹃笑道:“我这辈子只围着陛下转,陛下的婚事还没落定,我哪敢生孩子。等翻过年去,谢鲸来茜香履职,确保他的人一辈子只跟着我,我才能放出手眼做母亲呢。”


    永龄叹道:“怪我年轻不知事,一时放纵,稀里糊涂就怀上了,害得陛下御驾亲征劳累奔波,又失了英吉。到现在我还后悔不迭,一看到那男人的嘴脸,就恨不能挠花他!”


    图西格自不敢吭声,反正戴着白巾,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抓痕。


    “你们家那口子,是个什么想法?要留在茜香任职,还是回中原继承爵位呢?”紫鹃探问道。


    “不知道,他没说,我也懒得过问。”永龄并不为此烦恼,“反正我是茜香的大司马,等孩子生下来,该怎么过怎么过,有他没他一个样。”


    “你倒是自在了。”紫鹃挽着她的臂膀笑道:“万一他私心藏奸拐走孩子,回去做国公爷了,你怎么办?”


    永龄冷笑道:“茜香国又不是法外之地,无诏闯宫的柳新不就死了,再死一个拐略婴孩的图西格,谁稀罕呢!”


    紫鹃摇头叹道:“你呀你,闯宫一事,你要掂多少过子才罢。该说你潇洒不羁呢,还是说你无情冷血呢!”


    “孩子是我生的,当然是我的了。他要是敢抢,我必然要拼命的。天下好男儿又不止他一个。”


    面对两双同情的目光投射过来,图西格黯然闭上了眼,眉峰隆起,挠头想了许久,最后抹了一把脸说:“陛下,柳新已因公殉职,若陛下不想除爵,不妨让我族弟柳湘莲,承袭理国公之位,如此也不算辜负先祖重托了。”


    禛钰轻叹了一声,手指伸到他虎目之下,拂掉了一滴英雄泪,安抚道:“爵位我还替你留着,柳湘莲掌着十万锦衣卫,有了爵位,难免迎来送往,应酬多了反倒掣肘。等朕与文德帝大婚之后,再替你们想个办法。”


    图西格默默点了点头,喉咙里低哑有声,面对这样通情达理又慷慨仁义的君王,怎能不感恩戴德呢?


    其实在禛钰看来,晴雯、紫鹃两个是一定会跟着黛玉的,永龄却不一定。那小妮子虽然忠诚可靠,智勇双全,却并不是瞻情顾意的女子,并不会寸步不离地待在黛玉身边。由永龄、图西格两口子守海疆,绰绰有余。


    反倒是谢鲸堪堪虚晃一枪,将来还是要跟紫鹃一道回中原的。


    离柳双手环胸,冷眼看着眼前的君臣二人,又抬眼瞧了瞧墙上的挂钟,笑道:“你俩快下去吧,待会子我夫人可要送夜宵上来的。没你们的份儿,就别眼馋了。”


    “好的,表兄。”禛钰眯眼儿睨了他一眼,转身离开,在与离柳擦肩而过之时,在他耳畔悄声道:“原想给表嫂的百万媒谢钱,我拿去堵百官的嘴,岂不更好。”


    离柳气得变色,颤指向他道:“好你个过河拆桥的!”


    图西格离开前,剑指夹着一枚纸牌,掷到了离柳的眼镜架上,阴笑道:“我觉得这张牌挺像你的。”


    纸牌飘落下来,露出一张滑稽的小丑脸。


    “你们一个两个情场失意,就是嫉妒!”离柳咬牙切齿地道。


    图西格揽着永龄笑得像个傻子的时候,可不认为自己情场失意,他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不知比那困在花月楼中,埋头画图纸,做研究的人要快活许多倍呢。


    今日武英帝大驾光临,原来神机营出来的那几位工匠,就下楼休沐去了。


    在文德帝的特许下,薛宝琴登上花月楼楼给离柳送夜宵,杏仁茶没见他吃两口,她的唇脂倒被啃了个干净。


    唯有她知晓,这位斯文清贵的大司乐,也有如狼似虎的一面呢。


    武英帝近来颁布的一系列尊阴尚柔的政策,不但在朝堂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在民间也是反响强烈,以至于街谈巷议,不少儒士学者纷纷就此发表演说,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各抒己见。


    知情者深知,这是武英帝为与茜香国文德帝成亲制造的舆论环境,也有迂腐文人、顽固老儒奔走呼号,认为这是“牝鸡司晨,亡国之兆。”


    然而中原的女人社,已经遍布了各乡镇村落,妇女们纷纷团结起来,拿出茜香国女帝的功勋,扶桑尼将军的事迹、草原女汗王的丰绩,大司马永龄一舰定扶桑,十三女儿军歼灭哥萨克人的例子,批驳这些腐朽落后的言论。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那些人自然哑口无言。


    又有聪慧灵秀、胆气非凡的女子,在菜市街心摆擂,与男子争文竞武,再次证明了女子未必不如男。


    朝堂上,但凡有御史犯颜直谏出言反对“惠女新政”,都被武英帝命人拉到午门前,准许他们在一面刻有“倔驴”的石墙面前,以死相谏。


    一开始,的确有臣子硬莽,一头撞了个半死。武英帝也请医治疗,事后将其罢职。再根据其母、其妻、其女的能力与德行,分赐官职。以此来打那些庸官的脸。之后“倔驴”墙就冷落下来,谁再去撞,就是有心让家中女人做官了。


    武英帝也积极与那些支持女子入仕从政的名流雅士接洽。许多科场失意的饱学之才也借此,找到了面见天颜的捷径,纷纷发表拥护新政的演说。主动让自己的妻子、女儿走上街头,加入女人社,为支持女子自力更生,减少对父兄夫子的依赖。


    同时对朝中明哲保身的中间派,武英帝也都陆续派了说客上门,眼见陛下横了心要改变男尊女卑的现状,破除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禁·锢,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还是纷纷妥协了。反正自家女人也能得益,何必与皇帝对着干呢。


    还不如抓紧培养女儿积极参与科考,还能趁争竞者少,先捞个功名官职呢。


    黛玉也没想到禛钰的行动这么迅速,他的谈判使臣还没到访,她的三个前提已经逐步实现了。


    各州县童生、秀才及乡试、会试已经向女子开放,待明年改元之际,中原科举殿试就要正式男女同场对策了。


    七夕之夜,茜香国五岛彻夜喧嚣,妇女们并肩联袂提灯出游,拜织女拜魁星,在灯下穿巧针、做巧果。黛玉被苏丽尔、苏曼俩姐妹撺掇着,与秦可卿一道微服赏游。


    行至街心石桥,看到湖面上有一艘画舫载灯摇曳而至,船头立着一位身影颀长的男子,身披青绸竹纹披风,长发马尾高束,英姿洒落,气度从容。


    待他抬手将一盏莲花灯,递到黛玉面前时,黛玉愣了一愣。


    禛钰将莲花灯搁在了黛玉手上,轻叹了一句:“相别还不到一月,表妹就不认得我了。”


    黛玉恍惚一笑,展眼间已被他大手举起腰肢,带到了画舫上。


    “陛……姑娘!”晴雯扒在石桥上,慌忙招手大喊。


    隐在暗处的王廷的虎贲卫瞬间聚拢过来,托举臂弩瞄准船上的男人。


    禛钰翻袖亮出金牌,抬眸向虎贲卫道:“你们护好其他人,她由我照看。”


    便服出行的虎贲卫,认出了武英帝及令牌,随即收束戾气,散入人海。


    晴雯气鼓鼓地攥拳跺脚,无奈之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画舫飘远。


    禛钰捧着黛玉的脸,低头亲吻在她眉间,菱唇夹缠着麦芽糖的香甜,寸寸下移。


    黛玉不由自主地扬起脖子迎合他,不一会儿口气娇喘微微,流光溢彩的彩灯,旋转着投来绚烂的光影,围着她的脖颈打转儿。


    她才意识到此刻他们站在船头,如此亲密的动作让外人观瞻,实在羞耻,忙将头埋进他胸膛,抬脚踢他小腿,催促他道:“哎呀,丢死人了,还不快进船去。”


    “这可是你吩咐的……”禛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掐着她的腰,将人抱进了船舱。


    画舫之中别有洞天,挂了许多小巧别致的琉璃灯,烧制成各种形状,有宝瓶形、葫芦形、兔子形、蝴蝶形,种种不一而足。细数之下,竟有百盏之多。


    窗边挂着金丝藤红漆竹帘,半点光都透不出去。沿舱壁摆着一套紫檀木雕的圆桌圈椅,桌上摆着分外精致的船点、糖糕和茶饮,再往里瞧,悬缂丝红绡帐,朦胧隐着一方阔大的床榻,摆着一对儿鸳枕。


    黛玉不由两颊绯红,低头咬唇,端起茶盅,徐徐撇着茶沫。


    禛钰也不说话,就那样含情脉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两岸街衢琵琶笙箫,连绵不绝,笑语喧阗,舱中却静得出奇,只有黛玉的茶盖轻扣在茶碗边沿的几声脆响。


    黛玉抿了两口茶,搁下茶盅,拿眼睛飘着禛钰,“你怎么不说话?白请我来喝茶的?”


    禛钰托腮凝着她道:“表妹,你说到底是谁,这样动我的心?让我茶不思饭不咽,只想她呢。”


    “你是心口两样的人,我怎知你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是不是一个人呢?”黛玉轻哼了一声,扭脸向窗,正要撩帘看景。


    忽而身子腾空而起,被禛钰抱在了臂弯之中,密织的金丝藤帘又卷落下来。


    “我对你不单心口如一,身也如一。表妹的话那就是头等圣旨纶音,我不都老实照办了。你还有什么可疑的呢?”说话间就将人送进了帐中。


    黛玉侧躺在榻中,兰手一指,要他坐到对面椅上,“前儿我收到了阿弟的来信,说乌斯藏的西番僧人要来滇南找四众弟子辩经,已经定了九月十九观音诞那天。据闻新科状元陈芳洲很是能言善辩,可否请他襄助一二?而况象雄王子朗达求亲无果,久滞中原,也该归藏了,不如一同带了他去。”


    禛钰解了披风,无奈欠身坐下,听她这样说,微吸了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看向缂丝帐,“表妹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帐中传来了冷峭的讥嘲,“彼此彼此,表哥的耳目才是神通广大。”


    “若是我们成亲了,哪里还需要这些人中间传话呢,”禛钰趁黛玉生气之前,利落地撩帐进来,倾身在她耳畔道:“有什么事,我不就都在枕边衾内,同你说了。”


    黛玉刚要蹙眉将人推出去,温热的唇已经碾磨了下来,想要推拒的手登时软了,虚虚地攥着他的前襟,眼眸中透出一片潋滟的光泽。


    禛钰蹬掉靴子,一跃上来,将她腰间的玉带扯开,瞧见她转身拢裙的动作,轻笑了几声。


    “我原害怕表妹拖赖着,不肯与我成亲,这才点了几张利舌,准备来茜香谈判。谁知表妹心中早有成算,干脆利落地说了出来。那他们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只不要‘别室而居’,咱们万事好商量。”禛钰温柔地抚着她玲珑的削肩,酥麻的感觉瞬间传导在黛玉的骨血中。


    游弋在湖中的画舫,不知冲撞了什么,忽然摇颤起来,黛玉来不及扣齿,失声叫了出来。


    婉转涓逸的声音,令禛钰的心情分外愉悦,“表妹一心都扑在了,为女子谋求正当利益上来,我哪能不支持呢。你所有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毫无保留地给予;你的理想愿景,我也为你一一实现,唯独不愿与你分开一时一刻。”


    摇晃的画舫让黛玉扶不稳壁板,只得揽着禛钰坚实的臂弯,来回簸动,迷离颠倒。


    “我总该也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一个人发呆也好,看书也好,总不能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黛玉眼前的琉璃灯,模糊成一道道涌动的光流,好似万千灯火在她眼前跳跃一样。


    湖中各色画舫穿梭往来,有杯盘碗盏清脆的碰撞声,有言笑晏晏的交谈声,有欢快婉转的丝竹声,唯有此舟中静得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禛钰意乱情迷,搂着黛玉吻了又吻,喑哑的声音拂过她的耳畔,“可我想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你要与我别居,不是拿刀生剜我的心吗?”


    黛玉抬手搂住他的脖子,试图将眼神聚焦到他的脸上,静静地凝望他片刻,无奈妥协道:“那我需要一个独立的书房。”


    禛钰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转身高擎双臂,将她举到了帐顶,痴笑道:“当然可以。”


    乌黑的长发撩擦在他的脸上与颈上,让这个男人看起来就更傻了。


    “表哥……”黛玉伸手要抱他。


    美人入怀的瞬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画舫在湖中随波飘了一夜,黛玉香汗淋漓,一丝力气也无,伏在男人胸膛,无奈地想:谈判的议题不该是别不别室,而是三天一次,还是一天三次……


    第223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三回


    状元郎春心初萌动, 晴宰相无情断痴梦


    苏丽尔姐妹和秦可卿玩累了,被紫鹃带回了王廷。


    晴雯一个人站在石桥上,枯等那画舫归来。


    “姑娘, 你在这里等了一夜,那人既没有来, 何必死等呢?”


    一件披风搭在了晴雯的肩头。


    晴雯掀开披风, 回过头去, 拈在指间的银针,悄然冒出尖头。


    方才话语温存的少年,在见到晴雯的一瞬间, 痴了似的立身不动, 手里的花灯高举起着, 在凉风中轻轻摇曳。


    橘黄色的暖光中,映照着美人莹洁无瑕的瓜子脸,柳眉凤眼冷冽缠愁, 透着难以描摹的清艳之感。


    她穿着碧玉色的薄纱裙, 广袖拢在腰际,临风而立, 似个冰雕雪砌的仙子, 冷艳绝尘,拒凡人于千里之外。


    陈芳洲情知自己从家乡绿柳竹林中, 一路孑然走来, 进了金銮殿,入了名利场, 不知倾倒了多少荆钗女儿千金淑媛。


    自认为是当世丰神俊朗的风骨才俊, 可所见的千红万艳,皆未有此绰约风姿者。


    没有绾结的长发, 散落在肩背,有几丝被风吹着,轻拂在她丰盈的胸脯间,再看那纤细柔丽的春柳腰,电流经身一般,令他酥麻如醉,出口成章的铁齿铜牙,在此时此刻全无用处。


    陈芳洲衔唇不语,就那么傻站着,炙热发烫的呼吸,落在耳中,也带了意乱情迷的意味。


    他寒窗十载,一朝登科及第鱼跃龙门,原本想入翰林、娶贵女,在朝堂上一展抱负。


    可是武英帝相中了他的才貌,让他来茜香做谈判使,为文武二帝联姻扫除一切障碍。


    必要之时,还须牺牲色相,与林帝身边几位强势的美人,周旋一二,以期策反她们,哄诱林帝尽快答应订亲。


    他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没想到他人随武英帝到茜香国后,这个谈判使的差事,竟被撤了,与大展长才的机会失之交臂,只得在茜香国东游西逛,散散闷罢了。


    没曾想在这女儿国中,竟然有这等绝色佳人,也是意外之喜了。


    尚未绾妇人髻,那就是少女了,真好!也不知她是哪家小姐?哦,茜香国施行走婚的,也不必求聘送礼,情谈款叙,男女对上眼儿了,直接就上花月楼宽衣尽兴,似水如鱼了……


    如此想着,脑海中的画面渐渐旖旎不堪起来,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滚。


    他放下花灯,敛衽正衣,大袖一挥,风度翩翩地施了一礼,刚想抬眸说话。


    “新科状元陈芳洲?”晴雯听他千回百转的心思,嗤的一声笑了。


    将手里的披风,兜头盖脸地掷向他,冷声道:“武英帝派的首席谈判大臣就是你,一个见色心喜、思想龌龊的哑子?”


    陈芳洲霎时惊醒过来,闷罩在脸上的披风,都透着一股凌冽的寒气。


    他分明什么话,都还未吐露出口,只在心尖隐秘处酝酿,为何她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


    陈芳洲扯下披风,心念电转,诸子百家、万千典籍,在他脑海中疯狂打转,瞬间灵光乍现,霍然猜道:“你有他心通之能?”


    转头看去,桥上的姑娘已经飘然走远,陈芳洲四下张望,一路发足急追,大喊:“姑娘既知道我是谁,可否留下姓名,允我赔罪!”


    一时间,桥上桥下的姑娘齐齐回头,各种名字娇笑着报了出来。什么江霞、秋月、花楹、姜枝、琼英、梦婉,一大串子送了过来。


    还被一群女人拉扯住,问东问西,纠缠好一会儿,直到韩奇那个招摇纨绔,五指抡开一把葵花蛱蝶扇,翩然而至。


    陈芳洲才狼狈地脱身出来。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一味拿冷水浇身,囫囵过了一夜。


    画舫在滩头泊了许久,黛玉见日上三竿,实在得走了。禛钰哪肯饶她,贴着玉容轻嗅了几口怡人的香气,笑道:“表妹,我脖子都让你骑了,你倒不肯放出手眼唐突我,安着没良心的主意,竟要我抽头退步。弄得我牵肠挂肚,没个尽兴心火干烧。好妹妹,不拘哪里再让我受用一抿子。”说着就横臂过来,勾她的裙子。


    黛玉拢紧裙摆,一边抢步掀帘下榻,一边回头笑骂道:“坏透了的诌嘴,越发没了捆儿,茜香国从今往后,可没了你的站处,赶紧走吧。”


    见她头发一甩,已放了烟花唤虎贲卫过来,禛钰也知道不宜再撒野了,揽着她的肩,将人搁在膝头,椅上坐了。


    “状元郎、鸿胪卿、象雄王子都已经到茜香了。你那三个‘必要’嘛,就交给他们处理了。咱俩去滇南消暑纳凉,玩两个月再回来,也使得。”


    听他这样讲,黛玉的心就软成了棉花,她的“既要、又要、还要”,最大的阻力是来自茜香百姓,这本该是她要面对的事,偏偏被他一力揽下了。


    黛玉摇头道:“其实那三个要,不要也罢。”她依偎在禛钰胸前,攀着他的手臂,柔声道:“表哥,我愿意无条件嫁给你。茜香国的百姓若赞同女帝成亲更好,不赞同也没妨碍,优秀的姑娘多得是,总有一个能做皇帝的。”


    禛钰轻笑起来,在她耳垂下轻咬了一口,“你不是说太容易得到的,总不会珍惜。表妹一面给我上难度,又为我心疼,你怎么如此可爱!”


    黛玉被他撩得耳酥身麻,声音发颤,“我知道人不能太贪心,美中不足才是常态……”


    “表妹,实力与野心相配,就不算贪心。只要你初心是为茜香国的未来好,律法旧例也非历久的常策,当然可以为你而改变。”


    这人的话是极好的正经话,只是那探进裙缝的手,再老实点就好了。


    黛玉倏然蹙眉,轻咬住唇,起落间倒身伏在他肩头,压抑地喘了两下,听到外面虎贲卫,整齐划一的革靴声响,不觉红了脸,伸拳急敲在他背上。


    男人撮唇吹了个不知名的长调子,那围拢过来的虎贲卫,又默默转身退后了半里,任由湖水漫进革靴,也无人吭声。


    湖中的小银鱼白白扑腾了两下,又被长嘴的鸬鹚叼进了喉管,偏又不肯一气儿生吞。


    吞吞吐吐,进进出出,折磨得鱼儿心神涣散死去活来。


    黛玉散绾乌鬓,满脸春色,回到王廷之时,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芬芳,整个人痴痴愣愣的,不知今夕何夕,此间何地。


    晴雯见她这般形容,心底幽幽一叹,使了个眼色,让跟着的人都退下去了。


    紫鹃忙搁下朝服,命人拉上窗帘,摊开被衾,服侍女帝好生睡了。


    回头悄声对晴雯说:“武英帝当街抢人,你怎么一句敞亮话都没有?将来二帝成亲了,若还这么着,难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晴雯看向蜷在衾被中犹自颤动的娇躯,默默攥紧了拳头,道:“有法子的,就看陛下肯不肯用了。”


    她戴上垂纶冠,伸手在裙摆上一拂,凤眼澄明,沉声道:“告诉百司,今日陛下龙体违和,由我来主持朝会。”


    黛玉睁开迷蒙的双眼,她看到晴雯远去的背影,眼泪一下滚落枕边,满是愧疚与自责。


    身体并无丝毫的疲乏感,需要休整的是她容易被情感牵绊的心魂。


    唯一的办法,就是按警幻仙子所教习的法术,锁闭禛钰的香、味、触三尘。


    只要她愿意,就能从天缠地缚的情网中,挣脱出来。


    崇政殿外,象雄王子朗达候了半晌,也不见林帝出来,晕晕乎乎地说:“还要把人晾在外头多久?”


    他从羌塘高原到中原不到半个月,整天像喝醉酒的人似的,浑浑噩噩,没有力气。


    到了茜香国更是如此,满脑子就只想着吃和睡,走哪里都呵欠连天。


    韩奇也跟着打了个呵欠,摇着扇子道:“君不闻春宵苦短日高起,吾皇驾临此地,在画舫中淹滞一昼夜,难道还拴不住林帝的心?咱们只在旁边敲边鼓,撺掇林帝下嫁得了。”


    “鸿胪寺卿,莫要忤逆皇命,擅自改弦更张呀。”陈芳洲双手负后,站得笔挺,“千万要记得二帝不嫁不娶,并不以帝后夫妻对称。”


    “知道了,我是无心办差的,全靠陈老弟你了。”韩奇从武职转文官,并不乐意。


    武英帝为了与文德帝成亲,所颁布的一系列仁政惠策,对他而言不啻于天大的打击。


    从那时起,他这个万花丛中过,片叶皆沾身的人,日子非常不好过。


    开释奴隶后,他家里的标致妩媚的丫鬟都散了出去,雇进来烧水做饭洗衣的都是老妈子。


    禁绝蓄妾、关闭官私市妓后,他不得走马章台,又成了彻彻底底的光棍汉,除非赶早娶亲,否则连个暖床的女人都没有。


    一想到今后就只能逮着一个女人用,枕边人只会日渐丑下去,从美娇娥到黄脸婆,他的天都塌了一半。


    武英帝又怕他利用武职挟权偷纳妾婢,将来必惹文德帝生恼。硬押着他转了文官,天不亮就得起床往宫里赶去上朝。


    生拘他在眼皮子底下,呼来喝去,再无偷腥的可能。


    若非知道文德帝是武英帝的心尖儿肉,他是百般不愿见二人百年好合的。


    偏偏武英帝又叫他来茜香国,借他三寸不烂之舌,颠倒众生的魅力,鼓动茜香女人们支持林帝继续权掌茜香,结亲中原,合并两国,这不是生生为难他吗?


