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吾皇黛玉》 1、吾皇黛玉第一回 冤芙蓉香魂开灵窍,美仙姝慈悲度芳心 凄风刮破了窗纸,冷雨从纸窟窿里飘进来,直浇了一夜。 晴雯躺在芦席土炕上冻得瑟瑟发抖,她连翻身躲雨的力气都没了,任由炕上汪着腥潮浑浊的雨水,浸湿了半扇衾褥。 皲裂的嘴唇艰难张翕着,她委屈地一遍遍喊“娘”,一声短过一声,一声哑过一声,直到再溢不出一个“娘”字…… 表嫂灯芯踩着门槛,只掀起草帘往里瞄了一眼,回头对自家男人多官说:“姑娘横竖就这一晚上的事了,明儿赶早去太太那儿请赏发送。” “知道了。”多官将杯中残酒一仰脖吃了,以手抹嘴道:“我妹子这几年的体己应攒了不少,你记得进园子取出来。” 灯芯挂起草帘,扭身回来,掰着指头数:“不止呐,还有簪环首饰、金银锞子、年节赏赐,少说也有二三百两了。” 她乜斜着眼将丈夫的脖子一抱,笑说:“我有个熟友,他在外头偷生了个龅牙秃发的小子,前儿五更泄死了。他想与咱姑娘配阴婚,许了我十八两银子,两匹布的彩礼,只等你给个准话。” 多官抹了一把脸,一时没敢吱声。 灯姑娘揉了他一把,他才咂摸嘴憨笑:“也罢,让她地下也有个伴,省得孤单寂寞。我夜里还要下厨看灶,你留心瞧着她。” 晴雯听得分明,牙齿咬得咯咯响,枯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攥着贴身的袄儿。一口咸痰堵在喉管,一声儿也骂不出来,怄到只有倒气的份儿。挣了半天,只有两行泪簌然而下,被风吹干了,冷冷地黏在腮边。 她在荣国府服侍了宝玉五六年,一向恪尽职守,洁身自好,早把怡红院当成了自个儿家,从未想过离开。才站稳了脚跟,就提携表哥进府做庖厨,平时也常照拂他一二。 眼下她却被人一口咬死,是勾引宝玉的狐狸精,顶了这覆盆之冤,被人灰头土脸地撵逐出来。 而她的好兄嫂,见她失了势又病得不轻,就忘恩负义起来。大夫不给请,茶饭也不送,任由她挺在炕上自生自灭。 如今不但指望吞尽了她的财物,还盼着她早死,希图几两发送银子。甚至还要拿她清白之身,卖给那样不堪的鬼人配冥婚。 不甘心又怎样,受委屈又怎样,她熬不下去,横竖要回去的,没曾想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求个干净! 可恨这些丧良心的人,不榨干她最后一点血汗和颜面,竟不肯罢休! 晴雯胸膛中腾起的熊熊怒火,随着躯体中最后一点气血的燃尽,也坍塌覆灭,化作毫无生息的灰烬,点点飘散。 耳边的窃笑骤然沉寂,眼前的昏光陷入永夜,晴雯神识涣散,一时没了知觉,随即身轻如云,飘曳在茫茫天际。 是了,她是晴天的云彩,足具冰雪之洁、星月之精,就算是死,也该回到天上去,岂是凡尘秽物染污得了的! 晴雯奋力越过一团团乌云浊雾,再展星眸,但见她停栖之处水雾缥缈香风弥漫,目之所及是朱栏金阶、画栋雕檐,远处琼楼玉宇、神殿仙阁在此间若隐若现,流水潺湲之声若有若无。 正四处观览之时,那边走来两个披蟒腰玉的老公卿,晴雯便想上前问问门路。 她长住荣国府,非是那等羞官怯贵的小丫头。眼下人也死了,更是把尊卑丢过,于是她款款上前向二公福身行礼,话未张口,却被他们的锦靴踢到了清溪边。 捱了这一踢,晴雯在池塘中照了身影才知,自己竟化作了一枝芙蓉花。还未等惊魂失魄的她接受这个事实,茫然若失之下,一时连自己的姓名来历都忘了!唯有一股锥心刺骨的委屈,绵绵不绝,始终萦绕在心头。 芙蓉花不由哀思如潮,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又听到一位姑娘清音婉转,吟韵而来。 “云掩春光花溅泪,塘横银影客生悲。1” 虽不懂其诵念之意,但这缠绵悲凄之声亦如己心,芙蓉花哭得更伤心了,忽然花枝一颤,已被那姿容绝丽的姑娘拾撷在手。 只听她道:“原来太虚幻境真有娇花泣泪之景,警幻姐姐倒不曾诓我。芙蓉花啊,芙蓉花,你因何落泪,为谁悲伤呢?” 芙蓉花思量半晌,才哽咽道:“我只记得有好些乌云浊雾缠着我。” 那姑娘轻叹一声,抚其花叶,爱怜道:“你生得这样美丽,若为霁彩,必遭乌云嫉恨;若为娇花,难免恶草厌憎,真委屈你了。五浊恶世,婆娑人间,多的是罦罬薋葹,鸠鸩蛊趸2,实在不是个好去处。” 此话正中芙蓉花的心事,不由认她为知己,欣然问:“请教姑娘芳名?我流落到此,不知去路,万望姑娘携带。” 那姑娘淡然一笑:“我名绛珠,原生离恨天外。警幻姐姐今日接我生魂入梦赏游旧景,她又受我的外公与伯外祖深嘱重托,此时在孽海情天内带我表兄观览册籍,规导正路。只是天机不可泄露,等我醒来,也会同你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又如何携带你?” 芙蓉花一时怏怏,“怨我没福,与仙子只有一面之缘。我既无慧心,又无宿智,无论天下地下,都是忍辱受屈的命。” 绛珠仙子见她自怨自艾,不由心生恻隐,呵气暖她,宽慰道:“表兄曾说我心较比干多一窍,姊妹中也有嫌我多心的,想来凡事过犹不及。我多心则见嫉,你无心也招怨。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不如我送你一窍,开你灵犀一点,如此你得几分机警聪颖,我少几分偏狭多疑,岂不两全其美,各得其所。” 闻言芙蓉花胸中块垒顿消,只恨不能拍手称快,层层花瓣摇颤起来,对绛珠仙子说:“多谢仙子怜念,小花感激不尽,若将来有缘再见,我愿三生结草,报答你的恩情。” “举手之劳不必报了。我造历幻劫,亦有一生偿不尽的恩债要偿,惟有眼泪堪还他罢了。”绛珠仙子回想今昔历历,也不免惘然默立。 此时孽海情天内银筝漫响,笙箫渐起,其音悠扬声美,动人心弦。 绛珠仙子拈花一笑,对芙蓉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3只此一句就够了,还有什么不了悟的。” “了悟什么?”芙蓉花摇枝摆叶,十分懵懂。 绛珠仙子猜想芙蓉花情窍未开,言简意赅地说:“还是过犹不及的意思。” 芙蓉花闭合花瓣,深思许久,依旧不甚明白,又苦恼起来,自言自语道:“情是何物?” “你不懂风月之情,倒也未必不好。我还是教你开灵窍罢。” 只见绛珠仙子兰指一翻,手中捻诀,口诵真言,周身气流涌动,衣袂飘拂,环佩铿锵,漫天花雨纷纷扬扬,如梦似幻。 芙蓉花被仙子的灵力所摄持,身心不能自主,初时有些忐忑惶恐,到后来一股暖流从灵台灌注进来,顿觉通身安泰,花叶舒展,筋脉开畅,有一种脱胎换骨,焕然新生之感。 没过多久,盘旋在灵台之上的暖息渐渐弱了。 “哎呀,那作死的扁毛畜生把我闹醒了,我得走了。”绛珠仙子身子一颤,翻袖收功,对芙蓉花歉然道:“你的灵窍已开一隙,却略有偏差。倘若有人腹诽,念及一个“情”字或你旧名,你就能听见他的心声。虽未功成,但也足够你辨忠奸、识善恶,趋吉避凶了。” 芙蓉花连忙曲枝为礼,口中感谢不迭,直起花枝问仙子:“敢问我之旧名为何?”不料绛珠仙子的芳踪,已无可寻觅了。 忽见一阵阴风袭来,原是先前所见的两位老公卿。他们双双黑着脸走了过来,二人一路走,一路埋怨对方。 一个气得吹胡瞪眼:“你那个痴顽孬孙,愚钝至极,命册看了,曲也听了,竟未悟得一星半点。” 另一个更是戟指怒目:“你还有脸说,造衅开端实在宁,祸根都埋在你府里!” 两老儿从彼此贬责,发展到揎拳掳袖,鸡争鹅斗了半晌,全无公卿世家风度,更像是两个泥腿子在掐架骂街。 芙蓉花不知他们的来龙去脉,看了半天白戏,觉得甚是无趣,昏昏欲眠。 此时天际飘来一段震耳欲聋的洪钟之音,又把她给吓醒了。 “时辰已到,阴灵归位。毋违天命,各安其分。” 两老儿对视一眼,各自忿忿缄口,卷进一阵黑烟里,飞也似地互相追撵着,腾烟而去。 芙蓉花呆愣了数息,没留神也被那黑烟裹挟,飘摇下去。 底下是黑潭深渊,间或有夜叉吐火、蛟龙蹿出,又有持牌提锁的牛头马面,口中斥骂:“好个奴秧儿鬼,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竟逃遁到上界仙宫来了!” 那阴差面露狰狞,荡荡悠悠,扑过来要捆锁她,吓得芙蓉花枝叶抖簌,失声大喊:“绛珠仙子救我!” “住手!”只听一声娇喝,西方一点毫光乍现,渐渐大如月轮,明光磊落,仙气凛然。 2、吾皇黛玉第二回 温柔乡眠花欺暗室,烈爆炭戳簪骂歪人 “她是我簪鬓之灵,为我所有,岂容冥界下僚造次来犯!”一只莹白素手拈起芙蓉花,转腕簪在了鸦鬓间。 只见绛珠仙子含情目冷,罥烟眉蹙,艴然不悦,慌得牛头马面俯首求恕,低声下气告罪而去。 “呜呜……仙子真真慈悲心肠。”芙蓉花见绛珠仙子为她去而复返,斥退阴差,喜极而泣:“谢仙子慈悲庇护,奴愿终身服侍在您左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绛珠仙子扶了扶鬓间含珠带露的芙蓉花,但笑不语,隐身而去。 “仙子去哪儿?”晴雯惊呼一声,睁眼全然晦暗,也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她觉得精神好了些,勉力支起身来,点了油灯,又拔下挖耳簪,将灯芯慢慢剔亮。 忽听到帘外传来辗转翻腾之声,夹杂男女缭乱不定的气息。 晴雯身子一颤,不由面红耳赤,气怔怔地坐在炕上。表哥上夜去了,表嫂就敢在家里干这没脸的臭烂营生,真当她是死人了? 那无耻妇人还哼唧:“晴雯那没脑子的爆炭,也敢要我的强,早晚撵这妖蹄子出去。” 晴雯听了火冒三丈,血气蹭蹭涌上心头,霍然下地,攥起挖耳簪,掀帘闯进去。 她冲进去薅到一绺长发,黑灯瞎火的,也不分辨人,扬手就打到那人脸上,打的那女人哎呦一声,惊问是谁。 “是你晴雯姑奶奶!”晴雯厉喝一声,将她头发高高揪起,举了挖耳簪就往她脸上乱戳,口内骂道:“狐媚妖妇,惯会行奸卖俏,成天鼠窃猫偷的,还要这脸何用,不如我替戳烂了,也给你祖宗留点颜面。” 那女人又惊又惧,纵是疼得两眼汪泪,也不敢吱哇乱叫,亦不敢开口求饶,只能一面挣挫躲避,一面捞衣盖身。生怕这烈货闹出大动静,叫老太太、太太知晓了,届时她的脸面名声全完了。 “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巴望着拿我卖钱,还想撵我出去,谁稀罕与你个臭蛆沾边。我若被你害死了,你也别想活了。”晴雯犹自恨骂不休,手上越发使劲儿了。 那男人早被吓得魂飞魄散,半边身子都凉透了,一声不敢言语,胡乱扯了件衣不衣、裙不裙的东西,溜进了里间。 见男人跑了,女人心料还瞒混得过去,方扬声喊:“媚人姐姐快来呀,晴雯失心疯了!” 又听里间衣衫窸窣,似是谁慌忙间失脚跌了一跤,撞倒了脸盆架子,一阵嚯啷乱响。 屋里的丫鬟都被闹醒了,匆忙忙披袄趿鞋,移灯秉烛过来瞧。 直到昏黄的光涌进来,晴雯才看清自己撕打的人不是表嫂灯芯,竟是袭人!原来做下丑事的是宝玉与她两个。 晴雯倒退着走了两步,才发觉周遭的一切都不对头。屋内精美奢华的陈设她都无比熟悉,正因为司空见惯,摸黑行走也毫无阻滞,一时掩盖了许多不寻常的地方。 她不是被王夫人撵了出去,死在表哥家中?怎么又回到了贾府绛芸轩?难不成我阴魂不散,作了恋世不舍的野鬼? 晴雯心中骇浪涛涛,愕然呆立。 袭人原本惊惶忐忑,此时没见到李嬷嬷等人进来,又松了一口气。她骤生急智,将身蜷在被中,对媚人、秋纹道:“你们快去里间看看宝玉有没有事。” 二人忙掀帘进去,袭人趁机穿好裤袄,掀被起来。趁丫鬟们忙着伺候宝玉沐浴换衣的时候,她将宝玉的衣裳偷摸一卷,往箱子里一塞。 众丫鬟生恐宝玉这颗凤凰蛋磕到碰坏,四处找跌打药酒,又担心他身上浇了冷水着凉伤风,硬喂他喝了半碗老姜汤。 等事情差不多消停了,嬷嬷们才挑灯进来探问出了什么事,袭人给嬷嬷们倒了茶,搪塞道:“也没什么大事,二爷做了噩梦,要打夜叉星,推倒了脸盆架,闹得我们不安生,这会子才睡了。” 李嬷嬷四下探望了一眼,见宝玉无恙,念了几句夜惊郎的咒,嘱咐了两句,也就回去困觉了。 见打发了嬷嬷们,袭人悬着的心落下去了一半。神天菩萨,方才活被晴雯那小蹄子给吓死了。 “到底怎么了,大半夜的闹这一出?” 晴雯抬眸一瞧来人,纤腰瘦颈,鹅蛋脸面,穿着梅红袄儿,洋缎褙子,栗色棉裤。 正是多年未见的媚人,她不是早被开恩放了出去么? 袭人知道,绛芸轩中媚人年纪最长,行事稳重,心思缜密,深得老太太、太太的信重,她虽得了宝玉一夜之宠,到底情分浅,暂时还不敢与之争锋。 她才从嬷嬷手底下超生,唯恐晴雯那蹄子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赶忙低声下气地圆谎:“媚人姐姐,这原是我的不是,今儿服侍二爷去东府赏梅,回来时我冲撞了晴雯,她心里存了气,夜里就犯了癔症,拉着我胡骂起来,闹得厉害,把咱小爷给惊着了。” 媚人不大信,她服侍宝玉躺下时,摸到架子床上的衾褥都是冷的,此时见袭人大冷天的双颊红肿,脸上还有星星斑点,难免心中有疑。 于是她摇了摇晴雯的手问,“果真如此?” 晴雯目光怔怔的,也不理她,见灯下人影绰绰,自己的影子也在其中,突然去拨转紫檀板壁中的穿衣镜,照望自己的身形。 昏黄的烛光下,镜中的少女鬓乱钗横,襟开带垂,一双凤眼迷惘至极,粉面尤残睡痕,是她又不是此时的她。 她已经十七了,而镜中之影身量尚小,不过豆蔻之龄。 晴雯拨开腮边乱发,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手脸,确实是整个小了一圈。转眼看窗前花几上,几簇红梅还插在琉璃瓶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尖闪过,惊得她浑身战栗起来。 这琉璃瓶原是东府蓉大奶奶的陪嫁摆件,四年前宝玉去东府赏梅,蓉大奶奶见宝玉喜欢这琉璃瓶,就折了两支红梅插瓶叫人送了过来。 后来这琉璃瓶就碎了,没过几天蓉大奶奶也没了,宝玉还莫名吐了一口血。事后回想起来,宝玉还感慨说,这是琉璃易碎,红颜命薄的兆应。 如今琉璃瓶和红梅都在,难不成她活生生地回到了四年前? 晴雯这边惊魂未定,一只手覆上了她的额头。 只见媚人一脸担忧地望着她,疑惑道:“也没发热呀,怎么迷迷瞪瞪的。” 晴雯心中砰砰直跳,彻底清醒过来,自嘲地笑了笑,“我睡迷糊了,还以为自己变成了个屈死鬼,竟把袭人姐姐当狐媚子打了,想来也是可笑。”顺口默认了袭人的谎言。 比起撞见宝玉和袭人偷鸡摸狗的破事,她这个死鬼重生才真骇人听闻。 袭人紧绷的心弦彻底松懈下来,腹诽道:“晴雯的木脑子没开窍,我就说她怎么敢三更半夜撞尸游魂过来寻衅我,不过白担心罢了。” 晴雯柳眉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缄口不语的袭人一眼。一时福至心灵,想起了梦中仙子帮自己开灵窍的前情,若有人心里念一个“情”字或她的名,自己就能听到对方的心声。 原来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都是真的! 起初自己醒来,听到的那一句“晴雯那没脑子的爆炭,也敢要我的强,早晚将这妖蹄子撵出去”,想必是袭人的真心话了。 灯芯还盼着她死了好得“彩礼钱”,没理由会将半死不活的她撵出去。而袭人,与她同为老太太送给贾宝玉的丫鬟,袭人若想在绛芸轩专权独揽,必然视自己为敌。 真难为袭人一面贴身伺候着不省心的小爷,还一面分心琢磨着如何撵她出去。想来上辈子自己无辜被撵,即便不是袭人贼喊抓贼,反咬诬告,这背后也必有她兴风作浪的手笔。 好像也就是从这时候起,绛芸轩里几个年长的丫鬟,有被撵出去的,有开恩还籍的,陆续走的走,散的散。 一二年后,秋纹、麝月、碧痕几个就都唯袭人马首是瞻了,而自己倒成了讨人厌嫌的“反叛”。 呵,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气性跟你们慢慢磨。你们个个是人精又怎样,只要谁念我一句好歹,我都知晓。 晴雯佯装打了个哈欠,带着蓬勃的怒恨,自顾自地回到稍间榻上,蒙头睡了。 秋纹素来看不惯晴雯的轻狂样,又见袭人脸面酡红,低垂着头,以为她受了委屈,抱不平地说:“她无缘无故打骂了人,也不赔罪。袭人姐姐性子太和软了些,纵得她越发刁恶放肆。” “没什么,我不在意,就此息事宁人吧。”袭人缓缓摇头,摆出一副隐忍求安的模样,又宽慰了秋纹几句,打发她走了。 媚人深看了袭人一眼,也移灯回去了。 初冬的夜再次宁静下来,晴雯再不想过死躺着不能动弹的日子,此时抱膝坐在榻上,望着一豆灯光,细想上辈子的种种屈辱,心气儿着实难以平顺。 她是个心痴意傻的人,以为尽忠职守,就能跟在宝玉身边一辈子,凭着老太太的恩典,将来总能有个好前程。 哪知屋里的丫鬟们个个都想着如何争宠冒头,如何上位做姨娘,如何攀高枝儿,如何拉帮结派。 就她一个尖牙利嘴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妄想做判官,成天叱咤这个,喝骂那个,也不知得罪了多少小人。 这屋中但凡有勾惹主子的、有鼠窃狗偷的、有当耳报神的、有另攀高枝的、有玩忽职守的、有奴大欺主的,哪个没被她讽刺骂过。 偏偏她这个赤胆忠心的人,最后被那伙背恩叛主的奴才,煽阴风点鬼火,给排挤出去了。 更可气的是宝玉这个懦弱无能的软蛋小爷,一点担当也无,遇事不是躲就是哭,既无主意也无胆气。 当年自己挣命似的为他补好了雀金裘,临到她无辜蒙难,他竟一句好话也不肯为她说,凭人冤枉欺负她。这样的主子,根本不值得自己为他劳心劳力,舍命相护。既遇明主,自当倾心相投。可显然,宝玉不是她的明主。 从前晴雯很瞧不上林小红攀附凤姐的行为,而今细想,良禽择木而栖,姓林的才是真明白人。 林小红尚且凭她一张巧嘴另择明主,而自己女红技高,嘴也不笨,为何不能弃暗投明? 3、吾皇黛玉第三回 听歹意权衡谋出路,贪蝇利纵容隙可乘 荣国府里比宝玉权高势大的主子,无非就是老太太、老爷、太太以及琏二爷夫妻两个。 晴雯是老太太送给宝玉使唤的人,没有十分必要的理由,估计也很难再回到老太太身边去。 王夫人最厌的就是她这样妖妖俏俏的丫头,更是不能去了。爷们儿身边的丫鬟,无论老的少的,晴雯是半点也不想当了。至于赫赫扬扬的管家人王熙凤,并不是个好伺候的主。 一则凤姐待下严苛,手段狠辣,而自己性子要强,未必能讨得巧。二则凤姐也是有名的醋缸老婆,琏二爷又是个风流人物,自己容貌出挑,若惹琏二爷垂涎,必遭凤姐忌惮,最后小命都有可能不保。晴雯连连摇头,立刻否决了去王熙凤身边伺候的想法。 剩下的就是府里三位姑娘身边大丫头的位置了。只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全都占满了。她不是家生子,一无根基,二无靠山,又哪有她栖身立足的地方。 思及此,晴雯幽幽叹了口气,想起梦中可亲可敬的仙子,怨自己想起了自己的名,却记不起她的圣号和模样来。只恨自己不能做仙子的丫头,远离那些伤害自己的黑心烂人。 一时想不到要依傍哪个好主子,晴雯头倒枕上,郁郁睡去。原想在梦中再见一眼仙子的圣面,哪知一夜好眠,无梦到清晨。 初冬的早上,天气渐冷起来,晴雯心中大事未定,未免烦虑。想来自己前生被容色所误,再不肯涂脂抹粉,妆饰自己。索性连钗簪耳环也不戴了,只将长发打了一对垂联辫子,挂在左右耳边,全作双环髻了。 给宝玉研墨写字的事,她也懒怠做了,自有机灵的会往前凑。袭人窝在屋里养面伤,茜雪就替她的职,随侍宝玉去东府。 晴雯则主动领了个远差,上二门找宝玉的小厮茗烟,把宝玉上学要穿的大毛衣服和手炉的炭交给他。 从前她不大出屋子,上二门传话这种事都是袭人来做。如今她起念头要另择明主,自然要多动腿脚,多听消息。 抱着包袱过了穿堂,到了厨房门口,抬头忽见她表哥多官端着一碟豆腐皮包子,正偷摸往外送。 晴雯柳眉蹙起,冷笑道:“表哥这是要给我那好嫂子送东西呢,也不知她正在哪锅哪灶上偷吃呢。” 想起要卖了她给人配阴婚的狠兄恶嫂,她哪能有好脸色。 多官见迎面来的是她妹子,先惊后喜,狗颠儿似的凑上来,嘻嘻笑道:“妹子也说起顽话来了,你哪来的嫂子。这不是记挂着你爱吃,特意给你留的么。你来得正好。” 晴雯这才恍悟,表哥如今还是个光棍,不过明年开春,府里一批年纪大了的丫鬟小厮都配成了房。多官也在其列,之后便娶了灯芯姑娘做婆娘。 “确是正好!”晴雯心头微喜,随声附和起来,又仰脸仔细打量了表哥一番。 多官二十有五了,精神头足,颇有力气,专能庖宰之事,做工利落,很受灶上管事的器用。 只是后来灯芯配了他,他安泰日子过久了,就开始贪杯吃死酒,既不顾惜性命,又不拘束老婆,成了人嫌狗厌的醉泥鳅多浑虫。 想起上辈子死前的落魄凄凉,也有一半是因兄嫂怠慢所误,晴雯原不想与表哥多来往,恨不能就此断亲。转念一想,万一这辈子不能挪去别处,又被人捏了错撵出去,只怕没亲戚照拂,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说到底,这个表兄还得在府里,多少算她的帮衬。晴雯望着表哥尚且清明的眼眸,心下有了计较。 她要给表哥寻一门好亲,找个贤惠嫂嫂管束扶携他,再不要过醉生梦死的糊涂日子,远离那些个腌臜烂货。 心里有了盼头,晴雯也想与表哥重归于好,不客气地拿起包子就吃。这豆皮卷在油中过了一遍,香酥薄透,滑腻有嚼劲,里头包的是喷香的蘑菇冬笋炒鸡脯丁,好久没吃到这个味道了,晴雯吃得口齿留香,津津有味,想起死前饥寒交迫的经历,蓦然红了眼圈。 这饫甘餍美频开小灶的时候,还能过多久呢?这府里看着千好万好,到底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着不慎,她就又可能被打落地狱去了。 多官见他妹子头上光光,往日金灿灿的簪环都不见了,此时吃个包子,更像是要掉眼泪的样子,不由担心道:“妹子可是在宝二爷房里受了委屈?” 晴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吸了吸鼻子说:“没有的事。” “你可别瞒我。”多官四顾左右,见没人在,才说:“若真有事,你告诉哥,哥给你出头。我虽不能打他一顿,在他饭菜里拌鸡屎总行的。” 晴雯噗嗤一笑,啐道:“呸,哥哥可别干这没品的事,小心灶王爷让你没饭吃。” 多官见表妹笑了,还知道教训自己,想来以她要强的性子也不大会受欺负,也就安心了。 晴雯别过表哥,在府中逛了大半日,直到下午人少的时候,才上二门把宝玉的东西交付给了茗烟。回头恰碰上灯芯姑娘剔着牙,跟几个小厮隔着月洞门彼此嘲戏,说着嫁谁不嫁谁的荤话,晴雯不由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暗啐了一口。 这时耳边忽然冒出个涎馋欲滴的声音来。 “晴雯今儿怎么素起脸来了,往常浓妆艳饰的,好个俏模样,直把人馋得心痒肝颤,只恨她是老太太的人,又有二爷时刻惦记着,不能圈哄上手。” 听了茗烟这一番心思,差点没把晴雯给恶心吐了,若不是不想在人前发癫,她早一耳刮子给扇过去了。从前她只觉得宝玉爱在脂粉阵里闹,是单纯地疼惜女孩儿,如今他也干起了偎红倚翠的龌龊事来,只怕少不了茗烟这个坏胚子蛊惑挑唆的。 这绛芸轩是千万待不得了。 外面下了半日雪珠,晴雯虽然身上冷,可又不想回绛芸轩,与袭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漫无目的地走了一路,却见林姑娘披了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带着几个丫鬟嬷嬷转弯向北,往梨香院去了,想是去探薛姑娘的病。 不知不觉地,晴雯也跟着往那边走了。说起来,荣国府里的小姐主子,除了贾家的三位姑娘,还住了史姑娘、林姑娘、薛姑娘三位表姑娘。 史姑娘是贾母的侄孙女,每年只来贾府串亲几日,并不长住,她明天就要回家去了,正与丫鬟翠缕打点包袱。 林姑娘是老太太的亲外孙,来贾府也有五年了,还住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可见老太太是真心疼林姑娘,给她的爱眷不比宝玉少。从扬州来时,林姑娘只带了一个小丫鬟来,老太太就把身边的鹦哥给了林姑娘使唤。 如今鹦哥改名紫鹃,成了林姑娘身边第一得用的人了。林姑娘身边人少清净,倒是个不错的去处,可惜她没赶上这造化。 至于薛姑娘,她是王夫人的外甥女,今春才到贾府。家里领着内帑钱粮,干着皇商买卖,据说家资百万。可薛姑娘有个不成器的混账哥哥,买略人口不说,还犯了人命案子,这样的人家纵有百万之富,也是千万沾惹不得的。 晴雯想起命运堪怜的香菱,不觉又叹了一口气,她那样灵秀聪慧的人,后来竟配了薛蟠那个弄性尚气的呆霸王。如今香菱看上去与自己年岁差不多,还在宝姑娘身边伺候着,也不知可怜的香菱还能安生几日。 她正立在梨香院角门边感慨着,忽见茜雪气鼓鼓地走过来,一边拍着裙上的雪,一边对自己发牢骚:“宝姑娘赏了我一条裙子,我赶着去换了,姨太太嘴碎啰嗦,又拉着我长篇大套地说话。媚人姐姐送斗篷过来,没见我在宝玉身边,就说我收了贿赂,擅离职守,要去琏二奶奶那里告我的状,罚我的月钱。你说气不气人,她不过就是嫉妒我得了赏罢了。” 晴雯未置一词,从前她也把财物赏赐看得重,得空就赌钱捞银子,后来才知道一旦自己没有了利用价值,这些东西都会被人夺走瓜分的。茜雪后来还是绛芸轩里头一个被撵出去,她那些积蓄赏赐,其实一件也没能带出去。 此时茜雪的抱怨,倒让她想起来了,茜雪被撵的日子不就是在今天晚上。 晴雯盘算着时间,问她:“你们几时来的梨香院?” 茜雪笑说:“我们在东府吃过早饭就来了,姨太太还要摆茶果请我们吃呢,合该你赶上这窍宗了。” 晴雯道:“我瞧方才林姑娘也冒雪来了,倒也赶巧了。” “赶什么巧,林姑娘是我请来的。”媚人面带愠色,扶着门框提裙下阶,反手把角门给关了。指着茜雪的鼻子说:“若她不愿来,宝玉就被你害死了。” 此处僻静,只有她们三个。 茜雪扁嘴把头扭向一边,嘀咕道:“你就会危言耸听,姨太太还能吃了他不成。” 媚人对茜雪说:“你把宝玉带出来,又不在他跟前伺候着,让宝姑娘与他同处一室两三个时辰。叫人知道了,传出什么好赖话来,看太太罚不罚你!” 茜雪哼了一声,犹不服气,“能有什么闲话,大家不都是姊妹亲,而况莺儿还在里头呢。” “她算什么东西,拉纤的红娘罢了。”媚人无奈地将头一摇,知道与她说不通道理,撂开手走了。 晴雯猛然想到“金玉良姻”的风声,可不就是今儿从梨香院传出来的。茜雪还惦记着姨太太赏的茶果,乐颠颠儿地拉了晴雯就往里走。 正听见里头黛玉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晴雯心头一跳,豁然明白,林姑娘这话里的“他”,可不是宝玉,而是宝钗。 “我就不去了,怪冷的。”晴雯撇下茜雪,想着赶紧回绛芸轩,又回头嘱咐茜雪:“你可得看住宝玉,别让他多吃酒。”免得他大撒酒疯。 4、吾皇黛玉第四回 蒙开恩妮婢独彷徨,竞佳偶雌雄双徘徊 上辈子宝玉在梨香院喝得酩酊大醉,回到绛芸轩,因为见枫露茶被李嬷嬷喝了,勃然大怒摔了茶杯。正是这一遭让茜雪无辜受累,被撵了出去。 想起这些闲茶浪酒惹的祸,晴雯急忙往绛芸轩赶。 袭人因为脸上还肿着,不愿见人,早早地渥在里间炕上了,听见晴雯回来,犹且心虚,背着她说:“桌上的豆腐皮包子,是二爷特意留给你吃的。” 知道豆腐皮包子还在,晴雯庆幸地松了一口气,嘻嘻笑了起来。 袭人以为她心里欢喜,不由腹诽道:“晴雯这蠢包还傻乐,真当二爷宠她呢,这包子是为堵她的嘴才送的。” 晴雯才端起豆腐皮包子,听到这么一句埋汰她的话,心里哪能不气,却也没有了反驳袭人的冲动。二爷宠不宠她,她又不在意,争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她招呼小红几个三等丫鬟过来,将包子分给她们吃了。又将潗好的枫露茶偷偷藏好,再把茉莉花取了一撮,泡了喷香四溢的一杯,放在桌上,等着李嬷嬷来讨。 自从上辈子李嬷嬷被辞了,媚人、绮霰、檀云几个年长的丫鬟陆续都放出去了,绛芸轩中就只有袭人一家独大了。 李嬷嬷这人居功自傲,嘴碎爱贪小便宜,倚老卖老,常常不把主子放在眼里,极讨人嫌。但是有她在一日,袭人就怕一日,至少勾引宝玉的事,总会收敛几分。 果不其然,赶在宝玉回来之前,李嬷嬷醉醺醺地来了,晴雯又是捧好茶,又是送糕点,只把她老人家哄舒服了,安生送了出去。 等媚人、茜雪扶着宝玉醉眼乜斜地回来,豆腐皮包子有了交代,枫露茶也还在。晴雯暗自保了茜雪、李嬷嬷一回,但不知保不保得住下次。 只是宝玉写的绛芸轩三个字没人贴,林姑娘也没来看,宝玉白嘟囔了几句,又把宝姐姐有个金锁上的八个字与自己的是一对,当成稀奇事说了。 晴雯不由与媚人对视一眼,这个呆小爷到底是入了人家的毂了。 今晚不是媚人、晴雯值夜,晴雯便去找媚人姐姐说话。绛芸轩的丫鬟,只要不做宝玉的通房姨娘,不被撵出去。年纪到了,得脸的丫鬟都是可以不要身价银子,开恩放出去的。 这原是晴雯看不上的好处,如今倒能视为一条退路,好好思量一番了。原本老太太有意安排她将来做宝玉的妾,毕竟还没明公正道地说出来,她也就全作不知,安分守己地做丫鬟。 以为全凭老太太做主,宝玉身边总有她的位置,哪知一个人只要当行出色、容貌过人,纵然不争不抢,与物无竞,也总有人视你为敌,妄想使手段取而代之。 死过一回她才知道,自己从未认清现实的残酷,以前的她不过是得过且过,混日子罢了。 晴雯进了媚人的耳房,只见她披着短袄,坐在炕几前,望着手里的包袱发呆,不由笑道:“哟,姐姐归心似箭,这么早就收拾好行李了,我还想求二爷,留你过了年再走。” 媚人淡淡一笑,挪开包袱,让晴雯炕上坐,说:“不用再伺候人,终归是桩好事。” 可事实上,媚人并不是这样想的。 “晴雯哪里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想走。我是从义忠王府出来的,又是在义忠王世子书房伺候的丫鬟,被转卖到贾府来。即便脱籍出去了,我那个读书的堂哥,怕这上面有牵扯,已经写信拒绝收留我了。” 听到媚人心声,晴雯蓦然一惊,没曾想她还有这个来历,斟酌了言辞,方宽慰她道:“姐姐识文断字,人又贤惠美丽。以前二爷还夸姐姐姱容修态,说什么‘叠浪远山描浅黛,媚人明月趁清秋’1。以姐姐的品貌,聘到外头做举人娘子都使得。” “宝二爷说的,你倒是记得清楚。我告诉你,鲜花虽媚人,不得几时好。”媚人拿出着针黹盒里的红纸,折起来剪窗花,叹息道:“前儿太太还有个穷亲戚来打秋风。你不知道外面如今是什么世道,水旱连年,盗贼蜂起,只怕嫁了再好的人,也没两年太平日子过了。” 晴雯不由想起那个丢乖卖丑的刘姥姥,起先还想笑的,之后就笑不出来了。就算她能安安稳稳做宝玉一辈子的丫鬟,等到色衰人老,形如刘姥姥的时候,宝玉那个爱俏的,还能待她亲厚如昔吗?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对坐了一会儿,晴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听到媚人心中的哀苦之音。 “情见势屈,我被薛大姑娘认出来了,一旦踏出贾府,只怕没活路了。” 这还是晴雯第一次听到,除了自己名字之外的“情”字音,竟是这样骇人听闻的话。 晴雯不由回头,问媚人:“姐姐可是有什么难处?” 她满腹狐疑,宝姑娘与媚人之间有什么利害关系,竟能牵扯到生死? “我能有什么难处,横竖出去就找个男人嫁了,只怕外头的男人,还不及府中的小厮可靠。至少在府里还有太太、奶奶们管管闲,不至太糟污。”媚人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晴雯听她这意思,竟是不愿出去,想配府里的小厮,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表哥多官。 只是媚人的性情容色样样出挑,差不多的小姐主子都还比不上她呢。而她哥哥庸常粗人,大字不识一个,实不堪配,提一句没得玷辱了人家,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到自己的住处,晴雯睡不着,又在灯下做了半夜的针线。 第二天一早,宝玉要去上学,袭人催了他半晌,他还不忘唠唠叨叨地嘱咐晴雯,什么浇花喂雀的细事。 晴雯懒得理他,胡乱应声,又对袭人说:“你脸还肿着呢,我去找平姑娘支领针线。” 见晴雯又戳自己痛脚,袭人心中着恼,还要佯装大度,不好反驳,只得由她去了。 晴雯记得前几日宝玉、凤姐去宁国府祝寿,宝玉还说凤姐打算这几日就给府里大了的丫鬟配人的事。她想趁领针线的由头,先去找凤姐的心腹平儿,说一说她哥哥的事,至少不要再把臭灯芯塞给他做老婆。 晴雯揣着两样针线,走到凤姐屋子前,却瞧见瑞大爷喜不自禁地从里头走出来,一路攀花折叶,乐得发癫。 只听他心里唱的是:“情嫂子,爱嫂子。起更天,西穿堂,搂住嫂嫂直叫娘。” 晴雯心头一惊,将身子往后一退,躲到粉油大影壁后头。 瑞大爷这是要跟凤姐幽会不成? 不,凤姐虽说是个心黑手辣的管家婆,到底于为人大节上行的正走的正,断不会与这个痴傻无德的人纠缠,只会是凤姐故意诓瑞大爷。 这是与自己无关的事,随他去吧。忽觉背上被人打了一下,“你鬼鬼祟祟猫这里做什么呢?” 晴雯倒唬了一跳,回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花容玉貌的平姑娘。 “好姐姐,我来领宝玉房里的针黹尺头。” 平儿甩了甩手帕子,笑道:“方才已经叫人送过去了。” “那好。”晴雯点点头,拽着平儿的手帕子,将两样针线塞到了她手里,撒娇道:“好姐姐,还有一桩要紧的事,我想求求你。我姑舅哥哥名叫多官,在大厨房做了二年厨工,也到了要成亲的年纪,只是他在府里没根基,主子面前也不得脸,求不得恩典。我就这么一个表哥,指望他能得一个好女人,我得一个好嫂子。” “好鲜亮的针线活!”平儿看着手里的东西,啧啧一笑。 一条瓜瓞绵绵的腰带是送给凤姐的,一张蝴蝶兰花的手绢是送给自己的。 她上下打量了晴雯一番,从前就觉得这丫头外表伶俐内里呆憨,行事轻狂浮躁,不识眉眼高低,如今倒开心窍了,知道琢磨这些人情家务事了。可见是长大了,不由面露欣慰之色,问她:“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好嫂子?” 晴雯笑嘻嘻地说:“能有平姐姐一半好就够了。” “呸,你倒是想得美。”平儿不好空口白牙应承她什么,到底是给了个准话,“等我给你挑挑罢。” “诶,多谢平姐姐了。”晴雯笑着告辞去了。 她想顺路去贾母那里问候一下,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能得老太太一点关照,总比自己单打独斗强。 哪知穿过抱厦厅时,又撞见了灯芯姑娘穿红着绿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夹道间徘徊,时不时自言自语,“琏二爷怎么还不下来?” 原来这灯芯早就有意于俊美无俦的琏二爷,未嫁之前也想挣个通房姑娘,闲来无事就跑这里来招惹望候,只是一时没有机缘罢了。 晴雯虽不想灯芯做自己的表嫂,但也不想灯芯勾缠上琏二爷,一则烦了平姐姐的心,二则若被凤姐发现,泼闹一场,就家无宁日了。 从前她不屑为揭批告密的事,认为这是小人行径,结果反被真小人诬害。如今她想明白了,对不守规矩的人姑息纵容,就是将自己置身于不确定的危险中。 晴雯思忖了半晌,又折返回去,对平儿讲了灯芯觊觎琏二爷的事,一则是维护府中安宁,二则算是报答平儿帮自己掌眼的情。 平儿在暗处窥察了一会子,见那灯芯果然是个不要脸的,拉着晴雯的手说:“亏你有心,多谢提醒了。” 她素来赤胆忠心,送走了晴雯,转头就将灯芯巴望着贾琏的事告诉了王熙凤。 5、吾皇黛玉第五回 憨表兄撞运得美眷,浪灯芯恨嫁勾错郎 凤姐收了晴雯的礼,将锦绣腰带往裙上一围,果真精致绝伦,瓜瓞绵绵的寓意又好,正撞进她心坎上:“我月信迟了几日,但愿应了这个吉兆。晴雯这丫头倒是生乖了。”平儿见凤姐欢喜,又把灯芯的糟心事说了。 起初凤姐只当个笑话听,派了个小丫头去打听了,才知道府里还有灯姑娘这么一号风流人物。 “真是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只知有死喂不饱的饥汉,谁知竟还无腥不沾的饿女。东西两府大半男人都被她考验过,那些人互相遮瞒,彼此隐匿,怪不得没一个举告她的。” 凤姐也是大开了眼,正想着要怎么撵她出去,不叫外人看笑话,又想起贾瑞那厮来。于是招招手叫平儿过来,耳语道:“你叫人透个风给那灯姑娘,就说琏二爷今晚起更时在西穿堂小酌。” 平儿会意,这是要拿灯芯的卯去接贾瑞的榫,如此一箭双雕,一石二鸟。既铲除了贾瑞这块牛皮糖,又踢走了灯芯那个骚蹄子。 晚饭过后,就有个才总角的小厮透了风给灯姑娘。灯姑娘忙不迭地浓妆艳抹起来,恨不能眨眼就飞至西穿堂。 贾瑞在穿堂中捱磨了小半个时辰,等得心焦火燎,急不可耐,正当他以为自己被凤姐耍了的时候。门外冷风飒飒,飘来一个人影,环佩叮当,香风四溢。 “我的好人,你可算来了。”贾瑞料定来人是凤姐,饿虎扑食一般蹿跳过去…… 半个时辰后,屋外灯光骤亮,只见林之孝家的打前头挑着灯,领着一众膀大腰圆的婆子涌了进来,诸婆子厉声喝骂,举棍就打。 “哟,这是瑞大爷不是?”林之孝家的尖声叫嚷起来。 贾瑞骇得浑身打摆子,又臊得无地可入,乍见炕上之人蓬头乱发,非是凤姐,惊惧之下遗了一滩尿出来。 灯芯嫌弃地努了努嘴,见与自己相亲的是贾瑞这个孬货,虽不满意,倒也不觉吃了亏。如今被人明光瓦亮地照了个正着,她也脱不了身,只能死赖着他。贾瑞虽只是贾府外四路的爷们,到底在义学当着职,若跟了他也算上配了。 贾瑞试图翻窗逃跑,被灯芯一把揪住他,喊道:“别走哇,大爷占了奴的身子,总得给个交代。” “少啰唣,凭你们到老爷太太面前要交代。”林之孝家的得了凤姐的指示,带着婆娘呼呼喝喝的,先将二人分别捆了,一个塞马圈,一个锁柴房,等明儿一早回了太太再处置。 毕竟纸包不住火,这是想遮瞒贾政、王夫人也是不能了。因贾瑞做下丑事被人抓个正着,墙倒众人推,连带着顽童大闹学堂的事也捅了出来。 贾政气得黄了脸,发了好一通脾气,原在贾家义塾中司塾的贾代儒,因嫡孙贾瑞之故,也不得不负疚请辞,带着贾瑞躲去乡下田庄,从此耕读为生。 贾瑞原无纳妾的资格,灯姑娘倒是因错得福,脱了奴籍,嫁了贾瑞做正头娘子。 凤姐乐得把这对“卧龙凤雏”给赶出去,只把丑事喜办,连灯芯的身价银子都免了,美名其曰给她补贴嫁妆罢了。 从前灯芯姑娘的一干好友,甚多眷恋不舍的,还凑了些彩帛钱粮,挑箱提担地给她送嫁。茗烟也因在学堂里闹事,被贾政罚去了圊厕行担了一个月的粪。 晴雯得知此事,大乐了三天。 只是义塾因此停摆,在聘到好先生前,贾宝玉得在绛芸轩温书。只是他的心哪还在书上,不是淘漉他的胭脂膏子,就是与小丫头们笑闹,早把书本扔到爪哇国去了。 冬至过后,平儿亲自过来给绛芸轩的丫头们发月钱和冬衣,又借口找晴雯要个花样子,将她拉到耳房说悄悄话。 “上次你托我的事,我帮你看了,你知道的老太太、太太屋里那些拔尖的,都被管家爷们、账房银库的挑走了。我现挑了两个实在人,你瞧瞧如何。一个是针线房的翠云,你见过的,高挑个儿,嘴笨心实,手艺不错会过日子。一个是茶房的喜燕,前儿还替袭人煎药来着,小圆脸儿,憨厚质朴,手脚勤快。” 晴雯仔细听了,都不大满意,直说:“且不论模样性情,这两个都心拙口夯的,胆子又小,哪里管得了我哥哥。” 平儿摇头一笑,伸手在她额上一戳:“温柔和顺的你不要,还想要个厉害的罗刹不成。” “好姐姐,你再费心帮我挑一挑,我要那种外柔内刚,明白事理,能辖治我哥哥,让他滴酒不沾的好嫂嫂。”晴雯又拖着平儿的手撒娇耍痴起来,还不忘承诺,“往后你房里要什么鞋袜荷包,只管托我就是了。” “好姑娘,不是我不愿劳心,只是这样人品出众的人,早被人求走了,剩下的都在你们屋里呢。像媚人就不错,可惜人家要还籍家去了。”平儿颇感无奈。 晴雯也点头道:“我也觉得媚人姐姐极好,可惜了我哥哥人粗笨少见识,实在高攀不上。” 正左右为难之际,忽见门帘被人掀开,来人正是媚人。 晴雯知道她多半听到了,不及躲闪,咬着唇愧红了脸。 平儿正想描补两句掩饰一二,却听媚人说:“你们说的话,我无心听了两句。若晴雯妹妹真看得起我,我心里也愿意做你的嫂子……”媚人话将出口,忙偏过身子,自悔说得冒状了,两手敷在脸上,羞怯不已。 晴雯见了哪还有不懂的,两下从炕上跳下:“姐姐说的可是真的!”她揽着媚人的胳膊,求个分明准话:“你真愿意做我嫂嫂?” 媚人抬头看了平儿一眼,转眸对晴雯说:“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平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倒是松了一口气,拉着两人的手,说:“我今儿算是走路被元宝绊了跤的,这样的好事,好巧不巧。既这么说定了,你们姑嫂两个要给我多少媒谢钱呐?” 晴雯娇憨不语,媚人屈膝一礼,也不扭捏了,大方笑道:“等开春我们成了家,自然请平姑娘坐首席的。” “那我可就恭候了。”平儿笑着说,转念一想,这绛芸轩不比别处,又多嘱咐了一句:“只是事情先别对宝玉说,你拒了他的恩典,也就辜负了他的心。改明儿又动气骂人鱼眼睛,到底不好。等回过老太太,只说你家里没别人了,也就罢了。” 晴雯与媚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平儿和她们说笑几句,喜气盈腮地告辞走了。 “好嫂子!”晴雯喜不自禁地搂住媚人的脖子亲香,“我现在就是太太房里的木鱼,就算被天天敲打,也笑得合不拢嘴了。” 媚人指了指帘子,连忙噤声摆手。晴雯哦了一声,压低了快活的声气。 从此晴雯与媚人越发亲厚,互相帮衬,俨然亲姊妹一般。 晴雯找表哥多官透了个底,只把他喜得称谢不尽,眉开眼笑的。 自从隔着花窗见了媚人一面,说了两句话,多官立刻赌咒发誓,再不喝一滴酒了。 转眼到了立冬节气,府里开恩放籍的丫鬟陆续出去了。媚人与多官的事,也要遮瞒不住了。 晴雯就与媚人商量,先去找老太太陈情,请凤姐平儿在一旁敲边鼓。等事情酌定了,再与宝玉交代清楚。 为了哄贾母开心,晴雯日夜赶工,拿出十八班手艺,给贾母绣了个丹凤朝阳的抹额。谁知媚人也存了这个心思,她也给贾母绣了一条抹额,图样是凤穿牡丹的。 两人拿出来一对,又都笑了,连姜红底色、菱形扭款都一样,只是花样不同。媚人针线功夫虽算上成,到底不比晴雯的来得精绝,脸上不由多了两分愧色,“姑娘的针线可把我的比下去了,冬至那天再不好拿到老太太眼前献丑了。” “嫂嫂说哪里的话,都是一样的心意,老太太定是喜欢的。”此言一出,干而无味,晴雯才觉自己拙于辞令,连个宽慰人的话都说不好。 往日自己处处掐尖要强,极少有温柔待人的时候,连个软话也不会说。怪不得在人情世故上吃了大亏。 媚人本不是心窄爱嫉之人,只是忧虑与贾母对答不能顺遂,因而面露忧虑。晴雯却以为是自己言辞不妥,惹嫂嫂不开怀,亦有些气闷。 偏巧冬至那天,凤姐诊出了喜信儿,要去烧香还愿,宝玉临时受命,代贾母去城外施粥积福,姐俩就一同乘车缓缓去了水月庵。 因那庵中都是尼师,小厮不便出入,需带几个丫鬟同去。凤姐自然带了平儿,宝玉带了晴雯、碧痕出门,媚人无法,只好独自去贾母处送抹额求恩典。 冬至算是小年了,一大早薛姨妈与宝钗两个就过贾母处请安陪坐。媚人在贾母院外徘徊了半个时辰,见薛家母女没有告辞的意思,终还是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献上抹额给贾母磕头后,媚人说了一番承悦之词,又道:“老太太、宝二爷开恩放我出去,本不应辞,只是我外头一个亲眷也没了,出去也是艰难。我年岁大了,不合适在绛芸轩久待。还请老太太垂怜,不拘茶房、药房哪一处都好,我都随老太太安置。” 贾母听了十分动容,念及她往日的好处,正在想如何安排。 薛姨妈却冷不丁道:“凤丫头才传出喜信儿,必要再添个得力的屋里人。老太太,现成的好人这不就摆在你面前了。” 6、吾皇黛玉第六回 冷玉环俏语隐深意,病西子芳姿施柔情 媚人心里咯噔一跳,薛姨妈这话好生阴险,这是生生要把她往虎口里送。 原以为在贾母跟前,薛家人只会装作不认识她,却没想到她们已经摁捺不住,要向她下手了。 “难为姨太太细心为凤丫头着想,她粗枝大叶的,哪里想得到这些事,全靠平儿替她周旋。只是心粗之人也有可疼的地方,不像有的人心尖得惹人厌。”贾母不至于老糊涂,转头看了鸳鸯一眼。 鸳鸯会意,笑嘻嘻地对薛家母女说:“老太太说了这么久的话,人也乏了,该歇中觉了。请姨太太、宝姑娘到别处逛逛吧。” 她一个丫鬟都看出薛姨妈这话说得着实欠妥,媚人是宝玉房里的人,怎么能送到堂兄屋里去,而况眼下正是凤姐矜贵得意的时候,谁会干这么讨嫌的事。 宝钗也知母亲一见到媚人,方寸大乱说错了话,默默地扶着她走了出来。 母女二人拐过廊下,薛姨妈的脚就软了,摸到美人靠上坐了,抹着眼泪说:“她怎么就到贾府了呢?” 宝钗听了这话,回头四望,看无人往来,才说:“妈,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话不该你张口,我自有办法让旁人传布出去。便是她知道我们与那府的一二桩旧事,也不妨碍。她一个丫鬟,手里没有实证,空口无凭哪有胆犯我们,只当彼此不识便罢了。” 薛姨妈一脸沉重,惊疑不定地问:“那就放任她在贾府里晃荡着?我这心里着实不安呐。” “妈且安心,要摆弄一个丫头还不容易么。我早在那屋里契了钉子,天长日久,还怕绊不倒她。”宝钗扶着母亲的肩,陪她坐了一会儿,半哄半劝地许久。 这一边,媚人心知今日出师不利,只得先从贾母处告辞出来。 到了下晌,凤姐、宝玉两个回来了。一路上晴雯因稀粥泼坏了裙子的事,与碧痕拌了嘴,没个好气。 刚换了身新裙子,出门去又遇见良儿躲在桥上藏金锞子,那是老太太才赏给宝玉的。联想到良儿将来还偷了一块美玉,于是二罪并罚,更把一股脑儿的气都移到了良儿身上,指着她的鼻头,恨五骂六的。 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个姑娘腹诽她。 “晴雯的性子太外放了些,要教育小丫头也该避人耳目,彼此便宜。此时若被舅母瞧见了张狂样,岂不又添一桩嫌隙。我还是跟舅母说两句话,让她看不见的好。” 晴雯想起上辈子的教训,猛地清醒过来,忙煞住了口,将良儿拥在胸前。 悄悄翘首一看,林姑娘正背对着她,跟王夫人说笑。原是林姑娘好心替她解了围。 自从得了这偶尔窥心的神通,晴雯听到的尽是别人对她的埋汰和讽刺,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不由分外感动。 连带气也消了,人也笑了起来,一边帮良儿擦眼泪,一边对她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以后千万自重自爱,可不能自甘下贱做盗窃的事了。这次我就饶你一回。” “再无下次了!我这就把金锞子还回去。”良儿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匆匆回屋里去了。 她还是头一次见晴雯姐姐这样温柔,有一种受宠若惊的不真实感,反思自己之过,越发羞惭痛悔了。 “晴雯果然不错,还知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阿弥陀佛,孺子可教也。” 晴雯听到林姑娘还在心里念佛,念她的好,嘴角更是忍不住地上扬。 此时的林姑娘款款送走了王夫人,在九曲桥上逶迤独行。她不过金钗之龄,却莲步袅娜,风姿绝丽,一阵晚风拂过,衣袂翩跹如仙子御风,大有弱不胜衣之态,冰清玉润,流盼凝光,怎一个超逸绝尘可以形容。 晴雯不觉看呆了,竟如桥柱一般一动不动,直到天边的夕阳下沉,再不见明霞万丈,金光如浪。一迈脚才知自己脚都站麻了,一边挪步一边捶腿。 忽见茜雪乐不可支地走上来,“晴雯,你听说了吗?老太太要将媚人姐姐开了脸,给琏二爷做房里人哩。”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晴雯被吓了一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茜雪笑道:“就是今儿上午,媚人姐姐做了个丹凤朝阳的抹额送给老太太,老太太见她针线出色,人又好,心里一欢喜就把她许给了琏二爷。平姐姐方才过来,还补了金丝彩线,让她绣嫁妆呐。” 媚人姐姐做的分明是凤穿牡丹的抹额呀,难不成她用我的活计冒功邀赏,就为了留在府中做姨娘?想做我嫂嫂的话,只是骗我替她做活的谎言么?可茜雪说得确确凿凿,不像是没根据的风言风语。 晴雯心中仿佛被人扎了个冷刀子,一时愤怨气恼,甩开手一路直奔绛芸轩去。忽然又煞住了脚,拐弯去了贾母处找鸳鸯。 急匆匆回绛芸轩的路上,又与串门子的宝钗擦肩而过,只听她心中腹诽道:“情知胳膊扭不过大腿,就早该一根绳子吊死呀。两厢误会之下,看媚人还如何招架。” 晴雯听了这句话,一时恍然,强自镇定下来,又想起先前媚人担心薛家的瓜葛,眼下又被证实了,莫非有什么前情被她忽略了。 她扭头回去,故意问宝钗道:“宝姑娘可听见我们屋里的新闻了?” 宝钗体态微丰,面莹如酥,回身莞尔一笑:“哪有什么新闻,宝兄弟肯温一温书就是大新闻了。”说着就自顾自地踱步离开了。 却听她在心中暗忖:“晴雯偏狭憨愚,恃美而骄,惯常眼里容不得沙子,正好借她的尖牙利嘴引风吹火,让媚人被凤丫头治死,也省得我两边饶舌,自毁端方。” 晴雯不觉抽了一口冷气,浑身鸡皮疙瘩炸起,没想到从来敦厚平和的宝姑娘,竟是这样心怀叵测的人。 媚人姐姐到底如何得罪了薛家人呢?薛家竟是一心要把人弄死的地步。 想到事情并不简单,晴雯没有急吼吼地问媚人到哪里去了,反倒是照常一样,服侍宝玉更衣吃饭。 袭人一边捧汤一边说:“平姑娘回来后,就把媚人姐姐叫走了,说是有桩大喜事呐。” 宝玉好奇问道:“什么大喜事?快说来我听听。” 袭人笑而不语,反倒是布菜的茜雪快嘴道:“你媚人姐姐要给你琏二哥哥做姨娘了。” 宝玉颇感意外,脸上不见一丝喜色,又知这事不由自己做主,只把饭碗一推,渥到床上生闲气。 一想起打小照顾自己的姐姐,成了堂兄的爱妾,从此再不能亲香厮闹,又想到她得在琏凤二人间夹缝求生,更是遗恨深长,不由潸然泪下。 袭人、茜雪二人见他又犯了痴病,相视而笑,各忙各的去了。 天擦黑的时候,媚人才默不作声地回到了绛芸轩,只见晴雯端坐在耳房的榻上,手边搁着一条剪烂了的抹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媚人低头走过去,咬着唇半晌无语,晴雯也不逼她说实话,只说:“我还要去林姑娘哪儿逛逛,姐姐先栉沐休息吧。” 她才起身迈开步子,媚人赶上来把她的胳膊一抱,将头搁在她肩上说:“琏二奶奶已经跟老太太说了我与你哥哥的事,明年二月我们就成房。” 晴雯将身一扭,质问她道:“可她们都说你要嫁给琏二爷做妾了!” “那是薛姑娘散布出去的谣言,为的是借琏二奶奶之手除掉我。”媚人又拿起那条抹额,对晴雯说:“前几日我们各自做了差不多花色的抹额,我就怀疑有人在暗处窥视我们,诱导我用和你一样的东西做针线。于是我留了个心眼,做了两条抹额,一条仿着你的针脚绣了一样的丹凤朝阳,一条就是这条凤穿牡丹。 我故意把我做的两条抹额摆在明处,果然你出门后,我的凤穿牡丹就被人剪烂了。我就拿着自己做的丹凤朝阳抹额送去给了老太太。” 说着,媚人就解开衣裳,将贴身袄上缀的荷包摘下,从中取出晴雯做的那条抹额,“至于你做的,我怕那起子小人给作践了,一直贴身收着。” 晴雯见她如此珍重爱护,心里更难受了,搂着她道:“我又不是傻子,自己的针线如何认不出来。我去找鸳鸯姐姐仔细对过了。我的好姐姐,你为人雅重勤谨,温柔贤淑,到底因何要被人这样欺凌。” 媚人摇头不语,只是拥着晴雯低声啜泣。 两人彼此安慰着,只听得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她二人双双回头。 只见外间秋纹伸指戳着小丫头坠儿的额头,恨骂道:“作死的小蹄子,笨手笨脚的,把蓉大奶奶的琉璃瓶打碎了,等明儿二爷醒来,看你拿什么出来插花。” 坠儿呜哇大哭,害怕得不行。秋纹又嫌她哭得太吵,催她赶快清扫,明儿一早向二爷请罪。 碎了,那琉璃瓶碎了!岂不是说东府的蓉大奶奶过不了几天就要死了? 想起前世蓉大奶奶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晴雯不由心悸,多年轻的美人,说没就没了。 电光石火之间,晴雯想到了一桩事,蓉大奶奶的樯木棺材就是薛家人折价送的,而那棺材原是义忠王要的,后来义忠王坏了事,这棺材没人敢买,倒让薛家人送了宁国府一个人情。 再深想一步,晴雯直把舌头咬出血来,她对媚人附耳道:“我猜薛家与义忠王府有生意往来。” 7、吾皇黛玉第七回 忆旧事媚人怨憎会,取私物晴雯求不得 媚人瞪大了眼睛,愕然地望着晴雯,良久无言。 她是个嘴紧的人,否则义忠王府出事后也不能安稳活到今天。但是被晴雯委婉点到这个份上,她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分别了。 “这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性命不保,你是个爱玩乐的闲人,藏不住话,心思又浅,何必趟这浑水。”媚人还是不愿意说。 晴雯知晓自己从前的形象不大稳重,便也不追问,只把头歪在媚人肩上,揽着她的腰说:“好姐姐,我什么都不问。你若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尽管说,我都听你的。” “你倒是长进不少,直肠子也会拐弯了。”媚人斟酌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你以后多提防着宝姑娘,她素性心口不一,寻常人看不透她。” 晴雯知道媚人的话,言尽于此,断不肯再说明白一些。她想了一会儿,开始诱导媚人在心里念及“情”字。 “前儿宝玉还说宝姑娘的金锁与他的玉是一对。莫非宝姑娘对我们二爷有情呢?”晴雯装傻充愣地说。 媚人眉头一皱,连连摇头:“刚夸你长进,你又糊涂了。什么情不情的,婚姻大事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是你能浑说的。” 而此时媚人心中想的却是:“情什么情,薛姑娘那样高傲的人,怎会看得上我们糊涂呆傻又不奋志的小爷,或者说她根本是无情种,看不上世间任何一个男人。 这世上恐怕只有我一人知道,薛父在世时,常与义忠王来往,暗中输送谋逆的银两辎重。而薛大姑娘与义忠王世子有过口头婚约。 金玉良姻不过是薛姑娘安抚母亲的一个幌子,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保家之法。薛大姑娘应是想通过选公主伴读进宫,伺机为义忠王世子报仇。 这个仇也不是简单的弑君篡位,而是要影响陛下重拟国策,在朝堂上流布宣扬儒商并重、开放海禁的方针。 若非主家起事前,我曾偷听到她与义忠王世子的对话,否则也根本不会知晓。一个十一二岁的闺阁少女,竟有如此宏志。” 听了媚人心中回忆之事,晴雯只觉脑中受了针刺一般,原来宝姑娘不爱花儿粉儿,穿戴素雅,竟是在为义忠王世子守望门寡。 而这个孝竟也不是为情而守,是为志而守! 宝姑娘的所思、所想、所为,远远超出了晴雯可以理解的范畴。 只是她虽不智,也知道天下商人逐利轻义的多,诚信无欺的少。一旦举国重商抑农,那千万耕者,恐怕将无田可种。 纵然宝姑娘的大志再如何宏伟,眼下她妄图掩盖重罪,戕害无辜,终归是大错特错的。 晴雯无暇多想,又怕这绛芸轩四处漏风,稍有行差踏错,就会害了媚人。两人耳语了一番,决定先将计就计,表现出二人闹掰的样子来。 没过多久,两人就在里头高声吵起来,晴雯骂骂咧咧摔帘出去了,而媚人红着眼圈抽抽噎噎的。 袭人走过来对媚人说:“怎么我一会子看顾不到,就出事故了,姐姐知道她脾气犟,就多让着她一点儿罢。” “晴雯脾气极好,只是舍不得我走,撒性子呐。”媚人故作坚强,不肯诉委屈。 “姑娘有了好前程,晴雯那蹄子心高气傲,难免妒醋。过一阵子就好了。”袭人自以为心知肚明,劝慰了她几句,就去里间哄宝玉了。 媚人暗忖袭人又打算寻隙“安慰”宝玉,转头又去请李嬷嬷来屋里喝茶,商量下宝玉外书房绮霰斋修葺的事。 “嬷嬷也知道的,我们小爷在这屋里是无心读书的,只是不知绮霰斋还缺了什么,三五月了怎的还没修好?” 李嬷嬷捧着热茶渥手,慢条斯理地说:“窗框子才装上去,还没糊纸,年底怕是修不好了。” “嬷嬷也请催一催外头的工匠,趁这几日天晴,还是早日竣工的好。”媚人扯了两句闲篇,又看向里间道:“宝玉晚上没吃饭就渥着了,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一听这话,李嬷嬷忙搁下茶,掀帘进去瞧。宝玉正与袭人着紧温存,突见李嬷嬷闯进来,只把两个人唬了一跳,慌忙左右散开。 李嬷嬷是积年的老人,什么世面没见过,哪里不知他们起先在干什么。 若非顾及宝玉的脸面,她早发脾气教训毛丫头了。此时天已黑了,不便生事,不过嘱咐宝玉照常吃饭云云。宝玉耐着性子与老人家磨牙,好赖又喝了一碗汤,李嬷嬷才安心走了。 “这老货来得可真是时候。”袭人后悔自己行事不谨,正犯到了李嬷嬷手里,一面安慰自己,老太太早将自己给了宝玉,便是被人知晓了,也无伤大雅。一面琢磨着如何把这讨人嫌的老嬷嬷给撵出去。 眼下宝玉、黛玉两位小主子还跟着贾母住着,一个住东厢绛芸轩,一个住西厢。人来人往、人多嘴杂的,袭人行事多不便宜。只盼着老太太能想起来,爷们儿大了,常在内帷厮混不妥当,将宝玉安置出去才好。 此时晴雯正在西厢黛玉处,与紫鹃说话,她想起后来抄检大观园时,但凡包袱衣箱里有男子物件的丫头,都被撵了出去。虽说没祸及林姑娘的潇湘馆,到底宝玉的东西多少留在了林姑娘处,未免遗祸将来,她还是早点把那些东西搜罗回去。 “宝玉总是丢三落四的,我怕年底嬷嬷们对账,少了东西难说嘴。想来大多都忘在林姑娘这里了,所以来取回去。”晴雯简明说了来意。 紫鹃点头道:“可巧,我们姑娘日常就想着这一出,每每宝玉换下的寄名符、披带、扇套、荷包等物,都由我收拣起来了,只等着你们什么时候想起来取。”说着就回房拿东西去了。 “还是林姑娘细心周全,宝玉就想不到这些事。”晴雯见黛玉拆了发髻,正在妆台前摘耳环,不由走过去拿起梳子为她通发。 晴雯站在黛玉身后,两人在镜中相视一笑,黛玉褪下戒指放在妆奁内,笑说:“眼下天都黑了,你才来取,等会子拿个大包袱出去,不怕林大娘瞧见了挂误你,白打一出盗窃官司。” “姑娘真是处处为我着想,我就是想着天黑才好行事。”晴雯向镜内一笑,又低头为黛玉梳发,她的头发柔顺乌亮,把在手里滑腻如绸。 不由想,怪道宝玉的脚总被这屋子给黏住了,林姑娘标致美丽又心巧善良,谁人见了不爱呢。 “便是林大娘巡夜盘问我,我也只说是宝玉外书房的东西,绝不透露是从姑娘这儿搬回去的,省得人嚼舌根。”晴雯早就想好了应对策略。 听晴雯这样讲,林黛玉不由深看了她一眼,暗忖:宝玉长大后,房里的丫鬟也都心高志大起来,却少有真心为他着想的。还有打着为他好的旗号,擅权谋私,做张做智的。这个晴雯,瞧着心比天高,不肯服人,倒是个极忠心的。 前一段心里话晴雯无缘听到,但是黛玉夸她忠心的话,正撞在她心坎上,喜得合不拢嘴。 紫鹃取了包袱出来,见她二人倩影交叠,笑语晏晏的样子,俨然真主仆一般,抿嘴一笑,“反正宝玉的丫鬟也多,他又爱往这边跑。姑娘若是喜欢晴雯,何不向老太太讨了她来,与你作伴。” 晴雯听了正中下怀,将手搭在黛玉肩上,内心切盼梦想成真:“那敢情好,林姑娘快向老太太讨了我吧。我给姑娘梳头簪花,陪姑娘刺绣弹琴。” “我若讨了你,宝玉岂不是天天找我要人?那我可烦死了。”黛玉回身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天不早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省得宝玉夜里醒了,叠声叫你,吵得我们这边也睡不成。” 晴雯心知此事无望,好生遗憾,只得捧了包袱出去,又回头说:“那我明儿再来玩。” 黛玉起身送她到门外,只说:“我老师贾雨村得东宫保荐补了京缺,恰好明儿续弦开喜筵,只怕宝玉还要带你出门吃酒呢,你后天再来吧。” 晴雯答应着去了。 西厢这边关了门,紫鹃伺候黛玉服了药,正收拾着药盅,只听黛玉说:“我身上还没好呢,你怎么也病糊涂了。打我一来,老太太就把你给了我,她待我如宝玉一般,比探春姐妹三个都强。因我请医延药修方煎剂,本就多事,闹得不可开交,底下丫头婆子哪有不嫉恨抱怨的,我若再不知深浅,还张狂得再要晴雯来使,你让旁人如何想我。” 紫鹃叹了一口气道:“姑娘身边就我和雪雁两个心腹,到底是少了,原先林家的丫头们又不好叫上京来。宝玉是个不防头的主,成天在姐妹堆里闹,不知分寸,就怕于姑娘闺誉有碍,多一个人看顾你,我也安心一些。” “劳你费心了,我也并不想在贾府久住。”黛玉将头靠在引枕上,幽幽道:“等父亲身子安泰些,迟早要接我回去的,咱们再将就些日子罢。” 她拈着手里的喜帖子,若有所思起来。 按理说,贾雨村作为林、贾、王三府的话事人,晋升之途应由王子腾上本举荐补个实缺才对。父亲是纯臣,又远在江南外埠,与诸皇子素无往来,为何东宫会突然提携名不见经传的贾雨村升个虚职呢? 东宫太子,只比宝玉大了一岁,就懂得培植势力,离间臣工了么? 紫鹃见黛玉凝神望帖,不由道:“姑娘若也想赴宴,何不跟老太太说。” 黛玉原本称病不去的,转念一想,还是去看一眼的好。 8、吾皇黛玉第八回 贾时飞扶册如夫人,薛文龙饥馋美香菱 贾雨村因东宫提携之故补了礼部京官,只是官高职闲,反倒不如金陵应天府尹有实权,算是明升暗降了。但毕竟东宫名头不小,他虽惶恐狐疑,倒也不至失了方寸。此次扶册如夫人娇杏做正房,特意以续弦之由设馔摆酒,款待同僚,也是一次试探之举。 若贾、王两府欣然赴宴,则无嫌隙,可以照旧往来,他连从前的学生林黛玉都下了请柬,为的就是彰显自己不曾忘本。若两府及林家人不来,那就很可能朝堂之上不得照拂了。 这边贾政与王子腾商榷了一下,摸不准东宫是个什么意思,都推脱忙不去,只交待宝玉去应个景即可。 宝玉原本不赖烦应酬,听闻黛玉有意同行,心头大喜。事无巨细地交待紫鹃替黛玉准备出门的行头,恨不能她插什么钗,戴什么簪都要一一过问。 只是贾母不放心他二人小孩子家家的单独出门,又见凤姐要在家养胎,王夫人、邢夫人各有人情往来。临了把薛姨妈这个闲人请了过来,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路陪同照管二玉。 薛姨妈原本带着丫鬟同喜出门,哪知香菱蹦出来,求请同行。薛姨妈心知香菱渐大了,薛蟠为了求占香菱,在自己面前打了多少饥荒。此时若抛下她去了,难免会被儿子纠缠,倘或在梨香院闹出事故来,岂不被亲戚笑话。思来想去,薛姨妈就将香菱一并携带了。 仕宦勋贵之家都重颜面讲排场,出门会客,没有不盛装打扮的。就连带出去的丫鬟小厮,也专挑模样清俊标致的,方不失世家派头。晴雯就成了宝玉外带的第一人,起先她还百般不愿意妆饰,得知林姑娘也一起来了,立刻撇下宝玉,挤到林姑娘的轿子里去了。 宝玉不想一人独坐轿里,只得猴在马上随轿前行。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贾雨村三进的小院子诚然是不够看的。但是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措办到这样地段合宜、花园齐整的宅院,由此不难猜想他在金陵应天府捞了多少油水。 进了花厅,男女隔湖分席。晴雯见茗烟被宝玉捎带出来,想是不必在圊厕行苦干了,一时心气不顺,扭头又追着林黛玉进了女宾席。薛姨妈怕宝玉少了个人伺候,忙叫同喜去男宾席看顾着。 因为女宾席没有主母周旋迎待,只有管家娘子张罗席面,宾客言谈间就少了顾忌。黛玉听到周围吃酒的女人议论,贾雨村续弦的夫人,原是个丫头立了妾,先头太太去了,又扶了正的,可见是个极有气运的人。 得知新师母竟是丫鬟出身,黛玉听了气闷,“我先师母含辛茹苦伴夫十年,一夕撒手人寰,竟是为她人作嫁衣裳。” 薛姨妈笑道:“我的儿,男子显贵多弃糟糠,世间也少有鳏夫不续的,而况麻雀窝里飞金凤也不是奇闻。凭你是丫鬟贫女,再醮之妇,只要月老的红绳绊住了贵人的脚,终究是大富的命。也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亲朋上下都认准了是一对,偏偏阴差阳错,一个命薄寿短,两个生死相隔,再不能结缡的,可不就便宜了后来人。” 乍听见薛姨妈的这番说辞,晴雯觉得有几分道理,后一细想,她老人家可惦记着撮合金玉良姻,府中上下都知晓老太太更希望两个玉儿配,她此刻说什么命薄寿短,岂不是暗咒林姑娘。 她气上心头,小嘴一撅,贼笑道:“我见薛姨妈颇有感触,必是孀居苦闷,念起先去的薛姨爹了。” 撂下筷子,薛姨妈的脸色登时不好了,黛玉忙伸手去打晴雯:“你这小蹄子,姨妈的事也是你能说的。” 薛姨妈见四围宾客都悄然探头过来,只得讪讪一笑,低头假装抹了抹眼角。 黛玉不由感慨:“麻雀若肯历劫淬炼,飞升成凤那真是好造化。最恨人心险恶,使些鬼蜮伎俩雀占凤巢。只可怜那无家可归的凤凰,无辜受难,有命无运罢了。”她轻叹了一声,却发觉有个人与她一同嗟吁。 原是身后的香菱听了这番话,一时自怜身世,感慨伤怀,又不敢在人前淌眼抹泪的,只好长吁短叹起来。 黛玉食欲不佳,又觉宴席人多气杂,想离席去敞快处坐坐,薛姨妈忙着与同桌贵妇交际,便嘱咐香菱陪同照顾。 紫鹃理应跟着林姑娘的,奈何晴雯快她一步,先跟上去了,只得留在原地,免得姨妈有事找不到人。 黛玉三人走到不远处的歇山半月亭,坐在鹅颈靠上闲聊,谁知廊下远远走来一主一仆,那女主还穿着鲜红的嫁衣,正是黛玉的新师母娇杏了。 走近看时,只见她脸白声粗,一路恨声道:“她们都是二分钱的醋,又酸又贱。我是丫头出身又如何,如今是京官太太了,她们还敢胡唚嚼毛,骂我儿子是小婢养的,真当我是聋子哑子,不敢吱声么!” “太太何必为那起子嚼舌小妇生气呢,改明儿把她们都撵出去,您就心静了。”小丫鬟一路搀扶安慰着女主子。 娇杏气狠了,脚下没留神,在台阶上绊了一跤,香菱赶忙上前帮扶了一把,两人撞了个对脸儿。 心知有人搭了一把手,娇杏抬起头来,刚要道谢,见到那眉心一点胭脂痣,登时悚然后仰,幸而有丫头及时撑住了,她才没跌个大跟头。 黛玉还未及向新师母问好,就见她急脚鬼似地转身跑了,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真不知这女子有何过人之处,也未见得品貌行止比人强呀,怎么就好命的做了官太太呢。”晴雯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耳畔又传来一阵陌生的心声。 “情何以堪,我竟见到了甄英莲!如今我被老爷扶了正,可怜她被拐后为奴为婢。去年判案时,我就向老爷求情,让英莲回甄家找封氏。可老爷为了仕途,讨好贾府和薛家,叫我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如今对脸见了个正着,相隔十年,我一眼认出了她眉心的胭脂痣,她却认不得我这个老丫头了。” 晴雯望向香菱,一时目瞪口呆。 她,她竟认得香菱,而香菱竟是贾太太的旧主!更可恨的是那贾雨村枉为父母官,他认得香菱,竟硬生生见死不救。 香菱嘻嘻拍着手上的灰:“方才那位新太太看着好生面善,像是从前旧相识。” 她的无心之言,更揪扯起晴雯的万千心绪。晴雯满眼蓄泪,又不敢叫人发现,举袖胡乱一抹,撒了个谎说:“我口渴,去门房讨杯茶喝。”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 耳畔是宾客们或讥笑或艳羡或妒恨的杂音,仿佛是命运对香菱的捉弄与嘲笑。她想救香菱啊,可是找谁来救?如何救? 无能为力的虚弱感,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无可挣扎的恐惧感,层层交织,席卷而来。 她意识到自己与香菱其实别无二致,都是无枝可依,无家可归的奴才,一样任凭命运的摆布。始终在苦海沉浮,展眼乏舟,回头无岸。这种倏忽觉知的人生真相,让她陷入了宿命难违的绝望与悲怆中。 黄昏时分,宴席散了,薛姨妈携二玉回贾府,她老人家嘴碎,又把席间所闻与黛玉说了,原来那贾雨村与太子毫无干系,竟是意外提拔,天降喜事也不过如此了。 然而黛玉却意识到,这对贾、林二府可不是什么喜事。其一,东宫突然提拔贾府的话事人,是对贾府上了心,此举意为敲打和试探;其二,通过对贾雨村的明升暗降,实质上削弱贾府在朝堂的政治势力;其三,将贾雨村从金陵调到京城,意味着东宫试图染指江南了,不是江宁织造,就是两淮盐政,若不动江南甄家,那么父亲的官职保不齐也会异动。 她可是从小被父亲假充小子教养,由进士开蒙的姑娘,官场上的事耳濡目染久了,多少也知道三分。事必要其所终,虑必防其所至。1还是先给父亲去信,提醒一下他。 黛玉写完信已到了掌灯时分,见香菱与晴雯两个,还在台阶上坐着翻花绳,笑问道:“你们两个不回去伺候主子,还要在我这儿赖多久?” 晴雯只顾翻绳,努嘴道:“宝玉又喝醉了闹,我不去他跟前闻臭。”香菱则央声道:“好姑娘,你这里又香又暖,留我歇一晚,我明儿再回去。” “什么香啊臭的,你们存心在我这里躲懒,我成藏逃奴的窝主了。”黛玉嘴上满是嫌弃的,到底还是吩咐紫鹃、雪雁去绛芸轩和梨香院讲情,留她们住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莺儿就来把香菱拉回去了,晴雯依旧不愿去对门绛芸轩,抢着和紫鹃服侍黛玉梳洗,又坐在小杌子上无话找话。 “前儿宝玉又重写了绛芸轩三个字,我给贴门斗上了,林姑娘为何不写个匾额也挂在西厢?” 黛玉坐在绣墩上,笼着手炉说:“我又不在此间长住,写什么匾啊额的。”贾府再好也是舅家,怎能久待不去。 晴雯心中怅然,想起今年冬底,林姑爷病重,黛玉就要回扬州去了。而黛玉白天登舟,夜里东府蓉大奶奶就没了,再见黛玉就是明年正月了。而那时的林姑娘,已经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不得不长住贾府了。 雪雁给廊下鹦鹉喂了水,回头说:“上回宝玉还说咱们西厢应该叫绿玉阁。姑娘只说左一个玉,右一个玉,你也玉,我也玉,红也玉,绿也玉的,好没意思。” 紫鹃一边研墨,一边说:“咱们西厢比着东厢,也从‘绛’字好了,叫绛珠轩如何?如珠似玉,又不犯字了。” “打嘴!”雪雁忙走进来,在紫鹃腮边掐了一把:“正犯了姑娘的尊名了。” 林黛玉笑道:“她原不知我名绛珠,你拧她作甚。” 晴雯霍然站起,望着黛玉只是哭…… 9、吾皇黛玉第九回 羞堪言停机训呆兄,怜孤弱咏絮慰骄婢 “我名绛珠,原生离恨天外。” “我送你一窍,开你灵犀一点。” “她是我簪鬓之灵,为我所有,岂容冥界下僚造次来犯!” 被封印的记忆,如潮涌一波波向晴雯涌来,梦中仙子的模样与眼前的姑娘渐渐重叠,融为一体。 耳畔还有紫鹃与雪雁渐行渐远的笑闹声,鹦鹉扑翅,日影东升,一切简单美好,平和温馨。晴雯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来。 黛玉见她一味抛珠洒泪,又不言语,一面拿帕子替她揩眼泪,一面忧心道:“你这丫头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不曾?” 晴雯哭着摇头,喉头哽得难受,她想把前世遭遇和仙子的前缘,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可是张口结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见到书案上有纸笔,又忙跑过去抓起笔写,可是手抖得厉害,才落了几个字,风吹纸飞,翻覆之下又污了笔墨。 她摁住纸再度铺平,狠心咬破手指,蘸血为墨去写,哪知窗外一道惊雷劈下,轰隆一声,只把她吓得扑倒在地上。 冬雷,兆恶。 终于,晴雯意识到这就是天机不可泄露,那些事、那些话,她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否则会遭天打雷劈之刑。 “你先别急,咱们慢慢说。”黛玉将晴雯扶到榻上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虽在此间为客,不是你的正经主子,但咱们好了一场。你放心,若有什么难言之隐,既不能说也不便写的,但凭我一颗心在这儿,总能体悟一二,为你解忧。” 晴雯心中翻腾的泪意,都被林姑娘温暖熨帖的话给抚平了,双眸含泪糯糯地喊了一声:“姑娘。” 紫鹃端药进来,见一地纸飞,忙搁下药碗,去关窗户,嘴里说道:“方才打了冬雷,可把人吓坏了。老太太还嘱咐我们今儿不要出屋子了。” “我来喂林姑娘服药吧。”晴雯小心端起药碗,用汤匙搅了搅,只觉得药汤浓稠,苦味逼人。 又见黛玉身纤体弱,面色惝恍,一想到她自会吃饭时便吃药,一日未断,晴雯也是受过病苦的人,哪能不知其中滋味。又想到黛玉从小失母,不日又将丧父,晴雯更是心如刀绞,疼得难受。 绛珠仙子到人间历劫,竟比我等凡人苦百倍千倍,我受的那点委屈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 晴雯正喂黛玉服药,门口的婆子传:“宝二爷来了!” 紫鹃笑道:“我去倒茶。” 晴雯骂宝玉道:“什么稀客,门槛子都被你踩烂了,也配吃茶。” 宝玉只当没听见骂声,走进屋内连三问:“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昨夜里睡得可安?早起吃的桂圆粥你觉得香不香甜?” 嗅到室内药汤残香,清气怡人,宝玉不禁又深吸了两三口。 “我听闻药中有君臣佐使之说,也论阴阳相配。妹妹的药香我闻得神清气爽,必合了我的阴阳。” 黛玉见他又犯了痴病,转眸笑道:“再香也是药,无论是冷香还是暖香,阴药还是阳药,是药三分毒,哪能贪享。” “你两个早起问灵素呢。”宝钗走进来,搓了搓手道:“宝兄弟岂不闻,那药里不但有君臣,还有母子兄弟,有相畏的,相恶的,相杀的,断不能混吃。” “宝姐姐通今博古,连药理都知道。”宝玉见宝钗今天罕见地靓妆倩饰起来,不由好奇,当着黛玉的面又不便详询,只好问:“姐姐从哪里来?” 宝钗笑道:“从姨娘那里来。你哥哥要纳香菱为妾,我母亲正与姨娘商议,今晚在梨香院,明堂正道地摆两桌酒。” 晴雯登时沉下脸来,端着药碗哼声道:“香菱年纪只怕还没有我大,癸水都未必来了,一年半载都不等,就这么急吼吼地给人做妾!果真是半途拐的野鸭子,没德行的小杂毛,一心巴高望远,脸面不要,廉耻不顾,说出去朱门大户簪缨世家,谁人不笑。” 她明着是骂香菱迫不及待攀高枝,可谁不知道,她骂的是没品的薛家、无德的薛蟠。 宝钗没想到这小丫头尖牙利齿,竟半点情面不讲,一时羞愧无言,左见黛玉一脸愠色,右见宝玉满心怏怏,便知他们都不大痛快,自己红着脸讪讪地走了。 等宝钗离开,宝玉连连嗐声跺脚,怨恨道:“多好个灵秀清洁的女孩儿,也不知前生犯什么罪孽,竟配了那么个腌臜夯货。我为香菱一大哭。”说着就伏在桌上,呜呜咽泪。 黛玉摇头道:“哭倒长城又何用,二哥哥若有胆量,跟老太太一说,把人要过来就是。” 宝玉一哽,再无话说,灰溜溜地走了。 门外袭人一手拉住宝玉,一边勾脖喊:“晴雯,你死在这儿了,怎么还不回去?” 晴雯怒气未消,扬声道:“我死哪儿与你何干,给你们偷鸡戏狗的腾地方,还不乐意么?” 黛玉忙掩住她的嘴,批评道:“晴雯,你造次了。” 晴雯低头不语,面带愧色,心想她今日肝气大逆,一骂二骂连三骂,实在太过张狂了,必然叫林姑娘不喜。 谁知黛玉推开了窗户,对阶下的袭人说:“我留晴雯描花样子,下晌再把她还回去。” 袭人惨白的一张脸,这才回过血来,勉强笑着离开了。晴雯是想把她的事吵嚷得世人皆知,定要把她害死不可吗! 午饭过后,黛玉打发紫鹃、雪雁去歇中觉,只把晴雯留在枕边。 晴雯知道是时候对黛玉说一说自己的心事了,她从床上坐起,斟酌了言辞,方说:“姑娘,昨儿我去贾家门房讨茶喝时,听到了贾太太与心腹的对话。她认出了香菱眉心的胭脂痣,说她本名叫甄英莲,贾太太未嫁之时,就是在甄家做的丫鬟。而她明知道旧主蒙难,竟不肯援手相帮。” 一听这话,黛玉不由大惊,也坐起身来,捧心道:“竟是这样!可怜的香菱,原是好好的大家小姐,被人搓弄了来做妾婢,那拐子合该千刀万剐!” 她本是一颗七窍玲珑心,转念又想到:“贾太太忘恩负义,只怕我老师也深知内情,却为了讨好薛蟠,攀附贾府,故而未将香菱送还本家。” 晴雯原想她若说了贾雨村遮瞒真相的事,会让黛玉生恼,毕竟他们之间还有二年师生情分。如今她先主动点破了这一遭,倒让自己排遣了愧意。 “我就是知道了这事儿,心头像压了块大石头,又气又恨又无奈,只怨自己无能,救不了香菱。眼看着香菱今夜就要做了薛霸王的人,我的一颗心都要碎完了。”晴雯捂脸大哭起来。 她也想求黛玉救香菱,可是细想一下,若事有变故,要横生多少是非。一则开罪了薛家、贾家、王家;二则师生反目,主仆成仇;三则香菱家中只余寡母,若无庇护,纵然回家也难得太平日子。盘算下来,竟是四五家人都不得安生了。 “晴雯,别哭了,咱们可以救她的。”只见黛玉递了条帕子给她,催她下床,“你去请宝姐姐来,说我有要紧的事与她相商。” “可是,这样做岂不得罪了薛家?”晴雯担心宝钗为此事失了颜面,会对黛玉不利。 黛玉笑道:“你放心,此事虽牵连甚多,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先将香菱保下,使个缓兵计即可,剩下的再从长计议。” 见黛玉神色笃定,胸有成竹,晴雯破涕为笑,合掌念起来:“我的好姑娘,真是救苦救难的仙子。” 梨香院中,宝钗正在屋内拧轴纺线,见哥哥薛蟠醉酒回来直嚷着叫香菱,心里更不自在了,咬牙道:“别喊了,人我卖了。” 薛蟠一听,立时酒醒了一半,急得满地乱跳:“妈还说今晚留着给我做妾,你怎么就私自卖了,卖哪儿去了,我给买回来。” “人都说香菱年岁尚小,不能服侍。”宝钗将手里的纺车丢下,“如今你公明正道要摆酒纳她作妾,讲究一点的人家都笑话我们。咱们傍人屋檐下,凡事该谨慎些,还是缓两年再说吧。” 薛蟠气燥如火,哪里肯缓,只当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胡乱骂道:“定是哪个眼红脸酸的王八蛋赃派我,香菱是老子花钱买来的,服侍我天经地义,什么大不大小不小的,马王爷不管驴事,谁管我的闲,我就打死谁。”一面高声叫嚷,一面扬着马鞭要打人。 吓得薛姨妈忙跑过阻拦,恨骂道:“作死的畜生,你赤眉乌眼的打谁去。你妹妹劝你都是好话,你再忍耐些时日罢了。” 眼见快到手的肥鸭子,就这么跑了,薛蟠哪里甘心,但家里的娘们儿左一句右一句苦劝,他除了坐在院子里干瞪眼,也没奈何了。 一时瞥见香菱还猫在墙根下,悄悄探头出来观望,薛蟠心里一乐,寻思着:敢情她还在呢,都是妈说要整饬劳什子酒席,搞出这阵仗来,难怪叫人眼馋嘴碎的。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着酒劲儿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香菱还不是我屋里人,凭人说嘴去。 10、吾皇黛玉第十回 谈避谶黛玉禳恶祥,切脉息晴雯知痼疾 晴雯走到梨香院外,恰听到了薛蟠的恶毒心思,更是义愤填膺了,想起上辈子薛蟠纳了香菱,也不过新鲜了半个月,就当她是脚下泥。 这样的糟污汉子,命案在身,成天为非作歹,合该断子绝孙,哪里配娶妻纳妾。 原本想等那呆霸王出门或者回房挺尸去,再进去找宝钗,奈何他偏就守在院子里,不挪位置。 晴雯只得迈进去,扬声道:“宝姑娘,我们姑娘有要紧的事找你呢。” 薛蟠腹中正咕咚着坏水,乍见一个俏丽窈窕的小鬟进来,那模样好生标致清秀,柳眉凤眼,粉面桃腮,堪比六月的水芙蓉,脸上光洁莹润,仿佛能掐得出水来,再多的他也形容不出。只觉喉头滑动,咽下许多涎水,已把香菱扔到了脑后头。 晴雯狠瞪了他一眼,扭过脸去。 宝钗走出来,正见着亲哥的丑态,越发难堪,拉了晴雯就出了梨香院。 她知晓这丫头脾气暴躁,若是因他哥哥冒状了,又骂出什么好赖话来,那她可就没脸了。于是转话头说:“你方才说你们姑娘找我,可是故意刻薄宝玉的话。” 晴雯一时哑然,她心里早把黛玉当成自己的主子了,“我们姑娘”顺嘴就溜了出来。 “哪里,我说的是林姑娘。”晴雯解释道:“我们奴随主性,宝玉对林姑娘千好万好,我们自然也把林姑娘视为主子。” 宝钗心中微动,一面走一面笑道:“我留心瞧了些日子,你们哥儿对姐妹们都好,对你们这些丫头更是好上加好,怪不得府里都说宝玉房里个个副小姐。” 晴雯听她的口气,似醋非醋,似讽非讽,总之听在耳里不舒服,冷笑道:“这副小姐谁爱当,凭她当去,将来总有散的一天。” “瞧你这口气,倒是那屋里有谁惹你受气了,莫不是宝兄弟冒犯了你?”宝钗揣度道。 晴雯横眉道:“奴才受主子的气是天经地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 见她如此反应,宝钗已料定是宝玉之错,“他一个呆性少爷,你和他怄什么气,还赌咒发誓地要出门子,我做个和事佬,替他赔不是。” 晴雯一时哑口,心想:我何曾和宝玉怄气,何曾闹着要出门子?怎么话到她口里,就变了意思。 黛玉已在老太太、太太、凤姐那里打了前阵,又担心香菱,走到半道上迎晴雯她们。 不防听到宝钗调三斡四的话,不由暗想:晴雯这傻姑娘,三五句就落进人家的话套子里去了,看我替你弹压她。 晴雯听得心头一喜,乐颠颠地跑上来,忙将黛玉搀住。 黛玉扶着晴雯,抿嘴一笑,而后道:“怪不得今儿打冬雷了,连宝姐姐这样的好人,都苦口婆心替别人教起丫鬟来了。姐姐家里纵有喜事,漫天撒糖前,也要先甜了自己的嘴不是。” 这分明的刻薄话,只把宝钗气得脸红,又自知理亏不好发作,只得生忍了,忙问:“妹妹找我有什么事?” “还请姐姐到屋里说罢。”黛玉扬手作请,身姿挺拔,风度卓然,不见方才小女儿的尖酸态。 宝钗沉心,一时想不到是何事,不由也肃了容。 黛玉与宝钗对面坐定,开诚布公地说:“方才老太太说了,冬雷不祥,年底不宜婚嫁。还请宝姐姐回去与姨妈商议,纳妾之事暂缓一年。若非纳不可,也可先举家搬离贾府,去贵府上自行操办。 再则舅母也思香菱命苦,恐是前世积孽太重不能自偿,所以拖累你们又是背官司又遭骂名的。若不放她在我这里,抄一年佛经消消罪衍,只怕来年你们还有倾家荡产的凶险。” 晴雯刚捧上茶来,就听到宝钗抽了一口长气,怔在那里,难以驳证。 听了林姑娘这番机锋外露的话,晴雯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薛家人势弱,需依傍贾府庇护,断不肯为一个小小的香菱搬出贾府的。更何况宝姑娘最爱惜羽毛,平时众人也不会在她面前谈及薛蟠的罪过,如今黛玉公然昭布出来,还打着为薛家好的旗号,她哪里还有回绝的余地。 宝钗扶桌站起,无精打采地说:“知道了,我这就回去说。” 她本不赞同薛蟠这么早就纳妾,早有劝阻之意,没曾想倒让人反将一军,凭白受了这一通埋汰羞辱,难免满心气忿。 “慢着!”黛玉叫住她,伸指在桌上的一叠熟宣上敲了敲,“姐姐先回去派人收拾了香菱的衾褥妆奁,顺道喊她这会子就过来抄经吧,舅母掐着念珠,一日都少不得。” 宝钗勉强扯出个微笑,答应着去了。 晴雯见林姑娘旗开得胜,宝钗铩羽而归,不由得陇望蜀,“好姑娘,我也想长长久久在这屋里陪你,姑娘也替我想个话由。” 黛玉瞥她一眼,指着对面绛芸轩说:“这还不简单,你只叫宝玉跟舅母说,怕香菱独自抄经面薄难堪,伤了亲戚情面。派你小晴雯添香作陪,也为他消灾积福,舅母哪有不允的。” “我的好姑娘,你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晴雯喜得拍手叫好,立刻就往门前跑,转身又兜转回来,满心苦恼:“我虽识得几个字,只没拿过几次笔,要抄一年佛经,苦哉苦哉!” 黛玉笑道:“佛祖面前岂可欺诳,只说抄一年佛经,又没说一天抄几篇,诚心一天抄一个字也叫抄。” “阿弥陀佛,我的姑娘真真实诚君子也。”晴雯心领神会,双手合十,虔心拜了数拜,而后雀跃地跑到绛芸轩去了。 “晴雯这小蹄子又兴头什么呢?”平儿掀帘进来,对黛玉说:“方才王太医给你琏二嫂子安胎,等会子他就过来给你请脉。” 黛玉笑问:“琏二嫂子可好?肚里的小侄儿可好?” 平儿笑道:“都好着呢,劳姑娘费心了。”说着把手里的一盒子湖笔递给了紫鹃,“姑娘要的抄经笔,我也送过来了。” “多谢平姐姐了。”黛玉知道凤姐安胎,平儿最是繁忙,也不多款留,好生送她出去了。 晴雯与宝玉絮叨完要陪香菱抄经的事,回转这边来,只见室内一片静寂,丫头们都避进耳房,婆子们也个个都敛气屏息,一声儿也不言语。 她不由放轻了脚步,拂开绣线软帘,王嬷嬷守着暖阁幔帐,太医王济仁正坐于绣墩上,三指搭在盖了绣帕的半节手腕上。 王太医凝神诊过了两只手,拈须沉吟,半晌才道:“小姐的药还照旧吃,不必加减汤剂,只防着冬春交季的时候,不要感了风凉。” 立在床头的王嬷嬷面色一松,称谢连连,她却不知王太医心里想的是:“观情状,小姐先天不足,寸脉弦迟无力,心气虚损,关脉独洪,热盛伤阴。积年累月以汤剂药丸吊命,病中久虚,药易伤脾,不得营养,长此以往只怕红颜夭寿。此等宿疾,我叔祖王君效的针灸术本可根治,可惜男女大防当前,我不好向史太夫人张这个口。” 听得晴雯瞳孔一震,目光转向帐中依稀的身影,手指不由紧攥了软帘。一开始听到红颜夭寿,她心如针扎一般疼,后来得知林姑娘的病针灸可治,她又重燃了希望。 既然男大夫不能施针,那就找女大夫施针,若没有女大夫能施针,她就做那个女大夫! 是了,她只要学成了这针灸术,治好了林姑娘的病,老太太必然欢喜,定会将她送与林姑娘差遣,到那时她与林姑娘朝夕相伴,哪里还用忧心性命前程。 晴雯下定了决心,再无颓然之气,殷勤地扶了王太医的手:“我送王太医出二门。” 太医王济仁年逾不惑,而今被一个俏丽标致的小鬟搀扶,欢喜心是有,只略不自在。王嬷嬷是黛玉的奶娘,最是讲规矩的人,连忙阻拦道:“自有婆子们送太医出去。” “婆子们打前走,我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不过陪老大夫走几步路,问些下火的药,省得人家说我成天吃炮仗。”晴雯故意说俏皮话,把自己年纪往小了说。 王嬷嬷笑了笑,想着一路有婆子跟着差不离的,便允晴雯随行了。 晴雯蹭到王济仁身边问:“王太医我极擅针线,听说针灸也用针,只不知治病针人要学多久?” 王济仁只当她玩笑话,摇头晃脑地道:“学针灸要先通医理,没三年功不成,其次要识七百穴,没三月功不成,最后还要上手炼,没千日功不成。” 这不得六七年功夫,晴雯扳指头一算,等她学成了都二十岁了,林姑娘那时也十九岁了。 她握紧拳头,笃定地说:“王太医师承名门,既得了您的灵丹妙药,我们小姐一定长命百岁!” 她眼巴巴地盼着王太医在心里说个“情”字,告诉她那些汤剂药丸,能支撑林姑娘至少到半百之岁。 王济仁虽然笑着点了点头,含糊地说了一句:“人各有命数,一岁不错的。”他暗忖:若能情志平和,宽心豁达,不嫁人不生养,那心脏有缺的小姐能活到二八年华就不错了。 晴雯听到“情志平和”之后的话,瞳孔骤缩,惊得差点站立不住。林姑娘心脏有缺,是为我开了灵犀一窍的缘故吗?她喉头发堵,泪如雨下,心头涌起一阵阵酸痛,两脚像压了大石上去,变得万分沉重,再也迈不出一步。 她恍惚被人擦着肩膀绊了一下,只见鸳鸯匆忙拉着平儿,边走边说:“林老爷来信了,说是身染重疾,老太太叫琏二爷打点行装,速择日期,送林妹妹回扬州去。” 晴雯心中一颤,扭身就往西厢跑去。 11、吾皇黛玉第十一回 减父疾恭书维摩诘,盼良医献技哆罗呢 因黛玉要回扬州去,西厢里丫鬟婆子登时忙将起来。黛玉一面吩咐雪雁打点长行的衣履衾褥,一面亲自检视药材、药戥、药筛等物,一面又让紫鹃籍册各色土仪,一面嘱咐留守的婆子,勿忘照看廊下鹦鹉、园中花木。 晴雯无所适从地站在其中,看着众人各自奔忙,觉得自己碍手碍脚,毫无用处。她眼下既不能阻止林姑娘南下,又不能让林姑爷不死,终究是不能与林姑娘长处么? 恰时,莺儿、臻儿抱着铺盖行李,将香菱送了过来。莺儿才知黛玉要走,不由问:“林姑娘要走了,咱们家香菱可怎么办?” “不妨事,她依旧住这里,我已经安排好了。”黛玉将手头的事放下,拉着香菱坐到榻上,“半月后要回家侍父疾,不能与你久处。你也不必慌张,年底不用上学,我请了三姑娘、四姑娘与你同住西厢。三姑娘善书,四姑娘崇佛,正好伴你抄经。” 香菱虽不甚明白,林姑娘为何莫名叫她来抄经,但能借此暂离薛蟠的魔爪,她早在心里千恩万谢了,只不便说出口来。 莺儿又拉着臻儿的手说:“她叫臻儿,是服侍香菱的丫头。”这丫头原是等香菱开了脸,才能给她使唤的,眼下为了给薛家挣脸面,提前将她送过来。 知道香菱本姓“甄”,黛玉不由问:“哪个真字?” 香菱拉着黛玉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这字笔画虽繁,可我喜欢这字音,又取善果臻身之意,只求将来美中臻至。” 黛玉望着她秀丽的侧颜,光洁明媚,如枝头春杏一般,眼眸清澈绽光,唇边笑意微漾。眉心一点胭脂痣,透着纯真超然的灵气。 忽然想,她的内在遗世独立,从未被红尘浊流染污过,记不记得本姓又何妨。 屋里的东西渐渐归置妥当了,香菱的住处也安排好了。黛玉从贾母处吃过晚饭回来,香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讲文论诗,什么平仄虚实,什么摩诘青莲。 晴雯见她二人谈兴渐浓,逸致横飞,大有彻夜通宵的意思,不觉拉长了脸,三不五时催她们睡觉。 好容易西厢人静了,晴雯倒睡不着了。还有十几天林姑娘就要走了,她一个人还在西厢待着有什么意思呢。 她要想个法子陪林姑娘下扬州,既然王太医的叔祖能救林姑娘的命,那他必然也能救林老爷的命。只要林老爷长长久久地活着,林姑娘的苦就能少一大半了。 晴雯左思右想,心里有了主意,起身点灯,打开针黹盒,找出一把西洋银剪子,先把蓄了多年的指甲剪去一半,而后捋了金线来劈,只把一根线细劈了二十四丝。 次日起黛玉与香菱就开始白天斋戒抄经,晚上讲谈诗词。因黛玉心忧父之疾,香菱苦诵摩诘诗,两厢合计倒是抄《维摩诘经》最恰切,毕竟经文中维摩居士得病是假,以病启智是真。 独臻儿为她们铺纸研墨,添香点灯,而晴雯却诸事不管,饭也不吃。她到针线房借了大绣架,并找平儿支领一匹上贡的大红哆罗呢,一心一意操持手里的活计。整个西厢静得落针可闻,宝玉见了都不敢打搅。 晴雯手不离针,眼不离丝,只是饿极渴极累极了,才肯吃喝休息,如此夜以继日一直忙活了十二个昼夜,手里的活计才大功告成。 她一双眼酸到看人都显了重影,然而一刻也不敢闭眼休息,将哆罗呢从绣绷上放下来,仔细包好,由凤姐带着两个人抬到了贾母面前。 凤姐尚未显怀,今日梳了攒珠髻,鬓间点翠生辉,精神头极好,她笑盈盈地对贾母说:“老太太,我才琢磨着下月腊八是宫里老太妃的寿诞,要送什么礼好,苦恼了好些日子。晴雯这丫头就亲绣了一块团花摩尼珠的哆罗呢地毯,您瞧瞧这手艺,比燕京八绝的盘金毯都不差了。” 贾母心头一喜,连忙叫鸳鸯架上眼镜,亲自抖开地毯一看,只见光彩射目,设色精妙,丝理圆转,细密得一毫针迹也不露,堪比旷世稀珍的绣作。 “好!好!好!”贾母连说了三个好字,吩咐鸳鸯将盘金毯搁在金丝楠木匣子里收好,拍手笑道:“这不比那俗金俗玉悦目多了,又尊贵又体面,太妃娘娘定会喜欢。” 凤姐指着跪在地下的晴雯说:“老太太你调理出的小能人,为了捯饬这地毯替咱们尽孝心,两眼都快眍?了,你老人家还不把您那宝贝匣子抬出来赏下去。” “赏!”贾母高兴极了,真让鸳鸯去开螺钿匣子。 晴雯见时机刚好,忙叩首道:“老太太,我绣这地毯不为求赏。我听王太医说,太医院正堂王老爷专能治沉疴重疾,林姑娘忧心林老爷的病,这十数日在屋里虔心抄经,孝感天地。我这才斗胆求老太太进宫献礼之时,求一求太妃娘娘,延请太医院正堂王君效老爷下扬州给林老爷治病。” 贾母、凤姐颇感意外,互相对视了一眼。 凤姐慌忙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又埋怨晴雯:“你这丫头竟存了这么大的主意,事先也不与我通气,只怕林丫头那里也一点儿不知。 你年轻少见识,不知正堂老爷那是只给皇上太子诊脉的,一般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想请他看病,都只能去太医院排号等班。正堂无旨不出宫,老死不出京,咱们家哪有那么大体面请他出长差呢。” 晴雯身子一歪,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得一良医竟是这样艰难。 贾母见着可怜,叹道:“真是实心眼的好孩子,也真难为她想了。” “可怜她孝心诚,不枉老太太往日疼顾她了。老太太还是多赏她几件好东西吧。”凤姐擦了擦眼泪,想到晴雯这回出力,替她省下了至少三千两银子的开销,自然帮她多说几句好话。 晴雯又俯身磕头,仍旧不要赏赐:“老太太要真想赏我什么,不如准许我陪林姑娘下扬州去。”她一时想不到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心头一热,脱口而出:“我……舍不得她走。” “真是痴丫头,林妹妹又不是一去不回,你才从太太那里得了恩典,陪姨妈家的香菱抄经,这会子又要下扬州去,太太只会怪你误事。” 凤姐也是纳闷,这丫头不要金啊玉啊的,只要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也和宝兄弟一样痴癫了不成。 贾母摘了眼镜,沉声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原是我不许他们胡闹,太太才特叫他们安分守己,你只管跟了林姑娘去,好去好回。让他们在这里费笔费纸,白吃白住已经便宜了,还要人陪呐,让他们自己消罪去!” “谢老祖宗恩典!”晴雯感激涕零,慢慢松心了,虽然请不到王君效为林老爷续命,但至少她能在林姑娘最悲伤的时候陪着她。 贾母赏赐给晴雯的金银钗钏、彩锦丝线陆续搬到西厢的时候,黛玉才知道,晴雯这妮子背着她干了这么一件大事。 她感动之余又是后怕,幸好她无缘在太妃面前妄言,嗔怪道:“唉,你这丫头做事不经脑,且不说我父亲离京六七载,陛下未有荣恩,而今外祖家在阁中也无人了,你替我开这个口,不是张狂无知是什么。” “好姑娘,是我错了。”晴雯又是委屈又是不甘,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我只是想林老爷快些好起来,姑娘也少担心虑后的。” 黛玉心中情愫涌动,将她轻轻拥住,安慰她道:“你对我的心,我知道了。以后但凡有这样的事,你千万不要自作主张,我虽不智,大略还晓些人情事理,你多与我商量,我断不会叫你吃亏犯错的。” 晴雯默默点头,心下大安。 这天夜里,贾母辗转半宿,睡得不踏实,虽然晴雯求医的念头太过异想天开,但不失为一条生路。 林家若再没了林如海,不但林黛玉从此无依无靠,贾府于仕途上也等于断了一臂。她已经老了,撑不了几年,若不为子孙前程铺路,还要这老脸皮子有何用,少不得豁出去碰一碰了。 翌日清早,宝玉与黛玉来贾母处请安,贾母就拉着黛玉的手说:“我已经写了帖子进宫求觐甄太妃,太妃娘娘祖籍江南,与你也算同乡,若太妃肯见咱们,咱们就一同进宫去。顺便也带晴雯那丫头见见世面。” 黛玉是何等玲珑心窍之人,听到贾母要带她进宫,便猜到了是让她“缇萦救父”。看来晴雯的一片赤诚,还是打动了老太太。 “老太太,林妹妹不过两日就要走了,你还拉她到宫里去拜会,我岂不又少一日见她。”宝玉十分不乐意,心里的埋怨就暴露了出来。 贾母叹息着摇头,这个傻孙子,一点儿都不省事,连个丫头都不如。 永安殿中,许姑姑接了贾府史太君的帖子和团花摩尼珠的地毯,惊叹不已,忙向甄太妃请示。 自太上皇后以下,甄太妃就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太妃了,圣寿上皇最是宠爱她。 甄太妃出身江宁织造甄家,年轻时便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她容色昳丽,惊艳绝伦,又在宫中养尊处优,摄生得宜,因而年逾六旬,依旧美丽如昔。 她平生只一件憾事,不是从五凤门抬进来的中宫皇后,至死不能穿大红。当她看到大红哆罗呢毯时,早被那鲜艳的颜色,精湛的绣工所心折。 她是不能穿大红,但是能把大红踩在脚下。 “明日就让史太君进宫觐见,我还要见一见这绣作的工匠。” 12、吾皇黛玉第十二回 永安殿恨眸窥玉颜,长乐宫苦泪忆慈亲 寅正一刻,天还未亮,贾母就起床梳洗,鸳鸯伺候她穿了一身落栗色的哆罗呢圆领大袄,围了衔玉双鞓带。一见黛玉狐裘玉袄素雅矜贵,姿仪卓然。晴雯丫髻金冠红袄蓝裙,娇俏大方,贾母微微颔首,携二人坐车前往宫中。 宫规礼仪贾母已经亲自教给了二人,如何应答太妃问话,一字一词都商榷琢磨过了,宁少勿多,就简舍繁。 一路马蹄哒哒,车轮辘辘,贾母在车中闭目养神,晴雯坐在小杌子上给贾母捶腿。黛玉坐在贾母身侧,打开怀中珐琅珍珠怀表看了看时辰,这是宝玉早上硬塞给她的东西,无非提醒她早去早回。 西洋国进贡的哆罗呢,一匹价值一二百金。公侯贵眷穿在身上是极大的尊容体面,而宫里的哆罗呢却只是拿来垫脚的,这就是权力的次第阶差。 虽说此次进宫求医,是尽人事听天命。事实上,黛玉如何不知,只有站得越高,权柄越大,能尽的人事就越多,老天才肯为你开路。 在太和门外等了半个时辰,贾母三人才得甄太妃拨冗接见。 永安殿内那条团花摩尼哆罗呢毯正铺在太妃的主位之下,足见她是十分喜欢的。 毯中宝相花与摩尼珠错落相间,寓意福禄寿喜,雨露绵延,又不失圣洁高贵,无与伦比。四隅之花,繁复精密,赏心悦目,莲花清艳灵动,牡丹雍容妩媚,正合了甄太妃浓淡相宜的韵致,可谓绽光夺目,勾魂摄魄。 晴雯之礼,正送到了甄太妃的心坎上。 甄太妃见到贾母躬身欲拜,连忙下席搀扶,亲切地道:“老姐姐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份虚礼。” 二人叙过寒温,黛玉与晴雯给太妃磕头。 “快请起。”甄太妃忙让宫娥将她们扶起,赐座上茶。 黛玉接过茶盏时,南窗之外好像闪过一双锐眼,戾气横生,让她不由脊背发凉,纤指微颤。 甄太妃见了黛玉晴雯二人之容貌,一时目露惊艳,不禁感慨道:“我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偏这一主一仆小小年纪仙姿风逸,灵气逼人,倒像明月携了海珠化生人间,比你们家衔玉而诞的凤凰哥儿还出色呐。” 贾母连忙陪笑道:“岂敢谬承娘娘嘉奖。” “哪里是谬奖,分明的美人坯子,半点不假的。”甄太妃拉着黛玉的手,细细问过年岁、家乡、喜好,黛玉留心答了,甄太妃得知她来自姑苏,更是欢喜,直接将腕上温润欲滴的翡翠手镯套在了她的手上。 她又问晴雯使用了何种针法技艺、花了多少功夫绣成了这地毯,晴雯也口齿清晰地答了,得到了二百金的赏赐。 “真真珠玉相生,芙蓉并蒂也不过如此了!”甄太妃啧啧称奇,拉着她们的手舍不得放:“老姐姐不如把她俩放我这儿,陪我住到过年吧。” “太妃抬爱,实不应辞。”贾母客套了一句,稳住心神,知道机会就只在自己这一句话上了。“可怜玉儿之父,我婿林如海身染重疾,沉疴难愈,只怕非正堂妙手,不能绝其本根,她明日急要回扬州探父,不能陪侍宫中,还望太妃娘娘慈心鉴原。” 黛玉不确信身后是否有人轻哼了一声,一时狐疑心起。 听了贾母的解释,甄太妃这才恍然,她起初原以为贾太君先养废了一个贾元春,困在凤藻宫做了数年无恩无宠的女史。于是想给外孙女入宫承宠铺长路,没曾想是求医来了。 太医院正堂王君效之名,也是只效力于君王之意,没有帝王之命,谁也差遣不动。 她思忖半晌,正色道:“我知道老封君的意思了,求医之事我只能代为传达给陛下,至于能不能成,我并不能作保。” 能递话到宣隆帝耳边已属不易,贾母心头一松,带着黛玉晴雯屈膝伏拜:“无论成与不成,贾家、林家都承娘娘的盛情大恩。” 宫女忙将她们扶起归座,又上了芙蓉糕、莲花饼等时新小点。 “我素来崇佛,这团花摩尼纹很合我心意,不知你两个从何处想来?”甄太妃好奇问。 黛玉看了晴雯一眼,微笑道:“我听闻浮图之慈悲,救生最大1;摩尼之喜舍,扶危最高。太妃娘娘深仁厚泽,志洁行芳,慈悲喜舍自然与团花摩尼纹最相宜。” “哎哟哟,你这话只怕没把我捧成到摩诃萨陀了。”太妃开怀大笑,手中撒漫似的,又赏赐了黛玉一顶镶珠嵌宝芙蓉冠,赐了晴雯一副翠玉水滴耳坠子。 在一片言笑晏晏中,一声微不可察的“嗤”声,又被黛玉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起先还只是怀疑,眼下她已经确信,自己正在被人不怀好意地窥视着。 而那个偷窥者,头上戴着玄青绉纱爪拉帽,发总束于囊中垂于身后,穿一件真红缂丝衮龙袍,腰系方玉蹀躞带,带中悬着一柄鎏金千里镜,外罩凤羽缎面红狐裘里的鹤氅,登着鹿皮绀底小朝靴。 正是今上钟爱的皇太子禛钰。他立在南窗下,窥望永安殿座下的金钗少女,无论她颦笑坐立,他始终流眄相随,一瞬不落地看了半个时辰。 “殿下,快走罢,再不走就撞个正着了。”太子心腹章明压低了声音说,他警惕地左右顾盼,唯恐被人发现。 然而禛钰除了一双眼珠子,直随少女的裙摆转,脚下鹿皮靴硬像生了钉子一样,纹丝不动。 直到永安殿内少女拜辞太妃,扶着外祖母款款踏出殿来。禛钰才慌忙惊醒,捧着一颗扑腾乱跳的心,转身如猫一般蹿房跃脊,悄无声息地跑了。 章明只慢了半步,竟在后头追撵不及。果不其然,半刻之后,他又被太子关在了长乐宫门外。 长乐宫是三年前薨逝的孝敏先皇后的故居,此间无人居住,只有宫娥太监每日清扫,竭力维持着皇后生前起居生活的原貌。 宫中正殿悬挂着孝敏皇后的巨幅西洋绘影,画中女子冠带整肃,裙裾飘拂,容颜鲜明婉媚,姿仪惊艳端方,唯独颦眉愁眼,略显悲凄之色,却又宛然如生。 “娘亲,我今日见到仇人之女了,不过侥幸与您三分相似而已,到底东施效颦罢了。”禛钰挺直了脊背跪在绘影前,指天发誓:“钰儿向您承诺,一定不会教她余生好过,十年长恨,我会一天、一时、一刻不少的,都还给她。” 旭日东升,三交六椀的窗棂被染上了斑驳的光影。禛钰掀袍起身,望向飞檐下的铎铃徐徐敛眸…… 他垂睫的一瞬,眼泪悄然滑落,心头也渐渐泛疼起来,儿时灰白的记忆沉渣泛起,又涌入了他的脑海…… 十三年前的一天,他发现母亲披头散发伏在榻上哭泣,滚珠的眼眸中,褪去了往昔的明媚与骄傲,唯余一片迷惘与绝望,她凄然地问不满两岁的儿子,“钰儿,你可知你父皇赐我徽号孝敏是何用意?” 那时的禛钰尚在孩提间,但他聪明绝顶,有过目不忘之能,摇头晃脑地说:“父皇说母后夙著温恭,孝敬无违,穆处兰掖,灵慧敏博,堪配孝敏徽号。” 看到母亲破涕一笑,他还以为自己答对了,浑然不知那些溢美之词,于母亲而言,却是字字锥心的讽刺。 皇后摇了摇头,长眉深蹙,“不是‘孝敏’,而是‘肖敏’,你父皇之所以抬我进五凤门,只是因为我长得像荣国公府的千金贾敏,你父皇睡里梦里都念着她的名。而我呢,不过是贾敏的替身而已,是你父皇退而求其次的赝品。” 那时的他对这些懵懵懂懂,往后的日子听到父皇母后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与之相对的是父皇招纳的嫔妃相继而至。偌大的长乐宫从此再不见一声笑语,成了凄冷阴郁的长忧宫。 而他病榻上的母亲,从抑郁不忿到以泪洗面,从茶饭不思到水米不进。十年间,对比他一天天长大长高,华发悄然爬满了母亲的鬓角,眼睛也快哭瞎了,嗓子也嘶哑了,只有苍白的面色和日渐消瘦的下颌,默默替她诉说着半生的委屈与不甘。 “殿下,林小姐已经出了永安宫,拐过右掖门往凤藻宫方向去了。”章明见太子滞留两刻都未曾出来,只得扬声提醒。 “知道了。”禛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甩袖袍踏出了长乐宫。 “甄太妃素与继后不睦,她去凤藻宫做什么?”禛钰边走边问。 章明解释道:“贾府史太君的嫡长孙女尚在凤藻宫做女史,估计是往那儿探亲去了。”又抬眼问太子:“殿下要遣人面斥否?” 毕竟未经懿旨通传,外命妇不得私见女官。 “不必了,史太君到底在父皇跟前有几分薄面,不能教她难堪。”禛钰嗤笑道:“荣国府真没能人了,攀龙附凤都只能窝在清灰冷灶台上,只怕贾家女儿连我父皇的面都没见几次。他们家也就甄太妃那儿还有点礼上面子情了。” 继后就是个中宫摆设,摆设的女史就更无存在感了,根本不足为虑。 “等她们出了凤藻宫,你找个人把她们领到通禅湖畔的翠玲珑里去。”禛钰将狐裘鹤氅一扬,捻了捻小指上的金刚石尾戒,眸色沉如浓墨,“孤要让她们惶惶如牢篱之犬,急急如干岸之鱼。” 13、吾皇黛玉第十三回 忍寂寞凤藻待时运,受欺辱奇门出宫闱 凤藻宫偏殿中,贾母黛玉与元春叙过温寒,贾元春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拉着祖母的手久久不放,“祖母,我在这儿苦熬了八年,父亲何时才能接我出去……” “我的儿啊,再等两年罢了,你父亲仕途久无寸进,你林姑父偏又病了,咱们贾家不得不靠你撑了。”贾母抚着她的肩头,像是安慰又像是施压。 元春一味摇头,她实不愿在这金笼子里久待,“继后无宠,陛下初一应卯时,我又不得在近前伺候,祖母教我如何撑?”她心中满溢委屈,一腔积怨愤懑脱口而出。 贾母见安抚无果,也只能多温言两句,塞给她一沓银票以示关怀,元春却怄气推辞不受。 拉扯间,黛玉怕贾母为难,走过去对元春说:“大姐姐,黄河尚有澄清日,岂有人无得运时。1等得久了,三家尽归司马懿。” “三家尽归……”元春听了不由口中默默念诵,她从小通文知史,哪里不知这意思,终是平心镇定下来。 因本朝出了位圣寿太上皇,今上宣隆帝又续娶了一位皇后,后宫妃嫔就划分为三大阵营。一派是以太上皇后为首的老宫妃,一派是效忠孝敏先皇后的旧嫔妃,还有一派是继后手下讨生活的新嫔妃,这三个阵营的女人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倒真有几分三国争霸的味道。 元春不是蠢人,慢慢也回过味来,贾母于是宽心,又叫来元春的心腹丫鬟抱琴,叮嘱了好些话,抱琴一一应了。 得了贿赂的小黄门催促她们时辰到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贾母知道无召久滞宫帷,形同谋逆,不得不狠心与元春泪别,带着黛玉与晴雯往出宫甬道上走。 迎面走来一位管事太监,只听他满脸推笑地说:“史太君留步,宫中贵人款待您去翠玲珑小憩,申时一刻赐软轿送您出宫。” 闻言贾母心头一喜,她年迈体衰,在宫中行走了许久,正是脚酸腰软的时候,因而不疑有他。只当是甄太妃的恩典,带着黛玉、晴雯两个,跟着公公绕去了翠玲珑。 翠玲珑原是江南园林中一种独特的建筑造景,通过曲折回环的走道,将三个方形的房间角部相连,形成一个既三房独立又互通的区域。贾母许久未曾进宫,还不知何时皇宫大内也造了这样的景。 此处临湖,风景优美,翠玲珑中备有书籍茶点、灯烛妆镜、甚至还有软榻衾褥供人休憩,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座钟上才到未正,我在这里小睡半个时辰,等着娘娘的软轿来接。”贾母着实累了,吃了糕点果腹,又喝了半盏茶,不久就倒在枕上睡了。 黛玉并无胃口,只坐在玫瑰圈椅上翻看一部《昭明文选》。 晴雯休息了片刻,见此间无有宫娥太监服侍,就少了拘束感,吃了一碟点心,而后四处观摩打量。正欲推窗看湖景时,竟发现一排窗槅都打不开,直到她推到门边,竟然连唯一的出入口都被封死了。 “姑娘,我们好像被人关在这里了!”晴雯又见四下无人,心中警铃大作。方才管事太监显然只是个传话的人,不知内里详情,晴雯又窥不到他的心声,一时大意了。 黛玉放下书,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晴雯噤声,不要打扰老太太睡觉。 她围着翠玲珑的三个房间仔细转了一圈,又掐指一算。不由心中大骇,晴雯所言不差,她们被人关锁在这里了。 在宫中行这等鬼蜮伎俩的人,必定是对贾府有所不满,目的很可能是将她们关锁到宫门下匙的时辰,等她们无可辩驳的时候,轻则藐视宫规施以杖责,重则以谋逆论,褫官夺爵。 皇宫下匙在酉正,此时未正,如果没有软轿来接,以老太太的脚程,她们还要留一个时辰步行出宫,也就是说在一个半时辰内,她要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晴雯性子躁,此时万分不安,想把老太太摇醒出个主意,毕竟她是超一品国公夫人,谁敢为难她老人家。 “你先别慌,我以未正时刻起一个奇门卦出来看看。”黛玉见此处并无纸笔,于是拔下髻上一枚小玉簪,沾了茶水在桌上排奇门遁甲。 她父亲不但文采过人,还深究易数,曾教儿时的她学奇门以益智,她虽不精此道,危机之时也是会用的。 “二宫木未归,六宫火未归,未时乙奇于坤上……”黛玉边画边念,随即杏眼瞪圆,手中玉簪划出长长的一道,“糟了,是三奇入墓局。果真是要困死我们。” “那可怎么办呀!”晴雯急得满地乱转,心慌后悔:“都怪我不警惕……” “晴雯安静些,我正在想办法,需要凝神静心。”黛玉神色一凛,只把晴雯吓得一哆嗦,立刻咬唇不语。 黛玉又在桌上几处圈圈点点,没过多久,就抹去了这一卦象,她先是将书架上的书全部取下来放在西南,而后把妆镜正面给盖住了。再让晴雯将红烛从正北移到西北花几上。最后黛玉与晴雯合力将书架移到了东北。 “啊,这里有出口!”晴雯看到书架挪走后的板壁上有一个光圈,嘶嘶冒风。 凑过去一看,那洞口只有七寸宽,人根本无法通过。 “是生门,但却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呢?”黛玉一时也想不明白,敲着太阳穴在屋中踱来踱去。 晴雯心里干着急,又怕打搅黛玉思考,只看着西洋座钟的大钟摆荡来荡去,喈喈响动,指针一格一格地往下走,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姑娘,已经申时一刻了。” 黛玉下意识从袖中取出珐琅珍珠表一看,此时还是午时三刻,怪不得她不怎么饿。 她回头看了看那座钟,恍然大悟:“这钟的走得不准,我的卦起错了时间。”幸好宝玉给了她这块怀表,才不至于自乱阵脚。 桌上被茶水抹过一回,已不易起卦,黛玉便蹲在地上,以地砖为纸,照旧用玉簪蘸茶水起卦。 “她在地下画符召将么?”章明伏在翠玲珑顶瓦之上,往下偷瞄,因为没有了妆镜的反照,他看不清林小姐蹲在地下做什么。 只见她口中喃喃细语,跟殿下在清虚观念咒书符的时候一样,莫非她也会道家符箓纵横之术? 章明预感不妙,万一林小姐破了殿下的阵,自己只能纵火了。 此时与翠玲珑隔湖相望的水云榭外,太子禛钰正倚栏坐着,支起一根竹竿,假模假式学姜太公直钩钓鱼,眼神却兴味盎然地飘向湖对岸,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没动静?不会都睡觉了吧?” 水云榭中一个须发皆白、鹤发童颜的长者从窗口探出头来,说:“你师父好歹快修成了地仙,怎么没教你悯人之孤,容人之过。” “牛鼻子老道只教了孤八个字:道法自然,无所不为。”禛钰将竹竿一撂,抽出腰间的千里镜,举在了右眼前,哼声道:“所谓今世因果今世了,否则心魔障前,有碍飞升。” 长者啧啧摇头:“就这针眼儿似的心胸,怪不得他闭关十年也没能登仙,倒让那些不成器的徒孙在观里狐假虎威。” 翠玲珑门窗紧闭,实则什么也看不见,禛钰没好气地将千里镜收了,“王君效,你难道不知我母后为何委屈痛苦了十年?三千六百日,日日不展眉,药石无医,最后抑郁而终。天道承负,母债女偿,此等深仇大恨,孤不找她报找谁报。” 王君效一边筛着手里的药丸,一边说:“贾敏愚弄陛下的感情在先,暗中培植你母亲做她的替身在后,足见她天生顽皮贼骨,卑鄙自私。可人家林探花玉树临风,文章盖世,又对贾敏情有独钟,而陛下情深,最后还不是坐拥三千佳丽,贾敏琵琶别抱也不是不能理解。更何况林如海正值盛年鳏夫不续,对亡妻很是情深。林家女儿何其无辜,又不碍你什么,你折磨人家做什么?” “她容貌肖似贾敏,就是我的冤家对头,就是碍孤的眼了。”禛钰咬牙切齿地说,又见章明趴在翠玲珑顶上一动不动,像是看什么入了迷,即刻从鹿皮靴中拔出牛筋弹弓,二指钳起一枚药丸,肆力弹射过去。 那边章明额上狠吃了一痛,龇牙咧嘴又不敢嚷,回头见小主子正剑眉森森瞪着自己,连忙从屋顶上滚下来。 落地时又看到那屋中的主仆二人早已唤醒了史太君,而后将西洋座钟搬到洞口处,不停地拧发条,钟敲乐起,顺风送到湖面,钟乐经久不绝,震耳欲聋,终于惊动了进宫谒帝的北静王。 章明越过湖面蹲跪在地,暗道:糟糕,北静王救她们出来了! 他正不知如何向太子复命,眼前一双鹿皮靴飒飒而至。章明怯怯抬眼,就看到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盛满了怒气。 “怎么回事!”禛钰一把将人揪起,又大力掼了出去。 章明慌忙道:“里头妆镜被盖了,小的只看清林小姐在地上沾茶水画了个井字,九宫格内各写了几个字。而后念叨什么‘杜门在震,兑金克震木,眼下冬水当令,助厉商音。商,属金,臣之象。西洋座钟恰为兑金,其音为商。鸣钟向湖可解困厄!’” 禛钰愕然:“她还会奇门遁甲?!” 章明低声提醒:“太子忘了,当年的林探花可是天星舆地、易数兵刑无不博究的奇才,他女儿会奇门就不奇怪了。” “哼,是孤失算了!君子报冤且歇三年。”禛钰一拍栏杆,菱唇微抿,眼中闪过熊熊怒火,转瞬阴恻恻地道:“等她及笄了,我就以文火煎心之法,始乱终弃之行,让她爱而不得,生生为我哭出一生眼泪来,最后泪尽而逝。” 王君效伸出两个指头,在他眼前一晃,“那你不如再多等她两年。” 禛钰转了转手上的金刚石尾戒,疑惑不解:“你是说才及笄的姑娘尚且懵懂,十七岁才会情窦初开么?” “我是说,她心脏有缺,十七岁就该一病死了。” 14、吾皇黛玉第十四回 崇明德陈情上御前,领密旨鱼服下扬州 禛钰身形微晃,一时错愕,难以置信看向王君效:“她心脏有缺,你怎么知道?” “我侄孙王济仁替她诊过数次脉,特向我求证过。”王君效拈虚沉吟道:“她阳微阴弦,寒凝心脉,气血虚衰,春秋易感外邪,不出五年就会有厥心痛了。届时你的仇不报也自报了,还白折腾什么呢!” 禛钰没由来的心慌,一把攥住王君效的手腕:“你救活她!不能让她就这么轻易死了。” 王君效见他急了,嘴角微勾,“非要我救,就先请殿下出个太子教令,将我家那个糟糠醋缸婆娘休了,我就将她娶回来救命。” “滚!”禛钰将他手臂猛地一撇,揉捏着自己的手腕道:“那小冤家是我掌中玩雀,岂容他人染指。你个糟老头子八十多了,还想老驴吃嫩草,想得美你。” “我不娶她就没法治了……”王君效正待解释实情,不防被人打断。 “王正堂,陛下传召!速去龙景殿。” 王君效颔首,向皇太子一揖告辞,跟着龙景殿的执事太监走了。 禛钰依栏袖手,向章明使了个眼色,章明会意,撮舌发出啁啾两声,随即有人向龙景殿哨探去了。 直到出了午门,贾母坐上贾府的马车,才长吁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她心有余悸地说:“幸而玉儿机敏,北静王又来得及时,否则我们就要被困在那里出不去了。” 黛玉回忆之前的卦局,暗忖:杜门在震,困我者东宫也。联想起之前东宫莫名拔擢贾雨村进礼部的事,而今东宫又设了暗局困她们,也许是舅父们不慎开罪了皇太子,牵累到她们身上。 只是朝堂抵牾,却报复于外眷,实属下劣,足见这个太子心胸不广了。黛玉知道贾母并不干涉舅舅们的官场事,她亦不便提醒,只得忍耐着回家后,再与父亲商议对策。又思及今次请甄太妃代为求医,并无大的指望,父亲只怕沉疴难起,倘或用这事惹他忧心挂怀,那就是大不孝了。 正焦思苦虑之时,忽听得车外马蹄驰骤,有人飞马传报,“请史太君,稍住乘舆!” 赖大管家看清来人装束,正是北静王的仪卫,忙吩咐驾车的小厮道旁泊车,躬身向贾母请示。 贾母便隔帘问那仪卫:“不知小王爷还有何吩咐?” 仪卫回话道:“方才王爷在陛下面前,为林御史缓颊陈情,陛下已经着人拟旨,不日即派太医院正堂王君效下江南,为林御史疗治。还请老封君宽心,待林御史身安病退,再入宫谢恩!” 贾母闻言大喜,握住黛玉的手说:“这下好了!终是你孝感天上,为你送来了救命贵人。”而后让赖大厚赏了报信的仪卫。 黛玉也不禁潸然泪下,没曾想事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晴雯更是喜气盈腮,搂住黛玉给她擦眼泪,“一定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她可算把王君效给盼来了!等他治好了林老爷的病,她就求王君效收她为徒,哪怕要磕十天的头,她也要学针灸术救黛玉。 且说太子禛钰也收到了此等消息,心里越发不痛快,“那甄太妃说一嘴,父皇最多也就下赐一点参茸灵芝罢了,北静王偏又进来搅局,他惯会沽名钓誉,广植党羽,眼下连江南盐课也想笼络了。哼,今日孤两次栽到他手里,岂能叫他得了意。”说着就往龙景殿走。 章明唯恐太子与北静王争执,又惹陛下生气,忙道:“北静王虽是异姓王爷,在陛下面前极会承颜候色,哄得陛下今天都把鹡鸰香念珠送给了他。殿下这会子去触他的霉头,未免不智。而况林御史从前就简在帝心,如今两位贵人为其求医,陛下哪有不应的。” 禛钰煞住脚,回头睨他一眼,“你主子又不傻,还用得着你提醒。”他自有应对的办法。 如今天下虽则承平,然水旱连年,流寇鸠集,时有民乱。父皇最忧的是国库虚耗,府帑将竭。眼下淮阴患粮,霸州患马,万一战事四起,唯恐招架不住。要说天下哪儿最有钱,一个是江宁织造甄家,一个就是两淮盐税林家了。 陛下肯割爱送王君效下扬州,只怕也是要林如海送银子上京的。毕竟林如海一死,两淮盐政的窟窿可就没人补了。 他何不捡这个现成的便宜,偕同王君效微服私访,一边在淮扬搂银子充国库,一边将北静王说情的功劳一并收揽。 一来,稽查漕粮及盐课,肃清贪黩,禁绝诸弊;二来,核对历年四柱清册,罚赋匿税,充盈国库;三来…他心尖忽然闪过一道楚楚纤姿,一时岔过,不能细想。 及到了父皇面前,他顿了一下,方说:“……三来,替陛下慰问王佐之才,彰表俊彦国士。” 龙椅上的帝王淡淡“嗯”了一声,不辨喜怒未置可否,他合上手里的奏折往大案上一掷:“吾儿长大了,为母守孝三年后,也知道为父分忧了。只是你这耳朵也长得太灵了点儿。” 北静王前脚刚走,他就急不可耐的来了,网罗奇人窥视帝踪,还能不叫人揪住尾巴,他的儿子真真好本事! 闻言禛钰不由攥紧了袖中的拳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说:“儿臣只知孝当竭力,忠则尽命。如此而已。” 皇帝抬眸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说:“太子可知本朝廛市畎亩岁入多少?” 岁入,即国家一年的收入总和。 “三千万两白银。”禛钰答道。 皇帝问:“你此下江南又能收缴多少国资公帑上来?” 禛钰心头一凛,这是要他立军令状,才肯放他出宫的意思。 他扶膝下跪,挺身笃定地说:“亦是三千万两白银。” “好!吾儿有志气!”皇帝抚掌大笑,亲下龙座将禛钰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此去任重道远,关关难过,朕许你江南过年,端阳节回来赏午便罢了。” 禛钰心中冷笑,他不但要筹到三千万两白银,还限定在半年内完成,父皇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 幸而他早有成算,借贾雨村之流摸清了金陵官场的黑账,又摁住了王子腾想要冒尖的苗头,留有后手,这点考验吓不倒他。 走出龙景殿,禛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皇宫禁廷中殿宇楼台,无不壮阔雄伟,蔚为大观,时有浩浩长风、荡荡清气穿殿而来,但每每让他喘不过气来的也是这里。 章明见太子面有郁色,说话更是小心,试探着问:“起风了,殿下可要回东宫用午膳?” 禛钰不理他,转身大步流星走向通禅湖,章明在后面追着喊:“王正堂不在水云榭,他回太医院收拾行李了。” 推开翠玲珑的大门,禛钰还没走两步,只听脚下“喀”地一声,什么东西断在了他的靴子底下。 “啊,那是林小姐起卦用的玉簪。”章明指着地下说。 禛钰挪开脚,低头一看,那是一枚三寸长的竹形岫玉簪,他捡起来托在掌心,这绿玉簪子竹节分明,娟秀可爱,可惜被他冒然踩断了。 他不由想那女孩儿也如这簪子一样,脆弱至极,一碰就断,向她复仇比踩死一只蝼蚁还容易,实在太无趣了。于是乎他将手里的断簪随手扔在了桌上。 恰时,身后门扉又启,正午的阳光射进来,照得人眼微晃。 来人身量颀长,头戴楚红簪缨王帽,穿着牙白过肩蟒妆花缎袍,系着钳宝镶珠红鞓带,面如冠玉,俊逸潇洒,气度不凡。 正是十七岁的北静王水溶,“太子殿下。” 禛钰坐在玫瑰圈椅中,以手支颐,指间的尾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正儿八经地受了水溶俯首四拜后,方好整以暇地问:“王兄,到这儿有何贵干?” 北静王从容优裕地四下打量了一番,说:“小王的一支小簪不慎落这里了,特意过来找找。” 之前在解救被困的史太君及林小姐时,他就注意到林小姐遗忘了自己的簪子,不知为何,当时的他没有出言提醒。想的就是事后折返来取,他日重逢时再予赐还。 “哦?”禛钰拖长了音调,一挥衣袖将桌上的断簪给掩了,扬眉笑道:“我见王兄冠带整肃,一丝不苟,你确定那是你的簪子么?” 北静王听其言,便猜是太子藏了林小姐的发簪,只怕关锁外眷的始作俑者也是这位小殿下了。 “方才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促狭鬼,将史老太君关锁在这里,幸而我从旁经过开锁搭救,那簪子是史太君遗落的,小王正想送还给她。”他笑中带恼,含沙射影地宣排太子。 禛钰哪里听不出水溶拐弯骂自己的话,不过他可没想吃这哑巴亏,反唇相讥道:“前些日子孤看了几个闲情话本,什么凤佩传、鸳鸯绦、麒麟锦,书中才子佳人皆以小物为引偷期私盟,实不堪入目,有伤风化。据说王兄正与甄家二小姐议亲,风评正好。可别为一个养不出阿物儿的老妪腥闻在上啊。” 水溶听了他的侮蔑亵渎之言,怒极反笑:“哈哈哈哈,殿下这张嘴呀,说出话来可比鸠鸩还毒呢!” 此时他已经瞥见从太子袖边露出的断簪,心想簪既两断,要来也不堪用,举袖作揖道:“既然殿下不想我捡金不昧,那本王也只好路不拾遗了。告辞!”说罢,眸色微凛,拂袖而去。 “主子,北静王既想攀扯江宁织造,又想拉拢两淮盐政,这心也太高了些。”章明也瞧出了几分端倪。 “甄、林两家的小姐谁肯做他的小?管他在床底下堆宝塔,纵高也有限。”禛钰慵懒地窝在圈椅中,翻看着手里的《昭明文选》,看了半晌,一个字没看进去,忽地将书倒掩:“兑金克震木,放屁!” 15、吾皇黛玉第十五回 伴旧人睚眦争闲气,侍新主不辞路迢遥 贾母进宫这半晌午,绛芸轩内就出了几个事故,桩桩件件与媚人有关。不是摔坏了玛瑙碟子,就是碰倒了金丝薰笼,甚至还扯破了宝玉的袍襟。 媚人心知是有人以为自己要做琏二爷的姨娘,因而嫉恨排挤自己。想来在嫁给多官之前,这些事只能生忍了。只是宝玉为此生了许多闲气,教她心里不好受。 幸而求王正堂下江南给林姑爷治病的事已经妥了,再加上甄太妃赏了黛玉头面首饰,赏了晴雯二百金的喜讯遍传府中,冲淡了宝玉心头的不快。 众人将老太太、黛玉迎回府中,老太太高兴,又叫赖大撒了一簸箕铜钱给府里的丫鬟小厮。 晴雯送黛玉去贾母院中吃晚饭,回到绛芸轩不及卸妆,先忙着打点自己出门的行装。 秋纹跟在她身后转悠,蹭头蹭脑地说:“晴雯,你得了太妃娘娘的大恩典,可得请吃请酒呀。” 见晴雯没听到似的,只顾忙活着手里的事,对此毫无反应。碧痕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快别说了,人家可是进宫见过世面的人,专洑上水。只跟出了金的凤奶奶、得了赏的林姑娘打交道,连我们爷都瞧不上呐,哪里还肯与我们这些人胡羼,没得低了身份。” “呸!她什么身份,不过与我们一样,都是奴才。”秋纹气哼哼地啐了一口。 晴雯手上一顿,深吸了一口气,方转过身来,说:“后日一早,我就要跟林姑娘回扬州去。那二百金,我留一百给我表哥娶媳妇,其余的都存在琏二奶奶那儿了,你们要什么吃的,喝的,只管问她要去。” “哟,你的赂财,谁敢找她要去!你如今得了意,也学会拿班作势了。”碧痕撇嘴,白眼儿一翻,“舍不得请客就直说,犯不着在我们跟前儿摆小姐的款。” 晴雯忍了半晌,终是动了气,从炕上站起,将自己衣箱中的钱匣掀开,把素日积攒的铜钱串子金银锞子,往地下嚯啷一声尽倒了,“这是请你们的!” 袭人在次间听了半晌,一阵叮咣乱响。唯恐事情闹大了,才出来打圆场,见一地滚的都是钱,忙蹲在地上给她捡钱,“她们只是顽话,你爱请不请,又何必动气!姑娘不愿在咱们这里待了,想去别处服侍,只管回了二爷,老太太去,谁又敢拦你不成。闹出事来,混搅不开,终归是二爷丢了脸面。” 这时,麝月扶着宝玉从贾母处回来,甫一进门就见满地是钱,而晴雯柳眉倒竖,凤眼圆瞪地站在炕上。心道:晴雯恃宠生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得了赏又在生事作耗,还是去别处安生的好。 晴雯听了麝月的想头,越发心酸,这屋里就连老实巴交的麝月都嫌她。 宝玉舍不得林黛玉走,在席多吃了两闷酒,瞧见灯下的晴雯靓妆艳饰,薄面含嗔,只当是“怨人归不早,反把金银恼。”哪里还在意地上钱不钱的。 这一出就算闹过了,袭人收拢了钱,放到了晴雯的匣子里。晴雯只将匣子撂在炕几上,横竖不管。 袭人道:“你在林姑娘那里受用了几日,走之前也该为爷劳动一下罢。他夜里只喊晴雯,又不喊别个。”说着,努嘴向里间。 晴雯知道这是要她今晚值夜的意思,起身拿盆舀水去卸妆,“知道了,我去找媚人姐姐。” “别去。”袭人忙将她衣袖一扯,“你俩先前就闹过一通,她这几日又打坏了些东西,心里正不自在呢。你这会子若去找她搭伴值夜,她岂不嫌你耀武扬威。你素来夜卧警醒,一个人哪里忙不过来。” 晴雯嘴上答应着,卸完残妆后还是去找了媚人说话。 “姐姐在绛芸轩受了欺负,明日我还是求凤姐先把你调到别处吧。” 媚人点了点头:“你这一去还不知多久回来,我独自在这里窝着也寂寞,恰好人家又送了开发我的由头,何乐不去呢?” “针线房日夜做工太苦、茶房迎来送往的又太累,其他地方又是爷们儿的地盘,去不得。”晴雯细数这府中次一等的去处,都不甚满意。 媚人笑道:“我觉得药房清闲又安宁,你觉得如何?” 贾府药房人少清净,只需伺候几个主人们用药,而丫鬟婆子的药是由茶房代煎。 “正是呢!”晴雯也觉得药房不错,“将来我学了医术,还要多仰仗姐姐的帮衬。” “你要学医?”媚人诧异了片刻,又想到她这几日颇为亲近林姑娘,压低了声音问:“你想将来伺候林姑娘?” 晴雯点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也做好了打算。 “也好。”媚人拉着她的手说:“反正将来林姑娘还是要嫁给宝二爷的,你这辈子注定是伺候这一对玉儿的。” 媚人这一番话,倒让晴雯陷入了片刻的茫然。 倘若宝玉将来真与林姑娘定了,通房侍妾的位置紫鹃必要占一席,另一个不是袭人就是她了。 “万一是宝姑娘跟了宝玉呢?若是那样,我就铁了心跟林姑娘过。”晴雯赌气道,她才不想跟袭人争当宝玉的姨娘。 媚人叹道:“也不是不可能,薛家早就山穷水尽了,薛蟠吃酒赌博无所不为,昨儿薛姨妈又发卖了好几个佣人。宝姑娘每天还要做针线到三更。若是明年宝姑娘待选无望,为了挽救薛家,就得死巴着宝二爷了。” 晴雯若有所思地离开,想起先前宝钗的心机,不由一阵恶寒,缩肩拱背地走进里间,宝玉还以为她冷,掀开被子请她渥一渥。 “我不冷,爷快点睡吧。”晴雯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冷不防被他拉住了手,跌进帐中。 “宝玉,别闹!” “你怎么把新擦的胭脂就洗了,也不等我尝一尝。”宝玉嗅着她脸上的胰子香,惹不住猴上来,伸手摩挲。 他早与袭人、碧痕闹过,以为晴雯也会半推半就,借了酒性胆子就壮起来,去扯她的裙带。哪知晴雯反手就是一巴掌,只把他扇了个趔趄滚到床下,腿又磕到了床沿子上,疼得直咧咧。 晴雯眸色骤冷,正色道:“二爷长大了,知道男女的事了。咱们如今就把这话说明白。我为奴婢,身不由己。二爷想要,我不能不舍。可凡事都有个规矩,二爷若想沾我的身,成亲前需得老太太、太太首肯,成亲后也要宝二奶奶同意。我虽卑微,也不做偷鸡摸狗的事!” 一席话只把宝玉说得汗颜无地,欲辩无言,他又没胆子逞主子的威风,只好讪讪地睡了。 晴雯也不管他,回到自己榻上面壁而卧。 谁知李嬷嬷突然挑灯闯进来,冷着脸四下一照,宝玉问她出了何事,李嬷嬷支吾掰扯了几句谎话,就回去了。 晴雯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就入了袭人的圈套中。倘若她不警醒着拒了宝玉,等待她的就是上辈子被撵的命运。 怪不得人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面对强势霸道的凤姐她尚且能应对自如,可与袭人这样表面纯良,内心奸滑的小人朝夕相处,稍有不慎就会吃大亏。 两日后,贾母把贾琏、黛玉送出门,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早去早回。凤姐、宝玉则坐车将他们一行送到京城渡头。 琏二爷早就想出门逛逛,心知江南多美人,哪有不偷着乐的,又见下轿子时,黛玉身边蓦然多了位美婢,不由多睄了几眼。 凤姐将他一拍,“嗳!晴雯可是老太太给宝兄弟将来使唤的人,你可别动了歪心思。那苏杭美人多着呢,还不够你解馋的。” 贾琏忙将凤姐的手握住,放在唇边亲了又亲,安抚她道:“奶奶说的哪里话,我就是求真经去,走了十万八千里,心里再没别人了,都是你。” “少跟我油嘴滑舌的,我还不知你。”凤姐将帕子甩到他脸上,嗔道:“还取经呢,到了人间女儿国,你琏二还走得动道么!” 贾琏语塞,偷眼向平儿,求个帮腔。平儿白了他一眼,当做没看见。 贾琏只好对着凤姐赌咒发誓起来:“我若有异心,只叫我掉运河里,变成个癞头鳖……” “哎!”凤姐忙将他的嘴捂住,又恼恨起来:“可别忘了你瑚大哥的教训,被水猴子扯掉了魂,如今还……”话未说完又咬舌止语。 凤姐所说的瑚大哥,正是贾琏那个经年不露面的长兄贾瑚,他八岁那年随父亲贾赦下江南拜望林姑丈,回来的路上不知怎的,掉江里去了。 虽说救溺及时,性命无碍,只是贾瑚后脑磕到了暗礁,整个人变得疯疯傻傻。荣国府承爵一脉的嫡长,万不能是个傻子。未免京中勋贵世家说咸道淡非议四起,荣国公做主,将嫡长孙贾瑚送到乡下庄子里圈养,只叫他一生白活着罢了。从此荣国公府上下人等都将他忘了一般,讳莫如深。琏二爷这才从二爷变成了嫡长。 那边,宝玉拉着黛玉的手,早已哭得泪人似的,反反复复念叨着:“妹妹要早去早回呀……” 黛玉见他这样傻站着在渡头大哭,又是恼,又是羞,又是埋怨:“这人来人往的,你也顾忌着点儿啊……” 宝玉挨近前来,亲手给黛玉系好观音兜,附耳道:“妹妹要是想我了,就打开怀表看一看,如果两根针恰合在一起,那就是我也正在想你。” 黛玉双颊绯红,有话又说不出,只是抛珠洒泪,见贾琏上船了,到底转过身,扶着紫鹃登舟去了。 “那娘们儿唧唧的小子是谁?”禛钰一脚登在船弦上,一手举着千里镜,没好气地问章明。 章明道:“就是贾家那个衔玉而生的哥儿,史太君的亲孙,正名贾瑛,小名宝玉。林小姐的姑舅表哥呀。” 王君效与妻子也是明媒正配姑舅亲,嘿嘿一笑:“表兄表妹天生一对,这两个跟一对儿瓷娃娃似的。” “什么天生一对,迟早鲽离鹣背。”禛钰将千里镜随手一抛,对章明说:“把那船上的几个人姓名来历都查清楚,太阳落山前报给我。”章明纵身一跃,接了千里镜,点头应是。 王君效一行坐的是小楼船,贾府的船又分男女船只,因而三船并行江上,彼此间隔三丈远。 晴雯第一次出门坐船,难免晕头,趴在船弦上直吐了两回,吞了几天止吐的药,才算好些。她性子要强,又不肯示弱,有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只把黛玉常服的药方背得滚瓜烂熟,饮食药饵样样精心调理。船行七八日,黛玉还算安稳,她倒是瘦了五六斤。 虽则行路辛苦,但晴雯无比开怀,至少黛玉的丫鬟对她都挺好的,而且心口如一。心里想的嘴上说的都是:晴雯姑娘生得俊,性子也爽利,针线活儿又出色,对我们姑娘千好万好,巴不得她离了宝二爷,做我们姑娘的丫鬟呢。 舟行十日,腊八那天正午,江中飘起了大雪,又遇打头风,王君效的楼船还算稳健,奈何贾府船太小,只在江心打转,实难前进。贾琏便与王正堂相商,临时上岸避两日风。 禛钰眉头微蹙,捻着手里的尾戒,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16、吾皇黛玉第十六回 此地已属淮阴地界,待船夫、船娘将船系在野渡揽桩上,一行人就顶风冒雪地下了船。 在未找到合适地方安置之前,紫鹃晴雯都只围在黛玉身边,坐在轿中等消息。 贾府小厮骑马四处探问了半天,方圆十里,连个山庄都没有,只有临河这一家乡村野店,可供几人食宿。 眼见风雪越大,贾琏颇感为难,面呈愧色拱手问王正堂:“正堂大人,您看午食当下,这里只有荒村野店,可否屈尊将就?” 王君效摆手道:“无妨,老夫久未出京,长旅到此也是缘分。咱们到那村肆小店中沽饮几杯,闲谈慢饮也是一番野趣。” 听王正堂这么说,贾琏也宽了心,他素来于世路上好机变擅言谈的,见王君效身后站着一位锦衣少年和一位抱剑扈从,暗自打量了一番,心料他们各有来历,便揆度了言辞,请教二位尊名大姓。 禛钰与王君效对视一眼,而后谦和笑道:“王正堂是小生的曾叔祖,家父叮嘱我陪同他老人家下扬州,顺便拜访江南名士,四处游玩赏景,见见世面人情。” 贾琏拱手:“王公子好相貌,好风度,都说我家衔玉而生的堂弟皮囊好,今儿一见到王公子,相形之下,堂弟竟是拾鞋也不配了。” 他想的也简单,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王家是医官世家,多吹捧几句,结个善缘,万一将来有个好歹,也能救命不是。 身为皇太子,禛钰从小就是被奉承大的,最厌的就是阿谀谄媚之人,偏偏贾琏说的这两句话,叫他很是受用,竟没有冷脸。 “鄙姓章。”章明没有多言,直接亮出了大内侍卫的腰牌。 贾琏抱拳忙道:“失敬失敬!” 彼此又闲话了几句,贾琏安排几个小厮先去店中打扫房间,安设起居器物。 等嬷嬷们回报大堂整饬干净了,黛玉终于出了轿帘,摘下观音兜,禛钰这才偷隙瞥了她一个正脸。 为了方便赶路,她没有梳髻,只插了一枝珠簪,乌发用芙蓉冠总束,长垂于身后,纤腰楚楚回风舞雪。 大雪纷纷扬扬之下,一双含情水眸隐着几分轻愁,偏是这份忧怀之色,偏是这种简约装束,有一种瓷胎薄釉的精致与清雅,澄明冷艳,婉曼袅娜。更显得她遗世独立,超逸绝尘。 迎门牵马的小二,不由瞪直了眼,发出啧啧称赞,“瑶池仙女,天宫神妃,大概就是她这样子的了。” 这浮夸得没有根据的揄扬,让禛钰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顺手将缰绳套在了小二脖上,努嘴道:“喂马去!” 贾琏本想在店中大堂设幔帐,挡一挡那些泥腿子的视线,谁知里头就靠南墙摆了一张柳木长桌,几条长凳,堪堪坐七八个人。 嬷嬷们忙将绣缎、绒垫铺了上去,而先来清扫的小厮回话说,三间房间太脏,还没洒扫干净,不便小姐入内休整。 贾琏气得摔鞭:“没用的东西,这点子事都干不利索!” 禛钰朝王君效使了个眼色,王君效会意,朗然笑道:“世兄别急,老夫一八旬老翁还须避什么嫌疑。只叫章侍卫和小厮们北边面壁坐罢。” 贾琏也只得作罢,王君效与禛钰、贾琏东面坐了,紫鹃、晴雯一左一右地将黛玉护在中间,坐在西边凳上。雪雁独站在北边,方便安箸布菜。嬷嬷和老婆子们则将他们围在中间。 催了几次饭菜,跑堂的才将野鸡、野兔端了两大盘,上面浓油赤酱的一大坨,又抱来一木桶腌雪里蕻炒饭,并几个粗陶海碗,交到老婆子们手中,歉声道:“客官慢用,我们这儿半年没开张了,实在没别的可吃了。” 贾琏摇头,嫌弃地摆手说:“嬷嬷们搬去给那边弟兄们吃吧。”又叫小厮送了自带的干净碗筷去厨房,再让雪雁去捧点心匣子来,给黛玉吃。 没过一会儿,跑堂又拿托盘端上来六碗醪糟汤圆,一时糯香四溢。 贾琏拿汤匙舀了舀,勉强说:“这个倒还罢了。”又问:“可有好酒?” “有,有竹叶青!”跑堂忙不迭去柜上搬酒坛去了。 王君效端起汤圆嗅了嗅,忽地架高胳膊,将禛钰刚抬起来的肘弓给压了下去。 禛钰何其敏锐,意识到这碗里有料,马上反应出这是家黑店,把碗撂了下来。 他见黛玉正要提起调羹,迅疾出手将她的手背摁住,尾戒上的金刚石闪过一道微芒。 谁知晴雯登时抄起筷子打过来,破口大骂:“色胚,还不快拿开你的狗爪子!” 遭人唐突让黛玉心惊不已,羞怒交加,看向禛钰的眼神充斥着厌憎与防备。 禛钰只得撒手,又见一圈人向自己侧目而视,嗡嗡责言,阴阴窃笑,只把他当做了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别提多窘迫难堪了。 贾琏正欲板着脸教训他两句,恰时跑堂送酒过来,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禛钰一眼,更是叫他郁愤难言。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晴雯腹诽:“小丫头你叫晴雯是吧,我摁住她的手是为救她,这可是家黑店!” “黑店!”晴雯惊讶之下,脱口而出。 众人皆是一惊,禛钰暗骂这丫头总算明白过来,却打草惊蛇了! 只听哐啷一声响,酒坛碎裂,浊酒撒了一地。跑堂从桌底摸出一把砍柴刀,大喝一声:“抄家伙!” 从柜台后,厨房里一时窜出七八个持刀的歹人。 “快跑!”禛钰大喊一声,将跑堂推倒。 那些婆子嬷嬷们都一窝蜂往门口涌去,只有一个王嬷嬷跑不动,挺身挡在了黛玉面前。 “都别动,谁动我宰了他!”厨子一挥菜刀比在贾琏的脖子上,勒出一道血痕:“把你们带的值钱玩意儿都堆到桌上。” 贾琏吓得腿软筋麻,连呼:“好汉饶命!” 紫鹃一见了血登时泪涌,晴雯虽有几分孤勇,可一旦六神无主,就慌了手脚,也跟着落泪,“姑娘……” 她们两个虽然心惊胆颤,浑身发抖,但是依旧死死地护在黛玉左右。 禛钰见黛玉的身子不可抑制地抖瑟,但她咬着唇始终不肯堕泪,还有心情打趣她:“怕成这样,林小姐怎么不哭?你跟你的小表哥难舍难分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抛珠洒泪,我见犹怜的。” 黛玉冷瞥他一眼,一语双关地道:“宵小鼠辈,也配见我的眼泪。” 她留心观察这些歹徒的行事做派,发现他们使的刀具皆为农具,应是落魄流民,还没胆子杀人越货,只敢敲诈勒索,可见他们还是有所畏惧的。因而虽则紧张万分,倒不至于心慌意乱,哭天抹泪的。 禛钰心料楼上清扫的小厮早被捆绑起来,楼下几个小厮吃了东西的已经晕倒一旁,只有章明一个清醒着。 歹徒又拿刀在桌上敲了敲,催促他们交钱出来。王嬷嬷哆哆嗦嗦地解了耳环,褪了金镯、玉戒往桌上扔。 禛钰给章明使了个眼色,章明即刻撑着长剑,一个旋子飞过去,踢倒了两个看门的匪徒,薅住王嬷嬷的肩,将她推出门去。 厨子见门前有了异动,下意识转动刀柄指向门口。王君效趁机把呆若木鸡的贾琏拉到自己身后,抄起一碗汤圆就往厨子的后脑砸去。 章明立刻拔剑出鞘,左手持剑砍翻两个人,右手空手夺刀,抛给王君效。 “快跑!”黛玉一手拉一个丫鬟,夺门而出。 禛钰虽然怀中藏刃,但实在不屑与这等劣货动手,只让一老一少与剩下的歹徒在屋中关门缠斗,自己也尾随林姑娘出去了。 外面风雪不止,禛钰霎时肩头覆雪,两鬓染霜,再看黛玉依旧面冷身颤,身后的墨色长发在风中左右飞扬。因只顾着逃命,她的斗篷落在了店内。 走在白雪皑皑的阡陌中,身后是滚滚淮水,禛钰预感不妙,外面静得非同寻常,方才逃出门去的婆子嬷嬷们竟然一个也没躲在附近。天地之间除了漫天雪花,唯余朔风凛凛,呼啸往复。 他伸手才握住怀中白刃,只听前头五十丈开外人马嘶动,二十来个彪形大汉,扬刀舞鞭,呼呼喝喝地纵马驰来。 “霸州响马!”禛钰认出了他们的声口,这可不是那几个只会切瓜砍菜的流民,而是从霸州一路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枭蛇鬼怪,他们是一丝人性也无的强梁盗匪。 此时章明与王君效已经打败了屋中歹徒,带着贾琏出门寻人,却不料路上还有更棘手的对手,更可怕的是抢匪中还有两个人,他们的肩上挎了弓弩。 正面遇上,只怕躲也躲不及了。 “拿绳绊马,快!”章明与王君效二人对视一眼,纵身跳到马棚,各乘着一匹,兜转马头,左右牵绳向那些抢匪迎面冲去。 “林妹妹快藏起来!”贾琏恨得把脚一跺,抓了一柄砍柴刀做兵器,也爬上马去。当年荣国公还在世时,他作为嫡孙也被拘着操演过弓马,原会些武艺。 禛钰及时放出了冲天烟花,不刻就有东宫暗卫赶到,但眼下他若分心保护三个姑娘,只怕还撑不到一刻钟。 若是将她们弃之不顾,只怕那些抢匪会将她们掳去残忍蹂·躏…… 禛钰回头看向黛玉,发现她终还是双泪垂襟,无声啜泣,孱弱得像一只待宰的小白兔,可他心中却再难起一丝讥笑的意思。暗道:“小冤家,与其让你受辱而死,不如由孤亲手结果了你。” 他翻手攥紧白刃,一时犹豫是刺她的背心,还是削她的脖颈,哪一个更让人痛苦。 却见黛玉拂开丫鬟的手,向前一迈,拔下头上的珠簪,攥在手心,对左右两个丫头,厉声道:“拔簪!尖头朝外!” 两个丫鬟看了她一眼,蓦然一震,也照做了。 禛钰不由高看了她一眼,若是想以死殉节,倒是免得脏了他的手。 只是为何尖头朝外?她难不成还想学谢道韫,带着丫鬟侍女奋起杀贼么?可笑。 17、吾皇黛玉第十七回 情哥哥误信耳畔音,好妹妹相思怀中表 看她们那娇柔纤细的样子,连张纸都戳不破,只怕贼人近前,先一个腿软手松了。 禛钰一边抄弹弓远射贼匪,一边还漫不经心地揶揄黛玉:“为何尖头不朝己?莫非贪生畏死,宁可蒙羞受辱,也不肯守身如玉?” 黛玉横他一眼,冷笑道:“玉可碎而不可毁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1我虽柔弱,亦不肯自戕以全名节,必先拔簪刺敌,以明心志,以正父名。纵力有不逮,又有何惧,身后便是悠悠淮水……” 她的话音清绝明彻,却有一种慷慨铿锵之力,铮铮然敲打在禛钰的心坎上。 “淮水悠悠千里路,烟波江上自由身。2是么?”禛钰勾唇一笑,幸好她没将那礼教节孝那堆道理学迂腐了。 他打了个呼哨,唤来了自己的坐骑,腾身上马,将弹弓掷到黛玉怀中,冲她一笑:“小冤家,我不教你死,你就死不得。” 只见他眼波湛然,明眸如星,黛玉被他看得莫名脸颊发烫。 禛钰闭眼而后深吸一口气,复又睁眼勒缰立马,挥刃杀入阵中,再无回顾。 王君效虽说身子骨硬朗,八旬之寿体力堪比春秋鼎盛时的男子,只可惜久疏练功,动辄两下四肢就发酸了。幸而禛钰冲了进来,手起刃落,替他干掉了两个抢匪。 没过多久,东宫暗卫飒然而至,三人护住太子,其余人冲锋陷阵,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剿灭了所有贼匪。 禛钰还不想暴露身份,骑在马上便对暗卫首领说:“你们既是王正堂的扈从,先分人找寻贾府失散的奴仆,其余人处理贼匪流寇。一则交官惩办,二则摸清他们在江南的老巢,断其粮,毁其兵,竭其财,释放人质俘虏。” 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若有女子不幸受辱,先不必放还回家,发放新的黄册户籍,送她们去姑苏做织工罢。” 暗卫领命而去。 王君效方才打得酣畅淋漓,大有老将黄忠勇冠三军的气势。贾琏起初胆怯,筋骨活动开后,倒也能在阵中腾挪躲闪,最后能全身而退,也是万幸。 风雪也渐渐停了,禛钰兜转马头回来,却惊觉黛玉主仆三人不在原处,脚印被雪覆盖,无所追踪。 他看向茫茫的江面,心中一阵慌乱,扬声大喊:“小冤家!快出来呀!强贼尽诛,已经无碍了。” “小冤家!小冤家!你若死了,那可蠢死了!” 可是四周久久无人应声,禛钰骑在马上原地打转,莫非她们太害怕已经先行一步了? 圣人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可当自己深恶痛绝的仇人之女,就这么轻易地死了,他却茫然不知所措,心不甘、情不愿,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禛钰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仓促间面对她的骤然死亡。他猛然想起圣人的后半句话: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他在疑惑什么,还是说被什么迷惑了? 忽然面门犹如被鸟轻啄了一下,他反手一抓,捞到了一颗小石子。 “你叫谁小冤家?谁跟你是冤家!” 只听水底一声娇喝,竟见黛玉一手持弹弓,一手提裙,从河底款款走了上来,似怨似嗔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接的一瞬,禛钰心脏狂跳不止,身形一晃,几乎是滚下马来。 她是洛神所化的么?能从水里纤尘不染地钻出来。 在他一晃神的刹那,黛玉身后又走出一排粗笨的老婆子,雪雁与紫鹃两个也将王嬷嬷搀了出来。虽说大家难免有些灰头土脸的,好在都性命无忧。 原来雪雁下船时就发现临河栈桥下有一个大涵洞,恰是藏身躲祸的好地方。她方才要送点心匣子进去,却见婆子嬷嬷们逃命出来,忙接引她们到这里藏身了。 晴雯接过黛玉手里的弹弓,啪地一声摔到禛钰怀中,愤愤然地说:“还你!”只见那小丫头指着他的鼻头,横眉骂道:“亏你还是大家公子哥儿,连个称呼都不讲究,我劝你出门在外还是顾些体统罢。” 禛钰被这烈性的骄婢打过一筷子,对着她竟隐隐有些发怵。满脸堆笑地给黛玉作揖赔不是:“在家与姊妹们谑笑科诨惯了,唐突姑娘了。仅此一遭,咱们两家也算世交了,我今后唤你林妹妹可好?” 黛玉轻哼一声:“油嘴贫舌,谁是你妹妹。”说着扭身走开。 她腹中有些饥饿,取出怀表看了看时辰,蓦然发现长短两针重合成了一线,想起送别时宝玉说的话,她抿嘴一笑,自言自语道:“谢哥哥多情挂念,妹妹我平安无事。” 这话几乎是擦着禛钰的耳朵飘过,他竟羞红了脸,还在咀嚼回味中,下一瞬就反应过来,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自作多情”四个字几乎贴脸在他跟前晃悠了。 晴雯跳过来,探头一笑:“姑娘,双针重合了,岂不是表明宝玉在想你,你也在想他。” 黛玉啪地一声合上表盖,在她腮边一拧:“要你多嘴!”想不到宝玉的悄悄话,叫她这小妮子给偷听去了,真真羞死人了。 晴雯偏又好奇地问:“那这表里的两根针一天要重合几次?” “二十二次。”黛玉不假思索地说。 “这么说,姑娘一天看表不止二十二次了,哈哈,回去我要说给宝玉听,林妹妹黑日白夜的都在想他,二爷听了定会厚赏我。”晴雯摇头晃脑地说。 黛玉急了,忙去搬她的肩,跺脚道:“你要敢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两人笑闹着,只把呆立不动的禛钰当石柱子,围着他左追右撵,晴雯跑着突然煞住了脚,求饶道:“好姑娘,饶了我这一遭吧,我再不浑说了。” “这是你说的。”黛玉原本信了,就要丢开手,就见晴雯捂嘴笑弯了腰,哪里还饶她,谁知脚下绊跌了,一头扑进了禛钰怀里。 禛钰面色沉沉,将她扶住,撤手旋踵而去。 黛玉尴尬不已,捂着脸跑开了。 禛钰闷头走了许久,心气依旧不平,转了转手上的尾戒,自嘲一笑:“还说不是冤家,偏往我怀里撞。” 只觉心里胀得难受,又说不清是何道理。 “撞了人总该道个歉吧?”禛钰自己想了个理由,转身又往回走,踩得地下的雪咯吱咯吱响。 原地除了一地凌乱的脚印,谁也没在。 禛钰泄了气,忽见地下有个白澄澄的珠子映在皑皑雪中,捡起来一看,恰是小冤家头上的珠簪。嘴角不觉噙起一丝笑意,托在掌心掂了掂道:“这不落我手里,哪能甘心!” 谁知一个不留神,有人劈手来夺。 禛钰连忙退闪一步,将簪子藏在身后。 晴雯伸手讨簪,气哼哼地说:“那是我们姑娘的簪子!快还回来!” 禛钰无奈一笑,这个丫头真是鬼精鬼精的,这么快就被她发现了。 他将簪子衔在剑指间,双手交叉抱臂,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讽道:“林姑娘出身列侯世家,又是御史之女,连支南珠簪都用不起。弄个白瓷簪子假充珍珠,未免太寒碜了些吧?还是说林御史也学沽名钓誉的做派,伪装清廉。” 晴雯柳眉倒竖,气瞪了眼,正要开口骂人,紫鹃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消消气。 “王公子。”紫鹃蹲身一福,压抑着一腔怒意,温声道:“这白瓷珠簪是我们姑娘为母守孝戴的,一辈子不肯摘弃,还请您还给我们。” 瓷,即慈,忆念慈母之意。 而她的母亲,正是他的仇人,贾敏。 禛钰不由站直了身体,将簪子还给了紫鹃,两个丫头勉强行了半礼,匆匆携手而去。 四散的人都渐渐汇拢过来,周围乱哄哄的,他的心也乱了,是惭愧,是慌乱,他分辨不清。 贾琏跑马过来,见到林妹妹及众人安然无恙,万分庆幸。又请王君效的扈从协助,将那些昏迷的小厮家仆唤醒。 如此忙乱收拾了半个时辰,大家才重整行装,加强警戒,马不停蹄地往城中赶去。 禛钰随轿骑马,一连走了两个时辰,偶尔向轿内问几句饿不饿、渴不渴的话,里头却不见任何回音,林黛玉的轿帘楞是一瞬都没掀开过。 她还在生我的气?禛钰有些懊恼地想。 其实黛玉并没有多想他的事,只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主仆三人都身心俱疲地睡着了。 酉时,一行人总算是到了村镇上,因为今日是腊八节,又值雪停风息,城隍庙前人马扰攘,游人如织,那些担炉卖粥的贩夫,卖花卖香的妇孺也都趁机出来做生意了。 轿外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将黛玉、晴雯给吵醒了,又嗅到外面清芬四溢、炊烟油香,不觉都饿了。 才遭了一劫,贾琏已不敢在远离人烟的地方久待,让小厮找了几家客栈食肆,彼此乡音不通,又唯恐人家是黑店。 最后还是城隍庙的庙祝,因昔年祖父受过王君效的恩惠,主动邀请他们在厢房小住,一行人才安顿下来。 贾琏沐浴更衣,整饬了几桌酒馔请王君效、王公子及一干扈从,敬谢救命之恩。 王嬷嬷年纪大了,又受了一场惊吓,精神不济病倒了,雪雁陪侍在她身边照顾。 庙祝得了王君效吩咐,黄昏时分就撵逐闲人,闭了庙门。黛玉吃过素斋沐浴焚香,之后就带着紫鹃、晴雯在城隍老爷像前磕头祈福,又添捐了香油供灯,才回房歇息。 这城隍庙的厢房在二楼,窗户正临老街,还不到宵禁时分,外头依旧热闹。 晴雯一面托着香炉四处熏香,一面开窗通风,见对面楼下有一个拄拐的中年男子,扶着一块薄木板,上面写着“卖女还债”四个字,他身旁还蹲着一个头插草标的小姑娘。 “真是可怜……”晴雯一阵心酸,儿时依稀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她被卖时还太小了,小到爹娘姓甚名谁都忘了。表哥起先是记得的,大病一场后又什么都忘了。 这时有个牙婆模样的黑脸老姑婆,叼着旱烟走过来,将那小姑娘的脸托在手里,左右瞧了瞧。 晴雯看到了那姑娘的正脸,手里的香炉啪嗒一声脱手而出,烫了她一脚的香灰。 龄官,她见到龄官了。 那个眉眼像极了林姑娘的小戏子! 18、吾皇黛玉第十八回 过城隍才遇龄官父,宿田庄又逢香菱母 紫鹃听到动静,走过来看晴雯:“哎呀,烫到了没?我去打凉水给你泡一泡,你快脱了鞋袜。”说着就提桶急匆匆地出去了。 晴雯这才后知后觉地疼起来,她褪去鞋袜,单腿蹦到窗口看龄官。 那牙婆看到龄官,眼中闪过一瞬惊艳,旋即又掩盖了下去,用不可无不可地语气:“五两银子卖不卖?” 龄官父亲知她是个恶毒贪财的牙婆,唯恐女儿被她倒卖到倡伶之地,烟花之所,他又笨口拙舌,一味摇头不卖。 “骡子驮重不驮轻,生就那贱东西货,还做张做智呢。”牙婆骂骂咧咧地不肯罢休,什么娼妇、粉头、瘦马、莺花、奴几直骂了个遍,只把龄官之父气得捶胸顿足,上气不接下气。 龄官也是硬气,霍地站起,将那牙婆一推:“你个蝎子贴膏药的,又黑又毒。鸡子儿下山,赶紧滚蛋!” 那牙婆不防摔了个跟头,龄官见了噗嗤一笑。 晴雯见了想笑又笑不出来,即便现在龄官没有卖给这个牙婆,一年后她还是会被贾府买来当小戏子教养,地位就连她们这些丫头还不如。 龄官显然也是不想做丫头的,后来甄太妃薨了,府中解散了戏班,龄官是甘愿放出府的。只是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 黛玉听说晴雯烫了脚,忙取了膏药过来看她。却见她对窗流泪,好不伤心。 “疼得这样厉害?”黛玉走过来问。 晴雯摇头,指着龄官对黛玉说:“姑娘你瞧,那儿有个小姑娘要被父亲卖了还债。” 黛玉看了“卖女还债”四个字,心就跟着痛起来,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她家欠了多少钱,若是不多,我们倒可以帮她一把。” “我这就下去打听一下!”见黛玉有悯人之心,晴雯顾不得脚疼,就想往楼下冲。 黛玉将她拽住,“不急,我叫个婆子去问问,不须你出面。” 一盏茶的功夫,那婆子进来回话说:“姑娘,那家人姓林,说来也是本家了。当娘的早死了,当爹的原名林安,是淮阴跑街串巷的车把式。林安几年前得了重病,再也驾不了车,长年累月举债看病,积欠了七十两还不起,只能把十岁的独女林妞儿给卖了。” “真是可怜。”黛玉想起父亲的病,不由悲从中来,恻隐心起,她吩咐婆子取一百两银票给那对父女还债,余下的钱就留给他们度日。 “阿弥陀佛,姑娘真是好心肠!”婆子口中念佛,高高兴兴地去了。 谁知婆子才下楼去,龄官之父就当街晕厥了。 外头一阵喧嚷,打搅了贾琏的酒兴,王君效听见有人晕倒了,一拍窗台就跳了出去。 “让一让,我是大夫!”王君效拨开众人,去看那病患的情形。 林安面色苍黄,眼球发蒙,腹筋臌胀,是“风、痨、臌、膈”四大难症中的“臌症”。 若是别人来治十年也治不好,他来治,一月即可大愈,只是他皇命在身,不能延误。只能暂且扎针将他救醒。 王君效三针下去,龄官父果真就幽幽转醒。 “爹!”林妞儿喜极而泣,又忙给王君效磕头:“谢谢神医老爷,谢谢神医老爷。” 晴雯看了个正着,原来三针就可以救命,想要学医的心就更强烈了。 待围观的众人渐渐散了,老婆子才将百两银票送到了父女手中,并说明了来意。 林妞儿更是感激不尽,重重地向婆子磕了三个头。 “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我们家小姐的意思,结个善缘罢了。”婆子忙将女孩拉扯起来。 林安挣扎起身,对女儿说:“妞儿,人家贵人心善,舍了大钱出来救了我们的命,你就跟她们走,伺候贵人一辈子,也算报偿了她的恩情。” 婆子又说:“我们家的规矩只用家生子,从不买外头的人。我们姑娘施恩不图报,你们只管拿去过活,不必说什么报答的话。” 禛钰见了这一幕,若有所思,暗中吩咐章明道:“你找个由头,去把那对父女雇下来,在淮安码头等我们。” 在城隍庙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清早虽无风雪,偏又大雾蒙天,亦不可行船。 贾琏与王君效商议,由几个会水的扈从牵船南下。他们稳妥起见,还是多走两天路陆,到淮安码头,再乘船直达扬州。 黛玉忧心天气变化无常,不能早日到家,食欲大减,整个人坐在马车里恹恹欲睡,精神不振。晴雯忧心她添了病症,忙请王君效过来看诊。 因在行车路上,王君效又是八旬老叟,实无嫌疑可避,几个丫鬟也就没请嬷嬷们进来。 “林小姐思父心切,略有不服水土之症,吃几颗藿香正气丸就好了。”王君效很快收了脉枕。 紫鹃为难道:“可是我们姑娘连饭都不肯吃,光吞药丸可怎么行。” “若能弄点家乡风味给她尝尝,或许就吃得下了。”王君效道。 雪雁忙凑到黛玉面前问:“姑娘想吃姑苏菜么?说个名儿我去街市上买。” 黛玉想了想,说:“也不知这里有没有三味圆卖。” “那是吴中献龙宴的压轴汤菜了。”王君效听了,不由抹了抹嘴,回忆起了记忆中味道:“当年太上皇起事,打到吴地时,也曾吃过献龙宴,老夫有幸敬陪末座,尝了一尝,那真是鲜香可口,如今想起来也是口齿生津。” 知道黛玉有了想吃的东西,林家的丫头婆子就四处问询有没有食肆铺子卖三味圆的。 黛玉这一病,禛钰又一日不得见她的身影,颇不自在,听到王君效的消息,忙让暗卫在方圆三十里内,找会做三味圆的庖厨行家。 得知往南二十里外的封氏田庄,主家是个寡妇,她原籍姑苏,做的三味圆颇为地道,就连县太爷都大为称赞。 禛钰让扈从先行去那里勘察打点,陈设装饰,确认安全后,才跟贾琏通了气。 算过车程到田庄上,刚好停车吃饭,住宿过夜。贾琏听到他小小年纪,安排得如此精细缜密,很是佩服。 想起这一路上,小王公子于别的事上浑不在意,只在林妹妹身上多有眷注,又怀疑他思慕少艾,别有居心。谁还不是打他这年纪过来的。 毕竟世家大族,十二岁以上的姑娘差不多都要议亲了,林妹妹又生得那样绝色,是挺让人眼馋的。 贾琏一边客套感谢,一边暗示他道:“多谢王公子高情厚谊,关切筹划。我这妹妹自小体弱多病,娇生惯养的,只怕将来还须我堂弟为她担惊受怕,操一世的心了。”说着,就觑眼悄悄观察他的反应。 只见王公子芝兰玉树一般,颀长俊挺,面容清逸而倨傲,听了这话,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未必。” 声音淡然如晨起之雾,叫人辨不清喜怒。 “这话怎么说?”贾琏嘴角一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这小子莫非果有掠美之意?真王孙贵胄倒也罢了,一个五品正堂医官的曾侄孙,也轻狂得敢与国公府争雄? 禛钰波澜不惊地说:“有我曾叔祖在,就没有病患不能康健的。林姑娘如是,林御史亦如是。” 话说得如此冠冕周正,听在贾琏耳中,悬起的一颗心却始终没有放下。 此时章明办完事过来回话:“公子,田庄那边方圆十里的佃户帮闲都打发走了。” “一群孬猢狲罢了。”禛钰瞥了贾琏一眼,低头捻着尾戒,一语双关地说:“穷猿投林,妄栖嘉木,也不掂量下自己配不配。” 贾琏尬笑,这小子可真有“意思”,狂到没边儿了! 黄昏时分,一行人如约到了田庄,因主家是个孀居妇人,不便露面,柴门外只有个老丫鬟寒梅迎门接待。 近年水旱不收,盗贼蜂起,这处田庄虽小,人口单薄,但未有遭劫的痕迹。据说当地县令严必显,原是这位封娘子先夫的挚友,听闻封娘子在姑苏不幸夫离女散,无依无靠很是可怜,特地为她在淮阴县买房置地,方便看顾庇佑。 据禛钰的扈从来报,这位严县令为人正直,勤于民事,莅政严明,在淮阴当地百姓中口碑极好。因近日淮阴有响马出没,他领着衙役府丁竭力捍御,负伤不退。幸而王君效的扈从及时赶到襄助,这才清剿抢匪,盗息民安。 在厢房中,吃过一碗地道正宗的姑苏三味圆,黛玉的病症果然就缓解了,人也精神起来。 这三味圆虽则食材易得,唯佐汤面筋工序繁多,需要下细致功夫,又是磨又是筛的,才能做出一碗皮薄馅嫩,晶莹剔透的三味圆汤来。 听闻这是家主封娘子亲手做的,黛玉心中感激,她想多年未聆乡音,不如向那封娘子道谢一番,叙些乡土人情。于是带着晴雯去拜会封娘子。 那封娘子双鬓花白,已到知命之年,她背井离乡已有三载,正想与同乡交谊,自然欢迎黛玉的到来。 主仆二人被封娘子邀入房中,黛玉见屋中陈设不多,但都新雅有致。 南墙上挂着一副六尺斗方的工笔画,画的是一个眉心点痣的小女孩,手里握着一枝杏花,正望着来人笑意盈盈,十分生动可爱,栩栩如生。画上款识落的是:旃蒙之春淮阴尘隐斋恭笔持赠。 晴雯一见之下,开口道:“好漂亮的娃娃!” “这位尘隐斋先生的画作赋色明丽,勾线均细轻柔,人物形态毕肖,真是笔底生花的佳作。”黛玉也不禁赞叹起来。 “这是本县邑令严大人的手笔。”封娘子介绍道。 晴雯细看画中女孩儿甚为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再看她又像极了封娘子,不由问:“画中之人可是您的孙女?” 封娘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凄然,自语道:“月寒日暖煎人寿1,我都这么老了。” 她抬头看了画两眼,喟然一叹:“他画的不是我的孙女,而是我昔年被拐的女儿甄英莲。” 19、吾皇黛玉第十九回 思报复太子蓄奸心,揆情理小姐暗提防 晴雯与黛玉面面相觑,瞬时明白,这位老妇人就是香菱的亲母了。 “大娘,我们知道……”晴雯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封娘子香菱的事,却被黛玉扯住了衣袖。 晴雯面露疑惑,咬唇不语,就听黛玉说:“我们知道大娘心中难受,只是暌违年久,少小离家的孩子,记忆浅薄,恐怕也难寻了。” “谁说不是呢?我又搬离了故地,只怕英莲就算回了姑苏,也找不到娘亲了。”封氏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 晴雯忙走过去,拿帕子为她擦眼泪,宽慰道:“大娘别伤心了,俗话说山水有相逢,来日皆可期1,说不定很快你就能与女儿相见了。” “好姑娘,承你吉言了。”封氏不禁忘情哭泣,一时泪落襟怀,发蓬钗松,又觉失礼犹豫着要不要去里间理妆。 晴雯乖觉,忙道:“大娘快别哭了,我最会梳头妆饰,现替您梳头净面吧。” 封氏羞惭道:“让姑娘见笑了。” 待晴雯替封氏理完妆发,黛玉把她女儿的事放下不谈,只用家乡话与她说了些姑苏的旧闻、旧景,在温糯婉转的吴侬软语里,封氏也渐渐平复了心绪,重展了眉头。 闲话叙了小半个时辰,黛玉携晴雯告辞。 二人回到自己的厢房,晴雯伺候黛玉卸妆洗沐。 好容易房中就剩她两个人了,晴雯才问黛玉为何向封娘子隐瞒了香菱的事。 黛玉叹道:“你也瞧见了,那封娘子神疲心弱,忧伤过度,咱们且让她今晚好好睡一觉再说。倘若我们讲了香菱的事,她必然情致激动,哪里还睡得着。一则我要确定她会如何安排女儿的未来,有没有保护女儿的能力;二则还要考虑如何维护香菱的名誉,如何将她平安地从薛家救出来。兹事体大,关乎香菱的一生,我们务必慎之再慎。” “还是姑娘想得周到,怪我鲁莽了。”晴雯扪心自省。 “你有这份急公好义的心就很难得了,以后在事上多琢磨几分因果利害,也就好了。”黛玉宽慰她道,又指着书桌说:“我想把香菱的画像画出来,你去替我研墨吧。” “主子,人在画画呢,什么都听不到,要不咱回去?”章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禛钰喃喃道:“真是个多管闲事的烂好人。” 章明迷瞪瞪地说:“是呀,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闭嘴!”禛钰心烦,赏了他一个暴栗,抬脚走了。 翌日清晨,四野雨润烟浓,田庄上下一片渺渺茫茫,依旧不是行路天。贾琏望候了天色,心料午后必晴,再走不迟。 黛玉则带着晴雯找封娘子谈香菱的事,晴雯看黛玉眼色行事,先是愉快地把她们在路上的风物见闻,挑了一些讲了,而后引到了龄官卖身还债的事上。 “那林家父不愿将女儿卖做瘦马给人当妾,又被牙婆奚落,差点一气病死过去,幸好我们王大夫医术好,将他救了回来。” 封娘子听得揪心,双手合十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幸好没出事。这世上可怜人何其多,我还有片瓦遮身,薄田度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晴雯又继续说:“我听闻那些拐子会将女孩养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若是美貌者优先卖人为妾。大娘的女儿必然十分标致貌美,很可能是嫁给大户人家做妾了。若是找到她,困在深宅大院里,只怕也难开解了。” 封娘子叹息了一声,“若我女儿也被人养作瘦马与人做妾,我哪有不心疼的。倘或她在那家里过得好,不愿离开,我就尽力补给她嫁资,四时八节探望关怀。倘或她在那家里过得艰难,朝打暮骂,受尽欺凌,我就是卖房卖地,当老乞婆也要赎买她出来。而况我也不是没有靠山,严老爷鳏居多年,想与我搭伴偕老,若是我找到女儿,自能为她撑腰扶掖。” 黛玉与晴雯对视一眼,缓了片刻,郑重其事地说:“大娘,其实我们见过你女儿。”她取出香菱的画像,铺展在封娘子面前,“她如今叫香菱。” 封娘子哑然失色,望着画像呆怔了许久,泪如滚珠,呜咽哽咽。晴雯一边安抚封娘子,一边将香菱的来龙去脉和现状简明扼要地告知了她。 听得封娘子大悲大喜,涕泪交加,当知道是先夫昔年旧友贾雨村从中作梗,害她女儿有家不能回时,她悲愤交加,大骂忘恩负义之徒,几乎气晕过去。 又得知英莲被眼前的主仆二人保护了起来,封娘子更是抢着要磕头谢恩。 黛玉与晴雯忙将她搀扶起来,又闻言软语安慰了许久,封娘子才镇定下来,接受了女儿安好的喜讯。 “既然话已说开,我们就要筹划着如何将香菱平安地救回来,既不伤及她的闺誉,也要让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没有插手干涉的机会。”黛玉冷静地陈述了目前面临的主要困境。 封氏毕竟久居田庄,不了解宅门大户中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一时也没个好主意。 晴雯想起媚人说过薛家每况愈下,经济拮据,而薛蟠又好赌的事来。于是提议道:“薛家如今也是真穷了,金山银山差不多被那薛大傻子克耗干净了。他又爱赌,不如我们开个千局做个套子,哄他输钱。为了填债,就不得不把香菱给卖了。” “这主意不妥。”黛玉摇头,义正言辞地分析:“一则我们都是弱质女流,不认识外面的爷们,没有个生面孔如何做这个险局;二则开局设赌……” 黛玉正说着,谁知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封氏一阵慌乱,唯恐密谋之事被人窥听去了,扬声问:“寒梅,是你在外面吗?” 门外人道:“林姑娘,是我。” “王公子?” 黛玉思忖了一会儿,对封氏说:“他是我们的人。”而后示意晴雯去开门。 禛钰走进门来,对着封氏遥遥一揖,郑重其辞地说:“大娘,方才我从旁路过,无意听到了三位的难处,君子急人所困。在下不才,略有绵力,愿为这个设局之人。” “这……”封氏看这公子年小相嫩,不过舞象之龄,如何做得了这样的大事,可是又不知如何拒绝他的好意。只得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黛玉。 黛玉开口道:“王公子高义,实在教人佩服。只是我方才话未说完。开局设赌又添欺诈,毕竟是作奸犯科的事,万一被人举告,只怕于公子品行名声有碍,若误了公子前程……” “你担心我?”禛钰扬眉,明眸一闪。 黛玉一时语塞,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语重心沉地说:“此事你我同谋,稍有不慎也会带累我。” “林姑娘大可不必忧心,无论事成事败,我都不会出卖姑娘。更何况,我自小长在道观,飘零书剑小有见识。京中少有人见过我,我有一些同修也是新鲜面孔。此事布局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又有半年余暇,恰好可以替你们办妥这桩事。到底我们发心为善,便是事败,我还有曾叔祖可以仰仗周旋。” 禛钰陈述自己的种种有利条件,还不忘揶揄道:“再者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林姑娘可别阻挠在下积功累德呀。” 黛玉只得又看向封氏。 其实方才王公子的一番话已经将封氏打动了,若非严县令剿匪受伤,数月不得下榻。封氏必定会优先考虑找严必显帮忙。 既然有古道热肠的少年愿意援手,她也没有生硬拒绝的理由,于是点头同意了,又殷勤嘱咐了一番,让他多加谨慎。 大体商议妥当后,黛玉一行人午后就辞别了封氏,继续往淮安码头行去。 众人弃岸等舟,从淮安直下扬州。 楼船覆雪推浪徐行,禛钰立在船头,余光所及,两岸尚有残雪,城郭与山峦若隐若现,空中一行鸿雁斜飞,江上数点浮凫随波。 岁暮之景旖旎如画,江南风光一览无余,唯数日不见舟中少女,禛钰霎时就觉得乏味极了。 “主子,城隍庙前卖身还债的林家父女已经上楼船了。”章明出舱请示道:“主子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禛钰百无聊赖地说:“那就见见。” 章明给他们签的是半年活契,只说王公子长旅江南,拜会名儒高士,需雇个车夫和小丫鬟使唤半年,次年端午再发放回乡的路引和盘缠。 禛钰对林安说:“我这里本不养闲人,你既是病人,我也不为难你。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在船靠岸之前将病养好。王大夫三针能救你命,一个月保管你药到病除。我对你只一个要求,无论我去哪去干什么,你都不能过问,也不得透露我的行程给任何人。” 林安满口答应,叩谢不止。章明见他身体虚弱,忙将他搀扶出去见王君效了。 “至于你,”禛钰背对着林妞儿说:“我无需你端茶倒水近身伺候,只要你传话跑腿。” 林妞儿点头称是。 禛钰正想将她打发走,回头看时,发现这丫头清婉绰约,纤腰楚楚,更兼长眉微蹙,眼湛秋波,竟与小冤家气质相仿,颇为相似。 “你竟然也姓林。”他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一番,又看向窗外水势长流的江水,曼声道:“江之永矣,不可方思。2从今往后就叫你‘永龄’了。” “永龄谢主子赐名。” 禛钰双手负后,对她说:“先前捐助你的恩人,就是那边舟中的林小姐。明日停船补给时,你悄悄去跟林小姐说,本公子有要事与她相商,请她单独一见。” 20、吾皇黛玉第二十回 忘嫌疑糊涂三不舍,入膏肓毒病两交攻 在运河上前后长行了二十多天,扬州城已经指日可到。贾琏观望了天气,在宝应县渡头泊船,安排了最后一次补给。 黛玉在船舱中待了多日,第一次出舱透了口气,忽见淮阴城隍庙前所见的林妞儿,从王君效的楼船上下来,冲她挥手笑:“林姑娘!林姑娘!” “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认得我们姑娘?”晴雯诧异,龄官这时候应该还不认得她们才对。 楼船缓缓地靠向了黛玉的船,永龄跳到这船上,笑盈盈地对黛玉说说:“林姑娘,王公子雇我们父女做活半年。是他告诉永龄,您就是帮扶我们还债的恩人。既是恩人,永龄哪能不认得呢?” 黛玉不由向楼船上看了一眼,“他叫你永龄?” “是,王公子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永龄想起王公子的吩咐,睇了晴雯一眼,悄悄对黛玉说了主人相请见面的事。 黛玉摇头道:“这不妥。”哪有与外男私下见面的道理。 永龄清了清嗓子,模仿着王公子说话的语气和架势说:“惮劳怕怨,做不得事;避嫌远疑,救不得人。1我都不怕劳怨,姑娘又避哪门子的嫌疑呢?我们公子是这么说的。” “那好,我去楼船上请王君效诊脉。”黛玉又回头对晴雯说:“我说一句话就回,你在这里等我。” 晴雯不愿意被她撇下,当着永龄的面就说:“姑娘,你前几日还说王公子心思深沉,行事多有藏掖,让我们多提防他,避免他靠近。如何又单独见他呢?” 黛玉正色道:“我说一句话,就不会有第二句。” “好,姑娘去吧。”晴雯知道黛玉是个守信重诺的人,必然会妥善处理。 黛玉进到楼船内舱,见到王公子,先行一礼,而后说:“王公子,我思虑良久,英莲一事也牵涉到我的蒙师徇私枉法之罪,还是托我父亲秉公处理更为便宜,就不必劳烦王公子了。”她说完转身就走。 禛钰哪肯让她就这么走了,叉手挡在了舱门前,“我承认,我行事不够光明磊落,只是年少心热,稍显冒状,但绝无害你之意。” 晴雯那丫头方才所言,都被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禛钰哪肯承认一二,振振有词地说:“我想说的要事实则与薛家无关。” 黛玉默然无语,狐疑地看着他。 望着她美眸中尽是不信,禛钰不由心生挫败,将手从舱门上松开,缓缓道:“曾叔祖为陛下诊脉时听到一个消息,陛下已派了钦差微服私巡江南,要稽核盐课往年四柱清册,整饬官场。你父亲又要养病又要应付钦差,恐怕焦心劳思多有不暇,姑娘又何必拿薛家小事打扰他呢。” 什么?黛玉蓦然抬头,心念急转。 若果真如此,她的确不宜将此事告知父亲了,相反要从速切割与贾雨村、薛家的种种联系。王公子这个忙倒是帮得及时,就怕他别有所图…… “谢公子关照提醒,告辞了。”黛玉不暇多待,提裙出舱。 禛钰目送她来去匆匆,后悔不迭,他竟为了与她多说一句话,将自己此行目的告诉了她。他靠着舱门,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我一定是疯了。” 万一林如海得知消息有所准备,那他要查到真账可就困难重重了。 章明伸手在禛钰额头上试了试,疑惑道:“公子也没发热呀?”那为何尽干蠢事? 乘着雪晴天他们日夜行船,一刻不停,黛玉终于提前三日回到了扬州林府,她风尘仆仆不敢稍息片刻,一路直奔父亲的卧房。 “爹,玉儿回来了!”她跪在父亲榻前,忍泪强笑:“父亲,陛下遣王正堂为您诊治,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的玉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禛钰抢过王君效的药箱,与他一齐进去,就看到父女二人抱头痛哭的场景。 林如海年逾不惑,儒雅蕴藉,品貌一流,不愧是当年一甲探花郎。只是他犹在病中精神不济,双鬓灰白,更兼面罩黑气,口唇发乌,才与女儿说了几句话,就咳嗽了数回,腹痛如绞。 王君效奉命为林如海诊治,不敢多耽搁,伸手就去探他的脉息。宁神诊了半刻工夫,又换过另一只手来诊。 一般大夫在看到林如海病入膏肓的样子,有所诊断也必是避着病人说,而王君效不一样,他要求所有奴仆都远避,只让黛玉、贾琏及禛钰在场,而后痛痛快快地说了。 “御史勿忧,病三月可愈,毒七日可清。” 听到一个“毒”字,所有人都愕然失色,惊惧地望向王君效。 王君效面不改色地道:“病是肺痈五年前就有了,毒是衔羽藤,应是近日少量多次投喂累加的,人若连服上百日,便是老夫也救治不及了。病、毒交攻之下,人自然就沉疴难起了。” “衔羽藤在府中必有残余!”林黛玉霍然站起,沉声道:“毒必然是从口而入,我即刻以防止父疾传染为由,让管家关锁门庭,封闭厨房、茶房、水井,不许任何人出入。” “玉儿,你要当心……”林如海满目忧色,眉头深皱,若非玉儿进宫求贵人,让陛下派遣王正堂看诊,只怕女儿回来不久就要成孤儿了。 贾琏道:“姑父放心,我带了些得力的人来,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他颇通庶务,擅能机变,料定藏匿在林府的凶嫌可能反抗不从。“内侄稍后即带我的人守在府中各门前,提防着凶嫌畏罪逃跑。若有不从的,先捆起来,再听候姑父发落。” 当黛玉听到父亲中毒的消息,无异于雷霆一惊,她将心一沉,对着王君效倾身一跪:“正堂大人,我父亲的病就拜托你了,一切修方配药,饮食调理,听凭您安排,小女奉令承教,无不从命。眼下我必要先找出投毒之人。” 身为大夫,最欣赏的就是遵医嘱的病患和不多话的病人家属,王君效点头答应。 他随后援笔写药方,沉吟道:“衔羽藤乃北疆之物,其状可研成白色粉末,也可为黏稠水液,气味芳醇类花香。这七天,御史大人可要受些苦痛了,要拔毒,需清胃灌肠,上呕下泄在所难免。” 林如海淡然一笑:“无妨,全凭正堂做主。” “林姑娘一个人,想要如何查?”禛钰放下药箱,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黛玉瞥了他一眼,垂眸道:“林家人口不多,百十来个人,一个个查,总有查清楚的时候。” “我帮你!”禛钰向她迈了一步。 黛玉看了父亲一眼,对禛钰正色道:“若我力有不逮,自会请王正堂及琏表兄周全协佐。再不济,我会请舅父上告天听,彻查此事。”说罢就离开了屋子。 “林姑娘!”禛钰信步跟了上去,“我娴习刑律,随事推纠颇有心得,一定可以帮到你的。” 黛玉一路脚步未停,走到二门上才飒然转身,对他说:“圣旨下降时,林府已经安排好款留王正堂及众护卫休憩的院落。王公子远来是客,原该延纳,只是如今家中事多,恐招待不周,若您有寄足之地,还请投谒他处。再会!” 逐客令都说到这份上了,禛钰哪能听不懂,她非但不要自己插手,更不想让他名不正言不顺地寓居林府。 晴雯和雪雁两个侯在二门边,将黛玉迎了进去,而后关门落锁。 “章明,你与永龄留在这里。选几个扈从为林姑娘差遣,让永龄跟着王君效学侍疾,照看林御史。事情若有了眉目,即刻报我。”禛钰就吩咐了一句,背着手走出了林府。 他也有正事要忙,除了检视盐课漕运,还要稽账肃贪,的确也不能在林府久待。 只是自己走是一回事,被人赶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林姑娘对他显然处处设防。 最初他预想的是,通过多方帮助林姑娘,以取得她的信赖和好感,为将来招惹蛊惑她做铺垫。哪知这一路上经了几遭事,复仇之心渐渐偏离了自己的设想。 那姑娘并不像贾府下人说的那样刻薄、爱哭、怯弱、小性儿,相反她十分敏锐、聪慧、坚韧、善良、甚至隐隐有杀伐果断的魄力。 如此,也说明她寓居在贾府,处境并不是表面上那么好。贾府奴仆并没当她是个正经主子伺候恭敬,明里暗里对她言三语四,多有怠慢。 禛钰的初期目标并未达成,却不知不觉让自己处于十分被动的局面。眼下也必要远离林姑娘一段日子,冷静思考这个问题了。 找出残余衔羽藤的事刻不容缓,黛玉当机立断请贾琏带领贾府男女诸仆,以找寻母亲重要遗物为由,四处抄检盘查有无衔羽藤的蛛丝马迹。 一时弄得府内人心惶惶,怨声四起。 另一方面黛玉也取了家中的人口册子,将所有能够接触到父亲饮食药物器具、及采买菜蔬鱼肉的奴仆先圈点了出来,而后分层级,逐个单独诘问,再核查口供辨别真伪。 如此忙碌了半天,贾琏并没有发现林府中有衔羽藤的痕迹,黛玉从下层奴仆的口供中也没有可疑之处。 最后黛玉渐渐缩小了嫌疑人的范围,一共有四人,一个是林府的总管万隆、剩下的三人都是父亲的侍妾通房,一个是随母亲陪嫁来的柳姨娘,一个是林老夫人当年赐给父亲的陈姨娘,最后一个是父亲的通房丫鬟照雪。 近三年来他们几乎轮流给父亲侍奉汤药饮食,也都有与府外沟通的条件,是最有可能接触到衔羽藤的人。 这几个人除了照雪,其余都算是府里的半个主子,轻易不能讯问,免得彼此离心,家宅不宁,唯有暗中调查才行。 经过王君效确定府中水源及厨房中没有衔羽藤后,林府厨房也照常朝暮炊事,只是对采买进府的食物更是严查细审。 为了不惊蛇入草,表面上黛玉在抄检无果后,又拿出了母亲的遗物,让大家以为虚惊一场。 实际上她做了两手准备,一个是借贾琏的小厮出府,暗查这四个嫌疑人往来的亲眷熟人,另一边则打算与姨娘们小坐闲谈,留心窥察。 晴雯深知,这种时候就是自己窥心神通大显身手的时候。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吾皇黛玉第二十一回 开心眼寻证显神通,话家常谈笑剖真相 晴雯跟在黛玉身边,看她打理林府诸事,敲打刁奴,才知道黛玉小小年纪,管理庶务的才干丝毫不逊色于凤姐,而且她宽严相济,赏罚分明,很得仆妇的敬重。 那些乘着主人病倒,小姐离家期间,偷奸耍滑、欺上瞒下的奴仆,也在黛玉一通分条析理、明察秋毫之下,坦诚错误,加倍描赔府中损失。 为抄检一事打马虎眼,黛玉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几桩奴仆贪赃渎职的家务事后,就着手准备与姨娘们接触。 儿时的黛玉体弱多病,一直在母亲膝下静养,鲜少与父亲的通房侍妾接触。母亲病故后,又去了外祖家。如今再见这些女人,可谓是人生面不熟。 父亲的三个女人中,柳姨娘最为年长,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她知书达理,擅长筹划备办,深得父母的信赖。黛玉离家后,林府的中馈庶务就是柳姨娘在帮忙协理。 柳姨娘照顾过襁褓中的黛玉,对她最为亲切殷勤,亲自洗手作羹汤给小姐接风洗尘。 “我离家数年,林家多靠柳姨娘费心掌理了。”黛玉感激地说:“若不是柳姨娘兢兢业业,日夜操劳,只怕府中早就乱套了。” 柳姨娘谦虚道:“姑娘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转而想到,林姑娘一回家,就用雷霆手段发落了几个依附自己的管家婆子,又难为情地说:“只是我脸软心活,压不住府中旧人积威,难免被人欺诳蒙蔽。幸而姑娘回来及时,又心明眼亮的,揪出了鼠偷狗盗之辈,没有酿出大错,否则我死后哪有颜面去见太太。” 说着柳姨娘就悄然拭泪,余光瞥见黛玉稳如泰山,未置一词,料想自己话还没点透,继而又说:“姑娘既然回府,这几日府中大事小情自然还需劳动你来料理,我也好偷个空,多照看老爷一点。” 黛玉哪里是向她讨要中馈之权,不过是在揣度她的话外音罢了,笑道:“姨娘过谦了,若是我来管,只怕他们还欺我年轻不知事。我父亲又无续弦之意,这担子姨娘只怕还要挑一辈子呢。” 这话正撞在柳姨娘的心坎上,她眉头一挑,唉声叹气地说:“从前太太去了,老爷让我帮衬他几年,我说陈妹妹才惯熟庶务,又是家生子,比我强得多。可老爷不许我辞,我只得赶鸭子上架。如今习学着打理了几年,人来客至的,依旧不成个大家样子,怨不得那起子小人想方设法要害我呐。” “姨娘只管放心料理,略有疏漏也无伤大雅。父亲那边有太医照看,尚无需操心。”黛玉已经悉知她的心思,只叫她一切照旧打理。 “是呀。”柳姨娘嘴上附和着,心里想的却是:“老爷的情形仿佛比前儿更差了,又是水米不进又是吐泄不止,只怕就这两天的事了。老爷这一去,我的天就塌一半了,还不知怎么活……” 晴雯听到了柳姨娘“情形”之后的后半截心声,初步判断这人应该不是凶手。 黛玉那边也已经排除了柳姨娘作案的嫌疑。 柳姨娘显然很看重官宦之家的中馈之权,她为人精明细致,颇人手腕,懂得培植党羽,巴结贵人,能够弹压住林府根基深厚的陈姨娘。 可以说她表面是林府的“平儿”,芯子里是林府的“王熙凤”,大抵从前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被父亲扶正。 倘若父亲死了,按林家旧例,家生子做了姨娘需在墓前结庐守孝不能擅离,而陪嫁来的姨娘则不必为家主守寡,领一笔丰厚的抚恤后,发放回原籍,可寻夫再醮。这也是对当家主母的尊重,可这对于做惯了“官太太”的柳姨娘而言,绝不是一桩好事。 同理,管家万隆也是最不希望林如海一病死了的人,万隆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且都已出嫁了。而他的侄子万兴是良籍,中举三年,正欲下场大比,最是需要人脉铺路的时候,若没有林如海的提携举荐,前程难得坦途。 偏偏剩下的两个嫌疑人,都是林府旧人,一个是祖母赐给父亲的陈姨娘。一个是从小伺候父亲的丫鬟照雪,知根知底。她们二人从姑苏祖宅起,跟了父亲十多年,怎么看都没有犯案的嫌疑。 到了夜间,贾琏派出去打听查探姨娘和管家与什么人接触的小厮回来,写了几张陈条递送进来。 林黛玉在灯下细看,总管万隆受父亲委托,近年来多与扬州知府、巡漕御史、太仓度支礼尚往来,除了两个女儿年节来探亲之外,没有因私出府过。 柳姨娘,原名玉貌,她远在京城贾府的父母谢世后,便在江南拜了一位杨氏干娘,杨氏是从永安宫里放出来的嬷嬷,如今在江南甄家做甄家二小姐的教引嬷嬷。柳玉貌常与干娘书信往来。 陈姨娘,小名纸鸢,她母亲张嬷嬷是林老夫人的陪房,生养过一儿一女,儿子陈虎少小走失,张嬷嬷也早已淡忘前尘,把儿子抛过,余生只指望着女儿过活,如今荣养在府外四九巷里。陈姨娘出府接触最多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而照雪按理说算不上家生子,她们一家子的来历,则与黛玉早夭弟弟有关。黛玉两岁那年母亲生下了一个弟弟,奈何阖府家生子里,恰无合适的妈妈做乳母,只得外聘。 照雪原姓韦,她两岁进府前,韦母刚产下一子,即是她的弟弟长风。寡母带着两个孩子风餐露宿,生活困顿,闻得盐政老爷欲聘奶娘,便当街拦马谋请进来。贾敏见怜,愿意收容他们,林如海便与她们一家三口签了死契。 谁知韦母将林家嫡子养到半岁,出一趟门就莫名淹死在河中,两三年后林家嫡子也夭折了。五岁的照雪与三岁的长风,只得继续依附林家过活。姐弟二人虽不是家生子,实际上也如家生子一般了。 照雪的弟弟长风长大后擅养马又苦学武艺,三年前被开恩放了出去,往北方贩货行商做些买卖,这两年岁末都有回林府拜望旧主,探望妹妹。 “姑娘早些休息吧。”雪雁拿着剪筒过来剪蜡花,见黛玉沉思默默,神疲气短,连忙帮她披上了狐裘,又怕她不肯睡,忙道:“待会儿晴雯姐姐栉沐回来,若见姑娘还在熬神,一定会骂人的。” 黛玉拢了拢肩上的狐裘,含笑道:“你倒是怕起她来,平日里在我跟前,也没见你这么乖。” 雪雁歪头道:“我知道晴雯姐姐是极好的人,可也不知怎的,见了她,就觉得我心里有什么话,她都知道,半点不敢瞒哄。” “这倒也是,她赤子心性,待人以诚,也希望别人以诚待她。”黛玉笑了笑,以手支颐问雪雁:“你妈妈是府里得脸的管事妈妈,又最健谈,平时多与陈姨娘、照雪她们打交道,你妈妈觉得她两个为人如何?” 雪雁想了想说:“我妈说陈姨娘,就是鸢姐儿,一直被张嬷嬷养到十六岁,又请女先生讲课,又是请梳头娘子改妆,既不放她进府伺候主子,也不打发她出嫁。硬是把女儿逼成了能写会算,知书达理的才女,那脸、那身段、那谈吐都是比着老夫人的喜好来的,明晃晃地就是要争姨娘。照雪姐姐从小到大都是美人坯子,可惜她爱东游西逛,寻张觅李,嘴又碎,老爷定是嫌她不够稳重,才不封她做姨娘。” 一番话尽是稚子口吻,可是黛玉听了却若有所思起来,总觉得这其中关窍或许都系在父亲一人身上。 黛玉再审视那几张纸,提笔在上面圈圈点点。 不料有人从身后,将她的笔抽走了。 “我说什么来着,就错过一眼,姑娘又熬夜了。” 晴雯不由分说地卷了狐裘,将黛玉送进帐内,把她摁在枕上,盖好被子,又拉着雪雁移走了烛台。 黛玉眼前一丝光亮也无,只得合眼睡去。 翌日就是腊月二十三了,万总管领着一众男仆祭灶,女眷都待在自己院落里,不往厨房里去。 黛玉带着晴雯、紫鹃去陈姨娘的院子里小坐,陈姨娘询问了黛玉在贾府的日常,又将话题转到林府,宽慰她道:“老爷的病,姑娘就别担心了,有王正堂妙手回春,说不定到正月就能好痊了。” 照雪端茶进来,也笑说:“就是,明儿打阳尘,除尘净室、柏桠熏屋,把晦气一去,老爷的病就一并去了。” 黛玉笑道:“承二位吉言了,趁我在家,今年除夕不如把家中老人一并请回府里过年,也热闹热闹。”她接过照雪递过来的茶,只觉沉重,差点没将杯摔出去。 幸而照雪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才没泼了茶,照雪笑道:“这是霁红釉,古朴厚重,姑娘的小手只怕还托不起。” “过年我妈倒是想来,可她腿脚不好,上不来门槛,还是算了。”陈姨娘捧茶喝了一口,皱眉咽下去,道:“怎么是雪莲茶?” 黛玉道:“雪莲茶温经散寒,正是冬天喝的,怎么不合姨娘脾胃?” “我不爱这味儿。”陈姨娘放下茶盏,叫小丫鬟端水簌了口,擦过嘴又问照雪:“你兄弟多早晚回?” 照雪抱着填漆茶盘说:“上月就从淮阴坐船回了,才拜送了节礼进来,姨娘那天家去了,想是不知道。” 黛玉想起在淮阴遇到黑店打劫、响马南袭的事,不由说:“两淮之地年成不好,缺粮少米,百姓也是艰难。” “就算灾荒年月,也短不了咱们的,姑娘还用得着担这份闲心。”陈姨娘笑了笑,托着茶盏看向窗外神色怡然:“雪晴了,明儿正好扫房子。” 终于,晴雯等到陈姨娘说了一个“晴”字。 她心里想的是:晴雪天打阳尘,老爷定要挪进内院安置,正好把玫瑰露瓶子里的东西,浑进汤药中送进去,再等两个多月,老爷就该归天了。 晴雯面色凝重,看来投毒的真凶就是这位陈姨娘了,可是她为何要谋杀林老爷呢?晴雯想不通,只得将衔羽藤可能在姨娘装玫瑰露瓶子里的猜测,透露给了黛玉。 玫瑰清露是进上之物,小玻璃瓶装着上贴鹅黄签子,府里只有两位姨娘有。 最初贾琏带人查抄时,无人敢碰损这些贵重的玻璃瓶,故而有所疏漏。 “你猜想的不无可能。”黛玉开了自己的小库房,取了两瓶玫瑰清露,开了盖子各倒出一点来。再让晴雯想个法子,悄悄把陈姨娘、柳姨娘房里的玫瑰清露换回来。 借着雪雁的遮掩,晴雯得手后,将两瓶玫瑰清露上各做了标记,黛玉拿到后交给王君效查验,果然陈姨娘的玫瑰清露里装的是衔羽藤。 黛玉愤恨之余,也想不通陈姨娘为何要害父亲,找不到她行动背后更为确切的利害关系,只得将此事悄悄告诉了父亲,让他多加小心。 得知真相的林如海,没有丝毫恨意与恼怒,情绪异常平静,相反他还劝黛玉说:“玉儿,陈纸鸢的事到此为止,不宜再查下去了,否则为父连你也保不住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吾皇黛玉第二十二回 禁廷卫职替缉事厂,霁红釉牵出霸州匪 黛玉满腹狐疑,又深知父亲所顾虑的事,一定牵涉甚多,她只得按捺住心底的不甘,依照父亲的意愿处理这桩事。 而林姑娘已经发现疑凶的事,章明及时报给了府外的太子。 禛钰双手负后,感慨道:“巡盐御史的位置,远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光,牵涉到江南官场的倾轧、世家利益的勾连,甚至还有皇室机密,官匪斗争。我看林府的几个姨娘都不是简单角色,眼下林姑娘最缺的是可靠人手,你不防主动请缨协助一下。” “是!”章明应声,正待回林府时,又被太子叫了回不来。 “等等!”禛钰食指蜷起,敲了两下桌案,若有所思地说:“林姑娘吩咐的事,你叫旁人去查便好,之后你快马加鞭去趟姑苏林氏祖坟,亲手把贾敏的棺木打开核验。” 章明一脸惊惶,张口结舌地说:“难、难不成……主子要我将贾敏的遗骸挫骨扬灰?” 禛钰伸掌覆在他的头顶,往下猛地一摁,振声道:“孤怀疑贾敏和林家夭折的幼子,也是被人害死的。” 第二天章明回到林府,依照太子的吩咐,主动向黛玉自告奋勇道:“林姑娘,我们兄弟几个在这里待着也是无趣,如果您有什么要我们出门查办的,尽管吩咐。” 黛玉正求之不得,也不客气,直接说了三件事:其一查陈姨娘的母亲张嬷嬷,当年走失儿子陈虎的下落;其二了解照雪哥哥长风在外做的什么生意;其三查一查江南甄家的那位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是不是太上皇的人。 听到林姑娘如此明确的缉查方向,章明便是黛玉已经洞见此案症结所在,只缺证据而已,他故作为难道:“姑娘这是把我们当成缉事厂的缇骑了,小的们恐不胜任,误了姑娘的要事。” 黛玉笑道:“章侍卫是从宫里出来的大内禁卫,论本事可比刑司番子要强上百倍,我要查的这三件事,于你们而言,都是小菜一碟,是你毛遂自荐在先,眼下又何必作态拿乔。” “姑娘句句都是好话,我怎么听得字字刺儿尖呢。”章明总算是领略了一点太子的烦恼,这姑娘精明极了,在她跟前一点儿马虎眼儿都打不得。 事实证明,章明的办事能力的确可靠,不到四天功夫,所有疑团蹊跷就都水落石出了。 拿着一摞陈年证物,黛玉眉头蹙起,神色颇为沉重,这桩案子的背后牵扯的黑洞之深,远超她的想象。她又花了一天功夫梳理各种线索,与父亲协商该如何安排布局。 明日就是除夕了,黛玉选在除夕的前一天,决心将六年来笼罩在林府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 腊月二十九日,小年夜,林府中众仆忙着筹备年节祭品。家主林如海挪到了内院,还在闭门诊疗中,除了偶尔传出来的咳嗽声,谁也窥不见他的面。姨娘们在门口徘徊问候了下,就都回去了。 事实上,自从夫人贾敏去世,林姑娘投奔外祖,林如海的身子就每况愈下,几个姨娘也跟着失了宠,在寂寞空庭中无所适从。 柳姨娘好弄权揽事,一门心思攀高望上,喜欢交际应酬待客周旋。陈姨娘恋母,有事没事回娘家坐坐,一待大半天。而照雪就只在府中游逛,四处闲坐漫话。 小年夜这天傍晚,林黛玉召集众姨娘商讨除夕家宴安排及初一拜年的人情客礼等事。 大家都不疑有他,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就一同去了黛玉会客的小花厅。 甫一进门,姨娘们就觉得气氛不对。 只见黛玉梳了倭堕簪凤髻,身穿妃红花蝶流水妆花织金缎袍,独坐的大案后,一脸霜色地望着她们。 柳玉貌最喜插科打诨,为解尴尬,笑道:“若不是姑娘花厅上挂了清漪轩的匾,我还以为上面悬的是明镜高悬,下头坐的是包青天呢。” 黛玉冷笑:“我倒是想做黑包拯,只可惜没个好帮手做御猫哩。” “姑娘真真诙谐,竟拿姨娘的名字打趣。”柳玉貌一时想不通,林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见她意兴索然,身边一个丫鬟也不在,必有要紧事说,再不敢妄言一句,只得闭了嘴。 陈纸鸢面上平静无澜,对黛玉说:“姑娘叫我们来,要商量什么事,只管跟柳姐姐说就是了,我又不大管闲,必是一问三不知的。” “我单是话多,却不能拿主意,一切事姑娘还是按自己心意办好了。”照雪也开口道。 黛玉莞尔一笑:“诸位请坐喝茶,我不过是回家路上有了些小见识,请你们来听一桩奇闻异事。” 照雪才一坐下,就支起身子问:“什么奇闻?” “我们的船到淮阴地界,遭遇了霸州响马,幸而王太医身边的大内侍卫大显身手,将那群劫匪尽诛了。”黛玉说完,抬眸看向照雪。 只见照雪恍如听了个焦雷,蔫头蔫脑地瘫坐回椅子上。 陈纸鸢愕然道:“那些人都死了?” 黛玉冷然道:“若是一般流民,有贼匪胁迫附逆的,或还恕得。可是这些人,都是义忠亲王当年谋叛的残部。逆臣贼子,没有生路可言。” 三年前义忠亲王谋逆,挥军南下,声势浩大,几任征讨大将北上迎敌竟莫能挡。眼见叛军近逼京城,皇帝禅位出逃,独留太子应敌。 最后太子领兵大败叛军,保境息民,而后整顿乾坤,荣登大宝,这才将太上皇迎回皇宫。 陈纸鸢与照雪对视一眼,蓦然揪紧了衣襟,不敢看黛玉的眼睛,唯恐被她窥见什么秘密,恐惧油然而生,顿了半晌,才抖着嗓子说:“真是可怕。” “那些大内侍卫剿匪立功,回去必将官升一级了。”柳玉貌摆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心里琢磨着要如何款待这些侍卫。 照雪扶椅起身,好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说:“大姑娘,我身上不爽利,容我先告辞罢。” “你且等一等,我还有话问你。”黛玉眉头微蹙,出声拦住她:“你可知霁红釉是前朝皇室祭祀之器,当年烧坏的霁红釉均需销毁,民间片瓷不存。此物若现人前,只能说明皇陵被人盗掘,亦或者有人伺机谋反,以此物证明自己为皇族遗脉。也不知你弟弟长风,打的是哪个主意呢。” 这话一出,照雪浑身上下便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颊上的胭脂红,也逐渐掩盖不住一张煞白的脸。 她彻底慌了神,猛地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哥哥只是出门做生意,他大字不识一个,又怎么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只当好玩就送进来给我用。”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照雪见黛玉面无表情,眸色凛然,又求助似地看向陈纸鸢,陈纸鸢却像是不认识她一样,扭过头去。 柳玉貌指着照雪的鼻子,跺脚尖声道:“你哥哥莫不是跟义忠王逆党做的生意!你这是要害死我们林家吗?” 照雪依旧摇头强辩:“我哥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么?”黛玉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目光越来越沉,“这府中上下你都游荡勘探过了,除了历年盐课账目和库藏钥匙放在何处你不知道,其他的,就没有你不知道的吧。” 照雪登时哑言,转瞬她的眼神中迸射出狠厉之光,“只要林海一死,霸州的兄弟们就会将林府洗劫一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竟先死了。而今事情败露,我若不挣出一条命来,只怕我弟也活不成了。”说罢,她翻出一柄三寸长的小匕首。 谁知照雪的匕首还未出鞘,她的脸和胳膊就被两个侍卫给摁在地砖上了。 短时的骚动,引得柳玉貌惊叫连连,又是躲又藏,好容易才安静下来。 黛玉睨了照雪一眼,冷声道:“你弟弟长风附逆反叛,僭越礼器,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而你做的就是他的帮凶和内应,你们姐弟俩犯的本就是灭九族的大罪。想要苟活恐怕很难。” 照雪就这样被侍卫给拖拽了出去。 陈姨娘攥紧了扶手,侧目看向被人制服的照雪,怔怔出神。 柳玉貌双手合十拜了拜,闭眼喃喃祷告了一会儿,才松下心来,万幸没事发生,又四处查看了一遍,小声道:“莫非还有侍卫藏身在这里?” “姨娘不必担心,照雪事涉谋反,我发现她眼疾手快,极有可能会些手上功夫,这才求请大内侍卫协助降服她。”黛玉向她解释了一番,又宽慰她们说:“如今叛贼眷属已被擒获。两位姨娘都是尊贵体面人,我自然不会教外男继续在此处淹留。” “那就好,那就好。”柳玉貌拍了拍胸口,心想大事已了,该论到家事了,便急不可耐地黛玉:“姑娘可想好了除夕家宴要怎么办?” “姨娘勿忧,早已万事齐备了。”黛玉面无表情,掀起杯盖掠一掠浮沫,轻啜了一口茶。 柳玉貌哑然大惊,她在后厨、账房颇有耳目,怎么没收到一丝消息!这个人小鬼大的姑娘,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咱们还是继续讲故事吧。”黛玉将茶盖扣在了茶盅上,说着眼圈就微微泛红了,“说来咱们家到扬州城,也近十年了……” “父亲上任时,我未满三岁,弟弟还在母亲腹中。两年过后,先是我弟弟夭折,后又是我母亲病逝,我父亲当这个巡盐御史前后不过两年,至亲就失了两个,折损的仆役也有四十余人。”黛玉只将过往伤心事一一道来,目光向两位姨娘脸上逡巡,“两位姨娘可知这是为什么?” 柳姨娘忙用手帕拭泪,“虽说老爷外头的事从不教娘们儿知晓,但还不都是为了淮扬地界盐税闹的。 那起子贪官污吏与盐商勾连,倒卖假盐引,做出大亏空来,被老爷查到了,厘清了账目。 他们就使各种手段威逼利诱,首尾相援,一方面哄抬盐价,另一边又联合商户抗税不纳,希图老爷奏销豁免,将盐政归并地方督抚综理,好浑水摸鱼,掩盖罪证。 老爷誓死不肯,用林家奴仆捍卫司衙,哪知他们又招引匪类,劫掠盐库,水淹盐场,林家男仆为此折损过半,人头就乱扔在衙门口,几乎不曾将老爷逼死。 太太为此日夜悬心,抑郁成疾,生下哥儿后,身子越发孱弱。堂堂御史之家竟连个奶姆都聘不到,若非照雪她娘走投无路,只怕也不愿意投身到林家。 果不其然,照雪娘才喂了哥儿大半年,一个不留神就被人溺毙在河里,之后哥儿也被庸医误诊,丢了性命。 最可怜的就是太太了,眼睁睁地看着哥儿没了,惊唬急忿,痛断肝肠,累病心伤,就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了,终是撒手人寰了。”柳玉貌说到动情处,哭得捶胸顿足:“我好恨自己没用,不能为太太分忧。” 黛玉无声泪下,蓦然抬起一双水眸,凛然一沉,望着柳玉貌道:“柳姨娘记得极清楚,可惜还不够准确。”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吾皇黛玉第二十三回 通关窍智计断公案,涉前尘无奈埋真相 黛玉此时有一瞬间的犹豫,耳边又响起父亲说的前尘往事,那些关于母亲经受的不为人知的羞辱与伤害,在两相对峙的当下,更是一种锤心刺骨的痛。 她终究还是缓缓地抬起眉睫,目光在光影斑驳中望向堂下满目狐疑的女人。 “劝照雪娘出府为亡夫到河边烧纸的人是你,为我弟弟治病的庸医,是你的干娘杨嬷嬷举荐的。而你呢,趁着我母亲缠绵病榻伤心欲绝之时,成了我父亲的姨娘。” “冤枉冤哉啊!姑娘这样疑我,是把我当成了那猪狗不如的人么!” 柳玉貌从椅子上弹起来,急切地为自己辩解:“当初姑娘落草,体弱多病日夜不宁,是妾婢衣不解带地守着你,为你换尿布,缝衣裳,哺汤喂药,妾婢照顾你一天天长大,何曾对不住你,对不住太太? 太太丧子悲痛,想着林家数代单传,子嗣不丰,才硬给我开了脸伺候老爷。而况史太君派我跟着太太,为的就是在她身子不方便时伺候老爷。妾婢去了老爷那里,他也未有推拒,玉貌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柳玉貌说得越发激动,不惜跪下地来赌咒发誓,用各种看似合理的理由,证明自己的无辜。 黛玉瞥了她一眼,只道:“你可不是小人物,我父亲哪敢推拒你。” 杨嬷嬷出自甄太妃的永安宫,永安宫的背后是上皇。柳玉貌早就背叛了外祖母,背叛了黛玉的母亲,投靠了上皇。 上皇不满父亲林海将征缴的税银悉归国库,而没有充实他的私库。所以才借柳玉貌之手,勾连江南地方利益受损的官吏,害死了黛玉的弟弟,以示威慑。 父亲不得已奉献林家一半家私给上皇,又将柳玉貌纳了,施以恩宠。以为这样上皇就会饶恕林家,柳玉貌就会收手,如此至少能保住妻子的性命。 而柳玉貌呢,痴心妄想,想气死主母取而代之。当贾敏意识不清的时候,柳玉貌每日装模作样地侍疾喂药,一面将子虚乌有的承宠秘事,对着主母的耳朵,添油加醋绘声绘影地讲给她听,只把她恨得倒气连连,喉中嗬嗬,抓破了几床褥子。 黛玉明知若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就能活撕了柳玉貌的面皮,教她再也没脸活在世上。然而为了母亲的名誉和尊严考虑,她选择了缄默。 此时的柳玉貌还在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辩白,黛玉充耳不闻,只将一瓶玫瑰清露摆在了案上,对她说:“柳玉貌,你不但害死了我弟弟,还想害死我父亲。经王正堂诊断,我父亲的病如此之重,是服用了一种名为衔羽藤的东西。而你什锦屉盒里的玫瑰清露,盛装的就是这种东西。真赃实犯,确确凿凿,你还有何话好说!” “什么!”柳玉貌愈加激动起来,又跳又转,电光石火之间急智乍现,“一定是有人诬害我!” 她满眼戾气,目光刺向端坐一旁的陈纸鸢,三两步跨过去,扯住她的发髻,两拳将人搡倒在地,边打边骂。 “好你个陈纸鸢,那玫瑰清露你我各有一瓶。我隔日就饮一口,早没了大半,哪剩这么多。这你必是从外头野男人那里拿了害人的东西,想要药倒了老爷,好与外头的姘夫私奔。你又怕人查出来,就栽赃给了我!” “冤枉!冤枉!姑娘救我!”陈纸鸢从一开始心有余悸的庆幸,到此时衣衫狼狈的难堪,已经说不分明是何心情了。 她顾忌着肚子,又不及柳玉貌悍勇,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一张妩媚的脸皮几乎都被她抓花了,而黛玉只顾低头啜茶,丝毫没有劝止的意思。 陈纸鸢被动挨打,涕泪齐下,从最初的放声哀嚎,东滚西爬,到最后蜷在地下嘤嘤啜泣,裙下一片殷红。 “骚狐狸可算露了马脚!”柳玉貌眼眸一亮,直起身子,将汗湿的头发捋到耳后,呼出一口浊气,对着案上的黛玉说:“姑娘,你瞧见了,她小产了。老爷生病卧床半年多,她赤眉白眼的哪来的孩子!从前我就疑心,她年底总爱往家里去,一旬不到,她娘的病就犯了三五回,一回去就是大半天,谁知她不是回家探病,而是与姘头相会去了。” 此时狼狈万状、言辞粗鄙的柳玉貌,与她往昔精心装点、勉力维系的知礼贵妇形象不啻天渊。可见她狗急跳墙,为了活命,先前惜之如命的脸面体统,全然顾不上。 “陈姨娘只是来癸水了,世家贵妾自有规约,无凭无据,岂容你一个凶嫌诬指攀咬。” 黛玉瞥了柳玉貌一眼,手指把着玫瑰清露的螺丝银盖,并无丝毫动容,一副摆明了不信嫌犯的态度。 柳玉貌急了,揎拳掳袖起来,指着地下的陈纸鸢说:“姑娘年纪小,我本不该当着你的面揭了她的面皮,没得污了小姐的耳。 只是我祸迫眉睫,也顾不得许多了,这就将她的所作所为讲给姑娘听。还请姑娘明察秋毫,还我清白。” 缩在地下久久无声的陈纸鸢终于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说:“妾身……就是来癸水了!不过是……提前、提前了三五日罢了!” “你休要狡辩,只管叫姑娘把你那贪财无耻的老娘抬上来,问一问她卖了几回炕,拣了几个新女婿,什么事都分明了。” “闭嘴!我又不是县令判官,又没私设公堂,又未动刑拷讯,你们与我花掰什么,我不听那些污言秽语的话。” 黛玉扶案站起,携了玫瑰清露的瓶子,款款下座,伸指点着她二人说:“谋害朝廷命官罪无可恕,我只负责将凶嫌罪证移交上去,你们孰是孰非,三曹对案时再申辩罢。” 吱呀一声,黛玉推门离去,反手翻出铜锁,将小花厅给锁了,徒留她们两个在里面继续撕扯。 “好一出狗咬狗,林姑娘掌握的证据那么多,却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份精明缜密简直与林如海一脉相传。”章明趴在屋顶上窥听了这么久,心下叹服不已,忍不住拍了一记大腿。 这案子深挖下去,牵扯甚广,到此为止,既拔出了府中的钉子,又掩盖了皇室辛秘,只把难题抛给两个皇帝博弈去。 怪不得其他巡盐御史干不了三五个月,不是祈请调任,就是摘冠装病,也有胆壮气硬被人谋杀的,也有怯弱贪心同流合污的,唯有林御史清清白白,生生抗过了六年。 上皇放在他家里的耳目和把柄,反成了他的护官符和挡箭牌。只可惜人心险恶,防不胜防,他还是没能护住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只有林姑娘因远徙京城被史太君庇护,才幸运地活了下来。 章明感慨完,又将林姑娘“断案”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太子听。 起先禛钰皱着眉头听,到最后渐渐眉宇舒展,禁不住拍案叫绝:“这一招樽俎折冲,引鹬争蚌真是厉害!” 且不说那柳玉貌是上皇安插在林如海身边的钉子,那陈纸鸢的身份就更是不可轻泄的秘密。 二十七年前,四王八公追随太上皇南征北战,终于灭逐前朝,一统中原。太上皇也应天承命继承了大统,只是他那年春秋鼎盛,血气正勇,强占了有天下第一美人之誉的前朝公主嵯峨。 彼时嵯峨公主已出嫁二年,太上皇杀了她的丈夫强取豪夺,预备金屋藏娇。此事被太上皇后发现,她为了确保自己的后位,胁迫四王八公群起死谏,将嵯峨公主绞杀,以绝后患。 太上皇舍不得美人,又不能无视开国元勋的意见,正在两难之际,嵯峨公主怀孕了,而太医又无法判断她怀的是否是龙种。 帝后二人斗争拉扯了大半年,嵯峨公主难产而亡,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太上皇后要求丈夫将那孽种斩草除根,太上皇却不忍心误伤了自己的孩子,甚至还草拟了鹓鸾公主的封号。 当时甄太妃还是太上皇后身边的宫女,她为了讨好皇帝,将那差点被杀的孩子暗中保护了下来,偷偷送到了江南甄家。 太上皇为了感谢甄太妃,八年间一路提拔晋升她的位份,所赐之器物隐隐有僭越太上皇后之态,从此太上皇后一心与甄太妃斗法争宠,已经无暇顾及那个逃亡的小女婴了。 而江南甄家圈养鹓鸾公主八年后,急于脱手这个烫手山芋,辗转找到姑苏县衙一个陈姓胥吏之家,花重金请胥吏之妻张氏代为收养。 那张氏先育有一子,名陈虎,年方两岁。谁知才收养女孩不久,陈胥吏因渎职枉法被处刑,张氏母子三人籍没为奴。 林海之母林老夫人王氏恰时正与婆母争中馈之权,奈何缺乏得力之人,就看中了官奴张氏识文断字又精明能干,便将她们母子三人一并收归己用。疑是小公主的陈纸鸢,就成了林家的家生子。 不久太上皇坐稳江山,太上皇后已经无法干涉太上皇朝堂内外的决定。太上皇又想起遗落民间的鹓鸾公主,他派自己的亲信荣国公贾代善南巡水师时,顺便找寻鹓鸾公主的下落。 贾代善很快找到了姑苏林家,因事涉机密,他只做临时拜访林列侯,未曾吐露真实目的。 彼时林家大公子林海,天资聪颖,文采风流,十四岁时就考取了举人,无愧吴中第一才子之名,前程不可限量。 贾代善见之,不由起了爱才之心,又想到天下承平已久,上皇在朝堂上必然重文轻武,便想将幺女贾敏许配给林海,以期将来贾府依靠女婿,转武从文,继续扎根内阁中枢。 太上皇听闻女儿被官奴收养,起先勃然大怒,欲降最甄家。因为世交关系,贾代善为甄家说情,太上皇得知寡妇张氏是列侯夫人的左膀右臂,颇有才干,且生活优渥,家中亦使着金奴银婢,女儿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才勉强接受。 因贾代善替自己找到了鹓鸾公主,太上皇容情施恩,默许了代善之女贾敏长大后不必参加选秀,可自行婚配。 只是太上皇忧心官奴张氏还有一子陈虎,唯恐张氏对养女不够尽心,要求贾代善将其处理掉。 贾代善不忍伤及无辜,又见官奴张氏的面貌与儿子贾赦的亡妻五官相似,且陈虎与自己嫡孙贾瑚一样,两岁还不曾开口说话。 他便以国公之尊同张氏协商,以自己长子贾赦儿妇新丧,嫡孙病重为由,提出收养陈虎的请求。 张氏虽不舍独子,但考虑到陈虎能脱离奴籍,享受大家公子的尊容与教养,就忍痛答应了贾代善的要求。张氏为人精明,洞若观火,心知荣国公有意将女儿嫁入林家,就要求贾代善经年后,让长子贾赦来林府给妹妹送嫁时,将陈虎一并带来,让她看一眼,确认孩子是否平安无恙。 考虑到母子天性,贾代善同意了。从此两岁的陈虎就稀里糊涂地成了荣国公府的嫡长孙贾瑚,取代了原来重病夭折的那个孩子。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30 第24章 吾皇黛玉第二十四回 回姑苏贾瑚变疯虎, 上京城纸鸢成死鹓 八年后,二十二岁的林如海高中探花,距离观政朝试还有半年时间, 大登科后小登科,林如海也奉母命, 筹备在故乡迎娶荣国公的掌上明珠贾敏为妻。 上皇暗想鹓鸾公主如今为林家奴, 倘若将来能为林海妾, 说来也不算辱没了帝女,恰好张嬷嬷也是这般为养女考虑的。 荣国府这边,贾代善也让长子贾赦打点行装, 先送贾敏的嫁妆下姑苏, 与林家商议婚事。贾代善犹记得当年与张氏的约定, 吩咐贾赦将长子贾瑚一并带到林家去。 彼时丧妻数年的贾赦,早已续了二回弦,头一个继室为他生下了次子贾琏后, 又蹬腿去了, 算来贾琏也只比贾瑚小两岁。 因贾瑚眉眼与亡妻张氏颇为相似,他开口说话又迟, 贾赦及贾家众人也不曾怀疑过他的身份。 贾代善虽不情愿一个外姓人做了嫡长孙, 为了脸面好看,也没将他的奴才身份透露给旁人知晓。只有年满十岁以上的贾氏子弟才上族谱, 倒也不必先籍录嫡长子之名。 为了避免将来承爵争议, 贾代善只把贾瑚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夫人史氏。 然而等到贾赦带着贾瑚来到林家,张嬷嬷看到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面貌端雅, 体格康健,喜得浑身发颤, 又是设法亲近,又是百般讨好。 贾瑚正是招猫逗狗玩心大的年纪,哪里耐烦敷衍一个喋喋不休的妇人。这位心烦气躁的小少爷,伸脚就踢了过去,将张嬷嬷揣了个倒仰。 起初张嬷嬷还不以为意,认为大家公子举止骄奢,行事刚硬,能够钤压得住人,是极有气度有胆魄的好事。 直到贾瑚当着一群小厮的面,辱骂跪在地上的她道:“哪来的腌臜婆娘,愚奴贱婢也赶上来爬小爷的高台盆,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配不配。”说着他还当着她的面解手撒尿,呲得她一头一脸。 张嬷嬷脸上精心涂抹的脂粉,霎时化作了涩臊的泥浆,她满心委屈愤怨,登时泪如雨下,嚎哭着扭身逃走了。 她回到自己的下处,越想越怄,自己为了那孽障为奴为婢含辛茹苦,而陈虎呢?在国公府里吃香的喝辣的,安享富贵荣华,自己身为亲娘什么好处没捞到不说,还要忍受他暴筋瞪眼的摔打辱骂,不孝亲娘,天理不容! 张嬷嬷洗过澡换过一身新衣,翻拣出当年养儿子的襁褓、银锁、寄名符等物,贿赂了几个贾府的丫鬟,偷摸溜进了贾瑚的房间。 面对张嬷嬷拿出一桩桩一件件证物,一开始贾瑚还矢口否认,叫嚷着她是疯子,直到张嬷嬷准确地说出他头顶有三个旋,右腋下有两颗红痣,背后有块铜钱烧疤。 贾瑚这才慌了,他光脚下床想要逃出去,结果被张嬷嬷捉住圈在怀里,又是锁抱,又是亲吻,又是儿啊肉啊的乱叫。 张嬷嬷强行搂着儿子唧唧歪歪地讲了大半夜的往事,贾瑚被迫听着,撑不住睡了,才把这荒唐又惊悚的一夜混捱过去。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梦,贾瑚就在接连的惊吓中病倒了。张嬷嬷又自恃积年嬷嬷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摆弄了贾府那几个偷闲贪玩的小厮丫鬟。 她有空就陪坐在贾瑚枕边,在他耳边叨叨:“儿呀,你认不认我都是小事,只一点你要明白。如今你的身世只有荣国公知道,除非你先弄死了那老货,再弄死你弟弟贾琏,那荣国公的爵位、祖产才会是你的。 否则你什么也得不到,就会回到我身边为奴为婢,在贵人跟前鞍前马后、点头哈腰一辈子。你若不想当狗叫唤,就得骑到人头上去。” 贾瑚在张嬷嬷的“悉心”教导下,终于接受了他残酷的命运。他从小长在福窝子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听着一茬茬的奉承话长大,早就沉溺在富贵浮华中不能自拔了,哪肯回头再吃下人的苦。终于他开了窍,学会了虚与委蛇,假意与张嬷嬷亲近起来。 在贾赦忙完正事,即将回程的前一天,贾瑚让张嬷嬷陪他逛园子,趁张嬷嬷背对着自己的时候,猛地将她从凌云亭上推了下去。 张嬷嬷从高处跌落在乱石堆中,当即晕了过去,浑身是血。 贾瑚惊惧万分,捂着嘴挣命似地逃到贾赦身边,吵嚷着要回京城,这林家他是一刻也不肯多待了。 他不是三岁小童,心知要谋杀能征善战的国公爷何其艰难,与其杀害让自己脱离苦海的救命恩人,不如让这个不该存活的生母永远消失。 然而少年脆弱的内心根本担不起戕害母亲的负罪感,他躲在回京的船舱中寝食难安,噩梦连连,终于撑不住晕倒了。 他梦见张嬷嬷摔死了,满脸血色地向自己索命,又梦见她搂抱着自己,说些强迫他杀人的话。只是他不知道梦中胡话说久了,会被有心人听出端倪。 贾赦叫来随行的小厮丫鬟询问贾瑚这几日的事,大家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通,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他年小眼净撞客了什么邪祟。 贾瑚本就惊惶不安,哪里还经得起父亲的“咄咄逼问”,他唯恐自己被“父亲”厌弃,一味否认抵赖,扯谎间又带出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然而贾赦是个糊涂的,并没有深想,倒是他手底下的奴婢从最初的三分狐疑,更疑了七八分。 小孩的心性最为敏感,听到小厮丫鬟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看到众人对自己侧目而视的神态,让贾瑚意识到也许父亲已经不信他了。 他从最初的惶恐到此时的彷徨,一想到回京要面对的种种难堪与痛责、羞辱与欺凌,从天堂跌落地狱的落差,一切的一切他都无法忍受。 茫然间走到船头,看着一望无际的长河,绵绵无期的怨与恨、痛与悔、无助与孤独、悲怆与迷惘,都在眼前心头无限翻滚,如巨大的漩涡将他卷纳其中,一失脚就跌了进去…… 虽然小厮七手八脚地将他打捞了上来,可是他的人早已飞了三魂,丢了七魄。回到国公府后,贾瑚就已经彻底疯了。 荣国公贾代善不免感慨:到底是官奴之子,担不起泼天富贵,反倒折了福寿。便让人将贾瑚放到乡下庄子,当活死人圈养着。 而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张嬷嬷,还坚强地架住双拐,扶着头上的纱布,悠悠淡淡地笑。她的儿子算是废了,可她还有个容貌倾城的养女,一个能生金蛋的凤凰。 张嬷嬷并不知道陈纸鸢的真实身份,只当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做了未婚先孕的丑事,撇下孩子寄养在她这里。 养女最初被别人豢养的八年,性子养得娇怯乖懦,美则美矣却目不识丁,上不得台面。 张嬷嬷为了扭正陈纸鸢的性子,颇费了一番心血,又花钱请女先生教她识文断字,品诗学文,以至于持家盘账,周旋迎待都仔细学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取代十里红妆嫁过来的贾敏,篡权谋利雀占凤巢,坐享两家富贵。 她精心调养了养女二年,把陈纸鸢生生拖到了十八岁,才把她带到林老夫人面前。 不出所料的,陈纸鸢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林海的姨娘,可惜在贾敏怀上哥儿之前,陈纸鸢都不曾承宠。 好容易等贾敏的儿子夭折了,陪嫁的柳玉貌也开了脸,林老夫人偏又驾鹤西行。上皇手诏夺情,让林海坚守扬州,素服治事,可怜陈纸鸢顶着姨娘的名头,却还没能近林海的身。 谁知照雪那个不要命的兄弟长风,在外头偷摸做了二年响马,跟着一群霸州来的匪徒厮混。也怪张嬷嬷将女儿调理得妩媚动人,秀色可餐,哪个男人见了能把持得住呐。 偏偏陈纸鸢那丫头,空学一身服侍爷们的本领,却三年毫无建树,正自怨自艾时,哪里经得起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三番五次地撩拨,不久就被一身匪气的长风哄上了手。 曾被张嬷嬷骂作饭囊衣架的陈纸鸢,被人摸上手,一如断了铰接的梁规,一旦岔开脚,就再也合不拢了。看在金银珠宝的份上,张嬷嬷只得宽慰自己,这摇钱树也算没砸手里了。听着屋里隐约的动静,她又是咬牙咂舌,又是窃笑暗讽,又是咒骂喃喃,又是心痒神驰。 幸而没谁发现,一切神不知鬼不觉的。一旦照雪在府里找到了林老爷的库藏钥匙及账本,她翻身做主人的那一天就指日可待了。 只恨陈纸鸢那丫头忘了避忌,癸水迟了好些日子,张嬷嬷不得已,只能想方设法将林老爷先干掉。得亏林老爷本就有病,长风又送了衔羽藤过来,人一死还有什么蒙混不过的。 即便林老爷归西后,没找到库藏和账本,只要捉住林小姐,还怕得不到那些堆山填海的好东西么? 当张嬷嬷美梦未醒之时,禛钰的密报已经八百里加急传送到了皇爷爷的手上。 如林家父女所盼,禛钰将他二人摘得干干净净。连同“鹓鸾公主”的身份,她们都一无所觉。在侍卫拿下照雪的同时,藏在四九巷里最后一个响马韦长风也被擒获。 禛钰只将教唆胁迫“鹓鸾公主”勾连逆党,谋杀御史,都推到了张氏、照雪姐弟及柳玉貌的身上。 禁廷侍卫押解这四人回京,除夕夜还没出淮扬地界,上皇的密旨就先一步到了。 此四人皆系叛贼逆党,就地正法,挫骨扬灰,片渣不存。他们就连新年的太阳都没见到,死在了旧年夜。 想也知晓,上皇不可能为了一个与逆党苟.合的鹓鸾公主,而带累自己一世英名。以至于他虽然暗恨甄家,未能尽到保护教养鹓鸾之责,到底碍于脸面羞于启齿,故而无从发作。只得将鹓鸾之名,当作赘疣毒瘤,彻底从记忆中剜除。 而林海从新婚之夜起,就通过贾敏之口,得知了陈纸鸢的身世,哪里还会沾她一指甲。贾代善疼惜女儿,为之计远,又岂会让女婿稀里糊涂地往泥潭里跳。 相反林海一直借陈纸鸢、照雪的动向,暗查霸州响马、江南盐税亏空、义忠王之间的联系,只是没想到那两个女人胆大包天,想一不做二不休害他性命。幸而女儿回来的及时,才逃过一劫。 第25章 吾皇黛玉第二十五回 除夕夜劫后开家宴, 霜见月先妣化尘土 转眼就是除夕了,王君效那边也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林御史体内的毒全部拔除了,虽则身体仍虚, 但白天已不必卧床休息,可以在院中活动了。 一大清早, 黛玉就指挥领着一众仆妇丫鬟, 在府中各处忙碌, 悬挂纱绫彩灯,安设佳卉盆景,鼎焚清逸之香, 瓶插凌寒之花, 四处帘飘绣带, 遍地毯铺鱼濑,展眼望去整个林府花彩缤纷,馥郁温香, 可谓气象一新。 “父亲, 你瞧还有什么遗漏不当之处?”黛玉忙活完,扶着父亲在园中漫步。 林海心知女儿自一回家就施谋用智, 与姨娘们千般周旋, 颇耗心神。如今又赶忙张罗除夕之庆,看着女儿纤弱的身姿, 略显疲态的眉眼, 林海不由目露亏欠之意,对女儿说:“已尽善矣, 你连日辛苦, 还是早点去休息,待到酉时我再请人叫你。” “我还想多陪陪父亲……”话未说完, 黛玉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呵欠,一时羞赧,垂头不语。 林海此时的心,如被东风拂过,无比柔软,爱怜地抚了抚黛玉的头,“父亲的病已经无大碍了,家宴这等小事还料理得开。来日方长,何惧父女片刻不见,你先去歇一歇吧。” 黛玉见一身疲惫实在遮瞒不过,只得别过父亲回房休息了。 她于枕上长思,父亲整日与虎狼周旋,接连夭子丧妻,依旧不肯向群魔低头,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将她送往京城外祖家寄养。 而她别父离京这些年,父亲独自一人在扬州苦撑,既要补足亏空的官帑税利,又要应对皇位更迭带来的官场变化,还要忍受着身体上的病痛,何其艰难。父亲硬是坚持数年将淮扬盐政的窟窿给补上了,又多方斡旋,优抚恤下,才换来输纳征解一切照旧。 然而他身边的女人,却个个来历复杂,居心叵测。为了谋求一己之私,通匪援外,藏贼引奸。幸而这些毒妇恶女,都被一网打尽,她再也不必为父亲担惊受怕了…… 黛玉如是想着,合上眼沉沉睡去。 院外,林海只是简单吩咐了管家万隆几句,就径直进了书房。 他卧病这些日子,也不知这里被多少人翻过。据女儿透露,陛下有派钦差大臣在淮扬地界梭巡,通过近几日的邸报也可以看出,无论漕运还是盐政,江南官场震动不小,丢乌纱掉脑袋的大有人在,足见钦差手腕强硬,威武不屈。 他在扬州苦撑了六年,接连丧子亡妻,案牍劳形,查访奔忙,早已身心俱疲。如今借陈纸鸢勾结逆党之事,让女儿小试牛刀,以蚓投鱼,将身边耳目一扫而空,虽说情有可原,但毕竟触怒了上皇,还不知上皇及今上两人博弈的结果如何。 为今之计,只能先将数年来稽账所得的证物及库藏之财悉数奉上,才能彻底脱离苦海了。待出了正月,府衙开印,只怕那位神秘的钦差就要找上门了。 而在林府之外的四九巷中,禛钰忿忿地将手中的验状向天一抛。 “她怎么就成了一抔灰!” 见主子怒不可遏的脸,章明只得硬着头皮解释。 当年贾敏病重,柳玉貌只被林海当作管家婆使,半点恩宠也无。她用尽卑劣手段,恨不能叫贾敏气生气死,早日归西,奈何贾敏为了女儿,一天天坚强熬了下来。 柳玉貌坐不住了,只好向干娘杨嬷嬷取经,拿到了上皇赐的皇室秘药枯人草。 禛钰知道,所谓枯人草,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水,但凡人喝了那东西,血肉都会很快被消耗掉,死前瘦成皮包骨的人干。 原本上皇只让柳玉貌徐徐图之,以威胁为主。然而柳玉貌已对旧主动了杀心,直接下到致死的分量。纵使林如海千防万防,贾敏还是不幸中招,日渐消瘦下去。 偏偏那一年,两淮夏泽衍期,麦苗槁死,盐井枯竭,百姓粮食无着,民不聊生。于盐税征赋上实在不利,而上皇又一再催逼林如海缴纳银钱。 那年霜见月,贾敏撑不住了,深知自己行将就木,趁着一时半会儿的回光返照,将柳玉貌的狼子野心、歹毒作为如实写下来,望丈夫林海再三戒防。 身为国公之女,御史之妻,贾敏不忍见生灵涂炭,百姓倒悬,用血书向上皇陈情免赋减税。并把自己嫁妆全部交给丈夫,用以赈灾济困,修筑水渠。辍笔之后当即油尽灯枯,弃世而去。 上皇不啻于被贾敏犯颜血谏,再不好索要钱财。而林御史在接到陛下迟来的解药时,才知道让妻子形容枯槁,气血尽竭的枯人草来自皇宫。为尊者讳,林御史不能让妻子保持枯槁如草的模样下葬,只得将她化成灰了。 “上皇之所以会对贾敏动杀心,恐怕首因还是陛下遏制四王八公的势力,将原先世袭罔替的爵位,逐步改成了降等世袭,甚至身死爵除,以架空上皇之权。此举触怒了上皇,而林夫人贾敏就是陛下鲜为人知的软肋。其次是荣国公贾代善已死,官场上贾家后继乏人,纵知真相,也无人置喙一个外嫁女的生死。上皇一直以来都用贾敏的性命威胁勒掯林海,聚敛钱财以期复辟。 当年陛下得知上皇动用了枯人草谋害贾敏,不惜忍饥挨饿,跑死了三匹马千里送解药,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也正因此事,让皇后悲痛欲绝差点引火烧宫,幸而华光公主来得及时……” 说到这里,章明长叹了一口气,缄口不言。 林夫人贾敏深明大义,为救百姓不惜毁家纾难,血书上谏。然而她特殊的背景和经历,让她被迫不断卷入皇权斗争的漩涡中,她的死是那样的无辜和可怜,又因牵扯到帝后情感,即便她委屈死了,还被叛逆偏激的太子所厌憎痛恨着。 知道这一切前尘往事,禛钰心内五味杂陈,恨又不是,怨也不是,满腹的愤懑、悲怆都化作了拳风,砰的一声砸向桌案。 嘭的一声爆竹响,将黛玉惊醒,睁眼一看,外面已经华灯初上了。她连忙起身更衣,紫鹃和晴雯伺候她梳洗插戴。 在丫鬟们的簇拥下,盛装打扮的黛玉走进了劲诚堂。堂中庭燎透亮,帘飞焕彩,一派璀璨之象。父亲穿了苍青灵芝如意云纹的大氅,手里还抱着暖炉,虽说两颊消瘦,但是双目炯炯,精神极好。黛玉心中大慰,走上前行礼:“父亲!” “玉儿,快起来!”林海爱怜地将她扶起,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了。又对首座的太医王君效说:“今夜除夕,本是团圆之节,正堂大人奉命远涉江南,为微臣治病,如海沐恩日久,感铭五内。大人别宫辞亲,旅居在此难免寂寞。故特具筵席,邀大人一同饮酒守岁,共赴新春。” 王君效爽朗一笑,拱手道:“承蒙御史谬爱,老夫定不拂盛情。只是林大人久病体虚,还请禁酒禁茶。” “姑父不便饮酒,内侄自当作这个陪客了。”贾琏笑着提杯,只要有酒有肉,陪笑坐谈他最拿手了。 黛玉面前摆了个高几,有四样果碟,四样美馔,并一个什锦攒心盒子,晴雯在她身后执壶,紫鹃在她身侧布菜。雪雁则放她回家与父母团聚去了。 二门外林家人也另整饬了几桌酒菜,款待章明与其他几位侍卫,又采买了许多烟花爆竹供他们耍乐。一群侍卫在席间说笑拼酒,猜枚行令,豪兴渐起,倒也暂忘了离乡之愁。 章明从太子处回来,在林家吃了个半饱,见席间有一道梅花鹿筋很是爽口,又花钱请林府厨子再做一回,拿提盒装了出府。 此时四九巷的一处空宅中,太子禛钰还在灯下奋笔疾书,将两淮漕运之阙政、江南官场之时弊,向陛下条陈所闻。擿奸发伏全用刀斧之笔,轻徭薄赋悉凭慈悲之心。 等他挥笔立就,只觉眼前阴翳闪过,头脑发晕。禛钰定了定神,发现桌上未动的晚膳,才意识到自己早误了饭点,是饿过头了。屋外隐隐有鼓乐爆竹之声,想是除夕团圆之夜,家家都聚在一起守岁作乐了。 而他眼前只有一纸长文奏疏,一桌凉羹冷炙,门外驻守的数名侍卫,也如木头人一样,鸦雀无声。禛钰顿觉心中寂寥,独自伤怀了半晌,百无聊赖地提起筷子,伸向冷菜碟里。自从母后有了心病,父皇就认为多情误人,将两岁的他送到道观寄养,修己清心。清虚观中诸人除了他师父,余者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些人欺他年幼,也没少拿残羹冷炙对付他。 冷饭怕什么,白眼怕什么,欺凌奚落怕什么,孤独寂寞怕什么,十三年都生挨过来了,他的人生从来只有苦没有甜。 一筷子还没夹到肉,忽然闻到一阵新鲜的酥油椒香之味,门外有人通禀道:“主子,章明给您送饭来了。” 禛钰手中筷子一掷,“进来!” 章明提着食盒进来,见太子桌上的饭菜一丝未动,忙将梅花鹿筋端了出来,笑说:“林家的鹿筋烧得极好,我另配了西施舌贝,貂蝉豆腐,贵妃鸡与昭君鸭四样,给主子尝尝。” “鹿筋配四美,亏你想得出。”禛钰叉起筷子就吃了一口,迅疾又不失优雅地就着五样菜,吃了两碗饭。 见太子饿成了这样,章明不免心疼,又替他委屈:“主子好歹救了林小姐的性命,又替林家父女遮掩慢藏诲盗之过,放任‘公主’恣行无忌之失。可人家连句谢谢也不说,大过年的,明知你一人待在外头,还不请你吃年酒去。” “她不是请表兄贾琏做东,早谢过我们了。在她眼里我与你们是一体的,并不是什么需要单独谢一谢的角色。”虽是这么个理,安慰自己的话说出口,也掩盖禛钰不了心头的枉屈之意,顿时没了胃口。 他撂下筷子,将碗一堆:“等把薛家买的丫头救回来,倒可以挟恩图报一回。”说着又五指轮敲桌面,寻思明儿得以太子的身份,正式望慰御史大人了。 林如海见过他,还要写折子发京谢恩的。 可他还不想在林姑娘面前暴露了身份,一旦她知道自己是太子,只怕越发拘谨躲避,等闲笑谈两句都不能了。 “章明,明儿一早孤去林府拜年,不穿朝服、不摆仪仗。父皇若问起,你只说江南事繁,提前暴露身份恐诸行不便。” 第26章 吾皇黛玉第二十六回 缴账目林父证清白, 认表妹禛钰怜无辜 新年正旦,风日晴和,禛钰卯正二刻将已经穿戴整齐, 潦草吃过早饭,又漱口洁齿, 熏衣染香, 整顿得十分新雅飘逸。及至辰时, 禛钰方安步当车,踱到林府门前,递上拜帖。 前些日子他微服私访, 南巡淮扬, 整个江南官场随即风云万变, 宦海潮涌。 今日分明是大年初一,林府大门洞开许久,却无人敢串门拜年, 想是人人自危, 都闭门自守不敢妄动了。 原本王君效刚嘱咐林御史日常饮食细节,听管家来报自己的“曾侄孙”携礼来拜, 开口笑道:“曾侄孙冒然干渎, 不知林御史肯赐光接见否?” 数日前,林如海只与那位小王公子匆忙一见, 形貌不大记得, 唯记得他对玉儿说了一句“我帮你”,料想他是个古道热肠的少年。 这才意识到那少年一直住在府外, 心内含疚道:“想来是玉儿那天急中疏漏, 竟未在府中安排王公子的住处,实在惭愧。” 王君效摆手道:“无妨, 他本也要四处游逛,若居府中倒是叨扰了。” “快请小王公子进来!”林海吩咐管家迎客进门。 见到少年上来揖礼,仪表俊逸,林海不由眼前一亮。 那少年披了大红斗篷,里面虽是半新绸袍,然生得玉树英姿,龙角峥嵘,更兼剑眉星目,菱唇皓齿,神情潇洒,器宇不凡。 林海笑道:“某平生未见此等佳郎,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御史大人谬奖,晚生实愧。”禛钰客气了一番,又对王君效说:“我受家父之托,带了一些节礼给林御史并林小姐,还请曾叔祖检点转呈。” 王君效会意,由管家领着出去了,只留他二人在屋内密谈。 林海见他对王君效的态度稍显不恭,难免心生疑窦,一边请他坐下,一边笑问:“贤侄贵庚?拜于哪位名师门下?现下读何书?” 禛钰也不坐,双手负后道:“禛钰虚年十五,家师宋龙门,正读《牧鉴》。” 林海豁然大惊,撩袍便拜,一跪三叩道:“微臣林如海叩见太子殿下。” 宋龙门正是当朝帝师,《牧鉴》又是帝王课目,毫无例外,眼前这位少年只能是东宫储君。当年太子出生后,陛下就以元良储嗣命格特殊为由隐匿其名,朝臣百姓无人窥知,没曾想他竟对自己据实以告。 “林御史快快请起!”禛钰转身将他扶起,仍归首座,自己则坐在客座上。 林海刚要让席,禛钰连忙制止:“孤上承天恩,代父皇望慰御史,岂敢忝居上首。父皇视御史为诚雅君子,社稷纯臣,数年来总理江南盐课,鞠躬尽瘁,劳苦功高。而今身未大痊,还请平心安坐。” “谢殿下!”林海敛衽端坐,恭听太子教令。 “想必近来官场动向,林御史略有耳闻。那些贪渎之辈,虽被孤缉拿押解,然则文据显证不足,尚不能轻易定案。孤深知御史扎根江南数年,明察暗访,事已密成。还请御史大人交付历年盐税亏空的实账,以便三司开印前,补缀证据。”禛钰单刀直入,表明来意。 林海拈须迟疑了片刻,禛钰见状,将太子玉契推到了他面前,“莫非林大人还疑心孤的身份不成?” “非也!”林如海对太子的身份不疑有他,毕竟王君效是圣上派遣下来的,太子微服,随他到访实无意外。 “微臣早将实账用琴谱密写,除我之外,只有小女能通译。若要在三司开印前,将账本译出。我一人之力不足,太子可否宽限些时日呢?” 既是重要证据,自然不能一人私下整理,而需钦差在场监察。然而限期时短,若无女儿协佐,只怕无法完成任务。 若女儿出面辅助通译,则从即日起至正月二十日,都得在太子的监督下完成,难免惹人非议,于她清誉有碍。 禛钰颇感为难,只得将实情讲出:“陛下并未授我便宜行事之权,我抓捕贪官污吏的行为相当冒进,若不能及时将证据呈交,只怕事情有变……” 林海沉吟半晌,从博古架的螺钿屉盒中取出一本歌谣集,递交到禛钰手上:“这是小女幼年编撰的童谣和小诗,她后来用宫商角徵羽五音,将歌谣誊写成古琴谱,用以练习指法。我深受启发,便用此法暗中辑录账册数目。古琴谱自汉时起,记法便已失传,能解者世上不超过七人。故而五年来无人能堪破其中璇玑。” 禛钰捧起那本名为《水石清华》的歌谣集翻看了几页,文字稚拙可爱,笔画圆融光洁,极具个性,其诗用词虽简,还不谙格律,但字字句句灵气逼人,体现了小作者非同凡响的巧思和敏慧。 他不由默默诵读了一两句,嘴角逐渐上扬,孩提时聪明灵秀的林姑娘便跃然纸上。 “小女拙作让太子见笑了,”林海收回禛钰手里的歌谣集,郑重地对他说:“太子殿下,事不宜迟,我即刻笔耕不辍将账本誊出。还请殿下明鉴镜查。” 说罢,他就走到桌前铺纸研墨。 “且慢!”禛钰心中已有了更好的主意,握住林海的手说:“孤想与林大人攀亲。” 一句话只把林海吓得心脏漏了一拍,储君与臣僚攀亲,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可他只有黛玉一个女儿,他怎么舍得将女儿嫁入深宫内帷! 禛钰见林海诚惶诚恐的样子,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也不免双颊发热,他抿嘴一笑,而后道:“我听闻林老夫人姓王,也是京城人士。孤可以是您的表侄。” 林海心念电转,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来不及松心,忙道:“正是了!正月初三是家母八十冥诞,我携幼女、表侄于祠堂抄经祈福。” 如此一来,小王公子与黛玉就是从表兄妹了,二人沾亲带故,为亡亲秉笔抄经,又有他这个父亲在场看顾,也无人说闲话了。 幸好,太子攀的是这个亲! 林如海当下让管家请来黛玉,对她说:“玉儿,为父疗毒期间,生死难料,有一桩大事不曾对你明言。如今身体小安,又逢正旦吉日,正好安排你与叔外曾祖、从表兄认亲。” 黛玉见到王君效与王公子二人在堂,一时诧异又茫然,见父亲冲自己点了点头,只得屈膝行礼,“玉儿见过外太公。” 王君效将她托起,爽朗一笑:“玉儿不必多礼。” 禛钰也上前见礼道:“禛钰见过表妹。” “表哥。”黛玉低声细语地喊了一句,心中仍是狐疑。 “妹妹尊名是哪两个字?”禛钰好奇地问,他知道她乳名黛玉,还不知其闺名,章明查了数次未果,眼下正是问询的好时候。 黛玉眉头微蹙,抬眸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拈须颔首,只得说:“我名绛珠。” “好名字!”禛钰赞道,心里默念了一句:绛珠妹子,从今往后,孤就是你的亲亲表兄了。 “表兄,先前是我轻慢疏忽,不曾安排表兄住所,实在抱歉。”黛玉含羞抱愧,再不敢抬眼看他。 禛钰温和一笑,“无妨,我此行目的是为祖姑母八十冥诞抄经祈福,恐怕笔耕不辍,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了。”他又与林如海说了几句家常,笑谈间将彼此亲戚关系落实,公开对了口径。 黛玉这才知道,原来这位王公子是舅公之孙,自己的从表兄。在她出生前,祖母王氏就辞世了,关于王家的事她几乎一无所知。此时听王表兄说得真切,父亲也频频点头,自然疑窦顿消。 一场小宴后,禛钰就与王君效一道告辞出来。 很快,黛玉就得知,父亲是想借祠堂抄经之名,通译出数年来密写的盐政账目,交付陛下,肃清官场。这才特意将两位远亲请来林府做掩护。 迅疾敲定方案后,章明即刻与侍卫担两缸墨、拉一车纸送至祠堂,装作是供奉的香油、表文纸等物,而后将祠堂一围,不许外人涉足窥视。 林如海坐在紫檀雕螭龙纹的大书案前,左手翻琴谱,右手缠绑护臂,正待振笔疾书。黛玉坐在父亲身侧,打开多宝文具匣子,取出一管鹅毛笔递给父亲:“父亲,咱们不如用鹅毛笔从左至右书写,如此速度更快,又不易涂污。” “极是!”禛钰拍手叫好,见她匣子仅有两支鹅毛笔,忙叫章明再送二十支进来。 禛钰自然也不能闲着,林家父女每译出一份四柱清账,他都要及时计算核对。 常人盘账多使用算盘,唯有他使用的是十位盘式手摇计算机,利用钥匙转动下盘,盘中齿轮系统也随之滚动,可以实现加减乘除运算。 那东西实在是个罕物,筹算速度极快,黛玉不由勾头多看了两眼。禛钰似有所觉,微笑道:“表妹若是想学,回京之后我教你。” 黛玉面上一羞,正待回答。恰时父亲咳嗽了一声,黛玉慌忙低头凝神录账,再不敢心有旁骛了。 奈何他父女二人体虚身弱,皆受不得累,每写半个时辰就要歇口气。 禛钰恨不能捉笔代劳,可他纵有过目不忘之能,一时半会儿也解不了古琴谱。 直到章明提盒送晚饭进来,林家父女一整日忍着僵痛的手腕,才写了不到总账的百之三,照这样的进度,要全部译完账目,少说也要半年功夫。 “哎,老之将至,早不能飞文染翰了。”林海捂嘴咳嗽了两回,脸上疲态尽显,执笔的手,换成握筷还在抖。 “章明,快请曾叔祖进来。”禛钰吩咐道,又亲自挽了袖子,端碗执筷,对林海说:“表叔还请歇歇手,侄儿给您喂饭。” 当朝太子亲自喂饭,这是他能享的福么?林海诚惶诚恐,连连摆手,坚辞不受。禛钰只得将碗筷交给章明,“那你替我喂吧。” 这下林海推脱不掉,只得接受了,再看黛玉已经累到伏案睡着了。 禛钰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搭在黛玉瘦削的肩头,又见她颊边几缕长丝,不小心沾到了墨盒里,忍不住伸手替她捋了出来。 看着她光洁莹润的面容,标致秀美的五官,在暖黄的灯下,像是度了一层柔光,不觉嘴角翘起,望之失神。 蓦然回头,面染灯影的林如海,也不知已瞠目了多久,连饭都忘了嚼。 “表叔勿忧,”禛钰转身拱手,故作镇定地说:“侄儿已经有了省时省力的妙招。” 第27章 吾皇黛玉第二十七回 疗重疾攘臂露绝技, 撕脉案跪誓学岐黄 王君效进来给林海推拿手腕,对禛钰说:“你表叔这样写下去,只怕七八天后, 右手就得半废了。我瞧玉儿的情形,也差不离, 多半会伤筋痛了。” 此时黛玉幽幽醒来, 见灯下站着几个男人, 初时瞪大了眼睛,等她想起前情,才镇定了下来。又见身上披了王表兄的斗篷, 更是如芒在背, 一脸赧然。正要脱下, 又被禛钰制止:“穿着!别着凉了。” 林如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味同嚼蜡地吃完饭,等不及给太子劝饭劝菜, 先开口问:“好侄儿, 到底有何妙法事半功倍?” 禛钰也不卖关子,移开碗筷, 剑指敲桌道:“胶泥印法。” “以版印代替誊抄?”林如海沉吟思索, “这可行么?” “可行!”禛钰取过一张新纸铺在面前,边写边说:“四柱清册, 分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项, 重复用字最多的,就是十个数字以及计数单位。剩下的文字就是承前收入来源、新收附入明细、破用及流向、结存余数。我们可以先将常见的收支项目名称、贪污官吏的姓名先从胶泥中选出, 随时拼版。而后按实账内容排列, 若暂时找不到的对应字的,也可以随时雕刻制用。” 黛玉眼眸一亮, 不由道:“这的确是省时省力的好法子,只是我们都不熟印刷之术,未必就能快起来。” 禛钰莞尔一笑:“孤……姑且让我一试,我少小寄居道观,没少刊印劝善醒世的经文。实不相瞒,去年冬月宁国府敬公所注的《阴骘文》也是我拼的文版。” 说来,宁国府贾敬应是黛玉的堂舅,只因他一味好道终年不着家,黛玉至今也没见过他,此时经人提及犹觉陌生。 原本预计需要衣不解带,渴饮饥餐,昼夜不休的工作,有了更迅捷的方法,大家紧张的情绪当下缓解了不少。当夜章明整理出主要的胶泥字版后,大家都回去歇息了。 翌日清晨,林家父女轮流口述账目内容,禛钰则左右开弓,快速从木格中拣出对应的字来,拼好一版。再由章明在版上刷墨,覆上新纸,一压即成。如此,印制一张纸比誊抄一张纸速度要快了百倍。 林如海不由纳罕,传说太子有过目不忘之能,且能左右开弓,而今看来果真如此。要在几千个木格中快速找到字模,一则全神贯注专心一志,二则精通声韵耳聪明目,三则记忆超群智巧机变,三则眼疾手快武功高强。有此四能者,万事易成。 有此等聪睿英武的储君,实乃国之大幸哉。若能经此一事,与太子交好,林家何愁家族衰伤之弊。 只是储君与天子大多至亲至疏,一如仇雠。自古以来能顺利继承大统的太子还不到半成,即便没有实力雄厚的夺嫡者,储君太过优秀,也会遭帝王忌惮,更何况还有一个恋栈不舍的上皇暗谋复辟。太子的敌人是两代帝王,一个乱世枭雄,一个雷霆霸主…… “表叔,该你说了。”禛钰等了半晌不见林海出声,才发现他愣神了。 黛玉以为父亲累了,忙翻琴谱,接口道:“我来。”一边念着,一边用余光瞥向这位新鲜的王表哥。 他做起事凝神静气,仿佛进入了只有自己的时空领域,外面的杂音杂色都不能干扰他分毫。本来父亲只是请他来障人耳目,如今倒是他一力承担了重任。黛玉又想起自己从前对他的疑心与戒防,又不免自愧狭隘,更加内疚了。 如此一连忙碌了七八日,账目才完成了大半,然而林海已经彻底倒了嗓子,又因连日阴雨,肺病复发了。 王君效在床头给林海施诊,一时肃然攘臂,从药箱中取了一盒金针出来。 回头见黛玉仍守在父亲床头,便对她说:“把你父亲交给我便好,玉儿还是去抄经吧。” 黛玉点头离去,然而晴雯却不肯走。先前王君效给林老爷拔毒之时,她无缘得见,此刻终于能看到神医施针了,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 “姑娘,我留在这里看着老爷,你不必担心。”晴雯送黛玉出门,又返回林老爷的卧室,目不转睛地看王君效施针。 只见他每下一针,使用的手法都有所不同,时而捻转提插,时而揉捏催气,时而刮擦摇动,时而碾搓弹针。晴雯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比起当初学界线、双面三异绣还要复杂。 , 半个时常后,王君效收针,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偷师的丫鬟说:“小丫头,你在老头儿这里挨风缉缝做什么?以为看一眼就能上手呐。” 晴雯见王正堂与她一个小丫头开口说话了,激动万分,连忙搭话道:“王正堂,我叫晴雯,是贾府的丫鬟。我听小王太医说,学针灸要先通医理,需三年功成。之后要识七百穴,还须百日,最后还要上手练,又得三年。就算要学个六七年,我也想学。不知王正堂招徒需束脩几何?” 王君效闻言眸色骤冷,放下帐子走出门去。 “正堂大人,真的不能教我学针灸吗?”晴雯急忙追上去,连鞋都跑掉了一只。 她素来嘴直心快,跟在王君效身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有甄太妃赐的百金,可以做束脩!” “哼,一个赤脚小婢也敢瞻望王家绝学!凭你这狐媚娇样儿,顶了天也是贱妾之流,妄谈学医,只怕你秉心不正,抠哧后宅阴私,没得玷辱了老夫的青囊之术。”王君效回转身体,大骂了一通,果断拂袖而去。 晴雯当即红了眼圈,咬着唇,恨得跺脚。没想到她被王正堂无情侮骂至此。这种深重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如同上辈子蓬头垢面的病恹样,被人从炕上生拉硬拽下来,当成瘟神给撂了出去一样。 她不甘心,重生一回还要被人误解侮蔑;她不甘心,再来一世还要被人骂作心术不正的狐狸精。凭什么,她要被人这样的毁谤和诋訾;凭什么,她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断言! 晴雯越想越悲愤,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往前面追撵王君效,她可以被拒绝,可以被咒骂,但是不能被冤枉。这种有口难言的屈辱感,她是再也不想忍了。 而王君效的气愤也不无道理,林府家风整肃,林海尽忠职守,清正廉明,后宅中却潜伏着三个毒蝎心肠的女人,两个用药害人。而这个标致的丫头还不是林家的人,这让他不得不防。 有此前情,王君效对貌美心高的女婢难免有先入之见,而况王家针灸之术,本就不可轻传,晴雯眼神中的渴求太过直白强烈,就让他更为反感厌憎了。 “站住,我不管你正堂还是歪堂,你冤枉人就不是好堂!”晴雯一把拽住王君效的药箱,只把他拉得肩膀一扭。 王君效毕竟有功夫在身,肩头一松,卸下药箱,站直了身体。 而晴雯抱着医箱不撒手,反因重力摔了个屁股蹲,鬟髻也散了架,手腕也破了皮,脑门还重重地撞在了医箱上,比敲锣的磕头还响,活像个卖艺的长毛猴子。 王君效见了她的狼狈样,又哈哈大笑起来,“蠢材、蠢材,连个脚都立不住,还学针灸呐!” 晴雯一抹眼泪爬起来,将身一纵,伸手把他颏下的骚白胡子一扯,气愤填膺地说:“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不是狐狸精,不走歪门邪道,不干坑家败德的事。别以为你一把年纪了,就能妄断人品,我宁肯再死一回,也不受这口冤枉气。” 这丫头是疯了不成!除了自家婆娘,王君效的白胡子还没人敢撩,他好歹也是御用太医,官阶五品,竟被一个小婢欺到了脸上,这还了得! 他左顾右盼,附近并无别人在场。林家仆从少,眼下都放回家过年去了。 王君效最爱惜的就是自己这一把雪亮的白胡子,为了保持美髯公的形象,只得好声好气地跟晴雯打商量:“行行行,我信你是个好的,你先撒手。” 晴雯心性单纯不疑有他,当下就放了,又凤眸闪闪地望着王君效说:“既然你也知道我是好人,那你就收我做徒弟吧。” 王君效忙捂住胡子,往后一缩,道:“那不行,医不轻传,道不贱卖。学医也讲究医缘,既要正心诚意,还要智足缘深。就算你诚心诚意想学,也未见得识字,你又是别府丫鬟,你我相交日浅,转眼即离,要我如何教你?” “我学过三百千,认得字,能执笔,人也不笨。”晴雯连忙表白诚意,至于缘分深浅的问题,也不是大问题,“甄太妃曾想让我入宫伴随,我求一求她老人家,便可到宫中向您学医。” 王君效眯了眯眼儿,警惕心又提了起来。 敢情这丫头有志不在侯门大院,而在禁廷宫帷!啧啧,野心甚大,千万别受她欺诳蛊惑,否则一不小心就成了祸国殃民的帮凶了。 不巧,“情”字一出,晴雯将他的心中所思听了个明白,一时憋屈之余,又颇感无奈,恨不能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看。 王君效准备提药箱走人,没曾想晴雯哐啷一声将药箱掀开,抓起里面的一卷脉案,比在眼前,作势要撕,只道:“您若不想教,总能找到一箩筐的理由。但我想学的心,只有一条。您若不教我,我就撕了这脉案。” “你敢!”王君效大喝一声,伸手欲夺回脉案。 只听嗤的一声脆响,脉案已经撕了两半,在他懊悔跺脚的那几下,又是嗤嗤几声裂响。 “作孽的小疯子,还不快住手!”王君效气得直拍大腿,那可是京城王侯贵胄的脉案簿册,记录着治病时的辨脉和用药情况。若是被毁,万一出了纰漏,可就无案可稽了! 晴雯见他怕了,冷笑着继续撕:“古有妺喜爱裂缯,今有晴雯撕脉案。我枉担了祸国殃民的名头,那我就真真切切祸给你看!” 王君效跺脚道:“我教!我教!别撕了!” 第28章 吾皇黛玉第二十八回 老头儿忝颜试诚志, 小丫鬟忍耻褪罗衣 晴雯听到那老头儿终于答应了,立马不撕了,跪在地下, 将那些一堆碎纸用裙摆兜起。 “哼,你若能一天之内把它一字不差地拼好了, 老夫倒是可以教你几手, 你若不能, 等着挨打坐监罢。”王君效一边撸袖子,一边抓了几把碎纸扔到她身上,暗中又藏了一些在袖中。 只要她拼不全, 有疏漏, 他就有理由不教了。想威胁正堂医官,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和能耐。 王君效撒了一通气,双手笼袖,气哼哼地走了。好在他的这卷脉案, 被太子翻看过, 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再默一遍出来应该问题不大。只是难免要向太子赔身.下气求一求, 再贡献几颗玉露丸罢了。 晴雯将所有碎纸全兜了起来, 赶忙拿回住处,一个个认真拼了起来。她有一双极为敏锐的眼睛, 织布衣裳都能做到天衣无缝, 何况是大字呢。 脉案簿册约有八十来页,记录的是去年冬季三个月, 王君效在宫中为一些达官贵胄看诊的情况。 有记录病人的肤色、舌相、性情, 症候表现,左右脉象, 以及当时的气温雨水状况,乃至疮口患处都有图画描绘,像病患的饭量、口味、矢气、便溲、痰涎、月事等细处都详细载明,最后才是开具的药方。 “当大夫的,可比当丫鬟还要心细。”晴雯感慨了一句,继续埋头整理手中的碎片。 直到黄昏渐至,拼好了一半,手里的纸和字都看不清了,晴雯才发现脉案少了一些碎片。 她急忙提了灯笼,跑回原处找寻,可是遍地干净,片纸不存。 “这可怎么办呀?”晴雯急得团团转,此时黛玉还在抄经,是万不能打搅的。 晴雯只得先回了住处,将拼好的脉案,先在灯下用蝇头小楷誊抄出来,有缺损的部分及字辨识不清的,只得暂时留白。如此又熬夜到天明五更,才堪堪将拼好的脉案给誊写明白,又拿针线装订成册。 趁着黛玉晨起梳妆到朝食这段时间,晴雯拿着脉案去找她求助。 “姑娘,我逼着王正堂教我学医,把他的脉案给撕了,他让我把这簿脉案给拼好才肯教我,可是缺了一些字,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求姑娘给我出个主意。” 黛玉不免意外,见她一脸急切的样子,忙问:“好端端的,你为何要学医?”自古以来,学医的女子就极少,便是学成了,她一个奴婢也无资格行医治病。 晴雯扑通一跪,仰望着黛玉说:“我见姑娘久被病魔缠身,身心皆苦,时常不得展颜,我想学医,替姑娘祛病疗疾,不再苦痛,想让你长夜安寝,饮食如常,想让你笑口常开,延年益寿。” 一番话说得真挚诚恳,深情如许,让黛玉不禁红了眼眶。她这病打娘胎里来,终生相伴,多少名医修士配药诊治,都不中用。她自己都不指望好了,能维持下去就不错了。哪知还有个丫头发了痴心,笃心诚志要学医给她治病。 黛玉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又不忍打击她向学的心,只得托着脉案说:“你若是想学诗文,我倒是能教你,你若想学医,我书房里倒是有几部医书药书,你去看看,或许能有所启发。有不认得的字,查一查许慎的《说文解字》便知道了。” 她知道越是身怀绝技的人,越是不肯轻易示人,更何况是带徒弟。王君效是何等人物,无缘无故断不会教一个丫鬟学医。 未免晴雯失望受挫,黛玉又安慰她道:“其实不遇良师,也未必不能学医,以医经药典为师也未尝不可。” “是了,有书参详也是极好的!”晴雯道了谢,忙抱着脉案去了黛玉的书房。 如此晴雯在书房中又翻了一天的医书,倒是找到了一些相似的病患案例及药方,但是她没有轻易落笔添补,而是另写了几个折单,夹在了相关脉案里。 眼见这一天日头又要落下去,晴雯怀揣一颗忐忑的心,抱着脉案跪呈在王君效面前。 “你还真搓弄出来了……”王君效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拿起脉案随意翻了两页,发现里面有空白处的地方,必有夹页。抽出一张折单看了看,竟还写的像那么回事,大差不大。 王君效好奇地问:“这几处分明缺字了,你既然从医典上找到了相近的方子,何不直接添上去。反正老夫又不一定记得那么清楚。” 晴雯仰脸道:“我见正堂大人的脉案全部据实记录,辩证开方,随着病程情况会酌情添减,故而不敢枉自篡改,又不想证明自己一无是处,只得从医书上找了相近的另行备录。” 听了她的解释,王君效不由缓颊,当大夫最重要的就是实事求是,不能无中生有,主观臆断,更忌篡创脉案,生造病例。 但是王君效依旧不能轻许教学,冷着脸说:“昨日我说了,差一字,我都不会教你。” 晴雯哪肯放弃,心想只要王君效思及一个“情”字或念她的名字,再翻看下空缺处,他心有所应,自己就能知道所漏的文字,忙道:“正堂大人,是一字不差的。你喊我一声晴雯,我边翻边写,现下就给你补出来!” “哪有这样的事,胡编乱造的我可不要。”王君效哪肯信她,甩手就要走。 晴雯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偏不让他走。 “小丫头你和我个老爷们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王君效受不了她动手动脚的做派,生怕她发起狠来,能把他半边袖子给撕了。 “我不叫小丫头,我叫晴雯!”晴雯揪扯他的衣袖不放,大喊:“您喊我一声,我立时就能补出来。” 因这边闹得动静有点大,管家万隆提着扫帚探头过来,王君效见自己衣襟大敞,不由老脸一红,忙搅起袖子,将小丫头一掌撂倒:“你叫晴雯是吧,老夫记住你了。” 晴雯连忙趴在地上,翻开脉案空缺处,王君效好整以暇地扫了一眼,抱臂旁观:“我看你怎么编。” “这里是‘涩缓甚明’,这里是‘理骨分筋’,这里是‘法夏二钱’,这里是‘厚朴一钱半’。”晴雯咬破食指,以血为墨,像画符一样在空白处添补,边写边念:“此处是‘行滞温脾而止痛’,此处是‘戒香燥油腻’……” 脉案簿册一页页翻过,王君效看了不免咋舌,她所写的内容,好像都是从自己心里蹦出去的话一样,一字不差。 晴雯补完最后一字,才支起上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自信飞扬地说:“王正堂,就是一字不差!” 王君效夺过她手里的脉案,又从前逐字细看,翻到最后,才确信她没有信口雌黄,的确是一字不差。这姑娘求学的诚心他是切实感受到了,可对她学医的初衷,则疑惑更深了。 人是会撒谎的,语言可以矫饰,志量可以伪造,唯独心是不能自欺的。他需要另做调查才行。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巨大的考验等待她通关。 “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纯良,不可信也。①”王君效携了脉案,一字一句地说:“你求学的诚意我知道了,我信你有仁心,也很聪明,但有一桩事,不得不提前告知。” 