    正当韩奇又怨又气之时,陈芳洲说了一句,“朝会开始了,是闭殿廷议,不对外开放,看到林帝没有召见我们的意思。昨天武英帝未必将人服侍周全了。”


    郎达捂着嘴,懒懒道:“来都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林帝不见我们,那就求见晴相,我听闻她医术了得,若能治我这晕症就好了。”


    正说着,岐黄司的疾医苏合香走了过来,对朗达王子说:“王子殿下,你从布满冷瘴的高原下来,犯晕症属水土不服之患。不如戒酒饮茶,多吃柑橘豆腐,每日足饮两斤水,过几日就好了。


    今日朝会林帝不便在崇政殿见客,特请三位入王廷花园觐见。”


    说罢,苏合香就离开了。


    因她单为晴相传话而来,也忘了自报家门,那三人便揣测此人就是晴相了。


    一进到鸟语花香的花园,朗达与韩奇就双双打了个哈欠,赖在玻璃花房里的藤编躺椅上,不肯挪步了。


    “陈状元,你最聪明不过,又清楚陛下的心思,就由你一人面圣对答就好了。”


    “对对,我正犯着病,用这幅懒散尊容拜谒,有污圣听,还是请芳洲老弟代为问候吧。”


    两个甩手掌柜,这就把陈芳洲给推了出去。


    见那两个懒鬼无心正事,陈芳洲也只得跟着领路的庶务使去了。


    才入雅阁之内,只闻一阵芙蓉清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如在云端一般。


    满屋装潢得古拙典雅,又有琉璃器物、彩云绣帘陈饰在案头梁柱,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


    陈芳洲布衣出身见识有限,未免露怯,只得故作镇定,强令自己视而不见,将肩背端得平稳。


    他牢记武英帝的警告,面见林帝,视线只能瞧着自己的脚尖,乖顺地垂下眼皮。


    此时一道红裙之影,漫步过来,停在了他面前。


    晴雯打量了他两眼,见他干愣着,也不拜见林帝,冷笑道:“陈状元,今儿还是充哑巴来的?”


    听了这声音,陈芳洲愕然抬头,只见眼前的姑娘,正是前夜邂逅的那位。


    她身穿真红对襟凤纹长袍,头上插戴金镶宝五尾衔珠大凤簪,柳眉凤眼,灼灼生辉。


    “陛下?”


    陈芳洲轰然跪地,埋头看着红艳的裙摆,下颌绷紧,浑身冷汗。


    他怎么可以对文德帝肖想万千,这命是不能要了啊。


    晴雯轻挑眉梢,冷笑道:“状元郎圣贤书读多了,眼神不大好了。陛下在南窗下坐着呢,你跪我是几个意思?”


    “朕让你摘了垂纶冠,是想让晴相松散松散,见个闲客而已,你偏又戴了沉甸甸的正凤震吓人,怨不得他错认错拜。”黛玉拈着金签子,轻拨香炉里的灰。


    这种从天跌下地,又从地升上天的拉扯感,激动的、窒息的、恐惧的,所有令陈芳洲疯狂的情绪,都绞缠在一起,让他的心在冰火两级不断反转。


    谁又知道聪明绝顶的状元郎,此时吓得连自己名姓都忘了。


    他唇角抖瑟颤动着,与涌动的情潮作着死命的抗争,骤然想起当日武英帝的叮嘱。


    “陈芳洲,韩奇、朗达两个不过是滥竽充数的。你此去茜香,若谈判成功。苏丽尔姐妹、秦可卿三位美人凭你挑拣。


    除了文德帝之外,还有一位,你不能起心动念,她就是茜香国的美人晴相。从前章明还折在她手里,连朕都畏她三分,更何况你。”


    第224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四回


    吏民泣道挽留林帝, 君臣协契论道因明


    自诩聪慧的陈芳洲一入茜香,就接连碰壁,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虽然文德帝与晴相都是宽和仁恕之人, 但是他犯的错误非比寻常,而且还因急色之念, 惹恼了有窥心之能的晴相, 他暗悬着的心, 终究是死了。


    圣人云: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先贤诚不欺我。


    他心如死灰地躬身转向南面,恭恭敬敬地对林帝磕了个头:“小民陈芳洲叩见文德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黛玉听他声音有些哽咽, 瞥了晴雯一眼, 摇头暗笑, 看来晴宰相把人吓得不轻。


    新科状元还未授官,说来刚撸掉了谈判使的头衔,又成了无辜“小民”。


    她抬手笑道:“陈状元, 请起。”


    陈芳洲迟疑着不敢起来, 眼见晴相伸手过来,作出相扶的姿态。


    他哪敢造次, 噌地站起, 垂手恭立在侧。


    晴雯开口道:“今日茜香闭殿廷议,臣已向朝堂百司, 传达陛下要与武英帝成亲的事了。群臣并无一人提出抨击和质疑, 也没有人出声要求另择新君。陈状元以为,此事是好是坏?”


    陈芳洲微微蹙眉, 颇为懊恼, 对于茜香国百司畏君谦退之风,深为气愤。


    自古以来, 明良相逢,常有龃龉。身为臣子不该崇严国本,廷争抗颜吗?为何没有反对之声呢?


    他思量再三,将心一横,拱手对答道:“陛下,小民认为,在陛下治下,茜香国兵强海外,威行天下,广土众民对您奉若神明,朝堂百司慑于您的赫濯声望和不世功勋,才无人提出质疑。


    茜香国表面上明良协契,朝野均欢,实则是吞声踟蹰不敢言。”


    黛玉与晴雯对视一眼,抿嘴一笑:“怪不得人说状元郎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看事情就是比旁人透彻。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应对呢?”


    陈芳洲踌躇片刻,见帝相二人面色平静,方道:“陛下当主动提及逊位让贤之事,并申饬宰相乃至百司罔顾国法,动摇茜香立国之基。帝王制诏失宜,理当由宰相封驳,司士纠理。


    若有百司黎庶攀辕扣马,挽留陛下,则视为真心认同陛下成亲之后,亦可长缵皇图。若无人扳椽卧辙,陛下也不必强留了。”


    话一出口,说不后悔是假的,但陈芳洲还是说了。林帝既要、又要、还要的想法,本就是建立在绝对实力之上的产物。


    但是民心所向的并不是强权,而是国安物阜,文修武偃,词清讼简。只要君明臣良,致治之隆,百姓根本不会介意皇帝婚否,甚至更希望励精图治的陛下,能有良人相伴。


    “陈状元所言极是,茜香国朝堂百司作风务实,因无有祖荫而得官者,枝节牵绊少。彼此也不以清流自居,君子自命,一切凭实绩说话。这一点比中原朝廷要好得多。”


    今日晴雯在崇政殿一试,黛玉已知二帝成亲无有障碍了。相对于百司曲言负心之论,黛玉很欣赏陈芳洲的耿直,难免提点他两句。


    “中原朝廷素来分门立派,各有山头,朋党之争,士庶攻讦屡禁不绝。像陈状元这样的贤俊,将来少不了被各派争夺。若你想为生民立命,坚守松筠之节,名垂竹帛,朕可以为你遮风挡雨。”


    闻言,陈芳洲眸光闪动,鼻尖一酸,心中大受鼓舞,唯有在这一刻他才满血复苏,完全摆脱了最初彷徨忐忑的不安和垂死挣扎的不甘。真切意识到,茜香之旅不虚此行。


    他连忙撩袍跪下,向林帝行三叩九拜大礼,以谢知遇之恩,郑重道:“学生唯坚臣节,上奉英主,至死不渝。”


    天下未定之时,虏寇交煎,武英帝多仰仗能征善战的勋贵子弟。


    而今河晏海清,像陈芳洲这样庶族寒门、布衣百姓出身的文官,秉刚劲之性,有忠耿之清,端方特立之臣,才会是朝堂的中流砥柱。黛玉知道,禛钰这是给她送臂膀来了。


    翌日,黛玉训诫百司不得动摇国本,郑重下诏逊位,颁布另择新君的法令。之后留下权杖,起座离开。


    以应邀参加滇南七月二十三日海灯会为由,命紫鹃驾辕载书,搬离茜香王廷。


    陈芳洲、韩奇为此还牢骚了两句,林帝此举太过仓促,没有给百司及民众,足够的反应时间,恐怕达不到万民苦留的场面。


    唯有晴雯知道,黛玉是真心维护茜香的国统,潇洒放下权柄,所思所虑已开始转向中原朝堂。待她完成了甄选新帝的任务,也会辞官离开茜香,追随黛玉履职中原。


    从闭殿公布婚讯,到朝会逊位离宫,中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只隔了一夜。黛玉料想自己会安静离开,压根不会有人拦驾挽留她。哪知车驾才驶出宫外,车轮就转不动了。


    “陛下,有人拦驾……”紫鹃才回头告知情况,手里的马鞭就被百姓抢走了。


    黛玉蹙眉,疑心是陈芳洲真的设了“扳椽卧辙”的滑稽戏,撩开车帘的瞬间,手指一颤,蓦然呆住了。


    目之所及都是填街塞巷的男女老少,远处也是人头攒动,百姓们众星拱月一般汇聚过来,蜂拥堵道,把黛玉的车驾围在当中。


    又是抱车轮拽车围,又是手挽手做人墙,还有百司还挨个儿上前行叩拜礼。


    “陛下,您践祚不到五年,茜香国从积贫积弱的海外酋邦,在您治下再无人收劳役之累,也无人受饥寒之苦,您兴学办场,陶铸人材,使茜香成为西海强国,我们舍不得您走,茜香也不能没有您!”


    “陛下,您要成亲我们不拦着,可您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呐!您是宽仁之帝,关心民瘼。您是英明雄主,千古圣君。您这一去,无人能替,生灵何所依怙?国势赖何以安?”


    “陛下,茜香能有今日,皆是陛下所赐,百姓没齿难忘。求您留驻茜香万万年!”


    “陛下,您对我们的恩重如山,我们还未来得及报偿,你不能走啊!我们连夜追拦百里,瞻恋弗舍,还请您不要走啊!”


    黛玉心中亦是难过,无奈从车上下来,看到一张张热泪盈眶的脸,不禁也湿了眼眶。


    见陛下现身,呼啦啦众人全都伏跪在地,他们内心涌动着对林帝的崇敬与依恋之情,无以言表,一时间老幼号泣,声震大地。


    千言万语到最后凝聚成一声声“陛下,留下来吧”的呼喊,让黛玉再也绷不住端庄矜持的仪态,渥着脸勉力笑起来,不停抹眼泪。


    她咬着唇忍泪吞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见场面要僵持不下,原本对林帝各种新政怀怨不小的韩奇,也被震撼到了,玩世不恭的脸孔颤抖起来,心头一热,眼睛也随之湿润了。


    他捏了捏陈芳洲的肩,捂脸道:“赶紧想个法子呀!”


    “陛下!”陈芳洲回过神来,冲进百姓围成的人墙,倾着身子奔向林帝,一下子跪到林帝面前。


    他哽咽着大声道:“陛下,为君者当上顺天心,下依民意。您为了让茜香国日臻强盛,修律正典,移风易俗,当知法理不外乎人情。既然法无定法,为何不能顺应民心而修改呢?”说罢,以头抢地,咚咚叩头。


    之后他起身振臂呼号道,“诸位百姓,若不想林帝离开茜香,还请上书申状,上表劝谏。只要咱们诚意上达天听,便是神妃仙子也能留下来啊!”


    一句惊醒万民,原本绝望的百姓鼓舞起来,热血沸腾,纷纷抢抓纸笔,就地挥毫泼墨,上表陈情。


    “大家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泪眼汪汪的黛玉摇着头,哽咽难语。


    很快雪片般的奏疏、陈情、申状,就塞满了黛玉的车帷。


    晴雯越众而出,扶着黛玉道:“陛下,走不了了,还是回宫吧。”


    黛玉无奈再三言谢,挥手告别百姓,转向回宫。


    不出三日,在百司的共同起草下,关于茜香国皇位传承的数百年定法,破天荒地更改了。


    从前必须未婚许国的女帝,自林帝以后允许以“走婚”形式成亲,其婚生女在皇帝逊位三十年后,也可正常参与女帝争竞选拔。


    定法一经公布,举国沸腾,百姓欢喜得紧,甚至许多巧娘工匠,开始为林帝缝制嫁衣,打制首饰,为其添妆。


    中原百姓得知武英帝与文德帝在满孝后,就要成亲,对深受百姓爱戴的文德帝也是心悦诚服,感佩万千。无不称颂文武二帝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伉俪。


    尽管茜香国皇位传承的限制已经放宽,百姓似乎还是不放心,而王廷的庶务使便成了百姓的监视官。但凡黛玉有一丁点儿想出宫的苗头,都会遭受层层的反对与劝谏。


    黛玉拗不过众人,只能望着窗外的大道兴叹。阿弟林溆又来信了,经过半年的温习准备,他对无遮大会的辩经,已是成竹在胸了。


    无遮会,即是宽容而无遮现的意思,梵语pan~ca-va^rs!ikamaha。


    与会者倾竭府库,惠施众生,不分贤圣道俗、贵贱上下、智愚善恶,是一种广结善缘,平等行财布施、法布施的四部盛会。


    所谓四部,指僧、尼及善男、信女。


    依照滇南妙香佛国的崇佛传统,到场的僧俗大众恐怕数以十万计。


    滇南这边选拔出参与辩经的四部弟子,比丘是神瑛、比丘尼是观慧、优婆塞是林溆、唯有优婆夷的人选还未定。


    换言之,辩经的僧选了宝玉,尼是惜春,善男选了滇南王沐昭宁,信女人选暂缺。


    自从四年前惜春入滇南佛寺奉旨出家,法名观慧,她潜心经藏,精勤猛进,已是当地颇有盛名辩才无碍的尼师。


    黛玉当即想到了出宫的好由头,她要代表滇南信女,去参加九月十九的无遮大会。


    释道之于帝王的意义,在于教化愚顽,暗助王纲。而西番僧人一直以来,都想借弘法之名,将其势力向中原渗透扩张。


    此去无遮大会,一则助力滇南王力挫番僧的张狂气焰、维护滇南妙香佛国的声誉。二则也可在大会上,为茜香女人社扬名,将女人社也发展到羌塘高原。三则继续加强中原对乌斯藏及朵甘的羁縻,稳定贡市。


    于私来看,她还可以顺道看望四妹妹和宝玉,还有弟弟、弟媳,甚至有望得见即将出世的小侄儿。


    诚然,她可以借助禛钰过目不忘的记忆,来临时抱佛脚,但一想到“求人”难免又受制于人。既然是谈禅论道,怎么也得斋戒三月才行,不能教他又拖到欲海迷津中去了。


    于是黛玉白天如期朝会,处理国政,剩下的时间就观经阅藏,苦学因明。


    辩经场上对善男信女在佛法义理上的要求不会很高,黛玉虽无过目成诵之能,到底也算博闻强记,在加上天生宿慧,很多名相也是一学就通。


    若有不懂的,她就询问陈芳洲这个立地书橱。鉴于他在促进修律一事上的小小功绩,黛玉赐了他典章使的私廷吏员之职,相当于中原从七品掌书写的紫微舍人。


    倒让裘良、韩奇、朗达三个闲汉,与苏丽尔姐妹和秦可卿结伴出游,好歹完成禛钰给的“牵线相亲”任务。


    陈芳洲虽在情路上跌了大跟头,但他也有状元郎的意气风发,果敢自信的精神。


    既然留给晴宰相的第一印象,已经差到了极点。那么只要他积极扭转形象,心口如一。以后每一天,都会让晴宰相对他改观一点点。直到晴姑娘对他刮目相看,转为欣赏,进而爱慕的那一天。


    他辗转数夜,思前想后,决定无视武英帝的提醒,坚信自己可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深受百姓爱戴,智慧无双的林帝,都敢把有窥心之能的宰相放在身边,不正说明了,晴宰相自身也是秉心持正,真诚无私的人么?他偏要以真心换真心不可!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林帝抬头问他:“陈舍人,你对天竺的因明学了解多少?”


    陈芳洲愣了一下,略一思索,忙道:“据臣所知,因明在天竺发源甚早,是一种研究因、正、似的学问。即是将问题的理由、真理、似是而非三种状态,分析明辨,并破斥问难者,而建立学说的方法。”


    黛玉颔首道:“如今的因明论式,即宗、因、喻、合、结五支,大意是命题、譬喻、相反理由、相反命题为基础的理则学。断代许久,体系繁杂,难以习学。”


    “其实当年玄奘法师西行求法之时,也学过因明,并运用因明来论证唯识,在戒日王的无遮大会上玄奘法师提出唯识比量,无人敢破,不战而胜。可谓是道贯五明,声映千古。”


    陈芳洲叹了一口气,十分遗憾地道:“奈何残唐五代之后,帝王灭佛,加之兵戈扰攘,因明之学隐晦不传,枝节难考,乃至数百年间越趋衰微。倒被西番僧众传承了下来了。若要补上这一课,还需几代僧俗二众的研习才行。”


    第225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五回


    交舍人晴雯顺帝心, 无遮会黛玉驳愚僧


    黛玉阖上经本,把今日所默读的义理又检点回顾了一下。不觉用左手轻轻揉了揉眼睛,右手按在桌上游走, 似要端茶盅。


    陈芳洲料想那茶隔了半个时辰,怕是早凉了, 于是走过来将茶盅端起, “陛下, 我替您换盏茶来。”


    “嗯。”黛玉轻轻点头。


    时至今日,陈芳洲才在这个当下机缘,看清了林帝的容颜。


    她不过双十年华, 退朝之后就摘冠卸钗, 头上只用一支羊脂玉竹节簪, 半挽长发,作持戒居士打扮。


    脸上不施脂粉,身上月白对襟水田衣飘然若仙, 一条玉色宫绦, 束在窈窕纤腰上,手里盘握着无患子念珠, 容貌姝丽, 幽姿雅韵。


    平时在崇政殿上见她顾盼生辉,不怒自威, 就先怯了三分, 不敢趋近。


    如今她纤尘不染,含笑观经的样子, 在南窗下怡然生光, 真让人挪不开眼来。


    陈芳洲新倒了热茶来,双手奉上, 忍不住眸光闪烁,又用眼梢多觑了林帝两眼。


    “朕还是高估了自己,大正藏有一万三千卷,多少高僧大德看一辈子也看不完,朕还妄想在三个月内,一目十行过一遍,根本就不可能。”黛玉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茶,不觉间玉簪垂堕下来,乌发似要缠绾不住。


    陈芳洲手随心动,想替林帝扶簪。


    黛玉瞅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睑,借着撇茶沫的动作,轻巧躲开。


    当陈芳洲目随簪转之时,忽见晴雯提裙迈进来,心头一跳,不由想刚才自己唐突陛下的举动,会不会被她看见了?他真的没有丝毫轻薄之念,只是出于善意。


    为掩饰心虚,他绷紧了身子,先笑着对晴相行了个礼。


    晴雯对方才发生的一幕插曲,似乎毫不在意,将他无视得彻底,只对林帝笑道:“陛下,象雄王子朗达求聘苏丽尔,景田侯裘良求聘苏曼。两姊妹都已经同意了。让我向您讨嫁妆来了。”


    “开我的私库,让她们喜欢什么,自己挑去。”黛玉抬眼笑道,又朝站在身旁的陈芳洲颔首,“陈舍人也来茜香好些日子了,有相中的姑娘么?”


    陈芳洲从晴雯一进门起,就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眼里闪动着期翼的光,每每流露出想同晴相说话的样子。


    他知道,以林帝的聪慧,早已看出来了自己对晴相的心思,此时不动声色地递话过来,是给他一个机会。


    陈芳洲缓了一口气,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七夕那夜,我在街心石桥上邂逅了一位姑娘,一时惊为天人,爱慕心起。”


    他顿了顿,瞟向晴雯,“后来才发现她就是茜香国的晴相,既然陛下今日问起,那我也大胆剖白心意,也不知晴相如何看我?意下如何?”


    黛玉莞尔,看向晴雯:“竟有这回事?你怎么也不跟我说?”


    “什么鸡零狗碎的小事,哪里值得说嘴。”晴雯皱眉道,“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花枝招展勾引男人,但总有人自作多情,难不成我要挨个回应?


    陈舍人既见我冷脸,就该明白我的意思,这会子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除了两下难堪,也是无可如何了。”


    黛玉怔了一下,疑惑地与陈舍人对视,随即微微一笑,“看来是你惹恼了她。”


    陈芳洲垂头叹了一口气,虽然已经知道是失望的结局,可亲耳听到她的拒绝,就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似的,从脸寒到心尖上。


    他茫然若失地瞅着晴雯,见她态度坚决,又无奈看向林帝,流露出一种示弱、哀求的神情。


    黛玉投向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拉着晴雯的手,曼声说:“他到底怎么得罪你,我也不细究了。俗话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更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可指摘。


    只是顾念陈舍人才学出众,勤谨谦恭,又有倡导修律,缵我皇图的功劳。近来我读经,也知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想向你讨个情,饶恕陈舍人这一次。下次他若在心里口里羞辱欺负你,我替你打他,总行了吧?”


    陈芳洲见陛下对晴相的劝慰,何止是温言软语,说是低声下气也不为过。


    不由惊异地瞧着君臣二人,脸上显出疑惑又感慨的神色。


    与其说是陛下在维护自己,不如说是陛下真心爱顾晴相,不忍见她孤孑一生。


    晴雯如何不知黛玉的心呢,林帝之所以将陈舍人安排随侍在她身边,为的就是给二人创造接触的机会。


    本来,她见识了太多男人对她狂热的兴致,顶多无柴空烧半个月,见她没有回应,再热的心也冷了。


    唯独这个陈芳洲不与人同,他已猜出自己有窥心之能,还巧借此事,每每见她都要在心中默默赞美、鼓励、安慰。行动中也处处殷勤讨好,话语温甜。


    她对陈舍人也并不是没有好感,只是离倾心相许,还差得太远。


    但既然黛玉都这样伏低哄劝,她也不能推拒这番好意。


    太阳从琉璃窗上斜照下来,将弱冠少年的身影,浮动在她的衣裙上。


    晴雯在黛玉鼓励的、期盼的眼神下,终于抬起凤眸,娟秀的脸上,露出亲昵随和的笑容:“陈舍人,你是懂西番语的吧?下个月我要随陛下,去滇南参加无遮大会,未免听不懂番僧辩经,我想向你请教西番语,不知可否?”