晴雯听他语气,已经松了口,立刻叩首道:“愿闻其详!” “你想学针灸之术,说难也不难,只是我王家的针灸术传男不传女,你若想求一个例外,还得做点牺牲才行。”王君效微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胡子。 “什么牺牲?”晴雯皱眉问。 “要你半夜三更褫衣呈露,陪老夫快活一宿!”王君效悠然敛衽整衣,掸了掸身上的灰,才撮唇扬眉道:“如此,你还要学么?” 晴雯的脑子就如油果子下锅,嘭的一声炸开了,她噌地从地上跳起,双手抱肩,头也不回地跑了。 是她想错了,什么大医精诚,仁心仁德,什么救死扶伤,人间菩萨。搁在王君效那糟老头子身上,就是放屁! 王君效垮下脸来,也知道自己玩笑过了,可不这样,怎么打消那丫头的念头呐。 他低头看了看字迹工整的一簿脉案,心头倒有几分可惜了。 晴雯窝在房中,面壁垂泪,她到底要怎么办,林姑娘的病经不起拖延了,若她不能将针灸术学到手,如何救得了绛珠仙子? 仙子给了她玲珑一窍,自己的心房却因此有缺,这辈子嫁不了人、也生不了子,连脾气都不能发,孤独一世,何其寂寞。她若不能学医报恩,还在这红尘浊世里久耗什么呢? 王君效不是好人,但他的医术是真的好,几针下去就能将病危的林老爷救活。哪怕要三百金的束脩不算什么,大不了她再绣个炕屏出来求赏。可是那臭老头,要她的清白! 晴雯心里窝了一肚子的火,食不下咽,睡不能安。她翻身起来,在灯下翻医书,谁知越看越入迷,先前的心烦气躁、愤愤不平都消失不见了。 当她看了一遍《铜人针灸图》,似有所悟,将心一横,解了衣带,披着一条薄斗篷,就提灯去找王君效了。 王君效刚洗完脸,正将热帕子覆脸上解乏,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谁呀?”热帕子跌落下来,王君效望着眼前寸缕不着的少女,舌桥不下。 “我知道了,要治疗心疾,需在神门、少海、曲泽、内关、膻中、至阳、极泉等穴下针,隔衣不能施针。” 晴雯双眸湛泪,身子微颤,她梗着脖子说:“下针差之毫厘,就要人命。所以,我要学这个,必要师父口传身授,手把手教,需得将我这一生的脸面清白都舍了才行。为了林姑娘,我愿意牺牲。” 第29章 吾皇黛玉第二十九回 清亏空太子定仇志, 落骗局文龙困大狱 正月十二,林如海卧床修养了几日后,虽口不能言, 依旧比划着强烈要求回到祠堂抄经,他不能让女儿与太子继续共处一室, 就算多了一个滚墨压印的侍卫也不行。 王君效无法, 只得放他去了。 林如海一走, 王君效身后就多了一条小尾巴。 “师父,请喝茶,您再跟我讲讲什么是五运六气。”晴雯高捧茶盏, 满心期待地望向他。 王君效挠了挠头, 接过茶灌了一口, 一脸无奈地说:“所谓五运六气,就要用到易学之道。甲己配为土……” 晴雯聚精会神地听着,掏出一个掌中小册, 用林姑娘送的鹅毛笔, 刷刷记着笔记。 林如海走进祠堂内院,里头静无人语, 透过窗户只看到女儿黛玉唇口翕动, 却寂然无声。 而太子殿下,一双星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黛玉的脸, 两只手还能灵活无滞地排列胶泥字模, 那手速几乎快出残影,只有金刚石尾戒的光在盘中回旋游走, 仿佛太极高手在运气行拳。 二人都极为专注, 但在老父亲眼中,这场景未免有些暧昧。 “咳咳。”林如海干咳两声, 放重了脚步走了进去。 “爹!”黛玉见到父亲安好,甜甜一笑。 “表叔安好!”禛钰当即停下手里的活计,对林如海一揖,“今天下晌就可以全部译完。”如此哪怕不用八百里加急,也可以在三司开印前将证据呈报上去了。 林如海要护嗓子,还不能说话,只是点头颔首,以表感谢,又疑惑地看向黛玉。 黛玉心领神会,解释道:“表兄他怕我也伤了嗓子,让我只用气音念读。他能读唇语,我核对过了,真的一字不差。” 这能力只能用天赋异禀来形容了,林如海再次点头。他不能用丝毫质疑的眼光去审视太子,只能观察女儿的面色。 但见她神态如常,并没有丝毫的羞涩或腼腆,双眼尽是坦然,只是看向“王表兄”,提到“王表兄”的时候,目光中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与赞服,这也情有可原。皇太子的的确确是旷世逸才,出类拔萃。 禛钰默默注意着林如海一个人的眉眼官司,不由抿嘴偷笑。想来林御史怕女儿系恋储君求而无果,更怕他心怀不轨,蠢蠢欲动。 可他偏要动一动呢。 禛钰趁势再呈长才,对林如海说:“这几日来,我通过表叔及表妹的通译,已经基本掌握了古琴谱所对应的文字。余下的事,我可一力完成。辛苦表叔、表妹了,你们不妨先回去歇息,若有拿不准的,我自当请教表叔就是了。” 此话一出,果不其然黛玉看向他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景慕之色。林如海叹了一口气,忙将女儿拉了出去。 黛玉匆匆辞过“表兄”,跟着父亲走了。 禛钰的目光一路目送她的身影离开,景慕、赞佩、久处不厌,还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更多,更深。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从他的报复计划中全身而退。 贾敏身为御史之妻,能够与丈夫同仇敌忾,倾家竭产恤民济难,有她胆识过人,深明大义的一面。 身为储君,禛钰秉公无私,为贾敏请封护国夫人,赐旌表牌坊。但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个女人对他父皇的背叛,以及对他母后的愚弄。 功是功,过是过,从来不相抵。 林表妹,抱歉了,将来不折磨你十年,我枉为人子。 “章明,你数一数这本账是不是五千三百七十八页。”禛钰对照琴谱排完最后一张账目表,直接问章明:“一共缺了多少页?” 章明盘点了一刻钟,回禀道:“只有五千三百七十三页,缺了五页。” 禛钰从诸多琴谱中,状似随意地挑了五本,一字摆在书案上,又分别翻了几页,摊开放着,双手负后,慢慢踱步,一一念道:“壬午年七月,江宁织造甄家虚领五万两,用以抚养鹓鸾公主。丁酉年五月,宁国府贾珍原等袭父爵,挪用三万两银子,贾赦卖官挪用两万两银子放贷买古董。戊戌年六月,史鼎封忠靖侯,借贷三万两银子打点。乙亥年四月,孝敬上皇两百万两。庚子年冬月,林如海送荣国府炭敬六千六百六十六两六钱六厘。”这些账目是林如海在报账的时候特意隐瞒剔除的。 给上皇的孝敬,是绝对不能算的。其他的几笔钱属于亲亲相隐,比起总数一千六百万两白银的亏空而言,这点小钱实在算不上什么。 禛钰自然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林如海当了六年巡盐御史,拢共才敲了这么点钱下去,已经算清官中的清官了。 只是他看向那六个六的一笔炭敬,蹙着眉,无声笑了。 “主子,你说这炭敬为何不凑个整?”章明不免疑惑,总账中可没有低于万以下的项目。 禛钰拿起那册琴谱,摩挲着上面的鲜为人知的符号,幽幽道:“六六为坤卦,至柔至顺,炭敬是祈求岳母史太君雪中送炭之意。” “这六六之数,只怕是林表妹全部的嫁妆银子了。”他啪地一声合上琴谱。 这么点儿银子,够那些蝗虫几天嚼用的?怪不得她在那府里住着,要受人欺负了。 账目的事已然完毕,禛钰又敲一敲桌子,问章明:“给薛家设局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不出两天,咱们的人就该收网了。”一想起薛老大那人,章明面露鄙夷之色,“那薛文龙一无是处,莽直愚鲁,欺软怕硬。狗马声色,雌雄不忌,俗、恶、蠢、呆、丑,五样俱全,一钓就上钩,都不用人劝。” 禛钰说:“正好让他元宵节去大监里蹲去。” 此时的薛蟠正在京中倡寮,与新交的几个好哥们儿吃酒赌钱,他豪情万丈,精神亢奋,浑然不觉自己将有牢狱之灾。 大家围着薛蟠对点划拳,吆五喝六,只把他灌得半醉,酒屁臭气乱放。 众人嫌弃得不行,捂口捏鼻嚷嚷着要散场的话。薛蟠正在兴头上哪里肯休,胡乱承诺着要请客做东,放头开局。 大家这才各丢银子下场,绰起骰子来掷。薛蟠输了二百两现银,刚想放赖下桌,又被兄弟压肩架肘地摁在椅子上。 “文龙兄,时候还早呢!皇商薛爷素来豪阔,惯喜送钱与兄弟们的。今儿难道输掉了尾巴,就躲羞去了?” 薛蟠受了激将,忙将裤腰带一松,翻出几张银票来,拍在桌上喊:“谁说我输不起!” 大家又起哄架秧子,滥漫使钱,牌桌上滚的一簇簇黄白之物,都堆冒了尖儿。 薛蟠看了眼直,奈何手气太差,又是吹气又是捻唾沫,愣是掷不出个好点子来。三圈转下来,又倒输了一千两银子。他正想负气退场,又有头家慷慨借钱,哄他再玩两把。 “今儿手气太臭,不玩了,不玩了……”薛蟠还有一丝理智尚存,腹中已打起了退堂鼓。 “文龙兄,否极泰来,再来一把大的,时来运转就在今宵。” “你若玩不起,以后咱哥几个可就再不奉陪了。” “想不到丰年好大雪的薛家也穷酸了。” 在众人的挤兑和讥刺下,薛蟠血气上涌,胆气越壮,将头家赊的五千两银票,一把拍在了桌上。 大家纷纷叫好,拍掌呼和,只把薛蟠比做了王恺石崇,奉承话不绝于耳。 结果那骰子在骰盅中滚了许久,揭开才是个二点。 薛蟠吓了一退,想顺势倒进椅里,谁知哪个促狭的,将椅子踢开,把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文龙兄,看来你今儿真是点背到家了,这五千两银子,是要我到薛家钱柜上取,还是上咱家拿去,你给个准话,就不打欠条了。”头家笑容可掬,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模样。 薛家的钱庄早几年就全盘出去了,除了田地房产,只剩下棺材铺、香料铺、药铺、当铺几个营生,哪里有五千两现银可取,更别提薛家主仆还住在贾府梨香院中,哪里能带债主上亲戚家讨债去。 “别介,别介,柜上没那么多银子,家里也没有,还是容我写个欠条,等个三年五载,我交了大运再还。”薛蟠四面作揖讨饶,好说歹说一通,又被人催逼着在欠契上签了大名,印了手模,这才得以脱身。 没过两日,正是元宵,薛蟠正在外头骑马闲逛,忽然被两个差役当街拉下鞍来,脖套铁链给拘拿了。任薛蟠一路呼号:“我是荣国府的亲戚,工部员外郎是我姨爹,你们瞎了狗眼了,敢绑我。” 差役充耳不闻,凭他喊去,不久荣宁两府上下人等,都知道薛蟠聚众赌博,输欠了头家五千两银子,被人抓去坐监的事。 “我那磨人的孽障,把我们娘俩逼到这副田地,还求姐姐、姐夫搭救我儿,等秋天田地有了出息,即刻送还银钱。”薛姨妈乱了心神,哭倒在王夫人身上,求王夫人拿钱救命。 王夫人为这事也是气得脑仁疼,装晕不管。薛姨妈也不得见贾政的金面,一个人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没两日也病倒了。 薛宝钗拷问了几个跟着薛蟠出去厮混的小厮,得知了来龙去脉,料定她那个糊涂哥哥定是被人骗了。可他们又毫无证据,甚至连那个头家的姓名籍贯都是假的。 因家中没个男人主事,薛宝钗只得将当铺总揽张德辉请了过来,隔着窗子交待了话,让他出面去寻个中人,跟设局的头家交涉,看能不能用家里一个寿材铺子抵押,将薛蟠给赎买回来。 张德辉颇有世道经验,在牢中探问了薛蟠几句后,就知道往哪儿寻中人去。又使费了数十两银子,上下打点沟通,终于收到了头家的话,怀揣一颗忐忑的心,带回去禀告给薛大小姐。 “那头家虽不据姓名,但是个言语慷慨,风流大气的财主,倒不急着银钱用。他平生只爱三样事,名酒、豪赌和美人。说与其用朽木棺材换,不如用绝色美人换。”张德辉说道这里,顿了一下,对着窗户,压低了声音说:“头家还提及姑娘肤如凝脂,颜如太真,风流妩媚,有意拿欠佘契换立妾书。” “混账!”窗内的薛宝钗登时满脸羞红,勃然大怒,“你只叫哥哥死了脱身的心罢,横竖在牢里待到死,何苦要我赔补他一辈子!” 说罢又委屈地大哭起来。她甚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汲汲营营谋划这么久,还没见到曙光,又被人一巴掌扇到深渊里,再也挣挫不起。 张德辉知道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可是不这么说,怎么好退而求其次呢。 “大姑娘,别哭呀,咱们是什么人家,怎么能够给无赖做小。我有个两相便宜的主意,您姑且听一听。” 第30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回 还赌债霸王卖养妾, 顾脸面宝钗假报丧 宝钗抽噎着支起身子,问张德辉,“你有什么主意?” 张德辉叹了一口气, 道:“大姑娘是知道的,咱们家一路落魄到此, 皆系大少爷为香菱, 打死了冯渊惹了官司起的。 正如王太太说的, 香菱只怕就是个祸根,千劫万劫的罪消不掉,会带累我们家一败涂地呀。 周瑞家的还说香菱有蓉大奶奶的品格, 可蓉大奶奶也是个薄命人, 那么年轻就去了。 那头家既是个好颜色的, 姑娘不如把香菱送去抵债,顺势把她这苦瓜瓠子给脱了手。省得我们家再生事端。” 听了这一席话,宝钗皱眉沉思, 不由也想起当日林黛玉的话来。莫非冥冥之中, 真是如此?张德辉的主意,的确不错。把香菱送出去抵债, 既能换回哥哥的自由, 薛家又几乎无损,她何乐而不为。说来都是香菱命苦罢了。 宝钗心中已有意动, 又犹豫道:“只是眼下香菱还在老太太院中抄经消罪, 又该用什么法子将她叫回来呢?” 张德辉灵机一动,拍手道:“姑娘忘了, 二十一是姑娘的生日, 喊香菱回来吃酒庆寿,总是不妨碍的。” “这恐怕不好。”宝钗思忖半晌, 为难地说:“而今东府里还未除孝,西府这个年也冷清,我哥哥身陷囹圄,为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生日,这会子去打旋磨子,未免让人觉得轻狂失礼。” “唉哟我的大小姐,您就是太在意那些虚礼了,贾府上下谁人不夸您的好。” 张德辉生怕宝钗瞻前顾后耽误事,又劝道:“一桩小事,顶多被人刺两句,也算个屁。总归是大爷的安危要紧。姑娘在这当口做生日,也正表明咱们家自个儿也能摆平事,不是任谁拿捏得了的。” 听他言之有理,宝钗默然点头,而后说:“就这么办罢。之后张总管去药铺里取些安神助眠的药来。你告诉中人,咱们送个美人过去抵债,除了换回欠契,还有个条件,不得透露是我们卖了人。只说是她上街玩又被人拐卖了一回罢了,让那些人告诫香菱,从此将薛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再不要想起一分一毫来。” 张德辉答应着去了。 心中的石头总算安然落定,宝钗走进母亲卧室里,讲了要把香菱抵债的事。 薛姨妈听了半晌,又是庆幸又是怨愤,抹着眼泪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就万不该接这个祸水,弄得家门不幸。” “若不是哥哥……”宝钗心中不忿,想将一腔委屈倾诉出来,思来想去,又住了口。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她那个混账哥哥的错,可是埋怨话说出来,徒增自己烦恼,妈心里又该不痛快了。哥哥有今日之过,还不是妈重男轻女,一味溺爱纵容的错。 而况若非她这个哥哥好赖活着,只怕薛家其他房的人,早就一拥而上夺产撵人了,真若那样,她们孤女寡母两个更是不消活了。 她对哥哥的唯一要求,就是能平安活到她出嫁罢了。 宝钗回房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衣裳,出了梨香院,到贾母院中去了。 眼下宝玉被贾政拘在外书房绮霰斋温习课业,这会子是见不到了。故而宝钗也没往绛芸轩去,先到贾母处说明来意,得到老太太同意后,宝钗没有闲心陪坐说话,即刻到西厢找香菱回去。 虽说年底学堂放假,林黛玉先前请了三姑娘、四姑娘来陪香菱抄经,到底二人年纪小,耐不住寂寞,抄了个三五日,就各找理由回去了。 香菱这个痴人,倒是一门心思地抄起来。宝钗走进内室,只见满桌、满地都铺的是待晾干的纸,几乎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桌上晾的是《维摩诘经》,地上晾的是香菱自己的诗作。宝钗拿起一张默默品读了起来,遣词用典虽不佳,诗中意趣却还不错。想是当日请教了林妹妹的缘故。 宝钗心里只叹可惜,看向香菱秀美灵动的面庞,玲珑有致的身段,又隐约生嫉。想起那歹人,对自己颜如太真的评价,她更羞恼了。到底还是自己太壮了些,远不及黛玉、香菱纤细袅娜,得人喜爱。 带着这口不平之气,宝钗对香菱说的话就难免生硬了起来。 “好呀,老太太、太太叫你老实抄经,你却阳奉阴违,涂写这些不正的诗。”宝钗将手里的纸,啪的一声,拍到她面前。 香菱正咬着笔头推敲文字,猛地被人打搅,慌得浑身一颤,抬头见是横眉冷目的宝钗,连忙跪下:“好姑娘,我错了,我再也不写了,求你别告诉人去。” 宝钗见她满目惊惶,忍羞含愧地央求不休,一时又心软了。想着过了今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将来有的是新主子夹磨调理她,还为这点小事难为她做什么。 于是也不追根究底了,笑着说:“明儿我生日,特请菱姑娘拨冗回去吃席拜寿。” 香菱见宝钗转了笑颜,悄悄松了口气,而后从妆奁中取出一个针脚细密的荷包,递给宝钗道:“我记着呢,这是我送姑娘的芳辰贺礼,聊表寸心,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那荷包上绣的是莲花菱角,寓意年华富贵,聪明伶俐。宝钗大方收了,拉着香菱就要回梨香院。 这时候跟着香菱的小丫头臻儿,忙走上来说:“姑娘忘了带我走了!” 宝钗还真把她忘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好说:“我也只是暂借她一日,明儿还回来的,你就不用去了。你瞧香菱那一地的纸,还要你收拾呢。” 臻儿见讨不到寿酒吃,有些闷闷不乐,但她也只是个三两银子买来的小丫鬟,哪有邀宠讨赏的能耐,只得进屋收拾纸笔去了。 回到梨香院,香菱又到薛姨妈处问候了几句,从前薛姨妈见香菱行事为人颇有些可疼之处,如今看她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只说头晕,也不与她说笑了。 香菱四下观望,怯声问宝钗:“姑娘,大爷明儿就能回来吃酒么?”她从宝玉嘴里听过了薛蟠赌钱被抓牢里去的新闻,以为宝钗办寿酒也是给薛蟠接风洗尘用的。 “他不回来,咱们娘们儿吃酒说笑罢了。”宝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打发香菱沐浴更衣去。 梨香院没有单独的小厨房,既然要整饬一桌生日席面,自然要委托贾府厨房。做戏做全,宝钗少不得又丢下二十两银子出去打点一番。 让一个大活人从梨香院凭空消失不见,是不可能的,总有人会好奇打听香菱的下落。皇商薛家只能买人,是不可能卖人的。 宝钗不希望任何人窥见薛家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落魄。一旦薛家巨富的架子被人拉倒了,这个体面没了,别说她瞧不上的宝二奶奶,她当不成。只怕环三奶奶的位置,也没得她的份儿。 她还要等宫里宣召给公主甄选伴读,还要等太子亲王选秀,只要有一分实现飞黄腾达的希望,她都不会轻言放弃。 所以,香菱必须得“死”,只有她暴毙横着从薛家抬出去,薛家的脸面才算保住了。 当天夜里,香菱晚饭吃了一个汤圆,被活活噎死了,薛家人发现晚了,没救回来。 只是个没开脸的丫头,说没也就没了。大家可怜唏嘘两句,就各自忙开了。 宝钗让张德辉从自家棺材铺里,抬一口杉木厚板棺材,将香菱装裹了进去。巡夜的林之孝家的听到哭声,带两个人提灯过来探问。 “林大娘,咱们家的香菱今儿贪吃汤圆,给噎死了。从前多伶俐的人,偏偏未嫁而夭,也是怪她命苦没福。”宝钗一边哭一边给林之孝家的,讲里头的情景。 “还以为她能当姨太太享清福,可惜命里没这个造化,难为你们为她白忙了一场。”林之孝家的也跟着叹息伤感了一回,因在大正月底下,她怕沾了晦气,也没进门去瞧,站在门口宽慰了宝姑娘几句。 “这事林大娘知道便罢了,先别往外说。”宝钗揩了眼泪,又咐林之孝家的道:“更不必为了个横死的小丫头,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眼下还没过正月,又是大半夜的,倘或吓着谁,又添香菱一桩罪过。我们客居在此,不便停灵,五更天就发送。等过了七七,我再慢慢提这件事吧。” “姑娘说的极是。”林之孝家的点头,不愧是善解人意的宝姑娘,想得周全又妥帖,如此一番悄没声地处理了,能省人多少事! 翌日清早,宝玉及贾府众姊妹不约而同,到梨香院来给宝姐姐祝寿,哪知梨香院大门紧闭,叩开门来,只有个两个小丫头看家。 众人一打听才知,香菱竟然意外噎死了,坏了宝姐姐的好日子。 而宝姐姐心地宽大,一不计较二不避讳,为着往日的情分,亲自出城为丫鬟送葬去了。 “她竟这样去了,白费了林妹妹为她的一片苦心。”宝玉心痛无极,倚在门上哭天抹泪。 “二哥哥这又何必!”探春赶上来搀他,一边安慰道:“香菱本就命苦,早去早超生,大正月的快别哭了,小心被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又骂你不省事。” 惜春感叹道:“我前儿还和香菱说,她眉心有菩萨痣,必是有慧根佛缘的,偏巧她今日就去了,那白娘子吞了汤圆飞升成仙,想来香菱也是有大造化的,只不在咱们俗人跟前显罢了。” 宝玉听了这话,才渐渐不哭了,抽抽噎噎地说:“我从前就料定她这么个人,若非被人拐来,必有一番好前程的。而今她离苦得乐,舍我们去了,也是莫奈何的事。” 迎春叹了一句,什么也没说,只将两色针线交到薛家小丫鬟的手中,嘱咐转送。其余人也纷纷递了礼物,又道恼几句,都走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一回 戏黛玉求亲归地府, 伤太子绰弓赴黄泉 贾敏生前捐资纾难的事,被太子上报给了皇上,正月十七日, 圣旨下达林家。林家冢妇贾敏被赐封“护国夫人”,在扬州立旌表牌坊, 赏黄金万两, 珍珠十斛, 夜明珠一对,林家父女携众仆叩谢皇恩,黛玉想起早逝的母亲, 又不禁伤感痛哭一回。 经过前后一个月的治疗, 林海的病已经大好了, 过了正月再去衙署签书公事已无妨碍,只是还须继续服两个月的药,方能去根。 “外太公不亏是天下第一国手, 幸得您妙手回春, 父亲才大安了。玉儿感激不尽,将来定当尽心图报。”黛玉在王君效面前拜了又拜,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王君效好生受了她三拜, 倒不是他恃才拿大,而是真心将黛玉视为了自己的晚辈。 这段时间以来, 他冷眼掂掇着黛玉、晴雯二人, 越看越觉得主仆俩不但品貌俱佳,德才兼备, 更是心志贞坚之人。 晴雯为了求他救下林家父女, 可以冒险献绣毯,孤勇舍闺誉。黛玉为了父亲安危, 敢于只身与凶嫌竞智斗勇。她们身上所展现的德行,既让他感佩也深受鼓舞,颇有壮心不已之情。 他既认了晴雯一声“师父”,这声“外太公”他也认下了。虽则一时半会儿,还扭不过太子挟私报复的心。他在心里承诺,但凡他在世一天,就必保黛玉无恙一天。 整理出来的盐课账目,已通过太子之手,悉数交到了陛下手中。林海还不知上皇与陛下要如何处置他,他不得不催促女儿早日回到京城,不要在扬州盘亘下去。 “正月十八,正是出行的好日子,你太公也要回宫复命,你们不如一道同行。” 黛玉小嘴微撅,拉着父亲的手不情愿地说:“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父亲病未好痊,就想撵我走,还要我在路上过生日。好歹让我过了阳春三月再走嘛。” 林海也舍不得女儿离开,可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安全无虞地上缴库藏银两。即便留存了亏空账,没有补缴款,他也要背一个办事不力兼失察之罪。 只有让黛玉跟太子、王君效一路走,才是最安全的。谁也不敢把主意打到身负皇命的王君效身上。 “玉儿乖,你都是大姑娘了,还跟为父撒娇,别让人看见笑话。”林海意有所指地看了禛钰一眼。 黛玉脸上一红,松开父亲的手,抿唇不语。 王君效道:“玉儿不必担心,我标好了服药次序,只要按时按量服用,保管药到病除。” 林海连忙附和,要女儿宽心。 “好妹妹,你回家多时,老太太必定挂念你得紧,还是早点回去吧。”贾琏也出声相劝,原本他受命来扬州,还以为是给林姑父奔丧来了,心中都筹划起要怎么运走林家资产了。结果林姑父身体竟大安了。 他被困在府中,不得出去浪,早就快憋死了,恨不能快点回到京城的花花世界,哪里还想久待。 见众人皆劝,黛玉只得同意了正月十八就出发返京。 十七日,林海单独请禛钰到他的书房议事,将盈余银钱的库藏地址告诉了他。 “殿下这几日想必也勘探清楚了,林府作为众矢之的,是没有库藏的。为留存保管历年盈余的银钱,我都是趁着每年夏秋两季巡检的时候,将钱分批运到了淮阴地界。” 禛钰沉思道:“莫非响马到淮阴,就是有所察觉。” “他们盘亘在淮阴有段日子了,不过一无所获。”林海点头,从一个汝窑瓶中,启动机扩,排出水去,又拼合密文,才将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掏了出来。 他把钥匙交到禛钰手中,对他说:“这只是库藏的一半钥匙,另一半在淮阴县令严必显手里,银钱却在一个封氏妇人的田庄里窖藏。只有两半钥匙合并了,才能打开库藏的大门。我已经修书一封,告知严必显协佐殿下,运送库藏。” 听到严必显的名字,禛钰不由感叹,真是无巧不成书,想来他们之前借居的封氏田庄,八成就是库藏之地了。 正月十八,黛玉作别父亲,带着三个丫鬟,同贾琏、王君效、王表兄登楼船而去,原来贾府的两条船一条装了行李,一条装了医书。 黛玉知道晴雯得了王君效的青眼,成了神医弟子。替她高兴之余,又担心她基础不足,亲自搜罗了江南世面上知名的医书药典,装满了一船的古今医藏。 南风迅疾,楼船驰行如飞,堪比进鲜船,不过二十余日就到长安地界,京城在望。 思及长安节度使云光,与贾府素来交好,贾琏已经迫不及待要下船拜会。一来解解连日饥馋,二来也见见世面风光。 因这日是花朝节,也是黛玉生日,在众丫鬟的撺掇下,黛玉也簪花靓妆登岸游玩,到长安县街市上逛逛,王表兄自然倾身相陪。 长安县离京城不远,又因临河靠港,市集上多有西洋玩器,黛玉想找些新鲜有趣的玩意,买回去给宝玉及诸姊妹们赏玩。 禛钰见惯了这些东西,又熟悉个中差价,倒是将那些漫天要价的奸商怼了个遍,害她的小表妹一件好物都没能收到手。 恰时在一家装潢奢豪的钟表店里,禛钰在一个玻璃龛中,发现了一块珐琅珍珠怀表,与黛玉手中那枚一模一样。 他当即花钱买了下来,又另出工钱,让店家将表盘上的海西国数字改成十二地支时辰,再在按他给的图样嵌画上去,约定下午来取。 当禛钰走出店门,却发现街道上人潮涌动,比肩接踵,黛玉和四个丫鬟被抬花神的队伍给挤散了,正一脸焦急地喊着丫鬟的名字。 禛钰拔腿追上去,谁知黛玉被一个身材魁梧,笑容狡黠的纨绔给拦住了。 纨绔眯着眼儿,凑过来说:“好标致的小美人,好生鲜嫩的咧。小爷我看上你了,不巧我正要与张大财主家的女儿放定,也只能委屈你做二房了。” “哪儿来的臭男人,大庭广众之下就发桃花癫。”黛玉恼羞成怒,横眉就骂。 那纨绔身后还有七八个披红挂彩、肩箱提担的豪奴。说是去定亲,那群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倒像是去抢亲的。 他们将黛玉围住,七嘴八舌地威胁:“这位是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小姑娘别不识抬举,跟着我们爷吃香的喝辣的,自有你的福气。” 黛玉气得浑身一震,头上的挂珠钗也禁不住摇晃了起来。 “什么福气?”永龄仗着身量小,从人堆里挤出来,挡在黛玉身前,冷笑道:“屎壳郎滚粪,猪刚鬣吃糠,都是你的福气!”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李衙内被一个小婢当街骂了个狗血喷头,脸上下不来,揎拳掳袖地就要往她脸上招呼。 “永龄!”黛玉将她拉开,避开了一记耳光。 李衙内一击不中,越发恼恨,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 禛钰纵身提气,一个借水登舟,踏着两个豪奴的肩膀,将李衙内踹倒在地,抄起路旁农人的钉耙,就朝他脸上招呼,只把他半张脸划拉出九条血沟,惨叫连连。 几个豪奴抢上来救人,禛钰偏不退让,与他们缠斗起来,用钉耙将李衙内求亲的漆红彩礼箱一一撬开,散尽财物,大喊:“见者有份!”引来路人哄抢不休。 禛钰趁机又将李衙内踢了个骨错筋分,撂到路边任人踩踏。豪奴渐落下风,见势不妙,赶紧搬救兵去了。 这时,紫鹃、晴雯、雪雁三个丫鬟也纷纷赶了过来,将黛玉三面护住,退避到路旁。 长安知府高世龙得知小舅子在求亲路上,被人给打了,这还了得。高世龙怒发冲冠,亲自绰弓跃马,带着一众府兵前去给小舅子撑腰。 豪奴鼻青脸肿,指向站在彩礼箱上的少年:“府太爷,就是那个不长眼的小子,打了李衙内!” 高世龙眯了眯眼,骑在马上张弓搭箭。 “表哥小心!”黛玉见有人偷袭,连忙扬声预警。 禛钰早见了箭来,正欲侧身躲过,看了黛玉一眼,竟直挺挺站定,让箭头险险擦着自己的肩膀飞过。 “大胆狂徒,竟敢袭击朝廷命官,还不束手就擒。”高世龙一声厉喝,身后的府兵一拥而上,试图将少年围困。 禛钰以钉耙杵地,旋身一荡,踢倒众府兵,又跃至知府马上,居高临下地对他说:“只怕我家老爷子,官比你大。” 高世龙见这少年越众而出,立定马头,大有万人丛中取上将首级的架势,又见他气定神闲,眼眸倨傲,竟被其气场慑服,不由咽了一口唾沫,怯问:“什么官?” 禛钰伸手在他肩头一拍,凑到他耳畔说:“孤是太子。” 什么!高世龙登时骨软筋麻,就要滚下马去磕头,禛钰将他脖领提溜起,低声警告他道:“不许暴露孤的身份。” 高世龙惶恐万分,不停拱手求饶,眼泪鼻涕霎时糊了一脸。 “你既知道得罪我的下场,就麻利地带着你的人给我滚。”禛钰将他的人往李衙内的身上一掼,而后轻飘飘地落下地来。 高世龙一脸死了亲爹的晦气,灰头土脸地吩咐府兵、豪奴赶紧收了兵器,将李衙内给抬回去。 “姐夫,你可要为我报仇呀……”李衙内还浑然不觉大限将至,拉着高世龙的衣袖哭喊:“他毁了我的脸,我与他不共戴天……” “闭嘴吧!咱们都死翘翘了!”高世龙一甩袖子,恨不能将他这个惹祸精给立时掐死。 你可知行刺储君,谋杀太子是什么罪? 视同谋逆,尽夷九族。 待高世龙一行铩羽而归,街道又恢复了熙来攘往的热闹。 黛玉快步走向禛钰,拿帕子去揩他胳膊上的血,忧心忡忡地问:“表兄,你伤势如何?” “无碍,”禛钰顺势将黛玉的手捉住,毫不在意地一笑,“擦破了点儿皮而已。看来我曾叔祖的名头十分顶用,他们这就怕了。” 他若不挂点彩回去,怎么让宫里的老头子多给点好处,又怎么让不长眼的李衙内、仗势欺民的高世龙死得更快呢。 禛钰握住黛玉的手,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意思,心中暗想:情知英雄救美这么好用,早该如此了,少女的手真是纤指似柔夷,娇腕如脂玉。 忽地他被人猛地一撞,晴雯从后头冒出来,娇蛮地将他二人挤开,禛钰的手这才不得不松了。 黛玉后知后觉地羞红了脸,她儿时常与宝玉携手玩耍,亲密无间,直到十岁上下才注意男女大防。没曾想这会子受了惊吓倒把礼教尽忘了。而况此表兄非彼表兄,一表三千里,亲疏有别,可千万别再弄错人了。 可巧贾琏在长安节度使云光府上吃酒谈笑,云光提壶给贾琏斟酒,笑道:“上年冬末,琏二爷交办的事,咱这边已俱妥了,原长安守备的公子回收了聘礼,李衙内求亲的队伍只怕已经抬到了张家门口了。” “什么守备公子、张家、李家?”贾琏听得一头雾水,一点内情也不知。 “琏二爷贵人多忘事,大概是不记得了。”云光便将先前贾府来信,请他斡旋李衙内与张金哥的事说了。又拿出他收到的信,递交给贾琏看。 第32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二回 林黛玉喜赠玉连环, 王表哥偷转藤缠枝 贾琏一目十行看完了,便知这事八成是二太太的手笔,可二太太如今再不管闲的了。莫非是凤姐被外人挑唆, 也干了这坑家败业的事。 他面色不虞,再无喝酒的兴致, 忽听云光府上的小厮飞报:“老爷, 高知府捅死小舅子后刎颈了!阖府闭门, 不准人去吊问。” 贾琏与云光二人俱是一惊,双双站起,碰倒了酒杯碗盏, 残羹冷酒流了一桌。 “怎么回事?” 小厮道:“听说他们郎舅两个, 在街头得罪了王正堂的亲戚, 怕得要死,回去就自戕了。” 贾琏脑海中闪过王公子倨傲不羁的身影,骇然大惊, 连忙拱手告辞。 那小子他怎么敢!且不说李衙内是府衙亲卫官, 那高世龙可是长安知府从四品朝廷大员。王君效再能耐,也不过是个医官! 贾琏从云光府上匆忙出来, 见昭儿牵马迎上, 笑嘻嘻地说:“爷,咱们是去天都书寓, 还是金城行院?” “去什么去!囚攮的杂种!”贾琏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口, 扳鞍上马,扬鞭去了。 昭儿忙爬上马, 在后头边追边说:“方才王正堂打发人来说, 他和林姑娘、王公子去张财主家赴宴了。林姑娘说既有筵席,晚上也不必给她单做生日了。” “什么?”贾琏连忙勒住马, 回头问昭儿:“哪个张财主?他们怎么认识的?” 昭儿挽了缰绳,回话说:“王正堂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得知张家的闺女被李衙内逼婚,前夫守备之子无奈退聘,张小姐气不过用一条麻绳吊死了。王正堂冲进去将张小姐给救活了。 谁知守备之子去而复返,说那李衙内得罪了王正堂家的公子,被他姐夫一刀捅死了。这下再无人逼迫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了。 张家见女儿已经死过一回,李衙内聘礼未至人也没了,只好同意女儿与守备之子的婚期照旧。今日晌午特请恩公吃酒。” 贾琏听了这一波三折、惊心动魄的故事,不由抹了一把脸,惊出一身冷汗。 万一李衙内没碰上王公子,张小姐没遇到王正堂。他们贾家岂不是要背上一条人命! 幸亏王公子是个胆大的,扯虎皮拉大旗,借太医王君效之名,把李衙内和高知府给震住了。如此,他才能一身轻松地抬屁股走人。 等明儿回到荣国府,得赶紧跟那泼猴凤奶奶念念紧箍咒,这样要命的事,以后可千万沾不得!他家可没有王君效这么硬的铁靠山。 长安县内,张宅是一间三进的四合院,占地不大,内里的花园倒是颇为豪奢,装陈摆件琳琅满目,颇有几分临潼斗宝的意味。 禛钰哪里想在这里吃席,不过是看在商贾之家不大讲究,辟了个雅间,开了两张席,将王君效特设一席,又把他们表兄妹及四个丫鬟排在了另一张席上。若是按贾琏安排的生日宴,只怕他还需向林表妹隔门敬寿酒了。 “表妹,今天是你的生日,春云蕴瑞,宝婺腾辉。表兄借花献佛,祝你长乐永康,寿比金仙。”禛钰提起一杯葡萄酒,望着她一饮而尽。 “多谢表兄了!”黛玉举杯致意,微微抿了一口。她杯中是新鲜的葡萄浆,并非酿造的葡萄酒,只是果汁罢了。 此时的葡萄不应季,因此味道颇有些酸涩,她不爱喝。禛钰注意到,又亲手剥了枇杷送到她碟中。 晴雯冲他翻了个白眼,这个王公子的一双眼睛,恨不能缝在林姑娘身上,真是太讨厌了。 紫鹃、雪雁、永龄、晴雯四人互望一眼,一并站起,共同举杯为林姑娘祝寿,“祝林姑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又各自献上自己的贺礼给黛玉。 雪雁送的是一个鹤鹿同春的香囊。紫鹃送的是一套红玻璃粉彩七妆盒。晴雯送的是一张双面三异绣的牡丹芙蓉手帕。永龄送的是一匣子描金带彩的什锦梳具,还特意解释说:“这是我们公子帮忙选的礼物。” “你们有心了,多谢了。”黛玉起身福礼。 四个丫鬟又齐齐下跪,给黛玉磕头拜寿。 黛玉忙将她都拉起来,一一送回座去,“今日我们沾人家的光,不分主仆上下,闲乐一回便好了。” 按习俗长辈是不能向晚辈祝寿的,王君效也就只劝黛玉多吃菜。 席间,张母还抱着酒壶,带着张金哥进来拜谢恩公。 黛玉见张金哥年方及笄,生得花容月貌,礼数款段俱佳,不像是商贾出身,倒像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怪道她能与前太守之家结亲,又被李衙内一眼相中,要抢她来做媳妇。 王君效坦然受了张金哥一拜,又劝勉她人命至重,不可轻忽,以后再不可生此拙志。 张金哥含泪答应了,又被张母带上前来,拜谢王公子。 张母又命她给王君效及王公子斟酒。张金哥各斟了一杯酒,敬谢恩公。 见王君效与王公子都爽快喝了,张母破涕为笑,小意殷勤地劝酒布菜,又说:“救命之恩,情同再造,老妇想款留二位王大人,在寒舍多住几天,好生招待致谢,不知可纳芹意否?” 王君效道:“老夫还要回京复命,实不能久待。” 张母颇感遗憾,又对禛钰说:“想必王公子年轻,尚无公务在身,何不在此地多游玩几日?” “家父催我回京,亦不好耽搁。”禛钰自然婉拒。 张母不肯放弃,转而又挑起别的话来讲:“王公子龙驹凤雏一表人才,想必是高门淑媛瞻望的贵婿,老妇想着公子也到了该寻亲事的年岁,不知王府可有为公子择定人选?” 禛钰面无表情地看了王君效一眼,王君效道:“这事自有他父祖操心,旁人皆插不上嘴。” 张母讪讪一笑,明知自己说话造次,可这么大一只金龟婿掉在眼前,她哪有不赶上来巴结的。 情知他们张家为了攀附长安府府太爷,跟李衙内结亲,已经白扔了三千两银子给贾府琏二奶奶。 如今天降贵人,竟把府太爷和李衙内活活吓死了,李家鸡飞蛋打,好在他们家捡回了女儿一条命,还能待价而沽。剩下个守备之子固然不错,可守备已经丢官了,一个原守备之子,无官无职,还顶个屁用。 这王公子就不同了,一表人才不说,还有个好祖宗是天子近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枕前衾内自生情,大不了生米煮成熟饭,越是大族人家越爱脸面,只要把王公子和金哥,鸳鸯凑对抱被同宿,抖落出来比圣旨还硬。 晴雯心头咯噔一跳,张母竟是个撮合男女私情的马八六,怪不得一家女两家许,为了攀龙附凤,将女儿的脸面性命都弃之不顾,这中间还牵涉到了凤姐!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也是姻缘天定。”张母陪笑搭话,见人家态度生硬,对张金哥不假辞色,思来想去,还是悄然拨弄了阴阳壶的机关。“两位恩公,来再饮一杯吧。” 晴雯想起上次打草惊蛇的错误,连忙上前将王公子的酒杯盖住,笑道:“我们公子不胜酒力,还是免了吧。” “才多吃了一盅,哪能就醉死了呢。公子这是不给老妇面子了。”张母还要再劝。 却见黛玉下席,将一玻璃锦盒递给张金哥道:“听闻张姐姐佳期将近,今忝颜来府上作陪客,略备薄礼给姐姐添妆。” 玻璃盒中是一对玉连环,张金哥意外之余,更是感激。玉环相衔,寓意天长地久,密不可分。 母亲叫她来这里献殷勤,她如何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她的心已许给了情郎,哪里还想应付什么王孙公子。欲解连环,除非玉碎,她已经死过一回了,难道还要走到老路上去吗? “多谢妹妹高情厚谊。”张金哥对着黛玉俯身一礼,“愚姊终身已得所,至死不相违。” 张母气得咬牙,恨恨地瞪了黛玉一眼。 黛玉转脸,嘴角微撇了一下,视线略过禛钰,对王君效说:“外太公,酒也吃了,礼也送了,咱们是不是该告辞了。” 王君效去看禛钰,不待他发话,又听黛玉噘嘴说:“他恋人家的酒,只怕还不尽兴。” 禛钰扬眉一笑,款款起身,对着黛玉一揖:“佳酿醇兮难适意,愿为影兮永随卿。” 黛玉听了这话,恍然觉得宝玉在前,满面羞红,“还说没醉呢,说的是什么疯话。”她扭头一嗔,拂袖而去。 夕阳西下,明霞在落日余艳中,悄悄晕染了半边天。温柔的晚风推动楼船徐行,岸边鸟鸣新柳,水中鸥渡清波,金色的鳞光漫然洒在河道,点缀出闪烁的迷梦。 黛玉坐在船头,取出珐琅珍珠怀表,还有一度,两支指针就要重合了。 她将表握在手心,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静静等待它们再度重合。 就在指针即将重合的瞬间,一团黑影笼罩过来,手里的怀表啪的一声,被人扣上了盖子。 “别看它!”禛钰劈手夺过她的怀表,扬起胳膊高高地举过头顶。 “还我!”黛玉踮脚去捞,怎么伸手都勾不到。 禛钰不断地将怀表左手倒右手,看她徒劳地围着自己打转,嘴边溢出一抹坏笑,“别看它了,看我如何!” 黛玉蹙眉,仰脸质问:“我为何要看你?” “因为,”禛钰隐起唇边的笑意,瞳孔幽深一片,让人探不到底。他目不转睛地凝望她,喉结滑动,“我看表妹很久了,表妹都不看我。” 黛玉敛眸,忽然没了勇气与他坦然对视,抿紧了唇,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从眸中闪过。 眼见那个叫晴雯的丫鬟脚步噔噔,直往这边来,禛钰皱了皱眉,饶过了眼前人。 “还你,生辰吉乐。”他将怀表放在她手心,挥手离开。 那怀表还留有某人的余温,黛玉手指轻颤,拧开盖子,长短指针错过了重合,渐行渐远。 海西国刻数不知为何变成了地支时辰,而原本光净的表盘中,多了一幅碎钻嵌画藤缠树。 传说:藤缠树,缠到死;树缠藤,死也缠。 怀表从她手中跌落下去,又被金链拽住,在手腕下回环摆荡,久久不止,一如豆蔻少女震颤不已的心房。 暮色渐浓,两岸的山峦隐入了溟濛的鸦色中,失魂落魄的少女闭舱不出,将被人偷转的怀表锁进了妆奁里,不敢再看。 当最后一抹余晖沦陷下去,禛钰将手中之物猛地掷向水中。 目送它在水面上腾跃、旋飞、弹起,跳出一道又一道密集的弧线,最终那断了指针的怀表,如他所愿,永久地沉入运河深处。 “贾瑛,你的林妹妹,孤要定了。” 第33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三回 痴黛玉解误生死错, 憨湘云初识主仆情 一入京城宁荣街,王君效与禛钰就同贾琏一行人道了别,贾琏再三款留不住, 只得带林妹妹先回了荣国府。 王君效回宫复命,禛钰还需在京中私邸与押运库银的章明及严必显汇合。 为了将一千六百万两税银顺利运抵京城, 严必显装扮成船队老大, 携夫人上京给岳母祝寿。十几艘船上积筐满箧, 装的都是南省土仪,尽显庸俗豪阔。 虽不免有水匪荡寇觊觎,但严老大的船队武备精良, 刀斧手众多, 让众贼望洋兴叹, 不敢下手。船队冲州过府,难免要受地方官员稽查勒掯,严老大随机应变, 或行小贿或假虎威, 竟也顺利通关。 二月十七日,税银运抵京城。章明安排严必显夫妇在自己私邸住下, 与被营救出来的甄英莲相认。 禛钰将银钱清点归国库, 入宫面圣,陈奏江南漕运、盐课之弊。 此前, 历年盐税亏空的四柱清册也已经摆在了宣隆帝的龙案上, 太子杀伐果断肃清官场,又追缴欠银及时。对长子的精明能干欣赏之余, 又难免更添几分忌惮。他伸手敲了敲面前的账册:“一千六百万两, 还只有岁入的半数。” 禛钰道:“如今还是杏月,离端阳节还早着呢。儿臣向父皇保证, 届时必将填满国库。” 宣隆帝拈须一笑:“可记得你的大话,完不成,是要挨板子的。” 他看向座下芝兰玉树的少年,神采英拔,锋芒初露,又生慈父之心,转而道:“吾儿又长高许多,而今你已是舞象之龄,也该采择妃嫔了。春三月北静王娶妃,接下来也该论到你了。” “父皇亦知,如今后宫两代妃嫔,饮食起居、脂粉薪炭多支靡费。倘若东宫再进妃嫔,岂不又是空耗国帑。选秀之事,还是等二三年再拟议不迟。” 禛钰早将腹稿打好,专攻父皇的软肋。想用婚事掣肘他,也要看父皇舍不舍得掏银子。 提到花钱的事,宣隆帝就蹙起了眉头,他缺银子使,还能盼着自己亲娘老子及一堆庶母早死不成。 “前两年我就打算给华光挑伴读,礼部送了名单过来,我一直忘了。你既不想选妃,那就帮你妹妹选几个陪侍伴读的姑娘吧。”宣隆帝立刻想到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 给公主选伴读,几乎不花钱,相反还有不少簪缨世族之家,为女儿能有个好名声,找门路大行贿赂,以求进宫做伴读的。 “借此,你也可领略世宦贵女的风采,若有心仪的女子,大可先收用,等太子妃嫁进东宫,再赐名分。”宣隆帝打得一手细算盘,看向无动于衷的太子,意味深长地说:“钰儿也别整天劳心劳力,替朕燮理阴阳,却连个人事也不知。” 禛钰大感头痛,立刻又长篇大套地讲起皇陵地宫亟待修缮度支一四十万两、边军欠饷一百二十万两、两淮大旱粮患未解,需增九十万石救济粮。 只把宣隆帝说得头晕脑胀,无事能决,才放他告退出来。 出了龙景殿,禛钰远远瞧见贾政母子二人侯在阶下等待谒见,想是为陛下赐医下江南以及贾敏获封护国夫人的事,特意进宫谢恩的。 禛钰从偏殿绕行离去,回到东宫问章明:“她怎么没来谢恩?” “他?”章明愣了片刻,忽见太子冷眸扫过,立刻回过味来,她指的是寓居在贾府的林姑娘。 “属下这就去查。”章明立马板正了身体,转身离去。 “太子哥哥,我巴巴地等你回来,你也不理我一理,只想着使唤章明查这个查那个。” 只听一语娇嗔,来人杏脸桃腮,憨态可掬,她头戴珠翠冠,一身真红织金云霞凤纹裙,腰间玉花采结绶,正是禛钰嫡亲的妹妹华光公主。 禛钰笑道:“聂儿,我从江南带回了好些精巧玩意,正打算给妹妹送去呢。” “真的?什么好东西?”华光公主眼眸一亮,牵起裙子跑上来。 “都堆在偏殿里,聂儿自己去挑。”禛钰向里头努嘴道。 “那我要挑最好的那个!”华光公主忙将哥哥撇下,往那边去了。 禛钰笑着摇头,同样的年纪,她妹妹还一团孩子气,满脑子不是吃喝玩乐,就是衣裙首饰。而林绛珠却像个小大人,贞静婉嫚,风流蕴藉,已经初显女子的魅力了。 章明回来,见太子低头摩挲着尾戒,眉眼含笑,像是陷入了什么甜蜜的回忆中,等了半晌,不见他回神。只好干咳了一声,“太子殿下,属下查明白了。” 禛钰抬起头来,嘴角的笑意还没压下去,就听章明回禀说:“殿下,林姑娘病了。” “快叫王君效去看看。”禛钰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皱眉道:“她怎么就病了?” “王正堂怕是去不成了,等他看病的皇亲国戚,都从太医院排到宣武门了。” 禛钰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那叫王济仁去。” “殿下,”章明心虚,摸了摸鼻子,说:“林姑娘以为甄英莲死了,伤心过度,这才病倒的。” 禛钰顿住,反问:“甄英莲不是在私邸,已经跟封娘子相认了?” “是啊,可是林姑娘还不知道呢。”章明立刻伏地认错:“是属下疏忽,未能及时告知林姑娘。那薛家为了掩丑,假称花了五千两银子将薛蟠赎回,香菱却被汤圆噎死了。林姑娘一回贾府,以为甄姑娘夭折,哭得眼睛都肿了,情志抑郁之下就病倒了。” “她的眼泪就那么不值钱?” 禛钰也不知自己一腔怒气从何处来,原地转了两圈,抚着额头说:“叫王济仁过来,我写封信让他捎过去。” 荣国府贾母院西厢,黛玉病恹恹地靠在大引枕上,嘴里木然吞着药汤,眼角的泪干了又湿。 “好姑娘,逝者已矣,还请节哀。”紫鹃一边劝着,一边拿绢子为黛玉擦嘴。 黛玉哽咽道:“我与香菱有半师之谊,又与她母亲承诺过,偏偏阴差阳错,失信于人,教我如何不痛,如何不悔。” 晴雯又急又气,在屋中团团转,恨声道:“都是王公子不靠谱,当初信誓旦旦地说包在他身上,结果人没及时救回来,还讹五千两银子跑没影儿了。” “别说了!”紫鹃忙起身捂住晴雯的嘴,告诫她道:“这府里隔墙有耳,别什么话都瞎嚷嚷。” 晴雯咬牙切齿,只得干瞪眼,这时候外头婆子通禀,“王太医来了!” 晴雯还以为是王君效,连忙起身相迎,却被紫鹃拉去耳房回避了。王嬷嬷放下幔帐后,请王济仁进来。 王济仁坐在小杌子上给林姑娘号脉,偏头对王嬷嬷说:“姑娘喉中有痰,需要漱口,请嬷嬷端杯温水并痰盂过来。” “好。”王嬷嬷答应着去了。 王济仁赶紧把太子叠成方胜的信,塞进了林姑娘手中,轻声道:“这是医病的良方,姑娘独自看罢。” 王嬷嬷端来痰盂,伺候黛玉漱了口。 王济仁起身道:“无甚大碍,药也不必吃了,若能出门散散心,过两日就大好了。” “多谢太医了。”王嬷嬷恭敬地将王太医送出门去。 林黛玉躺回帐中,握着手里方胜,一颗心又忐忑起来。 待众人歇晌去了,黛玉才偷偷打开方胜,看完之后,一颗心彻底安住了。 果然如王太医所言,黛玉的病隔天就大好了,宝玉在绛芸轩喜极而泣,说是菩萨感应到了他的诚心,让林妹妹大好了,他要去庙里还愿才行。 袭人皱眉道:“今天老爷在家,义塾请的大儒到了,你不去拜会,去庙里做什么。” 宝玉顿时扫兴,又将北静王所赠的鹡鸰香串珍重取出,说要去看林妹妹。 晴雯正想跟过去,又被袭人拉了回来,埋怨道:“你出去这几个月,屋里有一大堆针线活撂下来了,檀云、绮霰、茜雪、紫绡四个又不在了,你再躲懒就太不像话了。” 从一回来晴雯就发现了,她离开的这几个月,绛芸轩的一切又重新回到前世的轨迹。 李嬷嬷告老解事、茜雪被撵、檀云发嫁、绮霰退回原处、紫绡革用,而袭人俨然成了绛芸轩的头号大丫鬟,就连宝玉稍不如袭人的意,她也能以退为进,甩脸子给爷瞧。 到底晴雯还是挂在宝玉名下的丫鬟,该自己做的分内事,她也不会推三阻四,只是袭人总想拿架子摆资格,三不五时捏她的错,就让她不想忍受了。 “谁有你花大奶奶脸面情大,敢支使侯门小姐替你做东做西,我不在你眼皮子底下做,就是偷懒了么?”晴雯收拾了自己的针黹盒,堂而皇之地端到西厢去了。 袭人被她一噎,又唯恐旁人听到,四下张望了半天,心想:晴雯这个小蹄子,说话越发没个顾忌,得怎么变个法儿,叫她闭嘴才好。 晴雯听到她的心声,偏偏要把她的小心思掀翻给外人看,转脸对探病的史湘云说:“前儿袭人说,外头有个女孩子扎的花极好,做了个蝴蝶百花的扇套给二爷。他特别喜欢,只是还没入夏,无由拿出来给众人显摆。我今儿看云姑娘帕子上的绣花,竟是一人手艺,莫非那女孩子就是云姑娘?” 史湘云笑道:“那原是袭人烦我做的,没想到二哥哥这么喜欢。” “原来那是云妹妹的好手艺,我竟不知道。”宝玉恍然,拍手道:“那花是真的绣得极好、极精致,我恨不能明儿就入夏,带出去给人瞧。” 黛玉心知湘云是上了袭人的当,还浑然不觉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只道:“若非今日点破,只怕二哥哥再如何喜欢,也不知该承哪个的情,发哪个的赏。” “小事一桩。”史湘云素来心宽,并不以为意,指着宝玉说:“我又不是他的奴才,还求什么赏。” 晴雯凤眸一转,冷笑道:“你既不是她的奴才,怎么她一教你做,你就做,比接圣旨还快。” 明说宝玉,实指袭人。 “那不过是因儿时的情分罢了,袭人姐姐从前对我好,我自然投桃报李。”史湘云心直辩驳,还在为袭人说好话。 晴雯又说:“我们做奴才的,做一份工,得一份财,奴才服侍主子殚心竭力,也不过是尽责履职罢了。” 宝玉听晴雯语气凉煞,只当她醋妒袭人有湘云帮衬,不由打圆场道:“你为了给林姑父请神医,日夜赶工绣哆罗呢毯。而林妹妹又为了你买了一船的医书药典,千里迢迢运上京,这份主仆情深,哪里是本分二字可以说尽的。” 黛玉笑了,拉着晴雯的手说:“我们俩是你体谅我,我体谅你,主动为彼此排忧解难,哪会用自己不想干的闲事勒派对方。 ” 史湘云哑然瞠目,这才慢慢回过味来。 第34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四回 小公主祈雨龙王庙, 林黛玉还愿见平安 黛玉见史湘云气闷,心知她已解悟了几分,便把话题抛过, 谈起在江南的见闻来。宝玉听到张金哥曲折离奇的故事,大略不出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俗套, 可是黛玉讲得词藻优美, 情节生动, 非常引人入胜。 故事中难免提及她新认的那位王表兄,湘云赞赏不已:“这位王公子真豪侠名士也。” 宝玉满目倾羡,搓手笑道:“我曾听琏二哥说, 你家的从表兄俊秀出尘, 是个狷狂不羁的人, 文武双全,风流潇洒,不为庸俗礼法所拘。我屡思相见, 可惜无缘得会。还望日后妹妹引荐引荐。” 黛玉怔了半晌, 缓缓摇头,只说:“我与他不熟, 无由引荐。” 宝玉大叹可惜。 这时候外人有丫鬟通禀:“琏二奶奶来了!” 平儿扶着凤姐, 掀帘进来,笑道:“林妹妹, 宫里传出旨意来, 说是两淮大旱,华光公主将于二月二十五花朝节在龙王庙祈雨, 凡京中有花朝节生日钗龄以上童女, 皆须礼部报名参加。” 祈雨虽说辛苦,但有机会面见公主, 时人引为荣耀,宝玉、湘云纷纷起身向黛玉道喜。 南方春早,以二月十二为花朝。北方春晚,以二月二十五为花朝。花神、童女、天雨,皆为纯阴之象,藉此诚心祈雨,以求天人感应,为江南普降甘霖,缓解旱情。 史湘云笑道:“听我婶婶说华光公主要选伴读了,宝姐姐已经亲名达部,以她的才学品貌,将来定能入选。” 凤姐也不搭湘云的话,只向黛玉招手:“林丫头快跟我来,老祖宗有话嘱咐你。” “两位稍坐,恕我失陪了。”黛玉随凤姐、平儿往贾母屋中走去。 此时的凤姐已经显怀,约莫七月底就要生了。 黛玉笑道:“琏二嫂身子沉重要多休息,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吩咐我。” “姑娘既这么说,我可有好些事要烦你。核销去岁旧账、度支今年新账是一宗,上皇千秋节礼又是一宗,还有北静王娶亲……”凤姐扳着指头数个没完。 “人家不过客套两句,你到真使唤起人来了。”黛玉娇嗔道,心知凤姐在与她玩笑。 这些大事凤姐要跟老太太商量裁度,她一个外人插不上手。 凤姐拍着她的胳膊道:“等你做了我们家的媳妇,还不是你劳心,我不过先嘱咐你一声罢了。” 黛玉羞红了脸,举袖遮面扭头要走。 平儿忙将她拉回来:“老太太还等着呢。” 皇城东宫,禛钰正在案前筹划花朝节祈雨的各项事宜,忽闻宫人通禀:圣寿上皇驾到。 禛钰心知皇爷爷无事不登三宝殿,连忙搁下笔,将他老人家迎了进来。 圣寿上皇张口就是:“我竟不知孙儿有这样的度量,为仇人表功赐封。护国夫人,她也配?” “贾夫人毁家纾难救世济民,名不虚得。”禛钰将贾敏赈济灾民的事详细道来,得到的只有上皇一声轻蔑的嘲笑。 “说得好听,贾敏的嫁妆还不是我当年赐给贾家的东西。”圣寿上皇双眸隐怒,掷给禛钰一簿秘册:“你自己瞧。” 禛钰疑惑地翻开一看,竟是内庭燕亵彤史。 密密麻麻的日期后面,重复最多的一行字赫然是:帝幸贾夫人。 禛钰瞳孔骤然变大,胸口起起伏伏,似有烈火腾起,耳蜗嗡响犹胜剑鸣不休。 贾夫人欲贬国丈,帝笑言:黜陟生杀悉听卿意。 贾夫人主战滇南,帝应许。 贾夫人讽皇后徽号莫若“孝敏”,帝悦纳之。 贾夫人怀嗣,劝诱帝徙太子入道观,帝依允。 贾夫人失胎,帝大恸强幸皇后。 皇后诞公主,帝幸贾夫人。 所以,他的妹妹小名聂儿,皆因她得身命,全凭一夕孽情…… “你母亲就是这样被贾敏逼疯的。”圣寿上皇眉峰深皱,长叹了一声,“贾敏有武媚之志,生杀予夺令出枕畔。你皇爷爷叫柳氏做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禛钰腮骨紧绷,眸色阴沉,手指几乎不曾将那彤史捏碎,咚咚的心跳声好似万马奔腾。愤怒的火焰,层层席卷将他心中的旧痛,一遍遍无情地灼烧。 “傻孩子,”圣寿上皇抚了抚禛钰的头,以示安抚:“贾敏只给林海生了一个女儿,你也不想想,她的儿子并没中枯人草,为何也被林海烧成了灰?林海丧子亡妻看似凄苦,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难不成……”禛钰猛地抬头,蓦然捂住了嘴,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渐渐有了崩溃之象。 “那孩子跟你爹一个稿子。我若不除掉他,今日做太子的,未必是你啊。” 花朝节南北共有三个日子,在满京城符合条件的钗龄以上童女,只有百余人。 二月二十五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龙王庙前后山门都被羽林卫围守,等待进庙祈福的少女,除了随身衣物手帕及银钱,其余东西都不得携带进庙门。 临行前,贾母给了黛玉几张银票及一荷包的金锞子,以备不时之需。 少女们列队由坤道引领,拜过御笔亲题的碑亭,经过卷棚抱厦,依次走进面阔三间的龙王殿,三叩九拜龙王、龙母的彩塑雕像。 华光公主头戴莲花冠,身着法衣鹤氅,于祭坛前拈香下拜,宣读祈雨祭文,而后升文上表,祈请龙王、龙母消灾解难,普降甘霖。 鼓乐钟磬声飘天外,众女也依照坤道的念唱指引,同声唱诵神咒祈雨。 正殿前的空地上有十二名巫女身披五彩羽衣,揽风舞雩,奈何跳了三刻钟片雨不下。 华光公主走到功德箱前,将一叠银票投了进去,对诸位少女说:“纵天不雨,本宫愿献三年食邑租税为江淮赈款,劝诸姊妹尽济世利民之道,救灾恤难,慨捐余财,集资助赈。” 话音刚落,黛玉第一个上前,朗声道:“臣女随输善愿,移助赈捐。”她将贾母给的银票,全部投进了功德箱中。 华光公主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又亲切地问过她年岁、父职等语,黛玉一一答了。 黛玉见机而作,得了头彩,引来了众人羡慕的目光,有了第一带头的,其余姑娘也依次上前捐款,踊跃输助。 华光公主也不吝赞美之词,对每一个人都给予了关怀与勉励,众人都激动不已,跪下来山呼公主千岁。 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不一会儿天空中乌云密布,轰雷掣电,大雨倾盆而下。 华光公主莞尔一笑,太子哥哥诚不欺我。虽说这雨润不到两淮去,可祈雨成功本就是一种时来运转,有求必应的好兆头。更何况她带头筹钱才是此行的真目的。 果真下雨了!众女在感奋欢欣之意,又不免忧心,没带伞怎么办?连日晴好无风,谁料今日真的祈雨成功了。 华光公主再度焚香还愿,众女也跟着她三叩九拜,敬谢龙王赐雨。 仪式结束后,华光公主去了三进殿的燕息处,众女则列队依次出殿。 穿过卷棚抱厦,前方就无遮雨之处了,及到下山门亲眷车马等候处,还有二里路要步行,没伞不行。 就在大家驻足不前的时候,有个头戴斗笠身披雨蓑,背驮竹筐的姑娘走上山门。 黛玉定睛一看,这不是永龄么? 只见永龄进了抱厦,摘了斗笠,将背上的竹筐卸下,把油布一掀,对诸位姑娘说:“卖伞啦,一把伞一百文钱。” 大家见价格公道,纷纷出钱抢购。 众人拿到伞,三五成群,陆续下山去了,抱厦中只剩黛玉与永龄二人。 “你怎么在这儿?”黛玉问她。 永龄笑道:“公子说今天一定下雨,让我到这里卖伞。我和我爹住鼓楼西大街,爹拉车赚钱,我就在家跟着王家嬷嬷认字、学规矩,偶尔才出门游贩。” 黛玉看向她空空如也的竹筐,歪头问:“为何单少了我的伞。” “姑娘跟我来就是了!”永龄将蓑衣解了,拉着黛玉倒转进了龙王殿的值殿班房。 跨过门槛,只听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林姑娘!” 黛玉展眸,眼眶霎时就红了,迎面走来的绸裙姑娘,身姿婀娜,眉目如画,正是数月不见的香菱。 “香……英莲!”黛玉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伸手拂过她的脸,“你果真还活着!” “林姑娘,我如今改名叫平安了,甄平安。” 黛玉心中微动,笑道:“这名字真好。” 甄平安拉着黛玉的手说:“是我父亲取的名,他说人生难得平安喜乐,希望我历劫归来,再无坎坷。” “你父亲?”黛玉哑然,封娘子不是个孀居妇人么? “是我继父严必显。”甄平安将黛玉拉到凳子上,与她携手并肩而坐,“他人品正直,照拂我母亲数年,对我也温和宽厚,是个好父亲。我能苦尽甘来,终归要多谢林姑娘、王公子对我的再造之恩。”说着,倒身要拜。 黛玉忙蹲身将她托起:“别拜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甄平安从桌上取了一个锦盒递给黛玉,“这是先前给姑娘备的生辰礼,今日也是花朝还不算逾期。” “难为你多情如此。”黛玉接过锦盒放在了手边。 甄平安又叹息道:“等继父筹齐了赈灾粮款,我们就要回淮阴去了。”她心中怅然,又忍不住掉泪,“偏又与姑娘分别在即。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 黛玉摇头,宽慰她说:“你能跟母亲家人团聚,就是大幸了。来年我归乡不也要经过淮阴。咱们还能鸿雁传书,见字如面。” “是啊,林姑娘说的对!”永龄走上来插话道,“林姑娘若想发信,只管叫晴雯交给我,初一、十五就去荣国府西角门前,贩卖针线梳篦,替你们做信使。” “那敢情好!”甄平安扬眉一笑。 “咦,你眉心的胭脂痣呢?”黛玉这才注意到她眉心的小红痣没了,妆容也改了许多。 甄平安道:“我娘帮我点掉了,说是洗去霉运忘记过去。” “也好。”黛玉想起早逝的亡母,心中微涩,“倚门慈母问平安,有母亲在真好!” 甄平安拉着黛玉不忍释手,忽然看向窗外,难过地说:“姑娘,我得走了。” 黛玉只得挥手与平安依依惜别,“平安姑娘,后会有期!” “姑娘平安,诸事遂愿!”甄平安在雨中挥手不住,擎着伞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雨还在下……”黛玉喃喃道,眨眼却不见了永龄。 黛玉四下张望,正在焦急的时候。 身后有兵革响动,一个醇厚冷硬的声音响起。 “何人滞留此地,还不速去!” 第35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五回 筹幽期绸缪龙行道, 盘打算提携贾太妃 黛玉心中一跳,连忙转身低头行礼,满心歉然地解释:“臣女无伞归家, 暂留此地避雨,望祈恕罪!” 对面之人久久无言, 直到不可自抑的笑声打破了沉默。 黛玉讶然抬头, 问那个顶盔掼甲的男人:“你怎么在这儿?” “吾乃禁廷羽林卫, 在此处护卫公主。” 禛钰身着鱼鳞金甲,头戴红缨凤翅盔,手持长钺, 英姿玉立。 黛玉捂嘴, 不由后退了一步。 “表妹, 好久不见!”禛钰粲齿一笑,仿佛太阳从乌云中钻出一样,亮人眼眸。“见到她平安无事, 这下你该放心了罢。” 黛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想他功夫这么好,又是王君效的晚辈, 做羽林卫并不是难事。 “多谢表哥仗义援手, 表妹感激不尽。”黛玉蹲身福礼,却被禛钰托肘扶起。 “表妹若真心感恩, 不如送我一件谢礼。”禛钰毫不客气地说。若不索几样东西私相授受, 算什么勾引呢? 黛玉想起被他偷换的那枚怀表,不由敛眸, 手里搅着帕子, 低声问:“不知表哥喜欢什么?” 禛钰将长钺立在桌旁,手捏下巴, 踱步思忖半晌才说:“我想要一件出自你手的东西,要耐久长存,可观览、可触碰、可移动、可携带,并且此物你既送了我,别人再不可得。” 这要求未免也太多了!黛玉一时想不到有什么东西可做,却又不好拒绝。感谢是一方面,赔罪是另一方面。毕竟她曾怀疑这位王表哥讹了薛家的钱财,甩手不管。一时歉疚心起,头就低得更下了。 禛钰见她为难,忙道:“你慢慢想,大可不必苦恼,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我没这个想头。”黛玉连忙否认。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禛钰好奇地问。 黛玉便将最初疑心的事,用咬蚊子的音声说了。 禛钰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当我是私心藏奸,讹人钱财的坏蛋。” “对不起,是我疑心病重,冤枉了好人。”黛玉真诚致歉,向他鞠了一躬。 她态度这样诚恳,可见是心内深愧了。 禛钰可不想她继续拘板下去,转而说:“再告诉你一桩笑话罢。薛家人用一副杉木棺材将香菱运出来,换回欠契。大张旗鼓地将空棺下葬。薛蟠从监牢里出来,又派家丁趁夜将棺材挖出来,抬回薛家寿材店继续售卖。买主瞧出棺板上还有土,断不肯用,薛蟠就说:棺材再好终究要埋土里,这叫弯刀剁瓢背,正对路子’。” 黛玉不由嗤地笑了,“都道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没想到却是纸糊的棺材——坑死人。” 禛钰见她笑得开怀,顾盼生辉,可算松心了。 黛玉好容易止住了笑,展眼见禛钰以手支颐,眼眸带笑地凝望自己,蓦然心怯神慌,站起来要走,“我得回去了……” “我送你下山,我知道一条避雨的近路。”禛钰起身,提钺在手。 黛玉想了想,默默地点了点头。 禛钰领着他走到龙王庙的地宫门口,亲自开了锁,对她说:“这是传说中的龙行道,不出一刻钟就能到山下,只是里面黑,表妹你敢不敢走?” 黛玉探头朝里看了两眼,里面黑魆魆,一丝光亮也无,不免有些犹豫。 “那我陪你在这里等雨停?”禛钰提出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又特意补充了一句:“钦天监的监正说,雨要下到半夜。” 黛玉瞥了禛钰手里的长钺一眼,对他说:“表哥,你在前面走,用长钺为绳带我走,好不好?” “好。”禛钰将长钺横在身前,自己握住前端,将长杆递到黛玉手中。 二人一前一后地进入地宫,默默走了一路,还算平稳,能听得到顶上仍有飒飒的雨声。 禛钰走得极慢,慢到黛玉都忍不住催他:“表哥,你再走快些。” “表妹,我忘了告诉你,接下来的路弯狭曲折,咱们手里的家伙事进不去了。” 禛钰顿住脚,右手握住长钺,左手沿着长钺的杆,缓缓移向她的手,“我的左手,在你右手前方约两掌的位置,你要不要抓着我的手?” 暗昧无光的地方,孤男寡女素手相牵,哪个姑娘不心动呢? 虽说上皇编的彤史,经查全是污蔑,林海是廉吏能臣,贾敏救世济民毋庸置疑。但贾敏干政之事并非空穴来风,她活着的时候常借林海之名上奏。父皇不但纵容已为臣妻的旧爱干政,还所奏皆准,包括贬谪国丈的事,也足以将母后气疯了。这些事终究再度激化了禛钰几乎忘怀的仇恨。 此刻的温柔暧昧掌心,暗藏诛心一刀。小表妹,这手你牵不牵? 黛玉心头微跳,脑海中回闪过怀表中藤缠树的画面,她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可是路是自己选的,方法是自己提的,眼下再打退堂鼓怎么都不合适。 禛钰静静地等待她的选择。为了筹集赈灾款,同时布局这一出单独会面的机会,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 先是升坛作法卜算确切地雨时雨量,再为她撇开丫鬟、婆子,单独行动找好了理由,精筛了陪同的少女。而后赔上三年俸禄,忽悠亲妹妹出面祈雨,掐好时机安排好甄姑娘与她会面。 甚至连这个道狭且曲的地宫,都是三天前才挖好的,怎么引她进来,怎么诱她牵手,几乎都算无遗策。 然而黛玉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只听她冷静地分析道:“既然道路弯曲狭窄,那必然只有一条路,表哥前方走,我手缠帕子扶壁相随。” 禛钰不得不沉住气,微笑道:“也好。”他将长钺扔下,钻进弯道中,“表妹跟上来吧。” 黛玉听着他的足音,始终保持着两步以上的距离,静静地扶墙向前走,之后禛钰再如何诱她说话,回答他的只有身后的足音。 眼见就要出洞了,禛钰忍不住停了下来,“表妹,生我气了?” 黛玉不答,他也不走,就在堪堪一人通过的弯道中,用背挡在了她面前。 “王公子,请你快走罢。”黛玉扶墙淡淡道。 “还说没生气,都不叫我表哥了。”禛钰叹气。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在墙壁上重重拍了三下:“王禛钰,你走不走!” 她真的生气了,禛钰身形闪过,无奈道:“好好好,走了走了。”里头乌漆鸦黑的,看不见她娇嗔的脸,也无甚趣味。 没过多久,总算是见到前方开阔的亮光了,黛玉撇下他,率先提裙出去了。 他分明听到黛玉大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后悔自己没有趁人之危。是他低估了她的敏锐与成熟,自己的所做作为,只怕已引起了她的警惕与戒防。 洞口出处,其实就在山门牌楼之下。黛玉才一出现,永龄的伞就递了过来,“姑娘。” 黛玉睇了她一眼,接过伞什么也没说,走进雨幕之中。 一脸焦急的紫鹃看到黛玉举伞出来,可算放心了,将她迎进马车。 等到黛玉坐进贾府的马车,驶入城中时,她才发觉甄平安送她的锦盒没有带回来。 她想要回去取,可是看到随行的仆从少有披蓑打伞的,各个都成“湿人”了。她也不忍心再劳烦他们折返回去,只得郁郁地坐在车中,埋怨自己丢三落四。 禛钰一腔气闷地回到龙王殿,负手踱步,一面回想自己哪些地方出了纰漏,一面构思下次用何理由见面。直到他发现了甄平安的锦盒,不由捻着尾戒,会心一笑。 华光公主百无聊赖地在龙王殿中观览穿梭,看到皇兄拎着一个盒子傻笑,花蝴蝶似地扑上身来:“太子哥哥,你笑什么呢?” 禛钰回头,笑容淡去眸色阴沉:“我笑某人百密一疏,有隙可乘。” 翌日下晌,大雨初歇,禛钰兄妹如期回到宫中。今日早朝时,御史大夫大肆褒奖了昨日公主募捐赈灾款的义举,文武百官听了哪敢不见贤思齐择善而从,纷纷慷慨捐资。如此一来,不出三天,两淮九十万石的赈灾粮款筹集完毕。 在太子忙着为两淮筹钱的时候,王子腾觑了个空,走了圣寿上皇的路子,擢升为九省统制,正待奉旨查边。 章明向太子汇报的时候,又添了一条新动向,“昨儿王子腾的夫人进了凤藻宫,与贾女史谈了一席话。之后薛家人辗转托人送了银票给贾女史。” 禛钰揉了揉眉心,不耐烦地说:“王子腾是想把手身进父皇的后宫啊,这家伙气满志得,野心勃勃,与四王八公里那些蛀虫蚂蟥比起来,要难对付得多。” 朝中尸位素餐,裙带依附的庸冗官僚太多了,以至于尾大不掉皇权异化,只有将四王八公的势力清理干净,东宫的人才有出头之日。天家无父子,亦无祖孙,夺父祖之权登天子位,就是他对无情帝王家的报复。 “那要我把贾女史给……”章明做了个杀鸡抹脖的动作。 “那倒不必,那女人畏影恶迹,眼皮子浅,一看就成不了大气候。”禛钰摆摆手,完全不屑向弱者下手。 “等等,她是贾家的人!”禛钰一拍桌子,想到了一个一箭三雕的主意。 他既要尽快筹措银两完成皇命,也要弹压急于冒头的王子腾一干人等,还要思量如何勾引一个内宅小姐。眼下不就有一个绝佳的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禛钰心知父皇为了纯孝之名,在皇爷爷的压力下,不得不考虑纳贾元春为妃,向四王八公示好。反正都是皇妃,让她再升一阶,加个“太”字岂不更妙。 一则为父皇减少后宫掣肘,借此争取东宫利益;二则他亲自抬举上去的皇姨奶奶,位份比肩甄太妃,以此离间甄家与贾家;三则父皇既要彰显陛下仁孝,必当推己及人,准许嫔妃归家省亲,以叙天伦。 椒房贵戚既要省亲,少不了要营造重宇别院,那就是揽工程搂银子的好抓篱。贾太妃省亲,他作为羽林卫也好,王公子也好,还怕找不到机会,再见林表妹么? 圣寿上皇作意让今上拟旨,晋封贾元春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宣隆帝并不情愿,随意吩咐太子禛钰代拟。 结果,凤藻宫尚书改晋永安宫尚书,贤德妃改赐贤太妃。 更改父皇的圣旨那叫欺君矫诏,篡改太上皇的圣谕,禛钰一句“皇爷爷我会错意了”就盖过去了。上皇想联合皇孙制衡皇帝,皇帝想利用皇孙摆弄上皇,而他游走在父祖之间,寻隙扎根,积蓄自己的力量。 毕竟皇爷爷自认为,成为太妃的品秩要高于皇妃,皇孙这一错,反而只会让贾、王两家喜出望外了。 第36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六回 结良缘尚文娶画眉, 舛差错元春嫁上皇 二月二十八日,惠风和畅,天高云淡, 正是媚人与多官成房的好日子,晴雯讨了半天假, 回去给表哥表嫂道喜吃酒去了。 娶妻成房的男仆需用正名, 而其妻也要改称呼。奈何多官又不记得旧姓, 晴雯便请黛玉替她的表哥表嫂改名字。 黛玉见过媚人几次,从前就觉得她为人端方大度,而宝玉起的名字太过妩媚轻浮, 与她其人并不相配。 因此晴雯请自己来改她兄嫂的名字, 黛玉也不推辞, 笑道:“媚人姿容绝俗,眉目如画,依我屋里丫头的名儿, 叫画眉最恰切了。她既然叫了画眉, 那你哥哥多官,必是京兆了。” “好一个京兆画眉, 妹妹好巧思!”宝玉拍手大赞。 宝钗随后进来, 皱眉道:“画眉的名字倒好,可她男人只是个奴才, 若称张京兆, 岂不惹人笑话。” 黛玉笑道:“方才不过是玩笑罢了,他又未必姓张, 叫什么张京兆。倒不如将张敞之名拆开, 叫他尚文罢。尚也可暂代姓使,也可引为尊重意。便是奴才, 也当自尊自重不是么?” “林妹妹说得对!这名字改得好,改得妙!”宝玉竖起了大拇指。 宝钗见宝玉自进门来,上扬的嘴角就一直没放下来过,又见他袖中鼓鼓囊囊,便问:“宝兄弟衣袖里藏的什么好东西要献宝呢?” “也没什么,不过是俗物罢了。”宝玉讪笑,他本想把北静王送的鹡鸰香串送给林妹妹,奈何五次三番都没找到机会单独送。 又怕宝钗、湘云见了,笑他偏爱林妹妹,厚此薄彼,亲疏有别,因而不肯拿出来。 黛玉见宝玉面露难色,一面搬了张绣墩请宝钗坐,一面转移话题说:“宝姐姐入宫待选的日子定了么?” “三月初八进宫初选。”宝钗一面拂裙款坐,一面摇头笑说:“我听王家舅舅说,参选的人极多,我又愚拙少慧,只怕是不成了。” 宝玉接过紫鹃递来的茶,先捧给了宝钗,“姐姐谦虚了,云妹妹还总夸你样样比人强,恨不能你是她亲姐姐。姐姐平和雅致,入了宫谁人不喜,谁人不爱呢?” 黛玉撇了撇嘴,低头侍弄窗前的粉色茶花,又听宝玉不无遗憾地说:“只可惜,三月初八和北静王的好日子撞上了,竟不能送姐姐一程。” “有什么好送的,便是选上了,也要天天回来,又不宿宫中,麻烦得紧。”宝钗将茶杯接过,也不喝,就搁在方几上。 “虽不便相送,二哥哥快把你上好的骑装剪一剪。”黛玉用西洋银剪子,剪下一枝花,携在手上,低头道:“如此也算尽了你的一片虔心了。” 宝玉愣了一下,摊开两手问道:“好端端地我剪它做什么?” “蠢材,”黛玉展眸,拈花一笑:“自然是祝你宝姐姐旗开得胜了!” “唉哟!”宝玉用手指黛玉,笑弯了腰去。 宝钗站起身来,就要掐黛玉的脸,“你这张嘴呀,真真叫人恨也不能,爱也不能。” “若姐姐青云直上当了伴读,可不能再嫌弃花儿粉儿了。”黛玉一面躲她,一面将茶花胡乱簪在了她头上,古灵精怪地说:“若宫里又有了什么纱堆的花、新制的粉,姐姐可千万记得,头一份给妹妹捎回来呀。” “你呀你,多大的仇至今不忘……”宝钗心知她是说周瑞家的送宫花那档子事,到底也是那老货故意弹压表小姐错了次序,让薛家跌尽了脸面。若是她真选上了,可不能再拿两枝花送人情了。 好容易送走了宝钗,宝玉忙献宝似地将鹡鸰香串掏了出来,转赠黛玉。 黛玉心中有气,埋怨宝玉怎么一点儿都不长进,“借花献佛有什么意思,我不要它。”若非北静王在宫中救过她脱困,又劝言皇帝派王君效下江南医治父亲,只怕御用的东西她都要骂一句:“什么臭男人拿过的!” 宝玉只得收回作罢。 且说贾琏一从扬州回来,就拿高知府、李衙内的事告诫凤姐,以后万不可再操弄这些事,而后把凤姐得的三千两银子要过来,自己私藏了。 凤姐听了也是后怕,因怀着孩子,此后越发谨慎小心,净虚老尼再来贾府化布施,她都一概打发了。 而今她筹备好了给北静王新婚的贺礼,又来问贾琏:“薛妹妹初八待选伴读的事,老太太没个表示,咱家宫里的大小姐忽喇巴的反传消息出来,说宫里明为公主选伴读,暗里是给太子选嫔妃,让我多打点下宫里的太监。我拿不定主意,讨你的口气。” 贾琏正在脸盆里洗手,低头说:“薛大傻子上回聚赌的事,他们家自己摆平了,想来也不差钱儿,咱们还是别掺和了。”他擦完手,将帨巾往水盆里一扔,笑道:“薛妹妹就算有命做寿王妃,薛老大还能做杨国舅不成。” 凤姐冷笑,鼻子里哼了一声,撂下此事不管。又扳着指头数:“咱们家最热闹的就是三月了,三月初一是二太太的生日、初二是探丫头的生日、初九又是二爷你的生日。往年都是接二连三,大宴小宴办三回,如今我身怀六甲,实在张罗不开,还请爷心疼心疼我,跟老太太、太太说说,今年就合起来办一次罢。” “知道了,多谢阿凤替我操持劳碌了。”贾琏轻轻摸了摸凤姐圆鼓鼓的肚皮,笑道:“那就只给太太办正席,戏文酒席照好的点,热闹一回就算了。” 三月初一,王夫人生日当天,宁荣二府的人欢聚庆贺,热闹非凡。各院的仆从分拨向王夫人磕头祝寿,讨赏讨酒。 唯有晴雯一个人还躲在西厢的书房里,刻苦攻医书。王君效虽是她的师父,但毕竟没有很多机会得他面授口传,她能依靠的只有这些经过王君效认可的医书来学习。 能够理解的内容,就先下死功夫背诵下来,暂时不能理解的,就先摘录下来,等下次面见王君效的时候再求教。没有足够扎实的医理基础,王君效是不会轻易教她针灸的。 而今林姑娘给她买的七枝鹅毛笔都已经用秃噜毛了,她能背下的典籍内容也越来越多。 到了下晌,太阳正大的时候,看字晃眼睛,晴雯才放下医书,哈欠连连地翻开针黹盒,给宝玉做足衣。 忽然麝月才绛芸轩过来,喜滋滋地说:“方才宫里有太监来降旨,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永安宫尚书,加封贤太妃。平姐姐让我们这些看屋子的,也都去领赏。” “什么?”晴雯震惊不已,没留神一针戳到了指头上,“怎么是贤太妃?大小姐不是在凤藻宫做女史,怎么会到永安宫去了?” 麝月也不知情,急急忙忙出门讨赏去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跟前世的情形走了样?她记得上辈子元春封妃的消息传来,是在冬天政老爷的生日宴上。怎么如今才三月元春就封妃了,而且封的不是贤德妃,而是贤太妃,这也太奇怪了。 在晴雯诧异的当下,贾母已经按品大妆,领着太太们进宫谢恩去了。 贾政得知女儿晋升太妃之位,皆因太子拟诏书时笔误的内情,谢过宣隆帝、圣寿上皇,又需要往东宫去谢那个素未谋面的太子,不巧太子去皇陵勘察巡检地宫了。只得留下叩谢隆恩的折子,便携贾母及诸女眷回府了。 虽然贾元春成为了从一品的贤太妃,与贾府一直仰赖的甄太妃平起平坐了。但贾府上下在欣然得意之余,也有不免多了几重顾虑。 元春相对于宣隆帝的新妃而言,她的年纪算大了,可对于圣寿上皇的老妃而言,她就像鲜花一样娇艳。 偏偏圣寿上皇年过花甲,在失去了大部分权柄后,无所追求。更想在后宫一振雄风,妄图给他的皇帝儿子,再添两个皇弟出来示威抖狠。起先是风韵犹存的甄太妃承担这个使命。而今的元春早就盖过了甄太妃的风头,封太妃不到半月,元春就已经椒房专宠了。 原本元春入宫前就做好了准备,将来要伺候一个比自己父亲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做丈夫。而今阴差阳错,她甚至要伺候一个年纪能够当她祖父的男人做丈夫。 然而元春的满腹委屈,对于贾府而言,根本不值一提,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尽快厘清与甄家、甄太妃的关系。 是联盟还是争宠,是个令人头疼难以把握的问题。即便贾府想要让步,和平相处,甄家未必肯接受,也很难接受。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太子的这一遭釜底抽薪,祸水东引,可是打了甄、贾两家措手不及。 连日来的好天气,到三月初八这天就飘起蒙蒙细雨来,薛宝钗一大清早就华服靓妆,带着莺儿乘轿进宫待选,薛蟠骑马随轿一路护送。 车马行到兴隆街时,正与北静王绵长红艳的迎亲队伍遇了个正着。 薛宝钗从前听宝玉形容北静王,全是溢美之词,不由撩开轿窗纱帘,悄悄窥望那个白马金鞍的新郎官。 但见北静王冠插金簪,顶垂朱缨,身着赤色圆领织金蟠龙袍,花簪两鬓,红绫披肩,身姿款段相当俊美。他鼻梁挺拔,眉眼含笑,眸中泛着温润的谦光,显得人风流俊逸,卓尔不群。 宝钗紧闭的双唇蓦然张开,仿佛死去的义忠王世子,又假渡了他人皮囊,重生在自己面前。 直到迎亲的队伍徐徐过去,那一抹红艳的身影展眼无踪,她才放下帘子,犹自心悸。 她闭眼定了定神,安慰自己,论相貌才学权势地位,太子必胜过北静王千百倍。只要自己把握好机会,成为公主伴读,进而得太子垂爱,就一定能青云直上,夙愿得偿。 务农靠天吃饭,俯仰随人。行商凭智生财,成己成物。多有发家的沈万三,少有登天的田舍翁,商人亦能读书明理,治国辅民,凭什么要低人一等呢? 第37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七回 黄金莺骄矜说金玉, 薛宝钗待选撂宝花 入宫参选公主伴读的姑娘,年纪在十岁至十四岁之间,大多出身名门世家, 少部分是通过姻亲舅甥关系投名进来的。 宝钗进宫见到其他参选的小姐,无不是妆容精致, 衣裙华丽的高门贵女, 就连她们身边跟着的丫鬟穿戴都高人一头, 甚至有盖过她的架势。因此她劝诫莺儿,到了安置丫鬟的处所,定要按部就班, 谨言慎行, 切不可逾矩多言。 莺儿神情紧张, 连忙点头称是。 宝钗又觑空一路给关隘处的太监宫女打点银子,很快套出了一些消息,知道了华光公主的性格偏好, 初选以考较文墨为主。 贿赂这种事屡见不鲜, 其他参选者也多有送礼塞金银的,不这么做, 反而会吃亏。 经过礼部次序唱名, 众少女列队进入漱玉轩中,里面用数百隔断, 分割成一个个独立蜂房似的空间, 堪比贡院的号舍了。 宝钗进入其中一间格子房,桌案上摆着一套文竹绳纹提梁文具箱。坐具是一张方凳, 脚下还搁着一个痰盂。 只听一位掌事嬷嬷袖手说:“诸位桌上的文具箱中, 都有三道考题,请在两个时辰内书写答案。” 宝钗抽开文具箱的抽屉, 依次取出考题并笔、墨条、纸、砚、水注、镇纸等物。至于其中的笔格、搁臂、研山、笔洗、毛刷、草纸、丝绢、水中丞、水勺、墨瓶等物想来用不上,便没有动。 第一道题目:公主请你为她十三岁寿宴拟定十二道菜品,你当如何。 第二道题目:公主评价《西厢记》“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你当如何。 第三道题目:得知公主乳母病重移居宫外,你当如何。 宝钗一边研墨一边审题,不由凝眉,好刁钻古怪的题目。 鸣鸾宫中,华光公主正与皇兄禛钰打双陆,即便禛钰饶她八筹,结果还是一连三败,难免气馁,推脱不玩了。 “投壶射覆、围棋双陆、纵横七巧、鲁班锁九连环,就没有哥哥不拿手的,跟你玩,我就像个小傻瓜似的。”华光公主两手托腮,气鼓鼓地说。 禛钰将手中骰子一抛,拍了拍手道:“一通百通罢了,都是一个道理,专心动脑,就没有解不了的局。” “我看你出的题目,就算再聪明的人,也答不出。”华光公主将一个个尖顶平底束腰的双陆棋,排成一行,又一个个呼气吹倒,“我听父皇说,你的司衾娘子也将从这些人中选,你莫不是故意为难她们,好逃过一劫?” 禛钰将一盘乱棋,三下五除二归置好,“公主伴读只要懂规矩、有见识的实诚人罢了。最忌自作聪明、谄谀取容的人。”他起盖上盒盖,撩起眼皮冷笑,“那些庸脂俗粉也配肖想孤的枕衾?” “换身衣裳,抱着你的围棋双陆去找丫鬟们玩罢。”禛钰起身,将妹妹拉了起来。 华光公主犹是不解:“为何要我扮成宫女,同那些小姐的丫鬟们游戏玩乐?” “大多数时候一个人的德行操守,都会投射在她最亲近的人身上。你能通过心腹丫鬟的言谈举止了解小姐的性情为人,真实喜好。” 禛钰边走边说:“有的小姐温柔和善,而她的丫鬟却飞扬跋扈,说明小姐要么容易受人蒙骗,要么内心也是张狂乖张之人。有的小姐罕讷寡言,而她的丫鬟却急功近利,多嘴多舌,四处打听,则说明小姐心机深沉,善于伪装。有的小姐与丫鬟情志相当,性格相类,则说明小姐表里如一。” 华光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在一所三间抱厦厅内,莺儿规规矩矩地枯坐了半个时辰,一言不发,生怕给宝钗招灾惹祸。而其他丫鬟一开始也都正襟危坐,见此地又无人看管,就渐渐活泛开来。 有彼此面熟闲话笑语的,有合眼缘相攀谈的,七嘴八舌的好生热闹。 恰时,七八个鸣鸾宫中的小宫女,说是拿双陆围棋给她们解闷,立刻引来了大家的兴致。一群丫鬟三五一群,拈棋摇骰玩了起来。 那些小宫女们也是爱拉呱儿的,边玩边趁隙询问打听她们小姐的情况。丫鬟们有的谦言浅语,有的反问公主的喜好,还有几个为自家小姐争荣夸耀的,甚至还有懂事的,已经开始笼络吹捧那几个小宫女了。 “我们姑娘性情温柔、知书达理,出生那天彩虹当空,落花缤纷,是吉兆呐!” “我家小姐秀外慧中,被老神仙批过八字,将来贵不可言。” 见众丫鬟都为自家主子自报家门,溢美之词层出不穷。莺儿唯恐落于人后,也见缝插针地讲宝钗的好处,“我们姑娘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她有一个癞头和尚送的金锁,说等日后有玉的方可正配。” 这句话成功地吸引了华光公主的注意,她转头问莺儿:“这可奇了,是怎样的金锁?你快画出来我看。” 马上有其他宫女,递上纸笔交给莺儿。 莺儿心中得意,提笔就画。 众丫鬟见莺儿成为一时焦点,目光中羡慕有之、嫉妒有之、鄙夷有之。 更有甚者直接小声嘀咕说:“柴门小户的鬼蜮伎俩。” 华光公主拿着金锁的样图端详了半天,笑道:“这京城中名媛贵女、王孙公子哪个没有玉,也不知哪一个,才是你家小姐的正配呀?” 莺儿一时语结,又不敢妄断,众人见她缄口,那寒碜奚落的话就更多了。 一个丫鬟甩着帕子说:“六根清净的和尚都掺和婚姻大事了,五侯七贵的公子哥儿全由她一人挑,想必你家小姐是女菩萨托生的了。” 另一个丫鬟一边抹牌一边嗤笑:“那金锁莫不是正配秦始皇的和氏璧,可惜始皇他老人家,都死一千八百多年了。” “我听荣国公府有个衔玉而生的哥儿,莫非他们是一双儿,既然都寻上门对上眼了,还不成亲,进宫选什么伴读。”还有个丫鬟直翻白眼儿,嘴巴噘得恨天高。 听到那几个尖酸刺头越说越起劲,嘴里的话都开始往下三路走,莺儿生怕她们污秽了宝钗的名声,又不敢顶嘴吵闹,唯恐给宝钗惹麻烦,只能一忍再忍。 偏偏没人把她的忍耐当大度,反而越发觉得她理亏心虚又没靠山。 华光公主看够了戏,携了金锁图样,带着宫女们偷偷溜回去了。 几个丫鬟见宫女们走了,把莺儿围住,揪住她的头发,在她手上腿上掐拧,狠狠发泄了一通,咒骂了一车歹话,才渐渐撂开手。大家有意无意地相互遮瞒,各自梳发整妆,除了打几桩眉眼官司威胁莺儿,谁也没在开口。 莺儿虽吃了不少暗亏,到底脸上不曾带出幌子来,万幸之余,又懊悔不迭,自个儿默默梳头整发。也不知漱玉轩中,宝钗那边情形如何。 “时辰到,请各位小姐离席,在门外等候。” 漱玉轩中掌事嬷嬷发话了,宝钗轻舒了一口气,款款起身。她已经引经据典地答了题,未必出彩,但一定不错。 掌事嬷嬷目送所有待选的姑娘离开后,也不急着收卷,而是静静地从每一个人的文具箱前走过,眼睛瞟向痰盂。 看完之后,她收起答卷,回到鸣鸾宫向太子、公主复命。 “启禀太子,行止见识考较,中选者不足十之一。” 华光公主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对掌事嬷嬷说:“柳嬷嬷,落选者中可有九省统制王子腾的外甥女薛氏?” 柳嬷嬷点头,“公主所料不错。她只顾答题,虽有归置文具箱,但没有涤砚、濯笔、储墨。” 给公主当伴读,帮公主铺纸研墨、洗砚濯笔,整理文具箱是基本功,若是内心缺乏服侍主子的意识,恐怕只会把此次参选,当成一场单纯的文墨考较了。 禛钰翻看了众人的答卷,只有几人勉强合格,又单独留下了薛宝钗的答卷,将剩下落选的卷子递给柳嬷嬷,吩咐道:“这些人可以赐花送走了。” 柳嬷嬷领命而去,在漱玉轩前点名赐宝花,眼见列队中领花的姑娘占了大半,宝钗心中更是忐忑紧张,忍不住默默念佛起来。 宫女托举的盘中,只剩一枝宝花并三枚印章了。赐宝花者视为落选,赐印章者则为中选。 然而此时,九省统制王子腾一脸愠色地走了过来,展开手里的纸卷,朗声念了起来。 “应天府紫薇舍人薛公之孙,九省统制王子腾之甥女薛氏。贿赂宫人,窃窥意旨;用笔不濯,宿墨留砚;整饬筵席,措置乖方;师心自用,固陋寡趣;纳交左右,媚上谄下,献药以敛嬖奴,自侪贱婢之班。薛氏秉心不正,颠越不恭,非伴读良选,诸贵女当引以为戒,赐宝花,撵逐出宫。” 这一声声一句句,让宝钗满脸紫胀,眼目发晕,几乎站立不稳。为何旁人得花,一语不评,偏偏到她头上却要掰开了、揉碎了宣讲个清楚明白,生怕她没长耳朵似的。 这里半数待选小姐贿赂宫人,唯抓她出来扎筏子。没有洗笔砚是她的疏忽,写不出好菜品名单是她没吃过没见识。 可是劝公主不要读杂书,是好为人师,固陋寡趣。给公主的乳母送药,是自甘下贱,媚上谄下。单这两条就颠覆了她从前所熟习的生存之道。 “薛氏,还不上前领花!”柳嬷嬷冷脸一喝。 薛宝钗这才脚踩棉花似地走上前去,接过了那烫手山芋一样的宝花。 她有一种将花当场扔下的冲动,可是仰望巍峨雄伟的崇阁殿宇,她没有勇气造次,携了花转身离去。背后还有两个嬷嬷,时不时伸手推搡她,催她速速离宫。 宝钗忍不住捂脸一路小跑出宫。 出了午门,她无视薛蟠的追问,一把掀开自家轿帘,躲了进去咬牙忍泪,忍过了南北长衢,忍过了尧街舜巷,终于在兴隆街,将那枝宝花撂了出去,放声大哭。 她宁肯落选的原因是家里无人做官而失资格,宁肯是因为亲哥哥杀了人而受牵累,也不想被人指着鼻子骂:就是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第38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八回 赠洋货宝钗笼人心, 造重宇禛钰敛贡赋 鸣鸾殿中,华光公主伏案大笑,好容易支起身来, 指着自己面前的卷子,说:“唐时元稹就写过《莺莺传》, 八百年过去了, 话本传奇谁人不看, 戏曲唱词谁人不听,还有这么迂板的女夫子,劝女子一概杂书不看, 只做针黹纺绩的事, 可笑至极, 无趣至极。既爱针黹女红,又何必陪我读书。” “教训人的话说得条条是道,自己偏又编出金玉良姻的幌子求贵婿, 这行事手笔, 不也是从三流话本中篡撰而出。”禛钰拈起那张金锁的图样,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 满目鄙夷。 华光公主斜睨着那卷子, 撇撇嘴道:“让她舅舅当众人贬斥她一通,我尤不解气。旁人贿赂宫人, 大多求个照应提点。薛氏倒好, 笼络下人窥问我的喜好。可见她一心钻营,巴高望贵, 只拿我当垫脚石。” “妹妹别气了, 哥哥给你报仇如何?”禛钰扔下手里的图样,不屑地睇了一眼, “我叫王子腾给他的甥男甥女,照这样子一人打一个赤足金的金锁出来,就说是公主转赐的吉谶,让他们家的男孩儿女孩儿,将来都找有玉的来配。” 华光公主噗嗤一声笑了,拍案叫绝:“哥哥你真是打人专打脸,杀人还诛心。这个仇报得极爽辣!” 可惜中选者名单中,并无公主想要的人,她拉着兄长的衣袖祈请:“我瞧章静姐姐回答的也不错,我也想让她做的我伴读,哥哥再添上她的名字吧。” 禛钰对她的小心思了如指掌,一语道破:“你瞧中的是章明,而不是她的妹妹。在我这里没有容情一说,不合格就是不合格。” 华光公主扁扁嘴,只得作罢。 王子腾刚在众千金面前丢了老脸,想着来日将薛王氏痛骂一顿。偏偏半路又被太子叫去,让赶制劳什子的金锁给甥男甥女。拿到图纸一看,才知道是薛王氏母女搞的不入流的伎俩,被太子揪出来扎筏子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而薛宝钗一回到梨香院,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闭门不出。薛姨妈得知宝钗落选的消息,又是惋惜又是心疼,只得好汤好饭地伺候着,希望她不要一蹶不振。 贾府里的一众姊妹,得知宝钗有志无时,落选伴读,也都约好不去梨香院打搅。 谁料七天后,王子腾夫人冷着脸,送来了六枚赤足金的錾字金锁,说是上面錾了华光公主转赐给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贾环的吉谶,祝福他们将来能与有玉的正配。 原本黛玉与县伯王家毫无关系,偏偏太子特意嘱咐过了,贾府还有一位尊贵的表姑娘,也不能忘了她的那份。 錾字金锁一事犹如投石入湖,比起先前暗戳戳的金玉良姻舆论,此时的贾府上下人言籍籍、物议沸腾。贾府姑娘无人参选伴读,却意外得到了公主的青睐和赐礼,众人虽不知内情,但说出去终归是件好事。贾母又忙领着太太们去鸣鸾宫谢公主的恩典。 贾府三春见客都是一样钗环裙袄,一样发髻妆饰,如今有了一样的金锁,自然也一样佩戴。贾环从未得过这么瓷实块大的金器,哪一天不神气活现地挂在颈前晃悠,就连夜里睡着,也不肯摘。 只有宝玉、黛玉二人不戴。 黛玉虽不稀罕什么金啊玉啊的,白得了一块金疙瘩而已,但是身心舒畅了许多,从此再也不受金玉舆论的困扰了。她冲宝玉眨眨眼,打趣道:“这下宝哥哥是玉也有了,金也有了,自成一对儿了,将来无人可配,只好做和尚去了。” 宝玉凝望着黛玉,指着彼此的心房,故作嗔音:“什么金玉良缘,我就只要木石姻缘。” “你胡乱指什么,也不害臊……”黛玉耳颊生热,忙拿帕子遮住脸,再不言语一声。 宝钗在梨香院躲了十余天,总算平复了心情,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薛姨妈也没敢告诉她,只委婉地说:“你从前觉得那金锁沉甸甸的没趣儿,不想戴就不戴罢。” “都给人瞧过了,这会子摘了不戴,才没意思。”宝钗不解母亲深意,收拾好心情,又绽开温柔平和的笑容,照旧往王夫人院中承色陪坐去了。进宫这条路已然无望,只有与表弟攀亲,这一条路可走了。 偏巧王夫人将贾环拘在房中抄经,宝钗一进门就瞧见他脖子上挂的大金锁,一时难掩诧色。 她摸了摸排扣下的金锁还在,忙坐到炕上,问贾环:“你脖子上挂的东西,可是老爷送的?” “是华光公主让王家舅母送来的,府里宝哥和我,并四个姑娘,人人都有一个。”贾环揉了揉鼻子,只把手上的墨迹都揩脸上去了,嘻嘻笑道:“公主让我们将来等有玉的来配。” 这句话不啻于兜脸一巴掌扇下来,宝钗揪住衣襟,咬牙闭眼,心中怄得要死。 早知进宫待选会是这么个结果,她又何必自取其辱呢?宝钗又气又悔,早忘了怎么作出笑脸来,与王夫人聊了两句话,就告辞去了。 她失魂落魄地往梨香院走去,忽然与人撞了个对面,竟是堂妹薛宝琴的丫鬟小螺。 “大姑娘,咱们家的海船到港了,我们姑娘让我送些洋货过来,访投荣国府。”小螺甜甜笑道。 宝钗左右一顾,见无人在侧,忙将小螺带进门,问她:“宝琴不是夏天才满孝,怎么开春就上京了?” 小螺道:“我们家的船被漕运征调送赈灾粮了,蝌少爷要下刺桐港接海船,我们姑娘就先随征调船走运河上京了。” 宝钗皱眉道:“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敢独自上京!” “姑娘和我在船上扮作男儿装,倒也没谁认得出。”小螺一脸骄傲地说:“那押运赈灾粮的严大人,还夸我们巾帼不让须眉呢!” 宝钗又问:“宝琴如今在哪里呢?几时来荣国府?” 小螺道:“她还在船上帮严大人的忙,过两日我们就返航回南边了。她备好了各色礼物,写了礼帖,请宝姑娘替我们送礼。等她下次进京发嫁的时候,再正式拜访史太夫人。” “她在孝中,如此倒也知礼。”宝钗点了点头,翻开礼帖看了看。 小螺又拣出一个贴了签条的玳瑁匣子,递给对宝钗说:“这匣子里的东西是林姑娘在江南的手帕交,随船附寄的,也请宝姑娘转呈。” 宝钗听了诧异,倒也没说什么,收了匣子,就打发小螺回船上去了。 “这都是什么好东西?要这么捆着,夹着的。”薛姨妈见摆了一屋子的箱笼缸箧,心里欢喜,忙命人解开绳子,拨开夹板来看。 太平缸中装的是两尾大鲟鱼,笼子里装的是西洋鸭、暹罗猪、锦鸡等活物,各色箱子里装的是葡萄酒、鼻烟壶、琥珀珠、百倭缎、迦南香、胭脂等物。 “今天分配妥当,打点清楚。明儿就让丫头婆子们抬了,随我去各处送礼。”宝钗将东西逐件过目,把活物都暂养起来,打算留下自己心仪的东西,其余的都拆开来送出去。 偏巧送给黛玉的那匣子里东西,样样色色都恰合己意,宝钗犹豫了片刻,将那签条烧了,东西都自己留了。 毕竟那手帕交也没留下信笺,只当是东西太多混忘了,又没找到签条,就算经年后翻找出来,她冒领了,倒也无可指摘。 虽说连日来受的打击不小,可贾府的日子还得照旧过下去,而今可以借花献佛,挽回颜面,正如及时雨至。 她没有将宝琴的礼帖递上去,也没按她写的分派。而是将百样小物拆开,连着分发了三五天。 众人都夸宝姑娘行事大方,上至老太太下至姨娘大丫鬟,挨家逐户人情送到,既一处不漏,又不显薄厚。 袭人得了宝钗的十尺百倭缎并一包迦南香,心中甚喜,逢人便夸:“宝姑娘慷慨,连我们这些下人都想到了,实在可亲可敬。比不得林姑娘,别说江南土仪了,除了一船破烂书,一枝一节也没见个影儿。” 晴雯听了自然为黛玉抱不平,一张口就是冷嘲热讽:“你前后得林姑娘十几两银子的赏钱还不知足,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儿,有点甜头就摇尾巴,还想当个人不成。” “怪不得你脊梁骨长了茄子,早有外心,恨不能天天黏在那边屋里,原来是惦记着林姑娘手头松泛。” 晴雯噌地站起,刚要指着她骂,忽而听到袭人心说:晴雯那臭脾气就要爆了,被太太撞个正着,就彻底死明白了。 好你个袭人,又给我下套子呢!晴雯连忙咬牙不语,低头回屋里做针线去了。 王夫人走进绛芸轩中,袭人满脸堆笑地捧茶上来:“太太,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我来问问宝玉的近况。”王夫人端过茶呷了一口。 袭人只拣好话说了,又把宝姑娘夸了一通,谢了一通。 王夫人点点头,叹了口气说:“宝姑娘待选路不顺,被撂了花出来,而今见人还要笑脸相迎,也真难为她了。” “可不是,人人都说宝姑娘性情好,心地宽大。”袭人附和道,却见王夫人脸上愁容不散,想是心里有事。“太太若有什么烦难事,料理不开的,不防与宝姑娘商议一二,说不定就万事不愁了。”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有难事要找她。”王夫人放下茶杯,起身走了。 袭人一头雾水,晴雯在里间却听得分明,王夫人方才心里想的是:情非得已我一个做姨妈的,才要找外甥女借钱。谁叫薛家在这节骨眼儿上乍富起来呢? 只因我儿是太妃娘娘,修省亲别墅,就要比人家规格高一肩,月底到工部交三百万两,这叫我到哪里筹钱去。 三百万两!晴雯倒吸一口凉气,这对她而言不啻于天文数字了。上辈子贾府修大观园,不是自家花钱自己建么?怎么这一世倒变了样,钱要交到工部去? 此时在观政工部的太子禛钰,手里的算盘打得贼精。若要建造省亲别墅,两个太妃各三百万两,两个皇妃各两百万两,四个嫔各一百万两,十二个贵人各六十万两,加起来就是二千一百二十万两,除去建筑实际开销七百二十万两,他能净赚一千四百万两。如此,加上江南追缴上去的盐税,就正好补足了一年的岁入。 三百万两差不多就是贾家积攒四代的全部老底了。 第39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九回 揭箧担囊贪心昧礼, 追踪蹑迹偷窥窃图 这几日,贾政去工部上值,都有一种如坐针毡的窘迫感, 如今陛下及上皇都下了恩旨,降谕椒房贵戚建省亲别墅, 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邸, 遂天伦之愿。 两宫嫔妃诸府, 谁不踊跃感戴?而今十二个贵人家里,已经陆续将钱抬到了工部,反倒是几个嫔妃家里四处筹钱。 甄太妃以年事已高, 家中已无双亲为由, 辞谢了上皇的恩典。众人的目光不禁都盯着贾政看。 若是自家出钱自己建, 不拘哪一处都能减省些钱来,可是由太子监造,那白花花的银子是一分也不从自家手里过, 一分也没有藏掖的余地, 简直是赔本买卖,可是不做又跌了贾府的颜面。 毕竟家里出了个太妃, 又圣眷正浓, 连从前宠冠六宫的甄太妃都避其锋芒。贾府若不趁机彰显底气,岂不被世家耻笑。 贾母召集荣宁两府的爷们儿及赖家总管兄弟商议了数日, 又变卖了南边几处庄田房产, 开始筹措资费,修省亲别墅。 三月中旬, 贾府的下仆拉了数十车银子送到了工部, 交齐三百万两的家资。 禛钰也顺利地补上余欠的一千四百万两的贡赋,完成了宣隆帝交办的任务。 虽说这场钱势博弈中, 甄家明哲保身,做了缩头龟,但禛钰盘算了下,即便甄家不出钱,他也有二十万的赚账,说什么也不亏。 贾政每日在工部案牍劳形,只知道太子常与工部堂上官会面,自己这个员外郎却连太子金面都不曾见过。 全然不知此时在宁国府会芳园外勘踏地形的王经承,就是太子本尊。 最终依照禛钰丈量的三里地的范围,盖造省亲别院,缮画工程图纸,搬运土木砖瓦,皆不费贾府一人一力。 贾府中大有想借此射利贪钱的人,贾赦、贾珍、贾琏等人及赖家兄弟,乃至贾府旁支远亲、清客相公都恨不能混进去分一杯羹,奈何这工程除了太子的嫡系人马,谁也别想沾一星半点。 在贾府建造省亲别墅期间,门户关防不严,黛玉依照与甄平安的约定,每月初一、十五让晴雯或紫鹃去西角门外买些针头线脑,将写给甄平安的信交到了永龄手里。 四月初,甄平安已随父母回到淮阴,赈灾事宜也稳步推进,因淮阴连日有雨,旱情也有了缓解,很快就能安排补种。 黛玉欣慰之余,又看到信中平安有写道: 父亲征调了薛家的商船用以运送赈灾粮,我结识了薛家二房的宝琴姑娘,她女扮男装随船上京,我们在船上相处月余,彼此投契,引为好友。诚然,她从前久在海外长旅,并不知当年的人命官司。 母亲从薛家的海货中买了不少好东西,都放在玳瑁匣里写好了签条,里头有两挂镂空花蝶香薰球一色金、一色银,一对粉玻璃葡萄花双环耳盒,一对如意纹翡翠耳坠,一枚金点翠嵌珠钿花簪,一条缀玉嵌红宝石的禁步。都是我母亲送给林姑娘的谢礼。 因琴姑娘派人送礼物到贾府,我便以江南手帕交的名义,将玳瑁匣一并托她送到贾府,还望林姑娘稍纳芹意。 看到这里,黛玉忙将宝钗前日送的礼盒打开,里面就只有哔叽缎、丝毛金线毯、琥珀珠等物。 她眉头微蹙,问紫鹃:“上回宝姐姐送礼来那天,是不是戴了一挂鎏金镂空花蝶香熏球?里头装的是她的冷香丸。” 紫鹃笑道:“正是呢,那香熏球做工精致,小巧玲珑,宝玉都恨不能讨过来戴呢。” “果然如此……”黛玉不由沉心,宝姐姐这是贪占了别人的礼物,又慷他人之慨?怪不得送礼时,她都没提堂妹薛宝琴这个人。 黛玉心中懊悔,先是遗忘了甄平安送的生日礼,而今的封娘子送的礼又被人窃据了。若是拿出信笺,与宝钗当面锣对面鼓地对峙,只怕会暴露平安的身份,一想到那些东西无法正大光明地讨要回来,黛玉气得饭也吃不下。 虽然甄家的礼物黛玉一个也没得到,但是这份心不曾掺假,无论如何,她也要好好地表达感谢之意。 于是她将怨气抛开,铺开纸笔,调配颜色,勾画几样首饰图样。 打算等宝玉明日出门会北静王的时候,让他找家首饰店,为她定做出来,将来送给甄平安做回礼。 “妹妹交待的事,我一定为你做好。”宝玉接过黛玉绘的图纸和银票,小心地藏在衣襟内。 翌日禛钰从工地上,窥见荣国府有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出门,年岁与他相当,面如秋月,脸如桃瓣,眉眼清秀,透着几分稚气。 “莫非这位就是贾家的凤凰蛋?”禛钰眉眼微动,唇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章明回禀:“他就是贾瑛,小名宝玉的那位。” 禛钰一拍马鞍,跨镫上马,“跟上去瞧瞧。” 不想一路跟到了北静王府前,这北静王府原是前朝亲王的府邸改建而成,占地六十亩,比荣宁两府加起来还要阔大雄浑。禛钰素来不喜水溶沽名钓誉之行,懒得跟进去了,招来个影卫进去哨探消息。 不久影卫回报:贾瑛在北静王府与诸位清客名士讲谈了片刻学问,等到谈及时政舆情之时,他就告退往琉璃街去了。 琉璃街是专卖脂粉钗环、金银首饰的地方,俗称女人街。 禛钰皱眉,当即拍马随行,跟着宝玉前后脚进了一家金店。 宝玉将黛玉绘制的图样取出,交给茗烟,让他去跟掌柜的讲价交涉,自己则在一旁四处瞻望观详。 掌柜的看到图中纹样颇为精致纤巧,恐不易做,便问宝玉:“公子,打这些首饰可是为定亲插戴用的?” 宝玉腼腆一笑,禁不住涨红了脸,茗烟搭话道:“是我们表小姐要打的首饰,你只管说做不做得了,别瞎打听。” “做是做得了,可是极费功夫,若是公子定了好日子,我们赶不出,岂不误了大事,故而有此一问。”掌柜的解释道。 宝玉忙问:“那得多少日子做?” “这个说不好,三五个月是要的。” “太久了,林妹妹等不了,我们找别家能工巧匠做罢。”宝玉拿了图样,转身就走。 禛钰悠然迈出门槛,递了个眼色给章明。 没过一会儿,章明就将宝玉手中的图样给换了回来。禛钰一看这图样,便知是林表妹的笔法。 “交去造办处,七天内按图做好。”禛钰吩咐道,转身骑马离去。 这天傍晚,黛玉听说宝玉回来了,忙去绛芸轩探问定做首饰的事,结果宝玉却只拿了银票出来,垂头丧气地说:“路上丢了图样,没做成。” “自古以来只有出街丢银票,没有丢花样子的。怕不是给了哪个姐姐妹妹看去,撕了、铰了,你交不了差,才拿丢了搪塞我。” 黛玉笃定他是犯了女祸,生气回了西厢,看到桌上针黹盒里,还有给宝玉做荷包。那原是预备四月二十六,宝玉生日那天送他的东西,如今也没心情做了。 她两眼汪泪,越想越气,拿起一把西洋小银剪子就要剪了它。 谁知被晴雯劈手夺过,将荷包护在了掌心里:“姑娘切莫莽撞,说不定宝二爷没弄丢呢,只是一时没找到罢了。纵是丢了,也必是无心之失,姑娘再画一回就是了。” 想起他们上辈子也是闹了一回,白糟蹋了几个香袋儿、荷包。她可不想林姑娘夜里不睡觉,点灯熬蜡地白费力。 宝玉追过来作揖告罪,妹妹长、妹妹短的赔不是:“好妹妹,我发誓你的画我没给别的姑娘瞧过,是真的丢了。求你千万饶过我这一遭,再画一张罢。我若再丢了,明儿教我变成个大石敢当,教人千捶万磨,凿成青石板,你气不顺的时候,就拿鞋底板踩我两脚,只怕这样我才得超生。” 说得黛玉噗嗤一声笑了,轻哼一声:“踩两脚哪里解气。” 宝玉忙道:“只要妹妹肯原谅我,我甘心伏在你脚下,你踩我一世、两世、三四五世,哪怕千万世都成啊!” 黛玉蓦然红了脸,扭身娇笑道:“二哥哥尽说傻话。” 禛钰趁夜逾墙而下,一路摸索过来,透过洞开的窗扉,正瞧见这一幕。 姑娘泪光闪闪,含羞带笑,望向眼前少年的眼神,是那样的亲密挚诚,不避嫌疑。 在无人注意的窗影下,禛钰的眸子暗了暗,一丝阴冷的笑容,从他嘴角一闪而逝。 四月维夏,晴热无风,满树知了聒耳,骄阳当空白光匝地,晃得人眼晕神疲。黛玉的图样画得不理想,又郁闷了几日,中了暑溽之气,不得已卧席养病。 十五日,紫鹃去西角门买线,对永龄讲了这事。 转眼,会芳园工地上的禛钰,也知道林姑娘又病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道:“她是豆腐做的么!”又连忙命人叫王君效过来,只说太子监工中暑了。 王君效顶着烈日骑马到了,见太子并未中暑,只是一脸忧色的赶上来抱他的医箱,心知他是要探黛玉,忙下马道:“我一个老叟便罢了,你想混进闺房,只怕是难。” 禛钰哪管那么多,将医箱挎在胸前,“表兄探病表妹,有何不可?许她贾表哥朝夕相对,就不许我王表兄推诚相见?” “你既自诩有诚,咱们还是送拜贴,当走亲戚罢了。”王君效将缰绳扔给小厮,对禛钰摊开手掌,“这礼还得你送呢。” 禛钰撂下药箱,又叫章明火速置办好上等贺礼,担了六口红箱子送到贾府门口。 “哟,这派头大的,”王君效扬眉一笑,指着荣国府门前的大石狮子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王公子是来求亲的呢。” 禛钰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伸手向前:“打前走吧,曾叔祖。” 第40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回 林黛玉重见鸟音笼, 王表哥智讨玳瑁匣 贾母听闻黛玉中暑食不下咽,吩咐鸳鸯下帖子去请王济仁,没曾想鸳鸯还没出门, 底下的人就回报:太医院王正堂携礼来拜。 “正是瞌睡碰了枕头!”贾母心中喜悦,忙起身敛衽, 以世交之礼款待贵客。 既然林家与王家认了亲, 那太医王家便与贾家有了转折亲, 于贾府而言是锦上添花的事。 王君效进门与贾母见礼,又介绍了曾侄孙。贾母见禛钰少年英俊,器宇不凡, 得知他是内廷禁卫, 更是赞不绝口。 “王公子好生面善, 我孙子宝玉与你年岁相当,可惜他上学去了,没能见面。”贾母见禛钰言谈有致, 风度翩翩, 洞悉人情物理,心智远迈宝玉。十分想让宝玉与他结契为友, 以求近海得珠, 日有寸进。 禛钰客套了一番,拱手道:“我时常听人说京中有位衔玉而生的公子, 奈何我久在宫中值宿, 缘悭一面。只怕等到明年元宵,我得了几日假, 才能再来府上一见了。” “那咱们就说定了, 届时王公子可要来寒邸做客呀。”贾母甚是欢喜,心知他们是来望慰黛玉的, 便让琥珀送他们去西厢。 王君效给黛玉诊过脉,开了方子递给晴雯,让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晴雯仔细看了一眼,回答道:“姑娘手足厥冷,脉象虚里多鼓动,快而无力。正气亏虚,痰饮内盛,因暑邪少寐疲乏所致。需要疏表散寒,清暑化湿。所以用香薷饮,加莲子、麦冬、六一散利湿和中。①” “说得不错,看来你平时有下功夫。”王君效点点头,又叫晴雯带他去药房抓药,考校她辨识药材药性。 晴雯见王公子杵在床头,没有要走的意思,行动间就有些迟疑。王表少爷对林姑娘是有企图心的,她担心姑娘吃亏。 “怎么,”王君效沉声道:“几个月下来,两千种常用药你都没记清楚?” “我记得!”晴雯生怕师父生气,只得叮嘱紫鹃:“你还须寸步不离地照看姑娘。”而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跟师父走了。 紫鹃搬了张绣墩过来,一面请王公子坐,一面给黛玉打扇子。 禛钰顺手夺了紫鹃的扇子,学起丫鬟的应时之技,亲自给黛玉扇风,只把床上悬的鲛纱帐吹得飘飘拂拂,顿除热气,“你瞧要下大力气才行,姑娘家还是太柔弱了些。” 他扇出的风,直把黛玉的头发吹得往脸上扑,黛玉贪凉又不禁痒,忍了半晌,还是撩开帘帐,举目问他:“表哥,你怎么也来了?” 禛钰将甄平安送给黛玉的锦盒递到了她手上,“你上次去龙王庙忘了拿它,我替你收着了,今儿才有空送过来。” “多谢!”黛玉心中一喜,忙将锦盒打开看,里面是一个嵌石镀金鸟音笼。 拧开机扩,笼中的金色小鸟就缓缓旋转,《高山流水》的曲子婉转而出。 “真难为她找这东西了,哪里可寻!”黛玉满心欢喜,把玩了好一会儿,才叫紫鹃替她收起来。 紫鹃捧了鸟音笼,又被永龄拉到外间闲谈去了。 小永龄可算送走了眼目钉子了!禛钰将鲛纱帐一把挂起,坐上床畔,将黛玉的手一捻,“果然手足欠温。” 黛玉吓了一跳,忙将薄被拉上身,“做什么动手动脚的,谁许你上来了!” 她这一扑腾,便把枕下的荷包给抖落了出来,禛钰觑眼看去,见那荷包上绣的是符瑞图中的“玉瑛仁宝”,顿觉刺心。 “你中着暑还渥汗呢!”禛钰上手把薄被掀开,又拿了扇子来为她摇风祛暑。 黛玉只穿了件粉底对襟的纱衣裙,轻薄柔软,隐约半透,哪里禁得住人近瞧。 王嬷嬷神情严肃地立在窗前,时不时咳嗽两声,禛钰不得造次,站起来专心摇扇。 偏又居高临下地瞥见她玲珑毕现的曲线,喉头微抖,手里的风似乎也带着他的心,飘忽忽、轻软软的,吹到那神秘的禁地去了。 忽而一阵香风扫过,鲛纱帐又撂了下来,只有一双玉钩来回晃动。 只见帐内黛玉横眉冷笑,“表哥在看什么?” 禛钰脸红了个彻底,心虚地挠了挠腮,哪敢承认一二,又唯恐她生气了要逐客,忙将第二个锦盒推到床边。 “我无意间捡到了贾二少的首饰图样,没机会还他。想来是你要做的东西,便找工匠捯饬了出来,你瞧还合意否?” 黛玉满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打开锦盒一看,确实是按自己先前绘图样做的首饰。 一套十二件金镶花草摺丝嵌宝的头面,做工的精细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表哥花了多少钱?我让紫鹃拿给你。”黛玉疑心这图样怎么就落到了他手里,故而只当是买卖交易。 禛钰不高兴了,他费劲巴拉地为她做这做那,图的是银钱么! 送凤凰蛋的荷包还堂而皇之摆在床头,许诺送他的东西快半年了还没影呢! “表妹,”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力绽开一个宽容的微笑:“千金难买心头好,只要你中意,什么钱不钱的,记得送我一份谢礼便罢了。” 黛玉蓦然坐起身,她都忘了还欠他一份谢礼,赧然坦白:“谢礼的事我竟忘了,对不起。” 禛钰几乎没被气个倒仰。 又听黛玉道:“这套首饰我想送给甄姑娘作还礼,原想转托永龄送出去,既然表哥知道了,就劳表哥替我转赠吧。” “好。”禛钰收回礼盒,原是自己没弄清楚始末,献错了殷勤。 “表妹好好歇息吧,我先回去了。”被人忽视至此,禛钰心生挫败之感,也没脸硬撑下去了。 谁知他才一转身,衣袖就被一只小手拽住了。 禛钰神情一顿,回过身来,柔声问:“表妹,还有何事?” 黛玉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信笺,递给禛钰,细声细气地说:“封娘子送我的玳瑁匣子,我并没收到,可匣子里的香熏球,却佩在了别人腰间……” “所以,是薛家大姑娘贪昧了表妹的东西?”禛钰何等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其中端倪。 “若不是为了瞒住甄平安的事,我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你既来了,我就有法子了。你只说送我礼物的手帕交,也是你的义妹,如此多一个中间证人,说出礼品名录,宝钗也无可抵赖。”黛玉想讨回封娘子的礼物,却也不能与宝钗就此撕破脸,毕竟大家同住贾府,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开了谁的脸上也不光彩。 “好,我帮你。”禛钰蜷起食指,隔着纱帐,在她下颌一刮,眯眼儿笑,“谁教你是我嫡嫡亲的小表妹呢!” 他才收回手,就听到门外婆子通禀:“宝姑娘、云姑娘来了。” 禛钰冲黛玉眨了眨眼,好像在说:看表哥现下就给你讨回来。 “我还想二哥哥怎么长这么高了,原是王家公子。”史湘云迈进门槛,猜想他就是老太太说的黛玉的王家表哥,大方福了一礼。 禛钰对她一揖,故意将她认作薛宝钗,笑道:“薛大姑娘,我义妹附寄给表妹的玳瑁匣子,想必已经到了,千里路遥多亏薛家照应了。” 史湘云听得一头雾水,忙摆手道:“我是保龄侯家的姑娘。”又扬起手里的团扇一指宝钗,“她才是薛大姑娘。” 宝钗听他提及玳瑁匣子,心下一慌,只得装傻道:“什么玳瑁匣子?我不曾见过。” 禛钰伸手一指:“薛姑娘既没见过,那匣中独有的香熏球,怎么在姑娘裙边系着。” “这是薛家到港的海货,我见着好玩就戴了。若是别人寄给林妹妹的礼,当有签条信笺。可我没见过。” 宝钗见史湘云好奇地瞅了过来,抵死不认,面上也不漏怯。 谁知禛钰十分笃定:“没有签条也无妨,我义妹在匣中各物中都暗藏了一个‘林’字,只用烛光一照,字样就能显现出来。”表妹欲借他做中人,索回礼物的主意本不错,奈何人家脸皮厚咬死不认。还须他奇智出马,当面诛心。 这话勾起了史湘云的好奇心,“还有这样机扩?”伸手向宝钗,“宝姐姐快拿出来验验是也不是。” 宝钗负气地闭了闭眼,将香熏球解下来,抛在了桌上。她仔细端详过,那些玩意中并无什么记号,这才堂而皇之地拿出来佩戴的,一定是诈我的。 “你们过来看。”禛钰点亮了烛台,打开香熏球,将冷香丸挑出来一扔,当烛光覆在镂空的花样上时,果然透出了一个篆刻的“林”字影。 “果真有“林”字!”史湘云口直心快,还兴致高昂地拍了拍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宝姐姐错拿了她人东西,眼下不定多难堪呢。 宝钗兴兴头头地把香熏球戴出来炫耀,还以为没谁发现,眼下被人当面拆穿,满心羞怨,又不敢表露分毫,讪讪地摇了摇扇子:“既是林妹妹的东西,那就还给她吧。” 禛钰又将封娘子所赠送之物,名称款式都详细说了一遍,扬眉笑道:“我记得那些东西的样子,不如我去贵府,哦不,贵暂住之所寻一寻。” “不行!”宝钗气恼扬声,转瞬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收敛脾气,强自镇定地说:“我哥哥不在家不便待客,我这就回去找找。”说罢拂袖而去,连扇子也忘了拿。 史湘云怕宝钗心里过意不去,无端负疚,连忙追去了梨香院。 这下宝钗既来不及遮掩事实,又不得发泄情绪,只能把摆在妆台上的玳瑁匣子囫囵一裹,急匆匆抱去西厢,撂下就走。 黛玉一直躲在帐中,听到宝钗、湘云二人都离开了,才掀帘下床,问禛钰:“这里头果真有‘林’字?” “没有,骗她们的。”禛钰将小指上的金刚石尾戒摘下来,拿着烛台一照,“这里才有林字。” 黛玉不解:“你又不姓林,戒指上为何刻一个林字?” 禛钰凝着她的眼,眸色渐沉,“为了你。” 不过三个字而已,却让黛玉那双似泣非泣含露目中,尽是慌乱,生怕泄露一丝情愫,转眸向别处。 自从禛钰初见黛玉后,只把一生爱恨都寄藏于这枚尾戒中。不曾想,千秋日夜,万载人间,一个“林”字,刻骨铭心永世不忘。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一回 五福风扇拨云撩雨, 六耳同谋鼓唇弄舌 黛玉扭过头,轻咬唇角,双颊染上妃红之色, 只觉呼吸有些局促。 见她这般小女儿情态,禛钰微提唇角, 眼眸中的笑意收敛不及, 他摘下金刚石尾戒, 放进她手中:“拿着,下次若有人质疑,你给她们演示就好了。” “我不要它。”黛玉反手将戒指撂下, 微微鼓腮, 背对着他说:“东西拿回来就好, 我再也不戴就是了。” 戒指在桌上兀自转了两圈,跌落下去,禛钰将戒指抄起, 复又戴回了自己手上, “不要便罢,那我就把东西先拿回去, 都刻上一个‘林’字再给你送过来。你若不戴, 岂不辜负了封娘子的一片心。” “只是又要劳烦表哥,我心里过意不去。”黛玉眉尖微蹙, 低头搅弄手帕。 “你欠我的多着呢, 不缺这一二件。”禛钰勾了勾嘴角,轻笑一声, 将东西搜罗进袖中, 负手而去。 黛玉听到脚步声远了,才怅然地回过头来。 这个王表哥总将心思露一半藏一半, 又把话说一半隐一半,进退有致,游刃有余,却让她心怯不已,到底在慌什么怕什么,她一时又想不明白。 四月二十六日是宝玉生日,贾政对贾母说:“宝玉已近志学之年,不应久在内帷厮混,还望母亲准许,将他挪至外院。” 贾母深知,宝玉见了他老子就跟避猫鼠似的,哪里肯放人,只说:“你把他拘到别院逼他念书,把他胆子吓破了,将来可怎么好?且等他养好了身体,大一两岁再说罢。” 贾政不敢违忤,只得作罢。 待贾政出门,宝玉立刻笑逐颜开,冠带整肃地拜过贾母、父母,众姊妹齐聚贾母院中给他庆生,或送香袋儿、荷包、扇套、束带聊作贺仪。 这时候门上人来报贾政:太医王家的公子派人送贺礼来了。 林安递上拜贴,对贾政说:“这一样掐丝珐琅大冰鉴是孝敬给史太君的,这一座铜镀金珐琅五福风扇是送给林姑娘消暑的,还有一块珐琅珍珠怀表是给宝二爷的寿礼。” 怀表也就罢了,贾府的几个得脸的管事嬷嬷都随身自有钟表,那大冰鉴和叶轮拨风扇才是真稀罕物。那是荣国府传承四代以来,就连贾母都无福消受的好东西。 贾政虽收了礼,心下不免疑惑:我姻伯母虽姓王,之前却从未听闻过她出身太医世家,王家与林家这关系辈分怎么论的,两下也说不清。眼下王家往来殷勤,又送重礼,莫非妹夫林如海要升官了? 如此一想,贾政也宽心惬意起来。 掐丝珐琅的冰鉴被抬到了老太太屋里,探春围着冰鉴转了一圈,雀跃地说:“有了这冰鉴,咱们就可以挫糟冻饮了,再不用井水湃果子了。” 贾母笑道:“我年纪大了,受不得这寒气。这冰鉴还是摆在宝玉屋里罢。” 宝玉喜不自禁,忙躬身作揖:“谢老祖宗赏!” 众人又去绛芸轩中看冰鉴,炎天暑热大家汗涔涔的,人多也挤不下。史湘云又闹着去西厢看林妹妹的五福风扇。 那叶轮拨风扇,连底座高五尺,风轮如纺车制式,转轴四面插了五片缂丝大风扇。 永龄演示给众人看,只需用插销拧动发条,风扇可以自己轮转半个时辰,扇片又轻,静谧无声,当下满室生风,暑热顿除。 如此又轻省人力,又凉快便宜,诸姊妹都不禁拍手赞叹起来,惜春双手合十说:“佛经上说菩萨住处名清凉山,有了这五福风扇,哪里都是清凉道场了,我要跟林姐姐住一块。” 史湘云努嘴道:“我的包袱早放这里了,四妹妹还是在自己屋里心静自然凉罢。” “我个子小,又不占地方,多我一个不多。”惜春不依,忙叫丫鬟入画将自己的妆奁铺盖送过来。 宝钗见二人争相住西厢,心下有些吃味儿,嘲笑道:“一个槽口拴两头叫驴,可有踢蹬瞧呢。” “宝姐姐这话说粗了,谁是叫驴呢?”惜春心性敏感,闻言不由眉头微蹙,起身离座冷笑道:“莫非笑云姐姐心直话多?” “我睡着了又不说话。”史湘云正在兴头上,并不介意一两句玩笑话,只盯着那风扇看,羡慕得不得了:“我若有个刺卫哥哥,给我弄这么一个大风扇就好了。” “什么刺猬哥哥?连个‘侍’‘刺’都分不清。”黛玉只把宝玉向她一推:“你的爱哥哥不就在这儿,快求他给你淘去。” 史湘云知道黛玉又笑她咬舌子爱说话,追着她又是打又是笑,忙得宝玉左拦右哄,两边不开胶。 “好了,可别闹出事来。”宝钗干劝了两句,无人听她的话,自觉无趣就退了出来。 莺儿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见左右无人,对宝钗说:“姑娘,王公子的丫鬟,那个叫永龄的,就是西角门上卖线的游贩子。上月初一我买线打络子,就瞧见晴雯找她买了两样线,偷摸递给她一封信。十五那日又瞧见紫鹃找她买了把小篦子,也递了信给她。你说会不会林姑娘与她的侍卫表哥私下里……” 宝钗听了这话,豁然开朗之余,又不禁露出一丝讽笑:“怪道又是抢匣子,又是送风扇,原是赶着为心上人撑腰来了。” “姑娘既看不惯她抢风头,何不把这事捅出去?”莺儿说罢,抿嘴而笑。 “这话可不能从你我的嘴里说出去,没得堕了品行。”宝钗拿扇子遮住半张脸,悄悄对莺儿说:“让袭人知道便罢,咱们只站干岸儿。” 主仆二人摇着扇子来到了绛芸轩,袭人正在窗下整理宝玉的生辰贺礼。宝钗趁势将话题转到王家公子送的礼物上。 袭人托着手里的怀表笑说:“宝玉原有一块珐琅珍珠怀表给了林姑娘,可林姑娘又把表弄丢了。宝玉还成日叹说可惜。可巧今天又得了一模一样的,天道好轮回,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那可真是巧了。”宝钗瞧了那怀表两眼,心中已然笃定,这个王公子城府不浅,对林黛玉有志在必得之心。 因今日太过热闹,晴雯不得不放下医书,埋头倚在炕几上做针线,里间三个人聊天的话,她在耳房听不到,但总有一两句不中听的心声,飘进了她耳中。 袭人心里想:“晴雯帮着林姑娘与王公子私相传递,竟嫌疑避讳都不顾。只要我向王夫人透出个一二分,别说晴雯死定了,林姑娘的名声也污了,再也做不得宝二奶奶,那我也就趁愿了。” 宝钗想的却是:“……情人终成眷属,也算功德一件。我入宫无望,脸面丢尽,若不争上宝二奶奶的位置,只怕薛家就泯然无存了。” 花绷上的绣线猛地被晴雯拽断了,她撂下花绷,急匆匆地往西厢去了,得赶在花袭人告密前,让林姑娘想出策应的法子。 西厢中,姑娘们还围坐在五福风扇旁谈笑,晴雯假托老太太有事叫黛玉,将她带出门来。 在一个僻静无人的回廊,晴雯将此事告诉了黛玉。 黛玉听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自打宝姐姐亮出她的金锁,我就疑心她内里藏奸,岂料她钻营笼络人心便罢,还想暗箭伤人。” “姑娘,你看这下可怎么办?”晴雯心急如焚,在地下团团乱转。 黛玉沉心思忖片刻,拉着晴雯的手说:“我有主意了,趁永龄还在这儿,你按我的意思办。” 听到黛玉面授机宜,晴雯又是惊叹又是疑惑:“为何要等到五月初一才办?” “捉贼拿赃,她们必要抓现行才好回话。”黛玉漆黑的双眸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勾起唇角道:“而我们就是要故意卖破绽出去。” 那一边袭人斟酌好言辞,到王夫人上房去了。王夫人午歇刚起,正捧着茶漱口,袭人忙抢过痰盂递了过去。 王夫人见是她,皱眉问:“你怎么不伺候宝玉?来做什么?” 袭人看了看金钏玉钏两姐妹一眼,神色凝重,小声道:“我撞见了一件要紧的事,不知怎么办,还求太太示下。” 王夫人疑心是宝玉与人作怪,忙喝命屋里的丫鬟都出去,等人都走干净了,才问:“可是宝玉有事?” “倒与宝二爷毫不相干,是林姑娘的事。”袭人压低了声音,将宝钗、莺儿的话转述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登时脸色一变,两手揪紧了裙摆,恨声道:“都道丧妇长女,无教戒也。而今正应了。虽说老太太护她同眼珠子一样,到底疏于管教,宝玉总说他林妹妹如何巧,我心里却很看不上她的乖张样子,跟她母亲当年一个模子出来的。 未嫁之前贾敏就与潜邸时的陛下交游唱酬,傍花随柳草行露宿,大不成个体统。没曾想她女儿生得娇弱,也是个不安于室的狐狸精,小小年纪怀春思汉,真真没廉耻。” 袭人心中暗喜,嘴上却叹道:“这事我本不该提,若因此害了林姑娘,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还求太太拿个主意,将那些纵容主子私相授受的刁奴恶仆,抓个现行,该卖的卖,该撵的撵,如此才能保全林姑娘的脸面。等再过两年,太太再做个好媒,好生打发林姑娘出门子,也算尽了舅母拳拳爱护之心了。” “我的儿,她那样不检点,还难为你还为她周全遮掩。”王夫人拉着袭人的手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也只好叫几个小丫头替她受过了,但愿她物伤其类,能收敛脾性,再不要勾着我的宝玉做张做智了。” 袭人摇头道:“林姑娘自打从扬州回来,认了王家表哥,就再没与二爷怄气拌嘴了,也少往绛芸轩来了。” 王夫人颤声道:“阿弥陀佛!她远着宝玉,断了老太太的念想,也算我的造化了。” 第42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二回 奸谗祸恶妇遭反噬, 平冤屈正堂立师名 五月初一这日正午,晴雯携了信到西角门处,看门的老妈子神疲体乏, 靠在门槛上乜斜着眼乱晃。 晴雯提裙轻轻迈过门槛,就见永龄拎着两包东西, 依在马车边等她。 两人碰头, 迅速交换了彼此手里的东西, 晴雯才转身,就被人反钳了胳膊拽到了一旁。 只见周瑞家的,会齐几个婆子四面围拢过来, 她扬手指向永龄, 立刻就有婆子来拧永龄的手腕。 “周大娘!你绑我做什么?”晴雯振声质问。 永龄也叫道:“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丫鬟, 凭什么辖治我。” 周瑞家的横眉道:“你们做下丑事,被我当场人赃并获,还想分辩不成。” 晴雯与永龄对视一眼, 皆低垂下头, 不再分辩。 二人被婆子们拉扯搀架着拖到了王夫人跟前。 王夫人细致打量了二人一眼,果然眉眼体态都与黛玉一样水色, 皆是纤腰削肩, 风流袅娜之辈。不由冷笑道:“两个狐媚轻狂,不知廉耻的小蹄子。老实交代, 这信物是送给谁的?” 晴雯低头道:“是送去太医王家的。” 永龄也道:“我的东西是主家让交给林姑娘的。” 王夫人听她们承认了, 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厉声问:“既是世交的信物, 为何不交到书房里人发送?” 晴雯怯声道:“那都是女孩儿家的私事, 万不能叫外人窥见一点儿。” 听到这话,王夫人心中越发得了意, 扬眉道:“咱们是什么人家,还容得你们私相传递。等我回过老太太再裁制你们。” 永龄从地下一骨碌站起,抬头说:“王夫人,我又不是贵府的奴才,你无权处置我。” 王夫人瞥了她一眼,向周瑞家的吩咐道:“先把她关起来,等王家的人来再说。”又指着晴雯的鼻子说:“把她押到老太太的那儿去。” 到了贾母上房,王夫人也不屏退丫鬟婆子,躬身向贾母自责道:“老太太,这几年我精神不济,凤丫头身子又重,对几个姑娘们照顾不到,竟让小妖精们挑唆着小姐暗通款曲,私相授受,这样有碍风化的事,出在了咱们府上。” 贾母听了脸色骤变,手中的龙头拐重重地往地下一杵,气得浑身乱战,向王夫人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是哪个妖精?是哪个小姐?” “回老太太,是宝玉屋的晴雯,替林姑娘传递信物给王家。”周瑞家的将晴雯往地下一搡,抓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 贾母一见那丫头是晴雯,越发生气,想起王公子一表人才,王家送的礼物又极为稀罕贵重,几乎信了七八分。 她指着晴雯说:“你这小蹄子,从前我看你模样爽利针线言谈甚好,将来还可给宝玉使唤。谁知你竟心怀二心,背恩叛主。说,你到底给玉儿传什么出去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晴雯俯身磕头,在地下挺直了腰杆对贾母说:“老太太,自从我随林姑娘下扬州,我就认了王正堂做师父,向他学医术。只是他要在宫中当值,不轻易出宫。师父他老人家就嘱咐我每日早晚替林姑娘把脉,记录脉案,初一十五日交由王家丫鬟,他就根据脉案结合小王太医的诊断给修方配药,再借王家丫鬟之手送来药材。老太太若不信,只管打开信笺、包袱看便是。” 听她这么说,贾母紧拧的眉头骤然舒展,忙叫鸳鸯把那些东西打开,她架好眼镜翻开信笺一看,果然是详细的脉案。 王夫人与周瑞家的面面相觑,神情皆是一慌,周瑞家的踮脚勾头一看,那小包袱里果然装的是药材,心料自己占了下风,只怕贾母追究起来,讨不了好。 “王正堂是专给陛下太子看诊的,凭什么收你一个小丫头做徒弟,可见你是扯谎。”王夫人强自镇定,转向晴雯口内发怨道:“而况这样的私密事,不便找书房相公,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禀明情况,就擅自做主呢!” 晴雯瞪了周瑞家的一眼,眸中淬火一般,气愤不已地说:“老太太,每次周大娘给林姑娘配丸药的时候,不给王太医开的人参养荣丸,只用鲍太医的天王补心丹。 因我嫂子画眉在药房当差,记得林姑娘吃什么药,起先还提点过周大娘用错了药,哪知她当面换了,事后又拿不对症的天王补心丹。我嫂子担心林姑娘吃错药耽误身体,就把周大娘给的药丸存下来,重新送人参养荣丸过来。 周大娘是太太的陪房,我们不敢得罪,林姑娘也只要我们息事宁人,可是日久天长药房里药丸的亏空是对不上数的,我们又没法子到外头买去。林姑娘就写信给了王正堂,王正堂这才让王家丫鬟初一十五来送药。” 贾母听了,噌地站起,将龙头拐抡起打在了周瑞家的膝窝,厉声道:“我早吩咐了让玉儿还吃王太医的药,你们就这样阳奉阴违。我通共就这么一个外孙女,你们还要来算计,她一个小姑娘碍你什么事,你要这样害她!” 她见王夫人额上俱是冷汗,在地下战战兢兢,怒道:“从前做姑嫂时,你就对林丫头她娘生了嫌隙,如今见我待玉儿比宝玉还强三分,你自然气不过,想弄死她,再来弄死我!” 挨了这劈头盖脸的一通骂,王夫人摇摇欲坠,见到众丫鬟婆子窃窃私语,侧目而视,又后悔自己没有早将她们调开,以至于自己丢了个大脸。 忽见丫鬟回说:“林姑娘来了。” 鸳鸯、琥珀掺着贾母迎了上来,黛玉正待下拜,早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一面大哭,一面心肝儿肉叫着,抚慰她的委屈。 林姑娘心知是晴雯揭破了周瑞家的换药的事,让老太太伤心难受了,也哭个不住,“是玉儿不孝,让外祖母担心了。” “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袭人还不知道里头的情景,特意拉林黛玉过来,是为了让贾母当面申饬外孙女一番。 可眼下王夫人脸上煞白,周瑞家的又七魂去了五魄的样子,足见事情被她们办砸了。 想必是黛玉机警,提前调换了不相干的东西,又让丫鬟们乞哀告怜,企图蒙混过关。 “老太太心疼林姑娘,世人皆知,若是为此事把眼睛哭坏了,岂不让林姑娘又背了骂名。”袭人慢慢劝解了一番,又吩咐众人打水来给贾母、黛玉净面。 贾母这才扶着黛玉一同去里间洗脸净面了。 王夫人见袭人过来,不由埋怨她道:“都是你闹的,让我在婆婆面前打嘴现世,丢尽脸面。”而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她讲了一遍。 “太太别急,事情还有转机,宝姑娘方才又告诉了我一桩事,必能将林姑娘告倒。”袭人十分笃定地说,附耳将那事与王夫人讲了。 王夫人听了眼珠子来回晃动,兴奋地说:“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袭人点了点头。 王夫人指着底下的一个婆子说:“去把王家的丫鬟给带过来。” 没过多久,贾母携了黛玉净面出来,就见袭人指着一个小丫鬟道:“老太太,这个丫头叫永龄,她并不是王家的奴婢。她老子是车马行的车把式,她是走街串巷的游贩。她拿了晴雯的信,也不是送往王家,而是送到渡头驿站。这是茜雪告诉我的,茜雪前儿被开发了,而今在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典’做活。” 见贾母满面狐疑,黛玉神色骤变,王夫人赶忙解释道:“茜雪原是宝玉的丫鬟,因得罪李嬷嬷被退送了出去。” “玉儿,这到底怎么一回事!”贾母回头问黛玉,“我信你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出身,年纪又小,断不会做这等轻薄事。可如今人家问到脸上来,你总要给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黛玉听了,垂眸一笑,平心静气地说:“旁人无所知,老太太必是知道的。我外太公与从表兄常年在宫中当值,轻易不得出来,只纸片语也不能传递到宫中去,所以必有个秘密中转的地方,才能沟通。舅母既疑心我与旁人私相授受,也该请我外太公前来对景。” 周瑞家的不服气地说:“王正堂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哪是贾府请得到的,姑娘还狡辩什么呢?” 永龄冷嗤一声,望向周瑞家的说:“我是王公子雇的短工没错,过了端午就要回淮阴老家去了。没想到我一个小角色还有人盯梢尾随。 我家也住鼓楼西大街,隔壁的恒舒典,近来死当了不少好东西,什么人参、鹿茸、灵芝、何首乌之类的,又有什么金玉铜瓷没处撂的古董。 指不定就是从这府里当出去的,而后这些死了当的,又倒卖到冷子兴的古董店里。听说冷子兴正是王夫人陪房的女婿,我劝夫人你不如也查一查,贾府库房里的好东西还在不在。” 王夫人是个天真烂漫的人,一听此话,登时气黑了脸,对周瑞家的说:“她说的可是真话!” 周瑞家的心里慌得不行,又急又臊,胀红了面皮,双膝跪下磕头不止,口里喊着:“太太饶命,太太饶命。” 贾母见了这一番情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儿媳妇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永龄继续道:“忘了告诉你们,那恒舒典可是薛家的产业。怪道人说两姨亲,这吃豆腐报肉账,白赚许多钱。” 这时底下人通禀:“王正堂到了。” 贾母起身道:“快请,快请!” 王君效大步流星地走上来,旁若无人地质问黛玉:“你这丫头半个月的脉案怎么还没送来,我的人在驿站等许久,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黛玉娇笑道:“外太公,舅母说我送脉案出去,是与他人私相授受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王君效瞥了王夫人一眼,对贾母说:“史太君,这是怎么话说的,哪有蛇蝎心肠的舅母,这样明火执仗地向外甥女身上泼污水的。要知道玉儿如今可不止一个外家,若是贾府待她有所亏欠,我可是要将她接到王家去的。” 贾母面生惭色,对王夫人无比失望,可是要将黛玉拱手让人,她是万万不准的。 “老供奉好,这原是我治家不严的缘故,让玉儿受委屈了。待我把这一伙调三斡四,惹是生非的刁奴都打发了,自会还她一个公道。” 王君效摆明了不信,拱手道:“我已经上禀了陛下,每月准我五天假,从今往后,我每月初一到初五,就要把玉儿和我的小徒弟接到王家小住,以便为玉儿诊治,还请史太君首肯。” “这……”贾母犹豫不决,又自知理亏,问黛玉道:“你可愿意?” 黛玉思忖片刻,回答道:“我少小多病,年岁又小,而今有名医外太公悉心为我诊治,正好消减老太太的顾盼之忧,我何故不往?” 贾母听她如此说,长叹一声,默默点了点头。 王君效当机立断,“今日恰是初一,我先带了小徒弟去王家教学,下月再派人来接玉儿。” 第43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三回 勇晴雯飞针刺五毒, 醉宝玉偷系红汗巾 王君效当即带走了晴雯和永龄,留下一干人等待贾母发落。 贾母指着王夫人说:“你好歹也是当家太太,我寻常多与你留一二分颜面。可你呢, 可曾为玉儿、为贾府留过脸面,事情不查清楚, 就大肆攀咬, 丢脸都丢到别人家去了。我也不罚你什么, 等过了端阳节,你就去京郊田庄养病吧。” 她怒目逡巡着底下的一众奴仆,厉声道:“谁敢传消息给宫里的太妃娘娘, 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众人当即噤若寒蝉, 王夫人见贾母动了大怒, 直接撵她出去,颜面丢尽,又气又泪, 低着头一言不发。 “周瑞家的是你的陪房, 我无权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她转眼看向袭人, 叹道:“我只当你是锯了嘴的葫芦, 没曾想你犯舌厉害,也跟着太太瞎胡闹。你自己打自己一百个嘴巴子, 月钱降为三等。” 袭人忍泪回手打自己的脸, 啪啪重响,口里骂自己:“烂了舌的小蹄子, 要你胡乱攀咬, 要你打嘴现世。”众人俱是笑个不住,黛玉撇撇嘴扭头不看她。 从前还觉得袭人照顾宝玉细致周到, 温柔和顺,人所称道的贤人,哪知她也是个党同伐异的乡愿德贼。 贾母心知晴雯也跟着受了委屈,既然把袭人拉了下去,自然要抬一个人上来,便说:“从今往后晴雯就是宝玉的一等大丫鬟,她的月例银子还是从我屋里走。” 虽则贾母明面上没有处置周瑞家的和薛家,但是不出两日,周瑞女婿冷子兴就被人告了,遣送姑苏原籍。他古董店里的东西都被收归贾府所有。周瑞夫妻王夫人被发卖了,周瑞的女儿也因无父母、丈夫的庇护,维持不住生计,又卖身到别家为奴了。 薛蟠也因藐视师长,被贾府义学赶了出来。薛家的恒舒典也因涉嫌收纳赃物而关张大吉。 王夫人送了许多好东西到黛玉处赔罪,黛玉无奈收了,只叫王夫人多宽心保重。 得知王夫人因诬陷黛玉之故,要被祖母送去田庄,宝玉也是苦劝了数次,然贾母并不松口。 考虑到王夫人毕竟是宝玉的亲娘,为了免宝玉两头难做,黛玉还是收起小性儿,待王夫人一如既往地尊重客气,还帮着劝说贾母。 可贾母不依,为了宝贝外孙女黛玉,铁了心要惩治王夫人。甚至不考虑自己将来老迈失权,有可能被儿媳磋磨报复的可能性。黛玉又是感动又是忧虑,倘若就此与舅母交恶,天长日久她又该如何面对宝玉。 躲在背后的宝钗这几日都闭门不出,是她误判了贾母对黛玉的爱护之心,只是礼上面子情,才导致今日的结果。虽然薛家丢了一个生金蛋的当铺,损失巨大,贾母也并未公开斥责薛家什么,但这种无声的批判与疏远,却让她心中更加难受。 她得想个法子与贾府重修旧好才是。先前养的那些暹罗猪与鲟鱼也该派上用场了。 京中距离皇城最近的人家除了几位异姓王爷,就只有王正堂住得最近了。晴雯在王家住了几日,每日黎明即起,都能从窗下看到列班上朝的轿马。 清晨洗漱过后,她就先去拜见师父师娘,而后背诵昨天的课业,接受师父的考较。只有顺利通关,她才能吃到热乎乎的早饭,否则稍有谬误,等着她的就是一顿好板子。 幸而晴雯吃过一次亏就长了记性,学习越发刻苦了。师娘白芍一连生了七个儿子,盼了一辈子的女孩儿,可惜到了孙子辈、重孙子、玄孙辈也没见到女孩的身影,因此一见到伶俐的晴雯就欢喜得不得了,生怕王君效磋磨徒弟太过,吓跑了人家,对晴雯百般维护关照。 王君效劝阻不住,只得由夫人去了。白芍带着丫鬟们在药圃中收金银花和甘草,见晴雯拿手指头点着自己头脸上的穴位,一面走一面背,耳不旁听,目不他视,几乎就要踩到水沟里去了,忙摁住她的肩,“晴雯,仔细脚底下有水沟!” 晴雯怔怔地答:“水沟穴在面部督脉,不在脚底下。” 众丫鬟听了,不禁都大笑起来,“这丫头疯魔了不成!” 白芍对王君效感慨道:“圣人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晴雯这丫头灵心慧性有上上智,又肯下愚笨功夫,实在是难得,老头子你可一定得好好教她!” 王君效道:“那是自然,可她想学针灸,你也知道非除衣不可施针,这毕竟男女有别。她又生得那样出挑,我怕你心有芥蒂……” “呸,你个糟老头子还怕我吃醋不成,”白芍捶了王君效一拳,把他的白胡子一拽,“我在一旁盯着你,你且好生教她,若发现你心猿意马,看我不把你这骚胡子给拔光了。” 王君效唯唯应诺,下晌就把晴雯叫到跟前来,“从前我教你的,你都背得滚瓜烂熟,从今天起我就教你王氏针灸术,你可得好好谢谢你师娘。” “真的?!”晴雯欣喜若狂,忙又跪地磕头,对着师父师娘千恩万谢。 “针灸术并不复杂,悟性高的人半个月就能上手用针灸保健养生,但是要用针灸治病诊疗,没有三五年功夫是不行的。”王君效一边净手一边说。 晴雯也学着王君效的样子,用香皂胰子洗干净了手。 王君效拿出一瓶烧酒,一边擦拭针具一边说:“针灸应当一人一针,不得混用。急救之时,也应先用烧酒,给针具及病患穴位处涂抹擦拭后,方可扎针。” 晴雯仔细聆听教诲,不敢有丝毫分心,她跟着王君效学了一下午,逐步了解到针灸的妙处,针灸不仅能疏通经络,调和阴阳,还能扶正祛邪。 普通的单手、双手施针法,晴雯依样画葫芦很快就能掌握了,唯独王君效使出了一招“飞针”,让她叹为观止,一时还掌握不了要领。 “所谓飞针,就是一旋指,二翻掌,三点穴。用你的右手快速旋指,手掌轻展,在病患毫无感知的时候,银针就已经飞入了穴中。”王君效翻掌弹针,唰地一下,银针就扎进了他的左手的阳溪穴中。“这种针法能极大地减轻病患的痛感,有助于调行气血。” 飞针的要点是快和准,晴雯尝试了无数遍,只把自己左手扎出百十来个洞孔,才渐渐有了感觉。 师母白芍看了心疼,忙劝她:“你个死心眼的傻孩子,一开始飞针用脉枕练嘛,何必扎自己的手。” “师娘没关系的,我不怕疼。”晴雯见自己一天之内就已经学了三种针法,兴奋之余信心倍增,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许疼痛。 之后的两天,晴雯就着力练习飞针,飞针重点在运用腕力、指力与目力的三者配合,进针要迅速且准确,不能有丝毫的阻滞和停顿。 转眼就是五月初五,眼见下晌就得回贾府去了,晴雯抓紧时间练习飞针,师娘端来的粽子都顾不得吃。 一连饿了两顿,让师娘发了脾气,说要捶她的人,晴雯这才收了针,捧着粽子大快朵颐起来,只把师娘哄开心了,又收了一张白骨穴位图,才坐上林安的车回到了贾府。 晴雯进了绛芸轩,不见宝玉的人影,才知冯紫英请他吃赏午酒去了。因为袭人犯口舌被贬为三等丫鬟,从此再不能进屋伺候,晴雯心情舒爽极了。 她翻出一张五毒画,用块绸袱垫上贴在床头,捻针在手,旋腕的同时食指中指发力向外弹射,唰唰两下,两根针就准确地钉在了蟾蜍的两支眼睛上。 碧痕正准备喊晴雯吃晚饭,见她神情专注,眼冒精光,弹针连发,起先吓了一跳,待她回头再看到门后贴的白骨图,更是吓得魂消魄散,逃也似地跑了。 “晴雯必是疯了,满心满眼都是什么五毒白骨,看着好生吓人。二爷回来还不知吓得怎么样呢!” 秋纹端着饭碗说:“让二爷厌了她,岂不正如你的意。” 碧痕撇撇嘴,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吃起饭来,又抱怨道:“这大热天的,都不让人打水洗澡,又脏又臭可怎么过呢。” “等挨过了端午就好了,为了避井毒,节前汲的水只能紧着主子们用,等晚上宝玉回来,你打发他洗澡,趁便你也洗一洗不就好了。”秋纹挤眉弄眼地奚落她道:“也不是第一回干这事了,还作羞不成。” 碧痕哼哼了两声,手上扇着风,只当没听见。 等到日头偏西,晴雯也渐渐看不清五毒的轮廓了,只得将银针收起来。点了一盏油灯,一边在灯下捻线,一边默默记诵白骨上的穴位。 宝玉吃酒回来,四下已经掌灯了。 “二爷先吃口茶,我们给二爷打洗澡水去。”碧痕拉了秋纹去抬水。 晴雯从耳房走出来,见宝玉满头是汗,正半醉微醺地宽衣抛靴。 他解下腰间的大红汗巾子,往地下一扔,晴雯蹲身给他收拾衣履,捡起那汗巾子一看,因为眼生,不由问:“这汗巾子哪里来的?” 宝玉答非所问地说:“前儿初三是薛大哥的生日,说是置办了鲟鱼、暹罗猪请我吃酒,我没理他。谁知他今儿又借了冯紫英的席面,请了小旦琪官作陪,诓我去吃赏午酒。我去都去了,只能将就吃一点了。” 晴雯猜那汗巾子只怕是优伶之物。宝玉又问她太太房里可有什么事没有。 “二爷忘了,我这几日都在王正堂家,哪里知道太太房里的事。”晴雯将收起来的东西归置好,又见那红汗巾子颜色极艳,不由嘟囔:“这么红的颜色,只怕混洗了会脱色。” 宝玉笑道:“那是茜香国女王进献的贡品,怎么会脱色。” 话音刚落,晴雯如雷轰电掣一般,蓦地转身,瞪眼问他:“太太屋里的金钏可是因为你被赶出去的?” 宝玉哪敢应声,恰好碧痕与秋纹抬水进来,打着哈哈,忙跟上去洗浴了。 晴雯心念急转,暗道:“不好!”她抓了红汗巾子,连忙往贾府的水井边上去。 怎么会这样,宝玉为游荡倡伶,淫·辱·母婢挨打的事,不是发生在住进大观园后么?大观园还没盖起来,被太子的人守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金钏又怎么进得去,她若存了拙志,也只能选择在贾府内院了。 晴雯一路疾奔,一面想自从她重生以来,很多事情都悄然发生了改变,眼下宝玉调戏金钏,招惹忠顺王娈·宠的事会提前也并非不可能。但愿她能赶在金钏做傻事前,将她拦下来。 第44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四回 王表哥中宵探娇娘, 林黛玉夤夜救愚兄 贾府中有三处水井,因端午节避井毒之故,井口都盖了大石板, 九天后方可挪开,一个年轻的女子除非下死力气, 否则是搬不动的。 晴雯先去了东南角的水井, 因此处毗邻大厨房, 便叫来了表哥多官,求他在井边看守十日,多官常在厨房当夜班, 自然答应了下来。 西北角的水井在门房附近, 人来客往嘴多眼杂, 金钏也不会选择那里。只剩下一个贾母院外东西穿堂侧边的水井,那里入夜后就不许人走动。 想来金钏当初选择在大观园的东南角投井,也是因为那里离怡红院近, 她想以死证清白, 就得在宝玉的眼皮底下闹出风波来,以此刺王夫人的心。 晴雯赶在二门下钥前, 回到贾母院中, 先去西厢找了黛玉。 “姑娘,有件人命关天的事还需你援手, 请你快跟我来!”晴雯来不及多言, 拉了黛玉的手,提了玻璃绣球灯, 就往贾母后院走去。 “你这丫头风风火火地要干什么?”黛玉被晴雯带到了贾母后院的水井处, 疑惑不解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晴雯想着她不能道破天机,只能斟酌了言辞, 解释道:“我昨儿做了个梦,梦见二爷调戏太太房里的金钏,害金钏被撵了出去,金钏气不过投井死了,十多天后才被人发现。 后来二爷出去喝酒时勾惹上了忠顺王府的小旦琪官,与他互换了汗巾子。以至于忠顺王府的长史以为宝玉藏匿了琪官,上门索要。 恰时环三爷又因金钏的事告了宝玉一状,两桩事凑到一块,只把老爷气得将宝二爷死打了一顿。” 黛玉听了又是提心吊胆,又是自我安慰:“不过是梦罢了。金钏不是因打坏了东西,才被撵出去的?” 晴雯摇了摇头,将大红汗巾拿出来给黛玉看:“姑娘你瞧,这是今儿从宝玉身上摘下来的,他真的与琪官换了汗巾子。” 黛玉见了那汗巾子,越想越心惊,看来晴雯梦见的事极有可能发生。她蹙眉思忖半晌,问晴雯:“你的梦中可记得金钏投井、宝玉挨打的日子?” “我记不清,事发的时候只在五月半前后。”晴雯无奈摇头。 黛玉道:“雇个老妈妈在井边看守半个月,应当不妨事。” 两人确认井中没有人,又将大石板给盖住了,偏巧一个老婆子探头探脑地瞄了两眼,笑道:“林姑娘,可别在井边玩,小心失脚跌下去。” 晴雯定睛一看那婆子正是何婆子,心想这婆子粗鄙贪财,又欺软怕硬,不是个可靠的人,正想撵她走。 偏偏何婆子好不容易见林姑娘在这里,有心在小姐主子面前卖个好,蝎蝎螫螫地不肯走。 黛玉只得暗示晴雯,“既如此,就她罢。” 晴雯就对何婆子说:“何妈妈,林姑娘正是担心有人掉进去了,让你在这里守个半个月,你愿意不愿意?”说着又拔了自己头上的簪子,递到她手上。 何婆子见了金簪子,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满口应承了。 二人嘱托了何婆子一番,便回了西厢。 哪知那何婆子见钱眼开,想着王夫人吃了婆母的宣排,不能管事,凤姐又卧床安胎,疏于俗务。若不趁手上有点钱赶着赌一把,岂不吃亏!待林姑娘走了,何婆子在井边打了个转儿,也脚底抹油溜了。 与贾母院后罩房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正在修造的省亲别院。禛钰藉由监工的名头,在工地上住了两日。 到了第三日,他实在按捺不住一颗躁动的心,撇下章明,独自越墙而下,打算去他的小表妹那里夜探香闺。 没曾想,他才一落地,就瞧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丫鬟,费劲吧哈地挪开井口的石板,倒头就要往井中扎进去。 “这叫什么事!”禛钰一个手刀下去,将她给劈晕在井边。 禛钰来瞧林黛玉,正缺个理由,眼下这借口也有了。他往贾母院中走去,追上了黛玉晴雯二人。 “表妹!”禛钰现身挡在了黛玉面前。 晴雯挑灯望去,一见是他,吓了一大跳,“表少爷,怎么是你?” 黛玉满面狐疑:“你何为在这儿?” 禛钰一抹脸,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只说:“前头有个姑娘要跳井,被我劈晕了,我正找人来看。” 黛玉心头一凛,顾不得许多,提裙就往井边跑去。 晴雯也赶紧提灯追上去。 到了井边,果见金钏直挺挺地躺在地下,晴雯将玻璃绣球灯交到黛玉手上,从荷包里取出银针,在金钏的上星穴上一扎,没过一会儿,她就睁开了眼。 “林姑娘、晴雯,你们怎么在这儿?”金钏见自己没有死成,又羞又气,捂脸哭了起来。 “金钏,”晴雯将她慢慢扶起,对她说:“我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才起了拙志。你往这井里跳,万一惊着老太太,那你娘老子、你妹妹哪还有活路。” 金钏哭哭啼啼地说:“从前宝玉与我们玩笑,太太从不介怀,前些日子太太被老太太骂了,端午一过就要被撵去田庄,她心里不痛快,这才拿我扎筏子。我跟了太太十来年了,这会子发落我配小子,还不如死了干净。” 黛玉不由想,说到底这事也与自己有些干系,更不能袖手不管了,于是对金钏说:“倒也不必如此悲观,你只回家好生静养。等太太去了田庄,我再请琏二嫂子调度你上来使唤。” “琏二奶奶是个狠心人,如何肯为我一个小丫头得罪了姑太太。便是侥幸让我回来了,待太太回府,依旧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金钏只是摇头,一味淌眼抹泪。 这时章明翻墙过来找主子,瞧见了这一幕,他偷摸给太子殿下比了个大拇哥,那意思好像在说:真不愧是太子,都干上逾墙钻隙幽期秘会的事了。 禛钰白了他一眼,干咳了两声,对金钏说:“我是陪同太子殿下监理省亲院的禁廷侍卫,此地也在太子监察范围内,按制凡奴婢在太子辖地自尽,其亲属发往边地给兵丁为奴。你若不想连累你的爹娘姊妹,还是好生活着吧。” 金钏听了这话才后怕起来,再也不敢冲动行事了。 章明不满太子撇下自己单独行动,故而提议道:“明儿我让贾府把你的卖身契拿来,就说太子看上你了,要讨你来做丫鬟。给太子看屋子就成,比在这儿做奴婢强。” 禛钰白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反驳他,只对金钏说:“你从此就改名叫水思罢了,是林姑娘救了你,你要饮水思源,承她的情,念她的好。” 金钏忙不迭地向黛玉磕头,又向禛钰与章明磕头,道谢不尽。 黛玉趁此对禛钰道:“表哥神通广大,进贾府如入无人之境,不防将水思一并送回家去,也省得我们劳心牵念。” 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禛钰无奈只得应了,今次夜探香闺出师未捷,又有旁事横出,害他无法与小表妹独处,十分遗憾。但能见她一面,也依旧不虚此行。 禛钰只得将水思打发给了章明,自己飞檐走壁跃墙而去。 面对突如其来的禛钰,黛玉十分警惕,但她心里还挂记宝玉挨打的事,无法深究他的目的。 黛玉心想即便没有金钏这一遭事,宝玉私交贾家敌对势力忠顺亲王养的戏子,也一样犯了大忌,保不齐舅舅还是要打他一顿。 她思量许久,拿定了主意,先带着晴雯去了贾母处,对鸳鸯说:“宝玉这几日误了功课,唯恐舅舅责罚他,还请姐姐有空多请二舅舅,去老太太跟前问安说话,等十日后我们姊妹为宝玉补好功课,也就不妨碍了。” 鸳鸯笑道:“你放心,我横竖替你看着,难为你这样为宝二爷着想。快回去睡吧。” 黛玉辞别鸳鸯,又与晴雯去了三间小抱厦内找探春。 原以为到了二更天,探春已经睡了,哪知她屋里的灯还亮着。黛玉心知探春是个心思机敏,深慧缜密的女子,若不对她说实话,只怕她也会刨根问底,便将前因后果对她说了一遍。 探春深知宝玉勾惹政敌爱宠,犯了官场大忌,不由埋怨起来:“二哥哥千好万好,偏偏是个爱颜色的,只因人家生得好些,就想引逗结契,也不想想其中的利害关系。” 黛玉幽幽一叹,又劝探春说:“虽则尚不清楚忠顺王府何时上门索人,为免节外生枝,还请三妹妹这半个月,多叫环三爷上来玩,或与他下棋双陆,或临帖猜枚,只别让他四处游荡,造谣生事。” “林姐姐说得有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探春点头,忙叫心腹丫鬟侍书拿一个新荷包来,明日送给环三爷赏玩。 出了三春的住所,已经是三更天了,她浑然不知自己一路奔忙的样子,全被禛钰瞧在了眼里。 回到西厢,黛玉还不能安歇,骗过紫鹃、雪雁两个,让晴雯在帐中悄悄点了一盏小灯,在小杌子上埋头写信。 信是写给贾琏的,简明地说明原委,请他劝诫宝玉不要再与琪官往来,又让他留心在街面上打听琪官的事,若有忠顺王府的人寻索,立刻去东郊离城二十里的紫檀堡中,送还红汗巾子,劝说琪官早日归府,以免受雷霆之怒。 写完信黛玉还想连夜就送到平儿手中,毕竟平儿近来忙的脚不沾地,这会儿应当还没有睡。晴雯苦劝她歇一晚,明儿一早再送。 黛玉生恐翌日清早,忠顺王长史就找上门来,不肯松心,硬要起身去送信。 晴雯拗不过她,只得提了灯,悄悄送她出去了。才走到粉油大影壁前,一道黑影拦在了她们面前…… 第45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五回 王表哥锥心荣禧堂, 林黛玉绣鞲五星图 “谁?” 晴雯吓了一跳,举灯望去。 只见那人冷着一张脸,菱唇微抿, 额角青筋暴起,眸中渗出一股令人胆寒的笑意, 眼底尽是无边盛怒。 黛玉见了他, 心头莫名发怵, “表哥,你怎么还没走?” 禛钰踩着一地光影,踱步过来, 脚步一声重似一声, “表妹, 你可知你手里的信若是落到旁人手里,你一生的闺誉可就完了。” 黛玉不由退后一步,慌忙将信掖进袖中。 信中写了优伶之事, 又涉及汗巾私物, 若被外人发现,她的确也没脸活了。可是为了宝玉的安危, 她顾不了许多, 已经叮嘱琏二哥阅后即焚了,想必应该不会有大碍。 “你为了你的宝哥哥少挨一顿打, 受苦受累奔忙了这一晚上, 你可知他在干什么?” 禛钰眉头深蹙,一把攥住她藏信的手腕, 轻笑出声:“他与婢女洗了两三个时辰的鸳鸯浴。” 手里的信飘然落地, 黛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难堪至极,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重过一声的呼吸。 说不气愤、不伤心是假的,可事已至此,再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又毫无意义。 黛玉挣不脱他的手,含泪振声道:“他在干什么与我无关,我要干什么也与你无关,表哥再不离府,我就嚷贼了。” “你若有胆子喊,那我可就趁愿拖你回府了。”禛钰并不松手,另一手抄起地上的信,反手在玻璃绣球灯上点燃了,火光迅速蹿升起来,照亮了整个粉油大影壁。 也照亮了黛玉满面泪痕的脸,苍白羸弱,毫无血色,那可怜兮兮的样子,饶是禛钰这样的硬心肠,都不忍再看。 他负气甩开她的手,转过身去,藏起了眼底的挫败和不甘。 黛玉哭了半晌,遥见凤姐屋子的耳房已经熄了灯,便知平姑娘也歇息了,再不好打扰的。 “晴雯,我们回去。”她扶着晴雯的手,转身抽抽噎噎地回去了。 晴雯又气又急,心里直骂王公子是个搅屎棍子,她难过地问黛玉:“姑娘真不管二爷的事了。” “由他去罢,好赖我管不着。”黛玉心痛神迷连连摇头,拖着步子走了两三步,忽而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姑娘!” 禛钰飞身过来,将摇摇欲坠地黛玉护在肘弯。 晴雯见他过来,恨骂不休:“都是你,在姑娘面前胡咧咧什么,让她受这么大刺激。” “废话什么,赶紧救醒她。”禛钰将黛玉抱起,送到就近的荣禧堂中。 晴雯颇有顾忌:“荣禧堂是老国公的地方,除了清扫的人,旁人不能擅入。” “这世上还没有我不能入的地方,就这里了。”禛钰将黛玉安置在荣禧堂内的罗汉榻上。 晴雯不得已跟了进去,将玻璃绣球灯隔在条案上。 禛钰探了探黛玉的脉,转头问晴雯说:“你多少学了几分王氏针法,可有把握将她救醒?” 晴雯先前救醒了水思,原是不怯阵的,可被王公子这么一问,她取出银针来,就多了两分犹豫:“我试试看。” 禛钰见她手腕微抖,厉声道:“你若下错了针,我杀了你!” 被他这么一威胁,晴雯的心气被吊了上去,她眼眸放光,反倒镇定下来,从格柜中搬出一坛贡酒,将银针擦拭了一遍。 飞针刺进了黛玉的百会穴,没一会儿黛玉紧蹙的眉头散开,缓缓睁眼。她见到床前立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喃喃道:“宝玉……” 禛钰冷哼了一声,随即气笑了,他大晚上的不睡觉,尽给自己找气受了。 但是为了缓解心疼,他还是隐忍醋妒之意,阴阳怪气地说:“既然醒了,就赶紧回去睡觉。我明儿叫太子把琪官一并收纳了,保管你的宝哥哥安然无恙。”说罢,就忍着怒气和恶心,把那红汗巾子揣进了自己袖中。 黛玉定睛一看,才知自己认错了人,一时羞赧无语。 晴雯不免好奇地问:“那太子殿下,怎么什么人都收?” 禛钰心内郁卒,望着帐中的小表妹,意味深长地说:“太子可不是什么好人,心情好时,不管有仇的、有怨的都能容下。可一旦惹怒了他,那是睚眦必报的主儿,谁要栽他手里,绝对死无葬身之地。表妹以后见了他,可千万、千万要想着逃啊……”至于逃不逃得过,那就不好说了。 东宫、东宫,杜门在震,困我者东宫也。 黛玉又莫名想起先前的奇门卦,一颗心禁不住悄然颤栗。 禛钰默默跟在黛玉身后,一路护送她回到西厢。 晴雯悄然掀帘,黛玉踏阶而上,忽听王表哥说:“今晚上你走了八千四百二十二步。” “嗯?”黛玉疑惑回头,不解其意。 禛钰笑了笑,退走三步,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表妹,你为宝玉走了八千四百二十二步,而我就在你身后,你却不肯回头一顾。 章明见太子久久未归,还一脸怅然地徘徊在暗夜中,忙将他拖走,“主子,你的假已销,再耽搁下去,就误了宋太师的早课了。” 禛钰叹了一口气,郁郁地靠在廊柱上:“孤是天下第一愚人。” 做什么要如了那小冤家的愿,白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一个动辄晕厥病倒的娇娇女,偏生最磨他的心。一见她一双泪眼,什么仇什么怨,他都顾不得了。 “殿下乃天下一等聪明人,又何出此言。”章明不知主子怎么突发其感,安慰他道:“您把金钏的名字改成水思,一下子把金克木变成水生木,助益东宫。连个丫鬟名字都暗藏玄机,以您算无遗策的缜密心思,又有什么事能逃脱得了您的掌控。” “呵。”禛钰白了他他一眼,自嘲地笑了笑,若是万事尽在掌握,他何至于这样憋屈难受。 水生木,益的是林,小表妹呀你知不知。 翌日清晨,鸳鸯就奉了贾母之命,催促王夫人速离府邸,往京郊田庄上去。 贾政不曾出面,宝玉苦留不得,只得挥泪告别了母亲。 厌恶自己的舅母眼见受罚贬去乡下,黛玉脸上也并无喜色,她心知待省亲院落成,舅母迟早也要被舅舅接回来的。 转眼又到溽暑时节,天气闷热,寻常屋子成了偌大的蒸笼,蒸得人汗如雨下,脾气火爆。皇太子讨要忠顺王府的琪官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街谈巷议,甚至惹得龙颜大怒,太子也因不务正业,吃了一通挂落。 宝玉却在无知无觉中避过了一劫,贾政的一腔无明火,也终究没有由头烧起来。 摆在西厢的铜镀金珐琅五福风扇,从早到晚都没有歇过,就连身怀六甲的凤姐也常来这里蹭凉。 眼见凤姐临盆在即,黛玉哪敢让她来回奔忙,便让几个婆子将五福风扇抬到凤姐的屋子去,借她使用。 凤姐自是欢喜,又怕热坏了林姑娘,在老太太那里吃挂落,便打发人在西厢里装了个拽拉式的大风扇。虽则还是靠人力拉动,但若干片大风扇一起来回摆动,送风纳凉也是极好的。 六月初一,太医王家的马车如约来贾府接黛玉、晴雯去王府小住。贾母也没法推拒,凤姐心知老太太不放心,便吩咐平儿亲自将人送到王家,打点好下处再回来。 平儿在车上对晴雯说:“琏二奶奶约莫在七月初发动,她忧心赶上乞巧节,生的日子不好。若是吃一贴安胎药,只怕又留到七月半,就更不好了。还请晴姑娘得空问问你师父,有什么法子避到八月去。” 晴雯心知此事攸关重大,不敢随意应承,只说:“我先替二奶奶问问,若有好法子,我回去立刻告诉你。” 平儿喜道:“多谢晴姑娘了!” 经过王君效的精心调养,按需配药,黛玉的病情已经缓和许多,不再彻夜难眠,每天都能安睡三个时辰,气色也好了许多。 至于晴雯问如何让妇人延迟生产的事,王君效反倒说:“尊府二奶奶怀足月了,若再逾期生产有可能会导致难产,倒不如按摩催产,把孩子生在六月底。” 师母白芍又亲自手把手教晴雯,如何给产妇按摩催生,晴雯也认真学了。 黛玉原本还担心会在王府见到表哥,哪知外太公嫌弃儿孙子侄多,沸反盈天地闹腾,只与老伴儿两个单独住在皇城脚下。 也不知为何,黛玉有些怕再见王表哥,可是眼前不见,心底却莫名惦念起来。 说来表哥主动为她做了好些事,自己都没能好好感谢他。许诺给他的谢礼,也一直没有动手。 黛玉心生惭意,深知在贾府人多眼杂,不便做外人的女红,便想趁每月初一至初五来王府小住的日子,将王表哥的礼物拾掇出来。 表哥是禁廷侍卫,文人用的扇套、荷包对他而言大抵无用,不如做鞲蔽好了。鞲蔽即是护臂,经久耐用轻巧便携,可以保护武人手腕少受伤害。 六月初一晚,恰是五星聚合之夜,黛玉夜观星辰,深受启发,打算用帝释青的素锦为底,以赤、白、黄、橙、绿五色彩线绣了一幅五星合聚图。 在打了底稿后,黛玉一边精心绣制,一边想办法锦上添花,在星云之间,点缀了踏火焚风的麒麟章纹,又刺了“天星郎将,护国佑民”八个篆字。 她想象着王表哥缓带轻裘,腕缚鞲蔽的样子,一个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少年郎跃然眼前,迎着朝阳冲她笑:“表妹!” 黛玉羞赧垂眸,一股热意从面颊蔓延到了耳根下,她望向镜中自己双腮通红,犹似桃花映日,复又低头不敢再窥,只拿着鞲蔽颠倒细看,唯恐有不足之处。 回到贾府后,晴雯依照师父、师娘传授的按摩法,一日不歇地帮凤姐按摩催生。六月二十四下晌,凤姐顺利诞下千金。 贾母虽遗憾凤姐头胎生的不是儿子,但是重孙女生的日子不错,天缘凑巧赶上了荷花生日,便给她取了个贾荷的大名。平儿去庙里替主子上香添油还愿,回来后又发了一波赏钱。 因晴雯劳苦功高,独得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晴雯也没领,依旧先存在凤姐这里。她暗自感慨,经过她一手按摩,竟让前世的巧姐儿就变成今生的荷姐儿,真希望荷姐儿从此福慧双全,美意延年。 宝玉对黛玉暗中保护自己的事一无所知,见贾母心情不错,趁机提议把他母亲王夫人接回来,给荷姐儿做洗三。 贾母并未同意,只说等省亲别院落成再说,宝玉只得按下不表。 第46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六回 时薛蝉绸缪省亲院, 诡贾瑚趁势归公府 历时九个月的建造,贾府的省亲别院终于在冬月竣工落成,恢弘阔大、峥嵘轩峻自不必说, 里头的一应匾额对联也都由太子亲书赐题,命人勒石刻匾, 均用红绸遮盖了, 等太妃省亲之时再揭。 只是里头的金银器皿、山石树木、幔帐毡帘、椅搭桌围、古董陈设等物, 一件也无,还须贾家自行添设。园中虽设有庵堂,也只是给女眷清修之用, 至于尼姑、道姑、戏子一类, 除非皇帝特旨加恩, 否则一概不许采买豢养。 赖家兄弟将府中账目一盘算,若要迎太妃娘娘的銮驾,少说还得再添十万两银子, 可是公中已经拿不出现银来, 而况几处房租地税通在明年夏收才得,这会子也接不上。 宝钗得知了消息, 心想贾太妃省亲至多也不过一年一回, 那省亲别墅必不会凭白关锁闲置,太妃作为长姐偏爱宝玉, 必然会让宝玉及诸姊妹住到那园子里去。 眼下她得罪了贾母, 正是难堪的时候,若是她慷慨解囊, 出了这十万两银子, 那省亲别墅中必有自己一席之地,也能与贾母笑泯恩仇了。 只是眼下的薛家拿五千两现银出来都费劲, 更何况是十万两。宝钗思前想后,从前看不上眼的金玉良姻,如今却是她的救命稻草,倘若抓不住,这辈子的归宿就只能老大嫁作商人妇了。 其实她手里还有一笔暗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使。那是义忠王起事前,义忠王世子梦生存在她那里的一笔银子。 宝钗回到自家的棺材铺里,在地下室的仓库中,找到一副积灰数年的杉木双人棺。 那年关于世子的种种记忆,又倏忽启封,历历分明地呈现在眼前。 “阿蝉,倘若我胜了,这棺材里的十万两,就是娶你的聘礼。倘若我败了,这些钱你就当做嫁妆,重梳婵鬓,另寻良配罢。” 自从世子梦生被枭首,薛蝉这个名字也随之遗落在蛛网尘埃中。 宝钗抬手轻轻拂掉棺木上的积灰,一下又一下,在人前端方持重笑容可掬的姑娘,阴恻恻地勾起了嘴角。 她霍然推开棺盖,一点幽光洒了进来,尘屑纷飞下,是满目银登登的光。 “梦生哥哥,你若真疼我,就让我得偿所愿罢。” 宝钗取了银子,分批换成银票,厚颜找了舅舅王子腾,让他将银票交到贾太妃手上。 若是将钱直接交给贾母,只怕不妥,毕竟贾母手握丰厚的私产,未必会接。还是将银子送进宫中,由贾太妃转呈更好,一来贾母看在元春的脸面上,只得承薛家这个人情。二来由元春做主,让她有机会日后住进园子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明知王子腾谋求升官,必然会从她手里截留一笔银子下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又过了半个月,元春果从宫中捎回了七万两银子,让贾母记下薛家的人情,装点省亲别墅。宝钗心知太妃省亲在即,万不会把王夫人撂在田庄一辈子,必是要派人来接的。而她就抢了这个先机,借着薛蟠贩货返京的名义,将“病愈”的王夫人送回了贾府。 贾母连吃了两个哑巴亏,只好装作没事人一样,依旧人前人后地夸宝钗:“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 实在是心机不如、手腕不如、妄念不如、厚颜不如。 随王夫人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个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人——荣国府长房嫡孙贾瑚。 除了贾代善以外,知道贾瑚本是官奴张氏之子陈虎的人,就是史太君了。 贾母自然不想欣欣向荣的家宅平添变数,见贾瑚不告而归,很是生气,骂王夫人道:“你发昏了不曾,启请太妃娘娘省亲的题本已经递上去了,这时候你带个疯子回来做什么!” 王夫人在田庄里住了小半年,原先那木头人似的脾性竟大改了,眉眼间多了几分不驯之色,面对贾母的指责,她谈笑自若:“都是一家子骨肉,哪能将他撇下不管。而况瑚儿的脑子竟不糊涂了,言谈举止与常人无异。老太太若不信,只管叫他来说话。” 听了这话,贾母的脸上毫无喜色,对王夫人说:“你既带了他来,就老实看好他,别让他四处乱走,免得惊了娘娘的驾。” 这是拒绝他谒见太妃娘娘的意思。 “老太太,”王夫人提起帕子按了按嘴角,冷笑道:“他如今可是比琏儿还大两岁的爷们儿,我一个隔房婶娘,哪里管得到他头上。” 贾母气道:“那叫他娘老子带走罢了。” 很快,阖府上下都知道了荣国府长房大爷贾瑚康复归来的消息。 贾赦与大儿子久别重逢,虽则脸面上还生疏客套,但彼此相处和谐,加之贾瑚逢迎有道,以至于长房颇有几分父慈子孝的架势。 据见过这位爷的小厮说,这位瑚大爷虽说跟赦老爷一般其貌不扬,但是他谦逊有礼,人情练达,又爱读书,竟比琏二爷还会来事。 凤姐听了这些风声,抱着荷姐儿对贾琏说:“老爷素来对你不咸不淡,眼下半路又杀回来个瑚大爷争宠夺爵。万一老爷偏疼了那一位,老太太眼里心里又只一个宝玉。到最后,二爷可什么都落不着了。” “我又能怎么着呢?”贾琏也为此烦虑了些日子,再加上省亲装饰的事纷繁琐屑,上下都指望他一人操持,还捞不到丝毫好处。心里也是郁闷得紧,没好气地说:“都是嫡亲的,他是原配生的嫡长,我是续弦生的老二,先天就不占优。你让我怎么争。” “二爷,怎会没有一争之力,且不说你人头面广,又有官身,为了装潢省亲别院忙里忙外,劳苦功高。再者言,瑚大爷如今还没娶妻,那疯病也未必好全了。二爷的闺女半岁就会翻身坐了。”凤姐一边安慰丈夫,一边将荷姐儿交去给平儿。 “唉,闺女抵什么用,有用也得是儿子。”贾琏叹了一口气,又把凤姐推倒在炕上,嬉皮笑脸地说:“咱们再生个儿子罢。” 凤姐嗤的一声笑了,指着窗户说:“你也不瞧瞧外头天光大亮的,被人看见了不嫌害臊。” “咱们夫妻和乐,谁看了又能说些什么!”说着,琏二就宽衣动作起来。 凤姐无法只得依了丈夫,过后又不忘在枕边提点他:“那七万两银子你也别全扔进省亲院,不如抠出五千两,再把你的官衔提一提。钱也别经你父亲的手,万一他倒手补给贾瑚,你就吃亏了,需得重新找门路。” “还是阿凤精明,我晓得了。”贾琏心头欢喜,越发在凤姐身上呈起雄威来,惹得凤姐又是笑又是叫。 平儿撇撇嘴,从里间退了出去,吩咐丰儿去备水,自己走进隔壁屋子,哄荷姐儿睡觉。 谁知,底下人来报:“大太太来了!” 平儿脸色一变,登时起身,抱起荷姐儿忙迎了出去。 世上又无不透风的墙,邢夫人早听见了屋内的动静,气得老脸通红,便喝命身边的秋桐站到廊下,自己一语不发地迈进门槛。 “太太怎么这会子来了?”平儿陪笑道。 “我来得不巧了。”邢夫人哼了一声,也没脸去扯凤姐的臊,只在外间坐着,抱过荷姐儿,对平儿说:“老爷说了,腊月初四是瑚大爷的生日,因他在庄子上住了这么些年,亏待了不少,如今他也是二十有四的年纪了,趁此机会替他做生日。老爷出资五十两,让凤丫头帮忙料理料理。” 平儿眉头微皱,面露难色:“哪有弟妹给大伯子操持筵席的理,太太连这个忌讳也不顾?” 邢夫人见平儿替她主子推拒,又说道:“又不是缺银少两,什么办不成的。正因为瑚大爷身边还没个贤良妇人,才暂烦她一回,等明儿她正经大嫂子进门当家,她可就能诸事放下,轻省一世了。” 里间凤姐慌忙穿好了衣裳,听了邢夫人的话,哪有不气的。她在这个家任劳任怨,夙夜匪懈,可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来的。 平儿见这事儿推脱不过,也只好说:“等奶奶回来了,我跟她说一声,到时再回太太的话。” “别混忘了。”邢夫人这才起身,又叮嘱平儿好好照顾荷姐儿,哼哼唧唧地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丰儿舀水进来,悄悄对平儿说:“我方才听秋桐说,大太太已经把她娘家侄女儿邢岫烟给接过来了,说是要给瑚大爷相看。偏偏瑚大爷跟薛大爷在庄子上十分投契,竟是更中意宝姑娘做媳妇哩。” 贾琏撩帘出来,倚在门框上啧啧冷笑:“薛妹妹的金锁如今人皆有之,谁也不稀罕了。若能嫁给瑚大哥哥,那也算遂了她心高志大的愿了。” 而此时心高志大的薛宝钗,并没有因捐资之故,如往常一样在贾母跟前承色陪笑,相反她在自家药材铺里,搜罗上等的坤灵丸、暖宫孕子丸、五子衍宗丸,预备着敬献给太妃娘娘。史太君都要向贾太妃三跪九叩了,她还去奉承那老货做什么。 “请问柜上有蝉蜕否?” 一道调侃意味甚浓的话飘来,宝钗从药橱间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面圆耳肥的纨绔子弟,笑眯眯地对她说:“姑娘,我想买几钱蝉蜕。 ” 这人瞧着就不像好人,宝钗心生警惕,急忙退到药橱后,只叫掌柜的出来招呼客人,并不理他。 又听那人悠然长叹:“人说薛姑娘事不关己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果真如此,就跟那不会叫的哑巴蝉一样。” 药橱之后的宝钗瞳孔骤然放大。 她心上一阵锥心刺骨地疼,那些少年时断续又斑斓的记忆,走马灯似地涌进脑海中。 “阿蝉,你装作罕言寡语的淑女样,就跟那不会叫的哑巴蝉一样。” “阿蝉你信不信,只要口衔玉蝉,人可以死而复生!” 第47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七回 费心机省亲长林园, 正才名赐字传嘉尚 启请贾太妃省亲的折子,当日就批了,省亲之日定在正月十六。禛钰身为皇储在忙完了岁首祭庙等诸多仪式后, 也终于获准了几天假。 禛钰想重游省亲别墅,勾惹小表妹。未免暴露身份, 他亲自去见了贾太妃, 因知她是个瞻情顾意的女人, 便单刀直入地提了自己的条件。 “太妃娘娘思家心切,必不想在贾府待不到三个时辰就回宫。倘若娘娘愿为我掩饰身份,听从我的安排, 我便可让娘娘辰时去, 酉时归。还给你们娘们儿留一下晌说私房话的机会, 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皇太子要假借身份微服出巡,元春怎会不警惕,便斟酌言辞问其缘由。 禛钰只说:“上回监造省亲别墅, 天缘凑巧, 孤以王正堂小辈的名义拜会了贾府老太君,而今她下帖子相请, 孤不想拂了老封君一片慈爱之心, 又恐搅扰了太妃游幸之乐,只好以王公子的身份低调赴约。” 元春听了深为奇异, 贾府能与储君交好, 自然大有裨益,这个顺水人情哪有她谢绝的理由。 二人达成共识, 客套一番就散了。 元春不能暴露太子身份, 但嘱咐王夫人、贾母厚待王公子这位“东宫红人”还是可以的。只是史太君的请柬不止给了王公子,还有保龄侯家的千金史湘云。明面上是请史湘云来贾府一起接太妃娘娘的驾, 长长见识,实则是让她来相看王公子的。 从前黛玉没来京城的时候,贾母原是有意让史湘云嫁给宝玉的,只是后来更合适配宝玉的人选已经出现了。 论情论理,论宝玉的心意,黛玉都比湘云更适合做宝玉的妻子。因而,贾母对湘云略有亏欠心理,就想起还有王公子这么一位佳郎来。 而禛钰卯正二刻就到了贾府,自觉承担了传递宫中消息的人,众人见他深谙宫帷仪注,反倒都听他安排摆布。 三春姐妹与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邢岫烟同列。黛玉见王表哥锦衣华服,在人前指挥若定,从容优裕,不由暗想自己揣在怀中的鞲蔽,也不知今日有没有机会送给他。 众人排班行国礼后,恭请太妃的车驾游幸省亲别墅,之后太妃在贾母正室降座,与祖母、母亲及诸姊妹叙行家礼。元春又请薛姨妈、宝钗、湘云、黛玉、岫烟进内相见。 黛玉心知太子将省亲别墅赐名“长林园”,是不希望贾府有后起之秀,再入中枢。殷商末年,比干遗子生于长林,从此长林即代指隐逸之地。 只是圣眷在身的贾太妃,未必甘心让贾府男丁个个做富贵闲人。 此时贾太妃有心补撰一篇颂圣的《长林园记》,又请诸姊妹题咏章句。 禛钰从前读过黛玉童年写的歌谣,知她灵气逼人,诗才颇高,欲让她一展长才,暗示太妃让诸姊妹不拘诗篇多寡,尽展抱负。 此举正中黛玉下怀,她提笔就写,文不加点,作了一篇又一篇。史湘云也是不乏捷才的诗翁,几乎与黛玉齐头并进。这可苦了畏学的宝玉,笔杆头都快咬烂了,也没憋出二三篇来。 宝钗转眼瞥见他急得满头大汗,便趁众人不在意,悄悄推他道:“这深中笃行是太子题的匾,出自《汉书·韩安国传》,韩国安是只守不攻的大将。这会子你又写什么攻读南窗下,岂不是有意与太子相争了?你只把攻读的攻字,改为披字就是了。” “披读可有出处?”宝玉疑问。 宝钗见问,咂嘴摇头直笑:“唐朝王江宁的诗,‘披读了不悟,归来问嵇康’你都忘了不成。将来金殿对策可怎么办呐!” 禛钰袖手,在一旁听了心中冷嗤:枉自揣摩上意,牵强附会,自作聪明,愚不可及。 黛玉偏生瞧见了动静,鼓腮瞪目,暗自生气。禛钰生怕这一打岔,搅扰了黛玉的诗兴,忙道:“改一两个字无妨,私相传递就不美了。诗作又不题名道姓,待会儿娘娘让文史官誊录了,由众人匿名投选佳作十二篇罢了。” “王公子所言正如我意。”坐在帘内的贾太妃听了太子这话,便知自己失去了评阅诗文优劣的权利,不由怪怨宝钗太冒失了些,这什么场合,就好为人师起来。 很快文史官誊录了三十余首诗,传与外厢男人们看。趁此机会,宝玉将站在对面的王公子下死眼盯了许久,暗叹天下竟有这等出尘英俊,如明珠在侧朗然照人,真真相见恨晚! 贾府众人看了诗文,评赏出十二首佳作,待贾政进归省颂之时,才揭晓了谁是大诗翁。 十二首中黛玉独占五首,为诸诗翁之冠。湘云占了三首,次居第二。宝钗占了两首,敬陪第三。邢岫烟仅占了一首,等同传胪。还有一首,诸姊妹竟无人认领。 贾太妃询问得知,竟然是贾赦长子贾瑚之作,悄悄夹带了进来。 既然评优,自然有赏,贾太妃也不得不叫贾瑚近前来一问。 贾瑚入府已经数月,但腊月初四生日宴上,贾母将诸姊妹都叫到身边陪笑去了,无人参加。以至于大多数人都不曾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此时众人难免翘首观望。 只见一个圆脸肥耳,身量敦实的青年,踏着四方步,撩袍端带进来。 看背影气质倒是不差,只是配了那一张憨蠢平庸的面容,实在不大相称。 宝钗暗暗心惊,这人不就是在自家药铺里买蝉蜕的那位公子么? 他就是荣国公长房长孙贾瑚? 不知为何贾瑚一踏进正堂,禛钰就明显感觉到空气冷了几分。他的面目虽然陌生,但是其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贵气,都让他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熟悉感。 偏偏贾瑚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还诡异地回过头来看自己,那一笑更让禛钰有种毛骨悚然的错觉。 贾太妃照例赏过贾瑚后,勉励了他两句,就让他退出来了。 贾母面露不悦,这场试才题咏,分明可以由太妃娘娘来评判,给宝玉留一点颜面,可是偏偏让宝钗给搅合了,让太妃不得不接受王公子盲评的提议。又偏生让贾瑚这个奴才秧子小出了个风头,幸而有外孙女黛玉不负探花之女的才名,为她撑起了脸面。 为了让贾元春多一点与贾母、王夫人、幼弟深叙离愁别绪,款谈天伦之乐,禛钰没有安排鼓乐戏酒,因而贾太妃退息后,让诸姊妹不必陪侍,自去歇息。 还以为少了宝玉那块牛皮糖,禛钰再见小表妹就更容易了。没曾想史湘云受了贾母的‘点拨’,不由关注起这位王公子来了,赖在西厢里不肯走。 史湘云素来英豪宏量,并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可一见了这位光风霁月的王公子,又得知他是有功夫在身的高手,还有英雄救美的事迹,不禁生了窃慕之心。 她是个自来熟,围着王公子问东问西。不过三五句话,称呼就从“王公子”、“王家哥哥”,升格成了“禛哥哥”。 “你叫我真哥哥,岂不让你贾哥哥伤心?史姑娘还是称我王公子罢,王家五代都是男丁,我只有一个林表妹就够了。”禛钰申明拒绝。 湘云赧然一笑,又继续雄谈阔论,她闲话越多,黛玉渐渐就不说话了,以至于禛钰抛给她的话题,黛玉都不愿意接,只懒懒地窝在床上冷笑。 起初禛钰有些不明所以,之后总算回过味儿来了。 黛玉是此间主人,湘云是客,而湘云对着自己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却不与黛玉搭话,大有喧宾夺主,以疏间亲之势。黛玉心性敏感,又不好直言湘云失礼之处,因而心生不快。看起来像是拈酸,其实是生气呢。 思及此,禛钰客气地对史湘云说:“史姑娘,趁天气好,你不妨到新园子里逛逛去,我瞧表妹有些乏了。” 史湘云这才意识到自己话音聒耳,惹人嫌弃了。 “好,我走。既多嫌着我,我便留你兄妹俩说体己话去。”她忿忿起身,朝黛玉帐中努了努嘴,气哼哼地走了。 “她都走了,林妹妹怎么还生我气呢?”禛钰撩开黛玉的帐帘,欠身坐在了床边。 黛玉翻身坐起,瞪眼问他道:“谁生气了?我为何要生气?” 禛钰伸手捋过她颊边的碎发,细腻如绸的触感,让他喉结微动,纤长的睫毛也跟着自己的心一颤一颤,“表妹,我错了,不该被旁人抛来的问题牵着走,冷落了你。” “呸,我又没叫你只陪我说话。”黛玉嘴上如此说着,内里却已心开意解了,至少表哥注意到了自己的情绪变化。 她背过身,从怀中取出五星鞲蔽,往他身上一抛,低头一语不发。 “这什么东西?”禛钰抓到手里,低头看是一副绣技精湛的鞲蔽,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目光变得晦暗不明,摩挲着鞲蔽上的章纹问:“这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你的琏二哥、宝二哥都有?” 黛玉微微鼓腮,将鞲蔽又抢了回来,撂进床里,仰脸冷笑:“不想要就直说,我又不爱女红,没那么多闲心做东做西,还人皆有份。” 禛钰这才开心地笑了,忙伸手去拿鞲蔽,黛玉偏不给他了,身子往后一躺给压住了。禛钰一手牵她起来,另一手环住她的腰,把鞲蔽拽了出来。 “还给我!”黛玉连忙去抢,却已被他得了先手,抡起两只小拳头就往他胸前砸。 “许久不见,妹妹竟长大了许多。”禛钰的眼眸扫过方才不小心触碰的地方,意味深长地说。 下月花朝,她的小表妹就十四岁了,该使什么法子,撩动她的芳心呢? 酉时贾太妃回宫,翌日见驾谢恩,呈交诸姊妹的佳作,圣寿上皇与宣隆帝赞叹不已,不仅赏赐彩缎金银等物,太子还主动提议,请贾太妃为家中兄弟赐字。 于是工部员外郎贾政之次子贾瑛赐字,道学;三子贾环赐字,道勤。 而探花之女林氏,因诗文卓异,独被太子赐字,凤仪。 黛玉在太子教令中听到“凤仪”二字,心中一惊。 贾母暗暗纳罕,“这是怎么个原故?太子怎么会给玉儿赐这个表字,别是看中了林姑爷,要娶玉儿做东宫太子妃罢?” 第48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八回 林凤仪喜迁潇湘馆, 史枕霞挂名怡红院 贾太妃原想给贾府下一道谕,让宝玉及诸姊妹都去长林园中居住,没曾想太子已有了安排。 命林黛玉住潇湘馆、贾迎春住缀锦楼、贾探春住秋爽斋、贾惜春住暖香坞、史湘云住怡红院、邢岫烟住稻香村。 剩下的嘉荫堂、蘅芜苑、栊翠庵等处, 宁可闲置,也勿使闲杂人等居住。 “殿下, 我家兄弟从小与姊妹们一起长大, 若不命他住进去, 只怕他忧郁不快,添父母之愁。”贾太妃还想为宝玉求情。 没曾想太子抛出了一个她不能拒绝的条件,“令弟已至舞象之龄, 若还在脂粉队中厮混, 荒疏学业如何是好?不如由孤荐他去国子监, 以期将来举业有成。” 贾太妃喜出望外,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公府去告诉贾母、王夫人这个好消息。 唯独宝玉听了如闻噩耗,脸上再无好颜色。他最厌读正经书, 谁知大姐忽喇巴地给他赐个“道学”的字, 偏他又姓贾,活脱一个“假道学”, 被诸姊妹嘲笑许久, 真真气煞人也。眼下又要把他远送国子监,简直要他的命! 太妃省亲过后, 保龄侯就将史湘云接回了史家。可惜挂在史湘云名下的怡红院, 她一天也没住上。禛钰则被贾母热情款留下来,在贾宝玉的外书房绮霰斋中小住。 为了不去国子监, 在宝玉装病了几次后, 离家求学的日子如愿延后。只要父亲不在家,他就一定带着晴雯, 到长林园找林妹妹笑谈。 上辈子晴雯毕竟在园子里住了几年,想要趁早排布一些事,以便将来好投靠林姑娘。她深知凤姐本性要强,事事不肯落人褒贬,就先找她商议。 “如今春寒料峭,姑娘们就搬去了长林园,一日三餐还要顶风冒雨回来吃饭,长此以往恐怕身体经不住。当初建园子时就有厨房和药膳房,还请二奶奶同老太太商量,拨一房厨子过去,单给姑娘们弄饭,彼此便宜。” “你说得在理,明儿我就跟老太太说这事。”凤姐满口答应,近年来她多得晴雯的帮衬,很喜欢这小丫头的聪明爽利。 晴雯趁热打铁又提一事:“姑娘们都是贵人钦定的诗翁,将来必要起诗社的。先前我存在二奶奶这里的钱,可供姑娘们轮流作东道,二奶奶做个‘监社御史’便好。” 听了这话,凤姐更是点头称赞,既能在贾母面前卖好,又得小姑子们的喜欢,还不花自己一个子儿,哪有不答应的。 晴雯又趁势撒娇卖乖:“眼下有件私事,还求二奶奶疼顾我些。既要开厨房、药膳房,差事就托给我表哥表嫂好了,有了奶奶的调度,别人也不敢呲牙儿。” “呵呵,小鬼头在这儿等着我呢。”凤姐点着她的鼻子笑道:“就如了你的愿罢。” “多谢二奶奶了!”晴雯笑嘻嘻地走了。 凤姐事多任重,一时忘了晴雯的哥嫂是哪个,就问平儿。 平儿笑道:“她嫂子就是厨工尚文家的,从前宝玉屋里的媚人,后来去了药房,改名叫画眉。” “哦,原来是她。”凤姐恍然,拍着自己的肚皮说:“我想起来了,从前我怀荷姐儿的时候,薛姨妈见她有几分颜色,还撺掇她给二爷做小老婆,没得叫我恶心。” 贾琏从外头回来听了一耳朵,心头一喜,忙问:“谁要给我做小老婆?” “哎哟喂,旁的事上也没见你耳朵怎么灵,”凤姐一把拧住他的耳朵,怪嗔道:“听到小老婆三个字,心里头就发痒了不是?” 贾琏哪敢认,讪笑道:“不过偶尔一玩笑嘛。”未免耳朵遭殃,又忙道,“捐官的事有眉目了。” 听了这话,凤姐忙撒了手,“走的谁的门路?” “东宫太子。”贾琏从靴筒里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凤姐:“我才要去镇国公牛爷爷家拜会,路上遇见了林妹妹的王表哥,他跟我说东宫正有个美缺合适我。” 凤姐见字条上写的是:护军参领,赏给从三品虚衔,食四品俸。 贾琏怕凤姐不认得字,还得意洋洋地念出声来。 “这么说,我成夫人诰命了!”凤姐喜不自禁,忙叫平儿预备下簸箩铜钱阖府发赏。 “恭喜二爷荣升参领,恭喜二奶奶封诰夫人。”一众丫鬟婆子忙给两位主子磕头道喜。 贾琏升官的消息一经传开,贾母颇为开怀,不但贾太妃圣眷恩浓,孙辈贾琏也荣升三品武官,想着家中蒸蒸日上,大有中兴之势,特意蠲资百两,交给凤姐在长林园紫菱洲置办酒戏。 正月二十一日,荣宁两府的人都齐聚紫菱洲,给新晋的参领大人道喜。 二十一也是薛宝钗十六岁的生日,去年及笄撞上香菱没了,今年又赶上贾琏升官,自然无人在意了。 她出了十万两银子帮贾府垫补了最后的面子工程,偏偏素未谋面的太子横插一杠。给其他姊妹都分派居所,连填房夫人邢氏的侄女岫烟,都能住稻香村了,生生漏掉了她这个人。 贾太妃、王夫人也觉得亏待了薛宝钗不体面,送了她一些玩器古董让她装点梨香院,又叫她白天有空就进园子里逛逛,与姐妹们说话,如此也不违太子的谕了。 可她又不是宝玉,哪有脸天天去逛园子呢?薛宝钗只得在梨香院中躲一日,忽见自己窗台下有一方锦盒,压了一张字帖儿。 宝钗拿过锦盒,捡起字帖儿看,上面写着“爱蝉如梦,遥叩芳辰”。 一行熟稔的字体,让宝钗眉头紧蹙。 她打开锦盒,始终波澜不惊的眼眸,终于泛起一圈又一圈放大的慌乱。 那是一枚沁了血色的玉蝉扣,是她当初送给义忠王世子梦生的束发蝉扣。 是他,他从地狱里回来了! 宝钗望着手里的帖子出神,莺儿来叫她几次都恍若未闻,只得拍了拍她的肩。 “姑娘,大爷让你收了礼,给瑚大爷写张谢帖。” 宝钗怔怔地问:“你说谁?” “就是从田庄上回来的贾瑚大爷呀!”莺儿眼角的不屑藏之不住,寒碜道:“从前疯了的那个,也不知怎的,突然醒过神来了。” 话音一落,宝钗的心扑腾乱跳,脸色暗如漆光。 竟然是他! 紫菱洲中,唱了好几出热闹戏,戏本子终于转到了贾瑚手里。 贾瑚点了一出《吕洞宾度铁拐李岳》。讲的是李岳修仙被吕洞宾点化,夺舍还魂的故事。 禛钰坐在席间,不觉皱眉:“这戏有什么意思?” 贾瑚笑道:“王公子年轻,不知这戏的好处,那词藻中有一支《耍孩儿》填词极妙。” 他以手打着拍子,摇头晃脑地唱起来:“从今日填还了妻子冤家债,我心上别无挂碍……①” “这戏不好!”贾母冷脸发话,无人敢违。 众人纷纷往台上喊:“快别唱了,换一出。” 禛钰坐在席间,暗自掐算了一会儿,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下眉,轻笑道:“还真是个怨鬼夺舍的。” 按他起卦算,官奴子陈虎四年前就该死了,也不知“贾瑚”壳子里,藏的是哪路野鬼,怪不得他眼神诡谲,一身冷气。事虽蹊跷,倒也不必着紧,夺舍之魂经久必散。 此时初春时节,东风和煦,早莺争啼,新柳抽芽。遥望园中丽景,水榭楼台别有幽情,轩阁阆苑美不胜收。黛玉漫步其间,不由感慨这造园子的人真是天工巧匠,一步一景都让她想起了江南水乡的秀色。 “表妹,喜欢这里吗?” 黛玉蓦然回头,见蜂腰桥上,王表哥身着金红织金纱袍,翩然而至。 “喜欢是喜欢,可到底不是自己家。”黛玉抬手拂过几缕长柳,蹙眉苦笑:“我上无母亲眷顾,下无兄弟扶持,吃穿用度都由贾府供给。这府里看似繁盛,年年盘账出多进少,我又占了一个姑娘的分例,外兼常年吃药。岂有不遭人怨嫌的。” “傻姑娘,这有什么好愁的。明日我就都替你解了。” 想来贾府姊妹虽多,但各人秉性不同,心智迥别。未必能做表妹的金兰知己、闺中密友,以至于她常有司马牛之叹,说到底还是受了委屈。 禛钰将手撑在柳树干上,安慰黛玉道:“我虽比亲兄远了一层,也是昂藏七尺身,扶养你绰绰有余。人道:藤萝系甲,可春可秋。丝萝不可独生,却可身托甲木,攀缘而上。你何不靠一靠我这颗树呢?” 黛玉默默咀嚼着表哥的话,心中酸涩难掩,感动之余又惊疑不定。 她想起了那枚尘封在匣子里的钳画藤缠树怀表,想起了夜奔李靖的红拂女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表哥之言太过狡诈,就像老太太一样,说话模棱两可、态度似是而非。 外祖母一面纵容宝玉与自己耳鬓厮磨,一面又不曾开诚布公地说,要给两个玉儿定亲。 想来史湘云幼年寓居在贾府的时光,也是同宝玉一桌吃一床睡的,老太太必也盘算过,让宝玉与湘云成亲。 王表哥亦是如此,一面许诺以兄长的身份,照料庇护自己,一面又不点明是终身相托,还是半路相扶。 他的行事手法与外祖母的如出一撤,用几句半真不假的话吊着人心。这分明是精于世故,八面见光,习惯浑水养鱼的上位者做派。 黛玉心中怅然,回头笑了笑,只说:“表哥回去听戏吧,台本都是假的,可唱得好听呢。”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禛钰一时愣住,回思自己的藤萝系甲之论,又不知错在哪里。 心想:唯钱解愁,她既不信我,不如先替她解了财困。 黛玉别过禛钰,回到潇湘馆中,歪在床上听窗外风过竹稍,簌簌有声,只觉心中空落落的,若缺了什么,又说不上来。 忽听婆子报说:“表少爷来了。” 黛玉不觉为之一振,只见禛钰捧了一个二尺高的锡制宝匣走进来。 他将宝匣搁在她床上,只把床板压得咯噔一响。又用四把钥匙开了四层暗锁,先抽出最下一屉,露出满当当、黄澄澄的小金条;再抽出一屉,是密聚如沙的金瓜子。又抽出一屉,全是森列齐整的小银锭;最上一屉,是一沓面额百两的皇庄银票。 “表妹,这二十万两散钱你先用着,不够再跟我说,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第49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九回 练针灸偏遭耳报神, 舌灿莲黛玉救晴雯 黛玉看着那满满登登的钱,不觉瞪大了眼睛,仰头问禛钰:“这是什么意思?我拿你当哥哥, 才把心里的烦难说出来,你反拿我当打抽丰的了?” 她站起身来, 气得罥烟眉蹙, 眼绽泪花:“我来贾府时, 父亲给足了钱,只是舅家顾及脸面不肯要我花。所以我只能生受他们的给养,连带那起子小人的怨嫌咒诅也得听在耳里。这才悒闷愁楚, 并不是缺这两个子儿花!” 禛钰见她生气, 才知自己重要的话说迟了, 忙把锡盒关了,上下旋拧,从弹出的暗格中, 取出几张纸契递给她。 “你当这园子为何用江南制式, 又为何名长林?因为这房契地契都依你父亲之意,记在了你名下。营造园子的二十万两盈余, 也是你的资产。” 望着那钤印了大红官印的文契, 黛玉整个人怔住。 “贾府尚且不知,这园子他们根本无权使用。贾氏封妃, 贾琏升官, 皆因你父亲充盈国库之功,让他们鸡犬升天而已。”禛钰不屑地勾起嘴角, 冷嗤一声。 “至于贾家几位小姐, 是住进来陪你解闷的,而薛家母女不过女篾片, 闲来嘲戏逗乐也罢。” 黛玉抬头看他,双唇轻抿,心绪复杂难言。长林园属于林家,并非不可能。只是此时的表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位高权重者不容小觑的气势。 一想到连贾府都不知道的要事,却被他一手掌控操弄,让黛玉不禁对他多了三分畏忌,不由试探地说:“就算长林园归我掌钥匙,人家恶嫌我的嘴,也锁不上啊。” 禛钰并未深思她话里的机锋,漫不经心地说:“天下奴婢不只隶属于奴主,还归官衙宰制。只要你想,但凭太子一句话,园中奴仆也可划归你名下。你既拿捏了他们的生死,哪里还会在意几句闲言。” 太子,又是太子!真正掌握长林园的人,又怎会是林家。长林园只是太子将林家,绑到东宫这条船上的锚缆而已。 黛玉坐回床上,心下暗忖:表哥与东宫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亲近,他是太子的臂膀与说客,只怕拉拢我父亲,奔着扶龙之功去的,未必真心重我。 见她仍未展眉,禛钰不禁手撑床沿,单屈一膝搁在脚踏上,对她说:“表妹,你才是长林园的主人,是这清净女儿国的女王!难道还不开心么?” 黛玉调转神色,撩起耳边碎发,嫣然一笑,“我哪有不开心?” 禛钰挑眉一笑,故意逗她:“我若真捧二十万两送你,表叔必会捋着胡须思量,王家禛钰莫非想与我家玉儿攀亲?”一面压低嗓子说,一面还装出拈须沉吟的动作来。 黛玉听了,羞得满面绯红,转脸伏到枕上,嘤嘤细语:“表哥你别说玩话了,好没意思。” 表哥真是天下第一狡猾的人,竟拿这事开玩笑。进可以“本有此意”,退可以“玩笑而已”。 她就这样被调戏了! “你走,别再来了!”黛玉扭身起来,低头把他给推了出去。 在王嬷嬷的冷眼凝视下,禛钰只得一步挪三指地走了。 之后黛玉将纸契放回暗格,让紫鹃将锡盒收好,又把钥匙藏在妆奁暗格里。 蓦然看到那一枚珐琅珍珠怀表,她不由摁开盒盖,碎钻嵌画的藤缠树,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眨眼间两针重合。 只是这一瞬,是谁在想她,她又该想谁呢? 正月还未了,闺阁中忌针线,绛芸轩的丫鬟们得了闲,又没老嬷嬷管束,便在屋中恣意玩笑,有摇骰抹牌的、双陆围棋的,好不热闹。 独晴雯一人,捻针翻掌,口中念念有词,一刻不停地用沙袋练习飞针,运掉自如,日臻纯熟。 “好厉害的针法!”宝玉拍手,赞叹了两声,“不愧名师真传。” 袭人站在窗外暗忖:晴雯也不知哪来的好造化,得了王君效的青眼,练了这么一手针灸术。宝姑娘说得对,上回没告倒她,反而让贾母把晴雯的姨娘身份过了明路,眼下若不把她拉下马,我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晴雯正专注练习,忽然听到了袭人的心声,又见到一个黑魆魆的影子落在西窗下,豁朗一声把支摘窗掀开,“谁许你靠近这里!” 直把偷窥的袭人吓得一哆嗦。 “谁?”宝玉听到异响走过来,见窗外站的是袭人,想起她诬告林妹妹的事,就没个好脸色,质问:“你还想窥听哪个的不是?” 虽说前事已经平息,但关于林妹妹与王家表哥有些暧昧的事,还是被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那些流言蜚语让宝玉心里很不痛快,只恨从前识人不清,抬举了这个刁钻的耳报神。 宝玉分明问罪的口吻,让袭人臊红了脸,悔之不迭。 她原想仗着几分情意,宝玉又和善,宣排林姑娘两句不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想到却触了二爷的逆鳞。而今无论她再如何拨云撩雨,都无法挽回二爷的心了。 “二爷息怒。”袭人低头退下,心中暗恨:这回我捏着晴雯的把柄,就不信告不倒她! 晴雯心头一跳,她有什么把柄落在了袭人手里?她东想西想没有一丝头绪,只得求助黛玉去。 她拿起一个点心匣子,对宝玉说:“这菱粉糕林姑娘爱吃,我这会子得闲,给林姑娘送去。” “得亏你提醒!”宝玉抽开什锦盒子,搬出好几样臻品糕点,都是他平时舍不得吃,一心留给林妹妹的。“还有枣泥山药糕、杏仁酥、玉露团你也叫小红拿着,一并送去给林妹妹,就说是我给她留的。” 晴雯指着自己的脸说:“我不就是二爷的脸面,还要特意跟林姑娘表白表白么?” 宝玉龇牙,笑着送她们出去,转头看见搁在桌案上的珐琅珍珠怀表,脸上的笑容一滞。 送给林妹妹的表,林妹妹说丢了,偏偏王公子又特意送来一模一样的。宝玉不敢深想,心情再度微妙起来。 紫菱洲正面戏楼上,晴雯见凤姐抱着荷姐儿,一边搛菜喂女儿,一边与贾母笑谈,身后一堆婆子丫鬟。忽然她想起一件顶要紧的事,上辈子荷姐儿就是在这样初春时节出了水痘。 晴雯忙劝凤姐不要让荷姐儿接触太多人。 凤姐从善如流,立刻叫奶妈将荷姐儿抱回去交给平儿照料。 晴雯给荷姐儿把过脉后,开了一些疏风清热、解毒祛湿的汤饮,让平儿有空就调配给荷姐儿吃。 在凤姐屋里忙活了不到一刻钟,忽见玉钏撩帘进来说:“晴雯,太太找你问话来了。” 没想到袭人这个耳报神动作这么快! 想起上辈子与王夫人对峙的情形,晴雯心里隐隐有些发怵,反复思量自己近来可有行差踏错。 为了以防万一,她对小红说:“你先把糕点给林姑娘送去,就说我在听太太训话,林姑娘若有事要找我,就到琏二奶奶屋里来。” “嗳,我知道了。”小红答应着去了。 王夫人一见晴雯窈窕貌美,大有清水芙蓉之姿,沉鱼落雁之态,不觉勾起火气来,她坐下猛地一拍官帽椅的扶手,冷笑道:“好个惺惺作态的小美人儿,大正月里,你在屋子里动针舞线,是要坏府上的好运道?” 晴雯一听这话,不由吃了一惊,她都没想到还有这茬儿,银针又不是绣花针! 她心中恼恨,又不敢带出脸色来,耐心解释:“太太,太医院正堂王大人收我为徒,教我针灸之术,要我日夜不辍,精进习学,我怎敢稍有懈怠。我用的是银针,并没有动针线,太太若不信,只管派人去抄检。” 王夫人哼了一声,从袖内扔出一块绸袱来,“你自己瞧!” 绸袱正是晴雯先前练习刺五毒的那块,上面早就满是密密麻麻的窟窿眼儿了。 晴雯捡起来一看,袱子背面画了宝玉愁眉苦脸的小像,还写了他的年庚八字,吓了一大跳,心道:袭人竟拿巫蛊镇魇来诬害我! “我听不止一个人说,你黑天白夜都在屋里子飞针乱刺,怪不得我的宝玉久病不愈,都是你这个毒丫鬟搞的鬼!”王夫人语重心沉,一拍桌子厉声道:“我的宝玉若有个什么不好,我要你陪葬!” 晴雯急了扑通跪下,含泪道:“太太冤枉,这画不是我画的,字也不是我写的,我练的正经医术,治病救人用的,绝不是什么邪术,还请太太明察。” 这时候,外头人通禀:“林姑娘来了。” 王夫人抬眸,神色冷淡地道:“你平白过来做什么?别又作出病来赖人。” 林黛玉笑道:“劳舅母费心了,我身体很好。老太太吩咐说,晚饭就摆在缀锦楼。凤姐姐要照看荷姐儿倒不必去了,只请舅母一人去呢。” 非年非节的,只有老太太要儿媳在跟前立规矩,捧饭进羹的时候,才会特意通知王夫人饭在哪里吃。 “知道了!”王夫人心里怄得要死,可一个“孝”字压在头上,她哪敢说一个不字,扭头吩咐下人:“把晴雯拉下去打四十板子,撵出去。” 黛玉迈步拦在了晴雯面前,对王夫人说:“这丫头是老太太给二哥哥使唤的人,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舅母要这样罚她!” 王夫人冷声道:“这事不与你相干。” 平儿忙将黛玉袖子一拉,小声将前因后果讲给她听。 听了三两句,黛玉便气得银牙暗咬,捡起绸袱翻看了两下:“幸而舅母不是为官做宰的人,否则顺天府的鸣冤鼓,只怕没有不响的时候。明显这字画都不是晴雯的手笔,怎么就咬死是她干的呢? 再者言,老太太已将她赐给了二哥哥,她一生荣辱都系在二哥哥身上,又何苦咒他?更何况,自古以来用巫术构陷忠臣良将,背后无非是争权夺利。她已经是绛芸轩最得脸的一等丫鬟了,底下多的是嫉恨她的同侪,保不齐告刁状的奴才才是罪魁。 太太是当家主母要行权施威,我一个客居小姐无意置喙,但太太要诬良为奸,就是败了我外祖的英名,还请三思慎行。若太太认为我言语僭越,忤逆长辈,我甘愿受罚,只求太太饶过无辜。” 她据理力争,语气强硬,称呼都从舅母改为了太太。 第50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回 欲招惹深闺掩重门, 探消息措置神通道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脸色变化无定,虽则心里已被黛玉所说服, 但嘴上不肯承认,冷着脸道:“你既要为她作保, 我且饶她一回。”说罢王夫人站起身来, 对身后的嬷嬷说:“把那个叫坠儿的打一顿撵出去。” 晴雯心惊, 袭人竟然差遣坠儿去告状,自己躲过了一劫。她正欲为坠儿申辩,扯出幕后真凶, 却见平儿冲她摇头。 待王夫人走了, 黛玉忙将跪在一旁的晴雯扶起来, 拿绢子替她掸了掸膝头的灰,“晴雯,你还好吧?” “我没事, 可是坠儿……” 平儿摇头说:“她为一己之私诬害你, 并不值得同情,受此重罚也是她罪有应得。” 黛玉伸手在晴雯脑门上一点, 抱怨道:“你呀你, 除了一心学医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这才让人有隙可乘。” “姑娘人真好!”晴雯感激不已, 拉着黛玉的手说:“我不过叫小红带了句话给姑娘, 姑娘就赶过来为我解围了。” 有这样的主子做后盾,自己才算终生有靠。等她学成王氏针灸术, 一定要把林姑娘的心疾治好, 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待在她身边。 黛玉提醒她道:“你是宝玉的大丫鬟,也该学着管理事务。你都做了甩手掌柜, 旁人自然生了觊觎之心。” 晴雯娇憨一笑:“姑娘说得对,绛芸轩该怎么管,姑娘你教教我吧。” 黛玉揽着她的肩,边走边说:“范文正公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其实医者与宰辅都是一样行事,理疾先绝其源,治家务察其本。对症下药,因事制宜,就不难料理。” 晴雯听了若有所思,开始琢磨起绛芸轩的内务来。 傍晚时分,王夫人在贾母处,饿着肚子立了一个时辰的规矩,才被放回来。 她心中憋屈极了,见不得晴雯那小蹄子在绛芸轩一家独大,一气之下去了王熙凤的屋子,对阿凤说:“晴雯既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还要帮林姑娘记脉案,如今还要练针灸,凭她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倒把我的宝玉丢到一边儿不管,实在不像话。我看还是把袭人给提上来,明儿把我的月例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并一吊钱来给袭人。” 凤姐勉强挤出笑意来,低声道:“袭人降等是老太太罚的,我做不得主,也不知太太回过老太太没有?” 王夫人冷笑道:“怎么,我要抬举个丫鬟,还要老太太点头不成。” 凤姐见王夫人有大发雌威的架势,只得先答应下来。 袭人借王夫人之势,重回绛芸轩,领了姨娘的月例银子。她头一件事,就去梨香院向宝姑娘道谢。 “不出姑娘所料,太太有心与婆母别苗头,即便打压不下晴雯,也会提拔我上来制衡。” 宝钗笑道:“我敬你是个聪明人,你可要好好把握,切不可再莽撞行事了。” 袭人想起坠儿的惨状,心有余悸,不由点头:“多亏宝姑娘提醒我退藏于密,让坠儿顶罪,我才得以脱身,姑娘不愧是女中诸葛。” 宝钗笑而不答,二人在南窗下臧否人物,厘清利害,关系迅速升温。 从此只要晴雯去黛玉那里,宝钗进绛芸轩就如入无人之境。 转眼又到花朝,一大清早太医王家的下人就带着两车厚礼,来到长林园送给黛玉。 单是各色嵌珠宝料石花盆景,就有七八种,更别提银烧蓝葵花墨盒、漆金盒试火镰、玉柄五珠按摩器、一套纯银的药具、各色碧玺、沉香、蓝晶石手串,以及种种名贵的中药材。 众姐妹见了,对黛玉哪有不眼馋羡慕的。林黛玉的母亲被赐封护国夫人,享誉千秋;外太公又是太医院正堂,天子近臣;再加上一个时常送礼的王表哥,衣食药饵几乎都给黛玉包圆了,以至于花不着舅家一文钱,如今阖府上下谁也不敢暗欺她了。 偏偏宝玉为了不去国子监,整日只能困在绛芸轩装病。林妹妹的生日,他也不能出来道喜。 史湘云来了贾府,以探病为名邀林妹妹一同去看宝玉。姊妹俩携手来到绛芸轩中,揭开绣帘看去,只见宝玉睡在床上,宝钗坐在床边,低着脖子为他绣肚兜。 二人捂嘴暗笑,若是平日里黛玉不进去刺她两句,哪里算完,又想到今天是自己生日,何必为他们触了自己霉头,随他去罢。 湘云唯恐黛玉嘴里不让人,拉她离开,“咱们也给袭人姐姐道贺去。” 黛玉心下冷笑,她犯不着给一个叛主求荣的奴才庆生,又不想拂了湘云的面子,只得想个借口说:“药膳房给我煮了肉桂粥,我先回去吃了。云妹妹记得去潇湘馆听戏吃酒。” 辞过湘云,黛玉又绕到耳房去找晴雯。晴雯之所以没发现宝钗溜进了宝玉屋中,是因为她正在检查自己绣的四合如意式的云肩,那是送给黛玉的生日礼物,丁点儿马虎不得。 眼下见黛玉来了,晴雯正好把云肩搭在她肩上:“这是送姑娘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只要是你送的,就没有我不喜欢的。”黛玉眉眼含笑,抚着云肩上细密精巧的绣文说:“我如今绣工渐长,也能拾掇些好东西送你呢。” 她取出一对儿缀了珊瑚珠的绣花挽袖,比在了晴雯腕上,“瞧侬这喜鹊登枝的纹样好不好睇?” 晴雯眼眸一亮,欢天喜地地接过来,缠在一双腕上,果真靓丽精巧,美韵夺目,“好姑娘,难为你为我一个小丫头做这做那,以后快别做这么费眼的事了。” “我也是闲来无事才做的,你喜欢就好。”黛玉笑道。 晴雯想起上辈子黛玉在诗社一展奇才的风采,又怂恿她找姊妹们竖词坛开吟社,省得宝玉不在她身边无人解闷。 黛玉心有顾虑:“我虽喜欢这主意,由我来提却有矜才之嫌。”眼眸一转计上心头,娇笑道:“倒不如撺掇三妹妹去。” “正是呢,三姑娘最是高雅,必定叫好。我要进园子找画眉嫂子要些药膳,给宝玉装相,就同姑娘一起去罢。”晴雯挽着黛玉的胳膊出了门。 不料贾瑚从绛芸轩外折返,三人撞了个对脸儿。 “瑚大哥。”黛玉不得不打了个招呼,明知这人只是官奴子,但贾母没点破,她也就装作不知道。 贾瑚一脸沉郁,见到黛玉又忙堆起笑脸,拱手道:“林妹妹好!我正想给老太太请安,没曾想就遇见妹妹了。” 他暗自将黛玉上下打量了一番,心想:好个情致风流的美人,飘逸出尘,神光内秀。怨不得宝钗对她有几分瑜亮情结,巴巴给宝玉绣劳什子的肚兜。不如我设个丑局,让宝玉和林姑娘睡一起完事,趁早打消宝钗的痴心妄想,乖乖做我的妻。 晴雯听到他的心声吓了一跳,这个贾瑚好生恶毒,为了满足自己对宝姑娘的觊觎之心,竟设计让宝黛二人身败名裂! 不成,她这几日一定不能离开黛玉身边! 晴雯将黛玉护送回长林园,去探春那里讲了起诗社的事。这主意正中探春的下怀。探春与黛玉二人开始勾画诗社的种种细则。 辞过两位姑娘,晴雯又赶紧找到表嫂画眉,对她讲自己偷听到贾瑚谋害宝黛的事。希望表哥表嫂时刻警惕黛玉入口的饮食药饵。 画眉听了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地说:“我远远地瞧了那个瑚大爷一眼,总觉得他举手投足间有一种熟悉感,又记不起在哪见过。没曾想,他竟是这样卑劣无耻的人。” “可惜我没听到他具体怎么谋划的,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能这么坐以待毙,还是要主动出击的好!”晴雯心忧黛玉,想要靠近贾瑚,多窥听一些他绸缪害人的详细计划,这样才好多加防范。 “园中各色春花开得极好,不如我们明日剪一些花枝送给各房插瓶,若能进到贾瑚屋中,兴许能窥察出什么端倪。”画眉提议道。 晴雯点头:“就这么办。” 当夜,晴雯就回禀凤姐,想以凤姐的名义送时令鲜花到各房去。凤姐自然愿意赚这个免费的人情,爽快答应。 翌日清早,晴雯就进园子,把带露的鲜花剪了许多,携了花篮同嫂嫂画眉在贾府各院送花,顺路去了贾瑚的住处。 因为不得贾母待见,贾瑚没有自己单独的院落,一直住在厢房里。 前方就是臭烘烘的马棚,天一热腥风扑鼻,这叫他如何能忍。 他在乡下田庄住着时,培养了两个机灵狡诈的心腹,一个名卓文、一个名卓武,如今都跟着他回到了贾府,尚堪一用。 卓文通禀道:“大爷,琏二奶奶派小丫头给各房送时鲜花来了。” 贾瑚暗想:王熙凤要做人情也不会想到他头上来,这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开口道:“叫她们进来。” 晴雯拎着大花篮,画眉捧了几支杜鹃花进来,对贾瑚说:“大爷,您看这花插在汝窑瓶中可好?” 这声音好生耳熟,贾瑚抬头一看,暗暗心惊:银霜,她竟被卖到了贾府! 画眉见贾瑚一瞬不瞬地看向自己,忙低下脖子,将花瓶摆到了花几上,悄悄给晴雯使眼色。 “大爷不喜欢杜鹃花么?”晴雯皱了皱眉,对贾瑚说:“我再让我嫂子换一种来。”暗示他画眉已经嫁为人妇,不要妄动歪心思。 “不必换了,就放这里。”贾瑚见银霜没有认出自己,侥幸之余又颇为遗憾,暗想:情知我模样大变,银霜也认不出我来。我说自己是借尸还魂回来的义忠王世子,她也未必会信。何况她已经嫁人了,女子嫁人从夫,是再不会一心为旧主的。我还是装作不认识她好了。 听到贾瑚的心声,晴雯脑海中嗡的一响,手里的花篮都要提溜不住了,惊涛骇浪在胸中不停翻滚。 这太可怕了,眼前的贾瑚只是一个空壳,芯子里的魂竟是因谋反被枭首义忠王世子! 怪不得他对宝姑娘有垂涎意,又对宝玉恨之入骨,原是这个缘故。 晴雯想明白了这些因由,渐渐镇定下来,她要探听清楚贾瑚的计划细节,不妨就以宝姑娘的事刺激他。 “送宝姑娘的花直接放绛芸轩好了,反正宝姑娘有事没事都跑去绛芸轩坐着。”晴雯嘀咕了一通,拉着画眉出门去了。 果然,贾瑚听了这话,心就跟着揪了一下,咬了咬牙,一拳砸在了书案上。 阿蝉,你果然是对那个活龙凤凰动了情,礼教廉耻都束不住你的身。三月三祓禊,我就让你在长林园中,看一出幕天席地阴阳交泰的好戏!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一回 潇湘馆夜梦绪幽情, 嘉荫堂祓禊洁衅浴 晴雯心中一凛,离三月三不到十天了。 每月初一至初五是黛玉到王府小住的日子,倒是可以顺利避险。偏偏宫里的圣寿上皇病了许久, 王君效不得出宫,来信说改了日子。 上巳节那天, 只有让黛玉与宝玉分开, 才能躲过祸事了。 当初禛钰监造长林园时, 为了方便避人耳目勾惹黛玉,特意在潇湘馆附近的滴翠亭下,挖了一条直通太子私邸的密道。 今日午后他公事完毕, 梳洗一番, 换了一身簇新的春衫, 从密道中走了三刻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滴翠亭中。 他打开槅子,见黛玉正从翠烟桥上摇摇走来。 “表妹!” “表哥, 你怎么在这儿?”黛玉展眸笑问, 心里却思量:今日又非休沐日,他出现在这里必有所图。 “虽说迟了一日, 你的生辰礼也不能忘呀。”禛钰含笑走向黛玉, 想牵她的手。 “做什么动手动脚的!”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王家昨儿不是送过礼了?” “我不动手, 只怕你拿不动。”禛钰依旧捉了她的手, 像变戏法一样,将一个藏青色的函套送到了她手里。 黛玉只觉手心一沉, 就要捧之不住, 幸而表哥的手及时托在她手下。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函套的封皮,上面写了《孔壁遗书》四个字, 不由瞪大了眼睛。 传说汉武末年,有藩王欲拆孔府旧宅扩建宫室,在孔氏墙壁中发现了稀世典籍,这些书统称为《孔壁遗书》,被收纳在皇宫内院,寻常人等是看不到的。 黛玉笃学好古,既见善本,哪有不喜的。她两手捧住函套,偏偏被表哥上下一摁,扣在了他手里。 “表哥不愿送?”黛玉挑眉。 “送。”禛钰当即收手。 接过来黛玉不禁双腕一晃,膝头一软,这书的分量远超自己想像,几乎要脱手而出。 禛钰趁势一手托住函套,一手将她揽在怀中,轻笑道:“我若不动手,表妹就要摔跤了。” 黛玉一时羞恼,又唯恐被人瞧见,不好发作,一面挣,一面恼道:“表哥再这样欺负我,我告诉父亲、外太公去!” “你只管告诉万人知道,我又不惧。” 禛钰浑不在意的样子,直接点燃了黛玉的心火,她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宝玉那个不着调的呆表哥,震吓两句就软了。可这位王表哥,总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偏又生得英俊潇洒,便是雅痞桀骜、玩世不恭的姿态,眼眸中也尽是温柔,教人厌恨不起来。 这下轮到黛玉急了,含羞带怯地讨饶:“好哥哥,你放手。” 禛钰放开她,见她转身就要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函套塞进她的手中:“别忘了书。” 黛玉只得接下,可这函套的分量蓦然变轻了,她这才恍然,又是表哥在弄鬼! “表哥,我脚边有只虫!”黛玉打了个激灵,慌张地喊了一声。 “别怕!我帮你弄走!”禛钰忙扶膝蹲姿,看向她裙摆处。 谁知黛玉唇角微勾,左手抱起函套,突然伸脚在他靴上一蹍,而后右手提裙,飞快跑了。 禛钰本就故意上当逗她开心,想等她跑出一箭之地,再追上去与她玩笑,忽而耳根一动。 五丈开外有人过来了,他忙将身藏起。 晴雯提着空花篮,与表嫂画眉并肩走在花荫下,她见四下无人,悄声对画眉说:“瑚大爷的书案上圈了祓禊二字,或许他想以祛病消灾为名,让宝玉与林姑娘两个多病的人祓禊,再造出事端,毁了他们的名声。” 画眉听了默默点头,“是了,太太最在意宝玉的身体,为了他久治不愈的‘病’,四处求医问诊。若是听说祓禊可以祛病延年,哪有不肯的。” “若真要祓禊,我是宝玉的丫鬟,只能跟着他,林姑娘那边就拜托嫂子照看了。”晴雯将手搭在画眉肩上,郑重其事地说:“三月三一定不能让他们单独相处。” “你放心。”画眉点头道。 禛钰从树冠上探下头来,脸沉得像阴司鬼差一样,撑在树干上的手暗暗用力,差点没将树给劈折了。 一个夺舍官奴子的孤魂野鬼,竟敢起心动念构陷他的表妹! 是还想再死千百遍,永世不得超生么? 为了以防万一,他今晚在潇湘馆外布上五岳镇宅符,凭他魑魅魍魉,一靠近就得魂消魄散。 晴雯送走表嫂,她思来想去,还是没将贾瑚是义忠王世子的事告诉画眉。 义忠王世子此人心思歹毒,行事疯狂。万一画眉知道他是旧主后,行事露出马脚,引起贾瑚警惕,岂不是惹火烧身。 潇湘馆中,黛玉以手支颐靠在桌上,长吁短叹。王表哥今日借送礼之行,亲昵攀缠,分明存了挑逗的心思。 当初贾母接她来京城,让她与宝玉同住碧纱橱中。她心性敏感,猜到贾母有意让他们结姑舅亲,所以才不避讳与宝玉多接触。 在宝玉秉性乖张、不学无术的背后,也有温柔体贴、纯真多情的一面。曾几何时,黛玉也暗暗将他视为人生知己,少女情思在耳鬓厮磨间潜滋暗长。 除了散布出金玉良姻舆论的薛家人,阖府上下都认准了她与宝玉才是一对儿。 可是从天而降的王表哥,无论从暧昧的言语,撩逗的举动,丰厚的馈赠,都试图打破这个上下默认的契约,亦真亦假让她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婚姻大事,需遵父母之命,而她父亲远在扬州,身边无人相商。除了独自烦恼,别无办法。 黛玉提笔给甄平安写封信,与她聊一聊这事。平安比她大两三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若能得她点拨宽慰,想必也不会满怀愁绪无从遣了。 才搁下笔,又想起永龄已经回淮阴去了,虽说她依旧可以从王家发信出去,又唯恐信落到王表哥手里,若被他窥看,更是难堪。 思来想去,黛玉还是将信扔进熏笼里,让它慢慢焚化了。转身又倒向枕上,谁知被什么硬物硌了下巴,原是《孔壁遗书》的函套。 黛玉打开函套,拿起面上的一册书慢慢翻开,纷繁芜杂的心绪,随着思维的偏转,渐渐被经典抚平。 一册书看完,黛玉阖上书想,圣贤道理深入浅出,为何古往今来许多人懂得了道理,还是会做错事,选错人呢? 吃过晚饭,黛玉又从函套中携了一册新书,翻开书皮一看,满是朱笔圈画批注,谁知细读几行,字句浓艳,满纸言情!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要死了,拿这些淫词艳曲来污我的眼!”黛玉羞愤起身,将书倒盖在桌上。 她索性把函匣中的书都倒在了床上,一册册翻检,好在除了一本《会真记》,其他都是正经坟籍。 “绝不会是错放进去的。”黛玉满心狐疑,眯着一只眼,偷偷翻开倒扣的话本,拿袖子遮了脸,躲进帐中窥看。 虽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但文字满纸浓情艳思,旖旎婉媚有之,娟丽隐晦有之,黛玉越看越爱,到了夜间也不曾释手。 幸而晴雯不曾入园监管,让她熬了半宿将书看完,又唯恐被人发现,把书给烧了。 初春夜凉,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嘴里细嚼风云月露的缠绵文字,越发神魂颠倒,心痴如醉。 忽听帐外有人说:“陛下,我来侍寝了!” 黛玉心头一颤,这大晚上的为何会有男人立在她床头! 她连忙坐起呼唤紫鹃,却是一声儿也发不出。 帐帘被人一把撩开,一身明黄锦袍的男人闯进来,将她扶倒在枕上,只看得清他菱唇张噏间,一遍遍地说:“我爱煞了陛下,陛下为何不信!” 黛玉动弹不得,连带呼吸都在颤,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儿,偏偏那人的唇,覆在了自己唇上。 一股热流带着火烧一样的灼痛,从近乎窒息的咽部滑向腹部,奔涌而下…… “啊!”黛玉惊羞万分,啮齿呼痛,汗涔涔地醒过来。 潇湘馆外娑婆竹影间,禛钰肃然敛容,一身紫金冠服,纯阳巾迎风飘展,他捻诀施法,飞符镇宅。 忽听得黛玉一声尖叫,他瞬间功破,神散心乱,又见一桶水被丫鬟泼到了竹林。 躲闪之际,禛钰惊觉符咒阵法悉数被破。 怀疑有鬼祟作怪,禛钰警惕心起,忙掐指演算,脸腾的变红了,赧然自语:“赤龙破咒,表妹你长大了啊……” 月水避万邪,这几日倒也不必担心了,他还是下月初一再来布阵好了。 会真记也被她烧了,可见已然阅过。表妹颖慧机敏,对自己戒心尤盛,与其矫情自饰,互相试探,不如直接打明牌好了。我就是要游龙戏凤勾惹你,你又能如何呢? 黛玉任由紫鹃洗沐摆弄,满面羞红,低着头一声不吭,朦胧想起方才荒唐一梦,心中更是羞耻难耐,五味杂陈。 虽说那不正经的邪书已经被她烧了,只可惜她记性太好,没法将印在脑海的文字彻底清除掉,还缭绕在眉尖心头,夹缠在枕畔梦中。 王夫人打发人来说,三月三要在长林园的嘉荫堂前,举行祓禊仪式,以求禳灾解难,祓除不祥,要姐妹们斋戒三日后同去参加。 “知道了。”雪雁扁扁嘴,心里怨宝玉不省事,早点去国子监,不就万事大吉了,偏生拖累她们姑娘陪他装神弄鬼。 “林姑娘,可好了些?”画眉掀帘进屋,捧来一盅参汤,交给紫鹃。 知她说的是自己来癸水的事,黛玉含羞一笑:“多谢姐姐关心,不碍事了。” 画眉笑盈盈地说:“今儿晴雯专程托我伺候姑娘一天,姑娘可别嫌我。” “姐姐愿意亲近我,我哪有不欢迎的。”黛玉拉起她的手,甜甜笑道:“姐姐成亲后,气色越发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画眉蓦然红了脸,忙岔开话说:“不过走几步路,气血活动开,就上脸了。” 黛玉吃过参汤,带着画眉往嘉荫堂去了。宝玉及三春姊妹、邢姑娘、宝姑娘都带了丫鬟坐在堂前西侧。 见跟着宝玉的人是袭人,画眉不由问:“晴姑娘怎么没来?” “她被叫去给琏二奶奶把脉了。”袭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转眸说道:“说是又有喜了,可偏见了红,还不知怎么着呢。” 第52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二回 沐兰汤禛钰窃香玉, 梦坡斋贾政羞瞎眼 黛玉闻言面露忧色,担心凤姐万一小产,晴雯反遭埋怨。她偏头对探春说:“咱们去看看凤姐姐罢?” “也好。”探春刚要起身, 忽然被人摁下了肩膀。 王夫人将探春压在座上,说:“你们小孩子家家的, 看什么看, 而况都是三灾八难的人, 老实祓禊禳灾罢。” 黛玉只好同众姊妹一起,走上嘉荫堂前的月台,盥手焚香, 跪拜祷告。 原本以为仪式已毕, 又听闻王夫人要诸姊妹入嘉荫堂内, 以香熏草药沐浴,谓之衅浴。宝玉是男子,则去空置的含芳阁里单独沐浴。 画眉暗道不妙, 她千防万防, 也没料到会玩这么一招,忙对黛玉说:“姑娘身上才好, 恐怕不适合沐浴。咱们还是回去罢。” 黛玉也觉得事出蹊跷, 便想向王夫人请辞,谁知王夫人冷脸道:“姑娘是多病多灾的人, 不趁此去去晦气, 是想让大家都跟着你三病五痛的吗?我劝姑娘还是随时从分一些罢。”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黛玉不由嘴角下撇。舅母再不慈, 也毕竟是长辈,不能当众顶撞, 她只得打叠起十二万分地精神,与探春手拉手进了嘉荫堂。 丫鬟们各自捧了香皂胰子、帨巾、衣裙跟着进去服侍。 画眉检视了分发到手的东西,确认没问题后,也进了嘉荫堂。 堂内用幔帐隔断,分成了数间独立的栉沐场,里面水汽氤氲,兰香暖溢,彼此隔得稍远一些,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黛玉与探春、惜春比邻而沐,中间用幔帐四面围合,画眉一边伺候黛玉沐浴,一边听姊妹三人隔帘说话。 “古人祓禊水滨,酌酒赋诗,不如下晌,我们就起诗社罢!” “暮春时节最是花多,咱们诗社的名字也要应景。” “不,还是先彼此起个雅号才恰。” 在一片温香暖意中,黛玉渐渐松弛了精神,惬意地享受起来,不知不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周围香气越浓,眼皮也越来越重…… 画眉听周遭鸦雀无声,水响不闻,暗道不好。忽然一阵眩晕,轰然倒地。 两道黑影悄悄逼近,猥琐窃笑,摩拳擦掌地就要掀开帘来。 四只手才抓到帘子,忽然后颈吃疼,四眼翻白,双双倒地。 浴帘落地,一片云遮雾绕,禛钰喉结微动,一双深邃的眸子染上幽色。 托起水中的温香软玉,勾起她的下颌,菱唇揉捻檀口,如润膏泽。 戏谑的嘴角牵起银丝,哑着嗓子道:“暂忘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只不过他的“旧时意”是迁怒、是隐恨,“眼前人”却是无法自拔的迷恋。 突然脊背一凉,他回过头来,笑容顿失,眼眸闪过一道锐芒。 一枚银针刺入了他的喉结上方的廉泉穴中,点刺出血。 “表少爷在做什么呢!”晴雯拔出银针,银牙暗磋,凤眸森森地睨着禛钰。 她担心黛玉遭逢不测,安置好凤姐,就马上赶过来了,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公子打晕了两个小厮后,竟趁人不备之际偷吻林姑娘! 倘若她迟来一步,还不知他要做到哪一步呢! 禛钰捂住咽喉要害之处,颤栗着大口喘气,后怕极了。方才他神魂都在那吻上,有人迫近都不曾察觉,万一晴雯在廉泉穴上灸上一针,他就没命了! 好容易恢复了镇定,禛钰扶膝站起,装作好整以暇的样子,瞥向地上的两个小厮道:“没干什么,救了表妹而已。她们中了‘兰香梦’盏茶功夫就会醒,我还要将这两个坏蛋扔出去,麻烦姑娘让一让道。” 晴雯哼了一声,向旁挪了一步。到底还是林姑娘的闺誉要紧,让他赶紧滚蛋才对。 禛钰一手提一个小厮的衣领,将那二人扔去了含芳阁。 没过多久,朦胧睡去的姑娘们纷纷苏醒,彼此疑惑相问了一会儿,水声笑声又渐次响起。 晴雯见画眉与黛玉安然无恙,又悄然退了出去。她还要去含芳阁看宝玉有没有事。 画眉疑惑睁眼,还以为自己犯困走神了,见兰汤中的黛玉如梦初醒,肤如桃瓣,唇红莹泽,气色颇好,这才放下心来。 晴雯走进含芳阁中,只见里头横躺着四男一女。 除了方才被拎过来的卓文卓武,还有被章明劈晕的贾瑚、贾瑛以及袭人。 晴雯不由问:“表少爷,你既知道瑚大爷欲害林姑娘,打算如何惩治他?” 禛钰原本打算让贾瑚、贾瑛玩一出“兄弟情深,鸳鸳相抱”的戏码,再以驱邪的名义让贾瑚元神出窍而死,吓一吓宝玉便罢了。眼下宝玉的丫鬟晴雯就在跟前,他又落了把柄在人家手里,倒不好趁机摆弄他了。 他揉了揉手腕,吩咐章明:“把贾瑚和这两个小厮,抟弄到梦坡斋叠罗汉。” 有他在,这些腌臜丑事绝不会出现在长林园。 禛钰睇了晴雯一眼,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反问她:“这个叫袭人的丫鬟,人如其名,是个背后袭人的贱婢,我知道表妹和你都吃过她的亏,可要我帮你一把?” “怎么帮?”晴雯警惕地盯着禛钰,虽说她与袭人新仇旧恨不少,但要她趁其不备,干损人益己的事,良心多少有点不安。 禛钰冷笑道:“把她带出去关上两天,再让衙役在勾栏瓦肆,大张旗鼓地寻人,最后放她安然回来,贾府就不会留她了。” 晴雯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心下有一丝犹豫。 她仔细思考过绛芸轩的问题,不得不说袭人的存在,就是一切弊病的起源。 袭人为了当上姨娘勾引宝玉,得了恩宠便排挤李嬷嬷。 有了她破坏规则在先,其他大丫鬟有样学样,也开始各施手段争宠献媚。袭人想管也管不住,只能越发“贤良”,容忍各种不正之风。 正是她走歪门邪道作贼胆虚,才导致绛芸轩中人心浮躁,管理失序。 此时借表少爷之手将袭人撵出去,固然让她得利一时,但趁人之危,依旧不是君子所为。 既然下定决心,要光明正大守护林姑娘一辈子,就不能干那些邪魔歪道的事。 “我虽恨她,但也不想故意使坏,让她身败名裂,万一她心生怨怼,狗急跳墙,做出鱼死网破的事来,就更不好了。” 晴雯抬起头来,眸光重现坚定:“要我说,与其让她声名狼藉没有退路,不如让她安心嫁出去好了,她蝇营狗苟,所求不过富贵。只要她无法在林姑娘和我眼前晃荡,她是好是歹也没所谓了。” “这个好说,送她一个贵婿就是了。”禛钰勾了勾唇角,递了个眼色给章明,剩下的事不需他亲自动手。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对晴雯说:“我帮晴姑娘除去了心头刺,还望姑娘今后推诚相待,切勿再拿针扎我了。” “方才见表少爷犯了桃花癫,我才替你针一针的。只要你不邪思妄动,我的针就扎不到你身上。” 晴雯冷笑,弹指甲做了个飞针的动作,明摆着并不受他的威胁。 禛钰咬了咬牙,有些无奈地挤出一丝笑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连辖治一个小丫头都办不到了! 待禛钰、章明走后,晴雯见宝玉、袭人安然醒来,也悄悄离开了。 主仆二人从含芳阁出来,王夫人见不得儿子往姑娘堆里凑,忙带着他回到贾府。 母子俩走到贾政的外书房后,听到里头一阵咆哮怒骂,宝玉吓了一跳,直往母亲裙后躲。 袭人见众门客仆一个个钳口挢舌,啖指咬唇,纷纷挤出门去,忙将王夫人护到一旁避过。 待那群清客相公都走了,袭人才叫住一个小厮问:“出什么事儿了?” 那小厮左右望了望,悄悄上前说:“瑚大爷和两个小厮,交颈叠股地盘在老爷的书桌上活动,只把老爷气得面如金纸,正叠声叫骂呐。” “畜生!”王夫人忙捂住宝玉的耳朵,气得浑身打颤。 早知今日,就不该把瑚儿那孽障给带回来,被外人撞见了家丑。万一老太太知道了,自己免不得又挨一通骂。 梦坡斋中,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捶胸顿足地说:“叫大哥来,把这不肖的东西给我拉出去,省得脏了我的地方。” 贾赦从外头吃酒回来,听说了这事,匆匆赶到梦坡斋,开口就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馋痨饿眼,找两个小厮泄火,也值个屁。” 外头喧声如雨,直把迷瞪瞪的贾瑚给吵醒了,他睁眼一瞧,底下还压着卓文卓武两个活宝,猛地吓醒了,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遭了别人的道! 偏生他们身上被人点了痒穴,手脚又互相折拧在一起,抽不开身,只能被动地互相拱动厮磨。这情形落在旁人眼里就不堪入目了。 贾政动了大气,若贾瑚是自己生的,早一板子打死了,怒火冲天地对贾赦说:“把你的好大儿带回去,一辈子也别踏足这里。” “知道了,这就走。”贾赦撇撇嘴,先叫小厮把他们给弄开。 偏生三人如何也撕扯不开,这时候不知谁提了一桶狗血粪尿进来,朝那三人身上一泼,“瑚大爷被魅鬼所迷,听说狗血大粪最能辟邪!” 哗啦一响,腥臭之气顿时逃散,贾赦、贾政及小厮们跳着脚夺门而逃。 那倒霉的主仆好赖分开了,站在地下又蹦又跳,又呕又吐,才缓过气来。 贾瑚本是怨鬼夺舍,受了这秽物一击,登时面白如纸,魂不附体,差点晕厥过去。 为了不被人当成邪祟赶出府去,贾瑚拼着一口气,爬跪在地上,对着门外的贾政磕头不绝。 “是侄儿喝了黄汤,吃了燥屎,脂油蒙窍,干出这没脸的事,污了叔叔的眼。从此我都改了,只求叔叔责罚侄儿,侄儿谨领,再无二犯。” 形势逼人,他只得忍气吞声地给贾政道歉,承认是自己做错了事,而不是被什么鬼怪附体。 “哼!”贾政见他态度诚恳,怒气稍解,厉声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要轿马来抬!” 贾瑚又鼓眼暴筋地与卓文卓武打了一阵眉眼官司,急切地想知道事情为何出了岔子。 听贾政呼喝叫去,贾瑚忙低头与二仆抢出门去,抬头就见情敌宝玉捂着鼻子站在墙根下,而自己头顶一身尿屎,更觉丢人现眼,直恨无地缝可钻。 第53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三回 秋爽斋里群英荟萃, 梨香院中孤芳自弃 贾瑚主仆三人遭人暗算时,都没看到行凶者的面目,但是宝黛二人安然无恙, 至少说明了一点:这二人中至少有一人洞悉了他的部署,并且因势利导, 让他自食恶果。 方才与宝玉匆匆见过, 贾二少一脸懵的样子, 绝对不是幕后主使,那只有可能是林表妹的人干的。 他抚着杜鹃花,思前想后, 一个诡异的念头从脑海中划过。 瓶中的杜鹃花“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太子当日微服而来, 莫非是为了林姑娘? “这下可有意思了……”贾瑚嘴角上挑,一抹狡黠的光从眸中闪过。 梦坡斋中发生的事,一丝儿也没透到长林园中。众位姐妹祓禊结束, 相聚秋爽斋, 商讨开诗社的事。 宝钗开口道:“咱们背着宝玉搓弄这些,又不请他来, 只怕他事后知道了闹脾气, 而况又没个大人掌坛主事,有些草率了。” 探春觉得宝钗言之有理, 又想写帖子请李纨、宝玉来。 黛玉深知李纨若以长嫂身份来诗社, 诸姊妹天然被压一头,忙将探春手腕一压, 笑道:“大嫂子要带兰哥儿, 哪有功夫与我们玩闹。宝玉的病才见起色,若跟着我们吟诗作赋的, 只怕老爷要遣他去国子监了。咱们还是自娱自乐罢了,别的先不提,把雅号起了来。” “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好了。”探春自以为别致,又指着黛玉说:“你的美号,我也定准了。”她笑对众人说:“她住潇湘馆,又名凤仪,只叫她潇湘妃子了。” 众人拍手道妙,黛玉低头不语。探春又问:“二姐姐、四妹妹想用什么号?” 迎春对此不甚热络,淡淡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什么号?” 宝钗道:“只叫她们菱洲、藕榭就完了。” 黛玉摇头,伸出两个指头说:“我倒想了两个雅号,二姐姐名迎春,犹如迎春花凌寒独开,白居易有句诗‘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我觉得‘金英友’最衬二姐姐的品格儿。 四妹妹灵心慧性,又喜读佛经,佛经开头均有‘如是我闻’四字,金刚经中也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话,两相结合,不如就叫四妹妹‘应如是’了。” “应如是,这雅号深得我心,或许能借林姐姐一点儿才学,我也当个诗翁。”惜春眼眸一亮,喜得拍手。 迎春笑道:“金英友我也极喜欢,还是林妹妹好巧思!” 在黛玉看来,迎春、惜春姊妹虽说才情不显,不比宝钗心机深沉,表里不一,但贾家姊妹也各有各的拙诚与善良,更显得弥足珍贵,因此黛玉也想与之交好,不再一味矜才使气,也希望她们能有一展风采的机会。 探春又说:“那给宝姐姐、邢姐姐起什么号呢?” “我的号已有了,岫烟之名源自《归去来兮辞》,”邢岫烟腼腆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我只把‘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化用了。” “云岫散人。”黛玉将她所写的四个字念了出来,一心赞道:“这个封号极好,正是邢姐姐闲云野鹤的风姿。” 黛玉放下纸,眼眸在宝钗稍显落寞的脸上一扫,娇笑道:“我也送宝姐姐一个美号,就叫冷香君好了。” 探春笑道:“宝姐姐吃冷香丸,又住梨香院,梨花如雪,凌冽幽香,恰当得很!”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宝钗淡笑道,冷香君的雅号并非不美,只是落到她耳里,别有讽刺之意,又不好出言驳斥,只得认下了。 “可惜,今儿云妹妹不在,她的怡红院空置了这么久,怪可惜的。她若把宝玉的袍子一穿,咱们只叫她怡红公子便罢了!” 黛玉话音刚落,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外头又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哎呀,我这个监社御史还是来迟一步了。” 只见晴雯搀着百花穿蝶洋缎袄裙的凤姐,走上前来。 黛玉忙问:“二嫂子身体可好?” 凤姐笑道:“多亏了晴雯,胎保住了,我还白得三个月的假,万事不管,就陪你们在园子里住着,做湿呀干的。” “凤姐姐既来了,不如就做我们的掌坛,评断诗作优劣。”探春提议道。 凤姐摇头笑道:“我大字不识几个,掌哪门子的坛,”说着又把晴雯给推出来:“我瞧她方子上的字写得顶好,便给你们送一位秉笔大臣来了。不如叫晴雯誊抄你们的诗文,你们自己点评好赖,如此既省事也公道。” “这主意好!”探春拍手道,立刻让侍书、翠墨二婢将众人商讨的雅号、选题限韵之法都如实记录下来,约定每月初七、十七两日开诗社。 惜春又问凤姐要住哪个院子,凤姐说:“史姑娘没来,我就叫丫头把怡红院收拾出来,小住一段时间。” 黛玉笑道:“看来怡红公子的雅号,还得暂借给王家的熙凤公子用了。” “嗨,我的号早有了,老太太给起的,泼皮破落户儿,什么王孙公子,我哪里配。”凤姐自嘲一笑,只把大家都逗笑了。 宝钗冷不丁地说:“颦儿张口不离王公子,莫非想的是你的王表哥?我常听人说他不错,文武兼资,温雅有礼,不知他是你哪一门子的表哥?” 黛玉眉头微蹙,冷笑道:“干卿何事?”她与王表哥的闲话怎么来的,由此可窥一斑了。 “快别提宝玉小时候起的表字了,太子殿下给林姐姐赐了正字,叫凤仪。”探春见她二人气氛尴尬,连忙打圆场。 这时候彩霞进来,对凤姐说:“太太找二奶奶商量袭人的事呢。” 凤姐拉长了脸,不耐烦地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太太自己拿主意就成。” 彩霞笑道:“是一桩奇事,太子驾前奉承的人,来咱府上求纳袭人做妾!” 众人好奇地看过来,宝钗忙道:“怎么好好的求她做妾,这也奇了。” 除了老太太、政老爷,只怕府里上下都知道袭人是宝玉的通房了,这会子冒出个人来求袭人做妾,不是打他的脸么? 袭人的事,既沾惹了太子的干系,又涉及小叔子的房里事,凤姐一个年轻媳妇,是疯了才会去瞎掺和。 “老太太说了,让我静养,再不管闲事的,请太太自己做主就是了。”凤姐将彩霞打发走,又和姐妹说笑了一回,就带着晴雯去了怡红院安置。 原本以凤姐要强的性子,是不大愿意放权休养的,只是晴雯信誓旦旦地说,她怀的是个哥儿,贾琏又去宿卫宫禁,沾不得女人,她正好可以在怡红院安心养胎。 而况,即便政老爷才升了从四品学差,她的诰命尚比姑妈高一肩,倒也不必时时趋奉姑爹姑妈了。 晴雯没想到表少爷的动作这么快,这就打着太子的旗号,叫人来府上求纳袭人了。 贾政知道了这事,一时抓不着头脑,忙叫王夫人过来问话。 王夫人自从少了凤姐内外斡旋,顿时没了主意,又担心此事传到贾母耳中,自己不得好果子吃,只得如实说来。 “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丫鬟,照顾了宝玉五六年,后来因犯舌被降了等,我念在她会服侍人,还提她上来侍奉宝玉。谁知她被太子的人看中了……” 贾政冷笑道:“上回太子要走了你屋里的金钏,如今又看中了你抬举起来的丫鬟,我竟不知夫人这么会调理人。” 王夫人老脸羞红,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事也没得商量,好生打发她出门子罢。”贾政吩咐完,拂袖而去。 而此时邢岫烟的父亲邢忠,与邢夫人还为贾瑚的事,吵得沸反盈天。 邢忠气色不善,向妹妹抱怨道:“我知道瑚哥儿疯过一回,年纪上来了,又没个官身,亲事上高不成低不就,你这才想起你有个好侄女儿来了。谁知他大摇大摆地在家里贴烧饼,没廉耻的小挨刀的,这不是往我头上拉屎么!” “古来脏唐臭汉,哪家没个爷们儿抱兔子,等别家新闻上来,就再没嚼舌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俗话说胳膊只折在袖子里,自家人又何必叨登出来。”邢夫人无奈劝解道:“贾瑚是承爵嫡长,岫烟嫁过来就是公府宗妇,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邢忠咬牙道:“我可听薛家的呆霸王说,你家大哥儿心心念念的可是薛大姑娘。” “没有的事!”邢夫人一甩帕子,断然否认,“薛家姑娘眼瞅着奔十八了,她挑唆周瑞家的昧了贾府的古董,被人拿住了刀靶,又不害臊传什么金玉良姻的闲话,上到世家贵族下到商贾地主,连个上门求亲的都没有,耽误至今。那薛霸王唯恐妹子砸在手里,哪有不急跳脚胡攀咬的。” 听了这话邢忠也信了几分,再不与大妹吵闹,怏怏而去。 话说宝钗从秋爽斋回梨香院来,听到几句贾瑚的闲言碎语,倒也不曾在意。 倘若贾瑚真的是荣国公府长房嫡长孙,即便他容貌丑陋,有龙阳之好,宝钗也会立刻转换金玉良姻的目标对象。可贾瑚向她坦诚,他夺舍之人,并非贾府子孙,而是一位名叫陈虎的官奴子。 怪不得贾母对贾瑚避而不见,想必早知他的真实身份,在太妃省亲的节骨眼上,不好挑明说罢了。 种种不利因素叠加在一起,让宝钗对贾瑚的种种示好,采取虚与委蛇的对策,她心里到底还是更倾向做宝二奶奶的。 只可惜袭人被太子的人莫名讨了去,安插在绛芸轩的棋子已然作废。 薛姨妈道:“明儿是你舅舅的寿宴,老太太不去,你姨娘也不去,让我带宝玉和你们几个姊妹去。” “好没意思,我就不去了。”宝钗自知年岁渐长,再涉足宴饮场合,只会越发清醒地看到,众人眼里对她的鄙夷不屑,嫌她根基浅薄,笑她旷女无夫。 自打她见过了林妹妹的王表哥,越发觉得宝黛的亲事大抵无成了。只要再坚持一二年,林妹妹外嫁了,自己就还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宝钗不禁在心里为王公子暗暗鼓劲,明媒正娶也好,暗度陈仓也好,强取豪夺也好,快点收服了林丫头罢。 第54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四回 泼蜡灯误烫鬟婢手, 抛珠泪捧羹千金心 此时被人念叨的东宫太子禛钰,正在万寿宫中为上皇侍疾。他本想将贾瑚那个怨鬼给收了,奈何圣寿上皇病笃, 他腾不出空来,只能派影卫时刻盯紧贾瑚。 而王君效也在宫中滞留七日了。 宣隆帝神色漠然地问王君效:“朕要给上皇戴孝了吗?” “上皇服食了过量的五子衍宗丸, 召幸贾太妃时卒然昏仆, 不省人事, 救下来后就口眼歪斜,半身不遂。” 王君效说完上皇的病势,摇头道:“戴孝倒不至于, 按方喂药, 还能在床上养三四年光景。” “一代雄主折腰在牡丹花下, 只能半死不活地蜗居在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宣隆帝满脸不屑,望向明黄帐中半死不活的父皇, 阴恻恻地说:“上皇既然无福消受贾太妃, 就让她提前殉葬罢。” 当初禛钰提拔贾太妃,安抚四王八公, 本质是“欲望其亡, 先让其狂”。 贾太妃也果不负他所望,为了固宠, 倚仗上皇之势, 先为父亲贾政点了从四品学差,图谋后晋, 再勾连大伯贾赦卖官鬻爵, 大肆敛财。 明知上皇年事已高,她还谋于床笫, 肆行无忌,以至于让上皇半死不活,倒是替他解决了一个绊脚石,从今往后他只需全力以赴,与父皇争龙椅了。 他深知权力使人疯狂,若无智慧手段又贪婪无忌,那就是自取灭亡的下场。上皇如是,贾太妃如是,四王八公亦如是。 自贾太妃被羁押在宗人府后,宫婢在她的寝宫搜罗到不少坤灵丸、暖宫孕子丸、五子衍宗丸。 经查证这些药都来自京城薛家药材铺,论理都是正经助益生育的药,偏偏上皇又贪多无厌,以至于害自己下不了床。 捧着白绫去宗人府的太监无功而返,对宣隆帝说:“贾太妃不肯去,说她月经晚了几日,腹中已有龙嗣。小的不敢擅专,只得先来回禀。” 宣隆帝听了,眼眸微闪,冷笑一声:“她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惨么?”他转念一想,目光越来越沉:“那就叫她再多活一阵子,且看她能不能生出活龙来。” 下晌,在宗人府熬了三天的贾太妃终于被放了出来,她顾不得整理仪容,先去万寿宫上皇床前痛哭了一回,以表忠心。 圣寿上皇于枕上艰难转头,望着年轻的爱妃,口里“嗬嗬”两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此情形,贾元春内心惶悚万分,左手贴在腹部,暗暗祈祷:求老天垂怜,让我怀个孩子罢,唯有这样,我才能活,贾府才能安好。 上皇与贾太妃的事一丝风声都没传出宫去,贾家人浑然不觉末日将临。 翌日清晨,袭人在绛芸轩中哭了一回,宝玉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连句送嫁的吉利话都不说,丢下一句“你好好过罢”抬脚就走了。 袭人一颗悬望的心彻底灰了,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一顶小轿接走了。 据说纳她为妾的是个俊秀公子,有田产房舍,又是阀门贵胄之家的座上宾,只有一点不好,他是个下九流的戏子。 宝玉也没料到,来贾府求纳袭人的竟是琪官蒋玉菡,虽说他抬出太子教令的名头,聘礼就只出了一条红汗巾和一条松花汗巾,而且正是他当日与琪官交换的那两条。顿觉脸面无光,难堪至极。 晴雯也不由唏嘘,表少爷真会杀人诛心,让袭人求富贵得富贵,求佳郎得佳郎,表面上倒也不曾薄她。 只可惜从此终身贱籍,命不由己,就连将来儿女也永无出头之日,这样的“好姻缘”还值得袭人争荣夸耀吗? 袭人前脚悄没声的出了门子,后脚薛姨妈带了薛蟠及宝玉姊妹,一同去王家赴宴了。 晴雯这才想起来,上辈子宝玉自王家吃酒回来后,就被贾环烫伤了脸面,后面又遭了魔魇,遭了大罪。 连累绛芸轩的丫鬟们都吃了一顿挂落。为了避免挨骂,到了黄昏时分,晴雯在怡红院安顿好凤姐,就觑了个空到王夫人院中来。 宝玉正躺在罗汉床上,醉眼微醺地拉着彩霞的手厮闹,而贾环在罗汉床另一侧,正握着笔,一脸不忿地望着他们。 眼见贾环的左手正慢慢地挪向那盏油汪汪的蜡灯。 晴雯见势不妙,一个健步冲上去,伸手护在了宝玉的脸上,热蜡油泼洒下来,都浇在了晴雯的纤指上。 “啊!”虽说晴雯已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被烫得呼痛起来。 众人都唬了一跳,忙移了戳灯来瞧。王夫人见晴雯满手都是蜡油,而宝玉相安无事,也就不在意了。 只是把贾环骂了两句:“成天慌脚鸡似的。” 宝玉见晴雯的手上烫出一溜燎泡来,心疼得直哭:“了不得了,这双手再不能拿针了……” 晴雯原先还只顾喊疼,一听到不能拿针,一下子惊惶起来,她若不能绣花也就罢了,若是伤了手不能拿银针,就不能给林姑娘针灸治病了。 思及此,她又无比后悔,方才还是太冲动了,早知该用后背去挡的。 麝月忙把晴雯带下去敷药。 吃过晚饭,黛玉心想晴雯也住进了长林园,怡红院又离潇湘馆近,便去怡红院探问凤姐。 正撞见小红过来传话说:“琏二奶奶,晴雯烫伤了手指,做不得活,这两天叫我过来伺候奶奶,等她好了伤,照旧过来。” 黛玉听了,忙命紫鹃提了灯笼,二人坐车赶去绛芸轩见晴雯。 只见晴雯十根手指都涂满了黑黢黢的药,黛玉只当烫得十分厉害,心疼地问:“怎么就烫成这样了?” 宝玉见她来了,忙将前因后果讲了,又心知黛玉癖性喜洁,见不得这情形,摇手让晴雯出去。 哪知黛玉不嫌脏,托住晴雯的手,满眼蓄泪:“疼不疼?可吃过饭了?” 晴雯摇头笑道:“一点儿也不疼,明儿就好了,姑娘别担心了。” “我怎么能不担心,多美一双手,伤成这个鬼样子。”黛玉叹了一口气,见麝月捧了一碗汤给晴雯吃,忙接过来说:“我来喂你。” “这怎么行,姑娘是千金小姐,我一个丫鬟怎么能劳动你喂饭呢。”晴雯感动之余,哪好意思真的让黛玉服侍自己呢。 黛玉笑道:“你又不是我的丫鬟,我只当你是姐妹,姐姐受伤了,妹妹喂个饭又值什么。”说着,就舀起汤羹,吹了吹气,送到晴雯嘴边。 晴雯只得张嘴喝汤,望着黛玉痴痴的笑,为了让黛玉少为自己操心,受伤的手得赶紧好起来才行。 “你们这样要好,就像尘隐斋的《双英图》。”宝玉见二人如胶似漆,不由心生羡慕。 尘隐斋,黛玉觉得耳熟,忽然与晴雯对视一眼,这不是甄平安继父的名号吗? “二哥哥,这位尘隐斋的画作很出名吗?”黛玉偏头问他。 宝玉道:“那当然。尘隐斋先生擅长画人物图,惟妙惟肖,神态活现。” 三人正说着话,忽见彩霞过来说:“太太说晴姑娘既伤病了,还是挪出去的好。” 自打老太太升了晴雯的等,奴仆都得称她一声晴姑娘了。即便如此,她也不招王夫人待见。 黛玉听了,撩起眼皮道:“晴雯又不是生了过人的病,什么死规矩,到她头上就一点儿错不得板眼。你跟太太说,晴雯我带回潇湘馆去了,等养好了伤,再给二哥哥送来。” 宝玉心知黛玉这话不妥,为免母亲不快,忙对彩霞说:“你回去替我和林姑娘问母亲安,就说我已经吩咐晴雯,挪去长林园养伤了。” 彩霞便答应着去了。 黛玉吩咐道:“紫鹃你帮晴雯收拾衣裳行李,今晚就跟我回潇湘馆。” 宝玉忙向紫鹃努嘴,又朝晴雯使眼色。 晴雯左右看了看,不解其意,一脸疑惑地摇头,宝玉急得干跺脚。 反倒是紫鹃会心一笑,扶着晴雯的胳膊说:“我同你去打点包袱。” 待她二人下去了,黛玉也起身告辞:“天也晚了,二哥哥早点歇息罢。” “好妹妹,别走!”宝玉舍不得让她走,柔声道:“林妹妹,咱们多久没好好说话了,自打你住进了园子,留我一个人孤单寂寞。好容易你来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又要走……”说着就垂下泪来,举袖抹眼泪。 黛玉见他这样伤感,连忙拿帕子替他拭泪,谁知宝玉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只叫她抽不开手。 “宝玉,你再这样我就恼了!” “好妹妹你别恼!”宝玉慌忙撒手,央求道:“我只是怕你走了,一着急就造次了。” 黛玉笑道:“长林园与贾府只隔一道墙罢了,还怕我跑了不成。” 宝玉从怀中取出一块怀表,放到黛玉掌心,“这个给你。” “我若又丢了,岂不可惜。”黛玉眼睫一颤,手心仿佛被表烫了,忙将那块金壳嵌珠料镶猫眼石的怀表推了回去,“我又不等下学,好好地要它做什么。” 宝玉叹道:“妹妹竟忘了,我说你打开表见到两针重合,就是我在想你。虽说这指针一天只重合二十二次,可我每天想你不止一百遭。” 黛玉霎时羞红了脸,连连退步,宝玉突然忘情诉衷肠,让她莫名慌了一下。又想起王表哥送她钳画藤缠树的怀表,一颗心更是彷徨无措,摇头道:“二哥哥,咱们都长大了,再不要说这些口没遮拦的话,我要回去了。”说罢回头就走。 “当初姑娘来,咱们起居坐卧都在一处,亲热和气,比别人都好。”宝玉赶上来拦她,憋了一股子怨气,反歪派她的不是。 “谁承望姑娘打扬州回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四路的王表哥放在心坎上。嫌我东西孬,说丢就丢了,凭他大件小件地往你屋里搬,比我更亲十倍。原以为姑娘心性高洁,不以物喜,同我是一样的人,谁知我竟会错了意!” 黛玉听了这话,不禁又羞又愧又委屈。羞的是她的确收了王表哥太多东西,无以为报。愧的是长大后她疏远了宝玉这个旧知己。 委屈的是她少小离家,在贾府甚少得到亲眷的顾惜怜爱,又听遍了闲言碎语,以至于有人对她一点好,就倾心交往。从前待宝玉如是,而今待王表哥亦如是。谁知宝玉却认为她贪慕虚荣,以物论人! 黛玉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冷笑道:“既然二哥哥认为我随世低昂,唯利是求。想来我也不配是你的知己,咱们就此撂开手罢。”说罢提裙绕步就走。 “好妹妹!”宝玉后悔不迭,忙去拽她的胳膊,连忙柔声下气地说:“是我醋妒心起,才拿酸话刺你的心,还请妹妹宽宥我这一回。” 黛玉听了这话,方知他心底另有心思,才故意拿话试探自己,便说:“旁人不知道我的品行还可恕得,连你也奚落我。许你和宝姐姐云妹妹说亲道热,怄我小性儿。我不过才多一个哥哥,你就拈酸,还拿我煞性子。天下兄弟姊妹皆是互相扶携,彼此关心,岂有二般的?” 第55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五回 贾二少呷醋王表哥, 景明园雄竞修罗场 “别的姊妹再多,在我心里唯有妹妹是不一样的。”宝玉摇了摇头,扳过黛玉的身子, 凝着她的眼,“天下哪有哥哥见不着妹妹, 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还弄出一身痴病来的。” 见黛玉满面惊羞, 宝玉心知她听懂了,倾身在她耳畔说,“我只问妹妹一句, 花前月下, 午夜梦回, 你想我不想?” 黛玉怔然泪下,无言以对,头也不回地去了。 晴雯、紫鹃两个在廊下说说笑笑, 见黛玉匆匆出来, 忙扶着她坐车回长林园。 贾府马棚顶上燃起灯笼,晚风过处, 昏黄的灯笼来回摆荡, 映在窗前的树影忽明忽暗。贾瑚走到窗前,看到有女眷乘马车往长林园去了, 依稀是林黛玉的模样。 上回出丑的事, 幸没传到老太太耳里,否则自己就要被撵出去了。虽说贾府不是一个理想的栖身地, 但至少他可以借荣国府嫡孙的名头, 结识志士,召集旧羽, 以期卷土重来。 留给他可操作的时间并不多,若想夺爵,原本应趁史太君还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首当其冲解决掉这个老太婆,可惜一直无从下手。其次要解决的是贾琏、贾宝玉。 长房二爷贾琏去宫中值宿了,更是寻摸不到。宝钗见嫉黛玉,也必要将她除之而后快。可惜黛玉的背后疑似有东宫,一时半会未必能得手。 看来看去,只有二房的贾宝玉心性单纯最不设防。为了避免再度失手,唯有借刀杀人才能全身而退。 贾瑚叫来卓文吩咐道:“明儿我去兴隆街找贾雨村吃酒,你买些小玩意儿给环三爷送去。” 卓文答应了,又对主人说:“大爷,太太今儿又催您给邢家请媒送礼了,您看怎么着呀?” “不怎么着!”贾瑚没好气地说:“不去!”他这会子如何能娶妻?一旦顶着荣国府嫡长孙的名义娶亲,贾母都会立刻公开他的官奴身份,眼下只有一日日混着。反正贾府二十房,身份不明的爷们儿也不是没有,像贾琮、贾琼几个也论不清。 许是人间最美三月天,天下姻缘一线牵。就连皇宫内院金銮殿上,也开始商讨太子的婚事了。 礼部尚书上奏,太子正逢华岁,适值嫔纳,望宣隆帝诏告万方,广选秀女,充陈东宫,匡社稷之旻安,续宗庙之绵延。 宣隆帝搁置缓议,退朝后问太子的意见。 “关于选秀之事,吾儿意下如何?” 禛钰对选秀之事本无抵触,相反他成亲之后,就能正式领职观政上朝议事,这是谋权夺位的必经之路。 他若没机会在王公大臣面前露脸,如何延揽人才,如何培植党羽与父皇相抗呢? 只是禛钰不想在林表妹面前暴露身份。倘若他以太子身份示人,除皇族外,对天下未婚女子,他都有拱手而取的特权,这就不叫始乱终弃,而是上对下的恩典了。 亵渎清白有什么意思,他要的是表妹的一颗真心,让她为自己情痴不悔,相思无怨。 “选秀之事但凭父皇做主,只是眼下上皇病笃,药石难愈,万一选秀期间赶上皇爷爷晏驾,婚丧相冲于国不利,也耽搁天下百姓婚配,不如再缓二年。”禛钰沉思半晌,还是拿出了拖字诀。 宣隆帝叹了一口气道:“那给你挑几个人聊慰枕席罢了。” “皇爷爷病重,儿臣不敢领赐!”禛钰可不想让他人耳目待在自己身边,但也不想错过招揽人才的良机,忙道:“虽不宜大选,倒可先以文武双考的名义,请八公十二侯中的适龄子弟及闺秀参加,儿臣微服相看,若有中意的女子,倒也不必选秀了。” “你既有了主意,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宣隆帝冷笑,心下已有了计较。 眼见上皇卧床人事不知,他的好儿子,就想着收拢接管老派勋贵的势力了。 知子莫若父,儿子对当爹的心中有怨,满眼只盯着他座下的龙椅,哪里会有中意的女子。即便有,那也是冲着人家父兄之势去的。 诚如宣隆帝所料,禛钰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暮春三月,皇家景明园中举办文武双考大会,贵族少年少女这天不受礼俗规约,可在园中自由游玩竞技,各展其才。 谁人都清楚,此乃相亲大会也。 贾府三春及宝黛二人都收到了邀请,宝钗不在其列,好在还有个邢岫烟作陪,倒也不至于太难堪。 黛玉一撩车帘,就瞧见英英玉立的王表哥在门前等她,想起之前他的种种纠缠,心中不免忐忑,轻唤了一声:“表哥。” “表妹咱们进去罢。”禛钰伸出手来,欲扶她下马车。 他分明话语温柔,但那动作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黛玉只好向他伸出手来。 “林妹妹!”宝玉急眼,忙滚下马鞍。 “还是我来扶吧。”晴雯劈手握住黛玉,瞥向禛钰挑眉道:“我看表少爷的手需要针一针了。” 禛钰暗暗磋牙,只得作罢。 晴雯庆幸自己的手好全了,否则都没机会跟林姑娘来了。 三春姐妹也纷纷由丫鬟扶着下车,与禛钰见过礼,就一同进景明园了。 探春饶有兴致地观览了一番,见堂前武竞场上立了一排鹄子,有许多骑装少年摩拳擦掌、拉筋抻腿,预备较射,不由怂恿宝玉道:“二哥哥,咱们家也是武荫之属,你从前也习射,快去比一比。” “二哥哥是女孩儿般的人品,还是让他作诗罢。”惜春见宝玉对骑射兴趣缺缺的样子,就指着水榭那边的文竞场给他瞧。 一群少年少女,正分作几堆,写诗作画吟词诵赋。 然而宝玉文不成武不就,见了这样的场面就胆怯,除非旁人都捧着自己,否则哪敢上去献丑,只说:“我们不过来闲逛一回,争竞这些事又有何用?” “二哥哥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史湘云笑着走来,对宝玉说:“你一不攻举业,二不习骑射,成日家在我们堆里搅合,既不肯应酬世务,也没个朋友,将来可怎么办呢?” 宝玉听了,皱眉道:“姑娘请到别处寻朋友玩罢,我的将来不由你操心。” 史湘云脸色一变,扁扁嘴不再多言,又见王公子在侧,眉开眼笑地说:“王公子你也收到请柬啦,听闻你功夫了得,可有意下场一较高下?” 禛钰转而问黛玉:“表妹想不想看我与人争文竞武?” “你想去就去,白问我做什么?”黛玉扭脸道。 “游戏而已。”禛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话里话外却都紧着黛玉的心意。“表妹欢喜我就去,表妹不喜我就不去。” 此话一出,姊妹们都不约而同地笑看黛玉。 黛玉作羞,只得说:“你去便是。” 禛钰莞尔,悠然负手走上武竞场,他穿了一身墨青过肩蟒妆花曳撒袍,五官英秀,身姿挺拔,面对众人好奇的目光晏然自若,整个人散发着卓逸不群的风采。 不期遇见这样光彩夺目的少年郎,勋贵千金个个脸红心跳,悄然打探他的家世背景。 武竞场上大多是贾瑛的熟面孔,例如理国公柳彪的曾孙柳新,定城侯之孙京营游击谢鲸,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 还有锦乡侯公子韩奇,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卫若兰等。 姊妹们簇拥着黛玉到一旁观战,史湘云豪气干云地振臂高呼,给王公子鼓劲儿,引得身边的千金小姐们也放弃了矜持,纷纷呐喊助威起来。 少年们见禛钰一来,就抢走了姑娘们的注意,哪能善罢甘休,个个心里憋着劲儿想要他输阵丢丑,纷纷拿出家传本领,竞逐武魁之名。 为了后发制胜,少年们怂恿禛钰先试一箭,好掂量他的斤两。 谁知禛钰直接取了拉力最大的二石稍弓,展臂绰弓,眼却看向黛玉,箭发连珠,未及眨眼,远处三面鹄子应声而倒,腾起一地黄尘。 场上发出一阵抽吸之声,有人赶忙跑过去检视结果,抬起三面鹄子一瞧,三支箭各中靶心。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声、彩声中,一直安静不语的黛玉不觉齿粲,所谓逸群之才,说的就是她表哥这样的人物罢! 即便刻意站在武竞场的边缘处,宝玉还被眼前的这一幕深深震撼到了。 瞠目结舌的他,回望笑意嫣然的黛玉,心头莫名慌乱,过了片刻,忽觉肩头被人一拍。 宝玉抬头见是禛钰,心中不忿,明褒暗贬地讽刺:“王公子气壮如牛,只消努筋拔力,便可一举夺魁了。” “能博表妹一笑就够了,无需再比。”禛钰无视他低劣的奚落,嘴角带笑地说:“贾公子自矜身份,不肯与人交锋。想必有了心上人,也会轻易拱手相让吧。” 宝玉双眸瞪大,怒视禛钰:“阁下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禛钰拍了拍手上的灰,好整以暇地说:“只是感慨石崇巨富,护不住绿珠。霸王扛鼎,保不了虞姬。” 宝玉胸口起起伏伏,哪里不知他这话,犹如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嘲笑自己没本事,护不住林妹妹。 他虽不好读书,也略有薄智,转而讽道:“听闻王公子寄身道观,莫非会书符役鬼,所以才能迷人心窍,胜人一筹?” 禛钰莞尔,心中笑他幼稚,一个被家人溺爱长大的少男,空怀温柔一无是处。不过借了青梅竹马的便利,才与黛玉相熟而已,面对他的实力碾压,毫无一争之力。 “你愿这样想也好。”禛钰勾了勾唇角,低头捻着尾戒上的“林”字,“毕竟表哥之名,就是任表妹差遣使唤的符咒。” 宝玉轻哼一声,“咱们同为表哥,林妹妹直呼我名,却只唤你表哥,可见她待我亲热稠密远胜于你。” “那是表妹只把贾二少当兄长待。”禛钰微微低头,俯视眼前一脸愠怒的倔强少年,气定神闲地道:“君不闻表哥表妹天生一对,‘表哥’是她赐我独享的爱称。” 第56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六回 骗孽庶垂涎潇湘子, 诱蠢妾钓饵绣春囊 宝玉见禛钰大笑走开,呆在原地,怔怔出神。他细思了一回, 林妹妹果真一句“表哥”也没喊过自己。 原来林妹妹真的只把自己当哥哥看,并无半点私情蜜意, 就像三妹妹对自己一样。 “宝玉怎么又发呆了?”迎春走过来推了推他道:“如今在外头可不兴犯傻。” 宝玉呆呆傻傻, 并未看出来者何人, 一把拉住她说:“好妹妹,你也唤我一声表哥,只要你喊了, 我死也甘心!” 迎春听了这话, 茫然无措, 推也推不开他,只叫:“又谁惹出的痴狂病?老君爷快帮这人醒醒神罢!” “小纨绔,看拳!” 只听一声厉喝, 一阵拳风扫过, 把宝玉打倒在地,立时双眼翻白。 “二弟!”迎春吓得魂飞魄散, 一面摇动宝玉, 一面哭着质问那行凶之人:“你是谁?做什么打我弟弟?” “弟弟?”那少年不由咬舌,他一脸憨态, 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歉声道:“我以为他是欺负女孩儿的登徒子,不知道他是你弟弟, 对不起。” 宝玉被人打醒, 忍痛从地上爬起,见不少姑娘探头看过来, 对他指指点点窃笑私语,更是羞得满面紫胀。 少年将误会撕罗开,又与宝玉互道名姓,笑言不打不相识。 原来他是云骑尉家的公子苏信。 “贾姑娘,见笑了。”苏信又向迎春作揖赔罪。 迎春还礼,只道:“舍弟言行少经纬,让苏公子见笑了才是。” 苏信见贾姑娘纤秾合度,肌肤白皙,五官虽无殊色,但久看不厌,一时倒忘了挪眼,不由问:“姑娘在家行几?” “二。”迎春只答了一个字,就回身急匆匆走了。 贾二小姐,真是个温柔可亲,贞静美丽的姑娘。苏信这样想着,与宝玉道了别,又向武竞场走去。 禛钰以王公子之名,与几位表现出众的少年交谈了一番,大抵摸清楚了他们的禀赋深浅,以及心性情志。 看来除了荣宁二府后辈基本不可承望外,其他公侯之家的子弟中,实不乏后进领袖、英雄少年。 至于读书之辈,只做游戏笑谈耳,那酸文假醋的诗词文章,还不如林表妹写的清爽呢。 文竞场上为了凑趣,探春书了一幅字,惜春画了一枝花,黛玉写了一首小诗便罢了。 有不少王孙公子初见稀世俊美的黛玉,惊为天人,尝试过来结交,却不是被人叫走,就是莫名脏了衣裳,再不就是在美人面前跌了个狗吃屎。 机敏的探春发现,只要待在林姐姐身边,就没有少年能靠近她们十尺之内,猜想必是林姐姐的王表哥干的好事。二哥哥若不再奋起直追,做出个有出息的样子,只怕形势危矣。 到了下晌,姊妹们回到贾府,围坐在贾母身边,将景明园的新鲜事,讲给她老人家听。 贾母一开始兴致颇高,直到听探春说起王公子,如何天纵奇才在文武双考上大放异彩,她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淡了下去。 这位王公子再好,也不能把她的宝玉给比下去。 外孙女黛玉眼瞅快及笄了,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倘若她弃了宝玉,转向王家表哥,自己数年绸缪岂不付之东流? 看样子得跟政儿商量,将两个玉儿的婚事给订下来,反正如今又不住一块儿,旁人也没得说嘴。 贾政听了老太太的意思,并不意外,能与妹夫亲上加亲,更是再好不过的事,只是觉得时间上还犹待商榷。 “外甥女尚未及笄,宝玉依旧白身,此时匆忙放定,只怕妹夫也未必答应。而况宝玉身子还弱,没有辜负太子恩典不去国子监,反倒先大张旗鼓定亲的道理。 眼下二姑娘及笄一年了还没人相看,大哥大嫂又是对没成算的父母。不如今夏先酌定了迎春的婚事,等明年春天再议两个玉儿的婚事。” 贾母听了小儿子的说辞,也不无道理,只得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当家主母王夫人对此事还一无所知时,赵姨娘母子已经得了贾政的消息,紧接着宝钗与贾瑚也都知道了。 这让宝钗心中的危机感更进一步了,贾府的姑娘们除了去舅家赴宴做客,甚少有出门交际的机会。 以至于迎春那个有气的死人及笄快一年了,还没有人上门提亲。 如今贾家太妃荣宠加身,迎春的亲哥贾琏又升至从三品参将,正是发嫁的好时候。 只是二木头若好好嫁了,独剩自己这个老姑娘,免不得被那起子狗奴才窃窃私议,冷嘲热讽。 她得想个法子,让贾家的姑娘都嫁不得才行。只要贾家姑娘的名声臭了,林御史又如何会将女儿嫁给宝玉。 正思量着,忽听得隔壁一阵娇呼,紧接着是床榻吱呀摇曳之响,并起污言秽语之声。 宝钗面红耳赤,心知又是自己那个没脸的哥哥,大白天的与倡优之流厮混,也不挑个地方。 她正欲避到母亲的屋子里去,走到门边听到了“绣春囊”三个字,又煞住了脚,五指抠在门框,很快计上心来。 四月伊始,宫里又传出好消息来,贾太妃诊出了喜脉。贾母喜气盈腮,立马上书启请进宫,给娘娘道贺。 哪知书帖投进宫犹如石沉大海,久久不曾得复,问相熟的太监,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只劝在家遥贺便罢。 贾母心中罕纳又不知福祸,唯恐太妃怀嗣,遭陛下记恨。奈何贾政虽点了学差,依旧不是堂上官,不得面圣相询,拜过宗祠后,就起身赴任去了。 严父一走,身为儿子的贾瑛、贾环就彻底如脱缰的野马了。贾瑛的病不医自愈,也没人催他去国子监报道,他就天天带着晴雯往长林园跑。 而贾环更是只顾疯玩,招猫逗狗,斗鸡走马,并与瑚大哥颇为投契,以至于眠花卧柳,赌博吃酒也都尽会了。 这一日,兄弟二人正在锦香院里喝花酒,贾瑚见这小子已然见过“世面”了,就指着他脖子上的大金锁说:“环三爷开过光也算大人了,天天戴这劳什子,可有找到带玉的姑娘正配了?” 贾环嗤了一声,只说:“若非瑚大哥带着,我连门都不得出,哪有带玉的姑娘给我瞧的。” “要不说你小子傻呢,带玉的姑娘不就近在眼前呢。”贾瑚在他面颊上一拧,挤眉弄眼地说:“你神仙似的林姐姐名字里也有玉,不就在园子里住着,正和你的金锁配。” “别扯臊了,”贾环挥开他的手,搛了一口菜吃,满嘴油光,不忿地说:“我又不是正出,拿什么比宝玉呢?林姐姐将来要配宝哥哥,哪是我能肖想的人。” 贾瑚提起酒杯呷了一口,晃了晃杯中酒,对贾环说:“三弟妄自菲薄了,你若娶了林姑娘,就得岳丈林御史扶携。你八股文分明比宝玉好,回头举业有成,自然盖过宝玉一头。到时候封爵拜相,为官做宰,那还不是手到擒拿的事。” “瑚大哥敢做这美梦,你怎么不娶?”贾环龇牙坏笑。 “呵,”贾瑚一扬脖将杯中酒喝尽,红晕上脸,笑说:“我嘛,另有所爱。” 他从袖中掏出一对儿十锦春意香袋来,将贾环的手一捻,眯眼儿道:“你只须把其中一只塞进林姑娘的床下,另一只留你手上,在人前抖落出来,到时候她有嘴说不清,你只咬牙捱顿打,就把美人拉下马,那梦不就成真了。” 贾环听了,手里的筷子“啪”一声掉到了桌子底下,暗暗咂舌,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把那一双东西掖怀里了。 他其实并没有行动的决心,但这香袋可以拿回去赏玩嘛。 过了一日,宝玉寄名干娘麻仙姑进荣国府请安,向老太太求化冠服云履,已备送子娘娘圣诞,老太太念及凤姐儿正在孕中,自然准允了她。麻仙姑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又拐去了赵姨娘的屋子。 赵姨娘见了麻仙姑又是送银子簪环,又是给锦缎鞋面子,叽叽喳喳说了几句话,只把一腔苦水埋怨往麻仙姑耳朵里倒。 “啧啧,我只不服这个主儿。”赵姨娘伸出两个指头来,比在麻仙姑面前说:“真真把人气煞了,一面把这府里的家俬往娘家搬,一面躲到园子里图受用,好处赚尽,只掯勒我们这些苦瓜瓠子。” 麻仙姑听了她一通抱怨,鼻子里笑了一声:“到底是你没本事,明刀不出,暗箭不放,如今也不得伸头。”她又压低了声音说:“我倒有个好法子能让你趁愿。” 赵姨娘听说有戏,眼眸登时亮了起来。 “我这有个绣春囊,内囊里绣了厨子尚文的名儿,改日你进园子瞧三姑娘的时候,顺便把它摆在怡红院后的大山石上。 园子里的男丁就尚文一个灶上的伙夫,只琏二奶奶一个年轻媳妇,她男人又不在家,若是被外人捡到这闺房私意的物件儿,别说她凤奶奶丢面儿,就是皇奶奶来了,也洗不干净。论起来琏二爷走那么久了,她倒忽喇巴怀上了,肚里的还不知姓真姓假呢。送子娘娘圣诞,我来府上给琏二奶奶演法降福,就把这玩意儿在众人面前翻出来。” “还是你高明慈善,最肯帮我消灾!”赵姨娘心头暗喜,一拍炕几,“若是事成,我必大大谢你。” 麻仙姑笑道:“我又不希图你的东西,咱们好过一场,权当结善缘罢。”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收了赵姨娘的一包体己银子,掖进裤腰里走了。 出了赵姨娘的屋子,她四下望了望,又溜去了梨香院,伸手对宝钗说:“都交待清楚了。” 宝钗一言不发,拈起一张银票,递了过去,随后梨香院的门再度深闭。 那蠢妾以为打倒了凤姐,自己就可以得利,殊不知只要绣春囊出现在长林园里,不但厨工尚文夫妻难逃一死,凤姐也要脱一层皮。 乃至一干小姐都会坏了名声,再难嫁好人家了。幸而她不住在那里头,再如何也牵连不到自己身上。 第57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七回 环三爷攀诬林黛玉, 王夫人扫荡长林园 赵姨娘拿定了主意,让凤姐不得好果子吃,寒食节这天, 带了一只放晦气用的凤凰风筝并一双绣鞋,进长林园探望三姑娘去。 她将绣春囊塞进袖内, 对儿子说:“你老实在家待着, 我进园子瞧瞧你三姐姐去。” 贾环听说她要进园子, 双瞳贼亮,赶上来说:“我也同母亲一起去。” 母子俩各怀鬼胎,进了长林园, 在秋爽斋闲坐了一回, 留下绣鞋与风筝, 赵姨娘就带着环儿出来了。 贾环忙道:“既进来了,咱们也四处问候问候。听说林姐姐的表哥送了她好些稀罕玩意儿,我也想去瞧瞧。” “说两句话就罢了, 你可别往人家屋里混钻, 万一碰坏了什么,你娘可赔不起。”赵姨娘忙嘱咐了儿子一句。 她本就要到怡红院附近逛逛, 潇湘馆离怡红院最近, 这顺路的人情也是要走一走的。 贾环心中窃喜,跟着赵姨娘进了潇湘馆。 “姑娘这两天好?”赵姨娘笑道。 黛玉忙让坐, 命人倒茶, 笑道:“难得姨娘挂记,快请进来吃茶。” 说来这还是贾环, 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黛玉, 从前听小厮们打牙犯嘴,说林姑娘如何貌若西施飞燕, 面庞身段如何勾人,他都没什么想头。 此时近距离一瞧,比他人形容的更胜百倍! 黛玉见贾环也来了,吩咐让丫鬟抓果子给他吃。 贾环连忙摆手不要,满心不服地说:“我又不是谗果子来的,我已经长胡子了。” “父在不留须,快把你那撮须毛给剃了,半大小子冒充老子,像什么样子。” 恰时,宝玉带着晴雯过来看黛玉,见到贾环胡子拉渣地坐在这里,一双眼只黏在黛玉身上,不由申饬了他两句。 贾环见宝玉迈进门槛,后面跟进来一个纤腰楚楚的丫鬟,一双贼眼在黛玉、晴雯面上一扫,暗暗咬牙,心中不忿地想: “晴雯、黛玉一对儿美妾娇妻,凭什么都归宝玉得了去!等我把绣春囊往林姐姐床底下一扔,我便是泥猪癞狗,仗着我手里还有个一样的,林姐姐横竖都是我的人了。” 就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环三爷竟打的是这个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晴雯美目一瞪,一双眼暗暗盯在贾环的两手间。 赵姨娘唯恐宝玉要跟贾母告状,说贾环不懂避忌,暗自蓄须的事。连忙作势要揪贾环的耳朵,口里骂道:“不孝的孽障,还不快回去剃光了,留这里丢人现眼。” 贾环一面躲赵姨娘的手,一面左突右闪,拐着弯儿往黛玉的卧房虚晃一圈,瞅准时机,将绣春囊甩进了床底。 眼见得手,贾环也不再挣扎了,任凭赵姨娘连打带骂,把他拉了出去。 晴雯见贾环已经出手,此时宝玉还在林姑娘房中,万一被人翻出绣春囊,更是两下说不清。 她连忙对宝玉说:“我要给林姑娘除衣针灸,二爷先去怡红院瞧瞧琏二奶奶去,过会子再来。” “你来的时候怎么不说?”宝玉虽不满意才来潇湘馆又要走,白唠叨了两句,就往怡红院去了。 晴雯将黛玉拉进卧房,做了个食指抵唇的动作。黛玉会意,立刻缄口。 只见晴雯趴在地下,从床底下掏了个东西出来。 黛玉定睛一看,吓得满面羞红,不由捂住了嘴,连忙攥住晴雯的手问:“这东西哪儿来的?你怎么知道在这儿?” “是我瞧见方才环三爷偷扔进来的,而他手里还有个一模一样的。”晴雯一面压低了声音说,一面急急翻找妆台上的火镰,“赶紧烧了它!” 一想到贾环要借此物毁掉自己的名声,黛玉大惊失色,后怕极了,一颗心狂跳不止。 她心念电转,忽然摁住晴雯的手道:“烧了一次,只怕还有第二次。你有幸能撞见一次,还能撞见第二次么?” “这东西留下来就是个祸害,应该怎么办呢?”晴雯心急。 黛玉将她扶进床帐中坐着,小声说:“既然这东西有一对儿,贾环就不会单举告我,而是想法子将我与他联系在一起。 他必然是先在太太跟前‘无意’露了形迹,而后说自己与园中某位姑娘有了私情,但不知那姑娘名姓,太太自然找个借口抄检一番。 最后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百口莫辩,顶下这不白之冤。而况这东西若在长林园抖落出来,带累的可不止我一个姑娘。” 晴雯急道:“太恶毒了,那可怎么办呢?” 黛玉冷笑道:“自然是先发制人,釜底抽薪。为他在园子外头找一位合意的姑娘了。可不能为他一个臭虫,污秽了整个长林园。”她指着绣春囊问晴雯:“你可认得出上头的绣工?” 晴雯忍着羞,仔细瞧了瞧,说:“不认得,应该是外头雇工做的。” “最近可有什么生人来找赵姨娘?”黛玉蹙眉问。 晴雯道:“昨儿只有麻仙姑为送子娘娘圣诞化布施来了,她见过老太太,又从赵姨娘屋里出来。难道是她?” “应该就是她,麻仙姑跟水月庵的净虚老尼,只怕是一样的人,专门搓弄男女私情,这种东西少不了。”黛玉想起张金哥的事,眼眸一转,对晴雯面授机宜,“咱们只需这样……” 晴雯听了默默点头,深佩黛玉的缜密与心机。她连忙找到宝玉,拉着他出了一趟府。 而黛玉忙让小丫头将凤姐、三春姊妹及邢岫烟请到潇湘馆。 黛玉神色凝重地将她五人带到里间,悄声说:“我得了个消息,太太听人谗言,说咱们长林园有伤风化的私弊之物,不久就要以查赃为名来抄检。为了咱们的名誉着想,还请姊妹们回去命丫头们速速自纠自查,补偏救弊。”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惊骇,凤姐霍然站起:“这还了得,我去劝劝太太。将那造谣生事的狗奴才打一顿撵出去!” 黛玉忙道:“凤姐姐别去,如今你一个年轻媳妇也住园子里,只怕太太头一个要疑你呢。” 闻言凤姐嗐声一叹,咬牙暗恨。迎春已慌了神,她素来不能驭下,哪里知道丫头婆子们藏掖了什么东西,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探春拍案而起:“府里那些‘奴’字辈的奶奶们,成日里调三斡四,党邪陷正,这个家迟早被她们搅散了。就这么明火执仗地抄检,没有事也会被人传出事来!” 惜春将手里的念珠往桌上一掼,恨声道:“那些人满嘴不堪的闲话,一日不寻是非,就不会活了。” “纵是眼下得了消息,只怕也来不及防备。”邢岫烟默默叹了一口气:“还是无济于事。” 就在大家六神无主的时候,黛玉笃定地说:“姊妹们倒不必着慌,我既请大家来,就是有个现成的主意,能救急火!” 探春忙道:“什么主意,林姐姐快说。” “潇湘馆离园门较近,太太一来,我就让雪雁放风筝传讯。若见到燕子风筝,就代表太太被我劝退‘燕然归去’,大家便可稍安。若见到老鹰风筝,就代表‘鹰撮霆击’,太太不听劝要一意孤行,大家迅速按我说的准备。” 黛玉将她的主意详细说了,诸姊妹听了纷纷点头,各自回住处,自行点检丫鬟们的篋柜箱笼。 凤姐刚要回怡红院,黛玉忙道:“二姐姐性懦恐无法弹压下人,还请二嫂子先去缀锦楼襄助一二。怡红院只是凤姐姐暂居之地,物件有限,让小红帮忙纠察便是。” “那丫头倒也得力。”凤姐点了点头,拉起迎春,往紫菱洲去了。 不出一个时辰,暖香坞中,惜春亲自在入画箱中搜出一大包金银锞子,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 入画吓黄了脸,跪下哭诉交待,只说是珍大爷赏她哥哥的,放她这儿寄存。 “这还了得,你要害死我不成!”惜春又怕又气,此时又不便吵得万人知道,暗下决心要舍了入画,否则其他人有样学样,她的品行名声就全完了。 眼下只能喝命入画找了个旧瓷坛子,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去。往后面荷塘里一抛,让它自己沉下去。 而凤姐在迎春处逐个暗查,也揪出了司棋与表弟潘又安私相授受的信物。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并无畏惧惭愧之意。 想到迎春未嫁,司棋到了该放出去配人的年纪,既想暗通款曲以解相思,又舍不得大丫鬟的月例好处,才做出这不顾脸面体统的事来。 知道迎春是个没注意的,凤姐就盯着司棋把东西都烧干净了才罢,寻思等过了这一节,再拉她配人,了却一桩麻烦事。 而贾环那边,唯恐林姐姐床下的绣春囊,被丫鬟们提前翻出来烧了,最后查无实据。 一回到贾府,他就堂而皇之地挂着绣春囊,独在王夫人眼前晃。 只把王夫人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喊打喊杀地要把贾环给治死。 “太太息怒!”贾环往地下扑通一跪,大哭道:“我昨儿夜里吃了酒,与某位姑娘有了肌肤之亲,她只说是园子里的人。两个春香袋,我们一人一个。太太打死我事小,耽误了女孩儿的名节事大。还请太太以查赃为由,把那姑娘找出来,我先给她一个名分,太太再杀我也不迟。” “这样的妖精要什么名分,打一顿撵出去!” 王夫人怒火冲天,拍案而起,回头对贾环说:“你老实待着,等我撵了那小妖精,再来打你!” 她先前失去了周瑞家的,如断一臂。想找凤姐协助,又想凤姐处只怕也有这东西。到时候叔嫂牵扯不清,更是让王家女难堪。 眼下只得自己亲自出马,说丢了要紧的东西,让林之孝家的找一群嬷嬷婆子,同她进园子里查。 禛钰、章明二人刚从滴翠亭里冒出头来,就见一大群妇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园子,王夫人还喝命将各角门上锁。 从值班的婆子房内抄检起,四处搜罗了一通,又调头往怡红院去了。 “莫非查贼赃?”禛钰示意章明听壁角。 二人绕过假山石,跟去怡红院,谁知他脚下一滑,幸而扶住山石,才不至于摔倒。 章明眼明手快,将那东西捡了起来看,啧了一声,又递给了禛钰。 禛钰瞥了一眼,也是啧了一声,她的小表妹,还真是每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这群婆娘想是来找这劳什子的,也不知除了这一个,还有没有别的。章明你速去查明这东西的来历。” 怡红院前挂满了床单被褥,俨然成了一个洗晒场,他先去看护表妹要紧,禛钰忙赶往潇湘馆。 谁知潇湘馆院门前,几个婆子拿着大高笤帚在扫院子。 再看屋中,也有丫鬟各拿了笤帚、撮簸、掸子、水桶、抹布,在里头打扫卫生。禛钰若这时候进去,只怕难以匿影藏形。 他只得在外头竹林中,暗窥事态发展。转眼王夫人已经带人进了潇湘馆。 “舅母怎么这会子来了?”黛玉从屋中迎出门来。 王夫人见她戴了块蓝色巾帼,袖子也倒卷着,手里拿着蝇帚子,一幅打阳尘的打扮。 里外灰扑扑的,也不好进去了,王夫人只得双手交叠站在院子里,冷脸说:“丢了要紧的东西,四处查一查,去去疑。” “今儿太阳好,我让丫头们清扫整理屋子,没瞧见多了什么。”黛玉甩着蝇帚子,佯装懵懂,歪头问:“不知太太失了何物?说个名称,描个样子来,给我们细瞧瞧,兴许丫头们在哪里见过,找到了再给太太送去,也免得你劳师动众,惹人侧目。” 她不能明说太太此举会引人猜疑闲话,只得委婉劝诫。 哪知王夫人缺心智短,未能领悟黛玉的深意。又见她推三阻四,还当她是心虚,即便没有绣春囊,也藏掖了表兄的私物,越发不肯离开了。 王夫人一脸愠怒,又不好当众人面说出一二来,只得道:“那东西多有避忌,寻常人只怕不认得,姑娘还是让我进去搜一搜罢。” 黛玉仔细瞧了瞧林之孝家的脸色,见她也是满目疑惑地样子,心想:太太并未告知第二个人知道,倒也不必担心事态扩大了。既然太太执意要搜检,只能按原计划行事了。 她回头向雪雁使了个眼色,雪雁忙一手举一个风筝,过来问:“姑娘,你让我去放晦气,是放燕子的,还是老鹰的?” 黛玉冷笑道:“放老鹰的罢,世人最恨鹰犬塞途,豺狼当道,巴不得送它出去呢。” 雪雁拿着老鹰风筝就往小山坡上跑,不一会儿风筝就在半空中,高高地飘起来了。 其他姊妹见了讯息,连忙也做出忙着大扫除、洗衣晾晒的样子。 黛玉一面将王夫人往屋里领,一面笑盈盈地说:“舅母这样大动干戈抓贼寻赃,传出去到底不好。我到有个体面的主意,不如请太太让诸位嬷嬷,拿着咱们洒扫的家伙事儿,一面内外抄检,一面替我们清扫。 其他院落也如此查办,这样传出去,是舅母爱惜侄女儿、外甥女,帮着扫房子,总比人说贾家的省亲院管理不善,失了盗要好听。” 王夫人原以为她会借故推搪,没曾想一席话颇近情理,忙对林之孝家的说:“就按林姑娘的意思办。” 躲在竹林中的禛钰听了,便知林表妹聪明机警,只怕早洞悉了有人做局谋害的事,她这样一安排,暗中维护了园中所有女孩的名誉,化危机于无形。 为了表妹的人身安全和名誉,总要把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给除干净才行。 “主子,查清楚了,这绣春囊是薛蟠上月在世面上买的,原是买来哄倡优的,后来失了盗。”章明回禀说。 “只怕是他自家人监守自盗吧。”禛钰哼了一声,拈着一片竹叶,低头道:“表妹这里大抵无碍,再去细查查王夫人是得了谁的消息。酉时之前我要知道罪魁是谁。” 第58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八回 傻庶子缘结麻仙姑, 瑚大哥情牵赵姨娘 长林园中姑娘们都像约好了似的,各个院子都在洒扫庭除。王夫人抄检无功而返,反吃了一鼻子的灰, 她心中一股怨气,全发泄在了信口雌黄的贾环身上, 命小厮好打了他一顿。 到了晚间, 贾环被几个婆子架搀着送了回来。 赵姨娘见到儿子身上没一块好肉, 里外衣服都黏在了血迹上,褪不下来,大哭道:“老爷出远门了, 太太就要绝我们俩娘的命啊, 儿啊你到底犯了什么错, 怎么下这般狠手!” “太太听义学里的先生说,我八股写得比宝玉好,就说我打坏了她的东西, 把我死打了一顿。” 贾环哪里敢坦言自己用绣春囊攀咬林黛玉的事, 结果偷鸡不成害自己白挨一顿打。 只得在母亲面前演无辜装可怜,反正王夫人为了脸面, 也不会四处对人说。 “我的儿呀, ”赵姨娘听了更是心如刀绞,恨不能冲到绛芸轩去, 把宝玉那活龙也爆锤一顿, “你本就比宝玉好千百倍,奈何没托生到太太肚子里……” 贾环在床上躺了几天, 总算在麻仙姑进府开坛演法, 祈请送子娘娘降福的那天,又能正常下地活动了。 原本麻仙姑想进长林园, 在怡红院前给凤姐降福。 黛玉笑劝凤姐道:“咱们长林园里住的都是女孩儿,凤姐姐已经有了荷姐儿,必是想再多个哥儿,凑成一个好字。 将来凤姐姐生产也是在府里,不如让麻仙姑在贾府的萱香圃里开坛演法,萱草又叫宜男草,那里阳气旺象,必是个吉处。” 这话正说到了凤姐的心坎上,忙叫麻仙姑随她回贾府去。 麻仙姑没想到横生枝节,又找不到好理由反驳,只得先进贾府演法,完事后再去怡红院逛逛,顺便翻出绣春囊来。 萱香园中,大太阳底下,赵姨娘母子也赶过来看热闹。 只见麻仙姑冠服齐备,法衣抖擞,腰系四象二十八星宿的法裙,在坛前敬香上供,烧香升坛。 还未及唱赞送子娘娘,一个脸生的小丫鬟,拿着一把小银剪子走过来,对麻仙姑说:“仙姑,法裙上冒线头了,我给您老剪下来。” 麻仙姑低头细瞅了半晌,才发现确实有一根金线飘了出来,笑道:“多亏姑娘眼尖,谢谢了。” 小丫鬟绞断了线,消失在人群中。 麻仙姑献茶散花后,就开始掐诀念咒,踏罡步斗,跪在一旁祈祷的凤姐只看到麻仙姑飞舞的法裙,在眼前晃来晃去。 忽而一个巴掌大的东西,从她裙腰处飞了出来,正掉在了凤姐面前。 凤姐捡起来一看,见是五彩绣春囊,吓得赶紧从蒲团上站起来,指着麻仙姑骂道:“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娼妇,你做什么法术要害我!” 众人皆看得分明,那东西从麻仙姑裙腰里掉出来的。 林之孝家的赶紧叫几个力量胖壮的婆娘上前,把麻仙姑掐肩拧肘地制服住了。 麻仙姑喊冤不迭,也没人理她。 凤姐叫了平儿过来,将绣春囊递给她说:“把这脏东西交给太太处置。” 平儿领着几个婆子去了。 贾环没看清那绣春囊的模样,寻思麻仙姑的东西大抵是劣货,必然跟自己的那个不一样,伸手扣着下巴颏说:“没想到一个女冠私底下也玩这东西,真是开了眼。” 王夫人听说麻仙姑开坛做法的时候掉了个绣春囊出来,吓了一大跳,又接了那东西一看,登时变了脸色。 她忙将匣子暗格里的十锦春意香袋摸出来,拿在手里一比对,果真一模一样。 王夫人将两个香袋往炕几上一掷,拍案怒道:“你们瞧瞧,赵姨娘嚎丧哭地的,说我无故打他的心肝儿,这就是环儿和麻仙姑有了私情的证据!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众人这才知晓,前些日子环三爷为何要捱那顿打了,一个公府年轻公子与一个半老女冠有染,这丑事万一传出去,贾府的脸面就被人踩地心了去了。 偏偏麻仙姑又被人当场抓了包,想堵万人的嘴都来不及了。 平儿回到王熙凤那边,把贾环与麻仙姑的事给她讲了,凤姐心想:之前太太兴师动众抄检长林园,约莫也是因贾环之故。不如趁此机会把赵姨娘的屋子也抄检一番,保不齐还有别的物件儿。 没过多久,老太太也听到了风言风语,找王夫人问明原委,当即动了大气。 没曾想宝玉的寄名干娘竟是这等货色!偏有谣言疯传,贾府嫡亲的哥儿,与他的寄名干娘不清不楚。 贾母见压不住谣言,只得让府上人散布出去,麻仙姑是贾环的寄名干娘,与贾瑛毫无干系。 她叫人将麻仙姑打个半死,撵出府去。又命赖大把贾环送到乡下庄子里去看管着,等他老子回来再行惩办。 赵姨娘在二门前,见贾环被人赶牲口一样生拉硬拽走了,吓得脸白气噎,慌忙爬到王夫人面前跪下,痛哭流涕地说:“求太太超生,那东西不是环儿的,是我勾引老爷用的。他一个小孩子,毛都没长齐,如何会跟个神婆搅合在一起。都是妾婢没廉耻,是我害了他……” 她以头抢地,磕得砰砰直响,试图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王夫人料想也是赵姨娘上梁不正下梁歪,眼见家丑盖不住了,她还呼天抢地,吵得万人知道。 焦头烂额的当下,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来了。” 赵姨娘忙把口闭了,她素来忌惮凤姐,眼下又被人拿住了刀把儿,更是不敢硬正仗腰子。 凤姐挺着肚子进门来,斜眼睨了赵姨娘一眼,向底下的丫鬟婆子喝道:“都出去!” 见众仆都撤下了,凤姐才从袖中拿出一个绣春囊来,摆在了炕几上。 王夫人低头一看,两眼发晕,扶额一叹,无奈问她:“这又是哪儿来的?” 凤姐沉声道:“我想保不齐麻仙姑还有别的东西,落在环兄弟的屋里,便去赵姨娘那里搜检了一番,结果翻出了这个。” 她把绣春囊的内囊翻出来,上头赫然绣了一个“瑚”字。 王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猛捶胸口,眼泪哗地就下来了,“老爷,你看你放在心坎上的人,竟不堪到这等田地……” “这东西就摆在赵姨娘的针黹盒里,我掖袖里藏了。连绣线到针,都是她屋里的东西。” 凤姐叹了一口气,摊手道:“我审问了两个跟着环兄弟的小幺儿说,瑚大爷先前有事没事到赵姨娘屋里坐坐,最近又带环儿逛行院喝花酒,这没脸的东西就是瑚大爷送他的。 环兄弟小孩子家,哪里知道,这东西是给她姨娘牵线的春媒,被黑心不知耻的奴才,带累坏了根本,再这样下去就不可救药了。” 一席话警醒了王夫人,她一巴掌掴到了赵姨娘脸上,大骂:“下作娼妇,你不在家安分守己,成日里招蜂引蝶,好好的大爷小爷,都被你教坏了。” 赵姨娘听凤姐告她刁状,又被太太一巴掌打懵了,半张脸肿得老高,大喊冤枉:“太太冤枉呀,还求太太看在我熬油似的熬了这么些年,又有了三姑娘、环三爷两个。便是人说我不尊重,可到底不曾干偷鸡摸狗的事。这不是我的东西,是麻仙姑给我的。” 王夫人又听到麻仙姑的名字,两相对照,心下豁然明了,敢情这母子二人各有各的花头。 她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说:“你是老爷的心头好,又生了两个小主子,我卖不得你,只好让你也住到乡下庄子上去罢。” “太太,可不能让她在环兄弟跟前,继续花马吊嘴,拿话挑唆我们。” 凤姐深知赵姨娘是个没缝儿还要下蛆的,忙道:“既要扔在庄子上,也该主子、奴才两个分开关才行。” “就按你的意思办。”王夫人点了点头,凤姐立刻叫人进来,把赵姨娘也拉了出去。 姑侄俩又相对叹息了两句,开始商讨贾瑚的事。 王夫人后悔不迭的说:“当初我就不该把他从庄子上带回来,眼下就养出祸患来,前儿还在老爷书房里抱兔子,今儿就堂而皇之摸上了老爷的屋里人。 我一个婶娘,你一个弟妹,再不好管他的。又不能让这事儿经人叨登出来,惹得万人咒骂,要三姑娘可怎么活?老太太、老爷还不气死过去,少不得要遮瞒一二。” 凤姐拍手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回来才几日,公公婆婆又不管束他,平添多少是非。先给赵姨娘报个痨病挪出去,等老爷回来,再处理瑚大爷罢了。” “也只能这样了。”王夫人满心疲惫地靠在了大引枕上,捋着胸口往下顺气。 凤姐告退,担心身子有个闪失,便又带了晴雯坐车回了长林园。 出了这桩大事,三姑娘那边也得有个交待。凤姐便对探春说贾环、赵姨娘“因病”被送去了田庄。 事涉自己的亲娘和胞弟,探春怎么不问个清楚明白。 “寒食节那天姨娘和环儿还来看我,都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二嫂子必有事瞒着我!”她人又机敏,逮住疑点就迭声问个不休。 凤姐哪敢说实情,只得一面拿话敷衍,一面安慰她:“不是什么大病,治好了就送回来,姑娘不必着急。” 好容易从三姑娘处脱身,凤姐劳累了一天,实在撑不住了,晴雯伺候她回怡红院歇息了。 之后,晴雯去潇湘馆找黛玉,结合自己窥心听到凤姐的确切消息,梳理了事情始末,对黛玉详细说了。 黛玉不由松了一口气,果如她所料,绣春囊与麻仙姑脱不了干系,只是没想到,绣春囊一共有三只,背后还牵扯到贾瑚。 麻仙姑向贾府化布施的法衣、法裙,凤姐都是交待给外头的裁缝铺做。 之前黛玉让晴雯出府,就是偷偷在麻仙姑的法裙内,将绣春囊给缝在了里面。表面上看不出异样,一旦剪断里面隐藏的线头,绣春囊就会轻易掉出来。 “赵姨娘大字不识一个,如何会在荷包上绣什么‘瑚’字?”黛玉心下疑惑。 只怕还有人同她一样,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事,最后逼得始作俑者们狗咬狗。 这个人会是谁呢? 表哥狡黠的笑容,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此时的禛钰站在东宫的太极八卦衍生图前,演算周天,蹙眉长思。 他万万没想到,藏在贾瑚躯壳里的怨魂,竟与风流孽鬼契了宿世因缘。 风流孽鬼今生若不得度脱,那冤魂也是不能轮回的。 纵杀了寄魂之躯,怨魂心有不甘,还会继续夺人之舍,为祸人间。除非那怨魂放弃执念,自行了断,否则无人灭得了他。 偏生薛氏就是风流孽鬼的化身,绣春囊事件的幕后凶手之一。 绣春囊事件,表妹自己解决了一半,他替她解决了不为人知的另一半。 可惜,他尚欠慈悲之心,无法超度这一对怨魂孽鬼,还不能为表妹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只能派人时刻盯紧贾瑚、薛氏,再留一些麻烦让他们无暇他顾罢了。 第59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九回 王表哥逾墙送宫花, 林如海回京待问罪 贾家庶子与女冠干娘之间不可言说二三事的腥闻,逐日淡去。 暮春时节,贾府一切又恢复了庸碌的世家日常, 贾母也渐解了郁结,又接了太医王家的书信。说是王君效离宫休沐, 明天派车过来接黛玉及晴雯去王家。 贾母心想王君效能休沐, 就说明上皇身子骨还挺得住, 倒也不必着急筹备国孝。嘱咐了几句话,就让黛玉与晴雯过王府去了。 一进王府,晴雯就被外太公叫去习学针灸了, 黛玉便在屋中给甄平安写信, 到了晌午有人叩门, 还以为是来给她送午饭的人。 “进来罢。”黛玉一面将信笺装进信囊里,一面客气说:“多谢姐姐了。” “表妹,是我。”一个醇厚悦耳的声音响起。 黛玉蓦然抬头, 就见王表哥捧着一大把鲜艳的玫瑰花, 站在自己面前。 “表哥,你怎么来了?”黛玉眸光一亮, 颇为惊喜。只不及分辨, 是因为花,还是因为人。 禛钰将玫瑰花送到她手上, 笑道:“我想表妹了, 就来了。” 黛玉面颊羞红,低头推花:“上头都是刺, 扎手。” “刺我早替你剔掉了, 不会扎手。”禛钰又将花送到了她怀里。 黛玉心知有聚必有散,花开终会谢, 眼下看着这玫瑰,明媚鲜艳,香气四溢,过不了几日就会枯萎凋零。 表哥事忙也未必常来常见,等他娶妻生子,这花只怕再不能得的。 一念及时,脸上的笑又淡了下来,只把花插到定窑瓶中,再不看一眼。 谁知禛钰又打开一个锦匣来,里头堆的都是嫣红姹紫的奇花异卉。 “表妹,这是宫里赏的,想来只你配戴,就给你送来了。” “这是通草花?”黛玉拈起一支来细看,果真栩栩如生,纤毫逼真,不觉嘴角挂上了笑意。 上回太妃娘娘省亲恰在正月里,百花未开,为了装点长林园,琏二哥就花重金请了能工巧匠,用通草绸绫作成各色花卉,装饰在树木上。 “彼时三妹妹还想取一两支通草花簪鬓,又被舅舅说‘此物虚耗人力,作践天物,一支就要五两银子’,还是拿去卖了,补亏空要紧。” 禛钰笑道:“若只为虚荣浮誉,闹了亏空还强撑门面,就说明不配拥有。” 为尊者讳,黛玉但笑不语。 又见表哥撷起一枝粉白海棠,簪在她发髻间,不由起身离了他,搅着帕子嗔道:“你做什么呢,怪臊的。” 禛钰将她轻推到大穿衣镜前,指着镜中的姑娘说:“这一支造价三十两,戴在表妹鬓间才叫相得益彰呢。” 黛玉瞅了一眼镜子,见表哥就在她身后,正望着自己出神傻笑。 她忙扭身过来,两手敷在热脸上,羞得不行。 转念又想,从前表哥送的礼再贵重,也是打着王家的旗号送到贾家。如今单只送她通草花,算不算私相授受? 一时又惧又疑,忙扯下花来掷到他怀里,“我没这么大福禁受,表哥还是拿去送别的姑娘戴罢。” 禛钰张手兜住花,扳过她的肩,仍旧簪在她鬓间,“没有别的姑娘,就只表妹一个你。” 黛玉听了,怔了半晌,低头说:“为什么只有我一个?我不明白这话。” 禛钰右手握拳,在自己心口上一敲,“我心里只你一个姑娘,就这一句话罢了。你若还不明白,十年后,百年后,万年后,你再问,我还是这句话。” 他说得那样诚恳真挚,黛玉几乎信以为真,又想起宝玉三天两头赌咒起誓,都是转头就忘,白白说一回罢了。 她勉力牵起唇角,装作毫不领情的样子,微微抬起下巴,冷笑道:“你只我一个表妹,我却不知有多少好表哥好兄弟呢。个个欺负我没娘教养,今儿送我一本混账书,明儿塞我一个鬼香袋。我已经领赐够了!” 说着黛玉的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索性发泄满腹委屈,哭个痛快。 禛钰听了这话,知她是因贾环绣春囊之事迁怒自己,见她眼泪下来,更是心疼不已。 忙解释道:“好妹妹,我知道香袋的事让你担心受怕了,我已替你原样报复回去。但凡欺负你的人,我都会教他后悔终生。” 果真是他!黛玉心中微动,伏在门框上泣泪幽咽。 禛钰一面替她抚背顺气,一面借花陈情:“表妹,通草花不比鲜花,看着一样娇弱美丽,这花却可以在鬓间簪上百年,永不枯萎凋零。只要有心,花可以永开不败,人也可常聚不散。 你之所以多愁善感,常常洒泪,是因为从前无人对你用心,即便贾二少有七分心在你身上,也有三分匀给了别人。以至于你心无安处,时常惝恍忧虑罢了。 我别无长处,唯从小‘守一于道’,一生用心一处,一生只爱一人。” 黛玉闻言一怔,如饮烈酒,初来辛辣,后有回甘。他无情揭开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忧患和伤疤,又袒露心声,明言承诺,竟无一丝婉转矫饰。 只是宝玉待她之心亦不曾掺假,她夹在两位表哥之间,左右为难。 若再被人言三语四,她要如何承受那些诟谇谣诼。 想到此间,泪珠才落两行又下两行。 “表妹,别哭……”禛钰再不忍见她哭了,用力将她搂进了怀里。 黛玉被他紧抱在胸前,听他心如擂鼓的心跳声,耳膜都在震颤,比身体相贴带来的暖热,还要令人作羞,也顾不得哭了,拿帕子遮住脸,左右挣扎。 禛钰松开手,却在她转身逃遁的瞬间,隔着薄薄的丝帕,吻了她嫣红的眼角。 黛玉怔了半天,嘴角微颤,肺腑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诉问,迎着他热切的目光,却一字也吐不出。 有意唐突也好,情难自禁也罢,终归要向前再迈一步的。 正这样想着,禛钰蓦然皱眉,表情有一丝怪异的扭曲,告辞道:“表妹,我得走了。锦匣里二十四枝花都是给你的。还有个礼盒里头的绒花留你送人情。”说完就弯腰溜出门去。 瞧那着慌的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独留黛玉在原地心思百转,黯然神伤。 王府的蔷薇架下,禛钰背着人,弯腰缓了半晌,那股要抬头的燥火久久不退,迫使他不得不使出劲儿,才渐渐偃息,颤着音儿吁了一口气。 跺脚恨想:情难自抑偷跑过来也就罢了,这会子就犯了痴病!再迟个片刻,只怕就要在小表妹面前丢脸了…… 晴雯正跟着师父在药圃中挖茯苓,突然听到表少爷的心声,她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听到了“小表妹”三个字就悬心起来。 “师父,王少爷好像在蔷薇架下,很难受的样子,他是有什么大病吗?”晴雯不由回头问王君效。 王君效以药锄杵地,不假思索地说:“久旷之人,肝郁化火,精盛溢泻罢了。轻则相思病,重则花心风。” 晴雯冷笑道:“看起来神清雅秀的公子,亦不过贪花蠢物耳!” “那倒不至于,男女有别,有的女子一生不开情窍,不觉有失。而男子几乎大半生都系缚在欲上,到了二八之岁,少有不慕巫峡之会的。”王君效擦了擦额上的汗,摘下帽子扇风道:“少年人不思云雨,那才有大病呢。” 晴雯撇撇嘴,眉头紧蹙,表少爷已然对林姑娘动了爱慕之心,万一他死缠烂打,打动了林姑娘,宝二爷可怎么办呢? 她眼下还虚顶着宝二爷通房丫鬟的名头,再不能去别处了。过两年林姑娘嫁给宝二爷,她就名正言顺地成为林姑娘的人。 如若不然,只有等她苦学数年针灸,医治好林姑娘的病才行。 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表少爷那头狼把林姑娘的心叼走了,要想法子阻止他进一步接触林姑娘才行。 “你把茯苓拿给你师娘,让她教你炮制成药。”王君效将簸箕交给晴雯,撸起袖子堆在肩头,自己扛锄走了。 禛钰正打算翻墙溜走,忽见一道荷锄人的身影,投射在他攀爬的墙上。 他飒然跳下墙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故作轻松地道:“孤来看看王正堂。” 王君效冷笑道:“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瞧的,咱们成天在宫里还看不够么。” 他将肩上的锄头反提在身后,露出肌肉膨起的右臂,咔嚓一响,儿臂粗的锄柄立时断成了两截。 禛钰被浑厚的寸劲震得眼皮一颤,捂着胸口干咳了两声,忙道:“孤只是路过,这就告辞。”他迅速窜上墙,翻身逃了出去。 才落到地面,禛钰就听里头王君效对家丁吩咐道:“明天将院子里的墙再砌高二尺,嵌上碎瓷片,屋外再下挖深一尺的排水沟。” 禛钰肩膀一垮,无奈闭上了眼…… 四天后的傍晚,黛玉与晴雯回到贾府。 贾瑚听到前头马棚一阵响动,猜想是黛玉回来了。 他借刀杀人的计划又失败了,这一次是清楚地败在了林黛玉本人手上。她自己解决了绣春囊事件,还把贾环给贬了出去。 没想到薛蝉也使了同样的计策,足见二人心有灵犀。可惜麻仙姑人品下劣,让林黛玉心生戒防,因势利导先下手为强。 关键在于那个绣了“瑚”字的绣春囊,那样天衣无缝的嫁祸手法,除了太子,他想不出谁还有这个能耐,让赵姨娘百口莫辩。若非贾政出了远差,只怕他也离死不远了。 他已经死过一回了,再不想经受一次头颈被砍的恐惧和剧痛。他要活着,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要坐到人间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去。 眼下,他唯一能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杀了赵姨娘,求个死无对证。王夫人、王熙凤去了心头恨,也不便再追究他的责任,必然将那绣春囊给烧了。 四月二十六日,贾宝玉生日这天,田庄上传来消息,赵姨娘得五更泻死了。 王夫人只觉晦气,叫人给乡下田庄的贾环送孝服去,让三姑娘探春在家茹素守孝。 庶母死了,身为嫡子也要守一年孝,宝玉寿宴自然就撤了。 听闻赵姨娘突然去了,黛玉心下惊疑,莫非贾瑚为求自保,向赵姨娘下手了? 见探春哭成了泪人儿,守在灵前一夜不曾合眼,黛玉才知道原来她对赵姨娘的感情是这样深。 探春对赵姨娘之死满腹惊疑,壮着胆子求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我姨娘年轻身健,如何一夜之间就暴毙了,我疑心是小人作祟,害了姨娘的性命,还请老太太做主,请个仵作过来验尸。” 贾母哪里肯让仵作来府上破尸,沉着脸说:“你一个姑娘家,如何知道这事的利害。请仵作来验尸,不但毁了你的孝行,丢了贾府的脸,还会惹出多少闲话来。黄泉路上无老少,你先珠大哥还不是年纪轻轻就没了。而况你姨娘本就是因病挪出去的,一病死了也不稀奇。” 听贾母这样说,探春犹是不服,还想为赵姨娘申辩几句,两个嬷嬷一面上来劝说,一面将探春搀起来,送回秋爽斋去了。 黛玉虽鄙夷赵姨娘的阴险狠毒,但人死债消,便也放下了仇怨。她亦深知丧母之痛,一直默默陪在探春身边。 探春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对赵姨娘死亡真相的探查,她想起黛玉的表哥是禁廷侍卫,必然与锦衣缇绮相熟,便跪求黛玉请他协助查明真相。 黛玉实在拗不过她,只得写信到外太公家,询问表哥的意思。 其实禛钰已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是贾瑚让两个小厮,利用虫痢,杀害了赵姨娘。 为了黛玉的安全考虑,禛钰隐瞒了凶手是谁,只复信与探春。 赵姨娘死于虫痢至五更泻,可能是疾病去世,也可能是一种十分隐蔽的杀人手段。田庄用水本就不洁,即便连仵作验尸都查不出所以然来。姑娘便是去顺天府敲登闻鼓,府尹大人也不会接姑娘的状纸。 探春拿着信笺咬牙切齿,细细思之,恨声道:“若能及时请到大夫,吃副药把虫子打下来就能活。偏偏乡下田庄缺医少药,姨娘缺识少智,只当泄痢之疾不打紧,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才叫杀人不见血呢。” 禛钰不得不猜想,如此心怀叵测又手段阴毒的人,这世上除了已被砍头的义忠王世子,只怕就没别人了。 再一细查,薛氏果与义忠王世子有过口头婚约,即刻就坐实了他的猜想。 回到东宫,禛钰回思与贾瑚初见的情形,不由汗毛直立起来。 “章明,”禛钰扶案而起,沉声道:“你派人盯好贾瑚,若发现他对林表妹有任何不利,孤许你们先斩后奏。即便他还能夺舍千百次,他若胆敢伤害表妹,孤就杀他千百次。” 章明应是,又忍不住刺他两句:“听线人说殿下的林表叔,就要高升尚书了。” “量能授官,理所必然。” 林海在淮扬做了近十年巡盐御史,廉洁自持,不附权贵,在扬州城除奸革弊,济世安民,使得江南六省禾穗被野,盐粮满仓。 如此卓著的政绩,按照本朝的考满制度,他最有可能高升至六部堂上官,不是尚书就是侍郎。 然而就在大朝会上,宣隆帝提议拔擢林海为户部尚书的时候,弹劾林海之声不绝于耳,乃至下朝后,参劾林海的奏折更是像雪片一样飞至皇上的案头。 有弹劾林海藏匿税银贪赃枉法的;有说他交通水师边将,意图染指海防;还有说他与姻亲卖官鬻爵的;甚至还有说他勾结响马意图谋反。 各路御史风闻奏事,大肆纠弹,只把林海一代能臣,贬得一无是处。 无论哪一项重罪指认,只要林海不能自证清白,至少也是要革职抄家蹲大狱的。 宣隆帝面对案头上,堆了一尺来高的奏折,揉了揉眉心,为了平息这股弹劾浪潮,只得叫太子拟旨,召林海进京辩问。 太子知道接二连三的密集弹劾,无外乎都出自上皇党羽的手笔。他们见上皇病势稳定,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林海之能是巩固皇权的利剑,若不能为上皇所用,就只能毁去。 只是此消息一经散布,京中官宦人家免不了要远着荣国公府了,毕竟林海就是荣国公的女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林海官位不保,贾府也就日益势颓了。 昔日恨不能与贾府连宗结亲的人家,如今轿马打荣宁街走过,都怕行动稍有迟滞,受了无妄牵连。 禛钰心想:他的小表妹,这几日怕是又不安生了,哎…… 好想去看看表妹,奈何他被困在东宫里习学政务,日夜不得出啊。 第60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回 林探花修史羁彤庭, 王家舅巡边升检点 自从林如海被召回京问罪的消息传开来,贾府诸人都不知内情。 而刚升为护军参领的贾琏,也因替班失期之罪, 夺一年禄,革职留用。意思是活照干, 钱没有。 宫里的贾太妃也久不通气, 阖家上下人等皆惶惶不定。 黛玉也曾写信给外太公探听消息, 才知道贾雨村趁东宫太子闭门研学之际,脱离东宫牵制,转投王子腾。从礼部文官补授大司马, 协理军机做了武官。 贾雨村举告林海擅权渎职, 勾连海寇, 虽说证据不足,但陛下已下旨命林海稽留彤庭,潜心修史。 黛玉猜想陛下一不定罪, 二不彻查, 必是对父亲有惜才容情之意,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暗悔当初救回甄平安后, 就该将贾雨村这等恩将仇报的小人绳之以法。奈何顾忌着贾薛两家的面子以及甄平安的名誉, 她还是姑息了。 虽说皇上还没有定林海的罪名,这府里势利眼的人, 早已见风转舵, 将黛玉视作“罪臣之女”了。 王夫人对宝玉谆谆告诫:“林姑爷受了几项弹劾,那官儿未必保得住, 一旦被陛下夺职抄家, 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府上,你林妹妹那里只能疏远着, 万不能再沾惹。” 宝玉哪里肯信,又不能驳了母亲的话,只得口头应是,背地里还是让晴雯隔三差五去长林园,送些点心玩意儿慰问黛玉。 从前各房的小丫鬟,都喜欢到潇湘馆来传话,如今也没人肯来。 就连成天造访的宝玉,也因守庶母之孝,被王夫人管约,无由登门。 贾府中上下多的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即便老太太上下敲打了一番,命底下的奴才不得克扣林姑娘的吃穿用度,然而还是有人背地里言三语四,明欺暗讽。 幸而晴雯早做了准备,将哥嫂安插在了长林园的厨房和药房,至少林姑娘的饮食药饵还能照常供给,不受影响。 加之先前表少爷送了许多华贵的四季衣裙、胭脂水粉、珠宝首饰、西洋器物,林姑娘在穿戴上也未减体面。 只是头油香皂、笔墨纸砚、蜡烛灯油这些日常消耗之物,送过来的不是数量短少,就是陈旧残次。 即便拿钱托人去外头买,要么钱被人贪墨了,倒脸不认;要么买回来的,还是次货。 紫鹃、雪雁正和送东西来的何婆子理论两句。 何婆子反奚落她们:“潇湘馆的人,连这园子都出不去了,还这么没眼色要东要西、挑五挑六的。谁叫你们福薄命浅,跟错了主子。将来锦衣卫拿人,把你们剥得精光丢出去,人不死,脸也死了,纵给了你们好东西,又能怎样呢!” “你、你、你!”雪雁听了这一席话,气得浑身乱战,指着何婆的鼻子,半晌骂不出一句话来。 紫鹃胸口起起伏伏,横眉大骂:“好个嘴毒心毒的恶婆子,你再嘴里胡唚,我就告诉老太太,给你一顿好打!” “姑娘吓唬谁呢!”何婆子梗着脖子,犹如好斗的公鸡,神气活现地抖了抖鸡冠子。 她幸灾乐祸地戟指笑骂:“林家就要倒台了,林姑娘指不定要落籍教坊司。她算哪门子的千金小姐,将来只怕连我闺女都不如呢。” 话音刚落,才调转头来,就兜脸捱了一个火辣生疼的大耳光。 晴雯左手过去,右手过来,只把何婆打得哎哟叫娘,求饶不迭。 紫鹃怕她气盛打出事故来,忙劝:“晴雯够了,小心手疼!” “晴姑娘仔细气坏了身体。”雪雁上来忙把晴雯抱住。 何婆这才在她手底下得以超生,心里尤不服气,恼羞成怒地说:“晴姑娘虽是宝二爷的屋里人,又不是这园子里的姑娘,还管不到我头上。”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歪派林姑娘的不是!”晴雯将两边衣袖往上各一提,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刁奴欺主,狗眼看人,成天生事作耗,满嘴咸言淡话,造言诽谤。我纵打死了你,也占了一个理字!” 一腔义愤之下,晴雯把何婆撞倒在地,揪起她的发髻,唾骂不休。 黛玉听到外面有喧声,忙出来把晴雯喝住,“婆子丫头有什么不好,你只管告诉老太太去,何必管她筋疼。” 晴雯听了黛玉的话,这才松开手,一脸心疼地望着黛玉,“姑娘!” “我无病无灾,无忧无虑,住的又清净,你还替我皱什么眉。”黛玉反笑着宽慰她。 “可是那起子小人嘴脸实在太可恶了。”晴雯都禁不住为黛玉委屈,这些人在心里忌惮,表面疏远也就罢了,还要当人的面嘀咕出来,特意刺姑娘的心。 自从王表哥送来了长林园的地契房契,黛玉就再也没将下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了。 她才是这里的主人,随时可以将这些多嘴多舌的恶婆子赶走。眼下还不到亮底牌掀桌子的时候,对这些小人的行径,只消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便罢了。 黛玉牵着晴雯进了潇湘馆,取出一个大礼盒来,对她说:“这里有一盒子绒花,是宫里的样式,原本三妹妹守孝,我就没送出去。今儿翻出来瞧了,恰有两支白海棠和白梅可以送她,剩下十枝有颜色的,就说明等她出了孝再戴。你若得闲,就帮我把宫花按个人喜好分出来,然后帮我送出去。” “这一看就是表少爷送的,”晴雯一边坐下挑花,一边低头说:“他也就是现今有钱没地花,将来娶了三房四妾,只怕这一匣子花还不够分呢。” 黛玉想起表哥“一生只爱一人”的话,不由道:“他只会把好的,都留给一个人。能分出去的,都是人情罢了。” 晴雯瞥了一眼纹丝未动的锦匣,心知那才是表少爷单给林姑娘留的,可不能让他继续在林姑娘心里筑巢扎根了,她可要为宝玉多说几句好话,给表少爷下下眼药。 “宝二爷每天都想过来看姑娘,偏偏太太看得紧,要他歇息调养,不要四处走动。表少爷最近也没见人影,莫非他怕林老爷的事,牵累了他的仕途?” 黛玉眸光黯淡了一瞬,勉强笑了笑说:“若真如此,也不过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抱怨的。” 其实也很难说,王表哥对她的好,是不是出于拉拢父亲的功利心。 她这时候想给姊妹们送宫花,倒不是为了讨好谁。万一父亲不幸被坐实了罪名,这些花就送不出去,白放着也可惜了。 晴雯分好花后请黛玉过来检视,黛玉见没什么不妥,就让她分装好,一一送到其他姊妹处。 送完了绒花,晴雯回到荣国府。一进绛芸轩,里头欢声一片。 原来是宝玉的舅舅王子腾,从九省统制升了九省都检点,不日就要代天子巡边。王夫人为此高兴,给绛芸轩的丫鬟们都发了赏。 麝月抓了一把钱塞到晴雯手上:“这是太太赏你的,我给你留着呢。” “也是奇了,我素来不入太太的眼,今儿又进园子里去了,没在宝玉跟前伺候,太太怎么还给我发赏呢?”晴雯疑惑道。 麝月向里间一努嘴,道:“还有更奇的事呢,宝玉说过了端阳节,他就去国子监发愤图强了。” 自打上回从文武双考会上回来,宝二爷明显落人之后,心里头不自在,开始时不时拿起书看了。 晴雯撩起门帘,见在灯下奋笔疾书的少年,不由欣然一笑:“怪不得太太这么豪阔呢,原是咱们的小爷也知道念书了。只不知他能坚持几日。” 她手里还有两份绒花没送,一份要留给云姑娘,只等她来府里再送。一份是要给宝姑娘的,眼见天都漆黑了,还是等明儿再送罢。 正这样想着,只见宝钗摇着扇子,笑盈盈走进来道:“明儿舅舅升官的烧尾宴,叫宝兄弟早起别忘了。” 晴雯在长林园中走了半天,早就神乏体疲,没有心情应付她,当着她的面打了个哈欠,说:“二爷这几日有兴致读书了,万一出门一趟又把书撂下了,还不知要费宝姑娘多少口舌苦劝。我看他未必想去呢。” 宝钗笑道:“读书又不是一日之功,他有这奋志要强的心就很好了。” 见她就要往里屋里闯,晴雯忙把林姑娘的绒花塞到她手里。 “这是林姑娘送宝姑娘的宫花,原本是打算明儿给你送去的,姑娘倒不辞辛苦三更半夜来了,正好免我劳苦。”晴雯一面笑,一面捧了茶过来。 宝钗一手拿着花匣子,一手端着茶杯,再不好往里闯,只得坐在外面,笑说:“怨不得古话说,经一事长一智,林妹妹越发能干了,都学会送人情了。” 心里却暗笑:情势比人强,眼见他父亲获罪,搞不好要抄家籍没,这会子匆忙忙想起来四处笼络人,可见颦儿急了。 晴雯不由冷笑道:“倒也不是有意送人情,实在是潇湘馆的箱箧柜橱,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再多就没地儿撂了。单这宫花,每位姑娘足送了十二枝。林姑娘还留了一匣子通草花,天天换着戴也不重样呢。” 宝钗听了她一通炫耀的话,打扇子的手就渐渐停了。心内大怒:一个小丫头也奚落起薛家的落魄来了。 谁不知她家送宫花,还需借太太陪房的体面,才能得姑娘们两句谢。林黛玉送宫花,就是大家气派,随手拿出来供人赏玩的。 她待要发作,又不好怎样,脸红起来,冷笑了两声:“我又不爱花儿粉儿,给我也是白糟蹋了,还是你自个儿留着,在宝兄弟面前戴吧。” 晴雯见她难隐羞恼之色,趁势也取个笑,只道:“我是个俗人,比起花儿朵儿,我更爱金玉,今儿拿金戒指配玉坠子,明儿拿金簪子配玉镯子,后儿……” 话未说完,宝钗霍然站起,心知她拿金玉良姻之说讥刺自己,脸羞得更红了,也不及告辞,转身一径出去了。 晴雯将宝钗气走后,招了麝月、秋纹几个大丫鬟过来,把那一匣子花分了。 宝钗回到梨香院,终日在外头饱醉优游的哥哥,还没有回来。她剔亮油灯,翻拣出针黹盒做女工。 四周静悄悄的,满心的委屈气忿翻涌起来,泪花乱迸,手上的针戳不上三五下,便要拿帕子揩一回眼泪,恨不能撂手不做了。 可是又不得不做,自从家里的当铺被查封了。近一月来香料铺折了本、寿材铺也尽赔了,连货物带铺子,一再削价贱卖都脱不出手,只剩下一间药材铺支撑经营。 若再不贴补家用,下个月给贾府厨房的伙食费、丫鬟婆子的月钱都要供不上了。 若能早日嫁给宝玉,做宝二奶奶,她何至于这样辛苦! 忽而房门叩响,宝钗还以为是哥哥回来找错了门,忙去拔门栓,却被人捂嘴拖进屋来。 “阿蝉,是我!”贾瑚抬脚关上门,抱着宝钗直往床上倒。 急得宝钗央道:“梦生哥哥,别这样。”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一回 言三语四口是心非, 五抢六夺谈婚论嫁 贾瑚将一包银子放进了她怀里,一边剥她的衣襟,一边急不可耐地说:“你需要钱救急, 我需要你救火。” 宝钗气得浑身发抖,两手掰着贾瑚的脸质问:“你把我当倡条冶叶了吗?” “你盼着嫁宝玉, 只为维持薛家生计, 与爱俏的娘儿, 爱钞的鸨儿又有何分别?” 贾瑚轻蔑地笑了笑,他冷眼掂掇了这么久,才发现这个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 除了往自己脸上贴金, 内里只是一片荒凉的雪原。 “而今林海戴罪之身, 林姑娘已无缘宝玉,你不正好乘虚而入。”贾瑚冷笑,翻身坐起。 “是又如何?” 若是往日宝钗必定矢口否认, 可如今被贾瑚逼到这份上, 她再没有了虚与委蛇的兴致,将松散下来的头发往肩后一撩:“你若想娶我, 先拿出本事, 夺了这府里的爵位再说。” “从前你还狂傲得想做我的皇后,而今一个末流爵夫人都稀罕起来, 到底是什么让你一步步低头至此?”贾瑚叹息了一声, 暗想到底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宝钗耳内听了这话, 眼见家业日渐凋零, 自己年岁渐长无人问津,所谋之事半点无成, 再高傲的心,也不觉灰了大半,禁不住潸然泪下,大放悲声…… “哎,我也不是有心欺负你……”贾瑚见她伤心至此,情有不忍,气已馁堕,将她轻轻拥进了怀里,叹道:“夺爵之事还须徐徐图之,赵姨娘才死了,还需再缓一段时间,我才好向史老太下手。眼下我能替你办的,就两件事。 一是让你也搬进长林园住,抬抬你的身价,省得你心怀忧愤;二是每月给你十两银子使费,不至于捉襟见肘。你若不想要,我这就走了。” 贾瑚见她哽咽无声,也知自己强人所难了,这钱都不够打发锦香院的姐儿,可也是他能拿得出的极限了。 若是薛蝉不曾将那十万两银子白填给贾府,他们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思及此,贾瑚也只得将手放开,弯腰去捡地上的靴子。 谁知腰上一紧,那女人勾住自己的腰带,哽咽问道:“你如何让我住进长林园?” “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贾瑚回转身来将她扑倒,一阵衣衫响动…… 四月底,江南甄府的甄家太太带着三姑娘上京来,先进宫拜谒甄太妃后,又来贾府送礼请安。 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晚上四喜鸟叫了一夜,原来应在今日。”她一面与甄家母女款叙家常,一面置席招待,一面让人把长林园中的蘅芜苑清扫出来,留给甄三姑娘小住一日。 那甄三姑娘身材窈窕,鹅蛋脸面,眉目如画,双瞳剪水,颇有几分靓丽风采。 贾府的姑娘们陪着甄三姑娘逛园子,宝钗得了贾瑚的提点,心知她能否住进长林园,就在甄姑娘一句话上了。因而处处向甄三姑娘示好,殷勤周备。 却不料甄三姑娘被黛玉头上的通草花吸引了,并不理会宝钗的奉承,只问黛玉那花是哪里买的。 黛玉道:“是表兄送的。” 甄三姑娘也是个机敏的人,即刻猜道:“令表兄一定是宫里的大人物了,这花可比后宫娘娘们戴的还要精巧万分。” “三姑娘说笑了。”黛玉不由警醒,隐约觉得甄三姑娘来者不善,淡笑道:“兴许是哪位主子赏的,表哥得了就随手送我了。”对王表哥的身份、职务避而不谈。 “我倒不知哪位贵人这么慷慨,莫不是私自截留下来的?” 甄三犹似不信的样子,甚至不怀好意地质问起来。 她听姑祖母甄太妃说,太子命造办处做了一批通草花,使费了八百两银子,却不见宫中有谁戴过,想是有了心上人,所以才拒绝见她。而今她却意外地在贾府表小姐的头上,疑似见到了此物。 黛玉微微敛眸,并不急着反驳,转而道:“二三年前,陛下赐了一串鹡鸰香串给北静王爷,谁知他转手又送了这府里的小二爷。说不准追究起来,那位手中撒漫的贵人,也是与尊府沾亲带故的呢?” 甄三闻言,立刻变了脸色,再不敢多言。 林姑娘的话直接点了三层意思。 一则,你的好姐夫北静王,将御赐之物轻易相让,明显对陛下有不臣不恭之心,该担心的人是你才对。 二则,不管是四王八公也好,皇亲国戚也好,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拔出萝卜带出泥,未必甄家就能独善其身。 三则,我既有底气将花戴出来,谁要多管闲事嚼舌头,吃亏的也未必是我。 宝钗默默听她二人打机锋,又不禁生了艳羡之心。暗想王君效随侍帝王,受赏颇丰,就连他的曾侄孙,也能拿到娘娘们都受用不到的奇珍饰品。更后悔当日不该弃花不取,反被一群丫鬟簪在了头上。 唯恐甄三姑娘不搭自己的话茬,宝钗又忙不迭地介绍说:“林妹妹的从表兄,正是太医院王正堂的曾侄孙,怨不得人家屋里海上奇珍、西洋玩器都多到没地方搁呢!” 黛玉面色不愉,十分不喜宝钗拿她的王表哥做话头,转头对她道:“我的东西倒还有限,不过凡尘俗物罢了,哪里犯得着你替我夸口。 宝姐姐家行商坐贾,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有癞头和尚送的药末子作引,有亲哥搓弄了四季花蕊雨雪,炮制成丸给你疗疾,那才是海上仙方,人间难得的呢。” 甄三姑娘听了一心发笑,“来京路上略有耳闻,今日一见果如传言。他们说薛大姑娘貌比杨妃,面若银盆,体丰怯热,须用寒凉之药,才能败火消肿。” 一席话,只把宝钗脸上说得红一阵白一阵的,她还以为自己在京城,苦心经营的形象是端方知礼,博学宏览,温柔典雅,人情练达的名门淑女。 没曾想一个远道而来的姑娘,轻易揭弊了她的隐癖。 杨妃是什么人物?是聚麀败德、妩媚风流、艳名远播的祸水红颜! 宝钗手里的扇子也不敢摇了,为了装作好涵养,勉力提起嘴角讪笑,偏强忍不住心中的不忿,嘴角放下又提起,提起又放下。 她都不知该恨嘴上不防头的哥哥,还是怨喜欢散布闺阁逸事的宝玉。 黛玉凑过来,拿团扇掩住嘴,小声劝道:“姐姐笑不出来就别笑了,她又不是太妃娘娘,值得你这样曲意仰承。” 宝钗登时撂下脸来,正欲拂袖而去。 “哎,我一个人住蘅芜苑,难免寂寞,我瞧姐姐好性儿,不如与我同住?”甄三姑娘又拉住了宝钗的衣袖,歪头装乖道。 宝钗生忍下一股气,到底还是答应了。 甄三心想:要想知道太子的小情人是不是林姑娘,只问薛姑娘她准知道。她一路上跟我掉书袋,恨不能彰显自己无所不知,必是九国贩骆驼的人物。 而况瑚大爷还跟姐夫北静王交待过,务必让薛姑娘住进园子里去,好将林姑娘的消息传递给他。 晴雯跟在黛玉后头,听到甄三姑娘的心里话,不由气忿,敢情她想拉着宝姑娘一起非议林姑娘。 什么情人不情人的,林姑娘就我一个晴雯! 为了避免黛玉再度被小人陷害,晴雯决定夜里去蘅芜苑听壁角。 她向宝玉告了一晚上的假,说是要陪林姑娘说笑。宝玉唯恐黛玉因父亲的事忧虑过度,自然准允。 天黑之后,晴雯披衣而起,溜进蘅芜苑五间清厦前的连廊中。 果不其然听到绿窗油壁内,两个姑娘叽叽咕咕嚼人舌根。 表面上和睦亲密,内里的算盘却各打各的小九九。 甄三姑娘心想:敢情薛姑娘知道的还没我多,连太医王家有几房人都不知道。林姑娘只进宫过一回,基本没有见到太子的可能性,应该不是太子的心上人。 枉费我口舌不说,还反倒被薛姑娘这个湿搭子,套出许多话去。 姐夫早有不臣之心,我才不想做他的填房。他几次进宫求见罪臣林海,只怕看准了林海迟早起复入阁。这时候上赶着雪中送炭,以求将来好聘林姑娘做续弦。 留薛氏在园子里做内应,再给姐夫续娶林姑娘的事推波助澜。 我若想嫁给太子,务必先找出太子的小情人,先下手为强。 宝钗则不忿地想:甄三姑娘也太好命了,还有酌情挑选的余地,即便做不成太子妃,还能替代病重的姐姐给北静王做续弦,转头就是一品郡王妃了。 哪里像我,为了每月十两银子的吃饭钱,还得伺候枕席。贾瑚若能夺爵成功也就罢了。若不能,纵嫁了宝玉,新婚之夜还要小心遮瞒。 晴雯惊骇之下捂住了嘴,她本想偷听她们说了什么对林姑娘不利的话,却没想到知道了她们心中不可言说的秘密。 也并不是毫无收获,至少她知道了北静王妃病重,北静王已经着急谋求娶林姑娘做续弦了。这事说什么也要有所防备才好。 至于宝钗的烂事,暂且不管她,一旦她做出对宝二爷、林姑娘不利的事,就立刻把她的丑事叨登出来。 王夫人自从见了甄三姑娘,知她贤淑明理,善解人意,喜欢得跟什么似的。临别前还打听她有无婚配,就差当面问人家年庚八字了。 “婚姻全凭父母主张,我哪里知道许多。”甄三姑娘显然看不上贾宝玉,又拉着薛宝钗的手说:“我与宝姐姐极为投缘,让她住进蘅芜苑,两位太妃娘娘必定极欢喜。若叫好好的院子空置,岂不白糟蹋了?” “正是,”王夫人笑了笑,有些犹豫地说:“我早有这个想头,又怕太子殿下不喜。” 当初宝钗参选公主伴读,得罪了公主,惹太子厌憎,被当众申饬。 太子监造省亲院后还下教令,有些院落即便空置,也不许闲杂人等住。就连邢岫烟都安排了院落,唯独把宝钗给落下了。 甄三姑娘摆出一副揆情度理的样子,用话宽王夫人的心,“婶娘多虑了,太子既没选妃纳嫔,又没上朝领职,多少大事等着落定。哪里在意这些鸡毛蒜皮。长林园说什么也是贾府的园子,爱让哪个亲戚住,还不是夫人你一句话的事。” 王夫人含笑点头,当下发话让宝钗住到蘅芜苑去。 第62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二回 梦神女相思情难耐, 饮飞醋朝暮苦煎熬 皇城东宫,太子书案前的百枝灯树彻夜未熄,只有悬腕持笔的手影, 在纸上流畅地移动。 章明悄然近前,看到案头上堆起三尺来高的文疏, 鼻尖一酸, 红着眼眶道:“殿下, 歇歇手罢,都熬了三个晚上了。” “差不多就完了。”禛钰头也不抬地说,又写满了三张纸, 总算搁下笔, 后仰脖子, 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 父皇交待的事可算了结,他可以出宫见表妹了。 章明单跪在书案前,一边替太子收拾纸笔, 一边向他汇报:“陛下驳回了殿下请见林御史的请求, 只让北静王进去瞧了他一盏茶的功夫。今又命殿下去交泰殿习学要务。理国公曾孙柳新、定城侯之孙谢鲸、锦乡侯公子韩奇、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四人联名发帖邀请‘王公子’五月初六吃赏午酒。” “宫里何时多了个交泰殿,我怎么不知道?”禛钰两肘撑在案上, 闭眼揉了揉太阳穴, “这么快又到一年端午了,既然他们诚心相邀, 孤怎能不去?” 过了半晌, 他蓦然睁眼,对章明说:“你去我库里, 挑两床紫茭玉簟、两串迦楠香琢避暑药香珠、两柄乌金木雕花柄缂丝花蝶团扇、两刀画金如意云黄粉蜡笺、五刀海月纸、十二枝湘妃笔、十二枝珐琅笔、十二枝檀香笔、十二块蜜陀僧艾草香皂、十二瓶豨苓沐发膏取出来, 再到王君效那里拿一瓶香薷丸、一瓶藿香正气丸、一瓶清暑益气丸、一瓶冰霜梅苏丸,打包好了, 我给表妹送去。” “殿下好刚口,比说书的嘴还顺溜。”章明不由比了个大拇哥,也亏他一个不拘小节的人,为林姑娘想得如此细致。 “去、去、去。”禛钰摆手撵他出去,忽感手腕酸疼,不由翻出林表妹送的鞲蔽,小心缠在了袖口处,完全把交泰殿的事忘了。 入夜时分大太监戴权,送步撵至东宫,叩请太子到交泰殿。 直到进了一处隐蔽的宫殿,里头摆着一张香花铺底的大床,墙上高挂着数十尊,身姿妖娆的天女与龙首人身的男子,缠抱在一起的雕像,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神摇魂荡的暧昧气息。 禛钰这才知道父皇命他习学的是什么要事,这回不见真章,怕是不肯让他走了。 四位开襟袒领的美人,身披璎珞金铃,赤足而来,堵在了他身前。 染香的纱裙轻、薄、透,或丰腴或窈窕的曲线若隐若现。美人们个个低头露颈,一副任君采撷的乖顺模样。 “看来父皇的美意,孤不能不领啊。” 禛钰扭了扭脖子,扯松了衣领,那略带疲态的松弛感,迷人又勾魂的眉眼,只把众美人看得眼热心慌。 就在美人们意乱神迷之际,禛钰移形换步,人已经出现在交泰殿外。 他撮唇作了几声杜鹃啼,很快四道黑影落在了玉阶下。 “抱回去做老婆罢。”他双手负后,闲庭信步般走下了玉阶。 四名线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走进了交泰殿…… 禛钰漫不经心地走了一箭之地,转过九龙壁,忽然向太医院发足狂奔。 一见到王君效,禛钰立刻两手扣住了他的肩,疾呼:“救我!” “啧,何必自苦,天下哪有忠贞不二的国君。”王君效一边寒碜他,一边往他嘴里塞药丸。 “鲜有也是有,多我一个又何妨。”禛钰生吞药丸,咬牙切齿地说。 他一定会娶一位携手终生永不相负的妻子,绝不让母亲的悲剧,在他妻子身上重演。 待他双眼蛰红满头大汗,从太医院出来,天幕已是满天星斗。 他将手伸向天空,手臂上的鞲蔽闪烁出星耀似的微光。 原来,她在鞲蔽上缀了细小的夜明珠。 小表妹,抱歉了,我的妻子不可以是你。即便此情此景,我想到的只有你,心疼的也只有你。 禛钰回到东宫,将整个人泡进汤池中,迷迷糊糊间,见水中有一条赤色锦鲤游弋过来,在他腿边唼喋,吐出五彩斑斓的泡泡。 “你莫非是从天上来的?”禛钰觉得有趣,搅弄水波,将红鲤从池中抱出。 忽然红鲤抟身摆尾,化作小表妹的模样,素纱红衣依偎在他怀中,如同温柔的水波,将他身心环绕。 她微微抬眸,泪眼迷蒙,纤手抱住他的脖子,半嗔半羞地问:“表哥,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要!”禛钰心头一动,双臂紧缠少女的纤背,倾头深吻。 在一波波水流的刺激下,禛钰两臂青筋暴起,在她身后用力一扯,纱裂如絮,水花乱溅…… 梦醒后,禛钰躺在玉簟上,大口喘着粗气,心悸而茫然地望向被他扯得七零八落的纱帐,内心被一股强烈的情绪胀满。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都牵动了他的欲与情。他如何能否认,自己渴盼与小表妹在一起,像所有恩爱夫妻那样,朝暮厮守,鱼水相欢。 端午正日,禛钰携着四位梳了妇人髻的司衾娘子,到龙景殿向父皇谢恩。 宣隆帝见儿子总算开窍了,开怀大笑,虚伪地劝勉了几句:“你既已解人事,亦不可贪恋绣阁烟霞,还需将谨勤功夫,置身于治国之道。” 禛钰跪地称是,又将堆叠成山的课业政务,命人抬上来,恭请父皇检视考较。 宣隆帝扫过丰润淳和、劲秀工整的字迹,说理透辟、详明剀切的文疏,有一种后生可畏的危机感。 好像这世间没什么事,能难倒这个嫡长子。也不知自己身后这张龙椅,还能再坐几年,只能惟愿天下承平,自己高寿了。 “写得不错,你用心了。”宣隆帝淡淡地褒奖了儿子几句。 欲赐官职又怕他擅权结党,威胁帝位;欲赏金银又舍不得出血,最后只得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禛钰微微一笑,只道:“还请父皇饶儿子几天假,回清虚观参加罗天大醮的法会,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同时也为父皇祈寿延生。” “好!”宣隆帝龙颜大悦,拍手叫好,“皇儿不慕权势,不贪金银,一心为国为君,实乃天下之幸,朕准了!” “谢主隆恩!”禛钰振袖大拜,心中窃喜:罗天大醮长则七七四十九天,前后筹备时日再翻一番,他就足有百日假期,可以天天见到林表妹了! 五月初六,太白楼上凤凰阁。 众人翘首以盼的王公子,身着天青色红鲤戏莲暗花纱袍,翩然登场。 禛钰原以为只有柳、谢、韩、冯四人,却不料云骑尉苏信、长平侯世子卫若兰,就连贾家那个挂玉的凤凰蛋,也赫然在席。 少不得与这些人推杯换盏,诗酒唱和一番。宝玉笑说:“滥饮无趣,不如我发一个新令,说出悲愁喜乐四字,还要说出女儿来,再配一首新鲜时样曲儿,如何?” 众人拍手道妙,纷纷鼓动起来。 禛钰懒得与他们玩文字游戏,先喝了一海,道:“曲儿就不唱了,稍后我还要去探望表妹,我先说令。” “女儿悲,少小离家云不归。女儿愁,鲛珠偷潸苦凝眸。女儿喜,结发簪花配君子。女儿乐,花前吟诗月下歌。” 说完瞟了宝玉一眼,抱拳道:“诸位,恕某诳驾之罪,先告辞了。” 宝玉听了前两句,便知王公子说的是黛玉,鼻子里直喷粗气。 听到后两句,一口银牙更是差点儿没被自己咬碎了。 云骑尉苏信自认与王兄性情相投,他喝得正欢,哪肯放人走,对禛钰扬眉一笑:“王兄急着走,莫非尊表妹,就是将来与君结发簪花的那位?” “寤寐求之。”禛钰有些不好意思,到底还是红着脸承认了。 众人纷纷起哄调笑起来,好奇地询问他家表妹是哪家闺秀,模样性情如何。 宝玉如坐针毡,恨不能捂住在座所有人的嘴。 禛钰微眯了眼儿,看向宝玉,笑道:“我的心头好,贾贤弟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方才还笑得合不拢嘴的苏信,笑容瞬间垮了下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急问:“是贾家的姑娘?行几?” 禛钰轻摇折扇,笑而不答。 众人又扭头看向宝玉,此时的宝玉已然面色铁青,捏着扇柄的手,指节渐渐生白,却还不得不强装笑意,打马虎眼儿,一句实话不肯说。 冯紫英因与贾府是世交,乍听了此事,还以为有热闹瞧,忙凑趣道:“正值端阳节,咱们几家后生,是不是也该携礼拜访下史太君?” 说罢他挤眉弄眼地环视了一番,立刻引起了大家的连声附和。 大家酒也不喝了,令也不行了,纷纷让小厮备礼,作势要联袂往荣国公府去。 贾宝玉万般推脱不得,只好使了个缓兵之计,“老太太今日身上不爽,改日再请诸位相聚,我先告辞与家中说一声。”说罢就匆匆下楼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大家不好相逼,只得又回到酒桌上吃酒行令。 禛钰让章明驾车送礼,自己跨上马,悠哉悠哉地跑在宝玉前头,向荣宁街行去。 宝玉猴在马上,如何呼喝催马,如何扬鞭追撵,始终都不及禛钰的坐骑跑得轻快,还白吃了一鼻一嘴的灰。 茗烟不明所以,策马赶上来说:“二爷才吃了酒,跑那么快做什么,小心沤上酒来。” 正说着,宝玉便觉喉头发紧,胃中酸涌,哇的一声,偏头将腹中残羹冷酒一应呛出,叽里呱啦一阵大呕。 茗烟忙伸手拽住宝玉的缰绳,迫使马住足,将宝玉抱下来,扶到树旁继续呕,又替他捶背。 “乌鸦嘴,不用你捶!”宝玉大咳了一阵子,推茗烟道:“快回去,快回去,叫林妹妹躲起来……” 茗烟见宝玉满脸风尘,泪眼婆娑,咳得面红发乱,又说了一车胡言乱语。怀疑宝二爷病了,往他脑门上一摸,除了满头的汗,试不到一点儿温度,不由吓了一大跳。 “爷你可别作出病来吓我,我可担待不起,咱们还是去瞧瞧大夫罢。”茗烟一面劝,一面将他往医馆里拉。 宝玉抱着树干不肯走,跺脚直哭:“林妹妹,林妹妹……” 第63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三回 兰台父纸短慰娇女, 王表哥情长濯青黛 禛钰再次以王公子之名拜会了史太君,并送上了丰厚的节礼,谈话间又透露自己得了陛下恩典, 有了三个月的长假。 贾母虚留王公子在贾府小住,禛钰装作听不懂史太君的假客套, 趁势住进了贾宝玉的外书房绮霰斋中。 毕竟是打着曾叔祖的名头来探望表妹的, 禛钰与贾母闲话了片刻, 便让章明抬着给林妹妹的端午节礼,去了长林园的潇湘馆。 院中一阵水响,伴着欢声笑语, 黛玉披散了头发, 仰躺在藤屉椿凳上。 凳下放着个大水盆, 小丫鬟雪雁,挽着袖子拿瓢搅动木桶中的热水,等着水温合适的时候, 再给黛玉沐发。 撞见佳人沐发的场面, 嬷嬷们是绝对不会让他们进门的。禛钰带着章明退避到一旁,随手抽了一瓶豨苓沐发膏握在手里, 吩咐章明说:“你用礼物把嬷嬷们哄走, 剩下的小丫头我来对付。” 章明点点头,立马牵起嘴角, 摆出一副人畜无害、正人君子的笑容, 对守门的嬷嬷告知了来意,请她们到两间小退步里, 帮忙分拣礼物。 禛钰扬手给他比了三根手指, 那意思是他至少要跟这些老妈妈们,周旋三刻钟才行。章明不得不打起精神, 如临大敌一般。 “幸好姑娘昨儿在外太公家得了香胰子、花露油,否则咱们院里的丫鬟婆子,十天半个月都洗不成头。” 雪雁一边用篦子给黛玉通发,一边抱怨说:“那个势利眼的何婆子教老太太给撵出去了,可补上来的夏婆子也不是什么好的,掂人分两放菜碟儿不说,还挑唆着小丫头打闹,紫鹃姐姐申饬她两句,她还敢顶嘴。” “吩咐她洒扫庭除、除草修花即可,少拿正经活儿派她,若再听她出言不逊,只叫王嬷嬷管戒她便是了。”黛玉闭着眼,享受初夏宁静的微风,并不为这点烦心事生恼。 前几日,她和晴雯在去往外太公家的路上,遇到了北静王的车驾,没曾想北静王下车,隔帘对她说了一席关心劝勉的话,又让丫鬟从帘外递了一纸短笺进来。 她犹豫地打开短笺一看,一行熟悉的琴谱映入眼帘,她的眼眸不由睁大。 “吾儿黛玉,为父此身尚健,无病无忧,寝食皆安,父女团聚之期,当不远矣。” 是父亲用鹅毛笔写的密信。 这封信无疑给予了她面对种种刁难的勇气,也让一直忧悬的心,终于得到片刻缓息了。 她对北静王送信一事虽有感念之意,但仍有戒心,毕竟当街给女眷递送消息,如何都不算君子所为。 此时禛钰悄然走近,在雪雁开口要喊的时候,左手在自己唇边竖起食指,右手晃了晃手里的豨苓沐发膏。 雪雁皱着眉直摇头。 禛钰当着小丫头的面儿,在黛玉身后扶膝单跪,伸手在桶中试了试温度,拿起水瓢将温水,徐徐浇淋在黛玉头上。 “真舒服……”黛玉惬意地喟叹了一声,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 这一伸不要紧,白生生的小腰露了一截,白绫裙边也卷到了小腿处。 禛钰抬手给她牵好衣裙,黛玉还扁嘴嘟囔:“热。” 雪雁眼目大受刺激,不由捂住了嘴,一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挪步,最后还是跑了。她根本扛不住表少爷的温柔压力,得找晴雯姐姐来! 禛钰无声一笑,将自己最虔诚无邪的心提上来,专心不二地给她沐发。 “什么香这么好闻?”黛玉嗅到一股陌生的清香,不由问:“也不知这外太公家的香胰子里添了什么?” “豨苓、蜂蜜、皂角、何首乌、无患子、车前草、墨旱莲、柏枝。”禛钰一一答道。 黛玉霍然睁眼,扭头见禛钰半跪在她身旁,替自己揉搓头发,四周一个丫头婆子也不在,一张脸霎时羞红了,急道:“这是做什么呢!” “给表妹洗头发嘛!快躺好,云肩要被水淋湿了。”禛钰哄她躺下,手里的动作越发温柔了。 “要死了,也不怕人笑话。”黛玉捂脸躺下,扭捏了半晌,又不敢嚷得万人看见,只得小声催促道:“你动作快一点,嬷嬷很快就回来了。” 偏偏禛钰不急不躁,还是动作轻柔地为她洗发,耐心地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奇珍。 躺在藤屉椿凳上,黛玉心如擂鼓,在他一缕缕拂过丝发的手中,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再度闭上眼,默默享受这无边的温柔。 当晴雯、紫鹃飞也似地赶到潇湘馆,看到院中动人心魄的一幕,二人对视一眼,谁也没再往前一步。 而是放下手里的绢袋,转过身在院门口放哨。 晴雯当然可以飞针过去,将表少爷放倒赶跑,可林姑娘的颜面要怎么办呢?这时候只有等那混人伺候完姑娘,叫他赶紧滚蛋了。 雪雁远远看到宝玉,撩袍往这边疾走,她下意识地迎上去阻拦:“我们姑娘在院子里沐发呢,宝二爷到别处去逛逛再来。” 宝玉喘吁吁地问:“王家的表少爷可来了没有?” 雪雁回头见两位姐姐一个劲儿摇头,只得说:“没有。” “那就好!”宝玉舒了一口气,捶着自己的胸口,缓缓往蜂腰桥上去了。 他在风口里枯坐了半个时辰,忽觉有人拿扇子在他肩上一拍,“在这里瞧什么呢?” “林妹妹!”宝玉一脸喜色地转过头去,见来人是宝钗,笑容当即散去。 “难不成才看了几天书,就坏了眼睛不成?连人也错认。”宝钗从蘅芜苑沐浴出来,正要回梨香院与贾瑚私会,忽见宝玉坐在此处发呆,摇着扇子笑说:“瞧你玉上的穗子旧了,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 “我正要烦林妹妹给我穿新穗子去。”宝玉笑道。 宝钗见哄不着人,又拿诗会的事勾他:“明儿初七,我们在邢妹妹的稻香村起诗社,你要不要来?” “姐姐诚心相邀,我自当欣然赴约。”宝玉心想,等过了端午,他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到时候与姐妹们越发疏远。不如趁此机会与她们玩乐一回,留下吉光片羽的回忆,也好捱过读书的寂寞时光。 “真不巧,我恰好听到了二位幽期之约……” 宝钗与宝玉慌忙回头,只见禛钰站在大山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他收起折扇,扇柄从宝钗指到宝玉:“我听人说薛姑娘有块金锁,与贾二少所衔之玉,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实属金玉良姻,看来传言非虚呀。” 宝玉登时变了脸色,恨声道:“王兄听岔了,我与表姐谈的是姊妹诗会之约。而况金玉之说本是无稽之谈,还请王兄不要信口雌黄,以免毁人清誉。” “哦,在宫里肆行贿赂,在亲戚家图谋姻缘,对奴仆好行小惠,对权贵阿谀取容。薛大姑娘与时低昂,自媒不以为嫌,求容不以为丑①,还有何清誉可言?” 禛钰从山石上一跃而下,毫不在意薛氏无地自容的脸色。 得知薛氏借甄三之言搬进了长林园,禛钰原想撵她出去,又不想专为她多下一道太子教令,以免表妹起疑。 既然薛氏对金玉良姻心驰神往,由她缠着宝玉,也省了自己多少功夫。不如就留她在园子里当个女篾片,给表妹取乐嘲笑罢。 宝钗被王公子揭穿了几桩糗事,心中难堪至极,只得转身走了。想着明日的诗会,还是称病不去罢了。 宝玉见他咄咄逼人,在女孩儿跟前半点情面不讲,振声道:“炎天暑热的,王兄倒也不必冷语冰人,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何至于这样藐视欺负她。” “贾贤弟待薛姑娘如此私心维护,可见我说的金玉良姻,也有八分准了。”禛钰抖开扇子,笑道:“史太君邀我在贾府小住,闲来无事,不如也请我去你们诗会凑一阙,如何?” 宝玉本不想答应,奈何人家是客,作为主人只得道:“欢迎之至。” “那明日不见不散,告辞。”禛钰转身离开,迈着四方步,边走边自语道:“表妹的头发应该熏好了吧。女儿喜,结发簪花配君子……” 宝玉额上青筋暴起,气得一拳抡在了山石上。 潇湘馆中,三个丫鬟围在黛玉身边,望着她欲言又止,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晴雯先开了口。 “姑娘,素日英明决断,钤压得住人,今日表少爷唐突至此,你也该拿出规矩来镇唬他,别纵他太过逾了。” 紫鹃也接着说:“正是,万一下次被那起混帐行子们瞧见了,背地里可说不出好话来。” 黛玉发披两肩,赧然生愧,羞得满脸飞红道:“当时嬷嬷都不在跟前,我就慌了。又被他抓住了头发,哪里搁的住揉搓。”她拉着紫鹃、晴雯的手央声撒娇, “好姐姐们,我年纪小,不知轻重,再不敢了!还求你们日后寸步不离我,我才安心呢。” 晴雯、紫鹃相视一笑,见她态度诚恳,一副虚心受教的娇憨样儿,才饶过她这一遭。 宝玉抬脚进来,见屋里堆放了两个大绢袋,笑说:“园子里的落花又被妹妹收拾起来了,咱们一起去花冢埋了它们吧。” 紫鹃忙去倒茶,晴雯回头道:“哪里是花呢,就是两袋鹅毛罢了。还是我特意跟紫鹃去厨房找我哥要的。” “妹妹要这些做什么?”宝玉疑惑道。 黛玉面上一红,低头轻咳了两声,她是要来织鹅羽扇的,却并不想送宝玉。 宝玉忙接过紫鹃送来的茶,双手捧给黛玉。 “我不吃茶。”黛玉摇头。 宝玉搁下茶盅,笑嘻嘻地说:“好妹妹,宝姐姐都笑我玉上的穗子旧了,还叫打个络子把玉络上,明日你另替我打条络子吧。” 又听见他提“宝姐姐”三个字,黛玉冷笑道:“我哪里会打什么络子,宝姐姐既这么有心,叫她给你络去。” 宝玉见黛玉生气,还以为她为自己吃醋拈酸,越发得了意,再不把王公子放在心坎上。 而黛玉不过是气宝玉糊涂,宝钗之所以关注他的“玉”,不过是为了攀附贾府,算计他的婚姻罢了,这都察觉不出么! 第64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四回 滴翠亭金蝉难脱壳, 蜂腰桥玉蝶易春情 禛钰正欲从滴翠亭回私邸取些东西,偶见夏守忠亲捧了一堆礼物,往潇湘馆去了。不由凝眉屏息悄悄跟了上去。 黛玉见了堆在桌上的贡缇香如意、七宝莲花帐、白玉双人簟、丰肌雪蛤膏、鸡心蝶恋花香袋, 一双罥烟眉越蹙越紧。 更可怕的是,那鸡心香袋上还绣了两句话:林爱水溶漾, 水怜林潇湘。 太妃娘娘怎会送她这些东西?黛玉既疑惑又不安, 想问又不敢问。 夏守忠笑呵呵地说:“姑娘是有大福气的人, 这些好东西合该你受用。”说罢,就甩着拂尘走了。 才出了潇湘馆,还没走两步, 忽然被人钳住肩倒拧过来。 “是哪个不长眼的, 敢动你夏爷……”夏守忠正要尖着嗓子叫骂, 回头见是太子,唬得抖衣而颤…… 一炷香后,夏守忠爬跪在潇湘馆阶下磕头不止, 只把潇湘馆的一众人都吓得舌桥不下。 黛玉见表哥径直饶过夏太监迈进门来, 拿起桌上礼单抖了抖,扫了一眼嗤笑道:“北静王还真有心了!” 他“啪”地一声把礼单拍在梨花案上, 对夏守忠道:“老阉儿, 把你传错的东西,给北静王妃送去!” 夏守忠忙道:“小的这就物归原主。”他躬身进来, 手忙脚乱地把礼品盒叠摞起来, 抱在怀中。 正要小跑出去,又听身后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说:“慢着!” 夏守忠战战兢兢转过身来, 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问禛钰:“王、王公子, 还有何指教?” 禛钰手指点着桌子,漫不经心地道:“记得赔上五百两银子, 给林姑娘压压惊。” “诶,明儿一早,小的就给林姑娘送来。”夏守忠不忧反喜,弯腰退了出去。 “表妹,没事儿了,我先回去了。”禛钰拱手告辞。 黛玉叹道:“提醒他传错了便罢,何必讹人银子,纵然你在宫里位高权重,也犯不着为这点儿事得罪人。” 禛钰不以为意地说:“分明是他得罪了你。他当差当老了的,犯了这样的错,若不收他银子买他安心,他明儿就得一根绳子吊死了。” 贾太妃被软禁在宫中,根本无权赐赏。夏守忠送到贾府的礼,是北静王托太妃名义下赐的。送贾母、贾瑛的礼只为掩人耳目,北静王真正想送的人只有林黛玉。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挖墙脚,其人将死焉! 夜幕四合,宝钗从梨香院回到蘅芜苑时,腕上多笼了一串红麝香珠。这红麝香珠有炽情避孕之效,是贾瑚特意为她寻来的。 她为了几两银子,任贾瑚予取予夺,这红麝香珠不也与贾瑚一般,分明牵束着她的自由,她却不敢挣脱。 翌日清晨,夏太监就来潇湘馆磕头请罪了,黛玉自此发了一笔横财。 她想着午后姊妹们要开诗社,不如拿这银子充公,以后大家诗社作东想添什么花样,也不用再拿晴雯的赏银垫补了。便让紫鹃把银子送到怡红院去,交给凤姐保管。 凤姐依着晴雯的建议,在怡红院里时常卧床保胎,如今又得了五百两的赚账,可比日夜操持家务轻松乐和多了。 “二奶奶的胎已经坐稳了,可以四下走动走动,今儿姑娘们开诗会,二奶奶不如去稻香村逛逛。”晴雯提议道。 凤姐笑道:“我倒是想去,可今儿有客要会呢。” 小红凑过来道:“云骑尉苏家的老嬷嬷,大清早来咱们家拜会老太太,多提了几句二小姐呢。” 晴雯会心一笑,想是二姑娘好事将近了,又疑惑道:“苏家就请一个老嬷嬷来?” “苏嬷嬷当年也是老太太极眼熟的人。这苏家不比别家,门第不差,奈何人丁不兴,就剩苏信一根独苗了。他虽年纪轻轻顶着五品云骑尉的爵衔,到底少根基。” 凤姐双手叠在膝头,叹了一口气,“大太太的意思,是叫我这个做嫂子的,出面推了,说大老爷那里已相准了别家。” 晴雯想起自己在怡红院卧病的最后时光,迎春屋里也生了许多事端。 先是迎春的奶娘聚赌,典当了迎春的累丝金凤簪。抄检大观园后,迎春的大丫鬟司棋也同她一样,被撵了出来。 就连她在表哥家卧病时,也听说了司棋与表弟潘又安在省亲院中偷情的事。前世因司棋之故,迎春的名声也必毁了,大概也没能嫁个好人家。 上回绣春囊事件,被她和林姑娘巧妙遮掩了过去,没有殃及长林园和众位姑娘。 事后凤姐倒说过,司棋已与自家表弟定了亲,今年六月就发嫁。也不知如今的司棋,是不是还在长林园中与表弟暗中私会? 万一又被人捅了出来,园子里姑娘们岂不还是要遭殃! 思及此,晴雯的心又悬了起来,决定先去找黛玉商量。 且说午后,三春姊妹与邢岫烟、宝玉相会在稻香村笑谈,等人来齐了起诗社,除了宝钗告假,也不见黛玉。 迎春笑道:“林妹妹怎么不见?这会子还没睡醒不成?” 宝玉见王公子人也未至,难免提心,起身道:“你们等着,我去请她来。” 他匆匆走过沁芳桥,忽见宝钗在前头举着折扇,追扑一双玉色蝴蝶,穿花度柳往滴翠亭方向去了。 宝玉见她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与往日端方持重的模样大不一样,不由跟了上去。 宝钗扑了许久,也没把蝴蝶扑下来,只听得滴翠亭中叽叽喳喳有人说话,她不由煞住脚往里细听。 一个姑娘埋怨说:“你又偷跑进来干什么?” 宝钗一听这话音儿,便知是二姑娘房里的司棋。她素来泼辣暴躁,无疑是晴雯第二,都是刁钻刻薄的脾性。 “便是来家,咱们也说不得话,还是园子里行事便宜!” 竟是个男人的声口! “还有十来天罢了,你就等不及。这会子骚狗似的往我身上爬,还扬声浪嗓的做什么。槅子上糊的是纸,外头有人就听得见。” “姐姐既怕,那我先去山石洞里了。” 宝钗听了这些话,心惊肉跳,暗想:今儿被我撞破了奸事,万一他们狗急跳墙,难保不会害我。与其赶慌躲了露出形藏,不如使一出金蝉脱壳。 宝玉跟在后头也听到了,正要拉着宝钗一起逃遁,只听吱呀一声,他慌得蹲在花丛底下。 宝钗冲着窗口探头笑道:“颦儿,看你往哪里藏?” 司棋被唬得一怔,慌得忙抿头发,心虚地说:“我在这儿睡午觉呢,姑娘在这儿做什么?” 宝钗心怀鬼胎,反问她:“方才有个姑娘蹲这儿弄水玩,又像被蛇咬了似的逃了,我瞧是林……” 她话未说完,一个重物就打在了自己嘴上。 “薛大姑娘在外头偷听了许久不肯挪步,还想着祸水东引呢。平姑娘来瞧她主子,什么都没听到,你平白陷害她做什么。” 只见王公子手持一把玉石柄折扇,指腕漫不经心地翻转扇柄,任意抛接。 原来自己竟挨了那扇子重重一打,宝钗心知这事遮不过去了,横竖丢丑的又不是自己,反劝司棋说:“你也瞧见了,如今不只一个人知道了。你若还想活命,趁早家去罢。” 司棋心想早前婚事已定,眼下也不惧什么了,便说:“我明日就辞了二姑娘,回家待嫁去。” “这扇子虽脏了,还值几百两银子,就送给姑娘做陪嫁了。”禛钰将扇子搁在窗台上,头也不回就走了。 司棋拿了扇子一瞧,便知价值不菲,想叩头道谢也来不及了。 宝钗气闷不已,她才提了半个“林”字,王公子就急忙堵她的嘴。 将一声“颦儿”扭做“平儿”,一把玉石扇子不过沾过她的嘴脸,就随手丢出去送人情。 这位王公子,对林姑娘真是百般爱护,一点儿是非也不肯让她沾染。 晴雯见宝钗走远,才从山石后头慢慢转了出来,若非表少爷及时赶到,只怕林姑娘就要背一口偷听风月的大黑锅了。 看来这表少爷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此时潇湘馆中一片静谧,自打入夏以来,黛玉便思量着做件礼物,答谢王表哥平日里的关照,又怕被丫鬟们知道了打趣她。 便以制羽毛笔为借口,每每让晴雯帮忙收集鹅羽。自己则趁夜里掌灯亦或是歇午觉时,躲在帐中编织鹅羽扇。 今日大功告成,一看时辰钟又误了卯,唯恐姊妹们笑她痴懒,连忙梳妆出来。 刚到门外,就见王表哥背对着院墙,顶着毒日头等在那里,好同她一起去诗社。 黛玉不好意思,心知自己起来迟了,他不便进来,只得站在外头煎熬。 她悄悄站在他身后,踮起脚举高扇子遮在他头上。 见地下影子一动,禛钰蓦然回首,与她面颊相贴,碰了个正着。 黛玉慌得身子后仰,又被他长臂一环,带进了怀中。 “表妹,小心呀……”禛钰扶稳她,慢慢松开手。 黛玉挪步向外,一面清嗓子,一面转着缂丝团扇遮住自己羞红的脸。 半晌才开口问:“表哥怎么不拿扇子?” 禛钰歪头,向她摊开手道:“等着表妹送呢。” “我只有女儿家的扇子,你也好意思要。”黛玉转眸娇笑。 “是我的,我为何不要?”禛钰微微低头,在她耳畔说:“我看表妹有一把鹅羽管劈丝织的扇子,偷偷为我织了两三天呢。” 黛玉不由轻轻咬唇,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只得把羽扇取来给他使。 “白羽柔似梦,礼轻情意重。”禛钰如获珍宝地接过扇子,仔细端详,拿在手里赞不绝口,姿态潇洒地摇了起来。 黛玉悄悄打量俊美无俦的表哥,回想昔日他对自己的温柔体贴,对旁人的不假辞色。不由暗忖:扇有双面,鹅有两色,表哥待她好是真的好,但仍然不够坦诚,始终保留了不欲她窥探的另一面。表哥啊表哥,你可知,白羽扇起春心柔,吹不散翠黛两弯暗情愁。 二人并肩过了沁芳桥,一路往稻香村去。 偏在藕香榭外,见宝玉摁住宝钗雪白的一段酥臂。断了线的红麝串,赤珠乱滚了一地…… 第65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五回 藕香榭联诗讽呆雁, 稻香村绝句争彩头 宝钗方才听宝玉说,要看她的红麝串子,便从腕上褪下来, 偏偏她肌肤丰泽,勉强褪下, 红麝串就崩断了。 宝玉见香串断了, 下意识伸手朝她腕上一捻, 触之滑腻,犹如凉玉,不觉呆了。 见他怔了, 宝钗妩媚转盼, 却见黛玉站在荷塘那边, 以扇遮面望着他们笑呢。 “好姐姐,我说你怎么就病了呢,原是被一只呆雁给魇住了。” 宝钗擦了擦颈下的汗珠, 笑问:“呆雁在何处?我怎么没看见?” 倒有一群胖鹅成群结队的, 从稻香村那里,摇摇摆摆地向这边行来, 只把满地滚的麝香珠当做饲料啄食。 黛玉眼眸一转, 也不屑打“呆雁”了,偏头笑道:“妹妹我有一句绝妙好联正映了这景, 可惜没有下句, 不知哪个能续上。” “表妹请说。”禛钰暗中足下一点,将一颗赤珠弹到了宝玉脸上。 宝玉正自发怔, 不想什么东西崩到眼皮儿下, 唬了一慌,从石凳上跳了起来。 黛玉摇头笑道:“呆雁羡白藕。” “果然应景!”禛钰拍手赞道, 又说:“我有下联了。” 他冲黛玉扬眉一笑,与她联道:“肥鹅戏赤珠。” 黛玉噗嗤一笑,扭头道:“表哥说得不错,我原想的是‘肥鹅香红珠’香字可作‘麝香’解,也可以作‘亲’字解。” “我瞧那肥鹅啄了红珠,知道不是什么好货,吞吞吐吐又不真吃,只摇头摆尾,围着那只呆雁晃晃悠悠转呢。”禛钰拿羽扇往宝玉方向虚指一记。 黛玉强忍笑意,两手一摊:“那不成肥鹅戏呆雁了?” “表妹啊,可不就是肥鹅戏呆雁么!”禛钰配合着她指桑骂槐,笑了个痛快。 一时迎春出来找宝黛二人,又见宝钗坐在那里满面红云,遂笑道:“还等着你们写诗呢,你们倒先作起对子来,什么肥鹅呆雁的?” 黛玉笑道:“我瞧宝姐姐的脸,如映日红莲,想是病已好了,咱们还是一道去诗会罢。” 宝钗只得答应,忍气吞声地跟着他们进了稻香村。 今次的诗会是由云岫散人做东道。蕉下客探春因为还在守孝中,只是列席诗会散闷,并不写诗。她见多了两位嘉宾才子,提议先给他们起个雅号。 禛钰冲黛玉一眨眼,拱手道:“表妹早就为我起了一个号,我就用‘天星郎将’了。” 宝玉冷冷道:“咱们这是以文会友,又不是比武大会,叫什么郎将。” “我瞧表公子气宇轩昂,风度出尘,‘天星郎将’就很好了。”探春见宝玉话中有拈酸之意,有失世家公子的风度,忙反驳道:“谁说武将不能作诗呢?魏武帝、辛幼安、岳武穆,他们可都是武将。” 宝玉又看向黛玉:“我呢?妹妹也替我想一个。” 黛玉还气方才那只“呆雁”呢,懒得理他,只道:“宝姐姐现成的立地书橱,你怎么不问问她?” 宝钗也不谦虚,接话道:“宝兄弟,文武两赋这辈子你是够不到了,不想你兼有天下难得之富贵与闲散,就叫你富贵闲人好了。” “当不起,当不起!”宝玉一口回绝,又向黛玉讨情,“好妹妹,你慧心妙舌,还赐我一个雅号罢。” “不如我送你一个号。”禛钰一挥扇子,挡在了二人之间,对宝玉说:“贾二少待人温柔,忒煞情多,就叫你‘多情子’好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宝玉只得认下。 云岫散人道:“既然大家都有了雅号,咱们就开始作诗吧,今日我是东道,先自饮果酒一杯,给大家拈题、限韵。” 晴雯作为“秉笔事书”的抄录官,先给云岫散人斟了一杯酒。 邢岫烟一饮而就,亮出杯底。就听宝钗扶额道:“我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必为韵所束。” 探春附和道:“这话很是。” 迎春、惜春也因素乏捷才,恨不能诗题也不限才好,忙附和起来。 黛玉却道:“我倒不拘题韵,只是想着前日大家才商量好,今日又起哄乱了规矩,岂不拂了东道的面子,一切听云岫散人的便是。” 大家见她说得有理,都看向云岫散人。 云岫散人道:“我想着还是我拈阄出题限韵最公道,只把不限题韵这一项再添进去,诸诗翁来拈,谁有幸抓出来,谁就得这便宜。” 众人点头赞同,最后云岫散人拈出的题目是“榴花艳”,六鱼韵,五言绝句。又拿出韵牌匣子,闭眼挑了四块,限初、余、虚、书四韵,任取其二。 “五月榴花艳,倒是极应景了。” 唯一不限韵的签,恰被年纪最小的惜春妹妹给抽到了,喜得她“阿弥陀佛”不绝口。 晴雯摆好纸笔,又点了一柱三寸香,香烬诗未成,便要受罚。 云岫散人高才捷足,先提笔完稿。应如是得了不限韵的好处,也很快写就。 多情子背着手在屋中踱来踱去,又见潇湘、郎将二人气定神闲,倚在窗台笑看外头鸡鸭互啄,一时又把方才想到的诗句给忘了,慌得不行。 他勉强写了两句,又改抹了数次。再抬头看时,潇湘与郎将已经交稿了。 晴雯恨铁不成钢地对多情子说:“快点作出来罢,我都快抄完了。” 直到香脚烧尽,多情子才赶着把诗作交出。 云岫散人又招呼大家吃糕点果子,等待晴雯把诗作誊抄完。 最后晴雯把自己誊抄的诗作,打乱秩序贴到大木板上,请诸位品评。 第一首: 飘风吹红霓,婀娜五月初。 容艳拂裙裾,新妍绽香余。 第二首: 剪碎红锦去,烧却火云虚。 欲画妖娆貌,费尽朱砂书。 第三首: 芳根吐新葩,琼英入丹书。 香影婆娑处,茜裙风染初。 第四首: 榴似天魔女,妖香破禅曲。 艳姿离枝去,瞿昙悟佛语。 第五首: 丹霞含芳蕊,红绡裂香余。 西子沉鱼色,太真羞花初。 第六首: 残红堕恨雨,胭脂染血书。 赤焰愁鬟乱,绛泪殷如初。 第七首: 焚枝火黯处,精魂耀日初。 汉使旌节在,榴红照史书。 多情子道:“应如是用韵不受限,独出一格,倒也不费我们猜了。” 云岫散人道:“大家评阅优劣,只品诗句,切不可徇私。” 众人嘴上称是,可是彼此性情相熟,各人寻常是如何声调口气,能写出怎样的诗文,大抵是知道的。 蕉下客早猜出第六首为潇湘子的作品,正欲在其诗作上提一笔红花,以示投选此篇为最佳。 忽见云岫散人衣裙朴素,上下一概装饰也无,蕉下客想她独居在此,虽有二两月钱,未必够打发那些丫鬟嬷嬷们的。 不如趁此评选,暗中给她添些彩头,以免我特意送她钱物,反让她难堪面上抹不开。 于是蕉下客解了自己的碧玉佩,道:“大节下的,不如咱们各出彩头好了,喜欢哪首诗,就放一物在诗作下面。也不拘什么东西,一花一果,钗环首饰,随手拿什么放上去就行。” 潇湘子见蕉下客将碧玉佩放在了第三首诗下,心想:三姑娘这是用彩头,给邢妹妹做人情呢,我也应择善而从。 “我也选这一首最佳。”黛玉摘下一对儿碧玉耳环,也放在了第三首之下。 禛钰也看明白了,他从荷包里抓出一把金瓜子来,笑说:“潇湘选哪一首,我便选哪一首。” 惜春福至心灵,也瞧出些许端倪,忙把自己的金簪拔下来,放在了邢岫烟的诗作之下。迎春素来少主见,瞧大家都选了这首诗,也从腕间褪下一只玉镯,放了上去。 宝玉暗自得意,心想:第六首才应是林妹妹的诗作,她怎会骄傲自矜,推自己的诗作为最佳,所以才选了别人。王公子竟然不知她这意思,可见不如我贴心。 于是宝玉将身上的玉佩、荷包都摘下来,放在了第六首诗下。 宝钗也不便选自己的诗作,看来看去,只得选黛玉的。 可她并不想丢下什么金玲玉佩,给黛玉添彩,想起她之前奚落自己是“肥鹅”,气就不打一处来。便从果碟里拨出一盘鸭信,放在了第六首诗下。 你笑我是肥鹅,我就骂你是鸭舌。 禛钰哪肯让黛玉受气,又端过一碟胭脂鹅脯,放在宝钗的诗作之下。 宝钗忙道:“你已经给别的诗作送过彩头了,不许多放。” “文无第一嘛,我觉得二首俱佳。”禛钰无比真诚地说。 宝钗听了只得罢了,心想最后一首必是王公子所作,我也得找样东西,刺刺他的眼才行。 “那我也不妨再选一个并列前茅的佳作。”她环视一圈,拈了两枚青梅,依次塞进一个大肚细颈的琉璃小瓶里,放到了第七首诗下面。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两个梅子刚好卡住瓶口,就像你喜欢人家的小青梅,偏偏看到吃不到,只能望梅止渴。 禛钰勾唇一笑,装作若无其事地转了个身,将小瓶打碎了,眼疾手快地抄起即将落地的一颗青梅,塞进嘴里吃了。 探春忙叫小丫头来清扫残渣,笑道:“天星郎将怎把冷香君的彩头给吃了?” 禛钰一边擦着手上的果汁,一边意有所指地说:“吃到我嘴里的这颗青涩甜美,才是好彩头。落在地上那颗已到摽梅之年,是无人问津的老梅子,只叫她触霉头罢了。” 宝钗涨红了脸,鼻喷粗气,摇着扇子走远了。这个王公子,实在太可恶了。 黛玉见禛钰为了自己,不惜与宝钗勾心斗角起来,感激之余,又略嫌他心窄。想他一个昂藏少年竟与姑娘闲牙斗齿争锋置气,实在幼稚。 为了让大家不再关注他们的闹剧,黛玉又出门摘了一朵莲花,放在了惜春小妹妹的禅诗下面,以示鼓励。 众人见潇湘子与天星郎将都选了两篇佳作,其他人也活跃起来,又多选了一篇佳作。 最后,此次诗社魁首评选结果出来,依旧是潇湘妃子险胜一筹,邢岫烟次居第二。 只是潇湘子所得彩头都是鲜花糕点,云岫散人所得之物,都是钗环金银锞子之类值钱的东西。 邢岫烟恬淡无争,自尊自爱,何尝看不出姊妹们是借游戏之作,暗中接济自己。感动之余,又不得明言相谢,只得眼中噙泪与大家玩笑。 第66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六回 羡黛玉甄妃空遗恨, 敬贾敏太子释旧怨 因得了贾太妃的赏,贾母再次祈帖欲入宫请候看视,仍旧不得批复。贾母为此忧心不已, 懒进饮食。 鸳鸯为了宽慰贾母,便把凤姐和姑娘们请到老太太跟前来笑谈解闷。 凤姐卧床养胎时闲待无聊, 便让晴雯教识文字, 三个月下来, 倒也颇识得千余字了,开帖看账不成问题。 为了哄老太太开心,凤姐还念了一句“榴花看结子, 叶叶在孙枝。①”的诗句。 惹得贾母指着她笑道:“猴儿猴儿, 从前没半刻斯文, 如今也学人装相起来。” 凤姐一边比出手搭凉棚悟空观云的样子,一边嘻嘻笑道:“老祖宗且别骂,只说那魁星点斗独占鳌头的画上, 不还是站着一只猴么!这会子我都识文断字了, 将来您的重孙子落草时,也必是满腹经纶。” 贾母点着她的鼻子说:“你少兴头些, 你本家亲戚还在这里坐着呢, 也不害臊。”说罢,看了一眼禛钰。 王是天下第一大姓, 天南海北郡旺堂号又多, 两下数不清辈分,凤姐也只依着黛玉的称呼, 喊禛钰“表弟。” 凤姐忙斟了一杯梨坨水, 送到禛钰手上,“表弟, 休要见笑,我是憨皮惯了的。” 禛钰喝了一口,笑道:“表姐妙语诙谐,科诨解颐,听姐姐说话,可比这梨坨水还爽心呢。” 凤姐听了喜上眉梢,推了推宝玉,小声道:“听听这甜言蜜语,可把你比下去了。” “他既会说,就让他说去,我又没堵他的嘴。”宝玉忸怩不快,心中越发气闷了。 这时候赖大跪在门外通禀说:“有个孙指挥使来了三五回,等着会大老爷,不巧大老爷又见兵部上官去了。孙指挥使说祖上是咱们府里的门生,论起来也是世交,便想先进来拜会老太太。” 贾母也不是什么人都肯见的,屋里大都是年轻姑娘们,也不宜叫外客进来,只说:“就说我身子不爽,改日请大老爷治酒款待他。” 赖大答应着去了。 禛钰想起来了,这个孙指挥使,就是在兵部等着候缺题升的孙绍祖。 当初贾太妃弄权卖官鬻爵捞银子,贾赦充当的就是掮客的角色,想必孙绍祖走了贾赦的门路,却因太妃那头突然断了消息,贾赦白砸了孙家的几千两银子下去,事没办成。 孙绍祖急了,这才三番五次地追到贾府来问,贾赦交不了差,只得脚底抹油溜了。 约莫贾雨村就借这事,攀咬到林海头上,说他勾结姻亲卖官鬻爵,以至于林海顶了这不白之冤,被软禁在彤庭修史。 得想个法子了结了这桩事,把贾雨村、贾赦这两个蠹政害民,贪赃枉法的硕鼠给铲除掉。 没过一会儿,林之孝家的又拿了请柬过来禀报说:“五月初九,甄三姑娘在北静王府行及笄礼,邀请府上的三位姑娘并林姑娘一起去观礼。” 宝玉笑道:“刚好初九日,我要去北静王府听学,可以陪姊妹们一块儿去了。” “那正好,你和姊妹们一起去玩,也省得明儿进了国子监,没地儿逛去。”贾母说罢,又吩咐凤姐准备贺礼,再叫林之孝家的,准备好出行的车轿。 禛钰冷笑道:“甄家在京中也是有房子的,甄三姑娘怎么偏在姐夫家里行及笄礼?” “想必是邀约的宾客多,北静王府的园子大。”宝钗猜想道。 贾母想的是,甄三姑娘只怕无缘东宫,这会子大张旗鼓地办及笄礼,就是为另择佳婿了。若元春没有当上太妃,甄家倒也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 可惜甄、贾两位太妃,同居一宫,难免相争。甄家这时候来示好,未必没有别的想头。 宝玉假充大方,面露骄矜之容,对禛钰说:“北静王知礼好客,他府上时常高人频聚,谈会学问。莫若借我之薄面,携带王兄一道,也去长长见识。” 禛钰当即推辞:“我是内廷禁卫,天子近人,行事颇多避忌,非亲非故,倒不便入异姓王府。” 宝玉原想借北静王之势压他一头,反碰了一鼻子灰,又随口问宝钗:“甄三姑娘与宝姐姐投契,曾在蘅芜苑里与姐姐抵足而眠,怎么这会倒把宝姐姐的帖子漏掉了?” 说得宝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边抹汗一边讪笑道:“天怪热的,我又不想出门。”像是抱怨天热,又像是解释为何没有得到请柬。 初九日,黛玉与迎春、惜春一同乘车前往北静王府,探春则为母守孝,不便出门,宝玉顶着烈日骑马随轿。 与她们料想的热闹正相反,前来观礼的高门贵女并不多,加上各自的丫鬟,站一起还不足半百之数。 礼毕,诸千金都给甄三姑娘送上了贺礼。甄三姑娘一一答谢了,又特意引荐贾府姊妹及黛玉,进内厅谒见北静王妃。 北静王妃坐在厅中的罗汉榻上,面上虽是粉光脂艳的,但两颊深凹的脸,一双疲沓的眼,以及佝偻的肩背,还是暴露了她沉疴难返的状况。 等到三位姑娘们上前见礼,北静王妃一一询问年岁,夸赞不绝。 早有人将礼物端了上来,三位姑娘都是一样的,红玛瑙十八子手串一副,并一对金镶珠翠软手镯。三人忙一齐拜谢。 北静王妃将林黛玉拉到身边,让她挨着自己坐了,对她说:“林姑娘说来也是我的同乡,且放你表姐妹到园子里逛逛,就委屈你陪我多说几句家乡话了。” “府里的莲花开得正好,姊妹们跟我来吧。”甄三姑娘便一手牵着迎春,一手牵着惜春,将她姊妹带了出去。 北静王妃拉着黛玉的手,把她从上到下一通打量,见她模样标致,身段窈窕,气质如上品仙莲,端的是飘逸出尘。 今日为了出门见客,紫鹃给黛玉梳了小倭堕髻,簪了通草花。穿了一身月白暗花纱的对襟长衫,配了藕荷织金纱襕裙,衬得整个人风姿绰约,袅袅动人。 只把王妃看得一时咬唇,一时忍泪。 黛玉见她这样看着自己,心中诧异,不好意思起来,笑问:“王妃为何这样看我?” 北静王妃这才强颜欢笑道:“前儿夏守忠那老货把王爷的节礼送错了,可没吓到你吧?” 黛玉心中微动,只是摇头,并不多话。 “哎……”北静王妃叹了一口气道:“姑娘还未笄开,美则美矣,身子太过单薄了些,为了将来子嗣起见,还需早做打算才是。” 听了这话,黛玉羞红了脸,眉头微蹙,北静王妃所言之事,已非交浅言深可以形容了。 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要为子嗣做什么打算?黛玉离席而起,向王妃请辞道:“王妃玉体违和,还请少思虑以养心气,小女先告退了。” 北静王妃见她生恼,也知自己唐突人家小姑娘了,忙站起来挽留,又因起猛了头晕,软软地跌回罗汉榻中。 这下子黛玉又走不脱,只得一面喊人请大夫来,一面将北静王妃缓缓扶起。 北静王妃趁此抓住她的手,略显伤感地说:“我知道……王爷的那些礼,原就是送你的。他对你有情。” 黛玉一怔,见她这样情形,想起那鸡心荷包上绣的话,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羞恼更甚,又不能挣出手来。 只能听她继续说:“怨我福薄命小,承不起王爷的恩泽,这一病未必熬得过秋天去呢。我为王爷担心虑后,生怕他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谁知他早把你中心藏之,又是替你父亲递话出来,又是借贾太妃之名给你送礼。 可见他痴心一片,偏碍着我这个发妻的颜面,不曾对你表白心迹。等明儿我去了,满了九个月的妻孝。你也恰好及笄了,进门就是一品夫人。 虽是续弦,你也不必委屈难堪,王爷而今不过弱冠之龄,又生得面如冠玉,爵禄高登,还能为你父亲的事斡旋,有什么配不上你的。而况我不中用,也没能给王爷留下一儿半女,这王府里将来还不是都由你做主。” 黛玉听了这一车疯话,心乱如麻,再不肯多待半刻,留下一句“告辞”夺手就逃。 偏偏出门时与一人撞个满怀,黛玉抬头望去,正是头戴铸金龙王帽的北静王。 一句告罪不曾说完,黛玉就慌忙跑开,不敢多滞留一息。 与姊妹回到长林园后,黛玉心里压了这事,又不敢对人言。思前想后起坐不宁,夜卧也不得安稳,辗转一宿。 绮霰斋中,禛钰还在灯下看文疏,就听章明来报说:“贾太妃小产了。” 禛钰不由放下文疏,皱眉问:“是陛下动的手?还是甄太妃?” “是甄太妃。”章明抱拳,向太子回禀道,“倒也不是什么厉害手段,只是让一些诟谇谣诼,充斥在贾太妃耳边。贾太妃又不是个心宽的主,成日里听些尖刺话,难免忧郁苦闷,渐次懒进饮食,日夜难寐,孩子便没保住。” “人的野心最好不要大过本事,贾太妃才得意了几天,就干起卖官鬻爵的勾当来了。失了皇爷爷这个靠山,又一蹶不振任人欺凌。比起她的姑妈贾敏来,贾元春也太不中用了。” 禛钰一掌拍在了案头的函套匣上,那里头装的,正是从前贾敏借林海之名上奏的文疏。 想当年贾敏天资权谲,心志高远,有扶危定倾之能。人在千里之外,几页飞书就能搅弄朝堂风云,却从不为一己之私。 她智略有定,施政之策周详万虑,无可指摘。措意边防,临机制胜为国攘地千里。更难得的是她以公诚之心谏诤极言,不计个人毁誉,犹如一国“隐相”。 这样的奏章,拿在任一位明君手里,又如何批得出一个“否”字呢? 禛钰心中苦笑了一下,这叫他如何报仇?事到如今他一心只想待林姑娘好,哪还有一星半点想报仇的意思呢? 若贾敏还在人间,禛钰宁愿与之杯酒抿恩仇了。世间最厉害的权谋,不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么?他败了,败在了一颗忧国恤民的公心之下,输得心服口服。 第67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七回 杀伐果断太子逞凶, 犹豫不决晴雯两难 趁着端午假收,禛钰回宫一趟,将金陵应天府的黑账给翻了出来, 交到父皇案上。举告贾雨村徇私枉法、贪赃行贿、诬告忠良之罪。又把一等将军贾赦勾连贾太妃,卖官鬻爵的事也捅了出来。 宣隆帝本就欲保林海, 才命他在禁廷闭门修史, 此时太子揪出幕后主谋, 正好洗清了林海的冤屈。只是林海风头太盛,遭人嫉恨。户部尚书之职又炙手可热,未免林海再度成为众矢之的, 还须将他再晾一晾才行。 且让那些自命不凡的人, 轮番去尚书的位置上溜两圈, 一旦拿不出实绩,才知道才不配位、寸步难行是个什么滋味。 贾太妃恃宠而骄,在后宫支耗无度, 钱不够花了, 就干起卖官鬻爵的勾当。按祖宗法度,后宫干政要废除封号褫衣廷杖, 轻则打入冷宫, 重则赐死。 考虑到上皇中风卧床,贾太妃已然伤娠失胎, 念在她是贾敏侄女份上, 宣隆帝对这个“庶母”还是网开了一面。对外依旧保其封号,不移宫殿, 只是一应饮食供给与从八品更衣相同, 且不能与宫外通消息。 共犯贾赦则断俸辍职,命其闭门思过。至于贾雨村之流, 宣隆帝只让太子将证据提送三司,按律量刑即可。最终贾雨村被判了革职废锢,流放崖州为奴。 宣隆帝又问太子:“罗天大醮筹备得如何了?” 禛钰道:“罗天大醮的醮期长达七七四十九天,分七朝醮典,需要调度的人力不少,支费的财物也多,且斋修仪矩繁杂。尚需时日才能筹措妥当。还请陛下敕谕天下:凡公爵之家贵戚,前七日致斋禁屠、止凶秽、宜布施,赴清虚观打醮焚香。公爵以下之家可就门庭设香烛望拜即可。” “你自小进道观,科仪章程最清楚不过,待坛场建好后,我就下旨。”宣隆帝颔首道。 闲事已毕,禛钰告退出宫。又借王公子之名,与理国公家的柳新,京营游击谢鲸,五城兵马司裘良、锦乡侯公子韩奇等人交际应酬了几次,数日后才回到了贾府。 诚然,此时的贾府犹如阴云罩顶,人人脸色不好。贾母这才知道,怪不得太妃娘娘在宫里传不出信儿来,原是贾赦撺掇她干了那些营生。 贾母一气之下,把贾赦大骂了一通,直叫白了胡子的老儿子,到祠堂里跪太爷去。 邢夫人也遭了殃,被迫早出晚归,晨昏定省,在老太太跟前立了半个月的规矩。 可怜迎春前儿才发嫁了司棋出去,凤姐又忘了叫平儿拨人过来使唤,以至于她身边一员悍将也无。竟被奶娘一家子刁奴给拿捏住了,只把迎春的首饰,拿去做了捞捎,在园子里开局聚赌起来。只是迎春素来懦弱隐忍,不曾在人前叨登出来,众姊妹也一无所知。 禛钰在贾府住了几日,实在见不得贾宝玉每日往表妹跟前献殷勤,本想支使个小太监过来,催贾瑛去国子监报到。 谁知林表妹的身子又不好了,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只是情致抑郁,心神不宁,以至脏腑失调、气血不和。平日里懒言烦语,少思饮食,又因苦夏脾胃虚弱,不到半月竟瘦了一圈。 只把禛钰心疼坏了,逼王君效拿好药来,可他也只说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晴雯用针灸推拿之术,试图给黛玉疏肝解郁,养心安神,但收效甚微。 “好妹妹,你是受了什么委屈,不好对人说,所以才生生憋出病来。”禛钰如是猜想,他发现小表妹只要一不开心,身体就容易病。 可是黛玉三缄其口,只是摇头。北静王妃逼她给北静王做续弦的事,她实在难以启齿。 原本婚姻大事,只需依父母之命,可他父亲如今身陷囹圄,唯一的消息还是通过北静王传递出来的。 而今贾太妃揽权干政,大舅舅停职思过,老太太心烦意乱,贾家眼见着日薄西山,这让她求问谁去? 外太公、王表哥虽是天子近人,可是他们也无法与天下第一异姓王相抗,说出来只会给他们徒添烦恼,不如不说。 但看在两位表哥对她关心备至的份上,黛玉也只好强颜欢笑,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与姊妹们说笑。 禛钰到底是外男,知礼守节,并不像宝玉那样心大,与姊妹们一起坐卧不避。 为了替黛玉去除心病,禛钰见旁敲侧击不成,只得亲自调查因果。 章明见禛钰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不由建议说:“主子,之前我瞧永龄那丫头十分机灵,莫若请她过来给林姑娘做丫鬟,陪她说笑解闷,也好从中给主子传递消息,省得你牵肠挂肚。” “何苦叫好好一个姑娘为奴为婢呢?永龄在家乡与父亲相依为命,自在生活,恰是表妹所羡慕的。”禛钰叹了一口气道:“若是能见林海一面也好,也许表妹最需要的是父亲安慰和庇护。” 经过一番暗中调查,禛钰发现黛玉是从北静王府回来之后就情志不舒了,莫非她在北静王府见到什么听到什么,受王权所迫,所以才无法对人言? 是他大意了,明知道北静王对黛玉有觊觎之心,当初就应该派章明悄悄跟去北静王府的。 正当禛钰在绮霰斋后悔不迭的时候,两个他意想不到的人,敲响了书房的门。 “贾二少,晴姑娘,你们怎么来了?”禛钰眼眸闪过一丝诧异。 这两位可都是不待见自己的主儿。 宝玉对禛钰略一拱手,说:“晴雯知道林妹妹为何病了,但需要你也在场,她才肯告诉我。所以我才来了。” 禛钰眼眸一顿,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晴雯走进来,关上了书房的门,目光从二位脸上扫过,郑重其辞地说:“林姑娘之所以生了心病,是因为北静王妃见自己要死了,就逼林姑娘给北静王做续弦。” 她特意让这两位听到消息,其实是一种试探和比较。近段时间,她冷眼掂掇王公子,见他一心一意待林姑娘好,丝毫不比宝玉差。而且他能文能武,足智多谋,颇通世路人情,比宝玉更靠得住。 虽说她是宝玉的丫鬟,但为了林姑娘的安危着想,面对此等大事,她还是祈愿王公子有法子,能救林姑娘出苦海。 “果然不出我所料。”禛钰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眸显戾色,死攥的拳头,霍然挥到墙上,生砸出一个粉坑来。 而宝玉听了这话如遭雷劈,登时满脸紫胀,两个眼珠儿向上翻起,晴雯喊他、推他,皆无反应,竟如木雕泥塑一般。 见他这情形,不由让晴雯回想起上辈子,紫鹃骗宝玉林姑娘要回苏州去后,宝玉也这样急痛迷心,呆怔疯癫了一阵子。 没曾想今日她说出这桩事来,也牵引出他的狂心病来。幸而晴雯随身带了银针,在他身上几处大穴上灸了一会儿,宝玉才渐渐醒过神来。看清是晴雯,一把攀上她的手腕,问:“你哄我的是不是?” 晴雯肃然摇头,叹道:“是我亲耳听到的。北静王曾替林老爷求医,又给林姑娘传了林老爷的书信,还借太妃娘娘的名给她送礼。只怕早盼着王妃换人了。” 宝玉咬牙切齿了许久,一个字也说不出,两眼只是淌泪。 禛钰见他这样,大抵猜到了晴雯为何要拉上自己了。这位贾二少也太不中用了,一无主意,二无胆气,是个中看不中吃的银样镴枪头。 “晴姑娘不必担心,我有法子让北静王打消这个主意。”禛钰拿起帨巾擦了擦手,又抛给宝玉,教他也擦擦眼泪。 宝玉接了帨巾捏在手中,忙问:“什么法子?” 禛钰瞥了他一眼,昂然自若地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翌日,在宫中宿值久不闻音的贾琏,突然派人向贾府递出一张字条来。 甄太妃扰乱后宫谋害皇嗣,致使贾太妃小产,已被陛下褫夺封号,幽禁在皇家寺庙中。 甄家两代家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及江宁织造,因贪赃枉法亏空甚巨,一并调取进京治罪,抄没家私。 三天后,北静王妃见到邸报,已哭晕过去。留置在北静王府的甄家太太和甄三姑娘措手不及,彻底慌了。 原本甄家与贾家交好,还能趁早转移财产过去,留些兜底的银子。没曾想甄太妃谋害贾太妃腹中皇嗣,东窗事发,等于宣告两家彻底撕破脸。甄家还背上了一个损人利己、叛友忘义的骂名,纵使有堆山填海的银钱,眼下京城勋贵世家,也无人敢保了。 这一出横生枝节,打乱了北静王的数年绸缪,甄太妃谋害皇嗣,几乎将日益败落的甄家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致使北静王不但失去了妻族助力,行动上反受诸多限制。 贾家与甄家从此反目成仇,也必与北静王府划清界限,即便他立刻休妻,再想与贾府的表小姐联姻,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宝玉万万没想到,对他而言千难万难、回天乏术的事,竟被王公子一句话料准了。 甄家获罪,北静王就娶不得林妹妹。 晴雯不知表少爷在这件事中,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但他足不出户,仅凭掌握的宫庭辛秘,不动声色地就为林姑娘解决了大麻烦,可见他的实力非同小可。 当看到黛玉重新解颐,身体渐愈,宝玉还心宽意畅地陪笑玩乐,又把书本抛诸脑后。 这下轮到晴雯郁闷了,宝玉要拿什么跟表少爷比呢?说不准将来表少爷比北静王还难对付呢? 贾太妃失胎的事,对贾府而言,无疑是比贾赦丢官还要严重的打击。 王夫人哭了几日,带着宝玉去水月庵诵经拜忏,又打点了大笔银子,暗中请僧侣为不具名的亡灵做了一场超度法事。 贾宝玉入学国子监的事,被迫往后拖了半月,转眼到了六月下旬。 贾母歪在榻上,听王夫人说:“甄家人被流放铁岭卫,甄三姑娘因提前及笄了,人又未嫁,籍没教坊司。只有甄家的小二爷因年纪小被赦免了罪,如今还不知下处。北静王妃昨儿没了,没人送奠仪,也没人去吊纸。” 听了这话,贾母颇不自在,忙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二十四是荷姐儿周岁,咱们商量抓周宴请客是正经。” 第68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八回 贾宝玉转赠鲍螺酥, 皇太子亲制麦芽糖 王夫人并不在意侄孙女的周岁宴,自己心心念念求神拜佛的皇外孙眨眼没了,此时看到咿呀学语的荷姐儿, 也只觉得刺眼。 便对凤姐敷衍道:“荷姐儿的周岁宴,循公中旧例操办就成了。小孩子家家的办得太隆重了, 只怕折了福。” 凤姐虽然心中不满, 到底脸上还挂着笑, 嘴里说道:“我同太太想的一样,简办就成。只是我身子不方便,想着园子里的姑娘都渐渐大了, 也该学着料理家务, 张罗应酬了, 不如请她们出来给荷姐儿办个抓周宴。一来让她们习学习学,将来当家立事也好料理庶务;二来也请各家太太看看我们贾家姑娘的风采,将来也好攀亲。” 贾母沉吟半晌, 颔首道:“你说的在理, 就让她们试试。” 王夫人又道:“除了迎春她们三姊妹,再叫上宝姑娘一起吧, 林姑娘前儿身上不好, 就不叫她了。” 凤姐忙道:“林姑娘早好了,昨儿还帮我看账呢。太太若心疼她, 只管还叫她算账罢了。既然叫了宝姑娘, 不叫邢姑娘也不好。她们六个丫头一人管一项也尽够了。” “偏了谁都不妥,这样正好。”贾母赞道。 下晌, 六位姑娘都聚在怡红院, 听凤姐给她们分派任务。迎春管亲戚宾客迎来送往,探春管厨房宴饮果点, 惜春管安设桌椅古董幔帐屏风,宝钗管痰盒掸帚盥沐各处洒扫清洁,邢岫烟收管杯碟酒饭器具,林黛玉管监收各家贺仪、礼金,总支度各项钱财耗费。 宝钗见核心位置都分派给了贾家姑娘,林黛玉更是掌管了财政大权,不由自嘲道:“我竟成了你们家的洒扫奴了。” “宝姐姐此言差矣。”黛玉莞尔一笑,在姐妹中转了一圈,手点着人说:“你分明是中涓官,二姐姐是鸿胪寺,三妹妹是厨庖官,四妹妹是帐设司,邢姐姐是库藏丞,我是度支部。横竖咱们几个假封官,也是给凤丫头如臂使指用的罢了。”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凤姐指着黛玉笑道:“你们听听,这小嘴嗙嗙的,我也算会说的,竟说不过这妮子。”又挑眉对宝钗说:“薛妹妹既不想干中涓,不如让林度支兼任吧。” 宝钗道:“我何曾说我不做了,林妹妹又禁不得劳累,就少兜揽事罢。” 想到过几天贾府开宴,人来客至络绎不绝,禛钰不好露面,只得留下贺礼,提前躲去了王君效那里。 禛钰问王君效:“可有什么甜味的东西,既可以压药味,调理脾胃,又不伤肝肾?” 王君效答:“陈皮蜜饯。” “我看医书上说,陈皮蜜饯气虚者不宜服用。还有别的东西么?” 王君效一听这话,就猜他是为黛玉讨东西来了,便说:“那就是麦芽糖了。”他从药柜里抽出一屉,取出一块白方糖,“就是这个了,可以补脾益气、柔肝和胃,润肺止咳。” 禛钰拈来吃了,味道还不错,就是略有些粘牙,“你包一百颗给我,再配上一包贝壳青盐擦粉和几支牙刷。” 王君效道:“洁牙的东西倒有富余,只是麦芽糖都被我的小玄孙给偷吃了。现给你做,还得四五天呢。” “不如我跟你学制药吧,只怕将来捣研、煅煨、闷润都得渐次学起来了。” 禛钰观察过黛玉服食的药物,大多以丸剂、汤剂、散剂为主,一年要消耗许多药材,倘若一时接续不上,身体难免吃亏。 “为林丫头学的?”王君效身形顿了一下,抬手“啪”地一声关上了药柜的抽屉,冷笑道:“你为了始乱终弃,倒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不!”禛钰否认,他乌黑的眼眸中满是虔诚与悔意,“我想从一而终。” 王君效呼吸一滞,心脏也跟着抽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太子对林姑娘动了真情,甚至不惜放下长久以来背负的宿仇深怨。 可是对于黛玉而言,被当朝太子爱恋,并不比被他仇视好多少。 禛钰是当朝太子,将来除了太子妃,还少不了选侍、才人、淑女,要他如何从一而终? 即便他趁着此时一股少年情热,能忠贞不二,皇储终归肩负着社稷承祧之重,依照黛玉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合产育。 到时面对皇位承继的巨大压力,他还能不能坚持至死不渝呢? 王君效放在条案上的手暗暗用力,脸沉得像何首乌一样黑,冷声道:“我从前告诉过你,她活不过十七岁,这不是假话。我劝你趁早移情别个,放过她吧。” “如果你救不了她,又何必教晴雯针灸之术呢?” 禛钰并没有被这句话吓退,他仔细回想过,当初在通禅湖与王君效的对话,知道王君效是有能耐救活黛玉的。 “据我线人掌握的消息,王氏针法中除了吸纳治邪病的鬼门十三针,以及救逆挽命的回阳九针,”禛钰抬眸,静静地望着王君效的眼睛,嘴角略略上扬:“还有一套秘不示人的治病法,叫刳心太极归元针,用银刀、金针、灵疗、方剂、符咒五术,专治先天心疾,有逆天改命之效。” 王君效倒吸一口凉气,望着太子的眼,一股寒意从喉结滑向了心间。 他什么都知道了。 “而且你已有了成功案例不是么?尊夫人白氏四十五岁犯了厥心痛,你就是用此法将她救活的。” 禛钰眉宇轻蹙,不急不缓地说:“我知道这种治疗的风险极大,你所顾虑的事,我都会替你解决。即便……不成,我也不怨你。” 王君效犹豫许久,眼睫深敛,微微发颤,低沉地“嗯”了一声。 而后展眸对太子说:“还请太子守我三规,我便全力以赴,誓死达成。” 禛钰抬起下颌,定睛道:“请讲。” “其一,不要让她情致激荡,过悲过喜过虑过怒,紧张焦虑乃至相思皆不可。” 禛钰默默颔首,心中微有惭意。 从前自己有意撩拨少女,也不知她为我嗔喜不定、忧思惆怅了多久? “其二,每日饮食、药剂、澡浴按我要求的执行,定时定量,不可多亦不能少。” “可以。”禛钰一一暗记在心,又问:“那第三呢?” “其三,若非明媒正娶,你不得碰她。” 禛钰一怔,蓦然红了脸。 王君效见他不答,质问道:“做不到?” 禛钰肃然,手捻金刀诀,振声道:“三规既定,孤恪守不渝,如有违约,身死道消,永不超生。” 王君效眼瞳一震,万没想到他起了这样的重誓,叹了一口气道:“我教殿下做麦芽糖罢。” 若非禛钰少小进了道观,只怕也与那些纨绔少年一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禛钰挽袖操刀专心剁麦芽,动作娴熟,行云流水,手法不比庖工差。将麦芽蓉加入煮好放凉的糯米中,小火烘焙两个时辰后,再用纱布滤水,小火熬糖。而后两手各拿一只筷子,将一块半凝固的褐色糖浆,一边搅拌一边拉扯,渐渐地糖浆变成了白色。 他想起表妹洁白无瑕的面庞,也是这样香甜莹润,轻软柔美,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黏在了人的心上,根本去不掉了。 此时长林园的周岁宴上,正历经着一场意外风波。 碧痕抱着宝玉的西洋花点子京巴儿,在园中散步,谁知那京巴儿哧溜一下子跑了。 偏生那京巴儿窜到了男宾席上,在薛蟠的裤腿上呲了一泡尿。众人哄然大笑,兼之都吃了酒,言语不防头,对薛大傻子说了几句挤兑寒碜的话。 只把薛蟠气得满地乱跳,叫嚷着要把那京巴儿剁了下酒吃,一人一狗对峙,胡骂乱吠,薛蟠连狗都吵不赢,抄起鞋底板,满园子撵狗追打,唬得一群婆子嬷嬷发慌,阻拦不迭。 酒气醺醺的薛蟠吆五喝六地一心追狗,忽瞥见前头林黛玉分花拂柳而来,风流婉转,婷婷袅袅,一下子酥倒在地。 京巴儿又跳窜回来,朝薛蟠的脸上咬了一口,薛蟠哎哟一声,登时两眼发直,四肢发颤,涎水滋溜了一脖子,笑嘻嘻地喊:“美,美死了!” 见儿子这副形容,薛姨妈只搂着他干哭,宝钗也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黛玉躲进潇湘馆,忙让叫嬷嬷报知王夫人、贾母。 好一会儿,赖大捉了京巴儿,又叫几个小厮拿着木棒、麻绳,把薛蟠手脚四肢缚在一起,如倒攒猪蹄一般,挂在木棒下,把人给抬走了。 宝玉从外头抱了一个藤编彩漆的捧盒进来,问黛玉:“薛大哥这是怎么了?” 黛玉才要解释,碧痕掀帘进来,对宝玉抱怨道:“也不知薛大傻子中什么邪,还把你的京巴儿给吓着了。” 宝玉才把捧盒搁在桌上,碧痕就揭开了,里头是八只荷花造型的酥油鲍螺,冒着香甜的气息。碧痕眼眸一亮,笑问:“哟,这可是稀罕物,二爷从哪儿淘来的?” “我瞧林妹妹胃口不佳,就跑到前门大街找老师傅做了。这东西入口即化,沃肺融心,林妹妹留着晚上吃罢。”宝玉笑道。 “凤姐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你倒为买这个,荷姐儿的抓周宴也误了?”黛玉不由生气,宝哥哥还是这么不长进,连个轻重缓急也分不清。 宝玉笑问:“不知荷姐儿抓了什么?” “说来也奇,荷姐儿在簸箕里抓着老太爷的笏板不放呢。” 黛玉比着笏板的样子,笑道:“凤姐姐还抱憾,若荷姐儿是个哥儿,指不定将来就能高官厚禄,服绯佩鱼了。” 一谈到女儿,宝玉的兴致就高昂起来:“谁说女儿就不能服绯佩鱼了,我朝羁縻海外的茜香女国中,上到国王宰相,下到州牧明府都是女儿呢。而且王位、官爵也不必承宗继祖,都是由女儿们一路考较争竞上去的,全无私弊,最是开明公道。” 黛玉嗔道:“那敢情好,下辈子你就托生到那里去罢。” 第69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九回 皇太子衔糖动芳心, 薛文龙饮苦叹无缘 到了晚间,贾府宾客都散了,禛钰才回到绮霰斋。章明挤眉弄眼地说:“贾二少今儿买了鲍螺酥, 狗颠儿似地送潇湘馆了。” 禛钰听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就急了, 这会子天黑了, 又不能赶去献殷勤。 只得将满腹怨气发泄在章明身上, 沉着脸说:“盯着那个无事忙做什么,整天正事都不干?” 章明瞬间敛眸肃立,抱拳道:“北静王将王妃停灵在玄真观中, 宁国府贾敬要一班道士为北静王妃打解冤洗业醮。贾瑚那个官奴子, 也偷去了玄真观, 给北静王府送了奠仪。 王子腾南巡海防,去了江南甄家祖茔,准备用船拖走甄家二十万两祭银, 从张家港出海。行至淮阴时, 被严必显截船点检,因此银款无往来公凭, 奏报于应天府尹。应天府尹延搁不发, 隐匿不办。 朝堂上讨论是否裁汰海贸市舶司,上皇一派主张‘寸板不许下海’, 杜防商贾私通外夷。陛下想充盈国库, 派亲信太监任市舶司提辖。此事尚无定论,延后再议。 东北有晋商大肆进购乌苏里、绥芬等地的人参、防风、黄柏, 累月运米三十余万石。” 禛钰坐在太师椅上, 摇着扇子闭眼听,忽而将扇子一收, 扇柄敲在桌上,睁眼道:“派人盯紧玄真观,钱、药、粮草都有异动,北静王若要谋反,就差一个铁器了。” 他撂下扇子,负手在后,在屋子慢慢踱步,一边走一边说:“罗天大醮前务必办成三件事。其一,请宋太师批驳太监参政,举荐严必显做明州市舶司提辖。 其二,叫御史以贪赃枉法罪弹劾王子腾,召其回京,哪怕他如数上缴二十万两,也不准减等定罪。同时弹劾应天府尹忝食君禄,有事不奏,渎职怠工。 其三,以罗天大醮供器供品采买,皇商多支靡费为由,将户部挂名的皇商全部裁汰,重新考较甄选。” 章明皱眉,这样的手段太过激烈了,只怕会引起四王八公的强烈反弹,未必能顺利推行下去,他想劝又不敢劝,犹豫再三,拱手道“是。” 禛钰见他一脸严肃欲言又止的模样,泰然一笑:“如此激进的行事,遇到阻力是一定的,我留有余地,等着与他们讨价还价。” 章明眉头散开,领命而去。 绮霰斋窗外的下弦月迷离恬静,素辉洒满曲折的花蹊,禛钰打开窗,迎着月华负手而立,他颀长的身姿被月光笼住,如披一肩玉色琼花。 此时夜已交更,万籁俱寂,只有雄虫叫雌的声音,还聒噪地长鸣在星空下。像少年无法自抑的情愫呐喊出声,亟待另一个灵魂的回音。 潇湘馆中,烛光依稀。原本劳碌了一天的黛玉,已经睡眼朦胧了,又见宝玉谈兴不减,喋喋不休,没个了局。也不好拂了他的兴,只得让紫鹃在旁剪烛斟茶。 凤姐这几日有些血虚,晴雯还在怡红院细心照料着,不曾过来。 碧痕前仰后合地打着呵欠,举着灯笼,催宝玉快点出门。 宝玉拿出怀表瞧了一眼,二更天委实不早了,只得起身告辞,又嘱咐黛玉道:“这滴酥鲍螺你明儿就吃了罢,天热不能久放。” “知道了。”黛玉含笑挥手送他出门。 而梨香院中一夜灯明火亮,人迎人往,百般热闹,原是撞了祟的薛大爷,被生灌了两大碗黄连解毒汤,祛了心火内邪,人总算清醒了。 薛姨妈搂着他,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薛宝钗也宽了心,放了忙前忙后的老朝奉家去了,自己也正欲回蘅芜苑歇息。偏生被哥哥一句话给吓得失了魂。 “妈,我也老大不小了,早该成家了。还请妈明儿和老太太说项,求了林姑娘给我作媳妇!” 薛姨妈当即被吓得一抖,霍然站起,咬着牙道:“不知好赖的骚狗,她岂是你能肖想的人,你还有脸来求!” 宝钗浑身一震,胸膛起伏加剧,气怔在那里。 只见从来不知羞为何物的哥哥,大身板坐在那里忸怩摇动,一张圆脸憋得通红。 “凭什么我不能求?”薛蟠梗着脖子反问,指着宝钗说:“妹妹一边干钓着瑚大爷,一边在史老太、姨娘那边应候,不就为了宝玉有劳什骨子通灵玉,比瑚大爷强些。好让宝玉跟自己的金锁配么?林妹妹也有金锁了,我又不缺好玉,为何不能配?” “小挨刀的下·流种子!”薛姨妈气得浑身乱战,颤手指着薛蟠:“蛆心的孽障,不知死的冤家,你若敢在外头嚼这一句话,别说老太君要把我们娘仨轰出京城去,你妹妹也得被人戳死脊梁骨了。你一个癞狗泥猪,怎么和人家天仙神妃配!” 薛蟠很不服气,不拈轻重,不思后果,一心拿话堵娘们儿的嘴,叫嚣道:“从前人家是官家女,我自然配不得,如今瑚大爷要带我干几桩惊天大事,前程自不消说。而况林御史一脚踏进了牢坑里,我三媒六证地把林姑娘娶回来,她岂有不舍身图报的?” 此话一出,薛家母女对视一眼,一个摇头叹息,一个珠泪满面。他狐谈鬼款的都是歪理,恨不能把他的嘴给缝死了。 宝钗满心后怕,待要劝说哥哥,又怕他牵三扯四地说到贾瑚与自己身上,只得泪别了母亲,扭头回蘅芜苑去了。 薛姨妈生怕儿子糊涂冒状,露出形迹让人笑话,说了长篇大套的话摆事实说道理,门不当户不对,承望儿子能听懂一二。 终是一句“汉时罪臣之女许平君,最后做了皇后”的前例,让薛蟠知道了厉害。 他遗憾万分地将此情撂下,走到自己房里,洒泪翻腾了半宿,才囫囵睡去。 翌日清早,禛钰饶过长林园的门房,从滴翠亭的暗道里混进去,来到了潇湘馆。 “表妹,我给你送麦芽糖来了。” 林黛玉正在对镜梳妆,见他大清早就捧着一个玻璃描金花盖盒过来了,不由笑问: “哟,知道的是你给我送糖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捧玺乞降来了。我倒要看看怎样的好糖,要这样什袭珍藏?” 说着她掀开玻璃花盖瞧了一眼,就是切得半寸方正的白糖块,顿觉平平无奇。 禛钰笑道:“糖倒是普通,可是做糖的人天下无双呢。” “莫非是哪个罗汉真人做的?”黛玉好奇地眨了眨眼。 “真人没有,禛钰倒有一个。”禛钰指着自己说。 黛玉这才知道是他亲手做的,拈了一块衔到嘴里,偏巧两块糖黏到一块儿去了,正打算两块一起吃了。 忽然禛钰伸嘴过来,修长的手指扶在她脖子上,从她唇边咬下了另一块糖。 温热的气息在彼此的唇边萦绕,黛玉展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心房颤了一颤,脑子里瞬间空白。 两个人含着糖,同时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对方俊俏的面容,慢慢红了色。 紫鹃拿着梳子,立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恨不能自己就地消失不见好了。 “唐突表妹了,对不起。”禛钰松开手,慌得作揖赔罪,并解释道:“只因我记着曾叔祖的话,麦芽糖你每天只能吃一块,不能多吃,所以……才冒状了。”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并非谎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折本,正是王君效撰写的生活起居指引。 说良心话,他凭本能行事,绝无撩拨她的意思,可细思一回,自己方才冲动之举,无论怎么看,分明就在挑逗诱惑她。 倘若表妹因自己逾矩之行,忐忑惊惶,心神不安,又是一桩罪过了。 黛玉暗悔:此时我应该哭着发一通脾气才对,至少要在紫鹃面前,表现个不肯受轻薄的态度来。 可是自己痴了一下子,行动迟滞,生恼的时机过去了,眼下对着表哥诚恳的道歉,更是说不出一句狠话来。 “你以后再这样,我就一巴掌扇过去了!”半晌她才咬牙说出一句狠话来。 “好,没有下次了,表妹快跟我一起呼吸吐纳,让心气缓一缓。”禛钰生怕她心脏有个好歹,忙引导她有节律地呼吸。 黛玉听他这样讲,面上就更羞了,好似自己心如擂鼓的事,已经被他窥听到了。 紫鹃已经没眼看自家姑娘的窘态了,忙对表少爷说:“姑娘还没绾发,请表少爷出去逛逛再来。” “也好。”禛钰点头,顺手将搁在桌上的藤编彩漆的捧盒给揭开,“这里头的滴酥鲍螺你可不能吃,油脂太多对身体不好,赏给丫鬟们吃吧。”说罢就离开了。 黛玉睄了那滴酥鲍螺一眼,顺手就推向了紫鹃,“你拿去和晴雯、雪雁、王嬷嬷一人两个,分了吃罢。” 紫鹃面上不见喜色,叹了一口气道:“宝二爷心实拙诚,表少爷心细巧慧,他们都对姑娘极好,也不知姑娘的心,到底向着哪一个呢?” 黛玉垂眸不答,镜中少女,腮上犹带桃红,两弯罥烟眉悄然蹙起。 这时候,碧痕掀帘进来说:“宝二爷让我过来说,他今儿起迟了,来不及辞姑娘。让姑娘晚上等他下了学,再一起到老太太那儿吃饭。” “知道了。”黛玉嵌上如意纹翡翠耳坠子,见碧痕一双眼睛四下瞄了一圈,目光落到那藤编彩漆的捧盒上。 碧痕笑眯眯地说:“我昨儿就想着这东西,林姑娘未必能消化,不如赏了我罢。” “哎哟,不巧,你来迟一步,”黛玉扶桌站起,抿嘴一笑,“方才我已转赠出去,眼下只有拿五百钱赏你了。”说着示意紫鹃去开钱匣子。 “谁没见过五百钱似的,林姑娘也忒小气了。”碧痕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声,转身离去。 临行前故意往桌沿子上一撞,藤编彩漆盒倒转下来跌落在地。 虽说里头的滴酥鲍螺没蹦出来,可都在盒子里摔成了稀烂。 第70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回 扫榻婢腹案欺晴雯, 官奴子酝酿毁凤仪 看着一盒价值不菲的滴酥鲍螺,变成了一坨狗吐稀粥,碧痕眼梢微挑, 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意油然而生。 偏生嘴上还要歉意万分地说:“都怪我笨手笨脚的,糟践了这些好东西。” 黛玉不以为意:“还好没污了地板, 宝玉问起, 你就说我吃了, 可别说是你打烂了,省得他怄气。” 碧痕接过五百钱,抱了藤编彩漆盒走了。 紫鹃暗道可惜, 又见黛玉望向玻璃描金花盖盒痴痴地笑, 不由摇了摇头。 为了黛玉的身体考虑, 禛钰想着从今往后她的饮食、药剂、澡浴、睡眠都需定时定量,务必遵而勿失。若不与贾母、贾瑛说明缘由,只怕违条犯律的事少不了。 于是禛钰先来到贾府义学, 倚在学塾门口, 敲了敲门框,望向贾宝玉说:“有事相告, 贾二少请出相谈。” 贾宝玉见他神情冷漠, 态度嚣张,迫于这种无形的压力, 只得向塾师拱手告罪, 走了出来。 禛钰手扶在一颗老松上,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贾宝玉才知道他是为林妹妹而来。 只觉得规矩虽好, 但实难恪守不渝。 宝玉叹道:“府里年节筵宴多,早晚不定, 而况老太太要守岁赏月,林妹妹岂能不陪?飨菜赐羹,敬茶敬酒,岂能不领?如何做得到饮食有节起卧有常?少不得随时从分罢了。” “她凭什么迁就你们!” 禛钰冷笑一声,心里为表妹这些年委曲求全而感到不值,振声道:“贵府既然不能照顾好我表妹,那我就带她回王府了。” 一听他要带林妹妹走,宝玉就急了,忙承诺道:“我回去让老太太吩咐下去,贾家一切调度,都以林妹妹调养身体为重。” “若做不到,我会揍你的。”禛钰说罢,挥拳砸在了松树干上。 那百年老松,瞬间被一拳洞穿,只把宝玉吓得目瞪口呆。 禛钰转身欲走,宝玉醒过神来,赶上来说:“我今儿才跟林妹妹说,要她等我回来再吃饭的,规矩明天再改罢。” “她不会等你,永远都不会了。”禛钰冷瞥他一眼,好心给了他一个建议:“你若想自立于世,先赌上半条命,去国子监学出名堂来。至于她,你就别妄想了!” 宝玉气愤不过,还想争辩两句,老松树歪身倒下,他慌张抱头鼠窜,再一回头,哪还有王禛钰的身影。 潇湘馆中,黛玉的起居饮食注意事项,被禛钰写成四幅并排悬挂的堂屏,供丫鬟们遵照执行。 只是王君效的饮食清单中,有一项是莜麦,莜麦本是燕雀之食,尚文托晴雯过来回禀说,厨工们都不知如何烹饪。禛钰从前在塔塔儿吃过莜麦制成的糕点,便亲自下厨房,手把手教尚文做莜麦糕,再配以醍醐佐味。 正午时分,禛钰提了食盒进来。 黛玉见他腮边还有两指面粉印子,不由笑道:“管它什么雀麦、燕麦,炖烂了总不会比药难吃,你去忙什么?还带出幌子来 ,也不怕人看了笑话。”说着就递过帕子给他。 “给表妹掌厨我心里甜,管谁笑不笑呢。”禛钰故意不接帕子,只把脸凑向她,手里忙着在桌上摆出茶杯大的四碟八碗来。 黛玉会心一笑,偷瞄几个丫鬟,见她们都背过身去忙活别的,才敢举帕子替他揩拭。 菜馔品类丰富,每样量又有限,正够黛玉一人食。 雪雁见表少爷坐在那里,盯着林姑娘按时吃饭。那一丝不苟的板正模样,倒有几分林老爷的架势,让人不得不依从他的安排。 饭后过了半个时辰,禛钰又卡着表,给黛玉递上了长嘴饲药壶,让她吃药。 禛钰道:“把这壶嘴放到喉咙口给药,可以避免舌苔染上药味败了胃口,以后你喝药就不必吃苦了。” 黛玉捧着温热的饲药壶,顿觉心中一暖,她吃了这么多年的药,苦的涩的酸的都尝了个遍,早已习惯,表哥却想方设法,不让自己再尝一点苦。 虽说宝玉待她也好,关怀询问也殷勤,真要他想个主意出来解决实际问题,那是半点儿也指望不上。 这让她的心,很难不偏向王表哥。 入夜时分,禛钰又来叮嘱黛玉按时休息,见潇湘馆熄灯了,才回到绮霰斋听章明禀事。 陛下驳回了举荐严必显为市舶司提辖的折子。反因严必显公正严明,善于断案,破格升其为大理寺卿,举家进京赴任。而永龄则以甄平安伴读娘子的身份,随父亲林安也一道上京了。 禛钰大喜过望,手结太极阴阳印举过头顶,以谢神助。 宝玉在义学中魂不守舍待了一天,垂头丧气地回到绛芸轩中,只听碧痕冷笑说:“林姑娘接了表少爷送的玻璃描盒,也不知装了什么罕物,反手就把你的滴酥鲍螺给撂地上了。” 她向桌上的藤编彩漆盒努了努嘴,“你瞧,都烂成泥了……” 宝玉胸中正有一股怨气难发,登时将手里的书本,狠命往地上一掷,抱起藤编彩漆盒独自出了门。直到过了半个时辰,才满手是泥地回来。 “哟,宝二爷这是去地里刨食了?”碧痕打趣他,上来服侍他洗漱。 铺好席子扫干净了,碧痕解了衣裳,问宝玉今日怎么睡。 宝玉见碧痕一脸媚笑,露出红绫抹胸,登时别过眼去:“你到别处睡罢,等晴雯回来还只叫她上夜。” 碧痕面上一窘,她本以为去了一个袭人,晴雯对二爷又不甚热络,凡洗浴之时,枕席之间,唯她能引逗宝玉与之狎昵,可不知为何,宝玉待她反倒疏远了。 好你个晴雯,拿班作势的,单吊着爷们儿的胃口不给吃,反教她倒贴上去还惹人嫌。 宝玉靠在枕上拿了书看,碧痕心中再不甘,也不得不掖上衣襟走了。 秋纹见她一步三回头地出来,咂嘴摇头道:“姐姐也是送上门去没人要的了。” 碧痕听见秋纹奚落她,暗羞暗怒,又不好发作,只得借口屋里闷热,去院子里吹风。 才走到阶下,就见宝钗摇着扇子走来。 “宝兄弟还在用功呢?”宝钗见里屋的灯还亮着,故有此一问。 碧痕道:“是呢,二爷最近都不用人劝,不是念书写字,就是拉弓练臂。宝姑娘这会子来做什么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宝钗摇了摇扇子,说:“我堂弟薛蝌送胞妹上京发嫁,过几日要来府上拜会,先来跟宝兄弟说一声罢了。” 碧痕见秋纹几个还没睡,唯恐自己被她们寒碜讥讽,便说梨香院的穿堂风凉快,想去吹吹风再回来。 二人便一路向东北角走去,宝钗在慢语闲谈中,打听了一些宝玉的事,又敷演出一篇篇人情话来。碧痕每每被她趁隙褒扬,简直如沐春风。 不知不觉中,碧痕对宝钗说了一堆掏心窝子的话,乃至于带出了对林姑娘的不满,也趁便对晴雯下了些歹话。 宝钗也无回复之词,只是含笑听着而已。 二人在梨香院谈到三更天,宝钗才叫一个苟婆子点了灯笼,把碧痕送回绛芸轩去。 那苟婆子上了年纪,身子颤歪歪的,灯笼提在她手里晃得厉害。 碧痕不得已抢过灯笼,拿在自己手上,说:“苟妈妈,还是我提灯吧。” 苟婆子直起腰来,对碧痕说:“姑娘竟不认得我了?” 碧痕听声音有些耳熟,挑灯看去,讶然道:“何妈妈?” 苟婆子冷笑道:“我被晴雯那贱蹄子告到了老太太那里,丢了差事又遭夫家休弃,如今用回本姓。得亏薛家收留,给我一碗饭吃,仍派我洒扫,只不让我白天出梨香院。” “谁叫你老糊涂,到林姑娘跟前放屁,她再如何落魄,也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呢。”碧痕白了她一眼,满眼不屑。 苟婆子停下脚步,从裤腰里摸出一支金簪来,递到碧痕手里,阴笑道:“我知道碧姑娘也是心高志大的人,被晴雯辖治得不能遂愿。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晴雯而今既沾了琏二奶奶的光,又巴着王太医,风光无限,迟早把你撵出去配小厮。这簪子是她的东西,碧姑娘还是想想怎么自救吧。” 碧痕倒也不傻,心知人家想借她的手,报仇雪恨呢。可是左思右想,若不将晴雯撵出去,她又如何上位呢?到底还是把金簪收了,回到绛芸轩,在榻上腹案思量,设个什么死局才好。 另一边,薛蟠喝得酩酊大醉,回到梨香院,外面又闹起一阵烛火灯光,人仰马翻。 宝钗正被贾瑚抱住,未免心慌,催着他赶紧离开。 贾瑚哪舍得走,只抱怨道:“你家哥哥成日里追欢买醉。我好容易借了水溶的本钱,赚了些银两,谁知一回来,就给你哥垫了八百两的风流债。” “我哥哥专会作死,不但嚷嚷出你的‘大事’来,还瞧上了林丫头,若非妈苦口婆心地劝,还不知要把我们带累到何种地步呢。”宝钗无奈叹道。 “我倒有法子,让他抱得美人归……”贾瑚伸手搅弄着宝钗的头发,附在她耳畔说了一席话 宝钗蹙眉思忖了半晌,想起许久未见黛玉愁美泪眼的样子,慢慢牵起了唇角。 寓居在贾府绮霰斋的人,就是当朝太子,而太子对林家女势在必得,这个秘密贾瑚并不想告知给第二个人知道。 倘若宝钗知道王家表少爷是太子,露出一二分形迹来,依禛钰的耳聪目明,很可能窥出端倪,从而坏了他暗中谋布的大局。 此时他借薛蟠的恋心,向林家女下手,与其说是为满足宝钗欲图报复的私怨,不如说是为了牵制太子的注意力,好为北静王争取时间打造兵器。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一回 浮画舫群芳巧相会, 跃雁湖薛蟠归龙宫 七月初一,黛玉携晴雯照旧往太医王家去了。王君效仔细看了晴雯写的脉案,见黛玉气色颇好, 很是欣慰。 为了让黛玉更好地配合自己,接受刳心太极归元针的治疗, 王君效不得不与黛玉、晴雯二人详细说明。 他斟酌了言辞, 才慎重其事地对黛玉说:“玉儿的身体虽说有所好转, 但你心脏依旧十分脆弱,倘若情致受刺激或情绪波动过大,很容易诱发厥心痛, 短折而终。而况你先天不足, 即便一辈子心如枯井, 也难以避免此病不发。” 晴雯默然敛眸,之前师父就跟自己透露过,今日郑重说出来, 还是让她揪心不已。 黛玉闻言一时愀然, 她自己的身体,多少知道, 还以为近来已有大愈的态势, 每晚安神好睡,不问将来。不曾想医术高明的外太公竟出这样的断言, 不觉灰心转悲, 忍泪不语。 从前黛玉在贾府常常无事闷坐,不是蹙起愁眉, 便是哀婉长叹, 甚至闲愁难遣无端洒泪。 后来与外太公、王表哥相处渐密,备受关爱, 一丝委屈也不曾受过,少有抑郁不欢的时候,再无司马牛之悲。 眼下得知自己将来重症难愈,薄命早夭,黛玉很难不伤心,更多的是对亲人的眷恋与不舍,以及某种难以言明的深痛遗憾。 王君效见黛玉面露悲戚之态,忙解释道:“这病我能治得,你太婆婆的厥心痛就是我治好的。只是治疗时限长,恢复如常也要百余日,一则需要你父亲首肯,二则你要身心全力配合,并用最强烈的求生意志与命运做斗争,我才能保障你活到我这把年纪。” 听了这话,黛玉喜忧参半,但终归重燃了生活的希望,对王君效说:“眼下我无法与父亲沟通,但我愿意接受治疗。” 王君效点头道:“很好,你父亲的事不必忧心,治疗的前期准备也需要小半年,你只管按我的指引起居饮食,严格执守就好。” 黛玉认真听王君效讲解整个治疗过程的种种细节,以及可能会面对的困难和风险。 为了父亲,为了关心她、爱护她的亲人,黛玉再度坚定了想要健康活下去的决心。 五天后,黛玉、晴雯回到贾府,听宝玉说才知道,薛家二房的兄妹前儿来走亲戚。 不巧当天户部出了告示,把几家挂名皇商全裁革了。事出突然他们来不及吃饭,就告辞赶往户部听消息去了。眼下薛家在京的两房人,都乱成一锅粥,无暇旁顾了。 因贾政外放学差,贾赦停了职禄,王子腾又在外巡边,贾雨村早成了崖州奴。薛姨妈急得两眼干瞪,亲戚六眷故友相知竟一个也指望不上。 裁革皇商的事,贾瑚从北静王处早有风闻,反教宝钗不要着急,太子要砸人饭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果不其然,八大皇商很快联合起来,鸠聚闲帮人口在户部衙门吵嚷闹事,要举告户部官吏贪污受贿,徇私枉法。 新任的户部尚书弹压不了这帮人,又唯恐牵累自己丢了乌纱帽,忙向陛下请旨,恢复他们世袭皇商之职。 宣隆帝见太子的主意捅了马蜂窝,总不能把整个户部一锅端了,就把问题抛给太子解决。 禛钰心中早有成算,他素来喜欢以理服人,让太师宋龙门出面,出了一套察举纲目,从征榷、贸易、货殖、市廛、抽解等几个方向仔细考较,倒查八大皇商十年账目。 唯有满足条件的,才能重新恢复皇商身份,不符要求的一概罢黜。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原来的八大皇商,满资格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则安插上了太子的人。 诚然,太子也没叫那四个保留世袭皇商之名的家族好过,而是命他们每家推举出一个总理,领清吏司主事官衔,负责支领钱粮之事,再不予其他族人便宜之权。 这下,除了近乎绝后的桂花夏家安然无恙,金陵薛家八房、淮扬范家五房、湘江田家七房,都为争皇商总理之位打了起来。 因之前贾雨村判的葫芦案,薛蟠算是销了户的死人,已然失去了争竞的资格。 薛家大房、二房都失了顶梁柱,反倒让薛家三房的叔叔冒了头,领了总理的衔。 没曾想户部还有一层考较,只说薛三叔算盘不精,外债累身,叫薛家重新选个人来。 最后竟是年纪轻轻的薛蝌,因为通番语、善贸易、精珠算,乐观时变,办事通达,成了薛家的皇商总理。 梅翰林听说姻侄薛蝌,升了皇商总理,又领了清吏司主事的衔,从今往后上通堂部,下连市廛,日后必是前途无量。 他忙欢天喜地给薛蝌、薛宝琴兄妹办了接风洗尘宴,并将儿子与宝琴的婚事定在了八月初八。薛蝌兄妹回到京中房舍安置,又请了大房伯母薛王氏,往返梅薛两家张罗婚事。 薛宝钗独在家中嗟叹羡慕了两回,贾瑚又附耳对她说了一席话,宝钗才眉开眼笑起来。 听堂姐宝钗说荣国府的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快,薛宝琴便没再登门拜访贾府,只给贾府的姑娘们下了帖子,邀请她们明日乞巧节,到京郊落雁湖上泛舟游玩。 若非薛蝌有了官身,薛家二房有中兴之望,贾母哪肯让府里姑娘们去赴这样的约。 想到贾政来信说已经动身回府,准备参加罗天大醮,贾母唯恐宝玉日后不自在,也叫他和陪姐妹们一道去散散闷。 探春要守孝,自是不能去的,只与邢岫烟两个作伴。只有宝玉、黛玉、宝钗、迎春、惜春赴约,因多了一个宝玉,宝钗又少不得叫上哥哥薛蟠作陪。 禛钰也想去瞧个热闹,奈何罗天大醮的事,他也该回清虚观里准备了。 只得嘱咐晴雯,千万盯好林表妹的衣裳与食物,不得假手他人,又派章明及一干影卫暗中随行保护。 金色的阳光下,几艘画船、几只篷帆荡漾在落雁湖上,穿行在两道绿屏间。满目碧水清波、燕鹭翻飞,不时有小鱼儿跃湖而出,打个旋儿又跌入湖中。 宝玉原以为可以和姐妹们同船共游,哪知他被打发到一个小舲舫上,与梅跃荣、薛蟠、薛蝌三个围桌而坐,吃些闲茶浪酒罢了。 梅跃荣便是梅翰林之子,薛宝琴的未婚夫,倒是个仪表堂堂开朗爱笑的人,薛蝌谦逊有礼谈吐有致,宝玉也甚是欢喜。 可惜多了个话粗屁响的薛蟠,让宝玉偶尔备感煎熬,时不时往对面画舫看去。 若是往常,薛蟠在美人之畔,哪有不勾着脖子窥望垂涎的。今日倒镇定许多,假模假式地徐徐摇扇,装作斯文人,一心啜酒而已。 初七本就是贾府姑娘们起诗社的正日子,此时姊妹们与宝琴初会,便也趁此邀她入社,年轻心热的姑娘们,很快打成一片,在游船上飞“巧”唱令。 黛玉事先已然声明,自己要遵医嘱不饮茶酒不食点心,一切饮馔自备。 大家怜她身弱,也不敢强求,只是被宝钗寒碜了两句,“真真金尊玉贵千金名门小姐,独你规矩多。” 黛玉也不理她,取过骰子盛在荷花杯中,摇了一摇,摇出一个三点来,偏又数至宝钗。 “又是我续她的班!”宝钗嚷了一句,点了点额头,起了一句白居易的诗:“巧妇才人常薄命!” “乞巧齐登明月楼。”宝琴接了一句陆畅的诗。 下一个“巧”字飞到迎春处,她满脑空白,急得直冒汗,忽见隔壁船上挂有姓字灯,有一红衣公子冲她眨眼,正拍打一个“孙”字灯笼。 迎春福至心灵,念出李昌符的“无人巧笑破孙家。 ” 定睛一看,那人原是云骑尉苏公子,不由低了头,羞红了脸。 惜春拿着筷子一敲杯盏,脱口而出一句释净端的禅诗:“天生奇巧世人求。 ” 话音刚落,黛玉就接道:“今岁东风巧剪裁。”直接用了苏轼的诗。 转眼“巧”字又飞回了宝钗这儿,她咬了咬唇,眼眸直转,想起罗隐的诗,拍手道:“没得心情送巧来。” 宝琴忙接了欧阳修的句子,念道:“六宫彩缕争新巧。” “巧……”迎春嗫嚅半晌,直拿扇子往脑门上敲。 见迎春文思迟滞,姊妹们纷纷敲碗相催。 忽听到有人撮唇学鸟叫,一瞧又是那位苏公子,迎春低头念道:“巧作春禽百样声……” 黛玉一时洞察了秋毫,指着迎春说:“二姐姐该领罚,有人给她暗中提挈呢!” 众人四下张望尚不明所以,迎春心虚,只得任罚一杯,又悄悄拉黛玉的衣袖。 “二姐姐放心,我不教别人知道。”黛玉小声道,转身提壶,斟了一杯酒给她。 迎春只得掩袖吃了,拿骰子掷点数。 宝钗拍手大叫:“快掷个四点出来!” 当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轱辘转的骰子上,画舫突然剧烈地晃了起来,几个姑娘瞬间东倒西歪。 黛玉忽觉被一股大力袭倒,直往船舷外栽去。晴雯忙去拉黛玉的手,两人几乎不曾被掼到湖中去。 “林妹妹!小心!”迎春离得最近,赶紧伸手去拽她们。 偏生三人快要跌下水的时候,又仿佛被什么东西牵掣住,稳稳挂在栏杆上。随后只听噗通一声,有什么重物掉进了水里。 宝钗回过头来,见黛玉、迎春、晴雯三人还在船上,安然无恙,反倒是那边舲舫上的薛蟠,已经抢先下水,挥臂狗刨而来了。 “蠢猪!”宝钗暗骂道,只把扇子拍在胸前噗噗直响。 宝琴见了,还以为堂兄薛蟠在湖中戏水,忙道:“这里游人众多,文龙哥就这么下水来玩,岂不惹人笑谈。” 隔壁船上的苏信听闻薛蟠风评不好,也向友人揶揄道:“蟠龙酷爱耍风流,欲当驸马做鳖游!” 薛蟠在水中奋臂拨浪,向画舫游去,奈何画舫轻快如梭,展眼远去,徒留自己在湖心惹游人鄙笑。 怏恼的薛蟠正想爬回舲舫,脚脖子忽被什么东西拉拽,起先还不打紧,直到左右挣不开,身子往下沉,才惊惶扑腾起来…… 一叶扁舟泊在芦苇掩覆的湖边,两个头戴斗笠的渔翁,坐在船头垂钓。 北静王的饵钩先动了,却不急着收竿,只道:“世兄,他也算你的舅兄了,何故不留情面?” 贾瑚提竿收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死何为……” “也是。”北静王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太子人虽不在,但影卫不错眼地盯着,根本无法下手。文龙若活着,指不定说出什么好歹来。”一切不过螳螂黄雀的游戏罢了,终归大事要紧。 第72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二回 中山狼讨债贪无厌, 河东狮哭嫁丧门神 姑娘们游湖归来,方知薛蟠溺水不治死了,宝玉亲眼所见, 感慨世事无常,又大哭了一回, 茗烟好容易劝解半日才渐渐止住了。 贾府的梨香院又成了薛家的停灵之地。史太君暗叹薛家晦气, 吩咐人备了奠仪, 让宝玉去吊了纸就回来。 宝钗躲在房中整哭了一夜,从前恨不能哥哥死了,眼下却又伤心绝望起来。薛家大房已经绝脉了, 按祖训她们娘俩不得在外别居, 须回金陵老宅守制。 而薛父早逝, 长兄如父,依金陵旧俗,宝钗还须为哥哥守孝二十七个月。待满了孝, 她又误了花信之期, 再难嫁矣。 她后悔听信贾瑚的谗言,让他撺掇哥哥去闹演“救人一命, 以身相许”的戏码。结果媳妇没捞到, 倒把自己小命弄丢了,撇下她孤女寡母两个, 彻底没了指望。 薛姨妈上一刻还喜笑颜开, 在梅家替侄女张罗婚事,下一刻得知儿子游湖淹死了, 两眼翻白, 嘴里嗷呜一声,晕死过去。 梅家人只得为亲家隔房的伯母请医送药, 将养了两天才勉强下地,把人给送回来。 又因天气炎热,停灵到第三日,尸臭难闻,招蚊惹蝇,不得已提前送殡。 梨香院朝街的大门洞开,哭声不绝,薛姨妈伏在棺上,哭得泪人一般,同薛蝌等本家亲戚说:“我为这孽障,操碎了一颗心,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他就这么伸腿去了,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众人忙劝:“人已去了,节哀顺变,且送殡掩埋要紧。” 薛姨妈只得挪开身子,让店里的老伙计将儿子的棺材抬出门去。 只是薛蟠未娶而亡,连个摔丧驾灵的后人也没有,场面十分冷清。 除本家亲戚外,送殡的只有贾瑚、贾宝玉、梅跃荣几人,余者都是店里的朝奉、伙计、账房、学徒着急讨钱辞工的,连个路祭的皇商同行都没有,笑看热闹的倒是不少。 棺材还没抬出荣宁街,有个一身孝服的女子从街边冲上来,一头碰在了棺板上,拍着棺盖,嘴里哭嚎:“你个死没良心的,就这么蹬腿去了,也不捎带上你的婆娘儿子。” 众人听了岂不诧异,薛姨妈只得叫让把那女人横竖拉开。 那女人仍是哭闹不休,嚎天嚎地,骂薛蟠不是人,以至于“提了裤子不认人,怀了儿子不养活,活该你黑心短命,无人送终。”等话都无所顾忌地倒了出来,惹得路人议论纷纷。 宝钗站在灵柩旁,看着众人向她这边探头探脑,瞠目而视,只恨无地缝可钻。 张德辉认出那女人来了,赶紧告诉东家老奶奶说:“这位是皇商夏家的大姑娘,上月我们几个老朝奉伙计们同大爷去贩纸扎、香烛,在长安夏家借住了三五日。 临了夏家老奶奶还苦留大爷,大爷原也说了要回来求太太遣媒说亲的话,没曾想他一到京城就忘了这事。我向大爷提了两次,大爷又没言语了,我们就不曾跟东家讲。” “孽障、孽障、人死了都不消停……”薛姨妈恨得满地乱转,摔手跺脚,全然失了主意。 贾瑚正要派卓文、卓武二人将那女人赶走,忽见宝钗面色沉凝,一步步走向夏姑娘,将她肩头搂住,唤了一声:“嫂嫂。” 夏金桂正嚎得摇山震岳,忽听了一句嫂嫂,便如听了定身咒一般,再哭不出一声儿来。 只听宝钗曼声泣道:“我哥哥原跟我们提过嫂嫂的事,想着八月好去夏家求亲,怎知他撞了水鬼一去不回,撇下嫂嫂一径走了。 皇商夏家谁不夸耀,偏生我哥哥没福,接不住嫂嫂的恩情,妹妹就没敢向夏家送讣告。谁知嫂嫂这样有情有义,壮着胆子来了。莫非想捧灵牌嫁与我哥哥,也要为他留下遗腹子。嫂嫂若肯为我哥哥青年守节,抚养子嗣,我们薛家绝不亏待嫂嫂。” 路人听宝钗如此说,恍然有悟,见夏金桂出落鲜花嫩柳一般,称叹不已,倒生了几分敬服之意。 贾瑚顿时领会了宝钗的用意。此时夏姑娘不惜在人前丢乖弄丑,只为给腹中胎儿找个冒名死鬼丈夫。宝钗若不想长房绝人,回金陵守制,接受让夏金桂成为薛家的儿媳,认她腹中来历不明的孩子为薛家子,不失为一种办法。 而况夏家也是八大皇商之一,何况她家也有绝嗣之患,如此一来两家并一家,就看谁更利害,是夏家吃了薛家,还是薛家吃了夏家了。 夏金桂未婚先孕,扶灵嫁鬼的新闻很快传得人尽皆知,街谈巷议。有称颂赞扬的,又有鄙夷不屑的,还有嘲讽辱骂的,褒贬不一。 眼见薛家只剩三个寡女,贾母心慈,还帮了二十两银子,到底还是没把这块牛皮糖给扔出去。只叮嘱两位儿媳,两位孙媳,千万不要让夏金桂踏进贾府来,薛家的事从此撂手不管。 长林园中,黛玉只在潇湘馆里看书抚琴,不问世事,少了宝钗、宝玉的叨扰,倒也乐得轻松闲静。 王表哥又遣人送来了甄平安的书信,来月严必显赴任大理寺卿,封娘子、甄平安及永龄父女就要来京久居了。 黛玉开心极了,开始思量筹备,来日要如何迎接款待她们了。 眼下薛蟠已然下土,香菱也“芳魂”远去,甄平安再不必避忌谁了,届时也可以到潇湘馆里自在玩乐了。 凤姐在怡红院闲了小半年,被晴雯照顾调养得肌肤光白红润,听大太太说公爹已经给迎春相准了人家,再不好意思躲懒,重新回到了贾府,张罗筹备二姑娘出阁的事。 恰好贾政也交差回府,听说是当年希慕宁荣之势的孙家来求娶迎春,十分不趁意,劝贾赦说:“他家又不是诗礼之家,且孙绍祖年近三十,未曾有妻,品行可疑。” 无奈贾赦迫于当日卖官之事,未能与孙家了结,又因辍职停俸赔不出银子来,只得借女儿婚姻之事,与孙家重修秦晋之好。 迎春这几日在缀锦楼中郁郁寡欢,十七日的诗会也称病不出。黛玉见晴雯得闲了,就让她携了糕点,一起去问候二姐姐。 晴雯想到下月就是罗天大醮,紧接着又是中秋大节,迎春的攒珠累金凤簪只怕还在她奶娘手里攥着,到时候独她一人不戴,只怕又惹邢夫人生气。于是忙将这事告知了黛玉、凤姐。 凤姐许久没有在下仆面前挥喝指示,颇为想念威重令行的派头,正好拿迎春的奶妈开发。偏又查出她抽头聚赌,更是罪加一等。 便将攒珠累金凤簪索回后,将奶妈一家人齐齐整整打了四十大板,撵出不用。 黛玉问迎春:“这累金凤丢多久了,二姐姐怎么不思量找回来?” 迎春翻着太上感应篇,只道:“我能有什么好法子?既不伤奶娘的脸面,又不叫太太生气,反正各人因果自负,不与我相干。” 黛玉摇头笑道:“高谈因果枉奈何,二姐姐只有慈悲心肠,全无霹雳手段,少了悍将司棋,连紫菱洲上下若许人都裁治不能了。” “我也正想找个得力的补上,奈何一时没人可选。”凤姐叹道。 凤姐、黛玉二人皆知道,迎春这懦弱的性格大抵是难改了,强扭也是白搭。只能指望她有个得用的心腹扶持一二,再嫁一个温厚疼人的丈夫,大抵也能幸福顺遂。 前日宝玉过来看黛玉,黛玉谈及迎春的事,便让他去会会孙绍祖,断断他品行如何。 宝玉不以为意,昨日在琏二哥书房里与孙绍祖见过一面,回来就告诉黛玉说:“孙家哥哥是个相貌魁伟,惯常应酬的人。” 黛玉见宝玉聊以塞责,想来他不喜二姐姐木讷寡言,对她也只有礼上面子情罢了。 心知这事指望不上他,又说:“二舅舅回来了,你既作出奋志蹈厉的样子,也该要去国子监了罢。” “过了罗天大醮就去,虽说至少得在国子监待三年,但每月有三天旬假、九月有三十天授衣假,还是可以回来看妹妹的。”宝玉说道。 黛玉道:“只怕你姐姐妹妹太多,不够你一双眼看的呢。”说着就抿嘴笑。 宝玉龇牙,也跟着笑了。 禛钰听影卫回禀,得知薛蟠被人溺杀在落雁湖中,担心黛玉受了惊吓,连赤色法服都没来得及换,就骑马赶回长林园,从滴翠亭的暗道里出来。 在潇湘馆前,见黛玉与宝玉谈笑自若,禛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难免拈酸吃醋,围着竹林绕了七八圈,持诵雷祖圣号,以压制心头怒火。 幸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黛玉就送客出来,禛钰这才将心安住,转身离去,偏生与晴雯撞了个对面。 “哟,哪来的道士?”晴雯上下打量表少爷,见他双眸澄澈,神光湛明,行动间大袖飘拂,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意思,不由笑了。 “无量寿福,贫道自清虚观来。”禛钰拱手问候,又问晴雯,“观中事忙,也不知林表妹近来心情可好?” 晴雯道:“林姑娘正为二姑娘与孙家的婚事忧心,旁的倒没什么。” “孙家?”禛钰眉头一皱,猜测道:“莫非是大同指挥使孙绍祖?” “正是,表少爷也知道他?” 禛钰面色一沉,对晴雯说:“此人不是良配,待我料理了他,再给二姑娘选个好丈夫。你叫表妹别担心了。”说罢就急匆匆地走了。 “哎……”晴雯扭头看他,正想问个明白。 又见碧痕走过来说:“晴雯,太太叫你到琏二爷书房里,给宝玉取块端砚来。” 晴雯正要答应,忽听到碧痕的心声: 晴雯这一去,必被孙大爷弄上手,反正二姑娘四个陪嫁丫鬟还缺一个,正好让她顶上。晴雯纵是不服,恨怨告官,她往日的金簪子可捏在孙大爷手里,反诬一个勾引,早晚叫她死在炕上。 第73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三回 毒碧痕构陷风流阵, 巧凤仪卜卦梅花簪 晴雯听了碧痕的心声,不由脊背发凉,嘴上答应着这就去, 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发颤。 眼见碧痕腰肢款摆地走了,晴雯才忙不迭去了潇湘馆, 将碧痕想设局害她的事, 跟黛玉讲了。黛玉听了也是大吃一惊, 怒不可遏,事关晴雯声誉,又不便告与旁人知晓, 只能她二人暗中绸缪解决。 “那金簪子我记得, 是当日为救金钏, 请何婆看守井口,才给出去的。后来何婆在姑娘面前乱嚼舌根,我又把她告了, 撵出府去。如今这金簪子不知怎的, 过了碧痕的手,又到了孙绍祖手里。这可怎么办?”晴雯苦恼不已。 黛玉安慰晴雯道:“你这几日与我寸步不离, 太太若要问, 就说我身上不好,要你服侍针灸, 旁的你一概不用管。” 她凝眉思索了一会儿, 又说:“孙绍祖约莫也知道这个局,想来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二姐姐的婚事也得借此搅黄了才好, 否则不知那姓孙的,要糟蹋多少好姑娘。” 晴雯想到了方才表少爷对她说的话, 又告诉黛玉说:“刚刚表少爷来过,听了孙家的事,也说孙绍祖不是良配,要给二姑娘另寻婆家。” 黛玉点了点头,说:“表哥素有侠义,言出必行,二姐姐的婚事暂且无忧。但咱们女儿家,也不能事事都指望爷们儿来保护。何况你的簪子又不能暴露出来,省得孙绍祖趁机攀咬,还得我们自己拿回来才好。” “不如我眼下还是去琏二爷书房,趁那姓孙的不备,我扎他一针,夺回金簪子。”晴雯将心一横,抬脚要走。 “哎,千万别冲动!”黛玉将她拉回来,忙道:“你又不知金簪子放在何处,不要轻易涉险,小心翻检东西时被人当成了贼偷。” 黛玉从书房里取出一块端砚,递给晴雯说:“咱们先把这块端砚拿去给宝玉交差,再试探碧痕的反应,或许就能知道了。” 晴雯冷静下来,跟着黛玉一起去了绛芸轩。 碧痕见端砚是黛玉拿来的,心想:晴雯这小蹄子撞了什么运,竟被她逃过一劫。我还得跟孙大爷知会一声,改个日子再来。 黛玉见碧痕眼珠子提溜乱转,必是在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又对宝玉说:“二姐姐前儿的金簪子被奶娘当了作赌,还好追索回来了。晴雯这才想起来,她的一支金簪子,去年被贫嘴贱舌的何婆给偷了,再也不可得的。” “什么样的金簪子?”宝玉忙问。 晴雯指着碧痕头上的那支金簪说:“就跟碧痕头上的那支梅花簪一样,从前还是二等丫鬟,与碧痕几个一起得的年赏。” 宝玉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跟琏二嫂子说一声,再给晴雯补一支就是了。” “那可不一样,从前我们八个丫鬟怕弄混了,还托茗烟,找匠人在上面刻了名呢。”碧痕拔下簪子,递到宝玉面前。 果然在梅花瓣后头刻有一个“碧”字。 碧痕将簪子插回鬓间,得意洋洋地睇了晴雯一眼。 晴雯暗悔自己粗心,当时为了救金钏,留了自己的簪子给何婆,以至于遗祸到今日。 “我差点混忘了,薛姨妈头疼,莺儿过来找我要西洋贴头疼的利翡讷,我这会子得赶紧送去了。”碧痕从螺钿匣子里抓了半节膏子药,往梨香院去了。 黛玉与晴雯对视一眼,双双起身,“我们也许久未见宝姐姐了,合该一起去道恼了。” “你要去,我同你一起去。”宝玉说着也跟了上去。 碧痕无法,只得先去莺儿那里,咕唧了半日,才从角门偷溜出来,跟二门上的小厮取笑打牙了一会儿,往琏二爷的外书房去了。 孙绍祖本就色中饿鬼,盼着美人投怀,捱磨了大半天,早等得不耐烦。 又见碧痕过来说改日,满腹邪火变作一腔恶怒,搂着碧痕要她替尝。 碧痕岂肯叫这豺狼给玷污了,还试图与之沟通谈判,哪知孙绍祖仗着自己是贾赦的债主,只把贾府丫鬟当成买卖婚姻的添头,要一个还是一双,根本不叫事儿。 “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跟我合谋害人,又不是我勾的你,装什么贞洁烈女。” 与虎谋皮的下场,碧痕算是知道了…… 宝黛二人跟薛姨妈、宝钗说了几句话,一错眼的功夫,碧痕就不见了。 晴雯心急,又不知她去使什么坏了。 黛玉猜想:“她莫非去了琏二哥的外书房,拿那块端砚了,宝玉你快叫她回来。” “她拿了自然会回来,多一块砚台也不打紧。”宝玉满不在乎地说。 黛玉无法,只得和晴雯回了绛芸轩,寻找其他突破口。 “何婆是家生子,她可有儿女在府上当差?倘若她还与碧痕有联系,很可能她的子女知道内情。” “春燕!”晴雯眼眸一亮,对黛玉说:“何婆的女儿春燕原是绛芸轩的丫鬟,后来被分去了怡红院看屋子。” 黛玉与晴雯又匆匆回到长林园,正瞧见春燕从小厨房里捧着一碗汤出来。 晴雯按住她的肩,劈头就问:“春燕,你妈还在这府里躲着呢?” 春燕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汤都泼了一半去,忙撂下碗,跪下磕头道:“晴姑娘口里超生,千万别告诉人去。我妈被休了,她人老了没得养命营生,只得在梨香院洒扫混口饭吃。” 晴雯正欲怒斥何婆栽赃陷害,黛玉将她的衣袖一牵,示意她冷静下来。 “好燕儿,你别怕,我们不告诉人去。”黛玉走上前去,将春燕扶起来,对她说:“你是个孝顺孩子,眷顾亲妈哪有错的。你只让何婆在梨香院好生待着,别让人看见,免得老太太知道了生气。” 春燕哭着点点头,黛玉又让晴雯叫她表哥尚文,再给春燕盛一碗汤来。 晴雯不解:“姑娘怎么不问她,何婆与碧痕的事。” 黛玉道:“不必问了,只要何婆人没走脱,单凭一支失盗的簪子,是无法给你泼脏水的。危机已解了一半,只要找回簪子,你就可以完全转危为安了。” 回到潇湘馆,黛玉写出金簪子到何婆手上的年月日时,口中念道:“危日在坎位,戌亥中腰落。所问之物壬申、癸酉自有归期。” 晴雯许久没见黛玉打卦了,好奇问:“单凭时辰日期,就能算出我的簪子在哪里吗?” 黛玉胸有成竹,搁下笔说:“你的簪子在正北,半空的位置。琏二哥的书房就在正北,要么簪子放书桌上或者多宝阁中,要么被人随身携带,塞进了腰间的扇套里。假使孙绍祖预备随时攀咬你,那簪子一定在他的扇套里藏着。我的卦不会错的。” 听了这话,晴雯如吃了定心丸一样,又忙问:“那要怎么把簪子从他扇套里偷出来呢?” “倒也不难,你叫茗烟给孙绍祖倒茶的时候,泼他一身水,他如何也会宽衣解带,茗烟就可以趁机下手了。”黛玉提议道。 晴雯面露难色,对黛玉说:“我信不过他。” “哎,宝玉也是个不靠谱的,又托不得他。”黛玉也跟着犯愁。 这时候门外的婆子通禀:太医王家给姑娘送罗天大醮的供礼来了。 晴雯笑道:“别说四时八节的礼了,表少爷是恨不能月月送,天天送。连打醮备物表诚的供品,都给姑娘准备好了。” “多谢章侍卫跑腿相送了。”黛玉对着章明颔首一礼,又让紫鹃倒茶去。 一群嬷嬷捧着香花灯果茶银等物,鱼贯而入,将东西端进了潇湘馆的稍间。 黛玉睄了章明一眼,以扇遮面,悄声对晴雯说:“信得过的人这不就来了。” 晴雯咬了咬唇,见章明办完事就要离开,连忙赶上去,引他到廊下,满脸堆笑地说:“章侍卫,我求你件事呗……” 她莹白光洁的小脸微微仰起,不点而红的唇角略略翘起,分明倔强的眉骨之下,凤眼流波,娇俏动人,却软语诉说一个“求”字,叫人见之生怜。 “你等着。”章明转身离去,他怕自己再多呆一个呼吸,会多生柔肠,徒增烦恼。 晴雯还担心他走得太快,没听清楚细节,在廊下踱来踱去,叹来叹去,引得檐下鹦鹉也跟着她长吁短叹起来。 她手扣鸟站铜架,给水槽里续了水,向鹦鹉抱怨道:“你又不知我烦恼什么,跟着叹什么气。” 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有人拾阶而上,嘎的一声扑过去。 晴雯连忙回头,只见章明一路逗弄着鹦鹉走过来。走到近前,鹦鹉自己飞回架上去了。 “晴姑娘的簪子我已经拿回了。”章明摊开大掌,一支刻有“晴”字的梅花金簪赫然其中。 晴雯惊喜不已,取下簪子,对着章明连连鞠躬告谢。 “晴姑娘客气了。”章明眨了眨眼,潇洒告辞而去。 取回了梅花金簪,晴雯心头的大石总算安然落地,又盼着表少爷那边能快点把孙绍祖给料理了,让二姑娘能得一佳婿。 到了晚间,晴雯拿着梅花簪回到绛芸轩,对宝玉说:“你说巧不巧,林姑娘给我打了个卦,说我的簪子必有人送回来。我刚在怡红院门口遇到了何婆的女儿春燕,她见我问她娘,就吓怕了,忙把我的梅花簪给还了回来。” 宝玉笑道:“还真是巧了,林妹妹的卦从不错的。”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平儿一脸怒色走上来,叫晴雯出去,又挥手让后头的嬷嬷们退下。 宝玉顿觉气氛不对,忙起身问:“平姐姐,出什么事了?” 平儿摇头一叹,对宝玉说:“你琏二嫂子听人议论,琏二爷在小书房里藏了私房钱,便带着旺儿、兴儿两个去找。偏生撞见了那杀千刀的孙大爷,按着你屋里的碧痕做没脸的事……” 第74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四回 紫菱洲才许苏家郎, 怡红院始迎真主人 宝玉听了这话,气得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直跳, 跌足恨道:“可恨孙绍祖竟是这样的恶赖无耻,还要赔上二姐姐一辈子!” 平儿咬牙道:“二奶奶跟大老爷说了这事, 他还说这有什么打紧, 谁家爷们不馋嘴, 都是这么过来的。只让碧痕充个陪嫁丫鬟,一并送过去。碧痕毕竟是你屋里的人,所以过来问你一声。” 宝玉登时没了主意, 在屋里子干转了一圈, 心想碧痕从前也在我跟前尽过心, 不比得那些粗俗蠢笨的,奈何她又被孙绍祖玷污了。 如今若强留下来,也是遭人耻笑, 自己脸上也无光。碧痕也没有为我死保贞烈之志, 我也不得不送她去虎狼之地了。 他深为恨怨地叹了一口气,憋出两行泪来, 对平儿说:“叫太太送她二百两银子罢了。” 虽说这事凤姐上下敲打过了, 不许人传出去,但毕竟那么多人瞧见了, 根本瞒不住。碧痕被拉出来的时候, 身上青青紫紫,没一块好皮。 宝玉又是个藏不住事的人, 平儿才出去, 转头就对晴雯说了。 晴雯十分后怕,又更加担心二姑娘的安危了。 二姑娘迎春得知此事, 早就心灰意懒了,整日双目无神地呆坐在窗前,如木雕泥塑的一般。 黛玉与姊妹们去看她,说些闲话排遣烦闷,可大家说不了三五句话,迎春又不言语了,只拿着《太上感应篇》看。 探春与黛玉对视一眼,只是相顾摇头。 再过几日,孙家就要正式放定了,届时二姑娘嫁过去,只有受欺负的份。 眼见姑娘们渐渐都大了,见迎春遇人不淑,多少有点物伤其类的感慨。 邢夫人逼着凤姐给迎春选陪嫁丫鬟,可是经过碧痕的事,都没人愿意去,有求配小子的,有装病回家的,还有直接绞了半截头发的。 到最后,贾赦又逼勒着邢夫人拿银子去买几个丫头。 邢夫人无法只得从嫁妆银子里扣出二十两来,叫陪房嬷嬷趁夜去牙行里挑人。 谁知陪房嬷嬷还没走出角门,就被一队锦衣卫给堵了回来,嬷嬷及一并该班的门房仆妇,还以为这些人是来抄家的,吓得魂飞魄散,四下奔逃。 贾赦听到消息,心惊肉跳,从床上滚下来,忙叫人掌灯,屋子里一地人影乱晃。 不想那一队锦衣军,手扶腰刀径直往琏二书房去了,很快将孙绍祖五花大绑出来。而后又推了出去,来去连声招呼也不打。 贾赦唯恐受到牵扯,又去东府求问贾珍,哪知贾珍还在玄真观中,多日未归。 焦急忙慌地等到早上,才有一些消息传进贾府来。原来那孙绍祖在大同强占良民妻女,凌逼致死,且并不只一例。 不日,经过御史弹劾,大理寺审断情实,孙绍祖被判了斩立决。 碧痕原以为横竖要陪到孙家去做姨娘,倒也无需在意贾府上下讽刺辱骂了,谁知孙绍祖竟被拉去砍头了。 她嚎哭了几日,被太太打发出去,配了一个田庄种地的癞头汉,一个子儿的嫁妆也没给她。 经此一事,贾府众人虚惊一场,贾母知道后,又把贾赦叫到祠堂去骂了一通。 至此,郁郁寡欢的迎春才得展眉,偏她刚松了一口气,与黛玉下了一回棋,又听平儿说:官媒婆朱嫂子来了,太太叫姑娘到上房去呢。 迎春心绪不宁,噌地站起,棋盒里的棋子哗然而落,洒了一地。 黛玉忙拉着她的手,安慰说:“二姐姐别怕,常言道否极泰来,说不定来求亲的人家,正是你的好归宿呢?” “横竖都是我的命罢了。”迎春别过黛玉,满脸沮丧地跟着平儿去了。 雪雁蹲在地上捡棋子,一边数一边道:“若是个双数,就好事成双,若是单数,大抵又不成了。” 听她这么说,黛玉不由笑道:“你也迷信起来,你只想单数是郎来独秀,双数是夫妻并头就好了。” 待雪雁揩干净了棋子,盛进棋盒里,黛玉一面拈子复盘,一面思量来人会不会就是游湖那日瞥见的公子。 又过了半个时辰,还不见迎春回来,黛玉忙用绢子将棋盘盖住,准备先回去吃饭了。若是再晚一刻,误了饭点,表哥、晴雯就要唠叨个没完了。 才在潇湘馆吃过晚饭,黛玉正在夕阳下散步消食,就见迎春兴冲冲地走来。 “林妹妹,是他,真是他来求我了!”迎春眉花眼笑地说,双颊比夕阳还艳。 黛玉会心一笑,凭这半截话,她已经猜了七八分准了。 “恭喜二姐姐了,真是天赐良缘,再无不妥的了。” 迎春憨笑道:“太太已经点头了,老爷也答应了。”她又迟疑了一会儿,才低头说:“只是苏家的嬷嬷很是厉害,说要陪我在园子里住着,教导我苏家的规矩,我又怕自己命歹蠢笨,临了被人厌弃……” 黛玉鼓励她道:“二姐姐,好姻缘就摆在你面前,你若不努力精进自己,好好接住它,又如何怪命不好呢?若是你一味等别人关照你,扶持你,你却不能自强自立,那也辜负了命运的恩赐了。” “林妹妹,你说得对,我虽不中用,但只要虚心向学,隐忍耐劳,想必那苏嬷嬷也不会太为难我。”迎春天真地自以为是。 因没与这位苏嬷嬷打过照面,黛玉也不知她是个何等人物,只是这嬷嬷既提出这样的建议,想必在苏家说话极有分量。 万一是个越俎代庖、倚强凌弱的老奴,只怕迎春婚后的日子未必好过。 黛玉不好妄下断言,让迎春空怀忧虑,只拣择了些趣事跟她说笑。 送走了迎春,黛玉立在花荫下,望着手里迎春送的茉莉花手帕,幽幽轻叹。 禛钰才忙完了清虚观那头的俗务,本想悄悄看过黛玉就离开,又见她一脸轻愁,怅然若失的样子。 “表妹,你在烦恼什么呢?”禛钰走过去问她。 黛玉抬头见是他,怅然道:“从前宝玉说女孩儿嫁了人,如同珍珠变鱼眼,我还只当是混话,如今想来也不无道理。 姑娘成亲后,对上要伺候公婆,对下要照顾小姑,对内相夫教子,对外周旋迎待。一日之中竟无片刻时光属于自己。 哪有闺阁时节,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描鸾刺凤的日子,来得清闲快乐。” 禛钰双手负后,与她并肩而行:“依我看,让珍珠变鱼眼的,都是嫁的男人不中用罢了。真丈夫岂会让心爱的姑娘,被磋磨成管家婆,一天到晚为闲事操心劳神呢。只会把大事小情安排妥当,与妻子花前月下,让她乐享清福。”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男人呢?”黛玉戚然摇头,想起早逝的母亲,心中伤感更甚,“便是有知疼知热,忠贞不渝的人,高官厚禄阖家安宁,千好万好,还有一个死呢。” 听了这话,禛钰心知她必是想起了母亲贾敏。他反倒不好劝了,只说:“人固有一死,能得神仙伴侣,夫复何求?若无长久之期,且惜朝暮之情,又有何憾?更何况情到深处,化蝶相追,黄泉相依,又有何不可?死不是永隔,只是一扇门而已。” 黛玉闻言若有所思,默然良久。忽见表哥那双漆盒幽深的眼眸,漾起温和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她不由面颊生热,手足无措地忸怩了一下,又想起一事,转头对他说:“表哥,我有件事求你。” “表妹只管说,我给你办去,不必说一个求字。”禛钰满口应承。 黛玉捋着帕子道:“二姐姐还缺一个得力的心腹,我想此人既要见过世面性子活泼,又要口齿伶俐能帮扶她。从前的金钏跟了太太十来年了,论言谈行事、照顾家务那是没得挑。也不知她想不想跟着二姐姐去苏家。” 禛钰莞尔,“知道了,明儿帮你问问。” 翌日,东宫就赐了个丫鬟给贾迎春,正是更名为水思的金钏。 王夫人心中颇有微词,但不敢表露出来,只得任由水思去了迎春那里伺候。 水思拜过了新主子,又携了几样礼,来潇湘馆见黛玉,拜谢当日救命之恩。 “救你的人是我表哥,我不过劝了你几句话,当不得你的谢。”黛玉可不敢居功。 水思笑道:“王公子说了,让我饮水思源,只念姑娘的恩就是了。我在太子私邸成日里看房子,也没意思,到底还是跟着二姑娘有好前程。也要多谢林姑娘举荐。” 她不容拒绝的把礼物塞到紫鹃手里,黛玉只得让紫鹃收了,又问水思:“你瞧见那位苏嬷嬷了没?她为人如何?” “我正要跟姑娘说这话呢。”水思拍手笑道:“苏家的那位嬷嬷真是位妙人,她当着奴才们的面对我们姑娘毕恭毕敬,无论对错言听计从。关上房门,就板起脸孔,教我们姑娘如何立威驭下,如何裁治刁奴,如何打理庶务。我们姑娘对她是又敬又怕,总算学会了如何摆脸色,如何辖治人了。” 黛玉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善哉善哉,二姐姐终身安稳矣。” 苏贾两家的亲事顺利作定,又因保龄侯史鼐迁委了边疆大吏,云骑尉苏信随军赴边,归期不定,婚期暂拟在了后年八月。 贾母对这桩婚事十分趁愿,又时常请苏嬷嬷过来笑谈。因舍不得侄孙女湘云远行边地,派人接她到贾府,安排在长林园怡红院住。 至此,怡红院迎来了真主人史湘云。 史湘云得知长林园中诗社已经起过三回了,气恼得不行,直埋怨宝玉说:“二哥哥你们起诗社也不告诉我去,既忘了请我,明日让我做个东道,我要先邀一社。” 宝玉忙道:“好、好、好,明日我们都听你出题拘韵就是了。” 第75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五回 算账目惊悟见识少, 出奇令方知柔情多 史湘云又问姊妹们都用什么雅号,迎春指着人,一一说了, 史湘云听了拍手道妙。 黛玉笑道:“你的号我们也帮你起了,叫怡红公子呢!” “林姐姐真知己也, 好名号!”史湘云拍拍胸口, 豪气干云地说。 偏生这时候, 宝钗头顶素白银器,一身月白衣裙走了进来,大家彼此相顾, 也不好再大玩大笑了。 宝钗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听到史湘云来了, 才过来的。 自打夏金桂那个女人,捧着哥哥的牌位,嫁进了薛家。夏家的皇商总理一职竟被撤了, 理由是夏家女户既嫁了人, 就没有夏家了,因此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也换了别的皇商贡奉。 谁承望夏金桂是块滚刀肉, 天天在梨香院作天作地, 反口说是薛宝钗逼嫁,喊她嫂子, 让她下不来台, 不得已应了。 夏金桂之所以要上赶着嫁个死鬼,一是为肚子里的肉找个名义上的爹, 二是借薛家攀附上贾、王二家, 结果事与愿违,贾、王二家压根就不搭理她, 夏家为此还丢了皇商之名,除非薛家替夏家把贡奉桂花的名额要回来,否则夏金桂有千般本事让薛家永无宁日。 摆在宝钗面前的生路几乎都断绝了,宫里的贾太妃早已失联,贾瑚又不见踪影,连他的两个小厮卓文卓武也暴毙道旁。薛蝌虽说占了薛家皇商总理的名额,这几日忙着嫁妹,不肯沾薛家大房热孝的讳。宝钗只能寄望于姨娘,在史太君面前说说情。 可眼下她不得老太太待见,想请客根本请不到。前儿姨娘答应了要请贾母赏秋吃蟹,她早吩咐铺子里的伙计送了田里的肥螃蟹来。奈何姨娘迟迟未开口,再晚一日,只怕八十斤螃蟹就都死光了。 宝钗低调地往姐妹中一坐,心里默想:人情客礼也可借板过河,明日史湘云既要作东道,不如借她的名,请老太太、太太来闲乐一回,摆上桂花螃蟹,提一提夏家桂花的事。如此既便宜省事,又显大方体面,还不屈求人之态,一举两得。 晴雯恰时提着食盒来催黛玉吃饭,将宝钗的心声听在耳里,不由想起上辈子藕香榭里,那场宴不成宴,席不成席的螃蟹会了。 老太太知道那顿螃蟹,是宝钗帮云姑娘筹备的后,第二天就还席了,足见她不愿受这便宜人情了。 史湘云见四下还不到掌灯的时候,晴雯就送了饭过来,不由好奇道:“林姐姐怎么这会子就吃晚饭?” 宝钗笑道:“你不知道缘故,她与别人不同,因她表哥格外疼顾,把她娇养惯了,一饮一食,一汤一药,都得按时辰钟来。” “哪里就矜贵到这个地步了?”史湘云见黛玉真就放下一干姊妹,自去稍间吃饭,撇撇嘴道,“明儿我作东道,她难道一口酒也不吃?” “别说酒了,就连茶也不能吃了。”宝钗又推着宝玉笑道,“我可听说,上回宝兄弟巴巴送过来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绿茶佛饼,全都原样喂了京巴儿了。” 偏巧这两样东西又是史湘云的最爱,不由大感心疼,伸指戳在宝玉额角,骂道:“她既不吃,你打发人送我吃就是了,白作践什么,雷公老爷也是有眼睛的。” 提起此事,宝玉心里越发生恼,沉着脸不说话。 当日他兴冲冲地送了糕点过来,偏生王公子站在门口,自顾自掀开食盒瞟了一眼说:“这东西油腻难克化,表妹无福消受,贾二少还是拿回去吧。”甚至连门都不让自己进。 可他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完全屈于王公子的气势之下,就那么灰溜溜地走了。 掌灯时分,琥珀过来说:“老太太传晚饭了,让宝玉和三个姑娘及云姑娘到那边吃呢。” 众姊妹又都乘车往贾府去了,只有邢岫烟与宝钗相视一笑,各自捧盏吃茶。 宝钗心知邢夫人让邢岫烟住进来,是为了让她嫁给贾瑚。只是贾瑚身世特殊,若曝光出来,根本连平民姑娘都娶不到。白白把邢岫烟耽搁在稻香村里。 若早知道夏金桂是个搅家精,当初就该让温柔娴静的邢岫烟,嫁给他哥哥才对,也省得他为林黛玉丢魂丧命了。 邢岫烟却在心中暗想,时常听人言瑚大爷倾心宝姑娘,姑妈所想的事分明不成,还要我赖在此间,什么意思。 黛玉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出来,见宝钗与邢岫烟二人各怀心事,对坐无言,不由笑道:“二位在默禅呢?一声儿也不言语。” “哪里是禅?”邢岫烟回神,笑道:“我在默想明儿云姑娘要出什么题呢。” 宝钗故作一叹,摇着扇子说:“我也正愁这个,云丫头出的题多半刁钻古怪。” 晴雯从外头又捧了长嘴饲药壶进来,听到她们说话,不由好笑:“虽说在八月间,姑娘们又不上蟾宫折桂,哪里愁成这样。” “云儿的诗命意新奇,最不喜规矩准绳,哪有什么难的。”黛玉不以为然地说,接过晴雯递送过来的饲药壶,一仰头给喝了。 “但愿不难。”宝钗嘴上如是说,心里又琢磨:情急万分,只怕螃蟹捱不到明儿了。等湘云吃完饭出来,就要拉她去蘅芜苑,计议设东的事了。 晴雯心想哪能让姑娘们吃死螃蟹闹肚子,还是得跟云姑娘交个底,不要搞劳什子螃蟹宴了。 她收拾了食盒回到贾府,趁着云姑娘刚从老太太屋里吃完饭出来,先引她到绛芸轩玩,谈及明日起诗社的事。 先把从前稻香村起的榴花社、落雁湖的“飞巧”是如此安排筹划的,跟湘云说了一遍。又说明了起诗社的费用无需额外掏钱,只在监社御史凤姐那里,领十两银子就够了。需要的点心茶果酒馔交由厨房操办即可。 湘云听了这话,如何安排席面,心里也有了章程。又与宝玉商讨该用什么菜品才应时应景。 宝玉从小锦衣玉食,在吃食上又格外留心,当即不假思索地报了菜名:“若论小点有桂花糖藕、莲花酥、兴安酥、夹心蜜枣菱粉糕,若是菜有金齑玉脍、八宝鸭、大闸蟹。” “中秋将近,赏桂花吃螃蟹最应景了,不如明儿我领了银子,让厨房去采买螃蟹。”湘云笑道。 晴雯忙道:“千万别弄螃蟹吃,一则琏二奶奶怀着哥儿,又不能吃蟹又不能饮酒,哪有起诗社请客,白让监社御史饿着肚子的道理。 二则林姑娘一日三餐自有定例,一夹子肉也吃不得。三姑娘和宝姑娘又都要守孝,根本不适合吃荤腥之物。 三则姑娘们吃螃蟹要摆好几套蟹八件、再预备一大缸的香花水洗手,还要配几坛子黄酒,一人身后还需站一个丫鬟伺候敲螃蟹,弄得腥气扑鼻。又琐碎,又麻烦。赏给丫鬟们吃吧,又难保螃蟹管够,万一有谁吃不着干看着,岂不生怨。” 湘云听了,颇觉有理,只要稍一想那画面场景,就觉得混乱不堪,完全不像诗社的样子了。 宝玉笑道:“既然凤姐姐、林妹妹吃的东西都拘定了样数,不如各人前面摆一个什锦攒心盒子,放上各人爱吃的菜品果点,再配一个乌银梅花自斟壶。至于诗题,菊花、桂花虽合景,易落俗套,不如作个芙蓉诗如何?” “很是!”湘云拍手笑道,作定了这个主意。 晴雯又建议道:“云姑娘不妨先去药膳房,找我嫂子画眉,了解市面行情,打听应时的果品蔬菜是什么价,就好下单子了。” 湘云答应而去,乘车进了长林园,拉着丫鬟翠缕,先依着晴雯的建议,到药膳房找画眉了。 商议了小半个时辰,大事已定,主仆二人正准备回怡红院睡觉,却见宝钗等在怡红院前,邀她往蘅芜苑安歇。 湘云欣然同意,吩咐翠缕去把自己的妆奁铺盖,搬到蘅芜苑去。 宝钗听到湘云计议设东的主意,心知她必然听宝玉说过了从前诗社的则例,暗道不妙。 仍是建议道:“你这主意不妥当的很,各人自斟自酌吃攒盒餐有什么意思,不如配上螃蟹黄酒,再把老太太、太太请来簪菊赏桂,岂不应景又热闹有趣。恰好,我们当铺的伙计前儿送了几斤田里的好螃蟹来。等散了席,咱们持螯嚼蟹,饮酒放歌,哪里作不出一篓子诗来。” 虽说宝钗的提议与自己从前所想的不谋而合,但方才晴雯说的话,已然印在了湘云的心里。她只得把画眉算的账目给报了出来。 “螃蟹分田蟹和湖蟹,湖蟹膏肥脂满,肉质更鲜嫩,价格偏贵,若请老太太、太太来吃,加上几位姨娘、有名儿的丫鬟,一人一只螃蟹,少说也得二百斤才够吃,按世卖价得五十两起。诗社十两银子的则例,根本不够使的。即便有钱使,明儿买新鲜的也来不及了。 田蟹虽便宜些,但是吃草虫长的,又沾了粪肥,只怕吃了闹肚子呢。而况老太太、太太的每天吃菜的流水牌里,也没有螃蟹。可见是不爱吃的。” 宝钗大吃了一惊,她一个不谙世事的侯门小姐,哪里知道这么多?忙问:“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湘云一边拆着辫子,一边说:“药膳房的画眉姐姐告诉我的。” “原来是她。”宝钗暗自切齿,她都快把这人给忘了,偏生这会子又来坏她的好事。 宝钗原想赶回梨香院,告诉嫂子夏金桂连夜把那些螃蟹都拆了,作出几坛子蟹黄膏来,再往酒楼销去。 偏偏史湘云话多,人睡在枕头上,还拉着自己咭咭呱呱,一会子说些家常烦难事,一会子又谈诗词歌赋,没完没了,几次劝歇也不听。 宝钗无精打采地应付了一阵子,实在气闷不过,直接背过身,面墙负气睡去。 湘云推了她两下,见她已经睡实了,只得拉起被子也睡了。 翌日,湘云作东的芙蓉诗社热闹开席,而梨香院的几十篓螃蟹都死了,满院腥臭,秽气熏天。 诗还未作,湘云先与宝玉吆五喝六地划拳,赢了后又兴起一个新酒令,笑说:“我的酒面要一句《诗经》、一句《周易》、一句骨牌名,一句词牌名,一句时宪书上的话,酒底要用果菜名,关联在座的一个人。” 宝玉笑道:“云妹妹的令也太难人了,容我想一想再来。” 黛玉文思一动,斟了一杯酒,递给他说:“你吃了这一杯,我替你说。” 宝玉接过正欲低头喝了,谁料禛钰劈手夺下,一仰脖子一气饮干。 “我来!”只见他一身竹纹青衫,姿仪飘逸,摇着鹅毛羽扇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①;喜盈我室,所愿必得②。无端蝶恋花心动③,却为明珠点绛唇④。但看桃始华,仓庚鸣⑤。” 众人听了都笑说:“这一串子说出来,谁不知王公子红鸾星动了。” “酒底也不必说了,我们都知道了!”凤姐拍手笑道。 黛玉早含羞垂了头,不作声。 禛钰搛起一筷子浦菜,望向黛玉,说酒底道:“不须施粉黛,隔浦见湘妃。⑥” 众人笑得更欢了,唯有宝玉脸色差到极点,眉头紧拧,拳头攥得跟秤砣一样死。 “宝玉,快帮我撕了他这诌嘴!做什么故意攀扯我。”黛玉急了,伸手去推宝玉。 宝玉被推得一个趔趄才堪堪稳住,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凤姐转头对禛钰说:“好兄弟,如今都大了,有些玩笑开不得!” 禛钰只笑:“姐姐不知道,酒令大如军令,可不是玩笑呢。” 凤姐脸色变了又变,暗叹一声,抬起脸来依旧是笑模样,年轻人逞轻狂,根本拦不住。 黛玉脸红更甚,恨不能逃席而去,偏偏被湘云摁在绣墩上不得动弹。 只得抓起筷子敲了禛钰的手,粉面含嗔地说:“都怪你!” 第76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六回 皇太子狡置挡箭牌, 林如海承旨翰林院 眼见中秋将近,禛钰忙完了罗天大醮的筹备事宜,赶着进宫与父皇吃了一顿团圆饭。 父子二人寂然饭毕, 捧茶闲话,禛钰对宣隆帝道:“父皇, 户部尚书已经换过两人, 皆不中用。大理寺卿严必显也已查证, 林海所受弹劾大多不实,父皇还将林御史以戴罪之身,扣在彤庭修书, 不知有何顾虑?” 宣隆帝呷了一口茶说:“你急什么, 好刀不怕磨。且等户部那些庸碌无能之辈, 急得跳脚的时候,再请他出来。” 禛钰皱眉,一想到林表妹心里的苦处, 就更急了。 他暗暗握紧了拳头, 斟酌了言语,劝道:“父皇, 林御史除了是您的臣子, 也是一家之主,将他不明不白地长久羁留在彤庭, 他的家人亲眷岂不担心?眼见中秋将至, 不如暂放他回去过节,林御史必然感念陛下体恤臣工之德, 奉公克己, 尽瘁国事。” “也罢,就让他做翰林院承旨罢。”宣隆帝放下茶盏, 吩咐太子拟旨。 所谓翰林院承旨,名为翰林学士之首,并非单纯为陛下草拟诏令的秘书,而是居住在禁中,职掌机密要务的帝王幕僚,是陛下非公开的“内相”,也是升任内阁的一个过渡阶段。 禛钰心头暗喜,仍旧喜怒不形于色地秉笔拟旨。 宣隆帝见太子持笔一挥而就,便知他心里是极高兴的。夏守忠朝陛下暗暗伸出三个指头,宣隆帝默默点头。 这小子还当他一无所知呢,所谓的司衾娘子不过又是欺君的幌子,三天两头顶着王家少爷的名头住在贾府,分明看中了贾府的三姑娘。 却因那姑娘只是庶出,还要守孝三年,他才推三阻四不肯选秀纳妃,偏要在老子面前装相。林海是贾三姑娘的姑父,一力支撑着贾府的前程,太子自然要为他说话了。 写完圣旨,禛钰躬身告退。宣隆帝示意夏守忠送太子回东宫。 夏守忠亲自提了宫灯,为太子照亮。 二人走到偏僻的御道上,夏守忠左右四顾,无人驻守,才开口说:“奴才已经按殿下的意思,透了风给陛下。殿下让我传讯给三姑娘,说您替她除掉了卓文卓武两个杀母仇人,她就同意暂时做殿下的‘心上人’了。” 禛钰淡淡地说:“三姑娘也是极聪明的人,闻弦知音。上回让你出了五百两给北静王描补过失,孤知道委屈你了。若是缺钱使,以后只管找贾家要去。” “谢殿下恩典。”夏守忠乖觉,再不多说一个字。心中琢磨:到了贾家也只能打着太妃娘娘的旗号要银子,贾三姑娘毕竟只是临时充任的挡箭牌,万不能沾带一星半点。林姑娘才是殿下的心头好,更要装作一无所知才行。 禛钰没让夏守忠送到东宫,走到长乐宫前,就让夏守忠回去了。 在长乐宫外默默站了半个时辰,为了林表妹身体健康,为了与她长相厮守,禛钰违背了向母亲许下的誓言,他放下了仇恨,实在没有勇气再见母亲的绣像。 月华初上,他转身折去了太医院。 王君效正聚精会神地伏在灯下,提笔写黛玉心疾的治疗方案。 禛钰仔细从头看到尾,那方案详情已写了数十页纸了,不由问:“还有未尽之处么?” 王君效搁下笔,抬头道:“治疗过程中会有许多变数,这里所写的也仅仅是我知道的可能性,还有许多我意想不到的情况,只能等真正遇到了,再随机应变。” “而今你有几成把握?”禛钰对面坐下,问王君效。 王君效两手揣在袖里,抬起下巴说:“如果所出现的变数,都在这些纸里,我有三成把握。” 禛钰摇头,屈指敲着桌子,道:“至少要九成把握。” “你若能把你的跛脚师父请出关,给我提纯后的硝石和绿矾油这两样东西,就有七成把握。”王君效并不理会他的强硬要求,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剩下三成全靠运气了,无人作保。” “什么时候开始?” “等她及笄后的仲春时节,不能早也不宜迟。” 林海荣任翰林院承旨的消息,才传到潇湘馆,黛玉又听凤姐说,大理寺卿夫人封氏投帖,明日来访。 一下子双喜临门,让黛玉整天眉开眼笑不说,连带走路也轻快了不少。 黛玉在贾母院中候望了一刻钟,听到底下人通禀:林姑爷到了。 三四个丫鬟争着打起帘栊,黛玉忙不迭下座迎上去。 只见玉面秀眉的父亲头戴乌纱,一身正红仙鹤圆领袍,腰系玉板革带,气宇轩昂地走进来。 “父亲!”黛玉像玉燕投林一般,扑到父亲怀中。 “玉儿竟长高了好些,真是大姑娘了。”林海携了女儿的手,慈爱地仔细打量她。 黛玉梳了小挽髻满头珠翠,一身碧蓝蝴蝶团花织金纱襕裙,衬得面颊红润,肤白柔净。 林海不禁老怀大慰,看来岳母一家不曾薄待玉儿,连忙携了黛玉给史太君磕头。 贾母连忙叫人搀住,不肯受礼。贾赦与贾政也上来与妹夫见礼。宝玉与三春姊妹也一齐拜见林姑父。 姻亲互相厮认过,大家归坐,丫鬟们斟上茶来,道过平安,叙过温寒,贾母又问林海可在宫中见过太妃。 林海道:“太妃玉体违和,无旨不能谒见,只知在永安宫中静养,内外不通消息。” 贾母叹了一口气,便只聊些家常语。 午饭过后,林海被二舅兄贾政请到书房,无非说些仕进之事,宦海沉浮。 宝玉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听着,心想:林姑父谈吐有致,讲言官场弊病,鞭辟入里,全无半点官迷禄蠹之态,真真为民请命的好官。怪不得林妹妹超逸脱俗,原来有本而来。 贾政瞥见宝玉神游他处,无比失望地摇了摇头,指着宝玉对林海说:“你这侄儿也是个不读书的孽障,太子赏了恩典,让他去国子监,偏生一身懒病,流连家宅,只逛不足。” 林海从前听妻子贾敏提过,贾瑛这个侄儿衔玉而生,从小受贾母溺爱,常年在内帏厮混,厌读经典,爱好脂粉,将来必是一事无成的膏粱纨绔。 而今匆匆见过,见他神采奕奕,秀色夺人,倒是个好皮相。林海问过宝玉二三句,就对其学问水平有了判断,与妻子断言的大差不差。 林海便只对贾政说些人情场面话罢了:“既有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的先例,内兄也不必着急,只要他每日学有寸进,功不唐捐,必是可造之材。” “还请姑父多加鞭策!”单纯的宝玉只把林姑父的客套话,当作金玉良言深铭五内,对他一揖到地。 林海客气地将他托起,又勉励了他两句。 贾政对宝玉摆手道:“你且去吧。” 宝玉躬身告辞而去,还没走出五步远,又依稀听到父亲说:“前儿老太太还跟我提起,让两个玉儿结亲,如今你也瞧见了,这不成器的东西哪里配得上……” 正听到关隘处,偏生鸳鸯过来把他给拉走了,“老太太叫你呢!” 没听到林姑父的回应,让宝玉深以为憾。 下晌,林海进了长林园,到女儿的潇湘馆探访,父女二人久别重逢,坐在书房里说话。 林海笑道:“从前我还担心你在舅家住不习惯,受了委屈,如今见你没了病愁忧态,吃穿用度也极好,我就放心了。” 黛玉扁扁嘴,倒也没说在贾府受的冤枉气,以免父亲动怒伤身,只说:“我除了住在这里,与贾府姑娘得一样分例。吃穿用度饮食药饵,也有外太公和王表哥送来的一份,王家待我尤厚。” 林海默了数息,眉宇微皱,“你……你王表哥还与你常往来么?” 没曾想,二三年过去了,太子竟还在装“表哥”,林海心想若此时向女儿揭穿太子的身份,只怕她更是惶恐不安,不得不依礼法纲常,屈从于太子的意志,不如还就当“表哥”相处吧。 至少他这个“表叔”还能寒碜“表侄儿”两句,避免女儿被人诱骗,误入宫帏。 黛玉笑道:“自打从扬州回来,就见过王表哥十三回,如今他还为筹办罗天大醮的事奔忙,我也有七天不曾见他了。” 十三回,七天…… 女儿记得可真清楚。太子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哪个姑娘见了不是印象深刻,记忆犹新呢。 林海望着女儿清澈绽光的眸子,不觉心酸,有些怅然地说:“论亲戚,你王表哥毕竟是远亲,他又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你也是将笄的姑娘了,早该远避一些。将来男婚女嫁各立门户,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更不必来往了。” 听了这话,黛玉一时讶然,旋即神色黯然,低头暗想:父亲说这话的意思,摆明了不会考虑王表哥做女婿。 黛玉心头咯噔一跳,自己在遗憾什么?难不成她已视表哥为良人了?下意识的反应,让她不得不承认,是表哥的温柔热诚渐渐打动了她,让她起了这个心思。 可父亲貌似看不上表哥,黛玉不由轻叹了一声,又想起长林园的房契地契的事,忙叫紫鹃将锡制宝匣给搬了出来。 “这匣子是王表哥拿来给我的,里头有长林园的地契房契,还有二十万两银钱,他说是父亲给我留的。” 林海眼眸中的惊愕一闪而逝,仍旧不动声色地拿起文契看了看,确认果真如实后,他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玉儿收好它,暂时不要叫贾家的人知道,这园子在你名下。” “玉儿知道。”黛玉点头。 想起方才内兄贾政的提议,林海原想问女儿对贾宝玉是何态度。 只是她父女二人许久没有相处,难免生疏,此时妄议亲事,恐怕叫黛玉茫然无措又羞怯窘然。而况,“王表哥”珠玉在前,她的女儿哪里还看得见贾宝玉。 林海不免又想起妻子贾敏来了,倘若她还在玉儿身边,便能让女儿毫无芥蒂地说出剖心之言,不至于让他担惊受怕。 当初林海在六部观政之后,在京中任兰台大夫,也是随贾敏住在岳家。 如今升任翰林院承旨,要住在宫中随时听皇帝差遣。过了中秋节便入宫供职,原想着倒也不必另置房舍了。 眼下他却不得不重新考虑,在京中购置房产的事了。 这长林园被太子捞去了贾家的巨额资产,既是太子用以辖治荣宁两府的金刚爪,也是他拉拢林家为东宫所用的铁锚揽。 太子早猜出了自己打算与贾家切割的心思,长林园“衰贾荣林”,就是一把斩断利害关系的割席刀,让他不得不收下这份人情,效力东宫。 就这些也就罢了,太子假名托姓,借长林园大献殷勤,妄图染指他的女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定不能让女儿掉入“王表哥”的温柔陷阱里。 第77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七回 甄平安招赘柳湘莲, 林黛玉拜认封夫人 自打凤姐回了贾府,她一个大肚婆也难免忙得脚不沾地,早起才在镜前插戴, 就听人回:“夏太府打发一个小内监来说话。” “请进来罢。”凤姐不由咬唇,夏太监怎么三天两头来要钱。 小太监进来道:“夏爷爷昨儿相中一个香料铺子, 给了定钱, 下欠三百两银子, 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有现成的银子暂借几个,过一两日就送过来。” 凤姐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满脸堆笑地说:“送什么过来, 只管拿去, 等我们哪日短了,再借也是一样。” 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前儿还有八百两预备罗天大醮的礼还没送来, 让我催一下舅奶奶, 眼目前的事可耽搁不得了。” 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性急,咱们哪敢短神仙的礼, 早预备下了, 明儿就送去。” 好茶好饭地款待了小太监,凤姐只得暂挪了姑娘们起诗社的钱, 才把人给打发走了。 平儿皱眉道:“隔三差五来一遭, 就是金山银山也不够他们搬的了。” 凤姐叹道:“也不知咱家娘娘在宫里好赖如何?好在姑娘们都大了,等各人出了阁, 诗社也开不了几次, 一二百两银子也尽够了。” “二爷的差事又没钱拿,又辞不掉, 竟是白劳役了。”平儿埋怨了一句,又对凤姐说:“薛家那边灶上的钱也供不上了,薛姨妈找太太计议家务,银子也是一借再借,了脱不得。太太素来怜贫惜老,更何况她家寡妇失业的,也没个指望。” “各门另户,谁管谁的闲呢,趁早撂开手吧。”凤姐才关上妆奁,又听来旺家的来催问如何办中秋节。 凤姐无法,只得叫平儿将金项圈拿去当了,换几百两银子过节。 梨香院中,夏金桂又因失了皇商资格的事,在院中撒泼咒骂了一宿。嘴里不是“老寡妇当家房倒屋塌”,就是“女大填房没人要”,全不把婆婆、小姑当人看。 宝钗在贾府只见识过礼出大家的行事规矩,只听过甘言美语的场面话,从未蒙受这样辛辣直白的侮辱,母女二人气得身战气咽,唯有淌眼抹泪,伤悲对叹。 自打贾瑚消失不见,宝钗才深悔不曾重视他,以至于家里没个顶事的男人,只能任人欺负去。眼下也只有把孝不孝的放下,着紧想办法嫁给宝玉了。 宝钗思量了一会儿,既然绛芸轩中的袭人、碧痕都不中用,不如拉拢宝玉的小厮茗烟,在外头把事办了。 先让莺儿认茗烟娘老叶妈作干娘,掌握宝玉在外的动向。再让母亲说个假媒,哄骗邢岫烟嫁给她堂弟薛蝌,与贾府先连上一段转折亲,让她们娘俩不至于被赶出去。最后让薛姨妈认黛玉做干女儿,搬进潇湘馆去,稳住黛玉。 中秋前日,封娘子母女携了厚礼,以江南世交的名义,来贾府探问林姑娘,先到王夫人上房致意。 虽说王夫人诰命只比封夫人低一肩,但大理寺卿是实权官职,几乎与六部尚书并驾齐驱,贾政一个临时学差,根本不可与之同日而语。王夫人巴不得逢迎交好封夫人,一见平安姑娘模样标致,拉着她的手夸赞不绝,又送了好些矜贵的见面礼。 再一细打量,王夫人倒发了个怔。暗想:这姑娘好生面善,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一时想不起来。 甄平安不惧不畏,笑脸相视。原本两个月前,他们一家子就已至京城,囿于忌惮薛蟠胡言乱语,因此并未贸然到访看望黛玉。 谁知薛蟠自己游湖溺死了,倒让严家人恨不能弹冠相庆,甄平安也再无愁虑了。 恰时林御史荣升翰林院承旨,要在贾府过中秋,严必显就让她们母女来了。 王夫人又亲自引了封夫人及平安到贾母跟前见礼。 贾母素来喜欢活泼俊俏的姑娘,对甄平安甚是喜欢,又想到她是大理寺卿的女儿,明日必是高嫁世家的贵妇,心里有意交好,便提议让王夫人认甄姑娘作干女儿。 封夫人婉谢道:“老太太有所不知,我这丫头从小多灾多难,先前有个癞头和尚说,她有命无运,累及爹娘。 她亲生父亲,后来也撇下我,跟着个疯癫道士走了。平安的继父就想了个化解的法子,只叫她认一颗老了根脚的歪脖树做干娘,这才保全了我。” “原是这么个缘故。”贾母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封夫人又笑对王夫人说:“谁人不知贵府太太皇亲贵戚多,娘家、舅家、姨家哪里找不出二三个好闺女来认干亲呢,倒也不必垂涎别人家的女儿。”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由眉头暗皱,心想:封夫人打一进门就对自己态度敷衍轻视,婉拒干亲分明是托词。暗讽她连颗歪脖树都不如!怪不得她们是林家的世交,都有一副阴阳怪气的好口齿。 因此,王夫人当下歇了高攀的心思,吩咐林之孝家的,派车送她们母女去长林园。 这时候永龄抬头道:“王夫人不必忙了,咱们自己驱车去好了。” 王夫人不经意间瞥了那丫鬟一眼,猛地触动了回忆,指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让王夫人见笑了,永龄是我女儿的伴读娘子,从前也在府上叨扰过的,只是您贵人多忘事罢了。”封夫人意味深长地瞟了王夫人一眼。 这时候,贾母也瞧出不对劲来,鸳鸯早看明白了,一直忍着没说,此时见贾母起疑,忙附耳说道:“封夫人的女儿,模样像极了薛家噎死的丫鬟香菱。那永龄原是太医王家雇来使唤的丫鬟,从前来过府里。” 贾母倒吸一口凉气,歪在引枕上,神思不定。薛家、王家、丫鬟、小姐、林家世交…… 后知后觉的王夫人,这才惊觉大事不好。 林安驱车才将封夫人母女送到长林园门前,就见林海父女早立在阶下迎候。 “封夫人、平安姐姐!”黛玉迎上来,一手挽封夫人,一手牵甄平安,三人对望又笑又泪。 林海向封夫人见礼,嘱咐她道:“封夫人已有春秋,苦尽甘来,如今当好生保养,平心度日,切勿再抛珠洒泪徒增伤悲了。” 封夫人擦干眼泪道:“林大人所言甚是。”又抚着黛玉的发髻说,“咱们久别重逢,应该说笑玩乐才对。” 一行人进了潇湘馆,叙说彼此离别之后的事。 当初甄姑娘年少被拐,倒卖给薛家的事,最后被黛玉及王公子营救出来。林海昨日已听女儿详细说过。 此时不免感慨道:“多亏陛下惩恶诛乱,让贾雨村籍没崖州奴;又幸得老天有眼,让薛霸王溺亡落雁湖。今后甄姑娘一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再无不好的了。” 封夫人默默点头,望着甄平安与黛玉娇花似的姊妹,往日有多少愁苦都尽散了。 林海见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黛玉又与她亲厚。想到将来黛玉相亲、出阁、产育多少事情,都得需一个妇人帮扶,他又绝无续妻之意。 而岳家这些舅母嫂嫂大多贪财好利,缺识少智,不比封夫人历经风雨,坚韧不拔。 若是能让黛玉拜封氏为干亲,也正好减他牵念之忧。 没曾想封夫人倒是主动提起了此事,对黛玉说:“方才史太君还妄想让王夫人认平安作干女儿,我给怼了回去。县伯王家与皇商薛家本就一丘之貉,见利忘义,薄情寡恩。我断不肯沾带他们半分。若玉儿不嫌我不中用,我倒想认你做干女儿呢。” 黛玉正有此意,大喜过望,忙去看父亲的眼色。 林如海称心如意地点了点头,拱手对封夫人说:“如蒙不弃,林某即择吉日,让小女到严府上拜干亲。” 封夫人忙回礼道:“甚好,甚好!” “从此咱们就是姐妹了!”黛玉一头扎进甄平安怀里,只喊她:“好姐姐!” “好妹妹!”甄平安伸手搂着她,两人头碰头肩挨肩,亲密无间。 紫鹃和雪雁两个躲在屏风后面,手拉着手相视而笑。 从此,林姑娘再也不会有司马牛之叹了。 夜里,黛玉与甄平安共枕而眠,说了好些亲密话。 黛玉这才得知,姐姐已经定了人家。 “天下事竟让人意想不到,严伯父怎么会想到为你招赘呢?”黛玉疑惑不解,毕竟女娶男嫁的倒插门,还是很罕见的事。 甄平安面上一羞,含笑道:“当初咱们运送赈灾粮到淮阴,遇到了流匪劫粮。柳公子路遇不平,拔刀相助,帮我们赶走了贼人,彼时我从车中只窥望了他一眼。 一年后,我母亲带我上庙会,母亲不慎跌倒伤了踝骨,恰是柳公子将她背到医馆,我与他才相识了。柳公子说对我一见钟情,赠我鸳鸯剑以为聘,我只不敢收。 父亲调查过他,说他虽是理国公柳家的子弟,但父母双亡家无恒产,萍踪浪迹又曾眠花卧柳,认为他对我只是见色起意,不堪良配。父亲当面拒婚,柳公子就告辞离开了。 又过了半载,清明时节父亲带我们去严家祖坟祭祀,路上又遇见了柳公子,他正为一个好友修坟固土。这一桩事让父亲对他大为改观,说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父亲一生不得儿女缘,将我视为亲女,又见我母亲舍不得我出嫁离家,就想让我坐产招婿。他知柳公子形单影孤,只剩一个老姑妈了,就问柳公子愿不愿意痛改弊习,守家立业,当严家的赘婿,柳公子转身而去。 谁知半个月后,柳公子就带着姑妈上门提亲了。父亲见他血书了保状,就同意了他的意见,将来我若生两个孩儿,就一人姓严,一人姓柳,也免得柳家这一支绝脉。 后来我父亲高升大理寺卿,他也不见喜色,说要考武举,立身扬名,才能配得上我。如今他住在京郊庙里,苦学兵法策略,勤习弓马剑戟,誓言今次不考上武举,就不来见我我呢。” 第78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八回 薛姨妈谄欺潇湘馆, 鸿蒙子怀真清虚观 黛玉听了平安所言,为她高兴之余,又添了几分忧虑, 问她:“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他毕竟也曾走马章台, 将来也未必不会处处留情, 你竟不介意?” “妹妹你有所不知, ”平安叹了口气,垂下眼睫说:“从前我在拐子处,受尽打骂欺凌, 上下被掐拧了个遍, 要说我也不算清白。这些事我都据实以告, 他只是心疼我受苦颇多,倒不曾介怀。他既真心体谅我,我又何必强求人家白璧无瑕呢?” “怨我不该提这事, 姐姐过去的事就忘了罢。”黛玉自悔多言, 她其实也有满腹的心事想对姐姐说。 想着来日方长,今夜还是早些歇了吧, 于是吹熄了灯, 放下了帐帘,与平安携手而眠。 第二天便是中秋, 封夫人与平安自然要回家与严大人团聚的, 便与黛玉作别,又把永龄留下来陪她。并约定八月二十六日在严府举办认亲宴。 王夫人一大早就在佛堂里敲木鱼, 昨夜一宿无眠。 她已经猜到甄平安就是当年的香菱了。可见当初薛蟠赌博被抓的时候, 宝钗是拿香菱抵债了,为了脸上好看, 才说她死了。 谁知阴差阳错的,让香菱找到了亲娘,还得了一个大理寺卿的继父,摇身一变她成千金小姐了。她们金陵王家人倒成窝藏杀人犯、扣留被拐少女的帮凶了。若非薛蟠死了,只怕她也少不得沾带一身腥。 彩霞来报:“宝姑娘来了。” 王夫人正恨薛家人欺上瞒下,让她无辜遭人怨嫌,又怕宝钗是来讨过节费的,再不肯见她,冷声道:“请她自去过节,我今儿念佛斋戒,不用她望候。” 宝钗在帘外已经听到了,寻思道:今日头一遭吃了闭门羹,想必是妈来得太勤,姨娘厌烦,不肯给钱了。 不得已宝钗只得怏怏离去,回到梨香院中,却见嫂子夏金桂吩咐人在院里杀鸡宰鸭,预备过节。她一脚蹬在门槛上,抓一根油炸焦骨放在口里大嚼大咽。 宝钗看不过眼,又转去了蘅芜苑。莺儿不负众望,已经请吃饭摆酒,认了茗烟妈做干娘。至于姨妈说媒的事,皆因贾母近来多与儿子、女婿、孙子陪坐闲谈,她不得机会说。凤姐又忙着安设桌椅、围屏,整饬筵席,更没空搭理她。 “妈,且放下薛蝌的婚事,咱们先去潇湘馆试一试。”宝钗谏言道。 昨儿听闻有林黛玉的手帕交来探访,想必此时的她,正羡慕有个姊妹来陪伴呢。 黛玉见薛家母女携手来访,忙叫人上茶来,笑问:“今日阖家在忙,这会子姨妈倒得闲来了。” “大节下的,妈怕你一个人寂寞,特意来瞧瞧你。”宝钗伏在母亲怀里撒娇,故意刺黛玉的眼。 谁知黛玉不动声色,拿了绷子低头绣手帕,她还得给干娘和姐姐做礼物呢。 宝钗见她无动于衷,又走过来说:“妹妹越发能干了,花都扎得这么好了。” 黛玉笑道:“不过是装个贤淑样子,哄人耳目罢了。” “也怨不得她这样,可怜没个娘,在父亲跟前,可不得女代母职,操持针黹。”薛姨妈将话题引到母亲上来,伸手摩挲着黛玉的背,“我每每和你姐姐说,你是个可人疼的,若能认你做女儿,我也可以多疼顾你一些。” “可惜姨妈来迟一步,”黛玉头也不抬,手里针线不停,口里说道:“我昨儿已经认了封夫人做干娘了。二十六日就去严府摆酒拜亲呢。从此我的手帕交,也是我姐姐了。” 宝钗皱眉与母亲对视一眼,颇为遗憾地说:“那真是赶巧了。” 黛玉收针挽了个隐结,一面拆花绷,一面笑说:“姨妈在贾府住了这么些年,怎么今儿才想起我没娘疼了?” 薛姨妈无言以对,顿了半晌,才道:“从前只怕人说歹话,笑我们娘俩专洑上水。” 永龄接过黛玉的针黹盒,对薛姨妈笑道:“只有假意疼人的,才怕好赖话呢。若真疼真怜林姑娘,姨妈就该早来呀,也省了咱们姑娘多少委屈泪。” 一句话只把薛姨妈噎个半死。 宝钗一见是她,眼眸微眯,“你们王公子又请你这丫头当红娘来了?” “呸,薛姑娘既畏人言,又何必当面封人诨号,我家又没莺莺燕燕、矫情饰貌的小姐,红娘之名我可当不起。” 永龄冷笑了两声,仰起脸说:“我是严家的伴读娘子,正经签了文契的,与你一样是平民女儿,还请薛大姑娘莫充主子小姐,少拿我开腔。” 薛家母女面面相觑,无话可驳,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讪了一会子就去了。 宝钗走在路上,禁不住大哭起来,她在贾府日久,与姑娘们诗酒玩乐,谈笑风生,一直以为自己是世家小姐,与黛玉、三春姑娘并无不同。直到今日,才被人堂而皇之地刺破了这个谎言——她只是平民女儿。 细思起来黛玉与永龄的话,一个绵里藏针,一个直戳肺腑,一唱一和之间,早把她看得透透的,以至于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 二十六日,黛玉随父亲去了严府,正式与封夫人拜了干亲,一家人和乐融融,自不必说。贾母事后知道了,也赶着给封夫人补了一份厚礼,心中暗忖:林海八成是对贾家不满,这样的大事也不曾提前知会一声。 九月初一至初九日,是北斗九皇降世之辰,宣隆帝命道众于清虚观灵济宫前,修建罗天大醮七七四十九昼夜,以求风调雨顺,万方丰年,国泰民安,四海咸服。 凡公爵以上人家都要亲去拈香,因凤姐即将临盆,报了产育不去,贾府老少爷们及太太姑娘们都去了。 清虚观中灵幡宝幢招展高悬,云篆灵符蔚为壮观。罗天大醮也另设了的祈愿坛。 神案供桌前,分列香花法器,香烛明灯,以至于金玉罗绮、珠玑玳瑁、琉璃翡翠,无所不有,华光璀璨,交相辉映。 宝玉站在一众公子中,见四位异姓王,只来了南安王、东平王、西宁王,北静王报丧不曾来,倒有一位新晋的滇南王,远道而来观礼。 八公之府,又有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告事,未有人至。只有荣宁两府及镇国公、理国公、缮国公五家人到了。 一群法衣道众待高功焚香开坛后,禹步踏罡,浩浩荡荡。开始请水扬幡,宣榜荡秽,场面肃穆庄严,气势宏大。 头一日科仪过半,张真人执笏披衣代领一班道士,请诸公府子弟进灵济宫内跪香。三人一组依次进殿,拈香下拜,首体投地。 却不料一连三组九人,人人都烧了断头香。 张真人吓得脑门冷汗直冒,这初捻上香,是祝当今皇帝寿山永峻,不骞不崩的,这会子出了岔子,他的脑袋搞不好就得搬家了。 眼见下一组就要轮到贾珍、贾琏、贾瑛三兄弟了,因这张道士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儿,故而与之相熟,贾珍忙悄声问:“到底是个什么缘故,还请张爷爷拿个主意。” 张真人毕竟是现今道录司印,人人敬称一句神仙,他很快镇定下来,对众人说:“待贫道扶乩降笔,叩问神灵。” 只见张真人请上来两位须发皆白的师弟,以箕插笔,使两师弟左右扶之,张真人闭目存神,用系有柳枝笔的筲箕,在沙盘上逐字写出。 人心惶惶之际,张真人霍然开眼,对诸人说:“仪礼不周,斋戒不净,则诸神不应。此前香烟邪浊逼人,不能径上三清之境,须元阳童身之人,方可让尊神众圣,悯鉴丹诚。” 一群膏粱纨绔子弟面面相觑,老少爷们个个佯羞诈愧起来。 这意味着不是童子之身的人,就能免跪香之行,这四十九日可以躲懒偷闲了。 女眷那边早已经跪完了香,站在灵济宫外,听闻这事都纷纷笑起来,那些贵妇人趁此说些闲话。 “那些男人从小偷腥,馋嘴猫似的,只怕没一个是雏儿。” “我只听谁说过,云骑尉苏家的独苗还是童子身,可惜他家爵位低又去了边地。” 迎春站在姑娘堆里,听了一耳朵,当即羞红了脸,低头搅弄着衣带,心里有一丝微甜。 “你们还笑得起来,若是连九炷香都凑不齐,陛下必要发威动怒的。你们没娶妻的儿子、孙子不是童子,这一下子人尽皆知了。” 几位贵妇人面面相觑,也都收敛了笑容。又有个九国贩骆驼的长舌妇左右游窜,伸长脖子喊:“凑齐了。” “快说说凤毛麟角的人物,都是哪家的?” “左边站的是远道授封的滇南王,人家还未满孝,十四岁是个童子也不奇怪。右边站的是理国公家的曾孙柳新,十六岁还没沾过荤,倒是真稀奇了。中间那个蒲团还空着,应该就来了。” 忽听得钟鸣鼓响,一身紫金天仙洞衣的少年大步而来,行动处氅袖飘扬,如裁云拂锦、展绮明霞,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仙气。 “好生俊俏的少年郎,可惜是个修士。” “你不要见人皮相好就眼馋,没听见张真人都喊他师叔祖,说不定道长上百岁了呢。” 当黛玉不经意间抬眸望去,背影挺秀的道长上完香,回转身来,坛场上的灯火更亮了几分,万里晴空中出现了五色圆光,更有彩虹幻日,高挂苍穹。 王禛钰?黛玉蓦然一惊,此时看他身着高功冠服,鹤骨松姿,翩然若仙,有一种暌隔已久,熟悉又陌生的错觉。 仿佛亿万斯年前,自己未得人身之时,以草胎木质的形象,也曾这样翘首遥望过他。 正胡思乱想着,只见道士表哥已经手持朝笏向自己走来。 面容端肃的道长朗声道来:“这位姑娘从容简净,规略明练,可为祈禳执事,还请随我至元辰殿诵经。” 众人都纷纷向黛玉投去好奇的目光。 黛玉不免茫然,仰头见一丝狡黠的笑意,从表哥眼眸中闪过,立刻垂头敛眸,跟着他去了。 谁知二人走进元辰殿后,又进了一处清净的袇房,里面空无一人。 禛钰让黛玉在八仙桌前坐着,掀开食盒盖子,对她说:“表妹你该吃饭了。” “吃了饭再诵经,岂非不恭?”黛玉疑惑。 “谁要你诵经了?”禛钰将筷子递到她手里,笑道:“只要你按时吃饭,于我而言就功德无量了。” 黛玉会心一笑,饶有兴致地问:“尚未请教表哥的道号。” “福生无量天尊,小道鸿蒙子。” 第79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九回 北静王叛逃玄真观, 贾道学遣发国子监 “鸿蒙”二字才落到黛玉耳中,脑海中霎时响起一句渺远怅惘的歌声,“开辟鸿蒙, 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黛玉怔住,好似悟禅证道一般, 低头噙嚼曲中之深意, 不觉潸然泪下。 见她无悲而泣, 禛钰想来是闻道相应,法喜泪流,便举袖为她擦眼泪。 “要死了!”黛玉回神忙往后躲, 嗔道:“这么矜贵的紫金法衣, 你竟拿来接我的眼泪。也不怕祖师爷引雷劈你。” “这世间万物, 都不及你的眼泪珍贵。”禛钰一时忘情,哪里顾忌这点儿小事。 他不以为然地说:“我虽头戴上清冠、身披紫金衣,有个挂名师父, 实则只是假象而已。我既名鸿蒙, 我心即神,我身即道。天地为我所开, 道法以我为师。” 黛玉听到他这样说, 伸筷来“啪”的一下,打在他手背上, 生气道:“你便是大佛神仙托生的, 这大话也说不得。且有割舌头的地狱等着呢,还不去三清殿跪香拜忏去。” “表妹不必为我担心, 我自会说话起, 就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禛钰站起身来, 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捱打的手背,又嘱咐她说:“你吃完饭,到大殿里头略散散,午时就在我袇房榻上休息,绝无人来打扰你。我办完事就来接你。” “老太太、太太那里还没个交待呢。” “早有人传话了,她们只当你在这儿默经呢。” 禛钰辞了黛玉,又往一处偏殿去了,在殿中换了一身石青獬豸直裰。 章明一面替主子戴盔罩甲,一面回禀说:“主子,跟着贾瑚的人,见他回梨香院送了五百两银子,又折返玄真观与北静王汇合,这才让我们洞察其奸,齐治修那些老家伙都在那里。” 禛钰抬手检视刀刃,弩箭,又问:“带甲、士马、积谷各多少?” “带甲八千、士马五百、积谷三十万石。他们利用给北静王妃打解冤洗业醮之际,制造震天声响掩人耳目,在地窖内赶制了一批弓箭,估计有十万羽。” 禛钰从拂尘尾上拔了一根丝下来,拈在手中,伸出窗外试了试风向,说:“东北风,摇枝。一概用上力强弓,务必箭矢贯甲。” 章明应是,又说:“罗天大醮三万道士轮班,咱们只抽调三千人马会不会太少?” “三千即可,午时在枫林坡披甲列阵。”禛钰扣上箭囊,腰挂劲弩,冷笑道:“人若太多,事后不好描补,我老子就该吓得睡不着了。” “殿下,宁国府贾……” 忽而禛钰耳根微动,锐利的目光扫过窗格,抬手示意章明。 章明迅捷窜出,从十丈开外的解忧所旁,拖出一个锦衣少年来。 他五指大张扣在人脑袋上,将少年捂了嘴,拧过脸来。 一看却是出恭小解的贾宝玉,章明无奈皱眉看向太子,无疑在问:眼下该怎么办? 此时惊魂未定的贾宝玉,也看见了一身金鳞罩甲的禛钰,正舌桥不下,满目惶惑。 他瞧外头的东司,人多又不干净,便想找个清净地方放水,不想出来听到“殿下”二字,心里着慌,就摔了一跤。 禛钰示意章明放人,对贾宝玉说:“看在表妹的份上,孤不杀你。给你一副甲胄,跟着来罢。”说完抬脚就走。 章明撤手,宝玉早被吓软了,跪在地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世上能自称“孤”的只有太子了! 万万没想到,王表哥不止是清虚观的高功道长,竟还是东宫储君! 眼下这是要勤王还是造反?来不及多想,一副沉重的明光铠就压到了宝玉身上。 章明冷嗤了一声,简明扼要地说:“穿上,跟我走。” 宝玉慌手慌脚地搬起明光铠,并不知如何穿戴,此时方知羞了。分明是武荫之属,却不识事体,连个甲胄如何穿也不知道。 “果真是个中看不中吃的。”章明见他笨拙不堪,又怕他误事,只得折返回去,帮他打点穿戴好。 想起他猴在马上的蠢样子,给他一匹战马,只怕还爬不上去,便把他往装箭矢的革车里一塞完事儿。 宝玉伏在成捆堆放地箭矢上,只觉五体四肢都硌得慌,既不敢妄动,又不敢出声,只得默默忍着,一想到林妹妹的王表哥就是太子,只觉内里五脏都碎了。 他要拿什么跟太子殿下比呢? 玄真观中,竖起了一面玄武战旗,一身素白银甲的北静王率众祭天,立在万人中央慷慨陈词。 他宣读檄文,对部曲及附逆者大加煽惑。 指责宣隆帝弑君杀父,性多猜愎,苛刻寡恩,屠剿骨肉,残害忠良。功勋栋梁动遭罪谴,冤杀肱骨夷族灭种。 更兼政繁赋重,害虐黎庶,巡游征伐,荼毒百姓。帝王昏乱,委信权奸,致使天降灾衍,旱疫饥馑穷年累月…… 禛钰站在钟楼上,一声冷笑,抬手张弩,一箭将北静王身后的玄武旗射倒。 北静王大惊失色,拔剑向前,只听一声“放箭”如狮子吼。 霎时箭如雨下,北静王及部众躲散不及,仓皇逃窜。 箭雨过后,北静王的人马已经失去一半战力。禛钰跃马向前,挥刀大喊:“北静王背恩反叛,凶党构乱,攻逼皇城,众将士随我荡平逆贼!” 北静王无措间,被贾瑚提上坐骑,二人见太子纵马扬刀杀过祭台,锐不可挡,一时无计可施,贾瑚只得不停鞭马,左冲右突。 禛钰绰弓,弦响箭到,正射在贾瑚背心处,奈何他护心甲厚,竟未能穿透,让他挣出命来。 贼王逆党见势不妙,连忙护着北静王且战且退,从玄真观后山坡处滑驰入河,水遁而逃。 禛钰不擅泅泳,又未备舟楫,只得朝水流方向连放数十箭,追射不休,直至水中殷红一片。 他回身号令众将士:“莫追穷寇,投降不杀,负隅顽抗者,就地清剿。” 贾宝玉从革车中探出头来,亲眼目睹了这一场风卷残云般的平叛之战。 他茫然泪下,被迫接受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洗礼,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颠转飘荡,彷徨无助。 不过半个时辰,战斗就彻底结束了。禛钰又命人打扫战场,收缴战利,誊写奏章。 章明将热得虚脱的宝玉,从革车从提出来,又替他解了甲胄。 禛钰眼角也不扫他一眼,只说:“观中的道士都被锁起来了,包括宁国府的贾敬。他一个在家人装出家行,谋造反事,大概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罢了。他若是个体面人,这两日就可以坐地升仙了,以免祸及家小,殃及无辜。贾二少若不想为叛贼穿孝,最好明日一早就去国子监,孤没有耐性等你一拖再拖。” 宝玉跪爬在地,涕泪齐流,轻声应了一句:“是。” 太子的话无疑是告诉贾宝玉,他对贾敬谋叛的事网开一面,只要贾敬愿意自裁谢罪,便不会被追责,尚可保荣宁二府平安无虞。 未时三刻,宣隆帝就得到了太子的奏报,北静王联合三国公谋反。 “好个丰神清逸,仁诚谦和的北静王,朕抄了江南巨贪甄家,灭了他的妻族,就是为了给他提个醒。让他安分守己,做一个清白贤王。可他呢?背恩忘义,妄蓄大志,竟鸠聚逆臣贼子,来夺朕的江山。” 宣隆帝怒不可遏,命人将北静王、三国公篡逆之罪,布告天下。 待禛钰详细道明始末,宣隆帝才知道儿子在清虚观主持科仪,不过趁隙去玄真观借调道众诵经,偶遇北静王祭旗誓师的场面。便用五百太子亲卫,绞杀了八百叛军。 太子收缴的粮草、兵刃、甲胄,虽然只有八百之数。宣隆帝也未轻信太子的战报,冷嗤道:“北静王再如何狂妄,也不至于八百甲士就敢造反,只怕还有藏掖。” 禛钰洞悉父皇心中所想,拱手回禀:“古有十三棍僧助唐王,今有八百铠甲打天下,也不足为奇了。何况三位国公都是实权将领,手底下都有部曲劲兵,遍布九州驻军。 儿臣揆度思量,这打头的八百甲士,是冲罗天大醮来的,预备在坛场妖言惑众,大造舆论。王公子弟初捻之香,都显断头之兆,想必也是北静王暗中弄鬼造成的。” 宣隆帝前后思量,确有这种可能。 最初听闻夏守忠报知,祝万岁无疆、皇图永固的头香竟然断了,还猜测是太子有意诅咒自己,意图夺位。 原来是贼王所为,借此煽惑民众。幸而太子见微知著,及时扑灭了一场叛乱。 思及此,宣隆帝老怀大慰,对太子禛钰大加勉励,赏金千两。 禛钰笑纳之,毕竟他要养士五千,开销不小。俘获的五千甲士,三千精锐送去宁远组建重骑兵,一千人拉去东郊修皇陵,五百人充入太子仪仗,余下五百人仍旧放在玄真观里。 告退离宫后,禛钰又换上道士冠服往清虚观,接黛玉回长林园。 晚饭后,禛钰陪黛玉在长林园中散步消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黛玉今日在表哥袇房中歇了午觉,难免好奇他的过往,想问他为何小小年纪就入了道观,为何从来不谈自己的父母亲人?好像他一出现,就只围着自己转似的。 未免冒失,她婉转开口道:“自从我与表哥相识以来,春去秋来已过二年有余,我竟不知表哥岁数几何,生辰何时。” 禛钰笑了笑说:“道不问寿,也不过寿。表妹若想为我庆生,只需每天想我时笑一笑,这样每天都是我的好日子。” 黛玉嗔怪:“呸,谁想你了!” “我想你了!”禛钰抬手拂过她的耳垂,如蜻蜓点水一般,又抚在自己左胸口,“心总为你跳得狠。” 黛玉耳朵登时发热,目光触到他深邃明亮的瞳孔,身子不由一颤,心怦怦地跟着跳了起来。 无精打采的宝玉早被章明带回观中,待今日清虚观扬幡挂榜后,便随贾府车驾打道回府。 宝玉一身汗湿的衣裳都等不急换,爬跪到父亲面前,道:“儿子从前在家荒疏课业,整日游卧嬉戏,而今翻然悔悟,决心痛改前非,明日就赴国子监求学上进,还请父亲准许。” 贾政起先还以为,宝玉懒怠在清虚观里风吹日晒,磕头跪香,才想逃去国子监躲清闲。又怕他一时冲动改日又悔,不肯习学,再劝也难。就叫他换身衣裳,先去禀告老太太、太太。 贾母、王夫人听了宝玉的奋志奇语,心中喜欢不胜,忙吩咐人去打点行李包袱。 翌日卯正,宝玉不及拜辞贾母、王夫人和黛玉,就坐车往成贤街国子监去了。 天将蒙亮,寂然无声,宝玉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忽闻道旁隐隐有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文殊师利菩萨。对治悉檀,善能医愚。” 宝玉心中罕纳,撩开车帘看时,原来是一个破衲芒鞋、满头癞疮的和尚。忙吩咐茗烟道:“拿一吊钱给他。” 那和尚只敲木鱼,并不拿钱。 见他头上长癞子,宝玉记起宝姐姐金锁的传说,便探头问他:“长老从前可曾赠人金锁,下赐吉谶?” 癞头和尚停下敲木鱼的犍槌,摇头一笑:“和尚持不捉金钱戒,哪有金锁可送人?若有金锁可送,必不是真和尚。” 第80章 吾皇黛玉第八十回 癞头和尚点化通灵, 跛足道人出关护主 宝玉听了和尚这话,便知金玉良姻,不过薛家人臆造的传奇谈资罢了, 只怕冷香丸也是子虚乌构的。 心中暗想:可知宝姐姐捐华务实、淡然面目的背后,也有一颗追名逐利的毒热之心。捏造出这些故事让人流布, 用以沽名钓誉。好好一个女孩儿, 也入了国贼禄蠹之流, 可悲可叹。 “不知长老在何处焚修?”宝玉走下车来,对癞头和尚合十行礼,“我还要去国子监读书, 日后举业有成, 也好到贵宝刹供斋还愿。” 癞头和尚哈哈大笑, “光阴弹指,流年瞬息,两年后就是大比之期。檀越若想中举, 只怕还须苦读二十载, 方能名挂金榜。届时老衲茫茫,禅心已悟, 早登极乐去了。” “二十年!”宝玉愕然大惊, 急道:“我等不得了,这二三年就得考中, 否则……” 否则, 林妹妹就是别人的了! 当年敏姑妈舍弃潜邸太子,转嫁林姑父, 难道不是因林姑父中了金科探花, 前程无量么? 他原想着从今往后,只要我一心一意待林妹妹, 再中举得官,凭我们往日的情谊,总与太子有一争之力。 可偏偏,时光不等人…… 宝玉悔痛交加,回思过去纵性逛荡,空添岁月的日子,更是愧不能当。 一时又想起林妹妹与自己渐行渐远,只觉心中似刀剜箭刺的疼,他哭着走了两步,哇的一声,嘴里崩出一口血来。 茗烟吓得吱哇乱跳,只把“二爷”叫了几万声。 只见那和尚复又敲起木鱼念经颂咒,似是这纶音佛语起了效验。 颓然萎靡的宝玉,渐渐清醒过来,眼蓄明光,神情坚定,再无从前之怯懦顽劣之态。 他对着癞头和尚纳头便拜,央声道:“还求大师教我。” 和尚叹了一口气道:“你要想两年内考上状元,就需要学越王勾践。” 宝玉皱眉道:“师父要我卧薪尝胆?” “哎,卧薪尝胆不难,难的是先舍掉西施,就问你肯不肯?”癞头和尚眯着眼儿问。 宝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一般,整个人呆住了。 癞头和尚见他执迷不悟,拿起犍槌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痴儿,不舍就不能得呀。” 宝玉伏跪在地下,黯然泪下,而后重重地以头触地,艰难启齿:“我舍。” 罗天大醮第三日,已经报了产育的王熙凤,在贾府生下了一个哥儿。 贾母高兴极了,连忙带着太太姑娘们赶回去,给宝贝重孙子取名叫萌哥儿。 凤姐因生了个哥儿,难免趾高气昂,只把不曾产育过的尤氏当丫鬟支使,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饭。 尤氏端着汤碗,笑骂:“瞧你兴的这样儿,若不看你是贾家功臣的份上,我才不依你呢,还颐指气使起来了。” 凤姐笑道:“哎哟,就劳动您一回罢了,等明儿你也养一个,我还伺候你去。” 尤氏又气又笑,暗恨凤姐嘴里不饶人,她都三十五六了,哪里生得出阿物儿来。 两人正玩笑着,忽见东府几个女人慌慌张张跑来,对尤氏说:“老爷升天了。” 尤氏听了,手里的汤碗啪地一声掉地下了,摔得四分五裂。 待尤氏走后,凤姐倒头睡到枕上,闭了眼,暗骂一句:真晦气,偏死在我儿生日这天。 宣隆帝已经将北静王及三国公谋叛之事公之于众,在清虚观中打醮的王公大臣,哪有不议论的。 贾府的爷们儿收到了贾敬没了的消息,急忙告假回宁国府治丧。 因禛钰有意瞒报,贾敬、贾瑚协从北静王谋反的事,宣隆帝并不知情。 看在贾敬是宁国公功臣之裔的份上,宣隆帝还追赐他五品之职,朝中王公以下准其吊祭。 贾珍见了父亲的遗体,心知他是吞金服砂,烧胀而死。用他一人之死,隐瞒了宁国府附逆北静王之事,挽救了整个贾家。 他不由后怕,以天气炎热不能相待为由,急忙开丧破孝,供奠举哀。 荣国府这边,宝玉去国子监也有月余了,竟没听说他吵着要回来,长辈们都欣慰不已。 唯黛玉只觉得可笑可叹,宝玉任情任性,不与众腐儒合群,又不爱迎官会友,纵是考了状元榜眼,只怕仕途上也艰难。 更何况贾门中虽有深精举业的,到底没一个发迹的,足见陛下有意压制了。 太子恩许宝玉进国子监,也不过是羁縻之策,所谓爵禄高登、紫蟒加身,只怕是他永远也触不到“胡萝卜”了。 众姊妹聚在潇湘馆里,商讨下次诗社的事,宝钗更比别人兴奋,不管说到什么,总会拐七八道弯,转到宝玉科举身上。 大家被宝钗热衷关切的事牵引,不觉放下诗社,议论到宝玉能否举业有成上头去了。 “二哥哥考不考得上倒在其次,”湘云将手搭在黛玉肩上,轻轻摇了摇她,意有所指地说:“就怕他为讨谁人的好,打个花胡哨罢了。” 宝钗摇扇笑道:“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宝兄弟原比别人聪明,只要他三分苦心向学,三分名师施助,再加三分祖荫托庇,为官作宰不在话下。” 黛玉摇了摇头,暗笑宝钗看不穿势利兴衰,笑叹道:“若学文习武是做买卖,货比三家,择优而取,就不会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事了。说到底文举武举,只是个帝王手里的筛子罢了。想要入仕为官,先看皇帝喜不喜用,忌不忌用,其次才是你有没有用,好不好用。” 恰值凤姐出月,尤氏犯了老病,精神不济,过来找她协理治丧,凤姐又想请黛玉分忧管账,二人打潇湘馆窗外走过,偶然听觑了这一段。 尤氏笑道:“人人都说宝姑娘如何通,听这见地,也不过世故早熟罢了,林姑娘才是灵透早慧,水晶心肝玻璃人。”若是科举真能高官厚禄,她的进士公爹也不会想着造反,最后落得吞丹而殁的下场了。 凤姐笑道:“你都病糊涂了,难得说了句明白话。” 正逢几个国公造反被株连九族的当下,贾敬的丧礼纵是风光也有限,林如海只叫管家万隆送了奠仪,并不曾亲自祭吊。未免与宁国府牵扯不休,他连荣国府也不去了。 眼见史太君已是暮年之人,孙女儿又多,林海不免担心,史太君对黛玉的看顾教养不够。 为了更好地保护女儿,林海亲自去严府,与严必显协商,请封夫人与甄平安常住长林园,与黛玉朝夕为伴。 一来教养黛玉闺阁诸事,二来也可避免太子寻隙纠缠。 严必显因公务繁忙,在大理寺常住,也甚少回家,唯恐封氏母女无人照拂,此时林海的提议,正合他意。 重阳日后,封夫人及甄平安就住进了潇湘馆。 禛钰得了消息,替黛玉开心之余,又不免失落,从此竟是不得私下探视表妹了。 又过了几日,罗天大醮仪式结束,祷结皇幡得结灵篆,圆满功成。 禛钰在清虚观兢兢业业做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科仪,将全部功德回向给黛玉,祈愿她喜乐无忧,身体健康。 再过半年,她就要接受王君效的刳心治疗了。而禛钰就连一丝风险,也不想让黛玉承担,他宁愿移魂换体,以身相替。 这世上知道如何移魂换体的人,只有他的挂名师父渺渺真人了。 禛钰掐指算了许久,都算不出师父何时出关,说明师父仍在修炼的紧要关头,不许任何人打扰,他只得耐下性子等。 罗天大醮后,太师宋龙门因慈母仙逝,辞官丁忧。禛钰原以为可以不必读书了,不曾想迎来了一位他意想不到的太子少师——林如海。 禛钰在宋龙门名下,每日要学七个时辰,一年才有十天假。若非他以监工省亲院,筹备罗天大醮等借口,偷了些假期,只怕一年才能见表妹三五次而已。 林少师见面第一句便是:“殿下有过目不忘之能,与其埋首于故纸堆中,研究经典,不如躬身践履,经学致用。我的课堂不在书房,而在田间地头,在稼穑货殖,还望太子允承领受。” “孤求之不得!还请林大人多多鞭策指教。”禛钰大喜过望,他正苦于受困在宫阙中,种种理论不得实践。眼下却有机会向林海讨教,简直天赐良机。 忽而又想到,林海前脚让封夫人母女住进潇湘馆,后脚又带着自己出宫游学,只怕是为了让自己远离黛玉吧。 看来这位“表叔”极难讨好。 其实为了表妹保持平心静气的状态接受治疗,眼下他不靠近她才是对的。 春情萌动的瞬间,少年少女从灵魂到躯体都是兴奋的,他一个清心寡欲惯了的人,都情难自控,心如擂鼓,更何况是心力羸弱的黛玉。 为了让林海同意黛玉接受刳心太极归元针的治疗,禛钰请来了王君效为林海详细说明,治疗的必要性以及黛玉在治疗过程中,将会面临的种种风险。 林海沉默听完王君效的话,闭着眼久久无言,他见证了太多骤然消逝的生命,自己一度也经历了濒死之境,早已将生死看淡,置之度外。 唯独对女儿黛玉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妻子和儿子已经离他而去,他再不能失去唯一的女儿了。 “我不同意!”林海睁开眼,沉毅的脸上尽是忧色,他握拳的手攥得发白,摇头道:“就算有九成九的把握,只要有一分风险,我的玉儿就回不来了。硝石和绿矾油分明是做火炮的东西,你们跟我谈什么治心疾!我女儿不是拿来给你们试药试针的。” “硝石和绿矾油提炼出来,不仅可以做火炮,还可以制成含片放在舌下,治疗时若心肌缺血,可以强效救命。再配合川芎和冰片,可以缓解气滞血瘀一类的心绞痛,足以让林姑娘扛过苦楚,度过难关。” 王君效只得把从前妻子刳心治疗的案例,拿出来给林海看。 林海看到女子袒胸剖心的图样,更是气急败坏,站起来揪住王君效的衣襟,怒火冲天地说:“你也要这样在我女儿心口上戳刀,坏她名节,就算她苟活下来,又有哪个男人想娶她呢!” “表叔!”禛钰伸手握住林海的手腕,眼神坚定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我会娶她。” 林海身形一晃,嘴角微抖,一方面震撼于太子的直白与勇敢,一方面又为黛玉得不到好归宿而忧心。但这些都抵不过心知女儿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的痛楚。 他咬牙隐忍了许久,方冷笑道:“嫁给你,在皇宫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那还不如让她死了干净呢!” 说罢,林海拂袖而去。 禛钰腮骨紧绷,愧而无言。 林海这么疼爱女儿,怎会舍得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更何况皇宫本就是权力博弈的巨型斗兽场,每一天遭受的死亡威胁,利欲考验,只会比心绞痛更令人难受难熬。 这一次与病患至亲的沟通,以失败告终,禛钰又一次体会到了路漫修远的艰辛与苦楚。 翌日,林少师依旧请太子出宫教学,二人走在城外河堤上,除了水利陂塘,清淤防洪的策略经济,再无别话,对昨天的事都默契地缄口不言。 转眼秋末,林海让太子一顶草帽,一身短褐,在京郊麦田里,挥舞镰刀,帮农人收割麦子。 禛钰毫不推辞,任劳任怨,林海就坐在茅棚下,喝着凉茶,如驱策牛马一般。 待禛钰割完了三亩麦子,林海才言归正传,对太子讲田赋与劳役之策的利弊。正讲到清丈田地,计亩征银的事。 忽听到几句混沌潦草的歌声,满口“好”、“了”的。 禛钰惊喜万分,忙将镰刀扔下,将脚下的草席一把掀开,大喊:“渺渺!” 只见底下睡着一个蓬首道人,麻屣鹑衣,高翘着二郎腿,口内唱道:“……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那道人睁眼一见林海,跃然而起,拿拐指着他笑道:“好一个情痴智妖,你倒反天罡,逆世改命,以至太虚妄动,孽鬼下界,多少人陪你演一出荒唐大戏哦!” 听这疯癫道人鬼扯神谈了一通,林海眉宇微蹙,掐指算来,蓦地心下一沉,再不敢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吾皇黛玉第八十一回 忠勇晴雯苦学出师, 王家禛钰舍身试针 这位疯癫道士不是走火入魔的修行人,而是仙形道体的真神仙。 渺渺真人这一席话,让禛钰心中纳罕不已。林海素来足智多谋, 天星舆地,阴阳律历, 无不博究, 要说他一介凡人, 有逆天改命之能,以至于天界不宁,未免夸大其词了。 林海面不改色, 拱手对太子道:“殿下既逢仙师, 今日训课便到此即可, 下官改日再来授业。” “也好,林少师但去无妨。”禛钰亦有许多话要与师父说,便与林海道别。 待林海骑马而去, 渺渺真人才从肩上褡裢里寻摸出两三个小瓶子来, 对禛钰说:“这是川芎、冰片制的保命救心丸,红瓶子里的是硝石, 青瓶子里的是绿矾油, 切不可混一起,你只交给老王头, 随他制丸散膏丹去。” 禛钰将药瓶捧在手心, 谢之不迭。 渺渺真人哼了一声,“我这是为你才冒死弄来的, 可不是为那草胎木质的丫头。” 禛钰知道他向来满嘴疯话, 也不在意:“渺渺从前不是想教我移魂换体之术?我如今想学了,还请不吝赐教。” “若为天下大公, 我还教得。若为一己私情,恕我不从。省得你跟那情痴智妖一样,乱了天道,擅造冤业就不好了。”渺渺真人连连摇头,叹了一口气,拄着拐一颠一顿地往外走去。 禛钰忙追上去,可惜渺渺百唤不回,只能眼睁睁见他飘然远去,再无踪迹。 移魂换体之术,只能靠自己研究了…… 此时日头正高,秋阳烈火,禛钰想到白得半日假,正好去看望林表妹。就算不能与她单独相处,就大大方方问候几句也好。 他扬鞭策马,一气儿跑回私邸,沐浴更衣后,又从暗道里进了长林园。 哪知,潇湘馆前站满了丫鬟婆子,院子中央一个开襟敞领的大肚婆,坐在地下哭天喊地的。 只听她唱戏一般,扯着嗓子哭嚎:“香菱、香菱,你是我男人买来的小妾!而今你借尸还魂成了小姐,一朝得势,连主母都不认。还当我是肉中刺眼中钉,竟连你男人的唯一的骨血都要治死,你还是不是人!” 夏金桂满嘴胡言乱语,只把甄平安气得浑身乱战,扑进母亲的怀里直哭。 甄平安并不认得夏金桂是谁,起初还以为是贾府的管事嬷嬷,不过接了她两句话,谁知她就往地下倒去。 吵嚷着说她是薛蟠的小妾香菱,借尸还魂了,要害主母腹中之子。 黛玉纵有千般巧智,面对这冶容悍妇,一时也搅缠不清。 心知倘或反驳一句,她便有十句疯话歹话顶回来,无论承认不承认甄平安就是香菱,她们只有吃亏的份。 这种情况只能不予理会,当她失心疯罢了,越是纠缠回应,越是要命。 黛玉原想叫婆子将夏金桂拉开送回梨香院,又顾忌她是个孕妇,若有个闪失担待不起,因此不敢妄动,只能由她在院子里大撒泼性。 让人请薛家母女过来处理,三请四催也不见人到,说是她母女俩巡铺子去了。 甄平安的来龙去脉,只有薛家母女清楚,却留一个夏金桂在这里胡搅蛮缠,可见她们是故意的,让这滚刀肉在这里作妖闹事。 便是告到官府,她一个孕妇,一没作恶,二没伤人,不过疯癫攀诬人,想也无官受理,竟让甄平安生生吃了个哑巴亏。 可想而知,薛家人不忿甄平安得了好前程,为了败坏她的名声,想让她毕生都与薛家脱不开关系,保不齐还思量着,让大理寺卿给他们一笔封口费。 一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奸险歹毒之人,黛玉气得面如白纸,满头大汗,胸口上下起伏,只觉心头绞痛,又想作呕,连呼吸也拉不起来。 