    陈芳洲大喜过望,强抑激动的心情,竭力维持着该有的君子风度,拱手欣然道:“何谈请教?能为晴相效劳,芳洲荣幸之至!”


    黛玉悄然松了一口气,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又把护送朗达王子夫妇回羌塘高原的任务派给了陈舍人。


    如此九月出宫,也能让他与晴雯一路同行了。


    因为前次女帝舍国“出逃”未果,心有余悸的百司,对于林帝申请的滇南之行,委婉表达了一番“这样、那样如何不妥的理由”,而况还要带着晴相一起“跑路”,无疑让群臣百姓更慌了。


    身为林帝新晋智囊的陈芳洲,很快找到了解决办法,他让林帝将鸿胪寺卿韩奇、景田侯龙虎将军裘良二人,当做“人质”押在崇政殿,暂替她处理军政大事。


    未免百司闲则生恐,便将裘良与花容公主苏曼的婚礼,交给她们操办。


    前后一月,待她们长行归来,再让武英帝来赎人。


    如此这般拉扯了一番,黛玉才得以脱身,带着晴雯、陈芳洲、秦可卿、朗达王子夫妻远赴滇南。


    又因中原的鸿胪寺卿被押在了茜香国,代表中原参加无遮大会的官员,就改为了内阁首辅大臣林海。


    黛玉自是遂心如意,感激禛钰在百忙之中,还能想着帮她与家人团聚的事。


    可巧,黛玉的飞梭快艇与父亲的楼船,同一天到达暹罗港。


    因此弃舟登岸,一路同行。林海夫妻不但带了随从通译官,还带了一个让黛玉意想不到的人——慧娘。


    “民女拜见文德帝!”慧娘对着黛玉恭敬地磕头行礼。


    黛玉看向母亲贾敏,却见她含笑点了点头,想来两人已经冰释前嫌了。忙吩咐道:“晴雯,快把你师父搀起来。”


    “诶。”晴雯见到师父恢复了自由,也很为她高兴。


    贾敏悄声对黛玉道:“七月半我回金陵祭祖的时候,去金陵故宫瞧了瞧。慧娘在那里日夜不停地扎花刺绣。只把你未出世的侄儿,里外衣裳鞋袜都做出来了。


    慧娘一心赎罪,早已悔过了。我见她孤独可怜,就同你父亲商议,将人放了出来。原本想助慧娘在中原开个绣楼的。她还是想回滇南。说这里日头好,四季如春,适合刺绣。我们就带她来了。”


    黛玉眼中流露出释然的光,慨然道:“这样也好,冤家宜解不宜结。时过境迁,往事已矣,我们是该放下了。晴雯也不必为慧娘晚年忧心了。”


    在暹罗港歇息了一晚,一行人就转道到滇南,一踏上喀斯特高原,众人眼眸豁然亮起。


    这里山势雄伟,风光秀丽,绿水环抱青峦,湖光遥映山色。漫山遍野都是仙葩奇卉,十里蝶舞,百里飘香。


    四处可见肃穆庄严的名蓝望刹、古塔道场,湖畔两岸是典雅秀美的近水民居,住着二十多个少数民族的百姓。


    虽说这里一山不同族,十里不同音,但是在历代滇南王的治下,各族百姓和谐共生,美美与共,是一片祥和美丽的世外桃源。


    滇南最大的都城是叶榆城,也被誉为“风花雪月城”,以风、花、雪、月四景最为著名。


    林溆夫妻出城三十里,接到了林阁老夫妇和姐姐,还有随行的官贵。


    大家叙过别后温寒,就被滇南王款留在王府中住下了。


    黛玉见探春的肚子比别人两个大,不由笑道:“妹妹,莫不是怀的双胎?”


    探春面上一羞,看了丈夫一眼,抚着肚子道:“的确是两个,也不知怎么长的。”


    林溆憨笑,今次为了迎接亲人,把蓄的小胡子给刮了,显得格外少相。


    他拱手对晴雯道:“久仰晴相医术冠绝,还求你为我王妃诊脉。”


    晴雯早已望诊好了,笑道:“不用看了,左不过半个月,王妃就要生了。”


    “若是赶上无遮大会辩经场,我又不能在家陪她,那可怎么办呢!”林溆皱了皱眉,清明的眼眸中多了些不安的焦虑。


    贾敏呷了一口茶,哼声道:“女人生孩子你着急忙慌干什么,我不还在这儿呢。哪里要你操心劳神的。”


    “是哦!”林溆恍然,赶紧给母亲磕了个头:“那探春就拜托……真姑母照料了。”


    见他那样小心翼翼又郑重其事,在座的女子都笑了起来。


    也不怪他说话谨慎,在外人面前,的确不能喊贾敏娘亲,只能随探春的辈数,喊前姑父娶的继室,一声“姑母”。


    苏丽尔羡慕地看向探春,用不是很纯熟的汉语说:“你丈夫可真爱你。”


    中原人极少将“情”、“爱”的字眼挂在嘴边,苏丽尔的话,令探春娇羞举袖,温柔的笑藏在嘴角,甜得都要流出蜜来。


    秦可卿不动声色地看着依稀故人,她此时容颜大改,是标准的外国美人。


    除了黛玉、禛钰,谁人也不认得她,因她肩负着对宝玉警痴顽、导正途的使命,特来滇南与神瑛相会。或翼他早悟,自己就好飞升离恨天,赴太虚幻境销号去了。


    此时也没有认亲的打算,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任谁打听自己。都自称是茜香国的庶务使,名叫凯瑟琳。


    林海唯恐话语不防头,露出马脚,令异族人窥察出他与滇南王的关系,因此也不在外人面前,与女儿、儿子多谈家常。


    摆出一副外务沟通的样子,与朗达王子谈论茶马互市的事。


    他此行是代表朝廷监督无遮大会,暗查番人动向,并与象雄王子磋商如何恢复贡市。


    朗达王子烂漫多情,于国政庶务上并不精通,他与林海交谈时,怀中还抱着苏丽尔的儿子,时而逗弄,时而安抚,丝毫不掩喜爱之情。


    对于林阁老有理有据的建议,他也是言听计从,无有一字反驳。因此和议谈判得很顺利,几乎不费什么周折就达成了。


    当初岱钦继任可汗后,还没来得及给苏丽尔之子取名,苏丽尔母子就被诺敏送了出去。


    而今朗达要带着苏丽尔回象雄完婚,竟然连妻子的前夫之子也一并带回。


    林海不由好奇,笑问:“世间少有爱假子如亲子者,也不知王子给这孩子取了什么名?”


    “叫根嘎呢!”朗达笑道。


    在西番语中“根嘎”是“皆大欢喜”之意,足见朗达对假子的爱意溢于言表。


    林海看着他大爱“假子”,很是钦敬,虽然中原人认为西番人地处遐方绝域,未经开化,不知礼节。


    但羌塘高原上的人们,并不在意配偶的所生的子女,是否是自己亲生的。只要夫妻彼此相爱,可以包容一切。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么。


    当年若是他有如此胸襟度量,多对万贞那孩子维护一二,也许他就不会枉死了。


    思及此,林海眼眸黯了黯,转念又回到正事上来。


    “今次参加无遮大会辩经的僧尼,据说是扎巴桑杰拉然巴格西和阿尼觉姆。王子对他二人可有所了解?”


    朗达点头笑道:“扎巴桑杰可是咱们羌塘高原上,最伟大的智者,他弘扬正法,利乐有情,深受西番百姓的热烈拥护。


    阿尼觉姆是大珠古的孪生妹妹,原名央金卓玛,自幼随兄长一道人寺学习。她舌灿莲花,讲经弘法之时,每每观者塞途,信众翘首延颈,争赌尼师风采。很多人说她都是后身菩萨,乘愿再来呢。”


    林海沉默的皱眉,扎巴即是僧,觉姆即是尼。拉然巴格西是精通五部大论的僧人,通过辩难而考取的最高学位。


    一个扎巴往往要皓首穷经一辈子,才有可能获得这个学位,这样选拔出来的智者,非精通经律论的三藏法师不能与之匹敌。而扎巴桑杰竟然二十五岁就取得了这个学位。


    而阿尼觉姆的人生就更具传奇色彩了,她的聪慧之名甚至赛过了其胞兄大珠古。


    民间有不少萨满、高僧揣测,也许阿尼觉姆才是前大珠古的转世,不过因她是女身而未被选中。


    百姓亲热地都叫她阿尼,即是姨母的意思。她慧心妙舌,才辩无双,一旦开口讲话四周的人都会蜂拥蚁聚,随时随地布道讲经。


    番僧选了这两个修行得果的重要人物参加辩经,显然是抱着势在必得的目标而来。


    而在女人茶话席间,也谈到了居家二众优婆塞、优婆夷的辩经代表。


    林溆道:“西番选派的优婆塞代表名阿旺,汉语即是‘语自在’的意思,他与我一样也是还俗僧。优婆夷代表名白玛,汉语是‘莲花’的意思,她是大土司的女儿,天资聪颖,精通经教历算,能流利地背诵出多部经典。”


    黛玉默然,也无怪乎西番信众人才济济。


    长久以来中原都是通过“仰僧善道,化导愚俗,消弭边患”的崇僧敬教政策,治理乌斯藏及朵甘地区。为此敕封了许多番僧。


    再利用茶马贸易,封贡互市的羁縻御边政策,中原朝廷回赐远多于贡献,以此来牵制羌塘高原诸部的僧俗首领,使之不敢叛离中原。


    西番许多人出家,一方面是信仰使然,另一方面是利益驱动,甚至贫苦农奴中还有被逼无奈,而剃发出家的,往往是被征做僧奴,去服侍上层扎巴。


    眼下在羌塘高原,僧尼占到人口的四之一,甚至每个多子女家庭都有人出家。


    在这样的环境下,修行人多,有所成就的人也多。故而加深了众人对西番多高僧的印象。


    而且教权甚至可以凌驾在王权之上。朗达王子在家中行三,他的两位兄长先后出家,都是教派中的领袖人物,权力甚至比他这个继承王位的人还要大。


    林溆又道:“目前滇南候选做优婆夷代表的四个人,都在观慧修行的寺庙‘解脱林’中学习。姐姐若想参加辩经,需要先战胜她们每一个人才行。”


    黛玉略一思忖,道:“那就尽快安排我们互相辩难,斗智决裁,选出最合适的人选。”


    “那就明日吧,我们一起去解脱林寺,顺便看望观慧尼师。”贾敏道。


    在北临玉龙雪山,南至龙泉,是纳西族的故地,这里风景秀丽,民风淳朴。在苍松翠柏掩映之间,依稀可见延袤数里的解脱林寺。


    这里竹林蓊郁,曲径清幽,岩石之畔有禅洞,以供尼众修止。


    及到庙阶,展眼是飞楼梵刹,瑞烟浮动,大雄宝殿下椽头彩绘,浮雕斗拱。


    镀金的三世佛像高耸近梁,相如月满,目似青莲,神韵宁和,有一种沉静而威严的美感,震慑人心,令人不敢直视。


    晴雯甫一进殿,心头咯噔一跳,不由双手合十,小声道:“姑娘,我从来问心无愧,为何看到佛像还会感到害怕呢?莫非我重生一世,乱了因果,要受惩罚?”


    黛玉莞尔一笑,摇了摇头,道:“就好比平民百姓进衙门,两班皂吏要先杵着杀威棒,高声呼喝。为的是震吓,先挫伤人的信心和勇气,让来人不敢妄言乱语。


    而在你面前的佛像,比你高大十倍有余,对比之下,你就会觉得自己越发卑微。而自动自觉地赋予佛像崇高与神圣的寓意。


    人都有贪嗔痴慢疑之弊,面对比自己高大的佛像,傲慢之气就轻易被摧伏下去了。”


    贾敏也笑道:“而况你是血肉凡胎,他是金身不坏,如此你又更觉自己微如蝼蚁,胆怯敬畏之心就升起了。若来个真不真假不假的师父为你答疑解惑,他兴许会说你业障深重,向你化布施,你就乖乖拉开荷包舍财免灾了。”


    晴雯恍然大悟,“原是这么回事!”她理解了这一层含义,再看到那些忿怒凶恶形态的神佛之像,也不会畏惧了,一切不过是人为营造的氛围而已。


    黛玉想代表滇南信女辩经,自然不便顶着茜香国林帝的头衔,吩咐晴雯喊她姑娘,只与母亲、弟弟作一般居士清净打扮。


    林溆将她们领到一处竹林精舍前,就止步了。


    “我是男子不便入内,先去藏经阁阅藏,等你们出来。”


    竹林掩映中有三楹精舍,只用碎石子铺就一段曲折小径,路旁有一石竭,题了“止观”二字。


    三人走上前轻推柴扉,就看到禅房之内,有一庄严端秀的尼师在禅床上结跏趺坐,已然入定,四女在底下蒲团上喃喃默经。


    秋风瑟瑟,吹得檐下铎铃阵阵,如钟磬之声。观慧尼师闻音出定,展眸看向来人,双手合十道:“光阴捻指,长旅如寄,檀越远道而来,久违了。”


    大家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唤了她一声:“四姑娘。”又一齐改口道,“观慧大师。”


    惜春起座下来,请他们在罗汉床上坐了,命近侍自己的沙弥尼给她们上茶。又让四个默经的姑娘也一并过来见客。


    这四人便是来争竞优婆夷辩经人选的,贾敏请问众信女居士何号。一名不梦居士,一名不情居士,一名不愁居士,一名不恨居士。


    众信女又问黛玉何号,黛玉不假思索地道:“我不过是草木之人罢了,索性自云草木居士。”


    惜春会心一笑,道:“原说无遮大会,何须善男信女辩经?只僧尼二众辩难就好。那边僧俗偏不肯依,说四众弟子缺一不可,倒像‘考度牒’似的难人。


    恰巧我这里来了四副好刚口,又都是精熟经本的信女。我几次考校,都分不出四人的优劣来,正为这个为难呢。”


    贾敏上下打量着惜春,见她一身白袍缁衣,尽显飘逸之态。清秀绝俗,韵格雅致,那双明澈的眼眸,恰似琉璃之珠,纯净无瑕。


    怪不得人说学佛可以调柔人心,比之幼年时冷口冷心的无情模样,此时的惜春和颜笑语,倒是多了一些随和宽柔,说的话也不再有尖刻孤介之感。


    大家闲谈过几句后,惜春就将黛玉来滇南的目的,向四位信女说了,又道:“既然滇南王引荐了草木居士来,那便请五位依经本,设疑难之题,互相问难。”


    不梦居士率先道:“我四人恰各有一难未解,若草木居士能够答得上来,咱们就拱手让贤了。”


    其余三人也点头应是,紧接着不梦居士提问道:“人入梦境,恁地自性醒觉?”


    话音刚落,不情居士也问:“为情缠锁,心珠怎得脱缚?”


    不愁居士笑道:“何以消愁?”


    接着,不恨居士也笑:“云何无嗔?”


    黛玉看向不梦居士道:“梦尚非有,况有梦境自性可说?①”又面对不情居士说,“定从戒得,外邪不染,内境自宁;慧从定生,定水不波,心珠自现。②”


    “至于如何消愁解恨,那就更简单了。”黛玉看向不愁与不恨二人,道:“从谛现观,可永断一切愁忧炽燃。③‘云何无嗔,于苦苦具,无恚为性,对治嗔恚,作善为业。④”


    四位居士面面相觑,一齐笑了起来,向黛玉异口同声道:“师兄果然勤策进修诸善法,我等自愧弗如,难荷辩经重任,还望师兄不负众望,为我汉传大乘一脉正名。”


    其实黛玉早认出了这四人,她们是太虚幻境的仙姑。不梦居士即是痴梦仙姑,不情居士即是钟情大士,不愁居士即是引愁金女,不恨居士即是度恨菩提。


    见四位仙姑就要告辞离去,黛玉心知她们下凡来此,必是有要事相谈,亲送她们出竹林精舍,留母亲与四妹妹叙旧。


    走到一处幽静无人的静思亭上,黛玉问她们:“四位仙姑特下凡尘,所为何事?”


    四人面面相觑,之后齐齐屈膝下拜,“恭贺绛珠仙子位列仙班!”


    黛玉一愣,疑惑地眨了眨眼。


    痴梦仙姑道:“绛珠仙子谪居凡界已逾双十之载,济世救民,普度众生,光明徧彻诸天,仙格已成,随时可脱红尘之境,羽化高登三十三天。”


    话说间,黛玉周身金光万道,虹霞绮丽,祥云围绕着她飞舞缭绕,迫使她双足离地,腾空而起,徜徉在天际。


    引愁金女飞至她身旁道:“妹妹,重归仙界的感觉如何?”


    黛玉只觉自己身轻如燕,心境清明,胸怀畅达,可眼观千里之外,耳明鸟语之音,来去自由,招云唤雨,全无一点阻滞之意。


    可是一想到自己与禛钰的婚约,霎时慌了,连忙摇头道:“不,我还要与禛钰成亲,不能做神仙,你们快放我回去。”


    度恨菩提忙拉着她的手道:“绛珠别急,你与鸿蒙在凡尘还有百年情缘未了,此时羽化登仙只是功到自然成而已。”


    听她这么说,黛玉才放下心来,众仙子又恭祝绛珠与鸿蒙再续前缘。


    黛玉玉容之上,涌起一阵红粉羞意,轻咬着唇不说话,实在禁不住大家调笑之言,忙举袖捂脸逃往下界。


    钟情大士追上来道:“我姊妹今次相会,一为向仙子转凡入圣道喜,二为仙子在无遮大会上护法,三为接引可卿仙子并神瑛侍者回离恨天。”


    “护法?护什么法?”黛玉拨云转光,回头蹙眉道。


    痴梦仙姑道:“来日无遮大会上,来的西番僧俗四部,不过是附佛外道,指佛穿衣赖佛吃饭也就罢了,还会对任何反对他们的人虐害残杀。


    绛珠的智辩会将他们打回原形,为避免他们恼羞成怒,大打出手,你此行微服私游没有扈从,我姊妹四人便化身亲卫,护你周全。”说着她广袖一招,一朵云团当下展露出西番僧人在羌塘高原的所做所为。


    黛玉看了气愤不已,心知惩恶扬善缺一不可,看来将女人社推广到羌塘之前,她还有多为高原百姓做些实事才行。略一思量,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又对众仙子道:“那就多谢姐姐们的护持了,绛珠感激不尽。”


    一行人又回到静思亭中,四仙姑已换上了威风凛凛的软甲劲装,抱拳单膝跪向黛玉。


    “属下林夕、秋心、阿青、阿艮拜见吾皇!”她们四人的名字,都是从道号中取一个字拆分得来的。


    黛玉定了定神,虚手将她们扶了起来,眼眸中跳出一点微光,心道她们可来得真及时。


    为了避免虎贲卫中再有少年郎像英吉那样,对自己心怀情愫,她对任何护卫都不假辞色,非公事不开口,便是想关心他们,也是多借永龄之手,向他们转达褒奖,并给予物资扶助。


    此时有了这四个知根知底的女扈从,能让她安心不少。


    九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出家日,因缘殊胜。经过掣签决定,此次西南僧俗四部无遮大会,将在指月寺举行。


    滇南王林溆觉得自己抽到了下下签,指月寺之名来源于楞严,取‘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之意。原是用此譬喻,让修行者不要执着于文字名相。


    汉地禅宗也借此发挥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之义。指月寺原来是禅宗在西南最大道场,可惜上回滇南辩经落败,指月寺被送给西番僧人做道场了。


    通过一番改建,如今的指月寺已经模样大变。


    黛玉随滇南王一道入内,看到数百名绛红袈裟的西番僧人,环绕大经堂经轮回廊,周而复始地转动转经筒,对着各色佛像、护法神像,行五体投体的磕拜,口中用西番语念诵着义理丰富、神秘玄奥的经咒。


    赶来参加无遮大会的信众,大多是滇南各族的百姓,也有来自五湖四海的远人。


    他们手摇经轮,口念真言,再配合一步一大拜的虔心,仿佛将自己的身、心、语、意,全部奉献给了信仰。


    五鼓鸣钟之时,大雄宝殿内,幡幢纹彩随风飘扬,法鼓钟磬高低有致,香烟袅袅,万灯煌煌,番僧、汉僧分左右两班站列。


    两列排头的人便是扎巴桑杰和汉僧神瑛。


    内阁首辅林海在此间身份最为尊贵,在殿外另立了神案,代天子上了头香,也不拜佛,宣布无遮大会开始后,就退坐在一旁,袖手不管,毕竟中原武英帝是信道的,身为臣子也不必向外教屈膝。


    前面十日的活动,西番僧人将依照仪轨,供养诸佛、大梵天王、欲界诸天;之后是拿钱粮布施供养僧伽;再供养外道及贫困孤独者。


    殿外至山门脚下,蔓延数十里的信众,则如蚁聚一般,不断地向指月寺汇集。


    黛玉唯恐盲从的百姓死于踩踏,让滇南王尽量调集军队来维护寺庙内外的秩序。


    林溆笑道:“师兄不必担心,武英帝早派了五千人布防在各个通道处,维护治安,我的人也便装在信众中,随时监管。”


    布施大会结束之时,西番僧人宣扬扎巴桑杰已将自己五十年来积蓄的金银财宝尽施于众,甚至他身上所佩戴的纯金法器,天珠、袈裟、七宝饰物,也全布施出去,改换了件粪扫衣出来。


    僧众纷纷对扎西桑杰的慷慨赞叹不已,那些西番来的土司、贵族都纷纷拿出巨额的钱物,又从得到宝物的百姓那里,将扎巴桑杰布施出去的法器、天珠、七宝饰物等尽数赎回,还献给扎巴桑杰。


    黛玉不由嗤笑,想必如此回环往复的“布施”,扎巴桑杰和那些挨宰的贵族、土司,历经了不知多少次了吧,乐此不疲于这样虚伪的博名游戏。


    看到中原皇帝布施的种子,黛玉心头一热,与神瑛侍者对视一眼,感慨万千。


    “他可真是个慷慨的好皇帝啊!对百姓是真的好!”