正难受得无以言表的时候,忽而被人在舌下塞了一枚药丸。 视线被泪眼模糊,只听得耳畔有人迭声呼唤“表妹、表妹”。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黛玉才渐渐和缓了心气,这才看清坐在床头的人竟是父亲。 “爹!”黛玉低低地喊了他一声,抬眸四下看了看,却不见表哥的身影。 林海知道她在找禛钰,无奈道:“你王表哥去处理疯婆子去了。一切有我和你兄长在,你只管安心歇息吧。”事到如今,他也不知这“亲戚关系”要如何断掉了。 当他亲眼目睹女儿犯病的痛楚,想到这种病一旦犯了,一日就要发作数次,从前坚决反对刳心治疗的态度,已然开始动摇了。 自禛钰用保命救心丸治好黛玉后,就遇上了同样来看望黛玉的林海。 他只得先将表妹放下,去处理寻衅滋事的夏金桂。 禛钰先让章明叫人将夏金桂堵了嘴,五花大绑起来,用篮舆抬起送到镇魂庙去。 那里专门收容疯癫躁虐,悲喜无恒的失心疯患者,个个都用儿臂粗的铁链拴着,除了一顿清粥两张饼的供给,被褥衣裳无人换洗,屎尿血污也无人清理。 夏金桂被拴在里头哭爹喊娘,挣命似地往外逃,又被脚上的铁链绊倒在地,听着一阵呜咽狂笑之声,闻着臭气熏天的臊味,后悔得要死。因她是孕妇还特别优待,住的是铁栅栏围的单间,睡的床垫了半尺高的被褥,吃的饭三餐有蛋有肉,还有大夫管生管死,除了不得自由,整天气味腌臜,日夜耳根不净,委实不错了。 薛姨妈这会儿才赶过来阻拦,哭喊着要将儿媳带回梨香院去,把薛家的金孙生下来。然而无人理会她一句,看守人神情冷漠地将庙门一关,挥舞长戈将薛姨妈驱赶出去。薛姨妈又求到王夫人、贾母跟前。 贾母听闻这桩事,心疼外孙女被一个疯子吓出病来,那疯子还得罪了大理寺卿家的千金,哪里肯让夏金桂还住贾府。喝命薛姨妈不许接夏金桂回来,如若不然,就让薛家搬走,还回金陵去。 薛姨妈吓怕了,不敢再闹,只得悻悻地回去了。 虽然宝钗的计策,没能让甄平安自乱阵脚,暴露过往。但至少众人对甄平安的议论不会少,并且成功将黛玉气个半死,还把夏金桂那个搅家精扔去镇魂庙,可以趁机把夏家的百万嫁妆全占了,也算一石三鸟了。 只是她算漏了一个睚眦必报的王禛钰,以至于自己被他当跗骨之蛆,给利落地剜去了。 宝钗在蘅芜苑的行囊,被一群老婆子无情地扔到了梨香院通街的大门前。 什么女人家的小衣、肚兜、中裤、月经带散落一地,被路人观瞻议论了许久,才被莺儿捂着脸,抢收进去。 她也不想要这些东西,可是就此丢弃,宝姑娘就没得穿了。夏家的嫁妆是多,可大多存在夏家的商铺柜上,如今薛家人去提钱,掌柜的也不认的。 长林园中,整个蘅芜苑在一夜间,被身份不明的人给清拆干净了,连带砖头瓦砾也不留一片,真可谓是夷为平地。 王夫人还抱怨说:“这毕竟是省亲院,太医王家哪能不顾主人的意思,就强拆院落的。” 贾政也被王夫人撺掇起来,正要奏本给皇帝求个公道。 谁知夏守忠传了太子教令过来,说拆除蘅芜苑本就是太子的主意。再次申明除太医王家的人特许出入外,余者不得擅入。 以至于那些在长林园中咬牙难缠、搬弄是非的丫鬟婆子也一道被遣送回了贾府。 在一连串的打击下,薛家最后一家药材铺也破产关张,倒欠一屁股债。薛家母女忙着砸箱撬锁,倒腾夏金桂的妆奁,典当她的首饰还债。 还没消停几日,又听说陛下突然以科考舞弊贿赂考官之罪名,下诏追夺了薛公紫薇舍人的官职,就连薛家祖坟都被天雷劈开,薛家母女再没脸上蹿下跳了。 林海在翰林院冷静思考了数日,主动找到了王君效,同意了他对黛玉的治疗方案。 望着手里的一红一青两瓶药,王君效深知作为一个爱女如命的父亲,林如海在见证黛玉发病的痛苦后,一定会同意他的治疗方案的。 王君效说:“老夫虽则身体康健,到底精力不比三十年前,我能主刀刳心,但还需一个徒儿从旁协助,眼下就是她学成出师的时候了。” 林海捋须沉吟:“我知道,那姑娘名叫晴雯。”从前王君效在帮他拔毒的时候,他就留意过那姑娘求学若渴的眼神。 黛玉的书信中也每每提到,晴雯为了治好她的病,勤学针灸日夜不辍,让人感动不已。想到自己年过不惑,也只得万隆一个亲信,女儿如此年轻,就能得这样丹心耿耿的忠婢侍奉庇护,实属不易。 因解决了一批闲杂人等,长林园的潇湘馆成了比堡垒还要坚固的所在。 林海、禛钰、晴雯、封夫人母女,齐心协力,一切以治好黛玉的病为先,积极配合王君效的调派。 为了避免黛玉来回奔波,王君效直接将他的治疗工具、药品、悉数搬入潇湘馆内,并将不常用的稍次间开辟出来,打造成诊疗馆,日夜清洁消毒。 而他初一至初五就到潇湘馆来,指导晴雯练习针灸。 经过多次考较试炼,晴雯已经能将百种治疗情况的解决办法,一针不错地记下来。只是更棘手的问题来了,晴雯还需在真人身上练手,届时才不会怯场。 永龄主动站出来说:“人都说我跟林姑娘长得像,又只比林姑娘小一二岁,不如用我来给晴姑娘练手。” 王君效摇头说:“你禁不起这针。” 紫鹃、雪雁两个也卷起袖子过来,伸手到王君效面前,请他探脉,二人异口同声道:“我替姑娘试针。” “你们小姑娘家家的都不行,”王君效摇头说:“这套针法本就极其惊险,若施展在常人身上,必然会痛苦百倍,除非是武力卓绝的男人才能潜心忍耐,其他人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禛钰轻松一笑,对晴雯说:“你只拿我练手罢了。” 林海心头一震,蓦然瞪大了眼,就听王君效拍案而起,断然否决:“你不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禛钰缓缓摇头:“曾叔祖不必心疼我,为了表妹早日康复,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惧,不过是扎针罢了,又有什么难的。” 听他话意慷慨,王君效很是感动,又怕他禁受不住痛楚,心内犹豫不决。 这时禛钰伸手覆在王君效手上,定定地望着他,无比恳切地说:“只有表妹健健康康,我才算‘王’家的千金之子。” 王君效扭头看了林海一眼,见他垂眸把头一点,只得说:“那就试试罢。” 晴雯心中一凛,蓦然攥紧了拳头。 第82章 吾皇黛玉第八十二回 林凤仪及笄簪玉竹, 王夫人倒栽破鼻相 黛玉在里间并未睡着,表哥的话,她一字不落地都听到了, 感激、欢悦、恋慕,层层叠叠的情愫在心头泛涌。 晴雯掀帘进来, 见黛玉合眼睡了, 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表少爷待姑娘这样好, 那宝玉可怎么办呢?” 黛玉朦胧间听了这话,怅惘若失,心中也是一叹。 宝玉待自己温柔体贴不假, 会替她尝尝药苦不苦, 摸摸衣衫薄不薄, 嘱咐她饭后不要贪眠,起风勿要着凉,陪她说笑解闷。 若非有表哥的爱护比对着, 她还真以为这就是关心了。 表哥不会唠叨她按时吃饭用药, 而是亲自监督送饭送药,知道药味不好, 就有长嘴饲药壶、麦芽糖送来。寒霜雨雪, 就有绒衣暖裘奉上;炎天暑热,就有凉簟风扇搬来。 宝玉多少次赌咒发誓, 论亲疏、道次序, 说她如何如何重要,可他的眼睛不在丫鬟的胭脂口脂上, 就在姊妹的膀子胳膊上。 而无论何时, 只要她偷觑表哥一眼,他的眼神永远都停留在自己身上, 人前拐弯抹角地表白心意不避嫌疑,人后忘情坦诚“我想你了,心总为你跳得狠”。 若有人编排自己不好,宝玉只会说“林姑娘若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他的喜欢其实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要顺着他的心意来。 从始至终,都是自己向下包容不谙世事的宝玉。她放低期待、一再容谅,才是宝玉的知己,而宝玉根本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当有人阴阳怪气地寒碜自己时,表哥却会不顾形象,与姑娘家争嘴呛声,容不得人说她半句不是。若气狠了他还会摆出“敢欺负我表妹,我灭你全家”的气势。 此时即便在父亲跟前,表哥也大无畏地站出来主动试针,不顾自身安危,抛却名声忌讳,一片赤诚为自己着想。 在表哥这里,她得到了无条件的偏爱与尊重,让她尝到了有恃无恐的安心与甜蜜。 若自己还不能坚强起来,迎击病魔,岂不辜负了他的牺牲和付出。 思及此,黛玉勇气倍增,安心睡去。 为了方便照顾黛玉,晴雯以宝玉去国子监求学为由,交还了绛芸轩的钥匙,让凤姐停发她的月钱,直接住到潇湘馆去了。 除了旦暮服侍黛玉的饮食起居外,晴雯每日申正时分,都去王太医家拿禛钰试针,酉时三刻再回潇湘馆去。 非除衣不能施针,禛钰只能穿一条及膝的犊鼻裤躺在床上,任凭晴雯针灸。 晴雯从小伺候宝玉洗漱沐浴,丝毫不觉得面对男子的躯体,有何难堪之处。 再加上她心性纯粹,情窍未开,即便表少爷健硕紧致的身材,容华英俊的脸蛋,呈露在自己眼前,她该扎针的时候,也是心静手稳,毫不含糊。 起初几针禛钰并未觉得很疼,直到扎了七八针,他才闷声哼起来。 王君效一面记录他的状态,一面让他说明疼痛的层次。 又挨了几针,禛钰已是头颈皆红,浑身是汗,额角脖项的青筋,都在突突地暴跳。 两刻钟后,凄厉的惨叫破空而响,只把人听得神魂惧抖。 晴雯有些犹豫地看向师父,王君效抬手给禛钰擦了擦汗,只道:“顺序没错,继续。” 禛钰疼得牙关瑟瑟,浑身抽搐,又生捱了一盏茶的功夫,王君效才松口说:“可以了。” 晴雯收了针,忙问师父:“给林姑娘扎针时,她也会这样疼吗?” 王君效道:“针灸只是辅助,届时还要刳心,我会给林姑娘服用一定剂量的麻沸散,她不会感到疼痛。” “那就好。”晴雯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对着表少爷深深鞠了一躬。 禛钰仍蜷在床上微微抽搐,十指将被褥扯得破败不堪。 王君效伸手覆在他额头上问:“还有九十九套针法,你确定都要亲自试一遍吗?” 半晌,才听见他从牙关里,艰难溢出一个“要”字来。 “回去好好歇着,明日申时再来。” 坐在回长林园的马车上,晴雯才慢慢松开攥紧的双手,她发现十指开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既是针灸顺利完成的激动,也源于内心深深的震撼。 见到表少爷的惨状,晴雯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宝玉那个连饿都扛不住的少爷,也能为林妹妹做到这种地步吗? 还有九十九天,只要表少爷能扛过这三个月,她就不再说他一句坏话,再不阻拦他靠近林姑娘。 翌日铅云压顶,秋雨连绵,禛钰不顾身上残留的痛楚,执意戴上斗笠披了蓑衣,往京郊驿站去了。 林海撑着伞大步而来,叹道:“殿下千金之躯,当以家国社稷为己任,保重身体,我不信你手下没有试针的高手。” 禛钰笑说:“林少师,孤自小素积野心,既要帝位江山,也要知己美人。所以我甘愿付出比别人多千百倍的行动,以求厚报。” “鱼和熊掌若可兼得,世人也就无有忧愁了。”林海听他如此说,不再多言,转而讲起了驿站的设置,及急递铺、递运所在战争时期的营运策略。 禛钰洗耳恭听,不时请教。 每日上午,禛钰要辗转于京郊各处“课堂”,下午要忍受痛得死去活来的针灸,如此硬生生捱过了冬至、除夕、元宵,到了第九十八天。 第九十九天,替禛钰来试针的人却是章明。 晴雯不由问:“表少爷怎么没来?” 章明叹了一口气说:“明天就是林姑娘及笄的日子,他不想让林姑娘看出他痛得直不起腰来的样子,所以必须缓上一日。” 晴雯心中直叹可惜,一边给银针消毒,一边嘴硬道:“我原想着等他捱过了九十九天,好在林姑娘面前给他表功,哪知他竟功亏一篑了。” “他不需要表功,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章明解了衣裳,往床上一躺,露出一身蓬勃结实的肌肉。 晴雯将一根五寸长的圆木药杵递到他嘴边,说:“这最后一套针法,是最凶险的一种情况,也是最疼的。章侍卫还是咬住这支药杵罢。” 章明闭眼道:“我不要这劳什子,实在疼极了,我只咬你。” “那我可得好好下针了……”晴雯瞄准穴位,飞针过去。 二月十二日,又是一年花朝,黛玉及笄了。 林海亲自为女儿筹办了盛大隆重的及笄礼。邀请了封夫人做正宾、甄平安做赞礼。紫鹃、晴雯、雪雁、永龄四人为有司。三春姊妹及史湘云、邢岫烟四人为赞者。 偏巧这日又是贾宝玉县试的最后一天,还不知考完,赶不赶得上及笄礼。 贾母为了给外孙女的及笄礼上增光添彩,还特意按品大妆,戴上了御赐头面。 忽听有嬷嬷匆忙来报:“华光公主驾临长林园观礼。” “还是我有先见之明。”贾母喜笑颜开,忙吩咐王夫人、凤姐也都按品大妆起来,去长林园拜见公主,给林丫头道喜。 华光公主身穿杏红交领长衫,外罩宝蓝暗花方领比甲,下配葱绿妆花织金纱襕裙,乘坐金粉鸾舆进了长林园。 她才下地,见一群外命妇忙不迭下跪,忙道:“今日笄者为大,一概俗礼皆免!本宫特来道贺观礼的,顺便来逛逛长林园,诸位不必拘束,以平礼相待即可。” 禛钰穿了一身正红麒麟芙蓉补圆领袍,站在了公主身后。 因二人容貌出众,又气质相近,黛玉才站起来,听到身后的凤姐说:“你表哥这派头,莫不是将来要做驸马的。” 黛玉不由皱眉,悄悄抬眼看了禛钰一眼,正与他的目光不期而遇。 禛钰笑意盈盈,遥对她长揖到地,黛玉当下眉头舒展,也回以一笑。凤姐的猜想必不是真的。 吉时已到,顾恩思义殿中,三加笄均依古礼,仪程庄肃严谨,法度典雅可观。 黛玉每一次整衣出来,都给人一种天生丽质超逸绝俗的惊艳。 众人赞叹不已,这才是礼出大家的典范。 迎春回想自己的十五岁,不过是多了一支玻璃笄,府里照常摆一日酒戏罢了,哪有这样的让人终身难忘的仪式。 到了将要戴笄的时刻,雪雁恭谨端起盛放金镶宝玉笄的锦盒,走向封夫人。 谁知雪雁脚下被什么绊住,身形微晃,好在表少爷悄悄扶了自己一把,并未出丑。 再低头一看,暗暗咋舌,金镶宝玉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竹节分明的羊脂玉笄。 封夫人见到竹形玉笄诧异了一瞬,还是不动声色地为黛玉簪了上去。 黛玉最后以一身大红凤穿牡丹云肩通袖妆花织金圆领袍亮相,与正宾、赞者、嘉宾作揖致谢。 笄礼结束后,华光公主送了黛玉一副宝石头面做贺礼。贾家、严家、金陵王家、太医王家各有庆贺之物,数目之多,礼品之精,难以赘述。 华光公主指名要三姑娘探春向导相陪,两人并肩乘舆,在长林园中逛了一圈,公主不及品馔,就摆驾回宫了。 王夫人恭送公主出府,转身却见贾母对自己怒目而视,只得一路讪笑相随。 贾母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只得在筵席上,让王夫人从头站到尾,支使她给黛玉布菜捧羹。 饭后,亲戚们见王夫人累得摇摇欲坠了,忍不住好言相劝,贾母只顾拉着黛玉谈笑,皆不理会。 原来这金镶宝玉笄,是贾母特命王夫人准备的,据说耗了王夫人足一千两的嫁妆银子,这叫她如何心甘。 贾母老谋深算,林海既不让王舅母给黛玉做正宾,就不好再拒绝王舅母送的金镶宝玉笄。 而林黛玉只要簪上了这支笄,事后在筵席上,贾母再说出这笄的来历,满座嘉宾就都会猜想,林家千金被贾家给定下了。 而王夫人并不满意黛玉做她的儿媳妇,又无法明着违背婆母的意思,只能在及笄礼上搞些小动作,心想让黛玉在人前出丑,给雪雁使绊子,把这金镶宝玉笄摔地上去。 黛玉想要戴那支金镶宝玉笄,就只能捡地上沾了灰的,借此来羞辱她。 谁知一错眼的功夫,那支金镶宝玉笄就变成了羊脂玉笄。 饭后贾母也不午歇了,继续听戏取乐,王夫人是一步也不敢擅离,好容易等贾母回去了。 饥肠辘辘的王夫人,才被丫鬟抢着喂了一口热汤,偏生在她下台阶的时候,脚下一软狠狠地摔了一跤,头上四品命妇的珠翟冠滚落下去,跌成圆不圆扁不扁的东西。 丫鬟们忙把王夫人搀扶起来,只见她鼻梁磕出竖长的血口子,很是吓人。 贾宝玉从外头赶回来,正要往潇湘馆去,迎面见到涕泪交下狼狈不堪的母亲,哪能不管不顾,只得先护送母亲回了上房。 待大夫贴了膏药,王夫人才得空捧饭吃,见了儿子宝玉,更是满腹委屈无以言表。 她鼻梁上的疤是好不了了,伤在额上还能戴抹额,伤在下巴还能戴面纱,偏偏伤在鼻梁上,好似一把刀将脸剖了两半,又可怖又丑陋,她以后都没脸见人了。 贾宝玉一面给母亲喂饭,一面哄母亲开怀,心里又挂记着林妹妹,时不时瞄一眼自鸣钟。 这时候丫鬟进来说:“太医王家的少爷打发人送东西来了。” 宝玉搁下饭碗,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支金镶宝玉笄,以及一沓放重利债的文契。 王夫人见了,一口气抽上来,一个嗝接一个嗝,跟公鸡打鸣似的。 第83章 吾皇黛玉第八十三回 救明主晴雯偿夙愿, 转魂体黛玉治沉疴 这明晃晃的威胁与挑衅! 王夫人慌忙掩上匣盒,哄宝玉说:“还不见你祖母去。” 宝玉存下疑惑,辞了王夫人, 拜过贾母后,又携了礼物, 往长林园去。 他兴冲冲走到潇湘馆, 从透亮的玻璃窗中, 看到一对红衣锦绣的俊男美女,拿着一纸彩笺并肩笑谈,好似新婚燕尔的夫妻。 心跳瞬间迟了片刻,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宝玉的脑海中轰然倒塌。 在院外竹林徘徊了许久, 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 嘴角带出一丝笑意,捧着礼盒走到阶下。 王嬷嬷掀帘笑道:“宝二爷来了!” 黛玉放下彩笺,笑盈盈地迎上来说:“二哥哥回来了。” 宝玉见禛钰杵在这里, 丝毫没有回避告辞的意思, 只得硬着头皮奉上礼物说:“我如今考完了,暂歇两日。恭喜妹妹及笄成人!” “多谢二哥哥了。”黛玉接过礼盒送进里间, 转头又对王表哥说:“劳烦你倒杯茶来。” “紫鹃她们怎么不见?”宝玉见黛玉支使禛钰倒茶, 屋子里竟一个使唤丫鬟也不见。 “她们看宰羊去了。”禛钰单手递过一只无耳无托的茶盏,往宝玉手上一塞, 也不管他烫不烫。 宝玉两手耐不住烫, 忙把茶盏搁桌上了,皱眉问:“好好的清净洁白女儿家看什么烹宰, 又脏又臭, 怪吓人的。” 黛玉与禛钰相视一笑,什么也没解释。 她要在潇湘馆接受刳心治疗的事, 并没打算告诉贾家人,以免横生枝节,让贾母担惊受怕。 对宝玉她也不打算说,宝玉心思浅,肚子里搁不住话,若对他说些什么,这事就藏不住了。 平安、紫鹃、永龄、雪雁几人每天都要来厨房这里,看尚文杀猪宰羊,为的就是克服对血液、脏器的恐惧感。 毕竟治疗黛玉的心疾需要开腔刳心,十分危险。她们对此也应有深刻的了解和认知,将来才懂得如何协助护理。 而晴雯在试手了针灸后,不但要看到血液、脏器不惊不惧不呕,还要收集羊肠,制成伤口缝合线。 如此坚持看了百日,在经历了捂眼就跑、手脚打颤、噩梦连连、呕吐不止后。姑娘们已经能对着腥臭扑鼻、血肉模糊的半扇羊骨,讨论是涮锅子还是椒盐炙好吃。 史湘云听说晚上园子里吃羊肉锅子,又见宝玉回来,便到潇湘馆与他商议道:“等明儿我们起诗社的时候你又走了,而今趁你回来,不如咱们就地起社。先去厨房讨一块羊肉来,在这院子里烤着吃,嚼烤肉佐烧酒,一口腥膻,满腹锦文。” 黛玉笑道:“你们要算计羊肉也罢,抬回怡红院烤去,可别熏黄了我的竹子。” 史湘云眼眸一转,借题发挥:“这竹子真真可恨,不过空心多节,就被无知世人说成是虚怀正直、高风亮节的君子。要我说,不过是弱不禁风,嘴尖缺心的小人罢了。” 她话音刚落,黛玉当即反唇相讥:“心中有佛,所见皆佛,我瞧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①谁见竹子是小人,只怕也与小人差不离了。” 一句话只把湘云气得满地跺脚,恨恨地道:“翠竹纵比千人高,孤标易折随霜凋!” 之前的及笄礼上,史湘云分明瞅见王公子替换了黛玉的玉笄。她就是恼黛玉,独占了老太太的宠爱不说,还一边使小性儿辖治了宝玉,一边卖弄才情勾惹上王公子。 甚至受了一点儿冤枉气,就扯旗放炮的,把亲善温柔的宝姐姐给赶出了长林园,一点情面也不留,可不就是狐媚霸道的小人。 “你折一个我瞧瞧,哪有那么容易。”黛玉心知湘云所言,只是话赶话说急了,并非有心咒自己,笑笑便罢了。 禛钰的脸色十分不好,古来知音少,黛玉本不必拿竹子向旁人自证什么。从前还觉得史姑娘率直爽朗,为人热肠。如今看来,她平易近人,不意味着立场公正;天真无邪,不代表就不会伤人;心直口快,也并非不含恶意。若非黛玉不以为意,有心宽恕湘云,他早发飙动怒了。 宝玉忙打圆场道:“好妹妹,你要吃肉就吃肉,何必牵三扯四,说旁的不好。” “有什么说不得的,”湘云出手摇晃一竿瘦竹,恨声道:“我偏要折了它做竹签,串肉来吃。” 禛钰冷声道:“竹虽柔弱颇有韧性,凭你只怕难胜它。” “哼,我就不信我还治不了你。”史湘云受了激将,揎拳捋袖对着一指粗的竹子,使蛮力折拧了好几下。 那竹子非但没撇断,反弹回来,正刮在湘云头上,弄得她发乱钗横,狼狈至极。 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拍手道:“哪里来的花子,肉没吃到嘴里,就先惹恼了打狗棒,该!” “你平白惹它做什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宝玉唯恐湘云怄气,忙过来扶她。 “你才是傻子呢!人家玉笄都上头了,你还考什么举人进士!”湘云恨铁不成钢地啐了宝玉一口,一甩手径回怡红院去了。 经此一节,烤肉的事没了下文,诗社的事也没人再提了。 翌日,宝玉想进长林园,却被该班的小厮拦在了门外,“二爷,昨儿是林姑娘的笄礼,宾客盈门可以敞进,太子下了教令,无故不能入园,有事我们叫小丫头给您传话。” 宝玉忙问:“那王家公子也不常来?” 小厮道:“就昨儿来道贺,平日里没见他上门。” 宝玉听了这才安心,又叫个园子里的小丫头传话,请黛玉来荣国府这边说话。 黛玉想到自己下月就要接受刳心治疗了,万一有个好歹,只怕心里有话也不及说。既然旧友相请,还是去见他一面的好。 听到绛芸轩外有丫头喊:“林姑娘来了。” 喜得宝玉倒履相迎,“林妹妹。” 黛玉见他鞋也穿反了,只笑:“又不是远别重逢,也值得你慌张成这样。” 宝玉将她请进来,赧然道:“妹妹及笄了,我还在考童生,哪能不慌呢。” 昨日湘云的话,他如何听不懂呢。如她所言,自己就是个大傻子,天真的以为林妹妹必定属于自己,从最初的左顾右盼,到后来的步步胆怯,事到如今天天心慌意乱,没个着落。 “蟾宫折桂又非一日之功,你那么急做什么?”黛玉歪头一笑。 “我怕功业未成,妹妹就家去了。”宝玉昨儿就听林姑父说了,已在京中置办了房产,等过些日子,黛玉就要搬离长林园了。 黛玉佯装一叹,问他:“我若真回去了,二哥哥会怎样?” 宝玉不知她弦外有音,傻笑道:“自然常去探望。” “那我死了呢?”黛玉悄悄红了眼眶。 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 黛玉怔然变色,不敢深思,含笑道:“你又胡说了。” “宝玉,老爷叫你去呢。”麝月走上来,将宝玉拉走了。 “好妹妹,你等一等,我有一肚子话要对你说。”宝玉扭头嘱咐了一句,急匆匆地去了。 黛玉在绛芸轩枯坐了半日,都不见宝玉回来,见时辰钟快到了她该用饭的时候。 按时吃饭虽是小事,好不容易坚持了半年,眼见潇湘馆里的人个个为她奔忙付出,她也不能功亏一篑。于是先告辞出来,回潇湘馆吃饭。 谁知下晌听人说,宝玉与老爷起了争执,扭头回国子监了。 黛玉不由摇头,为宝玉一叹,分明最厌峨冠礼服尔虞我诈,又为何一门心思闯这污浊官场? 仲春三月,风暖日丽,万里无云,正是人间最美时。 潇湘馆的稍次间中,有一张两尺宽四面无靠的高榻,上面垫了软硬实中的被褥,铺了雪白的被单。 左边高几的银盘中,依次摆放了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刀刃、剪刀。 右边高几的银盘中,放了三套金针,缝合针与羊肠线。 墙上挂了无声的西洋摆钟,靠墙的格柜装满了各种丸散膏丹,底下还摆着铁桶、铜盆等物。 黛玉净饿了一日,滴水未沾,沐浴过后,平安与紫鹃服侍她躺到了高榻上。 为了避免黛玉情绪波动,林海、封夫人乃至禛钰,在治疗结束前,都不会出现在她眼前。 王君效、晴雯二人绾髻束发,头缠巾帼,一丝头发都不曾露出。 用热水、香皂净手后,都换上了簇新的月白衣裳并罩上了白色围裙。 平安、紫鹃、雪雁、永龄四人也是绾髻束发,月白窄袖褙子的装扮。 她们坐在隔间,照看炉子上吊着的几大锅热水,随时等候传唤。 “辰时到,饲药。”王君效从钟表上收回视线。 晴雯将黛玉扶起来,用长嘴饲药壶,喂她喝了麻沸散。 不到半刻钟,黛玉就闭上眼沉沉睡去。 王君效对着钟表看了一会儿,探了黛玉的脉,又唤了她几声,确认她无知无觉后,对晴雯说:“开始。” 晴雯应了一声,将黛玉的中衣解开。 王君效伸手过来,晴雯即刻递了一柄三寸长的利刃,雪亮的银光一闪,利刃没有丝毫迟疑地落了下去…… 面对鲜血四溅的情况,晴雯扎针的手,分毫不乱,为这一天,她足足苦学了三年。 只是,之前设想的百种情况,处理办法尽在掌握后,等她真正看到林姑娘的心脏后,晴雯的脸色还是骤然一变。 耳畔王君效的呼吸也是一滞。 并非出现了他们始料未及的情况,而是必须选用一百种针法中,最痛的一种。 算是万幸中的大不幸了。 此时黛玉还感觉不到,等到治疗完成后的恢复期,她还要忍受余痛长达三月之久。 半年内随时伴有发热、抽搐、咳嗽等症状,一旦出现这些状况,每一天都要想方设法,从阎王爷手里再次抢人。 晴雯拿起帕子给师父擦拭额汗,王君效定了定神,对她说:“飞针。” 王君效手持曲形剪,全神贯注地操作着。 晴雯气定神笃,右手接连不断地飞针,全力配合王君效。 半个时辰后,王君效才将曲形剪扔到空银盘里,“准备缝合。” 听到指令,隔间的紫鹃、平安立刻端来止血药及纱布,当晴雯缝合完伤口后,二人为黛玉止血,包裹纱布。 王君效检视伤口包扎完好,没有出血迹象,再探黛玉的脉象微弱而平稳,不由缓缓舒了一口气。 几位姑娘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大家相视而笑,心中激动万分。 紫鹃、平安在屋中默默陪护黛玉。 王君效与晴雯二人则出了稍次间,雪雁、永龄捧了热水香皂,过来服侍他们净手更衣。 黛玉醒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人是父亲,她嗫嚅着唇,含泪唤了一声:“爹!” 林海听到这声“爹”,从太子的嘴里喊出来时,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谁知那胆大妄为的太子,在治疗之时,当着他的面,擅动了移魂换体之术。 “表叔,表妹身体上的痛我替她受,万一天命难违,我就代她去了。她的灵魂,会依我的躯体永年长存。若我魂归天际,她就是下一任帝王。” 第84章 吾皇黛玉第八十四回 皇太子养病潇湘馆, 林如海授业帝王术 林海将苏醒的黛玉从榻上扶起,柔声问:“玉儿你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 “我没事。”黛玉摇头, 她有意识地呼吸吐纳了一阵子,对父亲说:“只觉得身体轻松, 神清气爽, 连往日的疲惫病感也没有了。” “那就好, 那就好!”林海舒了一口气,又替“她”擦了擦眼泪。 黛玉醒来的一瞬间,就发现了身体的异样, 反复确认这不是梦境之后, 她不得不接受, 自己的灵魂寄生到了表哥身上。 “爹,此时此刻,莫非是表哥替我忍受刳心之苦?”黛玉眼中闪烁着泪光, 右手紧紧揪着衣襟,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海叹了一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 他还能如何解释呢?倘若, 倘若,太子因此死了, 他只能告知黛玉, 王表哥的真实身份,并亲自辅佐女儿登临帝位了。 黛玉掀被下榻, 胡乱扣起腰带, 转头对父亲说:“我去看他,找个老道把我们俩换回来。” 林海拉住她的手说:“不急, 你表哥还在灵疗中,全靠符咒镇魂,你这会子而靠近他,反倒引他灵魂不安,切记等他情况稳定了再去。” 听了这话,黛玉一面频频看座钟,一面急得满屋乱转。 林海劝道:“玉儿,你表哥都生扛过了九十九套针,这次也不再话下,你不如去咱家新园子里逛逛,过一会儿就有消息来了。” 说实话,黛玉眼下还无法适应以男儿身的面貌,与父亲相处。 此时出门逛逛或许能缓解一下焦虑不安的情绪,因此也就采纳了父亲的建议。 自从父亲履职翰林院承旨,又兼领太子少师之衔后,他就着手在京中置办房屋。恰有一位通政使告老还乡,便买了他家的旧宅,重新修葺装饰了一番。 此处虽不及长林园一半大,也够父女二人居住了。花园采用江南叠石理水的造景法,白墙黛瓦,花砖铺地,泉石林木宛自天开,楼阁亭轩清幽典雅。 黛玉行走其间却无心细看,见天上有燕子飞过,就向燕子祈祷,保佑表哥平安无事;池塘中有几尾锦鲤,就向鱼祈祷,保佑表哥健健康康;抬头又见缠藤之树,一颗心更是无限怅惘。 等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长林园那边还不见有人来报信,黛玉忧虑更重,牵肠挂肚,食不下咽。 又想到自己占据了表哥的身体,不能任性不吃,亏了他的营养,只得勉力自己努力加餐饭。 掌灯时分,章明传来了消息:“林少师,林姑娘已经醒了,再禁食六个时辰,就可以吃粥了。” 黛玉忙问:“表……表妹身上可还疼?” 章明对他主子已经换了躯壳的事,一无所知,对眼前的“太子”毕恭毕敬地说:“林姑娘目前还很虚弱,断续低吟,想必还是痛的。” 黛玉又问:“外、曾叔祖说还要疼多久?” “王正堂说林姑娘这一个月都不能洗澡沾水,还须卧床三个月。会因疼痛而失眠、厌食,还极易感风寒、起烧、褥疮、疱疹,看起来比从前还羸瘦荏弱。” 章明如实回答,见“太子”眉宇皱得越发紧了,眼中还有泪花在转,也不敢说假话瞒他,“据说还要生熬半年左右,到八月中秋应该就不痛了,届时她就会像健康的姑娘那样,跑跳爬山都可以了。” 黛玉听了禁不住捂嘴流泪,她不能让表哥为自己忍痛受苦,要想办法赶紧让两个人换回来。 林海见黛玉失态,未免章明冲她喊出“殿下”二字,忙对他说:“章侍卫也辛苦了一天,先去舍下厢房歇息吧。天色已晚,明日我再带侄儿去长林园探望玉儿。” 章明拱手道:“我还要回宫中值宿,就不叨扰了。” “我送章侍卫出去。”林海一路将章明引到了僻静处,悄悄问他:“太子殿下前两日没交待你什么话么?” 章明会意,知道林海说的是太子擅造潭府之事,忙解释道:“林少师别误会,太子殿下是真心求学,才以护持师父闭关修道为由,到您府上小住半年,还请少师推诚相待,不吝赐教。” 林海沉吟片刻,大掌拍了拍额头,一副颇为伤脑筋的样子,苦笑道:“太子殿下可真任性,亏你耐心服侍他这么久。” “主子特意叮嘱过我了,这半年在人前只当他是林家的表少爷,不许我提东宫的事,还请林大人也避讳一些,以免走漏风声。”章明压低了声音说。 “原来如此,林某受教了。” 这小子早在暗中布置好了一切,先斩后奏,根本没留他人反驳的余地。 倘若他真的替黛玉受了这半年的痛苦,别说挟恩图报了。就冲着男女互换身体,坦诚相待的秘密,他都不得不将女儿嫁给他了。 世间竟有这样舍得付出的狠人,若太子能一辈子深爱黛玉,那便是终身有靠,百岁无忧。 万一他变了心,移情别恋,留给黛玉的将会是无尽的痛苦与长恨。 身为父亲,林海不得不为女儿的将来,从长计议。眼下关于洗浴如厕的小烦恼,只能让女儿独自面对了。 入夜时分,黛玉在穿衣镜前纠结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脱衣入浴,拿着一块帨巾上遮下掩,羞耻极了。 从前洗澡都有丫鬟伺候,此时只能一个人胡乱摸索,直到弄得一桶水发凉了,她才囫囵洗完,潦草套上中衣中裤,钻进帐中。 翻来覆去一夜未眠,翌日清早,父女俩吃过早饭,就乘车往长林园赶。 晴雯、紫鹃、雪雁、永龄几个姑娘轮流服侍黛玉。 “黛玉”因为身体疼痛,一夜未眠,口中低吟不绝,声声喊娘,平安才喂了她两三口粥,她又都哇地一声全吐了。 封夫人一面为她擦汗,一面偷偷抹泪,不过一天而已,这孩子就生生瘦了一圈,两眼流泪不止,肿得像桃儿一般,好不可怜。 听到嬷嬷通禀林老爷来了,封夫人忙起身让坐,拉着女儿平安,躲到耳房哭去了。 林海与“禛钰”一起进来,才走到帐前,就见“黛玉”颤手指着“禛钰”喊:“你来干什么?快回去!我没什么好看的。” “禛钰”脸上满是泪痕,摇头抽噎,她第一次清晰地见到病容凄惨的自己,想到表哥替她承受了如此深重的苦楚,一腔悲戚化作无声之泣,千言万语都不及说了。 晴雯正要给黛玉诊脉,见表少爷在床柱前哭,不禁生气道:“姑娘需要平心静养,表少爷这么个哭法,教她如何安生。” “禛钰”捂了脸,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出去了。 床上的“黛玉”道:“以后表哥若再来看我,你们一概不许放他进来。” 大家心知黛玉喜洁爱美,必不肯让表少爷看见她玉减香消的病容,都默默点了头。 林海对众位姑娘作了一揖,感谢道:“多谢各位姑娘鼎力相助,帮玉儿度过劫难。林某已备谢礼,聊表寸心,请诸位姑娘切莫谦辞。” 姑娘们哪敢受林大人的礼,忙不迭地蹲身福礼。 “黛玉”勉力微笑道:“这是你们应得的,都去领赏吧,留我与父亲单独说会子话。” 姑娘们这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屋子。 “父亲!”禛钰喘吁吁地喊了一声。 林海摇头道:“在下不敢当。” 禛钰眉头一挑,发白的唇角扯了扯,“如今你不想当,也得当了。” 虚弱的话语中,却给人无比强势的压力。 见林海沉默如山,禛钰还想再说两句,一张口却咳嗽了两三次。 林海忙伸手抚背部帮他顺气,轻声叹道:“好好养病,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亲自倒了温水来,一勺一勺地喂禛钰喝。 禛钰抬眸看他,心中无限感慨,从小到大,父皇何曾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己。倘若父皇能像林少师这样待他慈爱一点,何至于让自己困在十年仇恨里无法自拔。 “在我把这副身体,完整地交还给她之前,还请您千万别让她来。”禛钰握住林海的手,在他手背上一捻,“我见不得她哭。她一哭,我只会比剖心还痛。” “好,我不让她来。”林海答应他,喉咙不由发紧。 禛钰尝试将气息缓降下来,又对林海说:“虽然我们灵魂互换,之前的记忆并不相通,但我仍然希望您能教她帝王权术,万一我撑不到最后,她就是我。 她那样聪慧美丽,有仁德爱人之心,有经邦济世之能,却只能在这重男轻女的尘世里,受尽礼教的规束、妇德的压迫、宗法的剥削。 我多想她能在我的庇佑下,成为一个幸福而自由的人。说到底,世事无常,若你我一时缺位,能保护她的只有智慧与权力而已。” 听他这一番话,不得不说,林海很是意外。 他从前多少以为,太子是对玉儿最多不过是关雎之思,少年情热。却不知他已经为玉儿,想得这样深远了。 自古以来,哪有男人对女人的爱,超出了供养爱怜的范畴?而他竟希望玉儿能够自立自强,掌握人间至尊至贵的两样法宝。 若无海纳百川的胸怀,稳如泰山的自信,哪个男人敢做出这样的承诺来。 林海瞧着“她”笃定的眼眸,仿佛帝王睥睨天下,又似明星望婵娟。 他勾了勾唇角,苦笑了一声。 女大难留了。 黛玉随父亲回到了林府,得知表哥拒绝让自己再探视,心酸难言。 但见窗外暮春将尽,东风过去,落红成阵,园中许多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不觉也垂下泪来,又听父亲在外敲门。 黛玉忙擦了眼泪,笑着迎上去。 林海携了一本书进来,一脸肃然地说:“从今日起,为父亲自教你学问。” 黛玉看到那本名为《治国方略》的书,心头一跳。 第85章 吾皇黛玉第八十五回 重沉疴黛玉回林府, 尝夙愿晴雯奉新主 黛玉蹙眉问:“父亲为何教我这些安邦治国的学问?”她想起自己此时占居这表哥的身体,心中惊慌不已,“莫非, 我与表哥再也换不回来了?” “玉儿别急,换得回来。”林海撩袍坐下来, 解释道:“你表哥是东宫心腹, 有些太子无暇多顾的课业, 就需要你表哥捉刀代劳。 所以这半年,需要你替代他,为太子学习帝王权术、治国方略。除了这些书本知识, 还有天文历法、星占堪舆、番语火器、骑射武术、兵法布阵, 你都要涉猎并勇于尝试。” 黛玉听了这番话, 顿觉压力倍增,有些犹豫地问:“若要我写策论文章倒也不怵,只是骑射武术, 我真的能学好吗?” 林海伸手拍在“女儿”肩上, 鼓励她道:“你现在的身体完全健康,精力充沛, 没有任何负担和阻滞, 无论文武都可以学得很好。更何况人的肌肉也是有记忆的,你表哥学过的功夫, 你只要观摩一两遍, 很快就能学会。” 听父亲这样说,黛玉再一次仔细感受绵长惬意的呼吸, 过目不忘的头脑, 这具躯体给她带来的松弛感与安定感前所未有,的确有一种天然的蓬勃生气, 由内至外散发出来。 “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我希望玉儿你珍惜时光,心无旁骛,尽可能地多学多练。”林海郑重翻开了《治国方略》。 黛玉敛容沉心,对着父亲一揖到地,“玉儿聆听教诲。” 自此,每日黎明即起,黛玉先在院中跟着武行师父练功演武至辰正。而后跟着父亲学习治国方略至午时,饭后以片刻静坐禅定取代午睡。 下午则研习谋略术数至酉时,晚饭后与父亲散步三刻钟,讨论时政问题。戊时至亥初,拟写策论文疏,洗漱后亥时三刻熄灯休息。 逢五日,黛玉风雨无阻去京郊跑马地,向武行师父学习骑射兵刃。 逢十日,再去会同馆向译官学习狄、蛮、戎、夷等语,并进修海西国、真真国、暹罗国、茜香国、波斯国等国的语言文字。 因占据了禛钰过目不忘的记忆优势,黛玉很快掌握了多国语言。 再去鸿胪寺附近的东交米巷逛一圈,她就能与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国人无障碍交流了。 她从没有因这样紧张的学习节奏而烦恼过,相反因为每天都在吸收古今中外的知识,她不断突破时代、国别、性别、阶层的认知狭隘性。 在浩瀚的智慧海洋中,她实现了闻一以知十,学会了兼收并蓄,融会贯通。 也只有在临睡前沐浴时的点滴瑕光,她才会想起表哥来,可惜自己占据了他的音容笑貌,每天对镜相照,难起相思意。 午夜梦回,竟不知她思念的是表哥的皮囊,还是他的灵魂了。 黛玉在林府的日子光阴似箭,禛钰在潇湘馆里却是度日如年。 炎天暑热的,他三个月下不来床,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身体上的痛苦,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只要闷热无风,就会中暑晕厥;只要起风变天,必会咳嗽发烧,三天两头就得喝药针灸。 王君效要在宫中当值,不能常来,只能叫侄孙王济仁在贾府里住着,每日诊脉修方。 禛钰不知道黛玉从前犯病时,竟是这样的难受,怨不得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轻愁,萦绕在她眉头。 望着封夫人及一众丫鬟们怜悯心疼的眼神,禛钰感动之余,也觉得委屈生气,甚至话语不周,礼数疏忽,想要发火,好叫她们走开,留他自己捱过去罢了。 有时候看到关心你的人在你面前小心翼翼,忍泪掩饰的样子,远比听到那些贾府下人们毒舌诅咒的话,还要难受万分。 唯有当林海五天一次来看他的时候,听到黛玉只言片语的消息,禛钰才会好受一点。 身体的脆弱,实难支撑起一颗坚强的心。他甚至会借着这副孱弱的身体,向“父亲”林海撒娇,要他给喂药、喂饭、捶背,也学起了女孩儿求怜索爱的小伎俩。 林海没办法,只得每逢黛玉去京郊练骑射的日子,一个白天都待在潇湘馆陪他。 每每临别时,都要被“女儿”牵住衣袖,眼泪汪汪地央求:“爹爹,抱抱!” 尽管知道,眼前形体娇弱的女儿,芯子里是狡猾可恶的太子,可看到她弱柳扶病,娇花带雨的可怜模样,林海如何也不能吝惜一腔体贴眷爱之情,耐心安抚许久。 直到万隆催至再四,才在“女儿”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 四月中旬,贾宝玉通过了府试,正式进学,取得秀才功名。 贾府主子们大喜过望,准备大宴宾客,偏生贾宝玉不肯回来,想下死力气读书,预备后年大比之期争取一举中第。 贾母还想劝他回来松散一日再努力不迟,王夫人劝道:“老太太,宝玉打小就对姊妹们亲厚。一回来必要去瞧他林妹妹去的,若是见林姑娘这副沉疴难起模样,哪有不寻访问药,牵肠挂肚的,岂不又耽误了学问。” 贾政也连声附和,劝母亲说:“不必让宝玉回家了罢,林姑娘病重的消息也要死瞒着他。” 叹息再三,贾母只得作罢,她几次进园子来看外孙女,见黛玉比旧年越发瘦得可怜,两只眼睛不住地淌泪,肿得都看不清人,连哑着嗓子喊一声“老祖宗”都难。 老人家年纪大了,大哭过几回,身体经不住也病倒了,将养了月余才缓过劲儿来。 两位儿媳再也不敢让贾母进园子了,只叫琥珀、鸳鸯每天汇报下黛玉的情况。 一开始只拣好的话说,越到后面她们就是有心撒谎,也编不出好话来了。林姑娘已经喂不进药,咳出来的都是血了。 贾府的人都在说,潇湘馆的林姑娘只怕挨不到中秋了,就连王济仁也支支吾吾拿不出个痛快话来,最后找个借口请辞走了。 展眼到了八月,眼见又要中秋,王夫人还劝老太太说:“林姑娘就这几天的事了,长林园毕竟是太妃娘娘的省亲院,姑娘死在里头不干净,还是早些移床易箦,送回林家去吧。” 贾母听了这话,把王夫人大骂了一顿,又“儿啊肉啊”大哭了一回,两个儿媳、两个孙媳个个都捏着帕子苦劝,老人家才渐渐止住了。 她到底没再反驳王夫人的主意,让贾政出面去跟林海说了这事。 林海当即安排了宽阔的马车,要将女儿送回林家。 封夫人与甄平安、永龄也急忙打点行礼,要跟黛玉一起去。王嬷嬷、雪雁更是连包袱都不着急收拾,抢着在马车里铺被褥放枕头。 紫鹃、晴雯两个丫头双双跪在林老爷面前,求他带她们一起离开。 林海叹道:“紫鹃姑娘是贾府的家生子,如何舍得与家人生离?晴姑娘是宝玉的屋里人,又怎能背弃旧主?” 晴雯哭道:“林老爷,从我跟着林姑娘下扬州那年起,我就视她为主了。是我无能,没能治好姑娘的病,我定要服侍她到最后,一时一刻也不想与她分开。我人虽在绛芸轩,挂名通房,可我不曾近二爷的身,还求林老爷别嫌弃我。千万、千万带我一起走!林姑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我也是一时一刻也离不了林姑娘。”紫鹃跪地揾泪道:“我长到十八岁,横竖都是要离了父母的,就让爹娘当我嫁出去了。林姑娘回家,我也必要跟了她去的。” 林海听她二人一通哭诉,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只得掉头又去找二舅兄贾政,请他容情,脱了两个丫鬟的奴籍,由林家雇佣她们。 贾政对没能照顾好外甥女,本就心怀愧意,便将林海讨要两个丫头的事,禀过贾母。 贾母本就把紫鹃给了黛玉使唤,因此她要跟着林海去,是尽本分,没什么好阻的。 只是晴雯也闹着要去,贾母就不是很满意,把她叫到跟前问话。 “你是宝玉的屋里人,既过了明路,一辈子就得跟着他了。你丢下宝玉去了林家,将来谁来服侍他呢?” 晴雯跪下道:“老太太,我早让琏二奶奶停了我的月例,这些年服侍宝玉最殷勤的人也不是我。自我为林姑娘绣哆罗呢毯开始,我心里就只认林姑娘一人是主子。” 贾母闻言色变,颤歪歪地指着她骂:“小蹄子,你竟敢叛主!” 晴雯含泪磕头道:“老太太既这么说,我也不否认,越性叫人把我这叛主的奴才打死罢了。这辈子生死我都跟着林姑娘,再不想别人。” 王熙凤见晴雯脾气这样倔强,只怕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她的心了,更怕贾母气出个好歹来,忙劝道:“老太太,哪有牛不喝水强摁头的道理。晴雯这丫头素来气性大,若咱们不放她去,一旦林妹妹不中用了,只怕她会在绛芸轩寻死遂志,万一害得宝兄弟惊恐悲戚,老太太岂不后悔心疼?” “老太太素来会调理人,伶俐俊俏的丫头又不止一个晴雯。”王夫人一面帮贾母捶腰顺气,一面说:“宝玉将来为官做宰,哪里还愁没有好的来服侍。林家眼见着绝灭了,您就当可怜这丫头一片拳拳之心,放她去吧。” 贾母听了这话,不禁泪眼婆娑,哀叹连连,最后才说:“罢,罢,罢。我也是白为你操心了,怨宝玉没福,你且去罢。” “晴雯谢老太太!”晴雯磕头有声,激动的心,终归安稳地落了回去。 晴雯、紫鹃便简单收拾了两套衣裳,就上了林家的马车。 正要出发的时候,鸳鸯捧着一个包袱小跑过来,对晴雯说:“这是老太太给你备的新衣裳,原想给你开了脸穿的。小匣子里装了你的身契,还有五百两银票,二十亩田契,一套赤金头面,原是老太太给你留的陪嫁。如今用不上,只能叫你都带了去。” “老太太……”晴雯抱着怀中的包袱,禁不住泪流满面,原来老太太也是真心疼她的,早给自己赎了身,还留了田地供养,预备让她以良妾的身份嫁给宝玉。 只是她另有坚志,白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片心。 林家此去,竟是一连数日都没了消息,派人来取林姑娘及丫鬟们旧物的下人,也是取了东西就走,一句话也不多说。 宝钗压不住嘴角的笑意,拿帕子捂了大半张脸,对贾府那些专管九国贩骆驼的丫鬟婆子说:“林姑娘已不中用了,从前宝兄弟还信誓旦旦地说‘林姑娘若死了,他就做和尚去。’他素来痴心傻意,保不齐知道了,真个狂态不羁闹着要出家。” 众人议论纷纷,说长道短。 “纵要闹,也是白闹一阵子罢了,究竟二爷定了亲,就算了局了。” “年轻的爷们儿没个定性,三年五载的情分,死了就不做数了。等明儿娶了亲,抱了儿子,谁还想当和尚……” 第86章 吾皇黛玉第八十六回 黛玉假凤脱胎换骨, 禛钰虚凰涅槃重生 黛玉对潇湘馆中表哥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得知表哥已经回到了林家,正想着去探望探望。 可父亲追加了数十个策论提纲, 让她整日构思谋篇,根本无暇去看望表哥。 而禛钰在扛过来最初三个月的余痛后, 在七月初已经完全康复了, 以至于王济仁实在编撰不出合理的脉象, 生怕自己说岔了,自砸太医的漆金招牌,这才借口请辞。 禛钰费尽心力演出一副病入膏肓的状态, 不但为黛玉赢回了两位忠婢, 还悄然增进了与林海之间的感情。 如此一来, 认为林黛玉不中用的贾母,在“贾宝玉会为林妹妹出家当和尚”的流言中,必然会考虑趁着宝玉获得秀才功名的当下, 为他定下一门亲事。 贾母打发人到林府问询了几次黛玉的情况, 林海的回复无外乎:“今日暂且熬过,还不知明日如何。”这样的话。 又听闻林家下人已在寿材铺定了厚板, 贾母这才彻底死心了。 她素知宝玉对黛玉打小感情深厚, 若宝玉知道林妹妹病重夭亡,伤心起来癫狂欲死也是有可能的。总不能为了一个将死的林黛玉, 让她的宝贝孙儿从此封心绝爱, 出家做和尚吧。 贾母便把贾政、王夫人夫妻叫来,一起商讨宝玉的婚事。 贾政说道:“老太太, 也不必这么赶, 等过两年宝玉下场,若是能中个举, 再谈婚配之事,也算光宗耀祖了。” “你尚能等他为官做宰,可我能还等得了两年吗?”贾母缓缓摇头,歪在榻上说:“我近来身子越发沉重了,若一时蹬腿儿去了,一则你的官儿当不得了,宝玉又得守孝,家里就没个撑门脸的人了。还是早给他娶一位贤妻,紧要关头,也能得岳家帮扶一把。” “还是老太太深谋远虑。”贾政听了默默点头。 王夫人忙问:“不知老太太可有合意的人选?” 贾母叹道:“林家毁了我半辈子的绸缪,彻底没指望了。我思来想去,还是云丫头好,身体康健,心胸开阔,也是打小跟宝玉厮混过的。若没了林丫头,宝玉跟云儿最般配。” 王夫人笑道:“云丫头好是好,可就是说话不让人,又太淘气了些,只怕他两个在一起,只顾着玩闹,不像是过日子的夫妻。我倒觉得我哥哥家的大姑娘不错,年岁也相当。” “你是他老子,你觉得谁好?”贾母坐直了身子,又问贾政意见。 贾政略带疑惑地看向王夫人:“我怎么听说王家女在和保宁侯家的公子相看。” 而况他们贾家已经娶了两个王家女了,再娶一个进来,贾家就成王家了。 “那事又做不得准……” 王夫人正要解释两句,贾母越过她,直接拍板说:“那就云丫头了,你明儿请个保山,去史家提亲去。” 没过几日,史湘云就搬离了怡红院,回史家绣嫁妆待嫁了。薛宝钗气个半死,尽管她掌着夏家大半家产,她也不在老太太、太太考虑的宝二奶奶范围内,自己散布出去的消息,竟是便宜了史湘云。 贾史两家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开春,而宝玉在国子监,对此还一无所知。 禛钰得到消息,再也无心装病了。 他已将黛玉身体调理到最佳状态,只等黛玉借他的身体熟练掌握了掌中火器,就要将二人的身体换回来了。 当黛玉知道湘云和宝玉定了亲事,并不意外,只觉得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最初与宝玉同住碧纱橱的女孩就是史湘云,若是她不曾去外祖家,宝玉也终究会与湘云结为连理。好在他二人自幼相交,情谊深厚,脾性相投,门第根基也相配了,是一门好亲。 展眼又近中秋,黛玉用掌中火器“追诛”射靶,已经能实现十发七中了。这小半年下来,除了练习骑射,比起对身体要求更高的竞技兵刃,她发觉最适合自己掌握的武器就是“追诛”了。 这是一款西洋火器,小巧如梭,持在掌中,一手可控。一次可以连发二十颗铅云丸,射程远及半里,命中目标非伤即亡,无有例外。一经出手声响如雷,非常能够震慑敌人。 禛钰心想,中秋节他少不得要进宫应付父皇,是时候把他们的身体换回来了。 晴雯见“黛玉”回了林家,身体情况非但没有恶化,反而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起来,饮食睡眠也逐步正常了。 经过半个月的反复探脉,晴雯终于敢确认林姑娘的身体峰回路转,彻底好全了。 “老天保佑,我真的把林姑娘救回来了!”晴雯喜不自胜,拉着紫鹃原地旋舞。 她们四下奔走呼告:“林姑娘好了,林姑娘好了!” 黛玉从外面练功回来,见姑娘们这样喊,连忙到表哥房里去瞧。 结果在门口,被雪雁、永龄两个给堵了回来,“表少爷,姑娘等会儿要沐浴呢!” 黛玉一听这话,脸霎时就红到了脖子根,扭头就跑了。 她跑回自己房中,将身体倒在枕上,整个人羞得不行,忽然一阵浓重的倦意袭来,她朦胧睡去。 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像是瞎了一般。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听到一阵水响,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水中,心下不由更忐忑了,喃喃道:“我这是在哪儿呀?什么都看不见,我是瞎了吗?” “哎呀,姑娘醒了,快把丝帕摘了。” 永龄伸手过来一扯,万条光线就涌到了黛玉面前。 她睁眼一看,就见永龄、雪雁两个凑过来,冲自己笑。 雪雁笑道:“我就说姑娘病已经大痊了,不必在浴桶里小憩,可以不用系这劳什子了。” “这……”黛玉低头一看,不由张大了嘴,身体竟在浴桶里就换回来了! “想是姑娘在浴桶里打盹惯了,一时忘了。”永龄见黛玉一副讶然失措的样子,忙解释道:“从前姑娘病得厉害,白天黑夜都难以入眠,半个月才能洗一次澡,你说只有在温热的浴桶里,才能安生小睡片刻,让我们把你眼睛蒙起来,再伺候你洗澡。” 黛玉听了这话羞得面红耳赤,表哥竟是这样克己守礼的男子,分明占尽了便利,这半年来都不曾窥看过自己的身体? 可自己在沐浴的时候,早将他的身体瞧了个遍,哪儿哪儿都小心摩挲过…… 一想到这些,黛玉心里就更惭愧了。 丫鬟们服侍黛玉更衣梳妆,都尽心竭智替她梳髻簪钗,想把姑娘打扮得更美更惊艳,以补偿她卧病在床时,不忍揽镜自照的遗憾。 妆饰一新后,黛玉自羡容光照人,很想知道表哥看见她会是何等反应,可又不敢直言去探访表哥。 只能先拐着弯儿问晴雯说:“明儿就是中秋了,也不知表哥要不要回王家?” 晴雯随口道:“表少爷方才辞过老爷就回家了。” “哦……”黛玉略显失望地应了一声,在心里埋怨表哥竟然不跟她道别就走了。 黛玉先去拜谢封夫人,感谢她半年来的悉心照料,而后往林海书房去请安。 “爹!”黛玉轻唤了父亲一声。 林海抬头见女儿如焕然新生一般,站在自己面前,激动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女儿肌肤莹亮脸色红润,眉头舒展美眸清澈,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鲜活的气息、健康的光泽。正是他梦寐以盼的模样。 “好玉儿,你可算叫为父松心了。”林海拉着黛玉的手,又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欣喜之余,又幽幽感慨,“可惜,女大不中留咯。” 黛玉蓦然脸红,嗔笑道:“为何不能留?我就要留在爹身边一辈子。” “说什么傻话呢。”林海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鬓,叹了一口气说:“你王表哥说要与咱们家攀亲呢,你说我是答应他,还是不答应呢?” 黛玉扭身过去,红着脸一声儿也不言语。 林海清了清嗓子,佯装正色道:“玉儿既不喜欢他,我明儿就回绝了。” 黛玉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牵着父亲的衣袖,用细如蚊子咬的声音说:“我愿意的。” “哼,你愿意也不中用!”林海撂开手,一脸严肃地对女儿说:“他家里是世代名家人多口杂,礼法森严,规行矩步的,比贾府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若嫁过去要伺候上头三层公婆,七八个庶母,中间还要照顾小姑,几个庶弟对他虎视眈眈,明枪暗箭。你想后半生就这样蹉跎在后宅吗?” 黛玉听了这话,一颗炽热浓情的心,瞬间凉了。她见识过凤姐日理万机的辛苦劳累,也见识过宅门倾轧的残酷无情,若要她打理庶务不难,若要她一辈子做劳碌不休的管家婆,她实在无法忍受。 说实话,这与她理想的婚后生活相去甚远,她的生活里若没有诗歌唱酬的余瑕,若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抽离了她生命中的诗魂与花魂,又如何对抗人生的悲欢无常。 倘若婚姻会让她失去自我,她宁可不要婚姻,不如终身不嫁,在家孝奉父亲。 可这样一来,她就只能与表哥就此缘止,一想到他为自己忍受了巨大的痛苦,自己却不得报偿,忍不住揪心抱愧。 再想到他那样温柔坚贞的男子,若不珍惜,他终究会另选良配佳偶,自己则孤独终老。两相比较,黛玉更觉人生美中不足,好梦难圆,只剩无限意难平了。 林海见她又蹙眉犯愁,很是心疼,安慰她道:“你也不必急着做决定,他若真想诚心娶你,自然会为你扫除一切障碍,摆平一切难题。而况我也不想你这么快嫁人,所以我先替你拒了,等二三年后他及了冠再说。”而况太上皇驾崩也就这一二年的事了,他怎么忍心让女儿为杀母仇人守孝。 黛玉点了点头,看来她与表哥若想结为连理,也的确需要时间的磨厉与现实的考验。 第87章 吾皇黛玉第八十七回 林府姑娘演武练功, 柳家二郎中举配亲 初秋时节,金风送爽,三年一度的武举试即将开始。 甄平安的未婚夫柳湘莲能否中举, 在此一搏。她每天见黛玉晨起,就跟着武行的女师父许七娘锻体练功。 不过三五天, 黛玉的拳术动作就有行云流水、飘逸洒脱的美感, 令人叹为观止。 许七娘双手环胸, 不禁疑惑:“林小姐,你只看我两次出手范式,就能心领神会, 应用自如, 莫非从前学过?” 虽说开拳气势上还差许多, 但动作之灵巧,变化之迅捷,绝非初次接触的样子。 黛玉只好笑道:“我不过是记性好, 照葫芦画瓢罢了, 都是许师傅教得好。” 经过这半年来,骑射拳搏的练习, 黛玉发现学武的好处颇多, 不但可以提高身体的灵活度与协调性,还能砥砺品格, 开阔心胸。 黛玉便将平安与四个丫鬟一齐招来, 对她们说:“咱们家人少,也无闲事相扰, 不如你们也跟着许师傅一起练功, 强健体格,锻炼技勇, 也到郊外去骑骑马,一来少受病痛疾苦,二来也能自保救人。” 许七娘也鼓励她们道:“闺阁习武不比男人,须追求肌肉虬劲,彪悍勇猛,咱们只需身法灵活,善用巧劲,借力打力即可。” 晴雯第一个出列,昂首道:“我学!” “我也学!”永龄也举手说。 平安、紫鹃、雪雁三个面面相觑,最后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也学!” “好!”许七娘将手一拍,朗声道:“咱们先从压腿开始,渐次学习弓、马、仆、虚、歇五种步型。” 熬过最初几天的肌肉酸痛,姑娘们也渐渐适应了练功的辛苦,因为身边有同伴的对比,每个人都不甘人后,默默咬牙坚持,互相砥砺打气。 晴雯与永龄二人更是比旁人刻苦百倍,每日练拳举石压腿还嫌不够,每每找许七娘讨教新功夫。 永龄颇有根骨,年纪小且身轻如燕,举步如飞,在许七娘的建议下,主学轻功,以飞檐走壁,追踪蹑迹为目标。 而晴雯常年练习飞针,手法灵活,加之目力精准,更适合修习手掷暗器,只是她性情略显浮躁,需要克服鲁莽焦躁的脾气,便以心闲手敏,例不虚发为目标。 平安因为少小被拐,非常畏惧挨打,比起练武成才,她更需要克服心中魔障,学会正确应激。许七娘便让她对着悬挂式木人桩,练习一百零八式主动击打。 雪雁身小力弱,无论是灵活度还是力量感,都有所欠缺。许七娘便只教她防身逃脱之术,手部主练撮勾、虎爪,主练肘顶膝击,学会解各种绑索,并进行耐力长跑。 紫鹃也并无学武的天赋,但她生来一副柔慈模样,非常具有迷惑性,学偷袭之术非常合适。许七娘便教她如何出其不意,一招制敌之法。 黛玉因从前借了表哥肌肉记忆的优势,无论是对敌还是自卫的方法都尽在掌握,只需勤加练习,并增强力气。 当林家的姑娘们在郊外开缰走马,勤学骑术的时候,武举考试已经开始了。 经过三天骑射、步射、拳搏、铳炮的考较,弓马技艺出众者,还须复试文考。 只有熟悉兵法,洞识韬略,写得出策论的人才能成为武举人。 平安忐忑不安地等了数日,终于收到了柳湘莲中举的好消息。 封夫人也是激动不已,她早为女儿打点好了婚嫁物品,就等女婿功名加身了。 正值下旬休沐日,黛玉忙吩咐管家置办筵席,让父亲邀请大理寺卿严大人并新晋武举柳公子来家做客。 林海在园中水榭招待严必显、柳湘莲翁婿二人,黛玉则在小花厅内,款待封夫人及平安。 因黛玉、平安与紫鹃、晴雯、永龄相处日久,感情深笃,大家彼此已不拘主仆之分,一概姐妹相称相待,今日也团坐一席,一起向平安道贺。 酒过三巡,封夫人又说了一桩心事。 “平安是招婿上门,若按京中礼俗,是严家先去柳家下聘,柳家再送新郎上门成亲。 虽说只是个形式,落在世人眼里,多少会引发议论。湘莲又是明公正道的武举人,我担心他将来出入军营,亦或是殿前奉职,会因婚事被同僚嘲笑。” “干娘不必忧心这个,旧日礼俗几经流变,也不必一味墨守。”黛玉素有施助之义,心知平安姐姐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被人藐视议论。 她继而对封夫人说:“而况柳家也没人了,即便送聘礼去,还不是柳姐夫原样带回,何必多此一举。不如省去这一步繁文缛节,先择吉日两家坐一块儿,交换婚书信物以为聘。而后让姐姐从林家发嫁,柳姐夫来咱家迎亲,这样外人见了,只当正常嫁娶,谁还能挑理不成?” 封夫人听了这话大喜过望,拉着黛玉的手说:“玉儿总是这样细心体贴,难为你愿意成全我们一家子的体面。” 黛玉笑道:“干娘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本就是亲人,姐姐从自家发嫁也是该当的。” 众人都笑着附和,共同举杯相贺。 恰巧,林如海在外边席上,与柳湘莲交谈数语,见他虽则性情好爽,不拘小节,但极顾惜身为世家子弟的颜面,并不想赘婿的身份被亲朋知道。 因此也提了这个主意,并提议由他来作保山。 柳湘莲听了大喜,说:“能得林少师高情作保,在下感激不尽。” 他原系理国公柳家子弟,奈何父母早亡,渐渐与本家疏远了,倒与姑妈更亲近些。 原本做人赘婿的事,他无颜告知柳家,如今有大理寺卿作泰山,林少师作保山,自己亦挣了功名,娶了绝色贵女,也不算辱没了祖宗的遗芬余荣了。倒也不必硬瞒着柳家,来月重阳再去理国公府上拜望一二。 众人商议好平安与湘莲的婚事,将婚期定在了冬月十六。 重阳节近,黛玉打算与姑娘们晨练完后,就去贾府给老太太送节礼,给外祖母瞧瞧自己健健康康的模样。 偏巧贾母先派林之孝家的来问候了。 黛玉正在院中练剑,回头见林之孝家的穿了一身月白夹袍,白绫素裙,连头上都是银簪玉钗,还以为她是来报丧的,忙挽剑收势,问她:“林妈妈怎么这副打扮?” 林之孝家的见黛玉手持霜锋雪刃,剑如飞风,身法矫健,一套动作刚柔并济,潇洒飘逸,整个人舌桥不下,大为惊异。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还揉了两下眼睛。贾府的人皆说,林姑娘保不齐挨不过明天,林之孝家的才特意穿得素净,以免犯了忌。 哪知林姑娘非但没有下世的光景,反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整一个天仙下界,神妃临凡的模样。 “林姑娘!”林之孝家的如梦初醒,赶紧胡扯了由头说:“今儿是我舅姥爷的冥寿,才这样打扮的。” 黛玉见她编瞎话,猜到了这妈妈恐怕她死了,才这副打扮。心虽有气,倒也懒得揭她的皮,若无其事地说:“我才要回去看老太太,赶巧妈妈就来了。” 紫鹃走上来说:“林大娘在这里略等一等,我与姑娘梳妆了再来。” 林之孝家的手脚无措地站着,暗骂自己不该抢孝帽子戴,这会子林姑娘没叫人掴她俩耳光,只把她晾在二门外,就算顶慈悲的了。她赶紧叫个小厮跑马回去报信说明情况。 没曾想才一个月的光景,林姑娘的身体竟好全了!还练起了武术剑法! 黛玉不紧不慢地沐浴更衣后,在妆台前妆饰了许久,才带着紫鹃、晴雯出了二门。 林家的轿子缓缓来到荣宁街前,黛玉从纱窗内往外瞧了一瞧。 夏守忠才携了二百两银子的“劫”礼,从荣国府出来,趾高气昂地骑在马上,忽觉眼前一亮,再定睛看去,慌忙滚下马来。 他走到黛玉的轿前,忙躬身陪笑说:“林姑娘大喜!今日早朝陛下升了林少师为户部尚书,兼任内阁次辅,赞襄机务。” 黛玉闻言不禁一喜,为父亲荣升感到高兴,忙吩咐紫鹃给夏太监发赏。 夏守忠得了太子的告诫,哪敢收林姑娘的赏,反而示意身边的小太监,将从贾府讹来的银子,双手奉上。 又对林姑娘说:“我正想去尊府上道贺,不想在这儿遇见了姑娘,这二百两银子不成敬意,聊作贺仪,还望姑娘笑纳。” 黛玉可不想父亲升官第一天,就被人弹劾收受贿赂,当下婉拒。 夏守忠也不坚持,做足了恭敬有加的姿态,站在在敕造荣国府的大门阶下,目送黛玉的轿子被抬了进去。 轿子至垂花门前落下,一路听丫鬟们传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扶着晴雯的手,走出轿来,就见王夫人、邢夫人喜笑颜开地搀着外祖母,一起迎了上来。 想起当年她初入贾府时,这一刻恍如隔世。 贾母把黛玉一把搂入怀中,又哭又笑,心肝儿肉叫着,埋怨她:“你既好了,怎么不派人告诉我,害得我成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旁人说的话又做不得准,由我来亲自见您多好。”黛玉一边举帕为她老人家擦泪,一边笑道:“经过这一遭,我算明白了,这世上让人想不到的事多着呢。不但我好全了,二哥哥和云妹妹也亲上加亲了。” 她看向王夫人,笑盈盈地说:“二舅母怎么不打发人告诉我去,说不定我听了这桩非常喜事,一时高兴了,只怕病早好了。” 王夫人无言以对,脸上只是干笑,心里怄得半死,悔怨、妒忌、厌恨、窝火、烦乱,五味杂陈,难以形容。 此时身康体健的尚书之女林黛玉,恰是贾母最中意的孙媳妇。 可贾府在她病危时,贾母做主舍林家选史家,眼下已经失去了高攀阁臣之女的资格了。再看黛玉这谈笑自若的模样,并无半点矫饰,只怕早对宝玉无心了。 贾母心中一叹悔不当初,又真心为外孙女身体康复感到高兴。可黛玉奉上节礼,不待吃饭就请辞回林家,言行中已透着疏远之意了。 黛玉拗不过贾母殷勤苦留,只得答应在贾母院中小住几日。 第88章 吾皇黛玉第八十八回 慕虚荣思鸠占凤巢, 切齿恨盼兄终弟及 黛玉与三春姊妹在贾母院中吃过午饭,丫鬟们斟茶上来,不过与贾母说些病中情形, 如何药食调理,如何锻炼身体, 又说了紫鹃与晴雯两个练武的事。 贾母听得极仔细, 感慨说:“我就说晴雯那丫头是个赤胆忠心的, 为了你针线不落,医术、武艺样样都下死力气学。可惜我的宝玉不惜福,冷落了她, 倒教你给得了去。” 姊妹们经月不见, 一旦相逢, 彼此又热络亲密起来,她们都十分好奇,黛玉好好地怎么练起武来了。 正说笑着, 就有人回:“史家来人了。” 只见史家的周奶娘气色不成气色, 慌里慌张地进来,将一个青缎披风头戴兜帽的女子推到了老太太跟前。 那女子掀开风兜帽, 正是多日不见的史湘云, 只见她噗通一声跪在贾母脚下,哭喊道:“老祖宗救我!” 周氏神情焦灼, 说话像倒了核桃车子, 只把要紧的情况说了一遍。 原来远在边疆的保龄侯史鼐,因城防不严, 战马失盗, 被御史弹劾勾结叛军,召回京问罪。 而留京守职的忠靖侯史鼎, 原本与此无涉,偏生又牵连出当年义忠王谋反旧案。 史鼎率部追击义忠王时,屡次擅退,纵敌南侵,导致战况僵持不下,都察院弹劾史鼎养寇自重,冒领功勋。 听闻陛下发了雷霆之怒,倘若史门双侯坐实了投敌军贼的重罪。等待史家人的是夺爵革职,身屠家灭,鬻卖女眷为官奴的命运。 周奶娘哭道:“求老太太可怜云儿,看在前儿两家作亲的份上,千万保她一命。我们这起子奴才,也不过再被卖一遭,到云姑娘头上就是被发卖到教坊司,让人揉搓死啊……” 因她说得太急,姑娘们都来不及回避,全听见了,惊耳骇目之余,物伤其类的哀戚都写在了脸上。 贾母满脸泪痕,搂着湘云放声恸哭,悲不自胜。 “老太太,我只求您一句准话,湘云这个孙媳妇,您到底认不认?”时间紧迫,周奶娘不得不逼老太太许下承诺。 贾母摩挲着湘云的脸,哭道:“好孩子,别怕,你既与宝玉定了亲,就是贾家的媳妇儿,再与本家无涉。” “多谢老太太,您老的大恩,奴婢来生再报!”周奶娘悲喜交加,跪在地上碰头有声,连句告辞都来不及说,爬起来就走了。 “奶娘!”湘云见奶娘决然而去,伸手去扯她的衣袖,却捞了个空。 迎春带众姊妹退避下去,却与着急忙慌的王夫人撞个正着。 王夫人听说贾母执意留下罪臣之女做孙媳妇,一时气急了,顾不得湘云在不在堂,跪向贾母哭道:“老太太心疼侄孙女,儿媳不敢衔怨。我只求老太太想一想宝玉的前程,他正根正苗的一个好孩子,如今又有了功名,倘若因妻室连累不得圣眷,仕路日塞,遣发边地,岂不有覆宗灭祀之患!” 贾母听了这话,越发怒火中烧,走下座来一手挥开欲扶她的丫鬟,咬着牙恨命掴了王夫人一耳光。 探春见状忙拉了姊妹的手走开,黛玉回望一眼也迈出门去。 只听身后王夫人犹在哭诉,甚至口不择言地说:“……哪怕是为了那薛家的钱垫补亏空,低头娶了宝丫头,也比云丫头强些。” 经了这一桩事,姊妹们都心事重重的,谁也没有说话。 迎春得苏嬷嬷言传身教了几个月,已经能做到处变不惊,沉心静气了,此时便主动邀请姊妹到她的缀锦楼小坐,缓解缓解心绪。 一行人才出了贾母院,忽见宝钗迎面而来说:“我听人议论,云妹妹府上被夺爵抄家了?” 姊妹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开口。 宝钗见大家都不理她,又对黛玉笑说:“瞧林丫头这气色果真大好了,今日姊妹难得撞到一块儿,你们那园子我也不方便进,不如都到梨香院坐坐。咱们家的进鲜船到了,恰有一些鲛鱼翅、九孔螺送了来,正好大家一块儿吃。” 黛玉摇头道:“难为你多情好客,我病才好,吃不得发物,而况云妹妹有事,想来大家也没胃口造孽了。” 大家也都随声附和,别了宝钗,携手往长林园去了。 宝钗面上无比遗憾地笑了笑,心中暗恨,自从她撺掇夏金桂去潇湘馆闹事,被赶出园子后,苦心维系的贵女形象再也撑不住了。 与姐妹们相继疏远,就连好拿捏的迎春也转了性子,变成了明断是非的有心人。更不论精明能干的探春、孤介冷僻的惜春。 她才把夏金桂的百万资产都攥到了手里,还以为宝二奶奶的位置非她莫属了,偏生又被湘云捷足先登。 幸亏湘云时乖命蹇泥潭深陷,只要摆布了她,薛家还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黛玉心知贾母与二舅夫妻之间,关于云妹妹的去留,还有得争衡,自己不便叨扰。于是吩咐晴雯晚饭过后,再去贾母那儿,找鸳鸯姐姐将她的妆奁衾袱,搬回潇湘馆来。偏巧金秋风大,稻香村的茅檐被吹坏了,住不得人。邢岫烟也只得抱着铺盖包袱,求黛玉收留。 缀锦楼中,姊妹们面色都不大好,探春摔手道:“前有甄家被抄,后有北静王谋反,而今史家夺爵,足见君子之泽,世远则疏。只怕咱们家也渐渐地来了。” “也不尽然。”迎春凝眉叹道:“咱们家宫中有娘娘撑着,外头有林姑父帮衬,倒也不打紧。只是如今府里上下疑心,群情逸惑,恐变生于内。” 听这话出自迎春之口,黛玉颇感意外,不由笑道:“二姐姐也能说出《太公兵法》里的话,可见苏嬷嬷比兵部尚书还高明几分。” “二姐姐不读道书读兵法,林姐姐不学女工学功夫,大家竟都转了性。”惜春嗤地一笑,指着她们说,“改明儿外头杀来,咱们要娘子军上阵不成?” “如今贼王逃匿不明,粤海寇乱不断,北地匪患不休,一夕之间乱起来也不无可能。” 黛玉沉心,面色凝重地说:“真到那时,姊妹们与其空怀节烈之志沉湖待死,不如勠力同心,杀贼求生。” 探春恨声道:“咱们勠力同心有何用,男人们忙着撇弃家族,各奔东西,早散了架子!” “这话儿怎么说?”黛玉一时不解,看向众人,邢岫烟沉默地摇了摇头。 “本家的爷们儿都守不住家,更何况娘儿们。”迎春摇头一叹:“瑚大哥久无音讯,生死不知。东府的珍大哥也时常不见,三个月前庄子上来信说,环兄弟脱了孝服,跑没影儿了。” 谁人也猜不到此时的贾环,摇身一变成了忠顺王的义子,正搂着教坊司的姑娘,逍遥快活呢。 当贾环得知贾宝玉中了秀才,心知自个儿已是贾府弃子,再继续蜗居于乡下庄子,就再无前程可言。 他的宝贝大金锁早被刁奴给偷去卖了,眼下身无长物,唯有长开的模样,越发男生女相,竟得赵姨娘七分娇色。 听说忠顺王爷好养小子,前年心爱的优伶琪官攀了太子的高枝,一去不回。他怀恨抱怨了许久,整日找人在市面上招买娇美的少年。 贾环插标披榜,沿街卖身,辗转几次才入了忠顺王府。为了荣华富贵,他少不得摧眉折脊,整日调脂弄粉,承色陪欢,忍屈权贵之下。 忠顺王知他是贾府不得志的庶子,死了姨娘受了冤屈没了靠山,才投奔了来,对他也有几分真怜意,就赐名瑶环,认作义子。 贾环毕竟不愿久居兔儿爷的行次,觑了个空也上教坊司振振阳。 此时被他搂在怀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江南甄家的三姑娘。 从前不可一世的高门贵女,也被迫过上了卖笑追欢的日子。 二人心中互相鄙薄嫌弃,嘴里却引为风尘知己,一个弄姿色,一个耍花腔,倒也爱得缠绵。 自打沦落到教坊司,甄三伺候过的达官贵宦不下百位,从前喊世伯世叔的那些人,面上侄女儿叫得欢,还不是照样拿她当艳姬狎亵。甄家的罪名是亏空国帑,不是谋反重罪,她还可以被赎出去。也只贾环一个兔儿爷,开口提过要为她赎身的事。 贾环说:“我义父说,太上皇后大抵不中用了,不出三天,你也可以闭门歇身了。” 甄三冷哼一声:“妈妈说了,到了这个地界的姑娘,便是死了,只要一口热气没散,都不能歇身。”说着,想起过去种种不堪际遇,她又委屈得呜咽起来。 “哎,你别哭呀!”贾环一边给她揩眼泪,一边赌咒发誓说:“我现把义父给的钱都淘澄出来,一准给你赎身,谁骗人谁不得好死。” 一席话只把甄三感动得心潮澎湃,使出浑身解数,大有拚将一生休,尽君一夕欢的意思。 贾环果然不曾食言,事后为甄三交足二百两赎金,将她带回了忠顺王府。 甄三激动不已,走在路上脚步都像是飘的。 贾环领她到一间屋子前。对她说:“你先进去歇着,我回禀过义父就来。” 甄三点点头,目送他离开,感慨这数月来的噩梦可算都结束了。 谁知她一进屋内,就被七八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拦腰抱住。 他们说:“环哥儿喊我们来干票大的,却自顾自风流快活,倒叫哥几个饿着肚子好等。” 甄三吓了一跳,想起贾环曾说过,他计划趁太上皇后死了,有爵之家入朝随祭之际,带人潜入贾府杀了宝玉,窃夺金银,这些人大概就是他招集的帮手。 她很快镇定下来,摆出女主子的口吻,笑盈盈地说:“我这就叫厨房给诸位豪杰整饬全羊酒席。” 那一伙匪徒哼声道:“谁没吃过羊似的,倒把你吃了才美。” 说着,一个上来扯她的裙子,那一个就解衣带,不由分说,要将她剥个干净。 甄三吓怕了,拼死扯住最后一点遮羞布,大声道:“我脱了贱籍,是忠顺王义子的女人,你们不能动我!” 那些人啐了一口笑道:“甄三姑娘高门贵女,艳名远播,咱们泥腿子登不得教坊司的高门槛,才凑三百两买你。只怕环哥儿从中还报了花账,他的鬼话你也信。” “谁不知他比坏还多一点,所以才叫环哥儿。” 第89章 吾皇黛玉第八十九回 林黛玉讽刺秋吟跫, 薛宝钗遗弃怡红友 史家双侯被夺爵抄家的事,一时街谈巷议,引人唏嘘, 有爵之家无不自危。 锦衣卫还派人来荣国府,查问史湘云的下落。 贾母忙忙地按品大妆, 拄着上皇御赐的龙头拐, 将手扶腰刀的缉捕番子, 挡在了荣禧堂前。摆出贾史两家的聘书,硬是不许拿人。 宣隆帝得到锦衣卫回禀,又问太子意见, 是否要将史家的嫡长女贬为官奴。 禛钰心知宣隆帝曾对忠靖侯史鼎, 抱有很大的期待, 才赐名“忠”字头的侯爵。 岂料证据显示,当年史鼎的从龙之功,不过是临阵倒戈随风转舵的结果。 心中愤怒的火焰瞬间燃烧了宣隆帝的理智, 一想到自己在战况不利的情况下, 曾一度将后背交给史鼎,他就后怕不已, 冷汗涔涔。 身为太子, 禛钰素来不认同株连无辜的连坐制度,偏偏这种制度在本朝又是震慑、规约官僚的最大利器, 他也不敢妄议擅改。 如果是窥视东宫、助纣为虐的甄三姑娘, 受家族牵连沦落贱籍,他绝不会为她说一句好话。 虽说史湘云对黛玉多有嫉妒不恭之行, 到底只是女儿家的小矛盾。但史湘云对史鼐、史鼎两位叔叔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并未直接或间接参与到权谋斗争中。 而况有史湘云这个未婚妻牵制贾宝玉,他也能少些麻烦。 禛钰便对父皇说:“父皇切莫忘了, 史鼐并非史大姑娘的嫡长女,而是前任保龄侯史鼏的女儿。史鼐的爵位是代亡兄史鼏袭的。说起来史大姑娘在襁褓中就失去了亲生父母,身世本就可怜,若再被叔父牵连为奴,就太不幸了。” “原是这样……”宣隆帝沉吟片刻,对锦衣卫指挥使说:“史太君既认了史大姑娘作孙媳妇,法不外乎人情,就饶过这一遭吧。” 禛钰听懂了这话的潜台词,其实贾府也终究不能幸免。 荣国公府诸人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史太君能多活几年了。 史太君毕竟是贾敏的母亲,只要她不死,父皇是不会动贾府的。 即便湘云得了皇上口头赦免,王夫人依旧十分抗拒让史湘云做自己的儿媳。 贾政学差一职又卸了,还没有新的调令下来,只得赋闲在家,夹在母亲与妻子之间左右为难。只能先混着,等宝玉过年回来再说。 没曾想九月十二,太上皇后薨逝,宣隆帝敕谕天下,半年内禁止宴乐婚嫁,凡三品以上大臣、有爵之家,诰命等皆须入朝随祭,按爵守制。 事发突然,封夫人只得先回严府,将女儿平安的婚期后延至明年夏初。 林海也要同贾母、贾政夫妻、贾珍夫妻、贾琏夫妻等人入朝随班,守灵七日。 因担心黛玉独自在家乏人照顾,林海还是让她暂住在潇湘馆,与舅氏姊妹同处。 前有贾赦丢官,邢夫人也被褫夺了诰命,眼下两口子搬到宁国府协理事宜,骗赚体己罢了。 荣国府这边则交由李纨代管,兼教养凤姐的两个孩子,荷姐儿与萌哥儿。 李纨唯恐家务冗杂,对凤姐的孩子失于照料,落人话柄,又特请了薛姨妈与她同住,看顾一二。 至于长林园中诸事,因先前减退了大半人口,事少任轻,全凭黛玉、湘云及三春姊妹自行裁处。 湘云从贾母处搬回怡红院,看似一切照旧,实则物是人非。她的奶娘周妈及心腹丫鬟翠缕都被卖了,如今贾母见宝玉不在家,就让麝月和秋纹两个来照顾她。 麝月倒还好,本分尽职。 秋纹却是个自视甚高,下倨上恭的丫头,自以为宝二爷身边,走了晴雯、袭人、碧痕这几个伶牙利爪不让人的,再无人能僭她二分。 因此秋纹看不上史湘云一个罪眷,还要高攀宝二爷,很不服使唤。 但凡好茶好饭,都先祭了自己的五脏庙,再拿下剩的敷衍湘云,嘴里更是酸话、歪话说个不停。 张口就是“刑克爹娘专会作死的丧门星,傍人门户讨口饭吃罢了,还拿腔作势装淘气,你也不拿镜子照照,配不配摆宝二奶奶的款!” 湘云秉性单纯耿直,恼怒不过,与她高声斗气。动静之响,连在潇湘馆中看书的黛玉、邢岫烟都听到了。 在贾府住了数年,黛玉、邢岫烟何曾没听人言三语四,暗相咒骂过?二人十分同情湘云的处境,有心为她抱不平。 黛玉来到怡红院前,对着秋纹冷笑道:“我竟不知秋姑娘有这样一把好嗓子。这半盏茶的工夫,搅家扎窝子,讨口莲花落,唱得是样样嘹亮。改明儿秋姑娘也对镜勾脸,登戏台上去,一准名震天下。我连你的艺名都想好了,就叫‘秋吟蛩’罢了!” 湘云嗤的一笑,林姐姐讽刺得真妙,吟蛩就是聒噪的蟋蟀,讨人厌得很,堪配秋纹的德性。 秋纹骂湘云父母双亡没依靠,林黛玉就笑秋纹惯会窝里横,叫穷讨饭吃。 可惜,湘云对黛玉的感激,只维持了数息就散了,自顾自地回了怡红院。 邢岫烟不由暗想,从前史姑娘就与林姑娘好一阵歹一阵的,眼下林姑娘是尚书小姐贵女淑媛,而史姑娘从公侯小姐沦为奴才丫头,落差之大叫她如何忍得。 湘云心想:黛玉素来嘴上不饶人,指不定也会如此寒碜自己呢,她尚且还能与秋纹一个贱婢呛声,却再无底气与黛玉起争执了。 两相对比之下,湘云心中一刺未除,又添一刺,不由想起宝钗的亲切敦厚,软语温言来。 眼见这长林园住不得了,湘云把贾母赏的衣裳包起来,自己往梨香院去了。 黛玉原本想请湘云一起过来吃晚饭,听麝月说湘云住梨香院去了,暗暗叹了一口气,惟愿她能警醒一点儿,别又被人哄骗了去。 十五日宵禁过后,贾环与一众盗贼,在荣宁街附近潜伏到三更天,才纷纷冒出头来。 八字胡说:“听说长林园里住的都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咱们不如先进去耍一耍?” 贾环顾忌着姐姐探春还住在里头,哪里敢叫他们胡来,忙道:“长林园到底是省亲别墅,若失了盗,咱们的小命就都交待了。哥几个听我的,只盗荣国府。王家女人嫁妆的金银玉石,多得都搬不了。” 独眼龙说:“这墙有点高,只怕上下都难。” “用不着翻墙,我另有门路。”贾环四下环顾了一圈,对众贼道:“咱们从梨香院通街的大门进去,前厅有人问,敲门只说贾瑚送银子来的,便有人放你们进去。 先闷香放倒了几个,盗了薛家的细软送出去,而后穿过西南角门夹道,进王夫人的上房,拖箱子卷包袱。 若被人瞧见身形,只管把荣禧堂一把火烧了,等他们都赶去救火的时候,咱们就还从梨香院里出来。” 刀疤脸拍着贾环的肩膀说:“照你这形容,这薛家的孤女寡母必与贾瑚有私了,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啊。” 贾环摆摆手说:“一个嘴碎心奸的老寡妇,一个没人要的老粉头,都不是什么正经货,你们若不嫌弃,只管弄去。” 很快,几个人就闯进了梨香院中,一路散闷香、起手刀,很快把二三个丫鬟婆子给弄晕了,直奔薛姨妈的屋子而去。 薛宝钗隐约听到外头有男人的脚步声,想是贾瑚来了。 偏生今夜湘云赖在她屋里不肯走,如雏鸟恋慈一般,缠着她大吐苦水。 宝钗有心排挤湘云,说了不少明为宽慰解劝,实则逆耳刺心的话,把她吓得哭了许久,方睡着了。 这会子若叫她发现了贾瑚的事,一切都完了。 宝钗只得披衣起来,拿一串钥匙,先把贾瑚迎到别屋去再说。 谁知她才出门,就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道黑影在前厅四面八方乱窜,翻箱倒柜,不由大惊失色,梨香院遭贼了! 宝钗原本想退回房中,将房门倒锁住,以求自保,回头见湘云香梦沉酣,蹬被踢枕,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 眼下从后舍拐去西南角的夹道,往李纨处跑找母亲还来得及,叫醒史湘云却来不及了。 她将心一横,撇下湘云,敞开门抱头鼠窜出去。 宝钗跑去李纨那里找母亲,就说做了关于哥哥的噩梦,找母亲宽慰,无意间避开了一场劫难。 虽说群盗都集中在荣国府,然而长林园中也并不太平。 流经沁芳闸的活水联通外河,悄然浮上来一个男人,正是垂涎长林园已久的八字胡。 而沁芳桥的东侧就是潇湘馆。 八字胡抹了一把脸,往那竹林森森的院落走去,不想这时候月光东落,照得院前十分亮堂。 只得先绕到竹林后头,借着竹影遮身,步步靠近窗扉,也不知触发到什么异物,分明四下无风的夜里,屋檐下的铎铃却阵阵响起。 明黄的光圈自地心上升交汇,亮如白昼。 晴雯夜卧警醒,听到有异响,连忙披衣而起,将银针拈在手上。 随后黛玉、岫烟也醒了,黛玉从前听表哥说过,他在潇湘馆四周布了符咒,可以降邪伏魔、震慑宵小,有看护宅院之功,没曾想今夜竟有情况。 “邢妹妹快躲起来!”黛玉穿好衣服,提剑在手,正待出门看情况,那贼人就已经举着闷香,闯了进来。 一见香上红点,晴雯一针飞去,香即刻就灭了。 黛玉趁机拔剑出鞘,在院中与贼人竞斗。 八字胡没曾想,这屋中的姑娘竟是练家子,唯恐惊醒众人,逃之不及。心知姑娘家力弱,便奸招百出,以疲其力。 因二人刀光剑影,跳闪腾挪十分迅捷,晴雯的银针不敢贸然出手,而黛玉匆忙应敌,不想小腿抽筋,渐落下风。 此时,禛钰正与五城兵马司裘良、柳新、冯紫英、卫若兰几个,在荣宁街附近的茶楼里夜谈,因沾了裘良的光,也无犯禁之忧。 突然感知到潇湘馆的镇宅符动,禛钰立刻借口出来,纵剑神行而至,替黛玉挡下了要命一刀。 见贼人被章明三下五除二制服,晴雯即刻用银针将其击晕。 邢岫烟见外面没了微响,正挑灯疾步走来。 “表妹,你们没事吧?”禛钰忙将黛玉扶起。 黛玉抬头见是他,不由问:“表哥,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人就在附近,感知到符动了,担心表妹有危险就赶过来了。” 章明用剑将那贼人翻过来。 见贼人浑身湿透,邢岫烟便猜道:“他大概是从沁芳闸潜伏进来的,那里通外河。我前年来上京时,不慎落水,被暗流卷到水底,竟到了一处世外桃源,在那里混了半日光景,醒来时人就在岸上了。可见这水底豁口大,一时不防,就有贼闯入。” 禛钰一时懊悔:“原是我大意了,明日我叫人在闸口处布上沉铁密网,以后通水不通人。” “姑娘们先回去休息,我带他出去审问,最近街面不甚太平,你们最好不要外出。”章明说罢,就拽起贼人,越墙而下。 禛钰对着晴雯一揖,十分客气地说:“晴姑娘,你先带邢姑娘回去休息罢。我带了仙灵骨葆丹,先给表妹服下,缓解她抽筋的情况。” “我给她捏捏就……”晴雯刚要反驳,就见黛玉轻咳了一声,向她使眼色。 晴雯无奈鼓了鼓腮,只得拉着邢岫烟回去歇着了。 还未等黛玉反应过来,她已经被表哥拦腰抱起,一侧身子紧贴在他温热的胸前,心脏不由扑通扑通地跳。 禛钰将她抱进沁芳亭中,让她侧躺在美人靠上。他转身用火镰将飞檐翘角下的几只灯笼点亮。 橘黄的暖光,照亮了一池波光,也照亮了美人倩影。 “表妹,我给你推拿筋骨。”禛钰单膝跪在她面前,伸手去褪她的鞋袜。 “做什么呢!”黛玉登时羞红了脸,忙推他:“不是带了仙灵骨葆丹?” 禛钰捉住了她的玉手,低声道:“我的手只比仙丹灵药起效快,表妹试一试就知道了。” 黛玉咬了咬下唇,别过脸去不理他。 得到默许,禛钰轻手脱了她的鞋袜,大掌均匀有力地揉捏着她白生生的玉足。 碰到扭筋的地方,实在酸胀难耐,黛玉禁不住松了牙关,轻吟出声。 那音儿简直比娇莺鸣春还诱人起心动念,禛钰的耳朵早红了,哪里受得了这般折磨。 他伸手扶住黛玉的脖子,微微转向自己,凝望着她的眉眼,眸色渐深,嗓音暗哑:“表妹,想我了吗?” 黛玉双颊泛红,眼神有一瞬间怯意的躲闪,听着他咚咚的心跳,感受着越发迫近的呼吸,终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眸光转盼,轻声说:“我想表哥了。” “呵……”一声愉悦的笑意暖在她耳畔。 “我想表哥你帮我这么多,我该谢你……”黛玉话未说完,呼吸已被他整个夺去。 感谢、报答、惠赠他都不需要,他只要表妹的爱慕与依恋。 第90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回 开门揖盗贾府逐客, 烽烟四起林家枕剑 禛钰将她压在美人靠上,一手托起她的脖子,臂弯垫在她背后, 菱唇掠过她的唇齿,细细密密的轻碾慢磨, 另一只手该做的事, 也不曾暂歇。 掌中炙热的气息沿着脚踝徐徐攀升, 到了腿肚,又缓缓下移,来回施力。 禛钰到底还是克制住了, 待帮表妹顺过筋来, 就渐渐松开了手。 看到黛玉气未均顺, 就忙左顾右盼,抬手抿发扶簪,禛钰不禁讶然失笑。怀中的姑娘连发鬓微乱都会介怀, 他又怎舍得她忍受一丝一毫的惊慌与难堪。 “表妹别怕, 没人瞧见。”禛钰仍旧单膝着地,替她放下裤管, 套上足衣珠履, 捋平了裙子。 他每触碰一个地方,都让黛玉心跳过速, 面红耳赤。后知后觉地自愧反省, 把两手握起脸来,方才她意乱情迷, 都干了些什么, 没得怪羞的。 禛钰轻轻拉下她的手,凑过脸去, 笑道:“表妹,你瞧我的脸,只比关公老爷还红,比热灶火炕还烫,没什么好害羞的。以后咱们渐渐的熟会了,舌齿不再拧错扭岔,就不怕臊了。” 黛玉听了,跺脚嗔道:“你还好意思比,你还有脸笑?什么拧了、扭了的,而今国孝当头,你再这样胡言乱语,胡行乱作,我明儿就羞死了。” “好,那等半年后除了孝,表妹咱们再熟悉熟悉……”禛钰痴痴的只是笑。 “好个没脸的!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黛玉又羞又气,忙推他出去。 禛钰听到章明在外头撮唇鸣号的催促声,只得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见黛玉回了潇湘馆,才放下心来,窜上墙走了。 人才落地,忽见荣国府内火光大亮,有仆众吵嚷:“走水了!” 章明道:“其他贼人应聚集在荣国府中,我这就让影卫过来协助。” 那边裘良、柳新、冯紫英、卫若兰四人已经骑马过来,禛钰吩咐让章明先带影卫戍卫长林园,转身迎向一干世家子弟说:“荣国府走了水!恐是进了贼!” 卫若兰见北墙有门洞开,连忙仗剑闯入。裘良作为五城兵马司本就有抓捕盗贼,救火巡夜之责,义不容辞,也拔刀跟了进去。 其他几人也滚下马来,或执马鞭或握弓弦,陆续进去襄助。 禛钰见裘良的马鞍上,还挂了五城兵马司开道的鸣锣,抄起木锤,提了铜锣一路敲响。 荣国府众人都被惊醒了,四下灯烛燃起,火光大亮。救火的救火,逃命的逃命,乱作一团。荣禧堂的火因为发现及时,已经救下去了。 强盗们正想趁乱逃走,偏偏梨香院大门已关,几个人都被堵到了王夫人东院的夹道中。 裘良亮出身份,带领卫若兰等人,联合贾府众仆一拥而上,举板挥绳将强盗贼一举拿下。 贾环乖觉,早知事情有变,脱了夜行衣扔火堆里烧掉,仍回到自己屋中歇息,佯装与事无涉。 闹了半宿,裘良将所有盗贼抓捕擒获,送交官办。贾赦在宁国府得了消息,忙整衣起来,处理后续事宜。将裘良、柳新、禛钰、冯紫英、卫若兰等世交公子,好谢了一通。 宝钗挤在母亲被中,听得动乱之声,也忙忙地与母亲披衣起床。 得知荣国府的盗贼,已被五城兵马司的人给擒获了,松了一口气,又忙问李纨:“云丫头还在梨香院中,不知她可有被吓到?” 李纨摇头道:“梨香院的丫头婆子被闷香熏了,还没醒来。也没见着云丫头的人,大伙儿正四下找。” 宝钗捧心,故作惊惶道:“莫非,莫非,云丫头被贼人掳去了?” “天呐,”薛姨妈胆小怕事,已经慌了神,淌眼抹泪道:“这造孽的强盗贼,竟做这坑家败业的营生,可怜的云丫头好生命苦。” 正哀哀哭嚎着,只见李纨的丫鬟素云笑嘻嘻地走来:“大奶奶,人找到了!咱们快瞧云姑娘去,她夜里图凉快,在山子后头的石凳上睡着了。” 薛姨妈一句音儿还没拉上去,又哽在了喉头。 李纨忙忙地跟着丫头去看,只见一个石凳子上,湘云香梦沉酣,四面秋海棠落了一身,仿佛被花半埋了藏起来似的。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落在了海棠树下。 众人看了,又是庆幸,又是好笑,忙上来搀扶互换。湘云脸上泪痕斑斑,口内犹作睡语:“宝姐姐,你为何丢下我不管?” 李纨捡起树下的金麒麟,笑推她:“快醒醒儿,夜里失了盗也不知道,也不看看,你躺的是什么地方?” 湘云秋波缓开,见了众人,仍是迷迷糊糊,犹在梦中。见到宝钗在旁,忙伸手过去,笑道:“宝姐姐你回来了,我还有话对你说。” 宝钗见她安然无恙,心中既惊且疑,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讪笑道:“得亏我早去了妈那儿睡,否则一觉醒来不见了你,还不知怎么好呢!” “宝姐姐,你好狠的心,从前说亲道热的,而今却毫不犹豫弃我而去。”湘云委屈得大哭起来。 众人又是安慰又是疑惑,该不会这姑娘还没醒过神来吧。 湘云不过是装迷糊而已,若非亲眼见宝钗撇下她独自逃命,敞开房门将她留给盗贼,她还不肯信。从前掏心掏肺的好姐姐,竟是这样的自私自利,冷血无情。 幸而卫若兰及时赶到,将她救了下来,又用剑削下一叔海棠,将她藏在其中,教她如何应对众人的盘问,以证清白。 若没遇见他,明天就是她绝命之期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亮了。 五城兵马司衙中,锦衣卫接管了荣国府失盗案。收缴了被盗的金银细软及古董字画。 按“旧例”他们要刮一层皮去,再送还回去,只把有铭文的古董御赐的物件发还贾府。金银锭子都按人头瓜分了。 因在太上皇后孝期,案子就这么草了地结了,只把几个盗匪羁押在狱而已。 禛钰可不想放过真正的幕后黑手,让大理寺以“稽查隐漏”之名接手了案子。那些强盗并不是什么硬骨头,很快就把里应外合的贾环给供了出来。 又过了几日,贾母、贾政、王夫人守制归来,得知府中失火失盗,幸得世家子弟相帮,不曾有人口伤亡走失,但王夫人的嫁妆金银耗损大半,只追回了几件要紧的物件。 王夫人气得胸口疼,在床上躺了几天。王熙凤一回来,就得收拾烂摊子。雷厉风行地惩治了府中一干偷奸耍滑、玩忽职守的奴仆,革银米打板子,好一通忙活。 贾环满心以为危机已除,正打算溜回忠顺王府,忽听得下人来禀:大理寺传唤贾环。 他三魂六魄被拘定了一般,动弹不得。 贾政听说大理寺要拿贾环,才想起有这个儿子来,原本该在乡下田庄守孝的贾环,失踪了数月,竟又突然出现在家中。 他还未想到深处,就见大理寺的差役已经把人给绑走了。 经过大理寺审理,众人这才知道,是贾环纠集匪类,劫掠贾府。而梨香院有人开门揖盗,大开方便之门。正是这一出里应外合,才让荣国公府蒙羞遭劫。 贾母听了此事,盛怒滔天,指着贾政痛骂:“看你生的好儿子!纵酿他到这副田地,杀父灭祖,败家毁业,你将来还有何面目见你父亲!” “是儿子大不孝,养了这糊涂孽障!”贾政硬着头皮,承接母亲的雷霆之怒,涕泪交下,又愧又气。 当下开祠堂将贾环逐出宗族,已平复先祖之怒。若非贾环被羁押在监牢,恨不能痛施家法,把这孽障给打死了。 世家大族只要精诚团结,改朝换代不怕,子弟庸碌也不怕,最怕的就是兄弟阋墙,反戈内讧。贾环的所做所为,伤害了贾府的根本,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焚骨扬灰都是轻的。 最后,贾环以初犯盗窃罪,被判处徒刑三年,并刺字右臂膊。其余诸贼因累犯要案,判了绞监候,待太上皇后孝期过后,再行处决。探春为贾环之失痛心疾首,在老太太、太太面前席藁待罪,众人哪肯迁过于她,多劝探春珍重保养,勿要伤神。 为了解决梨香院通街之门的隐患,贾母命薛姨妈母女迁出,让身为清吏司主事的薛蝌将她们接走照料,并将梨香院对外的门洞砌砖填平。 从此在贾府寄居了六年之久的薛家,终于因门户开放,纵贼偷家之过,被撵了出去。 忠顺王得知贾环被关了进去,几次试图捞人,都被挡在了大理寺门外,只得作罢,另寻好孩子来耍。他也不想白养一个甄三,将她赶了出去。 甄三走投无路,在街上遇见了从前跟在宝钗身边的丫鬟莺儿,正打算依着从前那一点儿面子情,撞撞运气,投身到薛家做丫鬟。 谁知莺儿因受了闷香遭了贼辱,名声尽毁,被薛家母女给赶了出来。 黛玉被父亲接回林府,路上正遇见这两个穷途末路的姑娘,不由叹气:“如果有个安生去处,可以收容她们该多好。” 林海道:“不用担心,会有人送她们下姑苏做织工的。” “父亲怎么知道?”黛玉问道。 “太子在江南办了许多织布和织丝工场,收容无家可归的女子,让她们吃住活动都在工场,有专人照料守护。到了适婚年龄,有想出嫁的姑娘,也会给她们介绍婚配。” 黛玉不由笑道:“太子殿下也有心慈好善的一面,表哥还说他心情不好时是睚眦必报的主儿,谁要栽他手里,绝对死无葬身之地。让我以后见了他,千万要想着逃。” 林海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笑意,心想:玉儿啊,咱已然逃不掉了…… 回到家后,林海在林府内外,加倍部署了巡防护卫的人手,又让黛玉务必夜里枕剑而眠。 黛玉凝眉道:“父亲,京畿之地都有敌袭了?” “何止是京畿之地,逃窜在外的北静王与鞑靼新主潜通私谋,不时南下袭扰,两京之地时有斥候出没。而粤海那边海寇日盛,劫掠渔船,大举侵犯东南。” 林海叹了一口气说:“再过七天,你表哥就要下粤海整饬海防,分戍诸卫。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才能回来了。” 黛玉不免忧心冲冲,若不是已换回女儿身,她都恨不能替表哥去粤海了。 夜里,黛玉辗转难眠,起身在桌前为表哥起了一卦,见到卦盘的瞬间,她汗毛直立,眼眸中的震惊与恐惧无以复加。 死门东南,水厄勿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一回 佐贼王毒计谋宫变, 破劫质慧心解危难 黛玉抖着手毁掉桌上的奇门卦,不敢再占,她熄了灯, 倚着床栏杆,两手抱膝, 思量了许久, 才倒在剑鞘上睡了过去。 晨起, 黛玉从朝廷邸报中得知,佛朗机人在粤海登陆,窃据茜草湾, 袭扰中原的羁縻国茜香女国, 并大肆劫掠沿海船只。太子受命南征, 目前在京郊三千亩阔的瓮山泊中,加紧募练水师。 林海见女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安慰她道:“你表哥不擅泅水, 太子不会让他上船的, 只会让他在岸上驻守后方。” 黛玉缓缓点了点头,可正因为表哥不擅泅水, 她才更为担心了。 “明日太上皇后下葬皇陵, 陛下皇后及诸臣工都要前去,这几天我不能在家陪你, 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林海叮嘱了黛玉一番, 就上朝去了。 黛玉目送父亲上了轿,开始召集府中的家丁、丫鬟、婆子做武备动员, 以防未然。 首先加强林府各出入口的值班, 除了留一个角门,供采买菜蔬米面日用物资的人出入, 其他门保持常闭状态。采买的食物量是往常的三倍以上,且多以耐久存的食物为主,增加了白糖、纱布、药丸、腌鱼、腌肉的储备。 其次,每二十步依建筑设传讯岗,以五色旗为号,保障消息的及时传递。让家丁乔装改扮,在繁华热闹之地,关注外乡人聚集流寓动向,及时掌握情况。 再次,点检府中所有的刀剑,除晨练所用的,其他一律开刃磨利。整理府中的绳索、叉棍、砖石余料,并用大毛竹制作狼筅备用。 最后,除了永龄、晴雯、紫鹃、雪雁四人学武外,剩下的家丁、仆妇都要进行一定量的跑操训练,懂得补给执勤,遇事机变。 一开始众仆并不理解大小姐为何这样“为难”他们,难免怨声载道。 直到听说京畿有几家富户满门被屠,钱财被劫掠一空了。街面上物价飞涨,一两银子都买不来一个鸡蛋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了。 幸而林姑娘有先见之明,做了充足的准备,于是大家再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勤加训练,愈加戒备起来。 而荣宁二府因为之前遭贼之事,虽然加强了巡防,但由于主仆矛盾积弊已久,奴才们阳奉阴违、争功诿过的事时有发生。而且近年来田庄旱涝不定,钱财方面也日渐不凑手。 凤姐心力交瘁也无济于事,加之贾琏也久未通信,夏守忠又频频打着太妃娘娘的名号要银子,她的嫁妆银子也快见底了。 此时,叔叔王子腾又因贪占甄家祭银二十万两,九省都检点的帽子也被撸掉了,如今只有京营节度使的职位在身。凤姐这时候带两个孩子,回娘家打秋风,自然也是白受叔婶面情塞责,一顿宣排罢了。 凤姐满心郁郁,吃过晚饭,只得带着荷姐儿、萌哥儿乘车回去。 虽说掌灯时分,已过了宵禁,但凤姐仗着国公府的车驾,料想也没有不长眼的人来敢拦。 岂料车走了半个时辰,两个孩子都头靠头地睡着了,还没到贾府,凤姐撩开窗帘一看,讶然惊道:“是你……” 深夜林府该班的门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立刻将心提起,从隐蔽的瞭望孔向外窥看,见来人提着贾府的风灯,正是林之孝。 这才将角门打开,将人请进来问明情况。 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及两个孩子失踪了,还不知是被花子拐去,还是被绑匪绑票了。 如今五城兵马司的人正四处找寻,半点音讯也无。 贾府送信到林家,也是希望林老爷援手,加派人手出去找。 黛玉闻讯起身,思量了一会儿,对林之孝说:“你回去告诉我两位舅舅,就说如果只为勒索钱财,绑匪一般不会让妇孺过夜。琏二奶奶是当朝三品诰命夫人,她夜里失踪,必然不是普通的歹徒所为,很可能牵扯到宫中的琏二哥,让他们想办法递消息进宫中,让他无论接到什么消息,务必恪尽职守,不要轻举妄动。” 被一语点醒的林之孝,这才惊悟过来,连忙赶回去报信。 而今宣隆帝与后宫嫔妃都去了皇陵,宫中禁卫难免守备松懈,偷安耍滑,正是谋逆者夺宫政变的时机。 假使幕后主使以妻孥的性命安危为要挟,迫使贾琏打开宫门,亦或是协从谋反,一经查实,对贾府而言就是灭顶之灾了。 黛玉虽说在舅家受了不少委屈,到底琏二哥与凤姐不曾亏待她。 这个忙她如何也要帮,两位舅舅仕途不顺,太妃娘娘也久无音讯,既指望不上,还是告诉外太公与表哥,更有用些。 黛玉立刻写信,派人送去了太医王家。不到半个时辰,章明就亲自过来回话了。 “林姑娘不用担心,谋逆者的勒索信已被东宫截获,太子让贾琏卸任回府,再不担干系。东宫也会加派人手寻找琏二奶奶。” 黛玉又急忙说:“我表哥近来可好?粤海之战风急浪高,恐局势不利,还请你转告我表哥,劝他多加保重,最好不要去。” 章明拱手道:“林姑娘,是陛下指名要他去的,皇命难违,不得不去。姑娘对他的关心,我会转达的。” 晴雯见林姑娘眼底的不安越发重了,眸含泪光,睫毛颤了又颤,不禁对章明说:“章侍卫,你武功高强,智勇过人,还求你在战场上多照顾好我们表少爷。” “晴姑娘不必多言,我与他性命相连,保护他,就是保护我自己。”章明郑重其事地说,又用怀中取出一个六角形的银香盒来,递给晴雯说:“听说姑娘最近在练暗器,这里头装着我做的梅花镖,表面看是形如梅花的耳坠,一双耳坠嵌套十二支镖。危机关头姑娘可取下来退敌防身,杀人于无形。” 听到“杀人”二字,晴雯心头一颤,眸光凛凛,接过银香盒,“多谢章侍卫了。” 章明笑道:“林姑娘、晴姑娘从今以后只叫我章明便好,我是偷溜出来的,万不能暴露身份,眼下片刻工夫耽误不得,这就要走了。”说罢,他就闪身不见了。 晴雯将那梅花耳坠给戴上了,准备一身夜行衣去街上打探消息。 那梅花镖垂在耳下,五瓣尖锐,质地坚硬,若不细看,实在不像是暗器的模样。 黛玉指着桌上的奇门遁甲卦对晴雯说:“我占算过,凤姐用神上乘玄武,说明绑匪自北方来,且临月干,她应该在自家兄弟家中。这是一起亲人劫质事件,王家有人参与谋反。” 紫鹃道:“会不会是琏二奶奶的胞兄,王仁?他在京中另有房舍。” “极有可能。”黛玉一面说,一面吩咐几个丫鬟与她一起换上了骑装。 虽说凤姐在王仁家性命无忧,一旦今夜过去,她还没回到贾家,难保不会受人恶意揣测议论。最好赶在天明之前,将人救回来。 雪雁担心道:“就我们几个姑娘去王仁家解救二奶奶,会不会太冒险?” “不会,王仁家没有兵丁守备,只有几个丫鬟婆子,不难对付。”黛玉检视了三尺青峰,合上剑鞘,对众人说:“走!” 王仁家是普通的三进宅院,院墙也不高,永龄先翻进去探明凤姐的方向。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永龄回报说:“二奶奶在倒座房里骂王仁,两个孩子都在王家太太的耳房里关着,都睡着了。” “我们先装作是贾府的人来询问二奶奶的下落,晴雯趁机将守门的婆子弄晕,我们就进去救人。紫鹃雪雁去抱孩子,我和永龄去接凤姐。” 黛玉分派了任务,除了晴雯单独行动外,其他人两两一组,各自向目的地进发。 很快,她们就将凤姐及两个孩子救了出来。但是晴雯却没有出来。 黛玉在外面等了半刻钟,眼见就要到三更天了,只能先让永龄驾车,带凤姐及两个孩子先回贾府,她和紫鹃、雪雁再进去找晴雯。 不是晴雯不出来,而是她被人绑住了。 她没有想到,寄魂在贾瑚身上的义忠王世子,也藏身在王家。通过窥心得知,这一出劫质夺宫的计划,就是贾瑚为辅佐北静王谋反而策划的毒计。 黛玉三人持剑闯入,但见贾瑚匕首抵在晴雯后颈,挟持着她一路走来。 “林姑娘,你若不想你的爱婢死于我刀下,最好乖乖地跟我走。比起那母子三人,你的价值要大多了。” 晴雯扬声喊道:“姑娘快走,他不是贾瑚,他是义忠王世子!” 黛玉闻言不免一惊,义忠王世子不是已经被枭首了吗?眼前之人是人是鬼? 她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盯着贾瑚手里的匕首一瞬不瞬,暗悔没有将“追诛”带出来。 贾瑚也意外吃了一惊,咬牙道:“你竟知道!” “你的破事我都知道呢!你暗中辅佐北静王谋反,意图绑架琏二奶奶娘仨,迫使琏二爷在宫中指挥守卫,替你们围困龙景殿,造成太子逼宫的假象,然后再借口太子谋反,以清君侧的名义,诛杀太子,弑君夺位。可惜你的毒计早被我们姑娘识破了。” 晴雯将个人身死置之度外,不惧不畏地笑起来。她一面说话让贾瑚分神,一面眨眼暗示黛玉快走。 黛玉心知,晴雯这是在告诉自己,她偷听到的内容。 没想到此事背后还牵扯到东宫,怪不得章明会说,东宫截获了送到贾琏手上的勒索信。看来太子也是有所防备的。 晴雯哼了一声,冷笑道:“还有,你和宝姑娘无媒苟·合,暗通款曲的事,莫以为你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被人知道了。但凡长了心眼的,谁不笑梨香院是薛家开的娼窝子呢!” 贾瑚听了怒火中烧,挥刀就在晴雯的脖子上拉了一道血口子。 “晴雯!”黛玉惊呼一声,忙道:“你别再刺激他了!” 晴雯偏偏不住嘴,继续说些戳他肺管子的话,“前儿贾府被盗,你猜那些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的亡命之徒,从梨香院攻入时,有没有将你心爱的宝儿姑娘给……” “别说了!”贾瑚正为这事悬心已久,苦于一直无法现身安慰宝钗,此时听到晴雯的消息,一双虎目竟然泪湿了。 趁他分神之际,黛玉一剑刺来,戳中了他的胸襟。 贾瑚慌忙躲开,挥动匕首格挡,冷兵器毕竟一寸长,一寸强,他逐步招架不住黛玉的剑势。不由惊异万分:“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何时练就了这样的功夫。” “姑娘快走!”晴雯乘隙逃脱,拉起黛玉的手,转身从耳畔掠下梅花镖,一连三发射向贾瑚。 贾瑚中镖,踉跄追了几步,就咳出血来。 在紫鹃和雪雁的翼护下,黛玉与晴雯顺利逃脱王宅。 为晴雯处理好脖子上的伤口后,四人骑在马上,向林家飞驰而去。 忽而黛玉调转了马头,对姑娘们说:“先去清吏司主事薛家。” 晴雯疑惑道:“为何去薛家?” “把薛宝钗绑了!”黛玉冷声道。 经此一遭,黛玉已然知道,薛宝钗就是义忠王世子的软肋。 义忠王前世今生都图谋帝位,执迷不悟,那么她就需要捏住他的软肋,趁着义忠王世子还没有与薛宝钗接洽上,先下手为强,以薛宝钗的性命掣肘他的行动。 薛家母女在薛蝌家住了月余,仍旧不肯消停。薛姨妈打着清吏司薛家的名号,想把女儿嫁出去,带着宝钗四处与人相看。 今儿说给李通判做续弦好,明儿又说给张财主做填房好,后儿又说给赵员外做继室好。可惜没一家人相中宝钗,宝钗也瞧不上他们。 宝钗心高志大,非贵妇不做。可再这样耽搁下去,做填房都没人要了,薛姨妈少不得夜夜苦劝:“我知道你心气高,想攀青云路,想嫁侯门子,必定嫌这些人老了,家里还有三房五妾。你的心还系在宝玉身上,只怕这会子贾瑚来娶你,你也是肯的。 可你也得得看看,如今咱们家是个什么情形。你都二十有二了,薛蝌性子再好,也不是你嫡亲的兄弟,等他娶了媳妇,哪里还有我们娘俩的容身之地。少不得你受些委屈,早些安生嫁出去,妈也好有个指望。” 宝钗哭红了眼,满心抱怨:“我这些年受的委屈还少吗?我受够了,宁肯一辈子不嫁男人,我也不跟那些遭老头子过。” 薛姨妈见劝不动她,只得淌眼抹泪地走了,走一步,叹一声,怨一声。 一夜过去,宝钗瞥见蜡烛短了一截,又是一阵心疼,忙吹熄了,趁着天将大亮之前,独自倒在枕上嘤嘤啜泣。 忽而,脖子上一痛,好似蚊子咬了一下,很快就失去了意识,昏睡过去…… 第92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二回 生不测无情死梦生, 赴深渊舍命救绛珠 瓮山泊是太子操练水师之地,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黛玉一行人在郊外等到天明,才站在辕门外, 拿出了林海的名帖,请人通禀。 过了一会儿, 才见禛钰、章明二人骑马出来。 “表妹!你怎么来了?”禛钰一见黛玉, 眸光比明星还亮, 笑得皓齿粲然。 黛玉指着马背后的大鞍袋说:“我给你们送克敌制胜的筹码来了。” 晴雯松开了鞍袋口,露出了宝钗的半张脸,对表少爷说:“我们送谍报来的……” 听了她的一席话, 禛钰颇有些意外, 这丫头得到的消息, 比自己猜想的还要确切。 贾瑚与北静王不但没死,还潜入京畿欲图不轨,一旦他远赴粤海迎击番夷, 京城难保不会变天。 黛玉道:“虽然这事已化险为夷, 但北静王与义忠王世子必定另有谋算,义忠王世子钟情宝钗。利用她, 多少可以让他们行动受阻, 这样你们也不必腹背受敌了。” 禛钰朗然一笑,竖起大拇指说:“表妹真乃当世英雄, 杀伐果断, 临机制变。危机一解,就敢杀一个回马枪去。” “都是沾表哥的光罢了。”黛玉微抬下颌, 傲然一笑, 心中的喜悦掩饰不住。 一身紧窄修身的骑装包裹下,姑娘姿仪娇俏, 莲房满如月,纤腰细如柳。明媚动人的气息,迎面而来,诱人相亲。 禛钰一直竭力压抑的旖旎心思,也开始蠢蠢欲动。 见章明还站在一旁,如呆瓜一样干杵着,禛钰不由眉心皱起,菱唇暗抿,清了清嗓子。 太子那点儿微不可察的恼怒,早被章明看在眼里,他忙对晴雯、永龄二人说:“二位姑娘,请同我进营地,安置人质。” 晴雯对永龄说:“你去,我留在这里守着姑娘。” 禛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章明即刻道:“晴姑娘,我们要确保人质没有传染疾病、皮肤上没有痈疮,且无妊娠,才能接收。军中又无女医,只能请你来了。你们一个负责给她换衣服,一个给她体诊撰写呈单,还有得忙呢。” 晴雯恨恨地盯了禛钰一眼,对黛玉说:“姑娘,你就在外面等我们,若有人欺负你,你一定不要手下留情。” 黛玉心知她意有所指,含羞笑道:“知道了,我不会吃亏的。” 待章明将碍眼的人带走,禛钰大舒了一口气,伸手拉起黛玉的手,带着她一路小跑到湖堤上。 二人漫步在湖堤上,禛钰拉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问她:“表妹,你是想我了才来见我的吗?” 那声音醇厚悦耳,仿佛诱惑她承认。 黛玉试图抽开手,但徒劳无功,嘴硬道:“我分明是给太子殿下送谍报来的,见你不过是顺带。” 禛钰听了不禁莞尔,“既如此,我带你去见太子,也让你瞧瞧真佛。” 黛玉慌忙摇头,轻声道:“不要,我不想见人就磕头。” “真不见?机会难得,不见后悔一辈子呢!”禛钰继续引诱她,也许是时候向她坦白身份了。 “我不想见他,只想见你。”黛玉脱口而出,一时赧然红脸,低头咬唇不语。 禛钰心中大悦,冲动之下将她拦腰抱起,举到半空,仰望着她说:“表妹,我也只想见你!” 黛玉惊慌之下,正要挣扎下地,听他这样说,心中仿佛被蜜水浸过一般,满是甜意。 她抖着手,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如兰之气喷薄在他的耳畔,“表哥,你可不可以不要去粤海……” “不行。” 禛钰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最近命犯水厄,生死难料,表妹不希望她出事。 可是家国有难,匹夫有责,而况他还是一国储君,肩担社稷之责,岂能怯战退缩。 黛玉眼眸一酸,知道他是个坚心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有二话。 禛钰将她放下来,双臂仍环住她的腰,低下头来,与她额头相触,嗓音低沉地问:“表妹,你闭上眼,让我亲一亲,好不好?” 四目相对时,黛玉别过了眼,一朵泪花绽在眼角。 禛钰扭头过去,吻在了她的眼角泪珠上,“好妹妹,你别哭啊,我一定会平安回来,说到做到!” 黛玉蹙眉,提起帕子遮住了自己的泪容。 禛钰一把撩开帕子,帕子被风吹走了,黛玉伸手去捞,追之不及,只触到了他的左手。 他翻掌覆下来,与她十指相扣着。 眨眼间,他倾身与她唇齿相接,右掌托着她的后背,五指都带着微微的颤栗。 就在黛玉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短暂分离,又渡了一口气送进来,黛玉才从温柔海中醒过神来,忙推他道:“你还不回营?” “天黑之前,我都属于表妹。”禛钰贴着她的耳畔柔声道,“还想我亲吗?” 黛玉的耳尖霎时被烫红了,心怦怦地跳,却见他目光溢满了笑意,菱唇莹润饱满,让人望之生津。 不能再想了! 禛钰低头凝望着她,一双含情目惝恍迷离,红唇抖瑟,发鬓微松,不由喉咙发紧,眸光游离不定,在幽深与清明间变幻莫测。 他太想将眼前人怜爱到底,身体也发出了强烈而急切的表征,若再不后撤,就会发生不顾惜她名誉的事了。 这时候黛玉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她为了救凤姐母子,一夜未眠,此时已经饥肠辘辘了。 黛玉面上一羞,嗔道:“忙了一夜,肚子饿死了……” 禛钰将她抱上马,回头笑道:“我带表妹去吃饭。” “可是晴雯和永龄怎么办?” “章明会招待她们,并送她们回来的。” 二人一骑回到城中,禛钰带黛玉进了琉璃街一家颇为隐蔽的菜馆中。外表平平无奇,里面别有洞天。 室内有许多扭转造型的圆柱,三面是雕饰精细又繁复的彩色玻璃窗,墙壁上还装饰了贝壳、锚缆、鱼、水果等图案。让人联想到海洋彼岸的国度。 有高鼻深目,碧眼金发的男侍送来了餐点并银制餐具,仅刀、叉、匙三样,不设箸。 黛玉想起从前学番语时了解的异国风俗,不由道:“这是番餐?” “这是佛朗机国的食物,奶油烤鳕鱼、海鲜炒饭、炖菜,味道不错,表妹尝尝看。”禛钰掀开了餐盘盖子,走到黛玉身后,手把手教她使用刀叉。 黛玉手脸发热,任由他捉着自己的手,将鳕鱼切成寸断。 “切好了,用叉子吃吧。”禛钰坐回她对面的位置,一边看她吃饭,一边给她讲起佛朗机国的内政外交。 “佛朗机原本因其火炮而得名,是主动与中原接洽的西洋第一国,他们以通商朝贡为由,利用坚船利炮,屡次骚扰我朝羁縻在外的茜香国,并在茜草湾筑堡修路,其所图甚大,不得不防。 佛郎机作为武器,横行海上,独步诸夷,其炮铳之威,震彻城郭,伤亡巨大。我此下粤海,除了要退敌,更重要的是收缴佛朗机炮,研究铸造,以求御虏守城,巩固海防。” 黛玉沉心聆听,舌尖的佳肴渐渐失去了滋味,她想起了“追诛”的威力,佛朗机炮只会比追诛更厉害百千万倍。 她心中有万语千言,临到嘴边就只有一句:“表哥,你千万要小心啊……” 吃过饭,禛钰刚想带表妹去街上逛逛,忽然有个卖花的婆婆过来求生意,笑问:“公子给你家娘子买枝花吧,这一把夜来香是白送的。” “花就不买了,这点银子送您打酒买肉吃。”禛钰取了二两银子给她。 卖花婆婆接了银子,千恩万谢,欢天喜地地走了。 走了一条街的距离,禛钰满怀歉意地说:“表妹,我不能陪你到天黑了,先送你回林府。”他想变戏法一样摊开掌心,上面有一包麦芽糖,“等你吃完我做的这些麦芽糖,我就回来了。” “好。”黛玉将麦芽糖捧在手心,随禛钰回了林府,又目送他离开。 暗中猜想方才卖花的婆婆是个斥候,夜来香可能是接头暗语。 黛玉在家中等到下晌,才见晴雯与永龄二人骑马回来,忙问她们:“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晴雯扁扁嘴说:“还不是那个章明,说军中缺少大夫,让我去帮忙救护伤兵。” 黛玉疑惑道:“还没出海打仗,怎么会出现伤兵?” “他们都是练习泅水时耳内发炎,有的红肿发烧,更严重的还流脓血。”晴雯一边给银针用烧酒消毒,一边描述当时的情形,“那些水兵跟我说,好像有虫子往他们耳里钻,脑袋嗡嗡作响,随时要炸开一样。我针一针他们就好受一些。” 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漫上黛玉的心头,她又问:“有这样情况的人多吗?他们患病多久了?每个营帐都有这样的士兵吗?” 晴雯道:“患耳病的有十几个,都是从昨儿发病的,来自不同的营帐。” 永龄也补充道:“那些人生了病怨气深重,暴躁极了,动不动就嚎叫。见了我们跟仇人似的,吹胡子瞪眼的。” 耳病、暴躁、嚎叫…… 黛玉霍然瞪大了眼睛,眸中闪过惊惧之色,“是有人恶意挑起营啸!” 晴雯皱眉问:“什么是营啸?” “士兵夜里无故惊叫,会引发众人相继发狂,同袍之间会不受控制地互殴,甚至自相残杀,称之为营啸。若是蓄谋而为,那就是敌人夜袭的预兆。” 黛玉连骑装都来不及换,跃上马背去,对晴雯说:“你们守在家中闭门不出,若非亲眼见我回来,不要开门。” 夺宫失败后,北静王与贾瑚的后手就是夜袭军营。 营啸能使一支纪律整肃,战力强悍的军队,变成内部溃散自取灭亡的疯子军队,统兵之人也会被情绪失控的士兵给围剿残杀。 趁着城门未闭之前,黛玉一马当先冲关而出,她纵马疾奔至瓮山泊,忽然被人用长鞭掠下马来,雪亮的白刃正抵在她喉头。 “林姑娘,怎么是你?”章明瞪眼道。 禛钰耳根一动,从草丛中匍匐过来,见果真是表妹,恨声道:“你来做什么?” 黛玉急忙道:“晴雯说军中有伤兵发怒嚎叫,我怀疑有人操控营啸,以图夜袭,所以赶过来报信。” “夜袭的事我们早有斥候来报,眼下正在打埋伏呢。营啸之变却是我始料未及的。”禛钰心念急转,对章明说:“我带表妹回营安抚众士,你即刻突袭敌后,掩声暗杀。” 禛钰说罢,抱着黛玉从草坡上滚了下去,四周只听到风吹草动的微响。 二人赶回军营,正听到接连不断地几声惨厉的呼啸。禛钰听音辨位,果断抬手射弩,将那几人给击毙。 忽见湖面舰船上火光一闪,有人在船头上大施妖法。 很快巡夜士兵的脚步乱了起来,有人从营帐里狂奔出来,挥舞刀剑,见人就砍。 禛钰即刻挡在黛玉前面,捻诀念咒,声如狮吼:“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只见四周气流极速涌动,如一股清风拂面而来,那些无意识作乱的士兵,很快丢刀弃剑,倒地而眠。 万幸营啸之变的阴谋,很快被镇压下去,军营逐步恢复了秩序。禛钰指挥十二名太子亲卫围困舰船,绰弓以待,将始作俑者贾瑚拿下。 然而当禛钰回头的时候,却不见了黛玉。 他惊骇万分,再抬眸时,黛玉晕了过去,被人用绳子困缚,吊在了船头。 她飘荡的裙摆之下,就是深不见底的万顷波涛。 贾瑚挥刀叫嚣道:“禛钰,你杀我部将,坏我好事,若不放我走,我要杀了你的女人偿命!” 禛钰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当机立断将薛宝钗给揪了出来,扬声道:“一命抵一命,才公道不是么?” “你!”贾瑚大惊失色,都怪他受伤太重,没来得及去看宝钗,竟让她身陷囹圄。 禛钰用剑挟持着宝钗,走上跳板,步步逼近贾瑚,笑问:“薛姑娘,你想不想跟这个乱臣贼子走呢?只要你点个头,我可以放你走的。” “我不要,我与他毫无关系!”薛宝钗连连摇头,眼下贾瑚已然成为困兽,难以逃脱。就算王公子为了黛玉,能放他离开,他也未必能逃多远。 贾瑚眼中有说不出的失望,但是为了宝钗的安危,他还是硬着心肠说:“我与薛姑娘不过泛泛之交,她的生死我又不在意,比不得你爱林姑娘,视若珍宝。” “既然你不在意,那她也就没用了。”禛钰将宝钗向船舷一推,喝道:“放箭!” 弓箭手张弦放矢,登时箭如飞蝗,向宝钗密密匝匝地袭来。 贾瑚心慌意乱,挥刀砍下吊住黛玉的绳索,转身奔向宝钗,用背替她承接箭雨。 在黛玉下落的一瞬间,禛钰也飞扑下来,抱住黛玉一齐坠入瓮山泊中…… 第93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三回 皇太子鹰唳鸳鸯冢, 林凤仪燕舞桃花源 章明歼灭妄图夜袭的叛军,大胜回营,方知贾瑚中箭而亡, 宝钗四肢中了几箭,侥幸存活。 几名太子亲卫密报, 太子抱着林姑娘落入幽深的瓮山泊中, 不见踪影。 亲卫们反复下水搜寻, 一夜未果,直至天明。 面对打捞上来的东西,只有太子盔上的红缨, 和林姑娘的一只绣鞋, 章明一拳砸在了桌上。 正当章明心急如焚, 焦头烂额的时候,亲卫来报:户部尚书林海到了。 林海送灵归来,得知女儿去了瓮山泊一夜未归, 立刻调转马头直奔军营而来。 章明无法, 只得据实以告,离水师开拔远涉粤海, 还只有五天了。若在此之前太子、林姑娘不能平安归来, 他也只能以身殉主了。 得知真相,林海也是悬心吊胆, 又不敢在人前表露半分, 反而给章明出主意。 “我曾听人说过瓮山泊水下有通江暗流,会将人冲到几十里, 甚至几百里之外的江岸。只要一日未见到他们的尸身, 就不能放弃找寻的希望。 为了避免士兵哗变,军心不稳, 我们要装作太子还在军中,正常巡营整饬军务。我想太子的影卫中,应当有容貌与他极为相似的替身罢。” 章明默默点头,“我已经让他在太子帐中待命了。”他又问林海,“那林姑娘那边……” “我会让永龄扮做我女儿,先借口去王正堂家躲几天,若五天后她还不能回来,我只能报她病亡了。”林海痛心疾首地闭上眼,扶在桌上幽幽一叹。 为了防止走漏消息,待薛宝钗治好了箭伤,章明仍将她关押在军营中。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章明在军帐中如坐针毡,起卧不宁,不久太子的盔甲打捞上来了,却还不见太子的人影,生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眼前一片黑暗,身上如有绳缚,耳畔是如诉如泣的巫歌,那渺远而怪异的音韵,在峰峦间久久回响,不绝于耳。 黛玉勉力睁开眼来,只见湛蓝的天际,白云在风中奔涌聚合,堆叠缠绕,无数的琼花被人抛洒在自己身上,仿佛纸钱漫天,在祭奠亡灵。 她尝试着活动四肢,却发现自己被绑缚在一处祭祀台上。 四面立着章纹诡谲的石柱,八方吊着篝火,蒸腾的热气,只把眼前幢幢鬼影,照得越发扭曲起来。 黛玉恐惧万分,疑似到了阴司地狱,禁不住尖叫起来。 “她醒了!萨满保佑,我的新娘活了!” 青铜鬼面被人掀开,露出一张五官深邃,古铜色的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拄着拐步履蹒跚地走过来,用一双忧郁而苍凉的浊眼,打量着祭台上惊惧不安的少女。 她伸出粗糙的大手,拂掉黛玉脸上的花瓣,叹息道:“鹤童,她真是个美丽的姑娘,配得上你。” “她是萨满神送我的新娘!是世间最美的女郎!”那少年骄傲而固执地说,一双明亮的牛犊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黛玉。 围在祭台周围的男女老少,也纷纷摘下了面具,露出容貌各异的脸孔。 原来他们是人不是鬼,黛玉心下稍安,她依稀记得自己被人打晕后,落入水中,是表哥飞身过来救她。既然她能平安醒来,那么表哥也一定还活着,只是他们被水流冲散了。 黛玉仔细辨听他们交谈的话语,暗中打量他们的形容装束。这些人身着狍犴皮做的大袍,戴着犴皮帽,说的是北戎语言,但她不能完全辨识。 只能通过众人对老妇人毕恭毕敬的态度,猜想她应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或是领袖人物。 老妇人双手交叠在胸前,仰望苍穹,态度虔诚地念诵着祝祷词。众人也随声附和,音调越渐雄壮。 那名叫鹤童的青年跃上祭台,将黛玉身上的绳索解开,大笑道:“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①” 听到诗经中的歌谣,黛玉总算听懂了,她被人绑来做新娘了! 黛玉哪肯容他造次,一挥手刀想将鹤童劈晕,谁料他脖子坚硬如铁,自己气衰力弱,竟不曾伤他分毫。 “别害怕,我的良人,”鹤童不以为意地扭了扭脖子,有些歉然地说:“我已经放走了一个姑娘了,不能再放你走了……” 只听他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高亢的唿哨响起,霎时间数百只鹰隼扑翅嘹唳而来,如遮天蔽日的乌云。 它们的尖喙利爪,全部都用来攻击鹤童,斗篷大的铁翅捎过来,只把他掀翻在地。 鹤童避之不及,整个后背被鹰隼锋利的角喙和粗壮的双爪,撕扯得体无完肤,疼得惨叫连连,众人抢救不及,无力驱赶,只得惊慌溃逃。 老妇人手拄木拐,厉声大唱咒词,却毫不济事,眼见那游隼的利爪,就要勾出鹤童的眼珠。 她慌得跪在黛玉脚下,惶愧地哀求道:“天女在上,我孙儿冒犯了你,还请您慈悯他,放他一条生路罢。” 黛玉还未及开口,只听得身后一声清啸,那些鹰隼停止了啄食,纷纷振翅高飞,只是它们仍在鹤童的头顶上盘旋不去,保持着随时俯冲下来的状态。 老妇人忙不迭地奔向鹤童,抱着他的身子,嚎啕大哭。 只见古木苍翠的林海中,转出一个身披狼皮,手持竹矛的男人。 他裹着一身风尘,戾气满炽,飒踏而来。 黛玉定睛一看,那狰狞的狼头之下,分明是熟悉的剑眉星目。 “表哥!”她欣喜若狂,回身狂奔,扑进表哥怀中。 禛钰扔下竹矛,张开双臂将黛玉抱了个满怀,“表妹!” 黛玉喜极而泣,紧紧地抱住他,将头埋进他炙热的胸膛。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别怕!”禛钰安慰着怀中抽泣不止的姑娘,手揽住她耸动的肩背,轻拍慢抚。 备受惊吓的黛玉依在他怀里,哭着发泄了一通,慢慢缓解了心头的惶恐与压力,这才抬头看他。 只见禛钰身上,除了半截贴里褶子袍裹在腰上,其余裤靴布甲,全然不见,唯有一身狼皮遮在前胸。 他脸上、胳膊上、腿上满是被树枝乱石刮出的青伤红痕,着实狼狈。 黛玉检视自己的形容,发现内外衣带都被系了死结,腰上还绑着他的束带,除了一双鞋不见踪影,其他的完好无损。 禛钰不由笑道:“你放心,我知道水下急流会将人衣裳冲跑,都给你系死了,刀都未必割得断。” “咱们怎么到了这个鬼地方?”黛玉皱眉道。 禛钰一手牵着她,一手捡起竹矛,对她说:“我们被瓮山泊的暗流冲到了一个叫鸳鸯冢的峡谷里,也可以称之为‘桃花源’。他们这些人都是北戎的后代,男女老少大概有千余人。他们大多是近亲,不能通婚,所以孩子极少。那个老妇人是这里的萨满法师,名叫额根提。” 此时的额根提还在为孙儿鹤童疗伤,一面给他的患处点洒药粉,一面口中喃喃念咒。 黛玉指着头上的鹰隼问:“你还会聚兽调禽?” “跟着跛脚师父学了点杂术罢了。”禛钰笑了笑,听到黛玉腹中饥鸣已久,便带她穿过密林,进入一处只有五尺见方的小神庙中。 神庙中并无神像,神龛上供着的只有一块残碑,神龛前面摆了供桌,供桌之下有一个红木箱子。 “这是新鲜的,能吃。”禛钰指着桌上的水果说。 黛玉看到贡盘中放的是磨盘柿、京白梨,不由讶然:“咱们还在京畿附近?” 这两样果子,都是京城特有的。 “是。”禛钰点了点头,一面环视石堡内壁,一面在供桌抽屉下翻找东西,“这里只有桃树,没有柿子树和梨树,显然这些水果,都是人出去弄进来的。” “那个人是鹤童?”黛玉想了想,说:“我听他念诗经用的是京中官话,而不是北戎语。” 禛钰拍着神龛上的残碑,道:“鹤童是额根提的孙子,也是这里的部落领袖,我们要找到那个出口,就需从鹤童手里夺权,成为这里实际的王者。” 黛玉好奇看去,见那残碑上依稀刻了一首汉诗,不由念起来:“鸳鸯冢底仙难遇,桃花迷津梦未通。云岫深处……” 念到一半,她就卡住了,心中疑惑不解,回头见禛钰冲她点了点头。 果真有这么回事,黛玉就此放下,吃了一只梨填肚子。 再打开底下的红木箱子一瞧,里面有很多男女成衣。甚至还有真红通裁的大袖蟒袍、翼善冠、凤冠霞帔、皂靴、珠履等物。 禛钰翻看了一会儿,从玉带上造物办的款识上认清了来源,“这些是从被查封的北静王府顺出来的东西,可见鹤童不但熟悉京城,还是个惯偷,很会钻墙逾隙。他搜罗这么多外物藏在这里,就一定不甘心老死于此。” “表哥,咱们各找一套衣裳换上吧。”黛玉身上的衣服还犹半湿,早就想换身干爽的了。 禛钰站在窗口向外观望,对黛玉说:“我替你把风,你换好了再叫我。” 黛玉咬牙扯了半天,发现根本解不开衣带,只得糯糯央声:“表哥……” “怎么了?”禛钰回头,见黛玉抿着唇,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眸光窘然地看着自己。 “衣带解不开……”黛玉红了脸,低声道。 禛钰眸色转深,分明四面漏风的皮毛裹在身上,却泛起一股挥之不去的燥热,他不由舔了舔唇角,轻笑道:“我来替你解。” 伸手触到衣摆的时候,两人身子俱是一僵,禛钰喉结微动,才解了三个结,就心猿意马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想往那欺霜赛雪的地方瞧。 忽然黛玉掩耳盗铃一般,捂住两只耳朵,跺脚道:“你快一点嘛……” 她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唯恐被他听到。 “好……”禛钰拖长了调子,嘴角噙着笑意,偏偏动作越发笨拙,拉拉扯扯,仿佛解的不是裙带,而是一团乱麻。 “解开了。”禛钰的声音蓦然哑了起来。 一听这话,黛玉如蒙大赦,抓住往下滑的裙头,急忙道:“表哥,你转身!” 禛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宠溺地说:“好。”转过身去捞了一只梨在手里,头却悄悄扭了过来。 黛玉换好一身紫色的妆花织金纱袍,徐徐转身,却发现表哥嘴里叼着一只梨,一边吃一边盯着自己,喉结上下滑动。 “你、你!好不要脸!”黛玉气结,纤长的睫毛随着她激动起伏的身体,一颤一颤的。 禛钰见她满面羞恼,忍不住眉头轻挑,勾唇一笑:“表妹,别忘了咱们是换过命的交情,再说你的衣带都让我解了,还怕我多看一眼不成?若觉得吃亏,我也给你看。”说着他一把掀开狼皮,呈露出健硕的胸膛。 黛玉“啊”了一声,半捂着眼睛,恨声道:“臭男人!” 禛钰三下五除二地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圆领袍,低头嗅了嗅那狼皮,嫌弃道:“才剥下来的,是有点臭。” “呸!”黛玉不想理他,气鼓鼓地出了小神庙。 禛钰从背后环住她的身子,唇角贴在她耳畔,语气强势地说:“你记住,千秋万世,天上地下,除了我,不许别的男人给你解衣带。” 黛玉心头一颤,缓缓抬眸,终是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才携手走出密林,就见额根提领着一帮身材胖壮的男人,手持刀刃,将他们围堵住。 黛玉见势不妙,后悔只顾与表哥牵手,竟忘了拿武器竹矛。 禛钰从容自定,一声清啸,顷刻间漫天游隼振羽而来,盘旋半空,锐利的目光俯瞰向地下的人们。 众人仰头望去,想起鹤童的惨状,都免不了心头畏惧,脚下徘徊。 额根提越众而出,用不甚纯熟的官话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禛钰回答道:“我叫阿真,她是我的表妹阿林,我们不慎落水,被天神送到了这里。我们无意与你们为敌,但也绝不许你们冒犯欺凌。” 额根提见他说的是纯正的北戎古语,不由高看他一眼,拿出了怀柔政策:“少年阿真,我们这里是避世不出的绝境,若有外人闯入,要么成为神的祭品,要么与我们这里的男女结为夫妻,永生不离此地。 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与灵力,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的四个孙女都会成为你的妻妾。你的表妹阿林,也会是酋长鹤童的妻子,享受我们的供养与爱戴。” “承蒙错爱,阿真与表妹情投意合,断不肯另娶他人,也绝不会让表妹舍我而去。”禛钰铿锵有力地说,这一回他先用官话表达出来,再用北戎古语翻译了一遍。 黛玉不由发怔,自思:表哥是特意说给我听的么?竟不是与人谈判的策略。 禛钰继续说:“我们并不想在这里久待,终究是要出去的。还请你们放行。我可以发誓,不对任何人提起这里的人和事。” “可惜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这里只进不出。” 额根提明确表示了对他们的不信任,一双深邃的眼睛变得犀利和冷酷,“我知道你巫力强大,但我也不是没有制胜的法宝。”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来,看了黛玉一眼,继续说:“我方才已经拿到了你表妹阿林的头发。同为巫者,你当知道我能用这东西做什么了吧?” 头发?黛玉一脸茫然,就见禛钰咬牙切齿地瞪着老妇人,“你敢!” “所以,我们还是不要互相残杀了。”额根提改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孔,笑容可掬地说:“只要你娶了我的孙女儿,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汉人的木屋、丰盛的食物。” “休想威胁我!”禛钰口中念咒不断,只见额根提手中的荷包瞬间燃起,顷刻化为了灰烬。 额根提被烫伤,连忙挥手灭火。众人见萨满法师出师不利,只得先搀扶起她,望风而逃。 如此,鸳鸯冢的北戎后裔一共组织了三次进攻,都被禛钰聚兽纵鹰给击败了,以至于鸳鸯冢的毛毡房坍塌数座,豢养牛羊的竹篱木栅全部飞禽走兽给践踏损坏了。 到了临近黄昏的时候,受伤的鹤童率领几个年长的族人过来乞降,他们献出了装饰精美的汉式木屋赔罪。希望禛钰能够与他们言归于好。 “既然你们放弃与我们为敌,我也不会让你们为难,只要告诉我出去的道路,我就驱兽归林,放鹰飞远。” 鹤童无法给出明确的承诺,只得再请祖母出山。 额根提头戴驯鹿帽,肩披神坎肩,一身华丽而神秘的萨满裙袍,手捧神鼓而来。 她对禛钰、黛玉说:“我看出来了,你们是一对爱侣,必不肯分开。为了我们族人的安全,也为了你们的幸福,今夜你们就在鸳鸯冢成婚罢,永远留在我们这里,成为我们的一份子。” 禛钰与黛玉面面相觑,彼此摇头,他们还有要事在身,绝不能滞留在此地。 “额根提,若我们一定要离开呢?”禛钰冷声道。 第94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四回 神前盟誓佳期缱绻, 月下红帐暗许结褵 额根提脸色不好看,这两个年轻人实在太不乖了,如此引诱都不上当。 “年轻人, 你我同为巫者,当知誓言不可违, 我们的先祖当初为了避难, 历经千险才找到这样一个桃源宝地, 发誓生生世世不离此处,也不许外人走漏消息。 你们无意闯入,又不肯加入我们, 若想出去, 不啻于在我们的头顶上悬一柄利剑, 我们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 禛钰摇了摇头,道:“额根提,你是这里德高望重的法师与智者, 你当知道如果你们族人继续困在这里, 不出二十年,这里的人口就会减少一半, 五十年后这里就没人了。 你的孙子鹤童为何会找一个外人做新娘, 只怕这里适龄的姑娘,都是他的亲姐妹吧。你们与其坐困愁城, 等着悲剧发生, 不如出去闯一条生路来。” 他话音刚落,额根提就红了眼眶, 抖着下唇, 痛苦地捂住了脸。 黛玉开口说:“你们当初为了求生才避世不出,也可以为了求生而选择出世, 都是为了生存繁衍而已,并不违背誓言的初衷。” “不!”额根提固执地扬起脖子,一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猜忌和不安,“我的预知梦告诉我,你们是会掀起腥风血雨的帝王,我不允许你们引来战争,挞伐我的子民。” 身为萨满法师,她继承的灵力,足以掌控天气、占卜星象,预知未来。 禛钰心头一凛,唯恐她说出更多的预言来,揭穿自己的身份。这里是极为原始的密林,灵气充沛,气流波动剧烈。就连他自己也感受到了,天地的力量不断注入自己的身体,预知未来的天赋在渐渐苏醒。 他们这些人在封闭的绝境中生存日久,思想观念根深蒂固,若继续与他们对峙,也于事无补,不如先答应他们的要求,再以鹤童为突破口。 禛钰眸光闪烁,有一种霍然顿悟的感觉,他对额根提说:“额根提,三日后你就会死亡,可惜萨满的灵力无人承继。我同情你们的不幸,决定留下来与我表妹成亲,并继任萨满,代替你守护这片土地上的族人,我会用箭矢指引你的灵魂安然远去。” 闻言,额根提老泪纵横,峡谷的月光黯然昏沉,照在老人风烛残年的面容上,显露出下世的凄哀与悲凉。 黛玉有些犹疑地望着表哥,却被他握住手,不断地轻捻。 她不由想,表哥说要成亲什么的,也许只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罢。 良久,老人才抬起头来,高举着神鼓敲打起来,一边歌唱一边旋舞,像是给自己献一曲最后的挽歌。 很快在屋前的空地上,鸳鸯冢的人们燃起了红艳的篝火,男人们支起烤架,烹羊宰鸡,女人们手拉着手儿,载歌载舞,为一对璧人举行盛大的婚礼。 鹤童的四位姐妹过来服侍黛玉沐浴梳妆,她们不会梳汉人的发饰,只是按照北戎的传统,给黛玉梳了两条辫子,盘绕在顶上。 禛钰将小神庙的箱笼抬来,成了黛玉的嫁妆。他们换上了真红通裁的大袖蟒袍,一个戴翼善冠足登皂靴,一个凤冠霞帔红裙珠履。 衣冠靴履里外簇新,倒也合身,指不定就是北静王当初想要梅开二度准备的。 如今倒成了他们的婚服,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额根提重新修容整装,红光满面地为她们主持婚礼,净房、祭天、诵唱祝祷歌。 黛玉被盖头遮住了视线,全程被人搀扶着,耳畔是陌生的欢歌笑语,眼前是红艳的光晕,整个人入堕梦中,亦幻亦真。 待喧嚣远去,红帐掀开,她坐在了柔软的床畔,忐忑不安地揪着裙袍,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而神鼓在她面前发出镗镗之声,她心头一条,睁开眼看,却见自己正跪在额根提脚下,被她居高临下地睨着。 “我信不过你的丈夫,他是世间最狡诈的狼,所以需要你对天神起誓,日后你们逃出鸳鸯冢,若对任何人透露此地的消息,你将与所爱之人死生相隔,永远仳离。” 黛玉绝不愿发这样的毒誓,可是她见额根提对着几缕长发喃喃念咒,自己的精神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鹦鹉学舌一般将那誓言吐口而出。 “我对萨满神起誓,日后逃出鸳鸯冢,若对任何人透露此地的消息,将与所爱之人死生相隔,永远仳离。” 话音刚落,她心头一跳,还没理清思路,回想方才发生了什么,却见眼前的盖头被人掀飞。 肤白如玉的少年,剑眉入鬓,明眸如星,眼中溢满如醉似梦的光彩,愈发显得迷离动人,比起昔日贵气天成的冷艳之感,此时的俊逸英姿中更添几分魅惑。 不是她的表哥,又是何人? “表妹,你真美!”禛钰坐下来,托起她的脸轻轻抚着。 黛玉面颊发烫,实在不敢与那灼热的目光相接,垂眸道:“只是做戏而已,这会子又没有人,表哥就别演了罢。” “可我不想做戏,”禛钰把她揽在怀中,吻着她的耳垂说:“只要表妹愿意,就是真的。” 他深嗅着黛玉身上的幽香,蓬勃的欲念如野火燎原一般,熯天炽地。 不待黛玉回答,他已动手替她摘了凤冠,卸了耳环。温润的菱唇轻柔和缓地,往她额头眼角、耳畔唇间游动了。 黛玉的身子瞬间软如春水,两手抵在他胸膛,根本无力推拒,心中暗叹:他果真是狡猾如狼的男人,分明是他动了歪心思,却要逼着自己承认。 “不行,而今还是国孝!”黛玉终于找到了一个让人瞬间断念的理由。 禛钰果真不动作了,太上皇后好歹是他名义上的祖母,驾鹤西行,尚未满七七之日。 这时候与表妹圆房,就是国孝家孝双重大不孝了。 然而他与名义上的祖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话都没说两句,于他而言,那位老太太就是位老太太罢了。 “那咱们玩点别的。”禛钰将手里的金刚石尾戒摘下来,握在左手中,双手握拳交叉变换了几下,让黛玉猜,“你猜戒指在哪边?猜对了你亲我一下,猜错了我就亲你一下。” “谁要亲你!”黛玉与他拉开半尺距离,故作严肃地说:“猜对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不许撒谎!” “好!”禛钰将双拳伸了过来。 黛玉伸指在他左拳上一点,“左边!” 禛钰翻掌过来,空空如也。 黛玉懊恼地别过脸去,却被他食指勾住下颌,被迫看他戏谑的笑颜。 而后是唇齿被人夺去,碾转研磨,银丝交缠,好久才得以喘息。 “还是左边!”黛玉都不看他的把戏,固执地只选一边。 禛钰怜她,主动让了一回。 黛玉问他:“表哥真想和我成亲,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这其实是两个问题,看在表妹这么可爱的份上,我都回答你。”禛钰在她颊边啄了一下,“我想和你成亲是真的。为了能够尽早出去,我们得装出想在这里生活的样子。” “你耍赖皮!”黛玉捂着脸说。 “我两个问题都答了,总得收点甜头罢。”禛钰再次将两拳伸到黛玉面前。 黛玉撇嘴道:“你不老实,我不玩了。” “好,那咱们睡觉!”禛钰将戒指戴回手上,勾指去解她的衣带。 黛玉噌地站起,揪住衣襟道:“你干什么?” “宽衣睡觉嘛!”禛钰眨眨眼,语气无辜得很,“我怕你解不开,替你效劳还错了不成?” “我解得开,不用劳烦你!”黛玉伸手将他往外拽,“我睡床,你睡地上,咱们互不相扰。” 禛钰唉声道:“如今过了寒露时节,表妹好狠的心,让我睡地上!”说着,两脚一蹬,把靴子甩脱,抖开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 黛玉气怔:“你一个大男人,竟然跟我一个姑娘抢床睡!”她双手环胸,气鼓鼓在床前踱来踱去。 忽然腰上一紧,整个人被卷入了红帐中。 月色隐入云后,风起帐落,只余窸窸窣窣的声响,两身真红蟒袍从帐中滚到床下。 黛玉没有想到,他这样的放肆,分明说过忌讳,也不管不顾,像个横行霸道的王者,贪婪地索取一切,迫使她妥协臣服。 她扭身一躲,又被他按在枕上,凶狠地撬开贝齿,剥开里衣。 “我对天神起誓,日后逃出鸳鸯冢,不对任何人透露此地的消息。否则,我会与所爱之人死生相隔,永远仳离……” 那幻梦中被迫出口的誓言,仿佛恶咒一般,禛钰神色骤变,一双星眸凌厉得像要吃人一般。 “表哥、表哥、表哥!”黛玉慌了,别过头一连叠声喊着,试图唤醒他的理智。 “表妹,我许你问最后一个问题,想叫我停下来,却是万万不能了。” 禛钰两臂青筋微起,用力擘住躯体,眼波在迷醉与清明间流转不定,恨声道:“额根提那个老虔婆,在你沐浴的水中施了咒。” 黛玉抬眸,有句话她一直不敢启齿,“杜门在震,困我着东宫也。” 潜藏在记忆深处的枷锁,在表哥深吻她的那一刻,突然挣脱了开来。 以至于梦中那个明黄色衣袍的男人,也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尽管面目模糊,但那沉重的威压感,历历在目。 她捧着他的脸,极认真地问:“表哥你的性命前程都系在太子身上,如果太子想要我,你会怎么办?” 禛钰脸色骤变,心头堵得紧,好似一颗越膛而出的火炮,被卡在中段,即将爆裂开来。他都快忘了表哥是假的,太子才是真的。 “表妹,如果太子想要你,许你尊位,你会舍我而去吗?”他到底是人间狡狼,在情与欲的两极拉扯间,还能生出一丝黠慧。 尽管黛玉十分不满他事事反问的态度,依旧扬起脖子道:“除非拿绳子勒死我,我的心永远只会奔向你。” 禛钰喉头一抖,倾身吻了下去,黛玉的爱远比他想像的还要坦诚勇烈。 “表妹,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你的,管他是谁,天王老子也不行!” 他不再与本能抗争,只是收敛了掠夺之意,极尽温柔地教一朵花如何绽放…… 许久,他心满意足地合上眼,沉沉睡去,犹似与黛玉十指相扣,悠悠荡荡往天际去了。 忽见黛玉褪去人形,化作一株绛珠草,根植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 听到一道笑问:“这绛珠草既接天地精华,又得神瑛侍者甘露之惠,才修成仙子。为何只知报神瑛侍者灌溉之情,而不偿天地之恩?” 又有一僧笑答:“天地本为鸿蒙所开,奈何鸿蒙无心,偏偏神瑛侍者凡心偶炽,造历幻缘,绛珠仙子就先随他下世还泪了。约莫十载长泪,也就尽偿前情了。” 禛钰不由愤然:“谁说鸿蒙无心?若真无心,又何以化育甘露来滋养绛珠?既然甘露与绛珠先出于鸿蒙,又与神瑛何干?他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德之贼也!若鸿蒙下世,非夺其眼泪破此冤案,才得释怀解恨。” 一僧一道听了这话不由相视而笑,“因中有果,果中有因,才说鸿蒙无心,他就有了。” “果真是静极思动,无中生有。” 第95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五回 锋芒毕露夺权立威, 舍母救子噬心悔愧 鸳鸯冢恰在一处河谷,风过密林,山鸣谷应, 峭壁之上飞瀑挂帘,回荡着奔腾不息的急湍声, 无数细碎的飞沫, 如琼花一般次第开放。水流掀起巨大的白浪, 层层撞击着河谷深处,訇然作响。 翌日醒来,黛玉见自己的手还紧搂着表哥的脖子, 两人密不容间, 又想起昨夜的情形, 登时小脸似火烧一般。 想要放下手来,又舍不得离了热源,她眨眨眼, 偷偷打量起近在眼前的男人。 英秀的眉骨, 利落的鬓角,高挺的鼻梁, 那深邃的眼睛一旦睁开, 便是一双清冽如泉的眸子,却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黛玉噙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忍不住抬起下颌, 朝那温润的菱唇上啄了一下。 正当暗享做坏事的刺激时,身侧的卧龙昂扬醒来, 腾身摆尾, 鼓吻奋爪,又将那一点甜头加倍讨了回来…… 直闹了一个时辰, 阳光刺破红帐,才不得不双双下地。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咱们先一块去觅食吧。”禛钰向黛玉伸出手来。 “嗯。”黛玉笑盈盈地将手交给他,卷了一块五尺宽的粗布做包袱,抱了一个陶瓮打水。 二人辗转进入密林,这里野竹参差,横柯蔽日,比外头要阴冷许多。 禛钰折断一根儿臂粗的竹子,用两段尖端在石头上磨砺,制成两支竹矛,递了一根给黛玉说:“我教你用竹矛叉鱼。” 眼前溪流淌过,水极清洌,有几尾游鱼清晰可辨。 只见禛钰手起矛落,一扎一条,不出半刻功夫,已经叉上来二十条鱼了。 黛玉有了功夫傍身,学起叉鱼来也手到擒拿,忙道:“够了,我们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禛钰笑道:“我们要在一天内储备三个月的粮食,以证明我们打算在此常住。”他扯了一把草,又教黛玉用草绳把鱼穿起来。 这密林中飞禽有鹰隼鸿鹄,走兽有麋鹿雉兔,猛兽有虎豹熊猿,物产丰富,水草充沛,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正午时分,他们就满载而归了。 鸳鸯冢的人们看到禛钰左手扶着头顶的水罐,背了八只鸿鹄,肘部挂两串鲜鱼,腋下夹着一捆雉鸡,两肩扛着两匹山羊。 而黛玉只是手捧了个包袱皮,里头装了一些柿子梨子和马齿苋、木耳菜。 禛钰将猎物堆放在木屋门口,对围观的人们说:“我是阿真,这是我的妻子阿林,从今天起,我们会生活在这里。我擅长狩猎,需要用这些猎物向各位换取酸奶、蔬菜和盐。” 大家看了半晌,交头接耳了许久,没有人行动。只有一个矫健魁梧的男人,一边用磨刀石锉刀,一边挑眉阴笑:“这里人人都会狩猎,不如拿你的妻子换!” 他话音刚落,手里的刀就被禛钰夺下,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那人惊慌之下,掐住禛钰的手腕死命往外掰。 哪知禛钰的手腕如坚铁一般,悍然不动。他将刀狠狠搅进这人的两只手腕中,再用力拔出,惨痛的叫声划破天际。 一道血线飞起,溅在了禛钰的眉眼之间。 黛玉心头一紧,眼前的禛钰,眸中的戾气横生,凶悍如狼,与温柔的表哥简直判若两人。 “现在你无法狩猎了!”禛钰将那人甩出去,冷声道,“觊觎我妻者,非死即伤。” 当禛钰站起身来的时候,围观的人们纷纷退避三舍,不敢趋近。 “哈尔,你们冷静一下!”鹤童拨开众人,走了近来,身为鸳鸯冢的新任酋长,他必须在族人发生冲突时主持公道。 然而他自己也是禛钰的手下败将,调停矛盾的时候,就显得底气不足。 禛钰扔下哈尔的刀,用纯熟的北戎古语对鹤童说:“我的慈悲都藏在我妻子身上,谁要是敢伤害她,我的残忍就会百倍加诸在他身上。包括你鹤童!” 鹤童想起背后糜烂的伤口,不寒而栗,怯意陡生,勉强开口道:“哈尔并没有付诸行动,你这样伤害他,是不对的。” “在我们汉人的世界里,杀一儆百是必要的,他没有从你身上吸取教训,就说明昨天我对你的惩罚并不够。” 禛钰拍了拍手上的灰,那从容不迫的态度,俨然将自己凌驾于酋长的地位之上。 黛玉知道表哥并不为鹤童的道德所缚,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才是这里一切权力的根本。 鹤童理亏在先,更无法挺直腰杆说话了,只能摆事实:“可你伤害了哈尔,导致他丧失了生存能力!” “我会把他当做奴隶来豢养,不会让他饿死的。”禛钰扔了两个磨盘柿到哈尔身前,冷笑道,“吃吧,我的奴隶。” 哈尔痛得直叫唤,哪有不受嗟来之食的勇气,张嘴咬在了柿子上,表示自己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鹤童暗舒了一口气,哈尔的屈服意味着问题的解决。 “再过两个时辰,雷雨、大风、冰雹将至,我劝所有人都与我换些食物再回去,并将你们的孩子送到木屋里来避难,否则你们会失去他们。” 禛钰的目光徐徐扫过四周的人们,“天灾结束后,你们敬爱的额根提就会魂归天上,我将成为继任的萨满,带领你们获得新生。” “别信他,他只是为了挟持我们的孩子来换取更多的东西。” “少妖言惑众了!额根提是灵力最高的萨满法师,她从未预言过天灾!” “分明是天高气爽的时节,如何会有雷雨冰雹?” 鹤童一时没了主意,他的祖母额根提已经病倒了,无法给出正确的判断。 而禛钰并不理会他们的质疑和反对。 还是有些妇孺尝试着与禛钰交易,用盐巴与酸奶换了一些鱼和肉。但到底还是没有人敢把孩子送到小木屋来。 黛玉沉心静气,仔细感受天气的变化,风向逆转,空气的流速变快,太阳光越发强烈了。对比早上的浓重的湿气,这确实是冰雹的前兆。 她忍不住劝大家说:“的确会有大冰雹降临,你们的毡帐恐怕无法抵御,孩子们会承受不住寒气的。” 然而没有人信任他们。 禛钰一直在木屋门口,等到大风飙起,仍不见人来,才把哈尔和食物一起拖回了木屋中。 哈尔被挑断了手筋,两只脚又被禛钰捆死在房柱上,连眼睛也被布蒙住,行动范围只有三尺,活像一条被人嫌弃的癞狗。 没过一会儿,木屋的门被人密集地敲响,禛钰接纳了一个又一个嚎哭的孩子进来。 外面漆黑如夜,暴雨冰雹、电闪雷鸣纷至沓来,每当有紫电霹雳而下,就引得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哭声。 黛玉一边安抚他们,一边给他们分发果子,还教他们哼唱没有文字的江南小调。 到了晚间,木屋里已经有二十个孩子了,有两个老妇人在里面生火塘,给孩子们熬鱼汤吃。 禛钰问老妇人:“阿媪,所有孩子都在这里了吗?” 老妇人叹道:“北山那头还有一个寡妇,她一直不肯改嫁,一个人养孩子,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她离我们这儿有二十里远,这么大的风雨根本过不来……” “我去带他们来。”禛钰神色凝重,披上了狼皮作为雨衣。 “表哥!”黛玉见他要顶风冒雨去救人,忧心忡忡,既舍不得他涉险,又怜惜受灾的孤儿寡母,一颗心在两难间担惊受怕。 “这样的天气,连火把都燃不住,如何辨别方向?连马匹都不敢出行,你又如何翻山越岭?”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我会驱神召将,不会有事的。”禛钰揽住黛玉的肩,亲吻了她的额头,“你放心,我会带那母子俩平安回来的。” 黛玉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转身拉开门,没入了风雨肆掠的夜中。 孩子们挤挤挨挨地睡在火塘旁,黛玉望着彤彤的火焰,眼见时光一点点流逝,心里不知怎么煎熬,人在疲累与惊惶中半梦半醒。 忽然一道惊雷劈下,轰隆一声,把所有人都震醒了。天好像破了个大窟窿,怒瀑飞泄而下,打在木屋顶上,密密匝匝如石滚一般重响,孩子们的哭声都被淹没掉了。 他的水厄,会不会就是这一天? 黛玉捂住了脸,不敢深想,倘若他一去不回,自己该怎么办? 只听到耳畔有人对她说:“假使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就是我。” 黛玉蓦地一下睁眼,梦醒了。 她走到门边,正打算拉开门,换点新鲜空气进来。就听到有一声轻微的敲门声,一下、两下,声音渐渐变大。 霍然打开门,就见表哥披着一身狼皮,胸前抱了一个裹着厚毛毡的小男孩。 “表哥!”黛玉欣喜若狂,忙将男孩抱过来。 她将男孩轻轻地放在火塘边,那孩子不过两三岁大,已经睡熟了,脸上还挂着恬静的笑容。 黛玉欣慰不已,回头替表哥摘下狼皮,却见他眼眶通红,脸上挂着湿痕,也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 禛钰一把将眼前人揽入怀中,头抵在她的颈窝,用几不可闻的哭腔说:“他母亲被山洪冲走了,我没有选择救她……” 雷电将天空照成了紫红色,那个女人拼劲最后的力气,将孩子抛给了他……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她哀哀不绝的眼泪。 一股激荡灵魂的深愧,吞噬着他的理智,让他脆弱得如同失恃的孤儿。 在这个天地能量强劲交汇的地方,他的灵力不断攀升,在梦里不但记起了绛珠与神瑛的前世今生,还看到了他违背誓言的惨痛后果…… “一定不会教她余生好过,十年长恨,我会一天、一时、一刻不少的,都还给她。” 年少轻狂的他,轻率地许下誓言,又背叛了誓言。天道承负,不昧因果。若他不想让黛玉经历十年痛苦,唯有自己替她一肩承受。 若要了却前尘怨债,只能被迫在生离与死别之间,相杀与相忘之间,各选其一。 此时此刻,他甚至连看一眼黛玉的脸,心都会不可自抑地痛起来。 第96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六回 皇太子真言出绝境, 林黛玉痴情解相思 夜里的雨越下越大,澎湃的山洪将密林中的树木几乎都淹没了,禛钰垂着头, 目光只在跳耀的火塘上,嘴里喃喃念咒, 声音时断时续, 隐有哽咽。 黛玉看着心疼, 从身后抱住他的腰,轻声道:“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就是她的未来与希望, 不是你没选择救她, 而是她用斩断的母子缘分, 换了孩子的岁岁年年。红尘堪悲诧,黔首身世艰。咱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禛钰睫毛一颤, 转身回抱了她。 黛玉的话好似从天而降的暖流, 浸润了他的心田,所有的悔愧与不安, 都被悄然熨平了。他重新凝睇黛玉的脸, 深深浅浅地吻了起来…… 翌日晨曦破云而出,风止雨停, 天空大地复归平静, 祥和如昔。 黛玉打开门来,鸳鸯冢的人们聚集在木屋前, 翘首以待, 那些孩子们欢呼雀跃地奔出去,投入父母的怀抱。 禛钰解开捆住哈尔的绳索, 对他说:“如果你能收养坤德,我就让你的双手恢复正常。” 坤德就是禛钰昨晚救回来的那个孩子。哈尔是个单身汉,自从失去了狩猎的能力,无异于少了半条命。 如今有幸能收养一个孩子,成为自己后半生的依靠,为自己养老送终,他没什么不乐意的。 只是他不敢相信自己被挑断了手筋的手,在阿真的咒语下还能复原! “阿真,你果真是神的使者!” 木屋外人们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禛钰说着感谢及道歉的话。 “阿真,感谢你保护了我们的孩子和希望!” “你的预言是对的,我们不该怀疑你的真诚!” “对不起,我们仇视了拯救自己的英雄!” 鹤童举起神鼓,来到了禛钰面前,对他说:“这是祖母去世前留给你的东西,请你成为我们的萨满法师,保护我们的族人!” 众人鼓动起来,认识到阿真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能力,会代替额根提守护大家。 然而禛钰并没有接过那面神鼓,他的脸上全无一丝喜悦,包含悲悯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逡巡着,缓缓摇头道:“萨满可以预见灾难,但无力阻止。我只能告诉你们,若不从这里出去,三个月后,这里依旧会成为一片沼泽。”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脸上都染上了悲戚与绝望。若出去就违背了先祖的誓言,将遭受天谴;若不出去就会陷入沼泽,亡族灭种。 禛钰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鹤童身上,等待他的选择。 鹤童一言不发,捧着神鼓转身离去。 人群渐渐散去,黛玉走过来问禛钰:“大家能够顺利出去吗?” 禛钰点点头,说:“明天,鹤童就会带我们出去,之后陆续从这里出去的人,都会成为林家的重坚部曲。这些北戎人的后裔,将由你来统摄教化。” “你用武力、智慧、先知征服了他们,成为了他们的精神领袖,却要我来教化,这是什么道理?”黛玉蹙了蹙眉,满眼疑惑与不解,“而况我父亲是文臣,不涉党争,哪里需要暗置部曲?” “需要!”禛钰垂眸望她,用手抚了抚她的小脸,“而今天下并不太平,我可能随时都要征战在外,我希望保护你的力量,越多越好。如何成为一方诸侯王者,我已经给你打好了样,依你的聪慧,应当不难领悟。” 若是说方才她看禛钰的目光,还满是崇拜与依恋,话到嘴边却成了羡慕,不由笑道:“我又不及你骁勇神武、也不会巫医神算,哪有一天之内,就使人臣服的本事。” 禛钰在她额头亲吻了一下,笑道:“表妹你慢慢来就是,时光会将你淬炼成一个合格的王者。” 他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除了血脉继承,权力还可以通过天然的武力征服,给予他人所需的馈赠与保护,以优于常人的技能与智慧提供帮扶,诸如此类的种种手段,树立权威,换取认同、信任与崇拜。 依照之前对额根提的承诺,禛钰换上了萨满的装束,为她跳神,向天空射箭三支,指引亡灵远去的方向。 翌日清晨,禛钰与黛玉换下婚服,在箱笼中另找了两身燕居家常衣裳换了。 吃过早饭,就见鹤童过来找他们商量,带领族人离开鸳鸯冢的事。 “阿真,我今日就带你们出去,我也会说服我的族人重新回到大众之中生活。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安置我的族人,成为他们的依靠。” 禛钰看了看黛玉,冲她点了点头。 黛玉抬眸,铿锵有力地说:“鹤童,你见过外面的世界。我便据实以告,我父亲是户部尚书林海,我会让他安排你们获得本朝的正式户籍,你们将得到林家的永久庇护。 在三个月内,我会筹备好学校,工场、庄园。让孩子们读书习武,让妇女们织布刺绣,让男儿们耕种贸易,若遇战时也会分发刀剑,让他们成为保家卫国的中坚力量。我保证,每一个人都会得到妥善的安排。” “好!”鹤童听了黛玉的承诺,喜得直拍大腿,很早以前,他就对外面的世界心驰神往了,恨不能今日就随他们一起出去,再不回来了。 “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鹤童转换了京中官话,对禛钰说:“我想依靠你的神力,为我找到一位姑娘。” 黛玉与禛钰相视一笑,说:“不必找了,你的云岫姑娘,就在我家住着呢。” “真的吗?”鹤童眼眸骤亮,惊喜之余,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满心疑惑:“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找的人是她?” “鸳鸯冢底仙难遇,桃花迷津梦未通。云岫深处伴鹤童,谁羡繁华贵与荣。四月二十六日生辰云岫散人书。” 黛玉将他刻在小神庙残碑上的诗念了出来,笑道:“四月二十六日是邢妹妹的生日,你知她自号云岫,便给自己取了个汉名叫鹤童。” 少年人怀的什么心思,真真昭然若揭了,怪不得当日在祭台他曾说,已经放走了一个姑娘。 鹤童的脸一寸寸地红了下去,嘿嘿干笑两声,他站起身来,取出两块布条,对他们说:“我这就带你们出去,还请你们把眼睛蒙住,跟我走。” 两人蒙好眼睛后,黛玉牵着禛钰的手,禛钰把着鹤童的胳膊,跟着他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听到鹤童说:“可以摘掉布条了,我先走了。” 只听一声哗然水响,禛钰扯下眼前的布条,鹤童已经没入水中消失不见。 黛玉睁眼一看,他们正置身在瓮山泊的湖堤上。 唯恐禛钰失踪三日,要受军法重责,黛玉忙催促他说:“你快回军营报到去,我先回家了。” “不急,”禛钰气定神闲地说,拉着黛玉的手慢慢捻抚,“等下我让章明送你到曾叔祖家,表叔为了你的名誉着想,在你失踪的这几日,他必然对外宣称,你在王家闭门修养。” 黛玉笑道:“就你鬼聪明儿,连我爹怎么考量的都琢磨清楚了。” “若不把老丈人的心思摸透,怎么能娶他的宝贝女儿呢。”禛钰搂着她,低头深深浅浅地吻了起来。 缠绵了许久,禛钰才放开她,冲着广阔的湖面,发出一声渺远而深长的清啸。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章明就骑马疾驰而来,他小心瞥了一眼黛玉,跃下马来,拉着禛钰的手上下打量他,激动难掩地说:“老天爷,你可算回来了,‘太子’坐在帐中,可要急死了。” “这两天辛苦你了,把林姑娘送回王家,你就歇息去吧。”禛钰见他下巴颏的胡茬冒了出来,双眼熬得通红,脸上的疲色忧惧无法掩饰,一拳砸在了他的肩上,笑道:“明日休整一天,后日征帆南下。” “是!”章明一扫心中阴霾,满口答应。 当黛玉出现在王家时,脚还没站稳,就被晴雯抱了个满怀,一直躺在床上装病的永龄也掀被而起,扑身过来。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们了!” 看着她们又笑又泪又气的样子,黛玉只得一个个将她们哄好,把落入水中不慎飘远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诚然,与表哥那段婚事自然避而不谈。 “你这孩子,两三天不见怎么就瘦了这么多!”白芍又赶紧张罗出一桌饭菜给黛玉补身子。 林海散朝后,收到了太子的传讯,得知女儿平安归来,正在太医王家休整,一直悬着的心,可算是放下来了。 虽然恨不能立刻去见女儿,又因粤海战事在即,户部加紧调拨粮草饷银,他要在部里挑灯夜战,只能让女儿在王家多住两天了。 黛玉让永龄回严家,去干娘、姐姐那里报声平安。又吩咐晴雯回林家,安抚紫鹃、雪雁两个,再处理一下府中积压的庶务。留她一个人在外太公家休息两日再回去。 待姑娘们都打发走了,黛玉稍事休息,享受一个人的片刻闲暇。 少了人服侍,黛玉也懒得梳髻,学着北戎妇人的样子,打了两条辫子,盘在顶上。 望着妆奁镜中艳似春桃、娇胜秋芙的容色,黛玉暗想:国孝当前战事在即,表哥是来不及娶她的。自配情郎出乎本心,也并不惧世人眼目,顾念表哥前程,林家名声,眼下少不得要遮瞒一二。 她正想拆了盘在发顶的垂联,散开来重新梳个小挽髻,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别拆!” 黛玉回头一看是禛钰,连忙起身道:“表哥,你怎么来了?太子可有责罚你?” 禛钰笑着摇头,将她两手捉住,只说:“别拆,就这样盘着好。”说着视线就在黛玉身上游离扫荡,从脖颈到纤腰,恨不能洞穿锦绣,一眼看透。 “为何?”黛玉歪头问。 他嗓音低沉,环住她的腰,在耳畔笑言:“这会子若是散开,我难免会压了你的头发。” 说着男人就三两步把她往床边带,勾挑她的衣襟,喉结寸寸下滑。 黛玉心尖发颤,想装听不懂、看不懂也不行了,忙正色推拒:“明儿你就出征了,还有闲心干这事儿。” “正事也干了的,买了几个田庄给你安置部曲,还不知我多早晚能回来,告假出来赶着陪你半日。你若不想,咱们说说话也好。”禛钰站起身来,暗暗深呼吸,一面踱步一面念清心咒。 黛玉原有好些话想对他说,千言万语嘱咐不完,听着绵绵密密的咒语,一时尽忘了。 想起他床笫间极尽温柔的表现,见他一遍遍抹去额上的汗,茕茕的身影,在眼前来回晃荡,黛玉竟莫名生了一丝愧疚来。 “别晃了!”黛玉上前搂住他,将头靠在他胸前,眷恋不舍地说:“只要你平安归来,我也没别的要说了。” 夕阳残照,流光溢彩,芙蓉帐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缠绵的声响…… 守在门外的章明,才把“充耳不闻”的本事提将上来,忽然见廊下走来一个人。 他定睛一看,暗暗咂舌,三两步走上前去,扬声道:“贾二少,你这会子来王家做什么呢?” 第97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七回 宝二爷怒砸通灵玉, 王正堂犯上骂太子 贾宝玉兴冲冲地走来,见章明在这里不由讶然:“章侍卫为何也在这里?” 他从国子监放假出来,还未回贾府, 先去林家跑空了一次,听晴雯说林妹妹如今还在太医王家休养, 忙又赶过来探病。 章明白了他一眼, 暗忖:太子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以后瞒三欺四的事少不了。 他只得向宝玉逼进一步,冷声道:“自然是我主子在这里,我才在这里。贾二少还无资格谒见我主, 暂请回去罢。” 宝玉听了不觉心头火起, 太子仗势欺人, 竟不许他去看望林妹妹,冷笑道:“我是来看我表妹的,又不是来见你主子的。”说着就要绕过他, 往那边去了。 章明伸手钳住他的肩膀, 反被他一个缩胸紧背脱身出去,步履游动之快, 让他始料未及。 “少林揭谛功!你何时学了这个?”章明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这功夫得五年学吧,他怎的半年就会了? 两人就此在廊下缠斗起来, 虽然章明的身法功力仍牢牢地占居上风, 但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贾宝玉,在武学修为上进步神速。 宝玉竟能赤手空拳与他竞斗七八回合, 还不怯战, 与从前那个胆小怕事的小纨绔已经完全不同了。 “章明,别吵着表妹。” 听到太子慵懒而微恼的话音传来, 章明揣摩其意,有些同情地睇了宝玉一眼,挪开一步,让出道来。 “林妹妹!”宝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 听见宝玉来了,黛玉正欲迎出去,禛钰将她按回椅上,故意说:“表妹,你接着睡,我起来待客。” 黛玉愕然挑眉,咬牙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这分明是欺负人! 宝玉刚迈进屋子,听到这一句,脸色骤变,呼吸为之一滞。 见某人大有诛心之意,黛玉难免尴尬,双臂交叠,气哼哼地扭过脸去。 禛钰在衣袍上摆弄了一会儿,才笑着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面伸手系项上的隐扣,一面对宝玉微抬下巴道:“外面坐罢。” 他好整以暇地在人前扣上玉带,那“咔哒”一声,激得宝玉哆嗦了一下。 宝玉周身气血瞬间寒凝,脸色难堪到了极点,嘴角抖得厉害,两脚僵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出来。 “方才表妹受累了,需要歇一歇。”禛钰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你有什么话,跟我说是一样的。” 宝玉的心好似被他生戳了一刀,气愤激怒之下脸色惨白如纸,两只手攥成铁拳,犹豫许久,都不敢提起来揍人。 禛钰见他都没有接杯的勇气,端回来自己抿了一口,喉结下滑,“既然无话可说,贾二少就请回罢。” 手里的杯盏脆脆地磕在茶托上,无声逐客一般。 宝玉牙关咯咯响动,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方才与章明出招对阵,他分明不惧的,可是这个人气势之强悍,超然众生,一个睨眼,足以震慑群阴。 宝玉扭头走出院子,眼角余光却见太子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就算您……身份尊贵,这样枉顾礼法委屈她,也太……”宝玉咬了咬牙,终于鼓起万分勇气,回头质问太子,说出来的半截话,却连声音都在抖。 可怜林妹妹,从小没了母亲庇护教养,历经数载离丧之悲。偏偏又被太子纠缠诱惑,假冒表哥对她死缠烂打,哄上手了又对她这样轻慢藐视。 堂堂尚书千金,他从小视若天仙的表妹,闺英闱秀无出其右的好姑娘。 一未定花烛之期,二不见玉牒宝册,三无有明媒正娶,就这样委身于太子,该是何等的委屈。 禛钰粲齿一笑:“两厢情愿,同心一意,又何惧他人闲言疑目,自缚于礼法之中。” 他如何不知,与表妹在鸳鸯冢意外结亲,只有一半不得以,归根结底是自己情难自控,先行圆房。那样简陋的婚礼,说到底委屈了他的小表妹。 可是此时此刻,他仍旧忍不住,急切地想向情敌宣告。 表妹是我的人了,往后余生都属于我了。 禛钰送宝玉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淡笑:“贤弟勿急,自有金玉良姻等着你的!” 贾宝玉如木雕泥塑一般,站在王府门口,茗烟百唤不应,只得强行把失魂落魄的宝二爷,塞进马车送回了贾府。 等待贾宝玉的又是一记晴天霹雳,在他专攻举业的这段时间,云妹妹竟成了他的未婚妻! 宝玉眼前一阵阵发花,那些亲人旧仆的面容,都看不分明了。 耳畔是王熙凤的笑言:带通灵玉的宝哥儿和挂金麒麟的云姐儿,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好一桩金玉良姻。 宝玉今生再听不得“金玉良姻”四个字,心如针扎,泪如泉涌,望着满屋的人,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决然抓下颈下的通灵宝玉,狠命往地下一摔,“什么宝玉命根子,这破玩意儿我不要了!” 吓得众人一拥而上争去抢玉,宝玉满面泪痕,只是仰头狂笑不止,“舍得、舍得、不舍不得。我连命都能舍,还有什么不能得的。”他不甘心,不放弃,只要太子一日不娶林妹妹,他就是赌上性命,也要把她赢回来! 因粤海战事在即,王君效得知太子、黛玉已经平安归来,便帮侄孙王济仁谋干了军前校力,以保太子战时康健,回来好讨荫封。 王君效从宫中下值回来,就听见黛玉与禛钰两个在屋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 “表妹,你别恼了。我只是送送他,并没说什么好赖话。他纵是知道了,也没胆子嚼舌。”禛钰追在黛玉身后转悠,低声下气地说:“是我草率轻狂,一时忘情恣意,还求妹妹宽恕一回。” 黛玉坐回床上,冷笑了两声,道:“我也知道你轻狂惯了,悦我姿容,云雨无厌。怨我心痴情迷,轻易教你得了意。可你为何要做张做智的,叫宝玉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笑我自轻自贱,任你狂为乱道!”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在王君效脑海中轰然炸开! 太子终究还是违背了誓言,对玉儿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王君效怒火中烧,正要闯进去,却被章明摁住了肩膀,摇头劝他止步。 禛钰听了这话,见黛玉脸红气急,羞怒交加,早就后悔了,方才不该只顾自鸣得意,倒让表妹备受委屈了。 “好妹妹,我心里绝无这个想头!我爱你敬若神明,不敢轻亵!只是一时得意忘形,言行有失。” 他挨近床来,撩袍跪下,捉着她的两只手,说:“是我错了,表妹只管打骂,禛钰绝不推诿较证。” “你这黑心的冤家!”黛玉见他下跪,惊得弹身而起,“何苦作出这副样子,成心不让我安生!”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地君亲师,哪有跪女人的! 禛钰忙将黛玉搂住,撒娇似地哄她:“表妹,别气了好不好?” 见他那涎皮赖脸的样儿,黛玉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啐道:“呸!没脸的臭男人!”她如何不知宝玉对自己余情未了,但愿经此一事,他能够就此放手,与湘云携手百年。 禛钰哄好了心爱的姑娘,又赖在房里与她温存了半个时辰。 眼见夕阳又近,章明频催,才不得不卷了被褥离开。 黛玉嗔道:“平白少一床被褥,你让我怎么跟太公、太婆交待呀!” “就说大风刮跑了,让他们管天要去!” 禛钰迈出门去,把被褥往章明手里一撂,独自往院墙里走去,冷笑道:“王家的院墙再高,也架不住我腿长呀。” 他悠哉悠哉地穿过月洞门,就见王君效偏袒右肩,手持长棍等在那里,眼中的寒意渐盛。 耳畔风声簌簌,脚下乱石卷沙,禛钰抬眸看他,不动声色地抿紧了双唇。 王君效面色发沉,以棍杵地,怒道:“你发过誓,若非明媒正娶,不得碰她。” 禛钰的牙齿从舌根下划过,在额根提的咒语下,他与黛玉都被迫发了毒誓,在鸳鸯冢成婚的事,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明媒正娶无法自证,那只能由他来背这个“诱骗少女私奔”的锅了。 禛钰将袖子挽了挽,冷笑道:“孤想碰就碰了,因果自负。” “哼!你能因果自负,又将玉儿置于何地?”王君效痛心疾首,颤指对他说:“无媒苟且,未婚私交,你怎舍得让她忍受千口嘲谤,万目睚眦。” “只要你不说,姓贾的又不敢说,不会有人知道的。”禛钰挑眉道。 王君效摔手,恨声道:“你想过没有,万一她在国孝间有了身孕,该怎么办?这世上哪有避子药啊。” “无妨。”禛钰嗤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说:“有落子汤就好。” “啪”的一声,一记沉重的耳光刮到了禛钰的脸上,只把他的俊脸打偏过去,红痕毕现。 躲在暗处的章明身躯一震,头皮发麻,这还是太子平生头一遭被人扇耳光。 禛钰背脊一僵,哑声笑道:“你是入戏太深了么?忘了孤是太子,不是你的曾侄孙。” 王君效亦有一瞬间的错愕,但是绝不后悔,索性将眼一闭,屈膝跪下,梗着脖子一言不发,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他待黛玉是真心疼爱,待禛钰又何尝不是像曾侄孙一样眷怜。分明看着两个孩子心心相印,情投意合,为何会变成这样? 难不成太子还没有放下那段仇,用一出戏将自己也绕了进去?果真要做那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地下潮,您老也一大把年纪了,起来吧。”禛钰放缓了语气,说罢也不再多言,转身越墙而出。 院墙实在是高,以至于落地时,差点栽沟里去,晃了两下,被人扶住了。 只听那邋遢道人拄拐笑道:“芸芸众生,讨口、讨钱、讨官、讨名的不知凡几,只有你,偏要讨打。” 禛钰横了他一眼,菱唇抿成一线。 渺渺道人唉声叹气地说:“你是混沌一片,她是草木一株,就算纠缠千秋万世,什么阿物儿也生不出来,你怎么也不解释解释。” “没有的,我不强求。”禛钰大步独行,振袖如风,“我要的是十载债清后,亿万斯年长相厮守!” 待一切前缘尽了,他一定会倾己所有,来弥补对表妹的种种亏欠,而今留给他偷期缱绻、风流交会的机会屈指可数,而他还要靠这些熬过十年。 若不先诱她情动,再断相思,如何与她交换伤心之泪,改命换运? 渺渺道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后面追撵,扬手问他:“你真要让她忘记对你的一番情意,为她代偿十年眼泪,亲手将她送给贾瑛做新娘?” “别说了,渺渺别说了!” 从来只有他对人吐诛心之言,而今自己生受了,才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儿。 禛钰带着一丝求饶的意思,捂着心口弯下腰来,哀声道:“别说了,我的心也是会痛的……” 渺渺真人见他这样痛苦,急得杵了杵拐杖,咬牙切齿地说:“哎呀,都说了你没有心,鸿蒙怎么能有心呢,有心即错,动心即过……” 第98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八回 天星郎将扬帆出征, 潇湘妃子经营部曲 天将夜时,禛钰回到瓮山泊驻地,让章明替王公子, 在平素交往的各家好友间,传一则极荒唐的消息。 太医王家的王禛钰, 因与地痞争风吃醋, 又赌钱输了账目, 被人拿绳子吊在了瓮山泊里,若是今夜不拿一千两银子来赎人,难保他不少胳膊少腿。王禛钰不敢跟家里人说, 只得求助这几个“友人”了。 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 理国公曾孙柳新、定城侯之孙谢鲸、景天侯之孙裘良、锦乡侯公子韩奇四人举着火把, 骑马而来。 禛钰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人缘还不差,除了冯紫英、卫若兰未至, 其他人都来了。 当他一身太子冠服,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四人面面相觑, 差点惊掉了下巴。 还是已有官身的京营游击谢鲸、五城兵马司裘良, 先跪下来,异口同声地说:“卑职叩见太子殿下。” 柳新与韩奇二人也慌忙倒身跪下。 “抱歉, 是孤骗了你们!”太子将他们一一扶起, 微笑道:“禛钰即将远征粤海,来不及跟你们告别, 临行前想见你们一面, 只有用这种方式‘请’你们过来了。” 裘良性子粗犷,不拘小节, 最先开口道:“我本想带几个人过来震吓那些地痞,又怕你是诓我出来夜游,就带着银子自己过来了。竟不知是你是太子,试一试我们的交情来了。” 一听这话,韩奇挤眉弄眼表情扭曲,唯恐他一个大老粗说错话,这会子明知是太子试他们,也要装作不清楚才好呀。 谁知太子不以为意,坦诚相告:“孤的确有心试一试你们,我未在官场走动,不曾签书公事。世人大多不认得我,孤这才借了王家的身份,与你们常往来。幸而你们几个还认我这个朋友,不辞辛苦地来‘救’我了。” 见太子态度可亲,把话说开后,大家也都松弛了下来。虽说与之前勾肩搭背,觥筹交错的亲密感生疏了一层,到底年轻心热,能与储君私交一段,也是荣光自豪的事。 只要把握好了这次良机,将来家族再兴不是奢望了。 韩奇料想,太子在出征的节骨眼下把他们召过来,莫不是要他们誓死追随?他暗自酝酿几句激昂台词,好表忠心。 谁知柳新抢先一步,抱拳道:“柳新拙于言词,只一身武艺尚可,祈请追随殿下南征,赴汤蹈火但凭驱遣,别无二话。” 韩奇等人也纷纷附声表态。 禛钰笑道:“不急,将来有的是机会。我请你们来是有要事相托。” 他将一枚玉牌交予柳新,“我料定北静王叛党余孽将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待我南下后,我希望你们代替孤,拱卫京畿。现将玄真观五百道众,交付你们统辖,若皇城有难,还请应机提调,凭此玉牌救驾勤王。” 四人郑重领命,联袂高唱凯歌,与太子践行。 黛玉回到林家,将她在鸳鸯冢发现北戎后裔的事,告诉了父亲。希望他能为这些人筹办户籍,让他们成为林家部曲。 林海听黛玉讲述禛钰是如何一步步收服这些北戎人,感慨之余也思量了许久。 “你表哥说得不错,如今局势不稳,林家人口单薄,的确有暗置部曲的必要。问题是这些北戎人可不可靠,万一他们见利忘义,倒戈相向,岂不是引狼入室?” 黛玉道:“父亲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也不必过虑。李唐王朝起用的异族将领不知凡几,他们中有契丹族、沙陀族、铁勒族,甚至还有高句丽人。只要任用得当,调遣得宜,他们一样能为中原竭肱骨之力。 我观察过这些北戎人的后裔,他们自汉时就避世不出,所求不过饱食暖衣。北戎人体格健壮且性格单纯、行事谨慎、守信重诺,懂得知恩图报,即便面对人口日渐凋零的危机,依旧固守人伦,长幼有序。这样的族群,恰是最好的部曲。我想绝不会有安禄山叛唐的事发生。” “也好,”林海听女儿自有一番见地,心知她主意已定,便鼓励说:“既然玉儿你学了《治国方略》,又亲见你表哥是如何统御雄豪,那就试试吧,等你拿到北戎人的花名册,我就替他们安排户籍。” 黛玉伏案书写,须得先理一个头绪出来,才好合理安排这些人。 重中之重是要立明规矩,在北戎与中原文明中求同存异,如何解决思想信仰文化上的冲突,如何文教德化,使之归附中原。 其次是人口安排,她如今的能独立掌控的资产是长林园、几个田庄和二十万两银子,长林园的面积与荣宁两府加起来差不多大,安置千余人口是没问题的。 但在外祖母离世前,林家与贾家在未触及核心利益分歧时,不宜公开决裂。 也就意味着,目前还不能挑明,自己是长林园主人的事实,最多也只能安排二十多个姑娘进去,替她看护潇湘馆罢了。 林府这边能容纳二百余人,应该安置家庭人口为主,一家人在一起工作生活,最为稳定。 为了让北戎的青少年,更多的接触中原文化,在林府中开辟学堂是必要的。而况北戎孩童也不多,两间课堂,十间宿舍即可。 有了学堂必然就要有先生,她不打算请那些老儒学究来授业,只为蒙学,还不如请两个女塾师来。文课就由邢岫烟来教,武课还是许七娘来教。 剩下的青壮劳力,需要划分成四类。 孔武有力者,闲时为佃农,战时为兵勇;机敏练达者,闲时为商贾,战时为斥候;能工巧匠者,闲时为技工,战时制武器;仁心仁术者,闲时为大夫,战时为军医。如此,人尽其才,各得其所。 而这些远离自己视线外,且具备一定武装力量的人,则需要借鹤童之手来进行管理。 最后就是庄园、商铺的经营管理问题,钱可以买到资产,但要让钱永续生钱,养活这些人,还需要研究市产货殖、关税地租、定造簿册,没有几个懂书算的账房是不行的。 这是养部曲的切要机密,万不能交与外人,便由她亲自带着晴雯、紫鹃两个学着打理。 黛玉这边理清了思路,与晴雯、紫鹃、永龄、雪雁几个交了底,鹤童那边就带着族人名单寻上门来了。 书桌上摆着一幅细致图样,正是黛玉擘画的经营图景。 听到黛玉的妥善安排,鹤童也是深佩不已,两人先就如何立规矩一事,探讨了一整天,最后删繁就简,拟定了条款,若今后再遇争议,众人共议,再行商讨。 黛玉不得不申明一点:“只是而今中原已不闻北戎之名,若要改换户籍,你们的名字都需要捐弃旧姓,改成汉名,并且束发易服,学说京中官话。” “这是自然,我们清楚。等拿到户籍,我就会隔三差五地送些族人出谷,遵照你的安排,送他们去合适的地方。”鹤童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红着脸问:“云岫姑娘因何不见?” 黛玉指着方才图景上的长林园,笑道:“云岫姑娘住在这里呢,等你把孩子们送来,我就请她来林府当老师。” “哦……”鹤童不好意思的笑了,指着桌上的图纸说,“我想把这张图带回去,跟他们好好讲讲。” “我这里还有一张备用的,藏在伞柄中,请你务必收好,不要让人窥见。”黛玉拿出一把伞来递给他。 毕竟阴养私兵,在任何帝王眼里都是犯忌讳的事。 为了让鹤童熟悉林府的人,黛玉又将晴雯紫鹃雪雁永龄叫了过来,彼此介绍了一番。 “我们姑娘还备了些汉人的衣物,你带了回去,让他们换了再来,也省得奇装异服,被人盘问。” 鹤童忙跟着晴雯到了一处耳房里,只见堆了一炕的东西,晴雯先打开柜子一一说给他听:“这里有五六十套半新的衣裳,都是随常款式,你先挑拣一些带回去,给合适的人穿。再拿皮尺量下众人的身段,二回取数来,我们再按男女尺寸做。” “林姑娘想的可真周到。”鹤童又见晴雯拿了一个大包袱过来。 “这里有五百两碎银子,出了你们的地界,衣食住行哪儿哪儿都费钱,也不用多,一人手上捏一块半块也就尽够了。”晴雯系好包袱后,又打开一个小木箱子。 “我们姑娘说,你们那里潮湿,多半会生湿疹,让我给你们配了膏药,拿回去一日抹上三回,就渐次好了。还有治蚊虻叮咬、跌打损伤、小儿痢疾的药,每一样瓶子上都贴了字条。” 听她这么说,鹤童越发感激不尽了。他一个人也拿不了那么些东西,只把药箱、银子和几身小孩衣裳先抱了回去。 黛玉又在灯下将那花名册中的名字,根据谐音,改为了简练的汉名。 不出三日,林海便将千余人的户籍黄册给造好了。 为了劝请邢岫烟来林府授课,黛玉又亲自回了一趟长林园。 才知道贾瑚的人头被遗弃在荒郊野外,过路的人报了官,经调查才知是贾家的嫡长孙遇见歹人,不幸身首异处,连脖子以下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贾赦涕泪交下地报于贾母,贾母不以为意,只说:“本就不是咱家的人,何必哭人家的鬼。” 听了贾母讲了来龙去脉,贾赦这才知道,那贾瑚原来只是个官奴子,幸而他横死在外面,否则这偌大的家当,还不被个奴才给诓骗去了。 邢夫人也是后怕,得亏没促成侄女儿邢岫烟与贾瑚的婚事,省得被自家兄弟恨天怨地。 只是眼下邢岫烟无法与贾家结亲,再也住不得长林园了,终归是要回邢家去的。 邢夫人本性克啬,又不想出银子,给兄弟治房舍,便帮了些盘缠,劝兄弟一家带女儿回乡去。 谁知刑忠夫妻以邢夫人答应了要帮侄女儿说亲为由,撇下女儿一人,先行回去了。 徒留邢岫烟委屈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恰时听到黛玉说聘她作林家西宾,训课蒙童,哪有不依的,一口答应下来。 之后的八十天中,京郊附近多了四五个大田庄,琉璃街几个店铺改换了东家掌柜的,朗朗书声也回响在林府的后花园中。 无人在意的角落,失踪已久的薛宝钗,被人扔在了金陵薛氏的祖坟旁。 大雨滂沱,让原本坍圮崩坏的坟茔越发泥泞不堪,一具浑身箭窟窿的无头男尸渐渐暴露了出来。 宝钗失声尖叫,又被滚滚天雷吓得噤了声。她从地上艰难爬起,耳畔还回响着王禛钰的刻薄话。 “幸而怨鬼梦生,甘心为你而死,再不会夺舍投胎了。想必他死前终于明白过来,有的人比鬼更不堪,无情太甚,纠缠万世也无结果,还不如斩情归地府。” 她做梦都想不到,那个将黛玉捧在心尖上的男人,竟然是当朝太子! 后悔与烦躁的心绪,胜过了此时的恐惧,想到自己青年老大,终身失所,就连名声也无法挽回,她痛彻心扉地闭上了眼…… “主子,找到贾瑚的尸身了!” “好生收葬了。” 宝钗听到有人说话,睁开眼来,就见眼前站着一个斗笠蓑衣的男人,七八个黑衣举伞的人雁翅站两旁。 隔着重重雨幕,看不清面目。 “薛姑娘,跟我走吧。”那人说。 第99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九回 北静王收买三阴婆, 林黛玉追踪四公子 “您……是北静王?”宝钗愕然惊问,他竟然还没有死。 北静王没有回答她的话,接过手下递过来的伞, 亲自为她遮雨。 “昔年小王之祖与太上皇起兵十余载,身经百战, 战无不克, 方定鼎天下。偏生我祖谦恭谨慎, 将皇位拱手相让。 小王之父又驾鹤早归,而我又被祖母、母亲溺爱娇宠,深陷此辙。 有一相卜师告诉我, 我自幼得女人庇佑, 若想倒转乾坤, 权柄在握,需要三位女君相佐,一只戴冠雌凤施助。 我曾以为那只戴冠雌凤是林家凤仪, 亦或是王家熙凤, 结果都猜错了。” 宝钗听他话中大有深意,一颗心怦怦狂跳, 半晌, 哆嗦着唇问:“难不成我是那只雌凤?” 水溶轻笑了一声,将伞挂在她的肩头, 转身道:“不, 戴冠雌凤我已经找到了,你是三位女君之一。” 虽然不如劳什子戴冠雌凤中听, 但宝钗已经很快接受了北静王的劝诱, 此时走投无路的她,若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 只能流落街头做乞丐婆了。 金陵应天府本是旧都,既是上皇龙兴之地,也是皇陵、皇家寺庙的所在。 而北静王让宝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潜入皇家寺庙,密告甄太妃,宣隆帝不日就会病重失声,北静王将发动宫变,拥立圣寿上皇复辟。 宝钗装作一个疯乞婆,瞅准了甄太妃去斋堂的时刻,撞了上去,在她眼皮下露出了北静王给的信物。 甄太妃眼神一晃,对架着宝钗胳膊的侍卫说:“放了她罢,我给她念经回向,好让她神魂安宁。” 眼前艳光四射的缁衣老尼,双眼低垂,半闭未闭的样子,一面听着宝钗讲述北静王的密谋,一面轻捻着手上的佛珠。 嗒嗒的撞击声,一声紧似一声,仔细窥听就能知道,佛珠的主人,心已经乱了。 宝钗继续劝诱道:“太妃娘娘若不想在此地,继续吃稀糠、噎酸韭,了此残生,就请拿出甄家深藏秘敛的财产,支持北静王举事。如今太上皇后已薨,一旦上皇复辟成功,后位就是您的了。” 甄太妃“哼”了一声,撂下了手里的佛珠,冷笑道:“他为何费劲巴哈地让上皇复辟?而不自己做皇帝呢?从他娶了我的侄孙女起,就一直盯着甄家的钱,当我不知道呢!” “太妃娘娘过虑了。”宝钗脑海中闪过禛钰那双阴恻恻的眼睛,不由心头一怵,咬了咬唇,接着说:“说到底太子才是储君,北静王看重贤名,不想占一个‘篡’字。上皇虽然中风,不能理事,毕竟他是从前的皇帝,法礼人情上就占据了制高点。北静王所求的不过是监国摄政而已。后宫是您的天下,甄家后裔已经只剩二三子了,您难道不希望甄家荣光重现么?” 甄太妃眉头紧锁,犹豫了片刻,终于从蒲团底下摸出了一串钥匙并一纸契约来,交给了宝钗,“这是从前接驾上皇攒下的银子,若能让我甄家起死回生,也算物尽其用了。” 宝钗低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钥匙,转身离去,很快向北静王交了差。 “做得很好,不亏是冷香君,办事利落。” 北静王满意地笑了笑,将钥匙和契约掖进了袖中,叹道:“你擅长揆度人心,长于辞令,分明是纵横捭阖的好说客,本该在宫闱内廷大放异彩,跟着贾瑚倒是屈才了。” 宝钗许久都不曾听人褒奖,又听他暗示“宫闱内廷”,心头暗喜。 她仰脸望着谦和温柔的北静王,早已心旌荡漾,不由伸手撩了撩耳畔碎发,忙道:“如蒙不弃,钗儿甘为圣王驱驰。” “难为你多情助我,待大事已定,必让你得偿所愿。”北静王淡笑一声,别过眼去,不忍再看她一身污秽的粪扫衣。 其实,相卜师所说的并不是三女君,而是天下至毒三阴婆。 尼姑甄太妃、乞丐薛宝钗、道婆麻仙姑。 而今他已借薛宝钗的手,拿到了甄家暗库的银子,只要送麻仙姑进宫出手施法,让上皇站起身来,事情就已经成了大半了。北静王让薛宝钗依傍甄太妃先住在皇寺中,等他功成,自然派人来接。 眼下他要去会会那戴冠雌凤,大明宫内相戴权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又是深秋,粤海战事未平,偏生近海一带海啸,太子统帅的水师一面与佛朗机人海战,一面还要赈灾恤民。 黛玉得知此事,更是忧心不已,恨不能组织部曲中的大夫,携带粮食衣物奔赴粤海。 然而父亲却告诉她,中风二年的太上皇突然能站起来了,虽然还不能言语,但看起来容光焕发,身体似有好转。 而宣隆帝早朝时发了昏,到了下晌大明宫内相戴权,声称陛下龙体违和,罢朝三日。 王君效等一众御医全部都被拘在了龙景殿中,不得对外沟通。 两代帝王一好一衰,无疑是一种权力更迭前期的预兆,偏偏太子又在粤海,无法平抑局面,皇权的失衡意味着朝野内外风雨来袭。 林海与黛玉协商,暗中从田庄里抽调人手上来,加强府中防护,此外还要侦查京畿之地是否有人流异动。 晴雯自告奋勇想去街市上打听消息,黛玉未免她大海捞针,直接带她上贾府去了。 黛玉猜想上回北静王、贾瑚勾连王仁,绑架凤姐,试图利用贾琏夺宫不成,必然会将目标再转向王子腾。 王子腾九省都检点的帽子虽被摘了,仍然还占据着京营节度使的位置,那是从前宁国府贾代化的职务。 可以说,上皇想要复辟,亦或是北静王想要篡位,都必须先掌握卫戍京畿皇城的京营节度使。 而自从凤姐差点被亲哥绑架,早与娘家断了往来,如果王子腾欲想参与宫变、扶龙起事,必然要知会宁国府贾珍,同时与贾琏夫妻修补关系。 当黛玉与晴雯两个去看望贾母的时候,果然不见从前谑笑科诨、打花胡哨的凤姐。 黛玉便问老太太:“怎么不见琏二嫂子?” 贾母笑道:“你珍大哥作东请客,让王子腾做和事佬,请琏儿、凤丫头和她兄弟,把前事撕罗开,什么大不了的,早该和解了。” 老太太这一句和稀泥的话,黛玉已经了然,贾家、王家是要重新站队上皇一边了。 眼下荣国府中老少爷们儿,无一官身,全都赋闲在家。贾家若还执迷于满床笏的荣光,指望宝玉中举得官,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才放下与王家的怨嫌,有心一博。 只怕贾、林两家决裂之日,为期不远矣。 贾母许久不见黛玉,有心款留她小住几日,但黛玉坚决不住,只说去长林园看看姊妹就回去的。 湘云追上来说:“林姐姐,我陪你去。” 黛玉笑道:“而今我该叫你好嫂子了,当不起你一声姐姐了。” 湘云红了脸,却不见笑模样,她身为亡族之女,为了不被贾家下人欺辱,几乎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陪在贾母身边。 可是史家没了,史太君年近迟暮,精神大不如前,对贾府的掌控也力不从心了。太太们渐渐阳奉阴违起来,也有老仆势大欺蔽的。 她一个人在这里举步维艰,不但饱受寄人篱下的凄苦寂寞,还要应付王夫人的刁难责骂。 没了黛玉、岫烟从中调和,她与三春姐妹相处也不大甚欢,就连宝哥哥也只在国子监读书,并不曾回来。 此时见到林姐姐来了,更觉分外亲切,怀念起从前姊妹们亲亲热热,吟诗作对的场面。可惜她们都知道,诗社早散了,诗也难作了。 湘云感叹道:“听说邢妹妹在你家做了塾师,我真羡慕她,闲云野鹤一般,想做什么就做了。不必顾忌旁人怎么想。” 黛玉见她垂头丧气,整个人无精打采的,瘦得可怜。心里也是难过,从前豪兴干云的姑娘竟成了这副模样。 不由鼓励她说:“邢妹妹勇于自立,确如风骨傲昂的仙鹤。你也不比她差,若云妹妹也想做塾师,我林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湘云仰脸笑起来,刚要回答,就听一个婆子尖声吊嗓地喊:“云姑娘,太太身上不好,叫你过去伺候呢。人家正儿八经的少奶奶日夜侍奉公婆,尚不能略尽孝意。云姑娘倒好,家破人亡投奔了来,还不勤谨乖顺些,整日里躲懒图受用,连个高低也不知道!” 黛玉见那婆子说话僭越,正要为湘云抱不平,湘云却拉了拉她的衣袖,默默摇头。 “好姐姐,我去了。”湘云缱绻难舍地放下她的手,低声央求道:“便是你家务忙想不起我来,也叫晴雯时常提着打发人来瞧瞧我。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跟着太太吃斋,我早不知肉的滋味了。” “你放心,我记着呢。”黛玉见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心下也是一叹。 见过三春姐妹,黛玉就从长林园出来,正遇见凤姐站在宁国府门口,目送王子腾父子骑马而去。 晴雯忙过去打招呼,抱起荷姐儿掂了掂:“荷姐儿又长高长胖了!” 凤姐还在思量叔叔方才的话,对晴雯笑道:“我只怕疼她太多,折了她的福。” “儿女的福是系在父母身上的,有时一念之差,就是灭顶之灾了。”黛玉意有所指地说。 从来口舌伶俐的阿凤,此时只是讪笑。 情势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贾家若再不能翻身,过二年架子倒了,都要赔尽了。 她是王家的女儿,贾家的媳妇,两家破釜沉舟在此一举。叔叔王子腾欣赏她从小杀伐决断,胆识气壮,才将机密对她说了。 今晚三更,叔叔就会领着京营两万人马,借口鞑靼南下袭扰边境,进宫加强防卫,让北静王混迹其中,簇拥太上皇,兵不血刃直入大明宫。 明天早朝,坐在龙椅上的不是宣隆帝,而是圣寿帝了。北静王摄政柄国,贾王两家为郡王,世袭罔替,铁券代传。 届时她的荷姐儿,就是食邑千户的县主了。 晴雯眼眸微动,将凤姐的心声听得清清楚楚。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个消息传达给黛玉。他们林家又该如何力挽狂澜呢? 二人乘车回林家的路上,遇见了一行骑马狂奔的少年。 林安驾车左突右奔才险险避过,永龄气得在车前甩鞭大骂:“赶着去投胎呀!” 那殿后的一人,屁股上挨了长鞭一捎,骑在马上扭头喝道:“闭嘴,等老子回来,必送你一胎!” 谢鲸一夹马腹,笑道:“有柳新这话,咱们指定能回来!” “少啰嗦,先去玄真观,作定了大事要紧!”裘良一马当先,飞驰而去。 晴雯见那四人有些眼熟,忽然计上心来,对黛玉说:“姑娘,咱们快追上他们去。这几个人是宝玉的世交好友,有在京营里做游击将军的,说不定能探些消息出来!” 黛玉略一思忖,掀帘对林安父女说:“跟上那几个少年。” 第10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回 晴雯窥讯永龄知机, 太子谋算凤仪剖析 为了让王子腾的密谋,更稳妥地传递出来,晴雯在马车上对黛玉说:“姑娘, 不如我先跟去哨探一番,若他们已被叛贼策反, 此行是为增援去的, 我们贸然前去联络, 就有打草惊蛇的可能。” 永龄还因方才那人说的荤话,气得牙关咯咯,忙回头道:“我轻功好, 让我去!” “你眼下正在气头上, 不够冷静, 还是让晴雯去吧。”黛玉道。 晴雯遂愿,先行一步,悄悄跟着那四位少年到了玄真观附近。她窜上观外一颗大樟树上, 眼见他们进入, 闭了山门,敲钟将那些道士召集了起来, 略扫一眼, 约莫有五百人众。 只听京营游击谢鲸说:“近日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无故连发三饷, 犒赏士兵, 检点介胄弓矢,必有异动。太子授命我等拱卫皇城, 未免宫阙有失, 明日我先带你们陆续混入京营,以防兵乱。” 听他如此说, 晴雯当下明了,他们这四个是太子私臣,与叛贼不是一伙的。他们预判叛贼异动,有所警惕,但是不清楚准确时间,行动计划滞后。 玄真观中的人,原本就是附逆北静王造反的甲士,虽说被太子撂在这里豢养,算是吃上了皇粮。但是听闻京营有了异动,猜想多半是北静王策动的,他们这些人岂会不多生念想的。 于是晴雯就听到了许多异样的心声。 “情况有变,如果北静王略胜一筹,咱们弃甲倒戈就好了,反正北静王也是旧主。” “……情深恩厚,一定把北静王扶上龙椅。” “情知北静王夺了位,咱们浑水摸鱼就罢了。” 晴雯返回黛玉处,将她听到谢鲸的话,结合从凤姐那得知的消息,告诉了黛玉,又强调了时间问题。“我怀疑王子腾他们今晚就要动手,明日再防备已然迟了。” 黛玉低头思忖片刻,蹙眉道:“哪怕是明日动手,眼下防备也来不及了。我们能调动的北戎丁勇最多五百人,加上玄真观五百众,根本无法与两万京营兵马相抗衡。其他近畿兵马,若听闻北静王要扶上皇摄政,也未必真心保宣隆帝,相反还可能臂助北静王。 而况北戎人与我们相处日短,玄真观的人来源不明,也不见得可靠。在未统一目标,做充分的备战动员之前,临到战时,遇到敌强我弱的状态,他们未必不会倒戈离叛。” 晴雯听到黛玉分析准确,不由感佩万分,忙说:“我方才窥听了两个道士讲的小话,他们竟然都是曾跟随北静王造反的人,之后被太子收编。而今都在猜是北静王要夺宫了,巴不得倒戈扶龙。太子真蠢,怎么能把叛军留下来卫戍京城呢?” 听晴雯说那些道士原是北静王的麾下之卒,黛玉不忧反笑,太子真是深谋远略。 永龄揉了揉额头,心烦气躁地问:“那岂不是更难了,我们该怎么办?” 黛玉扶着晴雯的手,走下马车,缓缓抬眸道:“弃车保帅。” “怎么个保法?难道要跟这几个纨绔联手吗?”永龄急忙问。 黛玉笑道:“与其联手,不如打架!永龄砸门去吧!” 谢鲸对玄真观道士的来历,一无所知,还以为他们是太子亲兵,直接就把关要给说了出去。 看这些身穿道袍的人嘻嘻笑着,一点儿严肃态度也无,心知自己轻率了。能够调兵遣将的可不是一块令牌,而是让人甘心臣服的权力。 正懊悔密事已泄,忽然听到玄真观的大门被人撞得山响。 扭头一看,那些人已破门而入。 灰尘散去,露出三个身姿娇俏的姑娘来,打头一人竟是方才与柳新犯冲的小丫头。 谢鲸、裘良、韩奇不约而同地看向柳新,仿佛在说:你惹的麻烦,你得去解决一下。 柳新越众而出,大声道:“此乃玄门净地,岂容你们撒野,还不速速离去。” “到底是谁在路上纵马撒野,又是谁出言不逊,你可别搞错了因果!”永龄理直气壮地说,将一丈长的马鞭甩得虎虎生威,风雨不透。 林姑娘让她闹事,她就趁此把心中的气撒一撒。她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被臭纨绔当街调戏“送你一胎”,简直是奇耻大辱! 裘良为大事考量,只好劝柳新说:“柳老弟,原是你起的口舌祸端,赶紧作揖道歉赔不是,不然怎么了局,咱们还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办呢。” 柳新沉住气,只得与永龄作了个揖,“是柳新出言冒状,得罪姑娘,还请原谅则个!” “你不给姑奶奶我磕头谢罪,休想我善罢甘休!”永龄白眼一番,偏就不依,定要他一个大男人当众磕头。 柳新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公子,哪里肯纡尊降贵,俯就一个车把式的丫头,只把两臂袖子往肩上一撸,大步走来:“既然你软的不吃,偏吃硬的,那休怪我欺负女人了。” 黛玉持剑在前,晴雯拈针在侧,永龄挽鞭在手,一个个横眉冷对,大有三英战吕布的架势。 柳新被迫出手,以一敌三,没曾想她们早有预谋,并不硬拼,全施鬼蜮伎俩。 才避过长鞭与利剑,反身就被晴雯一针扎晕。三人将他抬起,送进马车扬长而去。 裘良、韩奇、谢鲸三人始料未及,不遑多想,忙忙地上马狂追。 谁知马车进了城,直奔太子少师林海府上。三人只得下马,拿了名帖自报家门求见。 借晴雯的描述,黛玉仔细认辨了四人,才请他们进来。 柳新堪堪睁眼,就见永龄得意洋洋的笑意,双眸眼颦秋水,神采飞扬,薄面纤腰,看着俏皮娇弱,却透着一股倔强。 他不由心中微动,嘴角不自觉地就牵高了起来,一时想起京营异动的事,又将脸板了起来。 正待起身发作一通,就见其他三兄弟也会齐了过来。 黛玉主动打招呼说:“柳公子、谢公子、裘公子、韩公子,事出紧急不得已出此下策,邀你们前来。” 永龄见他四人面面相觑,茫然无措的样子,便指着黛玉介绍说:“这位是户部林尚书之女,林姑娘。” 黛玉不待他们见礼问询,开门见山地说:“关于今夜三更京营变节,北静王欲挟上皇谋政之事,诸位若想力挽狂澜,还请听我一言。玄真观中的道众原是附逆北静王的叛党,被太子收编日短,就留给你们调遣,你们可明白其中深意?” 柳新皱眉道:“林姑娘如何知道这些事?” 黛玉道:“我父亲是太子少师,而你们是太子私臣,同系太子一脉,咱们彼此利益相关,我有我的消息来源,或许比你们知道的更多一点。” 裘良百思不得其解,摔手道:“太子为何要把没训熟的狗,丢给我们卫戍皇宫!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太子是为了打入宫城内部,弃车保帅。”黛玉分析道,“玄真观五百俘虏是北静王的旧部,可以利用这种藕断丝连的关系,以归附旧主为名,带你们进入政权更迭的漩涡中心。太子不是要你们以弱胜强镇压反叛,而是要你们潜入皇宫保护宣隆帝。 北静王为了减少篡位的阻力,选择以拥立太上皇复辟为借口摄政,逐步揽权秉国。除了已被夺爵灭族的三国公,剩下的三郡王、五国公、十二侯都是太上皇的旧部,其他文臣接受改旗易帜不过眨眼的事。 真正让北静王忌惮的是活着的宣隆帝,他进入宫城第一桩事就是除掉他。上皇复辟、北静王摄政,依你我之力是无法阻止的。我们真正能做的,就是保下宣隆帝,等待太子凯旋,自然能扫荡妖魔,驱逐贼王。” 谢鲸身为京营游击是最先察觉局势有变的人,听到黛玉此番剖析,才觉得自己行事鲁莽,不由叹道:“可我已经对那些玄真观的甲士说了京营有异动,只怕他们已经各怀心思了。” 黛玉笑道:“就是要他们各怀心思才好办事。北静王想杀宣隆帝,又不想担弑君的罪名,最好就是让宣隆帝神识涣散,慢慢病死。 如果有五百玄真观道众为宣隆帝祈福为由,进献延年益寿的神丹妙药,我想北静王是不会拒绝的。而你们要做的,就是每日为宣隆帝进献金丹,保住他的性命,治好他的疾病,让他在北静王面前几乎如死了一般。” 她又看向谢鲸,对他说:“而谢公子要做的事,就是以洞悉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谋反行动为要挟,假意投诚。又以献金丹、归还俘虏为筹码,向北静王示好。” 谢鲸思忖良久,又与其他三人协商了片刻,认为这个主意可行。 他向黛玉拱手道:“林姑娘聪睿高慧,足智多谋,我等深佩不已。只是太医都被控制了起来,我们又不懂医术,如何给陛下治病呢?” 黛玉拉着晴雯的手说:“晴雯是太医院王正堂的嫡传弟子,她也可以扮做道士,混入内廷为陛下看病。” 晴雯点头道:“若是我不能治之疾,我也会想办法联系师父,求得药方,你们再研制成丹丸,献给宣隆帝即可。” 柳新敬服不已,大赞道:“林姑娘想的周全,见识谋略皆出于我辈之上,倒显得我们堂堂须眉不如裙钗了。” “柳公子过奖了,我也不过是借我父亲的东风之便,窥看了太子的课业而已。”黛玉并非自谦,而是这种破局之法,早就写在了那些权术博弈的手札之中了。 “事不宜迟,我这就回京营找王子腾。”谢鲸告辞而去。 晴雯也收拾了药箱,说:“那我也随柳公子你们去玄真观了。” 永龄瞥了柳新一眼,撇撇嘴说:“我驾车送你们去,你们之前当街纵马,行事不密。若再大张旗鼓的返回道观,只怕会被有心人窥见。” 想起之前造次的话,柳新更觉赧然,抱拳道:“多谢姑娘了,还未请教姑娘贵姓。” 永龄白了他一眼,留下两个字:“姓林。” 柳新度其容貌气质,与林小姐十分相像,只比她略矮几分,不由笑道:“莫非你是林家二小姐?” 永龄抬脚就走,没好气地说:“车把式的闺女罢了,当不起小姐二字。” 黛玉见她心情不好,拦住她道:“永龄,你留下,我有话对你说,让你父亲改换车帷,送他们去观里罢。” 永龄应声道是,将几位公子送了出去。 等她折返回来,就见黛玉在棋枰上打棋谱,头也不抬地说:“方才我长篇大套的话,你听进去有几分?” 永龄笑道:“我都听到了,姑娘你真聪明。” “那你说说,太子让几个没有领兵经验的少年,统御还未驯服的叛军,为了什么?” “不是弃车保帅,救陛下吗?”永龄反问道。 “不,太子并不在意陛下的生死。”黛玉手中拈着棋子,气定神闲地说:“太子让几个青葱少年,只凭一腔热血行事。如果没有遇到我提点他们,他们最大的作用,仅仅是带着假道士在宫中吆喝两声,揭露北静王宫变的阴谋而已。” 闻言,永龄瞪大了眼睛,竟是这么回事,“那姑娘为何送晴雯进宫,救陛下呢?” 黛玉落下一子,抬头道:“你要牢记,林家是纯臣之属,太子没上位之前,陛下才是国主。我送晴雯进宫,是为了让她自己博一个好出身。” 永龄恍然,想起方才那几个少年,脊背一阵发凉,“若是柳公子他们没遇见姑娘,直接带着随时倒戈的甲士混进宫,八成会死在宫变中……” “在生死与利益的博弈中,能不变节且活下来的人,才是太子想要的私臣,忠诚、胆识、智慧、运气、每一样都不可或缺。”黛玉不由想起了表哥,他恐怕也是经过层层筛选重重考验,才能成为东宫心腹罢。 太子早有杀父弑君之心,更遑论对臣下冷血如斯,最怕他对心腹,也算计好了鸟尽弓藏之期,兔死狗烹之日。 黛玉不敢再想,她挽救一下正值盛年的宣隆帝,也是有心让太子延迟登基。 只要他还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要追寻,那么她的表哥就是相对安全的。 “只盼那口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柳公子,跟了太子那样狠辣无情的主子,整日诚惶诚恐,提心吊胆才好呢。”永龄哼了一声,如此一想,心里的气也尽消了。 黛玉放下棋谱,伸手抚在了她脸上,爱怜地说:“永龄,等你像晴雯姐姐一样,改了这浮躁多气的脾性,也能为自己挣一个出身,再不会有不长眼的王孙公子,胆敢在你面前大放厥词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零一回 上皇复辟水溶摄政, 尚书下狱状元披锦 秋夜的月光被乌云遮住,寒鸦啁啾,让本就威重阴沉的宫城, 多了一道冷厉肃杀之感。 晴雯仰望闪烁的星空,回想起黛玉嘱咐她的话:“紫微虚移, 复子明辟, 其势不可挡。你只要治好了宣隆帝的病, 以待天时,危机即除。” 她身着道袍,混在五百道士中, 被京营游击谢鲸引领着, 顺利进入内廷。 五更天时, 北静王扶携着能够直立行走的圣寿上皇,兵不血刃地进入了大明宫,坐回了曾经的龙椅。 前来上朝的大臣们见龙椅上的皇帝, 换成了圣寿上皇, 全都傻了眼。 只听戴权一甩拂尘,吊着嗓子喊:“有事早奏, 无事退朝!” 群臣面面相觑, 惊异犹豫,王子腾站出来大喊:“宣隆帝病重, 群臣迎立上皇复位!” 又有一班京营武将在殿外, 跪地山呼万岁。群臣又见北静王一身朝服坐在龙椅之畔,对百官宣布道:“上皇口齿不利, 亲书明诏为小王平反, 授以摄政之权。尔等不必惊慌,各担其职, 照章履任即可。” 众朝臣见此,互相观望了许久,陆陆续续跪倒参拜。 唯有户部尚书林海及一班纯臣,立地如山,分毫不动。 戴权厉喝:“林尚书、于御史、大理卿、通政使你们还不拜见吾皇!” 北静王制止了他,起身下座,亲自走到林海身边,温言劝说道:“林尚书是前科探花,饱读诗书,当知管仲弃公子纠改仕桓公,尊为仲父。魏征三易其主,才成太宗名相。 而今宣隆帝昏聩无觉,上皇带病临朝,你我该勠力同心,忧国奉公才对。小王不才,愿效桓公雅量,文皇气度,拜林公为柱国首辅。” 众臣闻言议论纷纷,有暗悔不曾拿乔要官的,有羡慕林海一步登天的,还有好奇林海是否能够坚持立场的。 林海冷笑唾骂道:“宣隆帝龙体有恙,当由储君监国,尔等趁太子南征粤海之际,横行篡权,挟制上皇伪诏翻案,意图摄政专断,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想瞒天过海不成!还想我逆行倒施,效力叛贼,林某万死不从!” 北静王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又得维持贤王的形象,等着唾面自干。 王子腾在一旁杀鸡抹脖使眼色,北静王尊贤爱才,犹豫许久,还是不忍杀了他,最后只得将林如海一干官员逮治下狱,严加看管。 为了笼络人心,加快掌权,北静王大肆滥赏,封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为安昌郡王,封三等威烈将军贾珍为安宁郡王,封前护军参领贾琏为安荣郡王。原来的京营游击谢鲸,升为了京营节度使。其他被捕下狱的官员之职由副手接替,完成了权力的初步更迭。 对于父亲宁死不愿效忠贼王的选择,黛玉早有预料,因而十分镇定,从容不迫地打理家务,安抚众人,经管部曲。 贾母趁派人过来请她住回贾府,以免受人欺辱,黛玉也婉言谢绝了。 宝玉在国子监中,得知圣寿上皇复辟,北静王监国。林姑父固不从命,被下诏狱。 而他的舅舅及两位堂兄皆因扶龙有功,荣升郡王,大姐贾元春晋封皇贵妃。 同窗如何欢心鼓舞,如何示好道喜,宝玉仍眉头紧锁,充耳不闻,只为林姑父下了诏狱的事愁闷不已。 众人都笑贾道学越发痴呆了,又过几日国子监同窗们,就朝廷开恩科的事议论纷纷。 “你们听说了吗?摄政王以逢圣寿帝复立之庆,酌定于今冬,特恩开科取士。” “有爵之家子弟曾进学者,别立名册,特许附试。” “道学兄,你可以跳过举人,直接殿试了!” 宝玉心中一动,忙觑空去问师父茫茫大士。 茫茫大士笑道:“恭喜徒儿,太子命不久矣,而你金榜题名后,才得配宿世姻缘,不日即可遂愿矣。” 宝玉听了,才略有喜意。 冬月初一,参加恩科别名立册的贵族子弟,纷纷汇集在大明宫内。 代替圣寿帝主持殿试的人正是摄政王水溶。 金殿对策的题目是:齐桓专任管仲而霸,若管仲不事二主,该当如何? 宝玉心中一凛,这分明问的是林姑父的事。 略一思量,就提笔书写起来。 他素来不主张“文死谏,武死战”,更何况是易主而谋的名臣功勋大有人在,一样名垂千古,因此腹中底稿酝酿一番,几乎翰墨如飞。 摄政王当场阅卷,择十人传召应答对策。 当看到贾瑛的卷子时,见他所论之词正如己意,水溶便代圣寿帝钦定他为头名状元,授从六品翰林院编撰之职。 宝玉心头狂喜,他终于拿到娶林妹妹的资格了,数百日夜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 宣布名次后,摄政王赐宴琼林苑。 宝玉仗着与摄政王有旧日的交情,借口腹痛,先行退席出宫。 他顾不得家去报喜,一人飞马奔驰,往林妹妹家去了。 黄昏将近时,黛玉见宝玉一脸喜色来见自己,心想他家爵禄高登,风头无限,自然得意骄矜了,不由冷笑道:“二哥哥,不在家等着贵妃省亲,为郡王接风掸尘,怎么倒贵脚踏贱地来了。” 宝玉心知黛玉气他贾家变节,冷语奚落,也不解释,只望着她痴痴傻笑。 “你为何而来?”黛玉站在门厅,没好气地问他。 宝玉这才想起正经事来,忙将喜讯告诉她:“林妹妹,我考中了状元,授了从六品翰林院编撰之职。” “宝玉,你既想当这个状元,就永远别上我家门了。”黛玉将眉一横,把他推了出去。 宝玉不解其意,伸脚进来卡门,急忙拍门道:“好妹妹,你怎么又恼了,你倒说出个缘故来,好让我自省!” 黛玉见他急得满头冒汗,在门口这样闹,叫人看见了也不像样子,只得放他进来。 “水溶僭妄悖理,独擅威权,社稷之贼也,我林家历代翊戴明主,不事伪帝!”黛玉义正言辞地表明立场,横眉冷目地说:“二爷为一个状元虚名,肯贴近国贼,甘当禄蠹,我自割席。” 宝玉万万没想到,从前最恶国贼禄蠹之流,如今却被林妹妹斥为同等,一口冤气堵在喉间,捶胸顿足起来。 “上皇本就是受命于天的皇帝,北静王谦柔卑退,兵不血刃佐圣寿帝复立,一没篡位二没屠宫,何必让姑父为一口忠烈义气,死名死节呢!” 黛玉冷笑道:“一个窃国篡权的人,怎会谦柔卑退?他只会利用权力为一己之私开路。他把你珍爱的都占尽了,剩下不要的才给你,就这么着,你还得感恩戴德呢。” “妹妹,他并没有抢我的东西,你无故怨人,是疑人偷斧。”宝玉出言反驳道。 黛玉见他糊涂至此,也不与他争辩黑白对错了,指着他骂道:“得位不正者,必有滥赏滥罚之举。贵府发于卒伍,五代至今,渐少血气之勇,反生狡谲之慧。一家子苟安富贵也罢了,还妄想忝列高位擅作威福。尔等权奸,误国殃民也是迟早的事罢了。” 宝玉听了黛玉掷地有声的一番话,汗颜无地,他从未经过被林妹妹厌憎的事,讪讪的红了脸,只得离了林府。 茗烟猜想宝二爷必去了林府,飞马过来却见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解其故,忙问其所以。 宝玉怅惘地望着脚下,语气凉凉道:“从前痛骂卫国公,揽镜自照,原来我是杨国忠。”他徘徊在街头,一颗心来回摆荡,全然无着。 贾府为新科状元贾瑛大摆宴席,戏乐喧天,银子淌水似地花出去。众人无不欢喜若狂,唯宝玉一人闷闷不乐,垂头丧气。 冬月初雪日,摄政王突然驾临荣郡王府拜望世交。 阖府上下忙着喜迎摄政王郡驾下临。摄政王又带了厚礼来,送予贾母。 贾母含笑道:“累蒙摄政王盛赐,何以克当?如此隆恩厚德,贾家难能报万一耳。” 水溶将贾母扶至首席坐了,自己欠身坐于下首,众人都赞叹其品德风度,是个谦逊贤王。 叙过几句话,水溶言归正题,对贾母道:“今次来拜望史太君,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只是不好启齿。” 站在一旁的长府官笑道:“老封君,自先王妃登仙而去,摄政王鳏居二年矣。因见林尚书有一女端雅灵慧,待字闺中,便欲礼聘为妃,又恐林尚书囿于成见,不肯答应,踌躇至今。下官想起林尚书是贾府姻亲,因此亲至潭府,求您做个保山。只要林尚书摒弃前嫌,点一点头,自然官复原职,两全其美。” 一番话听在宝玉耳中,犹似针扎一般,他这才痛悟,林妹妹所言为真。从前北静王想要拉拢林姑父,是为绸缪谋反;而今的北静王威逼林姑父,是为巩固权柄。而娶林黛玉做续弦,就是他的手段之一。 一个表面谦光磊落的人,心中缠缚的全是贪婪贼蟒。 贾母想了一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林海这样强扭着,对黛玉也不利。而况摄政王根基深厚,权柄在握,又生得面如冠玉,年纪大不许多,虽是填房继室,先头王妃又无儿女,也如原配一样。由她来做这个保山,必然稳妥。 老封君笑道:“这是极好的事,我那女婿原有些执拗,我先悄悄跟外孙女说了,她为父亲安危前程着想,必是愿意的。” 没过两日,贾母就亲自来了林府一趟,说了一车摄政王的好话,向黛玉表露了这个意思。 “做摄政王妃还不好?若真不愿意,不但你父亲出不来,你这辈子也嫁不得别人了,那可真是傻丫头了。” 黛玉冷笑道:“老太太待我情真,一心为我好,我心里有话也不瞒您。别说摄政王要我作续弦,就算他篡位当了皇帝,拿半壁江山来聘我作皇后,我也不答应。” 贾母听了不由吃了一惊,皱眉道:“快别说这话!你父亲都下了大狱,云丫头的前车之鉴都摆在眼前,玉儿怎还如此糊涂不知事!” “我虽年轻,但绝不糊涂,玉儿只与父亲一条心,不事伪帝,不拜贼王。老太太也不用劝了,若父亲知道摄政王逼嫁于我,他宁死留我三年孝,也断不会答应的。而我也是哪怕一根绳子吊死,也不能从命。” 听着黛玉斩钉截铁的话,让贾母痛心疾首,又无奈何,只得颤颤歪歪地回贾府去了。 摄政王的长府官回宫,向主子回禀了林小姐拒婚的事。 水溶听了勃然大怒,咬牙道:“他父女俩想以死留个清名,我偏不教他们如意。” 他即刻着人以贾贵妃的名义下诏,让表妹黛玉入宫陪伴。 “等她清白不在,又受用我许多好处,我就不信她有骨气真的一死了之。” 第10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零二回 薛娘子赈恤诰乡君, 林黛玉游说滇南王 眼见入冬,粤海战事僵持不下,太子虽说征调战船、渔船, 组织兵力,加强了沿海卫所的布防, 然而佛朗机人的战舰形体雄伟, 火炮命中率高, 射程极远,中原水师的艨艟战船不能与之抗衡。加之有海西国、真真国的海盗带船来增援,导致首战败阵。 偏偏这时候海啸来了, 滔天巨浪冲上海岸, 卷走了数万百姓的生命, 村庄房屋也尽数被淹,对战双方船舰沉没大半,水兵溺死失踪者不计其数。因灾止战, 佛郎机人暂退。 太子勘察灾情后上报朝廷, 一边要求当地减免赋税,一边强制要求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发动当地缙绅、富户捐款献粮。又亲带领士卒, 屡次下海搜救渔民。 金陵皇家寺庙中,甄太妃与薛宝钗得知圣寿帝复位, 贾氏已经封了皇贵妃, 忙遣人去问摄政王,圣寿帝何日册封她为皇后。宝钗也捎带问了一句, 摄政王何时带她进宫。 水溶正为林黛玉拒婚而羞恼, 哪有心思应付这两个阴婆,但是食言而肥终归不好, 只得派人把他们接回京城。 世上虽有光头武媚娘,但无光头武皇后,水溶借口让甄太妃先把头发蓄到能梳髻的程度,以此拖延册封皇后的事。 甄太妃素来爱美,也不愿光头出现在人前,只得耐着性子,一面躲在甄家旧宅吃何首乌,一面派人寻找甄家流落在外的甄宝玉、甄三姑娘等人。 而宝钗回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将夏金桂所剩无几的资产,重新握到自己手里,再向水溶求名分。 身为金尊玉贵权倾天下的摄政王,水溶自然不屑去捡一只破鞋,听说薛氏手里还有些从夏家抢来的钱。便让她公开捐资赈恤粤海灾民,换一个乡君的封诰,另行聘嫁。 虽说乡君没有食邑,年俸仅四十两,但是这是朝廷下的封诰,薛宝钗也算是官家人了。 然而宝钗并不满足于此,又让北静王给她母亲立了一块贞节牌坊,让安荣郡王府再次收留她们母女二人,才肯同意摄政王抛出的交换条件。 水溶答应后,宝钗便拿出夏金桂的十万白银,大张旗鼓地捐给朝廷,用以赈恤粤海灾民,博了一个慈善乡君的美名。 黛玉得到消息,不由冷嗤。十万两白银必是被摄政王捞去犒劳京营兵勇了,顺便塞一个“吞没赈灾款”的罪名给太子。 当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的难民,知道朝廷有赈灾银子下来,却迟迟收不到,必然会认为是太子截流了这笔钱,进而愤愤不平、怨声载道,稍有不慎就会诱发民变。 太子为国征战在外,摄政王趁机夺权,不但不给予太子援助,还用这些小伎俩给他泼脏水招仇恨。 好个歹毒阴险的摄政王! 黛玉当即将拿出二十万两来,让鹤童带领三百北戎人,利用户部签发的路引,以北方粮商的身份,带着粮食乘船远赴粤海,一为赈济灾民,二为驰援太子。 鹤童走后不久,四更天时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叩响了林家的大门。 从前黛玉与夏太监打过两回照面,知道他与东宫交好,若为传谕行事不会这么隐蔽。 夏守忠焦心道:“林姑娘,摄政王打算明日借贾贵妃之名,请你进宫去。小的受过林尚书恩庇,为报大德,提前来给你报个信儿,若不想入宫伺候摄政王,您还是赶紧逃了吧。” “逃什么,有什么好逃的。摄政王以为扯虎皮拉大旗就能颠倒乾坤,未免太异想天开了。皇宫纵是龙潭虎穴,为清君侧,我也去得!” 黛玉并不意外水溶会打这主意,晴雯久久没有传消息来,可见情况有变,救治宣隆帝的计划未能顺利推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入宫,纵横捭阖,襄助晴雯。 “这会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夏守忠没曾想林姑娘这样性倔刚强,无奈地说:“姑娘不知如今宫里是个什么情形,宣隆帝被困在龙景殿中,外有重兵把守,内有五百道众遮蔽,陛下在里头生死不知。所有太医都被软禁在龙景殿的偏殿中,却无一人被传召治疗陛下。 就连华光公主想要探视,都被拒之门外。北静王发了话,若华光公主执意要见,就将她远嫁滇南和亲。 上皇那边也是神秘得很,听说只有一个断了腿的神婆相伴,其余人都不准靠近。摄政王无论去哪儿都有京营五百甲士相随,姑娘就算吃了熊心豹胆,想当荆轲聂政只怕也不中用啊。” 黛玉笑道:“他这样提心吊胆,恰恰说明了他怕死得很,根本不敢流血斗争,上皇复辟成功是个极大的意外。这样的孬种,遇到冲击只会软弱妥协。一旦被人撕开豁口,立刻就会被枭雄分进合击,群起而攻之。夏公公若有心助我,不妨帮我个小忙……” 夏守忠见她神情笃定,气概潇洒,根本不似一般闺阁女儿,内心不由钦敬起来,肃容道:“姑娘的话我明白了,后宫由我督管,应当不成问题。” 送走夏太监后,天就亮了。黛玉派人将封夫人母女接到林府安身,请她们帮忙主持庶务,也让府中部曲保护她们的安全。再请她们联系柳湘莲,去理国公府上做说客。 黛玉自己则乔装成安荣郡王府上的少爷贾瑛,去了东郊米巷的鸿胪寺,找滇南王沐昭宁沟通。 滇南段氏始于唐宋时期的大理国,世代崇佛,国君时有禅位为僧的。 后来宣隆帝登基,在贾敏的建议下屯兵西南,攘地千里一统河山,段氏皇族世系,至此而绝。如今的滇南王改换了沐姓家臣了,是宣隆帝培植了两代的西南经办人。 原本过了罗天大醮,新晋滇南王满孝,他获得了朝廷封号,就该回蕃地去的,却带着五百亲兵滞留京城,直到宫变后,才向摄政王放出请求中原公主和亲的消息,其目的就很耐人寻味了。 黛玉猜想,当日在清虚观,与表哥一同上香的滇南王沐昭宁、理国公曾孙柳新二人,才是太子真正留驻京师,力挽狂澜的后手。 “林姑娘好,上回在清虚观我见过你,禛钰说你是她表妹,还告诫我不要对你出手。”沐昭宁见到“贾瑛”的第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还拿出滇南特有的玫瑰花饼,招待黛玉。 “我从小在京中当质子,去岁才回滇奔丧。这么些年我当和尚,他做道士,每每辩经论道,事相始终。神谈鬼款了这么多年,从不谈女人。你是他提及的第一个女人,只因我多看了你一眼,他就醋上了。我笑他情深多恼,小气巴拉。他就笑我不过羽翼偶摧,就按剑生悲,不够爷们儿。” 沐昭宁说这些闲话,看似打趣黛玉,却透露出三层意思。 他与禛钰是从小投契的心腹友人,感情深厚,但是在利益攸关的事情上,他们也绝不会向彼此妥协。 沐昭宁的底线是,不要伤毁他的扈从亲兵。但凡变法更化之类,会涉及到流血牺牲的,他是不会去做的。 恰好黛玉也不希望他损兵折将,便笑道:“让沐王爷见笑了,我今次乔装而来,是有桩事相求。还请你看在我表哥的份上,不要拒绝。” “林姑娘但讲无妨。”沐昭宁一手作请,一手往嘴里塞玫瑰花饼。 黛玉道:“我希望沐王爷明日带我进宫,拜见宣隆帝。” 沐昭宁以手支颐,一边嚼饼,一边叹道:“我问过几次,见不到的。” “见得到!”黛玉扣指在桌面上一敲,对他说:“只要王爷仰仗宣隆帝之名,摆出割据一方、意欲拓土的架势就可以了。” 沐昭宁闻言,嘴里的玫瑰花饼就掉了下来,酥皮渣落了满身,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玩笑开大了,我还想活着回家继承王位呢。” “又不要你真动兵卒,只需打着被华光公主诚孝打动的由头,提出若不让华光公主见一见宣隆帝,就以摄政王阻拦父女共叙天伦,有悖以孝治国的旗号,拒绝受从其诏命即可。”黛玉继续劝说道。 沐昭宁左右扭着脖子,犹豫半晌,方说:“可我若为华光公主出头,就得真做她的驸马了。华光公主早有心上人了,又不是我。” 黛玉笑道:“王爷不需忧心,你起个头,底下自有呼应造势的人。” “那好罢。”沐昭宁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辞过沐昭宁后,黛玉又携了一提盒的玫瑰花饼,往长林园去了。 贾家如今附逆摄政王,她是无心去救的,可是那些姊妹们何其无辜,与其说服利欲熏心、权焰高炽的舅舅、表哥们,不如先将姐妹们救出来。 黛玉来到秋爽斋,却见探春伏在桌前无声落泪,不由问:“三妹妹,这是怎么了?” 探春摇头不语,簌簌泪下。侍书走过来说:“有人家派官媒婆来求三姑娘了。” “花轿还没临门,三妹妹怎么就先哭起来了?”黛玉递了帕子过去,轻轻摇了摇她的肩。 探春擦了擦眼泪,说:“林姐姐,何苦打趣我。林姑父身陷诏狱不改初心,何其忠贞。而我的父兄跪侍权奸,忝列高位只为盘剥百姓,贪得无厌,竟不畏史官刀笔!短短数天圈地夺产、草菅人命,桩桩件件丧良心的事就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 四妹妹闹着要出家做姑子,我但凡是个男人,早从这黑老鸹窝里出去了,别家另室立一番事业,也好过身为奸臣之属,被人唾骂万世的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眼泪来。 黛玉叹道:“三妹妹胸襟磊落,不该为家族所困,自古忠孝难两全,你若有心自立,痛下决心斩断父母之缘,我倒可以帮你。” 第10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零三回 点追诛贼王失大势, 释忠臣黛玉戏安昌 探春精细不让凤姐,听了黛玉一番话,思量了片刻, 毅然决然地说:“既然有机会尽忠报国,我自当舍身效力。” 翌日, 贾贵妃诏请黛玉入宫陪伴的口谕就传到了林家。 黛玉不肯轻就, 冷斥那些太监道:“我与贵妃娘娘不熟, 没得她亲妹子不见,偏见表妹的道理。若贵妃一同召了贾家姑娘,我就进宫去长长见识。若只召我一人, 恕难从命, 我宁死也不出林家门。” 为首的太监想, 摄政王既要女人,多捎带一个也不是问题,便派一个小太监将贾探春也一并请到。 探春早有准备, 当她在轿中与黛玉相会时, 颇为讶异。 因为她不是林黛玉,而是永龄姑娘。 探春不由拉住她的手, 在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问她如何混得过? 永龄笑道:“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料他记不分明。” 探春又问:“那她呢?” “姐姐也在里头, 三妹妹安心吧。”永龄握着她的手, 点了点头。 姊妹二人进宫后,探春被带到了贾贵妃处, 而永龄则被人引到了摄政王在宫中的临时住所, 交泰殿中。 水溶正在案前等得心焦,忽听人报林姑娘到, 如闻珍宝将献,忙趔趄起身,走上来将她一把拉住,笑道:“林姑娘,你可算来了。” 此时的永龄靓妆艳饰,远比平日里更显成熟妩媚,见他果然没认出来,冷笑道:“我只当是贵妃娘娘传我进宫,原是摄政王召请。不知您有个贵干?” 水溶早被她容色所慑服,心气越发矮了半截,柔声道:“好姑娘,我思慕你日久,前儿却被你拒绝,一颗心都灰了。好歹咱们谈一谈,你也不至误解了小王的痴心。只要你肯做摄政王妃,凭你有什么想要的,说与小王,小王必当尽心竭力为你绸缪。” “我想什么,你不知道?你想什么,我倒是一清二楚。”永龄见他神思迷离,心中又恨又气,到底还是耐着性子与他虚与委蛇,提起帕子假意抽泣起来,大声哭诉。 “你把我父亲关在牢坑里,还把我弄进了宫,干什么霸王硬上弓的,这会子又是太上皇后的国孝,又是我母亲护国夫人的忌日,你强拖我来,还有脸问我想要什么!” 只把当朝摄政王,说成是风流阵的急先锋一般,说着就滚下泪来。 水溶左顾右盼一干扈从的眼色,不由心虚慌起来,连忙致歉,说:“是小王处事不当,有失分寸,我并没有你想的那般不堪。” 永龄抽抽噎噎地继续说:“你若良心未泯,不如把我也送进诏狱,容我们父女俩清白赴死,我们至死不敢衔恨,到底阴司地府有个依靠。” “姑娘你听我解释呀!”水溶见她说得越发可怜,更显得自己昏聩霸道了。长叹一声,无奈地说:“只要你答应我,即刻就放了他。” “你说的可是真的?不是骗我的?”永龄抬起头来,微眯着眼儿审视他,带着一半不谙世事的天真,一半将信将疑的怯色。 水溶听到这话,简直心花怒放,挑眉笑道:“好姑娘,若我的话有半句掺假,立刻死在眼前。” 反正只要黛玉嫁了自己,林海也不得不认下他这个女婿,届时哪还会与自己拧着来呢。 永龄破涕为笑,道:“那你先把我父亲放回家去,等明儿出了太上皇后的孝,你再三媒六证地娶我为妃罢。” “那不行。”水溶乜斜着眼,眸转精光,冷笑道:“你若使缓兵计,来个金蝉脱壳,那我岂不吃亏?除非姑娘肯献身于我,我取了元红为信,自然为姑娘负责到底。” “你好生无耻!”永龄气怔,装作犹豫彷徨的模样,一会儿咬牙饮泪,一会儿迷茫不安。 水溶听闻她素有弱症,娇不堪折,一时爱怜心起,捏起她的下巴,一面替她擦眼泪,一面诱惑她:“姑娘别怕,我素来温柔。” 永龄忍着恶心,扭过头去,甩袖指向一干铁甲扈从,委屈巴巴地说:“难道你要我,当着这些人的面,行周公之礼不成?” 水溶眉开眼笑地说:“我岂会这样折辱姑娘,自然令设了香闺绣阁。” “我不要劳什子香闺绣阁!”永龄十分抗拒地摇了摇头,捏着帕子揉了揉,含羞道:“我与王爷初见是在通禅湖畔的翠玲珑,那时候若非你从天而降,救我出来,只怕我都要被太子欺负了。” 水溶听她这么说,更是喜的心痒难挠,说:“你喜欢那里,那就在那里。我这就叫人准备准备。” 永龄忙拉住他的衣袖,羞羞怯怯地道:“你个呆子,人生难得‘可巧’二字,还须准备什么,这会子就去吧。”她忸怩一番,看向水溶眼波转盼,好似一汪引人捧掬的清泉。 水溶早就心痴情迷了,站在一干铁甲中间更觉难熬,拉着黛玉就往翠玲珑走,心里越想越兴奋。 身后的一干胄介之士面面相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恰时夏守忠进来,将他们堵了回去,翘着兰花指啧啧道:“连个眼力介都没有,这是你们能听能看的吗?” 扈从只得退下,固守在交泰殿。 没顿饭的功夫,永龄就将水溶引进了翠玲珑。翠玲珑采用曲折流动的布局结构。三间屋子互相贯通,但是重叠之下,有几个视线死角,是最适合埋伏的场所。 水溶还在此间回忆与黛玉初见的情形,永龄一面装憨装羞听着,一面顾望黛玉的位置。 当见到一个黑洞洞的管孔从书架之后,悄悄伸出来,永龄沉下心来,引着水溶到了书架前的床榻上坐了,自己绕到他身后,抓着他的发髻说:“可惜我与王爷不是原配夫妻,竟不能共髻结发。若能得王爷一绺青丝,与我的头发编在一起,我也甘心了。” 水溶听了这话,心头比吃了蜜还甜,当下拆了发髻,抽出了袖中匕首,削了一绺青丝给她。永龄也散下头发,向他伸出手来要刀。 他才要将刀递过去,忽而心生警惕,又将刀收回来说,“还是我替你断,省得你割伤了手。” 永龄绕到他身侧,将一只小辫递过去,努了努嘴。 手起刀落的瞬间,一声巨响惊飞群鸟,随之而来的是铛铛不绝的钟声。 有护卫匆匆跑来窥看情况,却见一个披发散发的妙龄少女,正伏在摄政王身上…… 永龄抄起榻上的枕头砸了过去,怒道:“看什么看!” 众人只得捂眼退了回去,夏守忠赶上来把门又关上了。 黛玉从另一间屋子里转出来,将永龄搀扶起来,急忙问:“吓到没?” “没事,幸好没有血飚出来。”永龄将被子挪开,看到水溶模糊的下半身,厌恶地皱紧了眉头,“姑娘怎么没把他打死,就只烧了他的……” 黛玉一边替永龄绾好头发,一边解释说:“裁治他是陛下要做的事,我们只是阻止他篡权而已。阉人无后,势不永久,那些追随他的人一旦得知这一点,就会生叛离之心。只要动摇他的根基,再从内部摧毁就容易得很。” 潜伏在另一个房间的柳新转了出来,捧了一套宫女衣裙给永龄,让她改装换面。 收拾妥当后,柳新又对黛玉、永龄二人说:“姑娘们速速离去,我来扫尾。” “好,半个时辰后,你再弄醒他。” 黛玉取走了水溶身上的玉牌,让夏守忠去了诏狱,将被关锁在里面的几位大臣都放了出来,又将龙景殿偏殿的太医给放了出来。 一群人来不及休整仪容,浩浩荡荡往龙景殿去了,探春也扶着华光公主赶来,直面顶盔掼甲的侍卫,表示一定要见到宣隆帝不可。 众侍卫面面相觑,不知进退。 这时候安昌郡王王子腾骑马过来,声色俱厉地叫嚣:“你们这些奸恶佞臣竟敢越狱私逃,怂恿公主寻衅滋事,搅扰陛下养病,罪大恶极!来人呐,将这些人都绑了!” 谁知那些侍卫才要动手,就见滇南王的仪仗兵,围拢过来,徒手握在了侍卫的刀柄上,以止事端。 滇南王沐昭宁好整以暇地走过来,对王子腾说:“我滇南子民因礼圣兴学,感佩孝贤忠义文化,才齐心归附中原。我辈感沐皇恩,改为沐姓,甘为西南之屏藩。而今你一介纠纠武夫,刻薄寡恩,枉顾纲常,凭什么阻拦女儿探望父亲,太医诊视病人,臣子拜见君主! 倘若你再三阻拦,我当即命滇南千万黎庶日夜唾骂尔等篡权国贼,若不固守孝本,黔州百万雄兵即刻拔营北上,肃宫廷以清君侧。” 探春听着他一腔激昂陈词,感佩这位威震遐荒的滇南王,竟是这样有勇有谋的少年人。 王子腾本就是不喜读书的纨绔子弟,智量不及从小辩经的沐昭宁,再加之那些长于雄辩的老臣声援助威,他渐渐招架不住。 只得狡辩道:“并非我不肯让你们去见陛下,只是陛下所患之疾为巫病,需道士念经诵咒才能治好,亲熟之人靠近,只会徒增心魔,不利龙体恢复。” 这时候,黛玉走上前来,直面王子腾道:“安昌郡王,陛下久病不治,你难道不曾怀疑,那些给陛下念经诵咒的道士是假的吗?” 王子腾睨了她一眼,皱眉道:“这不与林小姐相干,没你说话的份儿。” 黛玉笑道:“贾贵妃召我入宫来,就是为了揪出那些滥竽充数的道士,以免陛下被邪魔侵害,耽误了病情。” “我竟不知林姑娘还生了一双火眼金睛,还能辨真伪。”王子腾讽刺道。 黛玉有备而来,谈笑自若地说:“罗天大醮时,我受高功道长点化,记忆突飞猛进,道藏三洞经书悉数能默,还请殿内道众出来,与我一一考较,方知谁真谁假。” 王子腾哪能让她拆穿那些道士都是摄政王的私兵,十分不满地说:“道友皆在施法做功,谁同你背道书呢。” 林海为女儿声援道:“一无科仪坛场,二无道乐香烛,施的什么法?做的什么功?安昌伪王还在推阻什么,莫非请来的都是假道士不成!” 众臣也纷纷申讨助阵,慷慨呼号,群情激奋下,只把王子腾说得哑口无言,节节败退。只得把那班道士叫出来,与黛玉比背道书。 背不下来的就是祸国殃民的邪佞,结果五百道士无一人能囫囵背出一段道书来。 滇南王当即下令,让仪仗兵将这些人给扭送出宫羁押起来,又请了清虚观的一班道士来,代替了那五百道众。 黛玉拉着华光公主趁机抢入龙景殿中,大太监戴权正要阻拦,又被探春与永龄两个缠住,不得靠近。 华光公主终于得见久违的父皇,然而床上的宣隆帝昏迷不醒,无知无觉,除了一点微弱的呼吸,简直如死了一般。 黛玉四下留心窥看,竟未发现晴雯的身影,就连太医院王正堂既不在太医之中,也不在殿内。 这时候华光公主的抽吸声传来。 “他不是我父皇,他只是替身!” 第10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零四回 龙景殿林海夺相权, 长林园黛玉逐乡君 黛玉闻言脸色骤变,当机立断,对华光公主说:“公主请勿声张, 维持现状,先出去再说。” 华光公主点了点头, 离开了龙景殿, 面对一干想要进门大臣和太医说:“父皇龙体欠安, 疑似被外邪侵害,的确不便俗人打扰,还望诸位臣工回归本部, 恪尽职守, 常备不懈。” 众臣面面相觑, 犹豫不决。 林海越众而出,身姿傲立,对他们说:“诸位同僚稍安勿躁, 陛下病重、太子南征、上皇失语, 正需我等勠力同心,共克时艰。 上皇当政之初, 曾执行过夹签条旨制。由内阁大学士在纸条上写下对奏疏的处理意见, 以备上皇决策参考。而今上皇虽能行走,但昏聩失智, 口不能言。 摄政王篡权监国至今, 处事偏颇,滥赏滥罚, 大家有目共睹, 与其指望他一人秉国害政,不如我等循例照章承办, 祀戎大事则传书南下,由储君代批。 君逸于上,臣劳于下,法乎天也。①也是事权所在,不得已为之。待陛下圣体隆安后,若追责殃咎,林海愿一人承担,上天鉴临,绝无怨悔。还请诸位以国事为重,朝乾夕惕,忠于阙职,以报天恩。” 被摄政王囚入诏狱的臣工,本就多为纯臣及东宫之属,听到林海这样说,当即闻风响应,声势之大,只把王子腾逼得铩羽而归,连忙找水溶商量对策去了。 黛玉见父亲立场坚定,无畏刀剑,敢于顶着巨大的压力,用侃侃豪言,分明道理,力挫水溶专断独裁之威。 她内心激动不已,对父亲不胜钦仰之至。只是宣隆帝失踪的事,为这场夺权之争又添了许多变数。 黛玉取出袖中的珐琅珍珠怀表,在藤缠树的嵌画中,指针定向申时。摄政王水溶即刻就会醒来,想他也没脸让人知道变成太监的事。与其出宫躲避,不如迎头痛击。 在安昌郡王的施救下,痛晕过去的水溶才苏醒过来,一瞅下半截,两眼发黑,几不曾再晕过去,眼泪漫出了眼眶,恨得筋爆脸红,咬牙切齿。 王子腾表情扭曲至极,摔手恨道:“堂堂摄政王,被林海三言两语架空了权力,又被他闺女干净利落弄丢了下筋,没造化的奴才命,眼见离龙椅就差一步之遥了,硬是没卵·子坐上去。” 水溶含泪捶榻道:“你快去把林家父女给我绑来,我要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恰时,黛玉带着一群太医来到了翠玲珑,对他们说:“摄政王有疾,痛不能抑,请诸位诊脉开方。” 水溶遮掩不及,那惨痛的模样早被太医们看在眼中。 那群太医被摄政王软禁多日,担惊受怕,无法与家人团聚,哪有不气的。 冷眼掂掇两下,就知他“大势已去”,一窝蜂进来,把王子腾挤到一边,围着水溶一个个轮流拿脉,又一个个言辞犀利,阴阳怪气,只把水溶的肺给气炸了。 “阳衰不举,不中用了……” “绣球都烧糊了,索性割了。” “外肾废绝,恭喜摄政王以后身心清净。” “你的嘴也太毒了,该说节哀顺变才是!” 水溶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两眼翻白,偏生黛玉还冒头出来,佯装憨态地问:“太医们说的病症,我竟一句也听不懂。” “林小姐,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听不懂才对呢!” 水溶见那姑娘眉眼长得颇似黛玉,只是身形更高,装束大异。又听人说她姓林,心中大疑,勾起头忙问:“你是谁?” 黛玉笑道:“臣女林氏,经表姐贾贵妃传召见入宫陪伴,臣女才来就发现摄政王晕倒在此,忙喊太医过来诊视!” 水溶大惊失色,那方才与他做戏的女子又是谁呢!他心念电转,方知上了大当!他被人害了,竟无法指证真凶! 黛玉转头对众太医说:“诸位供奉都瞧见了吧,摄政王不认得我,若将来有什么流言蜚语,还请大家帮忙澄清。” 众人笑着答应了。 林海与女儿汇合后,知道水溶已不足为虑,围绕在摄政王身边的势力,很快会土崩瓦解。 眼下林海还要回到朝堂与诸位王公大臣商议国事。而黛玉则在宫中找寻真的宣隆帝在哪里。 黛玉进入华光公主的鸣鸾宫中,以发现宣隆帝不见的时辰起卦,卜算了一番。 对华光公主说:“死门乾金不克年命,临杜门、临符值,说明陛下无性命之忧,略有刑伤,得贵人帮助,杜门在兑逢空,则看对宫,陛下藏身在震位,即东宫。” 华光公主思忖了半晌,摇头道:“我太子哥哥的东宫设了许多禁制,等闲人是进不去的。误入其中还会触碰到许多机关。” 黛玉道:“我师从父亲,颇通术数,不如让我去试试。” “也好。”华光公主点头道。 黛玉装扮成华光公主的侍女,带着一些糕点、药物与水进入东宫。奇怪的是,当她进入东宫内院,还没开始推演八卦卜算机关,所以禁制都消失了,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花园之下的东宫密室。 才一踏入,一只梅花镖飞来,黛玉偏头闪过,听到一声惊呼:“姑娘!” “晴雯!”黛玉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大跳。 宣隆帝左脸上有一块碗底大的烫伤疤,手脚上都系了撕裂的布帛,布帛上隐有血痕。晴雯的腿上捆了木板,像是骨折了。外太公的头上也缠了布条,嘴唇发白。想是他们逃进来时触发机关受了伤。 “臣女林氏救驾来迟!”黛玉连忙卸下药箱和干粮,跪了下去。 一见黛玉,宣隆帝的神情异常激动,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你是敏敏的女儿?眉眼像极了她!” 黛玉又是紧张又是疑惑,为何宣隆帝会知道她母亲的闺名。 “陛下您饿了许多天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晴雯劝道。 宣隆帝这才放开手,抓起一块糕,有些迟疑地放进嘴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黛玉看,问她:“你是如何突破太子禁制,进入此地?” 黛玉微微一凛,道:“臣女熟知奇门、太乙之术。”她不能解释太子的禁制为何对自己破例,只能说明自己奇技在身。 “哈哈,不亏是敏敏的女儿,聪明绝顶!”宣隆帝开怀大笑,再无疑虑,一口接一口地吃点心。 在君王的注目下,黛玉打开药箱,一面为他更换了止血的纱布,一面向他说明外面的局势变化。 得知朝臣在林海的带领下稳住了局势,宣隆帝感慨道:“林家满门忠义之士,国之大幸。”他又一拳砸在了地板上,恨声道:“奈何阉狗戴权烫伤朕的脸,让朕不得出去整顿朝纲。” 王君效扶着额头说:“陛下不必担忧,多亏林姑娘带来的药中有烫伤膏,假以时日,陛下龙颜即可恢复。” 宣隆帝点了点头,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说:“有如海在外稳定军心,朕也能安心这里待一段时间了。” 他见黛玉品貌出众,聪颖智慧,忠勇胆识颇胜贾敏昔年风采。眼下贾门大逆不道,协佐贼王谋叛,贾家庶出的三姑娘显然已不堪为太子妃,远不如这位林姑娘。 宣隆帝开口道:“朕敬佩林爱卿才高德劭,忠贞不屈,又见姑娘性情端淑,举止幽闲,想为太子求配,不知林姑娘意下如何?” 黛玉如遭雷轰,大惊失色,忙跪下道:“臣女不胜惶恐,蒲柳之姿不敢高攀元良储嗣,而况家父已答应了表兄的求亲,只待国孝期满,便过六礼了。” 她以头伏地,久久不敢起身,两手捏了一把汗。 怎么会这样,她不要嫁给太子啊! 许久才听到宣隆帝无奈地说:“哎,你起来罢,都怪那臭小子无福,被人捷足先登了。” 王君效心内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怕,还不能说出其中缘由,一说就是太子伙同林次辅欺君了,只得附和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陛下也不必忧心,待太子凯旋,自有他的好姻缘。”问题还是丢给自作聪明的太子解决罢。 黛玉松了一口气,急着离开,便道:“陛下,臣女这就回禀公主,再补给充足的粮食药材与水进来。” “你只让华光一人知道就好,万不可声张。”宣隆帝嘱咐道。 黛玉应是,退出密室后,与华光公主通过气,又陆续送了必要的物品及粮食进来。 宣隆帝还让王君效跟在黛玉身边,学习如何解除东宫禁制。 出了东宫内院,黛玉才对外太公据实以告:“我也不知为何,东宫禁制不对我设限,待出了国孝之日,我再带陛下出来。还求外太公慢治龙颜,最好拖到明年春天,我将贾家三姐妹安排出嫁,否则陛下清算起来,贾门难免夷族之患。” “我明白了。”王君效点点头。 黛玉带着与永龄出宫,而探春为了表明自己与家族立场不同,陪侍在公主身边,一方面劝说大姐姐贾元春切勿贪财恋权脱簪待罪,一方面暗中为黛玉传递宫中消息。 自从摄政王水溶被刺客伤了根本,即便朝臣没有赶他下台,他也无法弄权。令不能行,禁不能止,身边也无心腹,坐在龙椅之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分外煎熬。 因为朝堂上由几位阁老协同理事,克尽职任,局势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摄政王一派虽占据了高位,但他们疏谋少略尸位素餐,六部调度督率之事,依旧由阁臣掌控。 黛玉回到家中不久,门房来报贾家的麝月姑娘来了。 紫鹃迎她进来,笑道:“真是稀客了,如今状元爷身边也就你一个旧人了,你也舍得撇下他,来瞧我们。” 麝月也不吃茶,一脸忧虑地对黛玉说:“本来咱们府上的事不该来叨扰姑娘,只是史姑娘快被人逼死了,我到底服侍过她一场,知道林姑娘待她好,时常打发人来给她送衣裳吃食,这才厚脸来求林姑娘救她的命。” 黛玉听了这话不由蹙眉,让她仔细说来。 原来自薛宝钗封了乡君住回了贾府,就将戈试马起来,贾母从前让湘云、三春姊妹跟着凤姐协理家务,王夫人又让宝钗也馋和进来监察巡视。 宝钗以湘云要服侍太太,住怡红院太远了不方便,而梨香院没人住日久天长会招鼠虫为由,把湘云迁去了梨香院,自己霸占了怡红院,还处处言语挤兑湘云。 一会儿说她家破人亡,不该富丽闲妆了;一会儿又说她把老太太赏的东西都深藏密敛起来,老太太知道了岂不寒心,也失了大家闺秀的体面。 一会儿说她膏粱纨绔小姐,戥子、算盘没拿过,管不好家务;一会儿说她天煞孤星,不知嫌疑避讳,见人不张口,遇事撩开手才好。 湘云本就孤苦无依,宝玉待她也是平常,加之不得王夫人欢心,又被宝钗欺压排挤,简直动辄得咎,饱受磋磨委屈。 谁知今儿早上起来,宝钗就带着一帮粗使婆子,说要给梨香院刷漆修葺,直接闯进了史湘云的卧房,将她与钱槐二人堵在了房中。 钱槐是府中小厮,赵姨娘的内侄,原先跟着贾环上学,赵姨娘、贾环先后犯事,他也跟着丢了差失了势,成日里在外头吃酒赌钱,欠下一屁股债。也不知怎的,就让他摸进了梨香院…… 麝月叹道:“想来史姑娘虽然不拘小节,到底没走了大褶儿,不至于做下这样没脸的事,只是被人抓了现行,死活赖不去。 宝玉知道了这事,只说一场误会,等过了太上皇后的孝,自己纳史姑娘为贵妾便是。 王夫人哪肯答应,只叫人把史姑娘锁在栊翠庵中,叫几个秃歪剌老尼姑来,逼她剃发出家。 钱槐那边儿挨了一顿打,还叫嚣着一日夫妻百日恩,要与史姑娘弄取成配。 为这事儿,府里乱哄哄不成体统,只把老太太气个半死,病在床上,哭着说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黛玉听了直摇头,自从贾家失盗以来,云妹妹或许知道宝钗心里藏奸,到底缺乏心机手腕与之博弈抗衡,只能眼睁睁地见其阴行谲诈、沉机运算,一时不谨,竟误了自己的名声。 眼下也是时候把长林园收回来了。 黛玉点了二十个孔武有力的北戎男人,二十个矫健高胖的北戎女人,跟着她浩浩荡荡来到长林园。 门房见这架势,也不敢阻挡表小姐进门,只得小跑到贾府那边通知政老爷、王夫人。 黛玉先让北戎男人守在长林园门口,自己带着女人们进了栊翠庵。 那几个老尼正押着湘云,挥剃刀舞铁剪,要将她一把青丝给绞了。 幸而黛玉及时赶到,命北戎女人将几个老尼给撵出府去。 披头散法的湘云见到黛玉,爬起身直接生扑过来,搂着她嚎啕不止:“林姐姐,你果然来救我了……” 黛玉安慰她道:“云妹妹放心,我既来了,就是为你出头的。你先随紫鹃去潇湘馆休整片刻,我去收拾了薛乡君再来。” “从前的我真傻,竟不知你才是我的好姐姐。”湘云心安意定,望向黛玉犹如婴儿恋亲,雏鸟寻巢,满心满眼地依赖她。 见她如此痴心傻意,黛玉又不禁想,当初她见了薛宝钗也是这副模样,这姑娘看似英豪豁达,内心还是依赖人的娇娇性子。但愿她经此一劫,能够自省自立起来。 紫鹃将湘云送去潇湘馆后,黛玉又命那些北戎女人闯进怡红院,将薛宝钗的东西,全部都扔到大街上去。 宝钗正在王夫人处宽慰她老人家,听说林黛玉带人抄了她的怡红院,急忙携了她的乡君敕牒,赶了过来。 见到自己的东西又一次被人当街扔了出去,宝钗当即黑了脸,大怒道:“难不成林尚书下了诏狱,林丫头日子过不下去,就自暴自弃,也干起强盗贼的勾当?你没造化,该讨吃的命,只管求老太太、太太去,何必单欺负我好性儿!我如今也是朝廷钦封的慈善乡君,还容不得你在此造次!” 黛玉嗤的一声笑了,冷声道:“谁管你香君、臭君,你鸠占凤巢,脏了我的地方,我自然要洒扫庭除,清理秽物。” 宝钗气愤不过,又说:“你不过暂住几天潇湘馆,还真以为偌大的长林园就是你的凤凰巢了。” 黛玉两手一摊,歪头笑道:“偏不巧,长林园的房契地契就在我名下呢。” 第10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零五回 观书札晴雯鉴谎言, 知真相黛玉警芳心 “怎么可能!”宝钗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扬声道:“修园子的钱是贾家出的,连我薛家也使了钱。你林家一分钱未出, 凭什么说是你的东西?” 黛玉冷笑道:“请乡君自去顺天府查,长林园的房契地契都加盖了官府钤印, 做不得假。” 话音刚落, 贾政、王夫人、凤姐匆匆赶来, 听得清清楚楚。 贾政年景渐老,名利大灰,自贾琏进爵了安荣郡王后, 他也不想复职, 凡事付于度外, 只是看书颐养天年罢了,此时因长林园牵涉皇家,事关重大, 才不得已被王夫人请了来。 王夫人摔手道:“这可是贵妃娘娘的省亲别院, 与林家有何关系!” “大姐姐当初为何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太妃,”黛玉并不理王夫人, 转向贾政, 一字一句地说:“舅舅难道忘了?” 贾政骤然变色,醒过神来, 女儿封妃原系太子笔误, 长林园亦由太子监造,太子本不想给这个恩典, 全是看在妹婿林海的面上, 这才额外恩荫了贾家。 “哪个府尹这样糊涂,竟将皇家别院倒卖出去, 我让安荣郡王找摄政王评理去!”王夫人自以为有理,还在吵嚷叫嚣。 贾政更觉丢人,将王夫人拉走,厉声喝道:“无知蠢妇!修园子的钱,太子大半填了国库亏空!还不懂吗?陛下对贾家是明赏暗罚!” 凤姐才从贾琏处得知了朝堂上的变故,忙劝解王夫人道:“太太,从始至终我们都会错了意,还为此洋洋得意,沾沾自喜了这么多年。 什么安荣郡王,什么摄政王,如今都是有气的死人,朝堂上当家主事的人是林阁老!人林阁老早说了,要与贼王叛臣势不两立。” “啊?”王夫人闻言,登时腿酸眼晕,被贾政拉拽着走了。 众姊妹也闻讯赶来,迎春叹道:“这长林园竟是林妹妹的产业,咱们受你恩惠庇佑,才过了几年心净日子。” 惜春垂眸掐着手里的念珠,幽幽叹道:“这既是林家的园子,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只是咱们受之有愧,还是回去的好。” 黛玉拉住她的手,摇头道:“你们都安心住着便是,住一辈子都成。” 她又指向转身欲逃的宝钗说:“只把这咬群的骡子撵出去,大家干净。” 宝钗分明听见黛玉刻薄她,因自己理亏,也不敢回头驳正,慌慌张张地走了。 随她出门的,还有扔出来的一大堆包袱衾枕衣裙鞋袜,只把她恨得眼眶泛红,牙根痒极。 贾母在病床上听说了这事,便知林丫头闹这一出,等同宣告贾林两家彻底决裂了。 老人家槌床泪流:“当年国公爷知道后代子侄不过庸常之辈,指望林海提携,好让穷猿栖林,保个退处。偏生猴儿们又不知福,自断生路,与林家闹成这样。待我断了这口气,凭你们分路扬镳,反目成仇也罢了。偏生一口气横在肚子里,只能看在眼里,恨在心上。” 宝玉从翰林院下值回来,听说了这事,打算向黛玉负荆请罪。 黛玉闭门不见,只叫紫鹃出来传话说:“忠奸自古同冰炭,若二爷真想贾林两家和好如初,就请你杀了贼王,擒了反叛再来。” 宝玉无可分辩,不则一声,在长林园前伫立许久,任凭冷风朔气侵肌透骨。 一匹快马赶着宵禁的时辰,飞尘腾踏,疾驰而来,晴雯跃下马,就见宝玉像是木雕泥塑的一般,站在阶下立地不动。 “二爷,站这里做什么?”晴雯皱眉问道,见他不答也不理会,扭头大力拍门,急切地大喊:“快开门,我有要紧的事跟姑娘说。” 偏生里头门房才换了北戎人,没听出是晴雯的声音,只当是贾府的丫鬟借故骚扰,所以并不开门。 晴雯使性子骂了两句,里头的人说:“凭你是谁,林姑娘说了,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宝玉见她凤眼圆睁,高声大气,一脸愤慨的样子,忙拉着她问:“出什么事了?” 晴雯被人拒之门外,越发动了气。 她在东宫密室,无意间翻到了一本手札,里头详细写了太子禛钰的“夺泪”复仇计划。 亏她还一度以为“表公子”用心赤诚,将来准是林姑娘的佳婿,谁知竟看走了眼! 她总归要趁太子还没得手前,把真相告诉林姑娘。 如此一来,林姑娘免不了伤心一场,可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撩开手,再觅良缘。 眼下她看见某人,仍痴心不改地为林姑娘风露立前庭,不由心中微动。 “二爷我告诉你一桩事,还求你往后多劝着姑娘,不要太过愤懑伤心……” 宝玉默默听着,他本就知道王禛钰的真实身份是皇太子,当听到那个“始乱终弃”的计划时,他瞬间想起在王太医家所见的情形。 一双秋波情目,骤然燃起了愤怒的火苗,和一丝极力压抑的狂喜。 渐渐的,心头的狂喜战胜了愤怒,他终于明白茫茫师父为何说金榜题名后,便是得配佳人时。 原来命运的转机就在这一刻! 这一回,他再也不会怯懦逃避,无论如何也要将林妹妹娶进家门。 宝玉离开后,晴雯终于叩开了长林园的大门,直奔潇湘馆而去。 黛玉忙问她:“你的腿伤好了?陛下的脸也好了?你怎么突破太子禁制出来的?” 晴雯忙道:“我的腿已经长好了,陛下的脸还要几个月才能祛疤。自从姑娘进去一趟后,就解了禁制,我试过几次,进出都没有机关暗器了。因有十万火急的事,我才找京营节度使谢鲸拿了腰牌出宫的。” 一想到林姑娘差点被太子骗心偏身,晴雯的心就酸楚难耐,一把抱住黛玉的腰说:“眼下我是冒了被杀头的罪名,趁陛下喝了安神汤睡着了,先出来给姑娘报太子的消息来了!” “这话怎么说!”一听太子二字,黛玉神色骤变,不知怎的,一颗心突突地往上撞。 晴雯鼻尖一酸,拉着黛玉的手哭道:“姑娘,我们都被太子给骗了……” 当年荣国公之女贾敏喜欢女扮男装,游戏江湖,曾与潜邸时的宣隆帝私交甚笃。 一次偶然机会,宣隆帝发现贾敏是女子后,就不满足于金兰之交,想娶她为妻,便让上皇诏告天下,广选秀女。 彼时为避免高门阀阅以外戚身份干政,圣寿帝要求所有秀女,在参选太子妃的过程中,统一服饰妆容,且不得透露姓名及家世,经过层层筛选淘汰,最后留五十人,由太子亲择。 偏偏贾代善因寻找鹓鸾公主有功,贾敏被上皇获准不必入宫选秀。 恰时衡山节度使尹奉贤之女尹思卿,容貌与贾敏极为相似,阴差阳错地得到了太子亲赐的玉如意。 因西州叛乱上皇被迫离京,宣隆帝趁势登基。 