    休歇时分,扎巴桑杰的侍者卡巴,近水楼台之便,也享受到各种吹捧与赞颂,早已飘飘然了。


    仗着汉人大多不懂西番语,卡巴忍不住大肆嘲讽:“汉地僧人所施有限,不过粥米饭蔬布衣鞋袜,所以他们才得不到佛祖的福慧加持,道场渐衰。而中原皇帝的代表,竟然一毛不拔,只给一人发了一袋种子,可见武英帝简直吝啬得要命。”


    黛玉不巧听了个正着,哪能让一个无知小人,毫无依据地污蔑她的爱人,她站在灯火阑珊处,扬声批驳道:“据我所知,中原武英帝藏富于民,早把自由、安稳、富足、和平的生活施与众生,他所具备的福德是你们扎巴再苦修转世千百次,也无法比拟的。”


    侍者卡巴瞅了两眼,没看分明她的相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讥笑道:“我承认武英帝是雄才大略的皇帝,我们西番也认同他的统治,可一袋红色种子的价值,哪里比得上金银财宝呢?平均算下来,我们扎巴桑杰布施给每个人足有五钱银子呢!”


    黛玉冷笑道:“你们施舍出去的金银帮助羌塘高原的平民和农奴摆脱贫困了吗?


    你们这些上层扎巴,平时无偿占有了农奴十之七八的劳动所得。再加上以禳灾的名义,随意向百姓摊派平安经、求雨经、防风经等费用,使得他们活命都难。


    还用十之五的高利,放贷给他们,让农奴世代背负寺庙的债务,永世不得翻身。


    对那些不能满足你们私欲的僧奴及百姓,你们动辄恐吓,私设刑罚,残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呢?


    这就是你们扎巴的慷慨与仁慈吗?我看到的只是少数披着绛红袈裟的农奴主,对广大农奴进行无休止地掠夺与剥削而已。


    你们的象征性的、居高临下的一次傲慢施舍,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而在中原武英帝的治下,没有奴隶,没有苦役,没有贫穷。百姓们所享有的自由、平等、公正,才是无价之宝呢。


    一袋种子你瞧不上,殊不知阿赖耶识能摄藏一切法的种子,譬喻之宝,你不懂也就罢了。


    武英帝所布施的是御田胭脂米中金秋收上来的嘉种,从前是宫廷专供,官贵少量可得。一斤胭脂米价值十两,一袋种子的价格你自己算一算吧。”


    卡巴听得目瞪口呆,登时面上红热,心头突突地跳,他要用何种事例来证明,西番的扎巴是高贵而慈悲的呢?那些农奴不过是会说话的畜生罢了,他们没有福德智慧,就该生生世世为自己做牛做马呀。


    忽见殿前一阵欢声,原是扎巴桑杰要到了。


    卡巴如遇救星,按捺心神,随一群西番僧人摆班跪迎扎巴桑杰,瞅准一个空隙,悄声将黛玉方才所言,添油加醋地告知给了桑杰。


    扎巴桑杰不由皱眉,看向卡巴嘴里形容的,那个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信女。


    只见她穿着飘逸的玄色居士海青衣,宽大的衣袍,难掩窈窕娉婷之姿。


    在各佛神案前忙碌,干些添香剪烛,供食铺灯的事,当众人对自己顶礼膜拜的时刻,那个女子竟然连眼角都未扫他一下。


    扎巴桑杰听完侍者的絮叨和抱怨,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近侍捧香过来,他要礼佛。


    身边的几个侍从忙将莲花拜垫铺设好,桑杰拈香下拜,恰时黛玉添完灯油抬起头来。


    桑杰不由偷眼一瞥,惊为天人。煌煌灯火从佛龛上漫洒下来,瀛溶的光晕,在她脸上朦朦胧胧地铺了一层圣洁的光,更增纯美殊色,恰似佛前的明珠美玉。


    那一双清澄明澈的眼眸,犹如两泓清泉,似乎有着映照人心,洞穿灵魂的神力,让人感到无比的庄严和神圣,从而陷入无边的冥想。


    桑杰手中的香火,蓦然跳了一下,香灰落手,令他悚然一惊,再不敢恣意窃瞻,慌忙起身。


    甚至于立身不稳,还让卡巴给扶了一下。


    卡巴本想怒斥那女子不知礼数,怎可在扎巴拜佛之时,站在神台之前呢?


    可是当他看到灯火辉煌下,那女子沉静端丽的姿容,仿佛瞻仰天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高僧与侍者沉默地走了出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明日就是辩经之期,首日就是扎巴桑杰对阵汉僧神瑛,他们无暇旁顾。


    中夜,扎巴桑杰照旧做完晚课后,熄灯休息。不多时,秋风敲窗,簌簌作响,壁龛上的一盏禅灯霍地亮起。


    好似有什么从脸庞一闪而过,桑杰飒然惊醒,闪开眼来,支起上身看向灯下。


    只见壁上有一女子倩影,虽不辩容色,但楚楚之姿,恰似大殿上所见之信女。


    桑杰大惊之下,四处张望,惊疑这影子从何而来,忍不住出声问道:“施主,你是谁?”


    影子如何回答人话,只是玉臂抬起,作徐徐解衣状……


    第226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六回


    辩经场宝玉悟非情, 赤霞宫完璧归通灵


    桑杰一愣,默念了一句“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墙上的影子顿了顿, 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抛下了衣裳。


    暗影完整地勾勒出女子玲珑有致的躯体, 摇摇颤颤, 令人浮想联翩。


    眼见天魔持久不退, 桑杰急得满头大汗,赶紧闭眼,口中喃喃念咒。


    哪知魔女不单留影墙上, 还分明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一双玉臂搂肩抚背, 上下缠磨。


    桑杰慌忙警心入定,却听到一声痛苦的尖叫,霍然睁眼。


    一个玉润雪白的女子, 手拈莲花, 横陈在他身前,姿容妩媚, 艳光四射。


    “扎巴若肯从贱妾双身法, 现世成佛,何须无量劫勤求苦修。”


    那女人扬起脖子, 抬头吻着桑杰汗湿的额头, 见他没有反抗,继而吻上鼻尖, 正欲吻他的唇时。


    桑杰皱眉, 厉声道:“唵班札巴聂吽!”


    女人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浑身颤动, 不但没有退缩,反而两手白蛇似的,滑溜溜地缠了上来,口里娇声乱喊,不停打乱恼人的咒语。


    桑杰摄心守道,观想光明,抗争了许久,魔女的音容鬼影才彻底消失不见。


    待他醒来时,大口喘着粗气,身上如被汗水洗过一样。


    卡巴服侍桑杰起身,发现他精神欠佳,不由关心道:“您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辩经改期?”


    “不用改。”桑杰摇头,揉了揉太阳穴道:“因你告状之事,让我挂心。昨夜有清香莲女,想与我修双身法,被我识破幻相,是魔女在勾牵欲念。今日我要辩经,卡巴你替我清洗衣物,念诵忏悔文。”


    他吩咐了一声,安然坐下,将绛红袈裟裹在身上,并加披黄色法衣,袒露右肩。


    “是!”卡巴跪下地来,服侍桑杰穿上了锦缎长靴。


    穿戴整齐后的桑杰,威严庄重,面色凝重,全无昨夜的狼狈之态,他手持白色法螺,在近侍的拱卫搀扶下向大经堂走去。


    留在寮房的卡巴发现,桑杰睡卧的草榻之上,有漏失不净之物。心想:在辩经的前夜,大师梦见魔女,实在是不祥之兆。


    扎巴桑杰今年二十有五,但他是乘愿再来人,准确来说他应该有一百多岁了,每一生都是十岁出家,完全不会被魔女诱惑才对。


    这一切的缘起,是那个在佛前添油的信女,也无怪桑杰道心动摇了,那女子实在姝色无双,人间难得一见。


    卡巴身为桑杰的近侍与护法,应该主动扫除桑杰成佛路上的一切障碍。


    他迅速找到了手持大铁棒的格贵掌堂师,说明了那个女人的情况。


    格贵是负责纠察僧官、巡视僧纪的人,同时他们手中的大铁棒,还赋予了十分重要的权力,能够处死影响扎巴修行的女人。


    当格贵还在四处查找那个信女之时,卡巴已经在辩经场上,见到了她的身影。


    滇南王与她各乘一辆金顶大白象车,并驾而来。两翼亲卫擎旗,前后童子执花,一路香水洒地,散众名花。


    车上悬覆宝帐,四面垂飘华幡,只看得见两道依稀的影子。


    经通译介绍,卡巴才知道,坐在香车中的美人,便是昨夜邂逅与他口角的信女,竟然还是滇南选派来辩经的优婆夷草木居士。也难怪她那样伶牙俐齿,擅长诡辩。


    滇南王沐昭宁头戴赤金宝冠,身穿郡王大红金彩蟒袍,腰束玉带板,捧着供奉之宝,走下象车。


    而黛玉发绾珍珠宝髻,首冠披缀华鬘长纱,一身广袖明净衣,其下霞裾,严饰环钏璎珞,腰缠宝纹绶带,如菩萨之饰。


    她手持拂尘,款步下车,随着她窈窕的步态,琼佩鸣珂,飘然若仙。


    众人无不赞叹,其妙好威德之相。


    晴雯在人群中见了,不由笑道:“姑娘这身观音打扮可真美,也不知要迷倒多少众生。”


    陈芳洲心想:晴姑娘若扮上,必然也很美,但我只想让她穿给我一人欣赏。


    “你脑子里的妄想能不能停歇片刻!”


    晴雯恼恨地瞪了他一眼,见陈芳洲两手握拳猛敲脑袋,一副后悔不迭的样子,又想起黛玉的嘱托,少不得按捺情绪,收敛脾气。


    转而问他道:“我瞧对面的优婆塞、优婆夷也是盛装,却又不同打扮,这里头可有什么讲头?”


    陈芳洲见她给了台阶,忙道:“佛经有云:当以何身得度者,观世音菩萨即现何身而为说法。你瞧佛和菩萨的塑像是不同的,佛像是出家相,菩萨大多是在家相。


    菩萨为了方便接引众生,摄受众生学佛向道,才以在家相与众生共事。所以优婆塞、优婆夷都是在家人的打扮。


    滇南王是郡王,按经教上所言,以王者身得度者,菩萨就现王者身而为说法,因此他穿的是郡王冠服。


    而林姑娘这身璎珞遍体的菩萨打扮,是庄严法身之譬喻,即戒璎珞、三昧璎珞、智慧璎珞、陀罗尼璎珞。便是以戒律、禅定、智慧、陀罗尼来庄严法身之意,学行菩萨道,就做菩萨打扮。


    汉地的菩萨造像多为慈悲相,取好善喜舍之意。而西番的菩萨塑像,既有寂静相,也有忿怒相,狰狞嗔恚相是取其镇压魔障之意。


    因此西番护法呈勇父、勇母男女二相。善男会作武士装扮,头戴狐皮帽,身穿氆氇长袍,腰别长刀,佩挂护身符,展现出勇父护法的威严。


    而西番信女则会梳上珠璎顶髻,穿上本族的节日盛装,身穿华贵的绸袍,腰系宝石镶嵌的丝穗带,手带臂钏、腕钏和海螺镯,以此展现勇母护法的慈悲。”


    晴雯静静地听着,频频点头,感慨于陈芳洲的博学。想她身为一国之相,学识有限,除茜香国政外,还有许多不解之事,若非陛下包容宽宥,只怕百司早将她轰下台了。


    眼下有陈芳洲这个学养深厚的智囊在身边,也能增长不少见识,又何必将人推远呢?


    艳阳高照之时,辩经大会正式开始,广场人上人山人海,观者如云。


    首辅大臣林海为四部弟子掣签,选取辩经的形式。他用金箸在宝瓶中一搅,拈出一根来,当场宣布道:“僧众,立宗辩,限一题。俗众,对辩,各限五题。”


    陈芳洲又主动为晴雯解说道:“立宗辩论,是一人提出观点,另一人提问,互相诘难,相当于一种对佛学理论的研讨,胜负结果其实双方自明,最后由林阁老公布胜负。


    而对辩,是一方问另一方答,不许反问,直至提不出问题,或有人答不出,即见胜败。”


    在双方八人沟通之中,决定在僧尼立宗辩时,使用梵语。善男对辩时,使用西番语,信女对辩时,使用汉语,以示公平。因为拈出的限题十分少,僧俗二众可以在一天内,完成辩论。


    辩经第一场开始。


    站在北面的是考取了拉然巴格西头衔的扎巴桑杰,他气宇轩昂手持念珠,神态祥和。


    其身后有一排绛衣番僧,吹响了铜钦长号,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心传来,直入云霄,震撼人心。


    而南面的是手持锡杖的汉僧神瑛,他双眸微垂,面色沉凝。


    因他初来乍到,滇南百姓对神瑛之名一无所知,难免质疑声起。


    观看辩经的观众席位,除了作为评判的林阁老当居首席,其他百姓是论布施多寡来分前后的。


    就连参加辩经的僧尼及善男信女,也不得不遵守这个规矩,否则观看辩经的秩序不好维护,就会生乱。


    黛玉也是有备而来,为自己、观慧尼师、秦可卿、晴雯、苏丽尔的名义,各布施了十车琉璃珠供佛。


    朗达王子对辩经不感兴趣,甘心在家里逗孩子玩,故而没来。陈芳洲则充作通译,为林阁老服务。


    琉璃,是供佛七宝之一,有同化之德,摄化众生之意。相传虚空的颜色,就是由须弥山南方之琉璃宝所映现的。


    而茜香国的龙旗上,也有琉璃珠的标徽。代表着茜香国的两样珍宝,琉璃玉和珍珠球。所以在有些古文献中,茜香国又名琉球。


    五十车琉璃珠被人陆续抬了上来,如果一颗颗摆出来,足够绕叶榆城七匝了。众人见琉璃珠绀青含赤,莹彻有光,如天人髻珠内外映照,无不叹为观止。


    这下子,所有人艳羡的目光都投向了,林阁老身侧的次席上。


    布施五十车琉璃珠的竟然是五位风情各异,艳光夺目的大美人!


    原本收摄心神,打算进入辩经状态的扎巴桑杰,在见到黛玉的那一刻,彻底呆住了。


    她身上清净安隐的气度,举世无双的姿容,恰似琉璃玉与珍珠的光。能够慷慨布施这么多财宝的女子,除了菩萨还能是谁呢?


    见到堆成山的琉璃珠,光明灿然,大家都无比震惊,激动不已,再看那四位美人如见天女,甚至有人对着她们也顶礼伏拜起来。


    “你瞧,咱们茜香不愧是琉球之国呢!”黛玉悄声道,与晴雯对视一眼,眨眼笑了笑。


    在佛家七宝中,琉璃是唯一的人工制品,古法琉璃又是少有传承的高温烧制秘法,因此物以稀为贵。


    而在茜香国完备的工业制造体系下,这样完美无瑕的琉璃珠,一天可以出产百万钧,十文钱就能买一百颗呢。


    不过消息还未公布,首次亮相在滇南,就让大家先开开眼吧。


    林阁老见黛玉的“献宝”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瞥了她一眼,以示告诫。


    小聪明被老父抓包了,黛玉忙抿嘴低头,林海摇动了铜铃,宣告辩经正式开始。


    陈芳洲与惜春二人,刚好为桑杰与宝玉两个做通译,才使得大家听懂了他们在争辩什么。


    桑杰开口就道:“若有一字偏离正理,请斩首相谢。”


    宝玉亦说:“若能破我一言,甘愿斩首相谢。”


    一上来两位就拿出了生死赌注,摆出了“朝闻道夕死无憾”的架势,让四座皆惊,众人呼吸为之一滞。


    黛玉不免有些担心,一时揪紧了裙裾,宝玉会不会太过轻举妄动了?


    虽说他是神瑛侍者,或已登仙,但对方也是三世高僧,不可小觑。


    惜春淡然道:“一切不过幻缘而已,生死迅疾,人命无常,无需挂碍。”


    黛玉默默点了点头,不再忧心结果了。


    宝玉先立论,说了四个字“非情成佛。”桑杰回答“不定。”然后摆理由批驳。


    惜春边翻译边点评道:“非情是相对于有情众生而言的。草木国土悉皆成佛,是曰非情成佛。圆教之意,中道佛性,遍于法界,故不问有情无情也。


    也有人认为石头草木是无情之物,不具备佛性,不能成佛。桑杰的不定回答,恰好说明了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摇摆。”


    秦可卿托腮道:“不愧是情僧神瑛。”


    黛玉笑道:“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成佛。”


    传统西番僧人辩经,立论者盘膝而坐,诘问者居高而立进行诘难,还会配合各种肢体动作,催逼对方回答。


    此时的桑杰似乎占据了上风,道理犀利,言辞激烈,再配合势如惊雷的击掌,只见长长的念珠在他浑圆的胳膊上,来回拉动。


    陈芳洲解说道:“桑杰回拉念珠,是借助文殊菩萨的智慧来壮声威,激发自己内心的善念和智慧,把苦难中的众生解脱出来的意思。”


    而神瑛仿佛立地石像,除了一张嘴持续辩经,其他肢体一动不动。


    陈芳洲、惜春两个翻译,渐渐跟不上他二人的节奏。


    众人的耳边充塞着激烈的辩难声,或深知其意,或迷茫未解,即便听不懂梵语的人,也能随着他二人的一动一静的状态,不断变化的神情,时而紧张忐忑,时而激动欢呼,时而会心一笑。


    桑杰挥臂的动作幅度越发大了,情绪激昂掌声迭起,显得非常咄咄逼人,大声猛喝,如狮子吼。


    而神瑛神色肃厉,双目凝重,辩驳之时,不如从前那么从容淡定,握在锡杖上的手几次下滑。他竭力辩解,几欲拔足而起,又按捺下来。


    就连惜春也忘了翻译,沐昭宁都忍不住露出遗憾的表情,西番僧人见神瑛结舌,嘘声奚落此起彼伏。


    眼见情势不容乐观,黛玉蹙眉沉思了许久破解之道,忽然福至心灵,捡起地下遗落的一颗琉璃珠,趁人不备掷向神瑛的后脑勺。


    神瑛受了一击,下意识点了下头,悚然一惊,这不就是顽石点头①之意!


    他霍然开朗,双目精明,高抬一腿猛然振地,大声道:“依凡情之迷见,故敢执木石无心也。中道佛性,遍于法界,故不隔有情无情,无情已有佛性,岂无成佛之理乎。


    然如华严谓真如随缘在有情之边为佛性,在无情之边为法性。


    六大周遍于有情非情,故一切草木瓦砾,悉为如来之三昧耶身也。


    而有情既由于此六大周遍而往生,则非情亦此六大周遍。岂不能成佛耶。②”


    方才还展开手臂,正欲击掌的桑杰,一下子顿在当场,一腔骄矜忽然懈力,如水银泻地一般溜走了。


    黛玉与宝玉遥隔十步,相视一笑,如木石初见,没有怦然心动,只是解悟释然。


    金秋的阳光照耀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上,远处琉璃瓦亮,经幡飘扬,树影婆娑,平整的石板上,反射着白色的光芒。


    桑杰看向那目不转睛相互对望的两个人,好似木石入定,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萦绕在耳畔激烈的辩经声,渐渐消弭,那位女菩萨的音容却在阳光下,越发的清晰夺目。


    桑杰忽然笑了起来,露出羞赧的表情,忽然抓起自己的绛红袈裟袍襟,蒙住了自己的头,他前后活了一百多岁,第一次不想做和尚了。


    “按照约定,桑杰当以头相谢!”桑杰双手合十,向神瑛行了一礼,“还请大师为我祈祷!”


    神瑛同样双手合十,还了一礼道:“贫僧要你的头有何用?我也不过侥幸顿悟而已。你真想誓死践诺,不如从今往后在羌塘虔心修习,再不入中原如何?”


    桑杰感激不尽,恭敬地向神瑛磕了三个头,并亲吻了他的芒鞋。


    两人就此友好告别,原本晴朗的天气,忽然下起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大家还没来得及躲雨,天空又放晴了,一弯彩虹高挂在碧蓝的天空之下,仿佛昭示这首场辩经大会的圆满结束。


    考虑到云彩还在不断汇集,还有可能下雨,林海当即宣布到,其他三场辩经延后到明日。今次辩经胜利者为汉僧神瑛。


    汇聚而来的百姓,陆续离开,石板铺就的大广场又渐渐空旷了起来。


    黛玉随父亲一道离开,交待了一些事之后,已是中夜。她悄然与秦可卿及四仙子,一同折返到广场中央。


    神瑛侍者还站在那里,等她们同归。


    “绛珠仙子,待我到太虚幻境销号之后,就要回赤霞宫去了。还请仙子替我在鸿蒙面前说个情,希望能让我赴西方灵山修行。”


    黛玉点了点头,含笑道:“咱们这一案算是了结了。”


    秦可卿抱怨道:“早知道绛珠仙子才是点醒神瑛的人,警幻姐姐当初就不该拖我下水。白让我在红尘中打滚了许久,不得安生。”


    四仙子齐声道:“可卿仙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回了太虚幻境,还有要职派你干呢。在文德帝的治下,中原万里江山已少有薄命之女子,什么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都要改换门头了。


    纨兰仙子销号回来,已经当了最大的福禄司监官,剩下的你可得好生挑拣了。”


    黛玉疑惑道:“莫非纨兰仙子就是……”


    众人齐声笑道:“正是她呢!”


    第227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七回


    优昙花黛玉知前世, 离生灭惜春悟虚花


    “快看,天门开了!”秦可卿迫不及待地说。


    神瑛回头望去,东方一角的天空已经变化了, 缥缈的雾霭中浮动着一道虹桥,通向离恨天的方向。


    秋夜的星光, 点点闪烁, 渐渐明亮了起来, 一弧新月从彩云之后露出来,像是银白色的扁簪,熠熠生辉。


    四仙子道:“陛下, 我们先护送可卿仙子与神瑛侍者回离恨天, 片刻工夫就回。”


    黛玉提着琉璃绣球灯, 徐徐挥手道:“你们去吧,百年后再会。”


    可卿一挥衣袖潇洒转身,不带一丝留恋, 神瑛却站在彼端一动不动。


    他这一去赤霞宫, 关于绛珠仙子的记忆就会全部消失,便是重逢应不识了。


    “林妹妹, 让我再喊你一声林妹妹吧。”


    黛玉心中微动, 抬眸去看神瑛侍者,见他目光深湛, 如秋波光转, 隐约含笑,满是不舍之意。


    “林妹妹, 他日归来, 途径灵河岸上,三生石畔, 若见彼岸花开,顽石点头,那就是我来迎你了。”


    黛玉不免动容,长睫忽闪,将琉璃绣球灯交到他手里,微哽着喊了一声:“宝玉……”


    “林妹妹!”神瑛眼眶微红,眸中的光闪灼璀璨。


    “这琉璃绣球灯是我茜香产的,比从前玻璃做的灯,要坚实得多,再不易碎的。我没有别的好送你,这盏琉璃灯就给你留个念想吧。”黛玉罥烟眉蹙,泪光点点,含泪笑道,“愿你从此宝光无垢,如琉璃净。”


    天际星光大亮,四仙子催唤神瑛快走,神瑛缓了一口气,颤声道:“林妹妹,我走了。”


    他洒泪转身,提着琉璃绣球灯,踏上虹桥随一众仙子飘然而去。


    黛玉阖了阖眼,待到四周光华渐褪,寂静无声,心情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她转过身来,蓦然发现广场中静得出奇,唯有风声簌簌,连夜莺、林鸱的鸣叫声都戛然而止了。


    环境的突变,让她不由加快了步伐,向自己的客舍走去,急急走了半里路,迎面亮起一簇簇火把。


    黛玉愕然抬头,脸色煞白,眼前立着一个身高近丈的西番僧人。


    他外披绛红大氅,覆盖宽大的坎肩,项戴金色嘎乌盒,手持镶有金边的厚铁杖,站在黑夜中像巨人一般。


    西番纠察僧纪的铁棒僧格贵,就是这般打扮,脸上涂的黑褐色油彩,令他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怖。


    黑色在佛教中是代表降服、驱魔之意,赋予了格贵强大威严勇猛的力量。


    铁棒的尖头划在石板上,发生缓慢而沉重的声音。据说在羌塘地区,格贵所到之处,人挡杀人,神挡杀神,但凡遇见的人无不胆寒跪地。


    仗势行凶的格贵,在西番杀人不偿命,就算打死了平民,也只需赔一根稻草而已。


    此时格贵严峻的面庞上,两只眼睛正透过黑色的油彩,冷冰冰地盯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格贵这是要对我干什么?”黛玉开口问道。


    她想起当日在大殿上,与桑杰的近侍对峙的事,莫非他认为自己所说的实情,揭弊了羌塘种种乱象,得罪了西番扎巴,所以要派格贵来杀自己?


    格贵绰起铁棒扛在自己肩上,桀桀笑道:“妖女,你勾引扎巴桑杰,扰乱道心,罪无可恕,我要将你制成嘎巴拉供碗,为你洗清罪业。”


    所谓嘎巴拉供碗,就是用人的头盖骨制的法器。


    黛玉冷笑道:“你们扎巴辩经输了,为了活命摧眉折腰跪拜对手,这会子事过境迁,又想起来恼羞成怒了,欺软怕硬找一个小信女的茬,你们可真有本事呢!”


    她暗中观察格贵身后几个孔武高大的扎巴,看样子都不是很好对付的样子。


    于是试图与之对话,一来拖延时间伺机逃跑,二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好放出烟花弹通知晴雯。


    没曾想,那格贵不擅口舌之争,并不与她废话,大步上前,出手在她颈后一“刀”,直接将人劈晕了,一手握着铁棒,一手将人扛在肩上,在黑夜中大步独行。


    身后几簇火把逶迤跟上,很快一行人消失不见。


    昏迷的黛玉毫无知觉,直到一股蛮力将她头发揪扯住,疼痛迫使她扬起脸,闪开眼来。


    幽冷晦暗的灯光下,黑面格贵的脸骤然放大,只把黛玉吓了一跳。


    她虽未被缚住手脚,可是浑身酸软无力,若非靠着一根石柱,只怕早就滑下地去。


    此处四面无窗,只有一道暗门,通向外部,像在一个密室之中。


    卡巴从暗门中走出,拂了拂袈裟上的灰,缓步上前阴森笑道:“先把她吊起来鞭打一顿,再砍手、刖足、断筋。”


    黛玉冷笑道:“你敢动我一根毫毛,只怕会永沦无间地狱呢。”


    这波澜不惊的语气、泰然自若的神色,听得卡巴非常不悦,抄起鞭子就要打过来。


    黛玉不躲不避,眸光自定,她好歹已成仙格,岂会受此皮肉之苦?


    几个绛衣扎巴一并前来,抱住了卡巴的腿,纷纷求请道:“卡巴大人,饶过她吧。她如此美丽慷慨,又是供奉琉璃的虔诚信女,不该受此酷刑。”


    卡巴气结,一鞭子打在了小扎巴的身上,扳过他的脸,恶狠狠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见这魔女艳丽,贪爱心起,想引她做荼吉尼。”


    他看了一眼黛玉,心想这个祸水千万留不得,但为了防止几个扎巴向桑杰告密,还得让他们吃些甜头才行。


    “你们若真心想替她求请,就自觉贡献出自己的手足,发誓不向扎巴桑杰胡言乱语,我就让她免受灾殃,做你们的荼吉尼。”


    那些红衣扎巴听了这话,都激动得颤抖起来,争先恐后地伏跪在卡巴脚下,欢喜地念着:“吾等愿意!”


    黛玉尚猜想不出“荼吉尼”是何意,是西番语还是梵语。


    就见那些可怜的扎巴,被格贵拖到角落,砍断了手脚。


    惨叫声接连传来,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鼻息,令黛玉骤然攥起拳头,指甲刺进手心,恐惧的寒意从脊背上爬上来。


    谈及“贪爱”二字,荼吉尼是何意,已经不用猜想了。这些愚痴又残忍的众生,不惜做出如此牺牲,换来的好处,只会将更多的痛苦,加倍转嫁到荼吉尼身上,以满足自己的欲求。


    他们不是释门信徒,而是魔王的子孙!老天特意支开四仙子,让她亲眼目睹这一幕,必是为了让她想办法,解救那些在邪恶番僧治下,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惨不忍睹的酷刑之后,卡巴拍了拍手,转身离开。那些身上还鲜血淋漓的扎巴,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如红色幽灵一般飘荡过来。


    他们眼眸赤红,透着残忍的、贪婪的、邪恶的光,肆意地打量这眼前的美人。


    说不害怕是假的,黛玉嘴唇颤抖,身上已出了一身冷汗。


    她竭力使自己镇定,在那些游魂离自己还有五步远的时候,开口问道:“还请告知我,你们宁肯残肢,也要让我转变身份的‘荼吉尼’,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人哆嗦着唇说:“我们抛弃手足是为了舍弃对身体的执着,只要得到荼吉尼成就大圆满身的助力,不必千年万载苦修,就能踊身虚空。”


    有人似喜似悲地说:“与荼吉尼共修双身,能让我们现世成佛呢!”


    他们互相推搡着,挤上前来,道:“以欲止欲得大解脱,便可虹身成就,飞入清净刹土。我们都亲眼见过的,绝不会有假!”


    “是么?”黛玉目露疑惑之色,又恍然问道,“这里是哪儿?怎么如此黑?”


    有一人答道:“这里是指月寺的戒律堂。”立刻遭致同伴的呵斥。


    黛玉蹙眉沉心,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好办了。她略一思量,接连几问:“眼见就一定为实吗?佛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羌塘云层稀薄光照强烈,经常骤雨、骤停、骤晴,极易出现彩虹,你如何判定所见的虹光,不是自然现象呢?


    既然有现世成佛的先例,那么请问是哪位佛帮他们授记的?佛号为何?为何不返娑婆世界救度众生?又去往何方世界布道了呢?


    佛弟子有戒,不可邪淫,荼吉尼与扎巴又非夫妻,如何行事?魔王波旬还住在他化自在天,欲界最高层。你如何确定那些与荼吉尼修双身法的人,飞升上天,不是去了魔王那里报道呢?”


    此番诘问,让几个人登时哑口无言,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比他们才刚结痂的伤口更加难看。


    就当黛玉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他们之时,那些执迷不悟的红魔,已经放弃思考,幽暗的眼眸深不见底,盯着她举步逼近上来。


    “让这个女人说话就是一个错误,她三言两语把我们困在了迷津之中。”


    “动摇我们的信仰,比杀了我们还难受。”


    “魔女就是魔女,不值得我们舍身救助,还是做成法器的好。”


    又一记手刀下来,黛玉再度晕了过去,还有半分意识残留,但是已经无法睁眼,无法说话了。


    她不能坐以待毙,此时自己无力反抗,又不能呼救,但不意味着自己陷入了绝境。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无需用语言沟通,就能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晴雯,救我!我在指月寺的戒律堂,被几个扎巴围困住了。


    原本彼此之间的距离,还不足以让晴雯听到她的心声。


    但黛玉已恢复了绛珠仙的些许灵力,虽然不便在人前展示,但她的耳识、眼识、心识的力量已经超越了普通人。


    晴雯果真听到了黛玉的心声,见林夕、秋心几个与黛玉一去不复返,早就心急了。


    此时知道黛玉的所在,立刻通知滇南王,调动亲卫去戒律堂搜救黛玉。


    就在那些红魔即将碰到黛玉的时候,戒律堂的暗门吱呀一声开了。


    “住手!不许动她!”


    一道威严的女声响起,众人胆怯回头,见到来人无不悚然,慌得滚爬跪地。


    “阿尼觉姆!无量光佛!”


    来人正是明日第二场辩经的西番尼师阿尼觉姆。


    黛玉听到声响若有所觉,慢启水眸,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女长者。


    阿尼觉姆鬓发灰白,面庞宽圆,耳垂长大,约莫半百之岁,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和煦的笑容,她眉心之间有一颗胭脂痣,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


    “孩子,别害怕,我来救你来了!”


    阿尼觉姆将黛玉轻轻扶起,伸出苍老的大手,在她发顶处轻抚了一下。


    黛玉顿觉周身舒利,再无头晕疼痛之感,连忙向阿尼觉姆道谢。心中难免疑惑,阿尼觉姆为何知道她在此处,又缘何赶来救她?


    “寺中的优昙花开了,我感应到有位姑娘在呼救,就来了。”阿尼觉姆好似知道了黛玉的疑问,慢慢解释给她听。


    有了晴雯他心通的先例在前,黛玉对阿尼觉姆的回答也不以为奇。


    只是前面几位西番僧人给她的印象实在不好,这位阿尼,倒是很让人安心。


    阿尼觉姆转过身来,对着那几个断手断脚的扎巴念诵了一段神秘的咒语。


    令黛玉哑然失色的一幕出现了,那些人的手脚都恢复了原状,一点伤口也无!


    扎巴们顿时欢喜踊跃起来,口中念着:“无量光佛,无量光佛!”


    阿尼觉姆含笑不语,转身走出暗门。


    这不可思议的景象,让黛玉怀疑此刻自己身在梦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念电转,想到阿尼觉姆原名央金卓玛是大珠古的胞妹,年岁不超过三十,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其手脸理当不是这般老迈的模样。


    黛玉连忙追了上去,拉住她的袍袖道:“你不是阿尼觉姆,你是谁?”


    阿尼觉姆笑道:“我是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特来接引徒儿观慧。你可知自己是谁呢?”


    “我是绛珠……”黛玉愣了一下,一段陌生的记忆,涌入了脑海之中。


    三千年前,如来愿为娑婆世界教主,下生阎浮提中。然娑婆天地,为鸿蒙所开,不轻易接纳外来教主。


    优昙花乃佛瑞应,三千年一现金色花。而佛法住世又很短,如优昙婆罗花,时一现耳。


    如来便将这朵不世出之花,赠送给了鸿蒙,以换取短暂的传道机会。


    然而优昙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鸿蒙对此花心生怜意,为了保护优昙花持久不败,数次变幻其形态,一如彼岸花,一如佛前莲,一如菱角花,一如芙蓉花,一如绛珠草……


    鸿蒙以心血滋养,天地护持,优昙婆罗花得以久延岁月,脱却草胎木质,得化女子,在佛住世的八十载中,优昙花女与鸿蒙结为伉俪。


    佛涅槃后,优昙花女也随之寂灭,以最后绛珠草的形态恢复无知无觉的草木,鸿蒙将其移植到灵河岸上,三生石畔。


    用传承三千年的玉玺为黄石,三千年修为的青狐为青石,三千年修为的山羊为白石,三千年凝血的玛瑙为红石,三千年储雨的乌云为黑石,炼化成五彩石护持在绛珠草身边。


    等待下一个三千年花开之日,与爱人重逢。


    玉玺为天下帝王之印,神威最强,五蕴织盛,率先修成了人身,被鸿蒙赐予神瑛侍者之名,让他在赤霞宫中看护五彩石和绛珠草。


    可是后来种种阴差阳错,加之魔王从中作梗,绛珠草错还眼泪与神瑛侍者一道下世去了……


    黛玉心头巨震,当所有的场景都渐次消失后,脑海中只剩白茫茫一片,唯有与鸿蒙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意,是明澈而温暖的。想着自己被人呵护备至的时光,眼中就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正要再问大光明普照菩萨,自己与鸿蒙将来会如何之时。


    下一瞬,眼前的老媪闪身不见,黛玉跌下地来,蓦然惊醒,正对着黑面格贵的脸。


    她讶然发现,自己又回到刚被绑入戒律堂的时刻!急忙在心中呼喊晴雯。


    卡巴从暗门中走出,脸上犹挂着愤恨之意,举步上前,咬了咬后槽牙,对黛玉道:“恭喜你了,我们伟大的扎巴桑杰要度你做荼吉尼了。”


    黛玉“呵”的一笑,锐利的目光落在暗门之后的那道身影上:“桑杰大师请进来吧,不是要修双身,应当坦诚见面不是?又何必藏头露尾?”


    躲在暗处的桑杰如遭当头棒喝,僵在原地。


    黛玉戏谑道:“原来大师也有害羞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已绝了七情六欲了。”


    桑杰瞬间白了脸,定了定神,缓步走了进来。


    卡巴转身过来搀扶他,被桑杰摆手制止。


    “去把坛城搭好。”桑杰吩咐道。


    “是。”卡巴看了黛玉一眼,带着手下人离开了戒律堂。


    一时间晦暗的地方,只剩下两个人,黛玉如今的耳力比常人好,已经听到杂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以及番僧恭敬回绝滇南王亲卫搜查的声音。


    是晴雯带着滇南王来了,黛玉心中大定,再看向桑杰已经恢复了如常的从容。


    以格贵为首番僧武装与滇南王的亲卫正对峙着,晴雯冷厉的质问,不断加强语气。


    桑杰走到黛玉眼前,见她气定神闲,姿容雅丽,心头猛然悸动,他到底有几分修为,可眼前的女人又实在太惹人爱怜了。


    看到她无所畏惧的眼睛,桑杰蓦然垂眸,喉结滑动,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优昙花。”她才刚得知的名字。


    桑杰眉头一皱,显然认为这是一个敷衍的化名,汉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即便是没出家的优婆夷,也该守不妄语戒的。我对你动了心,想与你一道成佛。”


    “我劝你不要想,不然会死得很惨。”黛玉真心相劝,是想起了苏清源最后的惨状。


    桑杰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滇南王的怒吼落入耳中,但他不以为然。


    他在羌塘高原所享受的权力比滇南王大十倍有余,是雪域最大的王,不受任何律法的约束,随心所欲。


    “不想成佛也可以,那就做我的情人,不必守仪轨戒律的约束,只有男女相欢。”桑杰一脸傲然,仿佛对方一定欣然同意似的。


    “我并没有耐心跟死人说话,我劝你最好闭嘴忏悔。”黛玉翻了个白眼,再不想与之废话。


    很快,滇南王的亲卫就冲了进来,晴雯见到黛玉忙扑上来,挡在她身前,对准桑杰的脐轮就射了一枚毫针。


    姑娘说了,不想跟死人废话,她也不会手下留情,只是未免不必要的麻烦,眼下看着还是没事人一样,不久之后他就会尝到漫长而痛苦的死亡过程。


    晴雯果断搀着黛玉走出戒律堂。手持铁棒的格贵队伍,正要阻拦,却被滇南王的亲卫拿着火铳顶上了脑门。


    铁棒再沉也比不了火铳杀人快。


    滇南王手里的火铳,甚至瞄准了桑杰本人。


    “扎巴桑杰,她不是你能妄动的人。”


    见沐昭宁眸中喷火,声音冷到冰点,桑杰没有料想到以仁德著称的滇南王,会为了一个辩经的信女,动用火铳。


    想到他二人并乘白象而来,那女子又供奉出昂贵的琉璃珠,莫非她其实是滇南王的爱妾?所以才看不上自己。


    自以为想到了事情的关窍所在,桑杰挑了挑眉,发出饶有兴致的笑声。


    眼下自己处于不利形势,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只得让他们把人带走了。在羌塘,他也有自己的火铳队,数日就可调集过来,届时走着瞧。


    他平时并不是一个作威作福的人,可一旦有了想要的,哪怕只是绮梦妄思中隐秘的渴望,也会付诸实践争夺到手,如此才能熄灭烦恼魔呀。


    第二天的辩经是尼师立宗辩。


    与扎巴桑杰手舞足蹈的姿态不同,阿尼觉姆与惜春二人,只是盘膝对坐,并无剑拔弩张的戾气。


    仿佛是两个世外高人在坐而论道。


    阿尼觉姆提出的观点是:“观即是慧,亦是为毗婆舍那。”


    惜春回答:“是。”


    此时的阿尼觉姆与昨夜黛玉所见的那个老媪,又是不同形象。可黛玉也看出来了,她仍旧是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


    在华严疏三十六曰:观即是慧。意思是观真理之智慧也。


    阿尼觉姆以惜春的法名为论点,爱惜之意,溢于言表。


    惜春说道:“见闻如幻翳,三界若空华。①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②未得真觉,恒处梦中。③依四念处以发行人之观慧,是为毗婆舍那。一身念处,观身为不净也。二受命处,观受为苦也。三心念处,观心为无常也。四法念处,观法为无我也。此四念处以慧为体,慧之力能使念身受心法所观之处,故名念处,又慧之力能使念住于所观之处,故名念住。④”


    佛经中常用“虚花”比喻一切事物为因缘所生的幻相。就好比患眼病或用眼过劳的人,往往会看到虚空中有许多似花非花的幻影在晃动。


    众生因“无明”而妄动,“尘劳”不断,因此无中生有,执幻象为实在,引发诸多了烦恼。


    对于惜春的过往而言,家族的爵位荣耀便是虚花之物,累世积攒的金银也是臭秽之物,有何好稀罕的呢?


    阿尼觉姆微笑不语,因她没有辩驳一字,便是服输之意。


    林海当即宣布是观慧尼师取得了胜利。


    在场之人都甚为不解,一则是阿尼觉姆给的论点,几乎就是将胜利拱手相让。


    而观慧尼师的回答,也只是表达了四念处观的修行方法而已,并无出彩之处。


    以至于观众席上的扎巴桑杰都急了,忍不住起身问:“阿尼觉姆,你智慧无双,为何不辩不驳?”


    阿尼觉姆双手合十道:“修行四念处观有机会当生证果,本就是佛陀在鹿野苑宣说的重要教法?,无可辩驳。观慧尼师修行得果,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黛玉心中大喜,为惜春感到高兴。


    惜春从小慧根颇利,自四年前出家,就勤修习四念处,而不为烦恼所遮,勘破三春,得悟虚花,如今度过了生关死劫,被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接引,成就道业,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事。


    自此一辩,滇南汉地僧尼已经胜了两场,西番善男信女若再输一场,西番僧就要灰溜溜回到羌塘去了。


    扎巴桑杰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转身带着侍从回到了大经堂,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羌塘高原是好,可是那里土地贫瘠、人迹罕至,除了大量会说话的牲口,哪里得遇“优昙花”这样又有趣又貌美的女子呢?


    那里远不如滇南繁华富饶,他要将自己的势力不断向中原渗透,自然不肯就此罢手。


    他找来卡巴,恶狠狠地说:“去把滇南王待产的王妃给捉来,我要他家破人亡,无心辩经。”


    第228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八回


    舍生死慧娘保双婴, 窥毒心晴雯救世子


    “林大人,今日天气极好,优婆塞、优婆夷的辩经, 眼下可以开始了吧!”沐昭宁迫不及待地要下场一试,他迫切地希望能够回滇南王府, 去看望待产的王妃, 又不好意思表达出来, 只得借口王府护卫及中原守军执勤日久,也需要休息了。


    林海自然点头应允,正要宣说此项时, 西番僧那边却引起了一阵骚乱。


    “大师!大师!你怎么了?”


    “扎巴桑杰晕倒了!”


    “索瓦日巴!快叫索瓦日巴来!”


    众人纷纷翘首望去, 林海皱眉, 看向陈芳洲道:“西番僧那边出什么事了?”


    陈芳洲正要翻译,一个略懂汉语的番僧过来禀事道:“林大人,我们的扎巴桑杰身体不适, 正叫医生过去看诊。还请您宣布将辩经大会延期到明日。”


    黛玉不由与晴雯对视一眼, 难道晴雯的毒针已经起作用了吗?


    晴雯柳眉微蹙,摇了摇头, 在黛玉的掌心写了“三天后”。


    准确的发病时间应该在三天后, 此时不会有症状才对。若不是真的突发其他疾病,那只有一种可能, 扎巴桑杰在装病, 拖延辩经时间,试图扭转颓势。


    林海看了晴雯一眼, 对那个西番僧介绍道:“这位姑娘是中原的太医, 神医王君效的关门弟子,扎巴桑杰的身体健康不是小事, 不如请她一并过去看看。”


    晴雯也想了解下对方有什么猫腻,忙用刚学的西番道:“我不止精通汉医,还修习过贵地医圣编著的《四部医典》,也能用你们所熟悉的艾灸、火灸、拔罐治疗疾病。”


    西番僧流露出不信任的神色,忙摆手道:“我们索瓦日巴的医术高明,熟读《象雄大藏经》,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不需要帮手。而况,我们大师恪守清规,不近女色,怎能让女子看诊?”