尹思卿略过太子妃,直接成为了皇后,两年后,她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中选,全靠一张与贾敏相似的脸。陛下对自己的恩宠及“孝敏”的徽号,无不承载着对贾敏的思念与爱意。 而不曾参选的贾敏,已经嫁给了探花郎林如海。并且时常以巡盐御史的名义,递呈奏折谏言干政,不但褫夺了衡山节度使尹奉贤的恩爵与职务,还让尹氏一族仕路日塞,不得出头。 得知真相的孝敏皇后,无法接受自己只是个替代品的事实,而尹氏一族又凋零殆尽,她为此忧郁了十年,整日以泪洗面,神情恍惚,无法照看太子禛钰。 年幼的太子,不得不离开宫闱,独自去道观生活。 “太子之所以要这样欺负姑娘,正是为了替孝敏先皇后报仇。他的复仇手札里写明了,他要如何伪装成姑娘的表哥,与你拉近距离。 又如何步步为营,展示文采武功,让姑娘为之倾心。再如何施苦肉计,让姑娘钟意爱慕,引诱你献身。最后再将姑娘弃如敝屣,让你终身无靠,流尽眼泪。 孝敏皇后的不幸又不干姑娘的事,他一腔怨愤无处发泄,就想出这样恶毒的法子欺辱姑娘。天下竟有这样黑心烂肺的男人……” 黛玉的脸色渐渐发白,嘴唇隐隐颤抖,待她千好万好的表哥,为她身替病苦的表哥,与她缠绵恩爱的表哥,原来就是萦绕在午夜暗影里的东宫储君! 杜门在震,困我者东宫也。 竟是这个意思…… 怪不得他从来不讲自己的童年,也不向自己介绍他的父母,更对他为何会做道士讳莫如深。 最初当她看见禛钰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时,恍惚觉得寰宇世间所有的正邪黑白尽在他眼中,对他的靠近,会不由自主地怀惕自警。 然而随着他们关系的不断拉近,她只看见了他眸中澄明无瑕的部分,却忽视了潜藏在混沌中的瞒哄。 其实若非父亲、王正堂有意替太子遮瞒身份,以她的智慧,如何不能猜到这样的结果呢。 说到底,还是太子煞费心机,站在男人的立场,先用实力征服了她的父亲罢了。 沉默了良久,黛玉才缓缓抬眸,轻声说:“他又没抓挠我的银子去,便是告官,刑律上也没有赚人眼泪,算作奸犯科这条王法。 这些年把他送我的东西、付出的心血盘算起来,他早折了本。有这样慷慨愚蠢又专精伺候人的骗子,我才是得了便宜的那个。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你冒死回来告诉我,你趁早回宫,好生侍奉陛下。” 听着林姑娘出奇平静的语气,晴雯也是始料未及。 原以为依林姑娘从前多情善感的性子,少不得要哭上几回,骂一骂太子。没曾想她竟如此淡然,神情中一丝难过意味都没有。 也是,表少爷,啊呸,臭太子虽说对林姑娘不错,可姑娘矜持守礼,对太子并未有太深厚的感情,眼下知道受骗了,满不在乎才是对的。 都是她大惊小怪了,晴雯如此想来,没再耽搁,赶紧告辞回宫去了。 黛玉独自坐在房中,思量着太子的事,心里正没个遣怀,忽见湘云揾泪进来。 “林姐姐,我想与宝玉解除婚约,你帮我看看,这退婚书写得对不对?” 黛玉接过她写的文书来看,字里行间都沁了泪渍。看到末尾一句“史氏心甘意愿退亲,贾家并无勒逼套哄等情,为免生枝节,立退字为照”不觉可悲可叹。 湘云泣道:“我名声尽毁,不甘为妾,不愿待在贾家了。” 黛玉不由联想到了自己,说来按太子原定的复仇计划,她被骗心骗身,也该长恨长泪了。 可她毕竟借太子之势,习学了帝王权术,开阔了眼界心胸,不但有数技傍身,还有丰厚资产,部曲千余。即便一辈子不嫁男人,也会活得很好。 什么贞洁名声,流言蜚语,那些无关生死的事,都是芥豆之微,还撼不动她分毫。 想当年,临朝称制的武则天,见到骆宾王写的《讨武曌檄》,面对犀利的诟骂,她还感慨宰相失职,错失了人才,这就是帝王心胸了。 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振奋精神,想想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第10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零六回 杀贼王宝玉转乾坤, 胜番夷太子传讣讯 黛玉对湘云说道:“自伏羲氏制嫁娶、女娲立媒约,肇始文明。而今的婚律看似鼓励男女结两姓之好,说到底只是男女共同经营家族经济, 携手抵御人生无常的一种办法。而男子们偏要扯起纲常人伦大旗,美化对女子自由的限制以及经济支配权的侵夺。 说到底, 还是咱们女儿家在父权当道的时代, 力有不逮, 且缺少抗争的手段和智慧,才丧失了对自己命运的主宰权。” 这一席深中肯綮的话,让湘云震撼不已, 她素来胆大, 也不曾听过这样有悖常理的话, 可细细思之,又未尝不是如此。 比如富贵人家的男子能交际贸易、为官做宰,妻子就只能壅蔽小小的四角天空里, 除了为丈夫儿女交际应酬, 一生出不得几回垂花门。 还有那不中用的男子,心安理得地依靠女子嫁妆养活。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即便下地劳作, 针绩纺线, 哪怕是能自食其力养家糊口了,也只能冠以“补贴家用”的名头。 而况女子产育子女被视为理所必当, 没有生育则形同有过, 操持家务却不能视为对家计民生的贡献,想想还真是不公平。 黛玉将退婚书交还给湘云, 继续说道:“你的婚姻大事当由你自己做主, 不容旁人置喙,我不会建议你退不退婚, 只希望你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湘云听了,十分感慨,先前委决不下的心,也渐渐平复了,神安气定地说:“我已经决意退婚了。我而今孑然一身,又背负了骂名,对贾府而言是拖累。 可转念想,贾府投靠谋国篡权的摄政王,于我而言何尝不是又一次家破人亡的危机。不如就此撂开手,彼此便宜。” 听了她这番话,黛玉才认同地点了点头,世家大族的婚姻不过是利益的勾和,男女双方是否情投意合,根本不足为虑,重要的是两姓人家能否从联姻中,获得长远的利益。 湘云能放下儿女情长,站在家国大义上考虑未来,在一无所有的时候痛快放手,就是一次成长。 “我也想同邢姑娘一样,做女夫子。” “从前我也觉得你特别适合做蒙师,因为你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爱玩爱笑,待人亲和,爽朗活泼。”黛玉话锋一转,双手负后在湘云面前踱步,“如今我想明白了,与其让你继续像孩子一样,活在纯真世界里,不如直面风霜刀剑,去做女中诸葛、巾帼英雄。” 一番话再度激起了湘云的英豪气概,她默默点头道:“那林姐姐要我如何做?” 黛玉微抬下颌,傲然一笑:“你既要做女中诸葛,你就奉我为主,做我林家家臣,供我驱使。我虽不如刘玄德爱哭,大略还能做你的好大哥。” “那不成!”湘云噘嘴反驳,而后闭着眼摇头晃脑地说:“玄德三顾茅庐才得卧龙,我要高卧不起,等林大哥三访才行。” “呸!这猴儿惯不得,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黛玉扭头,哼了一声。 “殊不知卧龙先生,神通广大,多智近妖,还有一诨号叫‘孙行者’,最是伶牙利爪。”湘云大笑着伸手向她乱挠。 黛玉素来触痒不禁,左右闪躲,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乱叫:“孔明先生!大圣妹妹!你再闹,主公就要痒死了。” 翌日,湘云独自去了贾府,与宝玉正式解除了婚约,王夫人很是趁愿,贾母见如何也劝止不住,只得拿出体己补偿湘云,湘云一文不取。只说以后依傍林姐姐过活,贾母才稍稍安心。 湘云人虽娇憨,到底是侯门千金出身,聪慧善学,很快就能上手庶务经济。自从有了她的陪伴辅佐,黛玉管理部曲,处理家务更加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每有闲暇之际,夜起相思之时,有了湘云这个话口袋、诗疯子,黛玉还得打叠精神应付她的聒噪。于是乎,对某人伪装成表哥,诳惑她的气闷愤怒,也随着时间推移渐渐释怀了。 毕竟,她也未吃什么亏,就算曾委身于禛钰,彼时也是快悦尽欢,事后并不后悔。 而她颠来倒去盘算思量,还是自己赚了太多便宜,以至于想恨那个臭男人也恨不起来。 相反因为粤海战事持续胶着,鹤童也久不归,眼见年关将近,让她的担心牵挂与日俱增。 朝堂上,龙椅之畔的摄政王,已被群臣逐步架空的权力。 但为了稳住与水溶同盟的鞑靼人,以林海为首的内阁,维系了一个相对平衡的局面,并未驱逐水溶下台。实际默认了上皇复辟的法理依据,一切等宣隆帝“病愈”,对摄政王三司会审再说。 展眼又是一年除夕,华光公主携继后置办年事,摄政王无由在宫中守岁,只得回了从前旧宅。 长府官置办了大戏,又招来几位美姬与之相伴,水溶嫌烦厌吵,挥手叫去。自己对着一桌美味珍馐,在灯下怅然独酌,凄清得很。 到了下半夜,近卫来报:“安荣郡王府的贾翰林来了。” 水溶心里有一丝诧异,昨儿给安荣、安宁两府送了字联、荷包,两位郡王都避而不见,只打发婆娘小子出来搪塞,这会子贾瑛不在家守岁,怎么跑我这儿来了?莫非因为被人退了亲,心里不痛快? “请他进来。” 见宝玉沉着脸,袖手迈进门来,水溶起身相迎,拱手道:“世兄怎么这会子来了?可是遇见了什么难事?” 宝玉一言不发,当水溶伸手拉他的时候,从袖中拔刀猛刺其胸,透入心窝,鲜血四溅。 旁边的长府官、侍从,见摄政王先还嗫嚅着唇要说些什么,很快倒在桌上,仍睁眼指着宝玉,末后手指落下来,便哐当一声滚到地上不动了。 众人抢上来时,摄政王已经没气了。 长府官又急又慌,大骂宝玉:“没王法的混账东西!”又高声喊护卫进来,“快来人抓刺客!摄政王遇刺了!” 一群护卫齐刷刷抽刀出来,要砍宝玉。 宝玉不躲不避,一道银芒闪过,一个癞头和尚从外面跑来,喊道:“好徒儿,吾来救你!” 说着,拉了宝玉,夺门而出,师徒两个瞬间杳然无踪。 当下长府官去各处报丧,又叫京营节度使谢鲸派人将安荣、安宁二郡王府围住,捉拿凶犯贾瑛。 谢鲸得知贾瑛竟杀了摄政王,很是意外,眼下他这个内应也不必装了,反将长府官及摄政王亲兵捉住,羁押看管起来。 又带人围困安昌郡王府,哪知王子腾匆忙换了个老婆子的衣裙,跟着倒夜香的车子,一路混出去了。看在从前交好的份上,谢鲸对贾家东西两府网开一面,让他们趁隙自谋生路。 摄政王遇刺及宣隆帝康复、戴权逃窜的消息,几乎同时送到了黛玉手里。 “万万想不到宝玉这个鼠胆子,竟真的杀了贼王!”湘云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双手合十道:“我只保佑他安生躲在外头,等明儿宣隆帝还政了,将功赎罪,饶贾府众人死罪。” 黛玉摇头一叹,宝玉此举也只能救他一人罢了。 大年初一,林府及长林园都换了门神、桃符,内外焕然一新。 而比邻长林园的安荣、安宁郡王府那是一点儿也不安宁,乱烘烘人来人往,阖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贾母及有诰封者,也不敢入宫朝贺。 安昌郡王府被京营兵勇给围了,除了王子腾撇下一家老小独自逃了,其他的女人都吓破了胆子,有怀刃自裁、也有上吊撞墙的。 安荣郡王贾琏在贾母面前跪下,拉着祖母的衣摆,哭得泪人一般,问她:“老祖宗,变天了,咱们家该怎么办呐……” 老迈的贾母颤颤歪歪的,已直不起腰来,哭得哽咽难言,贾政把自己锁在书房援笔写请罪折子,王夫人早晕死过去。 眼见做宝二奶奶的期望又一次落空,薛乡君再次与母亲卷包走了。 凤姐呆坐在妆镜前,未施粉黛、眼肿如桃,蜡黄的脸儿好生憔悴。 荷姐儿、萌哥儿两个小的,见家中气氛不对,连早饭也没得吃,哇哇地哭起来。 望着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凤姐心中不落忍,她素性刚强,为了两个孩子不至于沦为官奴送了小命,说什么也要垂死挣扎一下。 凤姐左手牵起荷姐儿,右手抱起萌哥儿,咬牙走到长林园前,在阶上磕头有声,求林府庇佑两个孩子。 黛玉心知凤姐这会子是把林家当作救命稻草,若她收下这两个孩子,只怕李纨也会带着兰哥儿来磕头了。这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 “新年伊始,陛下还未下旨处理贾家,凤姐姐还有力挽狂澜的余地。”黛玉也不想伤及无辜稚儿,便指点她道:“据我所知,贼王反叛内有大明宫太监戴权襄助。你若能与贾琏义绝,并除此阉贼,一双儿女尚能因你立功而自赎。有消息说戴权预备乘船向旧都皇陵逃去。我想戴权白面无须,极有可能会扮作女子出逃。” 凤姐受她点拨,当下带着孩子回府,交给平儿好生照料。自己挎了一把倭刀,扳鞍上马,向渡头追去。她从小被当做男儿教养,不爱识字读书,倒喜欢骑马,嫁了人后收敛了性子,才没敢在人前展现。 到了运河码头,凤姐四下搜寻戴权的身影,她发现一个高壮的老妇人,头发蓬乱,满身污垢,披着旧毡灰斗蓬,弓腰缩背,步伐阔大迅疾。 凤姐撵上去拽住那斗篷,将人掀翻在地,一看果然就是戴权!她当即拔出倭刀,咬牙狠命向他项上一抹,殷红的血水溅了一裙…… 此时,码头处传来了水师呜呜震响的号角,桅杆徐徐升高,远赴粤海的中原舰队,缓缓推波而来。 甲板上旌旗招展,精神抖擞的水卒们振臂欢呼:“粤海平靖,王师凯旋!” 码头上的人们都欢呼雀跃起来,凤姐闭上眼,迎着晨光,微微地笑了起来…… 长林园中,紫鹃拿了邸报来说水师得胜还朝的消息,黛玉心里虽高兴,面上仍不肯显露出来。暗忖:等明儿那诌慌的冤家来了,且看她出奇招报复回去罢。 她正眼也不瞧邸报,吩咐紫鹃说:“把妆奁匣子开了,通草花都搁抽屉里锁好;海月纸、湘妃笔也卷到包袱里,拿狮子镇住;麦芽糖都分给孩子们吃了,那玻璃描金花盖盒收起来。” 紫鹃捧了空空如也的玻璃花盖盒,揭开盖给黛玉瞧:“表少爷临走前送来的麦芽糖,说好一天一颗,早被姑娘三不五时偷吃完了!哪还有多的分出去。” 黛玉一噎,撇撇嘴没再说话,将袖里的珐琅珍珠怀表,恨恨地锁进了螺钿匣中。 转身拿过紫鹃手里的花盖盒,咬牙作势要往地上砸,偏又狠不下心来,抱在手里干瞪眼。 “林姑娘,门房传话说鹤童回来了!”邢岫烟掀帘进来,兴高采烈地说。 黛玉忘了放下花盖盒,一路抱着,小跑去了小花厅。 鹤童听见雀跃地脚步声,抬起一双泪眼,噗通一声,跪在黛玉面前,哭道:“阿林,天不佑我族人,我们的萨满死了……” 黛玉怔了,如遭轰雷掣电一般,默了许久才僵着脖子问:“你说谁死了?” “阿真死了……” 只听“豁琅”一声,玻璃花盖盒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第10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零七回 擒反叛赐婚情悱恻, 葬残红落英死缠绵 黛玉的呼吸凝滞了,嘴角微微抖动,忽然上前一步, 踏碎一地残璃,将鹤童拽起来, 咬牙切齿地问:“他怎么会死!你亲眼看见了?尸体在哪里?” 鹤童泪眼婆娑, 模糊看见黛玉头上摇曳的挂珠钗闪动着荧光, 艰难开口道:“我们赶到粤海的时候,正遇见阿真准备了百余只装载膏油草料的火船,趁着巨大的南风, 准备攻击佛朗机人的船队。我才知道他不仅是你的表哥, 还是中原的太子。 佛朗机人的船转速缓慢, 调度不及,很快就燃烧起来。阿真又派人潜入水中,将其他船舰凿漏, 让我们族人去舰船上卸走佛朗机炮, 收缴火铳,活捉炮手。 他亲自带领将士跃上敌船, 与佛朗机人厮杀, 佛朗机人大败跳海逃命。偏生一艘着火的大船快沉了,桅杆倒下, 把阿真和章明扫落海中, 我们在海上搜寻了十天,都没有见到他们的身影, 只找到了他的头盔与鞲蔽……” 鹤童从怀中取出一对五星绣纹的鞲蔽, 捧到了黛玉面前,“这鞲蔽是阿真一直揣在怀中当护身符用的。” 黛玉看着自己一针一线绣成的鞲蔽, 紧紧攥着上面的系带,仿佛那系带上缠着她的命,身子微微颤抖,眼里除了难以置信,只余惊痛的绝望。 紫鹃拿着扫帚撮箕走上来,脑中嗡的一响,万万没想到表公子竟然是当朝储君,更让人猝不及防的是他就这样死了…… 她担心地喊了一声:“姑娘!”只见林姑娘摇摇颤颤地站在那里,惨白的脸上隐约有泪在往下淌,眼睛里已没有了灵动的光,仿佛一株无知无觉的弱草,在风中静静飘摇。 许久,黛玉才撑起一口气来,缓声道:“鹤童,他还有什么话交待你的,你一字一句不许瞒我。紫鹃,把这里收拾一下。” 紫鹃答应了一声,低头清理地上的玻璃碎,想起从前表少爷与姑娘的亲密无间,忍不住鼻尖发酸。 鹤童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道:“阿真他……” 黛玉撑在扶手上,徐徐坐下来,打断他道:“还是称他为太子罢。” “太子让我收缴几门佛朗机炮,绑来炮手送回京城,希望姑娘能仿制出佛朗机炮,并加以改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鹤童掀开身旁的红绸,露出一门形如纺锤的佛朗机长炮管。 “那几个金发碧眼的炮手,我已经送到下房里,叫人看守起来了。其余炮管都在我屋里放着的。” 黛玉揉了揉眉心,吩咐永龄道:“琉璃街有家番菜馆,你去买些食物给那些炮手送去,再让尚文研究下如何做番菜。”她转头又问鹤童,“赈济灾民的事办得如何了?” 鹤童道:“还好我们去得及时,否则太子的辕门都要被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给冲了,他们听说朝廷拨了十万救灾款来,可钱粮一分未得,谣言说是被太子贿赂将官去了。其实那是战利中的海货珍宝,太子秋毫无私,全都赏赐给了浴血奋战的水师。 我们先打着太子的旗号,在街市上发放了部分粮食安抚民心,与章明接洽后,才陆续开展赈济事宜,厚恤死伤之家。太子得知我们带去的钱是姑娘给的,还说回来后要十倍补偿姑娘……” 话说一半,鹤童才自悔失言,咬舌不语。 黛玉滚下泪来,又淡淡地笑了笑:“不必说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鹤童离去后,黛玉一个人久久地坐在花厅里,盯着那沉重的黑炮管,一言不发。 整个正月,长林园都没有一点儿年味,黛玉与湘云等人与那些佛朗机炮手,研究讨论如何铸造炮管。然而几易图纸,手工铸炮出来的成品,大都有炸膛的风险。 黛玉跑遍了京城各处番夷人聚集的地方,甚至深入传教士的秘密据点,才找到一个海西国的水手,得到了答案。中原缺少蒸汽动力机床,无法对火炮内膛进行精密化加工,而且炮弹没有标准化生产,所以无法确保火炮的威力与稳定性。 等于说要铸炮,还要先制造出蒸汽动力机床,然而相关的资料几乎没有,除非学玄奘取经远涉海外,找到机床的图纸、实物及铸造师,否则是没办法完成了。 黛玉几经挫折,难免灰心丧气,日益焦躁起来,试图用专心外夷之技,来压制内心的悲伤与思念,已然不能了。 展眼又是一年花朝,林海虽忙于政务,无暇陪女儿过生日,晨起他还是亲自给黛玉擀好了面条,才上朝去了。 黛玉夜间失寐起来迟了,吃过长寿面,就让紫鹃、永龄去姊妹们那里代她赔罪,只说身上不好,不能相陪。太上皇后的国孝才除,贾门遭逢不幸,这个生日不过也罢。 她心中一股幽怨正未发泄,见到长林园中东风乍急,落花满地,又勾起伤春相思之情。 想到禛钰葬身大海,尸骨无寻,而今正值七七之日,英魂归而复去,不如把残花与鞲蔽扫归绢袋中掩埋,以花魂祭他。 黛玉荷了花锄,携了花扫,行到山坡上的花冢,呜咽悲泣,曼声哭道: 四时最美二月天,一去不回恨少年。 征途长帆染风烟,号角悲声泣人言。 旌旗招展摧夷舰,战鼓渡海滚浪边。 谁知碧涛埋忠骨,从此形影自相怜。 东风吹得千花落,柔肠堪忍百年煎。 红消翠减悲歌起,游丝香断愁绪添。 寄泣飘桃与残杏,离殇怨声流满笺。 爱恨交缠无释处,只在愁眉泪眼间。 飞裙倾鬟花枝前,长袖掩面哭向天。 侬携花锄葬英魂,郎倚芳菲永长眠。 帝子归去不复还,空余潇湘情难牵。 上苍知我忆天星,还请郎将梦中见。 黛玉倚锄洒泪,正自伤感,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林妹妹!” 她心头一动,骤然回头,“表哥!” 却见那人是宝玉。 林黛玉揾泪,长叹了一声,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我就是你的表哥,你没有认错。”宝玉说着就要伸手替她拭泪,“太子捐躯殉国也算死得其所,能得你洒泪泣血,长诗祭吊,他的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 黛玉躲开他的手,转身就走,质问:“你怎么进来的?” 宝玉追上来说:“你让紫鹃告诉我,要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才肯见我,我才把王子腾抓到五城兵马司去,就赶着来看你了。” 黛玉听到他竟真的大义灭亲了,少不得站住,提醒他道:“你与凤姐将功折罪之举只能自保,贾门上下二十余口,如今若不趁陛下还政前,抓紧想办法安置,只怕贾家就要亡族灭种了,你还有闲心来看我。” 宝玉长叹一声,道:“凭他如何裁夺,老太太终究要归西的,姐妹们便是嫁出去也不见得好,还不如死了干净。剩下的罪有应得,我能奈何?” 黛玉听了这话,心中满是失望,转身进了潇湘馆,遣紫鹃出来送客。 恰好也在二月十二日,宣隆帝偶然发现东宫禁制已除,又因脸上的疤痕好得差不多了,不顾王君效的劝阻,提前出了东宫。 立刻将下朝的臣工又召集了回来,当满朝文武见到龙椅上的人,是精神矍铄、虎目威严的宣隆帝,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宣隆帝很快对篡权乱政的摄政王一派势力,进行了大清洗。安昌郡王、安荣郡王、安宁郡王附逆贼王谋反误国,父、母、妻连坐尽株。 又因贾瑛不肯同流合污,刺杀贼王水溶,并大义灭亲擒回反叛王子腾;王熙凤刺杀奸宦戴权,二人立功自赎,赦其死罪。 罢黜贾瑛状元之名,翰林之职,因其勇武忠毅,念其祖父之功,奖授长兴侯。 褫夺贾元春的皇贵妃称号,以“侍长”呼之,仍居宫中伺候上皇。道婆麻仙姑妄行巫蛊之术挟制上皇,其罪当诛,囿其所下之蛊与上皇命运相连,另囚密室拘锁。 自此,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只剩贾母并贾家二房一支,龙王请来金陵王的王家,只剩与贾琏义绝的王熙凤与两个孩子。 滇南王沐昭宁、太医王君效、及裘良、谢鲸、柳新、韩奇、晴雯等人保皇有功,均有奖赏。 而晴雯则破例获封太医的称号,登记在太医院名册中,虽不在宫中供职,若后宫女眷遇上了疑难杂症,也可召其进宫诊治。 宣隆帝坐在久违的龙椅上,听着一声声山呼万岁,数月以来的忧虑烦躁一扫而空,他尚未收到粤海大胜的捷报,更不知太子失踪多日,此时还兴致高昂地当朝做起了媒人。 “此次朕能够脱险,还多亏了林爱卿之女及时救驾,林姑娘品貌出众,德才兼备,性情贤淑,朕本想与林爱卿结为儿女亲家,奈何林姑娘陈情,她与表哥已有婚约。林姑娘的表哥岂不正是长兴侯贾瑛,朕便给他们一双小儿女赐婚吧。” 林海原想出言反对,澄清太子才是女儿爱慕的“表哥”,却没来得及斟酌语言,如何说才不至于落个,伙同东宫欺君罔上的罪名。谁知皇上早拟好了圣旨盖好了玉玺,只等知会了他一声,就好颁布的。 身为人父,林海不得不多为女儿黛玉考虑,自打得知太子坠海已无生还希望,黛玉日渐抑郁悲愁,形容憔悴,若她痴情不改,孤守不嫁,岂不耽误了青春年华。 贾瑛虽说文武本事远不及太子,但他一心赤诚,又对黛玉言听计从,温柔有加,而况如今也是有爵功臣,将来顶门立户也不成问题,也许他的陪伴能填补女儿心口的伤处。 林海咬了咬牙,终究没有反驳,将错就错了。 下朝后,林海等阁臣还要与宣隆帝交接诸多政务,禀报粤海战事及太子可能捐躯的消息,只得任凭赐婚的圣旨先送去了长林园。 “陛下,粤海将军邬锦川来报。太子出征南粤,临不测深海、入巨浪风涛,身先士卒摧折强寇,收复被佛朗机人盘踞的茜草湾,协助羁縻海外的茜香国恢复秩序。还不忘赈济灾民,救护百姓,惠恩卓异,居功至伟,然储君不慎落海,至今不见踪影……” 当黛玉听到自己被赐婚给长兴侯贾瑛时,整个人如木雕泥塑一般怔在了原地…… 晴雯万万没有想到,宣隆帝竟给林姑娘和宝玉赐婚了。莫非当初林姑娘说的那句“家父已答应了表兄的求亲”,让陛下误会了,以至于阴差阳错…… 而神通广大的太子,那个将林姑娘骗了的“假表哥”,竟然就这样战死了。 晴雯心中很是忐忑,若是自己早一日得知太子身份,就不会让林姑娘在陛下面前表错白了。 可是与“表少爷”接触四年之久,他在林姑娘面前时,心里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是太子。以至于她这个窥心人,都被死瞒了过去。 晴雯满心不安地将黛玉从地上扶起,嗫嚅着唇喊了一句:“姑娘……” 黛玉将圣旨塞给她,面无表情地向花冢行去,不顾石径风寒,青苔露冷,看池边柳条缠绵,展眼他枝并蒂,满目悲凉。 将来到花冢前,只听得山坡那边有掘土之声,黛玉愕然抬眸,花墓已经被挖开,绢袋的抽绳也扯断了…… 那身披斗篷的英俊少年,凝望着掌心的臂鞲,一边摩挲一边抱怨:“表妹这么些年,也就送我这一双鞲蔽,你若陪了残花,谁又来伴我余生。”说着就回过头来,冲着黛玉笑了笑。 他的眼睛逆着明媚的阳光,琉璃一般璀璨,又看不分明,似幻似真,神秘莫测。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黛玉已经向他扑了过去。 她来势极猛,两人跌倒在花雨中,嗅着他身上略显浓烈的香味,黛玉的心怦怦乱跳,质问他:“你是人是鬼,是太子还是骗子!” 禛钰喉头微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含笑道:“表妹,我回来了!” 黛玉大恸,搂着他的脖子哭道:“你个混蛋,作死吓我,回来得这样晚!你知不知道,陛下已经将我赐婚给别人了。” 禛钰嘴角微动,欲言又止,表妹与宝玉命中注定有这一段婚约,他是知道的。 过程无法更改,他要变的是结局。 “圣旨算得了什么呢,我不认,就是废纸一张。”禛钰爱怜地捧着黛玉的脸,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见她形容消瘦,心下歉然:“是表哥不好,让表妹担惊受怕了。” “哼!”黛玉两手撑在他胸膛,支起身来,冷脸道:“你还好意思提表哥二字,若非这两个字作梗,只怕这圣旨还下不来呢。” “是我错了……”禛钰勉力维系着脸上惭愧的笑意,眉头拧了又松,松了又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黛玉霎时明白过来,禛钰身上带了伤,嗅了嗅那浓香之中确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不由分说地去解他圆领袍的衣扣,又去拽他的腰带。 “表妹,别这样……”禛钰唯恐被她发现端倪,慌忙去捉她的手,半开玩笑半含暧昧地说:“外头风大,会着凉的。” 黛玉瞧他心虚掩饰的模样,嘴角不禁勾起一丝讽笑,“给我瞧瞧你的伤,若不给瞧,那就向我证明你是好的。”若只是些许皮肉伤,他早该飞回来了。 见他眼神闪烁,两手护在胸前,黛玉心起恨怨,抬手扯开自己的衣带,略带挑衅地美目流盼,樱唇轻启,伏下头咬他的脖子。 只剩半条命的禛钰,哪里受得了这个,差点没酥断骨头,搂着她情不自禁地喘息几声。 眼前的姑娘裙飞鬟堕,泪珠香凝,这样大胆地诱他入蛊。 禛钰哪里还顾忌许多,哪怕再捱上三刀五箭,便是立时疼死了,他也得强撑住。 章明正待出声劝止,却见太子已经一鼓作气,翻身将人压在了斗篷上…… 树下落花如雾,春暖盈融。 他两眼一闭,退到了百步外的大树后,以剑杵地,扶膝单跪。 方圆百步,不许人近,不许鸟飞。 “姑娘!姑娘!” 听到晴雯的声音,章明霍然睁眼,咬牙暗想:这时候来,不是要我的命吗? 第10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零八回 云骑尉迎娶金英友, 甄平安得嫁柳二郎 晴雯寻至小山坡附近,听到附近有娇喘之声,婉转喑哑, 荡人心魄,她还以为林姑娘又伤心了, 躲在树下哭, 忙跑过去安慰。 谁知被人一把拽了回来, 抬头一瞧竟是“死了”的章明,一脸震惊还未消失,又听到不远处飘来男人欢悦爽朗的笑声, 分明是表少爷, 不, 太子的声音。 流光瞬息间,晴雯意识到了什么,吓得花容失色, 急于挣脱束缚, “姑娘,不可以……” 章明双手死钳着她的手臂, 偏过头, 压低了声音道:“不想死的话,就别过去!” “太欺负人了, 我们姑娘已经被赐婚给了宝玉, 表、太子,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晴雯大受刺激, 彻底呆住,瞠目结舌地说不下去了。 林姑娘明知道太子骗了她, 为何还与他…… “是你们姑娘强幸了太子,可别冤枉了人。”章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 他为身披重创的太子担忧虑后,生怕他逞强太过,把那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在女人身上折腾没了。 晴雯羞得面红耳赤,难以置信地高声反驳:“你放屁!” “闭嘴!”章明忙将她嘴捂住,低声喝道:“再吵我就咬你了!” 晴雯下意识将肩一缩,从前章明来替太子试针的时候,明明都挺过了最疼的时候,偏偏在结束起身的瞬间,突然扳住她的肩,深咬了一口,在她左肩留下了一个花瓣似的牙印,用什么药都去不了疤。 章明见她惊惶害怕,无声浅笑起来,提醒她道:“我劝你先送套衣裙并妆匣过来。当然,你若是再多弄来一套男人衣袍和止血的药,我也一并谢你。” 晴雯恨恨地哼了两声,扭身走了。 没过一会儿,她就抱着一个大包袱来了,气鼓鼓地往章明脚下一撂,就要离开。 忽而腰间一软,两眼昏寐,倒身睡去。 章明拥住她,捧着她的脸,轻轻吻了下去…… “晴姑娘,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若能光明正大的吻她,又怎舍得咬呢。 当晴雯醒来的时候,黛玉已经换好衣裙,打着垂联走了过来,脸上犹有依稀的泪痕。 晴雯看了不由心疼,咽了咽口水,犹豫半响,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你跟太子的事,今后什么打算?难不成,就这样背旨瞒亲的,跟了他?” 黛玉颊染红晕,被圣旨逼得不管不顾地疯了一回,不仅害得禛钰伤口崩开,竟还被晴雯窥见了,正后悔不迭,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勉强笑了笑:“船到桥头自然直。” 即便这会子禛钰也拿圣旨没有法子,但贾家一门亲族大半秋后问斩,宝玉如何也要守一二年之孝,而况贾母年高,上皇病沉,婚期很可能一拖再拖,等到时过境迁,再做打算不迟。 “那宝二爷若是知道了,岂不伤心。”晴雯轻声道。 黛玉微怔,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我们的事,他早知道了……” 晴雯心头又是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她一个窥心神探,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花冢之畔,章明一边给太子缠绷带,一边恨声抱怨:“主子,你就不知道忍一忍,这么玩会闹出人命的。” “表妹要宠我,我忍得住才怪。”禛钰笑了笑,任由他将自己裹成粽子。 当黛玉扒开他的衣裳,见到渗血的绷带,慌得泪涌,一心要离了他。 而他疲敝久旷的身体,被心爱的女子轻轻一触,已经本能的亢奋起来,后面的事就由不得理智主宰了。 禛钰闭上眼,有气无力地说:“别抱怨了,让我好生睡一觉。” 带着伤跑了十几天的马,疲病交攻之下,还要纵情云雨,能不累么! 章明只得将包袱皮抖开,权当被子盖在他身上,叫来影卫,先送信到宫中报之陛下,以免太子殉国的消息满天飞。 此时长林园外,荣宁两府,府门洞开,锦衣卫进进出出,押解出一干披枷带锁的男人,又牵出一群脱簪蓬头的女眷,连绵的哭声回荡在宁荣街上。 贾母拄着拐,老泪纵横地站在荣国府前,接受了贾赦、贾珍、贾琏、邢夫人、尤氏等人最后一次跪拜。个个哭得泪人一般,这一去就是秋后问斩的结局了。 贾政、王夫人、李纨、凤姐、三春姊妹及贾兰、贾荷、贾萌,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眼泪都似断线之珠,他们是这场夷族之祸的幸存者,宁不有兔死狐悲之伤。 唯有长兴侯宝玉一人,始终没有露面。 敕造安荣郡王府的匾额被锦衣卫砸烂了,从前敕造荣国府的匾额也不能挂了,取而代之的是簇新的长兴侯府。 薛宝钗藏在人群中,眺望着依旧巍峨的门楣,焕发着又一次繁荣生机,不由攥紧了拳头。 她这个薛乡君因赈灾有功贡献甚巨,幸运的没被清算,命运又再一次将她推向了荣华之路。 正当她野心勃勃,踌躇满志之时,一回头就见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冲着自己诡秘地阴笑。 夏金桂嘴唇一撇,鼻孔里哼了两声,“薛大姑娘还没嫁人呢,偷吃了我的嫁妆,瞧着越发发福了。”林姑娘早将她从镇魂庙里放出来,唯一的条件就是:死缠住薛乡君,拿回夏家家产,直到薛家一无所有为止。 就算林姑娘不说,她也会这么做的。 桃花始,仓庚鸣,嫁娶之候也。 历经了一场短暂的乱政之期,眼见上皇也撑不了多久了,上年筹备婚嫁的人家,都着紧操办婚礼。街面上几乎每天都有高亮喜庆的唢呐,并着鼓乐吹打之音。 云骑尉苏信因在北疆抵御鞑靼有功,被授予金陵卫正四品指挥佥事。他听闻贾家谋逆之事,不曾殃及贾二姑娘,还是信守婚约,择期亲迎。 贾迎春暂时回了长兴侯府,三月初六就带着苏嬷嬷、水思及几个丫鬟,乘船南下嫁去了金陵。 柳湘莲中武举后,赶上了贼王乱政,一直未曾授职,今次宣隆帝清理反叛,整顿京营,恰留了许多职缺。 自柳新等人平乱以来,陛下按功授职,都成了家族新起之秀。理国公曾孙柳新授予了正四品明威将军,定城侯之孙谢鲸正式担任京营节度使,景天侯之孙裘良晋升为护军参将,锦乡侯公子韩奇则成了五城兵马司指挥。 柳湘莲便与他们几个,一起商讨谋补什么缺出好,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时。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柳二郎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缉捕谳狱的锦衣卫,倒是很适合你。” 众人回头一看,来人正是太子禛钰,慌忙跪下行礼。 禛钰连忙叫他们起来,如他所愿,这几个人都被陛下安排在了戍卫京畿的重要位置,而他现在还缺一个打入锦衣卫核心的人。 柳湘莲素闻锦衣卫威名,知其选拔严格苛刻,听太子殿下如此说,倒生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心。 禛钰笑道:“过几日,我父皇会去横海铁网山上放鹰打围,也会挑选几个武举及勋贵子弟陪同,届时你好好表现,自有你的好前程。” 柳湘莲为此又好生演练了数日骑射,果真被宣隆帝选中陪王伴驾,去了小半个月,回来就赐了锦衣卫镇抚使的职衔,志得意满之时,忙请姑妈向严府催婚期去了。 四月初六,大理寺卿严家招赘。 林尚书府上,卯正二刻,甄平安就被黛玉喊起来了,晴雯、紫鹃、永龄一起上阵,为新嫁娘梳洗打扮,扑粉簪花,忙得不亦乐乎。 黛玉也是头一回帮忙张罗婚事,难免有些忙乱,幸而她熟背了章程,很快就能指挥若定了。 闺房中一切准备妥当,几个人正围着平安说笑打趣,忽听得窗外传来一声:“甄姑娘大喜了。” 黛玉眸色微变,旋即轻轻拍了拍平安的肩,安慰她道:“不碍事的,权当乞婆讨酒喝来了。” 晴雯将薛宝钗拦到了门外,不咸不淡地说:“喜酒在严家办,薛姑娘来错地方了。” “我是赶着来给甄姑娘添妆的。”说着,薛宝钗就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锦盒到晴雯手上,倒也没有多待,转身就走了。 黛玉接过盒子一看,里头装的是一对婚服的泥人,一个是薛蟠的模样,一个是甄平安的模样。 “难为她‘有心’了,眼下诸事繁杂,还没工夫清算薛乡君资敌的事,先让夏金桂陪她周旋几回罢了。”黛玉将盒子交给晴雯,对她说:“用布包好,拿去两三条街外的马路牙子上砸了,说上百句‘岁岁平安’,再把粉末残渣丢到外头填埋了。” 没过多久,园中骤然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铿锵叮当之声。 几个傧相兴致高昂地起哄吆喝:“接新娘子啰!” “媳妇儿,我来迎你过门了!” 甄平安听到柳湘莲的声音,一张粉光脂艳的脸上泛起阵阵红晕。 永龄与黛玉相视一笑,三两步窜出去,揭开院中的五丈高的竹架塔,指着顶尖上的红绸绣球说:“想要接走新娘子,就得蒙住眼睛徒手爬上来,摘下绣球。” 从来被人称为冷面冷心的柳二郎,早已摧眉折腰了数次,嘴里只说软话:“好姑娘,竹架太轻搁不住我踩,这分明难人,不如我蒙眼将绣球射下来可好。” 永龄将脖子一扭,叉腰歪头笑道:“摘不下来,新娘子就不出这门子了。” 柳湘莲无法,只得向诸位兄弟求助。 “二哥只管上去,咱们左右两边压阵,塌不下来的。”柳新套好臂护,抬下巴示意韩奇到竹架对面去。 待柳湘莲蒙上了眼睛,摩拳擦掌之际,拍掌鼓舞之声不断,“快上!上呀!” 柳湘莲攀上竹架,一时辨不清方向,底下的兄弟就各种提示,黛玉这边也让几个北戎小子此起彼伏地乱喊,混淆视听。 只把挂在半空的柳二郎,整得进退两难,最后还是柳新出了奇招,用佶屈聱牙的家乡土话与柳湘莲沟通,才让他一鼓作气攀上了顶峰。 永龄立刻护住绣球,左右旋飞,身形之飘逸,手法之灵活,让柳新不禁眼眸一亮。 为了娶上媳妇,柳湘莲在空中胡乱抓挠,愣是摸不到绣球的影子,急得直冒汗。 柳新“啧”了一声,让裘良替他压阵,自己窜上竹架,在永龄眼皮下掠过,从怀中抖落出一绺青丝来,在她眼前晃过,勾唇笑道:“姑娘,你瞧这是什么?” 永龄见了头发上的小红绳,便知是自己在翠玲珑断下来的头发,羞得要死,连忙抢上来要夺,一时松了护住绣球的手。 柳新眼疾手快地将绣球朝柳湘莲脸上挥去,“快接着!” “喔!”柳湘莲一把抱住绣球,在空中连翻了三个跟头,落下地来,赢得喝彩不断。 众位傧相忙上来搀住,替柳湘莲掀开蒙眼的布条,一窝蜂似地往屋里闯,把挡在门口的竹架撞得摇摇欲坠。 永龄一心只想抢回头发,没留神脚下,一下子被晃了下来。 柳新张开双臂,将从天而降的娇俏姑娘抱了个满怀,悄声问:“姑娘可愿与我青丝合髻,白首不离?” 第10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零九回 茜香女皇宫车晏驾, 太子禛钰坑骗道友 在一阵鼓乐喧阗中,柳湘莲接走了新娘子,永龄抄起马鞭, 追着柳新跑了两条街。 黛玉站在林府门口,双手合十, 闭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祈愿佛祖保佑平安姐姐, 从此万事顺意, 福禄攸归。” 禛钰悄然走上来,将怀里的物件掏出来,挂在了黛玉脖子上。 黛玉若有所觉, 睁开眼来, 嗔怪道:“新娘子都走了, 你怎么才来呀!” “新娘子不就在我眼前!”禛钰将黛玉一指,伸手把人拥在怀里。 黛玉心中一甜,红着脸向外张望了一会儿, 将他拉进门来, 指着脖子上红绳串起来的白色小贝壳说:“这是迟到的生辰礼物?” 禛钰点了点头,伸手替她调整了一下, “打开贝壳会发出海猪的叫声, 驱赶鲛鲨。我在海底与虾兵蟹将缠斗了七八天,闯入龙王爷的水晶宫才拿到的呢。” 黛玉生了气, 怒道:“就为这劳什子, 你连命都不要了!” 才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无形中洪亮了数倍, 仿佛河东狮子吼, 不由瞪大了眼睛。 禛钰莞尔一笑,凑近来, 捏着那小贝壳说:“吾爱表妹万万年!” 声音瞬间如春雷一般响彻天空,羞得黛玉面红耳赤,又惊奇又害怕,这小贝壳竟然有洪音之效。 眼见禛钰张口又要说句什么,黛玉忙将他的嘴给捂住,瞪着他哑声道:“不许乱喊!” 禛钰在她娇俏的唇上啄了一下,悄声道:“我告诉你怎么用它。” 只要把贝壳阳面在上,它就有洪音之效,若是贝壳阴面在上,就只是普通的贝壳。打开贝壳就会发出海猪穿透云霄的声音。 禛钰捧着黛玉的脸说:“等明儿你君临天下,给普天臣民演说的时候,就能用上它了。” “我又不是武则天,哪能君临天下,最多凤仪天下……”一时不防话未经心,黛玉追悔不迭,羞得脸耳飞红,咬唇不语。 “那就等你凤仪天下……”禛钰沉溺在她的娇态里,话音儿都带了三分缱绻醉意。 及到屋中,小贝壳被无情抛到枕边,无奈听着两人细碎爱语,衣衫窸窣。黛玉可不敢纵他放肆,许他尝了些许甜头,趁其不备兰手一拂穴,让他安睡了半日。 “章明,把你主子背回去,盯着他修养好了,才许出来。” 太子痊愈后,宣隆帝在宫中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又赐予他礼部侍郎的官职。 从此深藏不露的太子禛钰,正式在百官中亮了相,成为正三品堂上官,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 虽说官阶不低,但说到底礼部是清水衙门,侍郎又是个边缘闲差,管管各国进贡朝贺参访接待的事,远比不得吏部、户部有实权,也不比工部、兵部好出实绩。足见宣隆帝内心深处,并不希望太子过早地崭露头角。 禛钰不以为意,反倒是积极在各国使臣中打探蒸汽动力机床的事,但是欧罗巴大陆的那些国家都将先进技术视为国宝,不肯轻泄,以至于禛钰与黛玉的铸造佛朗机炮的计划暂时搁浅。 宣隆帝见太子为官后,勤谨非常,又不搞拉帮结派那一套,很是欣慰。 一时又慈爱心起,想起好大儿今年都满十八岁了,也该选太子妃了。 四月将尽,那什么贾家三姑娘已满孝了。贾家只剩长兴侯这一支了,家世尚可,出身勉强了点,让贾家主母记作嫡女出嫁,也无大碍了。 宣隆帝着人操办了这一出,才对太子提了这事,哪知太子面无表情地问:“哪个三姑娘?我不认识什么三姑娘。” 皇帝又急忙召贾探春入宫觐见,问她可与太子相识,探春也是才知道,黛玉的王表哥就是当朝太子,为避嫌疑,当然回答说从未见过。 这一串乌龙事件,只把宣隆帝气得心头火起,想找那胡说八道的夏守忠过来骂了一顿,谁知夏守忠得了健忘症,已经下派去金陵守皇陵了,棺材银子都赏了。 滞留在京中的甄太妃蓄发半年,已经可以戴假髻了,这时候上表请奏,想和侄孙女甄三一同回宫,侍奉上皇。 正在气头上的宣隆帝,得知是水溶将甄太妃给接回了京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请她自去侍奉佛祖,我爹不须她伺候。” 宗人府的官员正不知如何是好,禛钰提点他道:“京城尼庵不少,弄两个度牒,不拘哪个小庵堂一送,撂手不管罢。” 甄太妃好不容易蓄起的五寸短毛,又被人一刀剃光,这一回没人知她是太妃,只叫她净欢。 甄三姑娘得知甄太妃封后有望,舍了织布场的工作,千里迢迢投奔了过来,谁知愿望落空,也被一并剃去了长发,扔到了水月庵,改法名智空。 自从水月庵少了贾家的供养,香火大不如前,主持净虚姑子见又添了两张口,更无好脸色,只把她俩当牲口使唤,一概脏活累活都派给她们。 宣隆帝气过了头,这一回他也不与谁商量了,直接下诏告之九州万方,着于本年四月,为太子品选淑美,进奉昭媛。 禛钰被老爹这一招先斩后奏,打得措手不及,又怕黛玉多心,赶去长林园赔罪解释。 谁知吃了个闭门羹,长林园已经被黛玉一手管控,那些忠于职守的北戎人,连他这个萨满法师、当朝太子的面子也不给,竟半点不肯通融。 不得已,禛钰只得冒着密道被曝光的风险,又从滴翠亭里钻了出来。 走到潇湘馆前,只见黛玉、湘云二人在窗下对弈,湘云见黛玉拈着棋子长考许久,疑似神游天外去了,不由出声道:“林姐姐,该你了。” 黛玉微微一怔,匆忙落子。 “错了!”禛钰出声道。 黛玉听到此声,头也不抬,两眼只瞅棋枰,哼声道:“怎么会错,先仙鹤伸腿,再黄莺扑蝶,到头来相思断,岂不趁愿。①” 湘云见黛玉无视太子,忙向她使眼色,起身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罢。”禛钰点了点头,湘云见势不妙,忙带着晴雯一干人等,躬身退了出去。 屋中骤然静了下来,黛玉歪在椅上,小嘴微噘,只管抓弄棋子作耍。 “表妹,选秀的事……”禛钰正要开口解释,就见黛玉款款下座,蹲身行礼,口中念道:“臣女参见太子……” 见她如此行止来刺自己的心,禛钰不禁大动肝火,一把将她拽了起来,恨声道:“都是父皇擅作主张罢了,我事先并不知情,你又何苦来堵我的心。” 黛玉冷笑了两声,道:“圣旨已下你无能为力,广选秀女你不得而知,好个清清白白的太子殿下。我知道,不过是大孝子为母报仇,‘始乱终弃’的棋路,走到要收官的时候了。你怕我挡了太子妃的红鸾路,特意紫微移驾,一刀两断来了。” 听了这话,无异于向禛钰胸口上生戳了一刀,他本就为从前的草率悔痛无及,眼下更是恼羞成怒,沉下脸来说:“自从姑娘喊我一声表哥以来,你扪心自问,我有哪一点对你不真,哪一天对你不好?我心里眼里只有你,怕你受委屈,怕你不开心,但凡你需要的,都捧到你面前来,替你病、替你痛、替你苦。姑娘慧眼如炬,我是骗你还是爱你,你难道看不出来!” 此话一出,黛玉也反驳不了,一口怨气堵在喉间,又是惶急,又是羞愧,烦不胜烦地问:“你如今都要成亲了,还要我怎么想,怎么办?” 禛钰一见黛玉气得胸口起伏,心疼极了,连哄带求地说:“表妹,你别急,我这不是来跟你说办法了嘛!你且冷静片刻,容我把话说完。” “请说罢。”黛玉深呼一口气,静下心来。 禛钰坐下来,拉住黛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膝头,说:“选秀的旨意虽说覆水难收,但未必要我来选。我只让钦天监说我今年死里逃生,星宿不利,不宜成配。恰好滇南王沐昭宁也缺个媳妇儿,我让他来选。” 黛玉笑向禛钰道:“你又这样瞒神弄鬼,也不怕陛下降罪!” “怕,当然怕!”禛钰故作夸张,拍了拍胸脯道:“可为了表妹,我什么都不怕。” 黛玉扭身,伸指在他额上一点:“滇南王护国有功,你却这样坑他,亏你想得出。” 禛钰在她颊上一吻,笑道:“没法子,这世上表妹最要紧,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你呀你,真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大魔头!”黛玉朝他胸口捶了一记,嗔笑道:“欺人太甚,以后谁还敢沾惹你!” 禛钰将怀中的人儿,拦腰抱起,低头吻了又吻,悄声说:“我的伤好全了,还请表妹检阅验看。” “不看!”黛玉扭身下来,冷着脸请他出去。 禛钰央求数遍无情被拒,无法只得出去了。 走到沁芳桥下,见晴雯捧了茶递给他,又指了指无人居住的凹晶溪馆,百般不情愿地说:“姑娘请殿下去那儿喝午时茶呢。” 禛钰接过茶,见晴雯直翻白眼的样子,恍然会意,顿觉精神一振。 晌午时分,乌云合会,天空忽然下起一阵雨来。 凹晶溪馆,鲛纱帐中,黛玉觉得自己就如同被浪花追逐,被涛澜狎昵的一尾鱼,在潮水中起伏难定。 束好的发髻绾了几次,终是散了开来,青丝落下,徐徐扫在榻下,像绵延的雨幕来回摆荡,无有止歇。 原想午时急雨易晴,一时便收,谁知缠绵到黄昏。一夜过去,展眼看时,又是细雨晓风柔。 眼见雨势又要大起来,黛玉再不肯宠惯了他,拢好衣襟,催他出门。 禛钰无比遗憾地叹了口气,“山月还想入清波,奈何清波已皱眉。” 黛玉登时脸红,伸手捶在他肩上:“好没意思的话,你就不会想点别的事。” “除了你,什么人什么事值得我想的呢。”禛钰郁积于心,实难言表。 他的十年长恨之誓,非相杀相忘,不能善了。她的十年还泪之恩,非生离死别,不能代偿。这两桩事都担在他肩上,够他烦的了。 若不想死别,就只能亲手抹去她的记忆,让嫁给别人,从此十年不相窥。黛玉还不知道,眼下他们相依相偎的时光,都弥足珍贵,每一次暂分,都意味着相忘不远,离别渐近…… 还不知被道友坑了的滇南王沐昭宁,还在鸿胪寺中痛快嗦粉,暗笑禛钰这会子,必定着急忙慌地去哄他的心尖宠去了,完全没料到,自己即将成为万众瞩目的男人。 沐昭宁一碗粉还没嗦完,就接到了“采选使”的任命书,不由咧嘴笑得更奸诈了。 此次选秀声势浩大,可谓是万里挑一。 采选使沐昭宁,略过旷日持久的海选环节,等到五月中旬,只剩五十人的时候,他才露面替“好道友”甄选太子妃。 而长兴侯之妹贾探春,也在留下来的五十人之中。 这时候,羁縻海外的茜香国使者发来了讣告:茜香国女王宫车晏驾,宰相真如密代掌玺印,三年无主嗣位,亟待选拔新国主,请宗主国遣兵辅之,保境息民。 茜香国虽仅百万人口,与中原隔海相望,相去千里,南则咫尺真真国腹地,西则控扼满剌伽咽喉之冲,若无茜香女国,则华夏无有南屏之壁也,断不可失。 宣隆帝当即复函:准允。着太子禛钰带兵五万,出使茜香国,襄助藩属国平稳度过权力交接的过渡期。 第11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回 欲断旧缘禛钰舍情, 为民请命黛玉落难 黛玉不曾想与禛钰重逢不及两月,他就要出使茜香国了,这一去又要到秋天才回。 茜香国经济落后女多男少, 常住男子不足十万,而剩下的九十多万都是女人, 是由女子主政的岛国。 因施行的是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制, 只要适龄男女双方有意, 即为夜合晨分的夫妻。 茜香国掌握家族经济的都是主母,所生男子冠名母姓,有奉养母亲及姊妹的义务, 老了则受甥女供养。茜香国人对舅舅要比对父亲更亲敬。 虽然负责治理国家的皇帝百司, 乃至村镇里长, 都是由女性承担,但权力不许家族内部继承,而需要通过官方与百姓的双重考选, 凭政绩声望晋升。 为了避免裙带关系影响权力的公平交接, 茜香国的女王可以拥有几个情郎,但不能生育子嗣, 一旦怀孕生子就必须退位让贤。百司官员则不受此限。 茜香国历届国王中, 就有不少履任数十载,至死都是处子的。 据说, 因为男子紧缺, 只要有远洋的商船靠岸茜草湾,就有一堆育龄妇女等着与各国水手春风一度, 以求子息。事实上, 禛钰带去茜香国的五万驻军,也默认是当地育龄女子的走婚对象。 黛玉心知禛钰正是食髓知味的年纪, 他若去了茜香国,必遭千娇垂涎,万媚青睐。指不定还没下船,就被女人们蜂拥争抢去,做出些风流佳事来。 可他又是太子,将来三宫六院不会少,这种事就跟吃茶饮酒一般等闲。 等她这一朵花,鲜妍转逝了,还有千花万朵任君采撷,若为这个拈酸吃醋,将来还不知要为女人受他多少气呢…… 遐思遥想间黛玉不觉蹙眉,撇下了嘴角,完全没有察觉,眼前的男人已经分外不安了。 这才第几回办大事,禛钰正是逸兴横飞之时,就见表妹露出这副厌倦怏恼的表情,那此后余生,漫漫长夜该如何是好?难道他道家的玄素之术就这样不济? 禛钰眼底尽是挫败,但看明艳娇婉的黛玉,又将不甘悉数收敛,重振旗鼓再施妙诀,眸中温柔更甚,终于将黛玉的神识又拉了回来。 忐忑了半宿的禛钰,几次斟词酌句,拐弯抹角地询问黛玉,“那个”感受如何,要不要再改几个样儿,可有什么地方伺候不到位的。 黛玉躺在枕上,咬牙笑了一阵子,才知他为此一段,纠结惶惑到这种地步。 “呸,什么了不得的事,还亏你吹花嚼蕊,念兹在兹,你说可笑不可笑。”黛玉啐了他一口,才将担心的事讲与他听。 禛钰听明白了,这才彻底松心,搂着黛玉道:“好妹妹,一阴一阳之谓道,你阴我阳,你我和合为一。我本无心,全因你而生心,一离了你,我就无心了,哪里还会再碰别人。” “这会子说得好听,等明儿群阴抱独阳了,我才懒得和你对嘴去。”黛玉侧躺在枕上,转向墙壁不看他。 禛钰无奈叹息:“我一片贞心也难向你说,只等日月亲鉴……”他凝眸看向桌上的玉壶,想起渺渺真人的话来。 “鸿蒙,你再不做决断,世间就大乱了。若要断灭前怨宿债,生离死别、相杀相忘,总要各担一样。否则不但绛珠神魂俱失,灰飞烟灭。人间还会异象频现,天崩地陷,飞灾横祸,纷至沓来。届时黎民失所,百姓倒悬,千劫难消深重业。” 黛玉偷偷转过身来,见他心神恍惚久久无声,更显清隽深沉,冷肃高华,由不得余意缠绵,情思牵动。心想:何必烦恼那么多,至少眼下他是我一个人的就够了。 她仰头将温润的唇,印在了他的喉结上。 禛钰眸色骤然变深,修长的脖子瞬间绷紧,心脏撞得胸腔砰砰直响。 一时狂兴骤起,将往日君子之风,止足之分,全都抛诸脑后,几不曾让怀中的姑娘喊哑了嗓子。 “好哥哥,饶了我吧!是妹妹错了,不该胡思乱想,不该招你惹你……” 听到黛玉告饶不迭,晴雯几次想冲进去“救主”,都被章明给提溜了回来,只得气鼓鼓地捂着耳朵,与他大眼瞪小眼。 这一夜都第几遭了! 老爷也是事繁心宽,说什么女大避父,自己单住林府,安排邢姑娘住回稻香村,林府蒙学堂迁至嘉荫堂,宿舍搬到榆荫堂,还让姑娘仍住潇湘馆,与姊妹们同处。 甄姑娘嫁出去不过月余就怀了孕,封夫人喜不自禁,一心一意帮衬女儿女婿过活,都没工夫过来看顾干闺女。 姑娘自不敢在王嬷嬷、紫鹃、雪雁面前露出形迹,只勒掯她这个知情人,把无人居住的凹晶溪馆收拾出来,给他们狂为乱道。 一个肆行无忌,一个任情逞纵,两个都是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白天黑夜触之即来,谁又能拦得住呢! 晴雯心烦气躁地在阶下踱来踱去,忽然听到了太子的心声。 “情深不忍寐,前缘已成灰。表妹只要你喝上三杯好了汤,我再引出你的伤心泪来,你就会将我彻底遗忘,从此你做一品夫人,我做孤家寡人。忍过十年‘相忘生离’,就不会‘相杀死别’了,往后债消恨灭,万事解脱。还求你千万垂怜,再爱我禛钰一回……” 听了这番心声,晴雯大惑不解,惊疑不定,便刹住了脚,又听到太子斟了一杯茶,说:“表妹,喝杯茶,润润嗓子。” 黛玉斥道:“这会子都三更天了,再吃夜茶,你又长精神了,越发逞能闹我。我不喝,你也不准喝!” “是琥珀茶,助眠的。”禛钰笑道。 黛玉道:“那好,喝过了,就老实歇了罢。” 晴雯听到黛玉接过茶喝了几口,正要冲进去,提醒姑娘茶水里有问题。 忽见章明挡在她面前,向门内抬了抬下巴,“晴姑娘,准备送水进去了。” “知道了。”晴雯拖长了声音,想来只有等服侍姑娘沐浴的时候再说了。 乍见到黛玉身上多出不少红痕,晴雯立时埋怨道:“眼见入夏,难不成让姑娘不穿香罗纱,又换上夹的。” “表哥帮涂了药,明儿早上就消了。”黛玉绵绵软软地走进浴桶中。 晴雯忙道:“我听见太子偷背着人,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疯话,姑娘听听是什么意思……” 黛玉迷迷糊糊地听着,搭在浴桶边缘的手骤然捏紧,蹙眉站起,反手抓住晴雯的手,喝道:“快!帮我催吐!” “哦!”晴雯立刻点按了她的郄门穴、内关穴,黛玉呕意上来,偏头将方才禛钰喂她喝下的茶都吐到了地上,又漱了漱十次口才罢休。 什么叫“从此你做一品夫人,我做孤家寡人”?什么叫“忍过十年‘相忘生离’,就不会‘相杀死别’了”? 黛玉心中惊愕万分,揉着脖子暗中忖度,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吩咐晴雯道:“以后但凡我入口的茶水、汤粥都不要让表哥碰。若我推脱不过,你想法子帮我换了。” 晴雯点头道:“好。” 黛玉沐浴好后,原本想质问禛钰,以求解惑,谁知他酣然睡去,眼角犹有泪痕。 想到明日他就即将远行,黛玉不忍将他唤醒,只得轻手轻脚地躺在他身边。 待太子远赴茜香国后,黛玉按捺下心中的疑惑,携了湘云、晴雯、紫鹃去巡视名下的田庄和商铺,查看夏粮收成情况。 接连数年旱涝不定、鼠盗蜂起,蝗灾频发,连年歉收,也不知禛钰施了什么法,总之他买的田庄几乎不曾受到鼠蝗侵害,出息还不少。 可大多数百姓的田地,损失惨重,甚至颗粒无收。偏偏这时候,朝廷的赋税、徭役、杂捐都在增加。 无论是耕地稼穑的农民,还是行商坐贾的商人,被迫缴纳各种苛捐杂税,让本就艰难的生活越发雪上加霜,人人怨声载道。 荒村野郭外,一个癞头和尚,粪扫秽衣,手捧空钵,嘻嘻哈哈,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蝗飞鼠舞炊烟断,血染山河不忍看。寒门贫贱苦冻馁,簪缨世族多忧患。仙姝长情空悲叹,鸿蒙不去红尘乱。欲问谁能破难关,忍苦酬恩泪始干。 黛玉骑在马上,将其歌听在耳中,虽不甚明悟,却不由放在心上反复品咂,总觉得这癞头和尚所言,与禛钰举动异常有关。 正待调转马头追上那和尚问一问,哪知抬眸间,展眼不见人影。 黛玉先回了林府一趟,与父亲详细沟通了一番。才知巧立名目加收浮费、增加劳役是宣隆帝的意思。陛下不愿死后南迁金陵下葬,想在京郊新修规模宏大的皇陵,耗资甚巨,预算高达八百万两白银。 身为户部尚书,林如海既要为国库留足充分的钱,用以修缮工程、支应战事。皇帝又不想从自己的内务府里拨银子,又拗不过林海及一干御史谏臣的刚硬态度,只得想方设法从百姓身上薅羊毛。 黛玉不忍见万千百姓叫苦不迭,想要为民请命,与父亲商量说:“不如我借着上次救驾的薄面,向陛下禀文陈情,也许能打动他,取消苛捐杂税,减少苦役。” “你的慈悲心肠,只怕还动摇不了他。”林如海缓缓摇头,叹了口气道:“玉儿,其实当年你母亲未嫁之时,时常着男子衣袍与陛下论道经邦,以矫时弊,很得陛下爱重。但你不同,你姓林,是我的女儿,他不会对你容情的。昔时,若没有我思谋敏儿,兵行诡道,你母亲就是他的皇后了。” 黛玉不由想起禛钰从前为母复仇的计划,正欲问清原委,父亲又对此缄口不言,只说:“你想去谏言,为父也不拦你,但你切记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经过一番思量筹划,黛玉交待了湘云一些事。趁着华光公主邀请她入宫赏午之际,打着母亲护国夫人的旗号,向陛下禀文陈情。 宣隆帝听闻贾敏的女儿求见自己,想起林姑娘救驾有功,还是饶有兴致地拨冗一见。 谁知黛玉说了几句颂圣之言后,正色道:“而今天灾不断,民生多艰,还请陛下革除滥加的捐税,裁蠲浮费,宽免百姓折征。并削减皇陵规模,放免劳役,使黎民自此息肩,待到时康岁稔,再行修筑。” 宣隆帝才因林海等一干阁臣,屡次抗命不遵,挑衅皇权的事感到分外憋屈。 此时见林海之女又来犯颜直谏,这口气再也忍不下去,怒骂黛玉道:“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林如海是怎么教女儿的,毋使妇人言国事!” 从前他初登皇位,根基不稳,的确需要贾敏这样的“隐相”替自己出谋划策,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永固皇图。 但林家女儿,无论是性格还是容貌,更像林海多一点,择善固执,迂腐可厌。 只认“民贵君轻,治世施仁”这一套,身为权力顶端的帝王,绝不可容忍。 宣隆帝一气之下,以指斥乘舆大不敬之罪,命人将黛玉关进大理寺狱。 又对林海说:“劝劝你的好女儿,若不承认所言乖谬,就在牢里绣三年嫁妆吧。” 林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陛下,我女儿从小体弱多病,拙荆怕不好养,不知在佛菩萨面前求了多少次。这回女儿戴上了陛下御赐的铁项圈和铁镯子,想必可以长命百岁了,拙荆若知道了,也一定很欣慰吧。” 一席阴阳怪气的话,只把宣隆帝气得脸红脖子粗,拍案讽骂道:“林家满门忠义之臣,朕卷饭之皇也,不配使,不配使!”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0-120 第11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一回 林黛玉双照风月鉴, 贾宝玉弑君求大赦 长林园中,湘云得知黛玉被捕,即刻搬出胶泥板印, 将黛玉上呈给陛下的具名禀文,用墨鱼汁配了药粉, 连夜滚印了十万份, 让府中行商坐贾的部曲, 沿街发放,编成歌谣传唱。 不出三日,连街上的黄口小儿都会念:生儿不必敲吉鼓, 加捐重役悔生汝。剔脂刮髓修坟墓, 民穷盗起皆白骨。兆人疲弊不堪苦, 犹向飞蝗宣老虎。 几乎是指着宣隆帝的鼻子,骂他是苛政老虎,比蝗虫过境还可怕。 而林尚书之女为民请命, 反遭羁押的事, 激起了百姓的愤怒之情。 湘云、邢岫烟、晴雯、永龄等人四处奔走,联合五城兵马司指挥韩奇、明威将军柳新、锦衣卫镇抚使柳湘莲等人。 经过秘密商讨, 发动百姓到京郊在建皇陵处示威, 借众人之势冲击工程,放免被迫服苦役的人们, 威逼皇上释放黛玉。 家无恒产的民众纷纷响应, 数万人从四面八方赶往皇陵,沿途有林家的部曲为他们补给粮食和水。 宣隆帝命五城兵马司指挥韩奇, 调集人马守护皇陵。韩奇却阳奉阴违, 放任义愤填膺的民众推翻陵寝的墙垣,摧毁祭坛、拆除廊庑。 闻讯, 宣隆帝怒不可遏,立即亲自带着锦衣卫奔赴皇陵,哪知三千锦衣卫皆一致下马,卸绣春刀,反向跪地,齐声高呼:“请求陛下放免苦役,废除苛捐浮费,赦免林姑娘!” 气得宣隆帝摔鞭踹蹬,眼见不远处民众蜂拥向皇陵,挥镰舞刀,砸墙碎柱,将初见脉络的皇陵毁之殆尽。 身为镇抚使的柳湘莲劝谏道:“陛下万金之躯,切不可意气用事。倘若民众冲击銮驾,势不可挡。还请陛下回宫!” 宣隆帝愤恨无奈,只得铩羽而归,怒火冲天地闯进了大理寺狱。 却见黛玉披链带锁地正跪在牢中,拿着一方红盖头老实扎花。 宣隆帝怒道:“好个厉害的林姑娘,还有后手留给朕!你散布谣谚舆诵,连皇帝的陵墓都敢扒,就不怕朕凌迟了你!” 黛玉抬眸,淡然一笑:“从古至今,厚葬成风,然少有不失盗之陵寝,掘墓养兵、求财取宝屡禁不绝。陛下滥加捐收,繁征徭役,不得民心,就算皇陵修得比皇宫还宏大,只怕也无福消受。” 她撇下盖头,挺直了腰身,对陛下说:“臣女自下狱以来,奉旨绣嫁妆,不曾踏出监牢一步,如何能散布谣谚舆诵,还请陛下明查。” 宣隆帝忙叫人把从街市上收缴的具名传单拿来,谁知接到手上一看,上面的墨迹都不见了。 诚然,宣隆帝并不知,墨鱼汁印出来的字并不长久,加之佐以药粉,三天即消。 大理寺卿严必显秉公直言道:“陛下,无字天书,没法给人定罪呀。” 宣隆帝盛怒之下,将传单撕得粉碎,负气而去。 翌日早朝,满朝文武大半都在劝陛下革除加捐浮费,修己安人,暂缓皇陵工事,节用裕民。 宣隆帝听说三街六巷垂髫小儿,都骂自己是宣老虎,不禁来了一回微服私访,果然咒骂之声,不绝于耳,老脸实在挂不住,回来就下旨废除苛捐杂税,清退征役,暂停皇陵修筑工程。唯独不提释放黛玉的事。 林海见宣隆帝已经让步,也让湘莲、湘云等人不用再鼓动百姓,让民众休养生息,恢复生产。 黛玉在狱中安之若素,既有严大人的照拂,也有干娘的看望补给,她也没什么不便的。只是不大想将精力耗费在绣嫁妆这种事上。 一门心思琢磨晴雯窥听到的事,禛钰到底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干娘封夫人进来探望,知道黛玉喜洁爱美,特意给她捎了巾帕、靶镜、脂粉等物。 “今儿路上碰见个跛脚道士向我化斋,我给了他两个馒头,他就送了一把镜子给我。我想着你要梳头,一个照前,一个照后刚好,就一并送你了。” 黛玉与封夫人谈笑几句,请她不必挂念自己,“是女儿不孝,让干娘牵挂担忧了,姐姐身怀六甲,身边正是离不得人的时候,干娘还是早点回去照顾姐姐吧。” 封夫人又唠叨了几句,亲自帮黛玉梳洗装扮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黛玉取了拿包袱中的镜子来照,见那镜把上錾着“风月宝鉴”四字,两面皆可照人。 反面一照,只见一片惨绝人寰地狱景象,饶是黛玉心性坚定,也被吓了一跳。又将正面掉过来一照,只见全是她与表哥恩爱的场景。 黛玉慌忙拿盖头将镜子掩住,心下想这是什么妖物,怎么会将如此私密之事摄入其中,若被人窥见,她还活不活了! 为了一探究竟,黛玉壮着胆子,先从地狱场景看起,她发现镜中随着她视线的上下游走,景象也跟着变动。 她看到天崩地裂,东南塌陷,无数的蝗虫铺天盖地而来,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抱人而蚕食之;密密麻麻的红眼硕鼠,在街头巷尾如流水一般穿行汇流,啃食小儿,撕咬家畜,恐怖至极。 更有鞑靼蛮残挥戈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铁蹄所到之处,血海笼罩,尸体相枕,宛如修罗地狱。 黄昏时分,天地开裂,魑魅魍魉,鬼火彤彤。镜中一个跛脚老道,疯疯癫癫,老神在在地念道:“鸿蒙下世,天地惨绝。娇妻美眷,世外仙姝。共历幻场,恩断情了。生不如死好,好不如空了。” 黛玉蹙眉长思,即发宿慧,霍然明白了前因后果。她的爱人禛钰,其实是开辟天地的鸿蒙,而她只是西方灵河之畔,一株不起眼的仙草。 仙草为报甘露之惠,随神瑛侍者下世,鸿蒙对仙草动心,又不忿神瑛盗甘露之行,爱恨夹缠之下,亦堕入尘寰,成为帝王之子。 联想到禛钰“十年生离”之言,黛玉心下恍然,不由冲那老道问:“难道只有选择与他相忘生离十载,才能让天地恢复正常么?” 跛足老道指着她大笑:“你若慧心坚勇,以天下为己任,斩断情思,死别十载,不但天地复初,山河静好,鸿蒙还能亿万斯年,永世长存。就问你敢不敢死,肯不肯死了。” 黛玉虽未答话,但心中已有了决断,天生异象,刀兵劫起,面对生灵涂炭之兆,她不可能无动于衷,若能扶危定倾,又何惧一死。 而况她宁肯为爱相思至死,也不愿与禛钰相忘人海。若是她生命的消亡,能唤醒鸿蒙复归天地,恢复山河,她死而无憾。 想着,又再瞧镜子正面,里面云雨的画面散去,只有混沌一片与绛珠草一株,绛珠草于混沌中得到滋养,开花结果。 偏偏绛珠仙草活在混沌中,不识混沌面,只把神瑛侍者倾倒的一汪甘露,当做救命之源,一心只报偿神瑛之惠,却不记混沌之恩。以至于伤心还泪,十载偿情,还还错了。 黛玉还想再看时,手中的风月宝鉴已经飞出了铁栅栏。 只听得那老道余音绕耳:“仙姝天资颖慧,切勿泄露天机。黄昏日暮,昼阴夜阳;芙蓉双死,艳骨成灰。” 黛玉心下犹有疑惑未解,意欲再问,四下晦暗寂寥亦复如初。 她低下头喃喃念道:“黄昏日暮,昼阴夜阳;芙蓉双死,艳骨成灰……” 向晚之时,长兴侯贾瑛回到府中,王夫人又向他抱怨:“才不到半年工夫,禄米就吃完了。你珠大嫂子为避嫌疑,带着兰哥儿回了李家。凤丫头又不算我们家的人了,投奔她刘姥姥去了。老太太的人参养荣丸已经供不上了,只能叫厨房胡乱搓个丸子糊弄着。裁革了月钱后,丫头婆子们也不听使唤,个个逞得比太爷太奶还大。 你父亲万事不管,袖手读书。我的精神一日短过一日,又破了面相,也不能与亲戚世交应酬迎送,替你谋个实缺。 我的儿,既然陛下将你林妹妹赐给了你,林家就是长兴侯府的姻亲。你林妹妹惹恼了陛下,可你林姑父还简在帝心,再过几年就是首辅了。 你若拉不下脸来,求岳父谋官补缺,莫若求一求陛下,先把你媳妇儿放回来成亲,着紧怀上子嗣,我再熬些时日,帮你林妹妹打理嫁妆,好补亏空。 也免得捱到秋天,你大伯、堂兄一家子都死了,又要守制行孝。而况上皇指不定哪日殡天,你大姐少不得随龙驭以上宾。 你的婚期还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去。你从前最疼顾爱怜你林妹妹,如今天垂旷恩,让你得偿所愿,你倒一点儿不急了。” 宝玉冷笑道:“太太聘礼单子都没写,倒先惦记起帮林妹妹打理嫁妆了。大姐姐就要死在那牢坑里了,你还上赶着把三妹妹也送进宫去,是嫌咱们家女孩儿卖的钱还不够花么!” 王夫人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大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孝的孽障,我的嫁妆全败在贾家,反倒在这个家,越发熬成贼了!” “太太不必逼我做官,便是侥幸得了官,我也保不长。若为锦衣玉食,强夺苦争又有什么意思,万幸林家不会抗旨,儿子宁做林家赘婿,也断不回贾家。”宝玉说罢,负气而出,闷头往冯紫英驻守之地去了。 冯紫英在水溶篡权期间,借贾府飞黄腾达的东风,戴上了个长安节度使的帽子。事后遭了黜降,如今只在皇家避暑山庄上当个看守罢了。 “我们没有裘良、柳新的好运道,赶上了拨乱反正之功。卫兄明哲保身,也逃过一劫,前次打围还得了皇帝的嘉勉,成了锦衣卫百户,比我强得多。”冯紫英对宝玉大发感慨。 又指着廊下那些捧着拂尘、漱盂、巾帕、提盒的宫女说:“就连这里白养着的麻仙姑,过得也比我滋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万事不操心。只要她活一日,上皇就能活一日。早知有这好事,我也学劳什子巫蛊之术,只要把命系在皇帝身上,犯了再大的罪也能无恙,不比丹书铁券好使。” 宝玉抬眼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当夜,麻仙姑受刺客穿胸一箭,命毙于密室中,上皇驾崩。 一夕之间,天地白茫茫一片,宣隆帝敕降恩命,大赦天下。除谋逆、欺君之罪,其他见禁囚徒,罪无轻重,一概释放。 黛玉从大理寺狱中出来,不由想太子禛钰要提前回宫奔丧了。 第11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二回 林表妹酌酒求郎聘, 皇太子饮泪拂袖去 二十日后,太子禛钰一身缟素,乘舟奔丧回来时, 上皇之灵已放入金陵的皇陵地宫。 太子对外宣称要在陵前,为皇祖父结庐守孝一月。 借此机会, 好让明威将军柳新, 随他一起, 训练从前俘获的千余部卒。 太子与他们同吃同住,将这些人的家世背景、特长习性都摸透了。 这些水溶旧部见太子爱兵如友,雅量大度, 不曾因他们附逆过贼王就歧视怀疑, 相反信赖有加, 而且对士兵家属重赏厚赐,人人都恨不能为太子卖命。 以黛玉对禛钰的了解,他那叛逆不羁的性格, 断不会老实为圣寿上皇守孝, 必然是在谋划什么。 她便打着去江南采买良田的旗号,想带晴雯、永龄二人南下金陵, 质问禛钰“十年生离”之事。 林海见北方飞蝗成灾, 粮食歉收已成定局,南方还算风调雨顺, 家中人口众多, 确实有备无患,便让管家万隆多带几个人, 跟着一路去了。 黛玉先让万隆带小厮去郊外勘探良田, 自己则带着晴雯谒帝陵去了。 永龄驾车才靠近皇陵,就碰上了巡山的明威将军柳新。 “林姑娘!”柳新跃下马来, 笑盈盈地问永龄:“小林姑娘怎么来金陵了?” 永龄冷着脸说:“我只是车把式的闺女,当不得一句姑娘。太子赐我‘永龄’之名,你姑且呼之。” 柳新听了大喜,笑道:“太子给我赐字‘斯年’,与姑娘的名字正好一对儿!” “你胡说什么!”永龄柳眉倒竖,就要跳下车来打他。 黛玉忙撩开车帘,向柳新道:“还请柳将军禀报太子,说林凤仪求请拜谒帝陵。” 柳新答应着骑马而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见太子带着章明飞马至前。 “表妹,你怎么来了!”禛钰惊喜之态溢于言表,抓着黛玉的手,眼里满是兴奋雀跃。 黛玉抿嘴,只是冲他笑。 守丧百日不得剃须,他这副胡子拉杂的模样,好似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他偏头看了章明一眼,章明不由耸了耸肩,走到晴雯和永龄二人面前,说:“二位姑娘舟车劳顿,还请你们随我来营房安置。” “又把我们支开?”永龄面露不满,还想说什么,晴雯拉着她的手说:“走吧,给姑娘准备午膳去。” 永龄撇了撇嘴,只得走了。 禛钰牵着黛玉将她带进了自己结庐之地。 虽是一间小小的茅檐草舍,槿篱竹牖,但里面布置清洁典雅,实不比稻香村差。 禛钰笑道:“你来之前也不与我通个气,我也好派人迎接你,陈设筹备一番。” “一时忘了。”黛玉有心试他,揉着太阳穴说:“近来暑盛,精神不济,些许小事都记不得了。前儿路过淮阴,晴雯提起当年遭遇响马,说若非你相助,只怕凶多吉少。我还纳闷,那时候我如何认得你。” 禛钰闻言心中钝痛,悲伤之色从他眼眸中一闪而过,又笑着问:“上回送你的麦芽糖可都吃完了?” 黛玉迷惑地眨了眨眼:“什么麦芽糖?” “没什么。”禛钰气息微抽,勉强又笑了笑,拿起枕边的鹅羽扇,替她扇了扇风:“表妹送我的鹅羽扇,我还一直用着呢。” 黛玉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你又扯谎,我哪里会做这个,别是茜香国的姑娘给你织的,你混忘了。” 禛钰浑身一震,浑身骤冷,脊背僵硬地挺着,心里乱成一锅沸水,烫得到处都是痛痕。 怔仲了许久,禛钰的喉结抖了抖,仰起脸来,缓缓绽开笑颜,“方才不过是玩话,表妹还肯为我吃醋,可见是没忘了我。这是女王从前附贡之物,天热就拿来使了。” 他将羽扇放回枕边,背过身去极力压抑一腔泪意,还想要说些什么,掩饰搪塞,可是胸口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果然,“好了汤”起作用了。 草庐外忽然簌簌有升,一丝凉意驱逐了胜暑,听在禛钰耳中分外烦躁,他望着瓢泼大雨,浑浊激越,奔流向西,沉默了许久,猛然回头吻住黛玉。 两人倒在枕上,彼此的目光中,都透着一股不可理喻的灼热与痴狂。 这里是皇陵之畔,标榜给皇爷爷守孝的太子,却在这里犯禁。 黛玉被他急切而迷恋的气息完全包裹,脸上、唇上都被他刺猬似的胡子,密密匝匝地扎过,她本能地渴望放纵,又理智地抗拒逃避。 残存的意识,在衣裙裂开的一瞬间,受了凉风一激,突然被唤醒。 她挣扎了许久,才狠下心来举簪刺他。 只是没想到簪子扎进半寸深,一声闷哼之下,他撑起的脊背瞬间塌了下去。 黛玉慌忙拔出簪子,发乱裙破地逃下地来,惶恐焦心,手脚无措地乱动着,压低了声音骂他:“你疯了不成?你是守制的太子,竟敢在陵寝……你不要命了!” “禛钰唐突表妹了……”他声音低得如同病中梦呓,拿起帕子托着她的手,轻轻擦拭簪上的血迹。 那笑容带着三分歉意,仿佛雨雾弥漫中透出的恍惚微光。 雨渐渐停了,两人也冷静下来,嘴上笑谈打趣依旧,心中却各怀愁绪。 晴雯听到章明向她讨要衣裙,长长地叹了口气。 黛玉换上衣裙,打了两个垂联,将簪环都收了起来。 又见禛钰掀开食盒,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碗味道浓郁的汤过来,“这是茜香国的鲜蛤丝瓜汤,表妹快尝尝味道如何。” 黛玉千里迢迢来,是为了拿他是问的,可一看到他故作泰然的脸,心疼夹杂着酸楚,就连与他口角吵架的力气也没了。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极力掩饰的悲伤表情,早已溢在眉梢眼角,根本藏不住。 一定要这么绝情,让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么?望着那热气腾腾的汤,黛玉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端起碗悄悄拿舌尖试了一点味儿,蹙眉道:“淡了点。” 禛钰笑道:“守丧不食盐,我忘了吩咐厨房加盐了,这就让他们再做一碗。” “你就老实禁盐吧,好歹作出个孝贤孙儿的样子来,何必授人以柄。永龄车上有佐料,让晴雯洒点儿盐和胡椒就罢了。” 晴雯过来,与黛玉对了个眼色,便将碗端了出去,不一会儿又端了回来。 黛玉将汤水一口不剩地喝光了,只把蛤壳与丝瓜留了下来。 禛钰瞥了一眼,心头酸涩无比,还有一碗好了汤,心爱的姑娘就会彻底忘记我了。 男人的眼泪似乎要漫了出来,脸上却犹挂着温柔的笑意,“表妹不喜欢吃丝瓜?” 黛玉脸上仿佛也在笑,忽然向前一倾,搂住他的脖子,娇嗔道:“我这就回去了,留下思瓜,好想你呀。” 就算没了心,只剩一副空壳。 禛钰,我也不想忘了你。 “我多想留下你……”禛钰紧搂着她,心痛得无法自抑。 他们靠得这样近,命运又将他们推得这样远。 黛玉不忍见他男儿饮泪,她该走了,此去经年,他与她就是天涯陌路了。 她要伪装得很好,伪装得很潇洒,伪装得很快乐! 永龄掀起了车帘,黛玉扶着晴雯的手,动作利落地坐了进去,只在窗口向禛钰笑着一挥手,就撂下了纱帘,闭上了眼催促道:“回去吧。”不去听山路上哒哒的马蹄,不去听一声声“表妹”的呼喊。 等禛钰剃了胡须,从皇陵回到京城时中秋将近,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云行月移,水流花馥,桂花之荫只听得羌笛幽咽,哀怨婉转,蟾光之下离愁悠悠。 明日邢岫烟就要回家探亲了,鹤童站在桂花树下,吹笛为她饯行。 晶宫鲛室中,禛钰拥着黛玉寂然而卧,默相赏听,直到鹤童凄楚的笛声渐渐止了,二人复又吻了许久,难分难舍。 晚风习习,窗下的碧流泠泠波动,座屏之后,暖意盈融,余韵徐歇。 黛玉枕在禛钰臂上,彤艳润泽的唇,光华流转,衬得肌肤胜雪欺霜。 她手指卷着松下来的小辫子,偏头问他:“你分明爱极了我温软撒娇的样子,为何偏要教我学王霸之道?” 禛钰捧起她的脸,凝视许久,微笑道:“我希望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似花鸟依人,只对我一人撒娇。也希望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能孤勇无畏,敢对万千敌人拔刀。” 黛玉摇头冷笑:“世人大多难遂其心,万一我忘乎所以,偏对敌人撒娇,而向你拔刀呢!” 禛钰的脸瞬间绷紧,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却也最怕这种可能。迫使她忘了自己,凭她嫁给别人,对她对己,何其残忍! 他拿起花几上的九曲鸳鸯壶,自斟了一杯酒,一气饮干,字重千钧地说:“纵然你拔刀向我,我也不怨你。” 终究还是提起酒壶,又斟了一杯,递向她,“这是茜香国的泡盛酒,纯度极高,你尝尝看。” 黛玉恍若未闻,只是仰脸望着他,眼底的失落渐渐坠下,愤怒的火苗向上蹿升,一字一句地说:“是交杯酒我才喝,不是,我便不喝。” 一瞬间,禛钰神色复杂莫测,心慌到了极点,突突乱跳。 紧攥酒杯的手都在微颤,生怕冰雪聪明的她,已经窥知了什么…… “呵……”黛玉轻蔑地笑了一声,将他几乎就要捏碎的高足杯夺了过来,一仰脖子,酒尽杯空。 她两指夹着高足杯撂在花几上,眼泪盈然欲落,扬眉一笑:“敢问表哥,还要在我这儿旅居客寄多久?何时能为表妹补上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呢?” 那目光分明温柔妩媚,恬静如月,却好似一把寒光凛冽的刀,一刀一刀凌迟在他心上。 禛钰低头略一沉吟,感受着即将奔涌的泪意,腮骨动了动,知道她的眼泪已经引过来了。 衣架上牙白的衮龙袍,被扯了下来,徐徐套在自己身上。 “姑娘忘了不成?”他偏过头,在她耳畔喑哑地笑了笑,“孤是太子,不是你表哥。圣旨已下,该你的一品夫人,谁又敢赖不成。” 他从容自定地系好袍带,走了两步,偏过头来,唇角极力勾出一抹邪性的笑意,“孤只求数夕鱼水之欢,并无与表妹共白头的意思。” 说罢,男人扣起玉带,笑得放肆恣意,扬长而去。 那笑声听在黛玉耳中,仿佛失伴孤雁的啸音,极力鼓动着残破的双翼,向绝望的山崖俯冲下去。 黛玉紧抿着唇,倚在床柱上,浑身抖得厉害,好似外面的寒风冷露都贯穿了身体,带走了她与生俱来的东西。 她知道,除了眼角最后一滴泪珠儿,往后余生,她再也不会流泪了。 第11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三回 忠婢随主生死不惧, 娇花艳骨一抔冷灰 因逢国丧,太子妃甄选一事被迫暂停,采选使沐昭宁见太子回来, 忙问他:“我替你选了十个秀女,你赶紧挑一个太子妃出来, 剩下的就好放回家去了。” 禛钰像看傻子一样, 瞥了他一眼, 道:“我的太子妃还用你挑?你自己选一个做王妃,带回滇南去罢。” 沐昭宁隐约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可是又没有证据, 咽了咽口水, 问:“真的, 假的?” 禛钰见他这副模样,心知这十人里头,大抵是有他钟意的对象了, 反倒有些羡慕他。 “是的, 选中谁,她就是你的了。” 沐昭宁嘿嘿暗笑, 抓耳挠腮地走了。 翌日, 十名待选太子妃的秀女都被打发出宫,待国孝满后, 均可自行聘嫁。 伺候圣寿上皇的侍长贾元春, 原本要被宣隆帝下诏殉葬,也被太子劝止, 让她还做侍长, 奉养在宫中。 探春回到长林园,才知道二姐姐也从金陵回来探亲了。再过半月, 贾赦夫妇及贾琏就要被问斩了。说到底,她是为收葬父母兄弟而来。 三春及黛玉、湘云又重聚在潇湘馆,商讨如何掩灵、殃榜等事。 原本这些该是王夫人及宝玉料理的事,因母子失和,一个哭天抹泪,怄病在床,一个暂住在卫若兰府上,不曾回来。贾母年及耄耋,忘性大,言语常乱,人已经半糊涂了。只得由她们几个姑娘经办。 虽说黛玉被宣隆帝赐婚给了贾瑛,在探春看来,二哥是配不上林姐姐的,只是她同样很希望黛玉能当自家嫂子振兴门楣,怀愧之余又满怀期待地喊了黛玉一声“嫂子”。 黛玉脸上搁不住,只道:“先亲后不改,我还是你林姐姐。” 听这话并未否认圣旨赐婚的意思,探春也是欢喜,忙改口还叫她林姐姐。 迎春拿主意说:“咱们毕竟是坏了事的人家,也不能用棺椁开丧破土,不如就在城外新治一个化身窑,一家子骨肉,烧了用坛子收埋了。” 探春道:“可是这话,也只好这么着了。” “我看也不必收了,烧了一撒随风化了罢。”惜春捻着佛珠说,近年来她越发向佛,目空一切,漠然平静,说话行事都不带一丝情绪。 长兴侯府说得好听是侯府,仅靠那一点爵禄,根本支撑不起来,只怕开窑的钱也难凑。 黛玉也不谈银两的事,只说:“过几日,官府要来征收秋粮田赋,我也要去城外,这事就交给我来办。” 三姊妹称谢不迭,探春有心在家中兴利除弊,奈何阻力重重,如今也心灰意冷了,见邢岫烟回家去了,就主动毛遂自荐,要来长林园暂替蒙师之职。 黛玉欣然应允。 湘云见姊妹们汇齐了,只差一个云岫散人。一时技痒,又想吟诗作赋,忙将黛玉中秋写的长诗偷出来,拿给姊妹们鉴赏。 探春细细品读了一遍,感慨道:“不亏是潇湘子稿,悲戚缠绵,哀婉凄切。” “秋日盛悲歌嘛。”湘云眼巴巴地说:“咱们的诗社都散多久了,也没人作兴,如今又是芙蓉花开的时节,咱们可以续起上回的芙蓉社了。这一回该轮到林姐姐作东了!” “等修好了化身窑,我预备好果点,就来请各位诗翁了。”黛玉也没有推辞,她留在人间的时光极其有限,若不与姐妹们再好生聚一回,只怕就没机会了。 这时候晴雯走进来,递了一张粉红花笺给黛玉。 黛玉展开一看含笑不语,递给迎春,迎春看后也是笑,又传给惜春,惜春阅后只是念佛,又转给湘云。 见大家如此神态表情,探春不由翘首看去,湘云早就好奇死了,拿起花笺就念。 “昭宁谨奉探春姑娘:前夕中秋,月满天心,小王羁栖京城日久,思乡心切,以饵块炒蜂蛹令秀女食之,实为促狭之举。 唯姑娘面不改色,泰然品尝,一滴无存。小王莫知所为,寤寐思之,心花怒放,重阳日欲携礼来拜,若蒙姑娘推诚一见,或对弈手谈,或吟诗词会,小王感激不尽。” 探春听了,忙将粉笺抢过来,扔在地下猛踩几下,红了脸说:“什么登徒浪子,递送些混话进来,还不快烧了去。” 众人笑个不停,黛玉虽与滇南王不过两面之缘,但却算得上过命的交情了,便笑道:“看来芙蓉社要再添一个滇南诗人了。” 迎春笑道:“只怕翻过年去,咱们家要飞出去一只金凤凰了。” “芙蓉女儿会,哪能请外男来的!”探春并不回帖,只叫晴雯回绝。 “从前多情子与天星郎将,不也参加过,而况天星郎将还是太子,再多一个王爷又何妨。”湘云笑道,硬是握住探春的手,强令她书了回帖。 谁知晴雯拿了回帖出去,又拉了两个人进来,“凤奶奶、宝二爷也来了!” 黛玉抬头看去,暌违已久的少年仿佛成熟了许多,棱角分明,气质硬朗起来,眸中透着一股炙热的狂执,细看之下,让人疑畏。 “监社御史赶巧了,重阳节咱们起诗社呢!”黛玉避开宝玉的目光,搬了一把椅子请凤姐坐。 宝玉笑了笑,“我许久不想诗词,少不得胡诌了。” 凤姐指着黛玉对荷姐儿说:“荷姐儿,这是你表嫂。”毕竟凤姐已经与贾琏义绝,她是按王家亲戚关系论的。 荷姐儿口齿清晰地喊了一声“表嫂!”,又向黛玉福礼下拜,端的大方。 “嗳,荷姐儿乖。”黛玉应了一声,只把宝玉笑咧了嘴。 “听我母亲说,表嫂在长林园办了学堂,荷儿也到了该启蒙的年纪,特具束脩并贽见礼,还请表嫂准我附学。” 一段抑扬顿挫的话,只把众人都逗笑了,凤姐揽着荷姐儿的肩说:“我早认命了,甘心做个乡下地主婆,这孩子却不肯在田舍之家,非要读书认字,我只得厚颜带了她来。” 黛玉笑道:“不但她来得,以后萌哥儿也来得。” 众人又在潇湘馆中叙些家常,亲亲热热,仿佛与过去一样,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送走了凤姐、贾瑛两个,黛玉就着手在郊外修造化身窑,及到八月下旬就建好了。 自前次一别,黛玉已有十数日不闻禛钰的消息,亦不见他的人影了。 从前总觉得与表哥在一起时光如梭,如今分别不过半月,就有度日如年之感。 她与晴雯漫步在长林园中,蓦然想起陆游与表妹唐婉伉俪相得,又被迫分离的故事。 相传陆放翁曾游沈园,偶遇前妻唐婉,将伤感离情寄于半阙《钗头凤》,信笔题于园壁之上,唐婉见之,又续写了后半阙。 黛玉行至凹晶溪馆,偶然兴动,唤晴雯取笔墨来。 她援笔洇墨,在芙蓉花掩映的墙上,写了一首《唐多令》。 粉堕水晶匣,香残鲛绡纱。秋风寒尽染霜花。堪恨草木谪仙家,凭孤雁,落天涯。 才填了半阙,黛玉悲心钝痛,抛笔不写。想来表哥再不会履足此地,空留壁上,只怕也无人相续了。 乍见枝头芙蓉秋艳,傲霜绽放,黛玉耳畔响起镜中老道所言:黄昏日暮,昼阴夜阳;芙蓉双死,艳骨成灰。 一时怔仲,不由痴想:情知此话是老道的谶言,想是我就要死了。若是艳骨成灰,那化身窑便是我的归处。相思难表,梦魂无依,明日黄昏我便悄悄地自化了罢。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我纵然有了一副好身体,也难逃薄命之悲,既不得与禛钰长相厮守,还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亦不能与姊妹们吟诗结社了。 晴雯听到黛玉的心声,忡然变色,什么顾忌都忘了,慌不跌地说:“姑娘好狠的心,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哪能竟起拙志?就算太子不能娶你,还有宝二爷在。你还有老爷,还有干娘、姊妹,还有我,难道我们都不值得你相依为命?” “你怎知我心中所想?”黛玉惊愕万分,浑身一震,心念电转,蹙眉道:“莫非你会他心通?” 晴雯慌忙掩口,后悔失言,事已至此矫饰无用,她尝试着将前因后果,一点一滴地讲给黛玉听,竟未遭到天谴之刑。 听了许久,黛玉怅然若失,果然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便将自己无可奈何之情,也对晴雯倾诉出来。 “既然老道说,芙蓉双死,那必是我这朵芙蓉陪绛珠仙子赴死。今生我得偿所愿,已然无憾,无论碧落黄泉,晴雯都与姑娘同去。” 黛玉难耐哀伤之情,深知天命不可违,晴雯又是执拗忠贞之人,劝也难劝。只得紧搂着她,任她伏在自己肩头呜咽泣泪。 隔日黄昏,黛玉与晴雯携手来到郊外,果见那镜中跛脚老道,手持一把锄头,站在化身窑前等他们。 此时天空明暗夹杂,仿佛生死交汇,渺渺真人将她们带到一处被掘开的坟墓前。 地下双人合葬的棺木,被老道一把推开,黄尘宕起,晴雯低头望去,一时惊恐失色。 那棺木中躺着两具尸体,一具是宝玉的,而另一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黛玉看了尸身一眼,又看了晴雯一眼,霍然明白:“因为鸿蒙下世,天地时空发生了错乱,出现了同生同死,亦阴亦阳的异象。我们就是为了阻断这种祸事而来。” 她指着墓碑上凿刻的时辰说:“你瞧,上面的卒年时日就是今天。” 渺渺真人笑道:“绛珠仙子果真聪慧,一眼窥破天机。” 晴雯皱眉道:“那宝玉怎么会在我的墓里?难道他也重生了不成?” “非也!”渺渺真人将花白胡须一捋,笑道:“他不是贾宝玉,而是甄宝玉。你表哥不忍心将你焚化,也不愿将你配与一个孽子凑冥婚,把那五更泻死的小子给焚了扬灰。恰遇见饿死在路边的乞丐甄宝玉,就把他放进来,与你作伴。” 黛玉沉吟片刻,一时解悟,“真亦是假,假亦是真,无中生有,有中还无。甄玉为丐,贾玉亦为丐。生也晴雯,死也晴雯。鸿蒙无心,亦可生心。生死齐一,有无互转,本就是一样的,无谓分别。” “仙子深慧超然,怨不得鸿蒙为你动心。”渺渺真人抚掌一叹,“二位为救生民,慷慨赴死。有道是天将救之,以慈卫之。以仙子之智,瞒天过海之法,改命换运之计,已然成竹在胸了。” 说罢,跛足道人变锄为拐,架着拐一颠一顿地走远了。 晴雯尚在懵懂间,黛玉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会心一笑:“逃过一死,岂不幸哉!” “姑娘,如何逃?”晴雯犹是不解。 黛玉指着棺材里的甄宝玉和晴雯说:“把他当作我烧了,你还是你呀。” 晴雯恍然大悟,惊喜万分,拍掌道:“原来如此。” 黛玉低头一叹,“只是苦了至亲爱友,少不得要为我们两个伤心一阵子了。” “那咱们‘死后’,要去哪儿呀?”晴雯又问。 残阳余艳中,黛玉蓦然回首,远眺青山绿水,徐徐道:“浮海茜香国,做女儿国的王。” 第11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四回 天星郎痛失潇湘妃, 忘情女浮海茜香国 皇城太庙中,前来吊唁上皇的茜香国宰相真如密,正向太子禛钰表达慰问之意。 真如密一身月白裙袍, 银环素冠,她年逾四十, 乌发如绸, 容貌甚美, 脸上半点皱纹不生。她有一种从容自定的风采,并不像遐域小国那些羞王怯贵的使臣。 禛钰一见她就觉得,此人气度不凡, 非同寻常。按理说, 前次他去茜香国时, 就有意推举真如密为国主,避免旷日持久的争竞,让佛朗机国再次趁隙滋事。 毕竟真如密辅佐过三位女国王, 出将入相, 功勋彪炳,王位唾手可得。 前两位女王都被情郎勾去, 为爱弃国, 后面一位女王特意选了年及不惑的智者,奈何也疲于政务, 改元数年后, 就驾鹤西归了。 比起走马灯似换下去的女王,茜香国的百姓, 其实更想拥戴这位能力卓著的女宰牧为国王。 然而真宰相面对民众日益高涨的呼声, 执意固守君主选拔制,不肯坐上王位。 真如密跪在圣寿上皇的影像面前, 依照中原礼俗,供茶烧纸。 章明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神色凝重,咬了咬牙,向禛钰开口道:“殿下,林少师告了丧假。” “史太君死了?”禛钰微微侧头,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忽听得一声抽吸,原是真如密烧纸钱时,手指不小心撩到了火舌上。 章明将眼一闭,硬着头皮说:“是林姑娘……” 禛钰肩头一震,耳畔“咣铛”一声,却是真如密手里供的一盏热茶,滚跌下来,摔得粉碎。 旁侧的太监忙过来收拾了,嘴里还念:“岁岁平安,花开富贵。” 真如密回头望了一眼,太子禛钰已经消失不见。她定了定神,再次将一盏茶稳稳地摆在了供桌上。 禛钰飞马狂驰至长林园前,见门楣上已挂了孝幔,他慌忙滚鞍下马,竟有些狼狈地滑倒在地。爬起来后,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惊惧地颤抖。 章明追迟一步,见太子已经踉踉跄跄地奔了进去。 潇湘馆中,悲泣痛哭之声,哀哀不绝。禛钰越过一群白衣仆妇,抢进门去。 却不见林姑娘,竟是脸色苍白的晴雯,静静地躺在床上。 一身白袷衣的林海坐在椅上,怀中环抱了一尊天青釉的大瓷坛,紧紧咬着下唇,老泪纵横。 禛钰起先见到晴雯死了,还有一丝侥幸,此时见那瓷坛,心底彻底着了慌,头顶嗡的一响,两手扳住林海的肩头,哽声道:“表叔,不要告诉我她在这坛子里……” “表叔?”林海缓缓抬头,望着他冷笑了一声,索性将坛子往他身前一送,泪涌不住:“接着罢,这是你表妹。” 禛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两手从林海的肩头脱力滑下,愣是不敢接,呆立在那里,如石化了一般。 林海的眉头皱成了川字,他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将瓷坛搁在了桌上。 又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恨恨地拍在了太子的胸膛,抬腿走了。 章明红着眼眶,将视线从晴雯身上挪开,把落在地上的纸捡了起来,递给太子,见他不接,叹息道:“是林姑娘的血书。” 猝不及防,禛钰一把将纸抓了过去,薄纸脆响了几下。 章明见他动作了,脸上更添忧色,有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上面满纸血墨交融,用琴谱写就,似乎是一封密信。 禛钰才看了二三行字,彻骨的寒凉就漫上了心头。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不孝女绛珠,自见弃于人,哀怯多愁,辗转无寐,但看长林丽园,形同牢囚,潇湘清馆,亦如病室。渐染风寒郁肺之症,亦抱膏肓不愈之疚。可知薄命有定,非人力可强挽。 无奈留老父孑然一身,女儿寸恩未报,愈不堪忍。幸吾妹湘云可替侬尽孝,以释远念。望父亲容谅遣怀,祈自珍重。 侬乖违礼教,挚爱表哥,不悔情痴,秋扇见捐,亦不怀怨。幸而病笃健忘,难述前情,而今幡然断念,泪尽歇心。 但惜列祖劭德,父亲清名,侬未嫁病夭,不敢留瑕体于世,受人浮议,故命晴雯将侬化身焚净,淹滞残灰以施花肥,不亦善夫。 晴雯与侬娇喘共病,嗽声同怜,相约碧落黄泉,生死为伴。绛珠有伊,亦复何求。 人难留,心上秋。侬去也,雁离别。父亲案牍纷烦之暇,巡行江河之时,若抬头见孤鸿南飞,哀哀长鸣,那便是女儿唤父。 夜雨寒灯,悲声匝地,绝笔之言无有泪和,唯有绛血与乌金齐下,以表赤心。” 禛钰只觉得轻薄纸笺上,黑红的字符点点滴滴跳跃起来,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劈头盖脸向自己砸来,刺得他心痛无极。 是他亲手将她推开,亲手逼她倒向黄泉。而那个傻姑娘,无疑是用血作泪,告诉他“情若忘,毋宁死。” 她分明可以恨他怨他,可以诉委屈,可以不甘心,却偏偏敢写“挚爱表哥”,至死无悔,将这片痴心尽付于他,教他情何以堪…… 章明眼睁睁地看着,汹涌的眼泪,如决堤的潮水一样,从太子的眼中淌下来。 他像是失了灵魂的空壳,路都不会走了,动一下就跌一跤,好似除了眼泪,无所依凭。 章明搀起太子,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软弱、哀伤、深悔、悲痛,这些词会浮现在这个人的身上。 浮云缭乱,星槎海上,茫茫汪洋中南风呼啸,往海船甲板上席卷而来。 晴雯虽披了厚实的哆罗呢斗篷,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还犹不敢置信,自己与姑娘就这样来到了海上。 一把金瓜子,两张通关文牒,三套换洗衣服,她们就这样离开了故国。黛玉只从妆奁中拿走了四样东西,白瓷珠簪、珐琅珍珠怀表、追诛及洪音贝壳。 通关文牒是林海亲自为她们盖印的,除了他,旁人都不知情。 也不知平安、紫鹃、雪雁、永龄几个要哭成什么样了,还有太子殿下…… 晴雯忍不住道:“姑娘,太子见了你的血书,还不得哭死。” 黛玉掀开兜风帽,微笑着扬起满目惆怅的脸,“他把我的眼泪都夺走了,那就让他哭个够吧!” 两个明媚娇艳的姑娘,就这么轻装简行登上了出海的大船,一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很快盯上了她们。 晴雯与黛玉对视一眼,在甲板上谈笑自若,坦然面对众人或惊艳或垂涎的目光。 一个圆脸阔口的络腮胡子摁捺不住,率先走过来攀谈:“看二位姑娘长得娇花一般,莫非不想嫁汉子,所以逃婚到茜香国去?” 他一面笑嘻嘻地问,一面手里还掂着银锭子,似乎在显示自己雄厚的财力。 黛玉并不答话,打量了这汉子一眼,此人面圆鼻低,眼下发黑,必是重欲之人。 一脸了然地说:“想必阁下是冲着走婚去了。” 络腮胡子扣了扣脸颊,说:“嘿嘿,去碰碰运气。我虽粗野,颇通鏖战之法,一去三月,少说也要走几家姑娘。” 黛玉冷笑道:“茜香国女王才崩,宗主国上皇又龙驭宾天,臣民都要追思祭奠,至少百日不得婚嫁,只怕你白跑一趟了。” “什么!”那络腮胡子闻言也是一惊,“老子好不容易攒够了钱,竟花不出去。” 暗中窥视的两个人,眉眼窃动,交换了下眼色,一左一右地拢到络腮胡子身边,撺掇他下到船舱中赌一把,又指向一个肌肤丰美的金发胡姬,压低了声音说了两句话。 那络腮胡子心头一乐,与二人称兄道弟起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屁颠颠地下了船舱。 一个黑衣公子,提了宝剑,起身对身后的扈从低声喝道:“走!”拨开众人往船舱深处钻去。 他身形颀长,腰束革带,行动间更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晴雯慢条斯理地跟在黑衣公子身侧,忽然身子一歪,瞬间拉住了他的手,简短道了一声“抱歉”就退到一边去了。 待船舱中一出“仙人跳”上演之后,黑衣公子的扈从立刻冲上去,抓住了二男一女的嫌疑人。只把络腮胡子吓得魂不附体,撂下满床的银锭子,慌不迭四下找鞋。 与黑衣公子擦肩而过的时候,黛玉微微侧头,说了一句:“渔婆网疏,漏了蛟龙。” 只听噗通一声,晴雯将络腮胡子的靴子抛到黑衣公子胸前,笑咪咪地说:“真真国的斥候把谍报藏在了靴皮夹缝里。” 那络腮胡子闻言色变,又见黛玉与晴雯二女将他堵在舱中,不得出逃,即刻眸露凶光,抄起银锭子就向她们砸去。 黛玉掀开斗篷去挡,晴雯随即飞镖、飞针齐下,将那人击晕。 黑衣公子将宝剑从剑鞘中抽出二寸,划开靴子,果见其中密藏了字条,可惜是外国文字,他看不懂。 黛玉偷瞄了一眼,笑道:“这是吐火罗文,事涉机密,我不便说。还请渔婆见谅。” 黑衣公子向左右低语了几句,随后便有人将晕倒的络腮胡子给架走了。 “你们跟我来!”黑衣公子将她二人带到一处僻静的船舱中。 见黛玉容姿绝艳世所罕见,而且机敏聪颖,精通四夷语,黑衣公子心下疑惑,问:“你为何称我为渔婆?” 黛玉徐徐折起兜风帽,笑道:“渔婆捕鱼,司寇捕盗,不是很像么?而况少司寇是女子,若是男子,我就称渔翁了。” “姑娘眼拙了,我胸前一马平川,喉结明显,个子又高,怎会是女子?”黑衣公子微微蹙眉,朗声大笑起来。 晴雯双臂交叠,扫了她一眼,道:“男女之别,关键在癸水,我方才与你握手时,就发现你正值经期第二天。” 此话一出,那姑娘旋即变了脸色,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们怎知我是少司寇?” 黛玉笑道:“茜香国司寇掌邦禁刑狱,而今女王薨逝,宰牧赴中原举哀,群龙无首,正是各国罪犯流窜作案的时候,在海船上见到少司寇并非罕事。而况你与属下行事不密,言语不慎,被人窥知身份,并不意外。” 晴雯闻言暗笑,从一上船,姑娘就带着她四下乱逛,为的就是找一个可靠的向导和保镖,凭她的读心神技,就选中了这位英姿飒爽威风凛然的少司寇。 “在下茜香国少司寇,向凌风。”少司寇肃立抱拳,又问黛玉:“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在下林思政,是来竞选王位的。” 第11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五回 露锋芒黛玉遇凌风, 少齿痕禛钰破谜团 “林姑娘真抱负不浅也!”向凌风笑了笑,心下暗道:这姑娘太过年轻貌美,只怕情关难过, 便是智珠在握,别具慧眼, 胆识过人, 真宰相也不会选她做国王, 可惜了。 晴雯听其心声,看了黛玉一眼,暗示道:“茜香国女王更迭频繁, 大多因情所困, 疏忽政务。我们姑娘已是断情绝爱之人, 一心思行善政,一定可以顺利当选的。” 黛玉笑着瞥了她一眼,心想这话也不必特意解释给少司寇听。 “我知道, 真正能影响竞选结果的人只有真如密一人而已。” 茜香国中‘流水的女王, 铁打的真相’。真宰相对王位候选人的意见,将影响绝大多数百姓的判断, 若不被真宰相认可, 其人再如何贤能明智,也无法成为茜香女国的王。 “林姑娘心里明白就好, 是人就会有成见, 若与真宰相言语多相扞格,很难在竞选路上走得长远。”向凌风好心提醒, 她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茜香国竞选国主失败的女子, 会最终按考绩择优采录,作为朝堂官员或内廷扈从。 已授予官身的女子, 若想再次争夺王位,就必须放弃结婚生子,在原岗位上履职三年后,辞官再考。 向凌风现年二十六岁,从十四岁起她就开始为竞选国主做准备,第一次失败,做了三年典狱使。第二次又失败,做了三年内廷虎贲将军,第三次又失败,如今正职少司寇。 若非王位更迭过快,她也没机会考三次,可即便考了三次,她还是在最后一关,被真宰相无情地划分到了臣僚一列。 今次国主选拔,她还要继续履职半年少司寇,又与参选机会失之交臂。 黛玉与向凌风交流了半天,大致了解了竞选国主要做哪些准备,经受哪些考验,心里就有了底。 先要通过武考、文考,再抽签决定去哪个海岛哪个村做里正,需要凭政绩由里正、知事、明府、州牧一路从地方升到朝堂,再分配到朝廷百司观政学习,最后由民众投选出国王来。 一般考核期长达三年之久,遇到战争或天灾等特殊情况,可以酌情减短。 向凌风见自己提供的消息已经足够多了,趁机拿出那张密信,问她:“方才截获的密信内容,可否告知在下?” 黛玉沉吟片刻,说道:“我想事涉真真国,属于两邦之争,应由掌邦礼的宗伯处理。” 向凌风听了心中微恼,一拳砸在了桌上,“拿到我手里的谍报,为何要便宜了章德方那个贱人!” “这位章德方莫非是大宗伯?少司寇似乎与她不睦。”黛玉试探着问。 向凌风撇撇嘴道:“章德方是少宗伯,相当于礼部侍郎,恰是与中原太子对接的职务。她同你一样,都是渡海南下来的。据说还是太子故交。” 黛玉不由想到了章明,猜测此女未必不是禛钰安插在茜香国的耳目,那么此事就不能让她知晓,否则自己的身份很快就有曝光的危险。 思及此,黛玉便劝向凌风稍安勿躁:“向大人不必着急,此事若呈交由宗伯处理,已然来不及了。若以抓拿刺客排除险情论,少司寇也是管得了的。” 向凌风手指点在桌上,急忙问:“到底写了什么?” “真真国间谍告知国王:佛朗机人潜伏至刺桐港,在真如密归国的楼船中,囤积了大量的火药。只等楼船靠岸,茜香国百司相迎之时,来个一网打尽。真真国可趁机抢占茜草湾。” 向凌风眼眸一沉,拍案而起:“我就知道佛朗机贼心不死!真真国还妄想坐收渔利。” “不但如此,他们还想嫁祸宗主国,楼船是停泊在泉州刺桐港时被装了火药。”黛玉一时想到了禛钰,如果事情按敌人预期发生了,禛钰一定会受到质疑与追责。 闻言,向凌风心里有一丝慌乱,乘船从刺桐港到茜草湾需十日光景,从刺桐港到皇城还需要十日光景。真宰相返程之期就定在半个月后,她们是来不及通知她改换乘船的。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即刻派船驱驰到刺桐港,在出海口拦住真宰相,不让宰相上船。”向凌风简单收拾了行囊,就要让人放下小舟,动身北上。 黛玉摇头,忙拦住她道:“不,八九月间海上多有飓风,若遇上骤雨连宵,小舟无法抵御海行风险,消息未必能及时传到。 而且佛朗机人把控着火药引爆的时机,必然是派人潜伏在楼船上,你们若将消息传到刺桐,那么爆炸地点也就改成了刺桐。 最好的办法是当真宰相的楼船行至微澜岛,我们的补给船至,上船抓捕引爆之人,再疏散人员至补给船,驶离楼船到安全距离,在无人海域射出火箭将楼船引爆。” 微澜岛是一座无人岛,是中原驶往茜香国的必经之地,方圆百里都是汪洋大海。 向凌风犹豫不决,担忧道:“万一没抓到点火之人,反而激起他玉石俱焚之念,该怎么办?” 黛玉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淡然一笑:“我大概知道少司寇为何不能做国主了。” 帝王不知道问题的解决办法,大可由谋臣献策。但不能没有承担风险、战胜困难的底气。 关键时刻,一国之主若没有当机立断的决心,破釜沉舟的勇气,如何带领臣民走出绝境,开拓未来。 她们只需等到海船到岸茜草湾后,另行置船严密筹划,行至微澜岛,以逸待劳罢了。 距此千里之遥的故国,比邻长林园的长兴侯府,虽不在丧中,但家中的女人们哭得死去活来,沉痛之音远胜街坊。 原来是长兴侯贾瑛得知表妹黛玉亡故,口吐鲜血,晕死过去,王夫人请医延药了数日,才勉强拖住半条命。哪知有个癞头和尚来化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贾瑛牵引走了。 没过几日,有相熟的世交偶然在街市上瞥见,长兴侯贾瑛已经剃发染衣做了和尚,正托钵沿街乞食呢。 王夫人忙遣人各处寻访,却一点儿音讯也无,彻底失了指望,家中古董玩器又被刁奴恶仆寻摸去卖了,越发乱做一锅粥。只得还叫薛姨妈母女住进来照管。 夏金桂与薛乡君争产的官司打了近半年,最初在县衙公堂,夏金桂按黛玉留下的提示打赢了官司,哪知薛家不服,上告到金陵府,那府尹吃了薛家贿赂,又把钱判给了薛家。 这样的结果,夏金桂哪里肯服,不曾想担当幕后智囊的林姑娘又死了,没人给她出主意了。辗转听人说当日将她当做疯子,送进镇魂庙的人其实是当朝太子。 一无所有的夏大奶奶狠下心来,靠一张好嘴请来二十条汉子,摇旗呐喊沿街喊冤,赫赫扬扬敲响了顺天府的登闻鼓,抱着嗷嗷待哺的儿子,要状告太子私囚孕妇,欺压良民。 偏生,忠顺王为了琪官被太子夺走的事怀恨已久,便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推波助澜,将事态闹大。 此事已经传到了宣隆帝的耳朵里,盛怒的帝王赶紧将儿子叫到跟前质问。 见太子行尸走肉一般,一脸抑郁愁闷气色,才不过说了两句话,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哗地往下淌。 这委屈巴巴,沉痛悔悟的样子,反倒让宣隆帝不敢在他面前高声斥责了,只让他自己赶紧把事情料理了。 只有章明知道,他的主子已经没有心了,眼泪越多,行事越狠。 太子将琪官送还忠顺王,将徇私枉法的应天府尹拿下大狱,又把琪官在紫檀堡的房舍田地积蓄,乃至应天府尹受贿的钱,全赔给了夏金桂。 夏金桂还有儿子要养活,并不敢很得罪太子,见好就收,事态很快平息。至于薛家母女,禛钰考虑还得靠她们两个穴中之鼠耗尽贾家,先饶子放过。 唯有袭人被这一出变故,带累惨了。 她从一个侯门公子的准姨娘变成了倡优小妾,还没过两年安稳日子,丈夫又干回了男宠的行次,房子田地钱又都没了。忠顺王爷也不收容她,由她自生自灭去。 袭人回到花家,又被哥哥花自芳卖给了一个鳏夫做续弦。 那鳏夫以典妻谋生,从此新媳变破席。 而被闲事岔开了片刻的太子,从悲伤中暂时脱拔出来,理智占据了上峰,他立刻带着章明回到长林园,派人将守灵的人全部赶了出去,命令他剖验晴雯的尸体。 “我不信她真的死了,她不是这样软弱的人!” 章明嘴角微动,面对晴雯的尸身,拿着刀的手停在半空,一滴眼泪落了下去,他身子一震,默然后退一步,转向太子:“殿下,我做不到!” 禛钰有些恍惚地抬眸,这还是章明第一次抗拒自己的命令,烦乱不安地问:“为什么?” “因为……”章明撇嘴凄然一笑,将手中的刀掼到地下,揪着太子的衣领,眼泪落下的同时,从牙缝中渗出一句话来:“我喜欢她!” 若非太子逼死了林黛玉,他心爱的傻姑娘又何至于殉主相随。 禛钰眼睫一颤,像是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他伸手挥开章明,眼眸中闪过几分迷惘,又很快被愤怒所取代,“从十二岁起,你就是华光选定的驸马,你怎么可以喜欢别人!” “我知道不可以,但我的心由不得我自己。”章明的眼里闪过惝恍的笑意,微微扬起下巴,喉结缓缓地滑动,“我吻过她,还咬过她……” 听着他哽咽的声音像呓语一样,禛钰的牙关绷得紧紧的,想要扑过去与他厮打泄愤。 忽然,他心中一动,用力将章明的衣襟掐住,呼吸急促地问:“你咬她哪里了?什么时候咬的?” 章明身子一凛,瞬间移到灵前,一把扯开晴雯的衣襟,露出了惨白无痕的左肩。 他浑身抖得厉害,唇边浮起了一个凄冷的微笑:“不是她,不是她……”尽管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可被他咬出的齿痕,根本不能用药祛除。 晴雯没有真的殉主,那么就意味着黛玉没有真的死亡。 禛钰“呵”了一声,眼泪哗哗奔涌,泪光中摇曳着仿佛重见天光的精芒,一种名为希望的火苗腾地亮起,越烧越旺。人只有一次死亡之象,一旦应了此象神鬼不觉,便可逃出生天,再不受死厄之苦了。想要她活着,这十年就必须当她死了。 第11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六回 足智多谋知人善察, 化险为夷因势利导 五日后海船到港茜草湾,向凌风安排黛玉晴雯二人住进了海港客舍后,便雷厉风行地筹备物资, 征调补给船。 黛玉与晴雯在客舍中安顿下来,翌日直到补给船已经起锚半个时辰了, 她们才知道向凌风将她俩给撇下了。 “姑娘, 少司寇不带我们去, 是想独吞救人的功劳呢。”晴雯有些不满地说。 要是带了她去,包管什么凶嫌都逃不过她的窥心大法。 “她此去可能会无功而返。” 晴雯讶然:“为何?” 黛玉勾唇一笑:“因为情报上还写了,真如密已有所觉, 那一行小字被向凌风的剑给割破了。我没看见也情有可原, 不是么?” “什么?”晴雯瞪大了眼睛。 “我猜佛朗机人还做了第二手准备, 那就是直接将铁壳锚雷,封入木箱中,埋在茜草湾下。 不管真宰相改换什么船, 有没有觉察, 只要一靠近茜草湾,伏兵就可以拉拽绳索引爆锚雷。 我让向凌风去接真宰相, 只是用以延迟船进港日子, 拿补给船混淆视听,方便我们排除险情。” 晴雯悚然一惊, 瞬间腿软了几分, 皱眉道:“难道、难道我们脚下的水域就埋了锚雷。” “只是我的猜想而已。”黛玉摸了摸她的脸颊,从容自定地说:“别担心, 十天半个月它还炸不了。眼下我们要从茜草湾附近的渔民、纤夫中排查伏兵。待疏散了港域百姓后, 再将锚雷给拆除下来,若拆不下来, 只能海底引爆了。” “这样的大事,就我们两个来办?”晴雯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她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靠岸就要面临生死考验。 黛玉好整以暇地说:“先买条小船,海岛密布的茜香国,不会泅水操舟,无异于寸步难行。” 茜草湾是茜香国第一大港,海岸线长达两百余里,沿岸设置了堡、寨、墩、烽堠等海防设施,用来拱卫海岛,抵御外侮。 二人去了渔民聚集的市集,目之所及十之七八都是女人,剩下的是白胡子老头和垂髫小儿。偶有几个年轻男子,左顾右盼地在市集中穿行。 与他们擦肩而过之时,黛玉忍不住皱了皱眉。晴雯抱怨道:“好腌臜的气味,比鱼腥味还冲,怨不得是臭男人呢。” 几家渔民卖的渔网,都织得极密,网眼只有一指大,可见近海的鱼快被捕捞一空了。 朝廷规定:官民人等,不得擅造二桅以上大船。而非二桅大杆之船,不足以对抗风雨,无法赴远海打鱼。 对于军事力量薄弱的女儿国而言,“寸板不得下海”这既是保护措施也是管制措施,造成近海少鱼的困境在所难免。 茜香国人通晓中原官话,官方文字为汉字,衣冠服饰也与九州大同小异,但大多数人日常交流还是多说闽语。 黛玉知道海国资源匮乏,大多数长期生活在海岛的人们,一生都没有到过华夏九州,他们有着局促狭隘的眼光和闭塞欺生的心态,性格偏执且精明,畏威易、怀德难。 若要买卖不吃亏,那就要表现得态度强横,熟悉行情,操一口地道的闽语。 说实话,这个黛玉还做不来,只能让晴雯拿出呛了黄汤辣水,喉咙要冒火的感觉,跟彪悍的渔女讨价还价。 最终以相对合理的价格买下了一叶扁舟。 二人泛舟海上,沿着茜草湾港口码头游了一圈,从近海抛锚的地方找起,重点查探栈桥之下的位置。 晴雯扒在船边,将头探入水下,闭气瞪大了眼睛看,海藻密布的地方,隐约露出了木箱的棱角,拉绳有的被水草海带覆盖,有的被黏土覆盖。辨不出哪些是绳子,哪些是海带。想到黛玉的提醒,若是误触了锚雷引绳,就有粉身碎骨的可能,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天黑之时,晴雯在市集中,夸大其词地散布消息,说在栈桥下发现了整箱黄金,渔女们对此消息嗤之以鼻,只当外乡人少见识。 唯有潜藏在暗处的佛朗机伏兵,会担心有人误触引绳,让爆炸提前发生无法完成任务,而前去查看情况。 晴雯做出寻宝的姿态,腰上捆着绳子,背了凿子、镰刀等利器,提着气死风灯,划船在栈桥四周徘徊找寻。 黛玉则躲在暗处观察可疑人员。一连找了两个晚上,佛朗机国的伏兵才露出了迹象,四个人一直尾随晴雯行动。 隔着一箭之地,晴雯在小船上提灯转身,照在那几个男人脸上,笑问:“情哥哥,你也是来找金子的吗?” 在茜香国“情哥哥”专指有意与女子走婚的男子。 为首的男子冒出头来,装作是巡海兵勇的口吻,威吓她们说:“谁是你情哥哥,这里是北部要港,不许人滞留徘徊,还不速离!” 他心里想的却是:情哥哥可不能乱叫,等哥几个炸了真如密,报了国仇家恨,茜香国成了佛朗机人的领土,看你还叫不叫得出来。 晴雯冲隐身在暗处的黛玉点了点头,黛玉立刻将手里的火镰,抛向了海岸烽堠,烽火即刻次第燃了起来。 “近海有锚雷,敌袭!敌袭!”黛玉将脖子上的贝壳掉转阳面,巨大而清晰的呼喊声瞬间响彻海面。 晴雯立刻拔开小船下的小孔,弃舟登岸,人往栈桥上一滚,消失不见。 那几个男人浑然一惊,听到有猎犬狂吠的声音,顾不得将躲在暗处鸣警的女人干掉,欲抢了寻宝女子的船逃遁。 没曾想,船还没划出三丈远,海水已经从船底漫涌上来。 戍卫港口的女兵很快聚拢过来,将那几个男人擒拿住。 黛玉与晴雯现身出来,对领头的校尉说:“我是少司寇留驻在客舍侦查伏兵的林思政,方才是我点燃了烽火,向诸位鸣警。这几个人是佛朗机国的斥候,他们打算待真宰相归国时,引爆楼船,刺杀宰相及百司。” 校尉不认得她,向身边的人确认了一下她的身份,才缓颊问道:“林姑娘,如何知道这些人是佛朗机伏兵?” 毕竟佛朗机人的体貌特征比较明显,他们头发卷曲,发色以深褐与红棕色为主,瞳孔多为栗色或蓝绿色。这几个人的长相身形,几乎与汉人无异。 黛玉微微皱了皱鼻子,道:“他们虽是汉人形貌,但是从小被佛朗机人虏去,做斥候豢养。佛朗机人的饮食以红肉、洋葱、奶酪和重味酱为主,这些人身上的体味比汉人要重,这是数十年饮食偏好所引起的改变。”长林园里还养着几个俘虏来的佛朗机人炮手,故而她知道。 “原来是这样,林姑娘受教了。我是茜草湾的御侮校尉关千雪。”关校尉向她拱手一揖。 黛玉看了那些伏兵一眼,对关千雪说:“关校尉,他们在栈桥之下埋了数十箱拉绳锚雷,亟待拆除。否则天明后,捕鱼赶海的渔民都有可能误触雷池。还请通宵审问这些斥候,我精通佛朗机语,若有需要,我也可以襄助一二。” 关校尉思量了片刻,事急从权,便道:“也好,林姑娘跟我来。” 经过一番审讯,那些伏兵要么缄口不言,要么胡言乱语。 黛玉直接用佛朗机语与之对话,询问引爆锚雷的引绳有什么特征,伏兵们有所忌惮,用汉语不断岔开话题。 晴雯窥听出部分心声,却因不懂佛朗机语,只能拿汉字音译出来。 黛玉拼读了半天,与晴雯核对了数遍,终于明白了过来是“Onde a terra acaba e o marea”的意思。 翻译成汉语就是: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这是佛朗机诗人所写的诗句,意思是大陆的尽头,海洋的起点。 晴雯将这八个字反复颠倒念了几遍,忽然拍手道:“姑娘,会不会里面暗含了数字,陆就是六,止就是零,始就是拾。” 黛玉摇头道:“就算是数字,你说是从左边数,还是从右边数呢?而况‘止’与‘始’代表着结束与开始,不是零和拾那么简单……” 说着说着,黛玉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将晴雯一拽,“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黛玉对关千雪说:“真宰相名中有一个密字,山如堂者为‘密’,大土山为‘陆’。等于说佛朗机人将真宰相比作陆地,但凡用黏土覆盖的拉绳就是致人于死的锚雷,用海草包裹的拉绳,就是可以安全拆卸锚雷的绳索。” 关千雪闻言与几名副手商讨了片刻,决定先趁夜,派人下海试一试。 经过一番长久地等待,潜下海的水兵,终于冒出头来,说了一句:“没错,割掉海草覆盖的拉绳,就能将锚雷拆卸下来。” 关千雪与黛玉同时松了口气,于是事不宜迟,又接连有一批水兵下潜,将栈桥底下暗藏的锚雷,悉数拆卸,搬运回了岸上。 忙活了一晚上,关千雪看着堆满了整个屋子的锚雷,禁不住头皮发麻,心脏狂跳。 万一没有林姑娘及时示警,她就要与真宰相及数千渔民,在茜草湾共赴黄泉了。 “林姑娘,你救了我们一命!”关千雪感慨万分地说,带着众位水兵向黛玉长揖致谢。 黛玉也不拿大,让他们不必客气,笑道:“我南下茜香国,是为竞选国王之位而来,救护臣民百姓本就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水兵们纷纷表示:“若林姑娘能升到朝廷中枢,我们一定选你做国王!” 黛玉也大大方方地向她们致谢。 关千雪吩咐众位将士回去休息,又对黛玉说道:“林姑娘也早点休息吧,我还要写呈文将此事禀报给州牧。” “关校尉,还请留步,”黛玉叫住了她,眸光流转,“与其将这些锚雷交公,空耗船运,还不如借此诱敌深入,一网打尽。从少司寇截获的密信来看,真真国还打着坐收渔利的主意。真真国距茜草湾行程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决不会错过这次抢占茜草湾的机会。我们可以在真宰相到港之前,制造爆炸假象混淆视听,引诱真真国人来袭,而后覆军杀将。” 关千雪抽吸一声,眉头紧锁,内心十分犹豫。这事若办成了,她可以晋升为将军。可万一若办砸了,那就是掉脑袋的事。 能够排除暗杀之锚雷,已经是大功一件了,还需要冒险这么干吗? 黛玉完全理解关千雪犹豫的关节在哪里,她抛出这个主意来,只为试探其志量深浅而已。 关千雪踌躇未决,还是选择打退堂鼓,对黛玉抱拳道:“在下位卑职低,实不敢妄动。” “那太可惜了,我也只好将这个主意,告诉关校尉的上峰了。原本只需二十来个人就能办成的事,如今要百十人来干,还怕行事不密,走漏了消息,反倒做不成了。”黛玉叹了一口气,再也不多言。 沉默了半晌,关千雪凝望暗夜沉黑的海岸,怔怔出神,搔首踟蹰了一番,终是转身扶膝单跪,向黛玉抱拳道:“还请林姑娘教我怎么做!” 第11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七回 破军杀将显身扬名, 权贵相疑心存芥蒂 晚秋时节,天公好似发烧郎,热得人汗湿了脊背。沐昭宁拿着一纸花笺, 横竖睡不着,在床上辗转了半宿, 终于推被坐起。 因为芙蓉诗会的东道不幸辞世, 他这张来之不易的邀请函, 无法变成羽翼,送他飞到探春的身边,而他明日就要离开京城回滇南去了, 连声道别的话, 都没有合适的身份说。 沐昭宁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若再不行动,这一夜就要过去了。 秋爽斋中,探春正欲宽衣就寝, 却见窗外有轻微的拍打声, 她忙唤丫鬟:“侍书、侍书!看看谁在外面?” 见久久无人回应,探春只好自己举着烛台, 推窗看去。 却见一个英俊少年冒出头来, 食指比在唇边,一脸焦灼地望着自己。 探春眼里闪过惶悚之色, 左顾右盼了一会儿, 慢慢镇定下来,低声质问他:“沐王爷有何贵干!”她握着灯台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蜡油不住地往下流。 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她紧绷的神情, 唯恐蜡油烫着了她,沐昭宁伸手替她擎过来, 微微一笑:“小王心慕姑娘,相思难眠,不看你一眼,我睡不着。” 探春脸登时如火在烧,心脏怦怦乱跳,失神了许久,才重重摇头道:“你这样夜探闺阁,言语轻薄,又将我的清誉置于何地。” “我也想正大光明地向贾府求亲,奈何府上不幸事多,时机总也不对。”沐昭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且不说如今上皇丧期未过,林小姐病故不久,再到秋后冬来,贾府大房都要问斩,往后一年都不宜婚嫁。 “这里有一本滇南图记,写了我家的风土人情、美食服侍,姑娘若感兴趣就信手翻翻。”沐昭将一本书搁在了窗台上,对着她笑了一笑,“我明天就回家了,后年春天桃红柳绿的时候,我再来见你。” 探春怔了一下,下意识说了一个“好”字,说完又忙掩住了嘴,连连退步,背向窗外。 隐约的笑声飘过窗扉,烛光跳跃了一会儿,就稳在身后不动了。 听到踏在草地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探春才回过头来,取回烛台,正欲将窗户关好。 忽然窗户又被人大力推开,她身子后仰,已被人环腰搂住,温热的唇落在了她的颊边。 不过恍惚间,少年已经放开了手,眸中闪耀着炙热的光,带着几分欢喜、几分歉意地笑意推窗而去。 “后年春天我一定来!” 探春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轻轻叹了口气,满怀思绪如海潮一般,起起伏伏…… 辽阔无边的海面上,涛声阵阵,浪花被楼船的长浆徐徐推开,逶迤出绵长的航迹线。 真宰相的楼船还有两日到港,夕阳西下时,向凌风站在甲板上,看着船尾拖曳的补给船,内心的惶恐更加深重了。 楼船上佛朗机人安设的火药,早被真宰相清理掉了,这让她手里的情报一文不值。回到茜草湾,等待她的不是耀眼功勋,而是擅离职守之罪。 “少司寇。” 听到真宰相的呼唤,向凌风突然打个了寒噤,忙转过脸去,眼里满是悔意。 “宰相大人,您有何吩咐?” 真如密目视前方,嘴角往上一扬,“我们晚一天回港,在离茜草湾三十里的位置设伏。” 向凌风十分意外,又不敢问是伏击谁,只得含糊应了一声“是”。 “是什么是?”真如密的眼中掠过一丝怒火,“你没长脑子吗?茜草湾三十里海面开阔,无一岛屿珊瑚礁,如何隐蔽兵力设伏?凭着半截子谍报你就肆行妄动,还怎么担当重任。” 向凌风浑身一震,慌得跪下,两手撑在甲板上,骨节僵硬地弓起,心里乱成一锅粥。 “全速前进,星夜兼程,明日一早到港。”真如密吩咐下去,在甲板上慢慢踱着步子,喟叹了一声,又回头问:“那个中原来的林思政多大了?” 向凌风身子往后一缩,说:“通关文牒上写的十六。” “十六,真年轻啊……”真如密扬起脸来,如细屑一般的微雨,轻柔地飘在她的眉眼间,唇边一抹微笑,泛着冷雾一般的迷蒙。 向凌风想起她方才得盛怒,此时的温柔仿佛只是她眼中的错觉。 黄昏的逝去,让清晰的海平线渐渐模糊下去,水手们努筋拔力摇撼着船桨,向茜草湾飞驰而去…… 到了天明之时,楼船已经十分接近茜草湾了。向凌风彻夜难眠,突然一阵狂乱的爆响传来,几乎没将她耳膜震破。 她打开舱门,只见海面巨大的火光攀升上来,如擎天火炬一般,大有鲸吞旭日的架势。还没等她看清海上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又是一阵撼天动地的爆炸声。 楼船上下一阵剧烈的摇晃,若非把着舱门,向凌风只怕已经跌倒了。 拼命摇桨的水手们从橹口附近,被惯力甩了出来,滑向船尾。海水卷着浪花,如涛山一般气势磅礴地压上甲板。 虽然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波,还不至于到樯倾楫摧的地步,但是楼船在摇摆之间,已经隐隐听到了船身板条咯咯作响的声音。刺鼻的硝烟弥散开来,火药的粉末飘洒如雨。 真如密披头散发,从船舱中奔出,穿着睡裙逆风而行,拽住缆绳,攀上桅杆,大吼:“右转舵!快!” 听到宰相指挥,水手们再次匍匐向橹口,拼命扳住长桨,调转方向。 向凌风眼见,船尾堪堪划出一道扇形,险险避过了一阵从天而降的碎木条雨。 楼船终于平安驶离了硝烟弥漫的漩涡,所有人极目眺望地熟悉的港口,陷入了片刻的呆滞,仿佛大梦初醒后,见到世界颠倒的样子。 一阵雀跃的欢声回荡在海面上。 “袭港贼寇,已尽伏诛!” 向凌风听到关千雪的声音,扶舷下望,只见楼船之下,一叶扁舟上,关千雪倒卷双袖,坐在前面持桨棹舟,她身后还站着林思政。 她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简素绸裙,发髻仅用一支白珠簪绾住,碎发随风飘荡,在朝阳的映照下,更显得恍若神妃,耀眼夺目。 小舟渐渐靠近,真如密回头望去,不禁呆住。那立于舟中的少女肤色欺霜赛雪,光洁莹润,罥烟眉长,含情转盼。襟带飘拂间,灵动万分,好似从云端走下来的仙女,不染凡尘,美丽不可方物。 向凌风满目疑惑,又见宰相与自己形容狼狈,站在楚楚动人的林姑娘面前,越发有相形见绌之感。 真如密让人放下软梯,让她们两人登上楼船。 黛玉把着软梯,一个腾空侧翻,跃上了甲板。 人还未站稳,真如密就迎面劈掌而来,黛玉以软梯为绳,一招金丝缠腕相抵,转身飞腿将其踹倒。 真如密没曾想她在抵御的同时,已经出招相搏,想要腾身还击,又被她双腕剪喉,抵在了桅杆上。 向凌风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协助宰相,却见关千雪好整以暇地抱臂旁观。 “何时学的这等功夫!”真如密一面冲拳突破,一面厉声质问。 “去年!”黛玉旋身闪避,不防真如密变拳为爪,拔掉了她头上的白瓷珠簪,捏成齑粉。 黛玉错愕不已,一头乌发飘落下来,迎风骀荡。 真如密拍了拍手上灰,冷笑道:“怎么,用瓷珠来标榜高洁、诚孝,这品味也未免太廉价了。” 白色的瓷屑飘摇下去,黛玉一双通红的眼,透着倔强与愤怒的火苗,她嗫嚅着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就算得到一句“抱歉”,获赔一支一样的簪子,又有何意义呢? 陪伴她十年,寄托了对母亲哀思的白瓷珠簪,与她的眼泪一样,终究是回不来了。 真如密沉默了半晌,敲了敲身后的桅杆,问她:“小姑娘,你说如果这船上损坏的木板,逐渐用新板修补替换,直到所有的木板都不是原来的木板,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黛玉心中微动,思考了一会儿,反问真如密:“如果将这船的木板及钉铆全部拆下来,再用这些重新打造一条新船,那新船与原来的船一样吗?” 二人彼此互望,凝睇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这世上万事万物,都在刹那生灭,相续无常中。与其说物是人非,不如说物非人也非。其实,都不一样了。 关千雪见两人已经打过照面,赶紧走过来向真如密汇报情况,表功请赏。 “宰相大人,卑职是驻守茜草湾的御侮校尉关千雪。前日林姑娘在栈桥下发现了佛朗机人埋伏的拉绳锚雷,又协助我们抓获了佛朗机伏兵,侦讯俘虏后安全拆除了锚雷。 因佛朗机人设伏意欲袭击宰相及百司的事,被真真国斥候获悉,意图坐收渔利抢占茜草湾。 林姑娘建议我们利用这些锚雷,制造楼船已经爆炸的假象,放走真真国的斥候,引诱真真国敌寇来犯,趁机一网打尽。 如此我们才能兵不血刃地捣毁真真国的三艘舰船,歼敌六百五十人,缴获佛朗机大炮五门,火铳一百二十条,箭矢三万羽。” 真如密听了,朗声大笑:“好!不枉我担了一惊。” 当即擢升关千雪为从五品游击将军,关千雪喜形于色,幸好她赌对了人。 向凌风在一旁听着,后悔得不行,她为何要抛下林姑娘独自行动呢! 一时不忿关千雪连升六级,向凌风便以为林思政抱不平的口吻,对真如密说:“真宰相,此次大捷,全凭林姑娘智略果敢,论理她当居首功才对。” 黛玉挑眉看了她一眼,抿嘴冷笑。 真如密笑了两声,转头问黛玉:“林姑娘,你是为参选国王而来,不如我投你一票,如何?” 向凌风舌桥不下,真如密一旦承诺给林姑娘投票,就意味着只要她经过地方行政的考验,能顺利进入朝堂中枢,就是下一任的王。 黛玉拱手一揖,眸光流转,笑得格外自信:“我别无他求,若真宰相能最后一个投票,不影响百姓判断,这个王我才当得名正言顺不是么?” 真如密的目光黯了黯,有些不悦地说:“小姑娘太过自命不凡,有时候会招灾惹恨,得不偿失。” 关千雪不由为黛玉担心,只要真如密散布一两句话出去,任何人的考选之路都会事半功倍,林姑娘却不屑一顾。 还如此毫不留情地讽刺宰相干预选拔结果。岂不知得罪权臣,相当于自绝坦途,偏走歧路。 海风吹走了硝烟的余味,只剩清鲜的凉意,黛玉迎风而立,抬眸注视着东升的太阳。 “我相信‘因即果,果即因’,是成为国王的使命召唤我而来。得失进退,乃至生死存亡,都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 第11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八回 战袍亮相惊艳眼眸, 横渡海峡鲛鲨搅局 此次茜草湾大捷,算得上是茜香国有史以来第一次,紧凭自身力量痛快地报复了敌国。而茜香国大选在即, 真真国又不敢在这个当下一雪前耻,一旦逾越雷池, 中原五万驻军就会对真真国宣战。 林思政的名字, 随着四处布告的捷报不胫而走。不少人都知道了, 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小姑娘是来参选国王的。 因宗主国上皇驾崩,此次茜香国大选延后了百日,又让不少履职恰满三年的官员, 追加了报名。 其中就有与向凌风多生龃龉的少宗伯章德方。向凌风吃过一次亏, 又见宿敌撞了大运, 心中更是郁闷不忿。 她再不敢小瞧林思政,主动引领林姑娘到报名点,登记姓名绘影图存档, 并送上了自己三次文考的题目, 以供参考。 希望借林思政之手,让章德方再次与王位失之交臂。毕竟上回大选, 章德方离王位只有一步之遥。 黛玉扫了一眼就把题目放下, 只问她要了历任国王的详细资料。向凌风又忙不迭地为她整理了出来。 一页页翻去,黛玉重点关注的是前任国王的政绩, 以及为何能赢得民众的信赖。 关千雪因林思政之计而升官, 自然也将宝押在了林思政身上,又将几个强劲的竞争对手资料送了过来。 黛玉并不关心, 只是请她送了茜香国五岛十州的地方志过来。 而晴雯也没有闲着, 做起来擅长的针线活,照着黛玉往日的尺寸, 缝制了棉质的胡服劲装,又做了两双轻软的鹿皮靴子。 黛玉阖上地方志对晴雯说:“这里多山路、沙滩,若要在户外考较武艺,鞋履还应该多考虑对足弓的支撑、稳固耐磨、抗扭伤。可以仿制蹑钉靴,鞋帮不要高过小腿,并加系带稳固。” 晴雯根据黛玉的建议,即刻改良了衣履足衣,黛玉试穿了几日,觉得又合脚又稳当。晴雯便多做了几双鞋子,供她每日晨起打拳跑步时换着穿。为了应对武考,黛玉每日足襄三斤沙袋,行走坐卧都不卸下。 研究了数日的资料后,武考的日期及考核内容已经公布了。 武考一共有五关,连考五天,均为淘汰制。 第一关:环岛长跑,淘汰三分之二人。 第二关:横渡海峡,淘汰五分之三人。 第三关:近身搏战,淘汰一半人。 第四关:火铳射击,淘汰一半人。 第五关:分两组山林地骑兵对战,获胜一方即为武考通关,拥有文考的资格。 向凌风见了这样的考核设置,不由打怵,这比自己从前经历的任一次武考都要难。 黛玉也没料到,最初的武考就这样关卡重重,于她而言最难的就是第二关,需要在短期内学会游泳。 茜香国的原住民人人都会游泳,三岁而能涉,五岁而能浮,十而能没矣。 而她只有落水的经验,禛钰会游泳但不精,而况她从没有用禛钰的身体练习过,等于还是不会。 当黛玉请求关千雪找个人教她游泳的时候,关千雪一个屁股蹲就坐地下去了。 “我押了五十两银子赌你当国王,你却告诉我,你连游泳都不会!还有十天就要横渡海峡了,四十里的海,你要怎么过去?” 黛玉面不改色地说:“我听人说只要七天就能学会游泳,不还多了三天嘛。” 关千雪完全听不见她的话了,两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懊悔不迭地说:“你知不知道五十两银子在这里都可以买房了!” “只要我不沉下去,就会过关的啦,不会让关将军赔本的。”黛玉毫不心虚地说。 关千雪牢骚了一阵子,只得叫来她手下一个善泅者,教林思政游泳。 黛玉拉上晴雯一起,开始学习游泳,时间紧迫,也只能学速度最快的爬泳。 理论上掌握了要诀,实际练习中,两人却屡屡呛水沉底,看得教头连连摇头。这样的水平,游出半里都勉强,如何横渡海峡呢。 晴雯被水淹怕了,坐在岸边,抱着膝头直哭,再不敢下水了。 黛玉鼓励她道:“人与水相搏,如同对战,不怕的人才会赢。与其受困于我会沉下的恐惧与焦虑中,不如全副精神放在如何浮起来,游出去。”说罢,她就再次回身游动起来。 好在度过了最初的五天,她的两臂轮流划水的动作已经舒展开来,不再有惊惶下沉的情况了。晴雯受了黛玉的感召,也渐渐克服了下水的恐惧感,适应了游泳的节奏。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黛玉已经能游出十里的距离,但是速度依然远远落后于普通人。 黛玉见速度已经没有再提升的可能,为了节省体力,也不强求。 四十里横渡海峡,普通人顺利游过去,需要三个时辰左右。速度只是其中之一的考核项,最关键的是耐力,和应对海上突发状况的能力。 考核细则里写了除了随身衣物,还可以带一些补充体力的食物和水,但这些东西的重量不得超过一斤。 晴雯发现这里渔女下海游泳只穿一条缠腰布,上半身不着寸缕,完全露出红铜色的皮肤,不由担心地问:“姑娘,游泳那天你也要‘入乡随俗’吗?” 黛玉蹙眉道:“总归不能露太多,上身至少也要穿个背心罢。若是有拉力强劲的布料,做成极贴身上下一体的泳衣,就再好不过了。” “拉力强的布料,我所知道的只有丝绸了。”晴雯一边说,一边拿尺在纸上画着图样,“姑娘想要的是这样的泳衣么?” 黛玉细细看了看,说:“形制比较相近了,只是裤腿半长就行了,不能及膝,肩带的位置也不可太宽,避免影响划臂。” 晴雯又改抹了几遍,剪出的纸样却不理想。 黛玉想了想说:“这衣服一定不是平面的,要根据人体曲线裁剪缝线。” 晴雯找来黏土,比照林姑娘的身形,缩小了尺寸,捏出一个小人来。 再用纸覆在小人身上,将纸剪碎了再拼接起来,最后才定了版。 纸样立体了,布样再依样缝制,立体泳衣的雏形也就出来了。 裁剪缝了一晌午,晴雯就将黛玉想要的泳衣做了出来。 黛玉穿了那杏黄色的泳衣出来,扯了扯领口说:“领口要往上提一点,胸前再放两寸的量,绷得有点紧。” 晴雯抬眼看去,玉山高处,雪峰欲倾,一张小脸登时红透了,微吸了一口气道:“姑娘,我再改改,只怕劲装也得放量了。” 她一边拿着皮尺给黛玉重新量体,一边小声嘀咕:“怎么就这么大了?” 黛玉想起禛钰曾在她耳畔笑言:“情思这一捧软玉暖雪,日渐其丰,爱煞我也……”登时羞红满面,浑身燥热起来。 晴雯尴尬不已,轻声提醒她:“姑娘,你不要再想了,我听得见的……” “啊!” 待晴雯做好了所有衣履鞋袜,武考第一关开始了。 参选国王的女子人数,高达一万五千余人,分在五个小岛上。 海滩上设了一条半里长的起跑线,三千人同时起跑,诚然站位先后全靠抽签号牌决定,有先有后,无法保证绝对公平。 黛玉卸下了绑腿的沙袋,穿上了轻便耐磨的蹑钉鞋,她幸运地分到了最小的一个岛上,环岛一圈只要二十公里,但是起跑的位置比较靠后。 只要跑赢两千人,就算通关了。黛玉以不气喘的速度跑过半程,到了后半场才逐渐发力,足追四马,最后以第二百二十名的成绩,轻松通过了第一关。 第二日横渡海峡,五千人一齐下水。所有携带的补给食物都要在秤锤上过秤,不得超过一斤。 黛玉让晴雯准备了一大葫芦红糖水,里面加了补中益气丸。若是半途体力不支,就把糖水喝掉,让葫芦的浮力,发挥济涉腰舟的作用,支撑自己游下去。 当黛玉穿着一身杏黄泳衣站在沙滩上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原因无他,黛玉的皮肤雪白,身材高挑,与一群个头矮小、肤色古铜的姑娘们站在一起,仿佛鹤立鸡群,对比太鲜明了。 更何况她的泳衣,造型别致,上下连体,无一丝缀余,光滑的丝绸面料,仿佛贴肤而生,致使玲珑的曲线毕现,极为惹眼。 黛玉将洪音贝壳挂在颈上,万一出现险情,也好发声求助。 在众人好奇惊艳的目光中,黛玉泰然自若,回头对着船头的晴雯说:“等明儿你开个裁缝铺,专卖这种泳衣,保管赚钱。” 晴雯抱着棉被和手炉,笑嘻嘻地说:“我早想到了,前儿已经进了几匹料子了。” 有姑娘这样出色的人,给她当招牌衣样,那她还不赚得盆满钵满。 火铳声响起,姑娘们齐刷刷跳下海去,黛玉将葫芦背在背上,奋力地向海峡对岸游去。 虽说四十里地距离不小,但因为岸线还在视线范围内,就让黛玉心安不已。 只要有个明确的目标,一门心思向着目标前进就好。 因为海面极阔,又有南风相阻,所有人都不可能以直线距离达到终点,难免会绕远途,多耗精力。 正午时分,很多游过半程的人开始渐缓向前,补给食物。当地姑娘带的都是鱼干、肉干之类的,一时间海面上都是油腥食物的鲜咸味。 而黛玉才刚划过第一个十里,远远落人于后,显然无法成为两千个通关者中的一个。 关千雪在岸边急得直跺脚,恨不能抛下靴子,一个猛子扎进去,替她竞渡。 忽然海面上波浪如山涌起,海涛簸荡,游泳的姑娘们被掀天白浪,推向了起点,反倒落到了黛玉身旁。 众人正不知所措之时,海中跃起一尊仿若楼船之高的大鱼,灰蓝色的鱼身遮天蔽日,张开丈余长的大口,露出一圈白森森的三角尖牙,鳍呈镰旗,鱼尾似剪。 “鲛鲨!” “海中狼来了!” “快逃!” 海中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惊呼起来,调转方向奋臂拨浪,用最快的速度往岸线游去。岸边等候的人纷纷站起,摇旗呐喊,放声示警。 黛玉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庞然大物,瞳孔猛烈地收缩,心脏砰砰直跳。 她没来得及补给糖水,以至于嘴唇早已惨白,牙齿无法自抑地打颤,手脚不住地战栗着,难以遏制的恐惧让她魂飞魄荡,惊惶无措。手臂忘了划水,两腿也不知踏浪,全靠葫芦将她拖曳着,才露出脖子。 身边的姑娘们个个展臂振筋,在水中扑涌,急踵翻波,渐行渐远。 “还愣着干什么,快逃命啊!鲛鲨要吃人的!”一条猿臂横过来,将黛玉往海上拖了一把。 第11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九回 飞来运万幸通关卡, 洋装女射靶逞威胁 黛玉呛了一口海水,醒过神来,挣脱了那妇人的手臂, 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向彼岸游去。 她于巨大的鲛鲨而言, 无异于蝼蚁之于大象, 它未必能注意到小小的自己。 茜香国是女儿国, 却并非女儿们的天堂,这里山多地少,田产有限。 海啸、飓风、地动、水旱、冰雪却时常有之。何况四面强敌环伺, 八方海寇频侵, 哪一样不比鲛鲨恐怖, 逃避是没有用的。 黛玉勉强游到中程,将葫芦里的糖水一饮而尽,使得空葫芦的浮力更大了一些。 然而糖水的补给, 并未有效缓解黛玉虚耗的体力, 她的划水动作还是越来越慢。 鲛鲨的长尾就在黛玉三丈远的地方左右摆荡,滚动的波涛一会儿将她推远, 一会儿将她拉近。 原本将要弃赛的姑娘们, 见到鲛鲨并未对人发起攻击,又纷纷调转身来, 继续向终点岸线游去, 很快又追至黛玉身前。 突然,大鱼再次跃出海面, 洪波涌起, 碎浪碰撞,在海风的助推下, 滔天巨浪蓄势待发。 黛玉与其他几个姑娘被怒涛卷起,在极大的冲击力下,飞向了彼岸…… 先落地的姑娘重重地撞在了岩石上,登时鲜血奔流,被人救起,抬了下去。 晴雯张大了嘴巴,预估黛玉的落点,慌忙将棉被铺在岩石上,张开手臂试图接住她。 谁知黛玉落在了近海处,离海岸还有一箭之遥。黛玉坠入海中,靠着葫芦的浮力,慢慢蹬水攀升上来,终于爬上了沙滩。 “姑娘!”晴雯激动得哭起来,抱着她不肯撒手,“吓死我了,那么大的鲛鲨,那么高的海浪,万一你有个闪失,教我怎么办呢……” 监考官过来给她发了通关牌,记录了她的姓名,啧啧感慨道:“林思政,你运气真好!” 黛玉疲惫地笑了笑,什么话也说不出。 晴雯忙将参片放在黛玉舌下含着,让她捧住手炉,用大毛毡替她擦干水渍,再拿棉被盖在她身上保温。 棉被早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黛玉身上渐渐回暖,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见黛玉的手脚已经暖了,晴雯又拿来一套衣裙,从被子底下塞进去,“姑娘,把衣服换了吧。” 黛玉躲在棉被下将衣裳换了,站在岸上观战,鲛鲨还在海中不停地腾身游弋,它虽不袭击人,但对横渡海峡的姑娘们而言,却是不小的威胁。 她能顺利到岸,真的靠运气了。 眼见三个时辰就能完成的竞渡,已经拖延到了下晌,姑娘们大多耗尽了补给和体力,再过不久恐怕有汐潮要来。 此时鲛鲨震声强噪,宛如牛叫,只把晴雯逗笑了:“这鲛鲨叫得怎么跟野牛似的。” 黛玉忽然想起禛钰对她说过,她的小贝壳打开来,会发出海猪的声音,可以驱赶鲛鲨。 方才在水里只顾游泳,一时没想起来。她连忙奔到海边,打开颈项上的贝壳。 吱呀的啾声响起,是高峭的哨音,清透空灵,穿透云霄,仿佛天外之音。 鲛鲨起初并未注意到这样的声音,直到远处的海面上数百只海猪腾身跳跃,嬉声在海风中呼啸,它才收敛了嚣张的气焰。 虽说鲛鲨形如海中横行霸道的狼,但它们最怕的就是成群结队的海猪。天敌将至,鲛鲨也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黛玉将小贝壳阖上,那些海猪也跳跃着,渐行渐远了。 汐潮伴着黄昏渐渐涌上来,海面中数千女子奋臂争先,勇敢地迎潮而上,潮水将她们打退一次,她们挥膀再来,出入波涛中,一次又一次冲向终点。 黛玉忽然想,茜香国饱经忧患,久历风浪,还能国祚绵延,必是因为一代又一代的女儿们,用力挽狂澜的勇气,不屈不挠的精神战胜了所有的艰难险阻。 她何其有幸,能踏入这样的国度,能遇见这样一群女子,与她们同生同长。 此次横渡海峡,因出了些意外,有率先到达岸上的姑娘负伤。宰相容情,将第三关武考,延后了七天。 黛玉除了每天晨练唐手拳,并未追加练习,只要让身体从长泳的疲敝状态恢复过来,近身搏战于她而言并非难事。 她的学习重点,仍然放在对茜香国五岛十州及律法民俗上。 游击将军关千雪见林思政幸运地闯过了第二关,兴奋得睡不着觉,又在赌桌上追加了十两银子。 自从竞选国王开始,五大岛上的赌场就异常火爆,从前竞选成绩靠前又官声不错的人,成为了投注的热门人选。像林思政这样的新鲜人物,也不过是陪衬而已。 茜香国人的三大爱好:赛马、竞渡、赌博。无疑也反应出这里的人们,有很强烈的投机心理,贪婪侥幸,敢于冒险不惜孤注一掷。 关千雪见林思政只攻书本,忙提醒她道:“近身搏战几乎是每次竞选国王的必考题了,虽然不许带任何武器,但总有人想尽办法用暗器,手里剑、吹矢、手甲钩、石灰粉五花八门。 因为是淘汰制,就算用了违禁武器,只要未将对手弄死,赢了之后也不会剥夺通过资格,只是会捱一顿鞭子,所以大家都会想尽办法拼死一搏。” 黛玉听了依旧无动于衷,其实五轮武考中没有刀枪剑戟等冷兵器对战,就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在实际抵御外侮中,茜香国女性极少能通过比拼力量和技术战胜强敌,反而出其不意的暗器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 生死关头,公平道义不是活命的手段。所以考核重点其实是如何藏暗器,并制敌于无形。 晴雯是使用暗器的高手,她建议黛玉使用银针,只要藏在头发里,往对方穴位上一点,让其昏睡片刻就赢了。 黛玉摇头道:“最厉害的暗器是无形的,能够于环境融为一体,而不被人察觉。” “若是再冷些时候,倒是可以把麻沸散冻成冰针,刺进对方的肌肤。化成水就是无形的了。”晴雯托腮说道。 黛玉伸指在她额上一点,笑道:“你也知道要在滴水成冰的季节才能办到,眼下才十月。我倒是想起来,从前见识过表哥聚兽调禽的本事,若是能遣派毒虫,驱使飞蚁用来对敌,才叫厉害呢。” “那不成养蛊了吗?”晴雯歪头道,身上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我在宫里见过,上皇被麻仙姑下了蛊,虽然能走路,当真如行尸走肉一般,太可怕了。” 黛玉将手一拍:“倒也不用养蛊,糟蹋众生。先制成可刺入、可回收的微小器皿,最后才用常见的昆虫外壳作为伪装。” “既要能推出去,又要能拉回来的,那不就是风箱了。我哥烧灶的时候就得拉风箱将火烧旺。等于说我们要做的,是将麻沸散推出去,再把针收回来的东西。” 黛玉将一支鹅毛笔的小管,分出粗细两种,各剪半寸下来,削尖粗管的一头,管内灌入茶水,再把细管堵住管口插进去,挤出茶水,再抽回到来。 “大概就是这么个东西!只是还要简化操作,争取在一息之间收放自如。” 晴雯笑嘻嘻地说:“这玩意儿就交给我吧,我目力好,手指灵巧,最擅长弄这些了。姑娘只管看书去。” “那好,有劳晴太医了。”黛玉恭敬地给她作了一揖。 晴雯研究了两天,受了猪脬子和竹蜻蜓的启发,做了两个模具,一个能挤按回弹,一个能突刺抽吸。 分别用铃虫、稻蝗、蟋蟀的躯壳做容器,将暗器藏在其腹中。只需两指一压,饱含麻沸散的羽毛管就能刺入敌人的肌肤,再按一次,针管又能回缩到昆虫腹部。 为了提高暗器的药效,晴雯还设法将药剂浓缩成半凝固状,足以让一头牛倒地半盏茶的工夫。 第三关武考,也是在户外,监考官在地上画了大小不一的圈,随意叫两个人往圈中一站,近身搏斗就开始了。 搏斗没有时间限制,迫使对方两脚出圈十息,或者十息之间无法还手,就算赢了。 黛玉踏进圈内,都未抬眸看一眼对手,剑指一并,在她发迹线上一点,不过瞬息,那姑娘就倒地了。 监考官惊掉了下巴,还是黛玉提醒她:“可以数息了。” “哦、哦!”监考官这才如梦初醒般,击掌数数:“十、九、八、七……” 等到那倒地的姑娘悠悠醒来,黛玉已经在室内解发袒衣,接受检查了。 “林思政,未使用暗器,通关。” 黛玉拿到通关牌,穿好衣服,藏在袖口的小促织,早被她扔到了草丛中,被其他搏战的姑娘踩扁了,变成指甲盖大的一团黑点,谁也没有在意。 第四关参与火铳射击的人,只剩下一千人,每人十发铁丸。 射距为一百五十步,使用野狗皮做的豻皮侯为靶子,绘制了五圈纹饰,由内至外分红、白、蓝、黄、黑五色。 射中红圈记十数,射中白圈记八数,射中蓝圈记六数,射中黄圈记四数,射中黑圈记二数,脱靶不计数。 有了练习追诛的经历,射靶算得上是黛玉的拿手技能了。只是她从前未接触过前装滑膛的自生火铳,还需要适应枪托的后坐力。 但每个人只许发三次空枪练习,之后就要正式射击了。 监考官也知道火铳并未在民间普及,便安排有持铳经验的离职官员,先行射靶,以便后面的姑娘们现学现卖。 黛玉很有经验地先用棉花堵住了耳朵,观察首先被挑出来打靶的二十个人。 一眼望去,二十个人中有一个姑娘极为抢眼。她着装考究,戴着一顶无檐软帽,身穿笔挺红衣,肩缀金花吊穗,下着白色长裤,那陀枪的姿势犹如西洋兵样,气势不凡。 只见她一次空枪也不放,抬枪就射,一口气打出了十发铁丸。 “章德方,计数九十四。” 黛玉堵住耳朵听得不甚分明,摘下棉花后,就听到四周一片抽吸赞叹之声。 忽然那扛枪的洋装姑娘,飒然回头,将枪管对准黛玉,做了一个抬枪射击的动作。 “嘭!”她说。 黛玉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自己与她素未谋面,这突如其来的威胁算什么? 第12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回 章大将固守株待兔, 林总旗奇计逸待劳 轮到黛玉射击时,她先将手里的滑膛自生火铳端起来,仔细观察了许久, 熟悉了燧石夹、火镰、扳机龙头和添药池的位置。 举起枪先对着靶子放了一个空枪,猜想到是利用弹簧与火石磨擦而生火。 而她使用的追诛, 其实更为先进一些, 后坐力较小, 有可拆卸的弹匣,一次可以连发二十枚,不需要时刻填弹。 黛玉适应了枪管的重量和发射节奏, 对准靶子开始射击。 第一枪计数为六, 黛玉缓了一口气, 方才有飞蚊叮了自己的手指,微抖了一下,还好不曾脱靶。 听到身后有一声轻嗤, 黛玉也不在意, 凝神静气,举枪就射。 第二枪计数为十, 第三枪计数为十, 第四枪计数为十……第十枪计数为十。 “林思政,计数九十六。” 黛玉本不想太早冒头, 被人盯上。只想求个中上通关即可, 偏偏被那一声冷嗤刺激到了,不由打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 于是传说中的林思政又以第一名的成绩, 通过了第四关。 最后一关, 分两组山林地骑兵对战。 并非是晋级成功的女子均分成两组对抗,而是由火铳射击成绩最佳的两位, 分别成为红蓝两队的队长,其他人任意选择加入其中一人的队伍,每队不限人数,且六个时辰内可以投诚对方更换队伍,但不得以投降为手段进行间谍行为。若有违逆,即便获胜,也会被视为失败。 哪一队能在十二个时辰结束以前,占据归仁山的土地庙,即视为胜利。所使用的武器为弓箭、火铳、匕首三样。配备的其他军需工事物资,还有铲、镰、锯、黏土、渣土车、拌料水车等。要求战斗过程不得伤害当地村民,不得损毁村民家宅及物品。 原本有五百人通过了火铳射击关卡,但是第五关之前,大家都收到了“生死两不追究”的免责切结书。 也就是说,若同意参与战斗,就要做好有可能回不去的准备。这场战斗不是模拟战,而是真刀真枪的生死博弈战。 这历届女王竞选都未曾有过的情况,因此在面对这份“生死状”时,很多人选择了放弃。实际签字的人只有两百二十五人。 林思政作为射击关卡的头名,成为红方首领;章德方是射击关卡的次名,成为蓝方首领。剩下的二百二十三人,以暗中记名投票的方式,选择自己的阵营。 最终大家穿上红、蓝半臂衫汇集在归仁山脚下的时候,黛玉才发现她名下的红队,连她一起只有五十七人。而蓝队有一百六十八人。 选择红方的人都傻了眼,人数相差这么多,还怎么打,这不找死么? 章德方并不意外这样的结果,她的射击比赛虽然略输一筹,但是她拥有三年少宗伯的资历。 历届女王都有先为百司官员的背景,而且前次女王竞选,她只以数十票之差落败而已,可以说她此次竞选的优势十分明显了。 黛玉展眼望去,眼前的红方士卒,有不少人露出犹疑的表情,便问她们说:“我对于你们而言,不啻于陌生人,比不得章姑娘人头面熟,敢问各位如何称呼,又为何选择加入我的队伍?” 一个发束高马尾的姑娘率先举手:“我叫星月,我觉得你很幸运,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没被鲛鲨咬死,还拿了第一名,必有运气加持你。” “那请你继续相信我的运气,我一定会带你走向胜利。”黛玉道。 “好,我相信我的选择。”星月笑着,向黛玉比了一个大拇哥。 一个头系红色巾帼的姑娘说:“我叫栗花,因为我喜欢红色,我才选了红队。但万一你不行,我还是会投奔蓝队的。” 黛玉笑道:“很好,若我不中用,你大可去心中更理想的地方,不必为颜色所困。” 又有一个圆脸的姑娘双手抱臂说:“我叫武圆,看你长得好看,我才选你的,但为你搭上性命就不值了。所以我要去蓝方了。”说罢,她就将红色半臂衫一掀,露出胳膊上一个榆钱大小的胎记来,乐颠颠地去了蓝方阵营。 有了一个带头,后面又陆续走了几个人投向了蓝方阵营,章德方得意的笑声就没有断过。 “我劝你们直接投降认输算了,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这么少的人,我们也胜之不武啊,要不我把你的人还给你,再给你饶上几个充充数。” “章大将,别让我们白白送死啊。” “章大将,我一定好好干,你千万别送我回那边去。” 战前一个时辰,部分人选边站队后,红方五十人,蓝方一百七十五人。 黛玉面对章德方及叛变者的挑衅与嘲讽,一律充耳不闻,将四十九名红方成员的姓名及面貌一一记忆下来。 将她们带到了山脚下的红方营帐中,黛玉根据从前详研地方志的经验,在纸上绘制了简易的作战地图,平心静气地对红队成员说:“归仁山是一座高不过百丈的丘陵,东西两侧是三十丈高的陡峭山崖,如利刃直插,中间只有一个两丈宽的深水河道和一座木桥,地势十分险峻,易守难攻。若我们要赢得最后的胜利,要懂得藏势,先任蓝方占据土地庙,等到黄昏之后,再发动攻击。” 栗花皱眉道:“难道等他们固守工事、设置陷阱后,我们才上山,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你若是怯战畏敌,就直接投降好了,反正我们也没任何优势可言。” “我们一个人要干掉三四个人,才能打赢这场战斗,若是不先发制人,只有被动挨枪子的命。” 黛玉知道众人的疑虑在所难免,在正式战斗之前,与其做激昂的战斗动员,还不如告诉她们克敌制胜的法宝。 “大家不要因为我们人员少而焦急,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出奇制胜,以少胜多的事,只有巧用天时、地利与人和,以强胜弱而已。决定强弱胜负的不是人数,而是战斗结果。” 黛玉指着营帐中堆叠的红色半臂衫及武器装备说:“事先谁也不知道分组情况,所以双方人马配给的军需物资是一样的,都是二百二十五份。双方武器辎重量级相当,只要懂得形机之势、诈谲之变,三十人也能打出三百人的战力。” “别卖关子了,你先告诉我,咱们该怎么做?”星月急不可耐地说。 黛玉双手负后,微微抬起下巴,淡笑道:“在中原,统领五十军士的人为总旗,请你们先称呼我为林总旗。若你们一直怀疑我的能力,质疑我的判断,那还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此话一出,姑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稀稀拉拉地喊了几句“林总旗”。 黛玉并不满意,她抬起火铳,朝着三百步开外的蓝方营帐开了一枪,帐顶的蓝旗应声倒下。 姑娘们浑身一震,而对方的火铳寥寥几声后,红方的旗帜依旧迎风招展。众人再不敢小瞧眼前美貌过人的林思政,齐刷刷两腿挺直,列队成阵,异口同声地喊:“林总旗。” “很好!”黛玉肩头一松,放下火铳,回转身来对旗下的姑娘们说:“眼下还请诸位检点个人装备,火铳、弹药、箭矢、马匹、干粮、止血药品,人人做到心中有数。” 众人纷纷行动起来,听到清晰的流水报数,黛玉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地图继续说明自己的战略部署。 黛玉将二十七个射击水平较高的人,分为三个战斗小旗,九人负责进攻,九人负责掩护,九人负责支援,组成倒三角的阵型。 进攻小旗与掩护小旗可以应机轮换。彼此之间以四色旗帜为号,红色旗帜为进攻,绿色旗帜为撤退,黄色旗帜为迂回包抄,紫色旗帜为静默隐蔽。 开战的哨声响起,蓝方人马已经冲向了山顶,为避免红色巾帼混淆指示号令,栗花摘下了巾帼,急忙道:“还有二十三个人没有安排呢!” 黛玉不疾不徐地说:“剩下的二十三人,我将分成四组,甲组五人立刻出发,侦查蓝方兵力火力部署情况,午时前汇报给我。乙组三人做军医后勤,丙组四人留在营地里随我制作空袭霹雳弹和烟花。丁组十人在悬崖绝壁上,寻找一个可以空袭蓝方的据点。” “空袭?”星月一脸震惊,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黛玉将地图挂在兰锜上,用匕首指着上面的两面峭壁,“归仁山东西两面的峭壁近乎笔直,想要到达东面山顶的土地庙,只有一座桥可以通过,蓝方一定会在桥头修筑堑壕工事,设置阵地,派重兵把守严阵以待,封锁我们的进攻路线。我们不能硬拼,要在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开阵攻势。” 栗花两手抻着巾帼,面露难色道:“归仁山又叫鬼人山,外乡人进来很难出去,困死于此,曝尸荒野的不知凡几。这么陡峭的山崖,如何能爬上去呢?” 黛玉笑道:“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①归仁山植被众多,药草、野菜、染料丰富,峭壁上大树纵横,藤树相缠,用钩镰枪和绊马索可以帮助我们攀爬上去。” 这时候有个名叫苏合香的姑娘毛遂自荐:“本来我想自荐做军医的,我家世代行医,就住在归仁山的南山麓。平常我采药、打柴,需要攀爬陡壁,只用树藤就可以爬到山顶上去,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只需你探出一条上山顶的捷径,再把绊马索放下来,拉同伴上去,你再下来,还做军医吧。”黛玉见苏合香怯生生的样子,想来并不愿深入到战争前线,所以才预备做军医。 而到了山顶,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位置,且战线隐蔽,没有受袭的可能性,却无法发挥一个军医应有的作用。 苏合香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她接受了林总旗的任务,腰缠绊马索,肩挎竹篮,两手拽住树藤,一点点往上爬。不到一刻钟,那小小的身影就出现在山崖底下的大石洞前,把腰间的绊马索绳一端固定在大山石上,将其他十人也拉了上去。 苏合香下来后,前去哨探消息的五人,已经先后回来,报告各自探听到的消息了。 “章德方自封总大将,已经占据了土地庙,她在桥头安排了五十人,由枪奉行主事,修建堆积式的机枪工事。” “桥头东侧由弓奉行掌管,修筑隐蔽工事,埋伏了三十弓箭手。” “五十人驻扎在谷地,拉起了绊马索,预计当我们的人马出现在半山腰时,武者奉行将率领他们随时策应增防。” “尚军奉行统领四十人拱卫在土地庙前,土地庙南北面挖了许多陷阱,东西两侧是悬崖因此未设防。” “章德方及其他两位副将、一位军师、一位佑笔,以土地庙为墩台,通过夜举火、日举烟的方式传讯。兵粮奉行将所有兵粮、弓矢、弹药、被装等辎重都存放在了土地庙。” 黛玉听到谍报,相互对应,完全能推断出章德方的全部兵力部署。 “做得很好,看来她们完全采取了守株待兔的方针,放弃主动斗争,就相当于放弃胜利了。” 蓝方自以为据险而守,反而将自己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 黛玉根据以前制造佛朗机炮的经验,将散弹拆开制成了空袭霹雳弹和烟花。用竹筐盛装了霹雳弹与烟花,挂在了绊马索底端,让位于山崖洞口的十人伏兵小旗,傍晚以烟花为号,配合下面的正面突击行动。 晌午时分,红方在营地里好整以暇地吃过饭菜,安然午睡,蓝方已经神经紧绷地守了一整个白天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0-130 第12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一回 出奇制胜逆转乾坤, 虚实变换势如破竹 到了下午酉时,驻扎在谷地的武者奉行,终于发现前方有杂沓的马蹄声响起, 立刻命人拉起绊马索。 由五十人组成的火铳防线,全员呈跪姿躲在茂密的树木后, 等待给红方迎头一击。 果然一排骑兵从马上向前摔下, 如滚浪一般, 武者奉行扬手发令:“射击!” 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躺在地上红色半臂衫的人,旋即又一排不知死的骑兵奔驰而至,武者奉行又忙指挥道:“再拉绊马索!” 之后又是一轮密集的火铳声响, 如此红方骑兵突破了七八回, 都被蓝方猛烈的火力给干掉了。 有蓝方士卒提醒道:“武者奉行, 我们的弹药快耗尽了,对方并没有这么多人,难道有人叛变了?” 武者奉行根据红方进攻的次数及弹药的消耗情况, 大略计算了一下, 怒道:“红方竟有百余人,没想到叛变的人如此之多, 赶紧报告给总大将!” 待报信的人离开后, 红方的骑兵就没再突破防线了。武者奉行派人去检视战场,这才发现他们上当了。 地上躺着的都是铠甲外套了红色半臂衫的假人, 红方将假人绑在马上, 驱逐马匹突破,以吸引火力, 空耗她们的弹药。 正当她们惊觉大事不妙的时候, 埋伏在她们身后的红方士卒,组成一字雁行阵冲杀上来。 武者奉行扫眼望去, 她们的火力点竟然覆盖了半里山路,快速移动向前,战线的两翼总有人迅速补位上来,好似有千军万马一般。 果然还是有叛徒! 武者奉行没有充足的弹药可以依赖,只得勉强以匕首作战,然而冷兵器在长线作战中,完全不占优势。 这时候栗花为首的进攻小旗,开始了边放空枪,边劝降的策略。 “你们的弹药已经耗尽,蓝方已经有一百人加入了红方,我们人数占了上风,选择投降才是明智之选,铁弹可不长眼呀。” 武者奉行还想再挣扎一下,其他士卒已经心生动摇了,眼前红色半臂的士卒实在太多了,像红蚁群一样迅速向她们逼近,连绵不绝。 栗花抬高铳管,朝着武者奉行的发髻嘣了一枪,她的头发即刻散下来,慌乱间六神无主,更显得手足无措了。 很快,军心溃散的蓝方伏兵,陆陆续续有人举着双手加入了红方。栗花指着地上的假人说:“喏,一人捡一件红半臂穿上就行了。” 最终此地设伏的蓝方士卒全部归附红方,武者奉行心有疑惑,扭头又仔细数了数人数,加上她们四十九人,一共才七十六人而已。 也就是说除了回土地庙报信的那个士卒,她们四十九人,竟被二十七个人俘虏劝降了。 眼下红方士卒九十九人,蓝方士卒一百二十六人,战力已经相差无几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武者奉行见红方林总旗多谋善断,在人前指挥若定,用兵如神,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也就安心归附红方了。 章德方收到前方线报,说是有百人倒戈红方,不由大怒。 又听闻伏击部队,几乎全员附归了红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忙从拱卫土地庙的四十人中抽调几人出来,到各路奉行那里,清点兵卒弹药情况。 只是守卫士卒这么一动,她们在土地庙前设置陷阱的具体方位,就被红方的斥侯窥察到了。 黛玉指示栗花,将蓝方俘虏与红方士卒混编,将二十七人的主力部队,扩充到八十一人。依旧细分为进攻小旗,掩护小旗,支援小旗,每小旗各二十七人。 剩下的十七人与五名斥候在山顶土地庙汇合,不断袭扰拱卫此地的蓝方士卒,将他们引入自己设置的陷阱中。 黛玉骑在马上,环顾四周,对支援小旗的士卒说:“西风渐烈,树木摇枝,不利于东向来箭。秋季河槽水枯,露出岩石,木桥之下会有空隙,你们可以趁夜偷渡到东边。” 待支援小旗出发后,黛玉又拿着马鞭指着桥头,说:“进攻小棋作为正面战场的主力,主要利用火铳与桥东弓箭手对峙,吸引桥头工事的火力,拉长战线。掩护小旗东西策应,与进攻小旗互相支援。” 命令传达下去后,众士卒各司其事,无有违逆。 当支援小组从桥下渡至河心处时,叛投蓝方的武圆发现桥下有动静,忽然大喊:“桥下!她们从桥下过来了!” 这一喊,桥东埋伏的弓箭手,连忙朝桥下乱射箭雨。 红方掩护小旗,借着河中一块岩石的掩护,打出紫色旗帜,静默隐蔽,伺机而动。 支援小旗趁蓝方弓箭手被桥下吸引注意的空隙,冲到桥上向彼岸机枪工事,投掷一排霹雳弹,正中准备填弹的枪奉行。 守卫机枪工事的蓝方士卒,见枪奉行被炸晕,顿时惊慌失措,临阵脱逃。 支援小组趁机冲过桥去,黛玉见状即刻向桥下的掩护小旗打出红旗。 掩护小旗的士卒齐齐扳梁腾跃,翻上桥面,拔出匕首,与箭羽耗尽的远攻射手展开近身搏战,很快蓝方弓奉行举手投降。 得闻弓奉行作战不力,桥头阵地不保。蓝方大将章德方连忙纵马下山,亲自下到机枪工事,端起火铳连发铁丸。 黛玉隐在树后,张弓搭箭,瞄准了章德方。 就在章德方向添药池中填铁丸的间隙,黛玉弓弦弹起,箭翎微晃,镝芒破空而出,直追章德方的右手腕。 不知从何处又飞来一箭,向章德方面门袭去。黛玉蹙眉,心知这一箭章德方躲不过,就是一个死,忙抬起火铳将暗箭射飞。 虽说她们都签了生死状,章德方对自己又颇有敌意,但黛玉并不想让单纯的武竞,变成流血事件。 当听到划破烈风的声音,章德方已经避之不及了,只得拼命后仰护住头颈,没曾想那箭的目标不是她的脑门,而是她的手腕。 当锐利的锋芒刺破了皮肉,扎进了骨头里,章德方痛苦地叫起来,引得身边的蓝方士卒都纷纷回头看她。 黛玉指挥着进攻小旗持续火铳突击不断,虽未前进多少,却最大限度地达到了消耗蓝方弹药、箭矢的目的。 就在天空暗下来的这一瞬,黛玉箭指苍穹,向空中射出一束烟花,埋伏在山崖洞口的红方士卒开始向蓝方桥头阵地,投射霹雳弹。 天空亮起来的一瞬,黛玉环视左右,寻找方才放冷箭的人,敏锐地捕捉到草缝中露出了一只眼,眼锋犀利,犹如鹰隼戾眸。 再定睛细察,只见苏合香猫腰抱头,蹲在草丛中浑身发抖。 “不用怕。”黛玉将腰间的水囊抛过去给她,转头又看向前方。 其实霹雳弹威力有限,仅比炮仗要响亮一点,但是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及滚滚浓烟,造成的威慑力是巨大的。 以至于章德方与蓝方士卒困在机枪工事中,都辨不清霹雳弹从何而来,很快工事坍塌摧毁。 惊慌之下蓝方士气大泄,众人头顶炮弹之余,又被两侧夹击,仓皇恐慌之下,四散溃逃。 红方三支小旗汇合在桥头东侧,黛玉命令她们集中火力,追击蓝方残部,边打边劝降。 章德方左手攀藤,窜跳上树,借着树冠的遮掩,极目眺望,见红方火力连发,所有火铳都没有一息填弹的间隙,深为讶异。 这才发现,原来红方是由三人一组,联合进攻的模式。 进攻者正面攻击,掩护者侧翼补枪,支援者为双方填弹,只要进攻者药池一空,掩护者立刻作为主力进攻。 而原来的进攻者接受支援者递过来的火铳,又接替掩护者的站位。 如此轮流交替互补,横向如车轮一般,纵向又能打开一条不断补位,快速移动的线形战线。 看起来就像有源源不断的士卒填补进来一样,让人望而生畏。 章德方不得已带领残部向山顶土地庙退守,可一到山门,却看见给敌人挖好的坑里,都摔进去了自己人,庙前还有余烟袅袅。 灰烬中残留的是烧毁的蓝色旗帜,显然红方士卒已经占领土地庙,并缴获了蓝方的辎重粮草及储备火铳及箭矢。 星月肩扛火铳,站在坑前劝降:“土地庙已被红方占领,若不想夜里在水坑里睡觉,就乖乖投降,加入红方。” 章德方见势不妙,只得弃土地庙而逃,她不知道眼下蓝方还残存多少士卒,愿意跟她走,也不知道手里还有多少可用的火铳。 如果只能得到一个答案,她希望距离战斗结束还有七个时辰。 这样还能冷静片刻后,就回去投降。 身为京兆章氏最具灵性的天才相师,她出生的时候就被族老预言是皇后命。 父亲高兴极了,为她取名章静,字德方,取自《易传》中“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希望她将来能彰显坤德。 从小她就占算出太子禛钰会成为天下,在位年限最长的帝王,章家的兴衰全掌握在他手中。 所以她的哥哥章明,从小就被培养成太子的伴当,与太子一同出家为道,逐步取得太子的信任。 孝敏皇后去世后,太子回到宫廷,父亲要她以当太子妃为目标,赢得太子的喜爱。 可是她再费尽心思地讨好,如何卜算推断,也猜不透太子幽深难解的心。 那个人无视她心机里的炽爱与虔诚,眼角余光都不曾扫过她的影子,对其他女人也是一样。 她天真地以为,也许禛钰就没有心,直到林黛玉的出现,让她窥见了一二分天机。 原来他是与世长存的鸿蒙,让他堕落红尘的心,是为绛珠仙子而生的。 她输在了前世,可她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越是努力取悦禛钰,却越发得不到他的一眼看顾,还被驱逐出了宫廷。 反倒是耿直的哥哥章明,无心插柳柳成荫,被华光公主视为心上人。 兄长成为驸马已成定局,就意味着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太子妃。 她只能想办法成为华光公主的伴读,进而成为太子的司衾娘子,她费尽心机以哥哥为诱饵,哄好了华光公主。 可惜太子并不给她这个机会,章静之名被从伴读名单中划去了。 为了得到禛钰,她告诉北静王,欲想登基为帝,需要戴冠雌凤、三阴婆的助力。 其实她是想通过刺激北静王谋反,襄助太子禛钰早日登基为帝,以期将她这位功臣纳入后宫。有没有名分,她都不在意了,她要的是成为禛钰的女人。 可是偏偏力挫北静王的人是林黛玉,禛钰明知道北静王妄想挟持上皇擅权秉国,却不肯带兵回援救驾。 而是任由林黛玉主导这一切,让林家以纯臣的姿态,赢得了民心和圣意,白白浪费了禛钰提前为帝的大好机会。 章静恨怨无及,就连追逐他背影的幻梦都成了泡影,偏偏又占卜出禛钰已经与林氏秘密成亲的事实。 一想到她暗恋了数年之久的男人,与另一个女人恩爱缠绵,她就嫉妒得发狂,分明从未拥有过禛钰,却好似失去了无数次一样。 好在鸿蒙与绛珠的私情不容于世,林黛玉为了一点不足挂齿的自尊心,选择了死遁到茜香国。 眼下她武竞输给了出奇制胜的林黛玉,算她运气不好。 她不能为一时成败误了大局,后面还有文竞,有里长、知事、明府、州牧地方四关要过,以及朝堂百司的考验,她经验丰富,优势在握,决不能轻言放弃。 此时哪怕向黛玉磕头祈降,她也会抛弃自尊,竭力忍耐。 只要她当上了茜香国的女王,就能得偿所愿。因为她占卜过了,禛钰这一生都不会有太子妃,他只会成为茜香国女王的情郎。 第12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二回 施阳谋黛玉行义举, 蓄阴谋德方伤同僚 归仁山东西峭壁千仞,仿若剑锋。起更后西风呼啸,林泉高吟, 夜雾缭绕中的密林,犹如鬼魅飘荡的舞台, 让置身其中的人心惊胆战, 不寒而栗。 在鬼影幢幢的森林中, 仓皇出逃的章德方与一个黑黢黢的东西撞了个正着,两人都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好在嗷了这一嗓子, 让她们认出了彼此。 “武圆!”章德方强自镇定下来, 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大将, 你怎么在这里?”武圆跌坐在地上,拍着胸口顺气。 章德方摸出火折子,吹了一口气, 一点微光照在了两人中间。 她抬头看了看月亮的方位, 已经开始向东落了,不由叹了口气。 六个时辰的投降换阵期已经过了。 “能活着就是万幸了。”武圆早已接受自己选错阵营的结果, 即便她主动投降, 也未必会被红方接受。 她的目标只是“苟惜性命到战斗结束”而已。 “蓝方应该还有不少人顽强抵抗,我们不该失去反败为胜的信心。”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章德方回过头去, 只见她的副将东魁拄着一根树枝, 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红方放弃驻守土地庙,只有几个人留在那里修缮屋顶, 回填陷阱。红方主力还没有上山, 极有可能四处搜捕蓝方士卒去了。 山脚下时不时有激战的火炮声传来,可见我们的人并没有背叛大将。还请大将鼓舞精神, 卷土重来。”东魁昂奋挥拳,迫切地希望章大将能振作起来,带领他们逆转局势。 章德方眼眸亮了亮,有一种死而复生的庆幸,只要蓝方还有数十人在,她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归仁山上有两种毒草,一种叫枯人草,一种叫丰人草。若人食用了大量的枯人草,会耗尽气血,瘦成皮包骨,最后死亡。 而丰人草便是枯人草的解药,能肉白骨活死人,只是会让人面貌大变。但是若没有食用枯人草,直接食用丰人草,就会造成人眼爆睛突,额头肿胀。 枯人草百年才长十株,已经全部进献给了中原皇室制成秘药。而丰人草数量虽少,但年年都长,只要我们挖掘出来,向她们的粮食中大量投放,就能造成瞬时毁容之效。 若是她们的面貌与最初报名登记时的绘影图不一致,也就失去了与我们竞争的可能性,我们便可不战而胜了。” 章德方将自己所知的秘密,告诉了东魁与武圆,她已经没有心力与黛玉死拼了,用这种鬼蜮伎俩反而更快。 东魁激动起来:“这主意好!” 三人便点了火把,在密林中寻找丰人草的踪迹。 当他们距离山腰附近的时候,还能听到鞭马吆喝声,好似有两班人马在山林间互相较劲,除了有刀刃交接的铮然,还有凿石爆破之声。林中火把忽明忽暗,还能看到红蓝双方交错的身影。 武圆本无所谓输赢,根本不想费力劳神去找什么丰人草,也不想靠近双方的战斗范围挨枪子,便对东魁说:“不如我先去土地庙埋伏起来,等你们找到丰人草,我再接引你们把毒草拌入她们的粮食中。” 东魁与章德方对视一眼,章德方双手负后,沉吟片刻,开口道:“也好,你去吧。” “谨遵大将之令。”武圆一脸喜色,扭头就走。 东魁两手一抻绊马索,迅速从武圆身后将其扑倒,把人五花大绑起来。 章德方踱步过来,将藏在身后的一把草露了出来,抟成一团,往武圆嘴里塞去。 “这丰人草与其他杂草实在太像了,我需要一个试药的人,对于一个想当逃兵的人而言,这样的任务不是比投放毒草更轻松一点,不是吗?” 武圆瞪大了双眼,满目惊恐,被绑住了手脚的身体不断地向后挪动,试图抗拒毁容的命运,但是她没有后路可退了。 章德方捏住她的喉管,迫使她将草吞了下去。 “救命啊!章德……”武圆尖叫起来,又被东魁死死捂住了嘴。 没过一会儿武圆感到头晕脑胀,眼睛中像是生了两簇火,不断地往外顶,两只眼睛似乎想要挣破眼眶。 章德方见眼前的姑娘脑门暴突,目眦欲裂,形如鬼魅,不由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仿佛欣赏到绝色姿容的黛玉,也将这样露出狰狞丑恶的面目。 东魁松了一口气,对章德方道:“恭喜大将,找到了制胜的法宝!” 她用刀将丰人草切成稀碎的草蓉,那翠绿的颜色与野草相差无几,只要往红方的菜锅里一拌,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们一网打尽。 章德方剥光了武圆的衣物,将她推下悬崖,拍了拍手道:“我们先在土地庙附近的山洞休息一晚,等她们大战过后,饥肠辘辘要埋锅造饭的时候,我们再伺机将丰人草投进去。”她听到四周有窸窣之声,四下张望了许久,见没有人才放下心来。 翌日清晨,东魁被一阵欢呼雀跃声惊醒,她走出山洞,只见一条蜿蜒向上的石子梯路,如银蛇一般盘亘在密林间,直通山顶的土地庙。 章德方披衣出洞,也不由诧愕万分,红方不急着占据土地庙,却用铸造战斗工事的黏土、拌料水车修了一条通山石子梯路! “大将,她们开始往土地庙移动了,我们动作要加快了。”东魁抓起一袋丰人草蓉,急忙向土地庙走去。 “不,队伍里还有我们的人!”章德方一把拽住东魁的手,指着那些蓝色半臂衫的身影,“为何他们都顶着竹筐,抱着簸箕和水壶?” 东魁站在悬崖边缘,极目远眺,眉峰不由皱起,“大将,他们不是我们的人,而是附近的村民穿了我们的半臂衫。” 章德方一脸疑惑,“莫非红方以此来混淆视听,让我们误以为还有不少蓝方士卒没有投诚?” 她在洞口踱来踱去,踌躇了片刻,“不管了,我们先去土地庙。” 谁知红方士卒根本没有生火做饭的必要,因为土地庙中粒米无存。 蓝方库原先存在此的粮草,也不翼而飞。只有泥胎塑像的土地公前,摆着三碟野果为供。 想不到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的土地庙,被红方士卒修葺一新,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往日破败狰狞的土地公像,都用黏土和茜草、蓼蓝、皂斗等染料植物修复出来了,露出了喜庆祥和的笑容。 那些穿着蓝色半臂的村民负篮担筐,将热气腾腾的米饭、豆腐鱼汤和新鲜蔬菜,分发到红色半臂的士卒手里。 “感谢你们送来的粟米、小麦、肉干、黍米、大豆和厚实的被服,阿嬷说这个冬天,我们可以平安度过了。” “还要谢谢你们连夜修好了通山路,加固了东西桥梁,从此我们进山砍柴、采药都不必爬树攀藤了。” “你们还在山腰设了义庄,收葬那些暴露于野的尸骨,咱们归仁山也名正言顺了一回,再不会被人叫鬼人山了。” “你们真是太厉害了,翻新了有百年历史的土地庙,怪不得云雀在晴空欢鸣了许久,咱们村的幸运和吉祥已经盼来了。” “村民们无以为报,只能做些简单的饭菜答谢你们,为你们补充体力。恭喜你们赢得了胜利,希望你们都能有好前程。” 老村长摇着手里的帽子,仰头看着焕然一新的土地庙,一边擦眼泪,一边感慨万千地说:“三十年了,我又重新见到土地神了。若非林姑娘帮我们修了路,我这把老骨头,是再也爬不上来的。”说着就向黛玉深鞠一躬。 黛玉忙将老村长扶起,笑着说:“土地公是守护一方水土的福德正神,土地能生五谷,是百姓的衣食父母,是以我们要酬谢祭祀土地。 若只是占领一个无人祭祀的残垣遗址,那我们的斗争任务就没有完成。所谓战斗,若不为保护家国百姓,增进黎庶福祉,那就毫无意义了。” 老村长听了这番话,频频点头,竖起大拇哥,赞叹不已,“林姑娘真是有大胸襟,大志量的人,只要你通过了朝廷百司的考核,我一定选你做国王。” “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①多谢村长的提挈鼓励,思政一定全力以赴,不负所望。”黛玉当仁不让,郑重地向老人家拱手作揖。 其他村民也纷纷振臂欢呼:“林姑娘,我们也选你做国王!” 黛玉也向众位村民一一抱拳行礼,“感谢大家盛情厚爱备荷关照,思政铭戢五内。” 她将缴获的蓝方被服、多余粮草都分发给了归仁山的村民,又帮助他们修桥筑路、翻新神庙,掩骼埋胔。 实则是因利乘便,借着稳操胜券的契机,光明正大地通过对百姓施以利好,传达治国理想,达到赢得一方选票的阳谋。 躲在暗处偷窥的章德方,此时满脸都是认知破碎后的震惊。 林黛玉提前实现了压倒性的胜利,一没有松懈精神,二没有大肆欢庆,三没有固守土地庙,而是带领红方士卒为百姓谋福利,大大方方地收买人心,笼络乡民。 东魁咬了咬唇,提醒章德方道:“大将,还有一个时辰,战斗就结束了,不如我们趁村民在这里,向林思政投降。她为了面子,为了选票,一定会接受的。如此您还有翻盘的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章德方双拳攥紧,咬牙切齿了一番,才转身低头走向热闹的人群,硬着头皮抛弃手中的匕首,扶膝跪地对林黛玉说:“林总旗,蓝方大将章德方投诚!” 黛玉眼角都不扫她一眼,淡淡地说:“章大将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子让我纳降,不符合规矩。” 章德方俯身磕头,见她拿乔,只得让渡利益,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林总旗收下我,至国王票选之期,我章德方的票一定投给你。” 黛玉见她前倨后恭,还不惜赔情贿赂,冷笑道:“我不稀罕你的一张票,若你能说服东魁与武圆二人一起投降,我便容情收下你们。” 她已经清点过人数,蓝方除了章德方、东魁、武圆三人,其他人都已经归附了红方,若是能纳降蓝方最后三人,就算“全歼敌人”了。 章德方与躲在身后的东魁对视了一眼,东魁之所以没一齐现身,是为了保持机动性。 万一红方对章德方起了折辱之意,她也好保护大将一起逃跑。 可是事情的走向,与她们预测的完全不同,黛玉要三个人一起投降,才肯留她们晋级的机会。 然而,吃了丰人草面目全非的武圆,已经被章德方扔下了悬崖。 若是找到武圆的尸体还能敷衍一二,若是武圆万幸没死,那么章德方将面临武圆的申讨和谴责。 一旦被村民知道章德方身为蓝方大将,还同室操戈,给手下士卒喂药试毒并蓄意杀人,章德方就别想在后续的竞争中获得百姓的支持。 东魁现身,拱手对林黛玉说:“林总旗,武圆在逃亡过程中,不幸坠崖身亡。我与章大将,就是蓝方唯二两个可以投降的人了。” 第12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三回 林思政登顶骄红榜, 章德方嫉恨下黑手 黛玉闻言,眼眸一凛,“归仁山悬崖虽陡, 但树木颇多,武圆未必没有生还的可能。” 她立即召集红方士卒, 下达了全员下山搜救武圆的命令。 星月迟疑道:“总旗, 距离战斗结束还不到半个时辰, 这时候不守在土地庙等监考官评判,让全员下山,万一监考官误判红方战败, 岂不是因小失大。” 黛玉看了章德方一眼, 对众人说:“人命关天, 不可轻忽。愿意守在土地庙等待监考官评判的人,可以留下。其他人不卸头盔,带上药品、载舆、绳索跟我走。” 苏合香才采药归来, 忙道:“我是军医, 我去!” “救人要紧,我也去!”栗花在头盔外系上了自己的红色巾帼, 束紧腰带, 走出队伍。 陆续又有一些人肩担载舆跟了上来,章德方脚步迟疑, 还是东魁拦住了她, 悄声说:“大将,你留在这里, 我先去瞧瞧, 万一……我会见机行事的。” 章德方暗暗点头,思量着自己还有没有翻盘的机会。 黛玉并没有跟随下山的村民, 从修好的山路走。而是直接带人来到了东西两侧的悬崖上,把绳索连接起来,一头栓在大树上,一头垂到山脚下。 大家兵分两路,一路绳降向下,好在归仁山虽然地势险峻,但只是个小丘陵,范围有限,很快就有人扬声道:“东面溪边,躺着一个人。” 苏合香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拽着绳索的手有些麻木了,但是伤患目标疑似出现,她不可以逃避。 耳畔是呼啸的西风,眼前是近乎笔直的峭壁,而手中紧握的绳索被汗濡湿了,似乎在往下滑。 比起向上攀爬的轻巧,她深惧下坠的感觉,苏合香双腿抖得厉害,每次起跳腾空的刹那,她都会心惊担颤。 黛玉见她身侧的苏合香,停在一块岩石嘴上许久未动了,便荡绳过去,替她背过药箱,问她:“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苏合香攥住黛玉的手,嘴唇微抖,哭道:“我不敢下去,我母亲和舅舅就是这样没了的。” “你若信我,就放开绳子,闭上眼,我背你下去。”黛玉将背对着她说。 就在苏合香闭上眼趴在她背上的时候,黛玉手里的绳索忽然断了,她愕然仰头,却见崖顶有黑影闪过。 黛玉不禁汗毛倒竖起来,若非她有心帮助苏合香,渡到岩石嘴上,只怕自己就半山坠崖了。 苏合香感觉黛玉半晌未动,又不敢睁眼,不由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抓紧我!”黛玉沉下心来,抓住苏合香的绳索,以最快地速度腾跳下降。 半刻钟后,大部分人都顺利下到了山麓。 溪边果真躺着一个女人,尚存一丝微弱的气息。 栗花皱眉道:“她不是武圆。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女人,长得好像罗刹鬼一样。” 黛玉也被那女人狰狞的面貌吓了一跳,那是一张病态扭曲的脸庞,额突眼爆,面皮肿胀。 “她还活着,先救人罢。”黛玉吩咐人将她抬上载舆。 两个红方士卒皱着鼻子,将人搬上载舆,忽然她的胳膊滑落下来,露出了一个榆钱大小的胎记。 “她就是武圆!”栗花抢步上来,手扶载舆说:“这个胎记她脱下红半臂的时候,我还看过一眼!” 苏合香走过来,撩开她的眼皮和嘴巴瞧了瞧,又探了探脉象:“她误食了丰人草,才导致面貌大变。命还能救,脸救不了了。” “丰人草?”黛玉回想起方才被人弄断的绳索,忽然意识到,武圆坠崖很可能不是一桩意外。 “丰人草是一种让人面目全非的毒草,十分罕见。”苏合香一面帮武圆固定骨折的胳膊,一面对黛玉说:“总旗,时辰快到了,你们先上去,有我在这里照顾她就够了。” 黛玉心念电转,当机立断道:“不,有人要杀武圆,你们留在这里才是最危险的。” 她立刻将红方士卒分为两组,一组仍用绳索攀岩而上,另一组抬起武圆在山下红方营地接受治疗。 栗花道:“我护送她们去营地。” “等等,把你的巾帼借我用一用,我需要你的幸运色。”黛玉向栗花伸出手来。 “行吧,我只借你这一次哦!”栗花摘下巾帼,递给了黛玉。 “谢谢!”黛玉将巾帼罩在头盔外面,拽了绳索快速爬向崖顶,她要借此巾帼掩饰身份。 幸而西风暂歇,大家爬山比绕绳速降要稳当得多。 到达山顶后,距离战斗结束时间还有不到半刻钟。 东魁见到爬上来的人中,似乎少了几人,既没有武圆的身影,也没有黛玉的身影,还以为自己已经得手了。 谁知当监考官按簿点名的时候,藏身在红方士卒中的林思政喊了一声“到!” 东魁眼皮一颤,郁愤地抹了一把脸,章德方认命地闭上了眼。 监考官坐在案前提笔在手,说:“红方备述战斗简况。” 黛玉摘下红巾帼,挺身出列,朗声道:“昨日午时我方探见蓝方兵略部署,至黄昏红方抵达敌据桥头,与之酣战。初战,蓝方鼓噪,企图持久拒守,然我方先遣奋勇冲锋,侧翼从峭壁攻其不备,霹雳弹、烟花相继而至,蓝方惊骇,弃甲曳兵而走,我方逐北二十里。 自酉至戌,经若干阵,擒获蓝方尚武奉行、枪奉行、弓奉行、兵粮奉行。获粮草三百斤,马一百五十匹,铠甲一百三十八领,弓弩一百六十八张,箭两千支,火铳、匕首各一百六十支,衣装被服一百六十三套。蓝方所筑机枪工事一一摧毁。 至起更,我方已取得夺取土地庙的胜利。为扫靖烟尘,惠济民生,我方掩骼送恤,兴筑山道,加固桥梁,修葺旧庙,将蓝方被服、粮草悉数敬赠村民。盖此战捷,具言所历。” 监考官从未听到如此流利清晰的战报,不得不挥笔疾书,才写完一半,又忘了后面听到的内容,只能延期再请林思政呈文完善。 她匆忙放下笔,又回头看向两个穿着蓝半臂的女子,说:“蓝方备述战斗简况。” 章德方还沉浸在失去竞选资格的遗憾中,思维迟滞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开口:“蓝方不敌红方奸狡,痛失阵地……” 她实在不知武备耗损的数量,正欲说得战况惨烈,好搏一点同情,忽然想到了反咬黛玉一口的好方法。 她将心一横,表现出切齿悲愤的样子,沉声道:“我方士卒武圆,被红方追击胁迫,不肯臣敌,跳崖死节,尸骨无存。” “什么?死了人!”监考官霍然站起,虽说对战前,大家都有签订生死状,但出了这样的事故,她这个监考官还要亲自去遇难者家中报丧的。 她可不想触这个霉头,脸色大变,呵斥道:“林思政,这到底怎么回事!” 黛玉轻哼了一声,斜睨了章德方一眼,抱拳对监考官说:“方才思政所述战报,尚有缺漏,还请监考官容禀。” 监考官拍桌道:“这会子你还提什么战报!” 黛玉不以为意,继续说:“红方六个时辰前,已纳降蓝方大将章德方及副将东魁,俘虏并招降蓝方士卒,合计一百七十四名。也就是说这场战斗,章德方无权代表蓝方,备述战斗简况。” 监考官愕然,这不等于蓝方几乎全员屈膝求和了,皱眉问章德方:“她说的可是事实?” 此时的章德方脑中天人交战,她万万没想到,林黛玉此时又向自己伸出了救命稻草,这是要她反口重申武圆坠崖与红方无关吗? 可是通关的机会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面前,脸面、骨气、真相又算得了什么呢? “武圆坠崖之事,实与红方无关,原是我信口胡诌。”章德方低下头,艰难启齿:“我与东魁早已……” 东魁一脸焦急,生怕章德方还在犹疑否认,连忙拉着章德方一起跪下来,抢着说:“林总旗所言不错,六个时辰前,我们就已经向红方拱手称降了。” 监考官审视着这见风使舵的二人,心中鄙夷至极,但是规则使然,只要红方林思政接受她们的投诚,她们就能改写败局,分享胜利的战果。 黛玉见她们已经上钩,也不再手软,将武圆的事据实以告。 “我红方士卒无一人目睹武圆坠崖经过,坠崖之说出自章德方与东魁之口。半个时辰前,我方绕绳速降,下山崖搜寻武圆,发现她因误食丰人草,面目大改,幸而有胎记在臂,可以验明正身。此时身披重创的武圆,被我方军医救起,正在红方营帐内诊治。前因后果,是非曲直,还请监考官事后详询武圆。” 章德方咽了一口口水,忐忑地与东魁对视,彼此的眼眸中都透出了深深的惊骇和恐惧。 她们完全被林思政牵着鼻子走了。 接不接纳她们的投降,都不影响红方的胜局,可是她们为了苟获后续的文考资格,在监考官面前表演了一番翻书变脸,临阵乞降的丑剧。 眼下林思政又抛出了武圆还活着的重磅消息,无异于让她们的晋级之路又多了变数。 就算她们侥幸获得了文考资格,一旦武圆醒过来,指认她们是杀人凶手。面对百姓斥责和舆情压力,她们轻则负罪引慝退出竞选,重则名声扫地坐监受刑。 章德方早已心神大乱,鼻尖上都是汗,手足无措地左右顾盼。 黛玉见她还有几分负隅顽抗的意思,也不与之纠缠。 即便她能逃避伤害武圆之罪,这样没担当,没德行的人,也难得民心。 因武圆受伤颇重,还在昏迷当中,移交给朝廷疾医诊疗善后。案情真相暂缓调查,武考就此结束。 除了唯一的蓝方士卒武圆不曾投降外,参与山林骑兵对战的二百二十四人,全都获得了文考资格。 只是这一回,有不少人主动退出了文考,其中也包括担任红方军医的苏合香。 她们的理由无外乎是见识过林思政的文韬武略,难免自愧弗如,还不如潇洒退出,回归到寻常生活中,继续过平淡安宁的日子。 像栗花、星月二人虽然没有选择退出,但是内心已被林思政所折服,悄悄修改了目标,放弃了国王竞选,转而想成为朝廷百司,辅佐未来的林帝,这也是提前押宝,赌一个扶龙之功了。 因数次考核成绩突出,林思政登顶茜香国武考骄红榜魁首,因其胸怀韬略,腹隐机谋,一时声名大噪。 乃至于赌场中,押注林思政的人数也飙涨起来。以至于在关千雪的鼓动下,茜香国大半武将都看好林思政。 章德方自然不甘心让林黛玉一人出尽风头,恰好今次文考的出题官,是她的前上峰大宗伯吴岩。 大宗伯吴岩也有意扶持从前的下属登顶王位,以赚拥立之惠。 她略施小计,便让林思政这个热门的外乡竞争者,文考抽中了传说中的死亡题卷——社稷百问。 其他人文考,只需在两个时辰内完成策论或骈赋。而黛玉在同等时间内,不但要完成一篇策论,还要回答一百道关于国计民生的百科问题。 涵盖普通学子完全不懂的稼穑、渔牧、货殖等偏门知识。而且完成答卷后的第二天,还要与群儒辩经对策。 社稷百问考查的不但是竞选者的学识与才能,还有为政的见解与气度。 历届女王竞选者,但凡破天荒抽到这样的题目,没有一人不铩羽而归的。 第12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四回 林黛玉暗挑文武斗, 大宗伯遗恨乞骸骨 听说主持选题掣签的人是大宗伯,黛玉有理由怀疑是章德方暗中给她使了绊子。 虽然她并不认为社稷百问与她而言有何难度,但是此等行径无疑破坏了竞选的相对公平性, 黛玉不愿就此委屈接纳。 想到少司寇尚凌风与章德方不睦,便将此事告知了她。 尚凌风闻言, 果然气愤不已, 捶桌道:“我就知道她心眼比筛子眼还多, 在朝廷中枢,章德方就把中原人党同伐异、两面三刀那一套玩得风生水起。若非茜香国弱,需要她那样左右逢源, 圆滑世故的人处理邦交外事, 按我的意思, 她根本不配为官。” 黛玉对此评价不置一词,空发牢骚毫无意义。她只是借尚凌风的嘴,在真如密面前, 将此事叨登出来, 或许还有几分转圜余地。 没过两日,尚凌风带着一腔义愤回来了, 满心歉意地说:“对不起林姑娘, 真宰相既不同意重新抽签,也不愿意惩罚徇私舞弊的大宗伯, 我没能说服她。” 黛玉不免有些意外, 莫非当初拒绝真如密的示好,让她对自己产生了“不识抬举”的轻狂印象? 若是权力的获得, 要让渡自己的合理权益, 她绝不就此忍气吞声。 没曾想黛玉才要出门,就意外地在客舍外, 撞见了人马齐备的官署车驾。 大宗伯吴岩本不想来,只是真宰相发话了,竞选舞弊是大丑闻,万一被百姓知道就会动摇她们对朝廷的信心,要她将此事变法儿压息了,勒令她向林思政赔礼道歉,否则就要将她停薪革职,永不叙用。 吴岩少不得下点气儿,奉上厚礼,在客舍前向林思政作揖请罪,又不敢把话讲分明,只得含糊其辞地说:“前次吴某处事偏颇,得罪了林姑娘。还望林姑娘宽宏容谅。” 黛玉并不吃这一套,但也瞧出来了,真如密顾忌民心民意,想大事化了。她略一思忖,笑对吴岩说:“芥豆小事不足挂齿,林某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好友少司寇为我抱不平,不免多说了两句而已。” 吴岩一时讶然,原以为林思政多少有点恃才傲物,孤标自许,大抵会做张做智,不肯接受。 没曾想林思政就此退步,并无咄咄相逼之态,看来她还是有几分机灵的,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 吴岩骄矜起来,捋了捋官袍广袖,将九卿重臣的架势摆出来,拖着官腔道:“本官也不想故意刁难你,但凡言语温和,态度谦恭的下士来拜,本官没有不诱掖勉励的。” 黛玉见她拿腔作势,索性粲齿笑道:“大宗伯以长袖善舞称冠天下,茜香国百姓仰赖您纵横之才,才能安居乐业。末学今日得见您,可谓三生有幸。明夜于澄波皓月中略备筵席,欲承上卿之星耀,愿求斗升之禄米,即便此番无缘王位也无憾矣。” 这一番溢美之词,让吴岩颇觉悦耳,此话的无非表明了,林思政可以退而求其次,向她投诚,稳官位而舍王位。 “林姑娘乃稀世俊杰,本官定如约赴席。” 这样“有眼色识时务”的后生,教她如何不满意呢。 黛玉客气送走吴岩,又吩咐了晴雯几句话,交托她去办。 刚想休息补眠,又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苏合香。 黛玉打量了她一番,只见她鹅蛋脸儿,秀美杏眼,蜂腰削肩,穿着半旧的芥子色绫袄,若竹色的背心,下面桑麻裙子,裙下半露的绣鞋上,还沾染了绿色的粉末与晨露,分明是青春丽人,却作了一副暮年老妪的打扮。 苏合香赧然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林姑娘,恕我冒昧来访。自分别数日以来甚为想念,便来看看你,一则感谢你对我多加关照,二则还有个不情之请。” 黛玉心下存疑,将人请进客舍,奉上茶对她笑道:“苏姑娘有何烦难,但讲无妨。” “于林姑娘而言,的确是桩烦难事,可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投奔到你这来。” 苏合香捧着茶,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说:“姑娘见我衣裙老旧必然也猜到了几分。茜香国从母系血统,一个家族中少则十数人,多则几百人,可是我母亲和舅舅都死了,只剩我一个孤鬼,靠砍柴采药为生。 我本想参加国王竞选,谋得一官半职,让日子好过些。但是在归仁山上,姑娘展现了超世之才,为众人所不及,又对我照顾有加,让我改变了主意。 我退出文考,希望姑娘能收我为家臣,我当尽心竭力辅佐姑娘登基为王。若姑娘嫌我力有未逮,便是为奴为婢,只要能跟在姑娘身边,我也甘心的。” 黛玉沉吟片刻,未置可否,一眼扫过她的裙摆,转过身一连三问:“之前绕绳速降时,你曾说过你的母亲和舅舅都死于坠崖,果真是意外么?你在客舍门口站了许久,应该有听到我与大宗伯的对话,为何笃定我一心就要为王呢?你并不是为我退出文考,恐怕是目睹武圆被章德方迫害,为隐藏真实动机,才选择退出的吧?” 听了这一连串的质疑,苏合香的嘴渐渐张开,她没想到林思政如此敏锐,这就瞧出了许多端倪,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你不能对我百分百坦诚效忠,恕我不能接纳你,也不能为你提供报仇的便利。”黛玉冷声道。 苏合香愕然抬头,牙齿差点咬破了舌头:“姑娘怎么知道我要报仇?” “战场上你伪装成怯懦发抖的样子,却没有藏好想杀人的眼神。” 黛玉指着她的鞋面说,“见我抽到了最难的题卷,你从黎明起就徘徊在客舍门外,思索该如何借我之手除掉大宗伯和少宗伯,所以裙摆鞋面上还有晨露。 你知道是章德方害了武圆,却没有举告她,因为你内心不相信,有人能为你或者武圆伸张正义。 你鞋上的绿色的粉末,若我没猜错的话,是丰人草屑吧。当日在土地庙前集合,你就是最后一个到的,那时你的脚印上就有这东西。你想跟着我,只是想利用我对大宗伯徇私舞弊的怨意,借刀杀人罢了。” 苏合香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落眼角,她咬了咬唇,噗通往地下一跪,睁开一双狠厉的眼,“我的家人都是被吴岩和章德方逼死的……” 茜香国数百年来积贫积弱,若非真如密十年前当上宰相主理国政,提振了经济,茜香国还是四海列强,肆意鱼肉的对象。 当年把持邦交外务的大宗伯为了苟全富贵,屡屡卖国求荣,茜香国既无金银矿藏,又无沃土良田,能贡献出去的只有织染品与女人。 吴岩主动向真真国、暹罗国、波斯国、海西国进献贡女三十余次,合计贡女达一千余人。 苏家多出美人,苏合香的小姨、姐姐们全部被采征为贡女,成为他国王室贵族的玩物及殉葬品,没几年就全都死了。 苏合香只能和母亲、小舅相依为命,吴岩出身阀阅之族,又久居高位,行止狂奢,她对俊美男子有虎狼之好,时常强掳少年,淫佚无度。 三年前,章德方竞选国王失利,为了当上少宗伯投靠吴岩,引诱她骚扰苏合香的小舅舅。 “我小舅舅宁死不从吴岩,服食丰人草自毁容貌,以求放过。吴岩恼羞成怒,又将我母亲抓走,章德方送她到满剌加做象奴,为吴岩赚钱。 我母亲不堪其辱,蹈海赴死,我舅舅因此自责,不肯苟活,从归仁山崖跳了下去……”苏合香悲痛难抑,长泪盈面。 黛玉吐出一口浊气,耿耿悲愤,难以言表,她一拳砸在了桌上,对苏合香说:“我会扳倒吴岩和章德方,但不会收你做家臣乃至奴婢。” 她深知内心被仇恨蒙蔽的人,难以坦然走向光明。就如同曾经的禛钰,最初的靠近,一旦别有用心,终会应离别之谶。 翌日晚间,月华初上,海湾上停泊着一艘波斯画舫,舱室阔大精美,铺陈华丽,富有异域风情。 地下铺的是豪华绚丽的波斯地毯,檀木屏风上绘有鸟兽植物纹样,桌上摆着各色鎏金银盘,珐琅酒壶,配了釉下彩青花瓷的餐碟,琳琅满目的美食森列期间,香气四溢,诱人享用。 吴岩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罗织金仙鹤补圆领袍,腰围犀带,银盆脸上浓妆艳饰,端的是粉光脂艳。 她慵懒地歪在官帽椅上,手内拿着两个玉核桃在掌中徐徐转着,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小林姑娘品味不俗,布置得深合我意,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 黛玉谦逊一笑,有些无可奈何地感慨道:“我原以为茜香国将武考列为首考,是朝廷有强兵尚器之意。没曾想文官才是经国之枢机,怨不得人说,女儿国中无“自奋于一战”之将。” 吴岩“啧”了一声,磨着手里的玉核桃,态度轻慢地说:“咱们这样的女儿国,天生比男人力弱气短,选再多花拳绣腿的女将雌兵,也扛不住敌人的炮火。女人嘛,会示弱才有好命。” “依晚辈所见,茜香国若想屹立于西海列国之间,谋臣武将必先戮力同心,而后师夷长技,坚甲利兵。若是长久重文轻武,终归国将不国。” 黛玉说罢,又为吴岩斟了一杯酒,带着些许讨好的口吻说:“晚辈谙熟破敌武略,胸有甲兵,有幸武考夺魁。还以为吴宗伯谋陷我抽中文考至难题卷,是有意让我弃文从武呢。” 听到“谋陷”一词,吴岩眉头一挑,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沉声道:“我没那个意思。你这等会来事的聪明人,何必屈就于娘子军麾下,屡战屡败蹉跎岁月呢。”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摔杯怒骂,紧接着十二扇檀木屏风哐当一声,被人一脚踢断,登时碎木横飞。 只见一群孔武有力的女将义愤站起,当中一个体格雄壮,满眼戾气的女郎,一把攫住吴岩的领口,将人提溜起来,恶狠狠地骂道:“好个摇尾母犬,乞怜雌鸡。老娘再败,寸土未让强虏,滴水不献贼寇!老娘上阵杀敌的时候,你还躲在南风馆妖声浪嗓的喊,别以为我不知道。” 吴岩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颜面尽失,恼羞成怒之下,言辞更加无忌,“战场上你要有这个横劲,也不至于血流漂杵了。我睡小倌儿,你急什么?又不是睡你情哥哥,还怕我偷着下蛋不成。” “野雉草烂窝的,谁管你下鸡儿蛋。”那女郎心头火起,蒲扇大的巴掌正反双击,只把吴岩打得鼻青脸肿。 “林思政是百年难遇的惊世帅才,竟被你这种殃民奸臣,祸国匹妇辖制欺辱。你当老娘像你似的,只会造粪,这会子不打断你的腿,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不足平老娘心头之怒。” 很快,靓妆艳饰的吴岩就被揍得如同癞狗一般,疼得在地上乱滚乱叫,说:“快别打了,我肋条都折了……” 众女将还在一旁助威叫好,骂声不断。 关千雪站在女将之中不由龇牙,悄悄与黛玉对视一眼,眼下揎拳撸袖大打出手的人,就是茜香国执掌军队的大司马程荣秀。 黛玉借游击将军关千雪之名,邀请了程荣秀及诸武将聚此宴饮,为的就是诱导吴岩说出鄙夷武将的言论,让大司马代为教训大宗伯。 真如密为了朝廷颜面,不愿主持公道,揭批掣签舞弊之事,那么就由她“私了”罢。 大宗伯典掌祭祀及邦交外务,代表着茜香国的对外形象。她可以身材矮小,也可以相貌平平,却不能以残疾之身出入祭祀及外事场合。 黛玉让晴雯躲在暗处,飞镖断其踝骨,就是趁水摸鱼,让她从此跛足,不得为官。 与此同时,黛玉也毫不留情地向真如密抛出一个难题,竞选舞弊你不管,那么文臣武将相争互殴,总该管管吧。 真如密想将茜香国这艘船,在顾全大局的情况下,一块块板慢慢替换下来。而黛玉想做的是直接把朽坏的旧船全拆了,将所有腐木一次拔除干净,再用新板重造。 翌日,面对传说中奇难无比的社稷百问,黛玉拿着鹅毛笔,阅题后振笔疾书,无有半点迟滞,半个时辰完成百问,一个时辰完成策论。 还剩半个时辰,其他人还在为策论骈赋斟字酌句的时候,黛玉已提前交卷出门了。 考院外的布告栏上,已经贴出了大宗伯吴岩不幸身残,辞官乞骸骨的消息。 黛玉冷笑了一声,没有回客舍休息,而是让晴雯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摆了张桌子,铺上红布,亮出金漆写的“林思政百问百答”几个字。 她拂裙坐下,将挂在脖子上的小贝壳翻到阳面,声扬半里。 “诸位乡亲,若有什么疑难问题,林思政知无不言,限题一百,欢迎大家列队来询。” 第12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五回 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针砭时弊舌战群儒 街上往来百姓,见大路中央坐着一位丰神飘洒,姿容绝美的姑娘, 声明有问必答。 时人皆有好奇尚异之心,翘首观望了片刻, 都纷纷簇拥上来。 关千雪本来带着十来个兵, 等候黛玉考完, 就接她去游击将军府吃饭的。 见她有意在街头答百姓问,虽不解其意,还是加派人马过来, 在黛玉身旁巡察执纪, 维护秩序。 晴雯就站在大案前侧, 指引排队问询的人。 冲在最前头的是个双眼灵动的总角少年,他两手抓住桌沿,垫脚问:“我问你天有多高, 太阳有多大?” 黛玉摇头一笑:“我便是告诉了你, 你也无法验证我的答案。不如问你最关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 少年想了想,说:“我在易安居酒楼干了三个月的跑堂, 可东家欺我年少, 赖我工钱,叫掌柜的将我赶了出来, 我想拿回工钱该怎么办?” 黛玉招手让那少年附耳过来, 说:“你去锁铺买一把大锁,明儿一早将易安居的大门从外面反锁了, 让他们开不了张, 他们没办法又理亏,若不想被食客路人议论, 耽误生意,自然就会把工钱给你。你拿到钱后,再把锁打开,去锁铺把锁给退了。” 听了这话,少年豁然开朗,眼眸一亮,乐颠颠地走了。 第二个走上来的是位满面愁容的妇人,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黛玉说:“我想我女儿许梦龙谋个官职,可她志不在此,我们为此经常吵架,没料到她三天前离家出走,无有音讯,我想知道她在哪里。” 黛玉问了妇人她女儿的生辰八字,偏头对晴雯说:“拿三个铜板给我。” 晴雯将铜板递了过去,黛玉卜出一个风地观卦,对妇人说:“比起为官做宰,许姑娘尤为衷情图经地志,此时秋高气爽,她正在外面游山玩水。用神化绝,逢长生日归,下月初三壬申日归。” 妇人听了答案,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接下来又有一个神采奕奕的青年姑娘来问:“有两个男人向我示爱,阿旺对我极好但品行不佳,阿牧对我不够热情但品行端正,我该选哪个男人,做自己的走婚对象?” 黛玉会心一笑:“一个人的品行,以及对另一个人的态度,都是可以伪装的。你本质是想判断哪个男人不会辜负你的付出,那你不妨回想一下,他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困境时,是冷静自持,还是气急败坏。一般而言遇到难题时,懂得保持镇静,且以你的立场思考解决办法的人,比较适合成亲。” 那姑娘挑眉,迟疑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我该选阿牧?” “不,”黛玉缓缓摇了摇头,“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必遇得到两情相悦的伴侣。爱不是选择,而是本能。事实上这两个男人你都不满意。” 她拿出两枚铜钱摆在了姑娘面前,食指、中指搭在铜钱上,互相转换位置,说:“若论婚姻如同走和棋,既要成为给予方,尝试在共事中利他;也要成为辖制方,学会在博弈中利己。” “你说得有道理。”青年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款款起身道谢走了。 后面一个垂头丧气的老妇女,走过来搵泪道:“我手里有几样家传的古董,被州牧看上要强买,我宁肯饿死也不想卖。州牧就诬陷我女儿欠了官银,将她关锁进大牢,要我拿古董换回女儿,我一介布衣,无法越级告官,该怎么办?” 黛玉抬头看了她一眼,见老妇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身形消瘦,很是贫窘,思忖了一会儿,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古董虽然价高,但它是无情物,不会认主,价高的无情物只要通买卖,不管最初主人是谁,无情物都会流向能使它价值最高的人手上。” 老妇人听黛玉这样讲,越发郁愤难言,死死攥着两只拳头说:“我就算饿死冻死,也不卖传家宝,若要,先拿我的命去!” 黛玉见她如此固执,若不将其劝服,只怕有家破人亡之危,于是耐心谏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人不配财也必有所失。以你而今之力,饔飧不继,根本无法保护好那些古董,反而会累及家人。万里长城今犹在,谁见当年秦始皇?江山尚且数易其主,更何况古董乎。” “可是,可是……”老妇人还想说些什么,又无言以对,只能嚎啕大哭。 黛玉说完残酷的事实,继续给她出主意:“州牧仗势欺人,为一己之私对你威逼利诱,如果你不想让州牧拥有你的传家宝,那就把它大张旗鼓地献给真宰相,甚至上交国库。以换取你们母女今后安泰的日子和你女儿将来的好前程,待你女儿出人头地,再请求贵人将古董赐还给你。” 老妇人大哭了一场,终究是点了点头,淌眼抹泪地走了。 除了无法验证和毫无意义的问题,但凡关乎民生之事,黛玉都知无不尽,甚至都不必抬头看人,听见问题就直接答了。 问:“我刚接手了母亲的纺织工场,可是手底下几个老织工倚老卖老,仗势要挟,又不服我管,该怎么办?” 答:“二桃杀三士。” 问:“我是来茜香国做丝绸贸易的商人,经常遇到倭寇劫船,损失惨重,又雇不到很多船一起出海,该怎么通过倭寇出没的海域?” 答:“办法有三,其一尾随外务大船航行;其二夜间每到倭寇出没海域,着一人在船头鸣火铳,呼喝呐喊,其余人则在铁桶中放鞭炮,营造声势,震吓倭寇;其三,若风向有利时,可放小舟燃芦纵火,倭寇为避火险必然在海上打圈,等他们船调度不及,晕头转向之际,趁机摆脱他们。” 在其他人陆续交文考卷时,黛玉已经完成了街头百问百答,她站起身来,正与关千雪交谈着。 忽然听到一个人问:“阿弥陀佛,贫僧有一故人杳然不见,寻访至此,见施主高义为人解难,特来问询故人下落。” 晴雯心疼黛玉嗓子有些微哑了,低头将桌布叠起,冷然道:“和尚,你来得不巧了,已经都问完了。” “你先随关将军去,我随后就来。”黛玉听她语气不善,忙将她衣袖一牵,打发她们离开。 回头笑问:“故人是谁?” 那和尚道:“姑苏林黛玉。” 黛玉愕然抬眸,那人颈挂佛珠,穿着缁衣僧袍,右手持锡杖,左手托钵。 清澈而明亮的眼眸之下,是熟悉的面颊,和温柔的笑意。 “还请施主告诉贫僧,她在哪里?” 黛玉眼睫一颤。 她不想探究他剃发染衣,来到自己面前的理由,双手合十,垂眸留下一句:“她死了。” 而后,头也不回地没入了人群中。 明天就是赴琉璃岛与群儒对策的日子,她还不想因一点意外而分心。 关千雪为她准备了当代大儒名家的履历,黛玉扫过一眼就放下了。 茜香国由五个大岛及诸多小岛组成,五个大岛分别名为:琉璃岛、珊瑚岛、琥珀岛、砗磲岛、玛瑙岛。 其中王廷就位于茜香国最大的岛屿,琉璃岛上。 翌日,晴雯摇桨送黛玉首赴琉璃王廷,早见一行峨冠博带的男女大儒肃然端立在殿廷之上。 黛玉目不斜视,也不叩问诸儒之名,施礼已毕,直接请各位显问以政事经义。 鲁伯阳率先发难道:“姑娘当知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此前因前宗伯蠹弊之事,宰相出以公心,未施惩戒。姑娘心怀不忿,借端生事,让朝廷文武失和,贻笑大方。 姑娘未至茜香之前,朝廷将相文修武备,张弛有度。今姑娘至此,怂恿司马欺辱宗伯,颠唇簸嘴间闹得朝野上下,文臣离心,武将失德。反不如初时也,足见姑娘气小量狭,无王者胸怀!” 黛玉冷笑道:“鸿鹄万里,乌合群鸦焉识其志?骄阳悬天,沙聚萤光怎及其辉?我视诸君如群蚁腐鼠耳,尔等一时浅见,误国殃民矣。 茜香国吏治失范由来已久,四境虎狼环伺,不思自强之策,一味勉强涂饰,糊裱塞责。宰相希图苟安,文武坐享民脂,若无壮士断腕之决心,革旧维新之魄力,如何铲除陈弊,建构新章?” 这一问只把鲁伯阳说得哑口无言,无奈袖手退下。 宋子修也欲以唇舌相难,反问道:“若以重刑除吏治之恶,如以猛药治沉疴,焉能无损国本?” “宋先生此言谬也,国本为天下百姓,而非冗官冗员。”黛玉向他踏近一步,沉声道:“腐肉不剔,新肌难生。本就病入膏肓,若无刀刃向内,刮骨疗伤的勇气,如何重生?君不闻蝼蚁溃穴之迅,突隙焚室之疾耶!” 程元晦振袖扬声道:“天下氓隶不过蝇聚之众,文不识字,武不识兵。焉知国家大计,社稷安危!非比有识之士,久事朝堂,运筹帷幄。何堪国之本也。” 黛玉对答:“君所言之士,必是谋虚逐妄之人,钻营伪誉之徒,一不能临机应变,二不能力挽狂澜,便是臣满百数,将列千员,不过畏强凌弱之病熊,惧刀避剑之残虎,于国于民不过冠盖禽兽,钤印强盗耳。” 程元晦气得指戟,钳口不能对。 座间又一人问曰:“卿若为王,欲效始皇、武周之法,挟刑赏之柄驾御天下,诛臣工以扬威耶?” 黛玉展眸一看,诘问之人正是宰相真如密。 “真宰相以始皇、武周为滥杀之昏君,不知二人乃旷世雄主也。公天下之端自秦始,北筑长城,南收两越,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明法度,定律令,百代都行秦政法。 武周博采谋猷,载兴文教,四海慕化,九夷禀朔,实乃女中英主。真卿闻明君之名,便猜贰献疑,岂非叨食樗栎,蔑主庸材。”黛玉言毕,淡然一笑。 真如密深吸了一口气,凝神片刻,默然无语。 鲁伯阳再问林思政:“汝父母何如人也?” 黛玉微微扬颈,答曰:“忠君爱国之人。” “此言差矣。”鲁伯阳轻蔑一笑,道:“想必汝父不识天时,汝母不知世务,以致于汝逞强好胜,傲气凌人,安得忠君爱国之名?” 见他辩不过人就辱人父母,黛玉当即厉声道:“鲁伯阳深文巧诋,非愚则诬。老小儿谵语乱弹,不足与言!” “汝父之名无可稽考,汝母……”鲁伯阳正欲狡辩。 “銮殿之上,鲁公小儿斗齿耶?”真如密果断打断了他。 鲁伯阳登时满面羞惭,低头丧气而不能对。 至此,世人皆知林思政社稷百问无一错漏,所作策论气势纵横,雄辩銮坡,声震殿廷,诸儒招架不能,尽皆垂头语塞。 茜香国文武两考,林思政勇夺双魁。 第12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六回 苍梧乡风行解弊病, 茂苑港再兴发财地 半个月的文武双考过后,获得参与地方政务资格的竞选者只有六十人。 也就是说这六十人将被分配到茜香国五岛十州上,从乡间里长干起, 一路凭考绩晋升到朝廷百司。 二十七个月的考核期中,要做一年里长, 六月知事, 五月明府, 四月州牧。考绩落后于人,无法按时晋升到朝廷中枢。 面对再次抽签决定去处的办法,黛玉自嘲一笑, 对监考官说:“想也知道, 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我就不抽了, 只把你们不想去的地方留给我就是了。” 真如密恰听了这话,微有恼意,这孩子太倔了, 若不吃个教训, 将来是要跌跟头的。 便对监考官说:“林思政双考成绩优异,顾盼自雄, 想必不惧万难, 就让她去苍梧乡好了。” 监考官一时踌躇,为难道:“宰相大人, 我茜香国一千两百乡, 签盒里从来不放苍梧乡的名签呀……” 从前黛玉阅览茜香国地方志,就发现对于苍梧乡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行字。 苍梧乡十七村, 位于茜香国最北端的砗磲岛上, 境内有煤矿,多坡路。 冬季漫长, 雪花大如席。物产有限,美女如云,可谓千红仙会、万艳云集。 二十年前海港茂苑,车马辐辏,人烟埠盛,西洋海船、外国旅者、力壮旷工莫不群集于此。 不料疾疫大起,丧乱弘多,时人浑身起疮发疹,之后腹痛如绞,皮肤溃烂,乃至眉发堕落鼻梁断坏,最后中风痴呆,无奈俟命而已,茂苑海港就此落寞。 黛玉莞尔一笑,对监考官说:“既然真宰相看好我,思政知难而行,就去苍梧乡做里长了。” 真如密不由扶额摇头,监考官只得问其他竞选者:“诸位是否反对林思政放弃掣签,去苍梧乡做里长?” 五十九人面面相觑,无有一人发声,苍梧乡穷山恶水,民风刁薄,不啻于法外之地。倘若冒然去苍梧乡做里长,一旦不幸染病,能不能活过三月还是个问题。 监考官见众人默然,又问了一遍,还是无人发声,只得说:“既然大家都不反对,那就这样定了。” 星月与栗花二人将头低得极下,她们虽然敬服黛玉敢于挑战苍梧乡的勇气,但也认为选择苍梧乡,等于自断前程了。少了最有力的竞争者,她们还有争夺王位的希望。 眼见秋去冬来,黛玉晴雯二人添置完冬衣斗篷后,就退了客舍,辞别关千雪、尚凌风二人,轻舟简行赶赴苍梧乡。 晴雯数着手里所剩不多的金瓜子,唉声叹气地说:“姑娘,你干嘛要选这么个穷乡僻壤当里长,连个府衙都没有,又是数九寒天就飞鹅毛大雪的地方。一年功夫,咱们还得花钱赁房子,置家私,采买米粮煤炭、铺盖被褥都是一大笔消耗呢。” 黛玉坐在船头,托腮沉吟:“等你晴神医的名头打出去后,有的是钱向你招手呢。” 晴雯顿时精神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药箱,信心十足地说:“管他什么疑难杂症,到我手里,保管药到病除。” 黛玉二人一踏入苍梧乡,就感觉被人盯梢了,七拐八弯也甩不脱身后拄杖敲地的笃笃之音。 她只好回头扬声道:“别鬼鬼祟祟了,不如坦诚一见。” 那人提着锡杖,从阴暗的墙角慢慢走出来,抬头举目道:“林妹妹。” 晴雯见到光头宝玉,大惊失色,一声“二爷”脱口而出。 只有黛玉漠然视之,冷声道:“阿阇梨,有何见教?” 宝玉苦笑了起来,说:“妹妹是再聪明不过的人,见我这身形容,如何不明白?自当我以为姑娘死了,就抛家弃俗做了和尚,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还有何疑?” 黛玉偏过头叹了一声,也不与他纠缠往事,只问他:“你想怎样?” “我与妹妹是有婚约的,妹妹难道忘了不成?”宝玉将手里的锡杖一撇,三两步走上来,“我当姑娘死了,才剃发染衣做了和尚,但姑娘尚在人间,我便还俗,还请允嫁为幸。” 黛玉听他饶舌,颇生恼意,双手抱臂道:“你口口声声为我剃度,四海列国何处不得化缘,偏要来女儿国千红仙会、万艳云集之地,莫非还想在枕边衾内,为女儿们讲经说法不成。” 宝玉听了,登时脸红,浑身不自在,狡辩道:“我只是近蛮夷之下国,传先师之遗法,并未有破戒违教之心。” 晴雯看了旧主一眼,见他死性不改,欲言又止。 只听黛玉轻哼了一声,质问他道:“你既许身佛门,心向弥陀,一见了我,为何又想起红尘未尽之约?你既对我起了弃道还俗之念,又何必标榜虔诚以自辩。” 闻此机锋,令宝玉哑口无言,竟不能答。 “我还有要紧的事做,无暇想前尘瓜葛。你要布道化斋也好,还俗成家也好,都请另觅缘人。你若还抱有一二分妄念搅扰我,恕我不近人情,深闭固拒。” 说罢,黛玉就挽着晴雯的手臂,大步离开了。 宝玉跟了几步,终究无颜相随,蹲在路上嘤嘤啜泣。 “哟,好俊的和尚,是谁不肯布施你,让你蹲在这儿哭呢!” 察觉肩上被人一拍,宝玉回头一看,不由怔住。 眼前的妇人丰腴妩媚,大似宝钗,绰约风流,又近可卿…… 黛玉带着晴雯四处看房舍,挑了一处靠山面海的二层小楼,一处临河的大田庄,一处向阳的大合院,花钱买了下来。 晴雯心疼地看着瘪下去的荷包,不解地问:“姑娘,咱们在这儿只住一年工夫,何必花大价钱置房产,还一出手就是三处。” “这里以后会富庶起来的,到时咱们靠吃租子就能坐享清福了。”黛玉十分笃定地说。 小楼用来她二人自住,田庄暂且闲置,大合院则挂牌苍梧惠民医坊,隔出五十间病房,专门收治本地的重症病患。 惠民医坊低调开张的第一天,听说坐堂看诊的是位女大夫,四十块待诊牌很快被一抢而空。 晴雯接诊了一天,发现所有病患个个面容姣好,她们病症相似,根源一处,只是轻重程度有别。 她每次为病人开方组药后,都不得不用烧酒净手,否则都不敢再向病人伸手探脉。 忙到下晌,晴雯才偷得一点儿空,好生洗了个澡。 犹豫半晌,晴雯才一脸凝重地对黛玉说:“姑娘,我接诊的病人都得了梅疮。这里根本不是赤贫绝粮之乡,而是流莺聚集之地。” 黛玉并不意外,叹了一口气道:“我早猜到了。导致人口不增的原因无非是战争饥荒疾疫这三种。苍梧乡土地贫瘠不假,但未经受战乱和天灾。 这里依托良港,又多煤矿,四海列国的达官贵人、富豪巨贾、流氓地痞、西洋海客都曾往来于此,他们带来了海货与挖煤旷工,也带来了疾病,加速了走婚制的崩塌。 外来人口打破了这里相对封闭的环境,很多羁旅外客,不受茜香国律法约束,并未遵守一夫一妻的走婚制。他们学扶桑人,以访妻的形式,许以金银同时供养几个女子。 以至于女子们不愿再从事辛苦的农桑垦殖,缫丝纺线,反而依赖男人的馈赠和赡养,以走婚为遮羞布,变相成为游妓暗娼。幕后黑手趁机垄断苍梧乡的商贸、煤矿市场,掌控女性人口,以贫穷为掩饰逃避关税,掠夺资源,输出海外。 不断发散的疾病和难以为继的抚养,导致了这里的妇人子嗣艰难,那些被抛弃的病弱女子,无法从事劳动,便开始游乞、惯窃、滥赌,如此恶性循环,曾经富饶的苍梧乡,就成了而今死气沉沉的样子。” 晴雯听了这一番话,怔了半晌,小嘴不由撅得老高,两只凤眼越发直瞪起来,怨声道:“姑娘,这什么污浊臭秽的鬼地方,你还巴巴地来。” “医术只能救疾病之体,不能救愚弱之心。”黛玉摇了摇头,她款款站起,双手负后,一边踱步一边说: “你以为苍梧乡只是一个特例吗?觊觎茜香国的扶桑国、真真国、海西国、佛朗机国,这些男子主政的国家,不断地用坚船利炮、异俗邪风冲击贫弱的女儿国。 恨不能将其异化成更大的苍梧乡,成为他们肆意掠夺,予取予求的后花园。只有解决了苍梧乡的困局,为百姓找到适合的出路,茜香国才能真正与列强并立于世。” 晴雯从来都很佩服林姑娘的见地与坚持,只是这一次,既要铲除隐于幕后海外金主,还要引导一干饱受欺凌、病痛折磨的女子,从地狱里爬出来,重新自力更生,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黛玉见晴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笑道:“你放心,我有的是主意,将此地陈风陋俗,荡涤净尽。” 她每天在苍梧乡四处巡视,将种种弊病疑难从头至尾细细思量多日,撰写了详细的变法纲要。主意已定,也不召集十七村村长商讨事宜,只是作出悠哉无事的懒散样子,并不露出愁苦烦闷之意。 几个村长闲来聚首,议论纷纷,皆认为新里长不过是来混日子的,也不必赶着拜会,只当没这个人罢了。 为了更好地帮助苍梧乡的百姓治疗疾病,晴雯将所诊之症,及治疗方法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按患病程度进行调配。 因为专攻花柳病,成效卓著,惠民医坊名闻遐迩,许多尚有余财的病患慕名而来。 三剂见效,五副治愈的奇迹,让美貌的晴神医声名鹊起,可惜只她一人坐堂看诊,每日限发四十块待诊牌,还要兼顾卧病在床的重症者,多少有些忙不过来。 这时候,驻扎在茜香国的五万中原士兵的领帅,换成了明威将军柳新。与他同行至苍梧乡的,还有永龄、紫鹃以及五百名北戎部曲和太子送的两百万现银。 黛玉抱着柳新送来的信匣子,屈指一算,她来茜香国还不足两个月,永龄她们从京城到刺桐港再到苍梧乡,行程就要走二十来天。禛钰那个坏东西,“表妹”头七才过,就巴巴地把她的人给打包送过来了,竟不肯假装多伤心几天。 当永龄和紫鹃二人,听到太子问她们愿不愿意去茜香国,服侍林姑娘的时候,她们犹不敢相信林姑娘还活着,生怕只是彼此臆想出来的幻梦。 晴雯见她二人抱着黛玉不肯撒手,凤眸中瞬间带出几分不满来,他乡遇故知固然开心,医坊有了帮手诚然要谢,可也不能跟她争宠嘛! 苍梧乡十七个村长,终于在新里长到任月余后,才被正式召集起来。 黛玉吩咐她们在冬至之前,每个村成立一个由村长、乡贤组成的十人村社。 将所有户籍资料按她设计的框架重新整理,内容涵盖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营生、走婚状态。 但凡育龄妇女与人走婚,务必在村社登记在册,绘影图形,在惠民医坊获得健康执照方可成亲,严禁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式走婚,如有违例,一律报知里长。结束走婚也应登记,未经登记不许再婚。 所有外来人口上岸必须绘影图形,接受身体检查,体检不合格者严禁成亲,如有违例,将其头脸图形张贴在村口布告栏上,警示众人。 几位村长面面相觑,一会儿“可是”,一会儿“但是”,完不成的理由一大堆,蝎蝎螫螫不肯执行。 黛玉也不惯他们的毛病,直接说:“既然你们才识钝拙,受令不偻,那这村长也不用当了。我直接叫才德兼备的人取而代之。” 数十位人高马大的北戎人,手扶腰刀现身人前,只把众村长震慑住了,再不敢推脱塞责,满口承诺。 黛玉将部曲安置在田庄中,三百四十人分成十七小组,协助村长处理户籍登记,其余人编队,每日轮岗巡街惩盗,访查赌场,收容乞丐。 如此执行了一个月,全境秩序井然,黛玉掌握了苍梧乡的所有情况。 先将那些游乞、惯偷等无业者进行身体检查,有病者免费诊疗,无病者开班培训各种技能,一部分充任医坊护理,一部分针绩纺线,一部分清扫街衢,一部分牧羊放牛,一部分制造矿车铺设轨道,一部分织网编篓。 对赌场老板、蓄奴富翁、养妓老鸨,黛玉知道他们不过是代为经营的“假东家”,劝其上缴不法所得,真老板不到堂的,资产全部收归公有,重新颁发确权印契。 诚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被迫“干好事”的,黛玉也不强求,只是隔三差五派北戎人堵在赌坊门口,在市廛商铺前,摆上铜斗铁尺公平秤,抬请老鸨扫街清厕而已。 那些颇有资产的“假东家”,眼见不法生意干不下去,只得向里长投诚,纷纷按指示转行,乖乖补缴赋税,办学校、开矿场、养牛羊、造纸印刷。 就算有一二不服者,想要联络背后的海外金主,以求弹压林思政。 却发现在她悠哉晃荡的时候,已踩好路线,早派人把守在海港关隘,御边巡防密不透风,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商户只得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再不敢肖想百倍暴利和侥幸免赋了。 等到大雪初降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苍梧乡已经大变样了。 起伏的坡道上,满是一节节靠势差输送的铁轨矿车,来回拉煤。那些填补本地劳力的外来旷工、商贾名流,为了不让画像挂上羞耻布告栏,再不敢“东眠西宿”了。 此时的苍梧乡已经成功脱离了背后金主的掌控,再不是海客眼中的烟花之所,也不是死亡笼罩的魔病之乡,更不是地瘠民贫的遐方绝域。而是茜香国最繁荣的港口,煤运之锁钥,海贸之枢纽。 第12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七回 真慈母设法近娇玉, 美少年卧雪待仙姝 黛玉将自己住的小楼题名为“思政楼”,每日在一楼大厅接待求助的百姓,为她们出谋划策解决各种生活难题。 生忍了许久, 她才鼓起勇气,翻开信匣, 阅读禛钰用琴谱写的密信。 恰是从她“死”后第三天开始, 万字长信, 一天不辍,信上泪渍斑斑,字里行间写尽愧疚与相思, 夹杂着几缕白发, 叫人不忍卒读。 想到那个男人为了生离死别之苦, 早生华发,白天要上朝理事,懒食厌饮, 近乎辟谷, 夜里垂泪至天明,不得安枕。黛玉又是心疼, 又是嗔怪, 又是挂念,又是无奈。 明威将军柳新日常打马巡边, 每日清晨, 他腕系铁臂鞲,擎鹘架鹰, 跪在思政楼前, 递送太子最新的信,顺便询问林姑娘, 可有信笺要寄给太子。 苍梧乡驻地豢养了十二只鹰隼,每天轮流跨海飞翔,一天便可往返于东宫与思政楼之间。 但凡有片刻余暇,黛玉屡次提笔回信给禛钰,可心又不甘,即便落笔数千言,转念忧恼丛生,非将信撕成粉、烧成灰不算完,还不敢在人前多思多想,唯恐晴雯猜疑,正烦恼不决。 但凡柳新来思政楼前跪请发信,黛玉就让永龄站在阶上,生受他一跪,权当柳新请赎当日对永龄出言不逊之罪。 只是那两个冤家每日相见,彼此渐熟,必为一点没要紧的散话,争执口角两句。 气得晴雯两头抱怨:“坏透了的小蹄子,也不来医坊搭把手儿,只知道站着闲磕牙儿。姓柳的白眉赤眼天天来跪什么?不知道的,只当是想爬思政楼的窗户,求医问药的也朝我打听信儿,我成保媒拉纤的了。” 永龄嘟囔道:“他赖在地上不起来,我哪里能挪步,若不激他吵架,我怕他冻死了赖我。” 柳新忙道:“晴太医,我纵有十个脑袋,也不敢爬思政楼的窗户,还求你千万发语解释,万一被太子知道,我可就冤死了。” 听了几人的牢骚,黛玉也知自己该表个态,才能了局。 中原鼠患蝗灾未解,鞑靼虎踞北方蠢蠢欲动,她不能为一己之私,沉溺儿女情长,贻害无辜百姓。 但是对禛钰的信视而不见,她也做不到,于是就将自己查阅的清除鼠患的资料摘录下来,当做回信。 末尾加了一句“鸿蒙无心,草木忘情,方合天道。若为生民立命,尚可沟通。若言旧事,勿复相扰。” 但愿从此思政不思禛,直至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黛玉将信笺好生叠起,将永龄唤来:“你把这信拿给柳将军交差,请他别再来了。” 永龄接过信笺,气愤道:“好姑娘,谅我从前是个呆瓜,不晓得‘王公子’这样恶劣,作死欺负姑娘,如今隔着海隔着国,自己来不了,还派个鹰爪子来纠缠。依我看,就不该回应,干晾着他们,一辈子不搭理才好呢。” 黛玉摇头苦笑:“好妹妹,待你历经风月波澜,尝过情缘滋味后,就说不出这话来了。” 永龄听得不甚明白,长叹而去。下楼又见一群姑娘围在柳新身边问东问西,十分殷勤。 这也难怪,茜香国女多男少,中原驻军默认就是育龄女子的走婚对象,更何况柳新长得一表人才,气宇轩扬,想他做情哥哥的女子,多得填街塞巷。思及此,她也不知怎的,心里像浸了一缸醋似的,酸得人难受。 永龄冷着脸将信笺扬在柳新眼前,没好气地说:“拿了信快走吧,少在这儿浪。” 柳新听了大喜,直蹦起来抓了信笺就走,很快把身后一群靓丽的姑娘给甩脱了,永龄这才面色稍缓,回惠民医坊帮忙去了。 自从惠民医坊开设已来,已经吸纳了数位良医,包括前来自荐的苏合香,每天看诊的人络绎不绝。 好在晴雯医术精湛,药到病除,复诊的人不多。 晴雯也不藏私,将梅疮每个阶段的治疗方法张榜公开。其他常见病症,如何未病先防,如何养生调养也都详细归纳出来,交由永龄刊刻印刷出来,再让北戎人四处派送招贴。 苍梧乡的冬季漫长且寒冷,虽有煤炭木材可以供暖,但全境不产棉花,平民百姓衣袄被衾大多由芦花、稻草填充,难以御寒,每年都有冻死人的情况。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黛玉让北戎人收购了大量的家禽羽毛,经过晴雯的药熏除垢后,缝制成被服分发给家境贫寒的百姓。 在十七个村各选定一处广阔的屋子,铺设地龙,方便老弱病残集中取暖,地龙连同灶房,炊馔饮食亦便,自此民无冻馁矣。 展眼又至霜见月,黛玉吩咐紫鹃在楼上私室设置香案祭母。 玉醴流香,炉烟轻袅,黛玉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喃喃祝祷。 真如密登上楼来见此情状,不由蹙眉,偏又不便解释,满腹烦恼郁结于心,打断她道:“聚散离合终归于空,何必作无益之悲,无谓之念。” 奠母之仪无端被人打断,黛玉怎生不恼,见紫鹃过来搬桌子收陈设,别有意味地说:“这会子就来做什么,急水也有回头浪,只你心比兰膏,还怕烧化了不成。” 紫鹃打量了真如密一眼,不敢申辩,垂手退至一旁。 真如密知道黛玉这丫头借此奚落自己,无奈道:“京城千人横死,凶手无踪,教我如何不急。” 黛玉听了这话,心惊回头,忙起身问:“怎么回事?” 真如密神色凝重,抬眸道:“前大宗伯吴岩家,三天前被人在一夕之间悄无声息灭了族,一千零一口皆一剑封喉,无人生还。” 黛玉蹙眉思忖,转向紫鹃问:“这几日苏合香可在医坊?” “在的,”紫鹃忙不迭点头:“苏大夫白天在医坊看诊,夜里还陪护重症病患,很是勤谨。” “我已经排除苏合香的嫌疑了。”真如密将手笼在袖中,继续说:“是京兆里长章德方向大司寇建言,外来行武男子皆有杀人之嫌。苍梧乡多了五百彪悍蛮夷,理当列为首疑犯。本相专程为此而来,少不得要在思政楼叨扰数日了。” “辛苦宰相了,苍梧乡境内所有人听凭您推鞫访查。”黛玉说罢,忙吩咐紫鹃收拾房屋,安置真宰相。 里长没有听讼断狱之权,黛玉也只得全力配合真宰相,追证勘覆五百北戎人的行踪。 黛玉发现真如密在办案时不苟言笑,私底下却十分随和,有意与自己拉近距离,借要案机密为由,还不许旁人在侧窥听窥看。 真如密常与黛玉散步交谈,不动声色地打听她在中原的旧事,黛玉不想多说,每每避重就轻,简略应付几句。 “思行善政的志向虽好,到底不符你的品貌气质,你原名叫什么?” 既然禛钰已经掌握了自己的行踪,黛玉也就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便对真如密说:“小名黛玉。” 真如密见她总算松口,欣然一笑:“这名字多好,大抵是你母亲给起的。那我就叫你玉儿好了,你也别整天喊我宰相大人,这里又非朝堂公署之地,只唤我一声‘真娘’便好了。” 黛玉谦恭一笑:“思政怎敢逾矩。”她尚不知宰相此举有何深意,少不得心下警戒,言语更慎。 “这会子倒谨密堤防起来,”真如密轻哼了一声,有些不满地说:“你一来就弄出几桩前无古人的事儿来,诈谋奇计炸毁了敌国船舰,三言两句扳倒了九卿上官,大刀阔斧治好了苍梧贫乡。我看你胆子大得很,教你喊我一声真娘,你就不敢了。莫非惧惮人言,不想戴‘巴高望上’的帽子,还是说你认为我处断不公,憎畏避忌于我?” 话激将到这份上,黛玉无法拂逆,只得从善如流,喊了一声:“真娘。” “好个可人疼的玉儿。”真如密听她含羞一唤,心花都开了,望着黛玉一味痴笑起来。 “真”字虽不假,到底也不该有才是。总有一天,她要让玉儿重新喊她一声“娘”。 黛玉与真如密同餐共食了七日,暇时说些家常闲语,越发亲密起来。 五百部曲的“嫌疑”终于彻底洗清,千人灭族惨案亘古未有,真如密身为宰牧,不得不回到京城,继续查案。 满天飘雪的日子,黛玉披了狐裘斗篷,撑着红伞,送走了真如密。 忽见一只游隼徐徐扑翅,驻足在眼前的黄杨树枝上,向她亮出了利爪上绑缚的小竹筒。 “给我的?”黛玉满心疑惑。 游隼的尖喙向下点了点,好似听懂了她的话。 黛玉打开竹筒的暗扣,抽出里面的纸条,是禛钰用琴谱写的一句诗。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①” 一行字,让黛玉的心怦怦跳起来,捏着纸条的手指悄然颤抖。 她举着伞望向漫天雪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茫茫的白雾呼出,在风中化作轻袅散去。 黛玉将纸条揣进袖中,撑着伞踽踽独行,忽然一阵大风袭来,吹跑了手里的红伞,犹如一片离枝的红叶,在风雪中飘摇远去。 她掀高斗篷挡住扑面而来的寒意,待风稍降下去,才走向红伞飞落的地方。 不想那伞下还躺着一个面无血色,姿容绝艳的姑娘。 一头乌发散在雪地里,白袍半裹在肩胛以下,犹如轻云薄雾笼在冰雪上。纤长的眼睫沾上了冰粒,失神的双眼,半睁半闭,整个人好似遭受天罚,堕落人间的仙子,孤艳冷冽又脆弱无依。 黛玉探了探那姑娘的鼻息,还有一丝热气,忙将斗篷解下来,罩在她身上,将她抱起,说:“不要睡,坚持一会儿,我带你找大夫。” 姑娘感受到了热源的靠近,求生的本能,让她一把拽住黛玉的手腕,骤然握紧。 黛玉受了冰寒一侵,汗毛登时直立起来,谁知那人的手像冬眠的蛇猝尔苏醒一样,沿着中衣袖管就那样窜了进来,死死缠在她的臂弯上。 为了救她的命,黛玉也只得忍着被“冻蛇”冰肌的不适感,将人抱去了惠民医坊。 晴雯迎了上来,见黛玉抱着一个冻僵的姑娘,忙叫苏合香抬一桶热水来。 因那人不肯撒手,黛玉又怕强硬挣脱会让她骨折,只好亲自动手帮她沐浴暖身。 晴雯转身去舀姜汤,苏合香上梯翻找羽绒被服。 氤氲热水中,姑娘裹身的白袍湿了个透,黛玉手指一僵,掀开白袍的手骤然松开,被水汽模糊的眼瞳中,惊起一丝错愕。 她两颊滚热,慌忙别过眼,蹙眉质问:“你是男人?” 雌雄莫辨的美人嘴角微微勾起,半眯的眼眸徐徐睁开,箍在黛玉臂上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目光闪熠地盯着她道:“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还能有假。” 第12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八回 端正心黛玉大无私, 驯桀骜美人变清源 黛玉扫了一眼少年的手,虎口处满是刀剑的划痕,眸色一凛, 反手卸了他的胳膊,飒然起身。 对迎面而来的苏合香说:“他脱臼了, 替他接骨, 之后按外埠流民处理。” 在少年绵长的呼痛声中, 她果断摔帘出去。 “你忍着疼,很快就好。”苏合香将羽绒被服放在矮板榻上,挽起袖子蹲在浴桶前, 替他正骨。 “啊!”少年的声线妖娆妩媚, 啮齿长嗟之音, 没由来让人遐思女子初婚之夜,禁不住魂悸魄动。 苏合香一时耳热,见他是个清俊貌美的少年, 话也多了起来, 问他年岁家乡姓甚名谁,缘何至此。 少年睁着一双令人心醉神迷的狐狸眼, 笑而不答, 只是在她神思不属之时,扯下胸前的白袍, 露出曲骨穴上的红色刺青。 苏合香倏然站起, 脸色骤变舌桥不下,呆怔许久, 才颤指问他:“你母亲是谁?” 苏家女子以貌美闻名, 经常被人掠夺,辗转流落各处。 为了防止血脉混淆, 苏家女子生下的孩子,都会用茜草为染料,刺上其名相同的纹样。 少年敛眸答道:“她叫苏陵游。” “不可能,这不可能!”苏合香赧然捂脸,泣不成声,“我娘死在了满刺加海峡,根本不可能有你。” 她方才还在妄想,自己好歹救了这少年半条命,若能与他走婚多好,此时心中却满是羞愧与惶惑。 “她被我父亲救起来了,成为了他诸多的妾室之一,而后就有了我。父亲喊我母亲为美人,唤我亦为美人。” 少年抬起雪白纤细的胳膊,一边撩水浇身,一边低头说:“陵游草纹,是我十二岁那年我母亲帮我刺的,不久后她就被迫为我父亲殉葬了。” 苏合香下意识揪紧了衣摆,她的身上也纹了一样的陵游草。 这个少年就是她的弟弟,而她今生只能与别人走婚,在自己孩子身上,刺下苏合香纹。 经过一番思想挣扎,苏合香不得不接受事实,向林思政说明了少年的来历,求她收容。 黛玉冷笑了一声,神色淡漠地说:“我这里不缺人手,你兄弟这般品貌,想要收容他的达官贵胄千千万,大可不必屈居于此。” 苏合香无奈道:“正因为他容色惊人,易遭觊觎。若在别处讨生活,保不齐要被人欺负死。我们姐弟戴仰林姑娘德义,愿为姑娘驱策,还求姑娘容情延纳。” “既然想留,那就让他去清理村头茅厕,打扫田庄马厩去罢,我这里不要无用的花瓶。”黛玉吩咐完就走了。 苏美人听闻姐姐的回复,嗤之一笑,转身拥被好眠。 没过几日,整个苍梧乡就怨声载道起来。 这个苏美人整日一副慵懒颓靡的样子,衣服非绸裘不穿,单披一身狐皮在雪地里乱逛;饭食非珍馐不吃,饿倒在别人家门口,被人救了还嫌东嫌西,说出的话来直戳人心肺,气得人火冒三丈,牙根咬碎。 被他祸害的几个村人受不了,只得将晕厥的苏美人用载舆担到思政楼下,请里长出面处理。 黛玉没见过这么难缠且不惜命的主儿,奈何自己又没有见死不救的硬心肠,只好让晴雯出手,把他救回来。 在惠民医坊,苏美人过了半个月药吊子不离火的日子,扔了数百两银子,他才恢复了意识,一张口就是指摘晴雯施针的时候下手太重,把他扎疼了。 晴雯怒不可遏:“好个不要脸的白眼狼,你白费了我多少好药好汤,若不是咱们姑娘菩萨心肠,谁管你赖死赖活,今儿我若不拿你开刀做法,叫你见识我的厉害,此恨难解。” 她飞针过去就要把他扎成个刺猬,没曾想苏美人发丝微动,兰手拂云一般,将数十枚银针扫到壁上,入墙寸余,钉得齐齐整整一个“林”字。 苏美人见晴雯惊掉了下巴,嫣然媚笑,又撒娇耍痴起来,“不跟你闹了,你叫林姑娘来,我有话说。” 正在晴雯瞠目结舌的当下,忽然听到了他的心声。 “晴雯、紫鹃这些人在想什么,都可以一眼洞穿,偏生林思政此人不动声色,不露喜好,一个小小的里长,却当出了开天辟地的帝王气派。钱权势名一样不缺,若要降服她,酒色游宴未必中用,大抵也只能以情诱之了。” 嗤,就说突然冒出个男狐狸精,整日做张做智的干什么,原来又是一个居心叵测的“王表哥”。 晴雯愤愤摔帘出去,将此事告知了黛玉。 事实上黛玉早有所察,只是按兵不动,她怀疑这个“苏美人”是章德方派来搅局的间谍。 毕竟身处京兆的章里长受困于千人遭屠的命案,若任期不能破案,这政绩就差人一大截了。 “先不用管他,”黛玉心有成算,对晴雯说:“眼下朝廷封印了,药典司的人难免松懈懒怠,我担心昏迷不醒的武圆没人看护,会有危险。你收拾下包袱,我带你去京城,治好武圆。” 晴雯听了这话,不免担心:“姑娘,咱们这一去,苏美人没了辖制,你不怕他搜剔小遗,撒野使坏?” “思政楼无非衣裳文书罢了,钱又不放这里,随人翻去。我心中无私,无事不可对人言。” 黛玉不以为意地说,又瞥了枕边的信匣子一眼,“就算他偷窥了琴谱密信,一时半会儿也解不开,就算解开了,也不过儿女情长酸言涩语,没什么要紧的。更何况在茜香国男女情爱自由,无可避忌,塞十个春香袋进来,只闭眼把臊都丢了,也无妨碍。” “那万一他拿走了姑娘辛苦撰写的《牧兵治寇策疏》、《御边条议》、《外务谏议书》怎么办?” 晴雯虽笃志学医,但近来受黛玉耳濡目染,也知道这些策论的分量不轻。 随便一篇拿到朝堂上去,就算换不来官禄,也能名传百世了,再不济刊刻成集,靠润笔费也能大赚一笔。 “咱们晴太医越发小气了,几篇文字罢了,也值得提在心上。” 黛玉伸指在她额上一点,笑道:“兵者无不读六韬三略,古往今来也没几个常胜将军。医者无不习灵枢素问,你告诉我妙手回春的有几人?王者无不攻牧鉴尚书,又有多少帝子坐稳了江山。” “策论文章下笔千言,真正要施行天下,措置有方难之又难。若窃文章者,能依此惠民利国,不也善莫大焉,功成不必记我。毕竟我之禀赋依鸿蒙润养而来,亦不可贪天之功,以为己力。” 晴雯听了这一番无私言论,不由慨然:“好姑娘,你可愈发仙品神格了,我得时时扯住你的裙子,防止你撇下我,自个儿飞上天去。” “才讲些正经道理,你这蹄子就编派上我了,你既招我,我可要撕你的嘴了。”黛玉笑着去拧她的嘴,不巧绊上了脚下的小杌子,跌跌绊绊地要倒。 忽然被人揽住腰身,扶了起来。 只见一身华服鲜衣的苏美人,挑眉魅笑,狐狸眼中夹缠着一丝暧昧的兴味,叫人忍不住心肝一颤。 晴雯本是未开情窍之人,出于本能地挡在黛玉身前,屏蔽住了他居心不良的视线,冷声道:“谁许你上来的,半点规矩都不懂。” 苏美人勾唇笑道:“晴大夫替我传话,迟迟未返,我怕生计无落,就赶着上来了。” “苏公子不满我给你安排的差事,何妨另谋高就。”黛玉掸了掸身上的灰,头也不抬地说。 “林姑娘也不必拿耕锄园圃之事搪塞我了。方才我打败了一干愚男蠢女,才上得楼来。 那些空有膀子蛮力的家伙,恐怕无法保护姑娘安全,不如请我做你的贴身扈从。 我虽喜美服、爱珍馐、好音律,但剑术已臻化境,以一敌百不在话下,如此看来我才是‘物美价廉’,值得你拥有的人。” 那人大言不惭地说着,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北戎人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来,颤手指向苏美人,对黛玉说:“属下拦不住他……” 黛玉悄然揪紧了裙摆,这个苏公子着实不简单,不像是章德方所能掌控的人,他既出自与吴岩有仇的苏家,又颇精剑术,极可能是覆灭吴岩一族的凶手。 尚不知他靠近自己的目的为何,为了稳妥起见,黛玉思忖了一会儿,方气定神闲地说:“也罢,我许你留下来,不过你得先跟着永龄学几天规矩。等我回来再用你。” “带我走!”苏美人向前逼近一步。 黛玉偏头睨着他,一双含露目似笑非笑,仿佛凛冽的冰雪,冻得人销魂蚀骨,冷冷道:“你命令我?” 这股举轻若重地威压感,让倨傲胜慢苏美人不由低下了头,扶膝跪地,改换了言辞,“还请主人允我随行。” “主子跟前,哪里还容得下一个‘我’字。”黛玉嘴角提起一丝讥笑,手搭在楼梯扶手,提裙款步下楼,漫不经心地说:“美人是帝王之妾,不堪为名。做人当端直其心,不为邪恶。所谓‘正本清源’。从今往后,你改名为清源。” “清源谢主子赐名。” 趁着海港还未封冻,黛玉与晴雯荡舟赶赴琉璃岛,先去相府拜会真如密,而后由她引荐带领,进了药典司旗下的外廷医寮,看望武圆。 果然年关将近,疾医都疏于职守,只有武圆的舅舅在一旁看护,给甥女喂糖米粥。 听说从前山林骑兵对阵的胜方首领林思政来看武圆,武家舅舅非但没有感谢之意,反而疑心是她逼死了武圆。 武舅舅摔下碗筷,激动万分地咆哮起来:“又不是什么同窗同僚深情厚谊,你巴巴地来看她死了没有,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黛玉不辩不恼,立地不动地等他发泄完,面不改色地问真宰相说:“可以让晴太医看诊了吗?” 真宰相点了点头,让晴雯替武圆诊脉,如挺尸一般的武圆,忽然浑身抽搐起来,口吐白沫。 武舅舅见此场景,大惊失色,越发笃信,林思政是带着毒医来害他甥女的,张牙舞爪地就要过来厮打。 “你冷静一下。”真如密出手如电,将躁动的武舅舅制服,沉声道:“是你喂的米粥有问题。” “什么?”武舅舅瞪大了眼睛,只见洒在地上的糖米粥被蚂蚁爬过,那群蚂蚁蜿蜒蠕动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晴雯按穴施针,帮武圆催吐出来,好在她吞咽困难,吃的量有限,不至于伤及性命。 三双眼睛都盯在晴雯的手上,只见她依次在武圆的百会穴,四神聪,风府穴,哑门穴,内关穴,水沟穴、涌泉穴上飞针,捏着针柄揉捏弹捻。 待她取下银针,擦针净手后不久,一直昏迷不醒的武圆,缓缓睁开了眼。 武舅舅心头大喜,忙喊了一声:“圆儿,你可醒了!” 恢复痛觉的武圆眉头紧锁,视线模糊,濒临死亡的恐惧感再度复苏,嘶声大叫起来:“大将,不要杀我!” 真如密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黛玉,攒眉道:“凶手是她!” 黛玉点点头,指着地上摔破的瓷碗,“只怕还有一个从犯东魁。” 真如密警惕地环视四周,立刻派人封锁医寮,全力缉凶。 第12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九回 苏清源舍身诉衷肠, 林黛玉重逢皇太子 经过一番周密部署,真如密当即擒获了潜伏在医寮施毒的东魁。 武圆毁容坠崖一案至此告破,从犯东魁, 以杀人未遂之罪,羁押在京城大牢中, 剥夺竞选国王的资格, 徒刑两年, 罚银三千两,用以补偿受害人。 然而此案主谋章德方,因精通卜算预知事变, 已经潜逃出境, 杳然无踪。 黛玉、晴雯受邀在真宰相府上小住了几日, 直到腊月初八才启程返回苍梧乡。 滞留在思政楼的苏美人,不,苏清源, 早按捺不住好奇的心, 将黛玉的书房闺阁细翻了不下数十遍。 她留下的文字亦如其人,坦然正直, 智慧卓然, 温柔又坚韧,慈悲又理性。 “好一个有求皆苦, 无欲则刚。”苏清源伸指拂过文稿上的片言, 怨不得自己在最初的交锋中渐落下风。 只因他有所求,而她无所欲。 妆奁中素钗雅簪, 简净至极, 唯有一枚珐琅珍珠怀表华贵不凡,打开一看是藤缠树的表盘。苏清源眸色黯然, 回望那枕畔一匣子曲调吊诡的琴谱,凉意漫上心头。 她已经心有所属了么? 他好像来迟了…… 为了在父皇数十位儿子中,继承至高的权力地位,他的兄弟们从小就相互倾轧,明争暗斗。 而他这个漂亮的老幺儿,任人欺凌的小可怜,为了自保只得远离皇权,潜藏在满剌加国苦修剑术。渐渐学会了在腥风血雨中掠夺财富,培植势力,他发现比起明刀明枪的武力占领,欺诈贸易、奴役盘剥更为隐蔽。 茜香国女子众多,只要以情爱之名,教她们如何柔颜媚悦男子,换取宠幸与爱怜,再花一点金银,甚至三两句甜言蜜语,就能轻松箝络,将她们豢养在方寸宅院中,雌伏在四角天空下。 稍有违抗,再施以疾言厉色,漠视不理,那些女子们就会胆怯哀求,任男子予取予求。 他就这样一步步将苍梧乡,蚕食鲸吞,变成了自己实际羁縻之地,用源源不断的煤炭、木材为自己赚得了真金白银,用茜香国女子姣好的身姿,为自己笼络朝臣,铺就帝王路。 这种躺在他人身上吸血的畅快经历,让他的物欲空前膨胀,从一个衣食不周的贫穷贵公子,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潢贵胄。 偏偏来了一个林思政,窥破了他的辖制手段,一力粉碎了他的美梦,他的财富,他的势力,全都土崩瓦解,化作泡影。 他要亲手报复回去,却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怦然心动了…… 好似在大雪中烧糊了脑袋,竟生出要缴绕她一辈子的想头。 苏清源唇接玉萧,按谱吹起怪异的曲子,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迷蒙的苍穹,怪怨那不守信的林思政,怎么还不回来。 一直盘旋在思政楼上空的几只游隼,忽而长唳,振翅俯冲下来。 苏清源的表情瞬间微妙起来,一掌拍在窗台,从二楼一跃而下,箭似的疾奔而去。 白茫茫的海岸上无所遮屏,木栈桥上寒鸦孤立,一片冷寂萧索。 弃舟登岸的两个姑娘,踏进了百人的包围圈,如蝗箭雨向她们身上扑来。 黛玉掀起斗篷,护着晴雯左右闪避,她手里的追诛虽快,却挡不住密不透风的箭雨。 谁人要她丧命于万箭穿心之下!? 是羁縻苍梧乡的幕后金主?还是不甘逃亡的章德方? 此地距离明威将军的驻地甚远,风雪又大,就算用洪音贝壳呼救,也传达不到。 黛玉试图用追诛点燃烽燧,奈何雪水早将烽薪给浸湿了,根本燃不起来。 她只得与晴雯不停跑动,躲避一波又一波的箭袭,可是人的力气终究有限,很快她们就筋疲力尽了,包围圈越来越小。 箭雨过后,那些黑衣人齐刷刷亮出明晃晃的刀刃。 追诛弹匣已空,晴雯喘得可怜:“姑娘,我们、逃不出去了……” 黛玉望向漫天大雪中的黑影,回想起从前在淮阴遇上响马,禛钰腾身上马,将弹弓抛给她说:“小冤家,我不教你死,你就死不得!” 雪刃直逼眼前,黛玉禁不住战栗颤抖,退无可退之时,死亡的恐惧攀升上来。 她眼眶发红,绝望地失声大喊:“表哥,救我!” 她眷恋着表哥,思念着故国,还不想死在异域他乡。 回应她的是一群扑翅袭来的游隼,它们展开壮硕的翅膀,扇倒一片黑衣人,勾起雄奇的利爪,尖硬的铁喙,撕扯、啄剥着坏人的皮肉。 黛玉得到了片刻喘息,紧握着晴雯的手,尝试在游隼的协助下,争取突围出去。 忽然,风雪骤盛,一抹艳色挟着凌厉的万钧之势,飒沓而来。 恍惚间,丝丝微响,天降红雨,血雾漫然,暖得人心惊胆颤。 来人是菩萨,还是天魔? 黛玉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亦不见他手中的剑,只如旋风一样来去无影,没有多余的动作,黑衣人偃卧一片又一片,好似被轻易割倒的麦苗,齐齐整整。 只听铮然一响,血雾弥散开来,露出一张妖娆绝艳的脸。 苏清源扬眉一笑,向黛玉伸出手来:“主人,清源接你回家。” 突遭横祸,黛玉死里逃生,一时神思惝恍,鬼使神差地将手交给了他。 苏清源勾唇一笑,自然不会放过得寸进尺的机会,偏头在她散落的鬓发上落下一吻。 游隼一声长唳,让黛玉倏忽惊醒过来,甩开了他的手。 就在他们分离的那一瞬,一支劲弩铁箭,直奔黛玉胸口而来。 “姑娘小心!”晴雯尖叫起来,慌忙朝暗箭射来的方向甩出一枚梅花镖。 黛玉被男人扑倒在雪地上,雪花与鲜血一齐在眼前飞溅起来。 “你痛不痛……”黛玉懵了,慌乱的手搂着浑身是血的少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平生第一次这般手足无措。 痛,一箭穿胸怎么不痛。 苏清源想要笑一笑,所有人都说他笑起来美艳绝伦,动人心弦。 可他眼睛睁不开,唇齿也不听使唤。 好在晴雯随身带着银针,当机立断飞针给他护住了心脉。 胸口的凉意渐渐回暖,苏清源缓缓睁开了眼睛,牵动嘴角柔柔地笑了起来,还来得及表明心意,真好。 他凝视着林思政的眼眸,用和语曼声吟道:“曾在宵梦里,痴解仙姝衣。相识犹恨晚,生死苦痴缠。” “这是和歌?” 暧昧情热的词意,让黛玉不禁赧颜。 她果然听得懂。 狐狸眼中滑落一颗泪珠,语意凄凉地哀叹:“雪化了明年还会下,我化了就没有了,你会为我流泪么……” 黛玉默然摇头,她的眼泪被人夺走,再也不会流泪了。 苏清源失落地闭上眼,不舍的情愫不断翻涌。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一滴或怜悯或感激的眼泪都换不来,又有何意义。 情深缘浅莫过于此了。林思政,我与你相遇不是意外,爱上你才是。我也是为你奋不顾身的那一刻,才知道。 当夜,晴雯与苏合香忙了一晚上,血水一盆盆往外倒,苏清源胸口的铁箭被拔了出来,勉强保住了性命。 只是他人何时苏醒,还是个未知数,只能用名贵药材,辅之以晴雯的针灸术,让他得以在惠民医坊安养吊命。 转眼到了除夕,惠民医坊没有其他病人了,苏清源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黛玉见苏合香为照顾弟弟疲累至极,劝她去休息,自己看护他守岁。 苏合香实在撑不住,只得点头离开。紫鹃、晴雯两个陪在黛玉身边,共同守着苏清源。 酉初时刻,紫鹃就去厨房筹备年夜饭去了。晴雯才到离间给苏清源施了一回针,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莫非有人得了急症?晴雯忙提灯去开门,只见身材颀长的章明立在檐下,默然朝她一揖。 当看到一身玄色斗篷的太子,晴雯讶然失色,才要开口问询。 禛钰微微侧头,对章明说:“带晴姑娘去海边放烟花吧。” 晴雯刚要拒绝,就被章明捂着嘴拖走了。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渐近,黛玉提心起来,扶着门框问:“晴雯,有人来看诊吗?” 那人已经撞了上来,黛玉抬眸一看,一颗心怦怦狂跳。 禛钰将斗篷一掀,开口道:“鼠患已除,蝗灾亦解。” “那鞑靼人呢?” 禛钰眼眸一暗,无奈道:“还有二十天南下……” 闻言,黛玉双拳攥起,怨愤地打在他胸膛上,“你这混蛋,怎么敢这时候擅离中原。” 二十天就是从茜香国到京城的行程。 禛钰搂住黛玉,在她唇间一吻,“表妹要我,我死也要来。” “那你什么时候走?” “抱歉,只能陪你到三更。” 黛玉眼睫一颤,喉间尽是苦涩,就因为二十天前生死关头,她喊了一句:“表哥,救我。” 他忧心不已,为了赶着见她一面,放下迫在眉睫的战事,明知相聚不足两个时辰,他还冒险来了。 而他还要趁夜,通过危机四伏的海上封锁线,再全力奔赴北疆战场。 “你真是疯了……” “我早为你疯了……” 两人在屋中缠抱拥吻,彼此心无着落,这里貌似少了什么。 原是矮板榻被搬到了里间,上面还躺着金针吊命的苏美人。 禛钰看向那张楠木桌案。 那是晴大夫素日诊脉的地方,黛玉肃然起敬,坚决摇头。 禛钰又努嘴向井然有序的药柜,黛玉更不敢亵渎。 “我站着顶你起来。” “……” 彼时藤缠树,此时树缠藤。 “册封你为茜香国国王的诏书,我已经带来了。只要你愿意,明天你就是茜香国的女王。” 黛玉环在他脖颈的手,不由一顿,喃喃道:“我想继续走竞选之路,不管公不公平,我都想自己闯一闯。” 所谓藤萝系甲,可春可秋。 当春天万物生发,花草欣欣向荣,可以吸收雨露,坚韧自立。 当秋天风霜来袭,花草柔弱易摧,大树就为她遮风挡雨,供她攀缘向上。 黛玉如何不知,禛钰是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大树,可一旦过于依赖,他也会不经意间,遮蔽她向上的天空。 她不可以贪恋这样的温柔,不可以沉迷如此的痴爱。