    黛玉瞧他掰瞎话的样子,拉着晴雯的手,看向番僧忙乱的景象,唇角的讥笑不由深了。


    索瓦日巴即是医生的意思,《象雄大藏经》不同于佛经,是一部涵盖了天文地理、星相医学、工艺建筑、哲学逻辑等内容的知识总集。


    精通此部书的医生,相当于拿到拉然巴格西学位的高僧一样,在羌塘高原很受百姓尊敬,地位崇高。


    林海思量了片刻,捻须道:“但愿扎巴桑杰早日康复,只是辩经之期不可一延再延,以免堵塞借道,旷日劳师。


    今日就罢了,倘若明日扎巴桑杰仍不能到场,辩经也是会照常进行的。”


    西番僧又争取了一番,见林海不肯松口多饶几日,只得作罢,悻悻离开了。


    黛玉对晴雯道:“改明儿让朗达王子也给你找一部《象雄大藏经》,好好习学习学。”


    她已经在筹划待辩经结束后,带着晴雯去羌塘高原走一遭,不仅要解决中原人进藏所遇到“冷瘴”的问题,还要到那里开释农奴,帮扶妇女,解危济困。


    将那些欺压百姓、愚弄众生的附佛外道给一并消灭掉。


    白得了半天假,沐昭宁原本想回府陪伴妻子,一看指月寺外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根本走不动道,只得作罢。耐着性子将自己关在客舍中诵经阅藏。


    未免再遭觊觎,节外生枝,黛玉与晴雯也留在客舍里静处,让陈芳洲暗中窥察扎巴桑杰的动向。


    秋天的泸沽湖,一望无际的碧水与澄澈的蓝天交相辉映,独有一份清安与宁和,湖畔芦苇随风起舞,像摇曳着的金色波浪。


    慧娘从前经营的绣楼就在泸沽湖畔,弟子们见亲师的绣技益发臻于至善了,惊叹连连,劳作的间歇都纷纷向她打听,在金陵寄旅数月的见闻。


    “没什么见闻,不过是在一间屋子里继续扎花罢了。”慧娘对自己在中原的经历闭口不提,虽然贾夫人原谅了她,可她心里仍有一段未解的心结。


    是她无情的抛弃,导致了亲子的夭折,倘若当初给贾夫人接生时,能主动向她求助,而不是调换她的孩子,也许这一切都会不一样。


    慧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抽针为一幅《双婴戏蝶猫图》作了隐结。


    她看向远处的格姆女神山,风高云淡,青黄相间的苍林,在秋风中摇枝,飘零的树叶,悠然落入湖中,荡起圈圈涟漪,缓缓飘向远方。不觉倦意袭来,朦胧睡去。


    梦至一处暗室,不辨何地,隐有血腥之气,一群手持铁棍的红番僧突闯进来,见人就杀。


    一个身形巨大的黑面番僧,桀桀大笑,右手扛着一柄大铁棒,尖头挑起一个婴孩的肚皮,左手腋下还夹着个另一个哇哇嚎啕的婴孩。


    白衣产妇滚爬在地,赤红着眼,痛哭哀喊:“放开我的孩子!放开我的孩子!”


    慧娘连忙过去抢救孩子,被黑面番僧推搡在地,长矩形的铁棒就朝她的手腕猛捶过来。


    咔嚓一声,剧痛袭来,仿若骨骼折裂之响,慧娘呼痛,大惊醒来。


    只见两个徒弟嬉笑着,在徒手掰黄梨。原来是梦,慧娘抚着犹自扑腾的心房,看向绷架上完工的《双婴戏蝶猫图》顿觉不妙。


    她不由问弟子们:“听说这几天,番人又在滇南辩经了,不知结果如何?”


    “这回汉地来的僧尼都赢了呢!说不定就能把指月寺要回来呢!师娘你不知道,那些番僧可太坏了。”


    “您走了的七八个月,那些番僧来过几回,强制我们绣什么唐卡,我们熬了大半年才绣成一幅,他们不给钱到罢了,还嫌我们没用金线,抢走我们的辛苦钱硬充布施。若我们不允,就打人砸东西。”


    “这下好了,西番人眼见就要输了。下一场就是咱们滇南王对阵西番优婆塞了。若不是手里有活计要赶工,我都想去瞧瞧呢!”


    听了这话,慧娘霍然站起,将绷架上的《双婴戏蝶猫图》取了下来,装进了锦盒中。


    “姑娘们,我去滇南王府送礼,你们在绣楼里好生待着。”慧娘吩咐一声就携带锦盒走下绣楼。


    “师娘,哪有下晌去出门送礼的?到叶榆城天都黑了,何不明天再去?”


    慧娘道:“不用担心,我明天就回来的。”


    她走下绣楼,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锋利的新剪刀,用布条缠了两道,揣进怀里。


    紧赶慢赶抢在关城门前,慧娘进了叶榆城,听到晚归的路人且行且谈。


    一人道:“如今天干物燥,叶榆城四处起火,各地军民都救下四五处火情了,连滇南王府的护卫都惊动了,还是得小心火烛啊。”


    另一个道:“不都说多事之秋么?何止有火情,还有几个蒙面汉四处□□钱呢。


    若非林阁老的亲随及时调派了官差过来,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呢。咱们还是快点回去吧,当心遇到歹徒。”


    听了路人的议论,慧娘越发忐忑了,若她梦见的情况即将发生,那叶榆城中接二连三的事故,就很可能是西番僧人调虎离山之计了。此时的滇南王府就存在守备不足的问题。


    她顾不得许多,抱着锦盒发足狂奔,在一处巷口转角,与一行黑衣人撞了个正着,他们身后还有官差奔逐呼喝之声:“小贼休走!”


    想必这些人就是装作流寇作乱的西番僧人!慧娘忙奔向那些官差道:“他们是西番僧充作盗贼调虎离山的,你们快回滇南王府,保护王妃!”


    官差难辨她话中真伪,又不能眼睁睁放过贼人,稍一迟疑后,还是继续追击而去。


    慧娘恼恨跌足,继续向滇南王府疾走。及到王府街前,后院火光大亮,人马扰攘,四处都是呼喊奔逃之声。


    一群人高马大的黑衣人,持刀挥棒抢出门来,还有婴孩高亢的哭声。


    与慧娘梦中所听见的一模一样,只见真夫人带着几名护卫,冲杀出来,举着利剑大喊:“狂贼,快把孩子还我!”


    黑衣人出街分作两班,东西背向逃窜。真夫人不得不追向孩子哭声大的方向,仅剩的几名护卫,也担心真夫人的安危,一路追随而去。


    慧娘当机立断,尾随另一边的贼人。


    那些西番僧人见东向无人来追,脚步慢了下来,躲在一处偏僻的深巷中歇脚。


    他们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两个孩子都在我们这边吧,那个哇哇大叫孩子是我们从滇人家里抢来的。”


    慧娘隐在巷子暗处,听他们叽哩哇啦地说着西番语,一句也听不懂。


    但是嗅到了他们的身上,不但有血腥味,还有羊水残留的味道。


    婴儿在他们手里!慧娘做过接生婆,所以知道。


    她常年刺绣,目力还不错,粗略一扫,这里有七八个西番人,双拳都难敌四手,更何况她还是个弱女子。


    她咬了咬牙,放下锦盒,将怀中的大剪刀抽出,解开布条,把剪子袖在手里,慢慢靠近他们。


    两个孩子都在黑面番僧怀里揣着,一开始睡得很沉,这会子被冻醒了,哇哇哭起来。


    慧娘正欲出手,刺向黑面番僧的腰腹,蓦然想起梦中手腕处,真实无比的剧痛,握着剪刀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若要救回孩子,她可能会废掉一只手,甚至是丢掉这条命,可是不救,她的良心过不去。


    黑脸番僧被两个婴孩尿了一手一身,骂骂咧咧,忙捂住孩子的嘴,匆匆离开。


    慧娘不再犹豫,从暗处冲出,一剪子猛地扎向他的侧腰。


    也不及抽出剪来,抢过两个孩子,就发足狂奔。


    黑脸番僧怒意贲张,迅速拔出剪刀扔下。


    其他番僧忙上前,扶住他,“格贵,你受伤了!”


    “别管我,快把孩子抢回来!”


    一声令下,那些番僧又足不点地,向前方穷追。


    贾敏从那狂贼中夺回的婴儿,已经有一岁大了,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对方声东击西之计。忙命一个扈从,将这孩子抱回王府,让乳母看护,天明再找寻他的父母。


    慧娘体力已到极限,跑不过那些孔武蛮强的番僧,跌倒在地,手里的孩子又被抢走了一个,只能竭尽所能抟住身体,护住另一个孩子。


    黑面番僧捂着腰侧挪步过来,待火把围拢,他才看清楚,抢孩子的只是一个娟秀的妇人。


    “把孩子给我!”格贵用汉语大声道,抄起铁棒,举在慧娘头顶,威逼她交出孩子。


    慧娘暗暗咬牙,装作要妥协的样子,抱着孩子徐徐站起,当格贵伸手向她的时候,一口就咬在他的手指上,背后被铁棒狠捶了几下,肩胛至手腕都被打折了,也不撒手丢孩子,也不见松口。


    这时贾敏带着几名护卫,又汇合了捉拿流寇的一队官差,骑马赶到。


    格贵见势不妙,抽刀切断了自己的手指,扔下奄奄一息的慧娘不管,带着一个孩子,急忙逃窜。


    官差驱马追赶而去,慧娘见到贾敏,眼泪婆娑地道:“那些狂贼是西番人假扮的,有一个黑脸高大的番僧是手拿大铁棒的,很是厉害,他为了从我口中脱身,切掉了自己的食指。他们抢孩子的目的,恐怕是为了逼滇南王放弃辩经,继续扩张他们的势力。对不起,我只护住了一个……”


    贾敏将孩子抱给近卫,命其送回王府交给王妃,她见慧娘为了救孩子,肩胛胫骨悉数骨折,心里难过极了,忙搂着她的头颈道:“快别这么说,你救下孩子,是王府的大恩人,官差很快就能救回另一个了。”


    慧娘身上疼得厉害,现实远比梦境残酷得多,她知道自己八成活不了了,再也不能刺绣了,哽咽地说:


    “我绣了一副《双婴戏蝶猫图》打算送给滇南王夫妇做贺礼,大概还落在这条街上,夫人记得找回去。”


    贾敏吩咐人速驾马车过来,回头对慧娘说:“好,我们先去医馆。”


    “不用了……”慧娘摇了摇头,眼里蓄满的泪水,滚将下来,“死前能再见夫人一面,忏悔赎罪,也算是我的好收梢了。”


    贾敏心中大恸,见她弥留不远,又不知如何宽慰,喉间堵得厉害。


    “还请您转告晴雯那丫头,我绣楼里最后几样绣品,都留给她做个念想罢。她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做绣娘是屈折了她。”


    慧娘疼得浑身发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连牙齿都在打颤,却奋力抓着贾敏的手道:“待我死后,绣楼就交给王妃打理吧,允许我的几个徒弟在那儿开班教学,将我的技艺传承下去。”


    “好……”贾敏含泪点头,为她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将人搂得更紧了。


    一个分明挚爱生活,怀揣梦想的女子,却在关键时刻,为了救人舍生忘死。贾敏动容地为她擦去嘴角的血迹,“慧娘,我们不会忘了你的,滇南王的两个孩子,一个叫阿绣,一个叫阿纹。你的慧绣会在滇南,乃至天下发扬光大。”


    “真好……”慧娘听了这个承诺,因痛苦而深皱的眉头倏然散开,哆嗦的唇角慢慢牵起,带着一抹恬静怡然的笑容,缓缓阖上了双眸……


    箍在贾敏腕上的手,骤然卸力,徐徐落下,再无一点力量。


    “慧娘……”贾敏唤了她一声,想起这二十多年来,两个人的恩恩怨怨,心中五味杂陈,如同火舌在心尖燎烧一样,疼得不是个滋味。


    马车来了,贾敏将慧娘的遗体好生安放了上去。


    这时候折返的几个官差滚下马来,回禀真夫人道:“卑职无能,那些狂贼使了烟雾弹,我们追丢了。”


    贾敏仰脸闭了闭眼,沉声道:“回王府,不必追了。”


    眼下重要的是加强王府的警备,保护王妃和世子的安全。


    救回一个孩子,已经很好了。


    贾敏安顿好内外事务,让人将此事禀告给林海,纠察有嫌疑的西番僧人,找到另一个孩子。


    幸而在狂贼纵火闯入之时,贾敏当机立断,将产后虚弱昏睡未醒的探春转移到了厢房,派王府亲卫层层把守,才没有被歹徒掳掠。


    可惜两个才刚出世,还未来得及洗身的孩子被抢走了。


    “简直太猖狂了!”


    午夜时分,接到消息的林海拍案而起,声音愤怒已极。


    因那掌击檀木桌的声音格外宏大响亮,连隔壁客舍中默经的滇南王已经听到了。


    “林阁老,出什么事了吗?”滇南王披衣起身,叩响了隔壁的门。心想:父亲不是轻易情绪失控的人,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眼下即便不能公开喊他一声父亲,若能为他消减烦忧也是好的。


    林海打开门来,不由一怔,一双儿女都站在了他面前。


    “爹,怎么了?”黛玉仰脸问。


    将儿女请进门后,林海沉心犹豫了片刻,方将事情的经过给说了。


    “你们母亲怀疑是西番僧人为了逼滇南王放弃辩经,才使出的阴招。”


    一想到自己的孩子落入邪僧手中,还不知要受怎样的磋磨,沐昭宁登时心乱如麻,急忙道:“父亲,我这就回滇南王府,召集亲卫四处搜救孩子,一旦查到与西番僧人有关的证据,就将这些没有人性的附佛外道,给绳之以法。”


    黛玉摇头道:“眼下指月寺内外还有很多香客信徒流连不去,还需要王府的亲卫维护秩序,避免踩踏事故。而况这样没头苍蝇似的,如何找得到孩子。


    你此刻心神不定,只会越忙越乱,不如去陪陪母亲、三妹妹和小侄儿,安慰他们就好。


    明日辩经的事,父亲临时改成由我先与优婆夷白玛辩经。寻孩子的事,我让晴雯和陈芳洲两个秘密进行。”


    林海也知道晴雯有读心之能,可以最快速地知道孩子被西番僧藏到了何处,点点头,对沐昭宁道:“林溆,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遇事要冷静,你要坚信你姐姐会把那个孩子平安带回来的。只是凡事都有万一,当无法兼顾私情与大义的时候,你也要懂得取舍。”


    沐昭宁心头一震,父亲这话的意思是,如果西番僧人要拿他的孩子,威胁自己做一些谋害中原利益的事,他不能妥协,必要时只能抛舍自己的亲骨肉。


    虽然从感情上一时无法接受,但沐昭宁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吩咐几个亲卫,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滇南王府。


    黛玉将此事与晴雯说了,晴雯一听这些事,火爆脾气立刻上来,一刻也等不得,说着就要去西番僧的寮房去捉几个人来拷问。


    “稍安勿躁,依我计行事。”黛玉附耳对晴雯交待了一番,有嘱咐道“让陈芳洲跟你一起去,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晴雯点了点头,略踌躇了一会儿,才敲开了陈芳洲的门。


    陈芳洲才刚梦醒,见到神女就在眼前,忙将眼睛揉了两把,又掐了掐自己的脸,扯到面皮发疼,才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没工夫跟你废话了,快跟我来!”晴雯将陈芳洲从被窝里拽出来,又把衣桁上的官袍扔到他身上,“快穿好衣服。”


    陈芳洲在屏风后,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拾掇好,听到晴雯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及林帝的计谋,不由道:“这样荒唐的圣旨宣读出去,会不会不好?”


    晴雯道:“玉玺是真的,你这个状元是真的,那圣旨就是真的。”


    “行吧,我百事依你。”陈芳洲刷刷两笔将空白钤印的圣旨填满,拿扇子扇干墨迹,就卷了起来。


    他将圣旨擎在右手,迈着四方步,气宇轩昂地走到了西番僧的寮房前。晴雯则做医师打扮,背着药箱随行。


    “指月寺铁棒格贵听旨!”一连宣了三声。


    黑脸番僧格贵,才颤巍巍地跪到了陈芳洲面前,他的右手完全包裹在绛红袈裟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斗九皇诞日,朕梦前世之景,得知指月寺僧持铁棒巡检僧纪,职格贵者,乃朕前世所猎之熊。其身形高大,脸污如墨,性凶残暴,肝人之肉,势欲噬朕,朕抽刀砍其前趾,方将其制服,此熊负大不敬之罪。


    今朕梦其转世不入道门,反皈依外教,为虎作伥,朕不忍其迷途难返,特召其回京皈依道门。望其今后诚心悔过,修行善道,钦此。”


    圣旨一出,众番僧无不哗然,议论纷纷。此时还在装病的扎巴桑杰不便现身,卡巴只得委婉质疑此事是真是假。


    “陈大人,只是一个梦而已,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做不得真。还请您劝慰陛下,绝无此事。”


    陈芳洲振振有词道:“东汉永平十年,汉明帝夜梦金人从西方飘然而至,事后询问百官那是何方神圣。


    有臣子告知明帝那是西方佛陀,之后他委派使者去西域,访求佛道。这才有了天竺僧人来中原传道之事。


    如果中原皇帝的梦只是虚妄的话,那你们每日念诵的佛陀还是真的吗?”


    “这……”陈芳洲的一席话,让众僧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晴雯不由想,以陈舍人的口齿学识,便不是在家居士,也能战胜西番的优婆塞了。


    她上前一步道:“我是中原宫廷太医,黑脸熊前趾为利刃所伤,必有痕迹,还请格贵伸出右手给我瞧瞧。”


    格贵慌忙顾盼左右,瑟缩着不敢伸出手来。


    这时候有番僧附耳对卡巴说:“卡巴大人,滇南王已经带着亲卫下山去了,林阁老也吩咐说,明日先让优婆夷辩经。”


    卡巴眼珠子骨碌一转,冷飕飕地瞟向格贵,事情已经达成一半了,这头“黑熊”就是个弃子了。


    他挥手道:“格贵,你前世能与伟大的武英帝结缘,足见你福德不浅,还是依旨去中原做道士吧。”


    格贵猜想这一去,前途未卜,卡巴为了保住绑架滇南王世子的秘密,兴许会在路上想办法处死自己。还不如就此向中原官吏坦白,争取得到庇护。


    卡巴显然看穿了他的盘算,耳语威胁道:“你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若不老实,你的母亲和四个姊妹以及你的秘密情人,都将做成唐卡,挂在庙里为你赎罪。”


    格贵不由打了个寒噤,再不敢言语一字,伏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对着圣旨说:“谢主隆恩!”


    失魂落魄的格贵被中原守军给带走了,关在了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屋子里。


    一盏晶光灿烈的琉璃灯,正照在自己脸上,让他陡然心惊,不由伸手去挡强光。从前自己耀武扬威无人不畏,此时也尝到来到地狱门口的恐惧感。


    “若想活命,就老实告诉晴太医,你抓到的滇南王世子,眼下在哪里?”


    看来他们果然假传了圣旨,抓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解救滇南王世子。


    格贵想到卡巴的威胁,咬紧牙关缄口不言。


    晴雯笑道:“害怕你的亲人,情人变成唐卡,就不怕自己被藩獒生吃了吗?你们绑架的是滇南王世子,一旦被告到武英帝面前,指月寺的番僧可都活不成了。你们怎么对待小世子的,我们会加刑十倍,对待你的亲人,情人。”


    陈芳洲又疾言厉色地给他翻译了一通,在晴雯的建议下,将“情人”二字直接用汉文代替。


    格贵脑中千回百转,一想到自己无论说不说,自己的亲人情人,要么被活剥制成唐卡挂在庙里供人观瞻,要么被盐生腌成琵琶肉,寄放在寺庙湖畔的玛尼堆下,心中痛苦万分。


    他几次嗫嚅着唇,犹豫要不要开口,眼前的两个人已夺门而出。


    丧心病狂的恶魔,竟然要将一个孩子用盐生腌了!


    晴雯已经出离愤怒了,拉着陈芳洲一气推倒了湖畔的玛尼堆,徒手就扒拉起泥土来。


    “孩子在这里吗?”陈芳洲抖着手,将刚埋不久的坛子捧了出来。


    两人打开封泥,里面的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了。


    晴雯看到浑身布满盐渍的婴儿,都禁不住手颤,她慌忙抱着他,用芦苇管吸出口腔内外的盐粒和黏液,嘴对口鼻吹气。


    陈芳洲看她重复着,做了一次又一次,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想问又怕问。


    幸而,孩子呜哇的啼哭声传来了,两个人都激动得喜极而泣。


    最终,晴雯彻夜未眠,又是给孩子药浴施针,又是喂奶把尿,衣不解带地照顾到天明,才将他垂危的生命,给救活了过来。


    消息传到滇南王府,沐昭宁、贾敏、探春三人抱头痛哭,对着慧娘的灵位拜了又拜。就连素来持重严毅的林海,也激动地对着学生晴雯长揖到地,千恩万谢。


    还未成亲的晴雯,成了滇南王一对双生子的干娘。


    而此时的黛玉,来不及哭泣或是愤恨,她站在辩经场上,等待着对手白玛的到来。


    西番僧人畏惮滇南王不是没有道理,前次的辩经中,沐昭宁都未尝一败,只是其他汉地僧人义理不清,均未获胜,以至于被拖入落败阵营中去。


    但众人对于横空冒出的草木居士,缺乏了解的途径,根本打听不出她的真实来历,只知道她只读了几个月的大正藏。因此西番僧对她多少有些轻敌,毕竟智慧与美貌,大多时候是不能并存的,即便有些世智聪辩,在严谨的因明学面前,还是会理屈词穷的。


    五题对辩论,辩者二人,其中一方提五问,另一方回答。之后再反过来,若五题内双方都回答准确,不能决胜负,就继续双方互问互答,直至一人无法问出或答出,就分出雌雄了。


    白玛见到黛玉的第一眼,眼眸就被她的光彩所夺走,嫉恨之意就油然而生,听到她自云“草木居士”,嗤笑道:“草木成佛之论,只是理论,又无实例,何必自欺欺人呢?”


    黛玉对白玛的初印象,是一个趾高气昂,贡高我慢的少女,实在不像是有过实修的人。心料,这样的人必定我执强烈,非常在意身外虚名。


    第229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九回


    讽白莲黛玉破我执, 怒冲冠禛钰征羌塘


    “若草木不能成佛,优婆夷又何必名莲花?难道莲花不是草木?”


    黛玉徐徐打量了白玛一眼,她身材健硕, 面庞浑圆,肤色深红, 眼窝深陷, 嘴唇薄峭, 是典型的羌塘人模样。


    白玛就是莲花的意思。


    这句话显然惹恼了白玛,她皱眉轻嗤了一声,冷笑道:“莲花在经本里譬喻菩萨,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黛玉笑道:“法华经药草喻品所说。以譬五乘之机类。三草, 即小药草、中药草、大药草;二木, 即小树、大树。摄圆教之菩萨,然则三草二木即五乘。


    初地以前之菩萨为大草,至七地为小树, 八地已上为大树。莲花譬喻菩萨, 三草二木亦譬喻菩萨。”


    她顿了一下,也仿着白玛忸怩傲娇的声口, 反问道:“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你!”白玛气怔,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让自己瞠目结舌的对手。


    幸而稍后的对辩中,是不允许对方反问的, 是她大意轻敌了。


    白玛捏紧拳头闭眼念咒, 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有她这一场赢了, 才能为优婆塞阿旺赢得出场机会。


    他们羌塘高僧辈出, 门徒济济,怎么能输给汉人!


    好一会儿, 白玛才睁开眼来,眸露精光,神色严肃,再没有之前的轻狂之态。


    她微抬下颌,上前一步傲然道:“今次与草木居士对辩,若一题无答,甘愿提头来谢。”


    这是要下赌注了。


    黛玉立身不动,淡然一笑:“若你一题无答,还请释放贵府所有奴隶,赦为平民。从此凡百家事,皆自己动手。”


    白玛的忍功瞬间被破,叫嚣道:“我家的奴隶与你何干?有本事提头来辩呀!”


    “怎么,释放你家的奴隶,比砍掉你的脑袋,还要令你难受是吗?”黛玉冷笑道。


    “那你输了怎么办?”白玛手指着人问。


    “输了就输了,你不能拿我怎么办的。”黛玉如实道来。


    就算她拿出“悉听尊便”的态度,在场的父亲,以及不在场的禛钰,谁都不会任她被人摆布的。


    白玛跺脚道:“这不公平!”


    黛玉道:“这世上本就不公平,白玛姑娘,你头顶戴着由象牙、玛瑙、珊瑚、砗磲、珍珠装饰的发饰,享受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被人服侍的日子。


    然而在羌塘高原,大部分的平民乃至农奴女子,终其一生,都穿不上一身完整的衣袍,吃不上热的食物。你觉得这公平吗?”


    白玛反驳道:“那是因为我上辈子慈悲喜舍,福德深厚,这辈子才是土司的女儿,能过上好日子。


    他们那些奴隶卑贱下劣前世偷盗邪恶,今生才为我们家当牛做马罢了,因果是公平的。”


    黛玉又道:“既然白玛姑娘深信因果不虚,福德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那你我无论是输是赢,都是因果所致。


    如来留白毫之赐,以一分功德,供养末世弟子。若诸比丘所得饮食及所须物,趣得皆足。①


    而我以一人之福德,愿惠济羌塘万千奴隶,使其获得平等自由的幸福生活。


    你非要拿什么做赌注的话,我只能说,你输了,就乖乖释放家中奴隶。


    我赢了,也将释放羌塘所有奴隶,让天下不再有受苦受难的百姓,人人平等,自食其力。”


    此话一出,围观的西番僧人乃至百姓都议论纷纷起来,大多数人是不以为然的。


    中原武英帝虽然颁布了开释奴隶的法令,但倒底没能将这一政策,延伸到等级森严、神秘莫测的羌塘高原上。


    而要实现这一目标,要将那些骑在羌塘百姓脖子上,作威作福的贵族、土司、佛爷们给消灭掉,等同于宣告中原的大军,要西征羌塘,改天换地了。


    自唐以来,哪个王朝的皇帝不把佛光普照的羌塘哄着惯着,册封大批的佛爷法王。


    一个信女妄想开释羌塘的奴隶,让官贵老爷、佛爷们放下武器,解散军队,自己下地刨食,不是大话是什么?


    观众席中的扎巴桑杰,看向辩经台上黛玉的侧影,眉头深皱,喃喃道:“优昙花啊,优昙花,你倒底是何方神圣?”


    白玛气笑了,呵呵两声,叉腰道:“凭你是谁,好大的口气啊!”


    黛玉双手合十道:“《大方广佛华严经》中有云,无一众生而不具有如来智慧。《大般若经》中亦云:上从诸佛,下至傍生,平等无所分别。《大智度论》也提及:凡夫与佛平等、无二无别。


    佛的本生故事中王子饲虎、尸毗贷鸽,都是舍身善行,向信众们传达的也是众生平等之教义。


    既然众生平等的本性与身俱来,那么人间婆娑世界众生心多浊乱,种种不平等现象,就不是理所应当的。


    法藏菩萨成佛发四十八大愿,首愿便是国无恶道愿。国有地狱、饿鬼、畜生者,不取正觉。


    白玛姑娘,你可知羌塘高原上有多少私刑戕害的炼狱?有多少吃不饱穿不暖的饥馁?又有多少活得猪狗不如的奴隶?


    我身为优婆夷清净女,誓发自利利他之大菩提心。以实现众生平等为己愿,力求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无奴隶受折磨尘劳之苦,如何算是大口气呢?”


    此话一出,非是正式的辩经,已经有了辩经的气势了。


    展露出草木居士高才博识,学魁天下的超异本领和远大志向。


    在场的汉地僧尼皆抛花赞叹起来,草木居士品德高尚,天资过人,面对复杂的局势,能当众发勇猛之誓愿,非常了不起。


    “林大人,众僧尼为草木居士大悲愿力所感,欲齐诵经文,以期菩萨智慧护念加持!”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方丈联袂而来,向林阁老提议道。


    当听到女儿当众发誓,要让羌塘再无奴隶之时,林海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些。


    此时僧尼百姓的拥护声援就是民心所向,黛玉的辩经显然不止为了取胜而已。


    她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羌塘贵族、土司欺压奴役百姓的残酷现实,并打击那些依附佛法而立错误思想的僧官。


    更为了将受尽欺凌,在痛苦麻木中生活的羌塘百姓唤醒,勇于追求不被奴役的人生。


    思及此,林海点了点头道:“离辩经还有三刻钟,师父们请勿违时。”


    得到准许后,在场汉地僧尼纷纷起身整袈裟,肃立殿前,双手合十默诵经文。


    庄严和雅、清净深沉的诵念,一时间周遍远闻,震撼人心。


    白玛听到如此声势浩大的念诵加持,一时间气急败坏,冲着西番僧尼的方向,大喊大叫:“你们是聋了还是瞎了,不知道也帮我念经吗!”


    念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整齐了些,可是如何比得上,早有准备的汉地僧尼呢!


    他们之前就布施了许多经本发给信众,此时四部弟子一齐念诵,声势赫奕,大气磅礴,远胜番僧。


    虽然那些远道而来的西番信众,也想念经助力,但是他们十人中有九人不识字,就算现发经本给他们,也念不出来。


    扎巴桑杰不由生气,一拍大腿道:“念什么长经大论,直接念文殊菩萨心咒!”


    西番僧人与信众,这才回过神来,阖目晃头,稀稀拉拉地念:“唵阿喇巴乍纳帝!”


    念经不行,念个短咒还是行的,只是他们声音还没齐整起来。


    林海待汉地僧俗二众念完一部经,作好回向后,适时摇响了铜铃,宣布辩经开始。


    西番僧众带着满腔懊悔和无奈,闭上了嘴巴。


    白玛早被不中用的西番僧众气个半死,为了先发制人,率先提问:“火中生莲华,是耶非耶?”


    黛玉答道:“维摩经佛道品有云:示受于五欲,亦复现行禅;令魔心愦乱,不能得其便。火中生莲华,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


    一击未中,白玛挑眉,接着问:“分陀利华为白莲花,其有五性,各自为何?”


    黛玉道:“馨香远闻,一茎单花,花果同时,不染淤泥,蜜蜂群聚。此为白莲花五性。”


    二击未中,白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思量了片刻,问了一个极为偏门的题目:“差摩莲华鲜是何人?”


    黛玉略一思忖,白玛以自名“莲花”为傲,接连三问都是与“莲花”相关的题目。


    眼见对手没有即刻回答,白玛得意洋洋道:“这就答不上来吗?”


    林海摇铃喝道:“对辩不许反问!”


    黛玉抬眸道:“差摩莲华鲜出自《经律异相卷·二十三》。佛世时,一比丘尼之名。善显神通。尝于树下静坐,思惟正道,有诸放逸淫.乱之众遥见之,即生恶心,伺其入水洗浴,寻前掣其衣物,持至远处,欲牵犯之。时莲华鲜怆然愍之,脱两眼以示彼,复示五脏,全身化为骨血不净,凶众见之,稽首悔过,各受五戒。”


    白玛一时心惊,这样冷僻的故事,她竟然背得一字不差。


    还不及胡思乱想,白玛将自己准备的第四个问题,说了出来。


    “除盖障菩萨所问经中以莲花比喻菩萨所修十种善法,其一为何?”


    话音刚落,黛玉答道:“离诸染污,谓菩萨修行,能以智慧观察诸境,而不生贪爱,虽处五浊生死流中亦无所染,譬如莲花之出污泥而不染。”


    见她反应迅疾,回答毫无阻滞,白玛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硬着头皮又问:“卢舍那佛坐于莲华台上,其状如何?”


    黛玉阖眸道:“梵网经所记,卢舍那佛坐于莲华台上,周匝千叶之上,复现千尊之释迦,一花有百亿国,一国有一尊释迦,各坐于菩提树下,皆成佛道。”


    再度睁开眼来,对着白玛微笑。


    分明是毫无恶意的微笑,但在白玛的眼中却写满了无言的讽刺。周遭僧尼信众的赞叹和嘉许的反应,更让她倍感难堪和耻辱,羞愤难当,却又无言以对。


    黛玉淡笑道:“你既然如此喜欢莲花,那我也问你关于莲花的题目好了。”


    白玛不得不承认,自己松了一口气,自己读经阅藏十几年,最喜欢的就是经本中描写的关于莲花的部分。好像冥冥之中,她就是佛前圣洁无瑕的莲花一样,得到了佛祖的庇佑和爱护。


    一定没问题的,只要回答五个问题,再反问对方一个她回答不上的问题,她就赢了。


    黛玉玉颊含笑,目光柔美,道:“一题两问。莲花未出水时如何?出水后如何?”


    白玛浑身一震,眼睫扑闪,不由地瑟缩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问题?出自哪部经论?她该如何回答?


    时光刹那生灭,一点点地向前流逝,白玛一脸茫然,焦心不已。


    在众人一片嘘声之下,她腰腿一软,跌坐在地,眼睛蒙上了一层水光。


    她想到的只有自己即将一无所有,名誉、富贵、权力、名宅、田地、牛羊、仆从,什么都没有了。


    林海展眸四望,扶案而起,朗声道:“对辩论草木居士胜。至此汉地僧尼信女三连胜,此次无遮大会辩经场,胜负已分。西番僧尼当退出指月寺,不得再入滇布道。”


    苏丽尔初学汉语不久,虽听不懂黛玉她们在辩什么,可是十分好奇,让白玛回答不上来的答案是什么。


    可是晴雯、陈芳洲又不见人影,只好问身边的观慧尼师:“莲花未出水时如何?出水后如何?这个要怎么回答呢?”


    观慧尼师道:“阿弥陀佛,草木居士的问题来自禅门公案碧岩录,智门光祚与的僧问答,显示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之义。


    僧问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云:“莲花。”僧云:“出水后如何?”门云:“荷叶。”


    此公案中,僧的问的是因果之隐显,就莲花之未出水、已出水来比喻,而问末悟、已悟之两时;智门则以因隐则果显,而答莲花,果显则因隐,而答荷叶。


    告诉修行者以因果不二、隐显无碍。即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苏丽尔听完之后,仍是稀里糊涂,赧然笑道:“我就听明白了一句: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善哉,善哉!”观慧双手合十道:“施主记住了关窍所在。”


    苏丽尔不由笑了,又问观慧尼师:“这两天怎么每天都少几个人呢?昨天不见了神瑛大师、凯瑟琳,今天连晴姑娘和陈舍人也不见了呢!”


    观慧尼师笑道:“聚散是缘,有缘即聚,无缘即散,随缘即可。”


    这句话让苏丽尔想起了,从前那些与自己纠葛不清的男人们,果真应了此言。


    她在几个枭雄间流转数载,谁能想到自己最终的归属,会从草原的翰儿朵帐,奔向羌塘的王宫呢?


    其实晴雯和陈芳洲二人,先去滇南王府将孩子送到他的父母身边,而后踏上了请送“黑熊格贵”的“回京之路”。


    沐昭宁根据格贵提供的线索,先派滇南与羌塘毗邻的德钦驻军,入雪域将格贵的家人及爱人解救出来,并予以保护。


    晴雯和陈芳洲安排了一个“假格贵”押送进京,悄悄在谷地设伏。


    月高风黑之时,果有一伙黑衣人手持火铳,朝着马车中的“假格贵”靶向射击。


    陈芳洲与晴雯躲在山洞中,避过一波枪林弹雨,待那些刺客聚拢上前,检查是否干掉了“假格贵”之时,立刻放出烟花,通知山谷两地的德钦伏兵。


    德钦伏兵虽然占据了高度优势,但他们使用的是武器,只有弓箭,速度和准头都不及火铳,因此叫刺客侥幸逃走了三个。


    晴雯骑在马上扬鞭急追,不能让他们回去通风报信,懊恼地说:“滇南王的火铳亲卫都去守王府了,我们一杆子枪都没有!”


    陈芳洲于马上回头道:“武英帝可不许番人持有火铳,那东西瞧着是不列颠产的,显然外夷势力已经渗透到了羌塘,这一仗是不打不行了。”


    鞍袋里的烟花,在干燥的空气中摩擦生火,不慎燃起,将晴雯的位置暴露在火光下。


    疯狂逃窜的西番僧,赶紧在马上回头抬铳,向晴雯扫射过来。


    “小心!”陈芳洲从马背上飞跃而起,挡在了晴雯面前。


    他背心正中一弹,滚跌下地来。


    眼见他就要被马蹄踩踏,晴雯心头一紧,连忙一手抓缰立马,一手掠过耳垂上的梅花镖,向射击的西番僧激射而去。


    三个西番僧倒下两个,还是叫一人给逃了。


    “陈舍人!陈舍人!”晴雯飞身下马,轻摇着陈芳洲的身体,急切地唤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德钦的守军将擒获的西番僧捆缚起来,提灯过来对晴雯道:“晴太医,事不宜迟,我们先将这些俘虏,押送到滇南王府去审讯,只能把陈舍人抬上马车,边走边救治了。”


    晴雯见子弹险些击中陈芳洲的要害,弹壳却穿身而过,没有留在陈芳洲体内,只要清创及时,消毒后好好缝合,慢慢养伤就能好。


    她点了点头,指挥他们将陈芳洲平稳抬上马车,打开简易的医药箱,对他的伤口进行清理。


    剪开染血的襟袍,看着黑洞洞的创口,晴雯持着剪刀的手紧了紧,挂在车壁的煤油灯,昏黄不清,摇摇晃晃,映着她眼眸里的水光。


    清创药的味道有些刺鼻,涂在血肉之中,十分刺激,疼得昏迷中的男人皱眉低吟,汗珠滑下。


    晴雯沉心,拿出帕子为他擦汗,却见他干涸的唇角,恍然抖动着,忽然紧张万分喊:“晴姑娘,小心!”


    下一瞬,昏迷中的陈芳洲,准确低抓住了晴雯的手腕,猛地睁开眼来。


    看到一个模糊的丽影,勉力牵唇笑了笑,紧绷的神经倏然松懈下来,又疲惫睡去,只是握着她手腕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晴雯几次想要挣开,却没能成功,未免他太过用力挣开了伤口,只得由他握着了。轻叹了一口气,牙手并用地将棉纱布条,不松不紧地缠在了他的胸前。


    看着车窗外闪烁的群星,晴雯探了探陈芳洲的脉,又抚上他的额试温度,碰到他轻颤的睫毛,便知道人是在装睡了。


    不由轻哑地道:“林阁老曾告诉我,那些看似近在咫尺的星星,夜夜流光相皎洁,其实彼此之间遥隔千万里……”


    一颗眼泪,霎时间从陈芳洲的眼角滑落出来,嗓音里有不甘也有执拗,“没关系,有千万里,我走千万里,隔千万年,我等千万年。”


    晴雯无言以对,望着他苦笑,歉然道:“我这辈子都属于姑娘,别的,再不能有的。”


    话音刚落,箍在腕上的手松脱下去,原本被捂热的肌肤触到凉风,瞬间就冷下来。


    正当晴雯觉得他已经放弃的时候,肩头一紧,她被人压在了车壁上。


    “为何不能有?”陈芳洲倾身在她唇上烙下一吻,嘴角牵起偷香得惩的坏笑,又英气又戏谑,“这不就有了。”


    晴雯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眼眸清澈,看不出任何波澜。


    “陈舍人,你的救命之恩,若想我舍身相报,也不是不行,但仅此一次……”说着她就低头拉开了衣带,“我愿意的。”


    陈芳洲无法忽视她眼眸中的漠然,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冷淡。


    意识到这只是交易,而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抿紧的嘴唇渐渐颤抖,心里的委屈翻江倒海,酸涩难耐。


    衣裳解尽的晴雯,沉默地等了片刻,见他只是埋首掉泪,瞧着很是可怜,将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陈芳洲袖手不接,调转身子面壁而卧,他不需要同情和感谢。


    天明时分,一行人到了滇南王府,晴雯穿戴整齐下车来,吩咐人将陈舍人抬下来。


    “不用了。”陈芳洲扶着车门,踩着下马凳,慢慢挪步下来,走到晴雯身边,小声道:“这算第一步,我会一步步走进你心里。”


    晨曦的碎光落在晴雯脸上,有几丝长发飘飞起来,软软地触在陈芳洲的脸上。


    陈芳洲勾起那一丝长发,旁若无人地缠绾在她耳后,“我要你欢喜,不要你愿意。”


    丝丝缕缕的痒意,仿佛从肌肤渗入了骨缝中,让晴雯禁不住轻喘了一声,就听见陈芳洲垂眸,低低地笑了。


    沐昭宁听说晴雯与陈芳洲已经到了,亲自迎了出来,对着二人谢声不断。


    吃过早饭,安置陈芳洲休息后,沐昭宁与晴雯一道审讯了,那几个擒获的指月寺西番僧。


    沐昭宁根据格贵的交待,及被擒西番僧的证词,将他们绑架草木居士及强抢滇南王世子等事件的犯案过程如实记录下来。并派德钦守军入羌塘,将西番僧数十年来,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的事,收集罪证及农奴的口供。


    再整理成奏章,通过邮驿,八百里加急送到禛钰手中。


    “陛下,羌塘高原冷瘴密布,土地贫瘠,是饭都煮不熟的蛮荒之地,几个西番僧作乱,便让象雄王父子敲打敲打就行了,何必兴师动众,西行征讨呢?”


    禛钰指间捏着奏本,听臣子这么说,当即就气笑了,将奏本扔在了他脸上。


    “自本朝开基以来,册封僧官无数,岁岁厚赐。茜香国主、滇南王,未尝损羌塘一草一木,西番僧却藐视国法,无端起衅,诟言汉地僧尼,戕害文德帝、滇南王世子。


    滇南王与朕自小情同手足,文德帝更是朕之挚爱,将来天下之主母,他们还敢擅动,足见其野心勃勃,早有不臣之心。


    而况,他们抗旨不遵,勾结外夷,非法持有火铳,沿途诛杀朕欲度化之人,与藏甲胄兵戈谋叛者何异?


    番僧多为附佛外立,妄想保累世之富贵,万代之权柄,不兴学堂,不教圣道,一味愚民贫民辱民,以至民智黑暗,成为遐方惨境。朕理应正本清源,铲除邪佞,开化边民。


    他们还不肯老实待在乌斯藏,假借布道弘法之名,窃逾道场,侵占滇南。


    开释奴隶之法令颁行已久,西番僧官、贵族、土司置若罔闻,纵僧棍打手虐害农奴,放高利债贷盘剥百姓,勒掯信众,胁取攘夺,肆行凌辱,获罪于天,罄竹难书,不可轻饶。


    朕为天子,泽披天下,贼乱西疆,掠虐生灵,岂能坐视不理!必亲征西番,义武奋扬,戮尽邪僧梁强。


    羌塘诸夷,敢称兵违令者,无论僧俗官贵,一律皆斩!”


    众臣不由抽了一口气,如此振振有词的理由,他们是一个也驳不回来。


    穷兵黩武的帽子根本扣不上去,国库充盈,兵强马壮,人口日增。


    西征的目的,一是要驱逐外夷势力,靖边安民。二是开释奴隶,兴建学堂,实现羌塘文明开化。三是遏制歪理邪说干扰民心,混淆视听,残害百姓。


    至于羌塘之地烧不熟米饭的问题,禛钰已经得到了茜香国大司乐赠送的帕平锅,有了这个舶来品,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关键是高原地区的“冷瘴”不太好办,禛钰想到的是,利用滇南王辖区内靠近羌塘的德钦守军,为先遣部队,他们已经适应了高原的气候,不会受冷瘴袭扰。


    但愿晴太医能研制出抵御“冷瘴”的药物来。


    勒令西番僧离开指月寺的召令已经下达,十月十五日前,所有西番僧尼必须归藏,否则滇南王将有权持戈驱逐。


    这一回扎巴桑杰是真的被气晕过去,白玛跪在他足下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


    辩经前的大夸海口,让她的父亲顷刻间失去了土司的身份,而她也成为了一无所有的平民。


    只能依附扎巴桑杰,祈求成为他的“荼吉尼”以维系从前养尊处优的日子,至于遭逢惊变的家人,她已经无暇顾及了。


    而扎巴桑杰满心满脑都是辩经场上“优昙花”大放异彩的身影。


    这时候卡巴匆忙而来,正欲说话,瞥见了伏跪在地下的白玛,立刻止住了话头。


    扎巴桑杰瞧也不瞧白玛一眼,漠然道:“既然你如此虔诚,我也不能拂了你的好意,不如就在前殿做个圣女吧。”


    “不!”白玛愕然心惊,忙不迭摇头,所谓圣女只是名词好听而已,那就是任人狎亵的庙妓!