她也要努力长成一颗顶天立地的树,与他并肩一起,连理缠枝。 禛钰如何不知她的倔强与坚持,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说:“你想继续竞选也好,我担心一旦鞑靼铁蹄南下,真真国极可能趁机在西海沿子一带作乱,茜香国首当其冲,难免遭殃,竞选可能被迫中断。若遇战时,柳新带来的五万人马交由你全权节度,待一切尘埃落定,你也是实至名归的王。” 黛玉瞬间清醒了几分,低头见他眼眸泛出了泪光。 “什么时辰了?” 怕他萦情相思,如痴如醉的问语中,带着别离在即的哀伤。 禛钰身形一顿,潸然泪下,“窗外的烟花会燃到中宵,表妹你别看我,看烟花罢。” 襟怀中男人温热的泪,缠绵不绝。 黛玉不忍相顾,只得回首去看海边转瞬即逝的烟花。 一簇簇烟花带着美妙的哨音,瞬间攀升到顶峰,像喷薄的铁水洒在天幕,五彩的花珠迸射出来,绽放出朵朵炫丽的花火。 点点滴滴的流火徐徐下落,烟花明明灭灭间,海浪潮起潮落中,带走了旧年的余光。 苏清源在一阵烟花声中醒来了,闪动的光影浮在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上。 他迷蒙的眼,看到明瓦纸隔断的门上,合二为一的身影,随着烟花斑斓的光,忽隐忽现,起起伏伏。 噼啪作响的声音,掩不住鱼水相欢的缠绵,他咬破了嘴唇,恨不能再死一回。 第13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三十回 持玉笏思政登朝堂, 颁诏书凤仪戴王冠 当最后一束烟花蓬勃怒放之时,屋内亮如白昼,趁黛玉发现端倪之前, 禛钰腾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扬起脖子, 用炙热的吻掩盖他的心虚与惶恐。 缠在腰间的软藤, 柔柔地滑落下来, 禛钰将沉睡的姑娘抱起,推门出去。 眼见晴雯跌跌撞撞地往回赶,章明在后面提着灯紧追。 禛钰站在院墙外, 俯身再次吻了黛玉的唇, 将她交到晴雯手上, “晴太医,请你送她回房休息,孤这就走了。” 风中摇曳的灯笼, 映照出白发如银的太子, 晴雯一脸愕然,嗫嚅着唇欲言又止, 却听他轻叹了口气。 “别告诉她, 没事的……”禛钰转头拍了拍章明的肩,“送她们回去吧。” 鼠患蝗灾本是天罚之刑, 非人力可挽。若要保天下三年仓满廪实, 民无饥馁,唯有他主动承负这欺天罔地、凡心如炽之责, 拿三千青丝来换。 法术只能障人一时之目, 至少在他还泪结束以前,无计奈何。 晴雯抱着黛玉, 满腹心事地离开,章明提着灯默默相随。 禛钰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晦暗的夜里,飒然转身,推开医坊的院门,走进诊室里间。 吱呀一声门开了,朔风袭来。 黯然落泪的苏清源觉察到危险的临近,仓促闭眼,屏息以待。 一片黑暗中,禛钰坐在了少年对面,慢慢捻着小指上的金刚石尾戒,抬头道:“苏陵游蹈海而亡,尸身就埋在满剌加,你根本就不是苏氏的儿子。陵游草又名龙胆,你身上的刺青是扶桑国源家的龙胆家纹。你爹风流成性,蕃息孽多,国库养不活那么多儿子,就赐庶子‘源’姓降为臣籍,人称清和源氏。她叫你清源,足见已知你的来历了。” 苏清源在枕上暗暗咬牙,睁开眼愤愤道:“那又如何,她允许我留在她身边,这就够了。” “想留在她身边也不是不可以,”禛钰走过来,伸手捏起苏清源的下巴,动作粗暴地将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那就老实做个太监罢。” 苏清源喉结下滑,将那东西生咽了下去,内心一阵慌乱,颤齿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迟春丸罢了,在你元服之前,一旦对她起心动念就会绵软无力。”无人窥见的暗夜里,禛钰幽深冰冷的眼眸,淬出一道狠厉的精芒。 还好不是断子绝孙丸,苏清源松了一口气,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千日后,我就可以好好‘爱’她了……” “若不是你救了她……”禛钰岂能容他放肆,冰凉的白刃,瞬间划破少年纤细的脖子,与颈动脉仅有毫厘之距。 匕首入鞘,对着苏清源说:“只要抬头有天的地方,我的心耳神意就守护着她。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否则你活不到元服。” 禛钰跨出门去,檐下的灯笼漫出橘黄的光,照见章明晦暗的面容,问他:“晴太医答应嫁你了吗?” 章明苦笑,默然摇头,主子恩赐的唯一机会,如烟花一般稍纵即逝了,什么都没留下。 “竟不中用,烟花白放了。”禛钰长叹一声,拾阶而下,主仆二人挑起灯笼,沉默地走向海边的小舟。 登舟之时,禛钰系好兜帽,伸手拦住了正要解缆绳的章明,“我再给你三天时间,留在这里查出刺客的来历及幕后主谋。” 船头的玻璃灯,映着禛钰冷峻的容颜,他指向章明的心口,深邃的瞳孔中厉色闪现,沉声道:“杀了她。” 章明眸光一凛,点头称是。 禛钰坐在舟中,双手把在船桨上,“只要你心诚,老天会给你些许褒奖。” 缆绳松开,一叶扁舟浮在海上,缓缓荡远。 苍梧乡冬季极冷,百具刺客的尸体保存完好,只是朝廷封印,管辖砗磲岛的州牧,迟迟没有受理此案。 章明根据刺客黄发高鼻的形貌特征,所使用的弓箭兵刃,判断出这些刺客来自真真国王廷的扈从。 很可能是真真国王,为前次林思政设计炸毁其国两艘舰船,而向她实施的报复行动。然而幕后主谋若是一国之主,以他一人之力实在难以除掉。 黛玉向他提供了新的线索,推测道:“我想最后放冷箭的那个才是主谋。晴雯的梅花镖打出去,那人就没再攻击,应该受了伤。我在思政楼、惠民医坊两处一直没加强防卫,只把部曲大部分安排在海岸港口,巡查守边,防止凶手潜逃。如果国主派人越境杀人,岂会将全部兵力一次输出,而不留后手?” “姑娘是想废弛关防,引蛇出洞?”章明皱眉道。 “正是,凶手熬了二十天,依旧按兵不动,等的就是新年。他一定还在附近窥视,我不能坐以待毙。” 黛玉将守在思政楼的北戎部曲,全都放回田庄休息,让苏合香带着刚刚恢复意识的苏清源,也去田庄修养。 安排紫鹃、晴雯在惠民医坊值班,自己和永龄在思政楼守株待兔。 初二晚上,雪晴天寒,黛玉打发了永龄,自己早早卧床休息。 夤夜时分,一道黑影窜上了楼梯。 那人摸到卧室,掀开帘帐,高举匕首,朝着被中拱起的身形,猛刺下去,一连几刀,刀刀深入,很快血染被衾,满手粘稠。 眼见得手,那人快意地仰头笑了起来。 露出脖子的那一刻,从天而降的套绳,圈在了他的脖子上,骤然勒紧,手中的匕首也被梅花镖打掉。 仓皇不安的视线中,倏忽涌进来几道光,伸手挡在眼前,眼神乱飘,试图找逃生之路。 不经意间与一双熟悉的眼眸对视了。 “阿静,竟然是你!”章明手挽套绳,怔在当下。 “哥!”章静错愕的眼眸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她得救了。 无论做了什么,亲哥是不会杀她的! 永龄举着烛台,引着黛玉从幔帐后转出来, 章静见到安然无恙的她,目眦欲裂,猛地回头掀开被衾,一头黑猪横躺在血泊中。 狰狞的猪头笑容诡异,吓得她尖声叫起来。 黛玉淡淡扫了她一眼,从归仁山断裂的绳索,到苍梧乡的百人围猎,无不是她的手笔。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章静是为了禛钰,心生嫉恨,才屡次向她下手。 黛玉也知这世上妒病无方可医,端看能不能想开放下了。既然禛钰留章明来处理事情,她就不必插手了。 “永龄,咱俩把年猪收拾一下,明儿送田庄上去。” 被“情敌”无视得彻底,还被当作屠夫耍弄,章静一双瞳孔瞪得极大,浑身抖得厉害,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林……”翻滚于胸的愤怒使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只是才冒出一个字,锁在咽喉的套绳,就扼杀了余音。 “跟我来!”章明扣住章静的肩胛骨,将人拖出门外。 无星无月的夜幕下,只有灯塔的光照在波涛翻滚的海面上,怒浪拍打着沙滩,激起层层白色的雪沫。 章明一手控住长长的套索,一手扬起手肘上的劲弩,对准章静的咽喉。 “杀了她!” 这是主人的命令。 章静双眼蓄满泪水,望着铁面无情的兄长,一张脸上写满了惊吓、凄惶、恐惧,她不断地向后退步,却被套索咽喉,退无可退。 她只得彷徨地左右徘徊,踏着湿润的沙地,拼命摇头:“哥,我是阿静,求你饶我这一次,别杀我,我可是你亲妹妹呀……” “阿静,你还不醒悟吗?是他要杀了你!” 是你爱而不得的男人要杀了你。 所以,才让他留下来,亲手结果自己的妹妹。 章静眼泪哗然而下,水光中涌现出层层叠叠哀怨,她不甘心地疯叫:“我是章家灵力最高的相师,我将来会母仪天下,你不能杀我,你也杀不死我。” 章明松开了绳索,对她的叫嚣置若罔闻,左手托起右腕,摁响劲弩的机括,再一次瞄准她的心口。 “哥,从前你背着我上山扑蝶,陪我骑马射鹿,教我下河捉鱼,哥你都不记得了吗?你不要阿静了吗?”章静泪流满面,声音怯弱下去。 两人对峙了许久,章静突然脸色骤变,望向章明的身后,惊呼:“殿下!” 章明耸然回头,空无一人。 章静转身逃命,章明失望地闭了闭眼,对着她的后心射出一箭。 “为什么?”章静喃喃一声,扑倒在海水中。 潮水将她推到岸前,复又卷入狂澜之中,潮来潮去,再也不见…… 泪水从章明的眼中滚落下来,僵举的手臂颓然滑落,直直地插进了寒沙中。 阿静,你上山扑蝶是为偶遇太子,骑马射鹿是为了让我救下公主,好为你入宫铺路。下河捉鱼是为了落水湿衣,想让太子出手救你。 你眼里只有太子,没有我这个哥哥…… 章明在海边跪了一夜,直到曙光穿透了薄云,柔和的光线让凄怆的天空多了一丝暖意。 混沌的视线里,忽然涌进来一道天光。 “章明,你没事吧?”晴雯习惯性地抓住他的手腕,探了探脉,凝神道:“跳太快了。” 跳得快的何止是脉搏,还有狂浪的心跳,在胸腔中砰砰作响。 晴姑娘,我妹妹是刺杀林姑娘的凶手,我为了你敬爱的林姑娘,遵循主人的命令,亲手杀了我的妹妹。与我血脉相连的妹妹死在了我手上,我也不知该恨谁怨谁?这满心悲伤又如何填补? 晴雯听到他的心声,睫毛发颤,她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难过,心中百感交集。 既然两日就解决了案子,章明也不想多留在这个伤心地,准备沐浴一番,就启程去追太子北上的舰船。 晴雯准备净手更衣,去药房配药,才发现章明在房中沐浴,惊讶伸舌,扭身就跑。 章明才出浴桶,“啪”地一声将晴雯眼前的门阖上了。 晴雯一愣,凤眼圆瞪,她又不是故意乱闯,为何生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章明,你要干……” 炙热的吻回答了她想问的话,男人将她抵在了门后,捧着她的脸,密密匝匝地吻起来。 如果老天要给他褒奖,一定就是她了…… 初五日的黄昏,顶着一脸抓痕的章明,在微澜岛,登上了太子的舰船,向他复命。 “章静已经中箭落海,被卷到海底去了。” “没有补刀是吗?” 讥诮的笑声落在章明耳畔。 禛钰双手撑在船舷上,望向远方的波涛,“如果她死了,还能投胎转世,重新做人。可她没死,就只能继续在嗔恨与怨毒的腐蚀下,成为真真国一代妖后,造业无数,永堕地狱。” 惊闻此言,章明低下头,愧疚、悔恨在心中交织翻涌,痛不可言。 禛钰背对着他,语气凉凉地说:“章驸马,以后对华光好一点吧,至少她不会踢你下床。” 一句揶揄,划破了主仆之间最后一点信任。 原来老天给他的不是褒奖,而是考验。 愚蠢如他,在爱与痛的边缘,输得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一夕之间,失去了主人、爱人、亲人,成为不配拥有情感的行尸走肉…… 正月十九朝廷开印,苍梧乡真真国行刺案告破,凶手伏诛,主谋亡海。 苍梧乡里长林思政因督稽有方,政绩卓然,远迈同侪,擢升为盐浦县知事。 与此同时,北疆鞑靼人南下,侵略中原。 黛玉考虑到真真国无利不起早,在战况未明之时,不会贸然袭扰东南。 她还有一定时间,可以有效地应对当前茜香国面临的各类问题和挑战。 盐浦县经济相对发达,但是民风彪悍,诉讼成风,那些稍解文字的讼棍,精钻律法空隙,民受其殃,有冤难诉。 黛玉一方面恩威并施扬清激浊,一方面借助晴雯的窥心之能,断事公允,稽查无隐。 半月间就将当地十年积案全部厘清,平冤解事,治狱惩盗卓有成效。 自此,盐浦谄辩之风偃止。 二月十二日,黛玉十七岁生日,真如密送了她一对古董花瓶做贺礼。 黛玉得知这花瓶,正是从前她在街头百问百答时,遇到的老妇人送的传家宝。 她不由好奇,细致观详了片刻,发现古董瓶上的山水图画,其实是一副藏宝图地图。 经过实地堪舆,林知事在盐浦县探了一处银矿,填补了茜香国缺少金银矿脉的空白,盐浦银矿年产量预计九百万两。 为防止敌国争夺矿山,黛玉安排柳新带领中原驻军大部,拱卫在矿山附近。 林思政发现了银矿,大大充实了国库,使茜香国的岁入直接翻了十倍。 又因她姿仪高华,德容兼备,以其博究堪舆术数,精通四夷语之能。 经百司廷议,让她跳过了州牧之职,破格提拔为大宗伯,位列九卿。 林思政成为大宗伯后,第一件事就是征召秘使,出访海西国、佛朗机国,找寻蒸汽动力机床及佛朗机炮的制作图纸。 原本以为鲜有人应征,没曾想张榜三日后,就有不少姑娘报名应选了。 取得考试头名的姑娘名叫许梦龙,就是那个被母亲抱怨整日不着家,求卜相寻的姑娘。 黛玉与许梦龙恳切地深谈了一番,发现她不但熟悉各国语言,心胸开阔,而且身强力壮,坚韧不拔,处变灵活,具备一个使臣的优秀品质。而且少年时,许梦龙还曾随舅舅的商队到过海西国,行旅经验丰富。 林思政便以大宗伯之名,为考核合格的五十人密使,签发了通关文牒,送她们远赴西洋,求取先进的技术。 三月初三,真真国国王遣丞相为使,欲与茜香国一道,会盟诸海国主。 以“尊王攘夷”为旗号,在西海发动南征,攻打“百越叛军”,以策应中原太子北伐。 林思政窥察其不轨之心,断然拒绝,当场揭穿其险恶用心,只把真真国丞相斥为“饵禄蠢鱼,贪名猥士”。 真真国丞相汗颜无地,逃席而去,人哄传为笑谈。 至此,茜香国各大赌场,女王争竞榜上,只余林思政一人之名。数千庄家只得散财收官,不复开盘,竞赌者无有输赢。 三月二十三,谷雨日,茜香国普降甘露。 林思政全票赢得国王竞选,宗主国册封诏书同时颁布,成为新一任茜香国女王,戴上了传承数百年的华贵王冠。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0-140 第13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三十一回 林思政警言斥情僧, 苏教头臆想怀痴梦 茜香国官制分朝堂百司、王室内廷、地方行政三个部分。 五岛十州地方行政由里正、知事、明府、州牧四级统辖管理。 朝堂百司负责辅佐国王处理军政农工商及外务,成员皆由层级考选拔擢,无有荫庇、卖官之便。 而王室内廷则是专门服务于国主的班底, 历任国主卸任或辞世后,原来的班底也就随之解散, 新任国王将重新组建自己的亲信嫡系。 黛玉成为国王的第一件事, 就是将北戎部曲安排进王室内廷, 充任虎贲护卫,由永龄担当虎贲统领,委派苏清源做督军教头。 其余管理冠服的缀衣使、负责车舆的趣马使、提调人事的庶府使、以及料理宴饮的膳厨使, 则张榜对外征召。 与其他国王招募内务使, 三年一选, 五年一出的惯例不同。 黛玉要求所有应征的未婚内务使,供职到五十岁,并有机会与虎贲卫结为对偶婚, 所生子女均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年满五十岁的内务使卸任后, 亦可在宫外居养院安享晚年。 也就是说只要能进入王室内廷服务,不但有稳定的薪俸, 还包婚配、子女教育、养老。这对于女多男少的茜香国百姓而言, 实在是重大利好消息。 因此,应募投考者众多, 人数远超竞选国王的人数。 经过严苛的户籍勾稽、身体检查、技艺展示及礼仪培训, 三千人通过初选,等待最后的复选。 晴雯成为首席考官, 围绕“情”字设计了许多巧妙的问题, 来窥探对方进入王廷的真实目的。 果然,越是各方面表现优异的应征者, 越有可能是各方势力派遣的间谍。晴雯整理了间谍名录,交由黛玉裁夺。 黛玉先将技艺优秀、目的单纯者,安排到各处的重要位置,国内豪门大族、阀阅之家试图安插进来的耳目全部退回。 在海西国、真真国、扶桑国、佛朗机国各选了一个其貌不扬的间谍留用,分配在边缘地带司职。 适当时候,黛玉会让亲信给他们透露一些虚假情报,让他们传回各自的母国。诚然,这些人是不允许婚配的。 最为重要的王廷岐黄司,自然由晴雯典掌,晴司长负责黛玉的健康,同时统管五岛十州的医坊药庐,定期巡视义诊,不断向百姓推广养生保健之法。 苏合香及其他考选进来的疾医,则专责服务于虎贲卫及内务使。 至于记录帝王燕亵的春录使,虽然一时还用不上,但只能由紫鹃担任了。 朝堂百司中除了宗伯一职空缺,其他九卿都在堂。 黛玉深知茜香国作为一个遐域岛国,外务捭阖十分重要,若一时没有合适人选,她就继续兼任大宗伯。 真宰相总理经济、军政,黛玉为她添了两个副手,一个是举荐人才的左徒星月,一个是出谋献策的参军栗花。 又将尚凌风提拔为大司寇,原大司寇则平调为大司士,负责纠察百官。 游击将军关千雪擢升为少司马,协辅大司马程荣秀,负责兵马战事调度。 再增设司乐一职,典掌礼乐学政科技,目前虚位以待。 其他负责土木工程水利建设的司空、主管户籍钱粮赋税徭役的司徒等要职,则维持原状,未曾调整。 一个月后,茜香国国主建制完成。 因宗主国战事未央,国王登基履新之庆,一切从简。 黛玉也收到了禛钰在百忙之中书写的祝颂之词,将其装裱挂在了寝殿内。 苏清源每每看见,都觉得心头堵得慌,他猜到了林思政的情郎,是华夏上国的储君禛钰。 那个给他喂了迟春丸的男人,之所以敢把他这个异国皇子,留在自己心爱的姑娘身边,打的就是让他充当“挡箭牌”的主意。 茜香国女王登基后,诸臣工见她措置王室内廷,允许内务使永续尽职,并且终身对偶婚配,大有培植世仆的意思。各方势力试图安插人手进入内廷,都被精准筛出,无一侥幸。 人们不由纷纷揣测,新女王是否想终身履任。若想终身当女王,就必须在崇政殿上当众立誓,将以童贞之躯为茜香国服务终身,自然就不会有人向女王进献美男了。 眼下王室内廷防护得如同铁桶一般,若想窥探女王的秘密,影响女王的决策,只有贡献男宠这一条路径了。 在好奇心地驱使下,尚凌风撺掇大司士赶在要散早朝之前,试探年轻绝美的女王,是否要安排立誓仪式。 手握权杖的林帝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王冠上的珍珠随着她转盼之间,流光摇曳,耀人眼目。 黛玉容色微赧,略一思忖,抬眸淡笑道:“朕未断燕好之欢,爱狎佳郎。” 一语既出满朝哗然,她们风姿绰约,玉润冰清的女王,竟然、竟然…… 她盈然清冽的眼眸,端秀矜持的步态,仿佛云端仙女不染凡尘,实在不像是有过情史的女人。 宰相真如密当即变了脸色,据她所知黛玉还未出阁,林如海这些年怎么教女儿的。 那个让玉儿偷咬情钩,私堕爱网的坏男人是谁? 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心尖闪过,她左思右想,竟抓寻不到…… 女王既然坦言相告,五岛十州的豪族阀阅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四处搜罗美男,抢购娈宠。 很快紫鹃这个闲置的春录使就忙得团团转起来,每天要登记大量被进献入宫的男子,夜里捧着他们的名签画像,让女王点选召见。 黛玉早有所料,为了避免琉璃岛上的豪族阀阅,以贡献美男为契机,干涉内政,以私害公。 她就把督军教头苏清源,拉出来搪塞,对那些敬奉俊男的贵妇说:“朕眼光高标,非绝色不近,尔等所献美人,还不及苏教头一个零儿。朕不愿屈就庸夫俗子,你们只把人牵出来,与苏教头一较姿颜,犹有逊色者,还请归去来兮。” 于是紫鹃每日的工作内容,就是翻来覆去地夸赞清源之美,挑剔美男之瑕。 从此苏清源成了美男公敌,但凡出宫一次,就被人设计暗杀毁容千百回,若非他一手剑术出神入化,只怕早就残容败颜,身首异处了。想要传讯给扶桑旧部,竟是半点机会也无。 然而美艳绝伦的苏清源,顶着女王男侍的虚名,根本不能近她三尺之内。 黛玉本就政务繁忙,一直盯着西海动向,严控海峡港口,牵制真真国的舰船,避免其驶向中原粤海闽南一带。 然而她心态平和,遇到再难再急的事,都没有多余情绪。在王廷中起居有时,饮食有节。即便日理万机,也保障作息有常。 晚间黛玉批完奏折稍事散步,一般就要沐浴安寝,春录使会把苏清源请进女王寝宫,给他半个时辰讨女王欢心。 若女王许他伺候枕席,她就在彤史上记一笔。若女王独自睡去,她就会请苏清源出去。 苏清源使出浑身解数,取悦女王。不得不说,他吹箫鼓瑟的技艺,亦如他的剑术一样,登峰造极悦耳动听。 黛玉偶有兴致就侧躺在龙榻上,支颐一赏。可往往他吹弹上一小段,她就眼皮下垂,头一触枕,悄然睡去。 只把苏清源气得几次折了玉萧,断了琴弦,而后无一例外地被紫鹃给“请”了出去。 他也尝试着言语攻心,可说再多的甜言蜜语,女王只是一笑了之,照旧倒头就睡。 苏清源不甘心,又没奈何,一对上女王的芙蓉面,该硬的地方登时疲软如绵,哪怕侥幸登上龙榻,也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好厉害的诛心术,让他离她这样近,又相隔这样远,夜夜难眠空辗转。 那时窥见的藤缠树影,让人神魂荡漾的娇音,纵情恣意的厮磨,心脏骤跌的狂躁,如梦魔一般,在每个寂寞空虚的夜晚钻进他的脑海里,让他臆想出无数个只属于他的缠绵韵事。 可他卑鄙无耻的妄念中,依旧无法想象,那一双清莹秀澈的含露目,在爱狎佳郎的时刻,会染上何等艳色。 四月的晨光,照破他不为人知的狼狈,每天睁眼一裯秽浊,除了满腹愤懑郁卒,什么也得不到,太折磨人了。 再次恶狠狠地操练了虎贲卫一整天,顶着“夺命阎罗”、“残忍妖孽”的骂声恶咒,苏清源再有不甘,一到酉时依旧雷打不动地焚香沐浴。 而后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美”的骄矜狂样,站在女王寝殿前,当筛人的“标杆”去了。 就算不能拥被夜话,好歹见面三分情,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谁知春录使紫鹃笑盈盈地告诉他:“陛下今晚召见故人,苏教头不用来了。” 苏清源脸色骤变,眉头紧拧,眼神惊怒交加,咬牙道:“他来了?” 据他所知,鞑靼人已经越过方成紫塞,此时的禛钰应该疲于应战,根本无暇他顾。莫非忌惮自己这个“标杆”,才特意过来示威? 紫鹃笑而不答,吩咐左右阖上了寝殿的门。 再高大的门也挡不住他的好胜心,不过片刻功夫,就顺利钻进了寝殿内帏。 却见女王冠服端肃,粉面含威立在窗前,对人说话。 “你在女儿国已窥全豹,见识到了裙钗不弱须眉,那些你深恶痛绝的党同伐异、欺软怕硬、草菅人命、徇私枉法,种种丑恶不公,女儿世界与男子世界其实别无二致。人间就是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地方。而你一味逃避现实,虚捉水月,空挹镜花,又有何用?” 一个才蓄了寸长头发的青年,通身锦衣华服也不掩落拓萎顿之气,他双眼迷茫,呆呆地看向女王,欲辩忘言。 黛玉对宝玉失望透顶,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也就罢了,怎么还生出如此荒唐可笑的念头。 “而今中原正遭风云之变,贾府式微,你不孝双亲,寸功未建,有何颜面苟图衣食,做我裙下臣!” 宝玉两手抓起头上短鬓,自怨自嗟起来:“是我没用,既无坚心,又无贵气,吃不得苦,受不得罪。我也是没办法才投奔来了。” “你既痛下决心抛家弃俗,就该识破迷津,安贫乐道,不离佛戒。你若舍不得锦衣纨绔、饫甘厌美的日子,就回去成家立业。不要再首鼠两端,辗转不决了。”黛玉言尽于此,唤来紫鹃,打发他一些衣食盘缠,送他出宫。 宝玉回望威严可畏的王宫,实在无法将记忆中娇俏可爱的林妹妹,与此时叱咤风云的女国王联系在一起。 他走在王廷漫长的甬道上,一路惭愧悲号,切实感受到兴衰际遇,人非物换的无情。深悔痛怨,这娑婆世界,不如不来的好。 黛玉静对窗外,调息片刻,面对旧人,还是难免牵动情绪。但愿宝玉这一去,能痛改前非,彻底醒悟。 她唤来紫鹃问:“是谁举荐宝玉来当男侍的?” 紫鹃道:“是真宰相。” 黛玉摘下王冠,坐回榻上,望着案前的灯火,陷入了沉思中。 第13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三十二回 心牵挂衣里传密意, 举伏祭暗中护百姓 之前征召内务使时,真如密向内廷输送的间谍人数最多,黛玉拿到晴雯筛选的间谍名单时, 还有一丝不可置信。 但此时真如密公然将手伸进女王后宫,与其说是投“石”问路, 不如说是眈眈虎视。 自古以来, 但实行分封建制的君主专政之国, 就少不了王权、相权之争。 茜香国史无前例的采用了君主选拔制,是君臣共和执政的国家,女王只是形式上的国主代表。 至少前三任女王, 其权柄、声望都在真宰相之下, 说是傀儡也不为过, 莫非真宰相想故技重施,争功于己,诿罪于王, 再度架空王权? 黛玉正自蹙眉沉思, 窗外响起了一阵清啸,她忙走到窗口, 从游隼足下打开竹筒卡扣, 展开字条看。 一时眼晕,两颊越来越热, 将字条捂在胸口, 坐回榻上。 这个不要脸的臭男人,问他中原战况如何, 他用琴谱写什么“提刀鏖战几千场, 倾倒玉山半衾湿。桃戈擎起难摧折,梦雨润地羞人知。含情遥夜恨别离, 枕畔长泪流成诗。借卿心头方寸布,但求丝缕慰相思。” 战火纷飞之时,还有闲情做·春·梦写艳诗,想必局势全在他掌握之中。 黛玉咬了咬唇,红着脸解下胸前诃子,叠成小小的一块,塞进一个鸦青色的荷包里,只言片语也不敢留。 唯恐绑在游隼足下不牢固,用墨绳缠了一道又一道,才把信使放走。 苏清源瞧见女王的窗口,有游隼高飞远举,目光阴恻恻地闪动着。 正欲抬起臂弩“斩”了信使,被一道隐约的白光晃了眼,手臂滑落下来,猛地意识到那是什么,还没看分明,两湾鼻血已经飙了出来。 喉头抖动间,女王已经系好了衣襟。苏清源正自遗憾得不得了,又有一只鹰隼抓携着一个包袱,飒然扑翅而来。 若非苏清源果断舍弃手背上的一点皮肉,逃得飞快,那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儿,差点就成鹰隼喙中餐了。 “怎么又来?” 黛玉疑惑地解开那个包袱一看,竟是一件鞑靼人穿的红色短衣鄂多赫,里面写了“五时衣”三个字。 想到禛钰有着精准的预知力,但不能轻泄天机,前信未复,又匆忙送了这个东西来,一定有所暗示。 黛玉在殿中踱步思忖,鄂多赫汉译为“马褂”,是便于士兵骑马穿着的短衣。 “五时衣”是五时衣是应季之服的颜色,春青,夏朱,季夏黄,秋白,冬黑。 这件马褂为朱红色,也就是说重要的时间节点会在夏季。朱为朱雀,意为南方。 衣中褂,会不会是“卦中意”? 为了更明确了解禛钰要传递的要事,黛玉立刻沐浴更衣,登上王廷最高的观星楼,开始虔心卜卦,卜出了震卦。 “震”数七,七日得者也。 震卦,正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五十一卦,与“午时衣”谐音。午马又与马褂相呼应。 黛玉很快想明白了,原来禛钰是提醒自己,茜香国七天后午时,在正南位即将有地动之灾,让她早做准备。 茜香国王都就位于琉璃岛的正南方向,午时又是百姓人家午歇的时辰,若遭地震,只怕逃之不及,死伤无数。 她才登基为王,王都就遭受地震,怎么看都像是不祥之兆,若被人借此发难,她的王位就坐不稳了。 只是地震之事,关乎性命,又不能泄露天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揣测和恐慌。 倘若直接预警,之后地动的时辰地点有所偏差,反而有损朝廷威信,让百姓怀疑,从此有令不从。 七日之后正是入伏之期,她需要另想办法挽救生民之命。 当茜香国女王为海隅苍生,殚精竭虑的时候,真真国的国王安德森,正气急败坏地向他的情人咆哮着。 “静,你的占卜又错了,你只算得准我要吃的什么菜,睡了谁家的夫人,为什么一到林思政头上,你就一个也算不准!” “你说在苍梧乡杀掉她可以永绝后患,到头来人没杀掉,却损了我百余精兵。你说我会在中原近海打一场胜仗,可是我的舰船,都闯不出西海!” 眼前红发高鼻的男人,松松垮垮地披一件丝绸袍,露出茂密的胸毛,浑身散发着让人胆寒的戾气。 躺在床上养伤的章静,唯恐他发怒,滚爬下地,小心为自己申辩。 “安德森陛下,林思政是死过一回的人,天命已改,即便是天下最厉害的星相师,也无法窥看她的命运。” “可恶!”安德森耙了耙一头红发,两手攥成拳,恶狠狠地说:“那个狡猾的林思政,明面上继续遵守‘民间不得擅造二桅以上大船’的国策,却将海师中的三桅以上大船,全部出借给渔民,让她们在远洋渔场捕捞作业,几乎封锁了航线!” 若要舰船以武力冲出茜香国的渔场包围圈,谁能保障攻打中原的炮弹够用呢! “陛下,还请稍安勿躁,不久之后茜香国的王都会连震数次!” 此言一出,安德森立刻两眼放光,眉飞色舞,嗓音都柔和几分,“静,你说的是真的吗?” “绝无意外!”章静底气十足,眼冒毒光,轻抚着胸前的伤口,阴笑道:“突发灾祸,林思政只会将大船拉回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赈灾之中。我们只要派人散布林思政是祸国妖孽的传言,她将饱受广土众民的质疑和咒骂。到时候她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为华夏屏藩,届时陛下的舰船就可以在近海长驱直入了。” “哦,亲爱的静,你真是我的甜心!”安德森心情大好,将女人抱上了床,一双碧色的瞳孔,闪烁着亢奋的光,两只大手在她裙下来回摩挲。 章静万分不安,强忍着扑面而来的狐臭味和恶心感,微微侧头,继续与他虚与委蛇。 “陛下,虽然我也很想成为你的女人,但身为占星师,一旦失去贞洁,就很难预测准确了。” 这是她唯一能为禛钰守住的底线了,她一定会如父亲的预言一样,成为母仪天下的女人,岂会甘心伺候这只愚蠢又狂妄的红毛公犬。 安德森只得悻悻作罢,在她腰际捏了一把。 章静眼睫闪烁,将安德森轻轻推开,狡黠一笑,“比起蒲柳之姿的我,茜香国的女王,那个让你气得咬牙切齿的女人,才是人间绝色呢。” “听说她的姿容不错,可是比起聪明的女人,我更喜欢笨蛋美人,娇弱的她们只会在我怀里求饶,而不会向我捅刀子。” 贪花的安德森,显然吃过几次大亏,对于精明能干的女子,他有着十足的警戒心,包括眼前这位薄有姿色的占星师。 若非忌惮她的一点神通力,安德森早就将人吃干抹净了,哪里还容得她善自为谋,身在曹营心在汉。他看起来愚鲁实则极有心机。 章静再次用言语蛊惑他:“只要陛下赢得了近海之战,俘虏了中原郡王,宣隆帝必不肯两线作战腹背受敌,只会忍辱求和。 到时候陛下向宣隆帝求娶华光公主,太子必然舍不得自己的妹妹和亲,会坚决拒绝。 那你就退而求其次,将和亲对象改为藩属国的林女王,他们就不好再拒绝了。 对于宗主国而言,茜香国实在是弹丸之地,弃之不惜。你若娶了林思政,就可以侵夺盐浦的银矿,佳人与财富双丰收,岂不美哉!” 一番话成功挑动了安德森蓬勃的野心,他满胀的情绪无处发泄,抓起一名前来为章静送药的宫女,当场一奋雄威,在那可怜的宫女身上大张挞伐起来…… 章静望着枕畔笑容诡异、衣衫破碎的布娃娃,长舒了一口气,她又算准了,及时为自己找到了替罪羊。 翌日清晨,茜香国崇政殿上,就如何避免地震伤亡一事,黛玉拿定了主意。 她先颁布了一道政令。 “此前无偿租借三桅大船给百姓远航海捕,已有月余,一则为捍蔽华夏航线,二则为渔民丰收。六日后便是入伏之期。大禹曾言‘夏三月川泽不入网’,为保护鱼苗蕃息繁衍,理当休渔三月,加上夏季多飓风,不宜远航,明日就将海师大船召回入坞。” “是!”大司马程荣秀领命。 真如密持笏向前一步,道:“陛下,若撤回大船,真真国的舰船必然会袭扰中原近海,迫使王师首尾受敌。” 黛玉摩梭着宝石权杖的手柄,拇指微微扣紧,道:“朕已去信滇南王沐昭宁,借道暹罗出海口,屯兵海上守边,真真国舰船一旦稍有越境之举,滇南王便会出兵牵制。” 虽然她也知道沐昭宁格外惜命,不大可能让他统辖的滇南水师与真真国的舰船硬碰硬,只会出工不出力,但也好过近海无屏,能拖一时算一时。 真如密从前吊祭先代滇南王时,与沐昭宁有过点头之交,只记得那个少年虽为父王哭得伤心,一面嚎啕不止,一面还不忘往嘴里塞玫瑰花饼,看起来不像是很靠谱的人。 她刚想向陛下谏言,让程荣秀领兵巡航海上,就听到黛玉向满朝百司提议。 “古时有‘伏祭行于夏’之俗,朕欲于伏日午时,在北海湾海滩祭海,祈盼一年风调雨顺,渔业丰收,并分祭肉于王都之众,以示亲民,人海相谐,众爱卿以为如何?” 掌管户籍钱粮的大司徒出列说:“启禀陛下,自盐浦银矿开掘以来,国库充盈,举办伏祭未为不可,只是筹备仓促,恐不能尽善。” “无妨。”黛玉早已理出头绪,有条不紊地道:“此时伏祭,朕不打算动用国库之银,尽发内帑钱物,采办杂料,数日即可齐备。 头一件是防暑遮阳,需搭棚数千,由疾医携带消暑、跌打丹散膏丸备用;第二件,准备车辆接送老弱病残,提供软榻衾褥方便歇足休息;第三件,祭肉、干粮及饮用水要充足,力求人均有三日之分;第四件,每十户设两户长,列队首尾维护行路安全,手持彩旗为号,绿旗前行,红旗停步,黄旗等侯掉队者,避免拥挤踩踏。如此方无阙事矣。” 众臣见女王心思缜密,措置得当,异口同声地山呼“陛下英明”。 黛玉见最重要的事已经吩咐清楚了,什么祭海文、祭祀仪轨、余兴表演便交由真如密统筹安排,星月、栗花二人专职佐协。 听闻新任女王自己掏钱,要在北海湾海滩,分发祭肉给民众,还有庆祝表演活动,王都百姓没有不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的。毕竟一年到头能吃上肉的日子屈指可数,这会可得好好沾一沾女王的光。 第13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三十三回 林女王温柔恤百姓, 真宰相恼恨改情书 入伏之日,王都的清晨醒得格外早,家家户户男女少壮背篓提篮, 扶老携幼,由户长旗帜指引, 浩浩荡荡压地人山一般, 往北海湾走去, 参加伏祭。 黛玉寅时初刻就起身,梳上繁复华丽的望仙九鬟髻,额前点了珍珠花钿, 霞晕双颊, 香染冰肌。 在落地西洋镜前, 穿上重绣层叠的拖摆曳地礼裙,肩披夹缬红帛,袒领半掩胸前雪, 纤腰束起玉带钩。 光艳夺目的女王迎着日出, 端坐龙辇,鸣锣张伞出宫, 道路两旁都是绵延不断地人流。 在朝廷百司拥侍下, 陛下的龙辇先行,宫娥两旁捧花徐行, 广土众民逶迤在后, 一带摆百里远。 及至北海湾海滩上,彩棚高搭绵延千里, 几乎覆盖了整个海岸线。 长棚之下都有设席张筵, 摆着丰盛的祭品,琳琅满目的祭肉、鱼糕、芋粥、煎饼, 都堆成了小山,大葫芦里都灌上消暑的酸梅汤与绿豆汤。 临近未时,栗花汇报:王都之中除了数十位临盆孕妇、卧床老病者不宜挪动,无法前来,其他百姓都已经陆续到达海滩了。 黛玉不忍放弃那些被留在家中的人,命令督军教头苏清源领着五十名北戎精英,携带祭肉及饮食,带上十位疾医及载舆,留守在王都民舍区,防火巡盗,照顾孤弱。 苏清源哪肯离开女王半步,以燥热鼻衄、失血过多为由,拒绝领命。黛玉瞪了他一眼,转头将此重任交给了永龄,拉着她的手,叮嘱了许多话。 永龄颇有学武的根骨,虽说起步晚,但身形灵活,轻功卓绝,但愿她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救出一些人来。 午时,黛玉登上木板搭的祭台,面向大海,利用洪音贝壳念诵祭海文,眼前波涛滚滚,随着慷慨激昂的祭文,海水泛涨,有万马奔腾之状。 百姓们震撼于人海呼应的奇观,感慨女王受命于天,根本没意识到是地震的肇始。 主持完祭海仪式,美丽的女王款款走下祭台,亲自向在场的耄耋老人敬果酒,赐予长者寿杖、团扇,又俯身向孩童分发糖果,再向身怀六甲的妇人,赠送缯绮、百衲衣等。 百姓受到女王眷顾,无不动容赞佩,欢欣鼓舞。 田夫野老初谒女王,如见天人,不敢直视,个个低头敛目。 也有那大胆的青年男子,费尽心机挤到前排,亦或是高叠罗汉,翘首瞻望女王的姿容。 随后伏祭庆典启幕,人们载歌载舞,自发开展了拔河、相扑、鞠球游戏,整个北海湾充满了欢乐的氛围,哪怕沙滩微晃,也没有几人在意。 潜伏在茜香国的数十名间谍,接到要造谣生事攻讦女王的密令,却发现王都十室九空,静谧至极。 市井之中有几队人马,顶着烈日在街衢中徼巡无怠,他们稍一现身,就会立刻遭受盘查。 就是想散布谣言,也找不到传话的对象,只得闯空门躲在一处民宅中。 轰然一声,街道两旁民舍屋顶上的琉璃赤瓦暴响,顷刻间矮墙哗然倒塌,黄尘飞腾。 永龄急忙兜转马头,躲避落瓦断墙,才知道是地震了,扬声疾呼:“地震!地震!快救人!” 不过数息之间,连排成片房屋坍圮,廨宇倾覆,或有平地高拱,或有路面拆裂,不少民舍歪倒,陷入地中。 待到地晃歇止,南城低矮民居几乎荡然无存,以至于许多官员府邸也未能幸免。 好在官民都随女王祭海去了,留守家中的人不多,虎贲卫立刻挖掘废墟,搜救生还者,疾医担着载舆四处救治伤患。 永龄平生第一次遇上震灾,惊惶之余,难免六神无主,好在她及时回想起了黛玉的嘱咐,忙遣派两个人将地震情况汇报给女王。 她找到一处开阔平坦的地段,命人张棚搭帐,收容伤患。 万幸她们带来的饮食药剂都很充足,不至于左支右绌,应接不暇。 黛玉收到了地震发生的消息,担心余震未了,若百姓急于回家抢救亲人物资,又恐遭不幸,于是对外封锁了消息。 命令栗花回到王都,将留守人员名单及住址提供给巡逻队,协助搜救。 让星月继续引导百姓游乐,开设彩舟竞渡比赛,钓鱼比赛、蹴鞠比赛,吸引众人的视线。 到了傍晚,海滩上又燃起了篝火,架起了烤架,鲜咸椒酥的烤肉,散发着浓郁甘醇的油脂香,那些想要回家的百姓又折返回来,反正有帐篷有被子,就在海边睡一夜也使得。 到了晚间,永龄比照栗花提供的留守人员名单,结束了搜救任务,回到海滩向黛玉禀告。 “陛下,所有临盆的孕妇及病患全部找到,重伤者五人,死者六人,还有三个产妇在帐篷中平安生产。” 黛玉抚着胸口,舒了一口气,虽说伤亡难以避免,可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结果了。 翌日清晨,黛玉用洪音贝壳向百姓说明了地震情况,劝勉他们鼓起勇气重建家园,凡是房圮之家皆有赈济,凡有伤亡之家皆有抚恤,海滩上依旧保留帐篷供人居住,每日提供食物供大家食用。 真如密这才得知王都南城发生了地震,她的府邸也只剩一片瓦砾。 而女王已经不动声色地处理好了救援赈济抚恤等工作。 百姓们得知家园被毁,哪有不痛惜的,好在保全了性命,又有临时棚居,不至于流离失所,茫然无助。 “多亏女王带领大家祭海,感动了上苍,我们才得以活下来,天佑女王,天佑茜香!” “若不是女王筹备得齐全,我们还不知要到哪里安身。女王真是我们的福星啊!” “谢天谢地谢女王,咱们一家得以保全性命,活着就有希望。” 自此黛玉带领着朝廷百司,全力投入到震后南城民居家园重建中去。 在修复道路的过程中,又发现了数十名青壮年的尸体,王都百姓经过辨认,都不认识他们。最后只能当做流民处理,埋入公墓中。 这时候,真宰相当着一众百司的面,向女王提出了一个请求:“陛下,臣孑然独居,府邸被毁,无处栖身,还望女王允我入住王廷,随侍左右。” 黛玉实在猜不透真如密急于探究她,到底有何目的,不妨借此机会摸清底细,便笑道:“也好,咱们君臣恰好可以同榻而眠,共商国事。” 闻言,真如密喜不自禁,忙道:“臣谢主隆恩。” 自从女王与真如密同寝同食以来,就有了充分的理由谢绝男侍陪寝。 苏清源恃才傲物,我行我素,黛玉气他不听指令,也借此机会将其男侍身份除名,严禁他踏入寝宫一步。 虽然苏美人有本事溜进寝宫窥视,到底还是名不正言不顺,加之有鹰隼日夜监护在窗外,他也近不得女王的身,受过几次皮肉伤后,未免俊脸被毁,再也不敢混钻了。 真如密十分亲近女王,只要出了崇政殿,回到寝宫,便对黛玉改口称“玉儿”,黛玉也只好唤她“真娘”。 黛玉能感觉到真娘对她的关爱不带任何功利心,但是她事无巨细地观察自己,也让她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 比缀衣使在清点女王换洗衣物时少了一条诃子,向女王告罪。 黛玉当然不能责罚她,只说:“可能不小心飘落窗台了,再绣一条便好,也不必找寻了。” 真如密却疾言厉色地对缀衣使说:“女王贴身私物岂可不知所踪,若被人捡去亵渎,置女王清名于何地?还不快找!” 被她这么一训,缀衣使吓得碰头有声,黛玉想起诃子的去处,越发羞愧上脸,对真娘也生出几分莫名的畏惧来。 此时二人寂然饭毕,真娘又问她:“丝瓜润肤美白,活血通络,玉儿怎么不吃?” 这孩子小时候吃药都乖,可不怎么挑食呀。 黛玉只得解释道:“我不爱吃丝瓜。” 她不过是想起从前对禛钰说过“留下丝瓜好想你”的话。 自从上次收到了马褂,一连三月,再也没有鹰隼送信过来。也不知道她的诃子有没有送到他手上,万一被别人拿走,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原本想去信问询,又顾忌着同处一室的真如密,迟迟没有机会提笔。 南城民居重建基本都完成了,宰相府只待装潢陈设,而禛钰还未复信。 黛玉相思难耐,无法安寝,趁着夜半真如密沉睡的时候,悄悄起床,偷偷在窗前秉烛写信,哑声唤来一只游隼,托它送信。 游隼鼓翅远去,黛玉就着残烛之光,形影相对,将从前禛钰所写的信,再三回顾了一番,那些泪渍斑斑的情诗艳赋,风月笔墨,让她如见其人。 他们已成夫妻,奈何却不容于世,每每相见,竟似偷期艳会,文字越是轻薄狂浪,心中越是悲苦失落。 黛玉拥住满纸荒唐,对灯独坐了许久,不觉伏在案上朦胧睡去。 隐身在屏风之后的真如密,轻轻唤了几声“玉儿”,见她真睡熟了,便掩嘴蹑足走过去,翻看那些密信。 古琴谱世上能解者不过七人,真如密恰是其中之一,只是这宫商角徵羽混杂排列,实在不成曲调。 真如密遥想过去,玉儿三岁识字,五岁能诗,还编过一本《水石清华》童谣集。 她时常怀抱女儿,教她习琴,母女俩一边歌咏,一边拨弦,琅然幽韵,岁月静好…… 忽然她心有所悟,心念电转,将宫商角徵羽照着记忆中的童谣一一比对,终于破译了密信。 原来这不是什么机密,而是情书。再看那些近乎邪僻的风流文字,真如密心脏怒跳,忍不住眉头皱紧。 禛钰,那个眼盲心瞎的男人之子,分明对她的玉儿始乱终弃。 玉儿好不容易成为茜香国的女王,他在戎马之间,还不忘引逗撩拨。 可怜她的宝贝女儿情执不悔,被人玩弄践踏至此,竟不肯醒悟! 一想到莫名遗失的诃子,正拿捏在禛钰手中,真如密恨铁不成钢地在黛玉睡穴上一拂。 她拿起笔,仿着女儿的笔迹,用琴谱编了一句极尽讽刺的绝交语。 “佳郎陈榻,方知餍饱。君家虽好,寸短尺小。已结新欢,情断两安。” 回望盘旋在窗外的游隼,真如密悄然藏身在阴影里,两指夹着信笺,只露出一只手来。 那游隼见黛玉伏在案前,果然徐徐飞来,乖巧地停栖在窗台上。 真如密将信笺塞进竹筒里,目送游隼消失在暗夜里…… 第13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三十四回 晴司长药方解谜题, 真宰相暗剑斩情缘 黛玉醒来之时,天空才泛起鱼肚白,烛台上余烟袅袅, 她赶紧把禛钰的信笺一一收好,锁进了匣子里。 之后轻手轻脚地回到榻上, 才将身躺平, 忽然被真娘横臂抱住。 黛玉身子一僵, 轻声唤了一声“真娘。” “嗯,玉儿乖。”真如密并未松开手臂,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 黛玉呼吸一滞, 原想挣开, 回头见真娘眼睫带泪, 不忍拂逆,只得闭目养神,静待紫鹃来唤。 她思来想去, 真娘之所以不曾做得女王, 应是有过生育之故。 真娘不想让人以此攻讦自己,所以才辞就王位。茜香国女王允许拥有几个情郎男侍, 但不能生育。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 真娘的女儿应当同她年纪相仿,只是母女相隔甚远, 不能见面, 所以才移情于她。 宰相府不紧不慢地修葺着,真如密在女王寝宫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只要有游隼叩窗, 她必然躲在暗处将信笺截住,略扫一眼就烧掉。 而黛玉对此全然不知, 只当禛钰还未复信,她近来也不知怎的,越发贪眠,一回寝殿就昏昏欲睡。 她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忙让晴雯随侍在自己身边,晴雯机警异常,使得真如密几次失手。 真如密心里埋怨道:“为了玉儿出离情网,斩断孽缘,为娘的少不得要做恶人,我一片真心为女儿好,却越发被她当成贼了。” 晴雯大惊失色,十分诧异地看了真如密一眼,皱眉打量她再三,又呆呆地回望黛玉,欲言又止。 黛玉见她有话要说,当着真如密的面不便透露,于是吩咐道:“朕近来渴睡多梦,不知何故,请晴司长替我诊脉开方罢。” 暗示真如密回避,毕竟臣子不得窥视君王脉案。 但真如密立地不动,显然没有要告退的意思。 晴雯只得搴帷,请女王入内诊脉,而后在药方上,写了“慈姑、益母草、白小娘”三味药,又顿了一笔,补缀了“枯人草、丰人草”两样。 黛玉一时怔然,呆立了半晌,手臂微微颤动,搂着晴雯的肩,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她是我娘吗?” “是。”晴雯点了点头,真如密就是十一年前“仙逝”的贾夫人。 黛玉跌坐回榻上,下唇微微抖瑟,伸手向一帘之隔的身影,笑着红了眼眶。 怪不得她名“真如密”,儿时读书时为避母讳,凡书中有“敏”字,她皆念作“密”。 密,就是敏啊。 娘,你还活着,真好! 黛玉心头泛疼,她多想掀开帷幔,扑进母亲怀中。 可是母亲不与她相认,亦有不可言说的无奈。且不论茜香国不允许权力代际传递,母女不得同朝为官,更何况,她们一个是茜香国的女王,一个是百司之首的宰牧,茜香国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若被人知道她们是母女两个,终究会遭到百姓的抗议与反对。 再者言,母亲“死”于圣寿上皇下赐的枯人草,若再次以贾敏之名出现在世人面前,那就是欺君之罪了。 就如她这一生,也不能再使用林绛珠的名字了。 她只能隐忍地、克制地,以女王的身份,出现在母亲眼前。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掀开帷幔,故作轻松地说:“原是秋乏之症,无碍就好。” 真如密悄悄松心,淡笑道:“陛下龙体安康,实乃万民之福。” 黛玉笑道:“秋雨霖铃,不利修葺,还请真娘隐忍月余,若不急乔迁,不妨继续与朕同居寝殿,咱们君臣和谐,情同母女,也好成就千秋美谈。” 做母亲的求之不得,笑着答应了,心想:哪里是情同母女,本就是亲母女。禛钰若再敢来纠缠玉儿,我一定将其拒之门外,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晴雯听了暗暗咋舌,太子殿下惹恼了贾夫人,可要倒大霉咯。 她因章明当日的不轨举动,迁怒到太子头上,心想有其主必有其仆,而况她本就不忿禛钰涎皮赖脸、藕断丝连的行径,随即将夫人的话搁在自个儿心里,未对女王袒露一二。 于是,贾敏继续借同处之便,截留禛钰的“情书”,看也不看一烧干净,只言片语也不复,而晴雯就故作不知,任其自便。 黛玉不知此情,每每怅然地望向窗外,谁知日夜盘桓在窗外的游隼突然都不见了,对杳无音信的禛钰,更是牵肠挂肚。 好容易盼来中原朝廷的邸报,看到宁远大捷的字样,她才安心几分。 幸而有母亲朝夕相伴,填补了寂寞的夜晚,她可以变着方儿向母亲撒娇,一会儿要娘亲为她绣荷包编宫绦,一会儿请娘亲为她梳妆插簪。 以至于每日清晨,内务使都会看到女王与宰相二人,或挽臂搭肩或十指相扣,亲密无间。 很快朝堂内外传出了不堪的流言,说林女王有磨镜之好,与真宰相“契相知”,即便俊美如苏教头者,在女王眼中,也看得马棚风一般了。 气得苏清源心头汤烧火热的,他一个上不得牌面的扶桑皇子,比不上华夏正裔的太子也就罢了,竟连一个半老徐娘都能踩到他头上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苏清源也是从尔虞我诈中滚过来的,自然要想方设法给真宰相添堵。 他凭恃自己的美貌,一番花言巧语,勾惹得几位大臣心旌荡漾,鼓动她们弹劾真宰相邀宠献媚、蛊惑君心,迫使女王将真如密驱逐出王廷。 对母亲的孺慕之情,竟被人曲解至此,这让黛玉十分难堪,又无法自白,说得再冠冕堂皇,越发有欲盖弥彰之嫌。 真如密不忍女儿困窘为难,只得当朝承诺:“诸位勿要传谣,待明日家宅诸事停当,本相即刻离宫。” 黛玉缱绻不舍地望了母亲一眼,只得如此了。 苏清源奸计得逞,笑逐颜开。 为了搬出王廷,杜绝谣言,下朝后真如密先回了新落成的相府,料理装饰陈设的收尾事宜。 黛玉沐浴后,坐在寝殿妆台前,一头鸦黑的柔丝披在背后,被晚风吹得如绸浪一般不住颤动。 想到明日就不能再与母亲同枕而眠了,黛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多想在你怀中撒撒娇,将你好好亲一亲啊。” 话音刚落,只听得窗外狂风大作,吹得她发丝缭乱,裙袍飞扬,襟裾大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告诉我,你想在谁怀里撒娇,又想吻谁?” 一声阴冷的诘问乍然响起,寝殿的庭燎瞬间熄了一半,光影暗了下来。 黛玉骇然回头,只见身穿金鳞甲胄,高束马尾的男人,抱臂靠在窗台上,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半张脸陷入阴影里,长马尾被飙风冷雨,吹得左右飘扬,凉气森森。 一股肃杀的腥气扑面而来,分不清是血腥,还是雨腥。 “天呐!”黛玉掩口惊呼,霍然站起。 他一身甲胄未褪,是直接从战场上赶来的吗? “你放心,鞑靼人已被我驱逐出境了,大事未定,我怎敢来见你。” 禛钰抬手解开锁甲套扣,卸下沉重的甲片,一路东抛西掷,径直向她走来。 他眸中渗着寒意,让黛玉不禁露出瑟缩之态。 禛钰伸手捏住黛玉的下颌,阴沉幽深的目光压迫下来,嘴角挂起一丝自嘲的讽意,冷声道:“你退什么?怕我吓跑你的新欢?” “新欢?”黛玉蓦然想起众人对娘亲的恶意揣测,蹙眉道:“你这么能掐会算,怎会不知,她是我至亲至爱之人!无人能出其右!” 两句话只把禛钰气得脸冒绿光,心头火起,又慌乱至极,他低头咬住她的唇,唇齿博弈间尽显粗蛮。 离了他九个月,孤独寂寞可以理解,听琴品箫可以接受,但嫌他功夫不好,就跟别人同床共枕百夜不分,是不是也太过无情了?可恨他竟卜算不出表妹新宠的那个人是谁。 就连横超三界、跳出五行的漫天神佛他都算得出踪影,唯独“逃出尘网,逆天改命”的“死人”,无法窥探命运。黛玉如是,她那突然冒出来的劳什子“至爱”也如是。 自从收到了表妹另结新欢的决绝信,黛玉只言未寄,她是否还对他有情,禛钰都不确定了。难以捉摸的命运,令他分外不安,只得在战场上,将一腔心酸愤懑向鞑靼人尽情宣泄。骑驰草原,长途奔袭,冒着被老爹废储的风险,启用了从前平叛北静王时秘密组建的宁远骑兵,只把鞑靼人杀得片甲不留,望风而逃。 此时此刻,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他极力想做些什么,证明自己没有被表妹抛弃,只是从“唯一”变成了“之一”。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必要时他也会逼自己慢慢接受。毕竟,他是鸿蒙,能容天地,也能容人所不能。 男人的吻步步紧逼,层层深入,带着讨好与炫技,却让黛玉格外抵触,想到娘亲还要回来陪她最后一晚,万万不能留禛钰在寝殿,若是被娘亲窥见了…… 只怕羞无地缝可钻。 “今晚不行!”黛玉努力推开他,扯谎道:“我来月信了!” 禛钰已经出离愤怒了,说出来的话,都有一种燥郁癫狂的疯感,“表妹当上女王也长能耐了啊,撒谎都不脸红的。你的经期我记得比你清楚,就算你来月信了,我也能现场做法,为你斩了赤龙!” 说话间,他已经撕开了她的裙裾,将她的诳语,他的妄念晾在风中。 她的“至爱”今晚要陪寝,不想他在这里碍事罢了,还怀疑什么呢?那无情无义、写满嘲讽的信笺,每一个字都是她的真心话! 两人推拉迎拒之间,黛玉裙袍尽裂,已然生恼,羞怒交加:“禛钰,你竟敢对我动粗!”她鼻尖一酸,委屈漫上心头,渐渐红了眼眶。 禛钰瞳孔一震,倏忽撤手,登时泪涌如泉,满心都是愧疚,慌不迭地央求:“表妹,我错了,我再不敢了……” 隔了半尺了距离,他才看清自己携来的灰雨,沾染了她光洁白净的肌肤,醒目至极,更是心疼懊悔,不该亵渎。 黛玉背靠妆台将气喘匀,再次摇头警告他:“今晚真的不成,我不想在她面前失态。好歹彼此留一点颜面,将来你们才好和睦相处啊。” 就连敷衍遮瞒都不屑做了吗?何必说得如此直白!他狂驰千里,孤闯西海过来看她,可她却不要他!让堂堂太子纡尊降贵,为她的“至爱”退位让贤,要他委屈自己来维系女王后宫的和平! 禛钰用力闭了闭眼,牙齿磋得咯咯响,腮骨兀然突起,胸口满是锥心刺骨的痛。 “表妹今晚你只能留下一人,我希望那个人是我。”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至少要给她留下选择的余地,他还得洗个凉水澡冷静一下,要温柔简净,不要杀人。吓到她,气坏她,心疼的不还是自己。 第13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三十五回 没斯文御案羞灯见, 丢耻心龙榻撒娇痴 黛玉趁禛钰离开,赶紧换了一身新裙袍,尚在犹豫要如何搪塞他, 将今晚敷衍过去。 可当禛钰泪流满面,披着染血的直裰, 袒露一身纵横交错的伤疤, 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 黛玉知道自己没得选了, 她一个见到落花含恨,孤雁怀愁,都会哀矜伤心的姑娘, 面对从战火中走来, 九死一生的情郎, 她心中只有无限的疼惜与爱怜。 见双眼微红的黛玉惋叹悲戚,如雨蝶一样扑身而来,禛钰的一颗心瞬间就化了, 他就知道, 悲天悯人的她,见不得可怜人。全然想不起, 要用强势霸道进攻, 挽回自己尊严的打算。 灼热的唇齿,耐心的厮磨, 原本满腹蛊惑引诱之词, 也变成近乎卑微地乞怜:“表妹,你知不知道, 我有多想你……” 怀中的姑娘眼波流转, 明媚摄心,让他沉醉其中, 神摇目夺。 娇美玲珑的身姿,在他不甚老实的手中,渐渐柔如春水,染上瑰色。禛钰悄敛起得逞的笑意,搂着她往龙榻倒去…… 一触及温软的锦褥,黛玉腾地站直了身体,这被上留有母亲的气息,不可以亵渎。 “怎么,他睡得,我就睡不得!”禛钰眉色愠愠,恨恨地问:“他究竟哪里比我好?” “她的好,你根本替代不了。”黛玉心头雪亮,见他近乎抓狂的模样,早已猜到他无辜吃了冤枉醋,玩心大起,也不直接点破。 只是当着他的面,吩咐紫鹃说:“稍后宰相大人回来,你就说我偶感风凉,怕过病气给她,请她别室另居罢。” 聪明如禛钰,也旋即明白过来,与表妹同塌而眠的人,原是真如密那个女人。 胸中块垒顿消,嘴角越牵越高,俊美的少年,笑得格外好看。 黛玉狡黠一笑,裙袍旋起,转向宽阔的御案,双臂撑在桌边沿,踮脚坐了上去,两只翘头珠履在裙下微微晃荡,风情无限。 这是一整夜不许睡的意思了,禛钰咬咬牙,一身傲骨所剩无几,栽在她手里,还妄想什么骄矜自持,反客为主。他只是女王的忠犬,她一个眼神飞来,就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他绕过云母屏风走过去,却见黛玉偏头将庭燎上的蜡烛,一根根徐徐吹灭。 光影一寸寸晦暗下来,是暧昧交汇的序幕,禛钰走到案前,眉头微挑,又将蜡烛一根根点燃。 灯光洒落在美人白皙如玉的肩头,镀上了一层温柔旖旎的氛围。 黛玉粉面含羞,搂着表哥的脖子,娇嗔道:“咱们要做一些没斯文的事,被灯瞧见了,它虽不言语,但会照出影来,仿出你我不知羞的样子。好哥哥,留我一点脸面罢。” 如此姣痴之态,实在爱煞人也。 禛钰见她忸怩间雪峰微颤,柳枝款摆,亦是耳面飞红,目不暇接,万万不肯熄灯。 他随手拽下她的诃子,叠成两指宽,蒙在她眼上,喉结下滑,哑着嗓子道:“你不看它就行了。” 裙袍滚落,袖衫委地,人间绝美尽收眼底,瞬间心似擂鼓,热血沸腾。 眼前失去光感后,黛玉微咬着唇,也不知是因为悸动还是忐忑,心跳不止,微微战栗起来。 她好像轻忽了什么要紧的事,方才分明还警策在心上的,此时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远去,抓寻不着…… 左不过是从前的艳恨秾愁罢了,想到表哥就在身边,一定万事大吉。黛玉渐渐收了怯色,让身心在表哥怀中悄然放逸,一恍神如堕梦里。 窗外花枝摇颤,夜莺娇啼,案上笔砚花笺铺满,墨条在砚池中,重按轻推绕圈研磨,香墨凝流,书情画意的人擬摇湘管,在纸上笔走龙蛇,颠逸不羁…… 真如密回到王廷,看到许久不至的游隼,再次徘徊在晦暗的苍穹之上,当即加快了脚步,向女王寝宫走去。 紫鹃忙迎上来,红着脸说:“女王偶感风寒,请宰相大人随我去栖霞阁安置。”女王暗会故国太子,动静实在不小,她这个挂名的春录使,哪敢听房落记,少不得要送走宰相,而后带着虎贲卫躲远一点了。 真如密嘴上答应着,却在三更之时,再次靠近了女王的寝殿。 瞥见龙榻上衾褥整洁,真如密悄悄松了一口气,正待放重脚步走进去,不防踩到了一支湖笔。 她俯身拾起,却见原本该在御案笔筒中的数十支笔,都散落在地。 云母屏风之后,一声娇音颤悠悠地响起。 “表哥,你慢些个、轻一点儿……” “我缓一缓,这样子可受得住?” 真如密只觉惊雷在头顶上炸响,耳面飞红,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半透明的屏风上,映出神虬出海,火凤腾霄的影子,高高低低,起起伏伏。 真如密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气不打一处来。 咔嚓一声,手中的湖笔断成两截。 细微而突兀的响动,未曾打断禛钰的专注,只是黛玉被蒙上了眼睛,原本就敏感的她,不巧捕捉到了这一声轻微的异样。 一种脊背生凉,汗毛直立的惊悚感油然而生。好似平静的海面上,竭力压抑的惊涛骇浪正在蓄势待发。 黛玉一时心慌得紧,赶紧解开蒙眼的诃子,她于案上微微勾头,迷蒙飘忽的视线,恰与屏风之上真如密凛冽的眸光,撞个正着。 心尖一抖。 完了! 两个字在黛玉脑海中打转,她推了推尚不知消歇的禛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禛钰并非没有察觉,他只是万不敢让心爱的姑娘,从此被窘迫与羞耻所裹挟。 身为万人之上的王者,起居言行毫无隐私,由彤史春录注视窥听燕亵之事,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只是不应该被臣仆僭越的目光所搅扰。 他隐忍悻色,柔声安抚黛玉道:“表妹,你歇一歇,我打发了她就来。”而后不紧不慢地披上了直裰。 黛玉拉住他的手,咬了咬唇,声若蚊蝇:“她是我娘,亲娘……” 禛钰眼眸闪过一丝讶色,转念一想,万事皆通,怪不得黛玉要与她同眠,怪不得自己算不出她的命数,怪不得她审视的目光让黛玉如此不安。 他定了定神,摆出一副泰然之姿,从容不迫地转过身,见真宰相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眼眸中蕴着盛怒的火光。 “贾夫人。” 禛钰三个字,就让真如密怒目而视的脸,骤然变色。 真如密看向黛玉,却见女儿红着眼眶,满眼愧怯。 她都知道了…… 为了安抚饱受刺激的母亲,缓和剑拔弩张的氛围,黛玉果断丢弃羞耻心,后半夜终归还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真如密一腔抱怨责怪的话,都在女儿嘤咛的撒娇求饶声中,无奈咽了下去,算了明早再收拾那贼小子。 禛钰则蜷在御案上对付了一夜,除了继续替黛玉还泪,泪雨成河,全然忘记遮掩疯长的白发。 以至于贾敏清晨醒来,见到一只白毛怪,吓了一大跳。 望着黛玉怔然哀戚的脸,禛钰敛眸,默然流泪。 原本缓过一夜,已经气消一半的贾敏,瞬间怒不可遏。 太子禛钰,又一次欺骗了黛玉。 从他们彼此寄送的信笺中,贾敏大抵猜出二人一段孽缘的肇始,是她与宣隆帝禛幸、孝敏皇后尹思卿之间的爱恨情仇。 禛钰少年失亲,孤苦无依,是怀着为母报仇的卑劣心态,接近黛玉的。 黛玉受其引诱,明知道他初心不纯,欺骗在先,还不肯忘记他,被迫诈死逃亡。 即便隔着海隔着国隔着仇,只要禛钰一出现,女儿还是一再陷入他的温柔陷阱,全然身心交付,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出离愤怒的贾敏将黛玉拽出寝宫,声声质问。 “你与他无媒苟合,作出这等丑事,置祖宗颜面于何地?一肚子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他是宗主国的储君,你是藩属国的女王,你若以女王身份嫁给他,就等于断了茜香国数百年的王祚传承,你可有勇气承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就算你放弃王位嫁给他,一个出身不明的异国女郎,他难道能许你后位?哪怕他为你意乱情迷,将凤冠戴在你头上,你可愿意与他的后宫佳丽争宠夺爱?将来色衰爱弛又能如何?” “欺骗从不是什么善意的谎言,而是伤害的前兆。你能包容他欺骗你一次,两次,还能抵得千万次的伤害么?”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怀孕了,被臣民赶下王座,禛钰又不要你,你该怎么办?” 母亲的问题,聪颖如黛玉,一个也回答不了。 自从她得知自己的前世,是错还情泪的绛珠仙草,就隐约意识到她与禛钰,是不会有孩子的。 仙草与鸿蒙之间,霄壤之别,相去悬殊,九天太虚根本不允许他们之间有结果。 他们在人间的片刻相欢,其实都是禛钰一个人艰难苦熬,舍命偷来的。 可是她不能泄露天机,不能为他辩白,就算看到禛钰满头白发,也要竭力装作不以为意。她知道哪怕自己轻声一问,一个怜悯的眼神,都会令他心痛如绞。 她只有不管过去、未来、当下,在时间的缝隙里,像飞蛾扑火一样爱他,才能酬谢这样的深情厚恩。 黛玉望向母亲凄然一笑,“娘,我爱他就是答案,愿意接受一切事与愿违,允许一切永不遂心。离别时相思,重逢时相爱,如是而已。” 贾敏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无何奈何地苦笑着。 她冰雪聪明的女儿,偏偏是个痴心傻意的情种。她的情意,无关名利、身份、地位,不思过去未来,不问值不值得。 仿佛天条律令,人间法规,世人疑目,乃至时空经纬,都不能束缚她分毫,更遑论让她改变心意。 贾敏看着女儿故作潇洒的模样,她心中难掩酸涩,轻抚着黛玉的面颊,无奈慨然道:“玉儿长大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万一不开心了就回头吧,娘还在你身后。” 黛玉哽咽地点了点头,她哭不出来,只能紧搂着母亲,汲取她身上香甜的暖意。 与女儿开解过后,贾敏又回到女王寝殿,但见一头雪白的禛钰,稳坐在御案前,衣甲鲜明,鬓发规整,气度雄浑,让人不敢直视。 他见贾敏过来,并未起身,微微颔首,略带歉容地说:“昨夜,孤无意冒犯了贾夫人,让你受惊了,还请见谅。至于孤的头发,只是小事无需介意。” 贾敏哼了一声,恨骂道:“禽兽。” “表妹爱孤,也爱贾夫人所形容的那种样子。”禛钰淡笑,手持湘管在一张洒金红笺上写着什么,他嘴角微提,“身为母亲,面对与女儿夤夜私会的无耻之徒,你无非是想挥刀相向,亦或是倾酒鸩杀,以泄愤恨之情。” 他之所以在贾敏面前摆出上位者的傲然姿态,即便道歉也语带三分威胁嘲弄,并非不敬。而是因为他理解,做了十年宰相的贾夫人恋栈权位,而权欲的本质是习惯掌控,她误把母爱异化成了名为保护的辖制。 若要使贾敏屈从于他的意志,放弃对表妹的管约,只能展示出让她望尘莫及的绝对实力。如果这时候羞愧上头,态度一软,那他以后与表妹幽会,都得接受贾敏的监管了,这是禛钰万万不肯让步的。 贾敏双手抱臂,没好气地说:“你猜得不错,我确有此意。眼下你远离故国,孤身一人,正是极好下手之时。” 啪地一声脆响,湘管搁在了金胎掐丝珐琅笔架上。 禛钰侧头向她,“孤并非无名之辈,你若贸然行动,只会让你珍爱的女儿,再次失去母亲,而不是得到一位天下至尊、爱她不渝的丈夫。” 贾敏一怔,心中有一瞬间的震撼。他这话既是威胁,也是承诺。 说实话,寻遍四海列国,都找不出禛钰这样,文武兼资独步天下的少年郎。 他的出身、实力、才貌都是一流顶尖,他若想娶黛玉为妻,身为母亲,哪怕明知他的身边少不了尔虞我诈的危险,少不了红颜相竞的烦扰,也很难说出一个“不”字来。 因为至高无上的权力、忠贞不二的情爱、随心所欲的自由,他都给了黛玉,也只肯给黛玉一人。 禛钰扶案站起,顾盼自雄地说:“一年前,孤已经虔心得到林尚书的首肯,而今也将在贾夫人的祝福下,继续毫无保留、无所顾忌地疼爱表妹。” 面对厚颜无耻、自说自话的白发太子,贾敏气到没了脾气,胸口起起伏伏。什么毫无保留、无所顾忌,就是以后纵情恣意无有底线的意思了。 禛钰将桌上的红笺递给她说:“再过月余,华光公主下降京兆章家,届时万国来贺,华夷充庭,烦请真宰相辛苦百日监国秉政,好让女王陛下无拘无碍,从容赴约。” 什么辛苦百日,不就找个借口,拐她女儿回中原,续行昨夜之举!什么无拘无碍,换言之就是:别以母亲的名义拘束阻碍黛玉,她爱怎么着就由她怎么着,孤就宠她到天上去,谁也管不着。 第13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三十六回 革旧鼎黛玉立新政, 化风波国丈谋易储 贾敏不情不愿地接下请柬,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再会,贾夫人。”禛钰告辞, 从窗口处消失不见。 “孩子大了,管不了了……”贾敏无奈摇头。 她抚了抚胸口, 戴上进贤冠, 走出了女王寝殿。黛玉还背着手, 装作若无其事地在阶下徘徊,时不时扭头瞄上一眼。 见母亲出来,黛玉连忙上来挽住她的胳膊, 笑盈盈地说:“娘, 咱们上朝去罢。”悄悄踮脚翘首, 状似无意地往寝殿内张望。 “别看了,昨晚爬窗户的贼小子已经走了。”贾敏撇撇嘴说。 “哦……”黛玉的声音当下恹恹起来,无比失落地垂下了头。 贾敏将手里的红笺递给她说:“华光公主下降章驸马, 太子请女王陛下赴宴吃席呢。”接着又哀叹连连起来:“还委托我代理国政百日, 亏他好胆色,就不怕我一怒之下篡权夺位。” 一句话就把丈母娘打发了, 还得把女儿乖乖奉上, 这什么金龟女婿天龙神子,真真气得人肝颤。 “啊, 那可要辛苦娘了。”黛玉闻言眼眸一亮, 喜不自禁地笑起来,又见母亲面色不佳, 低下头说:“可以回去看爹了。” 贾敏轻叹了一口气, 搂住女儿的腰,用手在她腰窝处轻轻揉捏推拿。 黛玉素来触痒不紧, 摇肢躲闪,急忙道:“娘,你干什么呢?外头都是人。” 君臣相契的荒谬绯闻还没散去呢。 “我怕你纵他过逾,腰肌牵劳,若是酸痛腿软,在百司面前失了威仪,岂不是让他们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黛玉懵了半晌,好容易回过味来,小脸登时就烧红了,尴尬解释道:“从没那回事……” 若有一星半点阴阳不谐,禛钰比她还紧张万分,生怕她嫌弃退却,必然用尽水磨功夫慢尝浸润,怎敢让她稍有不适。 贾敏打量女儿春光满面,一派神清气爽,宛如承露芙蓉,雨润芰荷,不由“啧啧”两声,耐人寻味地道:“看来他功夫当真不错,玉儿满意就好。” “呃,朕先行一步,爱卿慢来!”黛玉抵不住母亲揶揄戏谑的目光,打了一句官腔。而后牵起裙裾,飞也似地逃了。 崇政殿中,文武百司班列奏事。 大司马程荣秀说:“启奏陛下,海上哨兵来报,昨夜真真国舰船与滇南水师稍作碰撞后,绕行西海,用红夷大炮迭次轰击中原舰船,在西海沿子秘密俘虏了南安郡王火燎。” 黛玉闻言,沉吟片刻。 想到禛钰未娶太子妃,先把妹妹嫁了,必然猜到真真国安德森,会趁王师北征鞑靼,久出疲敝之际,偷袭近海。 安德森打量宣隆帝,不愿再耗费兵卒、战船反击夷舰,只会暗中求和,他掳走南安郡王,密而不发,为的就是换俘,攫取更大的经济利益。 毕竟安德森再狂,也知道蜉蝣不能撼树,以他一国之力,还吞不下粤海,最多只能咬下一块肉。诚然,摆在台面上的说辞只会是“和亲”和“朝贡”。 比郡王更有价值的“俘虏”,就是宣隆帝的嫡长女华光公主了。而厚往薄来的“朝贡”就是以真真国的些许土物,换取中原丰厚的“嫁妆”——赔款。 禛钰不想让妹妹和亲,但却任由南安郡王被掳走,显然是想借真真国之手削藩。 中原四方郡王,北静王已叛乱伏诛,接下来就是拿南安王开刀了。 黛玉开口道:“速将此事报与中原朝廷。真真国一时冒渎华夏,非有问鼎中原之志,所求不过和亲厚赐,安德森却于我茜香国有曹社之谋。 此时我们茜香最好静观其变,在许梦龙没有拿回蒸汽动力机图纸以前,我们要韬光养晦,徐图发展。至于桑土之防,戒备之虑,更不容一日稍懈。” 众臣纷纷颔首称是,黛玉又说:“即日起大司马组建巡检司,整编海防徼巡舰队,轮班出海会哨,为中原构筑海上防御线,谨防真真国扩大战果。 但凡有方圆五里之岛礁,均设立后勤司,在各大小岛屿上为徼巡舰队候风补给。 鼓励沿海商民向后勤司贩卖供给物资为生,以杜绝沿海奸民通番投敌。 未有签批号票文引者,不得擅自出海。禁渔期间严禁珠盗盐徒、舟楫商旅与倭寇番夷,互市交通。如有违者,以叛国罪论处。 修订律法,载明铜、铁、硫、硝等,为犯禁之物,私藏贩卖者不分军民,一概严惩。 国库拨款五十万两,为五岛沿海增修水寨、烽堠、墩台,由大司徒通盘筹划,在禁渔期雇佣百姓筑造,三年内完成。” 众女官拥拜丹墀,陛下所言之策密而无疏,无不敬服。 位列臣班的贾敏,此时才彻底理解了女儿,为何钟情于那个骄傲的少年。 他不但用尊宠肆爱,充盈了她作为女人渴望慰藉、需要呵护的身心,还给予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帮助她振拔自立,领略纵横四海、指点江山的快感。 以一个女子之身,大方享受了人间至乐,得到权力、情爱、自由的三重滋养,永远处在人生巅峰挥斥方遒的快意,实在是囿于后宅、后宫的女人无法奢想与拥有的。 也难怪玉儿志骄意满,宁肯抛下礼教规约,对抗世俗尘虑,也“死不悔改”了。 回想自己前半生爱过的两个男人,一个试图用权力束缚她,一个尝试用恩情牵绊她,到底不曾让她得一日之自由。 她在茜香国权柄在握,再无拘泥与约束,可是偏偏又遗落了曾经拥有的真情。 正在贾敏愣神之间,黛玉又安排了三件大事。 一是在每村设置义塾,由国库拨银,聘请优秀儒士免费教学,鼓励百姓读书识字。学有所成者,量能授官。 二是开辟国家主导的各类工场,终身雇佣家无恒产的丁口,参与造船、纺织、皮革、造纸、印刷、陶瓷、传统手工艺品等的制作。 三是对传授百工技艺、革新耕织用具、推广粮源草本种植的生民,给予物资鼓励、颁赐旌表。 如此带动全民开化,振兴百业。 向百司交待了这些事后,黛玉才说:“来月中原华光公主下降,宴请诸王,万邦同贺。十日后朕将赴中原观礼。军政事务全权交由真宰相,与诸位爱卿帮办。” 贾敏这才回过神来,感慨还是当女王好,有什么想法,只消吩咐一声,自有臣民为她驱驰。玉儿可以潇洒赴约,与情郎相会假公济私,留下老母亲在这里内外周旋。 下朝后,黛玉询问了晴雯、紫鹃、永龄三人的意见,问她们可想随她回中原一趟。 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陛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但是黛玉也不能将她们三个都带走,想到在外务场合,少不了与番邦王公交际应酬,为了收集情报,带晴雯去最为合适。 她留下永龄继续拱卫王廷,让紫鹃作为秘密钦差,出宫督管徼巡舰队、村镇义塾、百工工场的建设。 苏清源得知女王要去中原三个月,当下就收拾了自己的衣箱,非要以女王护卫的身份随同。黛玉自问没本事钤压他,只得允他伴送。 明威将军柳新,受太子之命,抽调五百精英,护送女王船队顺利归国。 百司相送之时,黛玉悄悄问真如密:“母亲可有什么话,什么东西,要我带给父亲的?” 贾敏默然摇头,十一年前林海送她来茜香国,她只说了一句:从此参商永不见,各自珍重保平安。 他们夫妻之间横亘了太多阻隔,难以消融,更何况星移物换,早已事过情迁。 勉强朝花夕拾,徒染些许残香,还不足以慰藉漫漫余生,相忘于江海未尝不好。 自从太子禛钰向诸夷王廷都遣送了请柬,西海之上可谓是大舶参天,百舸争先,都是去京城朝贺的国王酋长。 黛玉坐在美轮美奂的楼船之上,望着汪洋之上千帆竞渡的景象,回想一年前自己与晴雯,抛家弃国,远赴茜香的情形,心中百感交集。 眼下她以女王的身份荣归故里,却是无法与亲人姊妹相拥而泣,只能远远看上一眼,不敢惊扰。 此时龙景殿中,悲怒交加的宣隆帝禛幸,正与几位内阁大臣商讨国事。 所悲者,太子禛钰少年白头,竟药石无医。世人疯传,自林阁老爱女夭折后,太子数至长林园探丧上祭,痛哭流涕一恸几绝,衣带渐宽,长发如银,熬成沈腰潘鬓。 宣隆帝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禛钰之所以数次推脱婚事,及冠不娶,为的就是贾敏之女林绛珠。 伤天命者一曰殊色,二曰极慧,三曰深情。有其一者福薄命短,占其二者天不假年,更何况太子禛钰三者兼资,很难不夭寿。 宣隆帝自己都没几根白发,看到优秀的儿子满头银丝,已呈时衰运败之相,如何不悲。 所怒者,太子私养兵马三千,并蓄火器十万,储甲五千余领。自作主张将华光公主下降章家,还广发请帖,邀请诸夷遣使来贺,让此事无可挽回。 加之,真真国趁王师北伐之际袭扰近海,南安王火燎战败被俘,征南总兵卫靖宇横死海上,以至华夏颜面扫地。 真真国王安德森还叫嚣着,中原若不下赐公主给他做媳妇儿,就要驱舰北上抢亲。 宣隆帝怒气填胸,大动肝火,质问兵部尚书牛清该怎么办。 牛尚书道:“陛下息怒,华光公主下降章家已成定局,真真国此时求娶已属非分之妄,不占道义。南安王被俘,不肯为国殉难,本就有违武将风骨,不如让南安太妃择一亲女远嫁番邦,再陪以丰厚嫁妆换回南安王。将大事化小,不以战败论之。” 镇国公牛清也是当日八公之一,自荣宁二府衰败后,他便是执牛耳者。同时牛清也是继后的父亲,与今上是翁婿关系。 宣隆帝闻言思量了片刻,同意了岳父的提议,着他全权沟通督办。 因继后无子,膝下教养的二皇子禛铄,而今已至舞象之年。 二皇子禛铄能力虽比不上太子出类拔萃,但其容貌性格酷似陛下,在太子南征北战之时,陛下也常召见他,以示恩宠。 当下,太子禛钰既有不世之功,又有谋逆之过,还有僭越之行,早衰之忧,正是抵瑕蹈隙,谋划易储的好时候。 第13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三十七回 林女王初露惊鸿面, 皇太子祛魅阐事理 牛清跪下地来,对宣隆帝说:“太子骄蹇,内参庙算, 外领师干,本就功高望众, 又在边地暗蓄私兵, 凌犯天子威柄, 乖张悖逆之心昭然若揭。 且太子形貌妖异,谶兆不详。臣斗胆谏言,若不早日废黜太子, 另立储君, 只怕民心惶惶, 帝祚不稳。” “牛尚书何必危言耸听!”林如海闻言,当即反驳:“太子忧国奉公,宵旰焦劳才至白头, 而今大破鞑虏, 奏捷凯旋,陛下理当对太子及王师赐敕褒劳, 岂可因点滴愆尤, 一时谬错就动摇国本。” 坐在御案之后的宣隆帝,缓缓闭上了眼, 对二人所言, 均未置一词。 “林阁老此言差矣!”牛清侧过头来,眼眸微眯, 别有用心地说:“太子分明是为儿女私情白头在先, 臣听闻林阁老爱女与表兄长兴侯,两小无猜意合情投, 然太子妄想横刀夺爱,以至令媛忧思成疾未嫁而亡。 自古夺情者孽报疾多,想来太子涕泪不休青丝转白也是天谴了。林阁老不思为女儿雪冤,还为太子辩护,若令媛泉下有知,不知何等伤心呐。” “牛尚书兵书不读,倒把风月小说看疯魔了,竟敢在御前杜撰胡言,讪谤储君,诋訾闺阁!” 一脸愤怒的林海又转向宣隆帝,掷地有声地说:“陛下,牛尚书造谣中伤,毁我女儿清誉,是可忍孰不可忍,还请陛下为臣做主,严惩谇诼之人。” 宣隆帝睁开眼,怒拍龙案,瞪了牛清一眼,凉凉地道:“林姑娘乃谏诤义士,救驾功臣,岂容你出言不逊,肆意诋毁!” 牛清被皇帝训斥,当即低头,不情不愿地向林海拱手道歉。 林海调转头去,不屑一顾。 “太子于国有功,蓄养私兵之罪从宽免宥,宁远骑兵并入五军,待万国来朝之后,革除太子礼部侍郎之职,责其闭门思过。易储之事,容后再议。”宣隆帝长吁了一口气,将众臣都打发走了。 此时身陷风波的太子,正躺在太医院的床榻上,任由王君效用特制的香膏为他染发,锦衣卫指挥使柳湘莲向他汇报了龙景殿的消息。自从章明被他下放成驸马后,安插在父皇身边的柳湘莲,也就成了他的耳目与心腹。 “无妨,让我的好兄弟再踮脚蹦跶几日。”禛钰将柳湘莲打发走,他的法术已经无法再将白发短暂变为黑发,只能使用外物每日涂刷遮掩了。其实牛清所言并非完全不对,他的白发就是天谴。 为了对抗旱涝之灾、蝗鼠之害,他用一头青丝换了风调雨顺,让百姓三年无饥馁。 可是三年之后,还有雪灾、大疫、刀兵劫,六年之后还有地震、沙尘、海啸。 若找不出破局之法,国破家亡改朝换代为期不远矣,他还能拿什么换呢? 十年离恨堪比渡劫,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这不仅是鸿蒙下界造劫历世的必然,也是亿兆苍生共业所感。只有竭尽所能,不遗余力地为生民立命,还天下太平。 人生太苦,只有表妹是唯一的甜。 禛钰身为礼部侍郎,若遇外邦贵使来访,是要引领官吏前往京郊列阵迎候的。 而为了迎接茜香国女王,太子禛钰衣冠济楚,率领三品以上朝廷大员行舟百里相迎,以彰显对茜香国的特别礼遇。 其他诸邦王族使臣啧啧称羡,但也无从置喙。 毕竟茜香国虽是妇女之邦,今次敢组建舰队出洋会哨,为华夏徼巡近海,捍屏榷关。有力牵制了真真国的舰船,不得寸近中原。 此时的林女王衮衣绣裳手持权杖,款款走出船舱,明艳绝世,袅娜无伦,恍如神妃下凡,即刻引起了百官的阵阵惊叹之声。 风度翩翩的太子,及至女王身前,朗然微笑:“欣闻女王登极,仁德格天,千里同风。为我华夏出巡会哨,警拂海贼,立下了赫赫之功。今日幸会,孤感佩万分,愿女王龙体康健,光耀寰宇!” 黛玉听了,会心一笑,也同他互相吹捧起来,“殿下风姿夺人,驱逐鞑虏威振华夷,诚是尧舜功德,上国俊彦。我茜香藩属中原,深感庇佑之恩泽,甘为提剑汗马,略尽绵力。” 禛钰捋下真红蟒袍袖,将右胳膊伸到女王身前。 黛玉心头一动,面颊微热,环视了一圈,将左手搭在了禛钰的右手腕上,优雅举步,同他并肩而行。 晴雯机灵地接过女王的权杖,缀在其后。 苏清源一双狐狸眼,直盯在禛钰与女王相接的手上,恨得银牙暗磨,奈何禛钰身边高手环伺,让他找不到可乘之机。 而他还被挡在了午门之外,等到宣隆帝召见宴请之时,才有机会入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王与人携手而去。 像朝鲜、安南、苏禄、哈烈、扶桑、锡兰、真腊、爪哇、婆罗、吕宋、满剌加、柔佛、柯枝、暹罗等百余国,都是中华藩属国或附属国。 其他番邦酋长国王前来,都是由官员接引,到鸿胪寺或会同馆下榻。 只有茜香国女王林思政,因牵制敌国保塞有功,被邀请入宫居住,能与太子、公主共进晚餐,着实羡煞旁人。 一路上,禛钰用官方辞令向林女王介绍了这百日的行程,包括谒见帝后、领赐印诰冠带、公主出降观礼宴饮、开启民间榷场及番邦朝贡贸易、潢海铁网山秋猎等。 黛玉听了暗记心中,又低声说:“小王此次来贺,还带了数百工匠,祈望太子殿下能允许她们学习中原栽培、冶铸、采煤技艺。若有余暇,小王还想参观京师造办处,乃至神机营,若能得赐图刻典籍那就再好不过了。小王听闻,闽州近来偶得一种味美耐瘠的救荒粮源,名为番薯,不知殿下可愿恩赐良种?” “女王勿急,孤这就为您安排。” 禛钰悄悄调转手腕,伸指在她掌心调皮地挠了挠。黛玉手指轻颤,正待抽回手,却被他的大掌紧紧攥住。 两人的手隐在袖中十指交缠。大庭广众之下暧昧的接触,牵引得二人的心跳都失了节奏。 黛玉顾忌周围人的目光,几次想挣开,都挣不出来,只得红着脸,任由他牵了。 幸而很快就进了华光公主的鸣鸾殿,没有众使臣的疑目追随,黛玉就轻松多了。 待嫁的华光公主,此时还在继后的凤藻宫中试穿嫁衣,忙得不亦乐乎。 鸣鸾殿中就禛钰、黛玉二人。 面似桃红的黛玉摔手嗔怪道:“你怎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放肆!若被人鄙诮轻视,让我有何脸面,自立于诸国王臣之列。” 禛钰忙捉了她的手,笑道:“孤对你越亲近,越是摆出甘为女王裙下臣的姿态,便足以让环伺在茜香国周边的酋邦,不敢欺辱轻视你了。” 黛玉怔了片刻,撇了撇嘴,“有你做我的靠山固然极好。可我不想让别人以为,林思政是靠姿色才坐稳了江山。” “稍有心智的男人都深知,自古以来秉国干政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凭恃容色,掌权天下的。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会津津乐道她们的燕闻轶事,试图从史书中扣个‘宠’字出来。” “当真真国趁中原北伐之际袭扰近海,其他藩属国、附属国都在两端观望,甚至还打算坐收渔利的时候。 只有茜香国女王坚定地选择了巡边守塞,避免了战事的扩大化,为中原争取到了有利的谈判条件。这种决断担当力,局势预判力,是他们所不具备的。 并不是所有国王都拥有坚持正义的军事勇气,也不是所有酋长都有威重令行的治国能力。 我在对你亲近拉拢的同时,也薄待其他使臣,表面是男人爱慕女人情之所至,事实上对其他尊男卑女的藩属国而言,这是在向他们宣泄不满和行动弹压。 只会让他们越发后悔惶恐,敬佩你的聪慧与手腕。很快就会有大批使臣对你稽颡拱手,献礼示好,恭祝你获得王位。” 黛玉闻言,略一思量,才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虽然她完整地学过帝王权术,到底还是欠缺经验,举动间仍有一丝谦退矜持的闺阁气息。若不被禛钰点破,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禛钰伸手抚过黛玉的面颊,揽着她的肩道:“你小时候在荣国府待久了,唯恐被人耻笑,时常自忖自警,举步留心,思虑太过,以至情志不舒。 殊不知各样规矩,礼教道德,嫡庶差别,官民尊卑,只是占据权势的人自抬身份的手段而已。他们用这种名为上流的做派,来标榜自己高人一等,然后让其他人管窥一豹。 寻常百姓会发现自己在衣冠用度、见识举止、心智言行上,与达官贵胄相比存在种种不足,进而因自身的匮乏而感到愧疚和羞耻,越发自卑难堪。 这种无用的羞耻自卑,完全是被人为算计出来的陷阱,为的就是让普罗大众畏惧官贵,羞手羞脚。 对权势富贵,他们要么阿谀谄媚逐利攀附,要么退避三舍自我固步。 只有放下羞耻和胆怯,勇于打破这种阶层分化的人,懂得对一切未知祛魅的人,才能挣开身份的枷锁,成为人上人。 你想一想,当年的空贺万钱的亭长刘邦,可曾因身无余财、言行狂妄而羞耻? 若武则天囿于世俗之见,因父子聚麀而羞耻,不敢窥窃神器,又何来武周天下呢? 我的女王,能成为你唯一的挚爱,是我禛钰毕生最大的荣光。 你勿要羞耻,勿要胆怯,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眼光,不必回应任何人的质疑。 当你治下的茜香国远迈列邦之时,自然所有无稽之谈,都会变成千秋颂声。” 黛玉被他一番话,深深震撼到了,与其说是心开意解,不如说是醍醐灌顶,甘露洒心。她将额头抵在禛钰的额头上,笑得坦然而怡悦。 两个人对视傻笑了一阵子,彼此气息又渐渐跌宕起来。 当华光公主回到鸣鸾殿的时候,二人正吻得缠绵。 “嗯嗯……”华光公主悄然走近,清了清嗓子,嘴角噙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从前的尚书千金,是如何死里逃生,变成了茜香女王,她早已不在意了。 她好奇的是,是不是该改口喊人家“长嫂”了。 黛玉刚想推开禛钰,想到他之前所言,努力平复了心绪,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徐徐抚平了微有褶皱的裙摆。 禛钰就更不在意了,携着黛玉的手,介绍说:“这位是茜香国的女王陛下。在你出嫁之前,林女王都会在鸣鸾殿陪你,你有什么不懂的,大可问你林姐姐。” “那就再好不过了!”华光公主粲齿一笑,颔首道:“女王陛下,欢迎之至。” 第13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三十八回 姑嫂会撵逐倚势婢, 觥筹欢错见白月光 黛玉携禛钰起身,亦向公主颔首致意,微笑道:“欣闻公主喜事将近, 小王恭祝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华光公主面上作羞, 有些忸怩起来。太上皇孝期一除, 太子哥哥就把她许给了章明, 这是她做梦也没想到的好事。 一想到再过几日,她就是章家妇了,兴奋之余难免忐忑不安。 继后给她安排了一位极为严苛的教引嬷嬷, 又亲赐了八个容貌丰美的陪嫁宫女, 怎么看都不像是为她好的样子。 因兄长是太子, 不便插手继母打理宫务,此时将林姐姐安排进鸣鸾殿,显然就是来救她的。 华光公主便将满腹牢骚对黛玉倾吐出来, 摇着她的袖子, 求个解法。 黛玉与禛钰对视一眼,暗示他可以离开了, 笑道:“公主勿急, 你且将那些人都叫过来,我现下就替你打发走。” 禛钰双手负后, 慢慢踱步出去。 不一会儿, 一位高孤拐覆舟嘴的嬷嬷,领着八个美人走进了鸣鸾殿。 一行人向公主、女王行礼后, 高嬷嬷开口道:“公主殿下, 明日就是试婚之期,还请公主挑选一位试婚宫女入驸马府。” 黛玉眉头一挑, 继后的下马威这就来了。 “高嬷嬷,一定要选么?”华光公主皱眉,视线从八个美艳的宫女面上一一扫过,她一个都不想选,可这是规矩。 一想到她的章明哥哥要先于自己,与别的女人共度春宵,她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公主若难以抉择,不如我替公主选。”黛玉开口道。 华光公主点了点头,“烦请女王为本宫斟酌。” 黛玉指着高嬷嬷说:“我瞧高嬷嬷举止气度不凡,目光如炬,很会吹毛求疵,选她去正好。” 高嬷嬷一时愕然,诚惶诚恐地说:“女王陛下,万万不可。老奴年逾三十,难当此任,还是请公主挑选年轻貌美的宫女前去服侍驸马。” “服侍驸马?”黛玉冷笑一声,双手抱臂道:“试婚宫女是为公主检阅驸马是否有隐疾的东西,是隶属于公主的奴仆,又不是为驸马献媚求宠的姬妾,要什么年轻貌美。高嬷嬷眼里都是规矩,行动如同标尺,最能仔细观瞻驸马优劣,又足够忠心,最合适不过了。” 一句话说得高嬷嬷汗颜无地,她是牛皇后的心腹,若被公主送进了驸马府做试婚宫女,又无争宠的资本,就只有被随意打发的命运。 高嬷嬷只得找借口说:“女王陛下有所不知,皇后娘娘派奴婢伺候公主,是为了教公主烹茶插花、乐舞女红之艺,乃至严奉舅姑、德言容功的为妇之道。身负重任,万不可做试婚宫女。” 黛玉哂笑:“你的意思是堂堂公主,还需要靠讴歌习舞,用烧茶缝补此等末流之技,来取悦驸马、事公婆、待宾客?公主清闲贞静,德容兼备,又何需你来教她规行矩步!” “这……”高嬷嬷一时哑口,再次把皇后娘娘搬出来说嘴,“这是皇后娘娘的命令,奴婢不敢违逆。” “世人皆知继后无宠,足见她喜爱的这些玩意儿,平常也不过聊以自娱而已。便是学了你这一身迂板遗范,也是空遣寂寞罢了。 嬷嬷还是不要为难公主了,你既不愿舍身为公主试婚驸马,那就还请你领着这些宫女,回皇后娘娘那里去吧。” 高嬷嬷颤齿,这个茜香国女王好生厉害,竟然将继后无宠的话,无所避忌地讲出来,就不怕惹恼了中宫皇后,得罪了镇国公府。 黛玉猜到她心中所想,不以为意地说:“本王西海蛮夷酋长,素来敢肆狂瞽,直言无讳。皇后无宠,帝后不谐,还妄想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颇为不智。莫如让镇国公夫人重习《女训》,勤学《女则》,待学有所成,再教导皇后为妇之道,说不定皇后就开悟了。” 即便高嬷嬷养气功夫极好,但还是被女王的一番话气得脸红身颤,忍不住高声道:“女王陛下竟敢讥刺皇后,藐视凤威!” 黛玉轻抚额心,摇头一叹:“说话要轻言细语,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女论语》上的话,嬷嬷都忘了不成? 怪不得凤藻宫失了圣心,身为教引嬷嬷,都敢在外宾跟前大吆小喝、枉口拔舌的,大不成个体统!你只管将本王劝谏之言,说与万万人知道,看谁能定本王的罪!” 她知道这一番嘲讽之言,不出半天就会传遍宫闱。在万国来朝之时,皇后身陷舆论风波,又不得称病闭宫,还要顶着压力会见各国王公使臣,势必不会再找公主的麻烦了。 高嬷嬷懊悔自己失态,此事若不胫而走,皇后名声尽毁,岂不恨死了她! 既知自己闯了大祸,若不扳回一城,挽救皇后口碑,只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连忙从袖里取出一个精美的红封图册,递到公主手上:“奴婢受皇后之托,还有一件万千要紧的事,要亲自教导公主,还请公主仔细习学,不懂就问。” 华光公主打开图册一看,脸腾地一下全红了。 里面画的全是男女燕好之形象。 高嬷嬷见公主被镇住了,忙道:“公主勿羞,洞房花烛之夜是必要经历的,待奴婢与你细细讲来。” 黛玉瞥了那图册一眼,笑得越发明媚,从几位宫女面前走过,对高嬷嬷说:“几位宫女与高嬷嬷一样,都未经人事,如何教人床笫之事。皇后娘娘是自视高贵,不肯对公主吐口,还是经验不足,不知如何教导,到让你们这些老不晓情,少不更事的糊涂虫来敷衍公主。还不如本王来教呢。” 此言一出,高嬷嬷的脸瞬间黑如锅底,皇后娘娘的面子算是彻底掉光了。 黛玉看了公主一眼。 华光公主当即会意,将图册往地上一掷,怒道:“本宫不要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伺候。母后不疼华光,我让女王教我。” 高嬷嬷吓了一跳,思量自己面对女王的言语攻击,早就弓折刀尽,无拳无勇,这一回凤藻宫就是一个死。 这时候,黛玉再一次问她:“高嬷嬷,这试婚宫女,你到底还想不想当了?” 高嬷嬷噗通跪下,碰头有声,连忙道:“当,奴婢愿意当。” 她办砸了皇后的差事,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了。当然,她不会真的忝颜去当劳什子试婚宫女,不过是帮公主应付下“规矩”罢了,能被驸马打发出门,就算挣出命来了。 华光撇嘴说:“还不快滚!” “奴婢这就滚!”高嬷嬷带着一干宫女,退出了鸣鸾殿。 总算眼前耳目清净了,华光长吁了一口气,又满目歉疚地对黛玉说:“林姐姐给你讨麻烦了,竟为我不惜开罪了皇后。” 黛玉摇头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继后之所以拿这点小事刁难公主,是为了激怒疼爱妹妹的太子,让他情绪失控,做下一两桩“忤逆”嫡母的事,在宣隆帝及朝臣面前下眼药,好为二皇子夺嫡铺路。 既然牛皇后已经按捺不住急于拉太子下马,还先拿公主扎筏子,就休怪她反其道而行之了。 她以嘉宾的身份,就事论事揭批继后无宠之实,不慈之行,让继后名誉受损,体面扫地,空余满腹怨气而不得发泄。 黛玉揽着公主坐下,捡起地上的图册,翻一页就对公主讲一页,巨细靡遗,知无不言。 听得华光公主叹为观止,面红耳赤,好奇问道:“这些林姐姐都试过了?” “你哥花样太多,我三天三夜讲不完,你和驸马先学个三板斧,往后自己再琢磨别的。”黛玉面不改色地说。 讲完周公之礼,黛玉又让晴雯过来,给公主讲授备孕安胎、饮食禁忌之事。 华光公主捧着晴雯总结的笔记,受益良多地点点头,又向黛玉讨教:“林姐姐,章家只是京兆中等人家,但人口众多。我还要侍奉公婆、周全妯娌、善待小姑,与诸府堂客迎来送往,将来若子嗣缘浅,还要给驸马纳妾,教养庶子女。这些事要应付起来实在麻烦,我不知如何是好。” 黛玉有些同情地睇了她一眼,公主久居深宫,受到了继后的“良好教养”,以至于早早将自己摆在了“贤妻良母”的位置上。 “公主不必过虑,在世家大族利益优先,,你是公主,是章家身份最高贵的人,不用摆低姿态去讨好任何人。婆婆再厉害、妯娌再难缠、小姑再刁恶,你都无需面对。你愿意照拂他们一二,那是下施天恩;不愿意理睬他们,那是修身自安。 而况驸马府是你与驸马两个独享的爱巢,旁人无权打扰。公主府是你的自由天地,太子更是你牢不可破的坚实后盾。 万不可让人用道德礼教来绑架你、束缚你。你要掌握自己行动的解释权,不要轻易服从任何人的意志。” 华光公主回想起女王三言两语,击溃高嬷嬷场景,不由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道理是用来钤压他人,而不是用来自我束缚的,她要学会像林姐姐一样“以理服人”。 黛玉不禁感慨道:“我茜香国乃妇女之邦,实行走婚,以母为尊。家族丁口无论男女上下同姓,血缘一脉。不存在婆媳矛盾、妯娌之争、姑嫂之隙,也就不存在因利益冲突,阶层差异,习性不同,而产生的委屈烦难。 成年男女走婚,全看彼此感情是否相合,在身份、财产上互不隶属,所以没有婚姻家庭的包袱,男女人格独立,从这个层面来看,走婚要比对偶婚要轻松得多。” 华光公主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婚俗,也只是当逸闻听听而已,羡慕是羡慕不来的。 在鸣鸾殿住了几日,黛玉与华光公主彼此话语投机,最相契合,倒把禛钰给撇到了一边。 禛钰几次想过来与黛玉亲热,都被亲妹妹先行霸去了。 十月初一,帝后在宫中大设宴席,与诸位皇子一道,款待各国前来道贺的王公使臣。 因茜香国女王应天顺民,初践王祚,加之为中原屏藩近海,保塞有功。宣隆帝禛幸特赐林女王印诰、冠带、文绮、纱罗,并将她安排在首席。 黛玉领赐拜谢后,宴会正式开始。 大殿上庭燎照耀如同白昼,鼓乐笙箫,莺歌燕舞,十分喧闹。竭力展现着中原皇帝八面威风的气派,以及华夏上国物阜民丰的富饶。 觥筹交错间,各国使臣首先向宣隆帝说尽了溢美之词,紧接着向林女王表达敬意,祝颂女王登基的话,也是春葩丽藻。 却把端坐高位的牛皇后无视得彻底,毕竟传言属实,一个无宠无德的继后,实在不值得多费口舌巴结。 更有身穿绊尾幔的暹罗王子举杯来贺,用暹罗语当堂求爱。 询问林女王何时入住花月楼,会设置怎样的“三关”,有通译直译出来,即刻引来一阵骚动。 很快又有七八个王公贵族出列,围拢过来,用各国语言向女王表达爱慕之意,奉上自己随身的珠宝饰品。 只把敬陪末座的苏清源,气得捏碎了酒杯。 所谓花月楼,是茜香国年轻女子单独居住的楼房,是对外走婚等待情郎的标志。 王廷中的男侍,只是单纯服侍女王的臣仆,而成功过三关,登上花月楼的男人,才是能与女王谈情说爱云雨缠绵的情郎。 茜香国女王除了宫车晏驾的那位,前面两任女王,都是从花月楼上,被情郎拐下了王座。 黛玉美目流盼,瞥见这几日被她冷落的禛钰,此时正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瞧,少不得说一句婉拒之词:“小王暂无打算入住花月楼。” 一班异国青年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遗憾离去。 这一支小插曲过后,宣隆帝亲自举杯向林女王敬酒。 黛玉立在丹墀之下,高举酒杯遥敬陛下。 却不料一直沉默不语的牛皇后,忽然开口道:“女王何不亲手接下陛下这一杯酒。” 身为男人,宣隆帝也好奇,这位茜香国的女王到底美得如何天下无双,让那么多男儿甘心成为她的裙下臣,欣然笑道:“还请女王赏光。” 黛玉眼角余光看向禛钰,牵裙举步走上丹墀,向着宣隆帝盈盈一拜,正欲伸手去接那杯酒。 宣隆帝瞳孔一震,手中金樽哐当一声摔下地来。 映入眼帘的女子,是那样的熟悉。 十七八岁的姑娘,花髻珠翠,罗绮长裙,在灯火交映下,慧眼生辉,神采飞扬。 仿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白月光,突然映照眼前。年少的悸动,都被这一张明媚婉丽的面容给牵引了出来。 宣隆帝目露惊艳,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敏敏!” 黛玉一时怔住。 她以为最多被宣隆帝看出来,自己与“逝去”的林绛珠相像,敷衍之词她都酝酿好了。 没想到却从陛下口中,听到了母亲的闺名。 从前宣隆帝见到她时,还认为她的脾性,更像正直父亲林海多一点。 在远离中原的一年之期中,的确有样东西,让她的气质更贴近踔厉风发的母亲。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便是敢与男人争雄的权欲。 第13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三十九回 宣隆帝追欢想旧爱, 牛皇后献计思阴谋 “敏敏,是你吗?” 宣隆帝紧盯着眼前的女子,眸中闪动着灼人的光芒, 仿佛要将她吞噬。 黛玉沉下心来,偏头冲牛皇后一笑:“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宣隆帝挚爱已故的元后, 以至于对着虚花灯影, 念念在齿的,依旧是孝敏皇后的徽号。” 牛皇后做了几年的皇后,连个徽号都没有。 她脸上挂不住, 唤了两声宣隆帝, 可他仍是两眼呆直, 牛皇后益发气闷了。 “想必皇上正与元后梦寐神交,看来天子赐酒,小王无福领受了, 就此告退。” 黛玉按茜香国最高的礼仪, 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向宣隆帝颔首、鞠躬, 正欲转身退下。 忽然左手被人大力攫住, 身形一晃,震得满头珠翠闪灼颤动。 宣隆帝满面戾气, 将女王钳在身前, 伸手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气势之凶悍, 动作之暧昧, 以至于在场所有嘉宾使臣乃至皇子纷纷离席站起,翘首观望。 宴会上歌罢舞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此处。 太子禛钰清冷的眼中眸色骤寒,悄然攥紧了拳头。而苏清源藏在袖中的手,摁住了暗器的机括。 黛玉心头一紧,看着霸道无礼的宣隆帝,呼吸都窘迫了几分。 “你不是敏敏,你是她女儿。”宣隆帝回过神来,目光只有一瞬间的失落,旋即露出兴味更浓的审视,伸指在她下颌撩了一下,压低了嗓音,“做朕的女人,朕赦免你欺君之罪。” 黛玉怒火中烧,竭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眼睫一动,反粲齿笑起来,扬声道:“陛下吃了几杯酒,春兴发作,可依茜香国的习俗,想做女王裙下臣者,需是未婚青年,无妻无子。皇上,您失格了。” 她声量不小,近处的牛皇后,乃至诸皇子都听到了。 宣隆帝听了她一语双关的话,意识到自己失了体面,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将人放开。 聊以自嘲地笑了笑:“玉颜桃红面,君王不自持。朕唐突女王了。” 黛玉扬起脖子,轻哼了一声,掸了掸裙上的灰,转身下了丹墀。 看似无礼的嫌弃,并没有让宣隆帝生恼,反而被她浅黛双弯,带怒含嗔的花容所惊艳,越发心痒难挠,迷离颠倒,喉头不停滑动。 这孩子越发像贾敏了,不,她早就不是孩子了。 莲房欺雪,纤腰如柳,似喜似嗔的样子,无不昭示着她是一个青春靓丽,生机勃勃的女人。 她与贾敏血脉相连,容貌虽不甚相似,但她自信从容的风采,逸群出众的姿色,乃至眸光中炽盛的野心,无不表明,她是贾敏最佳的替代品。 牛皇后冷眼看着垂涎失态的帝王,鄙夷嫉愤之余,怨念丛生。 她本想靠辖制华光公主来激怒太子,让太子失控犯错忤逆嫡母,好为二皇子上位铺路。 没曾想半路杀出个茜香国女王来,让她偷鸡不成蚀把米,颜面扫地。 此时见太子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女王身上,牛皇后娥眉蹙起,计上心头。 早听人说太子禛钰是女王的入幕之宾,二人在鸣鸾殿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不避耳目。 偏偏此时宣隆帝又对这位女王起了渴求之念,不如她做个“贤后”满足圣意,逼太子怒发冲冠为红颜,兵谏造反。 届时她只要坐山观虎斗,等父子相残,趁机让二皇子坐上储位,不,或许直接坐上龙椅也说不定。 牛皇后思量好后,悄声对宣隆帝说:“臣妾听闻茜香国律法中并无一个‘奸’字,茜香国之妇女人尽可夫,并无为丈夫守贞之志。陛下想要与女王共赴巫峡,并非难事,臣妾愿意为陛下解忧效劳。” 宣隆帝闻言眉头一扬,咬牙恨道:“就算朕召幸她三日五夕,她还是会走。手握权杖的女人,尝过了居重驭轻,政由己出的滋味,是不会甘心雌伏在帝王后宫的。” “只要陛下征服女王的场面观者如云,皇上再金口玉言,当众册封林思政为宫妃,另择其国宰相授印为茜香国女王。她就是想反抗,失了权柄的法统,也无能为力了。”牛皇后意味深长地说。 “当众……是吗?”宣隆帝沉吟片刻,遐思遥想起来。 万人睽睽之下,雄姿英发的帝王降服一个桀骜不羁的异域美人,让不盈一握的腰肢,白月抟光的雪峰,被人若隐若现的窥视,而后羡慕嫉恨,嗔目切齿。 光想一想那场面,就让人又兴奋又刺激。色令智昏的皇帝已经忘乎所以地沉浸在幻想之中了。 身着飞鱼服,手扶绣春刀的柳湘莲,站在宣隆帝身后,无视他濡湿的龙袍,依旧眼观鼻鼻观心。 笙箫又起,鼓乐喧阗。 女王与诸使臣周旋了片刻,酒污裙袍,借口更衣告罪离席。 太子才收回锁定在女王身上的视线,安静地坐在席上,他面似平湖,不观歌舞,也不饮食,默然摩挲着指上刻着“林”字的金刚石尾戒。 捻了一遍又一遍,一次比一次用力,无人窥见,他攥紧的指圈、指腹,已经渗出血来。 公主下降的黄昏,宣隆帝宣召驸马章明到龙景殿,赏赐女婿玉带、革靴、尘笏、雕鞍,乃至红罗、金器、银钱不一而足。 章驸马向宣隆帝谢恩后,用一对大雁、金锭、锦绮罗缯作为聘礼,亲自到华光公主的鸣鸾殿迎娶新娘。 这时,华光公主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穿真红花钗大袖,帔霞在肩。 她在驸马的牵引下,乘坐上四面披挂百子千孙绣帐的花车。 太子禛钰手扶车绥,对妹妹说:“你怎么开心怎么过,谁惹你不开心,叫章明揍他。” “是。”章明肃容点头,亦如从前千百次俯首听令一样。 在他扳鞍上马的时刻,眼角余光看到了站在茜香国女王身后的晴雯。 她随着观礼的人潮载笑载言的模样,全然是瞧热闹的心态。 章明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回头瞥见花车中的公主微微鼓腮,面露不虞,不觉生愧。 却听公主小声埋怨道:“哥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那些不中听的做什么,谁敢给我气受呢!” 可是当花车徐徐驶离宫阙的时候,华光公主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兄长的方向,泪流满面。 三檐伞盖下,骑乘在骏马雕鞍上的章明,向公主递来一方手帕。 公主心头一暖,痴痴地看向俊美的驸马,夙愿得偿的情愫,在这一刻有了安心着落的实感。 迎亲的队伍随着吹吹打打的喜乐,逶迤出了朱雀门,沿途观礼的王公使臣赞叹不已。 随着嘉乐的奏演,重华宫中庭燎燃起,男女分席,喜宴开筵。 不但佳肴千盏,连杂耍百戏、昆腔秦歌都有,据说戊时在重华宫外,还有海西国的幻术可观赏,实在不虚此行。 男宾席上,陛下与太子双双缺席,几个皇子对着戏台上,姿容绰约的优伶评头论足,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比起茜香国那位尽态极妍雌雄莫辨的“苏美人”来,这几个名闻天下的美优伶,竟是拾鞋也不配。 二皇子禛铄面露七分醉态,说了一些关于苏美人不堪入耳的污言亵语,引得一群男人窃窃发笑起来。 岂料,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把鱼骨,只把二皇子的脸扎成了刺猬,引发了一阵骚乱。 而女宾席上,只有茜香国女王及几位使臣眷属,牛皇后亲自执壶给大家斟酒。 黛玉前夜得了禛钰的提点,要堤防牛皇后作祟,她的酒万万喝不得,便先行装醉,在牛皇后向她敬酒的时候,摇摇晃晃地倒向晴雯。 晴雯忙搂着女王道:“皇后娘娘实在抱歉,女王不胜酒力,需要离席歇息,望娘娘原宥。” “哎,这都怪本宫招待不周了。”牛皇后自责了一句,吩咐宫女道:“将女王送去翡翠阁休息,煮一碗醒酒汤,好生服侍着。” 心里想的是:面情塞责都不愿,想就此逃过一劫,也太小看本宫的手段了。别说这阴阳壶里有乾坤,便是醒酒汤里也加了‘万声娇’,只要皇上去了翡翠阁,便是天雷勾地火,待到太子前来观瞻,那才是好戏开演呢。 晴雯听到皇后的心声,悄悄在黛玉掌心写了一个“壶”字并一个“汤”字。 黛玉会意,眼眸半睁半闭,摆出醉眼惺忪的姿态,一把夺过皇后手里的酒壶,断断续续地说:“喝,本王还要喝……” 而后佯装失手,将酒壶给摔碎了。 皇后也不以为意,仍旧笑得和蔼可亲。 “皇后娘娘,我要你陪我喝……”黛玉索性两手挂在她脖子上。 宫女上来想要将女王拉开,黛玉却撕扯着牛皇后的衣襟不放,眼见皇后仪容不保,众人也不好生拉硬拽。 牛皇后忍住脾气,摆出宽容大度的姿态,哄她道:“好,到了翡翠阁,本宫陪女王一醉方休。” 黛玉将牛皇后拐进了翡翠阁,仍是痴言傻笑,缠着牛皇后不放。 等到醒酒汤端上案来,牛皇后向两个宫女使眼色,要她俩给女王强灌下去。 在她们出手的一瞬间,翡翠阁中的灯灭了,晴雯先将宫女用银针扎倒,对皇后冷笑道:“看来两位姐姐也醉得不清,还需要多两碗醒酒汤呢。” 牛皇后顿感不妙,正待扬声呼救,一个冷硬的东西抵在了自己喉间,硝石的味道钻进了鼻腔,令她心头猛跳。 是火铳! 她为了给宣隆帝行方便,这翡翠阁可是一个护卫、宫女也没留,却没想到自己反被女王给辖制住了。 “你竟敢、谋杀皇后!”牛皇后吓得说话咬舌。 “岂敢、岂敢!”黛玉冷笑一声,捏住牛皇后的嘴,将案上的醒酒汤悉数灌了进去。 “中宫无宠,寂寞难耐,不得已投剂乖方,艳邀陛下,以至幻术表演时翡翠阁春事迷人。这不,理由我都替您想好了。” 牛皇后被呛着了,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只觉浑身发热,肌肤奇痒,搁不住绸缎之磨,裙下浑湿,眉眼愈加饧涩,恨不能立时宽衣解带…… 黛玉见皇后已不能自持,便将追诛收回,撕下她胸前的衣襟,一半破布塞进她嘴里,一半破布将她的双手系在床柱上。 转身拉开窗帘,此时内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而晴雯将两个晕倒的宫女,给拖到了外面的花丛中。 忙完这些,二人不约而同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并肩走出翡翠阁。 此时的牛皇后已然失去了理智,既后悔不迭又强烈渴盼,只要皇上来,她就得救了。 第14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回 翡翠阁幻术迷人眼, 龙景殿药方慰君心 黛玉虚掩上门,与晴雯携手而去。 禛钰提灯等在石桥下,只见黛玉眼神阴沉沉地扫过来, 一脸歉意地说:“表妹,让你受惊了。” 黛玉轻嗤一声, “我有什么好惊的, 你爹眼盲心瞎, 一辈子都在找替身,永远都得不到最爱。” “你放心,我已命湘莲出手了, 那人已不能再动歪心邪念了。”他蓦地回望翡翠阁, 眸中的冷意好似淬了一层寒冰。 黛玉听懂了他的意思, 蹙眉道:“你若早告诉我,醒酒汤就不用喂了。这一晚上岂不让牛皇后白挠心了。” “已有人安排了,他动作太快, 我都来不及阻止。”禛钰眼梢向前一瞟, “苏清源这厮,睚眦必报, 无所不用其极, 表妹对他务必万分堤防。” 黛玉嘴角抽了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下事情闹大了, 余兴节目即将成为倳刃喋血,皇室颜面就此一泻千里。 此时, 重华宫外海西国的幻术已经开演, 金发碧眼的西洋美人口中吐火,在一根木柱上自缚自解, 一会儿将手中木鱼变成活鱼,一会儿又将一把破扇恢复原样。 最后她一边旋舞,一边引导大家走上石桥,步行至翡翠阁前,表演今夜的重头戏——穿墙透视。 西洋美人打了个响指,原本一片漆黑的翡翠阁,骤然亮堂起来。 四壁如消失了一般,将阁内风光展露无疑。 只是这风光也未免……太辣眼了。 牛皇后被人反缚了两条膀子,高吊在床柱上,鬓发松乱,两个金嵌宝八珠耳环,却似打秋千一般,晃个不停。 她嘴里不停喊着“皇上”,眼神迷离,袍襟半掩半开,下裙不翼而飞,反倒多出一双毛森森的脚来…… 那西洋美人也没料到,皇后娘娘亲自为她的表演“增光添彩”,不由打了个兴味甚浓的呼哨。 百十来位王公使臣看热闹不嫌事大,都装作没认出牛皇后的样子,不肯戳破这层纸儿,大着胆子观瞻,只当作无知蛮夷,在欣赏“帝后”奔放不羁的艺术表演。 更有甚者,还阴阳怪气地啧啧赞叹起来。 宣隆帝早将自己拾掇得人模狗样的,掐着西洋钟点,带上柳湘莲及几个心腹太监,向翡翠阁悠然踱去。 所谓穿墙透视的幻术,不过是因为翡翠阁四面都是落地绿玻璃,经过米昔尔国匠人特殊烧制而成。 白天当户外光线较强之时,人在翡翠阁内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而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景象。 当黄昏时户外光线减弱之时,外面的人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而里面的人反而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了。 到了晚上,在翡翠阁中点了灯,绿玻璃就会像镜子一样,里面的人只能自照其影,而看不到外面。 若不拉上遮光的窗帘,外面的人则会将阁中景象一览无余。 只要他佯装不知,在翡翠阁中肆意宠幸“宫女”,而后被幻术照出自己威武雄壮的样子,很快就能趁愿了…… 他头一回发现,牛皇后并不愚笨,以后初一十五正宫娘娘侍寝的体面,该给还是要给的。 正遐想间,他已经沿着曲径漫步到了翡翠阁前,没想到里面灯火通明,表演竟然提前开始了。 更没想到的是阁中“倾情表演”的人是他的皇后和别的男人! 红光满面的龙颜,刹那间黑了个透。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许多。 什么翡翠阁猎美之行,完全是牛皇后借故邀宠的计谋罢了,若皇后吃了万声娇,他就算再不喜欢她,也得幸她。 毕竟她顶着一国之母的头衔,只能由他这个皇帝解救。 只是万没想到,这娘们熬不住,拉了别人给她排遣,还无知无觉地被外宾猎奇围观。 几个心腹太监忙得一溜,闯进翡翠阁去吹灯。可那些蜡灯也是邪门,横竖吹不灭。大家心知死到临头,呼啦一下全都撒丫子跑了。 明明灭灭之间,两个纵情恣意的人姿势一变,那个“奸夫”的面容也露了出来。 竟是二皇子禛铄! 所有人瞬间惊掉了下巴,这是什么骇人闻见的丑事,嫡母与庶子悖逆常伦!更何况牛皇后于二皇子而言,还有抚养之恩,情同母子。 就算有北方部族实行“父死,妻其后母”的收继婚俗,也没有父亲还在世时,就斗胆玩这一出的!这不是生咒老爹早死吗? 宣隆帝震惊万分又怒不可遏,眼前群情鼎沸,容貌各异的一张张人脸,就像是一把把随时要向他射来鄙夷、嘲讽、怜悯的火铳。 而心荡神弛的牛皇后,还如痴如醉地喊着“皇上”。禛铄也迷迷瞪瞪的,一遍遍唤着“美人”。全然不知他们被人围观了许久。 好一个“万声娇”,不得他欢心的妻子喊庶子为皇上,他满心期待的庶子视嫡母为美人,这是一遍遍将宣隆帝作为男人的尊严,身为父亲的威信,反复踩在地下摩擦。 他目眦欲裂,浑身气血泛涌,发出野兽一般狂怒的咆哮。 眼见身旁柳湘莲挎在腰侧的绣春刀微微颤动,给了他满腔怒火一个宣泄的出口。 宣隆帝拔刀出鞘,冲进翡翠阁中,从庶子背心处,一刀直贯进去,如串葫芦一般,将这对狗男女给结果了…… 柳湘莲冷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或许事出有因,陛下应该审问清楚再……” 一脸血污的宣隆帝,回头瞪了他一眼,柳湘莲瞬时低头噤声。 不管是被人陷害,还是自作自受,这对没人伦王法的东西,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只会是对天威的亵渎和侮辱。 捅死了继妻和庶子后,照得人心烦气躁的翡翠阁终于熄了灯,化作一座黢黑幽冷的坟墓。 宣隆帝撇下刀,踉跄走了几步,感到两股之间剧痛无比,他弯下腰疼得蹙眉啮齿,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一夜荒唐,整个皇城无人能寐,鸿胪寺中众说纷纭,宫阙内外人心惶惶。 龙体违合,罢朝三日。 数百位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龙景殿中,面对眼下乌黑,口唇发白的宣隆帝,无人敢明言他所得之症,各个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病榻之上的宣隆帝满脸晦气,血丝密布的眼瞪得铜铃大,他奋力挥臂将玉枕扫到床下,跌成齑粉,厉声喝道:“叫王君效来!只有他能救朕的命!” 早在一年前,长林园挂了孝幔后,耄耋之年的王君效就乞骸骨告老还乡了。 宣隆帝虽不舍,也没有强留老迈功臣,为他效力到死的道理。 此次百里征召他回京,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 他还不到半百之岁,三日前还龙精虎猛夜御二妃,根本不信自己的膫子就此提不起来。 过了一天,满头华发的王君效才拄着拐杖,姗姗来迟。 宣隆帝如见救星,急忙从床上挣挫起来,大喊:“赐座!” 王君效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目清神朗,仿佛已修得长生仙术,越发教人恭敬。 他坐在绣墩上,静心为宣隆帝诊脉,久久不曾睁开眼。 宣隆帝急不可耐地问:“如何?朕还有救否?” 王君效早得太子说明原委,深谙内情,此时却佯装无知,缓缓睁开眼道:“陛下莫非受了什么大的情志刺激,以至暂时肾窍闭阻,阳气衰绝。” 听到“暂时”二字,宣隆帝眼眸一亮,把着王君效的臂弯说:“这病还治得?” 王君效捻须一笑:“倒有一种汤药或可痊愈,只是慢些儿,无有立竿见影之效。” “什么汤药?爱卿速速开方,指示指示!” 王君效从容写了一张养心和肝逍遥散的方子,将药方并脉案递与众太医。 又嘱咐陛下说:“此症说来只是心病,与性命无碍。若陛下能忘记先前刺激情志之事,不回思,不细想,不常忆,禁绝嗔恨之心,断食葱蒜发物,饮食清淡。再配合我这方子,半月吃一剂,吃上三年五载也就好了。若五年后,陛下再不振兴,只管请我回宫复诊。” 众太医心中暗笑,却无不敬服,纷纷竖起大拇哥道:“老正堂果然高明得狠,吾辈远不及矣。” 五年后,王君效已近期颐之龄,要么耳聋眼花,要么寿终正寝。陛下还怎么找人家复诊,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希望与等待中,逐渐接受自己不行的事实。 好在陛下年轻时耕种频繁,除了玩命殒身的二皇子。太子之下,还有几位庶子,不用愁江山旁落。只是苦了后宫数十位娘娘小主,从此不得雨露,要干熬数十载了。 靠着王君效的安慰汤剂,宣隆帝情绪稳定下来,重新上朝理政。 头一件事就是以牛皇后修习妇人媚道,与二皇子禛铄在翡翠阁大行巫蛊邪术,降祸于帝为由。用大逆无道之罪,伏刀身亡,为二人之死盖棺定论。 兵部尚书牛清,以逆党论夺爵革职,举家流放宁远,永不返京。 同时警告群臣外宾及天下百姓,勿要谈议此事,如有违者,不论官民使臣当众褫衣鞭笞百日。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诸国使臣未免殃及池鱼,连夜卷包向宣隆帝辞行。 只有茜香国女王被太子留了下来,理由是公主出嫁满月后要回门,“娘家”没人不行。 原本打算在诸国使臣离去后,宣隆帝就要将太子革职禁闭的,眼下二皇子已伏法,剩下的几个庶子,小的小,弱的弱,大不成气候。少了制衡太子的储君候选人,也不能轻易动他了。 而况真真国的使臣,在这个风口浪尖上递来了国书,再次以南安王的性命相要挟,讨要上国公主和亲,此事还需禛钰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出面斡旋。 因牛尚书先前让南安太妃择一女和亲的事,还未敲定。禛钰中途接手,方知南安太妃想救儿子火燎,又舍不得亲女和亲海外,竟把主意打到了贾府头上。 南安太妃欺负贾家走丢了长兴侯,侯爵已除,贾政又卸了官身,老姊妹贾母也日渐糊涂,便从王夫人处下手。 认了贾府三姑娘贾探春为义女,要她以南安郡主的身份替嫁和亲。 禛钰立刻写信给滇南王沐昭宁,只甩给他一句话:明年清明之前,若不能在海上打败真真国,贾府三姑娘就要被送去和亲了。 黛玉得知此事,对南安王府李代桃僵,祸水东引的做法甚为不齿。 既然宣隆帝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为了维护皇室脸面也好,为了藩属国局势稳定也好,并未追究她欺君之罪。她便可以大大方方回到长林园,用女王的身份为姐妹们撑腰。 只是她要先钤压住南安太妃,命她撤回“假郡主”的名号。 听说南安太妃在西门外牟尼院中,大光明普照菩萨像前,一天供奉四十八斤香油,水缸般大的海灯昼夜不息,就是为了免除南安郡王被俘后惊恐之灾。 眼下和亲的“郡主”也选好了,南安太妃心中大石落定,又来牟尼院广行布施,追加功德了。 据说这牟尼院中有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尼,法名妙玉,原是经学世家的小姐,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能消灾延寿,只得亲入空门,方得安生。她谙熟经文,极精演先天神数。 黛玉让晴雯递帖,打着拜会这位妙玉师父的旗号,与素未谋面的南安太妃来个“不期而遇”。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0-150 第14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一回 禅堂四美惊喜重逢, 麒麟射圃叩马抢亲 这牟尼院原是前朝王公当日修造的尼庵,现今依旧香火旺盛,是京中达官贵眷礼佛祷告的首选之地。 黛玉对禛钰嘱咐了几句, 十五那天就早早起身,准备带晴雯去牟尼院, 没曾想苏清源守在宫门前, 也跟着要去。 先前苏清源擅作主张, 构陷二皇子与牛皇后私通的事,完全打乱了她与禛钰的计划,对于这个不可控的存在, 黛玉也是颇感头疼。 苏清源的作为, 虽说间接为禛钰除掉了夺嫡的争竞者, 打压了宣隆帝逞性妄为的气焰。只是让如此乱常违伦之事,堂而皇之地发生在天家,还被诸国使臣围堵观瞻, 严重冲击了上国以纲常名教立论的基石。 黛玉气他不受教, 只留下一句:“牟尼院男客不得擅入,你如何能去”的话, 就绕开他乘车走了。 待众尼早课时, 黛玉与晴雯在厢房抄经,听到有人也不吱声, 只一味叩门。 晴雯心下狐疑开门一看, 只见苏清源梳了反绾髻,插戴金钗翠羽, 身上锦绣缎袄, 下配藕色马面裙,正举袖遮面倚门媚笑。 “姑娘, 你瞧这人,真不知羞!”晴雯凤眼一瞪,没好气地说。 黛玉抬头,见苏清源迈进门来款款万福,张口便唤:“姑娘,清源来迟了。” 他眉弯柳叶,腮凝云霞,唇咬半妆,更兼其扶桑体格,天生矮小纤弱,好一个娇滴滴惹人怜的俏模样,真叫人笑也不是,怨也不是。 “来了就老实些吧,若再轻举妄动,我就不带你回去了。”黛玉无可奈何搁下笔。 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一双狐狸眼忽闪忽闪地眨起来,俏皮得紧。 卯正二刻,有个小尼姑叩门说:“妙玉师父早课已毕,请林姑娘去东禅堂品茶。” 黛玉便与晴雯、清源一道去了禅堂。 禅堂中龛焰犹青,炉香袅袅,还坐着三位裙钗香客,八目交接,四人俱是一惊。 只听咕咚一响,史湘云坐着的蒲团滚落在地,她歪身站起来,“这姑娘竟似林姐姐的模样!” 惜春与邢岫烟起身对视一眼,抢步上来,一左一右地拉着黛玉,笑道:“真是林姐姐!” 史湘云忙不迭跑过来,一头撞进黛玉怀里,“姐姐、姐姐”地喊个不停,“原来父亲没有骗我,姐姐果真活着。” 晴雯笑道:“各位姑娘许久不见了,林姑娘和我都挺好的,咱们姑娘还当上了茜香国女王,今次回京是来朝贺的。” 众姊妹听说黛玉做了女王,又惊又喜,赞叹称奇不断。 黛玉将三人送回禅榻上坐了,彼此叙过别后温寒,便将如何当上茜香国女国王的事,一长一短向她们都说了一遍。 又向湘云仔细问了父亲的近况,商量好择日回长林园见亲的事。 这才笑问姊妹们:“你们怎么都到这儿吃茶来了?可是四丫头拐你们给佛祖敬香上供的?怎么不见三妹妹?” 三人脸上的笑容顿敛,惜春沉心,手里掐着数珠,将南安太妃挑走探春代嫁和亲的事,备细告诉了黛玉。 此时的探春还被王夫人拘在贾府,绣嫁妆学规矩,她们已经半月不曾见面了。 “而今宝玉哥哥还不见踪影,贾老爷心灰意懒不管事。父亲见我与南安太妃最是相熟,得知她初一十五会来牟尼院上香礼佛,便让我做个说客,劝太妃放弃让三姐姐替嫁之举。这牟尼院中的妙玉师父曾与岫烟姐姐比邻而居,有半师之分,便也一同来求妙玉居中调停。”史湘云快人快语,三言两语道出因由。 “原来如此。”黛玉点了点头,自禅椅上坐了,说:“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是为此事而来。妹妹们不必焦心,且不说我朝从未有和亲之例,而况太子已经着滇南王整备水师,外攘海夷。此番真真国来京议和,并无稳操胜券的筹马,只会铩羽而归。” 邢岫烟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三姐姐万事无忧,也无需妙玉调停了,咱们只劝一劝太妃就成了。” 黛玉摇头道:“我今儿可不是来劝人的,南安太妃……” 话未说完,只见一位头披白纱天冠,身穿藏青菱格水田衣的带发尼师走了进来。 她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百蝶穿花的茶盘,里面放了四个形式各异的杯器,个个都是古玩奇珍。 妙玉见几位姑娘谈笑如常,会意过来:“原来你们是旧相识,幸而沙弥尼传错了话,否则倒让你姊妹白白错过。”说着就给几位小姐各斟了一杯茶。 邢岫烟接过茶,笑道:“承你良因,天缘凑巧,今日姊妹聚首得遇,旧情更胜当日了。” 黛玉见少了两个杯子,只抿了一口递与晴雯,说:“你尝尝这茶。” 晴雯吃了半钟,又递与清源。 清源袖手不接,冷笑道:“竟找不出个像样的杯子来,尽拿些赝品充脸面。” 听了这话,妙玉就恼了,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出来,冷笑道:“好个狂瞽丫头,只怕四海列国,你也找不出第二件这样的‘赝品’来。” “你骂我眼瞎!”苏清源气瞪了狐狸眼。 黛玉飞了一个眼刀过去,低声呵斥道:“清源。” 妙玉冷笑道:“卿不闻:庸庸之辈利污眼,扰扰之人名塞目,纵念千年阿弥陀,不识一粒牟尼子。” 苏清源还不屑与一个落魄小姐饶舌辩经,抬脚走了。 邢岫烟深知妙玉放诞诡僻,不好相劝,就把惜春、湘云的衣袖一拉。 黛玉见状也不便多坐,趁机约姐妹们走去大雄宝殿拜佛。 一行人在牟尼院中漫步,苏清源还嫌弃道:“这个尼婆可厌得很,装腔作势假清高。” 史湘云是个直肠子,妙玉清高孤傲的脾性很不对她的胃口,也接话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过洁过傲便作伪了,哪有不遭人嫌的。” “她只是说话不合时宜罢了,从前我所认的字,都是承她所授,说来她亦是热肠人,可惜半脚入了空门,倒成了僧俗男女四不像的人了。”邢岫烟笑道。 史湘云噘嘴道:“我也不会说话,可不像她那样不让人。” 黛玉见史湘云走路轻快,脖项上挂的金麒麟一颠一颠地打在胸前,不由笑道:“你不会说话,你的金麒麟可会说话了,我瞧它不但会随声附和,貌似还长胖了一圈。” 一句打趣的话,倒叫史湘云满脸绯红,捂住麒麟不则声了。 “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邢岫烟嫣然一笑,伏在黛玉肩头,将一段“麒麟撮合,遂成佳偶”的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早在三年前,贾环招聚匪类夜盗荣国府时,史湘云差点失身于贼徒,是卫若兰出手相救,才保住了清白。 卫若兰带她到园子里,砍削了一树海棠花将她半掩起来,以躲避盗贼的迫害,却不慎将自己赤金点翠的麒麟,也遗落在花园里。 事靖之后,李纨找到了史湘云,还以为那金麒麟是史湘云弄丢了。 很长一段时间,湘云都戴着这只大金麒麟,又找不到恰切的场合还他。 后来湘云得知雪雁她们几个都学了骑射功夫,她不甘人后,也央求武师许七娘带她上潢海铁网山射圃。 偏巧,卫若兰的父亲卫靖宇,得了迁至闽州做征南总兵的调令,卫若兰打算随父南下挣军功,也在此山射圃。 两人遇上,湘云便将卫若兰的金麒麟还给了他,并答谢他救命之恩。 只是不想那日天降大雨,白昼如夜,二人在狭窄的山洞里避雨,待了两个时辰。湘云叽叽呱呱说了许多话,卫若兰只是笑。 待雨停了,许七娘带着林海找到他俩时,这小儿女两个肩靠着肩,头碰着头睡着了。 卫若兰惊醒过来,意识到唐突了佳人,手里的金麒麟又解释不清,灵机一动,向林海求亲了。 之后在两家长辈的见证下,史湘云与卫若兰交换了金麒麟,卫若兰许诺待近海战罢,就回来娶湘云。 可惜,两个月前征南总兵卫靖宇阵亡海上,卫若兰子代父职,袭了总兵一职,眼下还在闽州戍海守制。 二人的婚期自然也要推迟到三年后了。 “说什么古记,好没意思。我还没讲你家鹤童大战清吏司的事呢!” 史湘云作羞,拉住邢岫烟的手,连忙岔开这段:“话说上皇驾崩那会儿大赦天下,坐监的贾环,也该放出来了罢,只不知他眼下如何了。宝玉哥哥久不回来,长兴侯的爵位就被皇上革掉了,只怕老太太一走,荣国府也会被圣上收回。上回老祖宗八旬之庆,也办得不体面,老爷太太变卖了几样贺礼,在京中另置了几间房子,已备万一。” 想起白发如银的外祖母,黛玉幽幽叹了一口气。 纵然老太太在权衡家族利益的时候,也有薄待林家之处,到底她老人家也真心疼过自己一场。 如何也不能让外祖母晚年难堪,至少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应该给予照拂。 只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舅舅舅母,归根结底宝玉剃发出家,也有部分是她的原因。 众人心事重重地走了一段路,史湘云见气氛冷了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忙另起话头说:“我与若兰的事不过是应了一个巧字,鹤童叩马抢亲的事那才叫跌宕起伏,感人至深呐!” 晴雯来了兴致,忙拉住湘云,好奇问道:“什么故事?云姑娘快讲了来。” 史湘云才清了清嗓子,邢岫烟就红了脸,知道她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步子慢慢落到后头去了。 “今春杏芳时节,岫烟姐姐在渡口接父母上京小住。清吏司薛蝌也接来婶娘王氏并堂姐宝钗,为婶娘庆生。一行人在渡口遇上了。 薛蝌见岫烟姐姐生得端庄稳重,知书达理,心中意动,便求婶娘王氏说媒,想聘岫烟为妻。 王氏对邢家伯母表露了这层意思,宝钗也撺掇了一番。邢家伯母见薛家二房根基不错,薛蝌一则现有官身,二则家族大富,三则生得又俊,四则品性良好,心中十分欢喜,也没问过女儿意见就应下来。等岫烟姐姐知道的时候,薛蝌都已经在送聘礼的路上了。 鹤童得知此事,二话不说就带着几个人当街拦马,硬是拼着一身蛮力,将薛蝌逼退回去,最后亲也没定成,邢薛两家的关系也闹僵了。 邢家伯父伯母以为鹤童是林家奴才,又是异族人,且行止粗鲁,面目强横,唯恐他糟践了自家女儿,百般不愿意,非逼着岫烟姐姐回家待嫁。 那时候岫烟姐姐为此也不知哭了多少回,长林园整夜都回响着鹤童吹羌笛的幽怨曲调,就连我这样开朗的人都不免抑郁起来。 幸而后来父亲为鹤童做了保山,对邢家父母说鹤童是林家家臣,能文能武,懂经济世事,擅农商营谋,家底远比清吏司强得多,且他为人正派,对岫烟姐姐又好,二人情投意合,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史湘云一气讲完,又拍着手笑说:“后来就皆大欢喜了,岫烟与鹤童的婚期就定在下月十六,姐姐可以来观礼了!” “那可真是赶巧了!”黛玉回望走在最后头的邢岫烟,两手一摊笑道:“只可惜我爹才得了一筐谢媒钱,我就要拱手送出去了。” 史湘云笑道:“你都是一国之主了,手握金海银山,倒克啬起来了。” “公器不得私用,更何况国之库银取之于民,岂能挪借空耗。”黛玉一手当胸,一手负后,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哎呀,瞧这话说得堂堂冠冕气象,女王陛下就差没长个美胡须,好在下巴颏上捋一捋了。”惜春听她们说得好笑,手里的念珠掐不动了,也来凑趣儿。 晴雯见湘云提到了薛家,不由问:“话说宝姑娘如今嫁给谁了呢?” 史湘云与惜春对望一眼,笑着摇头。 “还没嫁呢……”邢岫烟在后头小声说道,“可惜了从前一个好胎子,白耽误了。” 几人正说着话,转到大雄宝殿门前,只见一群穿红着绿的仆妇围拥着一个彩绣辉煌的人,逶迤而来。 史湘云脸上笑意一收,道:“南安太妃来了!” 第14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二回 毒太妃惧听野狐禅, 孤妙玉迟归栊翠庵 南安太妃早瞥见了史湘云,面上也不似从前那般热情。 毕竟双侯史家犯了事,合家上下就只剩她一个独苗了。若非林尚书失了独女, 怜悯收养了湘云,只怕她早就流落到烟花之地去了。 看在林阁老的面上, 也得与她打个招呼。 南安太妃笑道:“你在这里, 见我来了还不出来磕头, 只干站着。” 湘云万福道:“给太妃娘娘请安。” 其他姊妹也一齐屈身,向太妃问好。 只有黛玉立地不动,她是藩属国的王, 位比三公, 秩超一品。而南安太妃是从一品郡王妃, 需向她行礼才对。 南安太妃很快主意到这个丰标不凡的姑娘,她不由微抬了下巴,脸上笑得和煦, 声音却带了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冷意。 “这是谁家姑娘, 生得如此标致。几岁了?可上过学?现读什么书?”竟这样无知无礼,有样学样都做不到! 晴雯嗤了一声, 肃容扬声道:“这位是茜香国林女王, 尔等还不见礼。” 南安太妃身形微晃,讶然松开左右扶携她的手, 领着一干人等向女王序立拜揖。 前次公主下降, 陛下内廷招待了各国王公使臣,即便贵如郡王太妃, 也只在驸马府吃过喜酒, 并无缘得见住在宫中的女王。 听说儿子火燎被俘的消息就是女王传出来的,若非女王派出舰队出海会哨, 遏阻了真真国的袭扰行动,她的儿子只怕会被拿去祭旗。 论理她既与女王照面,应该道声谢的,只是儿子被俘的丑事,她实在不想多言。 好在她做了两手准备,还用不着欠这个委屈人情,低这个难堪的头。 若真真国出尔反尔,不认贾三姑娘这个假郡主,将儿子杀害,她也不能坐以待毙,任由几个养废了的庶子就此出头。 一定要趁卫家百日热孝未过,将女儿许配给新总兵卫若兰,让女婿全面接手火家部曲,避免被皇上收回兵权。 只要兵权在握,南安王府就能屹立不倒。 晴雯听了南安王妃一腔自私自利的盘算,心中愤愤不平,暗自咬牙。 这老太婆真想得美,为了保全自家儿女,维系王府的尊荣富贵,不惜将人家的儿女当做牛马驱使! 她将此事附耳告诉了黛玉。 正如之前黛玉所料,这位火老娘还真把主意打到新总兵身上去了,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幸好她早有准备。 黛玉冷笑了一声,干晾了太妃一会儿,才淡淡道:“免礼。” 南安太妃刚直起身,就见女王遥指大殿中最为壮观的海灯,出言讽刺道:“也不知是哪个无厌贪痴鬼,求的事多,愿心最大,一缸灯油竟装不下,也不怕日夜熬烧,把菩萨的金面给熏黑了。” 苏清源贼笑道:“那缸上贴了字条,写的正是南安郡王府太妃的名号。” “哦,今日小王也算大开眼界了,改明儿说给皇上听听,博君一笑。”黛玉扬眉,讥弹的意味不可谓不足。 南安太妃一时汗颜,又不知女王为何微服前来,突然向自己发难。只得摆出一副慈母思儿的模样来,揾泪道:“还不是为我那苦命的儿,若是他能平安回来,就算要挪出我的棺材本,我也在所不惜……” 黛玉啧啧了两声,冷笑道:“就怕烧的是民脂民膏,燃的是兵卒血汗。” 她无视太妃的唱作念答,转身迈进门槛,先行带姊妹们入殿拜佛。 南安太妃只得退步稍待片刻,直到女王她们出来,才躬身进殿。 又忙将缀在后头的史湘云衣襟一拉,悄声问她:“你如何与女王相熟?” 史湘云狡黠一笑,只说:“太妃笃信菩萨神通,只管打卦问去。”说罢就笑盈盈地告辞走了。 南安太妃满腹狐疑,在佛前磕了九个大头,烧了三炷香,祷告了许久,才让人搀扶起来,回到厢房休息。 谁知,才盘膝坐在禅床上,闭眼掐了几转佛珠,就听到隔壁厢房,有清晰且怪诞的人语声传来。 “那个南安太婆也太恶心了,脸上笑面虎,内里豺狼心。有好事她先争功劳抓尖儿。舍不得自家儿女受苦受难,就把王八脖子往回一缩,推给人家儿女代罪,口里慈悲,心里歹毒。” 南安太妃听得心头一跳,霍然睁眼,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 “真真国的红毛大王是个朝更暮改的歹货,你以为他会同意和这门亲,不过是为了向朝廷多讹银子罢了。今上早有削藩夺权之意,只怕南安王死了,那才趁愿呢。要钱一个子儿不给,要命只管拿去。” 听到这里,南安太妃坐不住了,忙叫两个丫鬟去隔壁,呵斥对方不要议论朝政。 没过一会儿,两个丫鬟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浑身发抖,满目惊惶地说:“没……没人,太妃那屋子里一个鬼影子都没有!”庵堂厢房本就陈设简约,一览无余,真的没有人! 南安太妃悚然一惊,连忙推门出去,站在院子里四下张望,外面也没有一个行人,而诡异的说话声,还在空中继续响起。 “火烧太旺,就灭了种。事做太绝,就断了根。南安王活不成了啊!” 南安太妃面色通红,恨恨地攥起了双拳,愤然怒吼:“是谁在装神弄鬼,还不速速现身!” 没过一会儿不少香客探头探脑地出来,看向一身锦绣的南安太妃,讳莫如深地交头接耳。 王府的丫鬟也吓破了胆,瑟瑟说道:“太妃,咱们该不会是撞客了什么邪祟?” 南安太妃疑心生暗鬼,又打了个寒噤,两腿像是打摆子一样,止不住地颤抖,嘴硬道:“胡说什么!一定是有人捣鬼!见不得我南安王府安生。”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声音复又响起。 “南安郡王怯战畏死,又无韬略,窃位素餐已久,早让皇上不满了。南安郡王一死,火家就无主事之人了,就算太妃赶鸭上架,连夜捉个好女婿来统兵,也来不及了。” 听了这话,南安太妃登时六神无主了,这两个妖人,连她打算培植女婿的事都知道了。 “那可怎么办呀?咱俩得她香火甚多,若不帮她把事办了,这道行还怎么修!” “都怪南安太妃心愿大,又专干损德败业的事,烧的灯油阴火太旺,儿子的小命被她冲没了,咱们无能为力。福气都只能加在她女儿身上了,刚好宫里死了一位皇后,就拿她去填凤椅吧。嘿嘿呀呀,呀呀嘿嘿……” 伴随着一阵诡异怪诞,犹如野狐一般的笑声,空中的对话彻底结束了。 南安太妃神思不属地跌倒在地上,丫鬟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给搀扶起来。 今日是十五,来往香客不少,这两个精怪的话,必会传得沸沸扬扬,南安王府前程堪忧。 有时候毁掉一个世家大族,未必要高举屠刀,只要灭掉他们东山再起的希望就成了。 当年威振八蕃的信陵君都可悲地死于谣言,更何况今日外强中干的南安王府死于事实呢。 倘若那些“精怪”说的不假,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南安王府架子必倒无疑,若她女儿真得了后位,也算泼天富贵,不要兵权也罢。 南安太妃也是从风浪里走过来的,在厢房里抖着手呷了一口茶,就让丫鬟去请妙玉师父来说话。 妙玉本不想让邢岫烟一干人等在牟尼院中装神弄鬼,奈何人家女王坐镇,又有擅长喉舌之技的人,更兼有洪音神器加持,以至于让她面对香客的问询百口莫辩。 这时候南安太妃来找她,必是穷根究底来的,她一个出家人不打诳语,也只好说些似是而非的真话罢了。 好在黛玉没有让她只身前去应付,而是以女王的身份陪同。 黛玉原先也不打算做这些故弄玄虚的事,只是苏清源十分鄙夷太妃倚势凌弱又损人利己的行径,不让他泼声尖嗓骂两句,实在不解气。 起码他用喉舌之技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把南安王府的生路给一气堵死,由不得南安太妃跟谁讨价还价了。 至于黛玉请表哥去皇上那里当说客,计划让南安郡主做皇后的事,只是借口收回兵权的一步棋,待与真真国谈判占据了上风,再将郡主完璧归赵罢了。 南安太妃见女王与妙玉一同前来,早成愣子眼了,话含在嘴里欲说又不好说。 黛玉见她一句敞亮话都没了,笑道:“方才小王听到天外有对话之声,谈及南安王府之事,想必太妃叫精怪把魂唬掉了,还没归壳呢。” “让女王见笑了,我是真被吓坏了。”南安太妃见不开口不行,只得惭颜一笑。 又问妙玉:“妙玉师父你是极有修行的人,还请你断断是否有精怪作祟?” 妙玉只能拐弯抹角地说:“三千大千世界多有不可思议之事,山门内外也有拜月的狐狸,也有稽首的狸猫,这些都是师父她老人家经历过的。” “你的意思是……”南安太妃倒吸一口凉气,低声反问道:“真有邪魔外祟?” 一个狐大仙!一个狸猫精! 黛玉不待妙玉开口,老神在在地说:“说到底,祸福无门,惟人自招。人无衅焉,妖不安作。①”而后反问南安太妃一句,“您说是也不是?” 南安太妃面上讪讪的,人已经彻底蔫了下来,佯装不懂她话中的嘲讽之意,故作曲解道:“女王说得不错,还是古话说得好,塞公失马,焉知非福。”狐仙亲口作保,她女儿就要做皇后了,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黛玉被太妃盲目乐观逗笑了,敷衍了她两句,就借口聆听经教,带着妙玉告辞了。 妙玉瞎声道:“好个调皮的女王,借我的清净道场讲野狐禅。如今妄言绮语满天飞,这里竟住不得了,我还是回玄墓蟠香寺去罢。” “有太妃这等利欲熏心的香客,哪里都清净不了。”黛玉料她秉性好洁,孤高伶俜,在别处也难安生,便说:“长林园是我姊妹的住处,里面有个栊翠庵,种了十树株红梅。你带发修行,半出尘缘半入闺阁,我想那里必合了你的心境。若想净居,山门一闭只念佛陀;若觉寂寞,山门一开亦见花颜。修行之余与我姊妹烹茶对弈,功课之暇与诸闺英谈诗论道不也极好。” “的确是好地方。”听了这话妙玉也有意动,邢岫烟说长林园是世上罕见的清净女儿国,也是她向往已久,希望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 只是女王又没把邀请的话说透,自己倒也不好点明,心中隐约期待着。 待南安太妃匆忙离开之后,黛玉与姊妹们在牟尼院吃过午斋,休息了片刻,也要回去了。 再过三日就该与真真国交涉谈判了。 妙玉将一行人送出山门,看着几个年轻姑娘簇拥着女王,前引傍围的一阵欢声笑语去了。 她在山门前驻立了许久,向她们远去的马车怔怔望着。轻快的马车变为一个跳跃的黑点,而后再也消失不见…… 翌日清晨,服侍妙玉的小丫鬟接了一张粉笺。 妙玉展开一看,盈盈笑道:“我就来。” 第14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三回 林女王通译掌话权, 滇南王反攻红夷国 为了开辟航道供各国王公使臣顺利归国,茜香国出海会哨的舰队暂时返回了茜草湾。 而真真国为了进一步扩大战果,增加谈判要价的筹马, 趁此空隙进一步向中原近海闽州深入,破坏了十里海塘, 火烧了几个渔村。 这时一只游隼为禛钰送来西海的最新消息, 禛钰面露欣慰之色, 将情报隐而不发。 宣隆帝命太子禛钰组建谈判团,谕示两条谈判底线:闽州寸土不让,真真国若遣返俘虏南安王, 准允南安郡主和亲, 以平争端。若对方不愿遣返南安王, 就宣布立南安郡主为皇后,以稳定南安部曲,收拢兵权。 真真国人从前也是与汉人同出一脉, 认中原为领主。只是一百年前, 真真国被西洋红毛番所占领,改官话为西夷语, 中断了朝贡往来, 国中西洋人增多,汉人减少, 与中原的关系也日渐微妙。 此次, 真真国的使团呈报给中原的谈判名录,只有利维、詹娜、海廷加、诺亚、贾胡安五人的名字, 职务不详。 为了确保安全, 两国商议将谈判地点在京郊平原举水河畔。这里视野开阔,方圆五里, 无有遮蔽。 真真国使团要求谈判时,双方扈从不得超过五百人,除了配刀外不得携带火铳及其他兵器乃至暗器。 禛钰表面上同意了,但在谈判地点五里之外的林地,依旧布列了火枪岗哨,在谈判期间,保持子弹上膛,刺刀出鞘的状态严阵以待。 因真真国使用西夷语,禛钰向陛下请求让忠诚可靠的茜香国女王林思政,作为通译随团前往。 宣隆帝诧异之余,权衡再三,再次认识到林思政也好,林绛珠也好,都不能将其视为纯粹的女人。 一个有才能有魄力有谋略的人,幸为我所用,若不甘驱策,很可能倒戈相向,谁也不能保障自己没有丧命之患。 于是宣隆帝同意了这个提议,又钦点了卫戍军队,命柳湘莲带队的锦衣卫两百人,谢鲸抽调京营节度两百人,火器营精兵一百人,随太子前往谈判地点,维护安全。 名为警备,也为监视。 黛玉是以通译的身份列席谈判,只能带晴雯与清源二人前往。 出宫之时禛钰笑得一脸和煦,扶了黛玉的手,送她上了马车。 “此次谈判事关重大,有劳女王殿下了。” 黛玉见他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官腔,只得颔首行礼,嗔笑:“能为殿下效力,小王荣幸之至。” 禛钰为她掀开窗帘,作了个请的姿势。 黛玉嫣然轻笑,弯腰进去,展眼就看到车中坐着一位身着真红仙鹤补服的尚书,正是她沉静俊朗、风姿炜烨的父亲林如海。 “父亲!”黛玉欣喜地喊出声来,抱着父亲的胳膊不撒手。 林如海将女儿引到他身边坐了,满目慈爱地打量着她,“玉儿,你还好吗?” “爹,我都做女王了,还能不好吗?”黛玉笑意盈盈,心中十分感激禛钰安排了这场惊喜,“我还见到了娘,爹,你想见她吗?” 素来稳重自持的林如海,有了瞬间的失神,他轻叹了一口气,搭在膝头上的手指蓦然攥紧了官袍,反问道:“那她想见我吗?” 黛玉一时语塞,她对于父母之间的事了解得太少,两人的态度又这样暧昧不明,让她也不知所措。 林海见她没有说话,一颗近乎跃动的心复又渐渐平静下去,他偏头看向窗外,肃容道:“太子任命我及大理寺卿严必显、护军参将裘良等人作为谈判代表。真真国自百年前被红毛番所窃据之时,便是我中华之患,近海百姓深受其害。今次谈判,你我不必藏锋敛锷,切要挞伐跳梁猖獗之小丑,力震洋夷,张我国威。” “是!”黛玉郑重点头。 父女二人并肩而坐,再无别话。 在京郊的举水河畔,以谈判大帐为界,双方安营扎寨的驻地与之距离相等,都是两里。 到了未时,双方谈判团首次会面,让黛玉有一瞬间讶然的是,真真国的谈判代表中有两个眼熟的人。 一个是被章明“除掉”的章静,此时是真真国的次席代表詹娜。另一个是当年被贬崖州为奴的贾雨村,此时是真真国的末席谈判代表贾胡安。想必是贾雨村不甘为崖州奴,趁着真真国袭扰近海之际叛逃,又因其确有几分才干,在真真国谋个官职也不难。 黛玉刚在想,谈判中贾雨村会不会以“师生”之分,凌压自己。 就听到那边贾胡安已经摆开姿态,自我介绍了。 “鄙人贾胡安,恰是茜香国女王开蒙启智之师。”他伸手指了指黛玉,又佯愧一叹,“而今她以是一国之主,难免富贵骄人,居功自满,于礼仪上倒是了不长进,见了老师,都不知道叩拜。” 黛玉刚要反驳,就听父亲伸手在谈判桌上一敲,冷声嘲谑:“贾犬当日叨食林家之米,不亦我家奴耶!既见主公,为何不跪!”其声势之大,气概之强,只把真真国人吓了一跳。 贾胡安身子亦是一抖,眯眼看了林海一眼,他想先声夺人,反被人捏了喉颈。 忝颜讪笑了一阵,低头拱手道:“原是林阁老,失敬失敬。当年宦途起复,擢升显秩全靠林公提携了。可惜,奸人作祟,让贾某登高跌重,惨为奴矣。幸而真真国王慧眼识珠,于我有再造之恩,贾某才能与诸故旧高处重逢。” 禛钰才懒怠得听他“叙旧”,冷笑道:“真真国谈判使,就是这等卑劣侍贼的三姓家奴耶?无父无君之竖子,不足与语!” 说罢,他一挥披风,转身出了大帐,林如海、严必显、裘良、黛玉等也一并昂首而出,徒留真真国谈判代表干站在帐中。 詹娜,不,章静对贾雨村说:“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弹压下林氏,就进入正题,眼下人皆知你不堪的过往,还怎么谈。” 贾雨村脸上羞容未褪,假意捋须笑道:“正是要他们瞧不上才好,单有一个太子就及难应付,更兼高谈雄辩满腹经纶的林如海,咱们在嘴上就讨不了好。依我看他们都是傲气十足的人,必不会再出席谈判。只会让底下的人来谈,届时我们再以上马对中马,稳操胜券矣。” 听了这话,章静尚在半信半疑间,只得暂且作罢,等对面的消息。 禛钰回到驻地营帐,对诸位说:“真真国派了章静、贾化过来,无非是不想让我出面罢了。身为天赋异禀的星相师,章静极有可能谙熟我们的底线。” 林如海道:“陛下设的底线实乃重大让步,我们决不能以此为基。” 这时候有护军参将裘良,接到了线报,真真国人也在举水河对岸,五里外的森林中增派了三百名火枪手,欲以武力相恫吓。 黛玉向禛钰谏言道:“殿下曾告诉过我,死过一回的人是无法预判其行为的,也就是说对章静而言,我和晴雯就是她天然的对手,我让晴雯坐主位,在一旁为她敲边鼓即可。” 诚然,晴雯的窥心之能,才是最大的杀招。 禛钰思量了片刻,点了点头,又说:“再加一个苏清源罢,他的嘴可惹人厌得很。” 裘良见太子轻易让两个“异国”人上谈判席,未免太儿戏了,又不敢多嘴,站在原地浑身不爽。 黛玉笑了笑,对太子说:“既然太子对我茜香国人信赖有加,我等定不辱使命。不知太子可要宣召他们进来聆听教诲?” 太子摆手道:“不必了。”他递给黛玉一张字条,黛玉见之一笑,又递与父亲。 一张字条在几人之间蓦然传递,最后才到了裘良手中,他狐疑地拿起了一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的一丝疑虑也没有了。 别说派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去谈判,便是此刻拂袖而去,真真国也坐不住了。 到了下晌,章静见对面谈判桌上只有晴雯与苏清源二人,颇为惊讶,又见林黛玉坐在一旁不动如山,更是不免心慌。 禛钰这是什么意思?对她不屑一顾到如此地步,还是暗藏什么玄机不想让她窥探。 很快,关于茜香国王廷岐黄司司长晴雯及王廷虎贲卫教头苏清源的简略资料就摆在了真真国使团的面前。 贾雨村率先发难,指斥晴雯说:“一个异邦疾医,也配上谈判桌?” “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一照。”苏清源伸脚蹬掉了他的椅子腿,冷笑道:“你一个崖山奴,也配于我岐黄司司长平起平坐。你敢坐下,我下一脚包管你腿上的筋折两根。你河对面的火铳再快,恐怕也不及我的脚快。” “你、你、你!”贾雨村固然气愤,但看到资料中苏清源“剑杀百人,易如反掌”八个字,早就额头冒汗,心里发慌了,只得忍气吞声老实站着。 章静失望地闭了闭眼,苏清源正是让她刺杀林黛玉失败的程咬金,也是让她差点死在哥哥手里的罪魁。 出于规避风险的胆怯,她又把矛头转向了相对柔弱的晴雯,“这里是严肃场合,关乎两国利益,不是医坊。人贵有自知之明,才不配位,必遭其累。” 晴雯凤眸一闪,双手抱臂,冷笑道:“不巧,鄙人擅治百病,专克你这样目短于自见①,不服钤管之症。”随后与黛玉相视一笑,女王的预判真的想当精准。 这时候黛玉开口道:“詹娜小姐,既然是谈判,难道离题万里、揭挑微弊的能力,在贵国国王眼中是什么惊世大才、智辩高手吗?” 章静哼了一声,坐直了身体,趾高气昂地说:“我真真国王诚心求娶公主,以换来两国和平,结果你们却视我们为冤家对头,相顾眦裂,宁肯将公主下降小官之子,对我王奉上的后冠不屑一顾。” 晴雯笑道:“在你真真国遣使求婚之前,华光公主已定婚约,是你们冒渎公主,无礼强求在先,实无一驳之价值。” 在一旁站得腿酸的贾雨村,说话狠虫一般,“你的意思是,贵国已经不在乎南安王火燎的性命了,如不救开国功勋之后,又何以慰捐躯殉国的将士在天之灵耶?就不怕寒了千万军民的心?殊不知民怨所积足以亡国。” 晴雯噗嗤一笑:“难为贾葫芦先生身在曹营心在汉,还为故国怀忧。为了安抚浴血奋战的军民,陛下已经坚心,无论南安王能否遣归,都将立南安郡主为后。” 言下之意,是中原已经做好放弃南安王的准备了,这个要挟的筹马已然失灵。 立南安郡主为后,这步棋可谓极妙,直接将战败被俘的南安王示为英烈,此举多少有点千金买骨的意思,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让人无可指摘。还断了真真国退而求其次,选郡主和亲以挽回尊严的后路。 章静与贾雨村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不妙”二字。 哪怕真真国占据了闽州一角之地,章静都可以拿黛玉扎筏子,提出让茜香国女王和亲的要求。 然而真真国始终没有在战场上拿到绝对优势,征南总兵卫若兰虽然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但是颇有骨气,守土尽责,临难不怯。 前一天真真国抢占的村落,第二天就会被他重新夺回来。反复几次,真真国也只能放火烧村,大肆破坏,以示威胁罢了。 然而卫若兰早就依太子指令,让近海村民坚壁清野,迫使真真国抢滩上岸的将士掠无所获,军中大饥。 割地是不用想的了,若谈判拿不到赔款或者和亲的嫁妆,他们的舰船只能返航了。 这时候海廷加、诺亚、利维三个红夷人,不满詹娜与贾胡安二人出师不利的表现。 他们用西夷语,强势阐明了想获得战争赔款,以及在近海开辟民间榷场的要求,并且要拆除琼州、崖州、闽州三地的海防设施,否则绝不退兵。 黛玉冷着脸翻译出来,给了苏清源一个狠厉的眼神。 苏清源被那眼神中的杀气惊到,吊儿郎当的模样瞬间肃然起来,绷紧下颌。 扬声道:“你真真国王安德森不过海盗出身,言行不一,从无信誉可言,你们的承诺,一个字都不可信。谁人敢按兵束甲,放虎自卫,餍其无穷之欲壑。” 他足下横扫一腿,那三人的椅子腿登时短了两寸。 三人被震得一惊,趴在桌上不敢乱动,身后的真真国护卫也紧张得齐刷刷亮出了刺刀。 柳湘莲麾下的锦衣卫也抽刀在手,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黛玉一脸淡然,对西夷语对那三个西洋人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得慌吧。” 三人自不懂中原俚语之意,黛玉也不解释,反而对章静、贾雨村说:“想必你们还不知道,前日滇南王沐昭宁带着三大主舰与我茜香国大司马程荣秀的舰队,双路夹击已攻占真真国港口拉雅城,逼降了真真国守港主将。” 一句话就让章静顶梁骨走了真魂,一声气也听不见,一个字也说不出,瘫在椅上,如同木人一般。此刻别说求赔款了,求中原休战也都不可能了。 黛玉偏头看向晴雯,抬了抬下巴。 晴雯会意,朗声道来:“滇南王督师南下,真真国战败失地,须向中原、茜香纳贡称臣,岁贡中原十万两白银,每年向茜香国交纳小麦三十万石,如若不然,中原绝不言和!” 这时候真真国的谈判团才意识到,主导这场谈判的人,并非对面咄咄逼人的俊男美女。而是充当通译的茜香国女王陛下。 恨得咬牙切齿的章静,千算万算没算到西海之上又杀出了个滇南王。她又一次连皮带骨都输给了林黛玉。 而她梦中的情人,竟连她的笑话都不屑出来看,一个眼神也不愿给。 急怒怨愤之下,章静从腰间拔出火铳,然而她还未抬起手,晴雯已察听其心,一枚梅花镖已经抵在了她的喉管上。 目睹这电光石火之间的事,黛玉眼中波澜不惊,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睨了一下,她裙下偷藏火铳的位置。 三个洋人见黛玉正气凛然,面对荷枪实弹的詹娜,毫无畏惧之色,反劝詹娜千万冷静,又急忙撤回兵卒,喝命收刀入鞘。 詹娜被没收了火铳,由士兵架走,贾雨村见势不妙脚底抹油溜出了大帐,而剩下的三个红夷人赶紧表示愿意签订合约,力劝安德森国王接受议和条件退兵纳贡,希望能放他们安全离开。 黛玉点了点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只要诸位如期归国,行程绝无阻滞。” 禛钰重新回到帐中,由林海执笔与真真国谈判代表利维签订了和约。 利维、海廷加、诺亚向太子禛钰三折圆腰,长揖到地。又向女王近前拜谒,神情恭顺,原本想向女王行吻手礼,但在太子凌厉地眼刀威慑下,怯怯撒手。 只得按照茜香国的最高礼仪双手交叉在胸前,颔首鞠躬向女王表达崇敬之意。 第14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四回 彩云妃和亲赴滇南, 宣隆帝憨戏失龙威 自真真国在谈判场上铩羽而归,滇南王于海疆捷报频传,举国欢庆。 这边册封南安郡主为皇后的诏书星驰而去, 那边真真国王的请降书飞骑而来。 高坐在金銮殿上的宣隆帝听着群臣山呼万岁,不禁朗声大笑, 这几日扬眉吐气, 总算把心中郁积的阴霾一扫而空了。 只是一想到三婚之夜, 自己要让年轻的皇后独守空房,宣隆帝又怏怏不乐起来。 禛钰身为礼部侍郎,岂会让宣隆帝有这等烦恼, 在礼部花钱下聘之前, 南安郡主就会“一命呜呼”了。 远在拉雅城的滇南王沐昭宁, 接到了禛钰的教令,命他即日凯旋。 沐昭宁日夜兼程行船到了刺桐港,泊船时已至黄昏, 他驿馆也不住, 渴饮饥餐,换马飞驰, 一路直奔京城。 鸣鸾殿中华灯初上, 黛玉在案前写信给母亲,忽然面颊上被人烙下一吻, 还没等她回过头来, 手里的鹅羽笔也掉了…… “表哥,我还要给娘亲写信, 还要打点给姐妹们的贺礼……你晚点再来成么?”黛玉无视男人暧昧炙热的目光, 弯腰去捡地下的笔。 “让晴雯做就好了,她不是最懂你的心,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怎么为你做宰牧?”禛钰伸手将她捞起,掉转过来,捧着她的脸由浅入深地吻着。 黛玉见晴雯笑着进来,又一声不吭地带上门退出去,还想说些什么,唇齿已经被他完全占据,只能发出细碎的嘤咛。 一路衣裙散落,心脏也跟着他胸腔传出来的声音,扑通扑通地跳…… 到了半夜,这位神道才消歇了片刻,侧躺在枕上,伸手替黛玉推拿筋骨松弛肌肤。 黛玉趁机说:“我在宫中住了大半月,如今两桩大事落定,也是时候回长林园看看姊妹了。” 覆在身上的大手,有一瞬间的停滞,而后加了两分力道继续默默揉捏。 那沉默的态度,不悦的眼神落在黛玉眸中,仿佛是无声的质问。 表妹,是我重要还是姊妹重要? 黛玉不免歉然,待给姊妹们送完嫁,接待公主归宁之后,还要去造办处、神机营研习取经。之后会在离京城最近的太仓市舶司,举行为期两个月的贡赐与榷场贸易。结束之后,她就直接从太仓港出海回茜香国了。 行程安排得这样紧凑,她实在腾不出工夫与禛钰单独相处。 这个男人为了她付出了太多,牺牲了太多,就连她前世稀里糊涂欠下的泪债,都被他代偿了去,还拖累他遭了天谴白了头。 黛玉嗫嚅着唇,开口道:“其实在牟尼院已经见过了,倒也不必再……” 见她极力克己的样子,禛钰的心又疼得紧,那双薄怨幽嗔的眼里,流露出无限怜惜,以及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羡慕。 她毕竟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娘,是在姊妹的关爱与陪伴下长大的,不似自己茕茕孑立冷血无情,就连唯一的伙伴章明,都被他抛弃了。 自己不该让她受委屈的,来日方长,不急一时。他喉结微动,笑着说:“表妹,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见谁就见谁,不必对我报备。”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颇有默契地只以表哥表妹相称,也许在旁人看来世间至亲不过夫妻,但在他们心中,表哥表妹就是平等互敬的爱称。 夫妻之名、眷爱之情,从来不该是束缚彼此的理由。 两人沐浴回来,已近三更。 黛玉唯恐他心存芥蒂,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倚在枕上轻声暗语:“实在想我得紧,凹晶溪馆午时茶。” 轻灵的声音好似鹅羽挠过禛钰心上,四肢百骸瞬间又酥又痒,环在腰间的柔荑,娇若白玉,引诱着人轻捻慢揉。 “好妹妹,再赏我一个时辰吧!”禛钰翻身将她压下,柔云般旖旎的裙袍又被堆到了腰际…… 黛玉忙扯住要被他拽下的诃子,嗔怪道:“都三更天了,难不成你还想一面汹涌掉眼泪,一面挺身往上撞?女王如狼似虎的名声,生是你给带出来的。” 在宫里哪有秘密可言,谁人都知道太子是女王裙下臣,可怜的殿下被美艳凶蛮的女王剥削压榨,以至于含泪服侍夜不暇枕。 禛钰噗嗤一笑,“我巴不得女王生吃了我呢!” “好哥哥,咱们歇了吧,明儿我还要回林家、外家看看呢!”黛玉可不敢纵他乱来,好歹面上要过得去,“若教你带出幌子来,你就不怕我爹揭了你的皮!” 一听这话,禛钰头皮发麻,只得放弃,扭股糖似地黏在她身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说来,贾家不日又有两桩非常喜事,你的三妹二哥一嫁一娶,一时门庭若市,不知又有多少人被这瞬息繁华迷了眼。” 黛玉心知沐昭宁此番回京,必然要将三妹妹娶走,只是眼下宝玉还不见人影,哪来的新妇嫁他? 禛钰悠然一叹:“你的宝哥哥道心壅蔽,又以闺阁良友自居,不幸再堕迷津了。” 黛玉猜到了什么,不欲深思,缓缓闭目悄然睡去…… 此时贾宝玉正在百里之外,一个芥豆之家中呆坐。 家中男主人因酗酒醉死了,只有一个年轻的寡妇织席贩屦为生。 这苦命的寡妇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花袭人。 自从她被哥哥花自芳卖给了典妻解燃的酒糟男人,袭人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朝打暮骂只是家常便饭,被丈夫倒手转卖数十次,都因总未生育,反被买主要账讨赔。 每次卖了她的钱财,丈夫拿到手三夕五日就花光了,哪有余钱退赔,只得又将她死打一顿,扔在席上供人消遣抵账。 好容易捱到丈夫死了,她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断了生计,可怜她在贾府学的分寸礼节,在这穷乡僻壤一概用不上,只有“伺候人”这桩事还能勉强续她一条命。 偏巧遇见一个破衣烂衫疯癫花子,手里拄着一根锡杖,看起来还值些银钱,袭人有心想骗来变卖,便施舍了他半个馊馒头。 谁知二人凑近了一搭话,才渐渐认出彼此,同是天涯沦落人,当即就抱头痛哭起来。 袭人知道贾府还有门庭在,极想跟着宝玉再回贾府,便把过往不堪经历一笔勾销,只说蒋玉菡走了后,自己又嫁了个汉子也不幸死了。 在袭人苦口婆心的劝导下,宝玉渐渐意动,漂泊日久的心,也渴望岁月静好,富贵荣华。 袭人不惜卖了破屋,换得二两银子并一吊钱上京的盘缠,伺候宝玉愈发殷勤小意,撺掇他早日回家。 宝玉见袭人没有栖身之地,也只得刮了胡须,绾了头发,打算明日天亮就带她回贾府。 深秋时节,天气将冷上来,宝玉与袭人衣衫单薄,互相搀扶,顶着萧瑟的秋风赶路。 走到官道上,正碰上凯旋归京的水师队伍。打头的滇南王顶盔掼甲,披红挂彩,雄赳赳气昂昂地骑在高头大马上。 后面还跟着一班吹吹打打的乐人,奏的不是凯歌,倒像是迎亲的曲目。 紧接着是百十来抬漆红的大箱子,也不知里面装的战利还是聘礼。 宝玉从前在长林园听凤姐提过一句,“你探春妹妹相准了滇南王。”不由遐想,莫非滇南王此去就是上贾府求亲去的? 愣神之间,先头队伍已经走了半里路了。 待到二人紧赶慢赶来到荣宁街附近,已近申时了。 此时十里长街已经被围幙挡严,五城兵马司的兵备正在街衢两旁,撵逐闲人。 宝玉一旦靠近,就被兵备举板喝退下去。 袭人哪里甘心近在咫尺的安荣富贵不能再得,心念电转,扬声喊道:“这是贾府的宝二爷,你们五城兵马司的裘指挥使还是二爷的朋友!” 那兵卒一愣,随即嗤笑道:“你说的是哪年的老皇历了,如今做五城兵马司指挥的是锦乡侯家的韩大公子。景田侯裘大人都高升护军参将了。冒认官亲是要坐监戍边的,今日是滇南王来贾府下聘的好日子,且饶你们一遭,还不快去!”说着,又将手里的杀威棒给扬了扬。 宝玉只得连退几步,袭人急得满地干转,又想到贾府世仆都住得不远,不如先去找几个相熟的仆妇待为通禀。 岂止贾府旧人都走的走,散的散,袭人竟连一个熟面孔都找不到。 此时贾府荣禧堂上,首席坐按品大妆一味痴笑的贾母并探春,次席坐着滇南王。 贾政夫妇则侍立阶下,对于滇南王今日要求娶探春之请,哪有不应的道理。 前日他们已接了圣旨,探春被圣上赐号“彩云”和亲滇南王,三日后就要启程离京了。日子虽然紧了点,但是从前被南安太妃敲定和番的时候,府里也是东挪西凑了些嫁妆,加上宫里赏的东西,林林总总拢到一处,也不错看了。 滇南虽远,好歹还在中原版图之上,尚有邮驿可以通信。若被迫和亲海外,嫁与言语不同习俗迥异的西洋红夷,那才真是山遥海远,骨肉家园齐抛了。 从前稀里糊涂的贾母,今日忽然明白了几分,拉着探春的手说:“我的三丫头就是好,偏是两个玉儿可恶,久久也不来看我。若你们都在,我也不孤不独了。” “老太太说得是。”探春笑了笑,心知黛玉此时就在潇湘馆中,只是不便前来,以免惊吓众人。待她明日姐妹们来添妆,林姐姐自然要回来看望老祖宗的。 正想着添妆一事,就听到琥珀通禀说:“老太太,清吏司家的薛姨妈、宝姑娘来了,正候在外头。” 探春脸上笑意一顿,心想这母女二人又是闻风而动了,不由冷脸道:“后门上该班的妈妈也太不像样了,今日王驾下临,阖府戒严,她倒好先掏出个鼠洞来。” “王妃勿恼,是我请她们来的。”王夫人讪笑道:“王妃眼见着要出嫁,府中上下都需要人操持,我这精神一日短似一日,只她母女来了,我方有个膀臂。” 探春不好与嫡母争持,将头扭向一边。沐昭宁见媳妇儿生气了,哪里容人欺负她。 他也不管这薛姨妈、宝姑娘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直接发话道:“今日本王及王妃不见外客,婚礼议程全由礼部操办,无须岳母挂心。”又吩咐王府长史官说:“明日来为王妃添妆的堂客,若无请柬,一律不得入府。” 长史官朗声应是。 王夫人本就破了面相,此刻还讨了个没脸,越发臊得慌,还被贾政低声呵斥,再不敢多言。 探春见沐昭宁如此维护她,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笑。 薛家母女没见到真佛,还碰了一鼻子灰,只得灰溜溜地从后门走了。 没曾想薛姨妈才走到巷口,与一个婆娘撞了个对脸,差点没把老腰闪了。 花袭人起先很是惶恐,生怕冒犯了贵眷,此时瞥见是薛家母女,简直如蒙救星! 她来不及与薛家母女见礼,忙去墙根下将蹲在地上的生啃红薯的贾宝玉拉起,推到了她们眼前…… 眼见太阳快要落山了,滇南王才辞别王妃,与才赶上来的征南总兵卫若兰,一道应召入宫。 宣隆帝设宴款待功臣,又对年轻有为的滇南王、卫总兵大肆褒勉了一番。 沐昭宁与卫若兰双双看向太子,见太子略一点头,他二人立刻亲捧了虎符,递到了龙案上。 这两位年轻人颇识时务的举动,极大地取悦了宣隆帝,兴致越发高兴起来。 庆功宴上歌舞升平,一派喜庆祥和。 正当诸位将士酒足兴尽之时,一位内侍神情忐忑地走了进来,跪在丹墀之下,对陛下说:“皇上,南安郡主突发癔症没了。” 酒酣耳热的宣隆帝听了这个消息,登时睁大了一双虎目,只觉酒气突突地往心上撞,他试图思考些什么,但什么要点也抓不住。 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的第三任皇后,还没有嫁过来就死了,还是疯死的。 这让他想起疯了的孝敏皇后,疯了的牛皇后,眼下又多了个疯了的火皇后。 孝敏皇后以泪洗面的模样,牛皇后与次子纵情的模样,不断地在他眼前来回闪现。 他试图用拍打自己的头,来驱赶那些越发恐怖的景象,可是一切徒劳。 阴气森然的闻嗅之声,腥臭扑鼻的污秽味道,仿佛有鬼神飘来,迫使他一会儿拱肩缩背,一会儿跳蹋嚎叫起来,一会儿半哭半笑起来。 其动作之滑稽,声音之怪诞,如同猿猴躁踊,凡目见者无不装醉笑倒。 禛钰冷眼看着这一切,皇帝憨戏迷离,还没意识到,自己只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罢了。 从今以后朝堂内外、禁城上下、四海列国都只认中原太子,不识皇帝了。 贾府三小姐高嫁滇南王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滇南王是当今新贵,功勋卓著,彪炳史册,远胜西宁、东平二王,更不用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南安王,以及早早殒命的北静王了。 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的高门世家如何也想不到,人家滇南王早就心有所属,凯旋归来先去岳家求亲,再去皇宫。真真羡煞人也。 然而想要与贾三姑娘添妆把盏拉近关系的贵妇千金,都不得入门。就算是贾家正经的亲丁女眷,被请柬挡在门外的也不在少数。 薛宝钗也不强求,佯装叹了口气,抱着礼盒离开了。而今她手握贾府的凤凰蛋,这有去无回的人情不送也罢。 原来探春待嫁之地,恰是从前贾母院中,绛芸轩对面的西厢,黛玉故地重游,难免有些伤怀。 探春打点了好了家仆,才同惜春一道陪着黛玉先去拜见老太太。 侍书悄悄打起帘栊,让黛玉走进去,只见贾母正歪在榻上小憩,鸳鸯拿了美人捶,在她腿上轻轻巧打着。 鸳鸯抬头见到黛玉讶然瞠目,经年不见,打量再四,才确信林姑娘又活了过来。 像是若有所觉一样,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太太忽然睁开了眼,掀开貂毛毯子挣扎坐起。 她看到一个娇花软玉一般的姑娘款款向前,笑呵呵地招手说:“玉儿,你快过来,仔细被朔风吹凉了,你的身子骨可禁不得寒气。” 黛玉方欲牵裙下拜,却被老人家欠身搂入怀中,拉着她的手摩挲了半晌,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鸳鸯见黛玉抬眼看过来,也只是默默摇头,黛玉还抱了三分希望,依旧笑盈盈地与贾母应答,大抵以劝哄安抚为主。 “老太太,玉儿一切皆好,还想请您老人家去长林园住些日子呢。”黛玉还想请王君效瞧一瞧外祖母的病症。 “我就不去了。”老太太抚着黛玉的鬓发,慈爱地打量着她,说:“你和宝玉如今都大了,也是时候成家了,也省得他成日里抱怨天抱怨地,没个安生。” 第14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五回 巧送添妆布局西南, 狠拒戎人遗祸中原 听了老太太这句话,众人心中都暗自唏嘘不已。 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将宝黛看作一对儿,如今却是天悬地隔的两个人了。 黛玉心中早无挂碍, 眉头也未皱一下,含笑道:“老太太, 到底不是冤家不聚头, 想来前生造定今生债。若不续这一世金玉良姻, 只怕还不能解冤了局呢。” “哎!”贾母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人就呆怔起来, 神神叨叨了几句, 再一恍神, 又不认得人了。 就连史湘云过来,贾母打量了她两眼,也只是笑:“这是谁家孩子, 长得好齐整, 比宝玉还俊些。” 口里才说叫鸳鸯打赏,转头又丢下笆儿弄扫帚, 要斗牌掷骰, 招手叫黛玉说:“敏丫头咱们娘俩斗牌,一处坐着, 别叫你二嫂混了我们去”。 “老太太, 我换了衣裳就来。”黛玉口里答应着,心头一酸, 与姊妹们手拉手互望一眼, 踌躇着离开了。 从前诙谐慈爱的老太太已经不见了。以后再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凑趣儿听古记了。 一行人回到西厢,邢岫烟与甄平安连忙迎至阶下相见。彼此亲密簇拥着进了屋内。 屋中四面集锦格子, 雕镂木板,皆是从前巧匠名工所作,样式已不时新了,彩漆也斑驳,依稀还能瞧出当年销金嵌宝的奢华之态。 先前磊满图书典册的黄花梨书架已经不见了,徒留两个笨重的旧鼎,一对儿供花设瓶的花几,两溜绣墩罢了。 探春不免赧颜:“自打宝玉走后,爵禄也短了供给,家里不比先时光景,境况消疎了。”又忙招呼大家坐,让侍书、翠墨看茶来。 甄平安捧着一个螺钿匣子笑说:“论理我一个早当娘的,不该坐姑娘堆里了,只是夫君刚好被太子派来在长林园守职,我就忝颜进来给三姑娘添妆了。”她将匣子递给探春,“奉呈薄礼,聊佐喜仪。” 接过匣子,探春道谢不迭。其他姊妹也陆续添了贺礼,或头面首饰,或珠宝字画,或针线荷包。 只有黛玉给了一个厚折子,笑说:“从前三妹妹就想出去立一番事业,如今做了彩云妃,与滇南王携手执宰高原,必能建功立事。” 探春展开折子一看,上面详写了大小数百桩事,要她敦促滇南王积极开拓西鄙。 首先要做的就是刊山凿险增设水陆驿道、茶马盐道;其次广聘汉儒,开置书院教化百姓;再次招揽能工巧匠,推广稼穑田圃、织染陶冶技术;最后还要求滇南全境壮年男子亦兵亦民,西遏澜沧、南震交趾,保境息人。 史湘云嗔道:“偏是林姐姐的添妆与众不同,这哪里是贺仪,分明是圣旨。” 一想到这“圣旨”出自茜香国女王之手,岂非有干政之嫌?又慌张掩了口。 幸而黛玉也不着意,抿嘴一笑,继续对探春说:“滇南王仁义并行,本是有大才之人,只是他从小寄身寺庙,心性淡泊,喜欢优游恬适的生活,富贵利达非他所求。 此次若非为了救你于水火,沐王爷是万不肯出兵真真国的。而今太子允许他带你即回滇南,可不是让他耽于儿女情长的。” 探春中心默默盘算,捧着折子一脸肃然,肩头仿若压了千钧重担似的,认真地研讨起来:“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就是这么个爱吃爱玩的人,便是冷待了我,也未必想干这些正经事呢。” 惜春见探春侃然正色的样子,似乎已在脑中设想,失宠后该如何劝谏夫君的场景了。 忍不住笑道:“听说滇南四季如春,玫瑰繁多,沐王爷必是心热惧内又不怕尖刺之人,哪里舍得冷待三姐姐,必是千依百顺的贤王呢。” “嗳!”邢岫烟笑塌了肩膀,两手交叠在桌上说:“平素四妹妹惯装神道,故作深沉,这会子见姐姐要远嫁了,倒把你伶俐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探春脸上搁不住,羞得往里屋躲去,又被湘云、惜春、平安三个强拉了回来。 黛玉两手搭在探春肩上,笑说:“三妹妹虽是闺阁女子,文武之才不及沐王爷,然志存高远十倍于他。 若王爷愿意砥砺其心,鸿业图远,你便竭力匡襄,居边保塞,稳定西南。如其轻世肆志,踌躇不前,三妹妹也不要客气,大可夺过权柄,取而代之。” 这了不得的话,惊得众姊妹舌桥不下。 见大家诧异噤声,黛玉摇头笑道:“这有什么好惊的,自古以来临朝听政的女子多着呢,咱们三妹妹也是一方诸侯王妃,西南边陲百业待兴大有可为。三妹妹可别存小家子女儿气,自限其用了。” 探春本就有经世致用之心,也不用黛玉久劝,自己就认真领纳了。 “等等!”湘云将手一拍,鼓腮气道:“咱们的礼典当出去,横竖能听个响,林姐姐就给一个折本,这也太小气了。” 黛玉轻哼一声,向探春摊开手道:“三妹妹若是不喜欢,还给我就是了。” “云妹妹也太托实了,这可是无价宝,这个乖林姐姐可不是白教人的,必有后手。”探春哪肯交还,忙袖了起来。 “还是探丫头聪慧,做姐姐的哪能口惠而实不至呢。” 黛玉嫣然一笑,拉着探春的手说:“你嫁得匆忙,都来不及送信给云骑尉苏家。等明儿你的喜船走了,行到金陵时,你们夫妻俩且去二姐姐家小住几天。 林家的管家万隆会上门寻你,我备了一船的好东西要给你。单叫侍书、翠墨两个可不中用,还得再请个打算盘的‘拨珠’,一个查单子的‘计簿’才行。” “唉哟哟!”甄平安开玩笑道:“不愧是做了女王的人,送的礼都比人豪阔百倍,早知道妹妹这样大方,我们的东西怎好意思拿出手。” 众人又笑作一团,笑闹了许久方散。次日,大家又同行至运河渡头,作别探春。大家脸上笑靥如花,内心未尝不伤感,只是悄悄红了眼圈。 卫若兰因交了虎符,征南总兵之职也撤了,在京城家中居丧守制。被太子特许到渡头送别战友。 隔着茫茫人海,他看见了彩棚下站着的贾府一行人并史湘云,连忙走过去。 偏被人牵绊住了手脚,展眼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好友贾宝玉。 “哎呀,人都说你出家做和尚去了,我说当不得真,而今道学兄还不是三千青丝犹在,一身锦绣表人前。”卫若兰喜不自禁,拉了他便往贾政那边走。 他正愁自己见湘云行动冒失,这时候拉了个贾宝玉,不恰解了尴尬。 贾宝玉是被薛宝钗怂恿过来的,比起一身落魄抱愧回家,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重逢亲友,老爷也断不会下死笞楚他了。 黛玉、晴雯、平安三人前后被一班锦衣卫,围拱在另一个彩棚下,并未与贾府众人站在一起,旁人也瞧不见她们。 “姑娘你瞧,那人是不是宝玉!”晴雯眼尖,向前一指。 平安与黛玉一并回头去看,果见卫若兰揽着宝玉的肩膀,站在了贾府的彩棚下。 而薛宝钗还在不远处翘首窥望,见到贾府一干人等抱头痛哭,未听到喝骂之声,她才抿了抿鬓发,走了过去。 黛玉收回视线,笑对平安说:“姐姐咱们回去吧,我还想早点抱一抱我的小外甥女。” 甄平安道:“如意是个懒丫头,不睡到日照三杆是不会醒的。” “小孩子要会睡觉才长得快嘛。”晴雯嘻嘻笑道。 甄如意就是甄平安与柳湘莲的女儿,虽说才满周岁,已经蹒跚学步,牙牙能语了,长得粉雕玉琢,很是可爱。 封夫人见了小如意更是合不拢嘴,几个人就乐不可支地在潇湘馆中逗弄孩子玩。 雪雁送上一碟指顶大的小奶饽饽,惹得小如意拍手讨要,奶声奶气地喊:“意儿要吃、吃!” 大家见了都笑起来,这时候门外传来几声粗俗的骂声。 “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起开,我给你一顿好嘴巴子。” 封夫人忙捂了如意的小耳朵,带她躲到里间去了。 雪雁出门睄了一眼,回头笑道:“是哈尔又来缠凤奶奶了。” 黛玉微感诧异,才想起来哈尔原是她与表哥在鸳鸯冢时,遇到的第一个刺头,差点被表哥挑断了手筋的那个青年。 “他不是分到田庄上干活去了,怎么到长林园来了?” 雪雁啧啧笑道:“而今农闲嘛,他打了几石粮食送来,正碰上凤奶奶来园子里看荷姐儿和萌哥儿。哈尔的田庄与凤奶奶的田地只有一渠之隔,也不知他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明知凤奶奶嫁过人也杀过人,他竟敢想她的账。人前人后打了多少饥荒,凤奶奶宁肯做寡妇,自己拉扯两个孩子,也不想跟他。” 黛玉知道凤姐是个杀伐决断的女子,定是不喜哈尔的为人,才三番四次拒绝。便将哈尔叫过来,严厉申饬了他两句。 然而哈尔早被凤姐姿容所迷,哪里听劝,虽不敢明怨顶撞主公,但心中到底不服。 他好歹也是田庄上的管事,力气又大,身材矫健,如何配不得一个俏寡妇。 黛玉见他执迷凤姐不是一天两天了,估计很难打消他的念头,便说:“我过两个月就要回茜香国去了,王廷中窈窕宫女倒有不少还未嫁,想必你也知道了,跟我回来的虎贲卫大都娶了茜香国的美人为妻。你若能放下她,我倒是能带你去茜香。” 这等于在问他:是死守一棵树,还是万花丛中挑? 哈尔灰色的眼珠转了两圈,踌躇了片刻,抬头偷觑了女王一眼,咽了咽口水,方说:“属下愿赴茜香,供职王廷。” 黛玉心里暗忖:凤姐看人极准,这人的确不值得托付终身。 未免他误人子弟,黛玉又说:“你的养子坤德还要读几年书,就先留在中原吧。” 哈尔本就对坤德没几分香火情,当即同意了,没有养子这个拖油瓶在身边,恰好方便找女人。 打发走了哈尔,又见鹤童过来禀事。 “阿林,隔壁贾府又闹出事故来了。” 黛玉并不意外,抬眼看向天边的浮云,说:“必是薛姨妈有据有证的,向贾府讨说法,要把宝姐姐嫁过去呢。” 鹤童笑道:“阿林的卦极准,不愧是萨满夫人!” “一出金玉良姻闹了这么些年,再不宿孽合聚,只怕双双白头也不消停。”黛玉甚无趣味,也懒得去看热闹。 只是没过多久,史湘云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拉着平安、岫烟,唧唧咕咕、绘声绘色地将见闻具细道来。 第14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六回 薛姨妈逼勒凤凰蛋, 河东狮诟骂清吏司 自打贾府一行人送嫁回来,与失踪的贾宝玉久别重逢,一家人悲欣交集, 得知是薛家收容了宝玉,更是感戴不尽, 哪有前嫌不能释的。 只是这一回, 薛姨妈也无心虚与委蛇了, 直接上了大招,进了二门就滚到王夫人怀里,揉着半扇染血的裙子, 嚎啕痛哭起来, 悲不自胜地喊:“我的好姐姐哟, 看在亲戚的份上,我娘俩救下了宝玉。可你家的凤凰蛋灌了几口热黄汤,就昏了头了。 我不过去灶房忙活两下, 他便强逼宝钗推就。你贾府什么门户, 娶亲买妾何等容易,不过明着欺负我们孤女寡妇, 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 她哭了又骂, 骂了又哭,又要摁着有辱祖宗的宝钗往墙上撞, 只把王夫人分瓜面一样的脸吓得泪淌成河。 丫鬟婆子拉扯了几下, 也不知谁作践了谁,俩老姐妹与几个仆妇就乌压压倒地上去了…… 薛姨妈那百般恶赖的样子, 真如滚刀肉一般, 为了将没人要的女儿塞进贾府,豁出了一张老脸。 薛宝钗也没料到母亲会突然发疯, 只要她以贾府恩人自居,如何嫁不得贾宝玉,何须这样乱闹,叫人笑话。 她惊恐地发现,随着她年岁渐长,母亲早就不在意自己的闺誉名声了,也不关心她这样狼狈混嫁进去,该如何面对种种难堪局面。 原来在母亲眼里,自己就像一件卖不出去的陈货,急于出手,是不惜脸面也要扔出去换钱的东西。 宝钗试图阻止事态发展,急得直哭,又隐隐期盼,想要的结果快点到来。横竖都这样了,还要什么体面呢? 宝玉早被老太太护在怀里,躲进屋去了,一声儿也不言语,什么事问到他脸上,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贾政恨得捶桌摔椅,跌足长叹:“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只恨当初未能将孽子掐死,生生玷污了祖宗。” 史湘云说完这一节,忙灌了一口茶,又叽叽呱呱说下一节。 这还不算完,更绝的是薛姨妈戏没唱完,又来一个持刀拿剪赶场子的。 竟是从前硬嫁薛死鬼的河东狮夏金桂!她的儿子去岁夭折了,后半生失了指望,人也越发性泼跋扈起来。 与薛姨妈精准向姐妹王夫人发难的做派不同。夏金桂的戏台直接摆在了贾府大门前。 她见人就嚷嚷清吏司薛蝌,贾府王夫人干女儿的亲哥哥,她从前的堂叔子,曾贩货游荡至紫檀堡,摸进了内房,与她这个俏寡妇有过一段风月韵事。指名道姓地要王夫人、薛姨妈出来,给个说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把昏头涨脑的王夫人气个半死,如何肯信。 薛姨妈也是始料未及,奈何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便是子虚乌有,落在旁人嘴里,也是越抹越黑。 更何况,薛蝌官商一身男大未娶,夏金桂又是鲜花嫩柳一般的俏寡妇,又曾是名义上的一家子,如今两个人摆在一块儿,风言风语怎少得了。 河东狮的名号不是白得的,夏金桂的手段比之薛姨妈更加激烈。 她在贾府门前寻死觅活,动则刀剪,静则绳索,口里、手上无一刻消停,恶声怒骂:“你们薛王八家一条藤儿害我,有钱讹财,没钱骗人,把我作践够了,还想一脚踹开,没门儿!” 又把薛家硬塞女儿钻宝玉被窝的事,当众叨登了出来。只把薛家母女乞做一床锦被遮盖的门内事,吵嚷得万人知道,反衬出薛姨妈撒泼的道行还是太浅。 眼下两家人逼向贾府要说法,引来街谈巷议,不到片刻就闹得满城风雨。风闻奏事的谏臣御史听说了此事,都开始援笔题本了。 王夫人恨不得立时咽气死了,只得叫陪房吴兴家的,将夏金桂生拽进府中,贾府门前才安生下来。 听到这里,黛玉不由轻叹:“凤姐从前说得不错,宝玉是戴炭篓子的一流人物,瞧见宝姐姐老大未嫁,自己又经历过颠沛流离的苦日子,对她的境遇深表同情,人家装个可怜求上两句,他解释不清,最后必还是认的。” 史湘云也叹道:“宝玉就是心里糊涂又爱兜揽事情,眼下贾府被两个女人缠上了,还不知如何开交。” 听了夏金桂如此行事,平安摇头咋舌,想起从前被那泼妇堵在潇湘馆前的情形,更是头皮发麻,后怕不已,道:“这夏金桂折挫人的法子太厉害了,若不幸遇上了,不论男女,也唯有垂泪怨命而已……” 黛玉抚了抚姐姐的背,揽着她安慰说:“好在她与咱们再无干系,且看薛家人怎么应付罢。” 平安点了点头,正见雪雁行色匆匆地走来说:“姑娘、奶奶不好了,柳指挥使在门前与人动起兵刃来。那刺客好生厉害,连败数十人,就连指挥使都落了下风,吃了不少亏。” 黛玉心头咯噔一跳,连忙携了剑,往院外走去。 果见苏清源剑剑杀招,直抵柳湘莲的心口。 “清源住手!”黛玉挑剑出鞘,向苏清源眼眸刺去。 苏清源听到黛玉之声,立时收了剑气,冲上来将她一把抱住,嗔怨道:“好个没良心的女王,把我扔在鸿胪寺几天不管不问,也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见柳湘莲皱眉看过来,黛玉登时汗颜无地,死命挣脱了苏清源如铁钳一般的手臂,冷声道:“本王不过是回家小住几日,还用得着向你报备。” 苏清源扁扁嘴,又吵着也要住在这里。 黛玉蹙眉道:“长林园住的都是女眷,恐怕不便。不如你与柳指挥使同住东宅。” 所谓东宅,便是从前的宁国府,因为守护长林园的北戎人与锦衣卫男性居多,也需要安排独立的住所。 禛钰便命人将宁国府启了封帖,改了牌匾,划拨给了他们居住。诚然,那房契地契也在黛玉名下。 “我不要!”苏清源既找到了女王,哪里肯离开她半步,略带挑衅的目光扫过柳湘莲,高昂着头径直走进了长林园。 黛玉无法,又拦不住他,只得慢行几步,回头悄声对柳湘莲说:“苏清源是王廷内侍。” 柳湘莲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怪不得雌雄莫辨,若是女儿身,那可算是倾国绝色了。” 若把这美艳的家伙放进东宅男人堆里,夜里倒恐生事呢。 苏清源饶有兴致地在长林园中闲逛了一圈,对园中景致赞不绝口。 如今黛玉和平安母女住潇湘馆、湘云住怡红院、邢岫烟住稻香村、惜春住暖香坞、妙玉住栊翠庵,嘉荫堂与榆荫堂是学堂和宿舍。迎春的缀锦楼、探春的秋爽斋自二人出嫁后,就空了下来。 黛玉当然不会让苏清源占据姐妹的香巢,又知他是个好享乐爱奢华的,自不会住红香圃、晓翠堂那样的“陋室”,就干脆让他住在山脊之上的凸碧山庄去了。苏清源嘴上挑剔了一番,到底接受了这个安排。 只是他着实黏人,黛玉与姐妹们下棋刺花、作画吟诗、猜枚斗牌,他也要跟着,又十分想要参与进来。 可惜他除了精通管弦音乐,于女儿消遣玩意儿上并不擅长,偏他性子又爱争胜好强输不起,既无宝玉的谦卑温柔,又无禛钰的包容大度。 惜春的冷僻孤介、妙玉的清傲怪谲,湘云的心直口快,都比不过苏清源极其不堪的坏脾气,他有本事一句话气走三个人,弄得大家皆不开心。 黛玉无奈,只得哄完四妹妹,又哄云妹妹,再给妙玉赔礼道歉,还惦记着要帮邢岫烟买首饰办妆奁。 最后想了个绝招,派遣苏清源到贾府听人家的热闹,回来好生讲给她们听。 知道是故意支开自己的借口,苏清源原本兴趣缺缺,横竖不去,但听了一段前情,又好奇得紧,于是就去了。 黛玉可算松了一口气,拍手笑道:“还亏是老君八卦炉里的风,把个美猴王给撮了去了。” 之后黛玉回到林府帮着邢岫烟布置新房,打点妆奁床帐等物,诸事办妥后才与姐妹们好生玩了一场。到了掌灯时分,一脸兴奋的苏清源就回来讲故事了。 “先是清吏司薛蝌请来了姻世伯梅翰林、妹婿梅跃荣,强逼着要贾家三媒六证八抬大轿,将那个薛宝钗娶走。” 大家都心知肚明,眼下贾宝玉一事无成,能娶的人也只有薛宝钗了。薛宝钗数年来受困于金玉良姻,无人问津,能嫁的也只有贾宝玉了。若没多一个夏金桂,此事到这儿就算完了。 苏清源呷了一口茶,继续说:“偏生夏金桂那个烈货,也自称皇商出身,明公正道地要‘占了她清白’的薛蝌,娶她为正妻。否则就要以薛家霸占夏家家产,‘谋财诈捐,暗资敌王’为由,与薛家再次对簿公堂。”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方知还有这一宗内情,议论了几句。 只有黛玉知道,薛宝钗慈善乡君的名头,本就是北静王篡权摄政时期下赐的。薛家拿夏家的十万两白银,明为赈济海啸之灾,实则被北静王用来打点了参与宫变的叛军兵勇。 若是翻出薛家与北静王利益勾和这一节来,别说宝钗乡君之名不保,薛蝌的七品顶戴也必叫人摘了去。甚至于粘带了“谋逆”二字,金陵薛家八房基业都可能不保。 对于夏金桂攀诬薛蝌与她私通的事,薛蝌必是清者自清,便是对簿公堂也不惧的。 只是防着夏金桂求而不得,狗急跳墙,咬出“谋财诈捐,暗资敌王”八个字。少不得要做出让步。 “我估摸着资敌一事大抵不假,是薛家要命的把柄。”苏清源放下茶盅,接着说:“那薛蝌无奈,只得先退一步,表示愿以族长名义,照顾堂兄薛蟠遗孀,每月拿十两银子供养夏金桂。 话里话外嫌弃夏金桂是寡妇出身,刑夫克子,寻常百姓纳回去做小妾,都离了格,何况是当官员正妻。” 谁知夏金桂当即反唇相讥:“后周开国皇帝郭威前后四娶,皆再醮妇。连皇帝都不嫌弃寡妇,你薛蝌不过芥豆小官,难不成还是活龙变的,如何娶不得寡妇?” 这话驳得有理有据,黛玉立刻猜到,夏金桂之所以能驾轻就熟玩这一出借力打力,必是表哥的坏主意了。 虽说夏金桂也识得几个字,且机谋深远,口角锋芒,到底算不得读书人,哪里知道五代十国的事。 电光石火间,黛玉想起了某人某事,霍然站起。就见晴雯笑盈盈地站在窗口,向她暗暗招手,无声张嘴说了“午时茶”三个字。 第14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七回 泪尽恩偿再不相欠, 誓入空门绝情断念 “那夏金桂一点儿也不害臊地说,‘我这样金玉一般的身子,白叫薛家两个混账行子现世宝玷污了去, 也是我命苦。’凭她薛宝钗谗痨饿眼,想爬贾府的高台盆, 我为何踩不得薛家的前门槛!” 苏清源一面说, 一面还演出夏金桂神气活现的风骚姿态来, 只把众人逗笑了。 黛玉挂记着禛钰那边,又不好这会子就生拆了“戏台子”,免得听不到后话, 教姐妹们夜里抓心挠肝。 只得偷偷在纸上写了“子夜”两个字, 搓成个团子, 从窗口掷向晴雯。 没过一会儿,晴雯又扔回个纸团进来,黛玉打开一看, 上面写着“勿急, 等你”,心里顿时甜起来。 “快说, 薛蝌答应娶夏金桂了没?”湘云连连催讨下文。 苏清源看向案上的茶盅, 冲雪雁微微抬了抬下巴。雪雁努了努嘴,忙斟了热茶递过去。 “薛蝌当然是……”苏清源摇头晃脑地呷了一口茶, 卖足了关子才说:“硬着头皮娶了呗!日子都敲定了, 一娶一嫁都在冬月二十六。” “幸好邢姐姐过两天就出阁了。”湘云扯了扯岫烟的衣袖说:“得亏你没嫁给薛蝌,若是来个夏金桂作耗生事, 哪有安生日子过。” 岫烟双手合十道:“多亏老天保佑, 让我没掉进火坑里头。” 惜春冷笑道:“要我说,这世上就少有不是坑的婆家。一家子整出几个姓氏来, 圈在一个院子里互相倾轧做什么。还是当姑子清净,三千烦恼丝一去,就没有不了悟的。” “四姑娘快别说这糊涂话。”平安知道惜春孤介太过,谁也拗不过她,温言劝慰道:“若是嫌大家人多口杂,倒是嫁去小家的好。像你二姐,乃至我们家,都是清净和睦得很,丈夫斯文良善,万事有商量,谁也不辖制谁。四姑娘生得又好,才智又高,怎会没有好姻缘呢!” 然而惜春对此无动于衷,黛玉也曾为四妹妹考虑过婚事,暗暗在谢鲸、韩奇、裘良之间品择了一二年,想来他们与四姑娘也皆不是一路人,过不到一块儿去。 眼见宝玉也要成亲了,贾家就剩四妹妹一个了。待明儿岫烟出阁随鹤童搬去林府,湘云嫁去卫家,这长林园中只剩她和妙玉两个佛修作伴了。 想到这里黛玉不免又怅然起来,终身修行未尝不可,却要耐得住清寂孤独。 像宝玉那样,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①无论出世入世,在家出家都无法安心。 倒是惜春慧根观达,冷眼堪破尘寰。只是如今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哪怕是投庙梵修,也未必绝得了红尘烦扰。 姐妹们又闲话了一个更次,到二更天方才散去。 晴雯死盯着苏清源老实进了凸碧山庄,直至熄灯,才回来伺候黛玉沐浴妆扮。 又提灯引着黛玉行至凹晶溪馆。此时秋尽冬初,芙蓉花都尽谢了,徒留空枝虚影,静静映照在墙上。 从前黛玉暗题在芙蓉花下的半阙《唐多令》,已被人添补了下阙。 粉堕水晶匣,香残鲛绡纱。秋风寒尽染霜花。堪恨草木谪仙家,凭孤雁,落天涯。 行客浮海舟,留人自添愁。饶是少年今白头。若问鸿蒙嗟叹否,惆怅夜,泪长流。 黛玉轻叹了一声,也不知表哥还要替自己流多久的泪。 “外面冷,姑娘快进去吧。”晴雯替黛玉解了斗篷,拂起珠帘,笑着将人轻推了进去。 禛钰倚在窗前的美人靠上,扶栏观鱼,将一块桂花糕掰开来,掷向水面,引得几尾锦鲤浮上来唼喋。 “抱歉,让你久等了。”黛玉挨着他坐下来,满怀愧意道:“又要见表哥噙泪到天明了,也不知这眼泪何日是个了?” “你的眼泪已经还清了,不会再流了!”禛钰笑着将黛玉抱上自己膝头坐了,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黛玉欣喜万分,搂着他的脖子问:“真的?” 禛钰点了点头,笑道:“十年前你萍寄贾府,头一夜就为宝玉流泪,如今泪尽恩偿十年期满,再不相欠了。” “如此再好不过了,这些日子可苦了你了!”黛玉捧着禛钰的脸,仔细轻抚端详。 从前不敢看他泪眼婆娑的样子,而今星眸闪灼,剑眉英挺,微弯的嘴角,透着一股让人销魂的温柔。 默然注视了片刻,黛玉的心漏了一拍,羞怯敛眸,太过清晰的俊美,竟教人无法直视…… “表妹,为何不敢看我?”禛钰一手曲指叩起她的下颌,一手又暗解绸袄,轻分罗裙。 黛玉被他盯得莫名心慌,早忘了要端女王的架子,被他肆无忌惮的手,牵走了躯壳并心神。 不一会儿酥酥麻麻的感觉就遍布四肢百骸,让黛玉禁不住皓齿咬轻音,无力地软在他怀里,削玉香肩魂犹颤,承露芙蕖夜未央。 拔步床上罗绡如雾,水晶帘下珠玉轻响。一轮满月倒映在池中,波光粼粼,月影摇晃着,化作流金在水面上荡漾开去…… 虽是肆情相欢一夜,二人倒也没有贪眠。天将蒙亮,就到顾恩思义殿前的平地上持剑练功。 练了一个时辰,嘉荫堂前响起了孩子们琅琅书声,二人又回到凹晶溪馆沐浴净发。 说是沐浴,亦不过是鹣鲽同游,鸳鸯戏水罢了。黛玉躺在藤屉椿凳上,闭着眼问禛钰:“夏金桂是你放在薛家的鱼饵还是钉子?” “既是鱼饵,也是钉子。”禛钰一边为她沐发,一边解释道:“清吏司薛蝌通达世情,长于心计,不但会做生意,而且官场也混得好,不但在太仓市舶司总揽海货贸易,还在东北积极互市塞上,短短两年内已经让薛家资产再生百万之富,实力不可小觑。 而且柳湘莲手下的缇绮也探查到,薛家的商队与鞑靼、瓦剌、兀良哈多部王族都有贸易往来。 明年依旧不是好年景,北方风沙又大,地动也频,鞑靼人苟延残喘了一阵子,说不得还要卷土重来。” 黛玉听了这话,睁开眼道:“你担心薛家的罔利之徒,会里通外国?” 禛钰点了点头:“薛蝌能为一个隔房堂姐,捏着鼻子认下如此不堪的夏金桂,就足以说明,薛家资敌的事他亦有份,轻易摘不干净。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薛家难保不会出卖中原。” 一瓢瓢温水徐徐浇淋在黛玉头上,带走了人一身的疲惫,从前没有想明白的事,眼下答案就渐渐浮上心来。 “怪不得薛蝌这样有心机手腕的人,会对娴静素淡又出身贫寒的邢妹妹‘一见钟情’。恐怕是盘算出了长林园的产业富埒王侯,他想借邢妹妹这个跳板,进来分一杯羹,甚至于谋夺资产,改换门头。” “表妹真聪明!”禛钰用指腹轻轻按揉她头顶的穴位,替她松筋解乏。 “所以说在薛家安插棋子极必要。说来,夏金桂也是个妙人,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②除却浑身盗跖性气,其胸中丘壑经纬实不输王熙凤,懂得审时度势,伺机而动。” 黛玉扭过头来,提醒他道:“但是夏金桂执于外物,狡诈多变。又是女流之辈,只怕薛蝌对她施展三分柔情,她就会立场动摇,未必是把好刀。” 禛钰笑道:“你这就不懂男人了,薛蝌如今是薛家族长,他选择的妻子就是薛家冢妇,必须要一位贤良品高的女子,懂得各类经营,最好擅长应酬交际,能为薛家生意添助力。这样的女子难找,所以他才老大未婚。 这时候被迫娶了夏金桂这样的恶妇,他嫌弃都还来不及,必是摆出坐怀不乱的姿态,心中只会盘算,如何将夏金桂休了再寻好的,哪里会对她假以辞色,给她缠上来的理由。” 黛玉坐起身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任凭禛钰用毛巾绞干了自己的头发,又催他说:“这会子已误了早朝,还不回宫?” “我算准了今晨龙体违和,罢朝三日。明天你姊妹出嫁还须忙一天,我这个萨满又不能缺席鹤童的婚礼,恰好偷个空,今天陪你去造办处逛逛。”禛钰笑道。 黛玉伸指在他额上一点,嗔道:“你又弄鬼!” 自从宣隆帝大宴功臣,醉酒憨戏之后,宫里就渐渐传出皇帝犯了失心疯的消息。 想到禛钰一举一动都有的放矢,他让滇南王沐昭宁交了虎符就带着探春匆忙离京,其中必有内情。 黛玉思忖片刻,大胆猜测道:“三妹妹从沐王爷那里得了一本他亲撰的《滇南图记》,里面讲了有一种菌子叫‘见手青’,若是火候不够没炒熟,人吃了后会产生幻觉,或见动物能语,或见小人踊舞,种种不可思议现象,该不会……” 禛钰展眸一笑,竖起食指,放在了自己嘴边。 但看窗外晨光正好,黛玉抿嘴摇头轻笑。 苏清源才出了凸碧山庄,就见禛钰揽着黛玉的腰,登时咬紧了下唇。 一个发披两肩,颈尚残红,一个春风满面,眉开眼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昨夜又在一起了!恨自己酣睡整夜一无所觉。早知道就不去听什么腥闻破事了,就该一天到晚,死赖在她身边。 黛玉对镜妆饰一新,对雪雁交待了几句,就带着晴雯出门了。 禛钰骑马伴轿,见苏清源憋了一肚子气,鬼鬼祟祟地一路尾随,也不在意。 造办处又不是神机营,大多机巧玩意儿,苏清源在满剌加都应该见识过。 参观了一整天,禛钰拿出名册让黛玉直接勾点,要什么器物、什么图纸。 黛玉也不客气,但凡茜香国用得上的,都勾了一圈,才遂心如意地满载而归。 一回到潇湘馆,雪雁一脸忧色地过来说:“今儿下晌,那边太太把四姑娘叫去了,说是有官媒婆来求。四姑娘袖了一把剪子去的,说宁可做姑子去,也不嫁人。” 黛玉蹙眉道:“昨儿贾府门前闹了那么一场,这会子能有什么好人家来求?必是不怀好意,想要混水捞鱼来的。” “可不是这话,求亲的还是个军户,说是从前珍大爷手底下的人,也不知真假。” 雪雁叹了一口气又说:“趁人不防,四姑娘已经剪下半截头发来了。” 黛玉忙问:“四妹妹受伤了不成?眼下她可回来了?” 雪雁摇头道:“四姑娘只断了头发,好在不曾伤了手脸,而今她还在王夫人的小佛堂跪经,誓要出家哩!封夫人、甄姑娘、云姑娘、邢姑娘都去劝过了,四姑娘死也不听,说是再劝她,她连茶饭也绝了。” 黛玉踌躇了片刻,说:“明儿是邢妹妹出嫁的日子,宾客又多,少不得忙乱一阵子,不便生事,等她出了阁,我再接四妹妹回来。” 第14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八回 荆钗女出阁成大礼, 秃歪剌诳语骗千金 嘉平十六是婚嫁吉日,长林园中四更天时,门房灶下的灯就渐次亮起, 之后学生们也都醒了,个个彩衣新饰, 排演仪程, 为邢老师的婚礼做准备。 隔壁东宅的北戎人也都精神抖擞起来, 这可是他们族长的婚礼,半点马虎不得。 就连禛钰也赶早到了,换上了百斤重的萨满服饰, 到了吉时就会为新人打鼓甩铃、焚香祝祷。 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稻香村中尤甚。晴雯雪雁两个帮新娘子妆饰插戴, 有了从前嫁姐姐的经验,黛玉在一旁指挥若定,面面俱到。 迎着朝阳, 长林园一路正门大开, 鹤童迎亲的队伍徐徐而来,前有两班锦衣卫左右开道, 紧跟着珠帘绣幕的八人大轿, 伴有鼓乐唢呐之声通衢越巷,押尾的是二百来个魁梧奇伟的汉子, 个个披红簪花。 到了辰正时分, 新娘子被接出了门,又多出两溜送亲队伍。先是一群童男童女捧花抱果, 再是两溜花容玉貌的姑娘, 最后是身着绸绢袄裙,打着联垂, 齐唱异域歌谣的妇人。 但看这三四里迎亲队伍,又三四里送亲队伍,中间夹着一色红的销金宝箱,连头带尾如两条红龙一般,占据了整个街道,其场面之壮观都比得上公主出嫁了。 要说逾矩越制,倒也说不上,只是人多队伍长罢了。薛蝌带着堂姐宝钗来拜见王夫人,却被这连绵不绝的队伍阻隔,迫使薛家轿马倒退路旁。 薛蝌遥望远去的花轿,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好似被人生夺了妻子,心口钝痛起来。 宝钗从轿窗看过去,怔然变色,心中无限狐疑:邢岫烟不过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孩儿,哪来这么大的钱势排场?莫非果如薛蝌所言,长林园中产业颇盛,大有富可敌国之财? 贾府上房之中,王夫人半死不活地歪在榻上,脑仁儿被屋外的喧嚣吵得生疼,就连净虚老尼念咒的声音,都觉得是魔音灌耳,心烦气躁得很。 当初凤姐当家时,因水月庵净虚老尼撺掇拉篷扯纤之故,差点为三千两银子害了人命,就与水月庵渐渐断了供奉。 恰好宝玉失而复归,王夫人感念菩萨恩德,去庵中烧香还愿,少不得拿出一些探春出嫁的贺仪,又续上了年例香例银子。 水月庵的净虚老尼就赶着十五,带着徒弟智通,来贾府送供尖之例,小住两日。 此时听说贾府的四姑娘剪了半绺头发想做尼姑的事,巴不得拐个千金小姐去招揽香客收受供奉,特意在王夫人跟前专心念了两天《消灾吉祥神咒》,等着她提这茬话好应变。 屋外的鞭炮鼓乐声终于消止了,王夫人也厌乏了,挥挥手示意净虚停下,有气无力地说:“我眼下有一桩劫数脱不过了,想来问问你的主意。” 她一面揉着心口,一面捻着佛珠,将惜春闹着要出家的事说了出来,直抱怨:“四丫头又不是我生的,隔房的堂侄女儿罢了。若她爹娘兄嫂还在,我何必管这个闲。哪怕强压着她嫁了,好赖不与我相干。 我不过看她可怜的份上问她一问,她就这么持刀弄剪做张做智,替我作祸。咬定牙,凭人怎么劝,断乎不肯嫁人,茶饭不用觉也不睡,将不慈不贤的名儿让我背着。” 净虚听了,正撞在心坎上,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西府是积善人家才得余庆,不比东府已经绝灭了。四姑娘孤苦无依,六亲缘薄,幸得太太慈悲感应,才有她得道的机缘。若能苦海回头,横超三界,也是太太好善的功德,又何必阻了四姑娘出离娑婆的信愿。” 想到惜春是大家小姐,不好明劝,净虚也并未将话说透,静待王夫人的反应。 王夫人捻弄着手里的佛珠,犹豫不决地说:“佛门哪里是轻易进得去的,她一个千金万金小姐,又是青春正好的年纪,不过是看姐姐们都有了好结果,自己的婚事一时不遂,才生此念。若将来在庙里熬不得清苦,反闹出不才事故来,惹人笑谈。” 话一出口,王夫人就后悔了,仿佛一巴掌扇到了自己脸上。 她的儿子宝玉,可不就是出家熬不住贫寒寂寞,才恣心纵意与两姨表姐有了首尾。 惜春之父经年与道士胡羼,最后贪服金丹烧胀而亡,本就荒唐。若惜春再草率出家,又清净不惯,再惹出燕闻轶事供人笑谈,贾府上下人口,还怎么出门见人。 “太太多虑了,庵里持斋把素自有清规戒律,不比荒村野庙难成体统。” 净虚有备而来,再劝道:“不如先把四小姐安置在庵中,吃斋茹素待发修行,太太生忍两年,凡百事情不闻不问。若是她熬住了,那就是梵修的机缘到了。若是耐不得孤寂,闹着要回来,太太照旧接她回来,再打发她出门子,未为不可。” 王夫人点了点头,正待说话,恰时宝钗进来请安。 想到宝丫头带累宝玉名声尽毁,心里又怨又愧,假意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说:“我的儿,委屈你了。” 宝钗讪讪摇头,这亲也订了,聘也下了,再多委屈也得生忍了。好在破身的事借机遮掩了过去,倒省了口舌是非。 “哎……”王夫人叹了一口气,又将惜春要出家的事对宝钗说了,“遇上你四妹妹这么个不晓事的糊涂孩子,你说该怎么办好?” 宝钗并不关心惜春的将来,只说:“姨娘是个慈善人,为四妹妹连日用尽心力,可她天生一股百折不回的牛心左性,劝也不中用。若能助她与佛结缘,醒悟得度,未尝不是一桩阴德好事。依我说也只好由她去吧。” “阿弥陀佛!”净虚合掌念了一声佛,又拍宝二奶奶的马屁,“怨不得人说宝姑娘心思通透,世人最难得就是‘放下’二字了。宝姑娘沉重知礼,将来必能谏夫治家,万事妥贴。” “嗯。”王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脸色和缓下来,对宝钗说:“既这么着,你就去小佛堂请四丫头来,且让她去水月庵待发修行两年再看吧。” “善哉,善哉!”净虚听了,又念一声佛。 宝钗心知惜春对她戒心重,未必肯出佛堂,自己劝不动倒显无能,只说:“我看不如请师太亲去佛堂问她,从前四妹妹就与智能儿玩得好,必是肯去的。” 提起“智能儿”,王夫人想起,数年前智能儿私逃的事,转念想宝玉婚事诸多杂务还未料理,哪有工夫着意在这些小事上,便不问了。 净虚倒是借了智能儿的光,在惜春面前,将水月庵的清修生活,说得天花乱坠。 惜春本就心静,从小倾慕空门般若智慧,加之净虚用神秘感应等事,不断对水月庵赋魅,促使惜春对青灯木鱼、朝钟暮鼓的生活十分向往,竟等不得,非要立时随她去了。 王夫人了却心头一桩事,忙让吴兴家的取了银子,赏了净虚,安排车马送惜春去水月庵。 此时惜春尚不知,曾经置身佛门的小尼姑智能儿因思凡恋尘,情郎短折后,早在水月庵中干起了秽行营生。 自从水月庵断了贾府供奉,两年前又被塞了净欢、智空两个姑子进来,就渐渐走了大褶儿。 平时连早课晚功也不做了,积年老鸹出入高门大户,骗赚经衬斋供之费。青春小徒则安守禅院寮房,贪敛陪歇侍酒之财。 净虚本就是个马八六,起先还假意苦谏,唯恐人告发,砸了清净饭碗。待手里拿的银子多了,便对香积厨里做腥荤,尼寮舍中接恩客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甚至于放纵净欢、智空拐骗几个年轻寡妇、空闺怨女进来做摇钱树。 这净欢、智空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甄太妃和甄三姑娘。 惜春到底年轻,不知世事,还以为这一去夙愿得偿,自觉喜幸不尽。 水月庵离铁槛寺不远,盖在郊外傍山临河的地方。一溜姜黄矮墙,围起几间青瓦低檐的房子,大殿内炉烟袅袅,佛龛前时花清供。净虚领着惜春进入庵堂后院,让两个庄衣素色的女尼出来迎接。 一个是智善,一个正是智能。 惜春见了智能儿可喜可愕,喜的是旧友重逢,将来可以朝夕相伴。愕的是智能儿姿容妍媚,更胜往昔,颇具风韵。 再看智善也是相似情形,惜春心中狐疑不定,又说不上来有何不对,未免唐突,只得按下不问,随二人指引,进了一处偏远寮舍歇息。 净虚为了稳住惜春,这几日还不敢让她瞧出端倪,暗中嘱咐几个徒儿夜里小声些。 日暮时分,林府花灯璀璨,香屑满地,热闹非凡。萨满禛钰戴上十五叉的鹿角神帽,蒙上红铜制的星神面具,挎上腰刀,擎着神鼓,为新人跳神祝祷。 在古老的巫歌中,一对新人被送入洞房。禛钰完成萨满的使命,卸下行头沐浴去了。 正堂花厅之中大开筵席,美酒佳肴,琳琅满目。亭台水榭之上,载歌载舞,欢声鼎沸。 黛玉与父亲坐席吃酒,原本打算在林府住一晚,明儿再回长林园,想办法把惜春妹妹从贾府劝回来。 却见晴雯端着一个贴了大红囍字的小果碟,递到了她面前,碟子里装了红枣、点心,板栗三样东西。 枣、点、栗、囍,黛玉心领神会,这是禛钰在催她“早点离席”的意思。 吃过饭,黛玉不动声色地与父亲说笑了一回,见水榭上鼓点敲得颇急,只得起身向父亲告辞。 林海盯着那果碟,问女儿:“天快黑了,何不在家住一晚?” 黛玉解释道:“惜春妹妹闹着要出家,我得回去劝劝她。” “也没有止静之后,抢着剃度的事,你急什么?”林海从果碟中拈起一枚栗子,“啪嗒”一声捏开栗壳,脸上已带出三分不悦。 黛玉目睹父亲变脸,想必已洞见了碟中意,不由暗暗咋舌,心念急转该如何描补遮掩,就听林海厉声对晴雯道:“去把那个萨满法师叫来!” 晴雯悚然吐舌,与黛玉对视一眼,无奈将身一矮,准备去寻太子。 却见太子已经迎面走来,拱手低头对林海说:“表叔,我有急事找表妹!” “什么急事?”林海冷笑一声,扶案而起,斜睨着禛钰,幽幽开口,“你们男未婚,女未嫁,除了桑中之约,还能有什么急事!” 黛玉羞得耳面飞红,愧然低头。 禛钰却上前一步,大大方方地揽住她的腰说:“表叔错怪我们了,贾四姑娘被奸尼净虚骗入了水月庵,那里早被恶人荼毒,昼引贵眷烧香,夜招子弟游冶。我正要与表妹一起将贾四姑娘救出来。” 林海听了,不免吃了一惊,眼中的狐疑散去,凝神思忖了几息,肃容道:“你们先将四姑娘悄悄营救出来,未免带累她的清名,惹上官非口舌,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是!”禛钰点头,拉着黛玉的手离开了林府。 第14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九回 除垢弊乔装入尼庵, 挽婵媛绝裾出泥潭 黛玉、晴雯出了林府,正欲登上马车,就见苏清源匆匆跟了上来。 “你又打算撇下我吗?”苏清源目光含怨, 直盯着黛玉看。 黛玉瞥了他一眼,计上心来, 忙道:“你上来!” 苏清源心头一喜, 略带挑衅地回望了一眼, 骑在马上的禛钰。 好像在说:你瞧,她邀我同乘! 苏清源才撩帘进去,就被黛玉、晴雯一左一右拽住。 “脱衣服, 快!”黛玉睨着他道。 苏清源腾地一下脸红了, 心中瞬间千回百转, 即刻想到:莫非他俩个房帏不谐,为了气太子,女王才来这么一出。虽说风月之事, 他暂时无分, 但他手上功夫不差呀。啊,不管了, 机不可失, 来就来,谁怕谁! 他姿态妖娆地褪下衣服, 口里忸怩道:“这不大好吧, 车夫还在外面……” 等他脱到只剩中衣中裤时,一套衣裙兜头扔了下来。 晴雯喝道:“穿上!” 苏清源抱着衣裙, 一脸懵怔。 黛玉蹙眉道:“我们眼下要去水月庵救人, 那里早成风月之地,需要你扮成一位与情郎私奔的贵女。” “情郎?”苏清源愕然, 脖子僵硬地扭向窗外骑马的禛钰,“他?” 黛玉点头,“你俩先与姑子们周旋两日,我先救姊妹,回头只有人来荡平巢穴。” 苏清源听了,登时将衣裙一掼,撇嘴道:“我不干!” 黛玉与晴雯对视一眼,二人一左一右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马车里扔了出去。 “不想干,就回去吧。” 苏清源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抱臂,正打算转身回去。 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不去,那与禛钰扮作私奔男女的,岂不就是女王本人。 不,他不能让禛钰白白跨凤乘鸾! “等等!”苏清源立刻发足狂奔,一路追着马车跑。 不久马车停下,黛玉与晴雯下了车,将苏清源请了进去。 不一会儿,里头传出一句怯生生的“好了……” 晴雯挑起灯笼照过去,黛玉与禛钰双双回头,着实被惊艳到了。 只见苏清源眉如墨画,肌似羊脂。脸衬桃霜白透红,鬟簪金凤垂千丝。秋波湛光比嫦娥,玉腰纤丽塞飞天。 禛钰“啧啧”两声,感叹道:“不愧是扶桑第一美人,源狐姬。” 听到久违的诨号,苏清源浑身一抖,立刻撂下车帘,粗声粗气地怒道:“你再说,我就不去了!”说着就拔去了头上的凤簪,又要撕了衣裙。 黛玉忙哄他:“苏姑娘别恼了,玉公子与你开玩笑呢。”又抬眸示意晴雯替他把发髻绾上。 晴雯取了凤簪替他挽起,小声在他耳畔道:“这衣裙、簪环都是女王备在马车里的日常穿戴,除了你,别人也不配穿。” “哼!”苏清源口里气哼哼的,到底没再闹性子了。 他从小就生得极美,父皇对他“爱不释手”,说他是长于父皇膝下的也不为过。数百个美男子的名字,父皇都不选,偏偏因他一双狐狸眼儿,就爱唤他“狐姬”。 因为这个名字,他没少遭人欺凌蔑视,禛钰那个混蛋,竟当着女王的面,生戳自己的心!看我扮个小娇娘,惹得你如痴如狂。 马车行至郊外林中掩盖起来,一行人兵分两路,苏清源缠挽着禛钰敲响山门,黛玉则带着晴雯越墙,去寮房中找人。 智善今夜无客,听见到山门被人擂响,不情不愿地起身开门。 见到打头的一位颀长的年轻公子,相貌英俊,器宇不凡,登时心头鹿撞,身骨如棉,软作一塌。 若非死扣住门框,只怕都站立不住,心想:若能陪他一夜,就算死也甘心。 谁知他臂弯下还挟着个惊天貌美的姑娘,智善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听说二人是从南省夜奔至此的苦命鸳鸯,请求暂住一晚,智善忙道:“罪过,罪过,两位稍待,贫尼须禀过主持师父。” 智善先将门缓缓阖上,而后走跳如飞地进了净虚的寮房,将从天而降的俊男美女讲给她听。 净虚睡得迷迷瞪瞪,听了这话,眼珠子瞬间睁得老大,手里捏着缁衣,欲穿不穿,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把这对男女留下来。 思量妥当了,便睄了智善一眼,对她说:“你只说庵里只剩一间厢房了,让姑娘与你同榻,教那公子独卧厢房,要他们天明即起,速速离去。而后你使闷香,弄倒他两个。 待智能服侍完古董行的程老板,你就把他引到你屋里,让他先占了那小娘子的身,你再陪了公子的床,如此囫囵一夜,第二天交缠不清之际,为师再出面。劝那小娘子出家赎罪,让你还俗,劝那公子娶了你。好徒儿,这主意你看如何?” 如何?当然是极好了!智善喜不自禁,咬紧下唇,点头如捣蒜。 净虚笑了笑,摆手让徒弟出去,自己卧席安枕。 她不过是给智善下了一个饵罢了,怎么舍得让摇钱树自己长腿跑了。她要把那美公子偷偷锁在戒律院中,供自己消受。许她的青春徒儿露水图欢,还不许她这个老师父堪消寂寞么? 趁着天还未黑透,晴雯很快找到惜春所在的寮房,轻轻敲了两下门。 起初惜春一心抄经,并未留意,晴雯只得又重敲了两下。 惜春这才有所察觉,还以为是智能送晚斋来了,又一想庵中过午不食,哪有什么晚斋,必是送换洗缁衣来的。 “能儿!”惜春打开门来,就见晴雯一把捂住她的嘴…… 黛玉跟上来,四下看了看,才带上门,插上木拴。 晴雯见惜春不断挣扎,若自己轻易松手,她必然会大喊大叫,便向黛玉使了个眼色。 黛玉拿起她抄经的笔,在纸上写明了水月庵的真实情况,让惜春仔细看了看。 惜春满目惊疑,犹豫不定,又挣扎了一会儿,拼命摇头。 黛玉又写了一句话:你保持安静,我带你眼见为实,同意的话,就眨眨眼。 见惜春眨了眨眼,晴雯才松开手来。 黛玉揽住惜春的腰,跃上院中供人祈福的大榕树,此处有茂密的枝叶可以藏身,也能窥看到寮房中的情形。 晴雯就着香炉,烧掉了黛玉写的纸条,见她二人已经上树,才收拾了惜春的包袱行李,带上门出来。 对于水月庵已变泥潭的事,惜春犹是不信,坐在树杈上,气鼓鼓地说:“林姐姐为了劝我回家,不惜诬蔑清净道场,殊不知诽僧谤道可是大罪。你们就饶我随缘度日罢。” 黛玉指着智能房中半开的窗户,道:“那你自己亲眼看看,白天口诵梵言,柱香礼佛的友人,夜里修的是什么缘法。” 夜幕降临,原本静寂的禅院中响起了几个男人交谈的声音,惜春的脸色登时变了。 进来的三个男人,彼此熟悉,互相称名,有两个竟是从前贾府的清客,一个是詹子亮,一个是程日兴。 惜春虽不认得他们的面目,但是先前与姊妹们论画之时,曾从宝玉的嘴里,听到过二人的名讳。 他说詹子亮擅长工细楼台,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 附庸风雅的三个人,在廊下聊了片刻诗词书画,寮房开了三扇门,便有智能、智通、智静三人出门接客入寮。 只见窗扉之内,智能儿坐在程日兴的膝头,一手挂在他脖上,一手拎着酒盅给他喂酒,笑道:“程大爷喝个酒还要我喂,难道我手里有蜜!” “我的菩萨姐儿,你身上何止有蜜哟。”程日兴美滋滋喝过酒,笑得一脸猥琐,伸手就朝智能缁衣里探去…… 惜春浑身一震,两手不由揪紧了衣襟,原来幡影摇曳藏男客,晚磬悠扬掩欢声,并不是虚言。 “林姐姐,带我走吧,这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惜春含泪道。 黛玉携她下了树,与晴雯汇合,出了水月庵,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见到惜春失魂落魄的样子,黛玉心中不忍,劝她道:“你待智能还是从小的情常,却不知她也有身不由己的苦处。这世道留给女人走的路,本就不多,还处处是歧途陷阱,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你吵着要出家,为的是寻一个隔绝红尘的清净世界。可如今你见了,这五浊恶世里,并无一片净土。你若想虔心修行,也并非不可,只是要投善知识,修光明道。” 惜春哭着点点头,搂着黛玉道:“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差点就被这些姑子给带累坏了。多亏姐姐救我出这火坑!” “好了,吃一堑长一智。”黛玉抚了抚她的发鬓,安慰道:“你本具慧根,情志炼达,只是一时被附佛外道所欺蒙罢了。如今才至将笄之年,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但愿慈慧之光永远照你前行。” 车行至长林园外,黛玉对惜春说:“太子不日就会对水月庵进行一番清理,为了你的名声考虑,趁还未起更,今晚且让湘云陪你回贾府住一宿,就对王夫人说你被湘云劝回来了。” “我明白了,谢谢姐姐。” 这边安排妥了惜春,黛玉又派人去林府送信给父亲,告知他事情的进展,请他协助禛钰妥善处理此事。 水月庵中,智善分拨了一处偏远的厢房给禛钰居住,见他神采英拔,举止潇洒,自己两道目光,犹如铁钵遇到磁石,紧紧地粘在他身上,生挪不开,絮絮叨叨地讲完规矩,又东扯西拉地想与他搭话。 禛钰充耳不闻,摆手叫去,智善只得把炉中清檀,改了闷香,燃着即去。 弹指之间,一道风过,闷香已灭。 禛钰正要开门出去,便见苏清源扑身而来,娇笑:“公子,奴家好想你啊!” “少来!”禛钰一把嵌住他的肩膀,反拧了胳膊,制止他靠近自己。 苏清源下剩的一手掠过肩头的发丝,嘟囔道:“不是私奔男女么,抱一下都舍不得,这还怎么演。” “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禛钰冷哼一声。 他不过就是想弄晕了自己,叫两个光瓢葫芦来玷污,好在表妹面前诋毁人。 苏清源试图与他过招,奈何几个回合下来,半点便宜也讨不到,只得作罢,悻悻道:“那个小光瓢已经被我撂倒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请苏姑娘,再勾一个‘雅客’来,去主持院中消遣一二。好闷香也别浪费了,都给他们点上。”禛钰道。 苏清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撇嘴道:“你便是颠倒众人的男人,打那些光瓢葫芦跟前一荡,就酥倒十八女罗汉,又何须我献媚卖俏?” “术业有专攻嘛,苏姑娘,请吧!”禛钰伸手向外,催促他早点行动,“你若还想在这儿过夜听房,不去也行。” 苏清源一咬牙,闪身而去。 禛钰在尼庵中翻找了一番,果然在白衣大士的塑像底座发现了账本。 账本上详细记录了,前来嬉游买欢的客人名单,以及出入钱财,其中供奉香油一项,明显是虚设出来的,很可能这笔支出就是“孝敬”给水月庵背后的主子。 甄太妃虽说失了财势,到底还有几分人脉在,能在这庵中开荤场,若上头没人给罩着,可混不长久。 禛钰袖了账本骑马走了,苏清源办妥了事出来,却见禛钰已不见人影,气得跳脚,牵走了客人的一头大青骡,三颠四崴地回了长林园。 天将蒙亮,金銮殿上,神态萎靡的皇帝打着哈欠坐在龙椅上,他好容易摆脱了那些在他眼前晃荡跳舞的小人儿,总算清醒了几分。 宣隆帝耐着性子听群臣奏事,内政都交派给内阁处理,外事由太子协办,一点儿心也不想操。只想着如何把脑袋里嗡嗡的声音给去掉。 早朝过后,宣隆帝派了心腹太监请林如海到龙景殿议事。 林如海才要拜见陛下,就被宣隆帝一把托起。 “爱卿,快快平身。”宣隆帝忙拉着林海说:“朕近来精神稍减,夜不能寐,太医也诊不出个病症来,爱卿不比旁人,天星舆地,阴阳历法,无不博究,还请你替朕算一卦。” 林海见御案上拜了铜钱、杯珓、蓍草、龟壳,想是推脱不过,就拣了三个铜板,摆了一卦。 宣隆帝见林海面色凝重,急不可耐地问:“如何?可是不好?” 林海一时默然点头,又恍觉不妥,对宣隆帝说:“陛下,是西南坤位出了问题。” “正是!”宣隆帝一听这话,摔手叹道:“朕失了三位皇后,可不是坤宫不宁么!” 林海沉吟道:“水堂不净,五蕴炽盛;月染尘垢,即见魔心。” 宣隆帝听了这高深莫测的警语,又不解其意,恳请林海再明示一二。 “陛下,此卦依我之见必是清净门风受了染污,虚空之境遭了荼毒。陛下不妨派人对京郊大小寺庙庵堂明察暗访,清弊除垢,如此病痛便可稍解。” 不久之后,锦衣卫指挥使柳湘莲就擎着陛下亲书的驾帖,带着数千人马纠察京郊各处僧院尼庵,最终将水月庵的丑事大白于天下。 宣隆帝震怒不已,原本水月相映,寂印禅心的圣地,竟然出了这等污秽之事,害得他被梦魔折磨了三日之久。当即下旨查封水月庵。待调查完毕,将庵中秽行姑子全部枷项示众两个月,遣发宁远。又鞭笞了那些来庵中冶游的香客,发卖兵丁为奴。 为了安稳西南坤位,宣隆帝又思量起立后的事来,召见大宗令忠顺王觐见。 此时忠顺王抖着手盖上了自己的亲王印,给太子奉上了五十万两银票。 禛钰悠然接过,敲着手里的账本,道:“王叔,此番本宫揪住了你的小辫子,若要保住王爵之衔,宗令之职,过后父皇召你问话,该怎么说,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知道……” 第15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回 冷惜春坚心赴灵台, 痴公主耳软生怨尤 龙景殿外,忠顺王悄悄抹了一把冷汗,听到太监传唤, 才敛衽走了进去。 果然不出太子所料,宣隆帝又想再立一位皇后。 他忙劝谏道:“陛下, 俗话说事不过三, 只因陛下龙威太盛, 天下无有福女能承,故而三位皇后不幸都青年辞世。陛下若想坤位宁和,倒也并非只有立后一法。臣弟听闻西南多佛寺, 若请三位待发修行的少女作出家替身入滇修行, 定能稳固西南坤位。” 宣隆帝沉吟片刻, 并不大赞同,又相继询问了钦天监、内阁大臣的意见,最后问了太子。 禛钰道:“坤卦, 含章可贞。或从王事, 无成有终。说的正是要才德不显,秉持正道的女子, 辅佐君王, 成不居功。莫如以尼众代之。” 既然众人意见一致,宣隆帝也不好反驳, 最终敲定了这个方案。 于是天下州县张榜招贴文书, 征召三位在家修行的青年女居士,入西南海云庵剃发出家, 未免滥竽充数、用心不虔之徒混迹其中, 所有报名参选的人要经过严格的考试选拔。 黛玉心知这是禛钰的主意,让惜春到西南出家, 投奔探春。这样既能实现她终身修行的目的,又有皇权护持无人敢扰,还能得到滇南王妃的照拂。再无后顾之忧了。 得到这个消息,惜春兴冲冲地回到了长林园,对黛玉说:“怪不得‘不依国主,法事难立’,若是我能奉旨出家,那就再无阻碍,反得庇护了。” “你既有此志,还须潜心苦学,不如你向妙玉讨教一番,明日你与她同去应试。”黛玉心想,若是妙玉与惜春能同去西南,将来长林园空了,正好改建成女子学塾。 惜春犹豫道:“妙玉爱洁太过,与我脾性不合。而况她未必想去呢。” 消息送到栊翠庵,妙玉没有任何表示,那就是婉拒的意思,黛玉便没有强求。 苦读了一夜经书,惜春就去礼部应考了。也是她心诚意洁,上感于天,所考的题目恰是她熟悉的,顺利地成为了三个入滇修行的女居士之一。 圣旨下到贾府,阖府又轰动起来,虽说奉旨出家不比王妃荣耀,但惜春之名可以载入史册,亦是光宗耀祖的喜事。 惜春拜别了贾母,辞过贾政夫妇,收拾了两身海青衣,就登上了南行的马车。 黛玉收了惜春的留书,依她所愿没有出面送她。屈指一算行程,惜春车行到金陵时,恰能遇上滇南王的楼船,如此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还能在金陵一会。 眼见入冬,园中姊妹日渐散去,不似从前热闹,身边只剩一个湘云相伴。又想到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回茜香国去了,不觉凭栏感怀,幽幽长叹。 湘云宽慰她道:“姐妹们各奔前程,各得归宿,本是好事。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姐姐虽有国事烦忧,却远比我们自由。你这个欠了席的东道,还怕没有重新起社的那天么?” “谢你这般劝慰我,我只是感慨故国风光好,竟又成旅居客寄之人了。”黛玉笑了笑,伸手在栏杆上一拍,“她们都走了,只咱们两个联句吧,再誊写寄送她们一观,如此才不负彼此豪兴。” 晴雯捧了茶上来,对她二人说:“若要联句,我也来得,跟这姑娘这两年,不会做诗也会吟了。” “极好!”湘云倚在美人靠上坐了,只见天上一弯残月,池中一轮水月,不由想到了水月庵中的事,回望黛玉说:“也不知水月庵的姑子们如何了?” 黛玉道:“奉旨出家的姑娘才走,过两日又是公主归宁,此时不宜闹出这些事来,想是翻过年去才处置了。” “这倒也是。”湘云点了点头,接过茶盅,问:“联句要限何韵?” 晴雯笑道:“姑娘们,不妨数一数对面卷棚下的灯笼,数到第几个,就用第几韵。” “这主意好!”湘云拍手道好。 黛玉一对对地点着灯数,恰好五对,开口道:“是‘窄韵十蒸’。” 偏巧有一人提灯从廊下走来,湘云不由挤眉弄眼,与晴雯相视一笑,“什么窄韵,这是宽韵‘十一真’。” 但见禛钰一身真红麒麟曳撒,足登锦靴,蜂腰束带,面如冠玉神清俊爽,举步飘逸,光彩夺目。 黛玉心头微跳,又怕湘云、晴雯两个打趣她,忙道:“既然多了一个人,我先起一句现成的话罢。”因念道: 灯艳夜惊人, 湘云想了一想,眼眸一转笑道: 林女更逢春。羞为郎相见, 晴雯笑道: 回眸看未真。月雾掩香露, 黛玉羞红了脸,转眸道: 花影映满身。辗转不成寐, 禛钰走上来,笑道:“是想我睡不着?”旋即续了下句: 相逢自可亲。倚栏虹桥下, “那怎么还不亲?”湘云捂嘴笑了笑,见黛玉要来拧她的脸,忙清了清嗓子: 凉风吹裙襟。绿水鸳鸯现, 晴雯跺了跺脚,捂脸笑道:“云姑娘又来难我了,让我对个什么好。”又看向黛玉联道: 红檐燕语频。仙姝开阆苑, 黛玉还未开口,又被禛钰抢道: 绰约不染尘。 尚未另起新句,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拍手道:“好诗,好诗!只是再往下联,未免搅扰贫尼道心了。” 众人回头看去,却是手执麈尾念珠的妙玉。 “我听见你们在联句,颇觉清雅,便来看看。” 只见妙玉身穿一件素白袖袄,外罩天青色掐牙水田长褙子,腰系姜黄丝绦,下着一条白绫裙,飘飘而来。 黛玉道:“不如你也来联几句。” 妙玉一面走,一面悄用眼角余光,上下细细打量了禛钰半日,脸已飞红,幸而天黑,料想旁人看不分明。 嘴里说道:“我倒是想联,只外客在,我若再续,恐有玷。” 心中却想:“此人只应天上有,竟教我情难自禁,挪不开眼。我这番假语撇清,不知落在有心人眼里,是否欲盖弥彰。怎奈心似摇铃乱动,身如炸丸已酥。” 晴雯不禁蹙眉:这姑子尘缘未断,俗念不息,竟看上了太子。枉费了姑娘待她一片善心。 禛钰对某人异样的眼神一无所觉,眼中只有黛玉,二人背着众人悄悄走远,在花枝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咱们也不必捞嘴了,回去歇了罢。”湘云一甩帕子,挽了晴雯的臂膀,扭头往怡红院去了。 妙玉站在夜风中伫立许久,方一步三叹地往回走,转过大山石,正欲回栊翠庵,忽被人从背后拦腰抱住,一时心跳耳热,魂不守舍,竟忘了挣挫。 不远处就有巡夜的仆妇列队而行,只要喊一声,便可解困。 可她终究蹙眉啮齿,一语不发,任那浮薄少年亲狎无忌。 耳畔是禛钰、黛玉二人在花下追逐嬉闹,渐行渐远的欢声,倒有两句诗句飘然而至。 一个问:“想入巫山梦,唯恐洛神嗔。” 一个答:“问心何所愿,与郎为一身。” 苏清源本不想“借人”消愁,实在是打又打不过,缠又没得缠,他本就是佻达无度的少年。 一颗心碰在女王身上,才生忍了许久,奈何念念不忘,未有回响,心不能挪移,身已经沉沦。 他看到了一双深敛寂寞的眼睛,用孤傲的姿态掩饰心中的荒凉,如同揽镜自照一般,便料准了他们彼此需要。 想到明日就要进宫迎接华光公主归宁,黛玉先回林府住了一天,与父亲商量在太仓市舶司开展朝贡贸易的事。 林海是户部尚书,总管市舶司的船舶蕃货、征榷、抽解、贸易诸事。他建议朝贡与榷场贸易,不必拘泥于一个太仓市舶司,倒是可以带着货物沿东海,一路随船南下,在明州、闽州、番禺、滇南市舶司。 最后从滇南至暹罗的出海口,回到茜香国,这样既方便茜香国的货物出售,也能与各地互通有无。 黛玉采纳了父亲的建议,精心准备好公主归宁的贺礼,又搬回了皇宫。 展眼华光公主下降章家已满一月,宫中少不得置办筵席相迎。黛玉又换上茜香女王的礼服,站在禛钰身边,迎接华光公主大驾回宫,充当她的“娘家姐姐”。 见面时彼此欢喜,黛玉暗中品度,一月不见,公主越发出落得妩媚娇艳了,眼角眉梢都带了绵绵情丝,足见她婚后生活是蜜里调油的了。 再看驸马章明虽说素来沉稳自持,但嘴角也一直是向上勾着的,想来夫妻二人彼此欢喜,过得十分开心惬意。 公主夫妻先去龙景殿,拜谢了宣隆帝,与父皇吃过午宴,受赐领赏后,才回到鸣鸾殿。 禛钰自去找章明说话,公主就拉着黛玉的手,与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婚后的快乐与新鲜。 又伏在黛玉肩上,悄悄将床笫之事讲与她听,涨红了脸说:“好姐姐,我癸水已迟了七天,头也晕,胸也涨,府医断不透是喜是病,还请晴雯姐姐为我探一探脉。” 黛玉不禁讶然,竟是这样快!笑着说:“瞧公主喜上眉梢的模样,想来必不是病了。”忙叫了晴雯过来,给公主看诊。 晴雯将三指搭在公主腕上,静心诊了一会儿,笑道:“日子太浅,还断不出来。公主平时多注意一下,不碰生冷活血之物,暂时不与驸马同房,再过半个月,便能断得出了。” 窗棂外的阳光照在晴雯的梅花耳坠上,金光闪耀,灼灼晃眼,看得公主不由怔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有了些许不自然的波动。 夜里,华光公主与黛玉卸妆宽衣,盥洗沐浴之后,二人并头安歇。 黛玉想着公主可能怀孕的事,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虽在枕上,只睡不着。 她这辈子是不大可能做母亲了,可是说不羡慕是假的。她看着围绕在邢岫烟身边的那些稚气未脱的小学生,又看着粉雕玉琢牙牙学语的小如意,被凤姐护在怀中的荷姐儿、萌哥儿,心里如何不动容。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渴盼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然而她与禛钰明知不可行,还强与命运作对,偏要在一起,也不知最终得个什么收梢…… 华光公主还沉浸在梅花耳坠的遐想中,也走了困,同样白躺着。 公主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换了话题,对黛玉说:“我听说晴雯姐姐有一双巧手,擅长刺绣,我想央姐姐替我求一个荷包。” 黛玉笑道:“这点子小事,公主吩咐她一声,就好了。” “那好,我明儿就问问她。” 第二天,趁着黛玉与晴雯去清点朝贡贸易账册的时候,华光公主找到了兄长,谈及自己可能怀孕的事。 “知道了。”禛钰淡然点头,只说:“你好好保重身体,怀的是双生花,着实要吃些苦头了。” 闻言,华光公主先是提了提嘴角,又是一叹,他兄长素来能掐会算,就没有不准的,小声道:“若是对儿双生子就好了。”果如章静姐姐所说的,她今生只得两个女孩。 禛钰摇头道:“女儿好,女儿贴心又孝顺,男孩儿倒是难教。” 华光公主想起婆婆殷殷切盼的目光,小姑章静耳提面命的话,犹豫良久,终是将心一横,攥紧了裙摆,对太子哥哥说:“哥,我如今怀孕了,不能与明哥同房。我想给他纳一房贵妾。” 禛钰脸色骤冷,挑眉道:“你婆婆的意思?” “不!”华光公主连忙否认,“是我自己的意思,我若命里只有两个女孩儿,章家岂不是要绝了后。” 她唯恐自己说慢一点,顶不住兄长冷冽的目光不及说完,忙鼓起勇气说:“我瞧林姐姐身边的晴姑娘模样又好,性格爽利,颇有宜男之相,还懂医术,请哥哥为我说项!” 见妹妹的唇畔拼命挤出的弧度,大有强颜欢笑的意味,禛钰默然攥紧了拳头,眼底涌出累累如珠的失望。 她的妹子,终究还是毁在了那些无知妇人之手。 要怪就怪自己少小离宫,没能陪伴她成长,待他回宫后,多少次试图扭转她缺乏主见、迎合别人的性格都失败了。 每每打发掉她身边的宫女嬷嬷,然而依旧无法改变她已然成型的柔顺性格。 分明的静寂中,尽管哥哥一言不发,但华光满头珠翠的脑袋还是寸寸低下,心里慌得不行,就连一呼一吸都是煎熬。 终于,禛钰开了口:“你若真心想为章家留后,那就另聘贤良女子。晴雯是女王的臂膀,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华光心中冰凉一片,章静告诉自己的话,果然两厢对证上了。 “你的太子哥哥自然是想娇妻美妾一齐消受了,只怕他痴梦晴雯不是一天两天了,碍于女王的脸面才没表现出来。 他明知道阿明喜欢晴雯,朝思暮念了好几年,还三番五次阻止。一个做主子的不讲体面,与扈从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先是把阿明驱逐出宫,再把你嫁给阿明当作补偿。 你可知阿明的心在滴血,失去了主人的信任,还不得不将心爱的姑娘拱手相让,再强颜欢笑娶了你……” 华光公主习惯了迁就他人,更会将所爱之人的需求凌驾在自己之上。得知“真相”的她,已然动了气。 “为什么晴姑娘不可以?”华光既为自己叫屈,又为丈夫抱不平,说出来的话带了几分阴阳怪气,“莫非哥哥你也肖想她,想纳作嫔妾,又怕林姐姐多心,不如妹妹替你开这个口。我知道,林姐姐不是拈酸吃醋的人。晴姑娘模样标致,老大未嫁,可不就是女王为你备的内宠。” 听她话里带刺的篡创臆想,禛钰大为光火,气不打一处来。 “谁教你胡说八道的!”禛钰指着华光厉声警告道:“你若敢在女王面前开这个口,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妹妹!” 华光公主浑身一震,这还是生平第一次,生受兄长这样骇然的威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0-160 第15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一回 梅花镖留迹情堪误, 乌云豹烧起名利心 “林姑娘,不是这样的!” “姑娘,不是这样的!” 门外章明与晴雯双双回头, 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黛玉眼睫一动,狐疑的目光扫过他二人, 看来公主激愤的怨言中, 的确有她不甚了解的内情。 此时, 殿中的门开了,禛钰看到黛玉的一瞬间,霍然变脸, 开口便是:“表妹, 不是这样的!” 黛玉笑道:“你不用急着解释, 你心动一下,天下大乱。心动两下,只怕要天塌地陷了。我又不是硫磺脑袋, 点火儿就着。到底是怎样的, 我只问他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指向章明。 章明觑向太子, 太子面色不虞, 咬牙切齿。又瞅晴雯,晴雯怒目相视。再看公主, 公主早已怔怔滴下泪来。 黛玉回头吩咐晴雯说:“明天咱们就去太仓, 之后一路南下出海,就不回长林园了, 你代我去辞辞云妹妹和妙玉。” 晴雯只得去了, 临走前还狠瞪了章明一眼。 “章明,你跟我来。”黛玉向他招手, 将他带到御花园中。 委屈掉泪的公主,也想要跟过去听丈夫澄清的话,被禛钰拦住了,“好好的哭什么,只要你自己立起来,何人敢委屈你!” 今日这一出挑拨离间,玩得高明,绕进去了五个人,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情人反目、兄妹失和、夫妻不谐、君臣失信、主仆生隙,不用猜也知道是章静的手笔。 真真国的使团除了利维三人如期归国,贾胡安与詹娜两位滞留中原,行踪不定,必有蹊跷,难保不是另有所图。终究是大意了,没能及时将二人监管起来。 禛钰一面给妹妹擦眼泪,一面无奈叹气:“我平日对你说的,都是春风刮驴耳,你一点儿听不进去。怎么章静狗咬石头,一顿胡嚼乱啃的话,你倒是声声入耳,句句走心。” 说得公主嗤的一笑,靠着兄长的肩膀,嘟囔道:“谁教我小名叫聂儿,一听呫聂私语,就辨不出好赖话来。章静早走了,也难和她对嘴对舌。” 她看向窗外的御花园,高大挺拔的丈夫与美丽高雅的女王并肩偕行,不由将唇抿成了一线。 禛钰两指掐着她的腮道:“瞧你没出息的样子,偏是爱吃酸醋。给章明一万个贼胆子,他也不会对女王动心思的。” 华光公主撇嘴道:“章明跟着你混久了,脾气是好,可眼光极高,若非绝色女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晴姑娘风流灵巧,已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在女王面前,却也只是一抹倩影,远不及女王本尊仙姿玉色,倾国倾城。我就不信章明没对她动过一星半点的心思。” “就算一时意动又能如何?”禛钰抬肘搁在窗台上,以手支颐,遥望花阴下漫步的两个人,“章明只喜欢漂亮的傻姑娘,而你林姐姐冰雪聪明,机深智远,他只会凛凛敬畏。” 说来,也是从小被心机狡诈的章静,骗得太惨的缘故,让他无法对心智远超自己的女人产生爱慕之情。 华光公主点了点头,有些自疚地说:“所以他喜欢晴姑娘那样的……” “分明是像你这样的。”禛钰回身,两手搭在妹妹肩上,提点她道:“章明喜欢的就是你,只是从前的小聂儿稚气未脱,缺少一点儿女人味。而章明历练诸事,日渐成熟,他瞧见晴雯,就恍惚以为那是长大后的你。” “哥哥你少哄我了,我和晴雯长得又不像,他怎么会认错。”华光公主犹不自信。 禛钰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事怪我。我整日与你林姐姐卿卿我我,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耳闻目见的都是桑间濮上柔情蜜意,旷久了哪里把持得住。对晴雯也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晴司长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主子,这辈子只怕是看不见男人的。” 华光公主听了这话,才渐渐把愁肠放开。章明在她眼里是救命英雄伟岸丈夫,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男人,遇见美人,欣然自喜,也是人之常情。 他单恋晴雯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又何必耿耿于怀。 这边兄妹俩才将误会撕罗开,御花园中黛玉还在为章明曾经错失晴雯而感到可惜。 “可惜你这么一个人,表哥给了你三次机会,竟一次也没抓住。” 第一次,在海边放了两个时辰的烟花,什么话不能说,什么情不能表,偏偏鸡同鸭讲了半宿,气得晴雯只骂他捞嘴啰唣。 第二次,让他调查苍梧乡刺杀案,就是给他创造与晴雯独处的契机,他却一心查案,继而满心纠结该如何处置凶犯章静。 第三次,若是他能狠下心来,除掉祸害章静,禛钰就会留章明在茜香国,以护卫黛玉为名,彰示对他忠诚的“褒奖”,允许他陪在晴雯身边,同时也是让他制衡武力卓绝的苏清源。而他却不能理解这一层深意,反而在放过章静一马后,又来撩惹晴雯,以至于被挠了个大花脸。 一错再错,牵三扯四的结果就是什么都没得到。 “假如我是你,用语言无法表情达意,那就用行动,用譬喻。如果不想亲手杀了身为凶犯的亲人,就将她拘锁起来交给主人,而不是擅作主张放走她,再回复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褒奖是自上而下的赐予,而非擅作主张的掠夺。若是听不懂主人的话,不妨问清楚一点,而不是私下揣摩,孤行己见。” 章明听着女王条分缕析地讲解,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错得有多离谱。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主人抛弃的根本原因,既不是不够狠心,也不是不够忠诚,而是自己没长脑子。 黛玉替他分析了半天,也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比起没有得到晴雯的青睐,失去主人的信任才更让他悔痛无极。 只是他将这两桩事搅缠在一起,当成了一件事念兹在兹,以至于每日偷空雕琢梅花镖,被公主窥到了形迹。 “我从未见晴雯留心于儿女情长,就忽略了这个问题。想来她与紫鹃已近桃李年华,我也需好好问一问她们的终身之愿。” 黛玉不由反躬自省,一转眼,打小照顾自己的姊姊们都摽梅已过了,她得替她们考虑将来。 又见章明一副悔之晚矣,愧上心头的样子,便劝他道:“驸马,只要公主心结一解,此事到此为止了。公主是个心痴意软的人,为了让你开心,不惜迫使自己贤良大度。你知道太子的底线在哪里,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公主待你一片真心。” 章明点点头,向女王长揖到地,千恩万谢。 展眼黄昏又近,公主与驸马携手出宫,一道回驸马府去了。 禛钰与黛玉送走了他们,正要回鸣鸾宫中,经过一处宫墙拐角处,忽然听到了噼啪之声,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呼喊。 那被摁倒在凳上褫衣廷杖的宫女已经死了大半。不是别人,正是多年不见的大表姐贾元春。没想到,她竟被人欺辱至此! “谁在此地滥施刑罚?”禛钰厉声喝道。 正在狠命盖板的太监听到太子的声音,唬得抖衣而颤,忙将手里的大板给扔了,跪在地下碰头有声,口里喊道:“太子息怒,是永安宫的贾侍长方才冲撞了吴贵妃,贵妃娘娘喝命奴才教她一点规矩。” “去把她老子吴天佑叫到东宫去,我亲自问他什么是规矩!”禛钰一声令下,又吩咐人传唤太医、医婆,全力救治贾侍长。 永安宫中,一众太监宫女急救不迭,忙碌了半个时辰,才将贾元春的半条命捡回来。 王济仁诊了片刻,摇头道:“大抵是熬不过今冬了。” 黛玉眼见表姐面白如纸,由颈至胫满是青紫,身上血渍斑斑,心中大恸,“大姐姐……” 元春缓缓睁开眼来,神情恍惚,看到黛玉坐在身畔,不由叹道:“林妹妹,咱们终究是黄泉相见了。从前还叹你命不长,哪知石火光阴,抱琴前儿死了,我亦赴你后尘来了。” 黛玉也不及解释,问她:“大姐姐还有何心愿未了?可想回家去看看老太太?” 元春躺在枕上,冷笑道:“我如今只是个未膺封号的侍长,无品无秩,如何出得了这金笼子?便是鬼魅之形飘摇回去,又有何人识得我?” 医婆过来给她喂药,元春还喃喃道:“孟婆汤也这样苦,愿来生宁舍富贵荣华,也要寄身田舍之家,终叙天伦。” 黛玉默然不语,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元春就肩负着振兴贾府的使命,熬了小半辈子,竟只得这么个结果,着实让人唏嘘不已。 禛钰将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宣排了一顿,派了几件吃力不讨好的事给他干。又令礼部官员上书,为贾侍长讨封赏。 宣隆帝精神不济,这些小事都交派给太子酌情处理,禛钰就赐了元春一个“贤德太贵人”的封号。 消息传到贾府,可把王夫人欢喜坏了,上皇驾崩之后,从前的太妃太嫔,都移驾进金陵皇家寺庙,唯有元春留在宫中,复得一个“太”字。 没曾想在宝玉成亲之前,家中喜事连连,足见天恩祖德犹在,只要宝玉再博功名,还怕贾门不兴么? 宝玉从外头送喜帖回来,得知了此事,脸上一点笑意也无,哀哀叹道:“只怕大姐姐要死了。” 王夫人皱眉道:“这是哪里的话,就要成亲的人了,还是这么胡闹!”又质问袭人:“你抱着的是什么东西?” 袭人低头道:“老太太赏给宝玉的乌云豹大氅,被火盆的火星子迸上了,烧了指顶大的一块。我们满城去找能干织补的匠人,都不认得这是什么,不敢揽。” “唉……”王夫人本也不想贾宝玉披件碧绿褂子去接亲,虽是可惜,只抱怨两句而已,“通共就这一件,糟蹋了,就再也没有了。二十六是你亲迎的正日子,老太太还叫你穿这个去呢。没那个福气穿就罢了,只别叫老太太知道。” 想着贾母的好东西堆山填海,一件乌云豹里雀金呢面的氅衣,便是再不可得,太贵人那里年底总还有赏的,王夫人也就不在意了。 回到绛芸轩中,袭人捧着雀金裘对宝玉说:“早前出门的时候,我瞧见晴雯也进了长林园。孔雀金线家里只怕还有,唯晴雯会界线可补,咱们不妨求求她去。 你再下个帖子去请请林姑娘,毕竟打小的情分在,她未必会拂了你盛情。婚宴有了女王大驾光临,便是东平王不来,西宁王不至,理国公柳家、缮国公孙家礼到人不到,也没什么要紧的。” 别说仅存的东西二王,柳孙两家人不肯来,底下十姓侯也无一家得空。 宝玉知道袭人哪里是要补这雀金裘,她妄图描补的是贾府的脸面。国公之孙要娶商家女为妻,传出去都掉价。 他呆了半晌,扯过雀金裘,心知少不得要低头下气,既然选了还走富贵路,便是爬地磕头,也要求一求。 第15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二回 断经纬解缘雀金裘, 裂霓裳遂愿鲛绡帐 贾宝玉知道袭人与晴雯之间的仇已经结成了死疙瘩,如何也难解分,便带了麝月去长林园。 晴雯辞过湘云、妙玉, 吃过饭刚要回宫,就与两人在门口碰上了, 才瞥了那雀金裘一眼, 就想起了前世抱病夜补裘的事。 跟着黛玉长见识开心胸, 早把从前的恩怨放下了,而今她身康体健,眼目又好, 别说补个窟窿, 就是新做一身也容易, 便对雪雁说:“你去拿一绺孔雀金线,一个镯子大小的竹功,一把小金刀, 一柄小牙刷来。” 雪雁问:“要用哪样的针呢?” 晴雯道:“我用针灸的毫针钻眼才好补得出天衣无缝。”说着就取了两根如发丝细的毫针, 两针横竖对点了一下,比尘粒还小的孔洞就出来了。 看得麝月瞠目结舌, 都忘了说要请女王赴席的话。 宝玉道:“难为你了, 何不在潇湘馆对着玻璃窗,亮亮堂堂地补?” “没多大事, 不过半刻工夫就能好, 省得来回跑动。”晴雯说着令人掇了个绣墩,就在门房前坐了。 雪雁取来了针线笸箩, 晴雯接了雀金裘看了两眼, 将豁口处钉在竹弓背面,就撂下了, 起手纫线,再将烧眼四周用金刀刮松散,分出经纬,然后依原来的纹样来回织补。 飞针之快,走线之密,只把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麝月碰了碰宝玉的胳膊肘,提醒他该说正经话了。 宝玉在一旁,手足无措,想问她冷不冷,吃茶不吃,都觉得不妥。 恍觉她是此间主,自己是客。 犹豫半晌,他才挤出笑意来:“今儿我贴里穿的松花绫子袄,大红绸裤,还是从前你手内针线。” 听了这话,晴雯手里的针顿了一下,又加快织补动作,头也没抬地说:“我早不是贾府的奴才了,你还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这会子远打周折,指山说磨,到底什么意思?” 宝玉与麝月对视一眼,暗叹从前单纯率直,不长心眼的晴姑娘,竟也懂得听话外音了。 “二十六是我和宝姐姐成亲的日子,我想请女王陛下、林姑父来府上吃酒,闲乐一日。”宝玉的声音中都带了一股怯意。 晴雯收了针,将雀金裘往他身上一掼,冷笑一声:“没空。”而后抬脚就走,到门前扳鞍上马,绝尘而去。 “嗳!”宝玉跑出门追之不及,嗐声叹气。 雪雁站在阶上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明儿女王就要从太仓出海了,老爷也要同行稽察巡漕。二爷既要请,就该早来。三姑娘出阁时二爷就回家了,直到四姑娘奉旨出家,也没见一张请柬来。云姑娘还寻思着,二爷娶了商妇,发讪怕丑的,不打算宴客了。” 她这些年跟着湘云打理园中庶务,大事小情也经历不少,宝玉分明是来请女王给他的婚礼抬体面的,却不见半点诚心,谁想给他脸呢! 鸣鸾宫中,黛玉与禛钰正在南窗下对弈,闲聊着华光公主的事。 禛钰叹道:“我这妹妹性子究竟难改,就算没有章静挑唆煽惑,将来也少不了凭人摆布。章明脑子又不中用,少人点拨就易坏事。可我这些年挑来拣去,也没得一个好管事替我扶携她。” 黛玉一听这声口,便知他在琢磨什么,一面落子,一面分析:“这个管家婆须见多识广人情练达,擅于内外周旋,若有生养儿女的经验更好,且能掌财货、禀积、田园。既要聪明泼辣、口齿厉害,还能钤压得住人,要拿公主当亲妹子疼,时刻防着人在公主耳根下撺掇纳妾的事。” 说得禛钰频频点头,拈棋赞道:“表妹说得不错。”又别有意味地感慨一声,“可惜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 “你不过是想借我的口,请我凤姐出山罢了。”黛玉轻哼一声,戳穿了他的目的。 “知我者,表妹也。”禛钰伸手在她手背上一捻,笑道:“若是你能说成这事,神机营你也不必看了,我只把‘天兵天将’给你送到茜香国去。” “用不着贿赂我,你许一个公主府女司丞的职位出来,凤姐是不会拒绝的。”黛玉提了三子出来,撂在了棋盒盖上。 这时候晴雯回来,将宝玉请客的事,当成笑话讲了出来。 禛钰笑道:“贾二少既不能坦然接受这桩惹来腥臊的婚事,又渴望借婚事大宴嘉宾,联络权贵,光耀门楣。哪有这样的美事!” “人虽不得空,礼是要随的。”黛玉拈棋抬眸一笑,“我得想想送什么好?” “我也备了一份礼,保管他的亲迎路上观者如潮,热闹喧阗。”禛钰落子有声,眸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 黛玉瞅了棋枰一眼,笑道:“本当乌龟不出头①,你却要人家仙鹤大伸腿②,丢了面子输里子。” 禛钰见自己中盘已胜,再不好让子,只得“投子认负”了,挥袖将棋盘拂乱。 “你又让我冒功奏捷了。”黛玉将脖子一扭,佯装生气地哼了哼,抓弄着棋盒里的棋子玩。 灵光一闪,将棋盒向前一推,说:“我知道送什么给二哥哥好了。” 翌日,雪雁捧着两个棋盒并一个玻璃瓶,送到了宝玉手上,说:“这是女王送你的新婚贺礼,说让你摆在案头上。女王说‘至贵者宝,至坚者玉。世所珍稀之物你本自具足,我无可相送。 若你每日所思所行属善,就放一颗白子到玻璃瓶。若所思所行属恶,就放一颗黑子到玻璃瓶中。以此自修自省,须知无宝德贵,无玉志坚。” 看着黑白分明的棋子,宝玉呆怔了片刻,不则一声。雪雁去后,他仍不能解悟,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棋子,忽然发现黑棋盒中,还夹了一张字条。 上面写了八个字:无贵无坚,是假宝玉。 纸上没有落款,也不似黛玉的墨迹,想来也只会是太子禛钰的手笔,宝玉看在眼里,只觉得一笔一画都是讽刺。 冬月二十六日,林海父女行至太仓市舶司时,贾宝玉亲迎的队伍才回到宁荣街。 偏偏撞上水月庵秽行姑子们枷号游街,押解奸犯的差役将她们干的败德营生沿路宣扬,引来百姓的围观咒骂。 附近生民大多去水月庵供施过,上当受骗的事实,让他们激愤无比,男女老少追着姑子们通衢越巷,瓦砾砖石、猪肠大粪一齐往她们身上招呼。 弄得长街臭秽不堪,贾府接亲的队伍避无可避,难免殃及宝钗的花轿,火红的轿围被泼上了浓稠的尿屎。 头顶点翠正凤的宝钗躲在轿中,万分气恼,拿着手绢一会儿堵住口鼻,一会儿又得擦手脸,委屈得直哭。 街坊邻里哪肯放过这样荒诞的谈资,真假不论,皂白不分,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水月庵是贾府家庙,怪不得贾二少做了和尚,不守戒律,钻了表姐的热炕,实赖不过才成的亲。原来家风渊源,据此而来。” “早听说薛家老姑娘,挂着一把金锁,非有玉的不配,拖到老大恨嫁,还是栽赃上了表亲,左不过王八瞅绿豆,篱笆配栅栏,既对上眼再合适不过。” “这些高门大户谁家没几本风流账,面上讲究钟鸣鼎食,底下都是男盗女娼。专干辱门败户、蔑伦悖理的臭烂营生,越发连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了。” 不堪的闲话钻入宝玉、宝钗的耳朵,烫红了脖子根儿,薛姨妈在轿旁站着,气得浑身乱战,头顶两根碎鸡毛,一面挥开人群,一面怒骂:“别信这些雷打的胡唚,灌了黄汤乱嚼蛆。” 那些人议论得正欢,兴致高涨,哪肯松口,又与薛姨妈对骂起来。 认识薛家的汉子,又抖落出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不偿命,苟且偷生的事。 还有人把夏金桂未婚先孕,硬嫁死了的薛蟠,再嫁从弟薛蝌的丑事,也牵前摇后地吵嚷了出来。 见薛姨妈气血相逆,一身难以两顾,完全招架不住,宝玉唯恐岳母遭殃,忙滚鞍下马,前去相救。 不过在人头攒动的地方挤了半刻,礼帽也落了,发髻也散了。披在他肩头金翠辉煌,碧彩闪烁的雀金裘,拉扯勾挂之间,断经裂纬,成了几条绿油油的破布,荡在身后,越发像个人厌狗欺的叫花子了。 混乱了两个时辰,人群才渐渐散去,迎亲的队伍旗纛渐倒,个个收锣罢鼓,垂头丧气,猫着腰跳着脚,灰溜溜地钻进了贾府。 因为从前与宝玉订过亲,为了避免两厢尴尬,宝玉成亲这日,湘云躲去了林府,陪邢岫烟说话。长林园中也给学生们多放了两天冬至假,都回田庄玩去了。 此时长林园中就剩妙玉与苏清源在,二人厮混了几天,却是隔靴搔痒,非但不解渴,反而刺挠挠的,越发心痒难耐。 妙玉坐在蒲团上冷笑道:“怨不得太子放心你,竟是篱牢犬不入。可惜了,白长一个销魂模样儿,钻不进篱口也就罢了,还是刚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 苏清源自知不能大树旗帜,原以为一个孤庵女流,没什见识,用手还混得过,哪知人家自知天命:此身风尘肮脏,便是要渡劫来的。与其流落贼寇之手,不如自己选个中意的来应劫。 谁知碰上他这个没药信的炮仗,月光晒不干湿谷,白讨一身臊。 “是我一时不谨,被太子硬塞了‘迟春丸’,若不吃那玩意儿,保管兴得你红飞翠舞,玉动珠颠。”苏清源信口开河,极力为自己挽尊。 听到“迟春丸”一物,妙玉不由皱眉,款款站起,从香篆盒中拈出一粒珍珠大的糖球来,对苏清源说:“可是这东西?” 苏清源瞅了一眼,不大确信,又不敢尝试,后仰一步问她:“你怎么有这东西?” “是个癞头和尚给的,说是能抑我狂情到二十岁,可我如今都二十三了,这丸子早就失了药力。”妙玉无奈摇头。 “那你知道有解药没有?”苏清源忙问。 妙玉嫣然一笑,“有是有,牛黄狗宝你吃不吃?” 转过三更,栊翠庵中,野狐裂霓裳,遂愿鲛绡帐。 冬月二十六,京城内外搓绵扯絮地下了一夜雪,将栊翠庵化作银妆世界,素蜡宝刹,枝头红梅变成白蕊。 妙玉披着长发,冷冷清清地立在花枝下,提着白玉鸳鸯卧莲云壶,一一收拢梅花上的雪。 寒香凉指,枝叶缝下,是朦胧一缕雪色的光。身披狐裘的公子,踏乱一地玉沙远去。 小丫头捧着手炉,怯怯地问:“回头苏公子来,还留门么?” 洁白的雪花一寸寸被扫落进玉壶,尽数化为冰水。 