    扎巴桑杰岂容人忤逆,丢了个眼神给卡巴。


    “来人,将圣女白玛送去寮房!”卡巴一声令下,便有两个人过来反拧她的胳膊,将人拖了下去。


    出门之时,她看到自己从前的女奴拉珍,她瘦削而蜡黄的脸上,绽开了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白玛恍然大悟,扎巴桑杰根本不会原谅落败的自己,而拉珍却一力撺掇自己向他求饶,只要贡献自己为“荼吉尼”,就能求得扎巴桑杰庇护。


    这一切都是拉珍的谎言!


    是这个卑贱的奴隶,从中作梗,让自己沦为了妓女!


    “拉珍!你怎么能背叛我,当初你的父母偷了我阿妈的玛瑙戒指,本来你全家都要被裹牛皮关地牢进蝎子洞,是我救了你,留你一条命,你怎么能害我!”


    白玛泪流满面,咆哮着,挣扎着,她看见拉珍笑了,缺失的门牙,留出一个黑洞洞的豁口,仿佛一个无尽的深渊。


    她实在想不通笃信因果的她,为何会被家奴恩将仇报?她明明如此善良,如此虔诚,却得不到一丝好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落到黑暗尽头。


    拉珍从几个番僧那里,得到了一团糌粑做奖赏,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那是她活了十六年第一次吃到,兼有温度和甜味的食物。


    上一次吃热食的时候,还是在五年前,白玛吃青稞粥的时候,掉了一些在嘎洛鞋上,让她跪在地上将鞋面舔干净。因为她的口水不慎弄脏了那只嘎洛鞋,被生撬了两颗门牙。


    第230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回


    图富贵阿旺意寻衅, 儆效尤禛钰震天威


    待白玛哭喊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卡巴才对扎巴桑杰说:“大师,不好了。林首辅释放了我们寺的所有奴隶, 我要求他们要偿清欠款才能离开。结果草木居士又拿出几十车琉璃珠,赎回了他们累世的欠券。


    愿意回到羌塘逻些的人, 都随朗达王子夫妇回去了。不愿回去的, 就留在了滇南。滇南王也给他们安排了住宿, 分派他们去茶园、果园、花圃、药圃劳作安身立命。那些奴隶全都走了,一个也拦不住,第本阿旺甚至发枪制止, 也无济于事。”


    第本是羌塘高原上最高层的贵族称号。阿旺就是第本五大家族共同推举出来, 原本要参加优婆塞辩经的人。


    只是因为滇南王先行离开, 调换了辩经的顺序,还未上场就满盘皆输,来时仆从浩荡, 回时形单影只, 自然气愤不过了。


    扎巴桑杰听到这些消息,越发觉得头疼了, 他拧着眉道:“行刺格贵的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 左不过这两天就回有消息了。”卡巴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 “为了以防万一, 我们的人已经回逻些去抓格贵的父母亲人了,即便我们杀不了他, 他也知道该怎么选……”


    在卡巴极力说明自己措置有方, 绝对万无一失的当下,扎巴桑杰一直在榻上轮王坐着, 深阖双眼,念念有词地数着手中的一串嘎巴拉珠,不置可否。


    一种无声的压力,迫使卡巴的话音渐弱渐止,此时桑杰才睁开眼睛,啪的一声,将嘎巴拉珠撂在了桌案上。


    “草木居士的身份查出来没有?她如今住在哪里?”


    见到扎巴桑杰森然隐怒的面容,棕褐色的眼瞳里漫起冷峻的残忍,令卡巴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好像是观慧尼师的某位族姐,有人听到她喊过观慧尼师‘四妹妹’,也就是说她与滇南王妃也是姊妹关系,或许也姓贾。


    当日辩经结束后,我们原本按您的吩咐暗中拦截,可是她下山时,身边不但有滇南王及林阁老的护卫,还有四个武功高强的女侍卫,让我们无法靠近。不过已经查出来了,她与观慧尼师同住在解脱林寺中。”


    “解脱林好哇……”扎巴桑杰蓦然笑了起来,夕阳的余晖黯淡下去,他的眸中亮起一抹寒光,“让第本阿旺在那里得到解脱吧。”


    卡巴根不上桑杰跳跃的思维,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金柱上,随之而来的是透骨的寒意,颤齿问道:“大师想让阿旺干什么?”


    “一无所有的人,如果学会了逆来顺受,那就是奴隶。可一无所有的人,一旦学会了拼命,那就是刽子手了。”


    一想到优昙花那样的美人,曾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扎巴桑杰就很有些遗憾,孩童般清澈的眼神,顷刻间染上了深重的欲望。


    “撺掇阿旺去解脱林找她的麻烦,夜里再解决了阿旺。她就会是杀死阿旺的疑犯,害我灰头土脸回到逻些,我总要带走一样可心的战利品。”


    卡巴比任何人都知道扎巴桑杰是一个不以俗物为念的豁达贤者,可一旦有了他真正想要的,那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甚至执拗到像孩童一样无理,丝毫不把滇南王的权势放在眼里。


    “是。”卡巴知道劝阻无用,硬着头皮答应了。


    桑杰阴恻恻地笑了,忽然有粘稠的血从嘴角溢出,笑意戛然而止,脏腑间传来的剧痛,让他面目狰狞,怪叫起来,看起来像个嗜血的红衣怪物。


    “大师,你怎么了?”卡巴踟蹰地走过去搀扶,却被桑杰一把攫住手腕,大力地拉扯。


    “卡巴,毒是你下的,是不是?”桑杰剧痛难忍,说出来的话,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不!不是我!”卡巴猛地绷紧身体,望着扎巴桑杰抽搐的四肢,满心惶恐与疑惑,“我对大师的忠心如来可鉴,伤害您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这就叫索瓦日巴来救您!”


    桑杰一瞬不瞬地盯着卡巴,审视了许久,才确信他说的不是假话,一时间所有的力气,在奔涌的痛楚中消失殆尽。


    他倒在卡巴怀中,皱眉道:“索瓦日巴恐怕不行,得叫萨满来!这是巫病!”


    卡巴忙将桑杰抱上了榻,慌不迭地跑出去叫人。


    十四的月亮已经近圆了,悄悄地爬上竹竿梢,翠竹夹道,青苔布满,黛玉提着琉璃灯,与观慧尼师在石子墁的小路上,并肩徐行。


    因林溆的两个孩子,好不容易渡劫归来,探春又要坐月子。


    此时的滇南王府高度警戒,进出不便,黛玉便没有回那里去。只跟着惜春在解脱林寺住着。


    惜春听闻黛玉有去羌塘的打算,不由感慨道:“我便是修到了阿罗汉的果位,也不及姐姐民胞物与的志向。


    羌塘高原不比中原、草原,那里地瘠民贫,番夷狡悍,剽掠成风,人皆蓬首垢面,与牛马无异。你也瞧见了无论僧俗,莫不贪财好利,是久远不化之地。


    姐姐真要去那里开释贱籍,帮扶百姓,缺衣少食倒也罢了,沿途冷瘴可怎么克服?只怕还没到逻些就要晕死了。”


    黛玉笑道:“我早就不是那个风儿都吹得倒的人了。这世上脚比路长,志比山高。便是攀须弥山,走一路停一路,再继续走,慢慢地也就爬上去了。


    反正禛钰还得守两年孝,茜香目前一切发展良好,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既能济世救民,也能打发点日子。”


    “姐姐竟还惦记着成亲?那羌塘就更去不得了。”惜春拉着她的手,摇了又摇。


    “我听两个进藏的香客说,在高原赖死赖活住上两个月,皮肤黝黑,嘴干口裂,冻得要死不说,还常吃不饱。去时神妃仙女颜如玉,回来旋风李逵加钟馗。”


    一席话竟把黛玉给禁住了,她从小就爱美,知道贾府采办弄的胭脂不好,还自己亲手做来着,不由蹙眉道:“有那么夸张吗?”


    “姐姐不信,明儿十五,那两位施主或许还来上香的,你亲自瞧一瞧就信了。”惜春说完,就听到一阵悠远的暮鼓声,她忙道:“我得上晚课去了,姐姐早些回客舍吧。”


    “好。”黛玉目送她去了大殿,转身回客舍时,恰与晴雯撞了个满怀。


    “怎么慌慌张张鬼赶来似的?可仔细跌了跤。”黛玉忙提灯去照她的影,隐约瞧见粉红剔透的口脂走了褶,撇向下颌去了,不由失笑。


    晴雯连忙捂嘴扭头,半晌不说话。


    见她脸上染了羞意,黛玉笑得更盛,“唉哟,是哪个促狭鬼吃了你嘴上的胭脂?怕成这样,害你连夜赶回来。”


    “姑娘!”晴雯早红了脸,急得跺脚。


    黛玉瞥了她一眼,放下灯来,似笑似叹,“若早些年,见你这样,我嘴上哪里饶得你。”说着,把她捂脸的手给拉开了,“我让你留神看陈舍人怎么行事,你到底学了几分?”


    晴雯低头咬着唇,忸怩了一下子,方将自己与陈芳洲这几日所办的事,交待了一番,黛玉这才知道让晴雯坚心动摇的,是陈芳洲一腔真诚痴意。


    “陈舍人还在滇南王府中养伤,约莫静养一段日子就能好了。”晴雯道。


    黛玉摇了摇头,轻叹道:“人家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为你身上平白多了个窟窿,你怎么好撇下他,独自回来呢?”


    “扎巴桑杰应该已经发病了,怕他瞧出端倪,狗急跳墙,我不放心姑娘才回来的。”


    晴雯说罢,又见黛玉只望着自己笑,不得已解释道,“而况他又没甚大碍,清清静静养几天就好的。我在他身边,他只会施苦肉计,撒娇耍痴,我才不吃那一套。”


    黛玉“恩”了一声,拿帕子替她揩了揩嘴角,一本正经道:“我们晴宰相素来正直得很,谁人不夸一句铁面无私呢!”


    “姑娘,你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拐着弯取笑儿,我就恼了!”晴雯又是臊又是急,一双璀璨的凤眸中,满是灵动的生气。


    黛玉揽着她的肩,轻抚了一下,“哪里是取笑,我这不是顺你的意,称扬称扬,你倒派上了一篇不是。”


    两人笑闹了一阵儿,全无君臣的形象。


    翌日是十月十五日,解脱林寺的观慧尼师代表滇南赢得了辩经大会,因此今次上香礼佛,持帖求见的信众特别多。


    惜春自然不想见那些闲人,只让小沙弥尼留心两个马锅头的妇女,若她们来了就带来竹林精舍喝茶。


    不过多时,果有两个白族妇女喜不自禁地走进了精舍。


    黛玉、晴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二人,她们年纪约莫半百之岁,眼角都是鱼尾纹,面庞黝黑,透着红晕,与白色的上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右衽结纽处挂着精致的银饰,腰间系有挑绣蝴蝶的飘带。两手都带着纽丝银镯和宝石戒指。装饰繁复却无一丝缀余,颇具民族风情。看得出她们的生活在当地十分富裕了。


    惜春介绍道:“这两位施主阿姐,当家的是跑马帮的首领,人称马锅头。她们也常往逻些贩盐茶,对羌塘可熟悉了。”


    听到惜春着重咬了“阿姐”的音,晴雯才恍然,若非惜春介绍,她开口只怕一句“阿奶”就惹恼了人家。


    那两位白族阿姐一见了黛玉,也是眼前一亮,忙笑着双手合十道:“阿米陀佛,今儿也不知我两个,结了什么天缘,竟然得两位贤德接见。草木居士当日慧心妙舌,力挫番夷,可真让我们滇南扬眉吐气了。”


    惜春请她们坐下喝茶,笑道:“草木居士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她想去羌塘开释奴隶,只是那里深山穷谷,难识道途。两位却是常去的,还请讲讲见闻。”


    “哎,哪有什么见闻,若非当家的是马锅头,一大家子靠跑马帮糊口,咱们也不想遭这个罪的。进藏前咱们是洱海金花一对儿,回来后咱们是沧桑阿奶两个。”两个白族妇人对视一眼,自嘲地笑了笑。


    妇人又道:“我们的骡马队一上到尼池,不晕个七八天,是走不下去的。路上乱石参差,犬牙交错,十双鞋走破了九双算好的了。


    有的地方骡子上不去,所有货物只能靠人肩背手扛,在峭壁间伏行。


    而且番夷多悍匪,百人一群,十人一伙,潜藏在幽僻处,时常出没夺物劫财,不带几杆子火铳,根本不能进藏。


    到了冬天,那里物产一空,什么都没有,帐冷毡寒,保不齐马螺都会冻死。”


    晴雯好奇问:“我听闻羌塘那里轻男重女,可有此事?”


    妇人冷笑道:“什么轻男重女,那里风俗不堪得很,男人经年不梳头、不沐身,个个油头垢面,人人席地而坐,抟手抓食,不知臭秽。


    有钱的妇女倒是能做点子皮毛编织生意,也不成气候,每天用糖脂或儿茶涂面,以防暴晒。


    另一个妇女则皱眉道:“最荒唐的是,那里明媒正娶的,都是贵族或土司家的子女,其余男女多席地苟合。


    弟兄三四个的家庭,只娶一妻,夜里轮班占。他们不以为耻,反为美谈,认为这样的妇女能齐家呢。


    也有姊妹几个,共招一个上门姑爷的,这种多半是家里没男丁,或者姊妹中有残疾或有疯病嫁不出去,就这么办的。羌塘夫妇觉得开心就相处过活,不开心就自择所欲,互不干涉的。”


    黛玉听了,如雷霆一惊,羌塘这种婚俗,岂不是还停留在相对原始的历史时期?


    如果强行改变的话,往往不会被当地人接受,还不如维持现状,让百姓自由选择。


    婚俗所折射的恰是一个地域百姓的经济状况与文明程度。只此一点,就让黛玉意识到,想在羌塘移风易俗,开化民智,就必须先提高当地的经济,丰富物产,使百姓丰衣足食。


    若不到那里调查一番,又如何知道除了青稞以外,还能生长出什么。


    倘或实在长不出别的稼穑,唯一能做的就是修桥铺路了。送走了两位马帮妇人,黛玉不由陷入了沉思。


    正在发怔的时刻,外头喧声乍起,一个身穿曲巴袍的蓬头男子,举着火铳一路横三竖四地乱放铳,骂骂咧咧地就要闯进来。


    “草木,草木,你这个坑家破业的女魔头,你害我财去人散,一无所有。我阿旺跟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今日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晴雯忙袖着银针出去看,林夕、秋心两个见了此人,对视一眼,左右夹击上来,先使仙力将火铳给掰成了两截断,哑了火信。


    听闹事之人自报家门,黛玉冷笑道:“是你们白玛姑娘非要下注,辩经当日你们既未阻拦她,就等同于认可了愿赌服输的结果。这会子舞刀动枪的乱闹,岂不是才说嘴就打了嘴。”


    阿旺见到正主露面了,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扯着脖子指向她骂道:“还不是都怪你,白玛本是我的未婚妻,而今却成了庙里的圣女。若不是你开出这等恶毒的赌注,她一个富贵安乐的女儿,又如何沦落至此!”


    黛玉闻言也是一惊,忙叫人去将白玛给救出来。转而对阿旺道:“白玛如何成了圣女?我对此一无所知。你怎么不去救她,反倒来我这儿闹事?”


    从前呼奴使婢的少爷,此时家破人散,形单影只,饱尝了从天堂跌入地狱的辛酸悲苦,越想越没有派头儿,满腔的怨恨与不甘,全向眼前的女子发泄了出来。


    “我们辩经输了,扎巴桑杰就毁了我们两家,房宅田产全部被寺庙给收了去。不怪你又怪谁呢?”阿旺眼中火星乱迸,恨不能将草木居士一拳打死。


    黛玉被他的胡搅蛮缠给气笑了,“我赢了也只是遵照前面的约定,释放你们的奴隶,一则未没收你们的家宅田产,二来未限制你们的自由。你的落魄,当归罪于桑杰的贪婪,落井下石,如何怪到我的头上?


    难道你们视为命如草芥的农奴,实际上珍贵无比,少了他们,你连活着都不会了?”


    阿旺也是极擅口舌之人,立刻道:“我从小养尊处优,衣食无忧,难道转过头来,还要重新下地里刨食吗?去牧羊放牛吗?你既然有心释放奴隶,那这些脏活累活儿,你怎么不干呢?”


    黛玉笑道:“亏你还是读书识字的贵族,谁说自力更生就只能干粗活了。


    你能说会道,何妨去乌斯藏都司做个书吏。若不想进衙门,还可加入马帮贩货、去客栈做账房。你是优婆塞的话,还可以卖香烛灯油,多增福报。


    哪怕现时节在滇南,采几车鲜花回逻些卖,也能小赚一笔了。你年纪轻轻,又身体康健,哪里犯得着为生计发愁。


    便是白玛,我也会救她出来,你们都是虔诚的信众,当坚信一心修善行,佛祖必不会亏待你们的。”


    阿旺哪里听得进去好话,叫嚣道:“我天生得来的福报,凭什么要费劲吧哈地辛苦劳作?我要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要的是成千上万的人为我做牛做马,在我面前卑躬屈膝任打任骂,那才开心快活!才是人上人的神仙日子!”


    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激怒了四个真仙子。她们八拳并起,使了十足力道向阿旺脸上身上狠捶了数十下,登时他脸上便开了果子铺,鼻子歪在脸边,红的、紫的、青的,一发都现滚出来。


    阿旺疼得吱哇乱叫,破口大骂:“女匪杀人啦!女匪杀人啦!”才刚挣扎起来,又被踢倒,跌了个狗啃泥,滚得更野山猪似的。


    “你个黑心瞎眼的浊物,污言秽语糟染这清修之地,看我们不揪出你的肠子来,你也认不得姑奶奶!”


    四仙子义愤填膺,打得越发起劲。


    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晴雯噗嗤一笑,拍手叫好:“这畜生合该作死,打得好!”


    黛玉蹙眉道:“姐姐们,打死一个糊涂鬼也无益处,只给个教训叉出去就完了。”


    四仙子这才罢手,一人钳着他的曲巴袍的一角,将人抬了出去,远远地扔在了大路中央。


    阿旺衣袍零碎,面目肿破,遍身内外无一块好肉,实在疼痛难禁,爬也爬不起来,扒在马路上嚎啕叫唤,一想到自己一无所有,又遭了毒打,被路人耻笑,越发心灰意冷,见到路旁有一把生锈的砍柴刀,不由心生拙志。


    只是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自尊再大,也大不过求生欲,方才草木居士劝他自力更生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委屈得扁嘴哭了一场,正要趁四下无人之时爬到医馆,拿革带上的珍珠,换些跌打药治一治伤。


    这时候从拐角处走来一道黑影,他先是一惊,抬头望去,进而一喜,喊了一声:“白玛!”


    下一瞬,他方才扔下的柴刀,就深深地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十五月夜的光,照着女人染血的面容,煞是狰狞,她光着半边胳膊,提着刀走向了深巷中。


    卡巴搂过她的腰,抚着她柔软的身子,一路向下。


    白玛扔下刀,任凭他狎弄着,笑道冷艳邪媚,“卡巴大人,我为你杀了自己的未婚夫,你可要好好待我呀。”


    卡巴被她狠厉到乖顺的瞬间转变惊艳到了,一把捉住她的腕子,推着她靠在墙角残破的莲花缸上。


    月光照着缸中几枝枯槁的荷叶杆子,污泥臭秽,腥气扑鼻。


    女人光如莲瓣的背影,在一圈圈涟漪中沉沦下去……


    凭什么让那个女人赢得荣誉与爱戴,她得到的只有轻贱与鄙污呢?她是草木也好,是莲花也罢,既然让我不好过,我就让你也跌到地狱中去。


    指月寺中人去庙空,只有扎巴桑杰的寮房中,还有妖冶的火焰在烧,玄秘的神骨在敲,还有一群彩穗遮面腰细铜铃的萨满,围着结跏趺坐的大师疯狂跳跃,边敲鼓,边唱神歌。


    可他们再如何使自己精疲力尽,累到脱力,却始终没有成功将灵请上身,为扎巴桑杰治病。


    萨满不同于释道之教,他们没有教义教规,只要是能与自然中有灵之物沟通的人,借灵之力治病、驱灾、祈福、占卜,都可以成为萨满。


    然而这些被找来的萨满,好像进入了一个灵力被屏蔽的境域,这里毫无生气,只有濒临死亡的绝望。


    “哐当”一声,一个萨满倒下了,神鼓落地,另一个萨满也倒下了,不多时,哗啦倒下来一片。


    坚持跳到最后的那个萨满,浑身发怵一样抖如筛糠,压抑不住汹涌而来的恐惧,使他跪地求饶:“世上最伟大的萨满,天地间灵气最强的人来了!还请您饶恕蝼蚁般的我们,我们再不敢妄动了。”


    入定中的桑杰恍然睁眼,看到了无风自开的房门,一个头戴红铜面具的萨满出现在了他眼前。


    此前房中的萨满纷纷调转身来,向来者叩头礼拜,请求原谅。


    散落在地的神鼓向催命符一般兀自响了起来,那些萨满恍然大悟,个个夹着自己的法器,头也不回地鼠蹿而去。


    桑杰浑身痛得厉害,拧眉道:“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自然是为延长你的寿命而来。”禛钰的话非常真诚,虽然痛恨之意早在齿间磨砺,依然没有吐露出来。


    晴雯的毒针,只让他痛苦三月似乎也太短了,像他这样无恶不作,用精神恐怖来操控人心的恶魔,再继续痛苦三生三世都不嫌长。


    桑杰已无力去判断来人的善恶,强撑着意志,进行最后的恐吓,“若办不到或是欺瞒我,你将会永沦地狱,百千万劫不得出。”


    禛钰轻敲了下神鼓,淡笑道:“如你所愿。”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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