她垂眸道:“他不会来了……” 第15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三回 薛乡君展眉花烛夜, 太贵人辞世雪漫天 在沿海五大市舶司举行的朝贡贸易,会从今冬持续到来年正月。 诚然,在这个交易的过程中, 小国也避免不了要向中原朝廷缴纳关税。 但上国朝廷对于四夷朝贡,一向是秉持厚往而薄来的原则。为期两个月的朝贡贸易, 足以让四夷小国赚够一年的岁入。 加上前次皇宫“巫蛊”事件, 让四海诸国使臣留下贡品, 先行离开了。以至于而今的市舶司,茜香国的舶来品一家独大。吸引了许多皇亲国戚、达官贵胄、豪商巨贾竞相采买。 茜香国最有名的当属种类繁多色彩明丽的织染品,其次是七宝烧珐琅器、嵌贝壳漆器、各色纸料及纸艺品, 葡萄酒、荞麦面、灵香草、黑糖、和海盐。 为了让数百万匹织染品不至于原路返家, 黛玉让晴雯裁制了许多精美的裙袍, 让姿容美丽的姑娘们,在观览台上表演管弦器乐,充分展示茜香国博采众长的织染艺术。 诚然, 作为晴司长的首席衣样, 林女王身上穿的露草染,才是茜香国特有的染色技艺。 当黛玉身着绚丽华美的裙袍出现在人前, 即刻吸引了万众瞩目。 寻常的上色布料, 多半采用绞染、段染、云染等技,天长日久容易褪色。 若用刺绣、扎染、贴箔、夹缬等技增添服饰的华丽感, 又容易破坏织物的平整, 使得布料凹凸,既不贴身, 又显厚重。 然而使用了露草染的布料, 不但保留了布面的光滑质感,还能让花纹图案色彩明丽, 十年不褪。 王熙凤晋升为华光公主的女司丞,第一桩差事就是到太仓市舶司,为公主采买海货奇珍。一眼就相中了黛玉身上的露草染,一出手就买了一百匹。 这下子,让众人以为公主府包圆了奇货,再不出手就没了,纷纷吵嚷着要竞价抢购。 黛玉没有将存货一天全放出去,只是先让人登记买主名单,每日按需配货。 继露草染一炮而红之后,茜香国的花笺与香纸也走俏,其纸薄如蝉翼,坚洁如玉,光润绵韧性,不蛀不腐。是刊刻油印、公文稿纸,乃至内库藏品的最佳选择。 首日闭市时,黛玉将算盘珠一拨,除了市舶司替皇帝内库采购的货品免缴费用。这一天下来,单交易税就有两千两之多。 为了保障充分的布泉在手,黛玉打算交易税每天一缴,因为盐浦镇开了银矿,茜香国目前最缺的不是现银,而是充足的货源和铁矿。 百货好说,只是她若要从市舶司拖生铁回茜香国,还需要父亲行方便。毕竟,硫黄、焰硝、卢甘石、铜铁属于限制交易的物资。 但是茜香国作为海外岛国,不能没有自己的武备力量,一旦中原陷入战乱或是皇权更迭,弱小的茜香国将见弃于宗主,受虐于异类。 从中原买生铁,就等于把茜香国军事独立的议题,摆在父亲面前。黛玉没让禛钰插手此事,就是为了了解父亲的真实态度。 林海身为户部尚书,又当了十年巡盐御史,对于漕政、盐政颇为熟悉。 此番督管朝贡贸易,他既要勘合查验是否有番民伪造印信敕书,冒名入贡,骗赚赏赐、偷逃商税。也要沿途督催漕欠、综理盐政,还肩负着纠察奸弊、巡捕私贩的使命。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 黛玉也只有去市舶司官署缴税和去清吏司送货归库的时候,才有机会见到父亲。凤姐说许久没见林老爷了,也想来拜望。 典掌太仓清吏司库管的人正是薛蝌。 他一身青袍冠服,腰束乌角,足蹬皂靴,虽是芝麻小官,却从头到脚收拾得一丝不苟,笑容可掬地站在仓库门前。 凤姐毕竟与他沾带一点亲戚关系,不由打趣道:“薛兄弟,你和夏姑娘成亲怎么也不请我去吃酒,莫非也跟贾家一样,因为闹姑子的缘故,推迟了婚宴?” 冬月二十六日薛宝钗的花轿虽然进了贾府的门,但是没有一个宾客愿意淌过一地屎尿去吃席,花烛筵席只得改期到腊日。 正犯“腊月不结亲”忌讳,也顾不得了。 薛蝌拱手淡笑道:“半月前人已经娶进门了,寒门薄户的,哪里敢请司丞大驾。” “这话叫人没得恶心。半个月前我还是田庄农妇呢。是你眼里没人,稀罕吃的你席。”凤姐啐了他一口。 “不敢,不敢。”薛蝌讪了讪,他娶夏金桂实属无奈,一床大红铺盖扔给她,再请本家亲戚两桌酒饭就完了。 凤姐笑问:“你家夏奶奶是随你在任上,还是在京呢?” 薛蝌袖手道:“家里没人,带了出来,天冷贪眠没起呢。” 凤姐又与他调笑了两句,慢慢套问薛家的生意。 借着凤姐四下交流的遮掩,黛玉就采买生铁的事,与父亲在衙内书房“纸上谈兵”,用琴谱密文交流了片刻。 一片片纸来回写满,又被一片片撂进火盆。 能买那是上国扶持下国,不能买那是“鱼不可脱于渊”。 林海只说了一句“僻处弹丸,且安耕桑。” 父亲不同意,并在纸上表示:若是在茜香国的海船上搜到了生铁等物,将严查不贷。 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黛玉点点头,没再劝写什么,但看所有纸条都烧成了灰烬,就出了衙署走向码头。 既然不能走官路,那就只能走私路了。 太仓是金陵的出海口,金陵有铜铁,矿藏丰富,南浦又多产珍珠,且金陵又是薛家的祖地。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句旧官谚其实也可以这样理解:铁变金,土变珠。占据了铁矿、珍珠的运输线,就能使家族产业如同丰年大雪,铺天盖地遍布天下。 薛蝌能在当上薛家皇商总理两年后,重新致富发家,靠的就是祖地的资源和良港海运。 若说其中没有猫腻,绝无可能,只是没有被人发现那条隐蔽的暗路而已。北上陆运铁器可至鞑靼,南下海运珍珠可至满剌加。 否则一次正常的朝贡贸易,还不值得劳动户部尚书的大驾。父亲在查薛家,为了防止沾带关系,告诫她此番不要动生铁。 码头上桅樯如林,帆影蔽日,万商云集,市舶司的榷场做的是国与国之间的大生意,码头上做的则是人与人之间的小生意。 在这里每一句话都有斤两可称,一个暧昧的眼神,一个特殊的手势,海船之下不同寻常的吃水线,都蕴含着交易价值。 黛玉心想,生铁可以不在茜香国的海船上,只要送到茜香国就行,买不到就截薛家的私货。她要比父亲更快一步发现薛家走私的路线。 展眼到了腊日,大雪漫天,收拾一新的贾府再度打开了大门,王夫人捧着手炉迎接宾客,但也只比前次一人未至的窘境要好一点。 来的客人中身价最高的要属家有二三千金过活的张德辉,其余是薛家从前的朝奉、掌柜、伙计,还有从前依附贾门的清客,除了詹光、程日兴两个因水月庵之故被流放了,其余单聘仁、卜固修、嵇好古、胡斯来、王尔调几个都来了。 倒还有一位外宾不请自来,便是贾胡安这个滞留在京的真真国使臣。 更意外的是忠顺王府也派人送了礼,王夫人坐在席间揭开礼盒一看,登时羞瞎了眼,是一对儿十锦春意香袋,与从前贾环那儿搜检出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上头还添了宝玉、宝钗的小名。 只把旁边薛家三房小姑娘,吓得满脸揉绢子,坐不是,站不是,藏也没处藏。 气得王夫人拍桌恨骂:“这小畜生合该作死,仗着不怕臊的脸,做了下九流的人。要还在我跟前儿,我不照脸摔给他去!” 薛姨妈在旁,也只好干劝一阵子,就借着催菜的名头,躲了出去。 王夫人将香袋撂进手炉里一烧,哪知袋内灌的是胡椒辣子面,经火一爆,鼻中一股辛辣直入囟门,害王夫人接连打了一串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面前的一桌菜肴全被她的唾沫星子喷了个遍。 众商妇也只得告罪离席,呼啦啦都走了。 贾胡安等充数的人,蹭了一顿酒饭,又偷了些菜果,揣进袖兜里走了。 宝玉耐着性子与父亲及清客们吃了几杯酒,听了几句溢美奖誉之词,就回来了。 宝钗顶着盖头,坐在喜床上,对外面的情景一无所知。 袭人今儿也一身红绸彩褂,充当喜娘,嘴里叨登的都是喜庆吉利话。 她对宝二奶奶的人品才干性情十分满意,却不知宝钗早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打发了她这个大权独揽的掌事娘子。 绛芸轩剩下的几个丫鬟,麝月、秋纹都是袭人的姐妹,几个三等丫鬟更是袭人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个个唯她马首是瞻。哪里还认得谁是宝二奶奶。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个“贤”字,只有正妻才担得起,袭人算个什么东西,破席一卷,也配挂这个美名。 二人闲话了一篇,麝月掀帘道:“二爷回来了。” 袭人忙上去,驾轻就熟地替宝玉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喜服都脱下来,搭在肘弯,见他满脸酒气,不由道:“也不是什么达官贵胄,值得你一杯接一杯往下灌的,多少有个计较,才让人少操心呐。” 听了这一篇话,宝钗不觉偷掀了半卷盖头,见他主仆二人亲密无间,已是怒火中烧了,今夜是她的花烛夜,凭什么要多一个人出来。 宝玉展开手臂,就跟块木头似的,任凭袭人宽衣擦脸,“好好的动什么气?我又没横着进门,好歹还站得住。” 袭人朝喜床的方向一努嘴,冷笑道:“你也不用给我脸子瞧,而今你也娶了新奶奶了,从此自有人拘管你,我也只好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 “好姐姐,我再不这样了,你消消气。”宝玉禁不住她辖治,只好低声下气赔不是。 宝钗暗暗咬唇,低头想了想:宝玉是袭人一手带大的,主仆之间既有过肌肤之亲,又不避嫌疑;况且袭人自持贤良,却是二嫁之妇,再当不得房里人。此刻自己若摆了主母架子申饬她两句,一则宝玉不爽,二则有失风度。罢了,还是忍一忍,她终归是要出去的。 袭人又啰嗦了一通,麝月催至再三,才把秤杆子塞到宝玉手里,关门离开。 宝钗忙展眉微笑,敛衽端坐,等着宝玉走来掀盖头。 谁知新房的门被人哐当一声撞开,秋纹扑进来哭喊:“宫里的太贵人薨了!老太太撞跌了头!太太也昏倒了!” “什么!”宝钗噌地站起,鲜红的盖头自凤冠上滑落。 四下人声嘈杂,似乎所有人都慌了,乱作一团,问天问地“这下如何是好?”、“该怎么办?”、“还活不活得成?” 昏黄镜中的花烛摇曳,一片惨红。 第15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四回 假番僧牵出百斛珠, 秦可卿智变营缮郎 茜香国原是著名的珍珠之乡,其他海外番邦也多有珍珠,毗邻太仓的金陵江浦县也产珍珠。考虑到物以稀为贵, 黛玉只带了千斛珠入中原。 市舶司定价一分重的一颗珍珠,是一两六钱。然则品质越好, 亮度越高, 同等重量围圆的珍珠, 会溢价许多倍。 茜香国的珍珠以光泽明亮,晶莹剔透闻名,且此次十月新采的珍珠又十分准圆, 品相极佳, 故而串一挂一百零八颗的珍珠念珠, 其价值就近四五千两。 王熙凤的祖父管理过各国进贡朝贺的事,粤、闽、滇、浙的海船货物她都见识过,自然也是会挑会买的人。 又加之她与女王关系好, 单公主府就买走了三百斛茜香珠, 除了为公主打首饰用,下剩的也是要存在公主名下的商铺中售卖。王司丞的任务就是对内照顾公主生活, 对外辅佐公主打理田庄、商铺, 要闻一知十,见可而进。 黛玉在码头转了几天, 并未发现薛家走私的蛛丝马迹。林海稽查了半月, 也未寻到夹带品,却纠察出数百名混冒的西番僧人, 违例进贡, 以求朝廷厚赏。 林海在这些假僧团中还查出了大量的裘皮袍、江浦珠百余斛,以及私茶、马匹、铜、锡、铁等禁购物资。 假番僧仗着言语不通, 还强行狡辩称:“这些物品是朝廷的赏赐。我们手里还有宣隆帝对我教护王的敕喻!” 林海不懂西番语,只是见那敕书洗补可疑,便派人找来了女王。 黛玉看了那敕喻一眼,用纯熟的西番语冷笑道:“这敕喻涂改添补了多处,且朝廷在乌思藏分封的八王中,并无教护王,只有护教王。” 眼见有人戳穿了他们的谎言,那些假番僧立刻持起刀棍,拼杀官差妄想突围出去。 他们凶悍刁横,下手极为残忍,官差且战且退,竟不能敌。 “哈尔,带上我们的人协助官差围剿!”黛玉一声令下,命北戎护卫也配合擒拿假番僧。 经过一场混战,才陆续将那数百名亡命之徒给制服,收缴了所有兵刃棍棒。 林海在审讯中,竟然还发现了这群人中,还藏了七八个川渝姑娘,都是被假番僧沿途掳掠盗买来的,打算充作奴隶带回去。 黛玉协佐父亲侦讯这些假番僧,发现他们携带的裘皮袍都是草原制式,很可能是为了北上西宁卫,与草原三部交易珍珠和锡、铁、茶及女奴。 西宁连接乌思藏与漠北草原,那里地形复杂,地貌多变,在西宁卫管辖不到的地方,就会成为黑市交易的场所。 在将假番僧看押起来后,林海一面书写奏本,一面忧虑地说:“因朝廷对西番远夷臣民以怀柔优抚为主,酌情给赏,尚且缺乏统一的朝贡制度,以至于入贡番僧相继而至。番僧滥进冒贡,不但沿途耗损军民用度资费,供给烦劳。还导致官库赏赉的彩缎、生绢、银钱不敷关用。” “何止于此。”黛玉则想得更深一步,“番僧很可能借进贡受赏之名,结群流窜,私购禁物,假以正名。既可勾连漠北草原,谋取暴利,又可消耗京帑,侦察中原布防。若不加以防范,后患无穷。” 林海捻须沉吟,“西宁王久居京城,只派世子镇守,世子年轻疏忽职守,以至禁防废弛,也是该好好整饬一番。”说罢,他又继续伏案书写。 经过这次严密的稽查,市舶司乃至太仓码头,像被篦子篦过一遍,虽无藏掖了,但不免人人自危。 熙来攘往的太仓市舶司市场,也随着金陵入冬第一场雪的到来,而萧索了几分。 黛玉披了狐裘,还想抽空与凤姐一起去金陵城中看望迎春。 谁知哈尔送了一封信过来:“陛下,萨满大人来信了。” 非是十万火急的消息,禛钰不会轻易动用游隼来传递,普遍还是用邮驿。 “你的脸怎么了?”黛玉见他脸上的颧骨高高耸起,红肿了一大块,还破了皮,不由问:“跟谁打架了?” 哈尔眼神闪躲,只说:“是与假番僧打斗时,挨了一拳。”说罢,就告退了。 黛玉纳闷,昨儿他有受伤吗? 晴雯瞥了哈尔一眼道:“撒谎,分明是被膝盖顶的。” “那就是女人干的了。”一个妖妖趫趫的身影走了过来。 晴雯定睛一看,这不是夏大奶奶么? “给女王陛下请安!”夏金桂笑嘻嘻地跪向黛玉。 王熙凤料理完采买的事过来,扭头看了夏金桂一眼,很是瞧她不起,鼻子里哼了一声。 黛玉知道夏金桂是禛钰留在薛家的钉子,若非有了线索,她是不会主动接近自己的,只是眼下在凤姐跟前,也没空搭理她,示意她起身,就低头看信去了。 “大姐姐没了……”黛玉叹了一声,将信递给了王熙凤。 王熙凤拿到信,鼻头一酸,道:“老太太也快不行了,也不知王正堂救不救得回来。”从前贾母疼她也不比宝玉差几分,得知老太太已经药石无医了,她如何不伤心。 贾府外头虽还有个贾政勉强撑着,家务一概无闻,见王夫人也病在床上,只叫儿媳妇宝钗管家。 新晋的宝二奶奶却不大济事,又赶上贾门后生携了家里的女人来领年物,宝二奶奶才知今年乌庄头那里打了饥荒,报了旱涝冰灾,还没送账本上来。 她又没个好臂膀,哪里支应得过来,又舍不得拿嫁妆银子先垫补上,只得都口惠而实不至地打发走了。 而家里的奴仆从前大多受过宝二奶奶的小恩小惠,还以为她是个蘸了白糖的山药蛋子,又甜又面糊。 哪知办过几桩事,回过几句话,大家都惊呼看走了眼。 宝二奶奶深知三尖瓦儿也会绊倒人,所以特别会笼络丫鬟婆子,大得下人之心。 然而当她真的掌权之后,脸色就变了,那真是茶壶打了,就落了嘴。 她事办不妥当,只拿下人顶缸,说话不能服众,便趁机发卖撵人。 原来贾府还有三百多奴仆,经她掌家半个月,提脚卖了大半人。 几个管事嬷嬷并袭人,三请四催让宝二奶奶发月钱,她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拖再拖,反正捏着丫鬟婆子的卖身契,他们又走不脱。 大家也都看明白了,这位宝二奶奶既精明又小气,说了一通大道理,偏是一个子儿也不出。真是耗子啃碟子,满嘴词。 于是奴字辈的管家奶奶们,对宝钗也都面情塞责而已,个人干个人的去了。以至于贾府门前的两只大狮子倒了,也找不到人扶。 凤姐阖上信,摇头道:“这真是事非经过不知难,从前宝钗明里暗里奚落我不认得字,不大通,只会市俗取笑,又拖赖月钱没心计。如今到了自己头上,好事没干一件,竟比我还不得人心。” 黛玉道:“就算贾府没了禄银,钱路也不少了,咱们虽不在那家里待了,你我心里却还有个算盘,不至穷到如此田地。二舅舅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付于度外,二舅母又是愚善好施之人,都不会过日子。少不得是底下的人偷赚混骗去了。宝钗惯会当面锣,背面鼓的,精明都在嘴上不在事上,哪里当得好家。” “要说会当家行事又不得罪人,会周旋迎待又有高才远识,还会百计经营,小辈里我只服蓉大奶奶一个。”凤姐不由想起秦可卿来。 那位可真是位才貌与野心兼具,圆滑与锋芒并存的人物,可惜身陷孽情风波,天不假年。 “姐姐说的蓉大奶奶,我素闻美名,可惜竟无缘一见。”在黛玉的记忆里,从扬州回来秦氏丧事已毕,宁荣二府上至长辈下至仆从老小,无不感念秦氏之好。说她慈老爱幼、和睦平易、怜贫惜贱,今日又从凤姐嘴里听到,她擅长掌家。 “我听说她是五品营缮郎之女,还是从养生堂抱回来的孤女。从前还疑惑,为何出身寒微,还能上嫁到贾府做冢妇,原是她怀才抱德之故。” “才干是极好,至于……” 至于德,就不好说了。 凤姐没往下说,忽然心头一凛,想起从前梦见秦氏劝谏她的话来。 要趁富贵尚在之时,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已备祭祀、家塾供给,让族中各房轮次掌管一年地亩钱粮供给祭祀之事。如此家族落败之日,后辈子孙尚有耕读的后路。 这哪里是一个年轻媳妇会想的问题,这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族长才会思考的事。 可惜,从前她把这个梦忘得彻底,以至于贾府登高跌重,眼见树倒猢狲散已不远矣。 凤姐忽然就理解了,为何秦可卿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公爹贾珍逾越雷池。 秦可卿知道自己被秦业抱回家,精心教养,借着旧日与贾府的瓜葛嫁入公府,为的就是给弟弟秦钟,铺一条飞黄腾达的路。 可她天生的多情聪慧,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并不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要将自己锻造成完美无缺的人,万事周全,无可指摘。进而成为宁国府的女主子,将来威风八面的诰命封君。 秦可卿有眼力也有远见,知道想获得权力必须靠近权力,于是她放弃了培植一身纨绔的丈夫,选择屈从于贾门族长贾珍。哪怕用美貌与柔情,放弃节操底线,也要换取向上的台阶。 只可惜秦可卿借力的贾珍太无耻,而她想要提携的秦钟又太不中用,家里空余三四千金无人继承,最悲哀的是她的运气也不够好。 一双窥破孽情的眼睛,两句不堪的闲话,就将她要强又敏感的心彻底击溃了。 想到这里,凤姐心绪难平,眼泪滚落下来,又怕黛玉介怀,只说:“天冷了身上不大好,迎丫头那里,我就不去了。” 黛玉见她心事重重,就劝她回去歇着了。 晴雯待凤姐走后,又将凤姐方才所思所想,告诉了黛玉,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东府果如外人所言的那样不堪,怪不得惜春姑娘性子孤介冰冷,从不与东府那边的人接触。 晴雯叹道:“原来蓉大奶奶竟是这样一个人,从前我陪宝玉去东府,见过她几面,还以为她是个温柔知礼的女人。 而今想想,其实早有痕迹,是我那时眼拙心瞎未能看透罢了。宝玉有一回被秦氏拉到她卧房里睡,那屋里卦的是海棠春睡图,摆的是则天宝镜、飞燕金盘、太真木瓜、公主卧榻、西子纱衾、红娘鸳枕,十足的香艳奢靡,足见她是个纵情享乐之人。” 听了晴雯的一番话,黛玉倒不是很在意秦氏在情感上放纵,亦或是她又多么强烈的物欲和权欲。 她好奇的是秦家与贾府旧日到底有什么瓜葛,会让一个养生堂抱回来的孤女,成为冢妇。而且秦可卿死后不久,秦业父子也相继死了,像是在掩盖什么秘密一样,被人灭了口。 营缮郎不过是工部小官,负责宫殿、园林、陵寝、长城等的建造和修缮,会涉及到建筑物资,例如砖沙石料、陶瓦木苇等的保管与运输。还要管理工匠,负责遣送工匠到工程所在地。在征役不力的情况下,营缮郎还有权调拨部分阶下囚运送施工建材。 要说营缮郎与贾府的关系,那也该是从前与荣国府工部员外郎贾政有些许关系,怎么会与宁国府有瓜葛呢? ?黛玉百思不得其解,回头见夏金桂还候在外头,便问她:“你来金陵这几天,可有听到什么新闻?” 夏金桂见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赶紧走上来说:“倒没什么新闻,只是方才听王司丞提到蓉大奶奶,我又想起另一个荣大奶奶来。” “哪个荣大奶奶?” “梅翰林家的儿媳妇,我的小姑薛宝琴。”夏金桂冷笑了一声,抱着臂膀,半羡半嫉地说:“自琴姑娘嫁给了梅跃荣,在金陵的日子过得可滋润了。他男人在外监工,整日不在家。她就在府上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 金陵应天府的贵妇小姐们都被她请了个遍,小姐们发髻上都簪着她送的珠花,贵太太们脖子上都挂着她送的珍珠项链,个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谁不知薛家富贵无极,行动拿钱收买人,偏我这个嫂子头脸上还是空的呢。” “梅跃荣现今做什么营生?”黛玉眼眸一动,偏过头来问。 夏金桂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拖长了音调,一字一顿地说:“营、缮、郎。” 黛玉豁然开朗,猜到了薛家致富的真相。 京师顺天府的营缮郎,负责修造宫殿和长城居多,而金陵应天府的营缮郎负责修缮皇陵居多。 从长江到长城之间还有诸如行宫、城墙的建设,也会不定期调派营缮司的工匠支援。 如果以修缮工事为名,薛家极有可能打造出一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运输线。 完全可以将金陵的赤铁,埋藏在砖沙瓦砾之下,以运送建材为名,将武备物资送到长城之外的漠北草原,换取草原三部西征河中、欧罗巴后得到的大量金子。 无论是海上奇珍还是漕粮、官盐,都避免不了在过关哨时遭受盘查,唯有不起眼又沉重的砖沙石块,不会有人想到要称重复核。 再加上金陵的铁多含赤色,与红砖相近,根本不会有人想到,砖下还有金子。 紫薇后人薛公之后,已经两代人不曾做得堂上官,却不曾从“护官符”上摘名。 很显然,只有一种可能,薛家是贾、王、史三家的钱袋子。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 不管哪一家的“官谚”上,都有一个“金”字。 所以四家人才联络有亲,在薛蟠犯了命案的情况下,王、贾两家也要力保这个祸害呆霸王。 而秦业这个营缮郎,之所以能与宁国府结亲,是因为聪明的秦可卿堪破了这个秘密,才有了这样的“瓜葛”。 她以婚嫁为条件,主动替不中用的薛家,肩负起维系“以铁换金”运转的财源线。 原本秦业只是顶着营缮郎空壳的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宦囊羞涩,只拿得出二十四两贽见礼。而当秦可卿在贾府站稳脚跟,他立时就有了三四千两银子的积蓄。可见掌握“营缮”,实际“缮营”的是人秦可卿,她竭力攀附的贾珍只是个牵头办事的。 让人敬服怀念的可怜女子秦可卿,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隐忍不屈的棋手,伪装成甘为棋子的姿态。 这一点,也许就连看似呆傻愚顽的薛蟠都是隐约知道的。所以秦可卿才躺进了薛家给义忠亲王老千岁准备的樯木棺材里。 秦可卿死后,贾府就断了这条财路,薛家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动乱,最后拿到家主资格的人是薛蝌。 而薛蝌又挣到了清吏司的职务,便将“营缮郎”一职让给了妹夫梅跃荣,再度串联起这条勾连外夷的求财之道。 况且金陵有三宝“凤凰铁”、“江浦珠”、“雨花石”,说的就是凤凰山的铁矿,江浦县的珍珠和仪真县的雨花石。 铁变金由营缮司主导,珍珠的销路应该就是由假番僧来开拓。 草原人喜爱珍珠远胜于黄金,因为他们深处内陆,少有机缘见到珍珠,自然物以稀为贵。 漠北贵妇崇拜白色的纯洁,耳饰喜以珠环为饰,从头冠两边垂下来,挂于珍珠链缨之上,掩在左右耳环处。有的还缀有三串珍珠长串,短则垂胸,长则披肩。 漠北草原三部,一面与西番勾和,进行黑市买卖,一面与薛家铁金互易,目前也不知有多少赤铁进入了草原。 黛玉的猜想拨开了从前的谜团,眼下不但要找到切实证据,更须提前布局了。 她的部曲是曾经避战不出的北戎人,与而今漠北草原三部同宗同族。从身材容貌上几乎别无二致,虽说北戎语与鞑靼语略有区别,但只要融入当地,还快就能弥合不足。向漠北、西番两地安插斥候的事,已经刻不容缓。 在这个紧要关头,挑选谁去担当重任则十分关键。首先,这几个人还得具备非常优秀侦查能力。其次,从茜香国护卫她前后的扈从,是不宜出面的,谨防被人窥破身份。最后,尚无妻儿的人也不适合派遣,否则有归附敌方的风险。 这时候,偏偏父亲命人绑缚了哈尔,要将他绳之以法。这个混蛋,竟然觊觎那几个被假番僧掳掠的姑娘,想要占为己有。黛玉颇为头疼,只得放弃去金陵看望迎春的打算,先解决哈尔的问题。 第15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五回 风起云涌暗中交锋, 未雨绸缪调兵遣将 黛玉走进市舶司衙署时,林海正高坐堂上,审问哈尔。 此时的哈尔被五花大绑, 蹲跪在地上,拧着脖子, 拒不承认自己强迫了人家姑娘, 只说:“是她故意露出胳膊来勾引我, 求我给她水喝。我给了她,她也喝了,不就是同意与我睡觉的意思。况且, 我也没能成事, 凭什么抓我!” 林海拍案大怒:“休要狡辩, 黄姑娘几次三番拒绝你,是你一再骚扰纠缠。眼下被抓了现行,还不悔改!” “你们汉人就是虚伪矫情, 男欢女爱的事, 还要分个强、顺,这分得清楚吗?”哈尔大言不惭, 振振有词地说:“她眼下觉得我强迫了她, 等她受过我的好处,知道我的本事, 只怕还巴不得献身靠上来呢。” 听了这话, 黛玉两眼一黑,气不打一处来, 冷声道:“哈尔, 按照中原刑律,奸未成者, 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①王子犯法尚于庶民同罪,更何况你。” 这意味着哈尔失去了陪同女王回茜香国的资格,迎娶娇妻的美梦也随之破灭了。 哈尔哪肯服判,愤愤不平地说:“杖刑一百,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都怪那个姓薛的小白脸多管闲事,早知道死前还要遭罪,还不如先快活一场,再做个风流鬼。” 原来检举哈尔的人,竟然是薛蝌。 黛玉不由多想一步,带着晴雯去见了那位受害人黄莲心。 黄姑娘抱着膝头,蹲在墙角哭得很是伤心,既不肯换衣裳,也不肯吃东西。 “莲心姑娘,让你受委屈了,哈尔已经被抓住了,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黛玉缓缓靠近她,尝试着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鬓,“我们会送你回家。” 姑娘浑身一颤,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怯怯地说:“我本是没有家的奴婢,主人被番僧杀了,无处可去。” “没关系,我会帮你脱籍,安排你在江南做织工。”黛玉拉着她的手悄悄观摩了片刻,心中甚是疑怪:这绝对不是奴婢的手,就连养尊处优的副小姐,也保养不到这样光洁无瑕的程度。 “不,我宁肯做大家奴婢,也不想孤零零一个人活着!”那姑娘连连摇头,“而况,我除了服侍人,什么也不会。” 心中却在想:情况不妙,若是被送回蜀地,我如何做叶护岱钦的女人。买家让我勾引哈尔,去掉她手下一员猛将。任务已经完成,只要安心等买家来接就好了,自然有别的途径北上。 晴雯拉了拉黛玉的衣袖,黛玉会意,对那姑娘说:“你先休息一下,我安置了其他人再来。” 出了市舶司衙署,晴雯对黛玉说:“哈尔竟然是被人下了套子,黄莲心是奉买主之命献给叶护岱钦的间谍。她在等买主来救她。” 据黛玉所知,鞑靼部乌兰楚伦可汗手下的第一战将,就是名叫岱钦,其权势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黛玉思忖片刻,决定先静观其变,等着她的买主上门来。 偏偏这时候苏清源追来了,虽然发髻上簪了一枝红梅,装束依旧美丽奢华。却不似从前雌雄莫辨的妖娆姿态,反而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让人胆寒又难以抗拒的雄性力量。 在与他炽热的目光交接的一瞬,黛玉旋即明白,禛钰束缚其身心的囚笼,已经被他成功挣脱了。 野兽出笼,蠢蠢欲动。 “这是你第二次丢下我了,若有第三次,可别怪我,要对你做些你不愿的事。”他一脸媚笑,柔情似水,说着威胁的话。 黛玉微眯了眼睛,摆出慵懒不屑的高姿态,只说:“分明是你别出心思,踏雪寻梅去了。你若不错眼的跟着我,我哪里甩得掉你。” “折梅寄相思。”苏清源将鬓间的梅花枝取下,硬塞过来,纤长的睫毛扑闪在狐狸眼上,目光定在她脸上,“林思政,你想不想我?” “我想扔了它。”黛玉作势要将手里的梅花枝抛弃。 “你敢!”苏清源咬牙切齿地盯着那梅花,如炸毛的狸猫一样,似乎只要那梅花脱手而去,他立刻就要发疯一样。 黛玉轻笑起来,携了花枝离开。 天下太平不了多久,禛钰不能时刻陪在自己身边,既然赶不走苏清源,那就只能物尽其用了。 可他终究是一柄双刃剑,随时都有可能在自己心头划上一刀。她必须万分小心。 苏清源听说了哈尔的事,颇为同情地睇了他一眼,啧啧有声道:“还真是可怜,年近三十还没讨到老婆,只怕在地狱里见了女鬼都要扑过去呢。” 哈尔在应天府大堂上,咬着头发,经受着杀威棒的痛打,不一会儿就晕死过去。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香闺绣阁之中,案上炉烟馥郁,床帏装陈之丽,平生未见。 一位衣裙清凉肌肤丰美的女人款款而来,带他进入了渴望已久的极乐世界。 也不知过了几日,哈尔的头脑才渐渐分明起来,自己不曾堕入幻想地狱,而是被人救了。好酒好肉地供养,又送女人服侍,窗外就是风光旖旎的秦淮河。 他不是个愚人,相反他武力不凡,能屈能伸,懂得审时度势。 那个叫黄莲心的女人分明在勾引自己,别有所图,可惜无人相信。 此时平白得了许多好处,必是有人要利用他。在饱尝了鱼水滋味后,哈尔终于有了一丝腻味,对那个女人说:“叫你主子来。” 待到幕后之人出现在哈尔面前时,哈尔并不十分意外:“你要我做什么?” “信使。”那人的背影分外清秀,看起来毫无危险,他头也不回地说:“我要与乌兰楚伦结盟。” 哈尔眉头一挑,冷笑道:“我若是不干呢?” “那琼花苑既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狱,我能让你多快乐,就能让你多痛苦。” 那人伸手在哈尔颈部一拂,哈尔顿时浑身火烧似的疼,蜷在床上打滚不迭。 哈尔满头大汗,槌床捣枕地喊:“我送,我送!让它停下来!” 一声响指,哈尔身上的痛楚缓解了不少。 那人将信封交给了哈尔又说:“这里的姑娘凭你挑拣,带几个去漠北也无妨。” 哈尔收了信,拿在手里掂了掂,就揣进怀里走了,并没有带走一个姑娘。 淬了毒的糖,他可不想再吃了。 只是信使而已,又不是叛徒,而况乌兰楚伦未必会接受异族结盟。 他已经想好了,送完信后就想办法渡海去茜香国,他并没有犯罪,女王一定会原谅他。晴司长也一定能治好自己的病,然后再向女王请求,将晴司长嫁给自己为妻。 经过晴司长仔细的甄别,那八个姑娘中,只有黄莲心与白梨蕊二人同属于一个主人,其他六人都是被掳劫来的普通姑娘。 失去主人又奴籍无考的奴婢,按律将归并为官奴。在应天府的地界,女奴的第一去向是遣发到织染局,梭织段匹或者染练绢布。 若不想参与劳动,可以主动请求人牙收买,进而发卖。 到了下晌市舶司闭市的时候,人牙果然来了,以略高于官价的银子,重新立了契子,买走了莲心与梨蕊。 想到有人在打哈尔的主意,必是想在自己身边契钉子。黛玉多留了个心眼,并没有立刻派北戎人跟踪两个丫鬟的去向,而是连夜赶去了金陵城,在一片晨光中叩响了苏家的大门。 林海的管家万隆,还在苏家等着大小姐,一见到黛玉,满脸笑意地说:“大小姐,您备的整整一船盐和海带、紫菜,都如数送给滇南王夫妇了,他们欢喜得不得了。” “那就好,滇南那里什么都好,就是缺盐,得瘿病的人不少。” 这也是滇南王在《滇南图记》中记载的内容,幸好她看了一遍就记住了这个。这一船盐,足够滇南百姓吃上半年了。 黛玉又问万隆:“今年咱们在南边的庄子收成如何?” “也算是丰收了,比去年多了一千三百二十石。”万隆笑道。 黛玉不由想起禛钰头上的白发,心里萦纡着难以言喻的伤感,她压下这一股情绪,冷静地吩咐道:“万隆叔,从今天起,你每天想办法在江南维扬一带收购粮食,每天以两三万石计,陆续将林家在南边的所有地上仓廒改造成堡垒,建立秘密地下仓廒,争取明年夏至之前,屯足三百五十万石粮食,已备军储。” 万隆心中一凛,脸色骤变:“要打仗了吗?”这么大一批粮食,足够应天府百姓吃上半年了。 “明年年景不好,只怕漠北要闹饥荒了,有备无患。”黛玉神色凝重,幽幽一叹。 她吩咐晴雯让鲁雁、海青、吉祥、查虎四人将钱箱抬了出来,把钥匙交给了万隆。 “万幸不打仗的话,在春夏水旱不定的时节,这些粮食放出去,也能平抑市价,避免奸商投机,争抢粮源,哄抬价格。” 万隆接过钥匙,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这就着手去办。” 黛玉给他配了十二个北戎扈从,供他差遣,另有十二个影卫隐在暗处,既是监视也是保护。 草原三部之所以能横扫河中,是因为他们的战马耐力强,行军速度快,所以军需消耗少,攻城略地之后立马屠城劫掠粮食,以战养战。 黛玉考虑的是,与其让王师悬师北地,顶着朔风冷雪苦战,粮食也不断损耗在运输路上。万一敌军势不可挡,还不如北地坚壁清野,以长江为瓮,诱虎出山,迫使其势孤援绝,而后南北夹击,在水上与他们开展消耗战,方能永绝后患。 诚然,这是不到万不得已的策略,建立在北地陷落的前提下。 与万隆谈妥了大事,黛玉才进二门,与迎春会面。 迎春将黛玉接进上房,姊妹二人彼此打量了好一会儿,闲叙阔别温寒。谈及元春之逝,贾母之病,又难免伤感。 黛玉安慰了迎春一会儿,又见过了她儿子苏宣,送了他一架两尺高的木制摇摆马。 小苏宣一坐上去,就不肯下地了,牵住缰绳,口里“驾、驾”的喊个不停,实在稚气可爱。 “我此次来,一则来看望你,二来也是有事,要请表姐夫协助。” 迎春笑道:“今儿他刚好休沐,我带妹妹去花厅谈。” 如今的云骑尉苏信,已经升任金陵卫正四品指挥佥事了,负责应天府防务。 金陵卫不隶于五军都督府,行动上无有掣肘,这是黛玉要劳动苏信的原因。 成为父亲后的苏信,已经蓄了胡须,显得成熟了许多。 黛玉表明了来意,请他协助父亲林海追查薛家贩卖禁物,交通外夷的证据。 虽说父亲有抓捕私贩的权力,但他手下的人长期徼巡在长江沿线,许多不法商贩都记得他们的面目,容易打草惊蛇。 同理,黛玉手下的北戎人,形貌异于汉人,非常醒目,也无法担负此任。 苏信思忖了良久,同意抽调一个总旗的兵力来暗查此事,但出于谨慎,在抓捕疑犯之前,还需要得到陛下或太子的许可。 黛玉当即在纸上写了一则教令,当着苏信的面,从袖中取出太子印,蘸上印泥,给钤了上去。 苏信不由咋舌,想起从前他为了娶迎春,认了太子这个保山老爷,信誓旦旦地对太子说:“九子不忘媒,殿下隆德盛情,苏信永志不负。愿效犬马之劳,报君深恩。” 太子笑道:“你只把林姑娘当成我,尽心竭力报偿给她便好了。” 这话果然不假。 第15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六回 薛玄鱼急寻替死鬼, 林黛玉暗遣谍探人 当黛玉返回太仓市舶司后,才知道羁押在应天府大牢,亟待流放的哈尔不翼而飞了。 据目睹之人称, 劫囚之人武功高强,剑术不凡。 应天府尹看在哈尔是茜香国女王的扈从份上, 又未对黄莲心产生实质伤害, 所以并未将此案辑录在册。 再者言, 哈尔挨了一百杖也算重惩了,既然被女王的人救走了,理当卖女王一个人情。 晴雯猜想必是苏清源救走了哈尔, 为的是收买他。以苏清源风流不羁的做派, 为了笼络哈尔, 必然是带他去十里秦淮消遣去了。 即便如此,也不该失踪得这样彻底。黛玉怀疑事情没那么简单,苏清源意外插手哈尔之案, 只怕追查薛家走私生铁的事, 已经打草惊蛇了。 趁着苏清源消失不见的当下,黛玉迅速敲定了将向漠北、西宁安插间谍斥候的事。 一直负责看管钱箱的查虎、海青、鲁雁、吉祥四人, 极少露面, 便是本族人中对他们的印象也不深,恰是适宜派遣出去的人选。 “查虎, 你原名查干巴日。海青, 你原名双乎日,眼下我需要你二人换回旧名远赴漠北, 加入鞑靼部。成为我的眼线耳目, 刺探军情。如有机会能进入虏廷做官更好。” “鲁雁,改回你的原名嘎鲁, 需要你远赴西宁,伪装成黑市买卖的掮客,与乌思藏的番僧接洽,并出入于各部族权要之门,收集情报。” “吉祥,你用回旧名胡塔嘎,加入瓦剌部,倘若鞑靼与瓦剌有结盟共建或是联姻而居的迹象,你要想方设法破坏联盟,争取让他们兵戎相见。” 黛玉原本想让他们单身赴任,但考虑到哈尔的前车之鉴,年轻男人若少了妻子相伴,只怕会多是非。 她还是用商量的口吻,征询四人的意见。 “此去漠北,说来也是你们重归故里了。少说也要半载光阴,为了避免你们受部族权贵联姻牵制,你们也可以带上妻子儿女。倘若忧心妻儿的安全,也可以留他们在茜香国。你们考虑清楚后,再告诉我。” 四人面面相觑,思忖良久。女王的话,无异于给予了他们极大的信赖。 倘若他们带着妻儿回到故里,完全可以脱离女王的掌控,凭本事成为漠北的官僚,享受荣华富贵。但是相反,倘若他们的妻儿被漠北挟为人质,也未必能保障不对女王倒戈相向。 他们本就是年轻人,才新婚不久,孩子最大的也才半岁。若选择单身赴任,也意味着漠北权贵会用联姻、赐婚等手段辖制自己,若另外娶妻生子为官做宰,他们未必能忠于从前的家庭,乃至主人。 这无疑是一个十分艰难的选择。 嘎鲁率先作出决定:“陛下,我作为掮客,需要与各方势力周旋,留妻子在身边易为掣肘,而况孩子太小,很可能不适应西宁的恶劣气候,我选择单身赴任。还请女王照顾我的妻儿。” “你考虑得极是。”黛玉点点头,并郑重承诺道:“你的妻子儿女将得到妥善的照顾,直到你平安归来。” 胡塔嘎也表示说:“身为破坏者,我也不能有太多牵绊,还是将妻女托付给女王了。” 查干巴日与双乎日对视一眼,查干巴日打算携带妻儿远赴漠北,理由是若要在虏廷做官,一个有家庭的成熟男子,更容易取得可汗的信赖,也能避免联姻的麻烦。他有一对双生子,便留下一个孩子在茜香国。 而双乎日态度更为坚决,指天发誓说:“我只带贞兰去草原,儿子就留在茜香国为质,若我背叛了女王和萨满,女王大可将我儿子杀了祭旗。” 贞兰是他妻子的名字,原是茜香国人。 黛玉摇摇头说:“便是你们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背叛了我,我也不会伤害你们的亲人。毕竟女人和孩子也是我的部曲,假如你们抛弃了他们,我也会给他们安排新的人生。 中原有句古话:国仇十世,犹可报也。若你们有勇气面对十年后夫妻反目,二十年后父子成仇,三十年后子孙相残的局面,大可投靠漠北。” 一番话说得四人具是眸色一凛,眉宇肃然。 这既是承诺也是威胁,一旦他们选择了投敌,从前的亲人不会枉死,却会变成自己最可怕的敌人。 很显然女王不允许一丝一毫的背叛,是在告诫他们不要为一时浮华所蒙蔽,她有打持久战的决定和毅力,直到最后的胜利为止。 借护送六名被拐姑娘回家的理由,四人乔装改扮,取道川甘,带上路引盘费资粮,在完成护送任务后。有的扶妻携幼北上草原,有的单人匹马远走西宁。 在太仓市舶司的朝贡贸易结束后,凤姐也满载回京向公主复命去了。茜香国的海船即将夜行转移到明州市舶司。 北戎扈从向女王禀报:“陛下,苏教头还没回来,我们要不要再等一等。万一他回来,又找不到女王,是要发脾气的。” 黛玉冷笑道:“他发脾气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等他?”一声令下,船队次第亮起灯笼,徐徐离岸向明州港进发。 就在这时,苏清源蹬波踏浪赶来,跃上了甲板。 趁他要开口发难“又被丢下”之前,黛玉抢先说:“嗳哟,可真是千载希逢!苏教头竟舍得离了温柔乡,赶这夜航船。” 苏清源自欺欺人,只当女王生了醋妒之意,介怀自己沉溺风月,因而摆出一副得意面容,伸手蜻蜓点水般掠过女王的发丝,眯眼儿笑道:“若非琼花苑的姑娘替君分忧,只怕女王在我面前,会栗栗自危呀。” 他的话配合着逾矩的手,就像长蛇吐信一样,幽冷的压迫感顺着发梢瞬间攀升上来。 黛玉不由默然绷紧了脊背,故作不悦地质问他:“哈尔在哪儿?” “给小蝌蚪送信去了,小蝌蚪看起来谦和无害,野心倒是蛮大的,要与乌兰楚伦结盟。而且莲心、梨蕊也是他预备献给岱钦的间谍。” 苏清源两手一摊,笑着转了个圈,“你瞧,我还是有点用的,至少为你揪出了一个叛徒。” “那我还得谢谢你吗?”黛玉气得直翻白眼,果然不出她所料,打草惊蛇了。 “薛蝌一个精明商人,最忌剖腹藏珠,舍命不舍财。眼下金陵四大家中,王家、史家不复存焉,贾家也不中用。没有武力护持,他若是稍露钱财,就如小儿持金过闹市。乌兰楚伦只会将他的钱财洗劫一空,凭什么跟他一介小人结盟。 他设计哈尔,一则要除掉我的一个护卫,倘若我包庇他,就达到了破坏茜香国形象的目的,薛家可以趁机抢占我们的珍珠市场。二则是想以受害人的可怜形象,掩盖莲心、梨蕊的真实身份,将她们转卖再收容,另行安排。 莲心与梨蕊二女的作用,与其说是美人计,不如说是引诱漠北权贵,不断向薛家购买金装玉裹、珠宝首饰的私牙人。 你若不自作主张去救哈尔,薛蝌还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设计已经败露。 眼下他知道有人在查他的老底,已是惊弓之鸟,急着要脱罪。哈尔手里的信根本不是他交通外夷的结盟信,恐怕是捏造出茜香国与鞑靼部勾连的证据,打算祸水东引了。” 听了黛玉这一番分析,苏清源的脸色几经变化,愧歉之色浮上眼眸,咬牙道:“是我小看了蝌蚪。我这就将哈尔拦截下来,烧了那信。” 见他全然信了自己的说辞,黛玉因势利导地说:“你去吧,速度要快。把哈尔一起带回来。” 苏清源不敢耽搁,当即下了船。 黛玉松了一口气,总算又能摆脱他一阵子了。 她的推断大部分都经得起事实比对,唯独最后那一句捏造茜香国与鞑靼部勾连的证据,是假的。薛蝌若有这胆子,别说两年百万之富,就是亿万之富也赚得出来。 此人还只是个幻想闷声发大财的猾商罢了,毫无政治嗅觉,更无拥君建国、改朝换代的魄力。那封信的目的,大抵是给他及幕后的新靠山找个替死鬼罢了。 薛蝌,字玄鱼。蝌蚪生于水,却变为陆蛙,从水生换到陆生,意味着欲想重生,就必须抛弃原来的水下家族。薛玄鱼不敢将事情闹大,大抵会从亲族中找一个替死鬼。 他的性命与妹夫梅跃荣休戚相关,妹妹又是同胞至亲,保住他们就是保住了自己。 所以在下剩的人中,从前有资敌嫌疑,能做这个替死鬼的,只有嫁入贾府的宝二奶奶薛宝钗了。 黛玉既不想放纵首犯,但也不想饶过宝钗,当日禛钰与佛朗机人海上作战,沿海黎民遭受海啸之灾,亟待赈济。 为博美名,宝钗拿夏金桂的十万两捐出一个慈善乡君。那十万两银子没有运到粤海,却被勾连鞑靼人的北静王,全部犒赏了叛军。 如此徒有虚名的诈捐乡君,本该遗臭至今,总不能让她再侥幸下去。而况,薛家窝里斗的事,也决计不能波及到贾母身上。 茜香国的海船行至明州市舶司时,恰是除夕之夜,而黛玉已经微服回京了。 自宁国府覆灭以来,贾府的宗祠就移到了荣国府这边。王夫人见宝钗乍入芦圩,不知深浅,只得自己振作起来,治办年事,开祠祭祖。 吩咐宝钗只管应酬亲友世交贺节之礼,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留心贺吊迎送。待太贵人去了,实则也无值钱的亲友世交上门。 宝钗见礼就收,客套话倒不少,备的回礼就是拿张家的填了李家的礼,又拿李家的礼送了赵家的情。如此倒腾了几溜出了纰漏,现在人眼里去了,老亲旧故自然编成笑话四处说嘴。 话风吹到贾母耳中,老人家又不受用了,管又管不了,教也无心教,禁不住天寒伤感,更觉头重脚轻,浑身无力。 王君效领了太子之命,好不容易将史太君从鬼门关前拉回来,而今又一脚踏进了棺材里。 这会子王君效也回乡过年去了,再不可寻,贾母只得一边闭门净饿,一边服药调治。 幸而宝钗颜厚,经得起尖刺儿,倒也不把人家的闲话放在心上,恰时婆子回说:“西宁王妃亲送了字联、荷包来了。” 宝钗心头大喜,想着西宁王富贵无极,能得王妃赐礼,引以为荣。顾不得还在太贵人孝中,连忙盛妆丽服前去二门迎待,不曾想接出一个身败名裂的祸端来。 第15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七回 资贼王宝钗扛枷锁, 解颐笑贾母撒人寰 若非收到西宁卫珍珠黑市被查的消息,西宁王妃也不会大节下的,来赶贾府的冷灶。 原以为因太贵人孝中之故, 屋中一应陈设玩物并帘幔盆花等物,都收贮起来了。而宝钗一身浓妆艳饰亮相, 又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了。 受过一礼, 西宁王妃冷眼掂掇了她两眼, 掩下心中的鄙薄之意,和蔼笑道:“从前凤哥儿在的时候,我极爱她说笑, 偏你性情沉重, 更显浑厚。说来你们也是表姊妹, 也是这家里风水好,尽飞金凤了。出了两个王妃,一个菩萨, 一个司丞。” 宝钗笑道:“实在谬承奖誉, 我们世宦读书人家,自当守礼合节, 岂敢妄言轻动。凤丫头口齿倒利, 可惜没个机变,跌了跟头。若非祖宗保佑, 飞来横运搭上了公主的高枝, 只怕还过着地里刨食的日子呢。” 只开口几句话,老于世故的西宁王妃, 就大抵清楚了这位宝二奶奶的斤两。 王熙凤是因遇人不淑, 才穷了一阵子,好歹有魄力手刃阉贼, 保护儿女。 眼下又成了公主府的司丞,是有品秩的贵人。总好过薛氏这个秀才娘子吧,还瞧不起人来了。 她像个早熟的孩子,自以为读了两本书,就能洗脱出身的铜臭味,与世宦名家齐肩了,一边掉书袋似地硬充老儒,一边还不忘贬低别人来标榜自己。 无疑是过了寒露的螃蟹,净空壳儿了,飘散着酸腐之气而不自知。 原本王妃还备了两样见面礼,如今看尽可省了。就算今日她不来见缝下蛆,这小商妇在贵戚间也根本混不开,迟早把人得罪光。 西宁王妃与她干聊了几句,又绕到正题上,“我儿子今年要娶媳妇了,想做一副累丝珍珠霞帔。珍珠这东西又娇又贵的,家里的朝珠早黄了色,拿出去不像样子。” 才开了个头,宝钗自以为闻弦歌知雅意,忙道:“哎呀,王妃不该早说,江浦珍珠我娘家颇多,只是没带进这府来。不知搁在哪个箱子里,等明儿回娘家,我替王妃慢慢找去。 您要用的时候,我派人送到府上。也只可留着打珠花,若要做珠帘珠帔,白坠了几大串子珍珠流苏,白晃晃的也没个趣儿。我先替您列个单子,写明分量、围圆、颜色,照着单子叫长史官上太仓市舶司采买。 如今外头卖的珍珠未必全真,不过是用料珠涂以鱼粉假充的,又重秤寸围又大,混在真珠里好卖,少眼力的人看不出晕彩有差,难辨真假。 我们铺子里常和采珠的蛙人交易,如今我去和清吏司的堂弟说一声,叫他把江浦新采的蚌珠现兑一斛来。何妨多使些银子,您也可得好的了。” “你说的极是,怨不得人夸薛家女有见识。”西宁王妃一面颔首微笑,一面在心里鄙夷:果如坊间传闻的那样,宝二奶奶是小叭儿狗戴铃铛,混充大牲口。 说了这一大通,一句实在话没有。说是要送,绕来绕去,还是得自个儿多掏出钱来买,让她白赚了差价,还要生受她一个莫须有的人情。 真是糊墙的灶神,纸画的猿猴,有名无实还假惺惺。这些面子功夫,她自以为作得天衣无缝,实则明眼人看来十分拙劣。 不过这样正好,宝钗是绣花针掉进油篓里,又尖又滑。就让她吃刺扎嗓子,自讨苦吃。 西宁王妃向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会意,当下离开。 “实不相瞒,这买珠钱我已经备好了。是从老太妃那里迁挪出来的,想得些便宜好货,也不便叫人知道。我就一个嫡亲的世子,在外头苦哈哈地熬资历,可不想他婚礼上风光些么。” 宝钗最擅察言观色,机括也快,早知觉了八分,西宁王妃想买的,是不经市舶司抽买,没有官券回引的漏舶之珠。那此事便不能让太太知道,横竖她有主意。 虽是头一回办这样的事,宝钗也不肯在人前露怯,正当抓乖卖俏,好搭上西宁王府的关系。 于是故作沉吟,片刻后方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依我主张,您且回去把银子叫丫头从后门抬来,我今儿找堂弟买出来藏在米缸里,悄悄的送到府上去,再将珍珠交割明白,不然走了消息事大。” 西宁王妃见她已然上钩,喜之不禁,忙说:“宝丫头办事果然针绵慎密,一丝不漏,是个妥当人。那就说定了。” 又说了几句溢美之词,说得宝钗眉开眼笑,受用无极。早忘了忌讳,只把买卖行市如何掺假充好、如何隐匿漏舶的事说了二三件出来,还自以为博学广闻。 “竟有这样没王法的事!若非你提点,我只怕身家性命都被人哄骗了去。”西宁王妃一面表情浮夸地感叹,迎合着宝钗的自鸣得意。一面心中暗笑:真是脸丑怪不着镜子,这嫁祸于曹,还不是手掐把拿的事儿。 踏着满阶积雪,西宁王妃最后回望了峥嵘轩峻的荣国府一眼,一脸轻松地笑了笑,腹诽道:“只有这个西府倒了,咱们西府才能立得住呀。” 王府的马车向西辚辚而去,正与黛玉的马车相错而过。 京城西宁王府动了,而金陵营缮郎府却还风平浪静一切如故。 比起担忧由假番僧牵扯出走私珍珠的事,薛蝌似乎十分自信,无人能窥破营缮郎“铁变金”的秘密。 宝钗得了西宁王妃的银子,立马去了清吏司薛家,一时都忘了初一不能回娘家的忌讳。 自年前封印后,薛蝌也从太仓市舶司回京休假。听宝钗说明来意,他也是二话不说,当下就给了东西,嘱咐她切记收好。 “宝姐姐住在那深宅大院里,连个膀臂也没有,这等事都要亲自出面,如何使得。”薛蝌一副为她打算的口吻。 宝钗不疑有他,顺着话说:“我何尝不想有个膀臂,只是袭人势大,在绛芸轩里称王称霸,逼得我这个正头娘子,倒退了一射之地。” “正好,前儿我在南城牙人那里定了两个伶俐的官婢,都是宫里的嬷嬷调理好了的,一个叫莲心,一个叫梨蕊,看账掌事都来得,人请客礼也分明。” 薛蝌趁机递上话头,又说明道:“原本是夏氏图受用,吵着要两个丫头使唤,我又怕她粗鲁,平白糟践了人,不如你领了去。回头我也好跟她解释。” 宝钗笑道:“好兄弟,难为你还记挂着我。待会儿我去瞧瞧,若是真乖就买下。” “钱已经付了,你只拿了她们的身契就成了。” “哎呀,多谢你费心了。”宝钗最喜不费之惠,跟白捡了宝似的,笑着走了。 大年初二,黛玉带了凤姐和晴雯来看望贾母,并没摆仪仗,也还是惊动了诸人。 贾府众人先前都听闻死去的林家表姑娘,忽然成了茜香国的女王,很是议论了一阵子。虽说离着长林园近,到底也没人见过她的大驾。 今次她素净着脸,一身苍葭色凤舞龙飞海水江崖纹的圆襟锦袍,配了太平有象妆花织金襕裙,即便身后没有黄罗盖伞,五明掌扇,一举一动也是一国之君的威严气派。 贾政冠带齐整,等候女王拨冗一见。王夫人忙忙地按品大妆,自贾政致仕之后,虽则恭人服饰如旧,却是不能戴冠了。莲心、梨蕊两个服侍宝钗对镜更衣,宝钗心情十分复杂,既不知穿什么能撑些体面,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何种口吻去见黛玉,全凭二婢捯饬自己。 只有宝玉没换衣裳,巴巴地站在阶下,翘首相盼。 贾母今日精神好些,可以歪在榻上坐了,虽说还是鼻塞声重,好在眼目不疼,面色红润。 晴雯只瞧了一眼,就红了眼圈,心知老太太这是回光返照。 老太太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凤姐,笑道:“我打发人请你们姑嫂来,不为别的。昨儿是太祖太爷和大姐儿的生日,我原想着给大姐儿过生日,偏到年节跟前儿混忘了。而今上下五世人都全了,我来讨你们的主意来了,摆上一百桌如何?” 见老人家又认错了人又记错了事,凤姐脸上讪了讪,不好说实话,只好笑着哄她:“老太太,正日子都已经过了,不如等明年吧。” 听了这话,贾母的笑脸就垮了下来,叹息道:“凡事过了,就错了。我想着他们都是大年初一生的,应了九九归一之数,眼下都去了,也是时候一了百了。” 闻言众人皆是一惊,史太君一笑一叹间,已为贾门作末路之谶了。 黛玉捧了饭,服侍贾母一匙匙吃了,安慰她老人家道:“老太太,事到如今也只能依头顺尾,各安天命罢了。从来大梦一场,又何必计较是好,还是了。” “玉儿说得对,我没白疼你母亲,你们林家人都是好样的。”贾母点了点头,松开了拉着黛玉的手,双目惝恍地笑了起来。 待那笑意渐渐凝在唇畔,鸳鸯泪如雨下,跪在榻前说:“老太太去了。” 黛玉与晴雯相拥而泣,一时间屋中哭声摇山振岳。 “母亲!母亲!”贾政听到哭声,已知不好,想要进来举哀,又怕逾矩。只得谴王夫人、宝钗快都卸了妆束簪环,换了素白衣裳来。 宝钗魂不守舍地回到房中,望着床上吊着的青纱帐幔,忽然想自己这一生,会不会就这样冷冷清清地完了。 自新婚夜起,死了太贵人大姑姐,便与宝玉别室而居,眼见年下春来就可除服。不过一月又死了老祖宗,要服孝二十七个月。将来还有老爷、太太,她好像有数不完的白事要经历。 待她回过神来,已是泣不成声了。正在换衣裳的当下,几个管事嬷嬷往来禀事,问丧事如何料理,需往哪几家送讣闻,支取纸扎讨要对牌等事。 宝钗一时六神无主,脑中一片浆糊,又推脱不过,对那些管事的要求,一概随声附和,听其自便。 贾政、贾瑛从院外阶下跪爬至贾母床前,嚎啕大哭,哀痛不绝。 黛玉、凤姐、晴雯三人亲为贾母沐浴装裹了,又哭了一场,方离开贾府。 宣隆帝得知荣国公夫人死了,特下恩旨曰:荣国公夫人史氏,年高德劭,念彼之功,追赐‘奉国夫人’封号,礼部按例赐祭,令其入葬京郊好穴。子孙七日后捧灵牌归籍。因贾门后裔无官无职,敕造荣国公府及奴仆收归朝廷,子孙尽丧礼毕,当迁居原乡。 钦旨一下,贾府中人只得含泪跪谢隆恩。将贾母之躯交由礼部按制掩灵。 原来预备在京城的十几间房屋也住不得了,竟是要他们一家子迁回祖籍金陵去。 王夫人忙着打点家什迁挪出去,无心料理丧事,一概甩给宝钗。 莲心、梨蕊两个趁乱给宝钗箱笼里塞了账本、信笺等物。 那些刁奴世仆见宝二奶奶,割股的也不知,拈香的也不知,眼见国公府的门第也要保不住了,也没个王公贵人来吊纸,他们要面临二次发卖,正好糊弄旧主,再多捞些养命财。 于是奴仆们趁乱盗窃贪污、推脱偷闲、赚骗奠仪、搪塞宾客,种种乱象层出不穷,宝钗一处不到一处迷,远忧近虑之下,又忙又乱,万事不遂心。 七日后,贾政父子披麻戴孝捧灵而出,却见一队锦衣卫飞骑而来,踏着一地纸钱,闯入府中直进二门,将宝钗拖拽出来,剥了外裳,将人枷杻上了。 宝玉吓了一大跳,惊疑不定,拉住一个锦衣卫,忙问:“官爷,贱荆乃是慈善乡君,非是歹人!她究竟犯了何罪?赶在大年下也要拘拿她!我与你们柳指挥使颇有交情,还请说句明白话。” 那锦衣卫将他推开,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道:“私贩禁榷珠贝,内资贼王,外通北夷。哪一条都是不赦之罪,好个贼婆娘,你还当个宝,只在牢里过大年罢!” “什么?”贾政听了五雷轰顶,心内惶悚惊惧之际,又见王夫人颓然倒地,已死了大半个了,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天要亡我,天要亡我,悔不该娶商人妇!” 宝玉呆立阶前,看着被贴了封条的荣国府,茫然不知所措。 第15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八回 慕荣华姨妈思再醮, 任流言阁老撕桃花 待晕倒的王夫人幽幽转醒,得知宝钗果真被锦衣卫施枷挂锁拖去了诏狱,拼着一口恶气, 强逼着宝玉写下休书,要他送到薛姨妈手上, 并放言要与薛家人义绝。 王夫人此时悔恨交加, 咬牙切齿道:“薛家母女都是不怕臊的, 从前死赖在咱家五六年,明里暗里说什么金玉良姻,我只没理会。打谅我是糊涂人, 看不出她们揣的什么坏心!宝钗装作安分守己的样子, 在府里连伙聚党, 遭害姑娘们,连我的宝玉都被她欺倒了,舍了脸面也要贴上来。若不是闹得太难看, 我死也不会松口让她嫁过来。而今她贪心毕显, 恶赖可耻,干些坑家败业的营生, 玷污祖宗, 辱没门眉,还要这丧门星干什么?还不快休了她!等明儿出了孝, 再从金陵世宦名家, 择一淑媛千金另行聘娶。” “正是,我贾氏一族虽然落魄亦系名门, 断不可留作奸犯科卖国求荣之媳。”贾政也正有此意, 眼下他是贾氏的族长,若是自家一门出了罪人, 以后如何在父老乡亲面前抬得起头来。 宝玉当初本就是被逼着娶了宝钗,如今又是被逼着休了宝钗,心中五味杂陈,犹豫了片刻,点头道:“我也无可辩言,只好随你们的意思罢了。”于是提笔写了休书,送到了薛姨妈手上。 “姑爷,你不能这样啊……”薛姨妈又羞又愧,急红了脸,哭道:“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你们从前也厮混了好几年,如何做得出这样绝情的事!” 她也知道自家理亏,可若断了这门亲,不但宝钗不保,自己老来,也是无枝可依了。 打量宝玉是个银样镴枪头,薛姨妈混闹不过,索性装晕赖在女婿身上,横竖不起来。 宝玉几次三番上当,早硬了心肠,冷着脸说道:“姨妈也不必装相,宝姐姐从前与瑚大爷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之所以肯娶她,不过是盼着大家熟识,好安分过日子。是宝姐姐不肯珍惜,学人家窃弄威福,利欲熏心致使锁枷扛,而我何曾对不住你们!” 说罢,就把薛姨妈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姨妈在地上滚了两下,睁开见宝玉果断拂袖而去,心中凉了一片。攥紧休书,指天骂地地哭嚎了一会儿,想到还有个薛蝌可以指望,来不及雇顶轿子,一路小跑着去了。 薛蝌原想装作出去拜年,不想见她,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月末衙门开印公事,他也免不了要被提审。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与薛姨妈陈明利害关系,给她指一条明路出来。 耐着性子听薛姨妈哭了一场,薛蝌才慢慢劝慰道:“伯母不必伤心,此事若往大了说,是叛国资敌,我便是做了三朝宰辅也帮不上这个忙,若是受人蒙蔽,迫不得已而为之,也不过是关上一年半载,就放出来的事。我只盼着堂姐机警一些,倘若病急乱治,胡乱攀扯到我这里,那就更无人能搭救她了。” 薛姨妈心乱如麻,完全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大哭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如今贾家人都把休书甩到了我脸上,宝钗纵是回得来,也是没人要的。到头来,我又指望哪一个去呢?” “伯母勿急,此时官府封印,不管是堂姐的案子,还是休书,都必须交官府审验才行,到正月二十一日之前,堂姐都是正儿八经的贾家妇,这个名分是他们甩不脱的。” 薛蝌一面安慰薛姨妈,一面给她出主意说:“我冷眼掂掇许久,目前能出面斡旋堂姐之事的,只有林阁老了。” “哎,从前宝钗就没能与林姑娘交好,还多生龃龉,而今再如何张口求林阁老搭救呢?”薛姨妈叹息了一声,绞着手里泪湿的帕子,只觉得所有活路都绝了。 早知道贾府这样不济,她们当初又何必一门心思谋嫁进去呢。 薛蝌给王伯母斟了一杯茶,徐徐劝诱道:“伯母如今是朝廷旌表的节妇,而林阁老虽然高官厚禄,却仍是一人当家的鳏夫。” 此话一出,薛姨妈怔了半晌,良久端着茶杯的手指才颤了起来,讷讷地问:“侄儿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竟听不懂。” “有什么不好懂的,堂姐这案子伯母大可不必管,伯母关心的终究是自己老无所依的事。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只要伯母豁出脸面性命去碰一碰,运气差不过是被人指着鼻子再骂一回。您老也是大家千金出身,若老天爷怜悯,林阁老扶您老为续弦,不就万事无忧了么?” 薛姨妈腾地老脸臊红,忸怩道:“当真是你发昏了,这话也说得出来。林阁老若早想续弦,何必孤苦十几年。” “他想不想又有什么关系,便是被您老纠缠不过,打发些银子给你,你老也有得赚。哪怕是争个老妾的名声,后半辈子也就衣食无忧了。”薛蝌说罢,见薛姨妈愣神了片刻,自己亦沉默了许久。 半盏凉茶下肚,薛姨妈耷拉着头脸,摇摇晃晃地从薛家出来,暗自攥起了拳头。 黛玉将明州市舶司新春市集的事交给手下人办,自己陪父亲在林府过年。 因贾母之孝,这个年过得也颇冷清,其间黛玉也再次向父亲提及茜香国采买生铁的事,还是被他严正拒绝了。 初七日,宣隆帝沐浴斋戒,特于龙景殿升座,首次举行隆重的御笔挥毫大典,为有功群臣书写“福”字,以慰劳他们一年的辛劳。 林阁老第一个接了“福”字,对宣隆帝说:“臣恭谢天恩所赐,惟克勤厥职,勉效驽骀以仰酬陛下垂念。” 宣隆帝不由打量起一身真红仙鹤补圆领袍的林如海来。 想他年近半百,依旧面色白皙,眉目俊秀,风姿洒落,清冷艳绝不输绿鬓红颜的后生,心中不由半羡半嫉。当年在敏敏眼中,自己就比不过林海,如今还是比不过。 日渐寡素的身体与心态,也消磨了他的雄心与壮志,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任由太子,乃至阁臣渐渐架空自己的权力。 他要在龙椅上寿终正寝,而不是倒在谋权篡位的阴谋中。太子借口北方有鞑靼袭扰边境之患,已经公然在京郊秣马厉兵多时了。身为皇帝的他,若再不做些什么牵制阁臣,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成为一尊傀儡。 “林爱卿夙夜为公,不辞辛劳,实为百官楷范。可你鳏居十余年,亦有碍大节。如今史太君也驾鹤西归,依我看你也不必孤守不续。先帝的嫡长公主我的姐姐永嘉新寡,想要携子重适。林爱卿又无嗣子承继香火,委实不妥。何妨将永嘉长公主之子改换林姓,承宗继祖,与朕做半生好郎舅。” 若能促成这桩婚事,虽不至于让林如海立时削权,但是能分化太子与林家的潜在勾连,还能刺激林海父女的矛盾。 林如海默了几息,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说:“承蒙陛下雅爱,臣去岁已立承嗣之女,坐产招婿,且女婿也已聘定。并无香火不继之忧。而况臣忧劳国事,年迈体弱,实不配长公主。还请陛下另择贤明。” 无论是利害关系,还是个人意愿,他断然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更何况永嘉长公主是圣寿上皇龙潜时养的掌珠,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举动粗鲁,性情爆烈,喜欢辖制男人,并非贤妻之选。 宣隆帝并不意外他的拒绝,嘴上说着遗憾之词,实则心中已有“良策”,势要逼林海就范。 当林海与其他臣工的轿马陆续出了皇宫之时,正与永嘉长公主的马车相遇。 长公主府上的长史官特意拦轿,请林海到对面的茶楼雅间一叙。为的是给长公主两个儿子找授业师的事。 林海心知有诈,掀帘出轿,正欲委婉拒绝,忽然有一个半老徐娘冲出来,撞在轿杠上,大呼小叫。 “林老爷,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还请你救救我的钗儿!只要您一句话,您要我为奴为妾,白伺候您一辈子都成啊!” 此话一出,四周同僚的轿马都不约而同地顿了一顿,好奇的目光透过轿帘暗暗射来。 那女人头上挽着灰黑油光的纂儿,簪了一朵娇艳的粉色绢花,袄裙的领口大敞着,露出一段肥白的脖子。臃肿的腰身抵在轿杠上,硬生生凹成了妩媚的弓形。 众人纷纷猜测议论这妇人的来历。 “看着有点面熟,莫非是哪个勾栏里的老录事?” “哪里是什么老录事,前儿贾府门前要死要活的那个薛家老奶奶呀。” “就是从前死的了薛大傻子他娘,她是疯了还是傻了,怎么敢攀咬林阁老。” “听说她闺女被锦衣卫抓去了诏狱了,也不知犯了什么罪。” 林海还未开口,马车上的永嘉长公主先坐不住了,气得瞪眼粗了筋。 她冲出车来,照着薛姨妈兜脸给了一巴掌,揎拳捋袖地说:“好个不要脸的老匹妇,马嚼子戴在牛嘴上,满嘴胡勒什么!” 薛姨妈被打得耳郭嗡地一响,眼冒金花,站都站不稳,她浑身解数还没施展开,就被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打乱了步调,委屈得直哭。 林海见二人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冷脸道:“这里不够宽绰,恐怕不便二位发挥的,不如移驾旁处,有什么话彼此当面理清,留大家好行路。” “呸,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说话!”永嘉长公主势要将雌威煞一煞,脑中已想了千百种挫磨人的法子,把这个瞎了心的贼婆娘给弄走。 薛姨妈此时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她也认不得什么公主不公主的,趁着自己挨了两个嘴巴子,抓住了理,说什么也要大闹一场,与林阁老攀扯上,死活要跟着一起去。 林海走到边畸角子上的雪棚下,拍了拍一个小老头的肩:“小老哥,还请你这个大理寺卿,给主持个公道。” 严必显端起面碗,不疾不徐地呷了一口滚烫的面汤,将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冷声道:“那就这里审吧。” 薛姨妈听见大理寺卿的名头,想到是香菱的继父,早就心慌色虚了,想要趁乱辞遁,却被起哄围观的人们推搡了回来,藏躲不及。 严必显不过盘诘了她三两句,薛姨妈就漏了陷,只得将女儿被抓的事和盘托出,硬着头皮求林海帮忙。 林海正色道:“薛姑娘的案子还未经审理,走私禁榷珠贝属于漏舶之罪,由承宣布政使司负责。交通外夷私资敌寇之罪由都指挥使司负责。而况还有提刑按察使司负责刑名案件。此案须三司会审,便是林某也不能插手。” 众人见薛姨妈为了一己之私,做出这样没行止的事,无耻老辣地妄图败坏林阁老名声,实在令人不耻,一时间千夫所指,让薛姨妈越发羞愧难耐,恨不能遁地而逃。 永嘉长公主得意洋洋,赶着薛姨妈一口一个“贼婆娘”,招呼一班手下将薛姨妈轰走了。 “多亏大理寺卿明察秋毫,为林阁老力证清白。本宫想为我儿寻一位贤德师长,还请林阁老为我引荐一二。不如林阁老随我移步茶楼,品谈一番。”永嘉长公主亲自邀请。 却见严必显探究的眼眸骤然冷冽了起来,诘问自己:“长公主身染醉相欢,只怕再过盏茶工夫就要发作了,恐不便与林阁老商谈要事,还请回府消灾。若是在大街上出了纰漏,让皇室颜面何存。” 此话一出,路人暧昧的眼神就飘了过来,醉相欢是什么东西,经常走马章台的人如何不知。大理寺卿果真心细如发,断案如神。永嘉长公主纵是个中老手,被人当众堪破了鬼蜮伎俩,也免不了老脸羞红。 想着今日出师不利,还是过后再来,深看了林海一眼,扭头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林海迎着众人的议论与探究的眼神,面不改色地坐回了轿中。 永嘉长公主与薛王氏为风姿绰约的林阁老,当街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一时间成为百姓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典则俊雅的林尚书鳏居十数载,对亡妻念念不忘,不管是为他纡尊降贵用尽手段的长公主,还是心怀鬼胎欲攀高枝的薛王氏,都不曾动摇他的心。愈发增添了他深情不渝的魅力,官媒人接到的求问林府的帖子也多了起来,甚至不少家中有二八千金的诗礼大族,也纷纷遣冰人来林府试探口风。 尽管短短七八天,林海就拒绝了不下百余次,依旧有人前赴后继地踏入林府的大门。 黛玉见父亲不动声色地与那么媒人保山周旋,自己身为女儿又不好过问,便借故为父亲整理从前笔帖,进入书房想探个明白。 林海虽是松了口,让女儿进来,却又打开了顶天立地的紫檀板壁,将二人的书案隔绝开来,并没有与女儿交流的意思。 如此白白劳累了两日,黛玉就渐渐不耐起来。点灯时分,生了困乏之意,手倦抛笔,想要伏案小憩一会儿,偏生窗户被北方吹开,雪花卷了进来,寒浸浸的。 黛玉起身关窗,忽然一道白影闪现,吓了一跳,才要开口喊,就被人塞了一粒东西进来。 待她尝到一丝麦芽糖的味道,当下咬住了唇,回头看去,禛钰已经将她搂在了怀中。 黛玉一边伸手替他挥去头上的白雪,一边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都小半辈子没见你了,实在想得心慌。”禛钰没说谎话,洗完澡连外袍都忘了穿,只顾往这里跑。 他将黛玉抱起,压到板壁上深深地吻了起来。 再如何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弄出些许响动来,窸窸窣窣,靡靡嘤嘤。 二人正吻得缠绵忘情,心跳声密密匝匝,直到壁板之后,传来了林海的声音。 “玉儿,书房壁厨里有棉被,小心冻坏了你的爱宠。” 第15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九回 翁婿对峙比权量力, 冰碳逼心梅开二度 眼见被爹爹抓包,黛玉与禛钰对视一眼,又羞又笑, 张口无声地喊了他一声:“爱宠”。 禛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轻声道:“我先与表叔说会儿话, 劳烦表妹替我寻一身棉袍来。” 他还没有大胆到无视“表叔”的存在, 继续与表妹亲热, 既然被撞见了,那就趁机把要办的事给办了。 “嗯。”黛玉点点头,双手捂了捂脸, 待脸上的热意稍减了一些, 方示意禛钰打开板壁。 禛钰清了清嗓子, 拉开板壁移门的机括,拱手走向林海,含笑道:“表叔久违了, 侄儿给表叔请安。”一举一动如标杆圭臬, 尽显谦和知礼的君子风范。 黛玉躲在花几之后,趁他二人寒暄之际, 正要悄悄离开, 却被父亲厉声叫住。 “玉儿!” 吓得她心尖一抖,一个激灵刹住了脚, 偷觑了禛钰一眼, 见他泰然自若地冲自己点头,以示安慰。 黛玉努力镇定起来, 福身下去, 弯起嘴角笑道:“既然父亲与表哥有事要谈,玉儿先行告退。”说着就要牵裙出去。 “慢着!”林海再次出声, 冷眼扫了过来,蹙眉道:“钗斜鬓松,披襟散带的,像什么样子。从小告诫你君子当端容貌慎仪表,这都忘了不成!” 羞得黛玉慌忙理鬓,四面环顾,找玻璃镜子检视仪容。 禛钰见表妹受窘,忙道:“表叔言重了,表妹梳的是慵妆髻,本就是这般飘然洒落之态,并无离格之处。” 他将黛玉肩头一揽,拢在怀中,微抬下颌,“若是表叔介怀,那我重新替表妹理妆。” “不必!”林海咬牙,捏紧的拳头在半空虚晃一记,重叩在了桌上,故意急地对黛玉说:“还不快找了衣裳给你表哥。再迟一刻,不说你粗心害表哥冻死,反像是我林家有欠待客之道。” 听了这冷意森森的反讽之语,黛玉顾不得禛钰的处境,十分同情地睄了他一眼,一阵风似地逃了。 让自己身心发热的温香暖玉骤然离开,禛钰这才发觉浑身冷瑟起来,牙齿禁不住上下打架,齿间咯咯之声也快抑制不住了。 林海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数九寒天的时节,就穿了一身天青色松鹿灵芝纹暗花纱的道袍,腰束一条长穗双鱼结宫绦,脚下穿着如意云履,双袖兜风,衬得身姿颀长,纤腰束素,再加上一张因风霜冰浸更显白皙的俊脸,越发冷艳高华,飘飘若仙。一言以蔽之:骚包! “殿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林海双手负后,侧过身去明知故问。 禛钰扫了一眼书案上热气袅袅的清茶,很想抓起来灌入喉中汲取一点热度,又不敢失了礼数,扯谎道:“与表叔商讨薛家通敌走私生铁案。” “是么?”林海回过身来,指着一旁的圈椅示意他坐下,又问:“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一连监视了十数日,暂未发现可疑迹象,不知表叔对此有什么想法?”禛钰嘴里呼出白气,硬挺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双手环在了胸前。 幸而黛玉及时回来,捧了一身江绸红狐皮袍,并一双建绒缀珠的鹿皮靴及一双软缎絮棉锦袜。 那是林海还未上身的新装,没舍得在年节穿。却看黛玉一股脑儿都捧给了别的男人,林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女生外向,怎教当爹的不生恼。 禛钰接过衣裳,冲黛玉一笑,转身拨开板壁,钻进去添衣裳。 黛玉唯恐父亲为难禛钰,想赖在一旁替表哥撑腰打圆场,面对父亲努嘴叫去的模样,左顾右盼装作看不见。 穿上了暖身的狐裘锦靴,禛钰苍白的脸上,登时就有了红润之色。 喜不自禁地打开板壁,就见父女二人在那里打眉眼官司。 无声之间,黛玉又是撒娇又是犟劲,眼见林海的脸色就要沉似锅底。 禛钰忙俯身在黛玉耳畔轻声道:“没事的,表妹先回房等我。” “嗯哼。”林海眉峰皱起,重重地咳了两下,黛玉这才一步挪三指地离开了。 “表叔,咱们还是言归正传罢。”一身暖裘的禛钰,脱离了寒冷的窘境,仿佛找回了在太子书房议事的从容,关上房门,抬手请林海坐下说话。 林海深看了穿在太子身上的狐裘一眼,眸中掩过惜憾之色,咬牙别过眼,冷声道:“若是查不出端倪,必然是殿下派遣之人无法听于无声,视于无形。我想整条南北贯通的运输线,能保持运转这么久,应当密有诫约,各慎其处,交接出入者一概诘问口令,若是对不上,或是发现有人窥察,就立刻中止运输。所以无论是明查还是暗访,若不能洞悉密令,就无法抓到罪证。” 一语点醒了禛钰,这时候就有必要动用夏金桂这枚暗棋去查了。 “表叔之言令侄儿如饮醍醐,我这就派人再查再探。” 禛钰发觉林海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自己的狐裘,忖度数息,豁然开朗,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感铭表叔爱惜赐裘,前儿罗刹国使臣来贺,送了我好些紫貂皮端罩。侄儿血气方刚,穿着嫌热,束之高阁也白糟蹋东西。若说送人,论品秩也没几人配穿。想来只孝顺表叔才合适,过几日元宵灯节,我亲送来给您。” 林海见他眼明心亮,颇通人情,不由面色稍霁,他并非舍不得那狐裘袍,只是另有他用,又不好表露出来。 若能换身紫貂,倒也罢了,便轻轻嗯了一声:“殿下慷慨,臣却之不恭。只是臣身量略逊几分,还请剪裁合体些。” 这话有些出乎禛钰的意外,林海绝非恋物之人,如此干脆地表示愿意收下,还细致地提了修改要求,必然是对他极有用的东西了。 禛钰不由深想了一步,对比自己,只顾拾掇得风流潇洒来看表妹,就忘了外头天寒地冻的事。 这才渐渐回过味来儿,不由试探林海道:“近来听闻父皇欲将皇姑姑下降表叔,又有官媒冰人接踵而至,想必表叔不堪其扰罢。” 林海叹了一口气,道:“殿下说的何尝不是。老夫郁然而居有十二年矣,眼见不日玉儿又将离我远去,难免悒悒不乐。” 禛钰恍然,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依林海的能力想要永嘉长公主死心,亦或是杜绝媒人上门的法子多得是。 可他任由流言满天飞,媒人纷至沓来,就是对外释放一个不同往日的讯息:如今的林阁老并不排斥续弦。 至于续弦的对象,那就只能是茜香国的宰相真如密了。他留着一身好皮子,为的是市舶司榷场贸易之后,真宰相就会接到史太君亡故的消息,必会借口亲迎女王归国,来京祭吊母亲。如此林海也能借机见一见真如密了。 看来让黛玉为之烦恼的生铁采买一事,并不是问题。林海等着女儿发现他的弱点,好做让步的姿态。 禛钰思量了片刻,斟酌好了言辞,对林海说:“女王亦有一桩烦心事挂怀,不如也请表叔出个主意。” 他改用女王的称呼,说的就是茜香国的国政了。 林海当即想到了真如密身上,茜香国虽说是礼俗有别于中原的女儿国,但她们数百年前就接受了中原文明,并非蛮夷化外之民。 除了三纲五常,因婚俗有别,不能尽循,在朝堂上仍奉行君君臣臣这一套。 只是茜香国的皇权并非母女代际传递,而是通过严格地选拔继承,因此母女并不能同朝为官。 真如密身为女王的亲母,又是女王的宰相,已经违背了茜香国立国之本,若被人发现,极有可能会成为臣民攻诘女王的把柄。 禛钰不但说出了林海的所思所虑,还进一步谈到母女二人的施政理念上的冲突。 “我想,她君臣二人间的矛盾积年累月,必不利于朝局稳固。黛玉锐意改革,绝不止于让茜香国偏安一隅。若她受限于母亲天然地位的辖制,恐怕将来革故鼎新之举,也无法顺利进行。 所以唯有让真如密辞官不仕,方能打开局面。可是这样残酷的事,若由女王亲自下令,必然导致母女二人离心生隙,白白伤了情分。” 林海沉吟片刻,眼睫在深敛的眸子上投射出一片暗影。他知道两全其美的法子,但自己不便说出来,只能沉默以对。 禛钰见铺垫得差不多,又改换了话题:“待明州市舶司新春集市结束,我打算让表妹从滇南市舶司运生铁出海,还请表叔行个方便。” 说罢,他顿了一顿,又抛出了条件,“若表叔肯高抬贵手,孤可以派人向陛下游说请旨,让真如密入中原为质,与表叔再续前缘。” 一团白气从林海嘴边溢出,他飒然转身,冷笑道:“殿下认为我会一口答应?还是认为真宰相愿意再回故国,面对亡族灭祀的惨状。” 禛钰扶桌而起,与林海对面而立,大有分庭抗礼之势。他嘴角微弯,剑眉轻扬,道:“林阁老不愿意,孤也不强求。” “当初在父皇提议林御史成为户部尚书之时,曾遭受了几项查无实据的弹劾,什么藏匿税银、交通水师边将、染指海防。其实这些并非空穴来风吧。 当初您交给我的一千六百万两白银,恐怕只是江南盐税的一部分,下剩的一千万两,都假托贡赐之银,送到了茜香国吧。 数百年前在茜香国与中原确立宗藩关系之初,前朝及我朝都曾承诺,每年赐银钱百万给予茜香国,帮助其安土息民。 然而前朝及我朝都没有如数践诺,每年朝贡之期,礼部只给付茜香国十万两白银,打量茜香国弱小,害怕失去大国庇护,没有索要亏空的胆量。 但是在真如密成为宰相后的十年间,每年百万的银子实际都如数兑发了。 可礼部、国库、市舶、海关却没有任何白银提调下拨出库的记录。 是因为白银是从淮阴运至闽州出海的,而粤海将军邬锦川表面是贾府国公的门生,实则是林家家臣,邬锦川给您开了一条海上密道。 而且这十年间粤闽一带造艅艎、建海舫都是林阁老在暗中资助,乃至海防图都是林阁老亲自布置更换的。其中加强海巡的则例,无异于给予了茜香国外部磐石之安。 若没有您的暗中扶携,真宰相又如何运筹帷幄,成为地位稳固的三朝元老呢? 只是没想到南安郡王火燎贪占军功,意图养寇自重,故意在闽州撕开了裂口,放任佛朗机国用坚船利炮,抢占了茜草湾。 若非我率水师打赢了佛朗机人,只怕南安郡王的阴谋,会酿成茜香倾国之患。之后茜香国发掘了银矿,这百万贡赐就没有再流通出去了。” 倘若深究起来,林海从前之举,足以判一个欺上罔下,逾权谋政了。 若讲国之义理,又合乎律法规约,他也并未贪占滥用国帑。 禛钰拿捏这个“把柄”危言耸听,试图一窥林海陡然色变,偏生未能如愿。 林海淡笑道:“殿下所言,全为臆想,并无实证,还请勿复笑谈。”他做事素来滴水不漏,想揪个小辫子没点大机缘是办不到的。 禛钰见林海笑过之后,依旧眉头深锁,无动于衷,逼得他只得再下猛药。 “林阁老愿一心为亡妻守节,成就千秋美谈,也是极好的事。而我父皇也屡怀鼓盆之戚,若我告诉他,他从前的恋人还活着,而他阳衰之疾已除,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林阁老心中也该有谱才是。” 禛钰弓起右手五指,在书案上轮敲了起来,暗中计数,冰碳逼心之下,他就不信林海不屈从。 当他数到一百之时,林海松了口,叹了一声道:“生铁的事,我准了。” “那么,恭喜表叔梅开二度了。”禛钰揶揄地笑了笑,拱手告辞,“大事已定,侄儿这就去找表妹‘围炉夜话’了。” 林海闭了闭眼,强压下一口郁气,方说:“这是林府,还望殿下克己慎行。” “知道了,表叔。不会误了明儿的晚饭。”禛钰转身打开了房门,迎着初晴的月色,踏碎一地琼花雀跃而去。 今夜还没过去,还想到明天晚饭! 这意思是明儿的早点、午饭,还得他亲自给送去,闹心…… 林海一拳砸在了书案上,无奈嘀咕了一句:“一对儿小魔头,惹不起啊……” 第16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回 运筹帷幄林海收徒, 临机应变晴雯夺权 次日清早,林海心里记挂着妻女,一夜未眠, 天才蒙蒙亮就起身了,就着几分晴光凭几看书。 到了午后, 书已翻到尾页, 只见座钟已过了申时, 仍不见黛玉来问安,心内踌躇起来,怀怨定是太子缠她, 还未开交。忙抛了书揭起门帘, 却见晴雯捧了茶盘立在门前。 “老爷, 殿下在教姑娘看漠北舆图,要了解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的势力分布,只怕还要费些工夫, 我已经送了饭菜过去。您不妨先喝口茶。” 听她这么说, 林海面色稍霁,转身又坐回书桌前, 问晴雯:“玉儿打算什么时候回茜香国?” “等薛家走私生铁的案子办结, 就要回国了。”晴雯知道老爷还想问真宰相的情况,便又补充道:“真宰相已复了女王的信, 史太君周年祭时, 她才能回中原。” “哦。”失望之色自林海眸中一闪而过,握着茶盏的手指悄然泛白。 虽说黛玉有百日行程, 一旦要紧的事迎刃而解, 也不必在中原久待。 而对于贾敏而言,亦是如此, 在茜香国有比母孝更重要的事亟待解决。今次,是不会来中原接女王归国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银装素裹的庭院,纷纷细雪中更显寂寥,不由叹道:“这宅子还是买大了些,太空旷了。” “还不是因为这府里,少了一位女主子的缘故。老爷内心踌躇不定,是唯恐一道圣旨,还不够迎回太太罢。”晴雯将香炉的铜罩揭起,拿小灰锹将熟炭剔了剔。 林海笑道:“你虑得极是,可惜一时无解,毕竟甘瓜苦蒂,总难十全。” 晴雯从荷包里拈了两块梅花香饼,送进炉中,仍旧罩了,抬眸对林海说:“这也没什么不好解的,老爷当知道一朝君子一朝臣,真宰相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也只有在主弱臣强的情况下,才能尽其所长。 然而面对强主,她恐怕难以适应,更何况她还是主上的母亲,夹在君臣母女的错位间,难免有头足倒置的时候。 无论是女王之令,还是陛下圣旨,都无法让她甘心放权,反而会掩覆问题,激化矛盾。但是若有人挑战她的相位,并取得了成功,也就抽钉拔楔了。” 听到这里,林海啜茶的动作一顿,将茶盖叩在了茶盅上。 “晴姑娘,是要做这个挑战者?”林海不免诧异,在他眼中这姑娘是黛玉的臂膀不假,可是肱骨之臣,须有经世济民之能,并非懂得医疾就能治国的。 “你可知她是世家千金,探花夫人,三朝元老?” 横亘在她们之间的见识差异,是单靠岁月积淀、深稽博考难以弥补的。 晴雯点了点头,极认真地说:“我深知与太太有着天渊之隔,但我亦有常人难得之法宝,只要老爷肯教我一年半载,我必将取代真宰相,成为女王的左辅右弼。” 林海仰靠在太师椅上,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她,“晴姑娘所谓的法宝是什么?” “我有窥心之能,善解人意。”晴雯扬眉举目,眸光坦然地迎向林海,“而女王深知这一点,依旧留我在身边。” 林海闻言眉头深锁,忧惧交加的瞬间,攥紧了袖袍。 他没有想到这个从张扬到内敛的晴姑娘,早就爱憎不见于容色,已经成长为深有城府的人了。 自古以来,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圣意的近臣,虽是帝王一时腹心,到底也为帝王所忌惮,要么欺君罔上,挟天子以令诸侯。要么被君王利用,最后下场凄惨。 依照林海从前审慎的处事原则,对晴雯这样有窥心之能的人,是绝不肯放在黛玉身边的。 哪怕她对黛玉忠心不二,又如何能保证桃李年华的姑娘,不会对卓尔不群的太子动心呢? 且不说她容色娇艳,堪为黛玉之影,倘若她凭恃窥心之能,在黛玉与禛钰之间挑拨离间,意欲拔旗易帜,就不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了的。 晴雯见林海气息起伏不定,对他心中所忧所虑已然洞悉,虽被种种误解所伤,也不觉委屈,毕竟宰相肚里能撑船。 只要她一生站定女王身边,被误解被咒骂被冤屈,迟早要习以为常的。 “老爷不必忧心,我之所以能得窥心之法,全系姑娘梦中所赐,万不敢忘恩背主。而况我情窍闭塞,立志终身不嫁。今生之责全为守护姑娘。若有反心,必然天诛地灭,万世不得超生。”晴雯跪下地来,郑重起誓。 林海见她所言,皆因自己所思所想而来,已然验证了她的读心之能。若再要多加防范,恐失君子之度了。 “晴姑娘这一跪,就全当拜师了。”林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徐徐开口。 晴雯弯起嘴角,叩头拜谢,当下就喊了一声:“老师。” 林海起身,将女学生虚扶起来,“这一年工夫,你要学会佐理阴阳,总揽政务,统领群臣各尽其职。外能镇抚四夷,内须和辑百姓,这可比做皇帝还要不易啊。” 回答他的,只有五个字。 “晴雯不畏难。” “那好,”林海捻须一笑:“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想办法不借女王之势,替代云丫头接管长林园,让鹤童、岫烟两口子搬回长林园供你驱使。” 晴雯不由抽吸一口气,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怎么,办不到?”林海见她面露难色,颇有些迟疑之态,冷笑道:“身为宰相要做人上人,就需要有人上人的本事和功底。 倘若你没有圈地夺权的智巧,只怕天灾民变时,如何清剿流寇,如何绥靖乡民,告诉你范例,你也学不会。 倘若你没有独自战斗的勇气,那么羌戎南下,江山辐裂,如何收复失地,如何驱逐鞑虏,给你千军万马,你也无计奈何。” 林海的话,在晴雯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原以为学当宰相与学作医者,都是先从理论开始再逐步实践。然而林海为相之法,实无定法。 毕竟治国要面对的复杂情况,比人体更精密,真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 研究故纸堆,依样画葫芦是学不成宰相的,需要在时刻变化的事态中,一面摸索一面思考一面行动。 晴雯想通了这个道理,渐渐定下心来,拱手道:“三日后还请老师效验。” 她没有贸然去长林园,而是先找到鹤童夫妻游说,与他们二人“结盟”,毕竟掌握长林园护卫的是鹤童的族人,身为族长,他的分量举足轻重。而邢岫烟是数百名学生的老师,老师对学生有着天然的领导力。 只有先掌握了大多数人,获得他们的依附,她才能树立起权威,进而得到调配资源的权力。 晴雯劝说邢岫烟夫妇搬回长林园,一来省去岫烟的舟车劳顿,方便就近教学。二来也让鹤童重新梳理族人名册,对最近婚嫁的北戎人予以备注。 二人不疑有他,请示了林海一声就随晴雯去了长林园,虽说迁挪之事需延到开春之后,但可以先行布局。 很快,晴雯得到了北戎人及学生的名册。在最短的时间内认识了几个颇有影响力的家长或主母,利用窥心之能帮助他们,并赢得了他们的好感。 而后她跟史湘云商量,为北戎人在长林园举办一次篝火年茶会。史湘云最爱热闹,自然举双手赞成,满心欢喜地筹备起来。 晴雯虽然也办些事,不过在这方面使力不使心,抽空就到栊翠庵找妙玉喝茶。 妙玉在长林园中是一个极特殊的存在,非主非仆非僧非俗,但她是女王请来坐镇的客人,而况她又与邢岫烟有半师之谊,且精演先天神数,又会扶乩算卦,岂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萨满。 到了第二天,出现了计划之外的人,苏清源带着哈尔回来了。 原本他是要去林府邀功的,却被太子手下的人给逼退了,只得先回了长林园。 对于一个长于尔虞我诈中的人,苏清源很快嗅到了人事变动的阴谋气息,他找到了暗中搅弄风云的晴雯,问她:“你越过史湘云那个话口袋子,改了长林园的布防,这是要干什么呢?” 面对这个棘手的人,晴雯也不得不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思忖如何利用“苏教头”的影响力。 “改了又有什么用,你苏大教头还不是来去自如。”晴雯心知这人自恋,故意将话题,往他身上绕,“明儿我们开篝火晚会,还请苏教头闲乐一回,为我说两句好话。” 说着就附耳嘱咐了他一些话。 这话着实烫耳,苏清源眯眼打量着她,双手抱臂道:“说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晴雯冷笑道:“你在栊翠庵与妙玉厮混的事,女王知不知道,全系在我嘴上呢。” 只此一桩事,就可以轻松拿捏两个人了。 苏清源眼眸一转,答应了。 至于哈尔,晴雯深知黛玉让苏清源带他回来,就是认为他还可以“扶上墙”,有意放他一马,前提是须得到严密的监管。 不过眼下,善待哈尔就是为自己收买人心。诚然,当她听到哈尔对自己有垂涎之意时,多少还得忍一忍膈应。 到了第三日,篝火年茶会盛大启幕,虽说女王及萨满未能亲至,但大家依旧开怀。 期间晴雯还带头组织了许多游戏,精准地喊出每个人的名字,鼓励与赞美的话也说得熨帖暖人。 晴雯见时机差不多了,就向众人宣说:“日前我已经拜林阁老为师,今后一年将常住京城,代替云姑娘接管长林园,还请各位忠于职守,奉令承教。” 众人面面相觑,难免诧异,坐在她身旁的史湘云更是瞠目结舌,手足无措起来。 “晴姑娘,这是林姐姐的命令么?”史湘云红着脸问。 晴雯摇头,又面向众人说:“这并非是女王的命令,而是我个人的想法。云姑娘替女王照看长林园也有些时日了,劳苦功高,也是该歇息歇息,好好待嫁了。” 史湘云闻言愣了片刻,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晴雯说:“诚然,为了公平起见,各位可以在我与云姑娘之间选择一位常务掌事,按茜香国的传统,投票选择。这里又无纸笔,不如大家就举手表决好了。” 说着她又点了一大串人的名字,问他们:“大家对这个主意有意见吗?” 众人疑心四起,又不敢妄言。晴雯又向苏清源使了眼色。 苏清源懒洋洋地举高了手:“我赞同此法,并选晴姑娘做长林园掌事。” 有了武力卓绝的苏教头带头,那些被晴雯点了名的人纷纷举起了手,随后哈尔也登高举手,高喊:“我也选晴姑娘。” 此番又带动了一批人举起了手,这时候一身素袍的妙玉姗姗来迟,神秘莫测地掐指一算:“正月建寅,参星在天,长林园要换掌事了。” 鹤童与邢岫烟夫妇尚未了解实情,没有贸然举手。 但听到妙玉这样说,邢岫烟动摇了。晴雯虽是奴婢出身,却常伴黛玉左右,是她的心腹与影子,实比起义妹湘云更得信赖。 只是,这样骤然的变动,真的不是“造反”么? 晴雯并未窥探到邢岫烟的心声,但是站在她的角度思忖了片刻,也找到了关窍所在,陈明自己“夺位”的动机。 “长林园是有主之地,却无主寄身,还安排了大量的人手来守护,实则是一种无谓的消耗。依我之见,与其空留少数女人与孩子住在这里,不如在这里兴置大学堂,对外开放,延请名师在此聚徒讲学,揆文奋武。” 这原也是黛玉的想法,奈何晴雯不能依靠黛玉之势“夺取”长林园,便也未提女王之名。 身为老师邢岫烟也深知“行万里路,不如名师指路”。她充其量也只能做一位蒙师,而无法引到更多的人提升学问,走向更开阔更辉煌的人生。 晴雯的意思,是要将这里的孩子培养成社会栋梁,男孩可以走中原仕途,女孩可以赴茜香,终归是比困囿在围城之中要好得多。 想到这一层,邢岫烟也举起了手,鹤童妻唱夫随,也举了手。 至此,晴雯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而史湘云从一开始的糊涂懵愕,到眼下的惶愧不安,看到那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人,纷纷为晴雯呐喊鼓劲,而自己节节败退,眼泪不觉模糊了眼眶。 她秉持着侯门千金的体统,始终与那些牛高马大的北戎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很少调遣他们,最多心无芥蒂地与孩子们玩笑一会儿。 但凡有事,都是借鹤童夫妇之手处理。与他们相处一年之久,竟比不过晴雯到来的三天。 史湘云眼见局面难以挽回,也只能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胡乱揩了揩眼泪,强颜欢笑道:“恭喜晴雯姐姐了。” 这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不同意。” 笑意盈盈的晴雯看到女王驾到,心中蓦然一动,权力的核心人物在这里,她的一句话足以让自己前功尽弃。 面对嗡声四起的动摇之音,晴雯攥紧了拳头。这不是真的“反对”,而是老师给她的最后考验。 在子夜将尽之前,她要战胜自己的主人,才能完成任务。 晴雯闭上了眼睛,深呼了一口气,睁开眼来,缓步走向黛玉。 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她与女王身上的时候,她手里的银针,出其不意地射向了站在女王身侧的太子。 禛钰还来不及反应,两眼一翻,后仰向地,黛玉抓之不及,二人扑倒在地。 得手之后,晴雯极为冷静地说:“您若不同意,太子只能长眠了。” 机会间不容发,却只能以摇撼主仆信任的方式来达成。 黛玉着实被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喜忧参半地看了她一眼。 晴雯这妮子果然有做宰相的潜质。这是公然向禛钰挑衅,除了女王,她并无第二个主子。太子于她而言,只要女王需要,是可以不经思考,瞬间击杀的目标。 黛玉掸了掸裙上的灰,无奈道:“我同意了。尚未封台拜相之前,还请晴司长高抬贵手,救一救我的情郎。”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0-170 第16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一回 薛家覆灭金桂得财, 宝钗舂米雨村求玉 眼见衙门就要开印,薛家走私生铁一案,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然而黛玉安插在鞑靼的谍探查虎已经传来消息,虏庭近日收到了一批赤铁。这说明金陵卫的兵丁仍未准确探知交接运输生铁的方式, 这让指挥佥事苏信难免焦灼。 据派遣下去的兵丁说, 运送砖沙石瓦的营缮队伍, 在过哨卡的时候,基本没有语言交流,彼此工匠苦役闲时说话, 也是南腔北调, 鸡同鸭讲。并不存在什么话, 有可能会是交接暗号。 而夏金桂在家中胡搅了几日,也未挑出薛蝌的纰漏来,这生铁到底是怎么运出去的呢? 薛蝌对镜整装, 对心浮气粗的夏金桂说:“你放心闹罢, 我不同你分证,若不想待在咱们家, 你只管出了这门子。” 夏金桂气怔了一会儿, 冲出门去刷牙,看到井边, 有个铺子管事的女人把井作镜, 抿了抿头发。 她探头看向井口,却见里头映出了薛蝌的腰身, 立时瞪眼叉腰骂了起来:“好娼妇, 天天过来看什么看,你家汉子死了么?” 那女人白了她一眼, 转身摇摇摆摆地走了。 待薛蝌出去应酬后,夏金桂干嚼了几块油炸鸡骨头,仍觉不够味。 忽然想到那个管事女人,天天大清早都在井口边晃悠,莫非是通过镜子折射到井口的影像,睄一眼薛蝌的腰身?这其中必有蹊跷。 于是她一边啃骨头,一面嚷嚷着要买醋。又往管事女人屋里探头探脑,发现她在给外出的男人缝衣服,粗针大线的,颜色也不配,纫得十分潦草。她男人也不计较,穿上衣服就出门了。 夏金桂忙扔了鸡骨头,拎着醋瓶悄悄跟上去,在街上逛了两圈,看到管事进了京城营缮司。 京城营缮司的营缮郎,恰是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只见他抓起管事的衣摆看了两眼,就招呼修治燕山宫府的主事过来。 吴天佑挽起袖子,殷殷叮嘱办事的人道:“列位可提点儿心,别再出了岔子。上回进永安宫修缮,就被贾老娘娘看出苗头。若非贵妃娘娘出手,这事可不能善了。” 他口里的贾老娘娘,就是从前的贤德太贵人贾元春。敢情她折在吴贵妃手里,还有这一段隐情。 说来最初的“铁生金”的机密是掌握在贾府蓉大奶奶手里的,而今被薛、吴两家悄悄夺了去,又没有分赃的意思。 怪不得贾元春窥出影迹,要找吴贵妃理论,不幸把命丢了。 夏金桂恍然大悟,又盯梢了几天,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赶紧摸到街边的一个皮货店里,对那人高马大的掌柜说:“要一张波浪形花的猾子皮,不能霉不能皱。” 掌柜的撩开眼皮,漫不经心地竖起三根指头说:“只有流水形花的,三张起卖。” 夏金桂道:“做顶帽子一张都嫌多,若是三天宰剥的青滑子,再做身袍子倒也罢了。” “您瞧瞧,正是青猾皮,毛细光亮着呐。你稍坐,慢看。”掌柜的捧出一块皮子来,将夏金桂往里边引。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禛钰才捂着脖子出来,昨儿遭了晴雯暗算,而今喉结以下还是麻的。 夏金桂见到正主来了,忙将自己的发现对他讲了。 “殿下,我瞧出眉目来了。薛蝌每天早起对镜穿衣的时候,都有管事女人对着井口猫腰照影,她们看的是镜中薛蝌配的银銙蹀躞带。 出货的时候,他带上系了小刀、火石、算盘、招文袋,不出货的时候带上就什么都不挂。管事女人看到后,就回去给男人补衣服,营缮司的人又是根据补衣的针脚,来判断何时出货,走哪条道。” “他们有几条道,探出来了么?”禛钰又问。 夏金桂道:“我到底是女人家,出来逛个街也就罢了,哪里出得了顺天府。只从前听说贾家兄弟都喜欢跑平安州。贾府的蓉大奶奶和梅家的荣大奶奶,大半嫁妆都是从平安州采办的。” 禛钰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若能一举拿赃,薛家侵吞你的嫁妆就能讨回来,你夏家花局自然还能往宫里供货。” “多谢殿下了!”夏金桂喜不自禁地福了福身。 根据夏金桂提供的线索,禛钰立刻飞书指示苏信重新部署兵丁,在平安州至西宁卫沿线设哨卡,严密监查。 再让锦衣卫指挥使柳湘莲扮作道爷,在燕山修缮的宫府里,领着一班假道士,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等着漠北草原来人取货,守株待兔。 七八日后,薛家走私案告破,人赃俱获。锦衣卫不但擒住了两个漠北来取生铁的特勤,还证实了西宁王里通外国,倒卖漏舶珠贝的形迹。两京营缮郎吴天佑、梅跃荣双双被捕。 薛蝌收到风声,正欲卷包逃走,又被夏金桂堵在了房门前…… 正月二十一日,府衙开印。薛家勾连西宁王走私禁榷军需及漏舶珠贝一案,正式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审理。大理寺卿严必显是主审官。 在诏狱中囚困了大半月的薛宝钗,在二十五岁生日这天,被押上了公堂受审。夏金桂作为苦主及人证再次与薛家人对簿公堂。 这一回太子给夏金桂聘了一位极厉害的刀笔讼师,不但帮她解除了婚姻,夺回了嫁妆及家产,还索得了许多赔偿。从此,皇商夏家又得以重出江湖。 审到“慈善乡君”薛宝钗诈捐资敌的时候,黛玉作为真正援款赈灾的人出现在了公堂,众人这才知道当年太子抗击佛朗机人时,赈济海啸的真相。 薛蝌为了自保,也拼命将薛宝钗依附北静王的事牵扯出来,极力渲染。 滞留在京城的贾政夫妻,唯恐薛宝钗服罪带累了贾家,作为人证出堂时,贾政言之凿凿地宣称要休弃了这个无耻败德的儿媳。王夫人更是声泪俱下地控诉宝钗的伪诈之行,誓与薛家割席。 听了姨娘的一番话,宝钗气笑了,她自诩外拙内巧,力求与姨娘姨父贴心贴肝,为他们劝宝玉读书上进,结交权贵。而在他夫妻眼中,自己却是个憨傻无能的商家女。 而她信任依赖的堂兄弟,也将她看作愚蠢之辈,玩弄于股掌之间,结果还要替他背黑锅作替死鬼。更可悲的是,她一心高攀的丈夫,连面都不肯露,对她的生死荣辱毫不在意。 宝钗愤怨交加,又看到高高在上的女王,端坐在绣幕珠帘之后,依锦屏靠缎褥,而自己只着中衣,扛枷挂锁地跪在冷硬的地砖上,更是嫉恨难耐。 心中怒火滔天,又无能发泄,五蕴炽热,竟把胎中热毒激发出来,倒不是什么咳喘之症,而是歇斯底里地咒天骂地。只把从前端庄沉重之态亲手撕得粉碎。 严必显几次拍惊堂木,都不能喝止薛、贾两家人对骂之势。黛玉也不想听他们一家子互相攻讦埋怨,正欲退出公堂。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时候贾雨村迈进了门槛,举着状纸对堂上的道:“下官真真国使臣贾胡安,愿为薛氏辩讼。” 众人俱是一惊,虽然没有律法明文规定,不能让“外国人”为本国人辩讼,但这似乎并无先例。 大理寺卿严必显与刑部、都察院上官商量了片刻,还是依照“法无禁止当可行”为原则,同意了他的辩讼请求。 薛宝钗不免心中疑惑,但在绝境之中,有人雪中送炭,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只听贾雨村侃侃而谈,将宝钗为北静王送信之行、捐资赈灾之事,全作受贼王胁迫论。又将薛蝌、西宁王妃设套,诱哄宝钗顶缸之事,认宝钗为苦主,不过是受人欺蔽罢了。 因北静王伏诛,又无人证,宝钗当日是否受胁迫实在不好定论。加之薛蝌、西宁王妃联手栽赃之行,又确实属实,因此宝钗获得了轻判。褫夺“慈善乡君”的封号,退还历年禄米后,可免除坐监之刑,另判处完舂三年。 所谓“完舂”即是女犯保留顶发,刮剃鬓角,为官府舂米三年的刑法。对于贾政夫妇要求休弃儿媳的要求,贾雨村以宝钗“有所娶无所归”为由,符合“三不去”的条件,不能被贾府休弃。 贾政夫妻两张口,也辩不过进士及第的贾雨村,只得继续忍耐这个舂米的儿媳。 待薛宝钗服判退堂之后,贾政夫妻互相搀扶着也走了。从始至终,宝玉都没有露面。 西宁王里通外国,证据确凿,褫爵抄家,秋后夷族。薛蝌私贩禁榷生铁、漏舶珠贝,二罪并罚,累犯怙奸,斩立决。两京营缮郎开辟密道,放纵走私,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杖责一百,枭首弃市,家眷籍没教坊司。 翌日在宫中的吴贵妃也被赐了三尺白绫,也算是间接为贾元春报仇了。 从前由吴天佑亲自踏看修盖的省亲别院,也改换门庭,成了桂花夏家的庄园。 自贾雨村一出现,禛钰就派人跟踪了他,却发现他守在了薛宝钗舂米的院墙外。 薛宝钗被差役毫不留情地生刮了两鬓,一半青皮光溜,好似头顶了个杩子盖,形如戏中小丑一般,她满心难堪,眼泪掉个不停,却只能握着大腿粗的舂米杵,一下下捣去米壳。 不过碓了三五下,就累得大汗淋漓,忍不住偷懒喘一口气,又被监工发现,挥鞭打来。 “啊!”薛宝钗痛叫出声,连连求饶,直到重新舂米,那毒辣的鞭子,才从自己身上抽离开去。 她像是落入了人间炼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饿着肚子舂米到了戌时,双手已经生起了血泡,腰酸如负泰山,让宝钗苦不堪言。 走在渐暗渐寂的路上,她双脚打起了摆子,茫然不知所措,这才是第一天啊,还要忍耐三年,这让她怎么活。 同为贾府的表姑娘,凭什么林黛玉是茜香女王,而她薛宝钗却成了舂米犯妇? 她甚至心态扭曲地臆想,在官府里舂米,还不如遣发去教坊司,至少可得三餐饱饭吃。 正当她恨不能一头撞死的时候,贾雨村出现了,上下打量着她,叹息一声:“薛奶奶,让你受委屈了。” “委屈?委屈什么?”薛宝钗面目扭曲,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冷笑道:“是自己眼盲心瞎,当初没有勾上白龙鱼服的太子。否则不说做女王吧,也是银钱、家产、部曲、庄园、别墅应有尽有的。而今单吊在贾家这棵快要倒地的歪脖树上,还不知明日怎么死呢。” “薛奶奶何必妄自菲薄,只要懂得借风使船,哪里没有好前程呢?” 贾雨村一面柔语宽慰她,一面捻须暗忖:薛蝉还不知道,也有人为她在东北准备了部曲、庄园、银钱,只可惜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今只要自己博得薛蝉的好感,将凭证骗到手,这一生必将柳暗花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闻言,宝钗十分不解,眼下她一无所有,贾雨村怎么会凑上来?莫非馋她身子? 思及此,她瞪了贾雨村一眼,做张做智地问:“你一个使臣滞留京城,平白为我打官司作什么。看我年轻又遇人不淑,敢是来调戏我的?” 贾雨村见她刮秃噜皮的鬓角,生生吓退了两步,忙举手避嫌,解释道:“薛奶奶误会了,鄙人绝无此意!若有半分亵渎的意思,又怎会帮奶奶保住婚姻。” “那你是什么意思?”见他否认得这样快,薛宝钗不禁生恼,双手叠抱在胸前,皱眉问:“或者说要我怎么报答你?” 贾雨村顿了一顿,道:“若薛奶奶真心想报偿我,倒也容易。只送我一件旧物罢了,我就救人救到底,帮奶奶免除劳役之刑。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就是从前贾家瑚大爷送你的那一枚浸血玉蝉。” 第16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二回 怨憎会毒生连环计, 林表妹恨别禛情郎 据海青回报,去岁秋冬漠北遭了几场冰雹,民多冻馁。已经有不少鞑靼人潜入河套地区, 趁西宁卫主将暂缺之时,在延绥大同等地烧杀抢掠。 而边将惟务虚名, 怠惰贪婪, 耽于享乐, 兵马废弛,对此毫无作为。 鉴于此情,从父亲手里接过生铁采购的凭证, 黛玉即刻派人送到了滇南榷场, 将本次朝贡贸易所获的银钱, 大半换成了生铁,先行运回茜香。 而母亲来信又催她速回茜香,几个官营工场乃至学堂都出现了重大问题, 亟待解决。 黛玉只得放弃参观神机营, 回长林园打点行装,准备动身归国。 因知晴雯有意挑战宰相一职, 黛玉也尊重她的想法, 同时也考虑到湘云的情绪。 便对她二人说道:“晴雯之所以能在三日内‘谋夺’长林园,到底还是打的一个措手不及。若论公平竞争, 你未必赢得了湘云。既要矢志做宰牧, 当知左辅右弼不可一人兼任。我父亲教一个徒弟也是教,教两个徒弟也是教, 不如晴雯、湘云你们一同学习, 互相砥砺,在博弈较量中精进, 争取都做我茜香国的肱骨之臣。” 湘云与晴雯互看了一眼,纷纷点头同意。在黛玉眼中,她二人出身不同,思维不同,视角不同,在解决问题的方案选择上,也是大相径庭。恰是代表了士庶两个阶层,如果她们可以互补互鉴,将来为官做宰,燮理阴阳才不至于决策偏颇。 见她们彼此不存芥蒂,黛玉也放下心来,又问晴雯:“怎么不见苏清源和哈尔两个,他们不是回来了吗?” 晴雯冷笑道:“我给哈尔解了毒,他不谢我敬我,还要我嫁给他。真是叫花子捡金条,尽想美事。我没搭理他,他越发恼了,被我扎了几针就老实了,也不知苏教头拖他去了什么地方,还没见着人影。” “那就不管他们,明日我就启程了。”黛玉将此事搁下不提。 入更时分,薛家旧宅中燃了七八支蜡烛,疲惫不堪的宝钗,还在翻箱倒柜地找那枚沁血玉蝉,影子在墙上地下到处乱晃,她实在不记得那东西,撂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贾雨村秉烛待了半宿,也是呵欠连天,便劝说:“薛奶奶明儿回来再接着找吧,若不趁早歇一歇,只怕杵棒都提不起来。” 想到舂米的酷刑,宝钗无奈地瘫坐在地上,倒头就睡。 贾雨村一一吹灭了屋里的灯火,带上门离开了。 摸黑走了几里地,才到兴隆街旧宅门前。贾雨村对暗巷中一处颀长的影子说:“章姑娘,找玉蝉跟大海捞针似的,还须你卜算个具体方位。” 章静笑道:“那东西还在荣国公府,原来梨香院东北角墙根底下,被砖砌进去了。” 贾雨村抹了一把汗,皱眉道:“你既算出来了,还让我找薛氏白费力做什么?” “谁让她还肖想勾上太子呢,教我不爽,我就让她一面满怀希望寻找玉蝉,一面累死累活舂米,若没个念想拔拉起她的求生意志,只怕没两天就撞墙自毁了。我还要借她的怨念拱火,可不想浪费了这枚棋子,而况贾瑚留在东北的三千兵马是认她还是认玉蝉,目下还说不准。” “姑娘虑得极是!”贾雨村假笑附和着她,心里暗骂了一句:“真是夹肢窝生疮,好阴毒的女人。” 章静说罢,就丢下贾雨村不管,径直向宁荣街走去。 禛钰的密探过来回话,逆贼留下的三千兵马不容小觑,而况真真国人有染指之意,事关重大他当机立断,亲自走这一趟。 一炷香后,章静站在了被砖封的院墙前,她抬手一一抚过墙砖,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晚风,嘴角不觉悄悄上扬。 章静飞身越进墙内,拔出簪子在一处砖缝里慢慢轻凿,等着那人进来。 禛钰悄无声息地攀上墙壁,如壁虎一样,四肢贴在墙上,打算一见到玉蝉,就抢过来。 “找到了!”章静惊喜地掰开砖头,将玉蝉抓在了手里。 禛钰纵身一跃,一掌携着凌厉的劲风劈向章静面门,一手去抢玉蝉。 章静将背贴在墙上,侧身闪避,趁禛钰收势之前,搂住他麻痹的脖子,将手中之物,塞进了他嘴里,待他喉结一动,便倾身倒向他怀中,摄人的香味自她身上弥散开来。 禛钰暗道不妙,连忙躲开,却发现脚步迟滞,低头睥她,双眸迸射出两簇怒火,冷声质问:“你给我吃了玉蝉?” “味道不错吧,你会喜欢的。”章静扬起脖子,笑盈盈地望着他,伸指勾住了男人的腰带,“不是玉蝉,而是玉人缠。” 若非晴雯那妮子暗算了他,致使禛钰喉结麻痹,他定能将那引火的东西吐出来。 偏偏被章静这条毒蛇卜算到了,趁虚而入,真是防不胜防! 他运气冲开脚下的被锁住的穴道,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厉声道:“章静,解药给我,否则你会死得很惨!” 章静分明喘不过气来,却不要命似地抱住他的腰。 禛钰一个激灵,不得不放开她的脖子,闪身逃离她的魔爪,与其向她索药,还不如一刀杀了她。 好在长林园就在隔壁,黛玉就在那里。 章静如何不知他的打算,用柔媚的声音蛊惑他:“殿下,我就是解药。您不是恨我入骨么?只要与我春宵一度,您就会忘记我。当然,您若是找了女王,也会忘记女王。您以为相忘相杀的死劫,是可以糊弄过去的么?” “滚开!”禛钰大喝,眉头紧锁,声音如雄狮怒吼,暴戾恣睢。 好卑鄙的计谋,好残忍的手段。 章静不知羞地解开衣裙,步步逼近,“不过一夜而已,女王胸怀广阔,又不会介意这点子事。殿下又何必自苦?” 禛钰察觉到身上邪火乱窜,渐渐难以自持,他不能待在这里,必须立刻离开。 “你休想沾染我半分!”他一个鹞子翻身,蹬墙跃壁而去。 一面打出呼哨唤来影卫击杀章静,一面足不点地地掠向长林园。 禛钰的选择依旧在章静的预判中,其实让他忘了林黛玉,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在嘲笑太子愚蠢又迂腐的同时,她并未觉得有丝毫的开心。一颗心如同被生戳了几刀,被深爱的男人厌弃至此,真的痛不可抑。在影卫赶来之后,章静握着沁血玉蝉,消失在了一片烟雾中。 禛钰闯进潇湘馆中,里面一片静谧,只有外间留了一盏小灯。 想着明天要远行,黛玉早早就沐浴歇息了。禛钰擎了一盏烛台,站在她床前,掀开了帘帐,尽管身体已经按捺不住了,依旧久久未动。 黛玉早就察觉他来了,只是假寐,等着他来戏。 盼了许久他也不动,不由暗忖:莫非他顾忌着我外祖母之孝,前儿围炉夜话单讲了两宿漠北局势,时至今日也未敢擅动。 明日她就要回茜香国了,再见又不知何年何月,他难道还要这么蝎蝎螫螫下去? 听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倒让黛玉不落忍了,她悄悄睁开了眼,触目就是鼓鼓囊囊的纨绔,瞬间红了脸。 在枕上抬头笑他:“你想给我当门神,也该压扁了贴在外头,干站在床前竖起鞭锏,是想吓我不成?” 禛钰见她醒了打趣自己,嘴角不由牵起,仍旧立地不动,将烛台搁在了桌上,不疾不徐地将方才章静的阴谋诡计说了出来。 黛玉听了,霍然起身,连忙掀被下床,要喊晴雯过来给他看诊,兴许还能治得好。 “不必看了,既然是劫,就绕不过去。”禛钰搂住她,翻身上了床。 在分外煎熬的一刻钟,他已经思前想后,考虑清楚了。 鸿蒙下世,是因为他为绛珠仙子动心了。如果单纯的遗忘能抹杀这段感情,那么就不叫渡劫了。就算万一他不能再次爱上黛玉,甚至彼此立场相对,一旦自己对她作出星点伤害,晴雯也会毫不犹豫的对自己痛下杀手,如此,他也能保全黛玉,就算死了也无怨无悔了。 “我的心只为你跳动,就算我一时忘了你。再次见面,我也会对你一见钟情。”禛钰笑着亲她的眉眼,拉扯她的衣带。 “当初你还视我为仇雠,我怎信你会对我一见钟情!”黛玉扭身不肯依他,心里难过极了,为何他们就不可以相爱相守呢? 禛钰无奈,只得再哄再劝:“那你把绛珠之名刻在我胸前,我总不会忘了吧。”说着就扒开了衣裳,露出壮硕的胸膛,又去拔她的簪子。 黛玉红了眼圈,咬牙朝他胸前捶了一记,犹不解恨,断断续续地捶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淌,“我不刻什么名字,你若敢不爱我,我就让晴雯杀了你!”她猜到了,他是抱着宁死无悔的心来的。 “表妹,我好容易替你还了眼泪,你又哭什么?你这一哭,不知道我有多心痛。”禛钰一面吻她的眼泪,一面轻抚她的脊背。 “你个黑心的冤家,痛死你算了!”黛玉负气地说,翻身将禛钰压下,解了他的腰带,将眼泪洒落在男人每一寸肌肤里。 藏在躯壳里的野兽,被女王亲手释放,嚣张出笼,放肆游走。禛钰心里紧绷的弦“啪”地断了,任由自己屈从于男人的天性,温柔而热烈地迎接即将离别的交逢。 黛玉不错眼地看着心爱的情郎,恨不能燃起一屋子的灯,照亮他动情的俊颜,镂刻在记忆深处。生怕在某个瞬间,他的眼神就迷茫起来。 “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要记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咱们心意相通,灵犀常在。”禛钰捧着她的脸,深深地亲吻研磨,一路向下。 伴随着灼热地簸动,彼此身心都在摇颤,尤云殢雨,似蛮缠似扭结,难舍难分。 情到深处情亦怯,禛钰缓过劲来,卸了药性,就不再恣行求索,趁着意识还清明,迅速披衣起身,爱怜地抚了抚黛玉的鬓发,替她掖上了被子。 “表妹,今次与鞑靼一战,父皇忌惮我功高,极有可能会听信谗言御驾亲征,令我监国。但这恐怕是一个圈套。将来无论你听到我死亡亦或失踪的消息,都不要慌张。我一定会活着来见你。” 黛玉仰头看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又问他:“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少说也要一年半载,你归国之后只管兴国安邦,发展茜香。无论中原战况是胜是败,在没有得到佛朗机炮以前,都不要参战。倘若中原易主,是依附虏廷自保,还是独立主政,你自己斟酌。” 黛玉呼吸一滞,心脏也跟着抽动了一下,禛钰的话竟像是“遗嘱”。她伸手握住他,不安地捻着他的掌心,“表哥,别走。” 禛钰满是不舍的眼眸中,掺杂着一丝决绝,深吸了一口气,拂下了她的手:“放手吧,若让你亲见我忘记你的模样,何其残忍。” 黛玉眼中含泪,咬唇死盯着他。 “再见,表妹!”禛钰费了好大力气,才迫使自己挪开眼。 在黛玉眼泪掉下来的那一瞬,禛钰的心魂再次崩塌,给了她最后一个拥抱。 而后闷头闯了出去,窗外簌簌飘摇的竹林,夹缠着凄迷的夜雾,层层叠叠的寒露覆盖下来,像是浇淋在他心头的冷水。 禛钰回望了潇湘馆一眼,发足狂奔了出去。 第16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三回 救风尘宝琴出教坊, 谈夙愿离柳话长堤 一班影卫见主子出来,安然无恙,忙围了过去。 “主子, 章静逃了,贾化进了一家南风馆, 在象姑瑶环处歇宿了。” 禛钰凝眉思忖了片刻, 道:“这个叫瑶环的兔儿爷是什么来路?背后的靠山是谁?” 影卫回禀道:“他就是被贾府除族的贾环, 从前攀附的是忠顺王,但忠顺王不喜与人共牡,如今他背后的主人还有待查探。” “叫柳湘莲来。”禛钰吩咐道。 一刻钟后, 锦衣卫柳湘莲进了太子私邸。 “殿下, 茜香国虎贲卫教头苏清源与使臣许梦龙在教坊司, 为了买赎罪眷,双方起了争持。如今两拨人都被我暂押了起来,您看要怎么处置?” 禛钰听得一头雾水, 眉峰皱起, 双手抱臂道:“柳指挥使还有闲心跑教坊司,看什么使臣争风吃醋的戏码。与兀良哈首领蒙克会盟的事敲定了吗?从鞑靼抓的两个特勤嘴里套出军马情报来了吗?” 听到太子语气不善, 柳湘莲登时绷直了脊背, 肃容道:“兀良哈部的首领蒙克本就首鼠两端,他放出要与中原结盟的消息, 试图抬高鞑靼、瓦剌拉拢他的价码。鞑靼人不吃这一套, 趁着北风呼啸,放火烧了兀良哈部的营帐。 据说蒙克头发烧没了, 脸面瘢痕严重, 闭帐不出已有半月。生铁走私案中抓获的两个特勤,对军马知之不多, 只供出了鞑靼可汗乌兰楚伦的两个儿子,十一岁的哲布与九岁的吉达已经混入了西宁。” 兀良哈部发生的意外,打乱了禛钰的部署,不得不另思良策。他仰靠在圈椅中闭眼深想,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律地点着。 趁这个当口,几个影卫未免柳湘莲触了殿下霉头,挤眉弄眼地比划了半天。 柳湘莲瞧了半晌,才咂摸出意思来。原来太子中了玉人缠后,约莫是动作粗鲁,与女王鱼水不谐,生了不虞之隙,才被半途撵了出去。以至于脾气暴躁,发足狂奔。告诫他千万别再提及女王之事。 反正送神机营能工巧匠到茜香国的事照办就成,至于教坊司的烂摊子,托媳妇儿找女王料理就行,都不必再向太子确认了。 待禛钰睁开眼来,吩咐柳湘莲暂时断了与兀良哈部的接洽,继续派人盯着贾雨村。 柳湘莲领命,原本还想问明日是否安排欢送女王归国的行程,又怕碰了逆鳞遭殃,只得缄口告退。 翌日晨起,黛玉才通过甄平安递话,得知了苏清源、哈尔在教坊司惹了事。 连忙赶到教坊,与锦衣卫交涉放人。 事情是这样的,苏清源见哈尔被晴司长拒绝心情不爽,便带他上教坊司找乐子。 恰好一眼爱上了新进教坊司的罪眷薛宝琴。 薛宝琴虽说嫁过人,偏是姿容端丽、风情丰艳的娇娘,绰约不可自弃。 虽说宝琴不幸为夫家所累,沦落教坊,到底聪慧敏锐,心性坚强,哭过一回就想开了。 她是从小走南闯北的商户女,思想开阔,懂得审时度势,擅长伏低做小。 任凭行首将自己打扮得惊艳绝伦,以求初露光彩,待价而沽引人买赎,早日脱离牢坑。 也是她运道好,才一亮相,就吸引了茜香国的女王扈从哈尔,在苏清源的资助下豪掷千金,愿为她赎身。 可偏偏行首见宝琴是棵摇钱树,不肯轻易放人,改称要暗中行玩骰竞买。 有意者均可购筹马下场争美,一共十二局玩骰宝。 每一局行首都会向赢者抽头十之三,最后赢得赌局的人,就可用半数筹马兑换银钱买赎宝琴。 这可比单纯的竞拍要厉害多了,毕竟筹马没有限额。 苏清源曾在苍梧乡啜赚了许多钱,本是巨富之人,为了笼络哈尔,这点钱还不放在眼里。又自诩精明过人,就代替他坐上了赌桌。 众人观望居多,见苏清源财大气粗不敢应战。 正当苏清源胜券在握的时候,一位海西国来的洋人,加入了赌局,他名离柳。 他声称与薛宝琴有旧,从前落海时受过薛家海船的搭救,今次上赌桌,正是为报偿救命之恩来的。 双方在赌桌上博弈起来,都舍得叠加筹马,不肯退让,只要领人。 虽说离柳是个不会武功的斯文人,坐在那里垂眸似寐,不动如山,面对煞气蒸腾满眼戾色的苏清源,自有一番气定神闲从容优裕的境界。 而且他专精算数,沉默寡言,报筹马点数却算得又快又准,分毫不差,比充任庄荷的行首要厉害得多,而且一出手就是稳赢。 这让连输了七八千的苏清源,不得不怀疑有人出老千,因此惊动了锦衣卫。 苏清源是茜香国虎贲卫教头,而那位神秘的海西国人,则毫无身份证明,锦衣卫要拷走他审问调查。 这时候许梦龙找来了,声称离柳是她不远万里为女王聘请的匠师,任何人不得未经女王同意就带走他。 因为事涉茜香国女王,锦衣卫缇绮就上报给了指挥使柳湘莲。 这桩事让黛玉不由想起当日被拐子二次转卖的香菱,香菱被薛家强抢了去,而今薛宝琴也遭遇了此等境地,可谓是造化弄人。 最后还是黛玉以女王身份,出手给了教坊司伍佰两,将薛宝琴赎出,暂且让她跟随自己左右。为了避免苏清源再惹是生非,黛玉暗示晴雯将他一针撂倒,在登上海船之前不要让他醒过来。 许梦龙出海寻访匠师之前,黛玉还只是大宗伯,如今再会,她已经是茜香国的女王了。 眼下君臣重逢在中原,也是意外之喜,许梦龙拜见了女王,并向女王介绍:“这位离柳,就是臣在海西国寻回的天才匠师。他原名里奥·科隆纳,臣删繁就简,择其名音译,给他取了离柳这个汉名。离柳不但能制造蒸汽动力机床,还掌握了冶炼钢铁的技术。” 黛玉谙熟海西语及其历史,一听“科隆纳”的姓氏,就猜想此人出身高贵,在海西国不是伯爵后裔就是教廷骑士。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离柳,此人不过二十七岁,身材颀长,一头栗色的卷发,闲适地披散在肩后。 他肤色极白,高鼻深目,英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眼镜,耳旁缀着金链条。身着剪裁合体简明优雅的立领打摺外套,前门襟扣子敞开着,露出里面雪白笔挺的衬衣。 在这浊气弥漫的教坊司,他举手投足都似一股清流,散发着一种心正气和的雍容感。 黛玉可以肯定从前与他素未谋面,只是莫名情愫生起,竟让她有一种“与君初相识,恰似故人归”的错觉。 离柳右手抚胸,对女王颔首一笑,真诚致谢:“感谢女王慷慨援手,为我的故人脱困。” 黛玉想了想,用海西语说:“其实她也是我的故人。是我发现她丈夫参与走私,经过证实才害她沦落乐籍。若不是为了聘用先生您,我也无意救她。如此,您还谢我吗?” 离柳有些诧异,睇了宝琴一眼,很快又镇定下来,用海西语答:“依旧感谢。” 毕竟他对薛家人了解甚少,救命恩人,也未必就是遵纪守法的好人。不管怎样,女王能看在他的面子上援手,都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 与锦衣卫交涉清楚后,黛玉打算领着一行人,直接从运河南下出海,就此归国。 许梦龙却有些迟疑,悄悄告诉黛玉:“离柳的父亲是海西商人,母亲来自中原一个小官家庭的姑娘。她及笄那年逃婚出来,在远赴茜香国的途中,不幸被拐卖到了海外。我之所以先带他来中原,是为了帮他找到母族。可眼下还没找到,离柳近来心情郁郁,未必肯离开中原。” 前方就是碧水环绕的瓮山泊,水下就深埋了北戎人世代久居的鸳鸯冢。这充满悲戚的名字,好似已经为她与禛钰的感情作谶了。 拂着夹岸新柳,黛玉想起斯人斯景,不免有些怅然,请离柳过来,漫步河堤。 两人相隔半步,一前一后地信步而行。 黛玉望向漭沆大泽,对离柳说:“朕听许卿说了令慈之事,先生若不介意,朕可以联络锦衣卫,帮先生找到母族亲人,再同先生一道回茜香国。” “不必找了……”离柳慨然摇头,伸手撑在了柳树上,“我母亲姓尹名念卿,我的外祖父及姨母都死了。” 尹念卿?黛玉心头一跳,猛然想到了禛钰之母,孝敏皇后尹思卿的名讳。 “莫非,你的母亲是孝敏皇后的长姐?” 离柳叹息着点了点头,“事情已过去多年,再追寻下去也无甚意义。我之所以愿意远涉重洋去茜香国,是想带着亡母的遗愿,生活在那个她向往已久的清净女儿国。” 见他没有否认,那么离柳还是禛钰的两姨表兄。黛玉不禁触目伤怀,原来他身上的几分熟悉感,来自于禛钰。 他是“表哥”的表哥。 这两个字像犯了天条一样,一念一想都是罪孽与痛楚。 离柳感知到女王情绪低落,便转换了话题。 “我母亲虽然遭逢劫掳,万幸遇上了我父亲,并没有受什么苦。我父亲是家族的老幺,看起来随性不羁,耽于享乐,喜欢四海游历。 实则他为了避免家族兄弟倾轧而降志辱身。他精于计算,十分擅长斗纸牌,在海船上扮猪吃虎,用一把纸牌赢得了我母亲。 说来也是一段浪漫跌宕的邂逅了,他们婚后很幸福。就像中原人说的那样生同衾,死同穴,除了思念亲人,我母亲此生并无遗憾。” 原来离柳棕色的眼眸、栗色的头发,以及精通心算的天赋,继承自父亲的遗传。 而他身上雅人深致的举止,与怀珠韫玉的气质,均源于母亲。 黛玉又问他:“我见你心平德和,知恩图报,是个温柔良善之辈。可我是请你来制造武器的,你不会有抵触心理吗?” 离柳笑道:“若有抵触心理,我就不会学习制造武器了。母亲的遭遇,让我从小就意识到,这个世界到底还是绿林法则,普遍弱肉强食。我希望每个姑娘都有自保之力,不再成为剥削伤害的对象。 如果能假于外物,抵御外侮,威慑强敌,让女子达到倾柯卫足的目的,不正是维系和平的利器么? 所以我的武器,最适合掌握在守护者手中。虽然我与陛下相识不久,但我觉得您就是遏制冲突,平靖西海的守护者。” 他娓娓道来的话语,理性诚恳,用意深远,让黛玉不由动容,为之心折。 二人相交甚欢,彼此目标一致,就如何发展茜香国军事力量,又探讨了许多。以至于女王的车队出发之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太子禛钰身为礼部侍郎,原有计划为茜香国女王送行。只是在运河码头等了半天,不见人来,早已失了耐心,便留下两个司务守在这里负责为女王践行。 他骑马轻驰了几里路,正与女王的车驾相错。尽管茜香国有功于中原,禛钰还不想为这种撮尔小国的国主,走回头路的。 只是看到车窗中女王秀丽的侧颜,那张脸又熟悉又陌生,让自己的心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异样。 细思之下,好似她头上的王冠环佩,勾住了自己的心头肉,连同她奔驰向前的车驾,一同拉扯着他的心,从隐隐发疼,到痛得发颤。 禛钰长吁一口气,出于某种不可理喻的本能,提起缰绳兜转马头,追了上去。 等到女王与司务寒暄完毕,挥手作别的时候,禛钰才疾驰过来,滚鞍下马。 此时女王已经牵裙走向甲板了,忽然一阵强风刮来,女王足下不稳,就要栽倒。 两只手臂同时伸了过来,禛钰的手甚至直接攥住了女王的手腕。 “女王,孤来迟了,未能远送。” 听了这话,黛玉身子一僵,努力提起一口气,徐徐转身,微抖的唇角勉力牵出一丝微笑:“多谢殿下相送,再会了。” 方才一手抓空的离柳,抬眸望了禛钰一眼,温柔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他紧握女王的那只手上。 “女王再会。”禛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愣愣地撤回手。 离柳适时提起肘弯,彬彬有礼地弯下腰来。黛玉噙着笑,挽住了他的胳膊,稳稳地踏上甲板,再不回头。 第16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四回 清弊政厉行新国策, 治阀阅整饬旧官僚 黛玉来不及为禛钰忘情而忧烦,既然离柳被寻到了,不如全情投入到制造尖端利器的事上。 只是在此之前, 她要先回国解决官营工场与学塾管理的问题,只是这样一来就要与母亲正面冲突了。 然而等苏清源在船上醒来, 黛玉又要调解哈尔、宝琴、离柳之间的矛盾。 在苏清源作保的情况下, 哈尔老实交待了自己的错误, 肯请女王网开一面,饶恕这一回。 黛玉也知道这家伙是苏清源的拥趸,两个都不省心。若对他措置不当, 遗患无穷。目前只能一边弹压, 一边拉拢, 让他尽可能的安分守己,不要再邪思妄动。 “哈尔,朕看在苏教头的面子上, 可以对你之前的错误既往不咎, 安排你拱卫王廷,任虎贲都司, 掌三百兵。但你若再敢冒渎妇女, 侵越法度。前罪并罚,严惩不贷!” “属下谢主隆恩!”哈尔与苏清源对视一眼, 喜不自禁。心想女王这么好说话, 何不趁热打铁,再将薛宝琴要到手。 “陛下, 您曾许诺属下, 倘若有遇到心爱的姑娘,就为我赐婚。”哈尔伸手指向薛宝琴, 道:“我想要她做我的妻子!” 薛宝琴看他生得高大粗狂,一双贪婪的眼睛死盯着自己,丝毫不掩垂涎之态,心中畏惧极了,拼命摇头,十分抗拒地说:“林姑……林女王,不要,我不要嫁给他!” “哈尔!”黛玉一掌拍在了桌上,沉声道:“我茜香乃妇女之邦,无论是走婚还是结对偶,均需征得女子同意。薛姑娘并不愿与你结缡,你不得勉强。” “可我是真心喜欢她呀!”哈尔还要强辩,在他心中情与欲根本就是一种东西,只要是漂亮的女子,就没有他不喜欢的。 “哈尔不得对女王无礼!茜香王廷美女如云,有得你挑的。”苏清源出来打圆场,而后在哈尔耳畔悄声说:“陛下说你不得勉强,又没说不让你追求。烈女怕缠郎,你都是虎贲都司了,再用些水磨功夫,一个俏寡妇还不是手到擒来。” 听了这话,哈尔才消停下来。 黛玉如何不知他们之前的勾当,怎会教他们如意,立刻又安排许梦龙带领薛宝琴出使真真国,一则敦促真真国及时给付给茜香的麦子,二则让薛宝琴以商贾身份,刺探敌情。 回到茜香国后,哈尔才发现不见了薛宝琴,才知被女王摆了一道,吃了个哑巴亏,却也无计奈何。 黛玉归国后的首次早朝,真如密先代表百司群臣给女王述职。 目前顺利推行的国策只有两桩。 其一是巡检司旗下的海防徼巡舰队,轮班出海会哨制度已经成例,全岛链防御线及补给线都已经构建完成。 其二是为五岛沿海增修水寨、烽堠、墩台,正有条不紊地筑造中。 而黛玉新政中设置乡村学塾、官营工场两项,则推行得并不理想,且问题迭出。 先是筹建学塾耗资不均,师资分配不公,出现了贫富学生分营对抗,大儒名师拒绝任教之事。 后是官营工场的工匠因饥寒交迫,欠奉欠薪的事开始抗议罢工,已持续半月之久,百姓怨声载道。 真如密道:“关于学塾,臣已经下令暂停办学。拟将学塾分为私塾与义塾两类。家有恒产及富庶之族的子女,可以携资兴建条件优越的校舍,聘请名师执教,如此俭省国帑,补贴义塾。 而家无恒产寒门贫户的子女,直接免费就读义塾,由村镇聘请儒者,归教于闾里。 至于官营工场之事,司徒、司空联名奏言。因工场所造货物不好卖,折本无成,资不抵债。而况工匠怠惰低效,故而无法按时足量发放工匠薪酬。 工匠们则认为官府投建未核工本,造成了材料虚耗,工时延宕,才未能如期交付货品。官府监工又苛待民匠,驱策百工如同牛马,且两个月来分文未发,因此罢工讨薪。双方各执一端,矛盾无法调和。 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是先行补给工匠薪酬,以平民怨。那些贱行小业本就利润微薄,何必组织官营?只让百姓各安本业,靠薄技讨口也就罢了。” 黛玉瞥了真如密一眼,说不失望是假的。看来母亲并不赞同她的变革,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急于宣告新政失败。 其余百司也纷纷附和真宰相的说辞。有的提议直接取消学塾、停办工场,避免矛盾升级。有的奏称按学生出身划分等级学塾,将工场经营交给生财有道的商贾,官府按利抽成即可。 默默听完群臣的意见,黛玉没有轻易下判断,双手杵在权杖上,对着百司说:“朕在离开茜香之前,留下了秘密钦差,代朕出宫督管徼巡舰队、村镇义塾、百工工场的建设。而今出了问题,便请她上殿说明,将查探到的真相,当堂公布出来。” 殿中登时人言啧啧,议论纷纷,而真如密一脸愕然地望向女王。 紫鹃捧着手札上殿,先对官营工场的现状,进行了备述。 目前,茜香国官营工场种类达一百二十三种,工匠人数在十五万人左右。 由大司徒主管制盐和铸币工场运营正常。由大司空兼理的土木营造,水利修建、海舫制造等承建局,有国库注资,目前也有条不紊。 也就是说固有的垄断行业,对民间市场依赖较小的行业,都未出现纰漏。问题主要出现在织染、陶瓷、造纸、皮革鞣制等杂造上。 这些行业之前以民营为主,多是家族数代经营发展起来的,市场供需波动,对收益影响巨大。 而官营工场,盲目扩大规模,强征窑炉、织机、染坊为官用,招募大量民间熟工劳力。 又从上游垄断了染料、火窑、木材、皮草等生产原料,迫使得小规模民间工场纷纷倒闭关张,不得已只能谋求以工匠的身份加入官营工场。 承务司拿捏了工匠谋生的渠道,若不用财贿开路,就无法进入官营工场,断了其生路。 同时,对于未参与官营劳作的工匠,承务司又监守自盗,开辟黑市高价兜售原材料,最后以货差贻误等借口搪塞,造成了账面上原料滥用虚耗。 而监御司对此现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与承务司拿工匠薪酬放贷分利,将官营之物不分多寡,一律市贱鬻贵。 行商坐贾的商户向官府采买货物,还要被盘剥一层。导致物价畸高,百姓们买不起,官府用不了,积压在仓库里。 工匠们手里空有织机纺车,而买不到棉花丝线。有坯车匣钵,而没有窑炉。有碓碾纸槽,而没有木材。 他们只得贿赂承务司,加入官营工场,又受制于层层盘剥与压榨,欠薪欠奉,生活困难,不得不以消极怠工、粗工滥造、乃至脱班罢工等形式对抗官府。 享受权力者借机生财,有财者贿官谋权,出现了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现象。 听完紫鹃的陈述,整个崇政殿上静得落针可闻。 黛玉坐在龙椅上,目光徐徐扫向阶下的官僚,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偷偷抹汗,有人抖衣而颤,她讥讽地笑了一声,胸中升起一股怒火。 “开辟官营工场的初衷是为了雇佣家无恒产的丁口,养民生息。你们却逼得家族作坊都活不下去。 衮衮诸公只想着如何盘剥百姓,弄权捞钱。你们这些个元老旧臣打量我年轻,执政不久,又临时出访中原,就敢虚应故事,敷衍新政了。” 她冷眼睨向母亲,一字一句地问:“真宰相,对这些事实果然一无所知么?还是说,你放纵大小官僚中饱私囊的真实目的,是期望新政失败,好规劝朕偏安一隅,做个守成之君呢?” 贾敏猛然抬头,望着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女儿,心中有刹那的震颤。 可是这些事她的确不知内情,委屈之意在胸中翻腾,俯首道:“臣自认失察之责,在官营工场上疏于督管,还请陛下责罚。” 却对新政的意见,只字不提。 她的确是不希望黛玉搞新政,因为一旦打破旧的格局,就会触动那些阀阅之族的根本利益,不但改革会面对重重阻力,一旦失败就会影响女王的声威,动摇女王的权柄。 一个依附中原的海岛小国,毫无自保之力,为政者清静无为就够了,何必强求壮大。 她以为自己服个软,玉儿就会放过。 不料黛玉不为所动,毫不留情面地说:“宰相的确失职,就算你不能亲至工场视察巡检,朕给你配的左膀右臂,难道也不会用吗?” 她看向母亲身后的两个人,厉声道:“左徒星月、参军栗花,告诉朕是谁篡改新政、曲解官营之意?是谁驱使百工无偿应役?是谁假公营私,大发横财?又是谁贪暴残民,盘剥百姓?” 星月、栗花二人双双出列,人手一张名单,将官营工场中贪赃枉法、监守自盗、苛待百工的官僚之名,一一通报了出来。 那些被点了名的大批官员,完全没有料到女王早已经掌握了实情。 他们扑通跪下来,有的还大呼冤枉,有的以头抢地,求饶请恕。 黛玉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当中还有不服的,那就让大司寇将证据搬上来吧,让你们认认清楚,死个明白。” 众目睽睽之下,大司寇尚凌风命人抬出了一箱记录详实的账簿,以及发放高利贷的文契副本。 谁能料到,短短两个月,这帮国之硕鼠就侵吞了官营工场四十九万两白银、学塾修造款二十五万两,倒卖的木材、官盐、棉花、蚕丝估值十八万两。 群臣这才惊觉自己小瞧了这位年轻貌美的女王,她们连宰相都糊弄过去了,却没逃过女王的火眼金睛。 原以为女王不曾大动从前的官员格局,是为巩固王位而妥协,存了向百司示好之意。 没想到她却将心腹安插在了暗处,只等抓住了她们这些老臣的把柄,再一网打尽。 黛玉始终记得自己的竞选之路,被中原战事打断,彼时她还没机会出手整饬吏治,打击门阀。如今她要励精图治,必然要进行彻底的改革,扫除一切障碍。 之后,女王雷厉风行地宣布,涉案官员一律革职查办,清抄家产,全部收归国有。 责令宰相在一个月内,抚恤百工,解慰民众,并将新政的本意向父老宣讲阐明。裁汰所以与民争利的官营工场,理清往来账目,有序恢复生产。工匠薪酬计工给值,多劳多得。 以市场为主导的手工业,允许以官监民营的形式存在,无故不得收缴强征百姓手中的生产工具。 在五岛十州居民密集的地段开辟市集、在关口码头允许摊贩交易,通令关津小吏、市掾河丞等胥吏,不得随意驱逐贩夫走卒,促进商贸繁荣,富国裕民。 下朝之后,贾敏望着黛玉离去的背影,默立良久。 星月和栗花站在她身后,对视一眼,将自己隐瞒真宰相,暗自调查的事和盘托出。 “抱歉,原本女王有吩咐我们将此事报与您处理,可我们未能与大人您沟通,就擅自行动。” 贾敏转身问:“为什么?” 星月咬唇不语,栗花顿了顿,扬起脸道:“因为您怙权恋栈久已,而我也想做茜香国的宰牧。” 星月忙道:“下官也想。” “呵……”贾敏冷笑一声,斜睨着她们:“就凭你两个?” 说罢大袖一摆,手端玉带,扭身往王廷中去了,她要找女儿解释清楚。 “玉儿,我毕竟是三朝元老,想来也不必事事躬亲。此次官营工场出了纰漏,是母亲疏忽了,以后再无此事。只是栗花、星月两个丫头,也太不自量力了,名为我的左右手,竟敢倒反天罡,欺三瞒四,跟我别苗头。” 贾敏自顾自地端起女王的茶杯呷了一口,追到窗前嗔怪道:“可今日你在朝堂上也太下我脸面了,我好歹是你娘,难道要我跪你不成?” 黛玉立在窗前,望着抽芽的树枝,一阵风吹过,枝头的新骨朵扑簌簌地颤动,欲开不开的花瓣迎风飘摇,却不肯吹落下去。 “母亲,明天我就十八岁了。在茜香国,您功业彪炳,远迈前贤。而今履鼎贵之位已有十载。若是累了,可以请辞。爹爹还在等你回家。” 第16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五回 痴心母大义卸重担, 神秘人旖旎动春心 贾敏浑身一震,满眼皆是难以置信的惶然与疑惑,她低头再三揣摩黛玉这话的意思, 终于惊悟出了一个结论:女儿嫌弃她了。 身为母亲,被亲生女儿忤视, 还婉言厌怨之意, 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咽下喉头一丝苦味, 心中酸涩泛涌,委屈与窘迫交织,仰头质问:“玉儿, 我不过就一桩事办得不合你心意, 你就要把娘赶出朝廷?十年来, 我为茜香付出了多少心血,是你一个小姑娘家拍马也不及的。我不敢说自己鞠躬尽瘁,也是夙夜在公了。可你身为女王的亲闺女, 一句话就抹杀了我的苦劳汗水, 不留情面地逼我告老致仕。你十八岁了,翅膀硬了想独飞, 还怪我钳住了你的羽翼, 你让我心里如何接受?” 黛玉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对母亲说:“娘, 我并不是诚心赶你走,而是眼下茜香国施行变法, 革故鼎新迫在眉睫, 我不想将光阴消耗在朝堂纷争、士庶矛盾中。我须要的是能让我如臂使指的臣工,而不是师心自用, 时刻掣肘的元老。” 贾敏无名火起,扬声道:“我殚精竭虑一心一意为你好,在你眼中,娘竟成了你的阻力?” 话说到了这份上,但见黛玉依旧神色冷隽,毫不动容,贾敏心如刀绞,委屈得掉下泪来。 “娘,身为女王我更希望群臣勠力同心,多为茜香的未来考虑!而不是围着我转,拿国事当儿戏。” 新政荒腔走板地演到如今,不但没有实现她预期的效果,反而适得其反,虚耗国力,大失人心。 “母亲怨我不能体谅您的辛劳,您又何尝顾忌过举措失当的后果。眼下的烂摊子,无疑要我花数倍的资源精力来亡羊补牢,弥缝其阙,这让朕如何不恼?”黛玉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拿手绢为母亲擦眼泪,她本不想母女二人将关系闹僵。 贾敏扭脸躲了两下,甩开她的手,负气地说:“臣当不起陛下服侍!” 见母亲红了眼圈,轻轻抽噎起来,黛玉到底于心不安,也跟着掉泪:“母亲果真一心为我好,就不该对我的政策自以为是,不以为然。发现问题不及时与我沟通,任其自流,再让我来解决后顾之患。” “哼!”贾敏哼了一声,不置一词。 既然晓之以理说不通,那就只能动之以情了,黛玉伸手拉住母亲的臂弯,靠在她肩头,幽幽地说:“而况我们是母女的秘密,就是我身为国主,最大的隐忧了。” 贾敏听了这话,反倒气消了一大半,将黛玉的头推开,撇嘴道:“这句才是实话吧,你不想被人赶下王座,就只能把娘撵走。上辈子我真是欠了你的,小没良心的讨债鬼。” 想想看,从古至今也没有“子为君,父为臣”的道理。她若不离开,黛玉每天都要面对母女意见相左的矛盾,囿于人伦孝道与君臣之分难以并容,无疑是增添了许多不必要烦忧。 身为父母,谁想看儿女焦愁抑郁呢?若不能托举儿女的理想与志向,也就罢了。更不能倚老卖老,做儿女前行路上的“绊脚石”,弄得亲子失和,家庭不谐,又有什么意思。 她在茜香国做了三朝元老,十年宰辅,繁华荣辱都经历过了,并无遗憾。这时候理当为女儿排难解纷,而后功成身退才是。 贾敏想明白了,又拉不下脸面承认这一点,只得拿林海做借口,牵了牵嘴角说:“这必是你爹的主意,打量我离你们远,父女俩就沆瀣一气,合伙欺负我。你们一个多智近妖的阁老,一个任性妄为的魔王,我哪里是你们的对手,惹不起只好甘拜下风,悉听尊便了。” 又绕到正事上,语带俏皮地说:“至于官营工场那边捅的娄子,我自会替你摆平,还请女王陛下准允下官将功赎罪才是。” 见母亲想开了,说了软话,黛玉不由松心,娇憨一笑,小小地出卖了父亲一把,“其实爹爹已经托太子请旨,要与娘成亲。娘亲料理完了国事,可别忘了绣嫁妆。” 闻言,贾敏登时羞红了脸,又惊又叹,百感交集,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抱怨说:“这叫什么事儿,他怎么也不与我商量商量,哪有这么倚势凌人的!” 黛玉很想打趣母亲两句,满腹俏语谑言,都溜到了嘴边,却被母亲鼓腮瞪言作势要打她手心地样子给吓了回去。 母女二人冰释前嫌,贾敏也终于卸下了名公钜卿的包袱,全身心投入到母亲的角色中来。 想到明天就是女儿十八岁的生日,正当锦瑟年华的姑娘,已是一方国主了。 贾敏为女儿感到骄傲,与有荣焉,又兴高采烈地说:“这么些年,我没在你身边,也不曾为你办过一次像样的生辰宴。而今为了女王的华诞,我可是精心准备了半月之久,所以才催你回来。明日在宫中大宴群臣,百戏纷呈,一定让你好好玩乐庆祝一整天。” 黛玉心中感激,却因为此时学塾之事悬而未决,还放心不下。 便对母亲说:“母亲,其实明日我打算去珊瑚岛微服私访,查探设置学塾的碍难到底是什么。 至于您为我筹备的宴饮,便以女王的名义布施给贫苦人家吧,百戏艺人也请他们到都城广场上表演给民众观赏,酬劳也照例给付。” 贾敏皱眉道:“解决学塾之事又非一日之功,明天闲乐一回,再去不行吗?” 黛玉双手负后,沉吟道:“官营工场目前还未大肆修建场房,只是征用民间大型作坊,改换门庭罢了。而学塾需要新修校舍,两个月的时间尚未建成一所。 无论布衣人家还是仕宦之族,都还没有子弟入学,但是关于贫富不均的矛盾,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我怀疑是有人在暗中破坏新政,明日是女王千秋节,所有人都会认为女王会在宫中玩乐,而我就是要趁此机会了解真相。” 听了这话,贾敏思忖片刻,也觉得黛玉说得不无道理,便忧心起来:“既然你猜到是有人要反对你的新政,这时候轻车简从去暗访,若被人看破你的身份,那就危险了。不如你派尚凌风叫几个脸生的人去查就行了,何必亲去呢?” 黛玉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转了话题,问:“母亲为何想要为官做宰,参政议政呢?” 贾敏想了想,说道:“我出身自国府之家,你的外曾祖、外祖出生入死,成就了不世之功。而到了文字辈这一代,我的两个哥哥虽有薄才,又好交际,但都不是走仕途的料子。 身为文字辈的贾府姑娘,我不甘心壅蔽在深宅大院,自困于人情庶务。我想向父祖一样立一番功勋,创业垂统,青史留名。向世人证明,女子不但可以自力更生,一样可以出将入相,经邦纬国。” 黛玉点了点头,又继续说自己的想法: “我亦不想成为大族冢妇,一生只依附于男人生活。而我对建功立业没有执念,只是想创造一个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皆有所依①的国度。 茜香国是海岛小国,百万国民,也只相当于金陵应天府的人口数。我虽名为女王,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方父母官罢了,父母怎能疏远子女?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要亲民、爱民如子。母亲认为什么是‘亲’,什么是‘爱’呢?” 贾敏愣了片刻,一时竟无言以对。 黛玉道:“亲爱于民,是善待教养百姓,并助其成长。而我制定的全民学塾为的就是让每个茜香国民,都能通过学习,启智向善,不再囿于阶层与贫富的差异,而自限其用。 倘若每个人都能以学愈愚,不断精进自己,在各行各业尽其所能,茜香如何不会国富民强呢? 届时我妇女之邦,也能堂堂正正地屹立于西海,必将成为富饶美丽,寇不敢犯的强国。 所以,我不允许有谁践踏破坏这个目标,必须亲自将肇事者的阴谋诡计,曝光在太阳底下。” 听了这一席格高意远的话,贾敏已经知道,明日黛玉是非去珊瑚岛不可了。 只得无奈地说:“那你早点回来,至少要陪娘亲吃碗面吧。” 黛玉笑着点头,依偎在母亲怀里。 因为是微服私访,晴雯又不在自己身边,未免走漏消息,黛玉借由“为自己庆生”的事由,邀请苏清源赏脸,在千秋节上表演琴箫才艺。 苏清源少见女王对自己有好脸色,傲娇地推脱了一下,就爽快答应了,即刻兴致勃勃地采选礼服,排演节目去了。 黛玉只让哈尔一人陪护自己,一则避免他骚扰宫中女侍。二则他初来乍到,是个生面孔,不易暴露自己的行踪。 珊瑚岛是茜香第三大岛,也是五岛中耕地最多的一个岛,少年人数占比高。 藏在黛玉对立面的人,将矛盾在这里引爆,不可谓不深思熟虑了。 经紫鹃的调查,那个为学塾师资分配不公,校舍质量参差而揭批矛盾的肇事者,名叫颜舞,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家境贫寒,无有田产。据说她母亲已故,与身为佃农的姨母相依为命。 颜舞粗识几个字,头脑却十分聪明,擅长算数与对弈。每天都在街头摆一个四方棋摊,与过路的人弈棋,以赚取些许零钱花销。 四方棋貌似是舶来品,在婆罗多叫“恰图兰加”,在花剌子模则叫“波斯象棋”。黛玉从前并没玩过,而在茜香国这种棋比围棋更受欢迎。 毕竟围棋一局少说要一个时辰,甚至加上长考的工夫,还有一坐一整天的棋局。 而四方棋只需两刻钟就能分胜负,对于以赢棋赚钱谋生的人来说,这个来钱速度更快。 黛玉远远瞅见了守着棋摊的颜舞,右手边摆了一池砚墨,上面搁了一支毛笔,像是记录输赢“挂账”用的。 这个荆钗布裙的小姑娘,皮肤白净,长了一张六边形的脸,棱角分明。她眼聚精芒,鼻尖微勾,双手环在胸前,高抬下颌,冷冷地漠视着街道上往来的人潮。 一双眼写满了胜慢之意,傲气凌人,想必是这里的常胜将军了。 黛玉让哈尔自己出去逛逛,到了下晌再来接自己。 哈尔见街道来往的大多是妇孺,而况女王又是第一次来珊瑚岛,无人见过国主金面,心料也无甚危险。就依命离开,自寻乐子去了。 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个头缠白纱的异族男人,坐在了颜舞对面。 他浑身上下都裹在广袖束腰,长垂及地的白袍里,就连脸上也罩着白巾,缠头与白巾之间,堪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朗然如星的眼睛。 周围街坊见有人应战,都兴冲冲聚拢来,黛玉连忙也赶过去观战。 不妨被人推搡了一下,整个人不可抗拒地向前倾倒,扑向棋盘。 这时,白袍青年伸臂将她揽住,黛玉踉跄着坐到了他的膝头,面颊直贴在了他的胸口。 感知到他密集鼓动的心跳声,黛玉羞窘难当,刹那间涨红了脸,浑身血涌。 “天仙落入我怀,看来今天运气不错。”那人语气柔缓,垂眸凝望着黛玉,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 乍暖还寒的春风吹过,男人的白袍徐徐而动,黛玉蓦然心颤,罥烟眉蹙。 似乎从他的剑眉朗目间,捕捉到了一种暌违已久的熟悉感。 “你是谁?”她仰脸问。 男人低下头,喉间传出暧昧的滑响,用北戎语附耳对她道:“兀良哈,蒙克。” 第16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六回 导正路棋中言深意, 因缘会巷口表深情 他是漠北兀良哈部的首领蒙克?那个前不久不幸被鞑靼火烧了头发,毁了面容的蒙克? “抱歉,惊扰阁下了。”黛玉慌忙起身, 退至一旁,心头的那一点疑惑与错觉, 顿时烟消云散。 传闻蒙克是个墙头草, 在中原与鞑靼之间, 两边摇摆,试图左右逢源,是个缺乏原则与诚信之人。 他为何乔装成了花剌子模人, 不远万里来到茜香?还黛玉正百思不得其解, 那边颜舞已经摆好了棋子。 颜舞打量了对手一眼, 抬了抬下巴,“兄台,是从花剌子模来的?” 蒙克瞥了黛玉一眼, 对颜舞扯谎道:“正是。” 他提起棋中的王棋, 自说自话地讲解起四方棋的规则来:“棋盘纵横各八格,共六十四格。对弈双方各执十六枚棋子, 为王、后、车、象、马、兵……” 颜舞听得不耐烦, 打断他道:“啰嗦什么,直接开始吧!” 蒙克用衣袖中取出一枚金币, 递到黛玉面前, 笑道:“劳烦姑娘抛一下金币,为我们决定先后手。”说着还冲她眨了眨眼。 黛玉接过金币, 向空中抛去, 浮雕女王的头像,落在了正面。 “女子优先。”蒙克谦和一笑, 示意颜舞姑娘先下。 颜舞当仁不让地起手,蒙克不紧不慢地下后手。 幸得方才蒙克的讲解,黛玉根据棋盘上你来我往的架势,慢慢琢磨出四方棋的规则。 第一局,颜舞就意外输了。 按街头对弈的规则,以及女王对竞渡、玩骰、博揜的管控,一局的盈利不得超过两文钱。 然而当蒙克向颜舞伸手要钱的时候,颜舞竟然拿不出来。 她在这里摆了一年多的棋摊,这还是头一回输人。她根本就没有准备给出去的钱。 围观熟客的议论声、质疑声,更让颜舞心烦气躁起来。 “没钱!先记账!”颜舞粗声说道,提起毛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了“颜某下欠二文”的字样来。 紧接着第二局,蒙克还是让黛玉抛币。 不过一刻钟,颜舞又一败涂地了。 第三局,第四局,依旧如此。 颜舞的脸色已然不好看了,周围人看到常胜将军被人撅了旗杆,嘴脸都变了,开始鄙夷颜舞,吹捧夸赞白袍青年了。 “这个花剌子模人太厉害了,先是王车易位,再是将杀,小舞无能招架呀。” “何止是棋差一招,这根本是天渊之别。” “我就说嘛,强中更有强中手,从前那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颜舞计完欠账,听到众人的嘲笑之声,“啪”地一声,将笔拍在了桌上,怒道:“你骂谁是猴!你才是猴!” 那说闲话的妇人,见她气急败坏了,,抹嘴咂舌地说:“玩不起就别玩了呗,输了棋还这么嚣张,不自量力。”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气得颜舞揎拳掳袖地就要打人。 黛玉忙扯住她道:“姑娘,娱乐而已,何必较真,消消气吧。” 颜舞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劝,只把输账迁怒到了她头上,“都是你这个衰人,每次都让我先手,才让他有机可乘,后来居上。” 听了这好没道理的话,黛玉也知道劝不动,收了要说服她的心。 蒙克伸指敲了敲棋盘,“还下吗?” 颜舞憋了一肚子气,又怨又无奈地说:“不玩了!”她拿起毛笔,递了过去,“这笔刚好八个钱,爱要不要,要钱没有。” “闲乐而已,姑娘承让了。”蒙克起身,又看向黛玉,问她:“姑娘,想玩吗?” 黛玉点了点头,又小声道:“我没学过。” 蒙克请黛玉坐下,对颜舞说:“只要你赢了这位姑娘一局,就当你赢了五局如何?我给你十个钱。” “你少诓我,十个钱一局就是犯罪了。”颜舞狐疑地看向二人,不怀好意地揣测:“你俩个莫非认识,要做笼子给我钻?” “颜姑娘,我是慕名而来的,并不认识此人,还请姑娘赐教。”黛玉一边整理棋子,一边扭头向蒙克确认细则。 蒙克也简明扼要地讲解了一番。 黛玉看向高升的太阳,捏着棋子感慨:“只怕我连颜姑娘的影子都比不上。” 蒙克挑了挑眉,说:“那倒未必,只要懂得望影揣情,就没有赢不了的。” 此时已到家家户户吃朝食的饭点,围观对战的人们纷纷回厨下造饭去了。 棋摊前,只剩下黛玉、蒙克和颜舞三人。 颜舞摸了摸肚子,斜睨了黛玉一眼,没好气地说:“与你下,胜之不武,但为了混口饭吃,咱们速战速决。” 黛玉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找她下棋,下了两三手,就听到颜舞不屑的嗤笑声,于是借机谈起了学塾的事。 “颜姑娘,你瞧我没学过四方棋,下起来就步步维艰。人要是没学过字,读不懂书,就无法进步。你这么聪明,当知女王想在每村设置义塾,由国库拨银,聘请优秀儒士免费教学,学有所成者,还可量能授官,这是利国利民的事。眼下校舍还未建成,儒师还没选定,你为何一口咬定,朝廷有意偏颇世家大族的女孩,对庶民寒门女儿漠不关心,敷衍塞责呢?” 颜舞急于移动棋子的手,顿了顿,抬眸打量她几眼,冷笑道:“你是朝廷派来的说客?” 黛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继续斟酌棋路,不疾不徐地说:“你妄想代表布衣阶层的利益,打骂鲁伯阳、宋子修两位大儒,又对与素无往来的仕宦千金寻衅生事,大放厥词,制造舆论,声讨朝廷办学不公,到底所求为何?” “我求什么干你屁事!”颜舞横竖气不顺,下个棋只把棋盘震得屡次移位。 “学塾办起来了,为的不就是驱使百姓,从无知无识的牛马,变成懂点墨水、知羞识廉的斯文牛马,用礼教道德给牛马套上笼头嚼子。使之不再动粗闹事,以防民变。自以为当官做宰,牧司一方,就叫光宗耀祖,功成名遂了。 说得市侩一点,无非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是自古以来,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那些高官厚禄的人,恨不能将权力代代相传,怎舍得分出来给我们这等穷人沾光呢! 同样是上学,有的是名师指路循循善导,有的是白字先生滥竽充数。为了争夺那些儒宗贤师,有钱的人能疯狂砸钱买门路,我们这些吃饭都难的小民,又能砸什么呢?” 蒙克原本靠在柱上袖手观棋,听到这里,不由变换了姿势,地下的影子也随之转动,他审视的目光再度停在了黛玉身上。 “说到底,你还是对陛下新政产生了误解,为了力求教育均等,以后全国校舍都会统一规划,学生无论贫富都给付一样的服饰、纸笔、书本,学而优者还有银米贴补。 名师大儒也会各地轮流教学,束脩由国库划拨,不会让儒师假贩圣贤经典,以期名闻利养的事发生。”黛玉诚恳地解释道。 颜舞哪里肯信,嗤笑道:“说得倒好听,实际做起来,还不是漏洞百出。” 她也不耐跟黛玉继续纠缠,提起自己写的欠条,伸手在纸面上弹了弹,冷声道:“我们的女王管天管地,还管百姓拉屎放屁。我别的本事没有,只会下四方棋。 从前与人下棋,一天下来能赢一二两银子。眼下一天五局限死,一天最多赚十个钱,只够买两鸡蛋,三张烧饼,混个半饱而已。女王把我的出路都堵死了,还假惺惺地劝学,可拉倒吧。就算学成了,当上官了不还是牛马,官大一级压死人,除非做女王。 可女王是那么好当的吗?那得运气好到被鲛鲨送上岸的程度。她占了天下第一大便宜,却不能忍别人对她点滴不公,徇私舞弊在官场上屡见不鲜的事,她还小题大做,假充正义,为自己讨公道。她的存在,就是茜香国最大的不公。” 黛玉被这姑娘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通,对她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已经有了三分猜测。 倒也不曾生恼,她默然看着地下的光影变化,淡淡道:“女王所求的公平,不是让人人端一碗饭,吃一样菜,百花齐放尚且各具特色,更何况是人。建设学塾的目的,是让大家都可以多一种选择。我们的学塾也不单讲经论典籍,也有教百工之技的,也有习琴棋书画的。你想做人上人,不被人管束,那也要不断学习,不断超越自我才行。” 颜舞强势反驳:“竞渡、玩骰、博揜本就是茜香国的传统乐事,女王偏要横插一手,叫大家别玩了。我们这些下等贱民,哪里配玩筹马,只能个个俯首甘为孺子牛,供富人权贵驱使罢了。棋也是君子四艺之一,既然文武之艺能换成朝廷俸禄,那我为何不能靠赢棋挣钱吃饭?” 黛玉摇头道:“赌·棋毕竟是捞偏门,长此以往会让你身心受损、心态失衡。就算女王不设限,你一局棋能赚上别人一辈子也攒不到钱,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一局棋,也会输得倾家荡产?” “只要我精进棋力,又怎会一败涂地?”颜舞固执己见,长久的胜率,让她早就飘飘然了。 黛玉垂眸望向地上的影子,在棋盘中走出了“马象杀单王”,她抬眼看向颜舞,“胜负乃兵家常事,而常赌却必输。我一个初选者,都能两步杀王,你又怎能将身家性命都押注在棋盘之上!” “什么!”颜舞霍然站起,两眼直瞪着棋盘,满目惊色。 一刻钟前,这女人还是一个连规则都不懂的白痴,如何能在围观了几盘后,就能下场赢了她! 在颜舞瞠目结舌的片刻,黛玉款款站起,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你并非无钱之人,我也不要你的赔资,但愿你从今以后老实做人。不要再嗜赌如命了。” 颜舞放肆地仰天大笑起来:“你又不是我娘,凭什么教训我!就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道貌岸然的贵人,想尽办法拿捏平头百姓的性命,我们才过得这样苦。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揭破你黑心烂肺的真面目。” 说时迟那时快,她抄起桌上的砚台就朝黛玉脸上泼去。 黛玉身后就是凳子,一时避之不及。 忽然一道白影覆盖下来,飞溅的墨汁瞬间落到了那人的白袍上,变成斑斑点点的污痕。 虽说黛玉的衣裙上难免被泼洒到一星半点,到底手脸干净,不曾惨遭荼毒。 蒙克自己后背顶着一身脏污,也不甚在意,语气轻松地对黛玉笑说:“我这一身白袍子倒也没白穿,喝了点墨水,也知道怜香惜玉起来。” 黛玉嗤的一笑:“多谢了。” 因为彼此靠得太近,呼吸交缠,让黛玉有些不好意思,在一阵升腾的热息中抽身出来。 颜舞见自己一击不中,反弄了一手的黑墨,恼羞成怒之下,直接把砚台向黛玉掷去。 这下,连蒙克也怒了,一个转身旋踢,将砚台给打了回去。 颜舞腹部中招,哇地一声吐了,身上五颜六色混着浓墨,更是如泥猪一般,嘴里仍愤愤地说:“我就说你俩狼狈为奸,不是好人。” “这世上人都不止黑白二色,哪有纯粹的好人与坏人呢?你抱着一颗为母报仇的心,视为我仇雠,我自然就是坏蛋了。” 黛玉拍了拍手上的灰,对颜舞说:“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我来到茜香这两年,除了叛国出逃的章德方,就只得罪过一个人,那就是前大宗伯吴岩。你是她的女儿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原名应该叫吴歌。” 从她愤慨得提及自己打击徇私舞弊之事时,黛玉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颜舞一脸惊讶,道:“我在这里潜伏了一年,整日与穷人打交道,无人发现我出身官宦人家,大家都以为我是贫户女儿,你为何能猜到?” “穷人家的女儿惜墨如金,哪里用得起瀚海阁的松烟墨,又如何舍得泼墨来伤人?你一天写不了七八个字,砚台里却蓄了一池的墨,而水墨易干,多了就浪费。穷人与富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资源匮乏,更懂得珍惜。穷人用的墨是木炭墨,取一指甲盖大的量,还要兑半瓢的水,字写出来是枯淡的。而不是你这样浓墨重润的模样。” 诚然,黛玉所说的也只是其中一个显著的纰漏,她身上违和的地方,细究起来全是破绽。 吴歌愣了一下,又问:“你分明也是大家闺秀,又没过过苦日子,如何知道穷人怎么个活法?” “一靠读书,二靠调查。”黛玉双手负后,看向长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空气中飘散着春花的芳香。 “这世上除了经史子集,还有《救荒活民书》、《食货俭省经》、《千方药录》等书,只是自以为学富五车的人,对这等旁门野撰不屑一观。但是对贫苦百姓而言,这些书用对了,可以救命。谁规定懂得琴棋书画就高人一等,懂得稼穑货殖,就该自卑于人前呢?我要办的学塾,就是为打破这样的偏见而存在的。” 吴歌咬了咬唇,仰头看向天空,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启齿,犹豫半晌,还是耷拉着脑袋,默默离开了。 黛玉叹一口气,替她收拾了棋盘,放在一边。 蒙克帮了把手,扶起了倒地的凳子,开口道:“虽说靠下棋赢钱含有博揜的意思,不可不限制。但是对于吴歌这样的专才,若无用武之地,也是可惜了。” “的确如此。”黛玉十分赞同这一点,“如果可以开设专门弈师学塾就好了。三国魏人邯郸淳根曾将弈士的围棋能力划分为九品,其实也可以引用到四方棋乃至其他棋种上。而后依据彼此等级,在全国开展各类各级竞技博弈大赛,由商贾出资赞助奖金,吸引棋手争竞夺冠。如此也不枉费了她的天赋了。 蒙克笑道:“你倒是会想,什么时候贵国举办了这样的盛会,我也要来凑凑热闹。顺便给姑娘照照影子什么的,如果你想夺魁的话。” 黛玉会心一笑,在唇边竖起了食指。 是的,从没有一看就会的天才,她之所以能战胜吴歌,是因为蒙克利用光影,给了她提示。 她也是奇怪,分明与他是初见,这人却听懂了她的暗示,并给出了准确的回应。 这样意想不到的灵犀默契,让她用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告诫了吴歌一回。 学塾的事,只要吴歌假冒身份的事实曝光,通报出来,就可以抵消先前的负面影响了。 之后筹建校舍、划分种类,聘请良师的事就问题不大了。 黛玉心头轻松了下来,深嗅一口花香,想到要回宫庆生,笑容里带着一丝骄矜。又成功解决了一桩要事,真好! 正要与蒙克告个别,却发现那道白色身影悄然不见了。 只得一个人信步走在街上,阳光正好,春风骀宕,越是美好的景象,越是想与喜欢的人共享,回忆起禛钰送别的那句“再会”,黛玉眼底又涌动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当她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的鼻尖距一睹白墙,只有一线之遥。 仰头发现是蒙克,忙退了两步,笑道:“你还没走啊?到茜香国来只为下棋么?” 他已经换了一身簇新洁白的衣袍,头脸依旧包裹得严密,只是一双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粲然夺目。 “给你买衣裙去了。”他托着一个锦缎包袱,垂下眼,对着她斑点纵横的裙摆说,“要不要换下来?” 黛玉这才注意到满是墨污的裙子,如此走走到大街上实在有碍观瞻,她素来是爱洁喜净的,一经留意到这上头,就忍受不了。 她想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仪的款式,这就去成衣店买一套。 无功不受禄,她不能随意接收他人恩惠。 更何况蒙克这样精明的人,未必没猜出她的身份。两人的立场尚未分明,此番邂逅,也不知是不是他有意为之,刻意示好。 黛玉警惕心起,伸手去取腰带上的荷包,以证明自己有财力解决眼下的窘境,却左右摸不到荷包。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先前跌了一跤的时候,被人浑水摸鱼,偷走了钱袋。 黛玉咬了咬牙,心想就算是圈套什么的,换了衣裙再想也不迟。 “多谢仁兄慷慨解囊了。”她大方接过包袱,四下张望了片刻。 见一位卖花姑娘身后,便有一个废弃的烧饼店,板门背后可以藏身更衣。 趁着街上人少,跟卖花姑娘打了声招呼,请她帮忙看顾两分,就赶紧钻了进去换衣服了。 黛玉也没想到,蒙克给她买的衣服,料子极好,色调温柔内敛,上下搭配合宜。里头肚兜、中衣中裤、春袄、褙子、褶裙,乃至手帕、束带禁步都无一疏漏。 再往身上一比,从内到外无一不合适,这让她惊疑不定,一个男人竟思虑得这样细致,也许是个陷阱,而不敢穿上身。 黛玉躲在板门之后,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咬牙换上了。她模糊记起方才视线扫过店铺的时候,可身裙子也的确是成衣馆的现货。 大概是巧合吧。 穿戴整齐后,黛玉从旧衣服里翻出了几张小额银票,想来也是能还人情了。 她从板门后转了出来,却见一身白袍的蒙克,站在了方才卖花姑娘的位置上,手里捧着一篮子鲜簇簇、带露飘香的山桃花,眼波含笑地回头望她。 “那姑娘有事离开了,我在这里替她卖花呢!” 黛玉不明白他为何要撒谎,分明是他把姑娘的花都买了下来,专为她站在此地护卫守门。 他们在街对面打商量的时候,她其实隐约听到了一些。 也正因为蒙克如此细心周到又不动声色,才教她大胆信任了他一回。 见他眉尾晕红,星眸绽光,透着几分又是欣喜,又是羞涩的意思,宛然等候梦中情人,黛玉不禁也飞红了脸。 蒙克定定地望着她,这身恬然优雅,飘逸秀丽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实在是比他想象的还要美上百倍。 黛玉原想直接将银票递给他当作买衣裙的钱,又觉得不够委婉,于是从花篮中摘了一枝花说:“这些花我都买了,你记得把钱给那姑娘。”而后将银票递了过去。 “好。”蒙克将花篮递了过来,收了银票,折成纸条,夹在了指缝里。 “再会。”黛玉微微颔首向他告别,转身离开。 眼角余光一直若有似无地飘向他,好在他没再借口追上来,如立地大树一样,站在原地未动。 只是他的目光一直紧随在黛玉身后,让她略有不安。 黛玉加快了步伐,试图去找哈尔,却发现周遭的气氛变了,左前方面摊上剔牙的女屠夫,身侧挑糕点担子的贩夫,以及迎面而来的小货郎,他们飘来的眼神非常不善。 她的身份暴露了,吴歌之所以能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因为有人出卖了自己的行踪。 而吴歌遭受打击,功败垂成。她背后的人却不甘心失败,试图将再次将黑手伸向女王。 黛玉将手中的花篮向上提了提,先是大步向前了两步,在即将与那货郎相撞的瞬间,及时后撤,避过他手中的匕首。 转身快速向蒙克的方向走去,到了他跟前,将花篮塞回他手上,“送给你吧。” 蒙克见那一篮子山桃花又回到了自己手里,见眼前姑娘呼吸急促,双颊染霞,一双含情目满是期待,他心中蓦然有了一种顿悟。 “你喜欢我?” 黛玉面上一窘,眼见后面的杀手蓄势待发,她伸手拽住他白袍的前襟,小声道:“我需要你。” 虽然这话比“喜欢”更正常一点,但亦不算清白。蒙克毕竟是个练家子,杀机四伏的氛围,让他很快意识到她这话的真是含义是:“帮我,有人要杀我。” 蒙克向前斜踏一步的同时,将黛玉护在了身后,一篮子桃花向货郎兜头打去。 花瓣四下飞舞,蒙克几个起落,如蝴蝶一般轻盈随性,与落英共舞,一手掀翻担子撂倒贩夫,转身一脚踢飞女屠夫,夺下杀猪刀,砍断了货郎抡起的草靶子。 他不能在异国杀人,只得拉起黛玉飞奔逃离。两人跑了几个街区,转了到花朝节的市集上。 这里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热闹非凡。 二人在一处偏僻而窄巷中停歇了下来,双双扶墙喘气。 好容易平复下来,但看彼此都是红扑扑的面容,晶晶亮的眼眸,又弯腰抚肚地相视而笑起来。 蒙克先平复了下来,伸手撑在了黛玉背靠的墙上,灼灼的目光不再闪躲,微低下头,扬眉问:“你喜欢我?” 黛玉将脸扭向巷口的光,有些生气地说:“为何要问?” 喜欢若是这么容易邂逅的事,她与禛钰就不会困于情苦了。 蒙克无法探知她内心深处的忧伤,只能在疯狂的念头中,印证自己的所思所想。 “因为,反过来已经是肯定的了。”蒙克伸手在黛玉发间轻抚了一下,“我喜欢你。” 黛玉冷笑:“何以见得,这不是你异想天开的错觉?” 蒙克呼了一口气,右手抚上了左胸,认真地说:“我的心为你跳得很,就在方才,也在当下,也许还在未来。” 第16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七回 花朝节桃花朵朵开, 余艳处蝴蝶翩翩舞 黛玉恍然眨了眨眼,一股强烈的期待油然而生,她颤着手伸向他遮面的布巾。 “你是, 你是……” 蒙克垂眸打量着她,眉眼似疑惑似微恼, “你以为我是谁?” 她在透过自己, 窥望另一个灵魂。 在黛玉的指·尖, 即将触碰到白布之时,蒙克出手如电,及时捉住了她的柔荑。 “我的脸被烧伤了, 很丑, 会吓到你的。”蒙克转了下眼眸, 算是为自己僭越的行为,找了一个合理的由头。 黛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眸,从剑眉纹路到瞳孔眼色, 一一分辨比对。 很像, 却又不是。 蒙克被她看得有些赧然,紧攥在掌心的手, 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既然不是, 那就放手!”黛玉挣了挣,恼恨地说。 “你听, 它真的为你在跳。”蒙克强行与黛玉十指相扣, 手腕翻转,把她的手背贴在自己心口。 正午的太阳高挂在头顶, 巷口上方漏出一线晴光, 金色的灰尘在光下飞舞。 一男一女对面相向的身影,交叠在斑驳的砖墙上, 密不容间,不经意地看过去,足以让人遐想无边。 身前是男人坚实的胸膛,身后是高大的砖墙,黛玉退无可退,进无可进。 在彼此缄默的此刻,不得不被迫听着他起伏鼓噪的心跳,忍受让人心悸的暧昧。 黛玉不能停留在这里,追杀她的人未必肯就此放弃,至少要先传讯给永龄,让她带虎贲卫来。 显然,眼前的男人十分难缠,偏又认真得很。 黛玉思忖片刻,松下脊背,软软地向前倾,将另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指腹若有似无地轻抚在他的肩胛上。 呵气如兰,欲言又止。 尽管隔着一层白袍,蒙克还是不禁抽吸了一口气,喑哑的呼声悄然溢出。 黛玉趁势反客为主,踮起脚来,仰脸作势要吻他的眼睫。 尽管蒙克十分想亲尝她温软莹润的红唇,但还是偏头躲了过去,因为他发现,女人的目标,仍在掀开自己面前的遮罩上。 他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蒙克喉间的声响,变得急促了起来,双眸染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渐渐阴沉了下来。 握住她皓腕的手指动了动,泛白的骨节兀起。终是,甩开了她的手,哑声道:“我不是他。” 黛玉猜对了,正因为他认真了,所以才不能容忍一丝一毫地轻慢与调戏。 她轻抬下颌,再次忖度他失落的目光,勾起唇角,笑道:“不是,就算了。”随意掸了掸身上的灰,转身走出巷口。 蒙克瞥见一道白晃晃的光斜入巷口,他眉峰微蹙,一旋身将黛玉搂入怀中,背光而立。 二人彼此紧贴在一起,男人附耳道:“杀你的人来了。” 黛玉伏在他胸前,敏锐的目光越过男人的肩头向外环视。 密集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伴着铮然的刀刃声响,黛玉曲指一扣,放出了一枚烟花,火光从巷口蹿升入云,在空中闪烁不停。 待刺客临近,刀光凛然,“在这里,上!” 一条白绫从白袍袖中飞出,绞住了钢刀,裹挟着凌厉的气息,直击向刺客。 蒙克冲出巷子,与数十名刺客缠斗起来,他身无寸铁,单靠十丈软绫,要应付利刃也着实不易。 “女王,属下来迟!”哈尔神色匆匆地赶来,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巷口的光给堵死。 “出了点意外,我已经通知虎贲将军了。”黛玉冷静了下来。 哈尔见此处窄巷,虽然堵死了他们的后路,但只要外面的刺客进不来,女王也能被高墙庇护片刻。 黛玉抽出哈尔的腰刀,抛给了外面的蒙克:“接着!” 蒙克纵身一跃,抬手将弯刀握在手中,有了兵刃在手,有如神助。 一个扫堂腿撂倒众人,弯刀一旋一拧,即刻洞穿了敌人的腰腹。 战斗持续了半刻钟,永龄一骑当先冲散了刺客,身后顶盔掼甲的虎贲卫靴履如飞,拖刀而至,毫不犹豫地挥刃搏斗。 很快,战斗形势便一边倒了,数十名刺客死的死,伤的伤。 虎贲卫生擒了四五个刺客带回刑狱司审问,永龄又吩咐余下人打扫战场,处理尸体。 黛玉走出巷子,永龄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末将救驾来迟,让您受惊了。” “已经很快了,做得很好。”黛玉素来喜爱她办事机敏,响应神速。 这一年期的磨炼,已经让她大有长进了。 黛玉又吩咐道:“今日朕遇刺之事,不可外传。回宫后着人暗中查探,是谁泄露了我的行踪。再让尚凌风将前大宗伯吴岩收押审问。其女吴歌不必缉拿,但其伪造身份,谤议摇众,歪曲国策之罪不可不罚,令其挂牌游街十日,申明是非曲直。” “是,末将尊令。”永龄扶刀而去。 展眼四望,方才还英武作战的白袍蒙克,已经消失不见了。 漫漫长街上,只余一地溅血残花,被风吹卷到空中,飘摇骀荡。 黛玉回到都城,没有急着入宫。经过吴歌一事,她还想多了解一点自己的子民,想更多地倾听她们的心声。 宫门重重难免会隔绝言路,王座太高无疑会疏远百姓。为君者当应天为道,多恤民意。 今日既是花朝,也是女王的千秋节。女王华诞之庆,愿与民同乐。 不但将丰盛美味的宫廷珍馐,送与贫民寒户品尝,从前专供王廷表演的伶人,今次也能在平民百姓面前献艺了。 机会实属难得,谁都想来凑个热闹。黛玉也借自己的“东风”,混迹到人流如织的广场上窥听民意。 而况她答应了苏清源,要看他表演,也不好爽约。黛玉让身后的虎贲卫都卸了甲胄,换上常服隐在人群,暗中防卫即可。 琉璃岛上居民只要参加过夏日伏祭的,就没有不认识女王的。想到神秘的蒙克,黛玉也取出手帕,将自己的下半张脸遮住。 此时开阔高旷的广场,夕阳斜照,陆续汇集了许多春衫靓丽的妇孺。 舞台上精彩绝伦的百戏表演,赢得了阵阵喝彩,正前方装饰得美轮美奂的楼台,是为女王特设的观赏专区,此时还空置着。 黛玉扫了几眼舞台,悄悄支起耳朵,专注听那些不一样的声音。 有抱怨海岛气候潮湿时常腿疼的,也有品评女王新政优劣的,更多聚在一起的妇女,谈论的是希望,有生之年能找个情哥哥。 茜香国除了驰名天下的织染品外,蜚声海外的,还有旷女怨妇多。 可是不管茜香国历代国王,做了多少努力,引进了多少男丁。茜香国阴盛阳衰的事实,根本无法扭转,并且每况愈下。 如果说茜香国最大的发展阻力,在于教育缺失与矿藏不足上。 那么男女严重比例失衡,亡国灭种的危机,就是时刻悬在女王头上的一柄利剑。 毫无疑问这个问题若不能尽快解决,百年后茜香国将会有亡国之患。 男人,在茜香国是比铁矿还稀缺的资源。 并且,还没处买。 黛玉正蹙眉深思,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渐近。 “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抢男人,我看你是欠打!” “是我先遇见他的,你一边儿呆着去。” “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驴脸猪鼻三瓣嘴,丑得要死,怎么配得上人家。” “只要吹了灯,往被窝里一钻,不都一个样,凭什么我就不行。” 黛玉走过去,眼见那两三个妇女就要厮打起来,处在漩涡中心的高挑男子,正是她聘请的神机匠师离柳。 可怜的离柳,被女人们来回拉扯,整个人跌跌绊绊,无路可逃。 摇摇欲坠间,眼镜腿儿断了,领结也歪了,前襟的衬衣还被撕开了一大片,露出结实紧致的胸膛。 当下一个女人嗷呜了一声,仿佛饿狼发现了猎物,在月下长啸,招朋引伴。 人群骚动了起来,女人们激动地围拥过来,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栗色的长发很快隐没在五彩斑斓的裙摆之中。 极力克制脾气的离柳,无奈哀鸣了一声,用海西语念了一句:“妈妈,这里是天堂,上帝无处不在,唯一的遗憾,上帝是女人。” 黛玉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扰攘的场面,比传闻中榜下捉婿的场景,还要激烈千百倍。原来“看杀卫玠”的故事,在茜香国天天上演。 “虎贲,救人!”黛玉发号施令。 她可不想一人能抵千军的离柳,不幸死在女人的争夺战下。 终于在虎贲卫的管护下,近乎绝望的离柳得以解脱困厄。 他在虎贲的防护圈内,喘着大气,整个人如水洗了一遍,大汗淋漓。 然而女人们迫于虎贲的威势,不敢动粗,但嘴上仍是炮火连天,互相攻讦,争夺着离柳的归属权。 黛玉拨开众人,用挂在颈上的洪音贝壳扩声道:“都不要争了,他是我的人。” “你又是哪来的野丫头?” “嗓子亮,了不起啊,先来后到懂不懂。” “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就该有点自知之明。” 黛玉遮面的手帕一掀,板起脸来,“我是女王。” 一时间嗡声四起,惊呼声、掩口声、讨饶声,此起彼伏,百姓们闻风而动,呼啦啦全都跪倒下来。 黛玉深呼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将离柳扶了起来,满怀歉意地说:“让先生受委屈了。” 离柳推了推鼻梁上歪向一边的眼镜,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温柔一笑:“不,是贵国的女子太过热情,离柳无福消受啊。” 被人欺负成这副惨淡的模样,还不生怨怼,黛玉佩服他真真好涵养。 从虎贲卫手里接过斗篷,黛玉亲自为离柳披上了,带他离开了人群。 两人走在一片绚烂的霞光中,晚风习习,莺啼恰恰。 黛玉原本想严肃地向他表达,自己失责之过。不该将他草率地安排在宫外居住,让他遭受诸多骚扰。 可一想起,方才离奇而荒唐的景象,黛玉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干咳了两声,还是撑不住,弯腰笑岔了气,许久都停不下来。 “有那么好笑吗?”离柳抱臂而立,默默地看向失态的女王,微恼的面容很快陷落下去,嘴角缓缓上挑。 他摘下眼镜,噙起温柔的笑意,无奈摊开手,自嘲道:“今日是千秋节,施不才之滑稽,赢女王之欢心,我也该引以为荣才是。” 黛玉抬眸笑道:“谢谢你,让我拥有了一个难忘的生日。” 说话间两只凤蝶上下翻飞地翩然而至,停在了黛玉的鬓边。 离柳述说着他设计的钢铁熔炉,“熔炉深一丈二尺,每日可出铁四次,除了能够产出生熟铁,还可以冶炼钢。” 黛玉问:“那每年可炼出多少斤生熟铁?” “粗估有四十万斤左右,当然这少不了要耗费许多劳力。”离柳笑意盈盈,正说着蓦然咬了咬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黛玉见他神色异样,歪头问:“怎么了?” 离柳吸了一口气,右手握拳置于唇边,笑道:“桃花都开到了女王头上,难怪蝴蝶把这里当成了香巢。” “不过是闻香来访罢了,蝴蝶缀叶为巢,并不会在我头上久待,一会儿就飞了。”黛玉笑了笑。 离柳转盼,摁开金色的怀表道:“大概还要停在你头上半个时辰吧。” 黛玉眨了眨眼,先是发怔,后来疑惑地伸手摸向发鬓,轻抚过那物,指尖隐隐发颤。 那是一枝天然娇艳的桃花枝。 大抵是蒙克,在窄巷中不动声色地簪在了她鬓边。 离柳偏头向旁处,将怀表壳内镶嵌的小玻璃镜子,转向黛玉。 黛玉瞥了一眼,蓦然脸红,那两只凤蝶竟立在桃花枝上交·尾。 若眼下就拔了簪子,少不得在离柳面前披头散发,若不管不顾地回到楼台王座上,被人观瞻暗笑也不太好。 那就只能棒打“蝴蝶”了。 “你个子高,帮我吹走它们!” “好。”离柳站在黛玉面前,隔着半臂之远,向她头上徐徐吹风。 然而风太温柔,以至于双蝶的翅膀只是微颤了几下,彼此抱在一起,坚决不离桃枝。 黛玉见他脸上讪讪的,尝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只得与他抵足而立,“你直接引开它们吧。” 突然靠近的幽香,令离柳心头悸动,双眼失去了眼镜带来的清晰感,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暧昧,让人心驰神往。 他抖着手拂向女王的鬓发,犹如站在悬崖边,临风采撷峭壁间盛放的雪莲,既忐忑又兴奋。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幽冷的话音乍然响起。 黛玉偏头,展眸一看,便与清源四目相对。 落日的余艳逶迤成红色的长线,交织在他浓妆艳饰的脸上,分外妖娆。 他本具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更兼一股与生俱来的倨傲与冷冽,抱着长箫长身玉立。 见女王回头,凉凉地撂下一句,“该我表演了。” 离柳初见清源,就莫名不喜,虽然他清清冷冷的,不辨喜怒,只是那飒飒远去的足音,却好似要将自己碾碎成渣一样。 “罢了,就这样去看表演吧。”黛玉也不再纠结,那对儿在她头上悄悄结欢的小情侣。 被人窃笑暗嘲几句事小,倘或得罪了苏清源,那事情可就大了。 一刻钟后,女王的身影出现在了楼台之上,真宰相侧坐一旁,离柳换了一身衣服,架了一副新眼镜,敬陪末席。 舞台幕后的数十位伶人,窥见女王来了,苏教头笑了。纷纷抚着胸口,暗暗谢天谢地,可算虎口逃生了。 先前气氛紧张、忙乱不堪的后台,骤然变得安定有序起来。 苏教头首次登台为女王献艺,可谓是精心准备,苛求完美,只把配舞的伶人折腾得死去活来,还不敢衔怨。 他每隔一盏茶的时间,就令人回报女王来了没来。若是没来,所有人又得在他不怒自威的气势下,忍受各种挑剔与咒骂。 女王未至,他抱怨一切。女王出现,他原谅所有。 第16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八回 迎情郎修筑花月楼, 离茜香旧爱换新颜 不得不说,苏清源的表演十分精彩,无论是考究精致的妆饰, 还是惊喜频现的演绎,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黛玉坐在楼台上, 观览美轮美奂的舞台, 只听得玉箫悠扬, 琴筝并韵。正值晚香风清之时,婉转缠绵的乐声穿花度柳而来,带着春天的气息, 使人神怡心旷。 她欣赏了片刻, 见苏清源一双眼睛直盯着自己, 也不好挪开眼,偏头与离柳说话。 只得眼望前方,开口问离柳:“先生是习惯白昼绘图, 还是秉烛绘图呢?画斋工署需要哪些东西, 还请你详列个单子出来,我着人替先生措办。” 离柳看向舞台, 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笑道:“一般我用煤油灯照亮,彻夜通宵都可以画图。白天实在是喧嚣得很, 一跑神就浪费了光阴。我需要的东西还不少, 一时也未必凑得齐全,先写单子给您, 之后还有陆续要添置的器物, 只能频繁向您讨要了。” 黛玉道:“无妨,离柳先生暂住在宫中, 我派个侍者供您差遣,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 “呃,贵国有熟悉海西语、高卢语、佛朗机等语言的侍者吗?” 离柳低头思忖了片刻,他其实并不想工作时,身边多一个不熟悉的人。 他生性善良,比较注重别人的感受,尽管是微不足道的侍者,他也会亲和以待,有时候寒暄多了,就容易浪费工夫。 见黛玉挑了挑眉,略显疑惑,离柳忙解释道:“有些器物我还不知如何用汉语表达,而况我为陛下制造的东西,事关军机要事,恐怕人手上还要甄别,务必审慎。” “我会考虑好人选的,先生但请放心。”黛玉微微侧头,又看向舞台上谢幕的苏清源,她唯一担心的是,苏清源会对离柳不利。 苏清源压轴上场,赢得了百姓的阵阵喝彩,再加上他人长得俊美,技艺超群,只把台下围观的女人们迷得如痴如醉。 那些贵妇豪商手中撒漫,无数赏钱抛洒向舞台,有的甚至越过护卫,爬上舞台,将手里的戒指镯子撸下来,连同金条银锭往他衣襟里塞。 有了一个胆大的带头,其他女人也不甘示弱,蜂拥而至,那场面比离柳先前的遭遇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苏清源身手好,又并不是怜香惜玉好脾气的主,很快脱身出来。 展眼间,他已经纵身跃到了楼台上,兴高采烈地展臂欢呼:“女王陛下,生日快乐!” 众人在他的引导之下,山呼万岁,同为女王庆生。 夜幕降临,绚丽的烟花夹着各色花炮在空中次第升起,毕驳之声此起彼伏,一色一色的烟花放了又放,有的如满天星子撒向银河,又似九龙入云,腾空摆尾,还有的像旋舞的裙摆,五光十色地绽开来。 被万人尊重并爱戴的女王嫣然而笑,利用洪音贝壳,向百姓们表达了真挚的感谢与衷心地祝福。 “身为女王,必念民之所忧,行民之所盼,还请大家不吝谏策,朕将一一聆听,而后为你们解决疑难。” 这是难得的与民众交流的机会,黛玉不想错过,一面命典文使记录百姓诉求,一面再次对新政的目的解疑释惑。 很多百姓见女王如此亲和,也都争先恐后地举手说明自己的忧烦与难题。 黛玉倾听之后,剖决如流,很快为他们排忧解难了。 大家都不禁感慨,女王不愧为智者,什么问题到了她面前都迎刃而解,好似手到病除的神医一样。 诚然,在关乎民生大计的问题过后,百姓的发言,渐渐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小孩子们开始好奇女王穿戴什么吃什么,如何才能长得像女王一样美丽,如何变得像女王一样聪明等问题。 当黛玉头上结欢的蝴蝶,终于完成了它们的使命,离开花枝翩飞而去之时。楼台之下的百姓见到这一奇景,哪有不遥思遐想的。 青年们心潮澎湃起来,登高挥臂,大声呐喊,请求女王垂青的诉求盖过了一切声音。 “女王陛下,蝴蝶都在您发鬓间结欢了,如此美妙的感应,您怎能视而不见呢!草民请求您入住花月楼,让我们有机会为您效力。” “陛下,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求您允许我填补你寂寥的夜晚,化作夜莺为您彻夜长吟。” “女王,听说您爱狎佳郎,为何还不行动呢?我们可等着您的召唤呢!” “陛下,我火热的心为您跳动,还请您的美目看向我!” 广场上呼声之大,求爱的青年之多,让黛玉有一种茜香国男儿郎还不少的错觉。她实在无法对这样巨大的声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站在黛玉身侧的苏清源,更是满心期待地望着她,“我会让你快乐起来的!”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面向百姓道:“诸位的期待,朕已经知道了。今年内我将修筑好女王的花月楼,而后在全国张榜公布择选情郎的要求。” 话音刚落,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口哨声,欢呼声,祝福声,祈祷声,连绵不断。感谢女王给了他们一个可以好梦的夜晚。 在一阵笑语喧阗中,黛玉走下了楼台,回到了王廷。 贾敏亲自为女儿张罗了一桌菜肴,母女俩饭后又在寝殿叙话闲谈。 “你这样明目张胆地承诺开花月楼,要让太子怎么办呢?难道要他每月渡海十天来陪你,又渡海十天回国理政?” 贾敏知道女儿是个有主意的,迫于百姓呼声,不得已这样做,可是国主必须一言九鼎,不能愚弄百姓。 黛玉无法向母亲解释,禛钰已经不记得自己的事实。关于花月楼的事,她其实另有打算,此时还不便向母亲提及。 只得说:“娘,所谓情郎又不比侍君,不拘泥与床笫之事,我需要一座不被打扰的花月楼,好好思考茜香国的前程命运。” 贾敏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自己考虑清楚,只要沾了一个‘情’字,陷进去很容易,想要抽身出来,可就不容易了。别以为你有那本事,做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小心人家爱而不得,反咬一口。” “母亲说得是,我会警惕的。”黛玉十分听劝,开始琢磨起这花月楼如何盖,“情郎”要怎么选的问题。 入睡之时,永龄与紫鹃二人联袂而来,不但献上了自己的贺仪,还命人抬来了晴雯寄送的樟木箱子。 永龄送的是她亲自雕刻的麒麟玉镇纸,紫鹃送的是给女王亲手缝制的寝袍。而晴雯的礼物十分特殊,是一副威风凛凛的女王甲胄。 黛玉打开晴雯的信,里面夹带了鲁雁、海青等人收集的情报。 目前有不少鞑靼人出现在黄河流域,加上风沙席卷北地,边境贸易的榷场竟成了鞑靼人劫掠之所。 对于鞑靼人频繁扰边的情况,中原朝堂上,宣隆帝正在斟酌使臣人选,赴北地声讨鞑靼虏廷。 群臣中主战、议和两派人数对半。林海身为户部尚书,也开始盘点国库余额,准备战前粮草军饷补给了。 倘若对峙局面进一步僵化,鞑靼人无视警告,下一步就要选将点兵,奔赴沙场抵御侵略了。 晴雯送来战甲的意思,就说明此战无可避免,矛盾有不断扩大的迹象,要她做好应战准备。 于是黛玉又开始每天四肢都缠绑沙袋,起卧不卸。每天早晚习武骑射两个时辰,风雨无间。 经过一年以来的相处,黛玉已经摸清了苏清源的脾性,这人爱戴高帽,希望得到关注,所以要顺毛儿捋。 黛玉就让他荣膺“督军大将”虚衔,协佐大司马程荣秀整军经武,操练士兵。而后每隔一月,让士兵习武演阵,接受女王的检阅。 若每月士兵骑射、对敌之技没有长进,就不许他再踏入王廷一步。若是每月士兵都功夫见长,行阵无误,就允许他直接进入情郎甄选的最后一轮。 苏清源欢天喜地,哪有不应的,即刻就投入到新的角色中去了。 黛玉也是无奈,若非茜香国军力薄弱,良将乏善可陈,她也不会胆大到用一个异国王子来操练本国士兵。 而况这人目的不纯,随时有反水撂挑子的可能,黛玉此举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经永龄的暗中调查,女王遇刺那日,有机会走漏消息的人,只有哈尔。 他在离开宫廷之时,与情人金铃儿告别时,提到了要单独陪女王出行的事。 金铃儿是茜香国人,美貌而家贫,在进入王廷之时,被晴雯排除了间谍嫌疑,成为了庶务使。平时处理王廷管理的杂事,因其容貌之俏,而被很多北戎护卫追求。 为了待价而沽,金铃儿谁也不选,反而以自由之身,游走在几个男人之间,套赚好处,俨然是另一个“多姑娘。” 她出入王廷采买物料的时候,就被吴岩盯上了,许以金银,让她提供女王的情报。 金铃儿收了钱,就主动勾搭上了血气方刚,在女人身上求索无厌的哈尔。 尽管哈尔的武艺在北戎人中可谓翘楚,且悍勇机智,为人义气,不少北戎人对他的管教也是服气的。 只是这贪花的毛病死性不改,也让他有隙可乘。偏偏他自恃干才,眼光极高,非美人不要,以至于紫鹃、永龄二人都被他惦记上了,只是讨不到便宜罢了。 若要依罪杀了金铃儿,也要治哈尔失职之罪。按律未经允许,转传王者事,仅杖五十,罪不至死又免不了让哈尔怀恨在心,留有隐患。 黛玉便想了个主意,让永龄设一个局,引发金铃儿几个情郎之间矛盾,再浑水摸鱼,将她暗中解决掉。 如此争风吃醋的情杀,好过问罪。这样也能让哈尔在挑女人的时候多长长心。 很快,伴随着金铃儿的惨叫声,哈尔果然就老实了几日。 黛玉立刻要求紫鹃肃清宫闱,一经发现不忠于情感的男女,立刻逐出王廷,永不叙用。所有采买出宫的人必须三人同行,互相监督。 当然,哈尔的过失也不能就此放过,黛玉又设了几次“钓鱼”局,将他口风不严的问题暴露出来。 人证物证都在的情况下,哈尔也只得服罪,接受了降职停俸的责罚。 等过了半个月,黛玉又给予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用赏金弥补了停俸的损失。 如此,才算收服了这个家伙,再驱策起哈尔来,就得心应手了。 韩信智勇双全,失之优柔;狄青所向披靡,结怨文臣。从古至今没有十全十美的臣子,端看君王要如何驾驭驱使。 另一边,入住宫中的离柳,已经开始抓紧时间绘制蒸汽动力机床了。 女王将自己的书房让渡给了他使用。 作为精通数国言语,又决计不会出卖机密的第一人选,黛玉主动担任了离柳的助手。 但凡他需要什么器物,都迅速为他寻到,无一错漏。黛玉还亲自用手摇式计算器为他核算各项参数。 此时,王廷环境最优美静谧的地段,女王的花月楼也紧锣密鼓地修建中。 花月楼高十丈,只有一个可收放的悬梯是唯一的出入口,当夜里女王与情郎相欢之时,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黛玉亲自为忙碌了一天的离柳,斟了一杯茶,问他:“先生,你有什么技艺,是绝不会输的吗?” 离柳呷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说:“大概就是斗纸牌了吧。” “好吧,那情郎择选的标准,就是纸牌竞技的冠军了。” 正漫不经心喝茶的离柳,听了这话,一口茶喷了出来,好在黛玉眼疾手快,将桌上的图纸抢在手上,避过了一劫。 “陛下,我是真心实意为茜香国服务的,不需要您这样……”离柳惊慌失措地解释道。 黛玉笑道:“我的意思是,茜香国最安全、最安静的堡垒就是女王的花月楼了。楼顶上的香闺,已经按你需要的绘图工署修筑了。当然,还有供你休息的床,以及一切生活必需品,包括你忠诚的助手,我。” 离柳消化了一下这话的意思,伸手在两人之间指了指,见黛玉颔首,禁不住抽吸一声,镜片后的眼眸转了又转,欲言又止。 “如果介意因此毁了您的清名,这份提议,您也可以拒绝。女王的书房依旧供你使用,朕也依旧为你提供协助。” 黛玉明着给他递了个台阶,却又蹙眉道:“只是这样一来,我还得再想法子,摆脱二三子的情缠。” 离柳无奈地笑了笑,看来女王的意志不可违,他这个远道而来的神机匠师,还得兼任女王斩桃花的利剑。 “能得女王青睐,成为您情郎的首选,离柳荣幸之至。”他摘下眼镜,伸手抚上左胸,优雅地颔首鞠躬。 翌日,女王以纸牌竞技为择选情郎的方法,公布在五岛十州的布告栏上。所有适龄的男青年都踊跃报名,一时间大街小巷上都是斗纸牌的男人。 就连港口码头上,每天蜂拥而来的各国男青年,行囊包袱可以不带,但一定人手一副纸牌。 一个月下来,茜香国流动男丁人口激增至二十万。 有人来,就有人走。 在千帆竞渡,万舟浮海之时,还有一艘即将远离茜香的海舫。 明威将军柳新手肘架着一只海东青,步履匆匆地走向太子的船舱。 将海东青放在了舱中栖鹰的木架上,对太子说:“殿下,方才湘莲飞书来说,兀良哈的首领蒙克重伤不治,已经死了。” “知道了,”禛钰将身上的白袍一掀,解了绾发的网巾,说:“按原计划开始腾笼换鸟。” 柳新暗暗咬牙,有些不情愿。 一头雪白的长发自太子头上飘散下来,衬得他伟岸挺拔的脊背,显露出一股超越年龄的沧桑感。 他将怀中的小瓷瓶,撂在了桌上,吩咐道:“这染发膏叫王君效不必再配了。” 说着又翻出一把刮刀,递给柳新,“帮我剃发。” “真要全剃啰?”柳新迟疑地问。 禛钰偏头横了他一眼,柳新立刻不问了,转身端进来一盆热水。 一下刀,柳新的手就抖了抖,迭声告罪。 “你都能教小姑娘雕玉麒麟了,这样厉害的刀功,怎么连剃发都不会?” 柳新讪笑了一声,一鼓作气迅速刮剔起来。心中腹诽道:“教心爱的姑娘雕玉那是绕指柔,给太子剃头那是撩虎须,这能一样吗?” 禛钰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白发,将桌上锦盒里的金刚石尾戒,戴在手上,两只凤蝶蹁跹飞舞,轻轻停歇在戒指的刻纹上。 他闭眼道:“贾雨村暗中做了东平王的幕僚,撺掇我老子御驾亲征。章静又假扮薛氏,拿着玉蝉,成了瓦剌鄂毕城的城主。看来真真国也想在中原分一杯羹啊。” “鄂毕城不过三千人马,不如先让柳湘莲派手下缇绮去剿了它。”柳新一边说,一边绞了热帕子,为太子净面。 禛钰摇头道:“不急,让舂米的薛氏自己拿回自己的东西,女人善与女人斗,我们不必费力掺和。” 这时船舱外传来了一阵欢呼声,原是有人赢了纸牌,自鸣得意起来。 柳新两手在盆里绞着帕子,试探着说:“女王的花月楼开了,要以斗纸牌来选择情郎,您看……” “不必看了,”禛钰手扶在精·光葫芦一样的脑袋上,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她要选谁。” “那您就不介意?”柳新扔了帕子在盆里,走过来说,“虽说有些事您不记得了,但……” 喜欢到再见钟情,当女王归国的楼船走后,心痛不已的太子,立刻假借蒙克的身份追过去,以确认自己是不是中了情蛊。 这让人措手不迭的行动力,也证实太子对女王牵肠挂肚、切切在心了。 太子又在茜香国滞留了这么久,巨细靡遗地确认从前与女王的点滴事情。 难道太子就忍受得了,曾经心爱的姑娘,堂而皇之地拥有其他的情郎? 更何况,太子若是与女王断了情,他就只能领命奔赴北疆战场,与永龄分别了。 柳新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暗中忧心,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殿下让我等茜香国驻守的五万人马,去兀良哈腾笼换鸟,偷梁换柱。将来若是真真国袭扰茜香以策应鞑虏,那谁来守护茜香?” 太子转了转手上的尾戒,望着上下翩飞的蝴蝶,指腹捻在篆刻的“林”字上,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我禛钰爱上的女人,怎会是弱者?” 第16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九回 酬知己女王赠利刃, 恨窃贼宝钗赴瓦剌 女王的花月楼,有条不紊地修筑中。与此同时,茜香国五岛十州, 择选女王情郎的纸牌竞技赛,也在一片鼓乐喧天中, 正式拉开了帷幕。 黛玉从符合要求的报名人选中, 亲自挑选了五位优秀的青年, 特许他们不必与众人开展车轮战,可直接晋级,参与最终的十人决胜的冠军争夺战。 苏清源与离柳自然在直接晋级的五人之列中, 剩下的三个人, 不是素有美名的社会贤达, 就是身负长技的行业翘楚。 这下对于女王喜欢什么样的男子,青年们都有了直观的感受。要赢得女王的青睐,那必须事业拔尖, 品德高尚, 模样倒在其次。 可惜眼下再琢磨打拼本务功业,培养道德情操, 已经来不及了, 只能下死功夫在纸牌竞技上。 未免男丁劳力只顾练牌,而荒输本业, 影响经济。黛玉又临下令, 征收了一项“旷职懈怠税”,谁要是上了这个征税名单, 但凡有女王降临的地方, 此人都得避门不出。 于是白天男人们热火朝天地劳作,晚上群情激昂地竞技斗牌。 这下让制蜡烛的作坊, 卖灯油的铺子,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在琉璃岛不为人知的地段,茜香国的钢铁冶炼工场已经正式投产。 来自中原神机营的工匠,依照女王的要求,打造了一副专供女王使用的兵刃匣子。 里面装有刀、剑、矛、槊、戟、匕首,此外还有技术升阶的追诛,能一次射出百枚子弹,既可以以一敌百,也可以实现快速突围。 钢铁工场出炉的百炼钢,锋利程度和坚硬度,比同时期各国的兵刃都要强,达到了真正意义上削铁如泥的水准。而且重量也轻,便于女子使用。 由于初步实现了规模量产,从前需要铁匠千锤百炼的钢铁,而今每月可产:矛七万把。剑十一万把。刀十五万把。铁甲十六万套。钢盔十万顶。盾牌十万面。箭簇二十万只。 足以应对目前以冷兵刃为主的战争了。 至于海陆作战的火炮及火铳,这类更精密的热兵器,还需要等待蒸汽动力机床的出现。 女王这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秘密,还无人窥破。 这日早朝,黛玉接到了中原的太子教令,敕命明威将军柳新带兵归国。 理由自然是茜香国女王登基已逾一年,政权交接已平稳过渡,眼下中原北地鞑靼扰边,须将五万驻军召回应战。 贾敏有些忧心地看向女儿,虽说太子的调令合乎中原利益,但是眼下的茜香,也并非固若金汤,就这么撤走驻军,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 朝堂上,黛玉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教令,对明威将军不远千里来守卫茜香,表达了诚挚地感谢,将茜香国精美的织染品,赏赐给每一位士兵,并在宫中设宴为明威将军等人践行。 入夜时分,一身锦衣的柳新带着几名副将入宫赴宴。 虎贲将军永龄奉女王之命,在殿前亲迎明威将军入殿。 看着心爱的姑娘,嘴上说着欢迎词,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 柳新就知道,今年是娶不上媳妇了。明明几天前,他们在雕刻玉麒麟的时候,彼此之间的气氛还挺好的,再进一步,就能顺利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偏偏,太子一出手,情侣变怨偶。 宴席上,女王亲自为为众将士斟酒,祝他们一路顺风,鹏程万里。 柳新也知道主命难违,只得放开心怀,连同太子的份儿,捧起海碗痛饮了几杯。 酒足饭饱后,宾主尽欢。 黛玉笑道:“柳将军为保卫我茜香,不辞辛苦,肩劳任怨,可惜从前鲜有机会与将军畅谈。今次离别在即,朕只能亲送将军出宫借以话别了。” 柳新听了这话,是要与他单独交谈的意思,便让几个副将先行告退了。 御花园中花灯烂漫,灼灼动人,沿着石子路逶迤向前,如同黑夜中闪耀的群星。 黛玉默默走了一段路,方开口道:“柳将军对漠北鞑靼、瓦剌、兀良哈的情况知道多少?我听闻兀良哈的首领蒙克被火烧伤,容貌尽毁,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人已经死了呢?” “这个……”柳新没想到女王突然就问到了北地的情况,还专门指出了“蒙克”的问题。 他在茜香国驻守了一年,原则上是不应该了解漠北近况的,而况绝不能暴露出太子的计划,只能说些从前的旧闻。 “据我所知,瓦剌和鞑靼漠北的两大部族。他们在不断南侵我北疆的同时,彼此也在互相厮杀,矛盾不断,势力此消彼长。 太上皇登基时,曾经煊赫一时的瓦剌,已被鞑靼瓜分殆尽,整个漠北,几乎都成为了鞑靼的势力范围。 到了陛下亲政时,残存的瓦剌部又卷土重来,与鞑靼既联姻又争斗。加上兀良哈夹在中原与鞑靼之间左来右去,上蹿下跳,形势极为复杂。 至于眼下的情况,我知之不多,待我归国之后,才能明了,因此不好妄言。” 黛玉笑了笑,不禁感慨道:“从前北静王篡权之时,将军行动尚有三分鲁莽,而今说话都学会滴水不漏了。” 柳新讪笑了两声,咬了咬下唇,而今太子对女王的态度非常耐人寻味,他也琢磨不透。 “朕能从中原购得生铁,多有仰仗太子援手。既然中原战事在即,我茜香受中原庇护久已,也不能无动于衷。” 黛玉回头看向柳新,“今次朕愿拜纳将军些许辎重。翘首长刀十万把。铁甲钢盔六万副。箭羽二十万支。一并随船相送,还请将军带回中原,候太子调用。” 柳新惊讶地看了女王一眼,“陛下这是……” 深情厚谊不以言表,而是襄助辎重,差运军·械,这无疑是女王在彰显茜香有自保之力,还有余力对中原施以援手。 黛玉抬眸看向灯下的花枝,淡淡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罢了。” 暮春三月,宣隆帝派使臣北入虏廷,谴责鞑靼部可汗乌兰楚伦,违背榷场公平交易的原则,屡屡南侵,肆意掠夺,致使中原北地稼穑无收,百姓苦不堪言。 要求鞑靼部即刻收兵,整饬军纪,退出河套平原。然而乌兰楚伦却无视中原的警告,还堂而皇之地将中原使臣杀了。 中原朝廷为之震怒,宣隆帝下令神武将军冯唐为征北元帅,对鞑靼各部宣战。 乌兰楚伦早有预料,迅速集结骑兵,令鞑靼部战将叶护岱钦、哲布特勤、吉达特勤,兵分三路,分别从石岭关、平虏所、雁门关不断推兵南下。 面对来势汹汹的鞑虏,宣隆帝又谕旨边将,加强北疆防守。 神武将军冯唐巡边之时,遭敌暗算坠马重伤,不幸中的万幸性命得保,只是脊椎受创,坐不起来。 而鞑靼战将叶护岱钦,趁中原主将受伤之际,带领漠北骑兵,突袭归化城,在当地大肆掠夺一番,扬长而去。 身在金陵老宅的贾瑛,得知好友冯紫英不得不替父职,披挂上阵镇守归化城,心中很是担忧,又爱莫能助,只得写封信去安慰一番。 贾政夫妻及贾瑛一家三口,仰赖祖田,在金陵聊以度日。 从前的家奴都被官署转卖了出去,倒是嫁过优伶落入贱籍的袭人,算不得贾府的奴才,还跟着宝玉过活。 她一人服侍着三个主子,虽说辛劳了些,但内外庶务都由她打理,俨然是“假二奶奶”。 此时真的宝二奶奶薛宝钗,却被丈夫公婆撂在京中不管,还在官衙仓廒的槽坊里,日夜舂米,累得筋疲力竭,叫苦连天。 尽管再苦再累,回到薛家旧宅,她还是疯了一样去找那枚玉蝉,可惜怎么找都找不到,就连告诉她,用玉蝉可以换自由的贾雨村,也消失不见了。 受尽折磨的宝钗,每每想起从前义忠亲王世子对她的好,才知道自己愚蠢的执念,致使她生生错过了一段好姻缘。 心中哀痛无极又悔愧难当,精神与躯体忍受着双重的打击,人已经在即将崩溃的边缘。 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人,出面为她赎身了。 “你为何要救我?”宝钗望着眼前拿耳挖子剔牙的夏金桂,一脸惊讶。 “虽说你薛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你我姑嫂一场,我又是菩萨心肠,哪能见死不救呢?” 夏金桂偏头啐了一口,腰肢款摆,头上的点翠珠钗,手上的金钏玉镯,都跟着叮铃啷当响起来。 宝钗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犹疑不定,咬牙问:“你是要买我为奴为婢,折辱我?” “我见着薛家人就犯恶心,哪有闲工夫磋磨你。”夏金桂将脖子一扭,撇嘴冷笑,“我听人说了个事,见你倒霉透顶,特来看你笑话的。” “贾雨村那个饿不死的野杂种,得知从前瑚大爷手里的沁血玉蝉,是接管东北三千兵甲的信物,这才骗你为他找寻。 结果一个叫章静的女人,在从前贾府梨香院的砖墙里,找到了玉蝉,已经假冒你的身份,去接管部曲了。 听说,那女人带着三千兵甲投奔了瓦剌,已经是瓦剌鄂毕城的女城主了。吃香的喝辣的不说,还有大把钱粮可用,金奴银婢地使唤着。而你这个正主,却在这里苦不堪言地舂米。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竟是这样! 宝钗猛省了,一时眼眸飞转,心乱如麻,胸口起起伏伏。她唯一改命的机会,竟让人鸠占鹊巢了去! 愤怒、委屈、不甘,在心中不停翻滚,让她双手不禁捏紧了拳头,牙关咬得咯咯响。 她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再不要被人肆行践踏,她要攀上青云,做人上人! 夏金桂完成了太子交办的事情,又去公主府后面逛了逛。 只见几个小厮抬着数十盆鲜花盆景,陆续往府里送去。王熙凤从门里出来,吩咐小厮说:“那些蔫了的,就别搬进去了。” 夏金桂忙抢上前,恭恭敬敬地请安:“王司丞,越发容光焕发了。” 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说:“还没到秋天呢,用不着桂花,你这会子巴巴地来干什么?” “有个原故,冯老将军前儿摔了马,要一批桂枝活血化瘀,我就千里迢迢送了去。冯老将军捡回一条命来,把我当个人儿,赏了几颗鸽子蛋大的红蓝宝石。 想来想去,这东西只王司丞一人配使,您镶戴在头面上出入宫门阆苑,方不算玷污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囊递到凤姐手边。 凤姐瞥了一眼,没有妄动,从前她爱听奉承话吃过几次亏,哪能不长心眼,淡淡道:“有什么事儿直说罢。” 夏金桂笑道:“北地战乱,我运道却好,商队往来没受影响,还挣了很多钱。早知道要打仗的消息,我就囤了一批兵甲要用的铜泡钉皮靴,用五十倍的价钱,卖给了朝廷。别家皇商,知道消息晚了,都没有我赚的多。” 她得意洋洋地说了一通大发国·难财的事,又忝颜笑道:“只是现下我手里活钱不够,便想跟王司丞搭伙,再投些银子下去收棉花。采办运货都不用您操心,得了利,咱们三七开如何?” 凤姐鼻子里哼了一声,从前只觉得夏金桂私德不好,不屑与之接洽,没想到她竟还是个利欲熏心,不顾家国大义的人。 当下,她转身进了公主府,将夏金桂关在门外,并把此事告诉了华光公主。 “眼下正是朝廷抵御外侮,最为艰难的时候,夏家身为内务府皇商,竟然囤购军需物资,大发横财。我必将此事告诉太子哥哥,让他对这些奸商买办严惩不贷。”华光公主气愤地说。 当柳新携带女王赠送的大批辎重归国,向太子复命之时。华光公主正挺着大肚子,痛骂夏金桂枉顾国家危难,扳价渔利,奔走钻营。 禛钰心知夏金桂不是个善茬,心机胆识过人,也懂得审时度势,只是太过贪财逐利了些,缺乏大局观。 虽说卸磨杀驴有些不厚道,但夏金桂这枚暗棋在扳倒薛家后就没用了。加上她干的这些事,人人得而唾骂之,夏氏自己领了阎王爷的催命符,就没必要法外开恩了。 没过几天,皇商夏家就以欺弊官府、枉法获利之罪,被内务府革名收监,徒刑十年。 当禛钰见到女王奉献的辎重,数量之多,远超地方武备,其韧度强度也都好过中原之器,嘴角带了一丝笑意,眼神变得深沉又温柔。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柳新眉毛一上一下地盯着太子,心里边别扭极了,这俩人真是心有灵犀,隔着千里山海,一个念了上句,一个就接了下句。 来到太子私邸前,柳新还是中原的明威将军。离开私邸后,他就是兀良哈先锋图西格了。 解除了舂米的刑罚后,宝钗果断卖掉了京城的薛家旧宅,换成了去往北地的盘费。 薛姨妈与其他薛氏族人,除了嫁出去的女眷侥幸逃过一劫,其他人都被流放宁远,生死无寻。宝钗自以为各依天命罢了,也不在意亲人生死了。 自从脱离了宅门的束缚,宝钗从最初的轻松自由,变为了惶恐不安。 她不得不面对车马轿夫的漫天要价,地痞流氓的欺辱调戏,当铺朝奉的坑骗压榨,甚至不惜服侍几个门兵,以取得出关的路引。但为了拿回属于自己权力,她不得不作出这样的牺牲。 走了两月有余,才到归化城。 眼见越往北去,城镇村庄都渐渐稀少寂寥,再靠两条腿走下去,又无通关文牒,她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鄂毕城。 她听闻归化城是神武将军的驻地,而她记得哥哥薛蟠,曾与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喝过酒。 若能凭此交情,饶她越境出去就好了。 宝钗在归化城徘徊了几日,终于在冯紫英抱着兜鍪,出现在街头的时候,猛然撞了过去…… 第17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七十回 动心机离柳倾情愫, 分权柄御驾欲亲征 四月伊始,黛玉收到了潜伏在瓦剌胡塔嘎的谍报。 与黛玉的猜测相反,兀良哈的蒙克并未死亡, 蒙克及其先锋图西格带领的部族,依旧活跃在漠北一带, 与鞑靼、瓦剌部的贵族常有交酬。 只因首领蒙克毁伤了面部, 他手下的秃巴三十六铁骑, 也都改换了行装,全作一身白袍白布缠头的打扮。 鞑靼、瓦剌部的众人,也并没有怀疑他们的身份。 瓦剌南部的鄂毕城, 被章静带领三千兵甲占领了, 成为了鄂毕城的女酋长。 鄂毕城占地不足五亩, 并不大,说是弹丸之地也不为过。 但它西据峭壁悬崖,东临温池绝涧, 南接高阙山脉, 北塞黄河古道,是一处易守难攻的雄关要塞。 瓦剌部的首领几次带兵讨伐, 都铩羽而归, 只得弃之不顾,事实上承认了章静的割据之势。 黛玉又去信指示胡塔嘎, 以漠北粮商的身份与章静接洽, 摸清鄂毕城内外布防情况。 花月楼竣工落成之日,茜香国五岛十州的纸牌车轮战也进入了尾声。 此时离柳正在绘制一种新型钢铁战车, 以对抗风卷残云一般的鞑靼铁骑。 这种钢铁战车, 一旦加载内燃动力,其速度将远超骑兵。战车上不但可以装设移动炮台, 储备火铳、弹药及粮草,还可以有效抵御油火、弓箭,乃至轻型火炮的攻击。 两军交战时,便可用这种战车打头阵,冲锋在前,既能降低我方伤亡率,还能遏阻敌军骑兵的冲击,是平原作战中锐不可当的利器。 如何有效促使火力推动机械带动战车前进,同时合理制动,恰是离柳目前着力攻克的难题。 黛玉却不得不在这个当下打扰他。 “先生,纸牌竞技车轮战中五位晋级者已经产生。还请您暂时放下工作,思考下七天后如何顺利夺冠。” 离柳摘下眼镜,坐在皮椅上抻了抻腰,扭了扭脖子道:“我是利用记牌能力和概率统计,来计算胜算,以制定更明智的出牌策略。在拿到牌之前,想得再多都是徒劳。” 黛玉将一张纸牌,并一副夹鼻式单片眼镜摆在桌上,推到了离柳面前,“朕知道很难有一手烂牌,打出赢面的事,为了确保你夺冠,我做了点手脚。” 离柳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迟疑地拿起桌上的新眼镜,夹在了鼻梁上。 透过罩在右眼前的神奇镜片,纸牌背面中心的位置,浮现了米粒大的图标,与纸牌正面的花色一致。 “不!我不能这么做!”离柳摘下了单片眼镜,扭头看向窗外暗淡的苍穹,“哪怕是必输的结局,我也不想用这种方式赢得比赛。这对其他人来说,并不公平。”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道德高标的人,绝不允许自己做下点滴,有违良知的事。 黛玉理解他的清高与正直,从前的她,也未尝不是这样的人。 但过直易折,过曲易偏。 若不把他安置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极有可能因为轻信和善心,被人利用、欺骗。 她不能错失改变茜香国命运的机会,更不能将世上最顶尖的神机匠师拱手让人。 纸牌游戏,说到底只是一种隐蔽的方式,将离柳送进花月楼,替茜香秘密研发蒸汽动力机床罢了。 “既然先生不屑使手段,朕也不勉强。”黛玉取回眼镜,咔嚓一声捏碎了,“那么为了替您节省时间,我打算让最后十人竞技,一局定胜负,一次使用五副牌。” 她将破碎的镜片攥在手里,抬眸问他:“敢问先生,这样您还能通过记忆和计算牌堆,来预测牌的花色吗?” 离柳紧闭的双唇,因错愕而松动,女王拟定的方法,无疑更公平一些。 但对他这种依靠记忆和算力来取胜的人而言,也极大地降低了计算和判断的准确性。拿到极好的牌或极差的牌,概率也大大增加了。 女王在告诉他:倘若纸牌只是一项单纯靠运气决胜负的游戏,那么他用计算与记忆,预判他人的牌面,而为自己提供明智决策的致胜筹马,是不是也是一种作弊呢? 一时间,离柳无言以对,出于行家里手的自尊心,他思忖了片刻,还是说:“五副牌对于任何牌手来说,都是全新的挑战。既然能遇见女王,想必我的运气不差。” 他看到了女王手上细密的划痕,想到自己在绘图时,她一直在远远的角落里,伏案磨砺着什么东西,沙沙微响。 想来就是用凹磨盘和凹磨石,为他研磨眼镜片了。看来女王对他期望重大,不允许他失败。 再看那被捏碎的镜片,离柳心中一片惋惜,若是能早一点发现这个秘密,他的原则是可以为女王而放弃的。 那可是女王亲自为他打造的眼镜。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颔首道:“那就祝先生好运了。” 说罢就转身离去,走到书房门口,又顿住了脚步,微微侧脸。 “再提醒你一下,花月楼是为你而建的,朕不希望你输。” “输赢自有天定,离柳尽力而为吧。”离柳幽幽地说一句,嘴角下撇,以示自己毫无把握。 自有天定、尽力而为。 黛玉品度了一下这两个敷衍的成语,不禁蹙起眉头,叩紧牙关,一张明艳的脸渐渐因恼意,而变得嫣红…… 惊鸿一瞥之下,离柳的眸中流露出气定神闲的怡悦。 有时候办事太过十拿九稳,会让女王习惯了他的可靠性,这样容易被忽视,因此并不太好。 其实他也怀揣着一点小心思,有意让女王为自己担心一下。 一个身心健康、有爱美之心的青年男子,面对天姿国色的女王,如何能忽视花月楼,本身所赋予的含义。 纸牌是游戏,但感情不是。既然女王希望他赢,顺势成为她名正言顺的情郎,也未为不可。 只要奖赏够大,将一手烂牌打成王炸的本事,他也是有的。 自从宝钗撞上了冯紫英,总算得到了片瓦遮身,两餐饱饭。 她自称是被拐子赎买带到了北地,九死一生才逃出命来。 既然宝玉并未将宝钗休弃,冯紫英身为宝玉的好友,自然也不能不对弟媳照拂一二。去信给金陵的贾瑛,只等他来,将妻子接走。 冯紫英前两年因北静王谋逆之事,仕途不畅,很是落魄了一阵子,因而老大未曾婚配。 在最艰难的日子,甚至还受过锦香院妓女云儿的接济。 后来冯家翻身后,颇讲义气的冯紫英,也不忘云儿雪中送炭之情,为云儿赎了身,纳作侍妾。 云儿也是运气好,过门之后就给冯紫英生了一对儿双生子,而今还养在京中冯母膝下。 冯紫英此番镇守归化城,云儿也随军来了。宝钗住在归化城行辕的日子,就多与云儿相伴。 自从云儿脱离了烟花囚牢,住了箫管弦索,不必过倚门卖笑的日子。活泼开朗的天性渐渐释放出来。 宝钗就撺掇她,两人一起学骑马,并悄悄打探鄂毕城的事,伺机往边境溜达。 远在金陵的宝玉,收到了冯紫英的来信,得知宝钗人在归化城,要他北上来接。宝玉犹豫了许久,不敢回信。 一个月过去了,见贾家还未有音讯传来,宝钗也只是冷笑了一声,继续暗中积蓄钱粮,准备穿越北疆。 她终于醒悟过来,男人是靠不住的。等她有了兵马权力,能像黛玉一样占地为王,足以乱世立身,还稀罕什么一穷二白的宝玉、宝金、宝皇帝。 春末之时,风霾大作,北方强风从地面卷起大量沙尘,整个归化城,几乎都被无边无际的黄沙所覆盖,漫天灰雨如谷籽,纷纷不绝。 趁着扬沙降尘,遮天蔽日之际。中原守军闭辕不出,鞑靼人再一次带领大军攻破关隘,突袭中原。 一时间归化城被蛮残疯狂掠夺,鞑靼的铁蹄横扫北境,整个归化城惨遭岱钦的大军荼毒,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冯紫英反应不及,匆忙应战,屡次不敌,又被贪生怕死的部下强拖回城中,不予抵抗。 反正鞑靼人如劫匪一般,抢了粮食女人就走,并不会侵占中原地盘。 所以北地边将守军根本没有作战的准备,只要鞑靼袭边,他们就一股脑儿地全部躲入城辕,放任鞑靼在边陲之地肆意侵扰,等他们满载而去,再出来收拾下残局罢了。 宝钗觉得时机成熟,趁狂风大作的时候,推倒了云儿的梳妆台,卷走她的金银细软,携带佩剑和十日口粮,骑上冯紫英的战马,顶着风沙向鄂毕城进发。 近半月,中原朝廷都没有接到前方主帅冯唐父子的消息,鞑靼骑兵已逼近雁门关,举朝上下颇为震动。 以林海为首的阁臣及武将,极力向宣隆帝举荐太子为征虏大将军,再次为中原击溃鞑靼,肃清边患。 但是宣隆帝并未表态,反而是东平王弹劾太子治下的神机营,纲纪废弛,人心涣散。 工匠接连走失,图纸外流。并且边将调取武器之时,守备神机营的校尉,还趁机敲诈勒索。 同时,东平王还拉出了在狱中服刑的夏金桂作证,证明从前她囤积军需,高价倒卖之事,全是受太子指示。 夏金桂为了谋求减刑,还供出了与太子联络沟通的皮货店。 面对弹劾,禛钰拒不承认,当朝摘冠,表示愿意卸职配合调查。 东平郡王趁机向皇上谏言:“陛下,从前太子北拒鞑靼靠的是天灾,南靖粤海靠的是火风,非其擅战也,实乃贪天之功。而况他本就有拥兵自重的前科,且勾连茜香女王,窃国神兵,欺君罔上。万不能再领兵出征,以防子夺父位。望陛下重典治国,当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切勿姑息啊。” 林海当即反驳道:“郡王休要胡言,是非曲直当以事实为依据,怎能妄加揣测,诬蔑储君。离间天家父子,用心险恶之极!” “哼!”东平郡王冷哼一声,有恃无恐地说:“林阁老不要急得跳脚,谁人不知你生了个好女儿,诈死浮海成了茜香国女国王,陛下没判她欺君之罪已是法外开恩了。 你还唆使令媛自荐枕席,蛊惑储君,擅自签批生铁运销凭条,让茜香国拥有了六百万斤的生铁,相当于整个湖广官营铁冶一年的产量了。 此等以权谋私之举,难道也是莫须有吗?你把太子当成亲女婿护着,当然不肯承认我所说的事实。 陛下,以臣弟之见,林阁老确系太子一党,奸蓄险心,早有谋篡之意,还请陛下将林海褫革官职,交三司究办。” 禛钰紧盯着东平郡王,极力反驳道:“茜香国女王林思政,是陛下传诏册封的海外藩王,其身份地位不容置疑。 至于林阁老签批生铁运销一事,本就有额外协议。女王用这批生铁打造了神兵利器,以纾中原边患,而今数以万计的铁甲、钢刀、弓箭已在军·械库中存放,还请陛下稽核检阅。” 东平郡王嗤笑道:“殿下为情人吹牛扯谎也不打个草稿,茜香国积贫积弱,又少铁矿,哪来的冶炼技术,能为中原锻造兵刃。” 禛钰昂首道:“郡王若不相信,可以眼见为实。” 之后在宣隆帝的首肯下,军·械库中的几样兵刃被搬了上来。 宣隆帝命两名羽林卫,手持配刀与茜香国打造的钢刀相击。 对击之下,羽林卫手中的配刀,就被茜香国的钢刀,劈成了两段。 紧接着又对比了铁甲、兜鏊的硬度,以及抗击打穿刺效果,都比中原锻造的要好得多。 在绝对实力面前,东平郡王哑口无言,扁嘴袖手一旁。 宣隆帝看了这些甲胄兵刃,眼眸都亮了几分,仿佛拥有了这些东西,他就能直犂虏庭,所向披靡了。 “女王上承其母护国夫人之志,不但援款粤海、赈济百姓,还臂助中原军需,保卫南粤海疆。林女王高义薄云,不容置喙。” 看在女王奉献了神兵利刃的份上,宣隆帝决定不再追究女王的过失。 既然宣隆帝对女王及太子有轻予放过的意思,东平郡王心知形势逆转,于是见风使舵,也不再对太子穷追猛打,反而抓大放小,竭力撺掇陛下御驾亲征。 从前扶龙定鼎江山的四方郡王,已经死了三个,东平郡王之所以能硕果仅存,是因为他在揣摩圣意方面极有经验,又善于稔恶藏奸。 他清楚,此时的宣隆帝十分眼馋太子的战功,若再不能一振雄风,将来少不得被成年的儿子逼戴一顶“太上皇”的帽子。所以他才敢先陛下一步,向太子发难。 其实东平郡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北静王、西宁王、南安王几乎都折在了太子手上,这让他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加上幕僚贾胡安的怂恿鼓动,也是时候积极自救了。 东平郡王适时进言道:“既然太子渎职谋利之事有待审问,何不如陛下检阅禁军,御驾亲征抗击鞑虏,扬我国威。只要陛下亲征,定会让鞑靼大军望风而逃。” 宣隆帝“哈”了一声,脸上呈现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幻想着自己在战场上,大发英姿,重建父祖的丰功伟烈。 于是他采纳了东平郡王的建议,并让太子戴罪监国,命林如海镇守金陵应天府,东平王巡检京城顺天府。 在他御驾亲征期间,南北两都分治,储君、阁老、郡王三方互相牵制监督,以防臣子窃国。 皇帝金口一出,大半臣子表示反对,劝陛下国主不宜轻率亲征。 林海率群臣上谏说:“此时已近五月。北地天旱,烈日如焚。人置草原,无树遮阴,淋漓汗流,虚耗气血。陛下久居京城,恐难服水土。 而况王驾离京,若四方急奏,不能速抵御前,延误国事。陛下亲率戎马,远履北畿,战场刀枪无眼,倘或有不测之祸,难保无虞。万望陛下收回成命,另选良将征讨北虏。” 可狂兴上头的宣隆帝并不听劝,非要亲征不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0-180 第17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七十一回 贾夫人梅花开二度, 宣隆帝老马失前蹄 林海见颁旨的太监已经踏出了金銮殿,急得撩袍跪地,振声道:“还请陛下三思, 切勿轻率冒进,致乘舆播越, 宗社沦倾!” “爱卿勿要危言耸听, 朕年轻时也是一员猛将, 亦曾手刃贼寇,今次自奋乾刚,势必鞭挞蛮夷, 肃清北疆。”宣隆帝哼了一声, 站起身来, 拂袖离去。 侍立在龙椅身旁的太监,一甩拂尘,高唱:“退朝!” 反对御驾亲征的臣子忙将林海扶起, 俱是摇头叹息。 “阁老, 算了吧,”吏部尚书拍了拍林海的肩, 道:“陛下欲躬御边寇, 以武功自雄,要的是为他摇旗呐喊的臣子, 不是我等苦口婆心的谏官呐。” 林海望向丹墀之上的龙椅, 深吸了一口气,向诸位同僚默然拱手, 而后撩袍出殿, 大步独行。 走出宣武门,坐进林府的轿子里, 来到了炊烟袅袅的前门大街上。 陛下已经下旨,让他驻防金陵旧都,不日就要离开京城了。 林海撩开窗帘,向外瞧了一瞧,就见在路边摊上,大理寺少卿严必显,手挽着骡鞭,端碗喝面汤。 他便让轿夫落轿,走过去坐在了严必显对面,向摊主要了一碗茶,苦涩的滚水咽下喉,幽幽道:“老哥,没太平日子过了。” 严必显搁下碗,一抹嘴道:“良言难劝该死鬼,林老弟还是一心护好半壁江山罢,旁的就不用想了。” 林海伸手渥在茶碗上,摇头道:“只怕事到临头,不尽人意。” “贤弟虑无不周,早有退路,眼下又何必踌躇?”严必显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说:“我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满是喜事。说不准阁老红鸾将动呢。” 听他如此说,林海心中的郁结稍解了些,此时才品出苦茶回甘之味,感慨道:“若果真如此,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翌日,林海便整装出发,辞别严必显等其他同僚,带领一半朝臣,南下金陵,驻守旧都。 宫中自从牛皇后、吴贵妃去了后,暂掌凤印的是年轻的周贵妃。 六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生下了七皇子禛锐后,荣升为贵妃,压在她前头的两座大山前后倒台,令她不战而胜。 掌灯十分,宣隆帝趾高气昂地迈着四方步,走进了周贵妃的寝宫。 王君效的方子似乎有了些疗效,可惜也只有在周贵妃这里,宣隆帝才立得起一盏茶的工夫。 于是周贵妃盛宠一时,连带着对七皇子禛锐的眷爱也多了起来。 七皇子禛锐年方五岁,正是稚气可爱,活泼好动的年纪。虽不爱读书,却自有一股警敏聪睿的灵气,五官长得与周贵妃一模一样,让宣隆帝很是喜爱。 宣隆帝在周贵妃母子身上,找回了久违的青春幻觉。 得知陛下降临,周贵妃忙将奁匣暗格中的药丸,融进了甜汤中。 她殷勤地替陛下摘冠解带,亲手为他揉肩捏足。 待奢员太监尝过甜汤后,宣隆帝才拿银匙舀起醪糟汤圆来吃。 一碗甜汤下肚,宣隆帝顿觉浑身舒畅,气血满胀,再睇卸了钗环衣裙轻薄的周贵妃,美得不可方物,作兴起来,将周贵妃抱上了床…… 云雨过后,宣隆帝雄心饱胀,酣畅淋漓,完全忽略了事后眩晕的点滴不适感。 他搂着周贵妃在枕上矜夸自己,屡话当年之勇,畅享来日之功。 周贵妃也是惯会掇臀捧屁,百般奉承的人,只把宣隆帝喜得眉飞色舞,大笑起来。 宣隆帝又提到朝堂上那些“迂腐”老臣,如何盲目苦谏,是有多么愚不可及,小看天子。他又是如何奇思妙想三分权力,让臣子与太子互相制衡。 周贵妃咬唇不语,只眨了眨眼,安静如夜埘里的鸡。 说了半天,没听到意料之中的反馈,宣隆帝皱眉道:“爱妃怎么不说话了?” “陛下,后宫不得议政。”周贵妃略显委屈地低下头。 宣隆帝谈兴正浓,哪里还忌讳什么规矩体统,挑起周贵妃的下巴说:“爱妃只管说你所想,朕赦你无罪。” 周贵妃这才喜上眉梢,往皇帝怀中拱了拱,先是一通溜须拍马,贬谪群臣胆小怕事,说得宣隆帝频频点头,龙腿也跟着抖起来。 顿了一会儿,她又转眸道:“皇上所想之法固然妥贴,但亦有隐患。 太子及冠不娶,与茜香国女王彼此有情,宫中何人不知? 不过囿于茜香国婚俗迥异,而未成眷属罢了。林阁老与太子殿下虽无翁婿名分,确有翁婿之情。 倘若他二人趁陛下北征之时,联手谋篡,只怕以东平郡王一方之力,难以抗衡。” 此话一出,宣隆帝脸色顿变,吓得周贵妃连忙咬舌不语。 内阁架空帝权,储君把持朝政,不是一两日了,皇上心知肚明。 偏这‘翁婿’二人,还假装谨守规矩,从未展露出僭越之姿,宣隆帝一时还抓不到他们的把柄。 哪怕有意怂恿几个人来弹劾太子,总也伤不了他的根基。 宣隆帝皱眉思忖了片刻,捏着周贵妃的耳朵道:“那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周贵妃心中早有腹稿,娇嗔道:“臣妾只是女人,想到的只是家长里短的法子,陛下姑且一听便罢。” “你先说说看。”宣隆帝饶有兴致地说。 “维系太子与林阁老之间翁婿关系的人,是茜香国女王。”周贵妃掠着肩头的长发,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后母与继女之间本就天然有隙,而况林阁老半生无有男嗣,自然一心为女儿女婿绸缪,若他有了嫡亲的儿子呢?” 听得宣隆帝眉头一扬,林阁老从前似乎夭折过一个儿子,他眼下不算太老,应该还能生的吧? 周贵妃又继续道:“女王又远居海外,不能侍奉父亲膝下,与林阁老感情日淡,而续弦与林阁老朝夕相伴,自然与他感情日深。若再为林阁老添上承宗继祖之子,哪里还在乎女儿女婿呢。 其次,茜香国女王前儿不是还开了花月楼,准备征召情郎。咱们得太子殿下,拜自玄门,素来修身洁行,眼高于天,自不屑与别的男人共牝,想必太子与女王的露水姻缘就此断了。 趁此御驾亲征的机会,陛下以保宗庙鸿绪为由,赶紧为太子指一门婚事。 如此太子有了太子妃,女王有了情郎,林阁老有了续弦,三分其家。那么他们之间的联盟,不就不攻自破了。” “妙啊!”宣隆帝听了,忍不住抚掌一笑,“爱妃真是棋高一着,聪明绝顶。” “臣妾只想要三分聪明便罢了,可舍不得头发,若向太子那样绝了顶,陛下还不嫌臣妾丑,把臣妾打入冷宫去了。”周贵妃佯装娇憨道。 看着枕畔的美人俏皮可爱,宣隆帝春心荡漾,将周贵妃揽入怀中亲香了片刻。 奈何今日后劲乏力,来不得第二回,只得郁郁作罢。 为缓解尴尬,宣隆帝只得重新燃灯,与爱妃拥被夜话。 “林女王选谁做情郎,且不管她。太子就算接了圣旨,也未必会乖乖就范,与太子妃琴瑟和鸣。 朕能以皇权压制的,也只有一个林如海了,却不知哪家姑娘,合适做林家宗妇。 若是选的姑娘家世低了,难免被人说朕埋汰重臣。从前四王八公家的千金,随着家族没落都不中用了。几个阁老家的女儿孙女又都嫁了,一时没了好人选。” 周贵妃悄悄掩饰了嘴边的呵欠,此事东平郡王早与她对过嘴,眼下正是递话的时候。 “难为陛下还为林阁老费心想着,既然赐婚的目的是离间林家父女与太子之间的关系,那么这个女人一定要与女王不睦才行。 陛下的人选何必拘泥于中原闺秀?不妨选一个女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宣隆帝听得十分不解:“这话怎么说?” “皇上,茜香国除了女王,还有一位三朝女相真如密。前段时间女王来访中原,命宰相代行新政,归国后女王见新政试行不佳,还怒斥宰相玩忽职守呢。 您想想看,从前的茜香国被真宰相把持了十年,新女王又是从中原去的,一无根基,二无人脉,自然举步维艰。 宰相想架空王权,女王又不甘做傀儡,自然矛盾重重,彼此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而况茜香国的官营冶铁工场,一直都是真宰相在管理,如今工场出产的兵器都比得上中原的了。 可见真宰相的能力远胜女王,只要让林阁老与真宰相联姻。一来激化茜香国王、相之间的矛盾,让太子与林阁老无法再依靠女王达成联盟;二来趁此将冶炼技术收归中原。如此一石二鸟之计,不正好解除了皇上的后顾之忧。” 听了这话宣隆帝眼眸亮得逼人,他忖度了片刻,竟觉得此举甚妙,过了一会儿又隐约感到了几分不对劲。 他的爱妃似乎对朝政的关注和认识,逾越了一个宫妃的本分。 宣隆帝眯着眼儿敛起审视的目光,搭在周贵妃腰间手,暗中增加了几分揉恰的力道。 “我竟不知爱妃对茜香国朝堂之事,也了解得如此透彻。” 一股寒意从周贵妃脊梁骨底窜起,她斟字酌句地说:“臣妾也是女人嘛,也好奇那班海岛女蛮子,是怎么搞脂粉朝廷,又如何裙钗治国的,说到底还是家反宅乱那一套。家宅不宁,祸之始也,皇上您说是不是?” “爱妃所言甚是,以后还是少听些新闻,得闲了只该做些针黹,为朕绣个荷包什么的。” 宣隆帝信了周贵妃的说辞,略带惩罚地咬上了她的红唇…… 翌日,宣隆帝留下一道,为林阁老与茜香国真宰相赐婚的圣旨,就率军北上讨伐鞑靼去了。 之所以没为太子赐婚,也是为了避免他寻求新岳家的助力,在他离京之时倒反天罡,谋权篡位。 而他真正牵制太子措施,是让周贵妃母子随军。 倘若在他出征期间,或遭遇不测,或太子谋反,他就改立七皇子禛锐为太子。 他如今春秋鼎盛,痼疾渐愈,再活一纪不成问题,有足够的时间,将禛锐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至于周贵妃,一来是战时艰苦,要她服侍自己,纾乏解困;二来若他不幸驾崩,还需仰仗周贵妃的机敏,扶持儿子禛锐登基。 倘若将来周太后想临朝称制,架空皇帝,再让禛锐打开第二道密旨,将母后赐死。 在九州大地上,女人不可闻国政,太监不可擅权柄。防微杜渐,不可不慎。 至于遐域番邦茜香国,男丁稀少,国情特殊,便是女国王主政了数百年又如何,她们始终有亡族灭种之患,根本不足为虑。 二十日后,茜香国宰相真如密接到了中原皇帝的赐婚圣旨,心中五味杂陈。 她曾经引为遗憾的初恋,从前因尹思卿与她相貌相似,而选错了皇后。而今又因她面目全非,屡次来朝都不相识,甚至还出于政治目的,将她嫁给了他毕生的情敌。 笑叹半生,何其荒唐。 好个眼盲心瞎的冤孽,怪不得当初被林海骗得团团转,赔了夫人又折兵。 婚期定在四月二十六日,非常匆忙,贾敏等不到见黛玉入住花月楼,就要远赴中原,与从前的丈夫林海,在金陵旧都再续前缘了。 阔别十二载,相逢应不识。 黛玉在崇政殿上,当众向宰相贺喜,并下赐了丰厚的嫁妆。特命少司马关千雪,亲自带船队,护送真宰相远嫁中原。 从前疏于针黹的黛玉,在与母亲相伴的最后三天里,亲自为父母绣了一对儿鸳鸯枕巾,恭喜他们再度结缘。 她又重新拥有了一个完整有爱的家,这比什么样的奖赏,都值得拥有。 贾敏带着女儿的祝福与礼物,登上了回归中原的楼船,与美丽的茜香女王挥手告别。 原本黛玉是笑着欢送母亲归国的,当看到楼船渐行渐远,在茫茫大海上变成一个星点,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也不知再见父母,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隔日,为女王择选情郎的纸牌冠军争夺战,正式开始了。 十位候选人,大都盛装出席,精神抖擞地围坐在一张圆桌上,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纸牌。 “开始吧!” 黛玉坐在了王座上,居高临下地看向牌局,从她的视角可以看到所有人的牌面。 虽然她有些担心离柳发挥失准,或是清源耍诈,但想想看,既然她准许他们公开公平竞争,就要承担一切后果。 这局牌最终呈现的结果,无论是否如她所愿,身为女王都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让大家都能接受她的处理方式,并且最终实现自己的目标。 黛玉并不了解这种纸牌的玩法,只知道第一个出完手中纸牌的人,就是赢家。 她只需要一个结果,因此目光并没有停留在牌桌上。 而是稍稍打量起,除清源、离柳二人外的其他人来。 有两位是在缫丝、造纸方面的行家里手,他俩显然不擅玩牌,坐在那里,不是抓耳挠腮,就是扭嘴匝舌。 还有一位是茜香国闻名遐迩的“乐善公子”,他经营着船帮,家资巨富。他为善不倦,设义庄、摆义渡,捐资修桥铺路、长期赠医施药,人皆称颂。 其他通过纸牌车轮战晋级上来的五个人各具姿态,有三个出手如电,甩牌飞快,手里的牌与离柳一样少了。 还有一个抛牌谨慎,似乎手里的牌面不佳,时常皱眉耷眼的。 另外一个则有些奇怪,他的心思不在牌面上,而是时常向上座的女王觑望过来。 诚然,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争夺女王情郎的名号而战,想趁机会难得偷瞄女王,可以理解。 只是这样频繁地窥望,加上他非常普通的装束,心不在焉地竞技态度,则显得有些奇怪。 其他九人都有意将自己打扮得风姿出彩,冠袍带履无不是簇新挺括的,甚至还在脸上傅粉涂朱,特别是苏清源那厮,整得跟花孔雀似的。 唯独此人衣履蒙尘,灰衣棕发,五官平庸,除了颈上挂了条十字架,不加任何修饰,却也不见豁达潇洒的气度,反而显得十分紧绷。 黛玉不由偏头问紫鹃:“那个穿灰衣服的人是谁?” 紫鹃翻开册簿,道:“他叫杨业清,祖上是从乌斯藏迁徙到茜香的。” “杨业清?”黛玉默念了一句,有异样的感觉自心尖一闪而过。 这时候永龄走了过来,向黛玉附耳道:“陛下,柳新的训鹰在女王寝殿外叩窗。” 黛玉起身,提起权杖道:“随我去看看。” 柳新传消息的海东青,是他自己熬出来的,不同于禛钰调禽驱遣的游隼。若非十万火急的消息,也不会用海东青传讯。 回到寝宫,黛玉将海东青从窗口放了进来,从它足下解开了绑缚的信笺。 展开一看,登时心头猛跳。 宣隆帝御驾亲征,在归化城先被鞑靼设伏,后因风沙迷途,马失前蹄,为瓦剌部所俘。周贵妃被躏于残蛮,七皇子受挞于荒野。 瓦剌寻获宣隆帝密旨,以尊王易储之命,“奉旨南下”,挟七皇子入京,太子被叛臣追杀,失踪不见。瓦剌、鞑靼联合二十万大军,逼近京城。东平郡王不及备战,弃城而逃,仓惶退兵,致使京师沦陷…… 第17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七十二回 纸牌战黛玉度危机, 瓜洲渡妙尼险遭劫 黛玉捏着信笺,整个人心乱如麻,她心念电转, 很快镇定下来。 得知京城失陷,父亲林海必不会坐以待毙, 而况她在金陵囤积了粮食, 足够与北虏人隔江对峙。 眼下是要趁母亲离港不久, 赶紧在她的嫁妆里,再添上几样东西。 幸而离柳设计的战车,已经攻克了内燃动力和快速制动的难题, 现存有二十辆可用。 此时因为一手烂牌稳输难赢的苏清源, 已经认负离开了牌桌, 四处找女王寻求安慰。 黛玉见他来了,也正好差遣,即命大司马程荣秀、督军大将苏清源, 将新制的十辆内燃载炮战车、二十万羽箭矢及十万把钢刀随船送到金陵, 以助中原御敌。 再传令少司马关千雪,将真宰相送抵金陵后, 迅速集船北上。 在直沽港泊船, 为京津冀地区的百姓,提供避难所。如有需要, 可开辟临时航线, 将北方百姓依次转移到茜香国。 待大司马程荣秀运送辎重返程后,立刻在西海组织海上巡防会哨, 严防真真国趁火打劫。 苏清源虽不愿离开女王, 但也知道留下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王, 携手新情郎双栖花月楼,与其忍受这样求而不得的痛苦,还不如找点事情做。 或许,女王看在他还有用的份上,不会轻易将他抛弃,还有机会日久生情。 他知道自己在女王面前,变得越来越卑微,越来越谦恭,可是也无力改变。 因为心里清楚,要想配得上女王,至少也得是一国之主才行,迟早他也是要回到扶桑争夺皇位的,眼下听令于女王,往来奔波,也不过是提前演练罢了。 吩咐完这些准备工作后,黛玉恢复了常态,回到了牌场。 比赛已经结束了,获胜者是离柳。 黛玉松了一口气,却面无喜色,她还在为断联的太子忧心。 一想到禛钰一方面要躲避叛臣的追杀,一方面还要应对鞑靼、瓦剌的联军,还要想办法救民于水火,着实太艰难了。 还有滞留在京城的史湘云、妙玉以及公主、凤姐,也不知她们的境况如何了…… 紫鹃捧着一个水晶托盘,上面摆着一枚金制的徽章,并一条丝绸绶带,见女王有些失神地站着,对面前单膝跪地了许久的离柳,竟然无动于衷。 忙提醒道:“女王,该为情郎佩戴徽章,披绶带了。” 黛玉这才回过神来,低头对离柳说了声抱歉,命他起身,而后依照茜香国的传统仪式,为他披上绶带,别上了芍药徽章。 “药”,古音同“约”,是男女定情相约相伴的信物。药上的草,便是指茜香国作为染料的茜草。 茜红,即是绛红。 茜香国的姑娘,也被称为“茜红女儿”。 在场的参赛者,除了中途离开的苏清源,其他人都向离柳表示了祝贺。 按照仪程,其他落选的男子,可以获得与女王握手告别的机会。 距离女王最近的落选者,正是灰衣棕发的杨业清。 他似乎有些紧张,将手心的汗在衣服上蹭了蹭,迈步之前还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向上帝祷告。 及到女王面前,他忐忑地伸出手来,颤声道:“女王陛下,我叫杨业清。” 黛玉蹙眉,再度打量了他,见到他脖子上挂的金色十字架,脑海中有一道光划过,曼声念道:“身语意业,无不清净。” “女王在说什么?” 杨业清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霍然从十字架中拔出一柄两寸长的尖刀,猛地刺向女王。 黛玉急忙侧身闪避,还是被那尖刀戳进了左胸。 “女王!小心!” 众人惊呼,一齐抢身上来,却都没有哈尔反应迅疾。 杨业清以为得手,嘴角一勾。 下一瞬,他双眼暴突出,低看向绞入他腹中的弯刀,喷出一口血来。 “哈尔,留活口!”黛玉捂着胸口喝道。 “是!”哈尔卸下杨业清的下巴,将他反拧了胳膊,又在他膝窝里一踹,迫使他单膝跪下来。 又在他伤口处撒了一把止血的药。 晴司长留下的药果然奇效,那人狗命得存。 杨业清费力地抬起头来,看到安然无恙的女王,满脸震惊。 黛玉左手扶着紫鹃的手腕,右手微抖,从斗篷中取出一枚怀表。 那枚珐琅珍珠怀表,外面的珐琅壳已经扭曲了形状,指针断裂,里面藤缠树的嵌画碎钻,也都七零八落了。 这是禛钰送她的定情信物,它救了她一命,却被无情毁坏了。 似乎也预示着禛钰为她倾尽所有,只为护她平安。 停摆的钟表,折断的指针,就像是他们曲折的情路,是不是就此走到了终点? 黛玉将怀表握在手中,压下心中愤怒的火焰,对刺客说:“你不是杨业清,真的杨业清在哪里?快说!” “杨业清”还以为女王会审问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受谁指示来行刺。 却没想到女王开口问的,只有他绑架的那个晋级的牌手。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又何必跟你废话!” 含混的语音从嘴中飘出,“杨业清”本就是刺杀女王而来的死士,根本就没想过要活着离开王廷,因而并不打算交待什么。 虽然杨业清的死活,跟主人的大业,并没什么干系。 黛玉冷声道:“我知道你是真真国的死士,单枪匹马闯入王廷就是来做刺客,就抱了必死之心。 可杨业清是我茜香国子民,是朕保护的对象。倘若他还活着,我可以饶你一命,给你一条船让你走。 倘若他死了,我也不让你死,只是会折磨你,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杨业清”脸色顿变,苍白的脸上大汗淋漓,他迟疑了片刻,先问了这一句:“敢问女王,我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的?” 要死也该死个明白! “一切如来,身语意业,无不清净。这是杨业清名字的由来,他祖上从乌斯藏迁徙过来的,乌斯藏人普遍信奉如来。 一般家族成员的信仰一致,不会随意更改,而你戴着十字架,说明你是耶稣的信徒。 在你之前,我也曾遭遇过真真国刺客的袭击,我知道真真国的死士对目标发起攻击的动作,你与他们别无二致。 更何况,真真国还因之前谈判失利,需要给我茜香赔偿粮食。此前我遣使去催粮,想必让贵国国王安德森十分恼恨吧。 于是想趁我开花月楼,大开国门甄选情郎之际,派你冒用身份,混入王廷刺杀。 乌斯藏的男子以头发蓬松为美,而你的棕发油腻紧贴头皮,这是真真国的审美。 怎样?我说得够清楚了,若你不想死,最好祈祷杨业清还活着。” 刺客听了目瞪口呆,他不再迟疑,忙道:“我将他绑在了寻味酒肆储菜的冰窖里,已经一晚上了,也不知他死没死。” “永龄,迅速带人把杨业清救出来!”黛玉吩咐道。 “是!”永龄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永龄带着奄奄一息的杨业清返回了王廷。黛玉又命疾医苏合香为杨业清治疗。 苏清源原本已经登船,忽然得知女王遇刺,又急忙赶过来,见女王并无大碍,后怕且自愧地说:“都怪我轻易离开了你,若我在跟前,何人敢动你一根汗毛。” 黛玉摇头道:“哈尔比你更知轻重,懂分寸。若是你来,刺客早被你一剑封喉了。我哪里还能打探到杨业清的所在。” 哈尔押送刺客入监回来,听到女王夸赞自己,喜笑颜开,心中更是得意极了。 苏清源又改乘另一艘船,带了数十人马急追大司马的船队而去。 杨业清脱离生命危险后,黛玉还是依照承诺,给了刺客一条船,允他离开。 以安德森残暴的个性,必不接受失败的结果。那死士归国也是难活,只有逃离到其他国家,更名换姓才能苟活。 之后,黛玉在朝堂上公布,自己选定的第一位情郎是离柳。 从此他能够得到王廷虎贲卫的保护和仆从的服侍,可以长居在花月楼,直到女王厌弃他或女王离任。 正当离柳满心期待与女王共度春宵的第一晚,想着要如何哄诱她共枕同床。 结果黛玉直接在花月楼中挂上了摆钟与黄历牌,命令他什么时候绘出蒸汽动力机床,什么时候才可以下花月楼。 嗯,机床…… 离柳望着画案前积灰的芍药徽章,看一看都难免眼涩心酸,他闷头喝了一杯提神醒脑的苦茶,继续在煤油灯下画图。 从前答应做他助手的女王,也因中原事变,需要全力备战,而无暇担任。 所有的期待化作泡影,而他能甩手不干吗? 不能,这哪里是花前月下,罗曼蒂克的花月楼,分明是囚禁他、压迫他工作的牢笼! 啊!来不及抱怨和后悔了,赶紧画图,早日完工,早日下楼! 夜里黛玉从未踏足花月楼,而是寄身在王廷的藏书阁中攻读兵书,并设置方形大盘,用陶土粘做山谷,用墨画河流,将山川道路,草地各用异色石子标识,用来推演中原北地战局。 目前茜香国服役的女兵人数只有五万人,若要支援中原,这些兵卒远远不够。并且一旦女兵离开茜香国,真真国就会立刻趁虚而入,攻打茜香。 毕竟两国之间只隔着一道海峡,一个时辰便可攻打过来。 所以茜香国想要出海一旅勤王,首先要打得真真国没有还手之力才行。 黛玉两肘架起,双手撑在额头上,想着种种困难,心乱如麻。 若非宣隆帝刚愎自用,走了这一遭昏棋,打得人措手不及,她何至于这样被动。 眼下只能祈祷,她的亲友们能平安顺遂,遇难成祥了。 东平郡王弃城逃跑后,京城九门无人值守,京畿附近州郡的守军,也没有接到救援的命令,对京师沦陷置之不理。 原本太子组建的宁远骑兵还能在燕山一带与鞑靼相抗。可自从宁远骑兵被宣隆帝拆分进禁军,从前的战斗力迅速瓦解,纵有十万人马,在武备松弛,指挥失当的情况下,也抵挡不住一万鞑靼铁蹄。 鞑靼、瓦剌二部,在京师争先恐后地疯狂掠夺,他们所到之处,便施行残忍的“车轮斩”策略。 但凡个子比车轮高的男子一律砍杀,用充满血腥与恐惧的残暴手段,迅速巩固战果,彻底削弱中原实力,断绝百姓反抗的可能。 平民百姓几乎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残蛮宰割凌辱。原本留守在京城的官员因主帅逃亡,紧接着人心也涣散起来。 有的为了苟活,向鞑靼献上妻女财宝。有的为了逃命,强夺军队的车马纳作私用。有的为了求荣,为瓦剌充当前驱,带他们四处搜刮百姓,抢掠妇女。 曾经人烟埠盛、繁华荣耀的京城,在北虏的铁蹄下,一步步走向覆灭的深渊。 此时,即将临盆的华光公主,不得不命令府中所有侍从,手持兵刃组建护卫队,南渡长江。 面对街头流离失所的难民,公主不忍相弃,挺着大肚子对百姓说:“父老乡亲们,眼下国难当头,华光身为公主,本当折冲御侮,护国佑民。奈何公主府兵丁有限,无力回天,只能先行避难金陵,你们若能跟上本宫的车队,我将尽力保全大家!” 那些衣衫褴褛的田父野老、妇孺孤小,听到有贵人愿意带他们走,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窝蜂地拥上来。 凤姐面色冷峻,一面护卫着公主登上马车,一面手持钢刀,厉声喝退那些试图攀爬车驾的流浪儿。 公主正要打开自己的点心匣子,将食物分发下去。 凤姐退回车内,毫不留情地关上车窗,摁住公主的手,劝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人太多了,公主救不了所有人,咱们还是先逃出京城要紧!就算路上有人掉队也不能管。” 公主咬咬牙,默默点了点头,一路车身簸荡,尽管车上垫了厚软的皮毛,还是咯得人难受,更何况她还是怀了双胞的孕妇,腿脚时常抽筋不说,呛鼻的灰尘和血腥味也让她烦躁不安。 然而此时也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一切不适也只能极力忍耐。 章明几次打马过来瞧公主,公主也没有向他抱怨一声,还劝他说:“明哥,你带着府兵在队尾保护百姓,以防鞑虏追袭。我这里有凤姐帮着,没事的。” 马蹄踌躇了片刻,章明眼见跟着公主车驾逃难的队伍越发长了,一带摆五里长。 他眉头深皱起来,目标太明显了,很难不引起敌人的注意。可是让公主弃百姓而逃,也是万万不能的。 “公主,千万保重。章明这就去结阵断后了。”说罢,章明一夹马腹,向队伍尾后飞驰而去。 长林园中,史湘云、晴雯、鹤童,整备余下的二百北戎部曲,在逃命与避难之间,他们选择了固守长林。 而让妙玉、邢岫烟带着王嬷嬷、雪雁一家和学生们先行渡船下江南。为了避免被鞑靼人虏去凌辱,邢岫烟、雪雁也同妙玉一样,做了尼姑打扮。 鞑靼人不善操舟之法,为了防止中原兵丁逃遁,他们也迅速集结了人马驻守在各个渡口盘查往来人口。 因船上都是豆丁大的孩子,老的老小的小,剩下三个是尼姑,鞑靼部中亦有崇佛之人,搜刮了些银钱后,便没有为难她们,挥手放行。 偏偏船夜行至瓜州古渡,与金陵仅隔二百里之遥,她们在一片茂密的芦苇荡中,遭遇了江洋大盗。 妙玉身为半个出家人,此时满怀虔诚,两手盘转数珠,一刻不停地念诵观音心咒。 然而这样卑微的祈祷,并没能遏止甲板上蛮横而杂沓的脚步声迫近。 当舱门被蛮力撞开,里面的灯火颤抖地跳耀起来,忽明忽暗。 眼见王嬷嬷已经老掉了牙,孩子们蜷缩在一起,像瑟瑟发抖的小鸡仔,有的已经呜咽起来,丝丝缕缕,哀哀戚戚。而邢岫烟与雪雁,一个已为人妇、即将待嫁,放她们出去就没了活路。 妙玉咬了咬牙,用舱中的蓑衣与斗笠,将雪雁与邢岫烟两个身形盖住。 当明晃晃的钢刀伸进来的时候,妙玉怀着悲怆而又不安的心情,捧着一个大包袱,慢慢地站立起来。 她跨出船舱,独自与盗贼交涉:“施主吉祥,我们不过是逃难的妇孺,请勿伤人性命。这里有菩萨面前供奉的古董,可以奉送与你们,还请诸位慈悲为怀,让这一船老小,平安到金陵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这里有这么多人,只要好汉们高抬贵手,来日定然财富恒通,飞黄腾达。” 几个贼匪从她手里拽下包袱,打开看了看,登时喜得眉开眼笑,啧啧有声。 他们从上到下将妙玉打量了几遍,又撩开船帘,往里面瞧了瞧。 “晦气,一个老菜皮,一群小鬼头,没得赚。”乱世之中,最不值钱的就是老人、孩子,卖不出钱来,还费口粮。 贼匪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方有个领头的老大摸着唇上的两撮小胡子,一双牛犊眼死盯着妙玉,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放她们走可以,你得留下伺候哥几个。” 妙玉默然敛眸,一颗心渐渐下沉。 匪首放肆狂笑,将她扛在肩上,打着刺耳的呼哨,跳回自己船上,推波而去。 一道霹雳轰然响起,紫光熠烁的闪电,顷刻照亮了船舱,勾勒出女人窈窕的身形。 耳畔窸窸窣窣地衣衫响动,咂嘴抹涎的声音,让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渐渐显出恐惧的神色…… 当恶魔的脏手,就要拨开女人裙衫之时,剧烈晃动的甲板上,响起了一阵仓惶而凌乱的脚步声,带着湿滑的潮气,“咚咚”地闯进来。 仿佛破锣冒了烟的嗓子惊呼:“大哥,大哥!不好了,有鬼!鬼魅杀人了!” 话音戛然而止,匪首愕然回头,一片雨幕之下,他的弟兄已经暴毙了。 红色的血雾在舱中弥散开来,在木地板上蜿蜒出一道道曲折的血沟。 一个红衣美人立在风雨之中,墨发如狂,手中寒刃如芒。 匪首在抓裤头与拿匕首间犹豫了一下,再抬头,船舱倒转。 他方知,自己的脑袋已经掉了。 苏清源恶嫌地绕过一地血污,将惊魂未定的女人,抱回到自己的船上。 若不是他因女王遇刺,耽误了半天行程,又碰上打头风大暴雨,他也未必能赶巧救她。 苏清源见妙玉十根指头,紧紧攥着这自己的胳膊,扳也扳不下来,只得带着她一起洗了澡。 “需要我为你压惊安神吗?”苏清源挑眉,抚着她纤美的背问。 他已然兴起,答案是与否并不重要。 本质上他与那些贼寇并无区别,甚至还要比他们还要阴毒卑鄙几分。 只是见她与林思政有旧,又为自己解了“迟春丸”的束缚,因而多了几分移情的温柔和耐性而已。毕竟,在气质与体态方面,她们之间有着微妙的相似感。 但对妙玉而言,他是好人坏人已经不用分别了,他只是将自己救出十八层地狱的神祇,哪怕是窃据神台的魔鬼扮的,她都认了。 她的身子依旧在微微抖动,眼中仍噙着泪花,只是在男人的安慰下,从跌落地狱的恐惧,转为了劫后余生的兴奋。瘦削的双肩缓缓地耸动着,蜷紧的玉足慢慢抬升…… 惝恍迷离间,妙玉觉得自己就像张开壳的珠贝,不断放任闯入躯壳中的沙粒,将一切污秽与欲望,接纳、包裹、润泽…… 映在舱壁上妖艳的重影,也随着江上的疾风骤雨,激烈地、扭曲地上下摇晃。 第17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七十三回 深明大义公主救民, 移魂换体禛钰解厄 瓦剌部的大军如风卷残云一般,将中原北地国帑私库、百姓积蓄扫之一空,虏获后宫妃嫔与上卿朝臣, 及贵眷等共千余人。 尽管瓦剌俘获了宣隆帝及七皇子并一干后妃贵卿,但鞑靼人并不把这些人当作宝, 而是抢先占领了中原皇宫, 将京津冀地区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势力逐步南下扩张。 鞑靼可汗乌兰楚伦在宫中称帝,公开撕毁了与瓦剌瓜分中原的协议。 瓦剌人自然不服气,几次夺宫焚城, 都未能将鞑靼人驱逐出去。 只得拉起帮扶宣隆帝复位的大旗, 试图联合汉人一起, 赶走鞑靼人。 奈何宣隆帝近年来晦盲否塞,无知妄作的事,实在不得人心, 中原官民响应者寥寥。 而况百姓并不关心龙椅上坐着的是谁, 反正他们与朝廷,从来就只有赋役关系。 瓦剌人见在中原讨不到便宜, 只得带着皇帝父子、臣民后妃及丰厚的库藏, 退据故地哈拉和林。 宣隆帝父子在被押送的途中,受尽凌辱, 衣葛食糠, 备偿苦难。后宫嫔妃乃至官眷,皆被瓦剌大将索去, 为妾为婢甚至转帐营娘。 鞑靼可汗乌兰楚伦为了巩固新朝统治, 让天下汉人矫世变俗,濡染胡风, 因此颁布了诏令:禁民留发,如不肯削发者皆斩! 要求投诚官民皆剃发来降,并强令汉人男子剃发,或结辫鼠尾,或留一撮之髻,或顶成三搭,或垂绾两髻,总之不能绾发簪髻。如有不从者,一律杀无赦。 对于汉人而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视为孝道之始。汉人成年后就不得剃发。 因此鞑靼的剃发令一出,在中原各地引起了轩然大波,激起了士庶阶层的强烈反对。 驻守金陵的林阁老泼墨挥毫,撰写出气势磅礴的《奉天讨胡虏北伐檄文》,披露胡虏罄竹难书的昏暴致使山川辐裂,神州陆沉。百姓倒悬,民不聊生。 接着彰表太子禛钰清风峻节,功勋卓著,是天命所归的英主,必将带领天下群雄,扫荡胡尘一统河山。 并提出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澄清天下,护国佑民”的起义纲领。 贾敏来到金陵的第一天,来不及与林海拜堂成亲,互诉衷肠,先将茜香国的机动战车,搬上了城墙。 从垛口处伸出的黑色铁管,如同冷峻的眼眸,俯瞰着远方的烽火。 夫妻二人亲自守城,坚甲厉兵,严阵以待,有序接纳南下避难的百姓。同时积蓄武备力量,伺机攻过长江,夺回北方失地。 华光公主车队数次停下,以待随车逃难的百姓跟上来,因此耽误了行程,及到五月初才走了一半路程。 而公主的肚子已经硕大无比,临产期也越来越近了。 却在即将渡过淮河之时,遭遇了伏兵,公主的车驾乃至随车百姓,都被围困在淮河边上。 驸马章明组织公主扈从,试图突围,却屡战屡败,这才发现敌人在此地,布上了奇门阵,单靠武力冲破是不行的。 而敌人对公主与百姓围而不攻,只牵走所有马匹,必然有所企图。 百姓们焦灼的面目,因缺少食物和水,又接受太阳暴晒,而变得忧惧不安。 随着公主阵痛的长吟不断传出,孩子们啼饥嚎痛的哭声也渐渐起来。 手持利剑的章明,已经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危险,预感到敌人头领出现的那一刻,对他而言,将会是致命的打击。 果然,烈日当头之时,身姿窈窕的头领,蒙着面纱姗姗来迟。 隔着那层纱,章明都能感受到,她脸上阴谋得逞的快意。 她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凶戾的眸光扫视着所有人,渺远,陌生,却又那么狰狞恐怖,清晰可辨。 章明根本不想叫她的名字,她也没有自报家门。 滚热的风声自耳轮刮过,章明心头一凛,忽然明白她挟持人质是要做什么。 可太子根本不在这里,她是疯了么? “让太子禛钰出来,否则我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杀掉你们当中的一人!” 愤恨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章明运气持剑一挥,蓬勃的剑气,断掉了她的一绺头发,他吼道:“孽女,你敢!” 拱卫在章静左右的扈从,两柄长戈交叉着打下来,迫使章明退了一步。 “我不敢么?”章静冷笑一声,反手拔出腰刀在头顶上一旋,不知哪个人的颈上就多了一条血线。 亡人顷刻扑倒在地,暴毙当场,引起一阵惊呼之声,人群骚乱起来,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迫使人们慌不择路,纷纷跳进滚滚淮河逃命。 章静一声令下,兵丁手中的长矛齐齐向水中一搠,登时血染长河,腥气扑鼻。 所有人都不敢动了,一个个拱肩缩背噤若寒蝉。 她已经疯了,一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绝望刹那间盖过了愤怒,章明忽然想起当初在苍梧乡,没将这女人弄死,可真是蠢透了。 章明咬牙切齿地说:“收手吧,太子不在这里,他失踪了!” 章静好整以暇地将断发挽到耳后,漠然道:“没关系,只要死的人够多,他会知道你们在这里的。”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天空,章明猛地回头,公主要生了! 这两个孩子可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幸而凤姐早将接生婆、乳母都带上了,剪刀、烧酒、褓被、尿布也备好了。 但公主毕竟是双胎,月份足了,又是初产,分娩过程十分艰难。 凤姐从车窗向外探出头来,对驸马道:“还需要烧热水!” 章明不肯向章静低头,自己架起烤架,将水囊里的水,倒进银铫子里头烧煮。 章静虽未阻止,却在水烧开的时候,一马鞭打过去,掀翻了银铫子。 滚水溅得章明一手一脸,烫红了他的面皮,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拽住了马鞭的尾稍,将章静拖到地上,抓起她的头发向火堆里摁去。 拼命抵抗挣扎之余,章静还不忘吩咐手下:“快杀了稳婆奶妈!” 章明骨节分明的手攥出了一把冷汗。 “你敢让我死,我就让公主一尸三命!”章静恶狠狠地说。 章明将她搡倒,转身回奔,挥剑砍倒两个靠近马车的兵丁。 殷红的血飞溅在马车壁外,一声婴儿啼哭响起,凤姐喜道:“生了!” 章明蓦然红了眼眶,伸手扣在车窗下,激动地问:“公主,你还好吗?” 华光公主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还是咬牙道:“还有一个呢!别管我,护好百姓。” 一个柔弱女子,在成为母亲的这一刻起,变得勇猛无畏。 一刻钟后,第二个孩子也呱呱坠地了。 章明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伸手轻轻敲在车窗上,“公主,辛苦您了。好好休息吧。” 凤姐道:“驸马,母女平安,公主累得睡着了。” 可惜没有热水清理,一对儿双生花裹在褓被里,像血孩儿似的,满身腥气。 两个奶母接过襁褓,分别为婴儿哺乳。 章静重新梳好了头发,用面纱遮住半张脸。她看着马车外,初为人父,尚有些手足无措的兄长,内心有一瞬间的波动,说来她也是那两个孩子的姑姑了。 然而,这样的柔情,很快又被烙印在脑海中的执念所覆盖。 她趁着章明分神的时候,向他射了一枚毒镖,只要主动斩断自己血脉上的牵盼,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只要她坚持到底,禛钰一定会出现的。 章明这一倒,仿佛群龙失首,公主府的扈从们也跟着惊慌起来,进退无措。 “一个时辰快到了,看来我得再挑一个冤死鬼了。”章静幽冷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像来自地狱的阴差在寻索亡魂。 她让手下摆了一座自鸣钟,虽然穷苦百姓未必看得懂钟表,但是那喈喈摆动的钟摆,就像是催命符一样,让人心惊肉跳。 “可怜的蝼蚁们,贵国的太子公主吃着你们的血汗,驱驰你们的父兄赴汤蹈火,他们却不顾你们死活,只图自己苟安。不如你们先杀了伺候公主的仆从,至少可以延缓几个时辰的性命。” 在章静的言语挑唆下,果有两个干瘦猥琐的农家汉子站了起来,提起镰刀、斧头,就向站在马车外的宫女走去。 “不要!”宫女疯狂摇头,四处窜跳,试图摆脱那一道道迫来的黑影。 忽然马车门“啪”地一声打开了。 “住手!”一声虚弱但坚定的声音响起。 众人翘首望去,只见面色苍白的公主,身披斗篷,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扶着女官,缓缓走出马车。 她看了一眼中毒的丈夫,缓缓闭上眼,而后扭过头,复又睁眼,径直走向章静。 凤姐小心翼翼地搀着公主,看向襁褓时,眼泪已经淌了下来。 “当当”的钟声响起,华光公主松开凤姐的手,双手颤抖着将襁褓举到头顶。 她对头领说:“本宫深惭薄德,家破人离,流亡他乡,殃及百姓,万死难辞其咎。今自献亲女于贼寇,任尔剥皮拆骨,勿使百姓罹难。如若不够,但使我夫妻俱死,以求遣放生民,勿造孽业。” 看到从前单纯乖顺,被她玩弄于鼓掌中的公主,如今刚烈有气节,让章静有一瞬间的瞠目结舌。 那两个挥刀向宫女的农人也愣住了,被身后的公主府护卫夺走了农具,摁倒在地。 在面纱的遮蔽下,章静很快调整好表情,抓起满脸血污的孩子高高举起。 当孩子离开母亲手中的那一瞬,所有人的心都被一把无形的大手揪紧…… 章静的心跳得很快,她的预感即将实现。 禛钰,出现吧! 她将襁褓高高抛起,炽热的阳光直射下来,带着令人目眩的彩晕。 一声尖锐的鹰唳骤然响起,硕大的羽翼扑扇而来。 钢喙狠啄向章静的眼目。 章静挥刀相抗,竟不能力敌,被铁翅扇下了马鞍,摔得四脚朝天。 凤姐一心两眼都盯在襁褓上,举着双手向前一扑一转,撞在章静腰上,奋不顾身地将婴儿抱在了怀里。 一阵混乱的抢扑,凤姐将孩子抱给公主,自己爬了起来。 章静宁可舍了手背一块皮肉,也要从游隼足下捞到那张信笺。 信笺只有三个字:鄂毕城。 禛钰在鄂毕城?!他一定是去找我的,我就知道他落魄之时,就会想到我的好处。 章静忘乎所以地笑了起来,眼前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她扳鞍上马,喝令手下:“回鄂毕城!” 一伙来历不明的人,衣袂翻飞,齐刷刷翻身上马,乌泱泱的马队,好似一条腾尘的黑蛟,向北方奔驰而去。 百姓们都松了一口气,有的甚至欢呼起来,华光公主顾不得身上还有恶露未尽,摇摇晃晃地奔向驸马所在的地方。 护卫队长对公主说:“公主殿下,驸马中的是‘九曲肠’,若有十香返生丸就能得治。” 十香返生丸虽非珍稀罕见之物,可是此地荒滩河畔,杳无人烟,哪里可寻? 若再耽误一时半刻,驸马就活不成了。 十香返生丸之名,在逃亡百姓嘴里,不胫而走。 正当公主府众人焦头烂额之际,一个体态丰美,姿色秀丽的姑娘,托着一枚丸药走了过来。 “公主,我叫傅秋芳,是傅通判嫡亲的妹子,我恰有一颗十香返生丸可以救驸马的命。” 华光公主眼眸骤亮,感激地看向这位傅姑娘,“多谢你了,公主府必将厚薄恩情!” 却见傅秋芳将手里的药握住,兜转回去,狡黠的目光一闪,干咳了两声,红着脸道:“只是这药丸是个癞头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用得上的人,方可结为婚姻。” 凤姐看了傅秋芳一眼,差点没笑出声来,当年薛家也弄了这一出,如今后悔还来不及呢。 茫茫原野之上,宝钗穿了一身不甚合体的男装,她偷来的战马也被人偷走了,脚下的靴子也磨破了,断水断粮了两天,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撑下去。 这时候一支鞑靼骑兵过来,他们是专门执行“剃发令”的,见到草原上还有一只“漏网之鱼”哪肯放过。 即刻八马围拢过来,一人下马,将男装的宝钗捉住,在她膝弯处猛踢一记,迫使她跪地,揪起她的发髻,就是横刀一断。 其他几人用北戎语讨论着是剔鼠尾结辫,还是留一撮之髻。 最后讨论来讨论去,宝钗被生刮掉的头发越来越多,最后扭个小葫芦似的发式,引得鞑靼人捧腹大笑。 宝钗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女儿身,只得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看着他们鞍袋上挂的鼓鼓囊囊羊皮水袋,宝钗壮着胆子,撸下藏在臂弯的红麝串,指向他们的水囊,张开自己的口,跪向他们求水喝。 那几个鞑靼人互看了几下,彼此促狭地笑了起来,一人捞走了红麝串,一人抛过来半囊水。 宝钗满心欢喜地接了,拔出塞子猛灌起来,没曾想那几个男人并未离开,而是纷纷解带,围着她高飙下泉。 猝不及防之下,宝钗被他们居高临下地浇了个黄溲淋头,脸上、口里都是温热的涩味,腥臊扑鼻,激得她浑身哆嗦。 那些人放完水,便提上裤子,扬长而去。 从前标榜淑人君子,最是心高气傲的人,竟然沦落到为求一口水喝,还得忍受一身尿骚的地步,落魄得也够可耻、可羞、可恨的了! 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感,化为透心的悲凉,弥漫在宝钗胸前。 她望向一滩尿水倒影的光瓢前额,一边抹去腮边的泪水,一边强颜欢笑,安慰自己说:“距离鄂毕城已近在咫尺,头发没了还能再长。” 禛钰预知到章静使坏,想用他小外甥女的性命,逼迫自己现身。 他不得不改换行装,从兀良哈赶赴瓦剌鄂毕城。 路上,他遇到了七八个鞑靼骑兵,其中一人手指上还晃悠着一串红麝串。 忽觉得那东西有些眼熟,一副“呆雁羡白藕,肥鹅戏赤珠”的对联,从他脑海里蹦了出来。 禛钰手随心动,将那几个鞑靼骑兵给杀了,拿起红麝串一看,果然是薛宝钗的东西。 给了她三个月时光还没到鄂毕城,又被人夺去了信物。 可见依薛氏之力,实不能与章静抗衡了。用的女人对付女人的法子,在实力不对等的情况下,也是不中用的。 他又无意援手不相干的人,此去鄂毕城又是一出桃花劫,稍有不慎就要被章静那个女魔头,玷污了身子。 能够降服章静的女人,似乎只有茜香国女王了。 那个他一见钟情又暂时忘怀的女人,林黛玉。 他轻抚了抚捆缚在腰腹的诃子,作为捍卫他节操的宝物,似乎还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禛钰闭上眼默运虚元,将天地之灵气会聚于天罡,很快广袤的天空上斗转星移,步罡踏斗的过程中天幕渐入星夜。 他两手共结,念咒掐诀,意念传向遥远的茜香国。 “女王殿下,我的爱人,如果你能猜到我在鄂毕城,那么我们就交换灵魂吧!” 黛玉靠在床头检阅批复的奏折,有无错漏,回头见花月楼上的灯还亮着,不由想自己是不是该夜访离柳,慰问一下匠师? 又怕自己贸然打扰,会耽搁他绘图的进程,还怕他向自己抱怨,关在楼中毫无自由。 而况她已经沐浴更衣,准备休息了,索性还是等过了一个月,再去瞧瞧。 黛玉整理好奏折,放在床头案上,有些疲惫地伏在枕上。 半阖的眸光,还停在枕畔那枚残破的怀表上,情绪一时间又变得低落起来。 她想起从前与母亲“真如密”初见时,关于“船”的问题,用旧板拼凑的新船,慢慢替换新板的旧船,还是原来的船吗? 禛钰,忘记她的禛钰,还是从前的禛钰吗? 眼下鞑靼窃据中原,北地易主,南方割据,混乱一片。她都不知道表哥在哪儿,无论怎么卜算打卦,都是空卦。 也许,只有在梦中才得相见吧。 黛玉将珐琅珍珠怀表握在手里,朦胧睡去。 人虽已在梦寐之间,但她脑子依旧在飞速地运转着,想着中原战事,想着父母,想着亲友,想着失踪的禛钰。 她的灵魂好似轻盈地飞升起来,飘拂在一片虚空之中,往下俯瞰时,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所牵引,身不由己地飘了过去。 此地四壁是墙,寂静无声,一面墙上立着一排博古架,中间有一榻一几,榻上躺着一个看不清容貌的人,榻边高几上摆了一份冷掉的饭菜,还有一盏油灯幽幽地亮着。 有细微的风声从博古架后传来,想必其背后就是暗门。这里实在乏善可陈,像是囚牢密室,唯一新鲜的应该就是米饭了。 黛玉盯着米饭看了看,又拈起米粒尝了尝。若是北地的米,长粒油亮,香味浓郁,米质较脆。 而这米饭色泽晶莹,清香松软,虽是冷饭却并不硬,显然是南方的米。 黛玉觉得这味道十分熟悉,入口爽滑柔韧,还筋糯留香,独此一份的味道,不正是产自她家在金陵田庄的米么?是她让胡塔嘎扮作粮商运输到鄂毕城的米。 鄂毕城?黛玉心有所悟,再次极目看向榻上躺着的人,迷雾散开,露出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禛钰在鄂毕城!” 黛玉霍然惊醒,睁开眼时,自己正躺在榻上,腰腹捆死的诃子,让她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与禛钰又一次灵魂互换了。 章静微抬下颌,得意的脸上带着几分嘲弄的笑容,她伸手在他肚脐上戳了戳,很是享受地欣赏着,男人此刻的屈辱、惊愕又无能为力的表情。 她眼眸中涌动着极为邪恶的神色,抚在男人腰腹的手慢慢往下,却在碰触诃子的瞬间,如遭炮烙一般,猛然收回了手。 “禛钰”调动全身的力气微仰起头,他气定神闲、揶揄讽笑的表情,徐徐映入章静视线里,分明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好久不见,章大将。你想在这榻上,与本王共度良宵吗?” “林、思、政!” 随着咬牙切齿的三个字,章静的表情崩塌、扭曲、狰狞,先是眼睫微微颤抖,而后是双肩不可自抑地耸动,最后蔓延到四肢百骸,抖个不停。 她脸色苍白,眼球凸出,暴怒地想要撕裂眼前的人,只是双臂受了禁制一样,抬不起来,喉中发出嘶哑的吼声。 第17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七十四回 出奇智黛玉待脱困, 续情缘禛钰制新表 面对情敌的灵魂,章静兴致全灭,不甘、屈辱、愤怒一齐填塞在胸中, 胀得她满面通红,又羞又窘。 榻上的“禛钰”掐灭了她的欲苗之火后, 还不客气地说道:“本王饿了, 如果你不想让朕恢复力气动手吃饭, 又不想亲自喂饭的话,那么也该叫个人来,服侍本王用膳。” 黛玉仔细感受了一下禛钰的身体, 目前肢体绵软无法使力, 唯有脖子以上的部分是可以动的, 五感六识不受影响。 她料定章静对禛钰的痴心妄想,必不敢轻易损毁他的身体,因此提出要吃饭的要求, 章静也不能拒绝。 章静带着千余部曲长驱中原, 名为诱出太子,擒而诛之, 为“夫君”贾瑚报仇。 若被人发现她这个“宝钗”囚禁太子, 全为私情的话。她作为城主的立场就站不住了,冒用身份的事, 也会被人怀疑。 所以她不敢让部曲发现太子的存在, 一切吃喝拉撒盥洗,只能自己亲力亲为。 若是真太子, 她当然乐得伺候, 甘之如饴。可面对情敌的灵魂,太子的躯体, 她就无法做到秉心如一了。 哪怕她服侍得再殷勤周到,太子毫无记忆,不会挂念自己的丁点温柔,而黛玉却会讥笑她的巧言令色,自作多情。 瞥了高几上的冷饭一眼,章静两手攥成了团,咬牙犹豫了片刻,方伸手在他左臂穴位上一点。她宁可解开“禛钰”的部分禁制,也不能让部曲发现他的存在。 顿时,“禛钰”的左臂恢复了知觉,至少活动范围可以够到高几上的那碗冷饭。 “禛钰”又得寸进尺地说:“好歹换碗热的来,用汤匙换了筷子,再来杯滚热的红枣糖水更好,我快来月经了。哦,好像用不着了,那就算了吧。” 这颐指气使的口气,简直是把她当丫鬟使唤! 章静气血泛涌,有种要扇“他”一巴掌的冲动,最后还是逼自己转身,出了密室,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又重新端来了饭菜并一碗红糖水。 只是这一回送来的餐具都是钝拙的木器,这是防着“禛钰”伤人呢。 章静哼了一声,便仰头出去了。 黛玉并不饿,她只是趁章静进进出出的时机,观察如何开启密室的暗门。 她若要从这里出去,只能想办法联系蛰伏在附近的胡塔嘎,以萨满的身份指示他里应外合,先戳穿章静假冒宝钗身份的事实,再趁他们内乱之际逃脱。 鄂毕城的三千人马都是贾瑚当日跟着北静王造反的余部,对剿灭叛军的太子,必然是恨之入骨,想要杀之后快。 如果她能用禛钰的身份,卖宝钗一个人情,助她夺回部曲,那么在赶走章静之后,他这个“太子”或许还能顺利离开。 只是宝钗而今在哪里呢? 黛玉用左手掐指算了算,“命火在癸,紫蓝之间”。 宝钗就在此间! 这怎么可能,此处一览无余,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二个活人。 不是活人,就是活人之物了。 能够代表宝钗身份的,除了已经被章静窃取的沁血玉蝉,还有金锁、以及红麝香串。 禛钰曾命王子腾打造了几把与宝钗的一模一样的金锁,显然就不是唯一力证,那么就只剩下红麝香串了。 黛玉又费力扭头看向博古架,找到一个靛蓝直筒圆腹的灯笼瓶。 她用左手持汤匙,舀起一枚红枣,吃了枣肉,拈起枣核,两指一弹射向灯笼瓶, 瓶裂水泄,一串红麝香串便滚落下来,距离床榻的位置,还有一丈之隔。 此物若被章静所得,必不会小心藏起,而是随身携带,以证明自己的身份。这东西只可能是禛钰假装被章静虏获的时候,趁机塞进去的。 她要让胡塔嘎带走红麝串,将宝钗带到鄂毕城来。 眼下,还是先把红麝串藏到章静察觉不到的地方。 黛玉想起蒙克曾用十丈软绫与刺客搏斗,但愿禛钰的左手也这样灵活吧。 她解开绑在腰腹的诃子,猛地挥向红麝串,顺利地将香珠给卷了过来。 而后又用诃子包裹珠红麝串,再度将腰腹束好。 折腾了片刻,黛玉将饭菜吃了解饿,将红糖水倒进了榻下的痰盂中。 而后用红糖水的木碗,砸向博古架,将上面的琉璃瓷器、玉石摆件、挂画古竹简,通通砸了个稀烂,以掩盖灯笼瓶的碎裂。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黛玉又感到饥饿的时候,章静端着饭菜回来了。 她看到满地狼藉,柳眉倒竖,没好气地说:“你闹什么,别以为我好性儿,就真任你拿捏了。” “禛钰”拍着床榻大喊:“朕要出恭!” 章静笑了两声,原是内急了。 她走过去,拉着“禛钰”的手,往床榻边凸起的菱形纹上一拧,床榻下方的木板霍然洞开,出现了一尺见方又深不见底的豁口,有凉嗖嗖的风往上冒。 章静可没兴致欣赏美男如厕,撂下饭菜,转身出去了。 走到暗门边,还“好心”回头提醒道:“没有手纸,就用你心爱的诃子擦吧。” 待她出去,过了一刻钟,黛玉才伸手探向洞口,这里的风很干燥,不带一丝霉臭味,不像是专门下水用的。 鄂毕城之所以易守难攻,未免围城之困,必然有很多条出路通往外界,以补给粮草物资。 只是这里洞口狭小了点,成年男子不能通过,应该是备用的传讯口。 这里没有手纸,可是留了一张字画,还恰好飞到了床榻底下。 黛玉将字画捞起,单手撕了几片出来,再抓了一把米饭沾上红糖水,将米饭粘在画纸上,用北戎语拼写成“萨满阿真”四个字。 又在油灯上方微微熏烤了片刻,使得米饭粘牢在纸上,而后将纸片一片片往洞口扔下去,希望其中有一张能被胡塔嘎看到。 没过半个时辰洞口传来了响动,一只皮毛细柔的小柴犬从洞口里窜了出来,正跳到了“禛钰”怀中。 它脖子上挂了一个小布包,包上还缀了一颗照亮的夜明珠。 黛玉将布包打开,里头果真是胡塔嘎的书信及一只炭笔,几张白纸。 信上先用北戎语写了鄂毕城的情况,主将是一个叫马尚的人,他喜欢余桃口齿,有一个相好的象姑叫瑶环,因战乱不知所踪,正四处打探,时常不在城中。 胡塔嘎送米进来,能够踏足的地方不多,只画出了最外围的布防图。并问要如何才能营救萨满。 黛玉想了想,当初跟着北静王谋逆的人中,还有齐国公、修国公、治国公三家。 其中治国公马魁便是姓马,这个马尚想必就是当初夷族之下的漏网之鱼了。至于瑶环,可不就是当初的贾环么?一个象姑,在战乱之时,若想生存下去,只能寻求贵人庇护了。 贾环从前依附过忠顺王,忠顺王厌弃了他,而今又被马尚看上,却无法与之取得联系,很可能是被瓦剌人虏去哈拉和林做奴隶了。 正因为马尚重情又只爱男人,野心不大,贾瑚才放心将部曲交给他统领,让他辅佐宝钗立足东北,求一个安身立命罢了。 只是这三千人马被章静带到了瓦剌,卷入战争的漩涡,已经违背了贾瑚的遗愿了。 黛玉将红麝串塞进了布包,让胡塔嘎放出消息说,瑶环在哈拉和林。 鄂毕城通往哈拉和林的路只有唯一一条,不易错过。而后再让胡塔嘎找到宝钗,将她带去哈拉和林,在路上通过红麝串与马尚相认。 只有取得马尚的支持,再讨伐鸠占鹊巢的章静,萨满才能平安归来。 小柴犬被黛玉放回了洞中,它呲溜一下滑了下去。 在“禛钰”静待援救的时光,“黛玉”在茜香国可轻松自在多了。 禛钰自黛玉床上醒来,一眼就瞧见了手中破败不堪的怀表,原本镶嵌在内壳的碎钻都抟在一起,粗略地粘合在一起。 表破损成这副模样,已经没有修理复原的可能了。 模糊的记忆无疑告诉他,这东西一定是他与女王之间的情感纽带。 “黛玉”起身,决定从掐丝珐琅器开始,亲手再做一枚新的怀表。 不管他还能不能记起那段遗失的记忆,他希望将这份情意继续下去。 旧物的承载力已经到了极限,自然就毁了,何妨用新的器物重联。 光是做一个掐丝填红釉的表壳,就需要耗费许多道工序,要依次经过锤胎、掐丝、填釉、烧结、磨光,再加上更为精密复杂的机芯,饶是禛钰再聪明,也需耗费许多心血来研究制作。 好在身为女王,有很多师傅可以请教,“黛玉”走访了茜香国的官营工场,特意下珐琅器场,观摩了整个烧制的过程。又去了几家西洋钟表店,让匠人将一直怀表的机芯拆开再重组,直到自己学会为止。 白天“黛玉”主持朝会,处理国事,入夜后就开始专心打造怀表。 就连一根指针,表盘玻璃都是自己亲自做的,没有让任何人插手。 如此忙碌了七个晚上,珐琅填红釉怀表已经做好了,他看到从前那枚怀表上还镶了珍珠,表盘上嵌了碎钻画。原本想原样做上去,后来还是改变了主意。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不如就用新的设计吧。 茜香国由五个岛组成,那外壳就分别用琉璃、珍珠、琥珀、珊瑚、砗磲做装饰。 至于表盘上的碎钻嵌画,他摩挲着手里的尾戒,考虑了许久,都未能定下方案。 直到紫鹃过来说:“陛下,花月楼那边出了事,离柳先生把绘图的白稿纸都撕了,从窗口扔了下来。女王要不要过去探问探问?” 万一他压力太大,闹出事来就不好了。 “黛玉”扬眉,这才想起还有那么一个人,“占据”了他情郎的名号。 “我这就过去瞧瞧。” “黛玉”提起权杖,昂首阔步向花月楼走去。 走上唯一为她开启的悬梯,“黛玉”才一踏上楼,就见一个栗发微卷的异族男子,斜依在窗台边,缓缓回过头来。 “陛下,若非我飘了纸下去,你怕是倒死也‘想’不起你的情郎了。”那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凉凉的语气,让人想起秋风卷落叶的萧瑟感。 扑面而来的一股幽怨之气,让禛钰不由想起了故纸堆中,文人骚客拟作闺音,假借思妇、弃妇之名,而写下的怨情诗。 只要是身为上位者,不管图功图利,还是图色图欲,身边总少不了这样“自陷情深”的人。 老实说麻烦得紧,特别是这个人对国家还有用的时候。 唯一稍稍让禛钰觉得安慰的是,离柳并没能赢得黛玉的心。 在黛玉心中,他就是个单纯的匠师而已。 只是总有人得陇望蜀,过屠门而大嚼。 这就需要他这个“禛情郎”,好好替女王敲打敲打他了。 第17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七十五回 兵不血刃冲出樊篱, 双木成林相依相偎 “黛玉”抿嘴笑了笑,走到他的画案前,看了看上面绘得还不够精细的草图, 敛起一分不虞之色。 淡笑道:“先生累了,这是在冲朕撒性子呢。这里倘或短了什么, 别存那小家子女儿气, 只管与朕说。” 离柳站直了身子, 幽幽道:“花月楼上什么都多都好,偏偏不是我想要的。只少了一个女王,就让我心疼肝断, 无法专心了。” “这么说, 先生不能完工图稿, 竟是朕的错了?”“黛玉”美目盼睐,尽显风韵,直盯得眼前的男人心慌意乱。 “当然!”离柳扬眉, 低头去看案上的图纸, 竟不敢直视女王的眼眸。 “黛玉”款步走近他,将权杖轻点在地板上, 双眸微眯, 含笑道:“那先生期望朕,如何修正自己的错误呢?” 那似引诱又似懵懂的娇音, 惹得离柳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 双颊平添了一分羞窘。 他再次琢磨女王的真意,不自觉地观察她的表情。 女王的嘴角一直微微上翘, 却让人辨不出喜怒, 罥烟眉远,含情目静, 恬谧得如同一幅禅意深远的山水画。 只是剪水明瞳中,不知掩藏了什么思绪,让人觉得神秘莫测。 良久,一向持重的男人走到女王面前,单膝跪地,轻轻抚在自己胸口的芍药徽章上,声音哑涩:“我实在无法欺骗自己,这只是一份荣耀的工作。从初见您的那天起,我的灵魂就已经觉知到了,对您炽盛的爱火和强烈的倾慕。 虽然我一再克制,一再检视,一再挣扎,试图通宵达旦努力工作麻痹自己,可规整的线条、精密的数字总被您的倩影打乱,使我过分地反刍,沉溺在你的一颦一笑中。 尽管我的理智,无时无刻不在敲响警钟,但灼热的情感,依旧吞噬了我所有的思辨。上帝都在嘲笑愚我,反抗爱神有多么不自量力。 我只能拿出全部的勇气,最为卑微地恳请您垂怜,安抚我的寂寞与痛苦,让我成为您真正的情郎。 一旦心灵得到爱的滋养,我将倾我所有,尽我所能,为茜香国竭尽忠诚,肝脑涂地。” “黛玉”有一瞬间的动容,惘然间仿佛也如镜鉴一般,看到了自己。 一颗心也难以自抑地酸涩起来,离柳剖白的,何尝又不是他的内心呢? 可情敌,就是情敌,可以欣赏,可以同情,但绝不能姑息。 情不知所起,他是没奈何的,但知道“情如何终了”。 “黛玉”略略抬起眼眸,径直望向窗外,仲夏夜的天空群星璀璨,看起来闪烁明亮,待太阳一出现,就会消失不见了。 他要做她的太阳,让她再也看不见别人。 离柳等了许久,都未得到女王回应,只见她抿唇不语,眸色幽邃,不知在想什么。 “黛玉”依旧摩挲着小指上并不存在的尾戒,瞥了眼久跪在地的离柳,闲闲一笑:“起来吧。” “女王的答案呢?”离柳坚持要等一个回复。 “黛玉”拉开身旁小圆桌的椅子,坐了上去,拿起桌上的五副纸牌,抬手指示他道:“一局定胜负。” 这是离柳为庆祝夺冠而收集的纪念品。 “是不是我赢了,女王就答应……” “黛玉”打断他的话,道:“还记得当初的规则吗?最终的胜利者,才是女王的情郎。本人还没有下场,谁敢当这个冠军呢。” 离柳嘴角勾着温文尔雅的笑意,彬彬有礼地坐在了女王对面。 论纸牌之技,他还没输过人,女王此举无非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罢了。 “黛玉”拿起那五副牌,猛地向空中一掷,纸牌登时如雪片一样纷纷扬扬,一半落在了桌上,一半落在地上。 “女王洗牌的姿势还真是别具一格。”离柳笑道,正要起身去捡落地的纸牌。 “不必捡了。” “黛玉”淡淡道,“就用落在桌上的。” 每人四十三张牌,最后还多了一张。 “先放一边吧。”“黛玉”手持纸牌眉目舒展,“您先来。” “好。”离柳手上的牌还算好的,踌躇满志间起手就是一长串同花顺。 正当他准备出第二张牌时,对面的女王也给出的同花顺,不多不少,恰好压他一头。 之后,二人你来我往,各有胜着。 离柳注意到,女王根本没有将牌理顺,每次出牌,全是临时现抽,她的眼、手、心思都不在牌上,面似平湖神色悠哉,好像不在意结果,又好像已经胜券在握。 在离柳准备再出三手,就先行夺标的时候,对面的女王,已经一手全抛,结束了牌局。 纸牌从离柳指间倒下来,脸上写满惊讶,“女王的手气真好。” 当明牌摊开,他已计算过了,这牌无论怎么出,都不是女王的对手。 面对离柳的感慨,“黛玉”未置可否,款款站起身来。 凭他禛钰的记忆力,当牌在空中翻飞的时候,就已经记住了花色,洗牌的时候怎么排序有利自己,如何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有一争之力,也尽在他掌握之中,能输才怪。 离柳有一些不甘心,扶桌而立,请求道:“还请陛下再给我一次机会。” “黛玉”冷笑道:“我凭什么要给你机会,实话告诉你,女王有且仅有一位情郎,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你。” 离柳怔了怔,总觉得眼前的女王有些陌生,与他从前认识的并不一样。 那眼眸中狠厉的敌意,难道仅仅是自己的错觉吗?离柳已无暇去分辨,只是将心中最大的疑问提了出来:“女王已有了情郎?他是谁?” “黛玉”飒然回身,信手翻出桌上遗留的底牌,“太子禛钰。” 那是一张最大的王牌,代表至高无上的太阳,象征着无可比拟的光明与力量。 离柳目光深处闪过一丝讶色。 窗外黎明的曙光照破天际,最后一丝星点隐然不见。 离柳蓦然得见女王明艳的容颜,正冷冷看着自己,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他心尖划过,透过女王华丽的裙摆,遥想到另一个人身上。 他初到中原,先去京郊揽胜,恰遇太子练兵校场。 离柳隐在道旁树后,见到一身甲胄的太子站在万人中央,眉宇深沉,英姿超拔,浑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傲然与威严,凛得他缩回了偷窥的目光。 此时,油然而生的怯意,与当初不期而遇的凛然,一模一样。 离柳摘下眼镜,红着眼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说:“看来我的表白,女王并没有收到呀……” “如果你有勇气说第二次,孤可以代为转达。”他用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口吻道。 离柳哪来的勇气与太阳争雄呢!他的声音带了些哽咽,无奈摊手,“离柳愿赌服输。” 禛钰伸拳在图纸上敲了敲,“好好画图吧。这是你与她同载史册的唯一机会。” 离柳认命般地无声笑了,从衣橱出找出一卷画筒,捧到“女王”手中:“幸不辱命,都在这里了。” 抱着那沉甸甸的画轴,禛钰有一刹那的愧疚,不过转瞬即逝。 要是她知道了,一定很开心吧。 也不知她在鄂毕城中还好吗? 等了数日,黛玉再次见到信使柴犬送来的消息,宝钗已经与马尚相认了,今夜即将回到鄂毕城。 一想到马上就可脱困,黛玉也是兴奋不已,她捋着柴犬身上的皮毛,将它颈上挂的布袋取下,将里面的弹药,裹进饭团里团紧,制成简易的手掷火器,只等章静进来。 酉时左右,章静端着饭菜进来,被迫给情敌送饭,心情也是别扭至极。 “禛钰”听着拖沓的脚步声,就知道她有多不情愿了。 忽然计上心来,模仿着禛钰的口吻道:“对你而言,孤是囚犯吗?” 章静心头一动,放下饭食的手都在微颤,禛钰回来了! “殿下,我才是您的囚犯,我的心困在你这里已经十多年了,求您释放我的痛苦,接纳我的爱。”章静激动地扑身过来,伸手搂住了“禛钰”的脖子。 “禛钰”用左手剥开她的衣裳,哑声道:“既然你想要,那我就让你得偿所愿,如果你只想我一只手抱你的话。” 他态度逆转太明显,让章静不由起疑,她踌躇着未曾解开他的禁制,反问他:“殿下,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呢?” “禛钰”红了眼眶,眸中有无尽的悲怆,“女王有了新欢,她爱上了别人……” 章静抽吸了一口气,想要痛心疾首地安慰两句,可实在压不下飞翘的嘴角,只得一边替太子解开右手的禁制,一边为他擦眼泪,口里说道:“她不要你了,可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脚下的两处禁制未解,章静显然还有一些犹豫,看着他腰腹间的诃子,更是膈应,那上面有太子施咒的符,除了女王旁人都碰不得。 “禛钰”索性扒开了诃子,甩到塌下,再将章静剥了个光秃无遮…… 这下章静羞也来不及,捂着身子欲近还远,忸怩起来。 “原来你的喜欢就到这种程度?”“禛钰”双手环胸,轻蔑地笑了笑。 “不,不是的。”章静慌了,眼下正是自己表忠心,展示温柔魅力的时候,哪有害臊的工夫,连忙笨拙地扑了上去。 “禛钰”冷笑道:“就这样解解馋吧,反正孤的腿也毫无感觉。” 章静面色潮红,早就意乱情迷了,怎能让心爱的男人受禁制所困,不能一展雄姿呢。 她三下五除二地替“禛钰”化了束缚,还没来得及“讨赏”,就被“他”翻身压下。 惊喜之下,她抖着嗓子娇笑:“殿下,你……” 话未说完,她脖子一痛,四肢登时僵硬得如石头一般,无法动弹,瞬间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一张脸变得铁青,齿缝里蹦出三个字来:“林、思、政!” “禛钰”跳下榻来,将诃子再度捆束腰腹,掖好衣纽,系紧襟带,将自己收拾停当了,才拍了拍手上的灰,瞥了章静一眼,冷笑道:“老话说得好,色字头上一把刀。是你自己要撞刀口的,我可犯不着拦。” 章静狠狠瞪着“他”,“这里的人都是太子的仇人,恨不能生啖其肉,你以为你顶着这张脸出得去。” “你都能更名换姓鸠占鹊巢,我为何不能火凤飞天。”黛玉没再与她废话,举着灯台,打开密室的门,走了出去 章静吱哇大喊:“你好歹给我留盏灯!” “你心这么黑,还怕什么呢?”黛玉阖上了密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密室的外面就是章静在鄂毕城的卧室,黛玉在她的妆奁匣中,找到了那枚沁血玉蝉及一把手铳,先袖在手上,坐等宝钗进来。 一刻钟后,回廊上果然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宝钗愤然号令:“马统领,速去将那冒名女贼擒住,我必要她不得好死!” 一群人蜂拥而至,却见坐在太师椅上的人,是中原太子禛钰。 众人皆是一惊,马尚抽出刀来,大喊:“你怎么在这里?莫非与那女贼是一伙的!狗太子,拿命来!” 一个饭团甩出,火光四溅,只把马尚炸得脸黑毛竖,满嘴焦灰,摇摇晃晃地喷出一口血来。 众人惊慌之际,“禛钰”又窜跳上桌,踩着马尚的肩膀,将宝钗擒在臂弯,携她站在了桌上,拿手铳怼在了她的太阳穴上,扣动了扳机。 “都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她!”“禛钰”动作太猛,以至于宝钗头上戴的义髻松动,掉了个个,使她惊恐地面目更滑稽了几分。 马尚紧张万分,又不知太子如何出现在鄂毕城,还有无后手,只得问太子:“太子还请你放了薛姑娘,你要什么,我们尽量满足。” “禛钰”笑道:“鄂毕城主,能者居之。你也瞧见了,你们真正的女主子孱弱至极,庸懦无能,不如将城让与我。孤还要借此地之险,驱逐鞑虏,光复中原。” 那些人面面相觑,莫衷一是。 他们本就是从东北迁徙过来的,被那女贼驱使着占据了鄂毕城。 此时真的女主子显然没有那女贼的野心和魄力,这鄂毕城将来未必守得住。 见马尚犹豫不决,“禛钰”又进一步抛出了层层筹马:“你以为孤手里只有一个薛宝钗吗?你先主子的玉蝉,你心爱的象姑瑶环,以及欺骗你们的女贼章静,都在孤手里。天明之前,你们若不主动弃城投降,锦衣卫很快就纵火焚城了。” 听到瑶环之名,马尚紧绷的腮骨,终于有一丝松动,他捏紧了拳头说:“太子想让我们怎么做?” “东北距此地四百余里,你们一马二人,可携短匕,列队横十纵五十,分三队间隔半刻出城,回中原故地。每隔百里,我将差人分送女贼、玉蝉、薛氏及瑶环。若你们有人再向鄂毕城返回一步,我也会依次毁掉他们。” 马尚思忖片刻,见到宝钗已经吓尿了,半张脸藏在义髻里嘤嘤直哭,心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还是回老家窝着安稳,反正还有田地庄园,倒也不差那一口吃的。 “好,我们这就走。”马尚一挥手,带着部下离开了。 “禛钰”唱完了空城计,扯下床帐的帷幔,将宝钗给绑缚起来,眼口都蒙住。 原想与宝钗打个商量,以救命之恩换来鄂毕城。看来还是用武力解决问题更直接一点,黛玉也实在不想再与薛氏有任何关联。 城主的书房恰在鄂毕城最高的地方,从窗口可以直接看到马尚整队出发的场景。 果然是一马二人,横十纵五十的排列,如此就省了她许多事。 黛玉打开密室,将章静也拖了出来,与宝钗分两间屋子关着,也蒙眼封口,一丝不漏。 休息了半个时辰,柴犬报信来了,三队人马俱已出发,马尚押队的第三队人马已经行进五十里了。 黛玉让胡塔嘎上鄂毕城来,将章静、宝钗给拖出去,装在马车里,分次送给马尚。 再传讯给长林园的晴雯,就说女王命她带一百北戎人驻守鄂毕城,只留一百人给史湘云,护卫长林园即可。 胡塔嘎用北戎语道:“萨满大人,可是我们手里根本就没有瑶环,万一马尚认为您不守承诺,又带人杀回来怎么办?” “禛钰”笑道:“非常时期,如果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马尚已经受了伤,赶着押队回中原,必然身心俱疲,你最后送薛氏去的时候,可以找机会把他干掉。” 胡塔嘎面露敬服之态,右手抚左胸行礼道:“不愧是智计无双的萨满。” “虽然以后鄂毕城只有一百人驻守,你作为粮贩,也要说这里有五千人马,每次贩米两万五千石,干草一万五千石。” 听萨满如此说,胡塔嘎更是赞佩不已,频频点头。 “禛钰”将玉蝉抛给了他,又吩咐道:“你去吧,记得送章静的时候,不要露出宝钗的形迹。每次送人,都记得要改换语音、行装、车围、马匹,多装载一些粮草,一来混淆车辙痕迹,二来已被不时之需。” “萨满大人真是心细如发,百无一漏。”胡塔嘎再三感慨,走了几步,又抱着一只小柴犬兜转回来,“我这一去,偌大的鄂毕城就只剩萨满一人了,还是留下阿旺陪您吧。等完成任务,晴姑娘来了,我再来鄂毕城接它。” 胡塔嘎当初选择单身赴任,潜伏在瓦剌,到底寂寞,便收养了只柴犬陪自己。 如今又将柴犬阿旺托付给了萨满。 “好!”“禛钰”将柴犬抱在了怀里,捋了捋它背上的软毛,若没有它,这一回还不知怎么脱身呢。 “禛钰”自己烧了水沐浴更衣,将章静恶心的味道祛除干净,又给柴犬也洗了个澡。 之后倒在枕上,捻着手里的尾戒想:我已经将你救出来了,咱们何时换回去呢? 晴雯那丫头可未必服“他”这张脸呢,若是被她窥出了心声,知道他们之间还有这一出,又不知如何解释了。 “她成功了!” 茜香国的女王寝殿内,禛钰也一样开心,女王果然不负他所望,顺利自救并且一举拿下了鄂毕城。 紫鹃见“女王”夜深不寐,一直在纸上画着表盘上的配图,画了数十张都不满意,只得劝道:“陛下,何不就画从前的‘藤缠树’呢?寓意也好,图画也妙。” “不,她不是缠树的娇藤了,她已经成长为与我并肩的大树了。” 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心中灵感迸发,在纸上写了一个“林”字。 还有什么比他摩挲了数年的“林”字,更适合做碎钻嵌画的呢?他们就是彼此依靠的大树,双木成林,生生不息。 第17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七十六回(全章修) 巧相逢结盟兀良哈, 摧巨舰沧波招英魂 在马尚的队伍距离中原边境还有一百里的时候,潜伏在其队伍之后的胡塔噶,已经改换了行装与车围, 准备送交薛宝钗。 马尚在得到玉蝉后,将欺骗他的章静倒挂马后拖行泄愤, 然而这时候意外出现了, 一直马队从旁路斜出, 拦在了马尚面前。 胡塔噶见横生枝节,只得先行藏匿,静观其变。 “来者何人?”马尚抽出匕首喝道。 马队之后的车驾上, 钻出了一个高壮的男人, 中年文士的打扮。 “马统领, 鄙人真真国使臣贾胡安!”贾雨村自报家门,说明来意,“您马后拖行的女人与某是同僚, 也是我主安德森的爱姬, 还请给我主一个面子,饶她一命。” 马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冷笑道:“我与贵国秋毫无犯, 你们的人却冒充我主,用我弟兄们的血肉铺就自己的荣华路, 未免太卑鄙了。我的人折损了七八个, 用她一条烂命来抵,尚嫌不够呢。” 贾雨村也不急, 呵呵一笑, 从马车里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给拽了出来,一把掀开了罩在他头上的布口袋。 露出一张妩媚又落拓的俊脸。 “尚哥哥, 救我!”贾环扯着脖子哭求。 “瑶环!”马尚惊呼一声,视线又转向贾雨村,“他怎么在你手里!” 贾雨村道:“马统领有所不知,当日瑚大爷起事前,常与我和环三爷往来,环三爷得赦后,又被忠顺王厌弃,失了靠山,沦落到象姑馆。是在下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才让他搭上马统领的救命船。” “这么说从一开始,真真国就设计我,想要靠我手底下的三千人浑水摸鱼,谋夺中原。”马尚这才意识到自己老早就入了真真国的圈套,被白白利用了一回。 而且太子禛钰也骗了他,他手里根本没有瑶环! 胡塔噶听到这里顿感不妙,幸而他手里还攥着一个宝钗,能及时断尾,就怕马尚与贾雨村联合起来反攻鄂毕城,他与萨满二人如何抵挡得住这许多人马。 “废话也不多说了,咱们一命换一命如何?”贾雨村没有否认马尚的推论,拿刀挟持着贾环向前走了两步。 他虽是进士出身,到底在王子腾手底下混过一段武职,这点胆气还是有的。 “尚哥哥,快救救我!若没了你,我只怕也难活了。”贾环被刀逼着哭嚷起来,眼泪汪汪地看向马尚。 马尚咬了咬牙,见拖在马下的章静已经去了半条命,大抵活不成,用她来换瑶环还算划得来。 只是等禛钰的人来送宝钗之际,他就得好好讨价还价了。 “好,我们交换!”马尚命人将章静释放下来,与贾雨村交换了人质。 贾雨村得到章静,也不逗留,没有南下中原,而是直奔阿速江。 胡塔噶心料,他们是要从阿速江出海,回真真国去。 眼见马尚的队伍没有继续向中原进发,而是齐刷刷提辔转向,鞭指鄂毕城。 胡塔噶心头一紧,决不能让他们杀回去,可是无论他抛不抛下薛宝钗,都无法阻拦他们的行动,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天空乌云四起,疾闪不绝,长雷轰然,胡塔噶默默祈祷来一场狂风骤雨替他遏制马队的进程。 上天似乎听到了胡塔噶的祈祷,忽然霹雳一声,倾盆大注,让舟车劳顿的贾环承受不住,晕倒了! “瑶环,瑶环!”马尚抱着怀中的贾环,满目心痛。 从旁的部下劝道:“马统领,已经进梅雨了,这雨好歹要下四五天,不如咱们先回中原故地修整一番,再重整旗鼓,救回主母。” 马尚思忖了片刻,将贾环交到了那人手中,“机不可失,我们被太子骗了,目前他很可能孤身守城,我们兵分两路,我带千余人救回薛姑娘,杀回鄂毕城,余下人马先带贾环回东北驻地。” “统领英明!”那人赞了一声,接过瑶环,迅速带人回中原去了。 而马尚不畏风雨,毫不迟疑地向鄂毕城进发。 胡塔噶不得不抛下马车上的所有粮草,载着宝钗一路抄偏狭近路,赶回鄂毕城报信。 黛玉在城中见胡塔噶折返回来,才知章静已被贾雨村救走,而不甘受骗的马尚正带着千人准备杀回鄂毕城。 “萨满大人,我只比他们快了五里脚程,不出一刻钟他们就追回来了,咱们该怎么办?”胡塔噶顾不得抹去脸上的雨水,气喘吁吁地说。 黛玉从书房窗口向下眺望了一会儿,已经能看到隐约而来的马队了。 “别急,我已经摸清楚了鄂毕城的武备状况,又是雨夜,他们视线守阻,既不能火攻,也没有远射弓弩,更何况鄂毕城本就易守难攻,万一打不赢咱们就躲进密室,还有宝钗在手里,尚不至于束手就擒。”“禛钰”快速分析道。 这时候正门外的铎铃响了,“禛钰”与胡塔噶对视一眼,两人俱是一惊,这么快? “禛钰”定了定神,对胡塔噶道:“若是来夺城的人,不会叩门摇铃,来者或许是帮手。你先换身干衣服,把宝钗关进密室。我来会客。” “萨满大人,你一个人能行吗?”胡塔噶迟疑地问。 “禛钰”道:“行的。”说罢,就昂首阔步走下楼去。 鄂毕城下,一群牧民打扮的男子各自牵着马,连连叩门。 一个灰袍青年忍不住嘀咕道:“柳将军,殿下怎么还不开门呀?” 话音刚落,他头上就落下一个爆栗,柳新喝道:“都说了,在草原上要称呼我为图西格,即便待会见到了殿下,也要装作是兀良哈部的牧民。穿什么衣,扮什么人,懂不懂!” “哦,我知道了。”灰袍青年略带委屈地揉了揉脑袋。 这时候鄂毕城的吊门缓缓放下,竟是太子殿下亲自开门。 “诸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禛钰”审视他们的穿衣打扮,心中暗自打鼓。 柳新见太子已经进入了“角色”,装作不认识他们,连忙毕恭毕敬地上前,用北戎语道:“我等此来,并非擅造潭府,我们是兀良哈部的牧人,因雨夜行路受阻,无法扎营,想借贵所一隅避雨过夜,还望主人慈悲收容。” 太子临行前交代他们,若是十日未归,就扮作牧民去鄂毕城找他,而后杀掉鄂毕城守将,占据城池。 只是眼下太子亲自开门,外面马槽已空,莫非他一人干掉了三千人马? “禛钰”打量着他们,并未听信他们的借口,反问道:“既是普通牧民,为何身上不闻腥膻之气,既然因雨天无法扎营,那拖载毡帐的勒勒车为何不见?你们的马体型高大,肚子紧实,皮毛油润水滑,分明是吃·精·料养的,而且所有马都剪鬃束尾,这是战马的特征,而非牧民的马。破绽之多,让我如何相信你们?” 柳新钳口无言,被太子轻易地揭了伪装,实在跌份儿。只是太子嘱咐过,在草原上便是被刀抵喉管,也只能说自己是兀良哈人。 “阁下好眼力,我名图西格,是兀良哈秃巴三十六骑的先锋,我等因主人未归,四处寻找,又被雨夜所阻,只得求借方便。还请阁下宽恕我等欺瞒之罪。今后但有差遣,我等必定惟命是听。”图西格老实向主人道歉并表忠心。 黛玉心想,从前兀良哈部就在中原与鞑靼间摇摆不定,战事既起,禛钰一定会派人游说兀良哈部与中原结盟,这秃巴三十六骑相当于兀良哈首领蒙克的亲卫,他们应当是认得中原太子才对。 “既然不会演戏还是别演了,你们知道我是谁,为何要装作不认识?”“禛钰”双手环胸,再次试探他们的虚实。 这戏硬着头皮也演不下去了,柳新暗号也不对了,老实拱手道:“殿下,我秃巴三十六骑到此,是应您之邀与中原结盟而来,多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黛玉恍然大悟,禛钰想让她解决的只有一个章静,让与太子结盟的兀良哈部,占据鄂毕城,作为中原边防前哨,这才是他的后手。 但是她已经先行占据了鄂毕城,且不知禛钰与兀良哈部秘密接洽的暗号,以至于对接时出现了偏差。 眼下马尚攻城的危机迫在眉睫,黛玉无暇揣摩个中细节,只能先借力打力。 “那好,既然兀良哈部这么有诚意,那逆贼夺城之战,就劳烦诸位援手。”“禛钰”抬手指向远方迫近的马队,“我将二楼并五十弩、千羽箭、抛石机,借与你们使用,务必拒敌于城门之外。” “殿下方才使了一出调虎离山?原来如此!”柳新抬眼回望了一眼,与战友们对视了一番,拍着胸脯道:“只要箭矢管够,倒也不难。” 比起当漏洞百出的伪装者,破军杀将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当感谢殿下给了将功赎过的机会。 交易就此达成,黛玉也不敢松心,鄂毕城每层楼之间都可以用断龙石完全阻隔开来,若是秃巴三十六骑有毁约之意,黛玉还可以凭借鄂毕城的布局抵挡一阵子。 她一边让胡塔噶看牢宝钗,一边在窗口处观察图西格他们的战斗情况。 图西格身为秃巴三十六骑的先锋,战斗素养极高,面对几乎以一敌十的不利之势,毫不怯战。居高临下,指挥若定。 三十六人箭发连珠,间不容发,生生打出了千百弓弩手的效果,一时间箭雨如蝗,将马尚的队伍,一排排射倒,都用不着抛石机。 “马统领,咱们中计了,太子已经纠结党羽夺城了,矢如雨下咱们顶不住了,还是快撤吧!” 马尚仍不敢相信,短短一.夜之间,鄂毕城被太子及其部下收归囊中。他还以为太子只身出现在鄂毕城,唱的是空城计,竟然不是吗? “撤!”马尚慌忙调转马头,仓皇撤离。 其他人也跟着丢盔弃甲,鞭马疾逃。 一场危机很快解除,黛玉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向胡塔噶说明了兀良哈部来人的情况,让他暂时藏身密室,以防万一。 “禛钰”打开二楼的断龙石,拍手称赞秃巴三十六骑出色的退敌之法。 图西格憨笑道:“老本行罢了。” “图西格,在你看来,最少几人能守得住鄂毕城呢?”“禛钰”不得不继续试探他们,就这样将鄂毕城拱手想让,她也不是很甘心。 这里是漠北要塞,易守难攻,鉴于兀良哈部首鼠两端的态度,她还是更希望晴雯驻守在此,锤炼技勇。一个好的宰辅,不但要会燮理阴阳,还要能破虏平蛮,出将入相。 茜香国上下太缺少智勇双全的将才了,以至于她不得不依仗苏清源、哈尔二人,事实上他们都有着致命的缺点,用不好反而遗患。 图西格思忖了片刻,琢磨殿下的真意是什么。 之前不是都商量好了,让他们三十六骑先行进驻,再携一百兀良哈部民众即能守城么?为何还要多此一问。 “禛钰”见他沉默良久,扬眉道:“这个问题难住你了吗?” 图西格只得压下心中疑惑,回答道:“有我三十六骑再加一百民众足以。” “禛钰”抓住机会,当下又问:“若我想让茜香国女王的百名部曲,与你们共同守城,你认为如何呢?” 图西格深知太子爱慕女王,此举是有意借机让女王练兵,他心领神会地说:“未为不可。” “那好,我这里有女王的调令函,明日请你派人送到长林园,交到晴司长手中。”“禛钰”也没想到图西格这么好说话,见他们确实没有敌意,便放心与之合作了。 翌日,黛玉将写好的调令函交给图西格,也省去胡塔噶来回奔波了。两天后晴雯带着一百北戎人来到了鄂毕城。 黛玉不便以“禛钰”的身份与晴雯多接洽,只让胡塔噶出面,向晴雯传达女王的安排和用意。 既然鄂毕城已经尽在掌握,加上连日梅雨,鞑靼不出,刀兵暂歇,黛玉也不知何时才能与禛钰换回身体,只能深居简出。 她见禛钰长了身量,胸阔肩宽,手脚俱长,可谓是雄姿英发、我武惟扬。可他缠在腕上的鞲臂褪色得厉害,针脚也松脱了。 这才想起来,自己好些年没给表哥做礼物了,一时愧上心头,便找来一些绸缎布帛,给他绣了新的五星连珠鞲臂。 原本只打算做对儿鞲臂,在绵绵丝雨的牵引下,又慢慢剪裁了里衣、腰带、鞋面…… 一望无际的海上暴雨骤降,碧蓝的海面波涛汹涌,风号浪吼,令人胆怯的声音时刻萦绕在海船周围,仿佛下一瞬就有海中巨兽翻江搅海。 浑身是伤的章静,如死鱼一般躺在船舱中,瞪着一双空洞的大眼。船舱中血腥味与栗子花味互相交织,闻之令人作呕的。 贾雨村匍匐在甲板上,任凭真真国王的金足踏过他的脊背,裂开嘴笑,欢送安德森陛下离开。 直到红发的安德森搂着另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人,去了下一个船舱,他才敢回头偷偷瞥一眼章静。 眼前黑红一片,污秽不堪,让他瞬间想到“触目惊心”四个字。 贾雨村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你也别怪我,咱们输了谈判,丢了鄂毕城,你若再不牺牲这一点,那红发罗刹怎么肯饶你性命?若不是你鬼迷心窍,上了太子的当,咱们何至于赔了夫人又折兵。” 死寂了许久的女人,睫毛微颤,破裂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呵的一声,蜿蜒而下的血线牵动着嘴角,不辨悲喜地说:“原来我是真真国的皇后……” 父亲的预言竟是这样的,她的确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只是与禛钰无关。竟自误了这么多年,原来她只配与恶魔为伍,连仰望上神都是孽障罪愆。 贾雨村以为她受打击精神崩溃,发了癔症,无情地给她泼了一瓢凉水:“你连安德森的情.妇都算不上呢,真真国的皇后是凯瑟琳,不是你。” “我就是皇后!”章静眼睛一瞪,霍然坐起,高高肿起的脸蛋因恨怒而憋红。她仍然咬着牙,露出恶狠狠的神色,反复道:“我就是皇后!” 像是如此自我宣旨一番,就能坐拥后位,将所有的屈辱和痛苦都吞噬殆尽。 贾雨村不再理会这个疯婆子,默默离开。 不过短短七天时间,曾经濒临死境的章静,就穿着坦领高腰的宫廷长裙,出现在了真真国的军舰上。 裙袍上精美的抓褶,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身上的伤痕。 她烫了一头卷发,在海风涤荡中像气势蓬勃的母狮,狂妄鸱张,毒辣且狠厉的眸光瞪向海峡对面的茜香国。 所有失去的,就要从这里拿回来。 “开炮!” 一声令下,三十门佛朗机炮轰然响起,茜草湾上登时硝烟弥漫,海水沸腾。无数的烽燧、帆船、桅杆冒起白烟,连成一片火海。 一抹邪魅的笑意荡在女人的烈焰红唇边。 大司马程荣秀巡海期间发现敌袭,即刻回援,用新制的内燃制动战车,架炮高射,一弹击溃了真真国的战舰的主桅。 正当她踌躇满志,出现在甲板上叫阵之时,由于暴露了主帅的位置,被真真国的佛朗机炮集中轰击,头中炮弹,脑裂而亡。 一时间茜香国战船上女兵全都傻了眼,大司马程荣秀阵亡,少司马关千雪驰援中原,庇护百姓,那谁来督战指挥? 还未等她们反应过来,茜香国巡海战船已经中弹起火,而船捷炮利的真真国战舰“复仇号”已经近逼茜草湾了。 “女王”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钢铁冶炼场,等候蒸汽动力机床的诞生,然而他们的新型火炮还未投产,野心勃勃的敌人已经提前杀到了。 大司马出师未捷身先死,前线情况危急,“黛玉”即刻顶盔掼甲,调集十艘加载了蒸气动力,燃煤锅炉的双轴战舰开赴茜草湾。 内燃机动战车虽猛准头也好,但不适用于海上作战,与战舰的舷侧炮门也不相匹配,而且此时茜香国海上军事薄弱的困境,是缺乏击沉敌舰的利器。好在加载了蒸汽动力,虽然火力弱,但比敌舰航速迅疾。 “黛玉”只能先使用神机营工匠手造的虎蹲炮来对抗佛朗机炮,命令舰队,呈单纵阵舰首向敌,随“她”所在的旗舰迫近敌舰,集中炮火向“复仇号”射击。 此时海上阴雨绵绵,尽管风向有利茜香,但仍无法使用火攻,再继续消耗弹药也无法遏止“复仇号”,倘若弹药告罄,则必败无疑。 唯有利用舰船的速度与敌舰冲撞,方有一战之力。 “黛玉”思量片刻,叫来了哈尔和永龄,部署最后的作战计划。 “真真国舰队中只有‘复仇号’装载了佛朗机炮,余者不足为虑,我们以三敌一,借岛礁为屏,三舰成钳口之势同撞,专攻“复仇号”右舷。幸则敌舰沉毁,凶则同归于尽。二位可愿与朕同行?” 永龄猛地抬头,尚在震惊之中,哈尔已经握拳击向左胸,沉声道:“哈尔奉令承教,万死不辞!” “永龄愿与女王同生死!” “好!”“女王”号令三舰先发,其余舰船奋勇抗御。 若此计不成,“复仇号”逼近茜草湾二十里,即刻引爆全部敷设的锚雷,沿海炮台齐发,勿使敌人踏入茜香国土一步。 “黛玉”带领旗舰一马当先,迎击“复仇号”,永龄与哈尔左右协同,翼护女王战船冲向敌舰右舷。 因其速度之快,超出了真真国水师所料,加之先前右舷发炮过多,导致不敢虚耗弹药,一时间让茜香国三首战船迅速迫近,已成夹击之势。 轰隆巨响之下,浓烟滚滚,火光大亮,哈尔的战舰先撞上了“复仇号”,使其舰首向西,右舷向水中沉下。 “复仇号”上水师将领们慌了,只得用左舷十个炮门拼命轰击茜香国舰船。 哈尔所带领的舰船被十炮齐轰,引发了大爆炸,震塌了转轴船桥,在船桥内指挥的哈尔被炮火掀飞,落入海中。 “黛玉”与永龄无暇他顾,继续全速撞向“复仇号”。 藏身在“复仇号”上的章静见势不妙,即命撤退,冒着宁肯触礁的风险,从两舰夹缝中仓皇出逃。 虽然此战未告捷,但是已知茜香国对佛朗机炮仍无还手之力,且令大司马阵亡、女王的虎贲亲卫坠海,也不算无功而返了。 眼见“复仇号”避战而逃,“黛玉”、永龄忙命舵手转向,两艘巨舰在海上划出阔大的弧线,像一个偌大的“人”字,支撑起了茜香国的海防线。 其他舰船上的士兵见哈尔落水,纷纷驾小船驶近哈尔,抛绳援救。 然而,哈尔身负重伤,右掌痉挛无力牵绳,挣扎了一会儿,沉没入海…… 经过五天四夜的搜救,依旧尸骨无迹。 “女王”只得无奈宣告哈尔逼摧艨艟,以身殉国,虎贲卫哈尔与大司马程荣秀忠义相激,殊功奇烈,大司马赐谥“贞武”,哈尔赐谥“英节”。 第17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七十七回 鱼鸟相会双艳双骄, 少女扛锏誓比秦琼 囿于禛钰与黛玉互换了身体,他未卜先知的能力受到了限制,很多大事不能提前预警筹备, 以至于发生了真真国突袭事件,让茜香国折损了两员大将。 原本禛钰打算等黛玉从章静手中脱困, 柳新接管鄂毕城后, 两人就换回来, 眼下一时半会儿也换不成了。 整个茜香国,正处在既无克敌制胜之利器,又无材武善战之英将的尴尬时期。 禛钰有过两次海战经验, 还能为之一战。而黛玉则尚未经历过大规模战争。倘若这时候将茜香国交还到她手里, 无异于给她添愁肇祸。 真真国就是瞅准了这一点, 打量茜香国没有还手报复之力,将使臣许梦龙挟为人质,拒不交付承偌赔偿给茜香国的麦子。 禛钰只得咬牙接受, 命人将使臣接回茜香。 许梦龙历劫归来, 来不及平复心情,先将打探的消息回禀女王道:“真真国新晋册封了一位女公爵詹娜, 她提议斥重资, 在佛朗机国购买风帆战列舰,预计二十艘。每舰三层甲板, 排水三千料, 装备滑膛炮百余门,配备水师八百数。因耗费甚巨, 国王安德森尚在犹豫中。 当初与我同去真真国的民间谍探称, 詹娜既是安德森的谋士也是他的情人,安德森对詹娜的话几乎言听计从。 至于筹措购买巨舰的钱, 詹娜建议提高关税,开放竞博及市妓,使朝野上下伎乐盛行,靡然成风。” 女公爵詹娜无疑就是死里逃生的章静,对这个疯狂又毫无道德底线的女人,禛钰实在厌恶至极。 奈何她颇有谋算,还懂得些术数,知道如何趋吉避凶,很难将其彻底摧毁。 目前,也唯有等茜香国拥有了更为先进的武器装备后,才能一雪前耻。 禛钰让离柳与五位神机营的匠师一同效验新式火炮的效力。 经过反复对比和多角度试射,每一门新式火炮的标尺、高低、方向,参数毫无偏差,精准度高。 其弹丸有两种飞行角度,直射、曲射,威力能有效碎铁穿板,命中率极高。 比之原来的佛朗机炮更为稳定,射程多了一倍,没有炸膛、泄弹风险,还配有推拉和起重装置,方便移动和装添炮弹。 众位工匠都雀跃起来,有了神兵利器就无惧真真国了。 禛钰却没那么乐观,就他实际作战经验来谈,海上作战最大的限制因素还是风与火两样,若遇打头风,敌舰火攻依然无解。此外还很难防范蛙人凿船、炸船。 离柳推了推眼镜道:“如果用最新的钢铁技术将木质战舰,逐步变更为钢铁战舰,用蒸汽动力取代风帆动力,那么就可以抵御风浪、无惧一般火攻,靠人敲斧凿也无法洞穿底板。 目前茜香国的钢铁存量,只够铸炮和弹药,最多只能建两艘,而且还要修建适配的新船坞,造价乃至工期目前还无法预估。” “黛玉”紧抿的红唇松开,放出齿关,一拳砸在了桌案上,沉沉抬起目光:“再难也要造出来,哪怕一艘都好。” “我就实话实说了,要创制全新的钢铁战舰,其背后需要一整套完备的机械工业体系做支撑,与目前茜香国简单工具加手工作业,提产的方式完全不同。”离柳不得不泼瓢冷水让“女王”冷静一下。 “黛玉”沉默了片刻,两弯罥烟眉微微上挑,眸光明锐,郑重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想被动挨打,唯有千方百计比人强了。总归要推陈出新,不如抢先自新。你不都说过了吗?技术本源不过是烧开水。咱们的煤还挖不完呢。” 离柳无奈地笑了笑,自嘲道:“看来女王的花月楼要迎来新客了。” 毫无意外,那几个出自神机营的工匠,即将成为他的合作伙伴,共同设计研发钢铁战舰。 “女王,请给我们的新式火炮命个名字吧!”工匠们欢欣鼓舞地说。 禛钰想了想,总觉得这件事该由真女王做主,而且既然事情有变,暂时无法换回来。 他还有一些安排,也需向黛玉交待清楚。 也不知借由黛玉的身体,可否顺利地调派游隼。幸而他从前帮林海核查四柱清册之时,学会了以琴谱为隐码传递消息。即便游隼不认他的新面目,也不至于机密外泄。 尽管他对黛玉从前的感情一时沉寂了,但那些遗留下来的厚厚一匣子琴谱情书,足以验证琴谱译字的准确性,避免出现误传。 在鄂毕城中,黛玉终于等到了禛钰的游隼,拿到消息,悲喜参半。 没想到侥幸逃命的章静,还能如此迅速地反扑,突袭茜香,致使她痛失两员大将。 少司马关千雪机敏有余,但志小易足,面对强敌犹怀顾畏,可做干城之将,而不能率开拓之师。 大司寇尚凌风思维缜密,却容易因过于谨慎而坐失机宜,比起需要能谋善断的将军,还是典狱刑侦更适合她。 眼下举国上下,她熟知的人中,有斩将搴旗之勇,明略见机之智的,只有一个永龄。 可她还只有十六岁,便是天纵奇才,夙精兵略,也难在短期内,成长为出统戎旃的一国主帅。 禛钰也是持同样的想法,他要暂留在茜香,亲自教永龄策勇驾智,统兵驭将,同时防备敌国来犯。 既然短期内二人无法换回身份,禛钰手书了调令,让京营节度使谢鲸,代替明威将军柳新,借关千雪护航百姓之机,出海驻守茜香国。 只是目前,京营节度能出的只有两万人马,比之前五万驻军要少一半有余。 对于危机四伏的茜香国而言,这些精锐之师,能补充兵源,已经是雪中送炭了。 信中禛钰也详细说明了他的亲信部队所在的位置,及彼此联络的方法,并将秋天围剿鞑靼的战略部署,对黛玉和盘托出。 既然禛钰对她信赖有加,黛玉也同样回以诚意,将查干巴日、嘎鲁、双乎日、胡塔嘎四人谍探的身份,以及潜伏在真真国的薛宝琴,告知了禛钰,好让双方共享情报,临机制胜。 好消息是离柳设计的蒸汽动力机床及新式火炮已经顺利投产,蒸汽动力将全面应用在船舶制造、纺织、采矿等行业。禛钰还请她为新的火炮命名。 黛玉想了想,提笔写下了“焕英炮”三个字,象征光明与美好,焕发生机之意。她始终记着,战争的目标不在颠覆毁灭,而在于创造重生。 若是将来钢铁战舰诞生,也请以古往今来女将之名为号。 长信写完,即将换纸,黛玉本想再诉说几句相思之意,到底忍住了。只说了一句:信笺所述默记在心,已焚毁。 过去的他们还是情浓鸳侣,此时的他们只是乱世战友了。 有了禛钰的提点和指引,黛玉借用他的身份,很快得到了太子的影卫和扈从,调令谢鲸赴茜香一事,也顺利完成。 只是黛玉有意对晴雯避而不见,却不妨她在鄂毕城中待了几日,主动来找“禛钰”了。 黛玉立刻警醒自己,面对她时务必每每在脑海中念叨一句:我是禛钰,她是司长。 如此避免提及晴雯之名乃至“情”字,结果晴雯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讦牾质疑之声。 “太子殿下,那些兀良哈人怎么回事,整天问我有无婚配,想与我结干兄妹,变着方儿与我搭讪闲话。我是为女王守城御敌而来,可不是与秃巴三十六骑拉纤攀亲的!” “禛钰”干咳了两声,看向凤眼圆瞪,柳眉倒竖的晴雯,惊觉她的好姊妹已出落得明艳秀美,宛如莲开凝露,霞映澄湖,一时间看呆了。 直到晴雯淬火的眼眸中怒气更盛,咬牙切齿地说:“殿下若犯了眼疾,我可以为您针一针呢!” “不用了,孤一时失神,并非有意唐突!还请司长见谅。” 黛玉连忙道歉,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她怎么能以“禛钰”的皮囊,痴望晴雯呢? 万一被误会了,岂不是让晴雯为女王寒心。可晴雯的问题根本无解啊,一个天生丽质难自弃的美人,风流灵巧,性格爽利,与一群男人朝夕相处,就会有这些麻烦。 同样,还有她的紫鹃,不也常被北戎扈从追求扰攘,这些年来没遇到合意的男子,也是形单影只。 两个桃李年华的姑娘,因为要服侍自己之故,都未曾婚配。 哎,都是我的罪过。 忽然“啪”的一声,只把思绪万千的“禛钰”吓得一抖。 只见晴雯眯着凤眼,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殿下,且不管紫鹃怎么想的,我从未有替女王服侍您的意思。 这辈子我生是女王的人,死是女王的鬼,一辈子不嫁男人,不做小妾通房!若有旁人敢打我的主意,我管他是皇帝还是太子,迟早被我扎成太监。” “禛钰”忙掩住了口,双颊绯红,糟糕自己想多了,又被她窥到了心思,这误会可就大了。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把心中所想圆回来,只得在心里说:晴雯大概误会孤的意思了,孤与女王连理分枝,暂未合卺。导致她的姊妹们为服侍女王延误了花期,说到底是孤的罪过。 依孤之见,以后还是少与她见面得好,避免再生嫌隙。再者言,女王有意扶植晴雯为相,如果她都无法令爱慕者钦敬畏服,身远心近,将来又如何统领群僚呢? 窥到了“禛钰”心声的晴雯,这才恍然自惭,自己竟误会了太子,还说了那么一通自作多情的话,真真羞死了。 原来应付那些男人,也是为相之路上的考验,我不应该还抱着“谁谁能为我做主”的想法,一切都要靠自己摆平。 晴雯想通了,含愧忍耻地道了一声:“晴雯告退。”便咚咚地跑下楼去。 黛玉拍着胸口大松了一口气,可转念一想晴雯那决然的话,又不免伤怀感慨。晴雯为了一心追随她,竟立誓绝了姻缘情爱。 虽说在茜香国,因为男子稀缺,很多女子一生不曾走婚,至死都是完璧。但凭晴雯这样,模样、性情、才干都极为出众的女子,没有情郎是极罕见的。 一个女人的幸福,与婚否并不关联,只是一生不开情窍,未得知心着意的伴侣,到底好不好呢? 禛钰收到游隼回信之时,得知谢鲸已经顺利出海,稍稍放下心来。 在他的亲信中,若论帅才,训整戎旅,善于调兵遣将的人,柳新与沐昭宁并驾齐驱。只是沐昭宁常怀慈悲之心,失之勇锐,故而略逊一筹。 若论将才,骁武精悍,挺身陷阵,万夫莫当的人,唯谢鲸独秀一枝。 原本是打算将他作为破虏先锋,这时候只能先挪借过来,给永龄当“磨刀石”用。想必接到调令时,他很是不甘心吧。 谢鲸带着满肚子的怨气,虎虎生风的脚步迈进了崇政殿,单膝跪地抱拳向女王报道。 禛钰瞧他嘴上说着要“扶翼茜香,拱卫西海”的话,可丝毫不掩其矜傲骁气,威赫凌人的态度。 “女王”开口笑道:“谢将军远道而来,入我妇女之邦,不知可有兴致与我虎贲将军切磋切磋。” 谢鲸知道虎贲将军是永龄,临行前柳新那厮还特意嘱咐过,要他多关照关照“弟妹”,没曾想女王开口就问“切磋”之事。 他思量了片刻,说:“卑职出身行伍,年长力壮,累年练兵,恐胜之不武。” “无妨,切磋而已。” 既然女王都这么说了,谢鲸只得答应下来,可他哪里知道以后的每一天,他都要与永龄“切磋”三个时辰。 黎明即起,与女王、永龄一起锻体练武一个时辰。 之后三人操兵演阵,在海陆间奔驰,从山地骑兵战到操舟海战,都是刀锋开刃,“石弹”演练,竟是比与鞑靼人作战还要艰苦百倍。 至少与鞑靼人作战都在马上,用不着亲自掌舵驾船,也不用自己在海上捞鱼吃做口粮。 虽然一个月内,永龄在武力、战术上无论如何,都无法与谢鲸相比,屡战屡败。 但是她懂得思考,能根据战场情况的变化,灵活选择战法。利用对气候风向的掌握程度,施佯用诈,设局造势,用兵也是奇正交错,非常灵活。 尽管茜香国目前只有海陆兵丁,但永龄为求胜利,将手下的兵丁按各自的特长和战力,分为骑步兵、铁甲兵、发炮兵、工事兵、海舰兵、侦察兵、潜水兵、岸防兵、勤务兵。 充分发挥每个兵种的优势,形成一套逐步成体系作战方法。 两个月后,永龄建制的队伍初见成效,能与谢鲸的队伍战平一次。 对于怙恃勇名,颇为自负的谢鲸而言,与“弟妹”战平那就与输了无异,这个着实打击不小,连日来脸色铁青,郁火满盛,又因在海上泡了半夜,加之水土不服,竟病倒了。 紫鹃奉女王之命来照顾谢将军,却见他日夜郁卒,闷闷不乐,药食虽然不曾减量,但都是囫囵一吞,茫然若失。 她素来与永龄交好,也清楚谢鲸失利的根源,不想见一个挥霍雄才的青年,一时受挫就失了刚性,于是劝他说:“我虽不懂韬略,但每每见女王推演沙盘,也见识了几分道理。前日将军败于垂成,竟是失之沉毅,太浮躁了些。” 谢鲸近来忌讳妇人说理,哪里听得进去苦口之言,没好气地说:“姑娘是来照顾我的,还是替女王派我的不是?” 他火气旺盛,唇角发炎,说气话来屡喷口水。 紫鹃避之不及,只好拿绢子擦脸,不由嗔道:“怪道人说鲸鱼鼓浪成雷,喷沫成雨。” 谢鲸被人当面揶揄了一番名号,尴尬地咬了咬唇,仍旧不服气道:“我如何浮躁了,不过是没那小妮子毒辣狡诈罢了。” 紫鹃笑道:“她若是毒辣狡诈,岂会与你战平即止,将你从海里捞出来。平心而论,倘若将军收一收你的刚愎之性、虚骄之气,沉着应战,哪有打不赢她的道理。 再告诉你一句话:鱼不离水,鸟不离风,打仗不离弓。女王还托我告诉你,咱们永龄将军最弱的就是远射了。” “真的?”谢鲸听了眼眸一亮,无意中将紫鹃的手拉住了。 紫鹃蓦然脸红,想要挣开,却见那人纹丝不动。 谢鲸看着眼前娇俏可人,温柔体贴的姑娘,一时恍惚,只觉得胸腔中的心脏,蓦然间“鼓动成雷”了。 翌日乌云密布,大雨滂沱,谢鲸因患病未愈,晨起练兵的只有女王与永龄二人。 “女王”趁永龄弓步拉筋之时,从兵器架上抽了一柄四棱金装锏,压在了她的左肩上。 永龄的肩瞬间垮了一半,想要咬牙撑起,但是力有不逮。 隔着重重雨帘,她被雨水蛰红的眼,疑惑地望向女王。 “黛玉”告诉她:“这是冲阵斩将、气镇三军的秦琼所用的兵器,一百三十斤,你觉得它重吗?” “重。” 永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肩头的力量几乎要将她压垮,两腿抖得厉害,几乎站立不住。 可是她知道门神上的秦琼大将,是上柱国大将军,女王要她扛的不单是这四棱金装锏,要她扛的是整个茜香的海陆师旅。 “你扛得起来吗?” “扛得起!” 第17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七十八回 宁远军突袭破牙帐, 生死谊问情寄相思 恼人的梅雨季结束,经过两个月的闭门练兵,鄂毕城中的北戎人的战力有了大幅度的提高。 射靶、掷弹、搏斗之技日益精进, 只因鄂毕城演武场地有限,无法训练奔袭、突阵。 既然太阳出来了, 鞑靼人也开始出动, 北戎人都摩拳擦掌, 跃跃欲试了。 据黛玉所了解,鞑靼人最惧高温和瘴气,不喜山林沼泽之地, 这些都是不利骑兵游击的环境。 若以鄂毕城为据点, 组织对鞑靼人的初步攻防战, 还需要更多的人马。 禛钰留在中原的队伍分散各地,护军参将裘良手下有万余人,驻守在登州府, 是战斗力最强的正规军。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韩奇手下虽有三万人马, 但大多由乡勇组成,战力无法与正规军相论, 更不是鞑靼人的对手。 让黛玉意想不到的是, 柳湘莲手下的锦衣卫,已经秘密发展了十万缇绮。 分别驻守在太原府、开封府、汝宁府, 可以说是金陵城的三道防线, 其中还有一万人潜伏在鞑靼南线的永昌卫。 柳湘莲道:“殿下,若要解京师之困, 夺回保定、河间, 最近的兵源就在太原府了。” “禛钰”想了想说:“目前谈夺城还为时尚早,鞑靼十万铁蹄已占领了京师。 他们并分两路, 西路直扑太原。东路欲渡黄河,南下开封。太原与开封两地的守军决不能擅移。 而且我们深处鞑靼与瓦剌的交界处,长途奔袭,攻击时间短,军队规模不易过大,三五千人即可。无论是登州府的护军,还是广平府的兵马都不合适做这个先锋。” 柳湘莲叹了一口气,颇为遗憾地说:“若论破袭突击之能,我十万缇绮也比不上殿下亲自训出来的五千宁远骑兵。 可惜他们被宣隆帝拆分编入禁军,被瓦剌人打散了,有的被掳做军奴忍受屈辱,有的被拉去哈拉和林,替瓦剌人修建宫殿。” “你可有宁远骑兵的名单和影像?”黛玉问。 柳湘莲皱眉道:“殿下不必试我,宁远骑兵的名单,全由您一人熟记心中,绘像也不存。彼此间的唇典暗语,属下一概不知。” 原来如此,黛玉思忖片刻,计上心来,对柳湘莲道:“我们暂不下中原,先来一出偷梁换柱。孤让女王的探子,劝诱鞑靼牙帐向西南鄂尔浑河附近的草场迁徙,靠近哈拉和林。 之后让北戎人打头阵,扮作鞑靼人,突袭瓦剌哈拉和林,将青壮奴隶和劳役全部装车带走。 趁夜让奴隶与我们一起,扮作瓦剌人偷袭鞑靼牙帐,迫使鞑靼大军从中原抽离,回援牙帐。 等到鞑靼与瓦剌互相攻伐的时候,我们先退守鄂毕城置身事外,将奴隶中的宁远骑兵挑出来,整军经武后再回中原,解京师之困。” 柳湘莲惊喜叹道:“这主意妙啊!如此既可解救宁远骑兵,免除长途奔袭之劳,还能让鞑靼与瓦剌狗咬狗,可谓一石三鸟了。” 黛玉与柳湘莲交待清楚,教各地驻军暂时按兵不动,就让他回京了。 为了避免泄密,黛玉并没有让秃巴三十六骑参与此事行动。 她在鞑靼安插的谍探查干巴日,已经成为了牙帐的颉利发,即是主管经济及战利的官员。 黛玉先让查干巴日,向牙帐主帅岱钦,推荐几处优质的草场,建议向西南水草丰茂的地方迁移。而后想办法与双乎日合作,弄到一批鞑靼人的铠甲。 等胡塔嘎贩粮过去之时,再用粮车将铠甲拉回。鞑靼人的铁网漆皮甲,甲片相连如鳞,箭不能穿,但工艺相对粗糙,坚固有余,而灵活不足。但好在轻便,利于运输。 因为鞑靼人不耐热,越是高温天气,越是不穿甲胄,倒是可以利用这一点,取得他们的铁网漆皮甲。 为了绕过秃巴三十六骑的眼线,“禛钰”先让晴雯指挥他们几个将鄂毕城中库存的兵械甲胄都搬出来晒一晒,避免发霉,占用他们的注意力。 而后“禛钰”便带着北戎人,以去草原露宿打猎,训练骑射为由,携带弓矛帐篷向哈拉和林出发。 在一处茂盛的森林中,胡塔嘎拖着五车铁网漆皮甲,等候着他们的到来。 盗来的兜鏊铁甲一共有八十副,足够掩盖北戎人的形貌了。 “禛钰”留下二十个无铠甲的北戎人,在森林中安营,尽可能多地捕猎。 其余八十人吃饱喝足后,就静待黄昏的降临。 胡塔嘎道:“我已经摸清楚了那些军奴和苦役所在的位置,萨满的父亲和兄弟夜里是歇在猪圈中,至于您的庶母都分在各个特勤帐下。若我们兵分几路解救他们,容易被瓦剌人围困。” “谁说我要救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记住我们的目标,是青壮奴隶。”“禛钰”冷冷地说。 听了这话,胡塔嘎默默点了点头,心中暗服。 萨满这一回起事,最终是要坐上龙椅的,从前残害嫡子的皇帝、觊觎储位的兄弟,不过都是赘疣,恨不能剜之后快的东西。 黄昏收束了最后一抹余光,身穿铁网甲的北戎人在“萨满”的带领下,高喝鞑靼话,挥刀引火。 先是焚烧了哈拉和林还未完工的宫殿,砍杀了鞭策劳役的士兵,释放所有的苦力,驱赶引导他们奔向胡塔嘎的车队。 而后又转战羁押军奴的营帐,经过一番拼杀,夺下守卫的钥匙,将那些被铁链捆缚的军奴全部解救下来。 “禛钰”用鞑靼话喝道:“跟我走!” 那些军奴面面相觑,并未擅动,眼神警惕得像是遇见豹群的狼。 如果是普通奴隶,一旦获得自由,恨不得立即出逃,唯有在思考立场正确与否时,才会犹豫。 他们也许是宁远骑兵,可此时的黛玉并不知道,当初太子与他们约定的唇典暗语是什么。 她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将兜鏊下的面罩拉了下来。 那些军奴见到太子,俱是一惊,有的人当下站起,有的人喜极而泣,有的人甚至喊起了暗语。 趁他暗语才吐出一个字,“禛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用鞑靼话说:“老子是鞑靼人,不走就杀了你!” 众人会意,太子这是演的一出偷梁换柱,要离间鞑靼与瓦剌,他们再不犹豫半分,一窝蜂地奔了出来。 后面的北戎人忙将身后背的刀刃并馒头发给他们。 他们接过刀,抓着馒头往嘴里塞,遇到瓦剌人来了,就嘴叼馒头,手挥利刃,等到那些瓦剌人都倒地了,馒头也吞进了肚子里。 有了宁远骑兵的陆续加入,八十人的夜袭队伍,立刻庞大了起来。 “禛钰”也不恋战,不以杀敌为目的,而是牵走了他们的牛羊、焚烧了他们的粮草。 而后带领众人钻进了森林里,减了火把,下马步行,与狩猎的北戎人汇合。 胡塔嘎将夹馍饼发给了那些军奴,大家围圈而坐,刀就搁膝头,抓起饼狼吞虎咽起来,一碗碗水有序地在彼此手中流转,分毫未洒。 那种配合无间的默契,出奇一致的动作,每隔三息,必有一人抬眼四望,观察环境。 让黛玉瞬间感受到了什么叫训练有素,什么叫军纪严明。 偏偏这样一群“千里马”,却被贪功冒进的宣隆帝,拆分了去“拉破车”。 眼见月上中天,瓦剌人还在宫殿的断壁残垣间奔忙救火,虽然少了三千奴隶,但作为重要人质的宣隆帝和七皇子还在猪圈里,也就无人想夜渡长河去追击“鞑靼人”了。 “禛钰”吩咐道:“大家把铠甲卸下来交给胡塔嘎,改换行装,扮成瓦剌人,渡过鄂尔浑河,用火飞箭夜袭鞑靼牙帐,‘以报复鞑靼人劫掠牛羊、放跑奴隶,砍杀士兵的仇’。” “殿下,也带我们去吧。”那些宁远兵吃了个半饱,也纷纷自告奋勇。 “禛钰”指着方才那个差点喊出暗语的士兵,说:“你来查验唇典暗语,对得上的,挑七百好手跟来。” 瓦剌人虽然与鞑靼人同种,但是他们居住在林中,比起在草原上游牧,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在林中渔猎,因此他们肤色较白,更贴近黛玉手下的北戎人。 所以报复鞑靼的“瓦剌人”,不必着甲,普通渔猎打扮即可。 鞑靼的牙帐就在鄂尔浑河对岸,鄂尔浑河水浅,只有夏季才勉强能通过吃水浅的小船,一般瓦剌人用作流送木材使用。 瓦剌人正在哈拉和林修建宫殿,许多木材就漂浮在河道上,黛玉他们也不必准备船只了,在上游截留了一些木材。 直接将硝石、箭囊顶在头上,一人口衔火种照亮,其他人抱木渡河。 半个时辰后,八百人顺利渡河,宁远军的速度和行动隐蔽性,超出了黛玉的想象。 北戎人高喊口号为瓦剌部复仇,这一回可不是牵羊纵火那么简单,而是真正的袭营,是以消灭鞑靼有生力量为目的战斗。 丑时三刻,在宁远军的快速机动下,鞑靼人营地很快火光大亮。 面对突然发起攻击,鞑靼守军在睡梦中被惊醒,混乱之中,飞箭如雨,火种迸发,根本无法组织有效抵抗。 “瓦剌人”突然杀到,让鞑靼牙帐中的叶护岱钦没有任何防备,眼见营地乱成一锅粥。 一个名叫双乎日的探马来报:“叶护,大事不好,瓦剌人先遣部队三千人马已杀到,后续还有数万人马从西南、东北夹击而来。” 岱钦抬眼见鄂尔浑河上火把如龙,隐有船帆鼓动,见势不妙,只得率少数部下,往王廷赤勇城奔逃。 “禛钰”他们未曾骑马,因此来不及截杀岱钦,只得先下令射杀其他马匹,阻止更多鞑靼人逃窜。 宁远军砍瓜切菜一般,将鞑靼人打得溃不成军,天未亮前,已经消灭了三千余人。 “殿下,天快亮了,我们可以撤了。” “禛钰”略一思忖,当即命令道:“刀未卷刃,就继续杀。降将留命,就地羁押,将来好换被掳掠的京城百姓。” 一夜过去,“禛钰”俘虏万余鞑靼人,获得牲畜八千头,可谓是大获全胜。 虽然未能截杀鞑靼主力战将岱钦,但歼敌不少,战果奇佳。 胡塔嘎激动不已,大肆夸耀起来:“萨满大人提步卒八百,深入牙帐,斩杀万虏,威振漠北,以少胜多古今未有,实乃用兵如神。” “都是诸位配合无间的功劳,宁远军皆劲勇之士,他们才是出奇制胜的杀手锏。” “禛钰”并不居功,他遥望东方渐起的朝阳,前方是一片尸山血海,烟焰余烬,心中浮起极为复杂的感情。 不知是高兴,抑或是悲伤。 她到底是借禛钰的手,学会了杀人,将来总有一天,她也会为国为家,斩关夺隘,亲手戮敌。 没什么好后悔的,亦不需要负疚,一切都是命运的牵引,使命的召唤。 见诸将陆续打扫完战场,黛玉收回目光,轻描淡写道:“拔营回城。” 留驻在林中的北戎人和两千宁远军,为了配合萨满行动,制造“瓦剌数万人马”即将渡河总攻的假象,在鄂尔浑河对岸摇动帐篷,点起火把来回跑动,成功吓跑了叶护岱钦。 看着列队成阵的宁远军和挤满了半个森林的牛羊骆驼,黛玉不由笑了。 “这次露宿狩猎,收获真的不小了。” 该怎么跟秃巴三十六骑解释呢? 算了,不解释了。 在林中休整了三个时辰,鄂毕城的猎手们满载而归。 面对几乎要将一楼挤成牛栏羊圈的牲畜,和那些一看就不好惹的精瘦汉子,图西格从骆驼的舌头下,艰难地别过脑袋,耳中全是牛羊的哞哞咩咩声。 “殿下,这些牛羊我就当是你猎来的好了,这些奴隶,又是何意?” “禛钰”静静扫了他一眼,俊美淡漠的脸上难掩疲态,轻声道:“他们是我的人,从今往后共守鄂毕城。” 图西格眉毛拧得老高,危机感油然而生,莫非殿下不要他们了! “殿下,殿下,我们,我们……” 眼见着太子登上楼去,图西格只能委委屈屈地淹没在牛羊群中。 黛玉一直在窗口等着禛钰的游隼,她不知宁远骑兵的名单及唇典,迟早会露馅的。而她也不会调禽,每次只能等到禛钰的游隼来,才能复信去问。 也许是心有灵犀,没过多久禛钰的游隼就飞来了,带来了茜香国的几桩好消息。 村镇学塾已经全面建成,儒师白天教授儿童,夜晚教授成丁,在三个月内,除了年迈眼花的老妪,已经初步实现了全境百姓识字的目标。 为了迅速补上技术领域的短板,学塾目前增加了不少以实用技术为导向的科目,直接为官私工场的发展提供后备力量。 在离柳及其他匠师的研发下,蒸汽动力已经全面应用到纺织、采矿、道路铺设上,以蒸汽动力为主的钢铁战舰,目前也已经在新船坞中秘密修造了。 讲完正事,后面还有一段话。 “女王的信从来都那样严谨,只讲国事,不谈相思。以至于我怀疑那信匣中的爱意,早已荡然无存。 可我想念您的心情,却像野草一样在莽原上蔓然疯长。 夜深人寂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心悸,相思泪下的愁郁,想要千里相会的冲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深爱着一个姑娘。我只是忘了曾经的热爱,但始终牢记刹那的欢喜,一颗心始终为您鼓动着。 我们彼此是生死相依的战友,既然能将家国性命相托,那我有一腔相思欲寄,女王陛下收不收?” 信的末尾,仿佛流矢正中心房。 颤动的心,一下,两下,跳得十分不稳。 黛玉将信笺摁在胸前,抬眸看向夜幕,草原上夏夜的星空,明亮璀璨,牵动着人遐思遥想。 那一颗颗的星子闪烁着,代表着百样心情。一点悲伤,一点欣慰,一点苦闷,一点甜蜜,一点惘然,一点希望…… 她们彼此交相辉映,酝酿出一湾银河烈酒,生生醉了她的神魂。 泪水无声从眼角滑落,她既能从病痛中重生,出离宅门的樊篱,迎接全新的人生。也该接受禛钰的重生,放下重重顾虑,悦纳全新的表哥。 与其去分辨新与旧的区别,过去与未来的殊异,不如就勇敢一回,重新来过。 她在写完了宁远骑兵的事后,只在信中写了一个“收”字。 翌日,当黛玉清晨醒来的时候,游隼已经停栖在窗台多时了。 竟然回信这么快! 一张是给图西格的信,让他请兀良哈首领蒙克,去京城参加乌兰楚伦可汗的九九全羊宴,以打探京畿布防。 一张是用米粒大的微楷,书写的五千宁远骑兵的名单及唇典暗语。 还有一张是万言情书,上面还有一段佶屈聱牙的咒语,那是呼唤游隼传讯的方法。 第17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七十九回 强羁縻鞑靼鸠众寇, 宣国威拒纳贡称臣 瓦剌与鞑靼因夜袭事件爆发了数次大规模的冲突。而鞑靼的叶护岱钦逃到赤勇城后,得到了可汗的调兵增援。 最后却发现瓦剌人的战力根本没有突袭时的悍勇。大呼上当的岱钦,即刻带领王廷兵马杀到哈拉和林, 掳走了瓦剌贵族的女眷,有草原第一美人之称的可敦苏丽尔也在其中。 瓦剌人吃了大亏, 可又百口莫辩, 他们并非没有怀疑, 有可能是鄂毕城的人从中作梗,可几次派兵捣巢,都无功而返。 作为守城的一员, 晴雯也屡次参与战斗, 为不暴露女儿身, 她也是身披重铠、头戴盔胄,将花样容颜藏在鬼面之后。 在她认真揣摩过男子的所思所想后,再也不会因美貌备受关注而烦恼, 反而不掩刚烈本性纵横胆略, 禁浮巧、杜谗口,赢得了对方的尊重与敬服。 且不论秃巴三十六骑如何想, 她代替女王典掌百员部曲, 就有义务督管将士,整饬风纪, 对犯错之人不事姑息。 众人从前在豪爽的湘云麾下, 略显自由散漫。如今深入敌后,随时处于战备状态, 加之晴司长的鞭策, 宁远兵的贬损,哪有不知耻而后勇的, 因此北戎人的战力与日俱增。 图西格收到太子的手令,“邀请首领蒙克赴京城参加鞑靼的全羊宴”,打探鞑靼人在京畿的布防,这个“蒙克”自然不是禛钰,而是探马出身的暗卫了。 为了不给殿下留下,秃巴三十六骑在宁远兵面前相形见绌的印象,图西格也只得改换回花剌子模人白衣白巾的打扮,带着秃巴三十六骑,先行南下中原。 自从瓦剌与鞑靼干起来,草原第一美人苏丽尔,在马上与岱钦相合七天七夜的传言不胫而走。 关于苏丽尔的事,晴雯也略有所闻。 她是瓦剌贵族的女儿,有一半欧罗巴血统,生得玉肌花容,美艳动人,而且她妙曼的舞姿,据说有勾魂摄魄之效,能令众人痴迷颠倒,未嫁之时求婚者众多,其中就有当时还是小可汗的乌兰楚伦。 晴雯想到此事可以利用,假借了禛钰的萨满法衣,在牧民聚集的地方,扮演了一回萨满。 她将苏丽尔的故事稍稍改编,用鞑靼语唱出带有谶纬意味的歌谣。 苏丽尔,苏丽尔,可汗帐下金雀儿。 燕支山,兵马壮,雀儿飞落战神乡。 腰似柳,肤如霜,夜卧马鞍落花芳。 英雄气,降霓裳,汗王深恩亦可忘。 这歌谣表面上是赞美苏丽尔的貌美,歌颂战将岱钦的英勇,实则暗示岱钦有不臣之心,将瓦剌的可敦占为己有,而不是献给鞑靼的汗王。 辜负可汗深恩的,可不是无法主宰命运的苏丽尔,而是野心勃勃的岱钦。 此时鞑靼部的可汗乌兰楚伦拥有天下最强悍的兵马,占据了中原的都城。 可谓是初尝到了权掌天下的快感,恨不能将四海美人充陈帐下,又怎会允许部下自恃军功,恣意骄横,将瓦剌的可敦,他曾经爱慕的女人据为己有。 萨满的歌谣不久传唱到了京城,乌兰楚伦勃然大怒,责令叶护岱钦,以国宾之礼敬侍苏丽尔,并派人护送她来京城。 岱钦不敢不从,只得忍痛割爱,对苏丽尔敬若菩萨,收束了自己的垂涎之意。 晴雯让谍探查干巴日,打探出护送苏丽尔到中原的路径,而后让北戎人在峡谷处设伏,杀了鞑靼护卫,将苏丽尔救了出来。 当黛玉在鄂毕城见到苏丽尔的时候,才知道晴雯借用萨满的法衣,干了这么一桩大事。 晴雯对禛钰说:“殿下,我擅使暗器,计划扮作苏丽尔,入京行刺乌兰楚伦,而后嫁祸给岱钦,让鞑靼内乱。为了确保刺杀万无一失,我需要您的宁远骑兵协助。” “禛钰”叹了一口气,蹙眉道:“我不赞同你使用美人计行刺鞑靼可汗,我们与鞑靼斗争的目标是反抗侵略,保家卫国,而不是消灭某个人。 暗杀鞑靼首领并不能达到胜利,乌兰楚伦有几个儿子,还有七个成年的兄弟,他们个个骁勇善战,一旦暗杀成功就会激起鞑靼对中原百姓的残忍报复。 而况茜香国是妇女之邦,从前为了反抗侵略,没少施展美人计,可并没能改变茜香国受压迫被剥削的命运。 靠恫吓收买的情报,靠美色策反的敌人,靠暗杀得到的战果,都是双刃剑。用这些手段或许可得一时之效,但后患无穷。 收买贿赂是以欲勾牵,易使人堕落腐化。暗杀恫吓,则会滋生恐怖,使人心惶惶。 用美人计者败多胜少,否则也不会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话了,更何况妇女之邦都不尊重本国妇女,又指望谁来尊重呢? 如果你觉得孤说的还有些道理,就将苏丽尔交给孤来处理。” 晴雯低着头并未回答,似是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苏丽尔交了出来。太子说得有道理,是她把行刺之事想得太简单了。 黛玉思考过,之所以禛钰一直没有在中原露面,绝非怯战,而是在漠北深入布局。 他的完整方略应该是通过占据鄂毕城,纵横捭阖逐步发展勠力抗敌的力量,同时争取兀良哈这样的摇摆势力,分化鞑靼与瓦剌,逐步孤立、削弱、掌控鞑靼,最后将鞑靼的侵略者一举歼灭,永绝后患。 而今黛玉要接替禛钰做的,就是继续扩大抗击鞑靼的势力联盟。 她让北戎人扮成兀良哈部的牧民,将苏丽尔秘密送回哈拉和林,借此让兀良哈部与瓦剌交好,一致将鞑靼视为仇雠。 只是与禛钰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侵略者。乌兰楚伦见以林海为首的中原军民顽强抵抗,致使鞑靼南下淮河一再受阻。 更有一“红衣罗刹”每每行暗杀之事,他手下的几位特勤都折在了那个雌雄莫辨的罗刹手中。 于是乌兰楚伦开放沿海口岸,西向让柯枝的象军踏入乌斯藏,东向让扶桑倭寇抢滩登陆,南向让真真国舰船炮轰粤海。 以期东西南北四面合围,侵吞中原。 不久晴雯收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史湘云声称断粮在即,快要守不住长林园了,请求晴雯带北戎人回援。 黛玉得知此事,让晴雯继续领着北戎人及一千宁远军驻守鄂毕城,她以中原太子的身份,遣使给乌兰楚伦送信,并让锦衣卫缇绮通告天下州郡。 太子“禛钰”不日将羁押一万鞑靼俘虏入京,在长林园分批释放。 要求乌兰楚伦不得围困攻打长林园,若长林园损丁一人,鞑靼就陪葬十人。 很快“禛钰”得到乌兰楚伦的回函,同意了此事。 晴雯很是不解,问太子说:“殿下如此大张旗鼓地携带俘虏入京,不怕鞑靼设伏偷袭吗?” “禛钰”分析道:“有个词叫鱼目混珠,谁说俘虏里就不能放宁远军呢?而况我身为太子,就是最大的大鱼。 乌兰楚伦自以为京城尽在掌握,与其在草原上伏击我,不如让我入京,让中原百姓看看,他们最后复国的希望是怎么破灭的。 而眼下鞑靼人已经意识到,中原布防之严已经超出了他的预判,并非他一族可以鲸吞的巨饵。所以连忙拉上了柯枝、扶桑、真真国,想要共同蚕食中原。 这时候若孤的消息再不出现,天下百姓就要痛哭亡国了。 金秋在即,不误农时,粮草充足,也是最利战马奔袭的季节,可以向鞑靼讨回一切了。” 黛玉与禛钰通过游隼传递消息,已经制定了初步的行军路线。 她先带着俘虏及宁远军与裘良的一万人马,先取山东膏壤鲁地,剪除鞑靼屏障;然后让锦衣卫留在开封、汝宁的六万人马进兵河南,切断鞑靼羽翼,再由太原府三万锦衣卫夺取潼关,锁其大门。 最后以归还战俘为借口进兵京师,这时鞑靼势孤援绝,就可以轻易瓮中捉鳖了。 过了几日史湘云来信说,长林园围兵已撤,粮米补给完成。非但未有减员,还因归化城破,边境流民南下,长林园中收养了许多失去双亲的孤儿,其中就有冯紫英以命相托的一对儿双胞胎。 而林海夫妇在金陵城,腹背受敌,一方面要抵御鞑靼,一方面还要抗击倭寇,未能如期攻过淮河,只能先固守城池。 镇守西南的滇南王沐昭宁,组织兵勇在滇藏交界之地,抵御柯枝象军,战事胶着,未分胜负。 关千雪运输逃难百姓的船队也因倭寇的阻截和攻击,而被迫撤回茜香,中原与茜香之间的航线被彻底切断。 驻防闽州的镇海总兵卫若兰在岸防炮台上,与真真国舰船火炮对轰,因弹药告磬,壮烈殉国。 局势急转直下,中原北地很快上演了一出出卖国求荣的闹剧。 先是逃亡的东平郡王,突然钻出来,痛哭流涕认与他同岁的乌兰楚伦为“梦中亚父”,甘为其舐·痔尝粪,以苟全性命。 紧接着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剃发易服,向鞑靼诎膝请降,带头焚烧经典,让其孀居在家的女儿李纨,学鞑靼习俗改嫁。 乌兰楚伦赞李祭酒孤臣逸老,才大学博,颇识时务,擢其为御史谏夫。将其女李纨嫁与叶护岱钦为妻,封赠淑人诰命。 自李守中后,京城官民男子但凡活着,皆光瓢在前,鼠尾在后,无一侥幸。 人皆骂李家父女不积阴骘,背槽抛粪,一个是“遇屎”贱夫,一个是“鼠人”槁命。 更让人痛心疾首的是,自从京师沦陷,忠顺王带着手下的骄兵悍将,不思保家卫国,而是与鞑靼人一样,纵兵如虎,欺压百姓,掠夺财宝。 忠顺王被鞑靼特勤所擒后,率部投降,转而向中原百姓挥刀屠城,保定、河间两地骨肉狼藉,尸横遍野。 百姓日夜号啼:“忠顺王,肖阎王,妻母姊妹皆凌遍,父子兄弟相灭亡。” 此三家乞降后,北地遗臣莫不股栗,望风而靡,求拜鞑靼可汗。 乌兰楚伦气焰大张,以鞑靼皇帝的名义向四海番邦递交了国书,明为邀请各国王公使臣,于七月十二日,赴京师参加九九全羊宴。 实则是要求一众藩属国,与中原断绝宗藩关系,成为鞑靼的附属国,向鞑靼称臣纳贡。并令诸酋长送子为质,送女和亲,务必尽销锋镝,不得修筑防御工事。 七月十二是鞑靼先祖的忌日,乌兰楚伦选在这一天用九九全羊宴祭祖、颁赐扶桑、柯枝、真真国的功臣,并接待四海外宾,以宣告鞑靼帝国正式主宰了天下。 而为了向四海诸国施压,真真国甘心做了鞑靼可汗的马前卒,用他们的坚船利炮叩开了诸多海外小邦的国门,威逼他们向鞑靼称臣。 “禛钰”收到了来自鞑靼的国书,当着使臣的面撕得齑粉。 纸屑纷扬而下,再一晃眼,女王真神归位,她睥睨阶下的使臣,冷厉的声音回荡在崇政殿上。 “我茜香国誓捍刀兵,不向鞑靼称臣,不纳贡、不和亲,寇犯茜香之日,便是我茜香独立之时!” 第18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回 林黛玉梦幻乘飞梭, 皇太子风月忆深情 黛玉宣告了茜香国的立场,即刻命人将鞑靼的使臣驱逐出境。 鉴于离柳在茜香国的卓越贡献,黛玉将他任命为大司乐, 典章全国学政、科技,并擢升中原神机营的工匠, 根据他们的特长, 分别为经略使、机术使、精仪使、铸造使、鲁班使。 又正式任命使臣许梦龙为大宗伯, 掌外务与邦礼,处理外吏朝觐,诸蕃交往之事。同时, 还要她秘密组建谍报网络, 在西海诸国派遣大量密探, 以监视窥察他们是否与真真国勾连。 因真如密嫁去了中原,女王便让星月和栗花二人暂代宰相一职,共同协理国家大事。 少司马关千雪庇护百姓有功, 赏赐了她十斛珠, 十匹缎。命她在茜香国五岛十州的岸防线上,架设焕英炮, 一旦有别国舰船未经允许, 抵近茜香国,一律先开空炮驱离, 若不肯退, 直接炮轰出去。 只是国中大司马一职,仍旧虚位, 令一切兵马戎事, 俱告禀女王。 朝会之后,黛玉先是观战永龄、谢鲸二人的夺旗之争, 再去新船坞视察钢铁舰船的铸造进度,最后又到学塾里暗访了一遭。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也多亏了禛钰替她认真照管了茜香。 唯一让她感到焦虑的是,负有重望的钢铁舰船,还需要半年才能完工下水试航,若要等正式入列服役,至少得到明年春天。 单靠“焕英炮”的岸防火力,只能保障不让敌舰登岛,却不能真正出海征伐,等到茜香国钢铁存量耗尽,也是无济于事的。 黛玉心里着急,忍不住上花月楼去催促匠师们,可否再加快进度。 “臣以为女王不需要残次品,工期合理性分析,还请经略使向陛下说明吧。”离柳头也没抬,眼睛只望着桌上的图纸,一手拿着曲尺,一手在纸上飞快地书写着参数。 他胳膊上的黑色袖箍,勒住了衬衣的袖子,露出肌肉线条坚实的半个臂膀。 那种由内自外散发出的笃定和可信赖感,让黛玉深深觉得自己提出加快工期的要求,比“何不食肉糜”还显得荒谬无理。 看着六个人各自在桌前伏案工作,神态专注,心无旁骛。黛玉都不好打扰,默默地看着他们。 直到送夜宵的铃声响起,他们的表情才鲜活了起来,见了女王,才后知后觉地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诸位辛苦了。”黛玉温柔地笑了笑,亲自替他们取了茶点,摆在了餐桌上。 离柳喝了两口茶,无意间瞥见女王安静地踱到工画案前,看向图纸目光柔和,表情恬静,全然不似前些时候的冷锐与骄矜。 或许,女王回来了呢? 他推了推眼镜,笑了起来,正打算试探两句,呼唤女王哨音突兀响起。 在花月楼中,唯一被允许打扰女王的事,只有军情! 黛玉神色一凛,牵起裙子匆匆下楼,还以为少司马关千雪候在楼下,没曾想竟是大宗伯许梦龙。 “陛下,滇南孤危,远来告急!柯枝的象军直造城下,滇南与中原切断了联系,只能求助茜香。”许梦龙急忙道。 怪不得是大宗伯来回禀,军情是来自中原滇南的。 黛玉问:“沐昭宁是要兵还是要炮?” “都不要!”许梦龙一面抹汗,一面将书信递给女王,“滇南王知道可以用火炮或火牛阵驱赶象军,但他素来心慈,不肯残害生灵。得知在茜香的几位神机营工匠,会仿制木牛流马,如此载荷火把,驱逐象军就不必伤毁牲畜了。” 黛玉道:“好,我这就安排工匠赶工,派船送去滇南。” 许梦龙告退后,黛玉又上了花月楼,就情况与诸位匠师说了。 鲁班使当即就拿着几块木板切割拼装起来,很快一个小模型就做好了。 精仪使的图纸也画好了,对女王说:“滇南木材多,有了这个图纸,他们可以随取随造,一个熟木工半个时辰就能造一辆了。” 黛玉忧心道:“我们要将图纸和模型送过去,即便是借道暹罗,行船都要七八天,只怕来不及。” 众位工匠相视一笑,互相击了下掌。 “你们笑什么?”黛玉疑惑道。 离柳放下茶杯,将身旁的大油布一掀,一只一丈长六尺宽的银色小舟就映入眼帘。 “虽然钢铁巨舰还得精工细作,但我们抽空弄了个飞梭快艇。从茜香到暹罗港只需半天工夫,到泉州刺桐港一天足矣,到太仓港两天即可,到直沽也只要三天。” 黛玉蓦然睁大了眼睛,等她意识到这飞梭快艇的作用后,心中欣喜若狂。 “而且这快艇上加装了防风雨的金刚玻璃罩,侧舷还有小口径的火炮,我们本来打算将其改制成大一点的护卫艇,眼下只能先当急递船使用了。” 有了这个堪称海上筋斗云的宝船,运送到滇南城中的图纸和模型,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围困滇南的象军,很快就顶不住大批木牛的火攻,退回大雪山南侧。 柯枝大军虽未彻底离境,还屯兵在山麓下,观望中原局势,但已经对西南的威胁不大了。 滇南王为了感谢茜香女王的救援,趁着中原战乱,无暇监管禁榷之物,用大船队回赠了茜香国四百万石生铁,作为谢礼。 此礼正中黛玉的下怀,又忙将国中新织的露草染锦缎送给了滇南王夫妇。 靠着小小的飞梭快艇,如此礼尚往来了几次,才停了下来。 展眼到了七月,中原战事起了变化,太子禛钰的出现,屡战屡胜的捷报,鼓舞了人心,神州军民一扫颓丧之气,纷纷响应太子的号召,抖擞精神,攘敌伐夷。 随着柯枝国西南战线的萎缩,真真国四海扫荡的舰船,在茜香国屡屡碰壁,一再无功而返。而圣贤鲁地,也被太子亲卫和护军参将裘良的义军大举拿下。 这让乌兰楚伦的心情不甚美好,只能期盼着九九全羊宴上,让万国来朝的壮观景象,为自己撑撑场面,更渴望着苏丽尔的到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 茜香国拒绝了向鞑靼称臣,自然女王也不会亲临中原,参加什么九九全羊宴。可是,这时候黛玉接到了母亲贾敏的密信。 苏清源刺杀了扶桑国使臣三皇子源朝野,欲窃取他的身份参加全羊宴,以行刺乌兰楚伦。 黛玉蓦然觉得头痛,鞑靼在皇宫的布防何其森严,一不小心就会命丧刀口。更何况苏清源刺杀扶桑国三皇子的事,一经暴露,就会令茜香与扶桑树敌。 倘若苏清源刺杀鞑靼可汗成功或失败被俘,鞑靼人很快就会知道,他是茜香国的督军大将,必然会疯狂报复茜香。 将苏清源带回茜香的事迫在眉睫,但又不能大动干戈,只能秘密进行,否则容易引发外务纠纷。 黛玉考虑良久,决定亲自赴京师,假借苏丽尔的身份,混入皇宫,将欲在全羊宴上行刺的苏清源给拦下来。 再与送俘入京的禛钰合作,将乌兰楚伦及其驻军赶出宫廷,收复京城。 黛玉屈指算了下借用飞梭快艇来回所需的时间,加上处理夺宫之事,最少需要半月功夫。 她在朝堂上宣布:“明日起休朝一月,百司齐心筹备八月二十七日祭孔大典,我们茜香国将以尊崇怀念至圣先师的方式,来反对残蛮鞑虏对中原诗礼圣贤、衣冠章服的践踏。 大小事宜交由星月、栗花二位爱卿主理,本王一概不问。若遇到战事,由谢将军与少司马全权节度。” 女王说得慷慨激昂,百司领命,并无一人质疑这个决定。 当离柳得知女王想亲自驾驶飞梭快艇,远赴直沽的时候,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决定亲自来当这个艇长护送她上京。 两人乘坐着快艇,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上星驰电掣。 随着航线的拉长,三天两夜孤男寡女的相伴。离柳心里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不要就此拐跑女王,与她私奔海外呢? 然而,当他沉醉在夕阳中浮想联翩之时,飞梭快艇在鲁地蓬莱岛附近,正撞上了护军参将裘良的巡防舟。 一刻钟后,打破他幻想的男人,顶着一张刚出浴的爽朗面容,将黛玉领进了太子驻跸的营城。 而离柳却只能拿着不趁手的锤子板锯,考虑如何将撞扁的飞梭快艇复原。 分明才换回身体不久,黛玉与禛钰二人相会,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彼此的眼眸里都是闪烁的星星。 刚刚沐浴过的男人,身上携了海盐的清香爽意,未来得及擦干的水珠,顺着挺秀的眉骨蜿蜒而下,滑过泛红的面颊,像极了喜极而泣的眼泪。 两人“女王”、“殿下”,这般那般地客套了一番,交换了彼此的情报和行动计划。 禛钰皱眉道:“身为关心女王安危的战友,我极不赞同你扮成苏丽尔入宫,但你既然这样坚持,我也不阻拦。 你要去,那我也会以中原太子的身份,出现在全羊宴上。” “你不行,太危险了!”黛玉揪紧了袖袍,抬头撞上他深情脉脉的眼神,心中登时忐忑起来。 他是为她才甘愿赴险的,这让她反对的理由,也变得毫无说服力。 黛玉犹豫了好半晌,低头牵着他的衣袖,摇头道:“那我不去了,你也不要去。” 禛钰伸手抚上她的发鬓,从容自定地说:“还是都去吧,我能保护好你,也能让自己全身而退。我们都熟悉宫中情形,论里应外合,不是比别人都强吗?” 当禛钰的手试图滑向她脸蛋的时候,黛玉记起自己窝在飞梭快艇里,差不多三天没洗澡了,连忙跳起来,离他三尺远。 禛钰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略显暧昧的目光,怕自己唐突了她,停在半空的手,不甚自然地拍向了自己的腿。 他默然想:她还在介怀我失去了那段记忆,此时彼此的关系,只能止步于同袍之情了。 禛钰无处安放的手,垂在身侧捏了捏拳头,咬了咬下唇,挤出一个笑脸来:“女王请自便,稍后有侍女送热水和饭菜来。” 黛玉松了一口气,连忙道谢。 可这样的动作无异于告诉禛钰,她对他的靠近是拒绝的,并不想与缺损记忆的自己更进一步。 禛钰怀揣着几分挫败感,离开了屋子。却始终没有走远,默默站在廊下,等着侍女将吃过的饭菜撤下,而后将沐浴后的残水抬走。 眼见天边还有一丝余光,禛钰深吸了一口气,叩开了女王的门。 黛玉梳洗一新,柔美的面颊上还泛红晕,虽然将夜的时辰再会面,有些不恰当。 但心底是欢喜的,那份忸怩早随着洗掉的尘土一起抛弃了。 禛钰含笑望着她,只觉得眼前的姑娘,整个人都像镀了一层温柔绚丽的韵光,将他带到了一片幻梦之境。 两个人对坐了一会儿,都不愿意谈沉重的战事,开始聊了些换过身体之后的趣事,笑着笑着谈兴就淡了下去。 眼见天要黑了,黛玉瞟了几次座钟,禛钰也随之几次调整坐姿,应该要礼貌告辞,或者再说些什么,他却始终没有起身,也依旧沉静地笑着。 最后,还是黛玉先起身打开了门,“殿下,大概还有要事待办吧,咱们明日再会。” 禛钰只得向门口走了两步,伸手扶在门框上,敲了两下,突然转过身来。 “既然孤与女王有同袍之谊,远别重逢,可否相拥一抱呢?” 黛玉莞尔一笑,大方地张开了双臂。 禛钰将她一把拥住,抱着她转了好几圈,如同蛊惑她一般,低沉醇厚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我好想你!” 一句“想你”,让黛玉的心顷刻变得水样柔软,被他拥住的这一刻,她什么都不在意了,是梦也想做成真的。 她眸光流转,双手环在他脖子上,低头笑盈盈地说:“我们不但是同袍,还是战友。” 伸手轻轻抚过他眉峰,声音悄悄哑了下去,“不如你占有我,我占有你。” 众人一齐迈进门槛,正要回禀太子今日巡防情况,恰听了这一句,举起的脚,都不知该不该缩回去了。 只见太子一手抱着姑娘,一手捂着嘴,实在掩饰不住,终究笑了起来。 若非还有他们几个碍眼的杵在这里,只怕太子就要原地窜天三尺高了。 图西格、裘良两个不约而同退至门槛后,眉梢眼角牵扯的都是暧昧密语。 就连冷面郎君柳湘莲,也绷不住脸上肌肉,他自悔迈步早了,连忙生硬地两脚一并,飒然旋蹱,背朝太子。 还是图西格将柳指挥使肩头一拍,三人在槛上聚首,彼此交换了个眼色。 裘良一抹胡子,假装正经地说:“殿下、女王,今夜有雨,不易行床,啊,不,是船。我是说不便夜航巡警。” “嘶”地一声嫌弃,他头上就多长了两个拳头。 图西格将裘良的脑袋夹在腋下,龇牙骂道:“咬舌子少说话。” 柳湘莲两指掐住腮肉,憋着笑说:“殿下,我锦衣缇绮雨夜照旧巡防,先走一步了。”不等太子开口,他先一阵风似地走了。 图西格赶紧一拍脑门:“哟,差点忘了秃巴三十六骑要赶去京城,殿下,对不住,告辞了。” “我得去催催韩奇那边,要加紧练兵了。”裘良也赶紧撤离。 禛钰还装模作样地道:“平时怎不见你们急,都搁我这儿临阵磨枪呢?” 听了这话,裘良忍不住回过头来,贼兮兮地挤眉笑道:“您今夜把枪磨光就成。”而后跳着脚哈哈大笑地溜了。 禛钰瞪了瞪眼,转脸见黛玉羞红了脸,正难为情地瞧着自己,脾气登时没了,冲她腆颜一笑,“他们不乖,让女王见笑了……” 良宵夜短,彼此占有的两个人,在枕上齐齐扭头,看向透亮的窗帘,都不禁怀疑,夜里是不是有那么几个时辰,被天狗偷吃了。 二人穿衣起身,盥洗梳妆。 黛玉坐在妆镜前点口脂时,禛钰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肩,嗅着她脖颈间的幽香,柔声问:“昨夜的我,比之从前的我,如何?” 他的问询不带丝毫忐忑,与其说是不安地比较优劣,不如说是明知故问地“讨赏”。 玄素之术依旧娴熟,但那虎劲之势,烧刀子一样悍烈,让黛玉有些招架不住。 黛玉不想见他过分得意的样子,显得女王很没面子,想了想措辞,认真道:“从前的你温柔、体贴、面面俱全。” 这当然是天大的实话,不掺一丝浮夸。 进而又拽着耳畔的一条小辫子,有些不甘地蹙眉道:“昨夜的你鲁莽、粗野、得寸进尺。” 这必然不是实话了,不过某人善听弦外之音。 禛钰饶有意味地“哦”了一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从前的我动机不纯,处心积虑,是因为怀愧抱惭,才竭力取悦您。” 听了这话,黛玉恰有一时恍然,倘若当初禛钰不抱着“复仇”的心理接近自己,又因真相大白而怀愧。那么禛钰永远不会以她“表哥”的形象出现。 无论是替她忍受疾病的痛苦,还是替她还泪债,禛钰的动机一方面是怜爱和欢慕,一方面也是出于歉疚和补偿。 她以为温柔和善、细致周到是他的底色,其实是从前的误解。情感上的失忆,让他放下了歉疚的心理包袱,渐渐恢复了原来秉性。 从前的太子,清傲淡漠,尊贵骄人,绝不会轻易低头讨好谁。 若是他追求钟意的姑娘,再如何矫饰情志,掩盖本性,多少也会流露出,身为储君的骄矜与强势。 才不会像“表哥”那么谦谦君子,温润含光。 所以事实上,“表哥”这个词所代表的身份与性格,不但骗了她,也骗了他自己。 禛钰挑了一支錾花掩鬓簪,替黛玉将小辫子都缠绾起来,在她耳畔笑问:“那女王更喜欢哪个呢?” 男人的好斗似乎与生俱来,哪怕是从前的自己,跟现今的自己比较,都要分个高下。 从前的黛玉,纯粹是在享受禛钰体贴入微的服侍,毫无负担,自然是欢喜的,但又不会特别眷恋。 眼下的黛玉,却是被他牵引挑动,势要与其共舞,并不许她懈怠躲懒,神游天外。 他等着答案,微扬的脖子,勾出优美惑人的下颌线,让黛玉有一种想回头咬上去的冲动。 好端端的,这男人又在诱惑自己。 正确的回答应该是都喜欢,但黛玉还是委婉坦诚:“天都大亮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从前至少还有两三个歇宿的时辰,这回通宵达旦,她可没有一刻分神,还嫌夜短。 禛钰嘴角牵笑,原本欲从双凤衣桁上取甲胄的手,只在护心镜上敲了敲,就收了回来。 “既然女王喜欢,孤再接再厉,日上三竿。” 他咬文嚼字一般,用滚热的气息去烫黛玉的耳朵,趁她不备,将人拦腰抱起。 “哎,你这个……”还未说完的怪嗔,被他火热的唇舌卷夺殆尽,转眼才束好的裙裳又抛上了衣桁。 门外十步之遥的地方,几个男人不约而同的止步,个个低头缩肩,倒退着往外走,气息都不敢大出。 是哪个当班的浑说,太子和女王已经梳洗过了?这是能议事的时候吗? 妆台镜上映着男人再度怒张的势力,是大写的“不尽兴”。 意识到“昨晚他还是收敛了”这一点,黛玉不禁倒抽了几口凉气。 靠在梳台上的身体,微微战栗起来,竟然带着一丝无法掌握的惧意。 阳光照破一室浮动的金沙,在妆镜前漫然飞舞,猛烈快速的簸动,致使有些沉重的紫檀妆台都站不住脚,压着光可鉴人的地砖,吱呀着划出了一道弧线。 滚烫灼人的呼吸,透骨酥麻的痒意,让黛玉的齿关根本无法闭合。 从心尖逃逸而出的欢悦,在唇边飘然跌宕,一声娇,一声嗔,破碎、断续、缠绵。 微长的指甲深挠在他脖子后头、背上、腰间,最后是无力捶打的小拳头。 黛玉喉间低鸣着一声声似泣非泣的轻哼,脸上带着仿佛城防失守的怨恼,眼睁睁地溃敌如决河。 都不必看不必猜,黛玉完全可以凭此想象,这人在战场上,是何等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哪里有人会是他的对手,所有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日上三竿战犹酣,直到夕阳斜照,倒了镜台,乱了红妆,他才收兵回辕。 望着软在他怀中的黛玉,绵绵起伏的胸脯,满面羞恼的神色,禛钰高高牵起了嘴角,像得胜归来的将军。 他亲自为黛玉穿戴好,把臂弯中的姑娘抱起来颠了颠,“吃饭去吧,有点饿了。” 合着他还没吃饱呢! 黛玉倒是气饱了,微红了眼眶,心头发起恨来,含着几许哭腔埋怨:“表哥,你欺负我。” 禛钰呼吸一滞,他将“表哥”这个词在心中酝酿了几遭,越想眼神就越不对劲,仿佛正跌向一个风声呼啸的悬崖,被人猛地拉了回来。 窗外霞光潋滟,晚风拂过,禛钰的目光怔住,稳稳抱着黛玉的臂膀,开始禁不住地颤抖,一颗心狂跳不止…… 流光般的记忆全都涌入脑海,他眉峰皱得越紧,眸色染得越深,散出的柔情与悔意就越多。 禛钰抖动的喉头咽下一丝苦涩,慢慢绽开一个歉意的笑容,他低头吻了吻黛玉,柔声道:“表哥知道错了,以后表妹想怎样就怎样。” 黛玉捶了禛钰一记,从他臂弯中溜下地来,没好气地双手环胸,说:“哼,本王大人有大量,就勉为其难原谅你这一遭啦。” 才走了两步,黛玉就觉察到自己的步态有些失常,后悔原谅的话说得太快了。 女王金口玉言又不能改,只得气鼓鼓地转过身,在他失神的俊脸上,揪了又揪,拧了又拧。 见他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黛玉又疑惑地眨了眨眼,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放在唇边吻了又吻,眼中满是缱绻不舍之意。 “禛钰,够了,不能再跟你闹了。”黛玉果断甩开他的手,将房门给打开了。 “我知道,我知道……就一小会儿,再一小会儿。”禛钰从背后将她环腰抱住,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将重新归位的情感安顿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0-190 第18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一回 一心两面光影交织, 先事绸缪以策万全 柳湘莲麾下的缇绮,完全不输裘良的大军,开封府、汝宁府的六万锦衣军, 兵分两路在豫州成功切断了鞑靼的补给线,拿下了中土之地。 等到驻守太原的三万锦衣卫, 夺下四镇咽喉, 有关中东大门之称的潼关之时。禛钰的队伍就能形成合围之势, 将乌兰楚伦困死在京师。 原本禛钰是打算扮作兀良哈首领蒙克,带图西格参加全羊宴,进入皇宫, 与宁远军里应外合, 将鞑靼人驱逐出京。 此时又因黛玉改变了主意, 以太子禛钰的身份直面鞑靼可汗。只能一人分饰两角,让一个先来,一个后到了。 离柳及时修好了飞梭快艇, 从蓬莱岛到直沽港, 只要两个时辰,再从直沽港入京畿, 到皇宫也只要半个时辰。 快速机动的运行速度, 让太子可以速乘其利,先行进入京城摸清底细。 黛玉要扮成苏丽尔, 也需要先从长林园调集一队北戎人, 伪装成鞑靼护卫。 恰好茜香国首艘飞梭快艇,只能坐两个人, 离柳这个艇长就只能先“停职赋闲”了。 他的太子表弟, 比想象中的还要聪明能干,只见过他驾驶过一遍, 就记住了全部要领,还能举一反三,说出原理来。 离柳咬了咬牙,不甘心地交出快艇发动机钥匙:“预祝殿下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也祝表兄你早日婚娶,儿女成行。”禛钰扬眉一笑,说得无比真诚。 他转身轻扑在黛玉身上,为她扣好防护带,并在美人的面颊上,用香吻戳了个印,宣示所有权。 离柳气得牙酸,抽了抽嘴角,拽下眼镜权当瞎子看不见。 飞艇在渤海湾上疾驰而去,雪白的涌浪线,几乎要将汪洋划破开来。 三个时辰后,两个夜行衣打扮的人混入了京城。 宁荣街上长林园虽然已经解了围困,但依旧杜门自守,关禁森严,除了每月补给物资,一概不许人出入。 黛玉见长林园的门口挂了“忌中”的牌子,心知是湘云在为未婚夫卫若兰守孝。 想到湘云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饱经世变,婚事又多生波折,还能顽强地带领部曲守护家园,庇佑流离失所的百姓。 这份忧国恤民的情怀,不屈不挠的精神,在乱世中难能可贵。从前那个口无遮拦、心思单纯的姑娘,也在挫折与苦难中,磨砺出了坚韧不拔的意志。 “我先去叩门,表哥你等一等!”黛玉警惕地在巷口四下观望,试图绕过鞑靼的徼巡。 忽听一阵马蹄之声,簇簇火把的光扫过街头巷尾,禛钰忙将她拉了回来,搂在怀中小心护好。 等避过了鞑靼的马队,禛钰改变了主意,带着黛玉来到了太子私邸。 诚然,私邸已经在鞑靼颁布剃发令之时,迅速改建成了“太乙观”,供奉太乙救苦天尊。 驻守私邸的长史与护卫,也全部作了道士打扮,毕竟剃发令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儒从而释道不从”,道士是不必剃发的。 太乙观中的“道众”一直闭门修行,直到今日才开了后门,将太子和女王迎了进来。 扮作观主的长史,对太子说了潼关之战的局势。 “殿下,鞑靼得知锦衣军要攻打潼关,让真真国补给了三千火铳十万弹药,太原锦衣军在硝烟弹雨中浴血奋战,这一仗打得格外艰辛。” 禛钰皱眉道:“真真国是从哪条线运送火铳进来的?” 长史道:“真真国的‘女公爵’号风帆战列舰,直入黄河风陵渡口,一直就泊在水中作为鞑靼人的补给舰。” 黛玉愤然道:“我让父亲送几门焕英炮北上,将‘女公爵’给干掉。” “不行,表叔那里还要分兵对抗倭寇,没有余力支援北方。风帆战列舰毕竟是木质的,遣蛙人凿船,埋炸药也是可行的。”禛钰道。 长史叹了一口气道:“锦衣军也试过了,潼关附近的黄河河道束紧,水流最急,蛙人下水作业困难重重。风向也不利火攻。” 最为致命的是,在鞑靼守军与真真舰船的机动配合下,太原锦衣军施展不开手脚,而开封、汝宁的锦衣军又必须防守要地豫州,根本无法抽身回援。眼下太原锦衣军可谓是孤军作战,腹背受敌。 禛钰手上的宁远军还要用来收复京城,也无法驰援潼关。 “其实,我们还有一支可以用的援军。”黛玉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宝钗还在我们手里,马尚的三千兵马目前在东北葫芦岛,距离京城不过八百余里。 他们弓坚矢锐,兵强马壮,不比鞑靼差,可以替我们佯攻京城。如此牵制一部分驻守在京畿的鞑靼兵。 我再让鄂毕城的北戎人穿铁网漆皮甲,扮作鞑靼人,一队五十人登“女公爵”战舰擒贼斩首,切断军需补给线。另一队五十人潜入潼关,烧掉鞑靼守军粮草。 之后你让宁远骑兵先行包围潼关,诱使鞑靼守将向京畿求援,然后太原锦衣军三万主力,歼灭鞑靼援军,如此便可夺回潼关。” 禛钰沉吟了片刻,点头道:“战术极好,只是这样一来,少了宁远军,仅靠我手上的亲卫,想要收复京城就不易了,而我也担心薛氏不可控。” 黛玉道:“只要拿下了潼关,京师就不在话下了。一个宝钗不够,那就再劫一个贾环来使。” “而况马尚本就是朝廷叛军,对龙椅不会没有半点企图。这一个月来,他对宝钗不闻不问,难说不是在积蓄力量,把心思都放在了浑水摸鱼上。” “表妹分析得有理,我立刻着人去办。” 确定了应对之策,二人分别发了消息出去。 禛钰又带着黛玉去了他在私邸的卧室,打开架子床向壁的一道暗门。 “从这暗道里走三刻钟,就可以到长林园的滴翠亭了。” 黛玉眼眸滑过一丝讶色,心念一动,愕然地看向禛钰。 长林园是表哥为林家督造的,这个暗道也只能是那时候修筑的。 原来她搬入长林园后,禛钰就开始通过这个暗道频繁与她往来,怪不得长林园门房上的人,并没怎么见过“表少爷”上门。 他都记得这个密道了,还有什么事记不起来呢。 “表哥,你恢复记忆了?”黛玉颤声问。 禛钰默默点头,伸手向她,“嗯,走吧。” 黛玉踌躇起来,心中虽想问他从前到底“动机不纯,处心积虑”了多久,终究还是牵住了他的手。 不问了,这时候哪里还放得开,爱上一个“骗子”,就得有一条胡同走到黑的觉悟。 她有些迟疑的样子,被禛钰尽收眼底,握着她的手不觉更紧了两分。 “从前在龙王庙的龙行地道中,我也想牵你的手来着。费劲心思挖了一个九曲回肠的暗道,利用长钺诱骗你一步步向我靠近,可你极聪明,避开了我的陷阱。” 禛钰徐徐开口,语气轻柔地近似恍惚,“那时候我还想着报仇。我内心中始终有一处无法填补的黑洞,就像这些幽暗曲折的地道。” 感受着他手上微微的汗意,一些不应属于他的怯懦,也随之传递了过来。 要剖白自己的过错与弱点,所需要的勇气,不亚于单枪匹马直面十万大军。 一点微光之下,黛玉看着他翕动的唇,目光变得柔和,被他牵住的手,一点点张开,慢慢地与他十指相扣。 禛钰受到了鼓励,忐忑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若不是你的出现,像皓月之光一样驱散了无边的黑暗,这些路原本都不会有出口,即便有也是万丈深渊。是你让我悬崖撒手,重获新生。”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黛玉凝睇着身侧的表哥,恍惚觉得其实他也在发光。 “表哥,你说得不对。从前病弱的我,也只是一点腐草萤光,所有的也不过是几许孤标,几许自尊。 是你的扶携与帮助,牺牲与奉献,教会我发光发热,你才是昼夜赐我温暖呵护的日月,萤光之火岂能与日月争辉?” 两人在黑暗中相视而笑,掀开滴翠亭的暗门,有夜风从槅子外卷进来,亭檐下的灯笼微光明灭,不甚圆满的上弦月,清冷地洒落在地上,玉色的柔光浮在彼此的面颊上。 “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才是人间常态。月光被一半阴影遮住,也没什么不好,没有光又哪来的影子?没有阴影又如何显出光来?” 黛玉如愿以偿地看到,表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彼此心结打开,再不会被过去所困了。 两人携手来到怡红院前,里头还亮着灯,不时有婴孩儿啼哭的声音传出。 黛玉二人敲开了门,一照面就被几个北戎妇女拉了进去。 “云姑娘,女王和萨满回来了!” 一身素服的湘云见到黛玉,埋怨了一句:“林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呀……”就扑过来与她抱头痛哭,断断续续地述说守家的艰辛和乱世的不易。 黛玉静静地看着她发泄情绪,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几句:“这些日子真难为你了,别怕,姐姐来了。” 好在史湘云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擦干了眼泪,让奶娘将她的两个“儿子”抱出来给林姐姐瞧。 “大一点儿的是麒哥儿,小一点儿的是麟哥儿,还好两个长得不是十分相似,倒也省得我眼拙弄混了。”湘云笑盈盈地说,低头看向孩子的面容,显得格外秀美温柔。 黛玉见她虽素衣素服,倒也不是满目忧伤,心中稍稍宽慰,默默地听她讲这两个孩子的来历。 “那日归化城破,小冯将军力战不敌,只得退守关内,他的爱妾云儿被乱军杀死,独留他一人带着两个孩子,一面与鞑靼人战斗,一面想办法安置孩子。到了长林园外的时候,他已经身披重创,奄奄一息了。 我那时趴在墙头上张弓搭箭,准备迎敌,忽然听到有人哭喊云儿,就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小冯将军和他背篓里的孩子们。 其实从前与宝玉议亲前,二叔有意让我与冯紫英相看,只是没成,彼此略见过几次。他死前将孩子交托给我抚养,我答应了他,用绳子将背篓钓了上来。没过多久,他就断气了,也是可怜。 若兰死了,卫家绝脉,我成了望门寡,这辈子也断了再嫁人的心思了。冯家父子皆亡,幸而还有两个遗孤,不如就抚养他们长大,也算我史、卫、冯三家有后了。” 听了这话,禛钰不由得抬头看她,见她略显稚气的圆脸上,有一抹掩饰不住的怅然。 他可以在战场上慷慨豪阔地拼杀,但面对一路走来的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又怎能漠然视之,无动于衷呢。 禛钰望向孩子恬静的睡颜,双手用力握成了拳,他一定要将鞑靼人赶出中原! 孩子被奶妈抱回去睡了,黛玉向湘云询问四方馆及鸿胪寺的情况。 湘云道:“据北戎几个坐贾的肆铺回报的消息,眼下柯枝、吕宋、满剌加、真真、婆罗、哈烈的使臣都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兀良哈的首领还在路上,扶桑的使者说是要来,也是没有露面。” 若是苏清源已经到了京城,黛玉也好先行找到他带回茜香了。他大概是打定主意,最后一刻才会现身入宫赴宴了。 看来这苏丽尔是不扮不行了,黛玉便将她的计划对湘云说了,请一队北戎人伪装鞑靼护卫,送她入宫。 湘云听了,连连摇头,“这太危险了!乌兰楚伦那个匹夫,残虐荒淫,在金銮殿上袒腹视朝,抱姬听政,若有美人忤旨不肯服侍,就会被其下令断指膑足。 姐姐贸然入宫,千难万险不说,若不幸被俘,一旦刑辱加身,后果不堪设想。还是不要去了!” 黛玉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无比郑重地说:“相信我,邪不胜正,我一定将乌兰楚伦赶出皇宫,夺回京城!” “云姑娘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她经受丝毫危险的。”禛钰掷地有声地说。 第18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二回 全羊宴刀光暗剑影, 青海波蒙克戏清源 经过一番游说与威胁,马尚的队伍终于集结南下,在七月十日已经从龙井关突入关内, 直逼京师。鞑靼可汗乌兰楚伦,立刻派五千京畿守军挥师北上。 另一方面在晴雯的带领下, 北戎人乔装鞑靼人, 诈入“女公爵”号, 蹬舰截杀,切断了鞑靼守军的火力补给线,同时混入潼关烧毁坏粮草。 三千宁远军得以驰援太原锦衣军, 顺利围城, 迫使乌兰楚伦又遣一万人马奔赴潼关。 眼下, 京城关外还有两万人马,宫中却只有一万余人了。 禛钰留在私邸的亲卫,加上从前在清虚观培植的道爷兵合约三万, 光复京师也不是难事了。 七月十二日午后, 黛玉换上了瓦剌贵妇夏季穿的单绸长袍,准备以苏丽尔的身份进宫赴宴。 为了方便行动, 她舍弃了可敦金珠雉饰的罟罟冠, 脚上也只穿一双云纹布靴。 粉蓝相间的绸袍色泽鲜明,领口、大襟都有库锦镶边, 配了镶绿松石的挽扣, 珊瑚银质的纽袢。珠玉合嵌的耳坠长及至肩。镌刻花纹的金臂钏、腕束玉手镯、镶嵌各色宝石的戒指一样不少。 再束好由珍珠、蜜蜡、玛瑙连缀成串的额饰,把长短各一对的珊瑚挂珠, 垂饰在左右鬓侧。 黛玉坐在妆镜前, 照着苏丽尔的模样敷粉涂脂,描眉画目。幸而之前借用禛钰的眼眸见过她, 所以记忆清晰,分毫不差,不至于画走了样。 经过宣隆帝、北静王对待求而未得的女子的表现,暌违数年未见,模样性情其实早就记不清了。 他们所渴盼的,只是一个“失而复得”的执念,一个“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幻影。 所以她未必要长得多么像苏丽尔,保留个八分像就足够混淆视听了。 黛玉搁下螺子黛,站起来旋了个身,笑问禛钰说:“怎么样,有没有草原第一美人的气派?” 她从上至下无不繁复绚丽,一双眼瞳潋滟湛光,又令那些名贵的珠玉宝石,全都成了陪衬。 如此明艳夺目的模样,令禛钰有些失神,眸中染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凸起的喉结寸寸下滑。 她浑然不知,单就这身装束,即便站在人前什么都不做,都会诱人挪不开眼,走不动道,乃至痴心妄想,进而梦寐以求。 “我后悔了!”禛钰气得咬牙,转身把头抵在床柱上撞了又撞,“我后悔答应让你进宫了,你这副样子……” 别说让乌兰楚伦会垂涎三尺了,便是其他男人看了,也难把持得住。他明里暗里的情敌也够多了,可不想再多添一串子来。 黛玉猜想到他未尽之言,安慰他道:“我是去讨平胡酋,夺回京师,又不是去施美人计,你慌什么。” 禛钰暗暗磨牙,自嘲地笑了笑,摇头道:“不慌,我一点儿也不慌。” 就是打算再多藏一把暗镖,看谁对表妹“出眼不逊”,他也好及时教一教他们,什么叫非礼勿视。 “表妹,我会以一万俘虏的性命为筹马,最后进入宫廷,不会全程在场。若宫中生变,你只管跟着兀良哈的首领蒙克,他会保护你的。” 原本禛钰打算向黛玉坦诚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但考虑到他后续,还要借蒙克的身份招抚岭北,怀柔边民,不便与茜香国女王走得太近,只得先隐瞒下来。 自从鞑靼人占据了皇宫后,立刻扩建了太液池,让水流环绕三大主殿,试图在中原也要“逐水而居”。 九九全羊宴在文思殿内举行,来自四海列国的使臣和王公都陆续进殿。 大殿中庭燎晢晢,各国来使衣冠济楚,席间男女杂坐,没有隔阂。中央的舞台上鼓乐齐鸣,鱼龙曼舞之后力士角抵,彩声不断。 “扶桑使臣三皇子到!” 苏清源一身束带紫袍亮相宴会,他头戴垂缨冠,腰配金鱼袋和太刀,下穿灯笼似的白表袴,足下厚厚的皮革木沓鞋,将他稍矮的身量拔高了许多。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麻黄斜门襟短上衣,后裾塞入绯袴中的少年,模样俊俏,身材纤秀,一看就是呼之为“小姓儿”的娇童娈宠,十分惹人怜爱。 苏清源扫了众人一眼,就见万国衣冠之中,要数女公爵詹娜的裙摆最为浮夸。 她头戴窄檐花边软帽,鬓角上插着鹅毛与绒花。波浪卷发散在圆润的肩后,吊肩无袖的塔夫绸裙,装点了贝壳与穗子,被蓬大的裙撑支起,轻薄及地,摇曳生姿。 那大胆袒露的脖子和半球似的胸脯,更吸引着无数人的眼球,只把邻座的婆罗使臣看得口水粘黏,浑身哆嗦,就连龙椅上的乌兰楚伦也屡次敬酒,与她搭讪。 詹娜被男人火辣的目光注视着,丝毫不见羞臊,还特意频频欠身,亲自为可汗斟酒,展露胸中秀色。 自从安德森沾了她的身,她豁然发现女人妖娆丰美的身体,不啻于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苏清源亦是个见色心喜之人,少不得多看了几眼,口中啧啧。 他身旁的小姓儿翻了个白眼,轻哼了两声。 “玉子,过去入席了。”苏清源在他头上轻拍一下,顺势揽住他的肩往殿中带。 两柄交叉的弯刀,拦住了苏清源的去路。 鞑靼护卫道:“请源大人卸下配刀,方可入内。” 苏清源横了他一眼,将宝刀抽出,在手心上一划,冷笑道:“没开刃的,文臣的装饰而已。” 两个鞑靼护卫互看了一眼,只得让他们进去了。 坐在首席的蒙克偏头对图西格说:“没开刃的刀创口粗糙,杀人更痛的。” 此话一出,那两个鞑靼人立刻警醒了起来,再次要求扶桑使臣缴械。 苏清源哼了一声,将太刀交出,斜睨了那两个白头巾一眼,眸中淬着戾色。 蒙克直面他的毒眼,扬眉一笑,指着他身侧的娇童道:“那小姓儿的绯袴里,只怕还藏了一把胁差。” 鞑靼护卫立刻又转向小姓儿,苏清源展臂一拦,厉声喝道:“别碰他!”他狠狠蹬了蒙克一眼,自己蹲身从小姓儿绯袴里掏出胁差,甩给了鞑靼人。 而后将小姓儿拎起,回到席位上愤然坐下,心中腹诽道:多管闲事的兀良哈,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我源狐姬就算没有刀刃,也能杀人! 酒过三巡,乌兰楚伦兴高采烈地为柯枝、真真、扶桑三国的使臣,颁赐了丰厚的奖赏,称他们为鞑靼的可敬可亲的朋友。 他举杯笑道:“近来东北有乱军叩关攻城,本汗因筹备先祖祭典无暇北顾,还请诸友邦热心济助,将来也好共襄大事。” 此话一出,柯枝的使臣眼顾左右,言语支吾。方才大献殷勤的女公爵詹娜,也只是含混地笑了笑,苏清源更是一脸漠然。 乌兰楚伦眉头皱起,喝完酒将纯金的酒杯哐当放下,大殿中的音乐也戛然而止。 这帮人只想跟着他混口汤喝,却不肯下手拆骨,哪有这样的美事。 万籁俱寂的一瞬间,鞑靼人通禀:“苏丽尔到!”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殿门。 黛玉定了定神,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垂饰在鬓侧的珊瑚挂珠、珍珠耳环随步摇曳,流光溢彩。 澄澈透亮的眼眸,莹润似玉的肤色,让满身珠宝在庭燎下,骤然暗淡了几分。身上的裙袍便随着平稳地步伐,渐渐勾勒出丰盈窈窕的身段。 苏丽尔比黛玉年长十岁,有一半欧罗巴血统的缘故,体格也更丰腴几分,黛玉却生就一副纤秀婉约的削肩。 故而她在长袍外又配了个双襟坎肩,将肩部撑平,再用三丈长的橙绿绸带,缠绾几道裹束纤腰,勾勒出饱满圆润的上围。 分明除了手脸在外,无有一丝暴露,却尽是描摹不出、形容不尽的妩媚风情。 苏清源不经意间瞟了她一眼,先是不以为然,再是双眸惊艳,合不拢嘴,等他仔细打量了许久,愕然窥察出她是女王的时候,登时心慌意乱,咬了咬唇,一拳轻砸在了酒案上。 事先已有心理准备的“蒙克”,环顾到周围人纷纷站起,心醉神迷的神色,也不淡定了。 他一定要快些动手才行,绝不能让黛玉在此地久留。 如果说先前男人们看女公爵詹娜,还有几分新鲜俏色,在苏丽尔高贵典雅的气质映衬下,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年轻风骚的奶妈子罢了。 就连阅美无数,贪杯无厌的乌兰楚伦,也看直了眼,拿着酒杯跌跌撞撞地走下丹墀,一盏酒泼泼洒洒,飞溅在靡丽的质孙服上。 那些织金锦袍缀的珍珠、宝石也全都跟着醉了似的,被他略显紧张地一拽一扯,全都噼里啪啦地滚下地来…… 失态的乌兰楚伦忙将酒杯抛下,张开双臂奔向美人,大笑道:“苏丽尔,快来,快坐到我身边来!” 苏清源与蒙克几乎同时离席,就要冲过来似的。 黛玉不着痕迹地,假借躬身行礼的姿态,退离了乌兰楚伦三尺远。 “可汗,我是瓦剌的可敦,代表瓦剌部而来。” 她不疾不徐地看向在座的各位使臣,顾盼神飞,颇为高傲地用鞑靼语说:“可汗邀我同坐龙椅,是否代表可汗承诺,要与我瓦剌共治天下呢?如果确有此意,苏丽尔荣幸之至。” 乌兰楚伦脸上的笑容一僵,终于意识到眼下是外宴场合,有诸多国家的使臣在这里盯着自己。 倘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答应了,自己打下的江山可要分一半儿给瓦剌了! 这如何使得!乌兰楚伦恢复了理智,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粘在苏丽尔身上,嘴上笑道:“啊,苏丽尔是我鞑靼的贵客,当居特席,请!” 侍者很快为苏丽尔特设一席,位于蒙克之上。在座的使臣中,唯有兀良哈部是首领亲自赴宴,故占首席。 此时让瓦剌的可敦苏丽尔压了一头,旁人也未见蒙克表示任何不满。毕竟能够近距离地观赏美人,是求之不得的福分呢。 方才期期艾艾的柯枝使臣,此时嘴皮子溜了起来,举杯过来道:“都说苏丽尔是草原第一美人,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还请可敦满饮此杯。” 黛玉眼眸一转,冷笑道:“当初瓦剌与鞑靼联盟发兵中原,约定平分天下。占得京城后,可汗背弃瓦剌,欲独坐江山。我瓦剌虽然吃了大亏,倒也佩服可汗雄心壮烈,英豪胆色。 却没曾想,鞑靼一部震慑不了群雄,可汗宁与西南贱邦为伍,不与漠北同胞相交。象奴之酒,我苏丽尔不喝。” 柯枝使臣讨了一脸臊,见鞑靼可汗丝毫没有“主持公道”的意思,只得灰溜溜地回座了。 乌兰楚伦脸上亦是讪讪,苏丽尔这咄咄逼人的样子,根本不像是被俘虏来的妇人,而是瓦剌派来讨说法要补偿的。 女人就不该出现在男人谈话席上,还是待在床上更合适一点。 詹娜起初并未怀疑苏丽尔的身份,还在为自己被一个蛮夷女人压倒风采而暗恼。 直到她一开口,露出锋芒逼人的架势。 林思政,竟然又是你! 茜香国不愿臣服鞑靼,张狂到要扬言独立,这会子又乔装改扮混入皇宫,想必是为了施展美人计,暗杀乌兰楚伦罢。 不管成不成功,鞑靼都将视茜香为敌国,届时真真国还可从中渔利,不如就“助她一臂之力好了。” 詹娜笑道:“据说苏丽尔不但是草原第一美人,还色艺双绝,舞姿更是独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今日鞑靼盛会,嘉宾云集,不知可否请苏丽尔献舞一曲,为可汗助兴。” 她料想林思政不会跳舞,若是因此身份暴露,那乌兰楚伦必定想将女王一并征服。 此话正中乌兰楚伦的下怀,刚要吩咐乐伎奏乐,苏清源拍案而起:“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看她跳舞!” 乌兰楚伦见扶桑使臣有剑拔弩张之态,连忙打圆场,安抚道:“源大人,休恼。詹娜是友邦真真国的女公爵,也是安德森国王的爱姬。” 苏清源冷笑道:“哦,怪不得你袒裼噪之,骚不可闻,原来是个红毛公犬肆意撒欢的茅坑之一。” 扶桑使臣露骨羞辱的话,让詹娜怒极失控,只把汉话都飙了出来:“源朝野汝母俾也,你一个倭瓜矮奴,算什么好鸟,何不以溺自照。” “她说的什么,我听不懂。”苏清源故作懵懂地摊开手,反正他不是源朝野,骂给死人听的话,他又何必反驳。 “可汗既然有欣赏舞乐的兴致,不如让小王献丑。我扶桑国有一支唐传的《青海波》,恰是小王的拿手曲目。” 苏清源离席,也不管乌兰楚伦答不答应,先行走向舞台上的乐手。 乌兰楚伦也想缓和下气氛,便点头同意了。 黛玉与蒙克却同时紧张了起来,苏清源要开始动手了。 《青海波》是残存唐乐古舞谱,禛钰曾在宫中宴会上见过一次,唯恐黛玉亲自舞蹈以阻止苏清源动手,只得自己先站起来。 “可汗,青海波本是双人舞,我亦擅此技,不如让我与源大人共舞。” 乌兰楚伦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头,笑道:“想不到蒙克也是风雅之人,竟会踊蹈。” “谁说舞蹈只能是女子的专长呢!我草原上的汉子的舞蹈昂扬奋发,刚柔并济,可不输岛倭。”蒙克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隐怒的苏清源。 “可汗,自唐以来,跳青海波的男子,需是当世第一贵公子。星眉朗目,舞姿翩跹方可。我瞧蒙克首领这副藏头露尾惨白一身的打扮,只怕率舞百兽才更合适呢。” 苏清源为了达到刺杀不被干扰的目的,也是极尽挖苦与讽刺之能事。 蒙克从容自定地说:“可汗一场大火,令我不得已匿影藏形。论容貌风姿,我或许逊人一筹,但我之舞技也算超凡脱俗,略为一观。也许不比苏丽尔可敦差呢。若可汗嫌弃貌丑,不许我跳,那是否当先赔我一张英俊面·皮呢?” 他才不管苏清源什么理由嫌弃,他要的是乌兰楚伦的无法拒绝。 想当一国之主,令四海宾服,若处理不好从前的嫌隙,那江山哪里坐得安稳。 乌兰楚伦略一思忖,瞥了一眼苏丽尔,只得向源朝野施压,“我草原上的汉子奔放豪迈,不拘小节,既然蒙克有奇趣,本汗也不好教人扫兴。源大人,你看呢?” 这两个男人未舞先斗嘴,自然是为苏丽尔争风吃醋了。 苏清源再三打量了一会儿,眼前神秘莫测的蒙克,计上心来。 既然这个蒙面汉一定要争这个风头,那自己出手行刺的事,恰好教他背锅,自己带着女王便全身而退了。 “那就有请首领好好‘配合’了。”苏清源一字一句地说。 第18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三回 皇太子阳谋无可撼, 林黛玉悔入交泰殿 青海波原是唐朝大唐燕乐的一部分,它的曲调节奏缓慢,旋律优美, 要求舞者的姿态舒张柔和,如同海浪一样次第起伏。 对于乌兰楚伦这样, 具有强烈征服欲的男子, 更喜欢杀伐果断的快意与豪迈, 只有雄壮威武的旋律才能唤醒他的耳朵。 此时缓慢悠扬的远唐燕乐,在他听来与摇篮曲无异,因此整个人的神思都凝住在了苏丽尔身上。 模糊的记忆与眼前的丽影交相重叠, 说不清是幻是真。怪不得人说醒掌天下权, 醉卧美人膝, 是人间至乐之事。而他今夜就可以尽情享受这样的乐事了。 而苏丽尔的目光,却不自觉被舞台中央的两位男子所吸引。 那位身着龟背纹紫袍的扶桑皇子风姿绰约,舞态优雅, 远胜当世优伶。但和蒙克并肩起舞之时, 却只给人“不过如此”的印象。只因白衣翩跹,袖袂飘逸, 单靠一双迷人的眼睛, 就能让身旁的美男子,瞬间逊色下去。 分明是双人动作一致的舞蹈, 蒙克的表演尤为动人, 步态与神采优雅美丽,如浪花飞舞, 清波跌宕, 仿佛让人置身于海舟之中,随之摇曳。 黛玉上回见到如此动人心魄的舞蹈, 还是在邢岫烟的婚礼上,禛钰扮作萨满跳的祝祷舞。他的舞蹈似乎有沟通天地神明的能力,令所有生灵感受到一股源自天际的力量与美。 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两人之间每个动作都在博弈,苏清源一边舞蹈一边杀伐,蒙克一边舞蹈一边止杀。 悠扬的笛声婉转绕梁,旖旎多情,而舞台之上劲风习习,仿如松风入竹林,簌簌有声。随着舞曲接近尾声,源朝野垂缨冠上的飘带骤然断裂,妖娆的长发散落下来,好似比不上对手的舞技,而败下阵来。 舞曲终结,一场刺杀消弭于无形。 苏清源抱憾离开,回到席间再也禁不住胸口的痛楚,夺下小姓儿手里的金箔桧扇,挡在面前,喷出一口血来。 黛玉也看出了苏清源面色不对,苍白得有些可疑,不由偏头看向蒙克。 蒙克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酒,“你放心,他再也不能轻举妄动了。” 对于这个“盟友”黛玉心中一直是警惕的,单论他在鞑靼人毁了他的容貌后,还能若无其事地来吃这儿全羊宴,其心志胆量就不容小觑,绝不是在夹缝中苟且求生之辈。 “真是一场令人感动的舞蹈,二位的表演都相当精彩。”乌兰楚伦再次举杯,向蒙克与源朝野致谢。 苏清源擦干嘴边的残血,已无力说话了,只得昂脖将酒吞入喉中。 蒙克喝完酒,眉开眼笑地说:“可汗,我此次来中原是为与鞑靼重修旧好而来,特意带来了一份礼物,还请您笑纳。”说罢,也不等乌兰楚伦答话,回头吩咐图西格道:“快将礼物拿来。” 图西格答应着,匆匆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把一个红绸包裹的硕大圆球小心翼翼地捧了上来。 见那礼物非同凡响,当下四名鞑靼护卫,就把一张大方桌摆到大殿当中,图西格先把红绸包袱放到方桌上。 周围的使臣,包括可汗乌兰楚伦,全都好奇地注视着那东西。 直到覆盖在上面的红绸被图西格拽下,露出了真容,大家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全都呆住了。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竟是一个金光灿烂的大圆球! 金珠、金碗什么的,大家都见识过,这个圆球就胜在它极其大,表面用金箔装饰,镶嵌成九条龙的形状。 若是将其剖开,说不定能坐进去一个人,众人正这样想着,图西格就真的打开金球机括,当下一分为二,里头装了一套金锦剪茸的明黄质孙服,袍服纹样上绣了日月与龙凤,并配了一顶金锦暖帽。 这套服饰堂皇华贵,充满了草原气息,威武非凡。黛玉瞟了一眼,粗粗估算,这套质孙服,少说也值三千两银子。至于这大金球价值几何,实难估量。 诚然,单凭这件礼物,足以证明兀良哈部的首领今次前来,的确拿出了讲信修睦的诚意。 “啊,想不到蒙克老弟如此厚情!送我如此贵重的大礼!”乌兰楚伦哈哈大笑,即刻与蒙克亲近了起来。宴会上的气氛,也随之变得热烈融洽。 蒙克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笑道:“这九龙金月轮,还有两个世人都意想不到的好处呢,价钱还在次。” 乌兰楚伦见蒙克话语神秘,笑颜暧昧,早就心痒难搔了,便问他:“还有什么好处?” 蒙克向乌兰楚伦走近两步,又踌躇而止,作出要附耳悄语的动作。 “快大方讲出来,好兄弟,别卖关子了!”乌兰楚伦拍了拍他的肩。 众人的耳朵也都悄悄竖了起来,蒙克只得说了。 “有两个好处。若将山泉水灌入其中,放在月光下的流水中滚动一宿,到正午时分打开,里面的泉水就会变成昆仑长生酒,喝一口醉解千愁,延年益寿。这第二个好处嘛,还没人试过,据说男人赤膊抟身,进入轮中,到银蟾光满之时,能与月中姮娥交感……”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但不妨碍男人们的神情,因此显得异常激动,仿佛都能听到唾沫啧啧之声。 乌兰楚伦褐色的眼珠顿时亮了,他忘了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九龙金月轮,喉结一下一下滑动,如咽馋涎一般,腹下的饥火也越加炽旺,遥望了苏丽尔一眼,眸光又转到了九龙金月轮上。 黛玉心生鄙夷,不屑地牵了牵嘴角,这鬼话也就愚男蠢女会信了,蒙克还指望这东西能把乌兰楚伦给骗进去呢? 众人议论了一阵子,都先建议鞑靼可汗先试试泉水变酒,这个是不是真的,明日午时便知。 乌兰楚伦颧骨突出的脸,透着酒后微醺的红润,他哈哈大笑道:“来人先打一桶泉水来,试试能不能变酒。” 两个鞑靼人立刻将泉水打来,又将灌了一半泉水的九龙金月轮给抬了出去,抛入太液池中,随波流转。 众人归座,继续觥斛交错,开怀畅饮。兀良哈部的献礼,犹如燕乐的华章,将全羊宴热烈的氛围推向了一个巅峰。 任凭诸位使臣围绕这个九龙金月轮,怎么议论、猜测、质疑,蒙克都不理会了,被问得生烦,更是借口更衣直接避遁出去。 过了一会儿,鞑靼人的吼叫声蓦地从殿外响起,四面八方的火把、灯笼似乎向文思殿聚拢而来,丁零当啷的兵刃交接声、追击声、惨叫声纷至沓来。 紧接着,殿外石阶上一阵甲胄乱响,一个额宽塌鼻,长着一张大方脸的鞑靼护卫,头发散乱,跌跌撞撞地冲进殿来。他一下子扑到丹墀底下,跪在地上直叫:“可汗,大事不好!” 乌兰楚伦正在酒酣耳热之际,听到一声“不好”,粗黑的眉毛瞬间拧起,虎目一瞪。 鞑靼护卫发憷,环顾了下四周的人,再不敢乱说。将心提起,滚爬到可汗身边,勾着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乌兰楚伦闻言色变,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话,那鞑靼护卫就伸出五指,转头向殿外,满脸惊骇。紧接着,其他使臣也都从各自隐秘的渠道,收到了些许风声,听到一个“五”字,都纷纷变了脸色,唯有女公爵詹娜的脸上无比兴奋。 起初那些传音密语,还不为大众所知,随着时间的推移,殿外嘈杂的声音越发大了。等到齐刷刷甲胄铁片的撞击声、马蹄的捣踏声迫近,黛玉的呼吸也悄然放缓,神情却十分坚毅镇定。 嘉宾满座的大殿,竟变得异常肃穆,唯有殿门外五簇高擎的火把,犹在夜风中哔剥作响。 “可汗好雅兴,孤来迟了。” 禛钰飞身下马,一身鳞甲鲜明,神态昂然地提剑迈入殿中,锐利的目光在诸位使臣面上扫过。 只带五人护卫,深入敌巢,光瞧这从容沉着的气度,就不是一般庸怯之辈所能做到的。 他剑锋之上淋漓的鲜血,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让乌兰楚伦隐约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意味,故用豪迈之声,掩饰自己的惊慌。 “太子不期而至,本汗有失远迎,殿下若想赴宴只管遣使告知一声,何必大动肝火。” “孤倒也不想在自家地盘上,吃分羊肉的席。不过是用你鞑靼万余俘虏的性命为筹马,替瓦剌部迎回可敦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才知道,为何宫中鞑靼护卫倾巢出动,也拦不住太子及五人扈从了,分明是有恃无恐。 可是太子分明能用这一万俘虏,换取对中原更重要的战略利益,却为了与瓦剌部联盟,选择了救回瓦剌可敦。 亦或许,太子对年长十岁的苏丽尔,也一往情深呢? “我中原儿郎惇信明义,有诺必践,才不像某些人背信弃义,反戈相向。”禛钰将盔剑往地下一掷,大步流星地走到“苏丽尔”面前,端起她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把残酒全喝了下去。 “走吧,可敦。”禛钰含笑道,随即伸出一只手来,将“苏丽尔”搀起。 黛玉与他对视一眼,转眸触到乌兰楚伦投来的怨毒目光,她仰起脸睨了可汗一眼,神情显得十分得意。 詹娜脑海中,还在天人·交战,是否该戳穿林黛玉的假身份,可是这么一来禛钰就走不脱了。 就这一刹那的想法,让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分明还恋慕着那个人。这种顿悟的痛苦和对自己的失望,同时席卷而来,让她难以忍受。 苏清源见禛钰又一次救走了黛玉,不甘心就此认输,就算此刻双手受伤,实力大减,但只要能近乌兰楚伦的身,便还有一击之力。 “机会难得,只要在这里杀了太子,整个天下和苏丽尔都是自己的了。”这样的想法在乌兰楚伦的心头翻涌,可是当他回头看向那些使臣时,忽然又感到胆怯和畏缩了。 他可以不顾一万俘虏的性命,但在诸多盟友面前,若做了这样的选择,从今往后他将不会有任何助力。 一个连自己的族人都不顾的首领,对盟友自然更是视如草芥。 表面上看禛钰用一万俘虏,孤军深入险地,换回友邦的可敦,是个亏本买卖。可是在使臣眼中,这无疑展现了他临难不惧的悍勇、远见卓识的智慧以及坦诚相待的信义。 这是无懈可击的阳谋! 意识到这一点的乌兰楚伦,束手无策的愤怒、无计可施的恼恨,像涌动的蚁群,层层叠叠咬啮着他的心。眼见禛钰带走了苏丽尔,扬长而去,也只好咬咬牙,攥紧了拳头强忍不甘。 鞑靼人寄予厚望的九九全羊宴,随着禛钰、苏丽尔的离开,而潦草结束。 可惜直到乌兰楚伦离席,苏清源也没再找到行刺的机会,只得在鞑靼护卫的催促下,带着妙玉离开了皇宫。 在东宫侧殿暗室内,黛玉与禛钰分别后,卸下伪装,换上了夜行衣,等待着黎明之前的攻城之战。 不一会儿,白衣蒙克来了,他是唯一一个被鞑靼可汗,邀请留宿宫中的首领。 毕竟禛钰救走了瓦剌的可敦,就意味着草原三部之一的瓦剌,正式倒向了中原。乌兰楚伦必须加强与兀良哈的联系,否则即便他占领了中原,那漠北的故乡,也要被太子禛钰与瓦剌瓜分殆尽了。 蒙克欺身靠近,一手撑在黛玉背靠的墙壁上,对她说:“太子已经顺利结部伺机而动,女王不必担心,安心等在这里,我去将乌兰楚伦塞进九龙金月轮里,待群龙无首之际,就好发动总攻了。” 面对扑面而来的男人气息,没有分寸感的距离,让黛玉对他提起戒心,怀疑他会向鞑靼可汗告密。 毕竟禛钰并没有向图西格透露参与夺宫的兵马数,在外人看来,禛钰手上可用的人并不多,无法与鞑靼可汗相抗。 “我同你一起去!”黛玉认为自己有必要监督他的行动,以防泄密。 蒙克皱眉犹豫的半晌,问她:“我要去的是乌兰楚伦的寝殿,也许会撞见他临幸美人的场面,你确定要同往?” 黛玉蹙眉,脸上透着厌烦,却依旧固执地说:“去。” “好。”蒙克拉着她的手,迅速地向可汗的寝宫移动。 黛玉挣了两下没挣脱,没好气地说:“撒手,我自己会走。” 虽然此时不当再拘小节,只是她始终记得,这个人对她有企图心。 而今更是想趁此机会占便宜,偏生他又与禛钰缔盟,这让黛玉十分烦躁又不得不忍耐。 “我带你走比较快。”蒙克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逾矩,还变本加厉地揽住黛玉的腰,携她在回廊甬道间迅疾穿梭。 黛玉便是想发脾气,可见到来往巡行的鞑靼兵,远近游动的灯笼光,又不得不忍气吞声,暗悔失策。 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眼下重要的是围困乌兰楚伦,夺回皇宫光复京城,无暇再对他的触碰表达不满。 好在蒙克的速度极快,比黛玉还熟悉皇宫的构造和布防,半刻钟后他们混入了可汗亲定的寝殿——交泰殿。 绕殿环行的流水中,飘浮着金色的大球,交泰殿中三壁都是龙首阳身的男人与飞天美人合抱的塑像。 门窗俱贴金花,夹以玉版明花油纸,笼了窗帘。壁间有双扉,是内贮裳衣的衣橱。 寝处床座前浓薰异香,外设屏障,帷幄大敞,往外抛出的男人亵衣、裈裆,让黛玉浑身一颤,如芒刺在背,顿时萌生退意。 蒙克将她轻推入衣橱,自己屏息贴壁而行,黛玉透过一线缝隙向外窥探,才睄了一眼,就咬牙闭眼不看了。 身为草原人,乌兰楚伦十分不喜中原夏季的酷热,便将自己扒光了,让侍寝的美人脖颈、手上、腰间、脚上都挂着冰块,任他发泄燥热,揽冰纳凉。 野猿肆意的吼叫,母猴发嗲的长啸,吱扭吱扭的床榻响,无有节律地起伏着,让黛玉抬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在衣橱中度过了十分难熬的半刻钟,再三后悔未听人劝。 终于,两下轻微的响动,有如夜雨敲窗,打破了难耐的声音,紧接着噗通一声水响后,有杂沓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影来来往往。 很快,四下复归一片静寂,黛玉都听得到自己懊热而略重的呼吸声。 蒙克将快要热晕的黛玉从衣橱中抱下来,在她手心画了一个圈。 黛玉会意,蒙克已经将乌兰楚伦送进九龙金月轮了,信号发出,只等禛钰率部夺宫了。 偏生到太液池边,察看动静的鞑靼护卫回来时,疑心寝殿门禁不严,又给增加了四个守备人员。 几个人仔细听了听里面的情况,忽然轻敲起了门来,似在呼唤:“可汗?” 黛玉悚然一惊,紧张地看向蒙克。 蒙克眼眸中涌起异样的光,压低了嗓音道:“我们得弄出点声音来,就像方才听到的……” 第18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四回 破潼关浴血夺宫城, 劫战舰更名转镇江 听他如此说,黛玉耳朵微烫,瞟了门口一眼, 立刻收回视线,心底的不安在急速地翻涌。 未等黛玉做出反应, 蒙克先掠到床上, 箭步而立, 轻轻晃动起来。 吱扭吱扭的床榻响,让门外的问询声悄然隐去。 比起中原皇帝寝宫内,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和宫娥太监, 鞑靼可汗就寝, 并不喜人围观, 也不需人服侍更衣换水,因此有隙可乘。 若非黛玉跟了过来,又受不住这样的刺激。蒙克原本打算等他们完事儿了再行动, 眼下提前中断了可汗的云雨, 安静得有些诡异,要想混淆视听, 少不得要整些花活儿了。 雄浑的喘息从他喉间漫出, 也不知他怎么弄的“啪啪”声响,让黛玉登时面红耳赤, 转头面壁, 架起手捂住了双耳。 蒙克盯着她半低的后脑勺,无奈地“嗤”了一声。 他都这样卖力表演了, 女王都不肯吱一声, 打个配合战。 带着一点儿调笑的意味,他伸手在她腰间掐了一把。 “啊!” 猝不及防之下, 黛玉失声尖叫,转身扬手就是一巴掌,却被蒙克瞬间攫住了手腕。 “美人,你得喊得再动听一点……”蒙克用鞑靼语,眨着眼笑。 黛玉蹙眉,僵着臂弯挣了两下,低声喝道:“放开我!” “快喊!”蒙克放开她的手,却又托住她的下颔,似乎要逼着她喊出来。 黛玉的身子越来越热,眼眶有些发胀,男人的掌心若即若离地在她肩背处盘桓,带着几分挑逗的意味。 偶尔的碰触,酥酥麻麻的感觉,立时如流星穿身,仿佛带着一圈火花与电光,让她身子禁不住轻颤起来。 那意思很明显,她若继续缄口不言,他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叫起来。 未曾紧闭的窗扉纱帘飘飞,夜风驱走了几分燥热,眼前紧急的时刻,冲击着她的底线,也冲击着她的意志。 当他的大掌就要蜿蜒至她臀部的瞬间,黛玉旋身躲过,捂着耳朵娇声轻吟起来。 慢慢地声音渐大,尾音婉转绵长,带着几分委屈和泪意。 其中不甘和难堪的情绪过于明显,让蒙克片刻失神,都忘了要怎么喘,怎么晃。 不妙啊,这玩笑开大了,待会儿怎么哄她才好。 很快,断断续续的呢喃,让他什么都思考不了了。 她的声音就像是追魂摄魄的巫歌,拉扯着男人的心神在云端跌宕,最后残存的理智被击溃,让人恨不得咬破眼前脂光潋滟的樱唇。 蒙克像野兽似的,沉重地吼了一声,让吱嘎摇晃的床复归平静。 “好姑娘,可以了。”蒙克翻身下地,伸手堵住了她的嘴,轻笑道:“你再喊下去,我指不定会干出什么发疯的事来。” 黛玉狠瞪了他一眼,“啪”地掌掴在他的耳廓上,“哼”了一声,扭头向窗。 蒙克无声地笑了,没再说什么。四周的光亮自然地黯淡下去,守在门口的鞑靼兵也陆续回归原位。 两人各怀心思,在黑暗中静默了一刻钟,听到一阵清晰而尖锐的夜枭声。 “走了。” 一片黑暗中,蒙克准确地揽住黛玉的腰,带她越窗而出,如猫一样无声落地。几个起跳腾挪,两人就回到了东宫侧殿的暗室。 蒙克换了顶盔掼甲的戎装,依旧拿黑布蒙了脸。他点亮一盏烛台,放在黛玉身边,说:“女王在这里等图西格来,接您去长林园,还请您以瓦剌可敦的身份,给鞑靼俘虏宣扬一下,可汗乌兰楚伦抛下俘虏,弃城而逃的事迹。” 黛玉还未置可否,蒙克又回头笑言:“若您还想与我并肩作战也行,只是见到血肉横飞的场面,记得换一种叫法,不然我可握不住刀。” 说着他就扛起长刀,转过身,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气得黛玉追了两步,向他背影啐道:“我要作老虎叫,生吃了你!” 蒙克虽已走远,但听到她羞恼的声音,又觉得分外可爱。 大概是女王的包袱,让她日渐意态从容,沉着持重,再难听到这样略带稚气的尖锐口齿了。 逗一逗她,还挺开心的。 很快皇城内外火光大亮,兵戈扰攘,黛玉在窗口处眺望。 列阵在前的是千余重铠甲士,都是太子禛钰的亲卫,头盔上红缨猎猎,手中刀锋隐隐,在星夜下雄豪壮阔。 后面是万余蓝衣道士,有的携了三尺青锋,有的肘挂拂尘,还有的手持无极棍,刀叉剑戟不一而足。 早在图西格入京之时,宫中就安插了人手,杀伐之声并未持续很久,加上始终找不到可汗的踪迹,群龙无首之下,鞑靼兵进退无据,节节败逃。 禛钰甚至还令人开了一道半人高小门,允许鞑靼的使女和姬妾逃跑。所有甲士与道爷兵只与鞑靼的禁卫和关内军翼为战。 三鼓时分,禛钰已经拿下了宫城,杀死了乌兰楚伦的长子及鞑靼官员,京畿内外的鞑靼守军也悉数歼灭。 他命将士们守卫都城,修复损毁的城垣,并遣兵丁昼夜巡街,令百姓各安其业,勿要惊慌。 鞑靼人占据京城时,搜刮聚集地财宝一律封存,掳掠的妇女全都护送还家。 初晨朝阳明媚,在太液池中游滚了一夜的九龙金月轮,终于在大街上被人打碎了。原来鎏金壳内所包裹的,不过是薄胎瓷。 秃头腆肚的鞑靼可汗,头顶着一只肥硕的花脸长毛兔,恍如被剥了绿皮的牛蛙一样,被人从大金球中拉了出来。 乌兰楚伦脑中一片晕眩,两脚如棉,根本站立不住,“哇”地一声剧烈地呕吐起来。 围在他身边的百姓,“咦”了两下,纷纷退避三舍。 等他发懵的褐色眼珠终于见到太阳光时,整个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几次试图站起,却两脚打滑,站立不住。 “他就是鞑靼的可汗,欺我爹娘,毁我家园的,就是他!我要打死你!” “胡虏残暴,昏庸无道,天不灭你我灭你!” “不穿衣服羞羞脸,无耻之尤骚鞑子!” “把鞑靼人赶出去!赶出去!” 群情激奋之下,数不尽的砖石瓦砾、潲水屎尿向乌兰楚伦的头脸身上招呼而去。 乌兰楚伦大肆叫骂着,又因为滂臭的气味而捏住鼻子,咬紧了牙关。 这时,一阵整齐的马蹄声轻快而来,乌兰楚伦本能回望,只见那些中原士兵各个擎刀在手,高坐在鞍鞯整肃的马上。 当中靴袴鲜明,神情倨傲的俊美青年,正是一身戎装的太子禛钰。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道:“原来抟身入球一夜,姮娥也不愿与可汗交感,派了只丑兔子与可汗撕咬,这滋味也只您一人有福消受了。” “禛钰!”乌兰楚伦面色狰狞,数次想要爬起,却又跌回地上,气势一次比一次挫败。 只得恶狠狠地道:“你中原有一句话,士可杀不可辱。我中了奸计,兵败如山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又何必杀人诛心,让我蒙受这奇耻大辱。” 禛钰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眸中闪烁着戾意,“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动手杀你,将军有剑,不斩蝼蚁。 今日我且放你滚蛋,待我扫荡胡尘,收拾河山,再去漠北捣巢!” 说罢,他一挥斗篷带着人马绝尘而去。 将鞑靼人赶出京城还只是开始,秦岭淮河以南的半壁江山,也要逐一收复。 禛钰没有痛打落水狗,让乌兰楚伦并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欢喜,只有深重的悲怆与痛苦。 他这样一无所有地逃回鞑靼牙帐,就算还有卷土重来的勇气,却要面对强将的僭越,兄弟的夺权,瓦剌的仇视,盟友的背弃,可以预见的一败涂地,比一死了之更可怕。 而禛钰早窥见了他内心的弱点,没有自戕的勇气,就只能丧家之犬似的滚爬故里,与其面对分崩离析的势力,日渐凋零的家族,还不如先逗留在关外边庭,等待旧部羽集,当禛钰称帝登基之时,再次南侵夺回京师。 黛玉回到了长林园后,再次乔装成瓦剌可敦的样子,用洪音贝壳对万余鞑靼俘虏说:“中原太子的兵马已经杀到了皇城,夺回京畿。你们的可汗乌兰楚伦怯战奔逃,再不管尔等生死。 你们曾是鞑靼部骁悍善战的勇士,是锐不可当的先锋,可在乌兰楚伦眼里,你们只是他征伐天下的踏脚石,是随时可以抛弃践踏的草芥。 太子禛钰有好生之德,敬天爱民,不杀俘虏,从前视你们为可敬的对手,今后视你们为可亲的同胞。 我瓦剌部与兀良哈部,深受太子恩泽优抚,已与中原缔盟,互不侵犯,待四海平靖,中原与大漠将重开边贸,世代友好,休戚与共。 明日我将北归瓦剌,回到草原。你们当中若有意同行者,我将一并挈带。鞑靼部不接纳你们,我们瓦剌部、兀良哈部欢迎群雄归附。” 一番颇具感染力的话,让俘虏们激动不已,他们憔悴疲倦的面容,因为萌生了希望,而变得神采奕奕。 “我们跟着可敦走!” “我们要回草原!” “天神听到了我的祈祷,我们能回家了!” 黛玉的提议得到了俘虏的广泛拥护,她吩咐北戎人为俘虏们准备赶路的干粮,提供部分自卫的武器,以示信任。 其实单靠百名北戎人和秃巴三十六骑来管理上万的鞑靼俘虏,还是存在一定的风险。 黛玉将俘虏中原有职务的将士挑出来,作为重点优待的对象。 再将鞑靼部众打乱原来建制,统一按中原卫所制,穿插分置,将上万人整编成两卫十所,各设百户、总旗、小旗来分级管辖。 处理好俘虏的事情,瓦剌可敦的使命完成,可以功成身退了。 待图西格率部回归大漠后,自然知道如何跟瓦剌首领说明一切。 鞑靼俘虏北归的队伍,出发三日后,湘云送来了晴雯的飞书。 太原锦衣军与宁远军已经攻破潼关,鞑靼守军溃逃,守将被斩,半数归降。北戎人成功缴获了“女公爵”号风帆战列舰,请女王颁赐新名。 黛玉忙用禛钰教的调禽咒语,唤来一只游隼,写信告知晴雯,让宁远军休整半月后,南下支援荆州。 将风帆战列舰更名为“妇好”舰,从黄河出海口牵引自镇江,以抗击倭寇。 光复京畿后,除了卖国投敌的东平郡王、忠顺王、国子监祭酒三家仓惶北逃外,其他藩王旧部、勋贵遗臣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 他们戴着义髻,恢复冠冕,打着拥护太子称帝的旗号,四处奔走,试图为自己后半生的荣安,再捞一个锦绣前程。 然而太子却以“父皇健在,寓居漠北。外侮未除,何以家为”为由。 一不践祚称帝,二不孤坐宫城,三不娶妻生子,势要尽驱鞑虏,歼灭倭寇,打倒海夷。 要求各地官员恪尽职守,勠力同心,共御外侮。 自太子禛钰挥军南下,继续收复淮安、南阳、江汉、荆川失地,沿途百姓一路颂声载道,皆称其贤,乡间义勇投军者甚多。 就连草原三部上的牧民,也多赞其仁义孝行,刚毅勇武,文德怀远。 黛玉随军行至淮安,与禛钰暂别,在淮河出海口处,等到了晴雯送来的“妇好”舰。 此舰属于三桅两千料大船,装载了一百零八门火炮,堪称是当世的艨艟巨舰了,用来对付倭寇绰绰有余。 既然鄂毕城已经有千余宁远军来守,瓦剌、兀良哈也与鞑靼交恶,北地暂时无忧。不如就让晴雯在镇江一带,跟着父亲在海战中磨砺一番。 七月将尽,黛玉可以留在中原的日子不多了。 扶桑国因鞑靼可汗仓皇出逃,身为使臣的三皇子又失踪不见生死未知,亦忌惮太子禛钰不断壮大的队伍。便以夏季飓风不定为由,刀枪入库,船避港湾。 趁着这个战斗间歇期,黛玉打算去金陵看望父母,顺便将俘虏回的宝钗、贾环二人,按约定在金陵城交付给马尚。 第18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五回 新嫁娘靓妆逢爱女, 美翁婿相会金陵城 八月初一,由晴司长代表女王,将妇好舰泊在江道万里, 通涉五洲的金陵港口,在舰船上向马尚交付了宝钗、贾环二人。 原本想借叩关之际入主宫闱的马尚, 无疑被太子摆了一道。 此时妄想落空, 十分不甘, 愤愤不平地说:“你们女王远在西海,做好一邦女酋长就行了,何必跟着太子掺和中原之事? 太子挟我主母与契弟, 逼我攻打京师, 害我折将损兵, 只剩千余人。他又放纵鞑靼可汗逃往边庭,使我祖兴之地惨遭兵燹之灾,迫我率部南下金陵。难不成还要诓我继续东讨倭寇不成?” 晴雯笑道:“马统领若有御侮报国之心, 自然更好。想偏安一隅, 也无人阻拦。 只是今后还请管好您的两条软肋,倘或他们被倭寇、海夷挟持, 逼着你挥戈向内, 我们茜香绝不会手下留情。” 马尚看了宝钗、贾环两眼,笑意中带着一丝愤怒与无奈, 咬牙道:“晴司长的叮咛告诫, 马某记住了。” “我们走!” 几人环护着宝钗、贾环,随着马尚走下了甲板。 晴雯在饮食上并未苛待二人, 以至于被软禁在鄂毕城的日子, 薛氏与贾环整日只知食睡,形容未减, 反而更胖了几分。 那毫无用处的薛氏不谈也罢,贾环已年满十六,身量壮大,须髯疯长,嗓音亦浊,远不如从前的娇俏秀美,马尚对他也是浓情转薄,兴致大减。 为了在金陵扎根下来,马尚不得不打起了金陵贾家的主意。 明面上以薛氏的部曲自居,借以帮主母夫家打理庄子为由,逐步抢田夺地,贾政父子又不惯稼穑之事,也好吃懒动,无奈由着他们侵占贾府旧宅所剩无几的资产。 宝钗历劫归来头秃发稀,率部投奔,受了姨娘几句申饬,冷眼嫌弃。原想与宝玉和离,恃凭部曲之势,再醮金陵官贵。 奈何乱世流离日久,又成天与男人为伍,名声不好,冰人听说她的名讳,见了她的形容,都不愿收银子。 思来想去,她也只有跟着宝玉勉强过活了。但是宝钗也不愿再受婆婆孝道辖制、袭人暗中挤兑了。 势必要趁热灶一气炝制熟烂,先起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要将“假二奶奶”袭人给撮弄出府。 那袭人几经沉浮,吃够了落魄无依的苦,早在贾家几房人中拉帮结派,自成一系,绝不肯任人拿捏。 因此,贾家妻妾相争的热闹戏码,隔三差五地上演。十分闹得没法,宝玉烦不胜烦,只得袖手躲出门去,在外头闲逛,从清晨躲到半夜,就吃饭的时候拨冗回来。 面对日渐拮据的经济,他也只得耐着性子与宝钗食共器寝同衾。 宝钗又每每数落逼迫他,劝他到林阁老那里混个一官半职,亦或是投奔太子的大军建功立业,别拉硬屎不肯俯就。 既然只有在饭桌上才能见着丈夫的面,宝钗也顾不得食不言的规矩,捧着饭碗劝道:“从前你还考过状元,擒了反叛,杀了贼王,而今年纪轻轻就卷旗息鼓,不是窝在家里闲寻气恼,就是在外头逛个不够,这如何能成!” 宝玉听了这话,登时撂下碗筷抬脚就走,袭人知道宝玉恶劝,忙拉着他回房里柔情哄之。 屋子本就狭小,宝钗早听见房里说笑,袭人道:“她哪里知道,你从前发奋上进是为了林姑娘。如今林姑娘再也不得见了,纵是把宝二奶奶捆上十个也赶不上。” 宝钗又气又恨,浑身发抖,难堪至极,一脚撞开门去,抓着袭人撕了一顿。 哭骂道:“好娼妇,凭你刨坟掘墓,把林妹妹的灰掏出来,捏成你爱的二奶奶,我立刻死了也罢了。一床破席也敢强压我的头,逞起威风来。” 说着又抄起针黹箧里的剪刀,把袭人的头发给硬绞了两下,断口糙跟狗啃的似的。 宝玉跺脚嗐声,劝止不住,又畏怯铁剪无眼,顾不上袭人哀嚎求饶,溜身躲了出去。 出门正撞上了贵人车驾,腰上被车辕狠擂了一下,唯恐惹祸招灾,忙弓着身一颠一顿地逃开了。 “姑娘,那人好像是宝玉。”晴雯撩开车帘说。 黛玉瞥了一眼,吩咐车夫道:“你去问他有没有伤到,再赔补他二两银子。” 宝玉接了银子大喜过望,还双手拱抱,朝远去的车驾折腰长揖。 晴雯摇头道:“宝玉竟成了这副样子,从前的宝二爷总说这个俗,那个蠢,而今也这般颓丧庸懦。” 黛玉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行至金陵城下,黛玉与晴雯携手走下马车,初秋的艳阳摄人眼目,令人眯了眯眼睛。 她本以为金陵城经受了鞑靼与倭寇的两面夹击,必然城墙多损,只剩烟熏火燎的颓垣断壁。 却没想到战事间歇才几日,城阙高耸,垣墉整肃,显然已经重新修补过了。 在一排排城防兵的驻守下,透着坚不可摧的力量感。 堞楼垛口处架着十门焕英炮,炮管锃亮,红绸艳艳,威风凛凛。 三轨大路上,金陵城中居民们熙来攘往,与徼巡街衢的守军擦身而过,并行无碍,秩序井然。 正当黛玉感慨父母治军有道,与有荣焉之时,城门楼上出现了一道红艳的身影,定睛一看,笑了起来。 “娘!” 贾敏先是怔了怔,手扶在垛口向城楼下俯瞰环顾。 一个身穿竹叶纹偏襟紫色薄绸衣,配了藕荷绣花裙的姑娘,明如清晖,娇似春柳,在阳光下亭亭玉立。 正是她的宝贝女儿林黛玉! “玉儿!”贾敏欣喜地走下城楼,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你怎么来了?” “女儿想爹娘,就来了。”黛玉挽着母亲的手臂,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母亲梳了简练的?髻,一套赤金红宝石头面,侧鬓斜簪了一支新鲜的红海棠,衬着白皙的面容,艳若桃李,风韵旖旎。 她一身真红缠枝莲花纹织金对襟褙子,里面是绯粉立领中衣,配的银红撒花绸马面裙,贵气十足,雍容雅丽。 若非是在城墙头上遇见,还以为是哪家的新嫁娘呢。 黛玉偏头笑问:“莫非,娘亲猜到我要来?特意倩妆靓饰给女儿看的?” 贾敏“嗳”了一声,伸手捶她,笑道:“还不是你个促狭鬼,给娘亲备的嫁妆衣裳,一水儿的艳红。我倒是想买几身素雅的,你爹拈着胡子说‘战时百物紧缺,将就省俭些吧,若不穿它,也白辜负了玉儿的孝心。’ 你父女俩一个成心教我出丑,一个姑息纵容,我还能怎么着。” 母女俩边走边说,只把南下金陵的旅人听迷糊了。寻常人家,都是娘亲给女儿备嫁妆,怎么这家人偏不一样,竟是女儿给娘亲备嫁妆。 晴雯也来凑趣儿道:“姑娘,太太在装憨儿呢,衣裙头面倒也罢了,这粉香脂艳的,还不是为悦己者容么?” “烂了嘴的小蹄子,几日不见,跟着玉儿不学好,越发坏透了!” 贾敏在晴雯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连你师娘都编排上了,学了两句浑言笑话我,我告诉你老师去!” 黛玉与晴雯相视一笑,眼波流转,盈盈笑道:“这点子珠玑小事,娘还踢腾不开么?竟要烦琐爹爹撑腰,分明是见丈夫多疼着你,恃宠生骄了嘛。” “姑娘快别说了,再说师娘就要臊了。” 贾敏越发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两个东西真会数贫嘴,口齿机锋无人能敌,懒得理你们。”甩下她二人疾步走了。 金陵城本是中原旧都,林阁老带着一班臣工,就在故宫中安设营房,治兵守备。 承天门两侧的中央官署,就是各部官员协理政务的地方,前朝奉天、华盖两殿空置,后廷乾清、坤宁、春和、柔仪四殿封门,诸臣未敢僭越。 官眷都住在临时营房里,食宿统一,不管是六部长官还是镇抚百户,每家按丁口配所。 大多官宦人家都只能将仆从安置在金陵旧宅中,与至亲入住营房,除饮食外,一应大小事务皆需自理。 林阁老家就只分了两间房,但让黛玉十分意外的是,父母二人好不容易破镜重圆,竟是别室而居。 宫中食物配额供给,黛玉、晴雯不告而来,竟连吃的也没有富余。只得带着父母去城中的梅妍楼吃饭。 梅妍楼位于市圜辏集处,阔有六楹,栋宇宏敞,原是接待四海宾客的酒楼。 不但有美味珍馐,琼浆玉液,还有行首佳丽,南曲名姬作陪。 黛玉心想四人吃饭过于简便,也在雅间内点了一班乐伎,请她们奏演箫管笙笛,以助清兴。 她与晴雯一同站起,正为父母斟茶,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雅间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几位重铠将官,各搂着美姬大大咧咧走进来,肆意说笑,向女人吹嘘着自己的战功。 紧接着登场的是一身金柿蒂纹藕色战袍的太子,双手负后,神态自若。 朗目星眸向窗边瞟了一眼,正与黛玉视线交接,眸中登时闪出惊喜之光。 见到林海夫妇脸上淡淡,意识到身后一群豪放不羁的大老粗,正搂着女人喝花酒,禛钰眼中旋即涌入了窘迫,一时词穷,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只得先取过黛玉手中的茶杯,准备向林家夫妇致歉。 他预知今日定会见到黛玉,还以为是在金陵故宫,没曾想这会子就遇上了。 “太子在凤阳府打了胜仗,率部途径金陵,在梅妍楼宴请将士,临时将此楼包下了。” 来不及通知林阁老移驾别处的酒楼东家,无奈被守卫堵在了门口,说完此话便矮身溜走。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将军见到黛玉、晴雯二女姿容绝丽,提壶在手,以为是楼中丫鬟,竟比身边的庸脂俗粉抢眼多了。 他打了胜仗,正是得意忘形的时候,也不顾太子在侧,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将酒杯伸到黛玉面前,道:“好漂亮的美人儿,也给军爷倒杯茶喝喝。” 晴雯刚想开口责骂,黛玉用眼神制止了她。 虽有一丝不愉,但敬将军为国效力,辅佐太子收复失地,给他倒一杯茶也不过分。 刀疤将军馋涎啧啧地将混了酒水的茶一饮而尽,露出跟吃了蜂蜜屎一样的甜腻笑容。 禛钰握着茶杯的手,隐隐可见骨节泛白,他改为双手扶杯,徐徐饮尽,对林海夫妇笑道:“林阁老、真宰相,在此地不期而遇,因缘幸会。孤及诸位将士,有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众位将士得知眼前的中年儒士,竟是内阁重臣林如海,纷纷抱拳行礼,钦敬有加。 林海也起身向将士们致意,“诸位将士奋勇杀敌,光复凤阳,殊堪嘉尚。林某家中薄有微资,今日愿设宴飨士,犒赏慰劳。” 禛钰忙道:“不用老师破费,韩奇筹措粮饷甚足,今次我等贸然闯入,惊扰阁老,失礼至极,孤就此告辞。” 说罢他就号令部将,移席别处宴饮,不得惊扰百姓。 禛钰歉疚地看了黛玉一眼,正要离开,只见刀疤将军金碧川,撇下身边美姬,又转身上楼。 “太子殿下,等我一等,我要把那紫裙姑娘一并带走。” 禛钰斜靠着栏杆,腕上的臂鞲覆在额头,遮住了深敛的目光,嘴角牵了牵,一言不发。 金碧川误以为太子笑了,就是应了,一抹胡子哈哈大笑:“韩将军说过了,只要拿下凤阳城,立了斩将夺旗的首功,梅妍楼的名班行首,都能带走,更何况是个斟茶递水的丫鬟呢。” 禛钰将身直起,拍着金碧川的肩膀,似笑非笑地道:“凤阳一战金将军打得好,回头找韩奇要赏赐,你只管开口,孤无有不应。” 说罢就迈着四方步下楼,正挡住了金碧川的去路。 金碧川被迫倒退着下楼,却还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殿下,紫裙姑娘……” 禛钰脚步一顿,侧身看向楼外直射进来的太阳光,将他的俊脸笼在一半阴影中,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她是我的。” 金碧川哑然失色,冷汗直冒,踉踉跄跄地滚爬下楼,磕头不止。 “甭磕了,你去韩奇哪儿讨赏的时候,让他自个儿掌嘴五百,不扇成猪头,别来见孤!” 听了禛钰咬牙切齿的话,黛玉才面色稍霁,这撺掇将士与太子来喝花酒的,必是韩奇那家伙了。 经过这一番打扰,黛玉也无心听乐伎演曲了,给了赏叫去。 须臾,梅妍楼的东家亲捧了美酒佳肴上来了,无比郑重地笑问:“这是太子敬奉给阁老一家的,殿下还托小的请示阁老,他欲亲为阁老捧饭布菜,执壶斟酒,还望阁老允准。” 贾敏冷笑道:“亏他想的倒快,背锅的抓出来交差,这会子又上赶着伏低做小来了。” 黛玉朝门颀长的身影看了一眼,笑道:“表哥进来吧,我们林家又非拘板之第,倒也不必这样诚惶诚恐。” 得了表妹的“特赦”,禛钰抚了抚胸口,满面笑容地叩门进来,在林海夫妻面前,率先姿仪端方地行礼。 夫妻二人并肩站起,齐齐向太子回礼,晴雯亦行了礼,倒显得安坐不动的黛玉是真的“恃宠生娇”了。 林海冷瞥了黛玉一眼,示意女儿“不得无礼”。 黛玉无法,只得慢悠悠起身,才要屈膝,就被禛钰扶肩安坐。 “你坐着就好。”禛钰亦贴近黛玉身旁落座,望着她痴迷地笑,头都舍不得扭正过来。 黛玉无奈且无辜地看向父母,那略显得意的娇俏模样,真真诠释了什么叫“备受珍爱,无以复加”。 说是太子要亲为阁老布菜,谁也没想让他真动手。 太子提筷后,众人亦起筷,四双筷子都夹了鸡髓笋,不约而同地送到了黛玉面前的碟中。 四人持筷的手一顿,相视而笑。 第18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六回 酸黛玉娇嗔论老戏, 痴贾敏揽被思幺儿 林家人吃过团圆饭,梅妍楼的行首名姬听闻太子仍在此间,喜得忙花枝招展地在一楼堂下献艺, 歌欺裂石之音,舞有飞天之态。 黛玉漫步下楼, 一群艳姬美人频向太子暗送秋波, 抛花甩袖, 舞态生风,恨不能肋生双翼飞过来似的。 她嘴角噙着“欣赏”的笑意,眸色越冷, 红唇越抿越紧。 禛钰见她难掩酸意, 喜不自禁地拉着黛玉的手款洽搓挪。 故作姿态地说:“梅妍楼的戏乐果真极好, 表妹若喜欢,不如叫她们再作两出戏,你看唱《苏武牧羊》、《赠别挑袍》可好?①” “难为你还记得这两出老戏!” 黛玉轻哼一声, 扭脸儿转盼, 指着底下一班美人,含笑道:“这里又无白头老生, 红脸关公, 满眼的娇凤雏鸾、倩女淑芳,唱《梅龙镇》、《玉搔头》二出, 只怕还对景些②。” 听这尖酸之意都要飘到天际去了, 禛钰龇牙一笑,悄悄与黛玉十指交扣, 又挠又撩的, 道:“纵有野凤雉鸠又如何,那武宗正德不还锁在草原圈里喂蚊子呢, 要唱也是蚊叮牛角,不入耳。” “呸!”黛玉不禁触痒,在他躲着爹娘暗中揉搓下,乜斜着眼,眸光乱恍,嗔道:“谁要听他唱来着!” 林海见这两个小冤家,你侬我侬,恨不得粘在一起也就罢了。还窸窸窣窣地小动作不断,自己干咳了两声,也没人理会。只得背着双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向前走。 贾敏见女儿在太子面前恃宠压众,拿腔作势的。只把小姑娘乔酸娇妒之态,淋漓尽显。也亏得太子爱她无限包容,才逞纵得她放恣横从,没个正样子。 心里暗暗羡慕得紧,痴痴地看向林海的背影,眼眸凝在他指节微黄的胼胝处。 那是常年援笔磨出的茧子,曾经她的手与心,也被他温润的大掌细细摩挲过。 冬夜他伏案写奏章的间歇,还会把微冷的手,伸进她被里取暖。 先是拉着手把玩,又扯她裙袄,最后整个人解衣卸带钻进来,半恼半笑地说:“敏敏又害我心猿意马,奏章明儿再写吧。” 夏日她恶热贪凉,躺在贵妃榻上,拿井水湃过的葡萄当饭吃。 如海走进来,一把夺走了琉璃碗,大手在她臀部拍了一巴掌,冷脸道:“经期忌凉,以后落了病,可怎生是好?” “昨儿就净了,再不吃口凉的,就要中暑了。我又受不住藿香正气水,又冲又辣的,跟你这会子蹙眉板脸的味儿,一个样呢。” 不悦的神色,自男人的眉头散开,他撂下琉璃碗,倾身笑道:“那我换金银花露呢?” 她还未会过意来,对襟短襦已经从肩头落下,男人埋首在她颈边徐徐亲吻,试图矫饰,那几分不够君子的急不可耐。 “天还没黑呢……”她见丫鬟们十分有眼色地轻放珠帘退了出去,羞得推他起来。 他摘冠一抛,微微喘息:“敏敏,为夫已久饿七天了。” 那金银花露的味道,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金陵自古繁华,市列钗环,户盈绫绮,贾敏漫然望去,琳琅满目的香膏头油,粉盒靶镜。 反光的镜面上,隐去了她不甚合宜的绮罗粉黛,女为悦己者容,实为己悦者容。 可她不知道亦不敢问,暌违十载,名为丈夫的那个人,还“悦”她么? 太子禛钰在金陵故宫现身,还带来了光复凤阳的捷报,无疑是鼓舞了守城的文武官员。 看着军容整肃,衣甲鲜明的太子亲卫,大家志定心安,分外踏实,簇拥在一起,渴盼着太子聚集群僚,召开朝会,共商国事。 禛钰抱拳向众臣道:“诸位爱卿还照前情,金陵城一概军政事务,皆由林阁老及诸位臣工合计裁夺。孤只在此停宿一晚,明日还要率军奔赴庐州。江南八府的安危,全仰仗各位贤臣良将了。” 大家很是不舍,又提议设宴为太子及将士们践行。 禛钰又说:“多谢各位美意,午时孤已经款待过将士们了。只是今夜需借宿宫中营房,还劳请诸位爱卿及贵眷,迁挪到春和宫居住。” 应天府留都的春和宫,就相当于顺天府皇城的东宫了,是太子自己的地方。 林海等人忙道:“臣等岂敢鸠占凤巢。” 禛钰摆手道:“无妨,孤也从未住过春和宫,如今战时,一切便宜行事。而况,我妹妹华光才休完产褥,今晚也要移居到柔仪殿,我就一并让驸马吩咐人打扫了春和宫。” 很快,在太子亲卫及公主扈从的协助下,百官迅速搬迁,住进了宽绰宏大的春和宫。禛钰还特意为林阁老夫妇,准备了装潢陈设最好,闹中取静的一间房,湢室用水便宜,内外一应俱全。 可是这时候,林海却悄悄找女儿说:“你母亲夜里眠浅,这屋子清幽,就留与她住。我需宵旰公干,住中央官署便可。” 黛玉不由蹙眉,疑惑不解:“我记得小时候,父亲也是日夜案牍劳形,也未见与母亲别室而居。从前母亲不在,父亲还时常想念挂怀,睹物思人。如今历经波折破镜重圆了,夫妻俩竟不在一处起居,倒存心生分了,成个什么道理?” 林海垂下眼帘,缓缓揉着胸口,好似有郁结之气不得疏散,竟然一连三叹:“玉儿或许知道一些。你母亲从前与皇上是一对儿鸳侣,是我巧取豪夺,才导致他们别鹤离鸾。你母亲心里一直怨着我呢。” “怎么会?父亲多虑了!”黛玉没想到父亲还在吃这些陈年老醋,忙安慰道:“母亲若还恋着那一位,必定早就奔赴草原相救了,哪里会来金陵再嫁与您呢?” 林海眼神略略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双手在袖间握成拳。犹豫良久,才将从前的往事对女儿讲了。 “当初你外祖荣国公为了寻找鹓鸾公主,拜访过姑苏林家。因我年少中举,略有才名,便向我父亲提了结亲之事。 我父亲也欣赏荣国公为人,口头应允了此事,约定待我进士及第,便让我与敏敏成亲。 那时的我年少轻狂,恃才傲物,一心想娶一位志趣相投、容色非凡的女子,根本不想要一桩盲婚哑嫁的婚事。 借着上京赶考之期,乔装成算命打卦的相师,暗中打探荣国公府千金的品格容貌,若是不好呢,我就想方设法,搅黄了这门亲事。 没想到算卦摊子才摆了几天,就遇见了一对情投意合的少年少女,来算姻缘。正是敏敏和禛幸。 而我对美貌聪慧的未婚妻一见钟情,以至于手中签筒里的灵签,散了一地。很快,我也发现了,自己的情敌是当朝太子。 我拿着他们的八字和我的八字,认真算了算,他俩五行互补,天地双合,是人间佳偶。而我与敏敏注定半路夫妻,生离死别。 可我不甘心,我不想让我的未婚妻成为一国皇后,从此两相不见。 所以我骗了他们,我说:你们八字不合,将来必定天各一方,永世不见。男的三妻百妾,儿女成行。女的琵琶别抱,将来是一品夫人。 禛幸怒极一拳就砸烂了我的摊子。我反笑他眼盲心瞎,昏聩无能。咒他将来必定所得非所愿,所爱不能得。 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我又遇见了一个与贾敏很像的尹姑娘,她与贾敏的八字仅差在了时辰,但她确实是显贵的命格。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主意,留下了尹姑娘的地址,静待敏敏的到来。 第七天敏敏再次坐到了我的卦摊前,问我将来她会嫁给谁。 我笃定地说:嫁给我。 敏敏气笑了,以为一个江湖算卦的,在痴心妄想。 我便和她打了个赌,将尹姑娘的地址告诉了她。让她教尹姑娘装扮成自己的样子,参与选秀,看看她深爱的男人会不会认错人。 结果你也知道了,她赌输了,赔上了一生的婚姻。 皇上稀里糊涂地选了尹氏做皇后,而敏敏伤心了一阵子,也不愿入宫为妃,就认命地嫁给了考上探花的我。 如果当年不是我横插一手,敏敏就不会跟着我,吃那么多苦了。” 黛玉怔了怔,她真的想象不到一向光风霁月的父亲,面对情敌竟然会使这种诈谋手段。“巧取豪夺”这个词并无夸大之嫌。 甚至还连带改变了禛钰母亲的命运,成为替身皇后悲哀的肇始。 原来仇恨的种子,在二十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一时间黛玉也不知该如何相劝,只得道:“可是,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父亲也并没断错皇上的未来。而况母亲不是轻易向命运屈服之人,必定是想开了,发现了您的优点,才会选择嫁给您的。你们成婚十多年,孩子都生了两个,生离死别也经历了,还有什么事不能释怀呢。” 眉鬓若裁的林阁老,紧抿唇角,一言不发。他深敛的眼眸让俊秀的面庞神色复杂,表情微僵且蕴着无限苦涩。 这样的父亲,越发让黛玉看不明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根结还在母亲身上。 下午日头正好,贾敏打算将嫁妆里的秋衾棉被拿出来晒晒,以应来日天凉使用。黛玉也帮着母亲晾晒。 傍晚林海料理政务回来,顺手就帮妻子收卷衾被,一个笑说“多谢,老爷”,一个笑答“有劳,夫人”。 再接着一个奉上茶来,柔声下气:“老爷辛苦了,我略备了凉茶润润喉吧”,一个捧茶在手,彬彬有礼道:“夫人受累了,如今住进了春和宫,侍者也可差使几个,不必事事躬亲,操持劳碌了。” 黛玉看他俩相敬如宾的样子,不少时候还有“不约而同,心领神会”的默契感,可怎么看都觉得夫妻俩“郑重有余,亲密不足”,是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 她想不明白,只能叫来晴雯“窥心”一探究竟。 半晌后,晴雯打着呵欠说:“老爷太太心里什么都没想,言行举止皆是自然而然的。” 黛玉只得再从母亲处寻找突破口,带着晴雯进了房间。 贾敏正在床边打点衾被,她知道丈夫大概要宿在官署,已经将他的铺盖文镜匣子收拾出来了。 此时翻检出一张旧年的褓被,贾敏怔了怔,一时动弹不得,鼻尖一酸,眼泪混杂着胭脂,一滴滴滚落下来。 黛玉、晴雯对望一眼,心头也是微涩,那张褓被是她弟弟从前用过的。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弟弟的襁褓还被母亲保留着,生死不离,带去茜香国,又带回了故国。 为了让母亲不再沉溺于过去的悲伤,黛玉跪伏在母亲膝边,故意玩笑说:“娘亲若是想弟弟了,赶紧和爹爹再生一个,弟弟不就回来了。” 贾敏“嗤”了一声,咬牙在女儿腮边拧了一下,“我年近半百,快要绝经了,肚子里哪还生得出阿物儿来。你撺掇我和你父亲同寝,也是白操了心。还不如给你爹找两个宜男的姬妾,或许还来得及。”说着又自叹了一回。 黛玉不想母亲伤怀,忙笑道:“据说武曌之母弘农杨氏,也是年近半百,才生下了女皇。娘亲在茜香国学了功夫,身子怎么都比杨氏健康,必然可以产育。” “我还能不能生不知道,反正一代女皇,我这不已经生了!” 贾敏两手捧着女儿的脸,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口,骄傲地扬起下颌。 有女万事足,别的就不能奢求了。 晴雯见她母女亲昵爱语,眼睛不知放哪里好,低头瞧了瞧那襁褓,顿觉针脚眼熟,不由道:“这褓被上的八宝绣纹,用色明朗柔和,针脚细密繁复,倒像是我针线师父的手笔,太太是从荣国府里带出来的么?” 贾敏摇头道:“那倒不是,玉儿她弟弟是在扬州生的,这褓被是接生婆家的媳妇子送的,我极爱这绣工,就留下来用了。” 她伸手在褓被上抚了抚,上面绣了精致的八宝图,轮、螺、伞、盖、花、瓶、鱼、长结,共八样,具是佛家吉庆祥瑞之物。 然而,她可怜的孩子,却没能得到佛菩萨的庇佑,年幼即夭,化作了一抔冷土。 眼见母亲神色黯然,又要垂泪,黛玉忙岔开话去,手托襁褓笑问晴雯:“都说你针线好,已入臻境,我看比你师父来,还是多有不及。也不知你针线师父是何方神圣?” 晴雯笑道:“我在赖嬷嬷家时,七八岁上下就开始拿针了。可巧针线师父也是姑苏人士,名叫慧娘。 说来她的故事也是一段传奇,慧娘原是书香宦门家的小姐,极擅刺绣,也精书画。 她的绣作从前只是闲来作耍之物,非市买之品。她擅长用黑绒绣出草字,勾踢转折,浓淡轻重,皆与笔草一样,非当世匠工可比,被誉为“慧绣”。 后来她及笄那年,父亲因得罪了上峰,被革职罢官,不久后病逝,因此家道中落。不得已慧娘一边为父守孝,一边开了个针线铺子养家。 因此世面上才有了一些她的绣作,凡世宦富贵之家,莫不争相求买,奈何传世真品颇少,后来多有人仿其针迹愚人射利,可恨至极。 江南有个富商,为了得到她的刺绣技艺,借此获利,还想纳她为妾,慧娘不肯。 那个奸商就造谣污蔑,说慧娘在孝期与他有私情,针线铺子的生意,因流言蜚语而一落千丈。 无奈之下,不肯屈服的慧娘,只得关了针线铺子,辗转流落到了京城。 一时撞上了赖嬷嬷的牛车,从此就寄身在赖家,教我们几个小丫头做针线。 慧娘教了我们三年针线,只我一人得她真传,后来她留下两三件绣作,突然离京,不知所踪了。 老太太屋里的两三件“慧绣”,就是那时候得的。后来听赖嬷嬷说,慧娘离开我们后不久便夭了,算来只有十八岁。 如今“慧绣”真品,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老太太手里的有两件已进了上,只剩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老太太爱如珍宝,从不在客人面前陈设,只留在自己身边赏玩。 自打荣国府被皇上收回去了,那十六扇璎珞,大概也一并入了皇帝私库了吧。” 听了慧娘的故事,黛玉颇有感触,这就是自古以来,女子难以自立的典型例子了。 在没有完备的律法保护下,女子无法依靠技艺,自谋生路。要么依附男子,要么依附权贵,否则在“三从四德”的礼法框架下,根本难以生存。 茜香国因为女子众多,国情特殊,女子得以继承家产,掌握经济,就成了四海列国中的“奇葩”。 可数百年来的实践证明,女子并不需要从父、从夫、从子,也完全可以自力更生。 “若当年慧娘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茜香国就好了。”黛玉喃喃道。 一语未了,只听得门前有一道熟悉热情的笑声。 “我来迟了,还未向夫人道喜了。” 黛玉与晴雯双双回头,就见一个怀抱婴儿满头珠翠的妇人,笑盈盈地走进来。 正是许久不见的凤姐。 “这位就是真夫人吧,我是公主府的司丞,名叫王熙凤,您只叫我凤丫头就是了。” 凤姐抱着公主生的小郡主,向真如密行礼,又说:“公主殿下这会子还不便起身,说是明儿再来拜会您。特意让我提前来告知您一声。” 真如密含笑答礼,满眼都是得见故人的欣喜。 晴雯眸光一闪,心头一跳,这小郡主身上的绣八宝纹襁褓竟与太太手里的旧物,一模一样。 只是颜色簇新,竟是不久前才绣制的。 “王司丞,这襁褓是谁绣的呢?这样好看!” 凤姐抚了抚襁褓上的绣纹,笑道:“这是滇南王夫妇敬贺华光公主诞育双花,随礼附赠的,说是滇绣名师绣的呢。” 第18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七回 叹贾敏愆期解冤情, 怜慈父爱子落他乡 因滇南王用木牛流马火攻,击退了柯枝的象军,逐步修复了沿途的驿置和邮亭, 重新与金陵旧都取得了联系。 听闻华光公主诞下双花,滇南王夫妇忙借邮驿车传, 为小郡主送上了贺礼。 凤姐说礼单有三卷, 贺帖只两张, 关于郡主缠腹的襁褓上的刺绣,仅提了一句是滇绣名家所刺,其他的就不甚清楚了。 晴雯仔细比对, 反复观摩, 最后笃定地下了结论:那位滇绣名家, 就是自己的针线师父慧娘。当年她不告而别之后,应该并未夭亡,而是去了滇南立命安身。 黛玉拉着晴雯的手笑道:“想来吉人自有天相, 等到战事平息, 咱们也去滇南看看三妹妹去,那时节便可与你针线师父重逢了。” “是呀, ”晴雯点头笑道:“师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的绣技名满滇南,一定经营着自己的绣楼, 过着富足自在的生活。” 凤姐也笑对晴雯说:“晴丫头模样好运道也好。真真羡慕你的好师父多, 文从阁老,医承正堂, 就连女红也得了慧绣真传。可惜了, 竟没个好女婿配得了你。” 晴雯“嗤”了一声,笑道:“一辈子不嫁男人又不亏什么, 我只跟着林姑娘走。王司丞不也把男人丢开了手,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你也别说我,我也不笑你。横竖没男人也不要紧,乐得干净呢!” “你两个是铜锣对大钹,响到一个点子上了,这如何不好?”黛玉一手搀凤姐,一手搀晴雯,“咱们是坐在大门洞里下象棋,炮打马踩由自己,何必事事受男人管束呢。” “唉哟,您与我们又不一样。”凤姐吊梢眉高高扬起,拍手笑道:“谁不真心叹服,中原皇太子,亦是茜香女王臣。陛下您就少在咱们孤女寡妇跟前抓乖了。” 见她们三人相互讥刺取笑,贾敏又不便暴露身份,只在一旁抱着小郡主解颐微笑,她抚了抚绣纹一样的襁褓,心中不甚平静。 凤姐抱着小郡主回来,华光公主得了回信,忙将自己怀里的孩子,也一并交给两位奶娘,又问凤姐明日拜访真夫人的礼物,可还需要添几样。 “我先料着了,知道真夫人不是寻常人物,已经替公主另备了两样。只等公主过了目,一并装好上册。” 华光公主欣然一笑,点头道:“凤姐姐办事果然万般妥贴。今夜在柔仪殿给我兄嫂备的屋子也收拾停当了,管情让他们合意。” 只是黛玉想着父母的事,夜里不大自在,懒于应付禛钰,又怕他临别多心,倒是使了个“以进为退”的方儿,空前热情,逼得他受不住先“缴械投降,溃如决堤”了。 “明儿一早开拔,你得养精蓄锐,先歇了吧。”黛玉拉高薄被,转身睡去。 禛钰哪里肯依,重整旗鼓就要再来,黛玉枕上转脸劝道:“你如今年轻足力,这样恣行无度。若不加节制,再任性任为下去,将来必定早亏。若像我爹娘一样,半百之岁就风月无份,岂不难过。” 听她恹恹的声音,看她郁郁的眉眼,禛钰霍然明白,表妹心里存了事,方才大放情怀之态,是故意骗他草率收兵的诡道。 看来不打开她的心结,今夜势必不得尽欢了。禛钰坐起身来,一边披衣系带,一边笑问:“莫非,表妹真以为表叔羸惫情怯,才不与贾夫人同寝么?” “除了这桩难以启齿的隐疾,我想不到父亲为何不肯。”黛玉微微叹息,转头见他穿衣下床,疑惑道:“又不急夜行军,你这是要上哪儿?” “给老丈人浇一浇心中块垒去。” 禛钰走出屋子,拎着一壶酒,指挟了两只酒杯,向中央官署走去。 忽见柔仪殿外,驸马章明一脚支在石凳上,坐在锦鲤池边,百无聊赖地弄水戏鱼。 看来今夜睡不着的男人还不少呢。 华光的身子尚有半年恢复期,章明夜里难寐也是自然。 “殿下!”章明察觉到来人,连忙起身行礼。 “坐!”禛钰指着石凳,自己先行坐下。 章明心头一热,许久不曾与太子这样亲近了,人虽依言坐下,可是放在膝头上的手,还是稍显紧张地颤了颤。 “那个巴高望上的傅秋芳嫁出去了?”禛钰将酒壶酒杯放在一边,开口问:“许的谁家?” “还了她的解药,把人遣发到宁远,嫁了流浪的甄宝玉,如今正做敲梆子巡夜的击柝。” 禛钰没再关心傅秋芳的好赖,又细细问询了妹妹的生活起居,两个小外甥女的健康,章明一一答了。 他的细致周到,温柔体贴,令禛钰很是满意。 “如今大姐儿、二姐儿还没取名字,还请殿下赐名为盼。”章明抱拳恭请。 禛钰抬头看了看秋夜的星空,温声道:“一个叫云梦,一个叫竹溪吧,待我登基,这两处地方,也是郡主的食邑了。” 章明一时激动不已,忙跪地俯首,承恩道谢。 “跟我还这样拘谨,从小与我最亲的伴当就是你了,再多也只有一个沐昭宁了。”禛钰将章明拉起,握拳在他胸前捶了一下,“这仗还要打大半年,我妹妹和我外甥女就拜托你保护了。” “是,章明定不辱使命。” “我信你。” 禛钰垂下眉睫,看了酒壶一眼,眼眸深处掠过一抹忧色,叹道:“六年前,我让你到姑苏调查贾敏与林家幼子的事,你说林家母子都化成了灰。如今贾夫人旧貌换新颜,还好好活着,你说那个早夭的孩子,会不会也活着呢?” 章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当年林御史将那孩子取名林万贞,就足以证明一些事了。太上皇绝不会让那孩子活着。” “是啊,他叫林万贞……”禛钰叹了一口气,拎起酒壶站起身来,强压下心中郁结,吩咐道:“把夏守忠从皇陵叫回来,宫里宫外燕亵之事,他最清楚,不比胡编的彤史更贴谱。是非曲直、恩怨情仇总得查清楚才行。” 中央官署黢黑一片,只有临窗的书案前有一豆微光,偶有几枚铜钱,零落旋转的声音,更显得无限寂寥。 “俗话说‘一片芳心千万绪’,老师独在此处占卜一夜,只怕也算不出贾夫人心中在想什么。”禛钰坐在林海对面,拔下簪子将油灯剔亮了几分。 照得林海俊秀的眉峰下,双目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 一杯酒徐徐斟满,被他扬脖一饮而尽,酒杯顿在了书案上,啪的一响。 “殿下既唤我一声老师,为何不认我夫人作师母?觉得她当不起吗?” 禛钰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护国夫人红妆肯为苍生计,自然是一代女中豪杰。” 后面还有一句“只是”,他想了一想,和着酒水把话咽下了肚子。 一旦说破真相,会让他与黛玉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不愿意为此冒丁点儿的风险,林家夫妻的覆辙,他也不想再走一遍。 既然决定释怀,理当笑抿恩仇,反正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我知道我夫人心里在盼什么,安慰她的心不难。可要拔出她心中的刺,就会痛不可抑。我是在算自己的命,因为它与事实并不一致。” 林海双眉轻蹙,微黄的光浮在他脸上,文气的面容,显得冷肃寂然。 他将手里的一把铜板,分正反依次摆在了禛钰面前。 “殿下知道的,有两种人的命是算不准的,一种是大修行人,一种是死过一次的人。这两种人我都不是,所以我的命没有出错的可能。如果出现了意外,只有呈现给世人的事实错了。” 禛钰低头扫了一眼铜板,果如自己心中所想,分毫不差,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我还以为老师是不信命的人。” “少年得志,一甲探花。儿女双全,一门两王。名重天下而主不疑,贵极人臣而众不嫉。” 林海指着铜钱上的卦象,娓娓道来,抬眸道:“这样的好命,我为何不信?唯有婚姻坎坷,半路夫妻,这一点是我前世今生的劫,我认了。” “这不是很准么?凿凿可据。”禛钰皱眉道。 “儿女双全,一门两王。我女儿果真做了茜香国的女王。”林海一字一句地道来,轻扬唇角,带着几分骄傲与荣耀。 进而他话锋一转,语气中满溢了愤懑与怨恨,“可我的儿子,我林家的另一位王,他在哪里?” 对上林海墨如深渊的眸子,禛钰心头微颤,踌躇半晌,闭眼道:“林万贞,难道不是王吗?” 一有元良,万国以贞,世子之谓也。①“元良”,天子之子,常人不敢乱用其名。而“万贞”就显得模棱两可。 “那孩子跟你父亲一个稿子。” 太上皇胡编的彤史是假的,唯有这句话是真的。被林如海如实地,用一个名字,凿刻在了盛放幼子骨灰的瓮盆上,也深契在贾敏心中,成为夫妻间永远不可言说、无法愈合的伤痕。 曾经爱妻如命的林海,在幼子夭折后,陆续有了妾室通房,鹣鲽情浓的琴瑟伉俪,变成了相敬如宾的至疏夫妻。 便是十年光阴的离散,也无法冲淡这份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悲伤与无奈。 禛钰原是这样想的,然而林海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浑身一震,霍然站起。 “林万贞的确是皇子,但他不是敏敏生的。我和她的亲骨肉,被人掉包了!” 倒地的椅子,哐当一响,震得书案上的灯苗明明灭灭。 林海沉痛的声音穿透了黑暗,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 “我的儿子不是死了,而是不见了!” 第一次看到如此激动失控的林阁老,禛钰都能感觉到对方难掩的战栗。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扶起椅子重新坐下。 “老师是查到了些什么吗?” 林海叹息着摇头:“当年我反复查了数年,太上皇的人也屡次刺探,结果都只是证明了一件事,林万贞是皇帝在宫外的私生子。 敏敏二胎生产,并无多大痛苦,产程顺利,人也清醒,她说孩子从第一声啼哭起,除了换褓被的片刻工夫,孩子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 可我一直在怀疑,孩子不是她生的,我丝毫不信我的妻子,会背叛我们的婚姻。 这些年我一直求请大理寺卿严必显替我暗查,而今才有了一点眉目。 当年扬州接生婆的媳妇子,在替敏敏接生后不久,就带着刚出生的儿子逃婚走了,这就是唯一的疏漏,真相也许就在其中。 而我也卜算了千百次,我林如海的儿子仍旧活着,他在西南方向。” 禛钰心底咯噔一声,西南的王,岂不就是…… 满心惊愕之时,靴履飒踏响,林海撩袍下跪,拱手道:“臣恳请殿下,为我查证滇南王沐昭宁是不是臣遗失的儿子!” “老师快请起来!”禛钰忙将林海搀扶起,皱眉道:“可是沐昭宁与表妹同岁啊。” 林海心中涩然,话语微哽:“我知道年岁对不上,可当初老滇南王夫妇奉诏之国时,留下次子为质,那孩子未必就是真的。” 禛钰默了片刻,心中千头万绪,百念纷杂,郑重道:“此事攸关滇南传国世系,尚需慎之又慎,而况事涉欺君,非同小可。老师先要考虑清楚,若是认回儿子,滇南王可就要换人当了。” 儿女双全,一门两王,是可以兼得的吗? “殿下不必忧恼,我儿哪怕是做斗蟋蟀的王,也是我林家的王。滇南能者居之,无能者让之。臣无异议。” 林海素性潇洒,并无恋权之意。更何况他坚信,他的儿子必是济世安邦之才。 禛钰点头一笑,他已经彻底理解了林海为何宁肯独熬长夜,也不与妻子同寝了。 这时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亦恐妻子空欢喜一场。 所以,他一直在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但是,这样虚度良宵,未免也太傻了。 禛钰在告辞之前,悄声对老师说了一句话。 林海闻言一怔,登时绯红了脸颊,待太子离开后,他背着手在屋中踱了一圈,一跺脚吹灯走人。 春和宫内,幽静香闺中,贾敏不寐,枕着女儿给她绣的鸳鸯枕巾,辗转难眠。 眼见二更已过,还无睡意,只得对着孤灯只影,惆怅念道:“不知何日得成双。羞对鸳鸯,懒对鸳鸯。②” 珠帘轻响,清光摇曳,竟是林海秉烛而归,“任郎恣意怜,何必羡鸳鸯。” 贾敏恍如在梦,不由揉了揉眼睛,眼前姿仪清雅的男子,果真是自己的丈夫。 见他一瞬不瞬地凝望自己,贾敏含羞道:“老爷怎么回来了?可是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林海放下烛台,将妻子搂在怀中,看着她慢慢羞红的娇颜,眼神柔软而怜惜,“敏敏,我竟落了重要的你……” 贾敏心中感动,眼见轻绡的衫裙窸窣落下,温香的吻绵绵密密,满怀都是丈夫的气息,她数次欲言又止,沉默地软在他怀里,任他摩挲自己的每一寸肌肤。 所有的忐忑不安,在丈夫的安抚与慰藉下,化作了逸豫的舒吟。 枯木逢春的滋润,久旱得霖的淋漓,让她感受到丈夫雄风不减当年,而她也再次年轻了起来,热切地盼望更多。 “如海,咱们再生一个孩子吧。”贾敏头倚绣枕,鼓足勇气说。 她痴痴地看向身旁的丈夫,虽是暮景桑榆,但她仍想老蚌怀珠,弥补前半生的缺憾。 林海知道她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才一直不肯与她同寝。且不说半百之岁妊娠之困难,便是侥幸怀上,将来生产也是危险重重。 他不想妻子在冒任何风险,不想一生珍爱的宝物,得而复失。 可是他又舍不得让她失望。 “我再生一个孩子,一定像你。” 话一出口,便是让彼此窒息的沉默。 贾敏猛醒过来,清晰而洞彻地意识到,之前如海为何不近她的身。 就是怕她犯傻,又说出这样令彼此难堪的话来。 听到丈夫绵长的叹息,自己汹涌热烈的情绪渐渐地抑止、消弥、散退,直到心头的伤口一路裂开,再也缝合不上,她委屈地低泣起来。 “儿子是我生的,可我却无法解释,他为何长得像禛幸。” “我都不敢告诉玉儿,她弟弟原也是有名字的。你给他取名万贞,分明就是在拿刀戳我的心!” “你怎么能这样疑我?怎么能让我们的孩子背上污名化成冷灰?你既然恨我不贞,何必又再娶我一回呢?” 十多年来的冤屈与痛楚,终于在这个时候,彻底的发泄了出来。 面对妻子的声声控诉,林海心痛不已,揽她入怀,含泪道:“敏敏,我从未怀疑过你!是咱们的孩子被人掉包了。我苦寻证据,希望你能接受,可你固执地认为贞哥儿,就是你我的孩子,我说服不了你,也找不到证据。 我给孩子取名万贞,就是为了让太上皇来调查,事实证明他就是禛幸的私生子,而不是我们的孩子。 请你再等一等,等太子调查出真相,我们一家四口定能团圆。” “他怎么不是我的孩子,从他第一声啼哭起,我都清楚地看着他啊……”贾敏伏在丈夫怀里,哭到近乎哽咽,可是心里固执的垒土,已经在一点点松动了。 “那我的儿子如今在哪里?你说呀,说呀……”贾敏捶打着丈夫,迭声求着答案。 林海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当初为了借太上皇之手调查真相,给他取了那样的名字。 还为了和你赌气,在你最伤心的时候,纳了妾室。枉我聪明一世,却在最该警惕的时候,犯了糊涂。以至于让太上皇差点害了你的性命,让我们一家人天各一方。” 林海将自己的推测与猜想,仔细与妻子说了。听到接生婆的媳妇子携子逃跑,贾敏猛然想起了那张襁褓。 “是她!是慧娘偷走了我们的孩子!” 第18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八回 恨禛幸徘徊悲情路, 苦慧娘孤直走天涯 一时,百感交集的禛钰回到了柔仪殿内,却见黛玉简单绾了头发, 在灯下做针线。 表妹长得婉丽标致,飘逸出尘, 而今年身量渐长, 又多了些丰盈妩媚。 此时螓首微倾, 秀颈低垂,一双水瞳专心在横针竖线上,淡淡的灯光洒在她肩头, 有一种如水温柔的韵味。 禛钰上前挤在她身旁坐着, 拿过她手里的针线, 偏头吻她。 “你在鄂毕城里给我做的那些,我都好好穿在身上,还费这些闲心做什么。” 黛玉夺回足衣, 赶着又缝了两针, 扭身道:“就差收尾了,饶我做完它。行军打仗多费鞋袜, 做鞋是赶不及了, 只能裁双净面棉纱袜子罢了,想要掐金满绣、锦边弹墨亦是不能的。” “那你慢慢做, 我等你。”禛钰又是感动又是怜惜, 如何能说得出教她别做了的话来,只能由她缝纫了。 他从背后将她纤细的腰肢抱住, 温润的吻轻轻地落在她的肩头、脊背、腰际…… 层层剥离的衣衫响, 接连不断的亲吻声,滚烫而湿润的烙印, 让专注针线的黛玉,脸红耳热,很难不心猿意马。 原本倒口针儿已撩好了缝,只再藏着针脚缝,缲边儿就完工了,偏生他一个大男人,娇猫似的紧贴上来,磨得自己身软手软,纫不了两针,就禁不住嘤咛起来。 七八针就完事的活计,竟然干了一盏茶的工夫。 一夜燕婉之欢,放情鱼水,待到天明黛玉才恍然记起父母的事,忙问禛钰:“我爹娘昨夜如何了?” 禛钰斟酌了言辞,才将林家夫妻从前的恩怨误解说了一遍,唯恐她伤心哭泣,先把人搂在了怀里。 黛玉听了半晌,内心近乎崩溃,难以置信地回思着,儿时关于弟弟的模糊记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表妹,你要往好处想,你弟弟很可能活着,或许还是你见过的沐昭宁。” “可是我娘,我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从前还那样恨她、怨她……”黛玉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坠落,闪烁的水光蕴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是我不好,是我愚蠢,是我对不起师母,也对不起你。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一切,帮你找到弟弟。”禛钰安抚着她,眼神中满是歉疚和心疼。 黛玉哭了一场,在禛钰的劝慰下,渐渐止了泪意,净面梳妆想要去找母亲。 往事不可追,但是她的亲弟弟还平安健康地活着,就是对母亲最大的补偿和安慰了。 “哎,先别去,这会子他们未必起身了。”禛钰将黛玉拉了回来,“等我打下庐州,就去滇南一趟,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黛玉摇头,沉着嗓子道:“倒底江山为重,拿下庐州,还有湖广川渝桂湘粤海,半壁中原等着殿下去戡定祸乱。 这本是我林家家事,不需殿下援手,让我来查就好。殿下只管扫清强寇,收复都邑,切勿为此分心。” 听着她郑重又略显疏离的劝谏,禛钰担忧的眼神,倒底还是流露出一丝受伤。 尽管他们早已成婚,亲密无间,他却还不是她的家人么? “好!”禛钰微微捏紧了拳头,看向案头上的一双净袜,又倏然放开了。 他脸上带着关爱的笑意,抚了抚她的鬓发,“反正我的太子印一直都在你手上,若要调兵遣将或请州府协助稽查户籍,只管写张教令。章明这几日也任你差遣,还有从前陪侍在父皇身边的夏守忠,今日下晌也会到故宫来。随你问什么,他不敢说谎的。” 黛玉原想说一句“多谢”,记起父母相敬如宾的样子,又觉得生分。趁禛钰将袜子揣进怀中时,踮脚在他颊上一吻。 禛钰彻底心开意解,再无一丝纠结。 卯正初刻,大军开拔,文武百官联袂相送,唯独不见林阁老。众人议论是不是阁老又在官署里熬更守夜,伏案忙了一宿。 因黛玉不便暴露身份,只是以林阁老“义女”的名义,住进金陵故宫。此时听着百官对“义父”的赞佩之声,黛玉也只得干笑了两下,含糊应答,将众人敷衍了一番。 而后她倒背着手,踱步到春和宫中父母的屋前。华光公主携礼来访真夫人,都被里头的声响给惊到了,黛玉只好将她拉走。 在春和宫的偏殿,黛玉款待了公主片刻,好生将她送回去了。 直到午未之交,老两口才挽臂出门,正遇上女儿扬眉含笑地打量着他们夫妻。 “爹娘早!啊,不早了,这都过了午饭的点儿……” 夫妻俩先是羞红了脸,对望了一眼,而后双双微扬下巴,坦然大方地接受了女儿的调笑。 凭什么让小年轻给臊了脸,他们既是老夫老妻,也是新婚燕尔,甜蜜百倍也是自然。 算了,单鹰打不过双雁,黛玉满腹揶揄的俏皮话,没能说出口,只得由它自然消化了。 吃过午饭,消了片刻食,一家人坐在一起闭门商讨查案的事。 黛玉给父母各斟了一杯茶,道:“我劝太子专心出统戎旃,以国事为重。我还会在金陵待上几日,阿弟被盗一案,就由我亲自来调查。”说着,就把太子印放在了桌上。 “嗬!”贾敏故作羡慕地眨了眨眼,“那孩子真把你宠天上去了,这东西都给你了。” 林海瞥了太子印一眼,淡淡道:“收起来吧,还用不上它。从前沐昭宁留京为质,在大觉寺寄身数年,他的来龙去脉,我会和你干爹一道查清楚。” 他低头撇了撇茶中的浮沫,沉吟道:“沐昭宁身为滇南王,守土有责不能擅离。先想办法把慧娘从滇南接到金陵来。只是山长水远,路上要耽搁三个月。” “此事,我已有了主意。”黛玉捧着茶杯,将自己的计划缜密道出。 她先请华光公主下帖,请慧娘这位滇绣名家,画一幅滇南王夫妇的等身绘像,并送到金陵故宫亲自绣出来,让公主欣赏其精湛的技艺,并接受赏赐。 再让离柳开着飞梭快艇将人接来,不出七八日,慧娘便可到金陵。 贾敏憋了一腔怨气不得出,恨声道:“可是我实在想不通,慧娘为何要用皇上的孩子,换走我的孩子。难道她是太上皇或是皇帝安排的,借此离间我们夫妻?” “娘亲勿急,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黛玉宽慰母亲,“待会儿夏太监就来了,先听听他对皇上还有一子遗落在外的事,知道多少。” 林海放下茶杯道:“当年我对夏守忠,也曾施与浅恩,我亲自来审他,料他不敢隐瞒。” “不,还是我来问他。”贾敏拿起来桌上的太子印,握在手中,“夏守忠对皇上的情史最为熟知,难免会谈及我的事。你父女俩为亲者讳,惜护我的名誉,定不敢深入问询。而我如今是真夫人,以一个陌生人的口吻与夏守忠探讨此事,才能得到完整的真相。” 黛玉看了父亲一眼,心知母亲所虑的不无道理,可是若让父亲回避,他会不会心存芥蒂呢? 接着,贾敏郑重又对丈夫说:“将笄之年我与禛幸相交一年,彼时与他意气相合,的确过从甚密,但从未有越礼之行,夏守忠也是知道的。我也需要一个人来证明我的清白。如海,你坐在屏风后面,听我问话吧。” 林海站起身来,将贾敏的手拢在掌心握了握,“夫人疑心什么只尽管问,我与严必显去查大觉寺。” 直接用行动表达了信任。 “也好,那玉儿就在屏风后听吧。” 夏守忠原是皇帝身边的内廷大监,虽也贪财好利,但比起窃弄福威的戴权,他还算老实本分的。得到天家父子的信任,后来又先人一步,看出皇帝日渐昏聩,完全倒向了太子,苟全了性命与富贵。 此次他奉太子教旨而来,听闻是要配合调查,皇上当年宫外燕亵事,甚至牵涉龙嗣,他提着一颗心,丝毫不敢怠慢。 特意穿了一身宝蓝绸袍,腰束藏青宫绦,低调简约,不显山不露水。 进屋一瞧,竟是林阁老的新夫人,手持太子印坐在了大堂上。 夏守忠忙把手逼着,毕恭毕敬地说:“真夫人,老奴奉太子之命来,您有什么要问的,老奴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贾敏见他精神极好,鬓乌发亮,加之颏下无须,面皮又白,实在当不得一个“老”字,不由笑了笑,“夏公公似有返老还童之态,健忘症果真好全了?”能在两代君王手底下,落得一个好下场,他可是比狐狸还精的人。 “呵呵,不在陛下跟前当职,什么病好不了。”夏守忠笑了两声,听真夫人这熟稔又平易的对话,他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话说更加谨慎了。 最无懈可击的话,只能是实话了。 稍稍寒暄了两句,贾敏问他:“陛下大婚前后临幸过的那些宫女、官女子,没有晋位的司寝,可有流落宫外的?” 禛幸与她交往时,还是皎皎少年,故而不问。 “一概没有。”夏守忠摇头,很明确地说:“陛下在潜邸时就洁身自好,不曾有过姬妾。大婚前在宫中进御的女子,无论有无名分,除开二三个死了的,都还住在宫里。” 贾敏松了一口气,倘若禛幸当年一边与她交往,一边还与别的女人牵扯,那自己从前是有多瞎。 继而又问:“陛下少年时喜欢微服私游,可曾与诗酒唱酬的姑娘,有过肌肤之亲?” “这……”夏守忠顿了顿,抬眸偷觑了真夫人一眼,斟酌言辞道:“真夫人,陛下少年时交往最多的姑娘,是荣国公府的千金贾敏,也就是您先头那位贾夫人。” “不必藏掖,有什么直说便是。老爷敬爱先妻,也知道贾氏与陛下交往过,这又不是秘密。”贾敏低头捋了捋衣袖,坦然自若。 夏守忠便不再避忌贾敏之事,将过往娓娓道来。 从前龙潜时的禛幸,虽然贵为太子,但是生母早逝,不得圣寿帝喜爱。而义忠亲王一直觊觎帝位,还屡次挑衅、诬陷太子禛幸。 为求自保,禛幸只得假装自己性情散淡,白龙鱼服寄情山水。他聪明英迈,勤学好问,喜欢与当世名流才子交游。与女扮男装的贾敏一见如故,志趣相投。 后来义忠亲王谋反,圣寿帝流亡蜀地,齿胄之年的太子孤军奋战,一路招兵买马,很快剿灭叛军平定内乱,因此贤名远播,大受百姓拥护。 之后太子禛幸发现了贾敏的女儿身,得知她是国公府千金,更是欢喜,誓要娶她做太子妃。 然而被迎回皇宫的圣寿帝,担心太子称帝,架空皇权,极力拉拢勋贵。并不想让太子迎娶荣国公之女。 加之荣国公自己看中的女婿,是姑苏列侯林家的举子,上皇便私下默许国公府千金贾敏不必参加选秀。 后来在甄选太子妃时,圣寿帝不许秀女自报家门,让禛幸错选了与贾敏十分相像的尹思卿为后,造成了难以挽回的谬误。 陛下恼恨圣寿帝从中作梗,直接夺权政变,登基为帝,兵谏圣寿帝退居上皇。 成为新皇的宣隆帝,只得以贵妃之位许诺从前的恋人,可贾敏不愿屈居尹氏之下,也恼恨宣隆帝没有经受住她的考验。 最后贾敏嫁给了父亲为她定下的夫君林海。至此昔日爱侣分道扬镳。 “贾夫人另嫁之事,让陛下大受打击。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一个雄武志聪的少年,励精图治的君王,慢慢征声逐色,放浪形骸。 大婚前陛下整日愁叹,心情郁卒,甚至洒泪涕零。 后来他在勾栏相见欢前,听到有一群人唤‘闵闵’。原是一个名叫闵春娇的姑娘,即将伴宿梳拢。 陛下便假借商人之名买了她,与之媟狎了一夜,后来闵春娇自己说,闵是她养爹的姓,让陛下喊她娇娇。 陛下当时就变了脸色,再也没找过她。而今春娇姑娘还天天在相见欢接客,一日也没出过楼。” 屏风之后的黛玉不由蹙眉,悄悄看向母亲,只见她摆在膝头的手,蓦然揪紧了帕子,呼吸都重了几分。 “后来陛下将自己对贾夫人的爱恋之心,全都投寄在孝敏皇后身上,前两年也是夫妻和顺,蜜里调油。 那位贾夫人也是文才秀茂的一代巾帼,屡次假借丈夫的奏本给陛下上书。不但为中原拓地千里,还削弱了勋贵的势力,剪除了上皇的羽翼,为陛下彻底掌握皇权提供极大的助力。 彼时的皇上励精图治,胸怀大略,一扫婚前的颓丧,眼见着中原复有中兴之势。 偏偏尹皇后偶然发现了,自己只是贾敏的替身,忧郁委屈之下,心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也不愿承宠。 帝后之间也日渐疏远,以至于太子殿下,屡屡成了帝后矛盾的牺牲品,被放逐到了清虚观。 再后来陛下见到吴贵人与贾府相熟,笑声颇像贾敏。周贵人机敏伶俐,说是性子像贾敏,也纷纷将她们纳入宫中。” 夏守忠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继续说道:“圣寿上皇知道这些事后,将兰台寺大夫林海,也就是您的丈夫,调往淮扬做巡盐御史,以求让陛下摆脱贾敏的影响。皇上设法阻拦了许多次,都未能如愿。” 一番话听得贾敏心中五味杂陈,从前的禛幸,文无思滞,武定乾坤,是何等的锐意风发,潇洒豪阔。 却因为一段求而不得的感情,而性情大变,以至于不断地寻找一个名为“敏敏”的幻影。 她掐算着自己从前怀孕的日子,又问夏守忠:“我丈夫南下扬州那年,皇上在宫外,曾与会织补的绣娘交往过吗?” “绣娘?”夏守忠嘴里念叨了一声,低头想了许久,忽然一拍脑袋道:“是有那么一个。” 贾敏随夫下扬州那天,陛下微服出宫,在渡头悄悄目送她乘船南行。 回宫路上遇见到一个年轻姑娘的背影,穿的就是贾敏从前的那身水蓝衣裙,梳的发髻也像。 “陛下追着那姑娘进了一家卖针线的铺子,见她把一根头发还细的线,劈成了六十四根丝,大为惊叹。 又尾随她进了宁荣街后头的一个小院子里。那姑娘坐在花荫下刺绣,她长什么模样我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扎的花样是凤鹤樗蒲,精妙绚烂,不似人间之物。 也不知怎的,就把皇上看呆了,叫我等在院子外头。皇上在里头跟绣花姑娘唧唧哝哝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 待我出完恭回来,就见皇上边系玉带边踹门出来,脸上顶着几道抓痕,前襟一溜儿纽襻儿也扯坏了,满眼戾气。 我忙问皇上这是怎么了,皇上瞪了我一眼,我也没敢再问。 只回头瞥了院内一眼,花荫下已没了人,针线笸箩打翻了,绣线、绕板、竹绷什么的滚了一地,陛下的交颈鸿雁玉佩也碎成了几瓣。那张才绣好的帕子,大半都被血污了。我心里还叹可惜了。 若要我分辨,皇上有没有密幸那个绣花姑娘,老奴也没亲眼见着,不敢妄言。即便有也是宠遇极短,浅尝即止。 自贾夫人离京后,陛下就没再出宫了。唯有那一回三天三夜狂驰到扬州,千里送药,可惜也还是晚了一步…… 直到贾夫人仙逝扬州城,皇上的后宫就再也没有进过美人。从前陛下沉溺酒色,不过是自我麻痹的假象罢了。 要奴才说,陛下定是中了贾敏的毒了,变成了只痴心虫子,一辈子走不出她的蛊瓮。” 听了这一番话,泛涌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漫上来,贾敏深吸一口气,将眼眶的酸意强压下去。 她心里已有了底,那姑娘是慧娘无疑。从前少女时节,她瞒着家人与禛幸交往,自然不敢穿日常的装束。 生日年节外头孝敬的衣裙,她口头上说是一次也没穿过。 其实在与禛钰相约时,穿过几次,后来嫁人前,又将那些衣裙都散给仆众了。 赖嬷嬷喜欢慧娘的手艺,多拿那些衣裙送她也是极可能的。 慧娘是因为穿了她的衣裙,才被疯魔的禛幸缠上了。 尽管她并不信堂堂一国之君,从前的贤才君子,会对一个弱女子用强。 但皇帝地位超然,对所有未婚女子,就有肆行无忌的特权,美其名曰“幸”。 此时贾敏心中已无疑虑,当年她是在行舟两月后,落地扬州时,发现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儿子应是离京前在荣国府怀上的。与慧娘可能怀孕的时间十分相近。 夏守忠告辞之前,心中仍不平静,鬼使神差地回头,对真夫人说:“老奴斗胆说句心里话。或许很多人都觉得陛下昏聩无能,刚愎自用。 其实不是的,在他的治下,也曾四海清宁,国泰民安。对朝中骨鲠之臣,忠良之士,陛下也从未薄待过。 哪怕是对林阁老,陛下也从未有君夺臣妻的卑鄙念头。当年林御史经手两淮盐务屡次遇险,也都是陛下在暗中保护。 他之所以前勇而后怯,前明而后昏,是因为贾夫人仙逝,让他缺少了定心丸,情感无所归依,才徘徊歧路,一错再错。 老奴每每在灯下惋叹,陛下慧黠太过,乃是真痴。当年若是贾夫人做了皇后,必定山河无恙,盛世太平。” 夏守忠倾诉完,匆匆走了,下台阶时有些后悔地自己打了一下嘴,自嘲道:“我这是怎么了……” 黛玉轻叹了一声,从屏风后出来,就见母亲强忍泪意,捂着心口扭头向内。 最后,还是禁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黛玉不由想,倘若有一天她受命运摆布,猝不及防地离开了禛钰,他会不会也这样堕落、沉沦、发疯…… 不,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另一边,大理寺卿严必显和林海在大觉寺也查到了些事。 当年老滇南王夫妇奉旨之国前,将两岁的次子沐昭宁留在京中为质,寄身在永福寺,法号“善思”。 不久沐昭宁病重,滇南王妃冒着违旨的风险,乔装改扮来探望过次子一回。一个月后沐昭宁病愈,王妃又返回了滇南。 只是从前照顾沐昭宁起居的侍从,被王妃以照看她儿子不尽心为由,全部换了。 五年后滇南王又向陛下请旨,将次子寄身的永福寺改换到大觉寺。 大觉寺离清虚观只有一射之地,七岁的沐昭宁,就与身在道观的太子禛钰相熟了。 也就是说,很可能在沐昭宁生病的那段时间,他的身份被人替换掉了。 在黛玉急切的盼望下,八天后离柳用飞梭快艇送来了慧娘。 得知针线师父到了金陵,晴雯很是开心,她还不知道林家的变故,兴高采烈地亲自到渡口迎接。 传说中的滇秀名家,走下快艇,端的是异族风情。 她头上盘缠着两条长辫子,戴了绣纹精致的布包头,双耳挂着晃眼的大金耳环。 长不过脐的大襟右衽短衣,花纹明秀绚烂,衣前配了珊瑚珠串,双须银链,领襟袖口都用玛瑙石做双排纽扣。 腰间系着精美繁复的绣花束带,下面是双层百褶裙,用五色丝线绣了一圈精细缀宝石的花边,裙长及地,摇曳生姿。 虽是三十五六的年纪,慧娘的皮肤在高原上也晒黑了一些,五官也普通,但岁月丝毫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一丝皱纹也无,透着红润的健康气色。 晴雯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迎上来喊:“师父!” 慧娘抬头打量了她半日,半猜半问道:“你是晴雯?” “是呀,”晴雯频频点头,“这才几年,师父就把我忘了。” 慧娘心头一喜,本来跟着一个外国男人,在飞梭一样的小船上狂驰了七日,她忐忑不安及了。 才弃舟登岸,就遇见了故人,顿时轻松不少。她也不是忸怩之人,拉着晴雯的手一边走,一边叙说别后情形。 晴雯被她手上的玉石顶针、金银指环、象牙手镯咯得有些手疼,笑道:“师父不愧是滇绣名家,这些年一定赚了好些钱吧,这通身的气派,真是荣达显贵。” “我在滇南有十家绣楼,几百亩田地,的确是发达了。倒是没想到,你竟不以针线立身,倒成了给人扎针的大夫了。若当年知道有个叫茜香的女儿国,我也不必辗转各地,吃那么多苦了。”慧娘感慨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三人进了金陵故宫,离柳向女王复命。晴雯则领着慧娘到柔仪殿,拜见了公主。 公主看了慧娘携带的绣品,大肆褒奖了一番,留下两样心仪的,例行赏赐。 她按黛玉的意思,请慧娘住进春和宫,绣制滇南王夫妇的绘像。 慧娘捧着绘像,心情犹有一丝激动,她的绣品又重新回到了中原,得到了贵人的赏识。如果能借公主之势,在故乡兴家立业,开馆教学,她也可以叶落归根了。 二十多年的苦累煎熬,不肯放弃的坚守,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回报。 旅途的疲惫在见到绣架的那一刻,顿时都忘记了。 她在脸盆架中用香胰子洗干净了手,拿绸帕擦干水渍,又涂抹上羊脂与蜂蜜制成的护手膏,仔细摩挲,而后十指交叉活动着关节。 这一套完备的准备仪式,她几乎每天都在做。比晨钟暮鼓一日不歇的和尚,还要肃穆虔诚。 她将滇南王夫妇等身高的绘影图,挂在了衣桁上,一边按摩手指揉捏手腕,一边仔细端详图像。 在滇南很少人知道,她的书画与刺绣双绝,想不到公主竟然清楚这一点。 贾敏撩开珠帘,缓步走了过去。 画像上年轻的滇南王,不过十六七的样子,也许是为了显得老成,他蓄了胡子。 不知是天缘凑巧,还是父子同好,唇上髭须的形状,竟也一模一样。 沐昭宁的容貌打眼一瞧,既不像林海,也不像她。但是将五官拆开来看,眉眼轮廓像她,鼻梁嘴唇像林海。 可惜,此刻的她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了,像不像她也说不准,只是先怀抱了这样的期盼,怎么看怎么像。 慧娘低头理线的时候,才发现身后站了一位气质雍雅的贵夫人,忙行礼道:“贵人好,我是滇南来的绣娘,名叫筱慧。您叫我慧娘即可。” “我是林阁老的继室,姓真。”贾敏道。 慧娘的睫毛微微一颤,稍退了一步:“真夫人好,您是来……” 贾敏瞥了她一眼,又看向绘影上的沐昭宁,“我家老爷先头那位姓贾,后面生了个儿子三岁夭了。若还活着,大抵跟画上的滇南王差不多大吧。” 慧娘顿了一会儿,偷偷打量着这位夫人,面露疑惑,随即淡笑道:“是吗?听说滇南王下半年要行冠礼了。” 她后面补缀的那句话,初听没什么问题,却侧面证明了滇南王与贾夫人之子有年龄差。 在贾敏听来是有些刻意地反驳,她回过头来,目光淡淡地落在慧娘脸上,“我也曾有过一个儿子,却在襁褓之中被人拐走了,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慧娘怔了怔,心头仿佛被人重击了一拳,蓄来劈线的长指甲,悄然掐进了掌心。 眼前的真夫人凤钗高髻金步摇,一身大红圆领斜襟缂丝蟒袍,气度不凡,雍容华贵,只是神容略带了些憔悴与落寞。 这样富贵美丽的诰命夫人,即便人生有些遗憾与痛苦,也是短暂的,不比平头百姓,每天还愁两顿饱饭,四季衣衫。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还请夫人节哀。”慧娘闭了闭眼睛,试图压下有些纷乱的心绪,后悔刺绣准备时没有关好门,让不速之客进来了。 慧娘根据绘像排绒混色,又拿起一绺彩线,熟练地勾指劈丝,“我还要做绣活,恕我不能陪侍您了。” 贾敏没有说话亦没有离开,只是默默看着她忙活。 从前也不是没人盯着自己干活,但不知怎的,慧娘的精神无法集中,彩线劈到十六丝,就蓦然断了。 温热的眼泪,轻轻落在待绣的白绢上,一滴,两滴,连慧娘手背上也沾了一点。 她没敢抬头,低着脖子悄悄抹去泪渍,却发现那眼泪越落越多。 “真夫人!”慧娘忍不住抬起头来,见到一张凄婉的泪容,苦笑了下,不知该说什么。 并不是所有母亲都天然爱孩子,她就不是个好母亲,无法理解母子情深。当得知那个孩子三岁就夭了的时候,她甚至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与那段孽债,挥手告别了。 “真夫人,”慧娘咬了咬唇,取出一方手帕递给了她,“人无论富贵穷通,总有不遂心的事,生离死别在所难免。我的儿子也病死了,兴许您的儿子还活着,在极富贵的人家,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呢。” 贾敏接过帕子,没有擦眼泪,捏在手里,看着上面凤鹤樗蒲的绣纹,不由怔了怔,“绣得真好,你很喜欢这图案吗?” 慧娘摇头道:“从前很喜欢,后来就怨上了,再后来无所谓爱恨了。” 想起从前那段不堪的回忆,慧娘心绪被牵扯起来,今日只怕再难做活了,她放下彩线,对真夫人行礼道:“我长途跋涉到此,有些累了,还是明日再绣吧。真夫人,告辞了。” 正欲撩帘离开,她听到身后的人朝自己大步走来,伴着玉镯环佩微微摇曳之响,紧接着肩头一重。 “我找到了那个偷走我儿子的人,她就是为我接生的年轻媳妇,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呢?” 慧娘只觉得肩头的手重似千钧,脑子里一片空白,分明是秋燥时节,呼进胸腔的气息,却透着一股渗人的寒意。 她回过神来,意识到从踏进金陵故宫起,就是闯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大网。本不该眷恋故乡,贪慕虚名,再回到这个从始至终都薄待她的是非之地。 贾敏收回了手,胸口气血翻涌,含泪道:“那个媳妇趁着给我儿换襁褓的时候,将我的孩子给调换了。三年来我将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当成亲子疼爱,可他的模样却长得不像我丈夫。 我每天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在丈夫面前百口莫辩,看着儿子因为其身份可疑而遭人迫害,身体日益羸弱,也无能为力。 身为母亲,还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在自己怀里,更痛的呢! 而为尊者讳,那孩子连一张脸都是禁忌,只能烧成一瓮灰。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听到亲生儿子死了,尸骨无存,难道不会心痛吗?” 燥热的风裹挟着雨意,拂动珠帘,吹得衣桁上的绘像哗哗响动,似乎是儿子在为母亲鸣不平。 慧娘一字一句听完,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身上仅有的一点余温,都被这风给扇没了。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手抓在珠帘上,整个人几乎跌下地,抬眸惊道:“您是贾夫人?” “我是真夫人,贾夫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换走我的孩子!” 带着哭意的质问,震耳发聩。 慧娘神情恍惚地看向美丽的贵妇人,双手揪紧衣襟,颓然跪地,声音微微颤抖:“可我,我也是无辜的啊。” “我不过是穿了一件别人的旧衣裳,就被一个自称是皇帝的人给缠上了。他说我专注在针线上的样子,浑身都在发光,很像一个人,问我愿不愿入宫为妃。 我说我不愿意给人做妾,你明知道认错了人,为何还要娶一个错的人呢? 他就说因为对的那个,已经嫁给别人了,只能不断找寻错的,来填补心中的窟窿。还拿出一个交颈鸿雁玉佩送给我,要我跟他入宫。 我掷而不取,也不管他这皇帝是真是假,就骂他傻,骂他眼盲心瞎,骂他这辈子就是蠢死的。 就因为这句话,他彻底疯了,喊着‘敏敏’的名字,把我摁在了地上……” 贾敏握着嘴,一颗心像被无形的手用力地攥住了,渐渐喘不过气来。 当年禛幸错选了尹思卿后,她就把交颈鸿雁玉佩还给了他,禛幸要她入宫为妃。她不肯,只骂他傻,骂他眼盲心瞎,骂他这辈子就是蠢死的。 她万万没想到,禛幸疯到如此地步,只因为同一件衣裳,同一句话,就害了一个姑娘的清白。 那些理直气壮的讦问,在慧娘所承受的折磨苦痛面前毫无力度。 贾敏摇摇地将慧娘搀扶起来,两个人身形皆晃,彼此扶携的瞬间,余光正对着画像上清俊的少年,两人的呼吸沉重而凝滞,又撒开了手。 慧娘揾泪道:“后来我激烈反抗,逃脱了出来,因是寄居在赖嬷嬷家,又不敢对人说,只当是流年不利被疯狗咬了一口。可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便不能待在赖家了。 因签的活契还未到期,我留下了两三样绣作做抵偿,自服了落子药,匆匆回了南边。怕家乡人认出相问,我只得伪造出自己落水身亡的假象,而后改名换姓辗转到扬州。 可一个月后,那孩子还在我腹中好好的,若不想背负骂名被人烧死,不得已我只能找个男人嫁了。 刘稳婆的儿子刘万金心智不全,又好打人,年过三十,还找不到媳妇。我就对刘稳婆说我腹中的孩子他的。 老于世故的刘稳婆,自然清楚这不可能,可他儿子是个天阉,为了掩盖这个隐疾,她接纳了我。 可我并不想就此放弃我的刺绣事业,一心想着等孩子生下来就逃走。 刘稳婆在扬州口碑很好,可她除了替人接生,也会跟外地的拐子联系,帮着外地的大户人家做些以男易女,转移私生子女的事。 这时候有个说西南官话的神秘妇人,想来找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 刘稳婆非常谨慎,根本不做陌生人的生意,将那妇人给赶走了。 可是我通过那妇人衣服上的绣纹,判断出她是滇南王妃,我在京城时,听说异姓藩王之国,是要留一个质子在京的。当即就想到滇南王妃,是要换个人替他儿子为质。 我在送她出门的时候,向她表露了可以将腹中孩子送给她的意思,条件是带我逃离刘家。 我手中捧着破碎的交颈鸿雁玉佩,向滇南王妃讲述了我的遭遇。王妃听了很是同情。她告诉我说,滇南的摩梭族婚俗自由,男不娶,女不嫁。一个女人独自生孩子,让孩子从母姓,根本不会遭受礼教道德的审判,人们也不会歧视非议,女子前后与不同的男子交往。在那里掌握家族经济的都是女子。 说得我非常向往那里,可是滇南王妃听说我孩子的父亲可能是皇上时,她就不愿带我走了。 两岁的年纪差,等孩子大些也好糊弄,只是孩子若是龙嗣,她还会背负私藏皇子,意图谋反的罪名。 滇南王妃希望带我回京,让孩子认祖归宗。可我宁死不肯,因为皇上那个人对我来说极为可怕,即便交还孩子,我也不得自由。 无论是深宫还是宅门、庙门,都会束缚我的自由,我渴望独立经营自己的绣楼,成为一代刺绣名家,哪怕没有孩子,我的作品也会替我流芳百世。 更何况,这世道对女人极不公平。凭什么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①女人分明可以靠技艺自立,为何要将一生喜乐悲愁,前程命运都托付给男人呢?所以我那时拒绝了滇南王妃的提议,继续回到刘家,等待下一个机会。” 飒飒金风中,将她垂坠在胸前的珊瑚彩珠、双须银链飘飞掠起,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毅然决然。 “可当我生下孩子后的第二天,滇南王妃趁刘稳婆出去接生之时,又悄悄来找我了。她的次子沐昭宁已经病亡,若被人发现,她还要把自己的长子也贡献出来,送到京城。身为母亲不愿意再骨肉分离,所以她希望我能替她另找一个孩子来代替。 我再次拒绝了她,这时候有人敲门来请刘稳婆,是巡盐御史林家的贾夫人快生了。王妃听到了,替我想了个主意。让我把陛下的孩子,换成林家的孩子。 我本来还在犹豫,可王妃告诉我,贾夫人闺名贾敏的时候,我听从了她的意见,把孩子换了……” 贾敏深深地望着她,心尖仿佛被朽坏的麻绳,反复磨砺着,剧痛不已。 慧娘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为了自由,为了事业,为了一己之私,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也偷偷安慰自己,林御史几代单传积财甚巨,又是甲第探花,贾敏亦是才女,能给皇子最好的教养,甚至能独得父母宠爱,远比跟着我颠沛流离要好。 而林家子虽然寄身寺庙,但也有专人服侍教养,还被王妃刻意安排着,成为了太子的伴当。 后来滇南王世子病死,滇南王夫妻也相继死亡,沐昭宁成为了滇南王。我还暗暗窃喜,心中的负罪感就彻底消失无踪了。” 第18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九回 怨憎恚蒙克探香巢, 恨无情狐姬归扶桑 廊檐之下,很快缀起了一圈雨珠串。那些晶莹的珠帘,被秋风吹起, 斜斜飘摇,在飒飒簌簌声中, 如同离人的长泪, 流之不尽。 “你以为我的儿子最后活了下来, 还成为了西南藩王,我就会因此高兴,而原谅你了吗? 你的所作所为, 剥夺了他的自由, 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 谁能赔偿他长久以来的清苦寂寞呢?你害我们林家骨肉分离,四散天涯,几乎一度死绝了。 伤害你的人是皇帝, 不是我, 更不是我的儿子。你无辜,我林家就不无辜了吗? 你既不愿意找我母亲史太君求助, 滇南王妃劝你将孩子交还皇室, 你也不愿。只因你畏惧皇上,不敢报复, 就将自己的痛苦, 以卑劣的手段转嫁给了林家。” 心口的剧痛牵扯得贾敏的声音,有些忽高忽低, 想起从前自己所受的屈辱, 以及儿子的冤仇,脸色涌起一片潮红, 全身颤抖着,哑嗓嘶吼。 “天下总有公理在,你以为皇帝就能无法无天了吗?那宗人府是干什么吃的?御史帝师都不中用了是吗? 你分明是诗书世宦之家出身的小姐,难道不知拐略人口,是要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吗?” 慧娘怔忪之间,鼻翼颤翕,脚步踉跄着走向绷架,举起抖动的双手,错综复杂的表情中流露出一丝凄然痛楚。 “我……这双手再不能刺绣了吗?” 贾敏看着那双清澈含泪的眼眸,此时只剩一片如死的黯淡。 对于一个视绣艺为生命的女人而言,这就是最大的惩罚了。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秋风掠过窗棂发出的如幽咽般的声响。 黛玉站在廊下,望着漫漫秋雨,捏紧了拳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都是可怜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听到北戎语,黛玉回头,这才发现蒙克站在殿外窥听了许久,自己竟也没发现,可见他蹑足屏息的功夫之强。 这人总是神出鬼没的,让黛玉心里有一点不安。 “你来干什么?” 蒙克从白袍下取出一个玻璃胎画珐琅花鸟图的盖碗,捧到黛玉面前说:“我是来替太子给女王送麦芽糖来的。” 听到是禛钰的东西,黛玉就他的手,掀开盖碗瞧了瞧,里头的方糖块足有二百余颗,不由抿了抿唇,嘴角轻撇了下来。 赶着叫人送这个来,也就是说战事发生了变化,没个大半年工夫是难了局了。 一天一颗,吃完才能见面。 只是为何送糖来的人是他?什么时候表哥与蒙克这样相熟了? 黛玉抬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接那玻璃盖碗,淡淡道:“是表哥让你回来筹措粮饷的?还差多少?” 她猜想送糖只是顺带,战事延长,沿途招募的士兵又与日俱增,那粮饷肯定是不够的。 蒙克怔了怔,一时间没有说话,他知道黛玉聪明敏锐,没曾想才见面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看来自己的假身份,也迟早会被她拆穿。 他笑了笑,嗓音略有些嘶哑:“我心里有数,无需女王费心。” 黛玉瞥了他一眼,带着些许审视的目光。 他依旧将自己包裹在一片白袍之中,除了一双剑眉星目露在外头,犹如春涧曲流,很是俊秀勾人,却也笼着神秘莫测的浮光,以及难以掩饰的男人对女人的情愫。 黛玉不敢深想,在他异域眼瞳中,倒映出的自己,是半路缔盟的友人,还是始终觊觎的猎物呢? “把糖交给晴司长就好,若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黛玉转身提裙下阶,却被他一把攥住了胳膊。 面对微腮带怒,薄面含嗔的娇颜,蒙克深深望着她,心中虽有无法言明的无奈,却也不想与她这样疏远。 把糖交给晴司长,就是“有待效验安全与否”,是怀疑他居心不良的意思。 见黛玉蹙眉生恼,齿间暗中磨转的样子,蒙克只得放手,硬着头皮解释:“关于慧娘的事,太子说因事涉宗室血脉,不宜按拐略人口公开审理。殿下悯其遭遇,亦有惜才之心,令在故宫剥庐秘室中关锁十年,准其以刺绣为抵,渐次赎罪减刑。” “我父亲与大理寺卿已经从京中回来了,首领与他们交待此事便可。”黛玉冷冷道,十分刻意地掸了掸胳膊上的灰,扭脸儿要走。 蒙克忙展臂相拦,道:“还有关于滇南传国世系之事,太子的意思是,让沐昭宁继续担任滇南王,镇守西南。将来其长子依旧世袭王爵,次子以下可归宗林家。” 听了这话,黛玉心中浮起极为复杂的感情,既感动欣慰又怀愧隐疚。禛钰这样做,无疑是给予了林家最大的信任。 父亲帝师首辅,位极人臣,她与亲弟双为藩王,各据一方。在历朝历代中,这都是史无前例的恩荣。 林家的孩子是回来了,可她与禛钰却不能拥有孩子,这份深重的亏欠又要用什么来填补呢? 她手攥着裙摆,伤感了片刻,徐徐向蒙克颔首道:“那便请首领代为转达林家的谢意了。” 蒙克苦笑了下,目送她裙袂蹁跹,在凉风微雨中一步一叹地离开。 之所以对慧娘法外开恩,到底是禛钰私心作祟。 她的所作所为,的确伤害了林家不假。可沐昭宁的存在,让禛钰无形中减除了许多压力。 林家的血脉可以继续赓续下去,贾敏的冤屈也得以昭雪,禛钰彻底放下了前尘误谬。 黛玉也不必愁盼年近半百的母亲再冒风险生产,亦不会再有“司马牛之叹”。 从这个方面来看,慧娘对禛钰而言,不啻于救星了。 林家人在听到太子口谕后,都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晴雯也是在这之后,得知了师父与皇帝、林家之间的前尘纠葛,惊愕之余,也是扼腕长叹。 慧娘被关入故宫剥庐秘室后,晴雯还抱着秋冬的衾被衣裳去探望了她。 师父二人寥寥说了两句话,就各自沉默了。 慧娘揉搓着涂满润膏的双手,目光徐徐落在绷架上。 绣卷上容貌清俊的少年,眸光闪烁,意态从容,故作端凝的神态,纤毫毕现。 慧娘拈针提线,脸上分明没有笑意,可那沉静的眸光,却有一种安定的力量,怡然自得地满足。 或许,这样的结局也未尝不好,放弃了浮利虚名,放下了罪孽忧怀,在足够安静的角落,才能真正专注在刺绣上。 “原来师父在滇南,还精研了这样两种技法,晴雯受教了。” 无声的教学在夕阳隐末之时告一段落,晴雯辞别了慧娘,回到黛玉身边。 却见黛玉在窗下伏案,颔首低眉地写字,砚池墨将尽了,密密麻麻已经写就十数张纸。 晴雯剔亮了灯,瞥了一眼题目《开豁贱籍禁拐督行治安令》,不禁拍手叫好。 “就该拿出些章法来,惩治这些逼良为贱,拐带妇孺的恶人,让天下百姓,再不受官贵奴役欺压,亦无妻离子散、骨肉分离之忧了。” 黛玉提笔写毕最后一行,搁下笔,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当年解救香菱时,她就有心扫除世上拐略邪风、蓄奴歪气。 可她也深思过,要想彻底杜绝拐卖恶行。必先除良贱分籍、蓄奴买妾、市私倡伎三弊。 她看了案头的太子印一眼,从前自己年岁小,没有力量来解决这些问题。 如今她是一邦之主,亦能影响太子的决策,势要为天下饱受欺凌的百姓,争取自由安稳的人生,前景光明的未来。 “我们这就去找父亲吧。”黛玉将墨迹干透的文纸整理好,交给晴雯。 将夜时分,林海与严必显还在官署忙碌,为即将到来的飓风做好应急准备。 每到夏秋之交,江南八府一州就有可能遭受飓风袭击,轻则屋瓦皆飞,暴雨如注;重则漂没庐舍,海溢民溺。 应对之法就是修筑堤堰、疏浚城壕,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此时黛玉交给父亲的治安令,重点是取缔贱籍,同时也提及用修筑工事的方法吸纳富余劳力,借以营生。 林海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慢慢锁住了眉头,沉默地递给严必显看。 黛玉的文题是“令”而非“疏”,就是想假借太子的名义,在中原彻底开豁贱籍,让世间再无奴仆倡优,禁绝人口买略。关闭奴隶买卖牙行,改为人力驵会经纪,以为男女介绍活计为生。 但凡经由拐略、卖买的姬妾奴婢,尽可自由从良。从前的主仆关系,双方相合,则改为雇佣关系。双方不合,可单方解除关系。任何人不得非法剥夺和限制他人自由。 “好,好,好!”严必显看完之后,激动得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样修水库,筑堤坝的人也有了,税收钱也有了。” 治安令中不但写明了如何督管巡查稳婆、医馆、牙行,这些有可能涉及婴幼儿拐卖的行业及职人。 还将那些除去贱籍的男女,如何安置如何谋生,做了妥善细致的安排。 林海沉吟片刻,捻须道:“玉儿,你可知道这一纸文令下去,会掀起多大的轩然之波,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那些门阀世家如何肯遵照执行。” 黛玉抬起头来,眼眸中满是平静而坚定的光,“我知道,若在承平年代,这一纸文令下去,必然遭致官贵门阀的大肆声讨和反对。 可如今是战时状态,中原半壁江山沦陷,我们大可以太子军令,代替州县行政,强制执行,如有不从者军法处置。” 晴雯也道:“老师,此事推行甚为不易,但至少在相对稳定的江南八府一州,我们该开其先河!重新改业为良,编户为民。” “而且以战时需要征调男女劳力,为前线将士赶制被服军靴、修筑防御工事、徼巡陂塘海防等理由释放奴隶,让他们与官府建立自由平等的雇佣关系。 待天下平靖,木已成舟,人人都有生计家产,纵然有人想再恢复奴隶制,也是没机会了。”黛玉继续补充道。 林海与严必显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亮起希望之光,哈哈大笑起来。 “那我们就放手一试!” “文稿我拿回去再揣摩审读几遍,若无点瑕,我就好盖上太子印送来。”黛玉带着晴雯告辞回来。 将文纸压在镇纸下,仔细看了三遍,实在无可更改,想着还是明早起来再看一遍吧。 黛玉沐浴更衣,掀帘上床,渐渐平复了心情,看着枕畔的玻璃胎画珐琅花鸟盖碗,有了片刻怔忪。 晴雯将这东西放在她枕畔,就证明麦芽糖并无问题。 想着这一日已过,她拈出一枚预备放进嘴里,又意识到入睡时分不宜再吃,偏舍不得撂回玻璃盖碗里,便握在了手心里。 “明天一定记得吃两颗!”黛玉躺在枕上,拉高了被子将身裹好,寂然睡去。 迷迷糊糊之间,耳畔有异样的响动,床帐忽然被一阵风,吹拂得波动起来,有一道微光向剑光一样,划破了寂静的黑夜。 黛玉霍然睁眼,心底却是一沉,有人夜闯! 她刚想伸手捞出枕下的匕首,忽然一阵清香袭来,身子就是一软。 撩开帐帘,那人微凉的指腹,轻轻抚在了她如玉的面颊上。 “很好,警惕心比上午要高了一点,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火褶子立在架子床的围栏上,照着姑娘毫不设防的睡颜,蒙克掀开遮面的丝巾,倾身温柔地吻了下去。 不一会儿就微微自喘起来,唇齿在玉口内外留恋不舍。 他衔起她手心里的糖,边亲边哺到她嘴里,吻得缠绵动情,甜到心悸。 无处安放的手扣在她腰间,手指无师自通地勾着裙带,解了又系,系了又解,最后负气地系了个死结,将被子四边掖了个严严实实。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再不走就要作恶了。 蒙克举起火褶子,躬身退出了床帐,走到书案上,将镇纸下的文稿抽出,十行俱下地看了一遍,嘴角笑意温柔,眼眸满是骄傲的光芒。 他熄了火源,借着秋月之光,拿起剔红龙纹裁纸刀,划破了左手掌心,将血涂抹在太子印上,重重地钤盖在文纸的每一页。 清晨,晴雯来叫起的时候,黛玉才恍恍惚惚地醒来,脸上还泛着异样的潮红。 昨夜她做了一个干柴烈火的梦,像是置身于熊熊情焰中,被禛钰吻了一千八百遍,甜到心尖。奈何她裙带系死,怎么也散不开…… 唇齿间清甜的余味,大概就是春梦的引子,自己到底还是偷吃了那颗糖。 黛玉起身,下意识摸了摸裙带,果然系死了,正自好笑。 忽然,心神一凛,转身看向床内,上上下下查勘了一番。 架子床的围栏上有一个榆钱大的环痕,是火褶子落下的灰迹! 她心念电转,回思昨晚入睡前的情形,脚步踉跄地后退一步,几乎要倒进床帏里。 这不是梦,而是昨夜有人使手段狎戏自己! “啊,姑娘!印泥不就在桌上摆着呢,你干嘛用血钤印!” 晴雯的呼声,让黛玉越发心惊肉跳,她看着那一张张血印,以及裁纸刀上残留的血迹,夹了几条白色的线。 她用力咬了咬牙,脑海中闪过一双明锐的眼睛,恨声道:“是他!” 兀良哈,蒙克! “昨夜蒙克暗闯进我的屋子,给这文纸盖了印。” 晴雯懊悔不迭地说:“我该替姑娘守夜的,”她上下打量着黛玉,摸了摸她的肩背,小声探问:“姑娘,你没事吧?” 黛玉摇头,“没事!被恶心了一下而已。” “从今天开始,我日夜寸步不离姑娘。再有宵小敢来,我一针戳死!”晴雯咬牙切齿地说。 “不必了,”黛玉叹了一口气,“他之所以故意留下些痕迹,就是为了让我知道是他来过了,要我提高警惕。眼下人早溜了。” 晴雯气鼓鼓地说:“他不是来替太子筹措粮饷的,还敢欺负林阁老的爱女,是不想要江南郡县的粮库了吗?” 黛玉拿着文纸,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那绛红的印痕上,喃喃道:“表哥不想与民争利,不想动用府库税银和仓廒里的救急储备粮,只怕是把主意打到了皇陵上头。” “你是说,蒙克是来盗墓的!”晴雯忙掩了口,惊得咋舌。 当初圣寿上皇驾崩,禛钰结庐守了半年皇陵。只怕那时候就盘算着,要动用圣寿上皇丰厚的陪葬,来应付战事吧。 只派蒙克一人前来,那是连盗洞都预先留好了的意思。 可是陪葬品都是有名录的,即便由兀良哈人出面来干这事,可换来的钱到底是用于中原战事,难保不被人发现。 太子竟纵容盟军,发祖宗的塚,盗皇爷的棺,倘若被一干迂腐文魔吵嚷出来,那岂止是口诛笔伐可以善了的。 黛玉想了想,对晴雯说:“今天看过岫烟、雪雁和孩子们,咱们就回茜香国去了。我把盐浦银矿今年产出的白银贡献出来,支援太子收复河山。” “好!又能跟姑娘在一块儿了!” 二人携手共撑一把伞,走过雨润烟浓的小巷,来到一处粉墙黛瓦苏式合院前,里头传来的琅琅书声,让人感到心头一热。 雪雁提着大竹扫帚,警惕地从漏窗窥探出去,见到是黛玉、晴雯二人,忙把扫帚扔了,打开门来。 “姑娘,你怎么来了!” 黛玉瞧见了新嫁娘打扮的雪雁,笑意盈盈地在她红艳的腮边拧了一把:“咱们的雪姑娘,如今也是雪奶奶了。” “姑娘,怎么一见面就打趣我,我如今就跟宝二爷从前说的那样,从清净洁白女儿变成了腌臜婆子,珍珠换鱼目了咧。”雪雁自嘲地笑了笑。 晴雯柳眉一扬,道:“别听那金玉败絮的胡诌了,咱们不管是随心自在做姑娘,还是当家立事做奶奶,从生到死都是清白尊贵的。” 黛玉伸手搭在晴雯肩上,笑道:“晴丫头说得对!那些不中听的话,一概别往心里去。咱们自尊自爱,何须旁人论证品评。” 三人在门口说笑着,忽然听人喊了一声。 “林思政!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苏清源撇下妙玉,沿着巷子一路奔来。 “哼!”黛玉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谁看你来着,你杀了源朝野的事,伺机行刺乌兰楚伦,把我茜香的安危置于何地!” “只要你不嚷嚷出来,没人知道!”苏清源将黛玉嘴一捂,拖进院中。 晴雯忙跟上前去,妙玉慢腾腾地走过来,扶着墙叹息一声,转身关上了门。 午时,黛玉与孩子们一起吃了一碗大锅饭,战时的伙食,自然比不得长林园的好,但是大家都很懂事,没有一个人挑拣衣食。 邢岫烟与鹤童分开有段时间了,自京城光复以来,才渐渐恢复了通信。她与黛玉聊了聊时局变化,十句话八句不离鹤童,此时又意外收到了男人的家信,忙不迭躲进屋里看去了。 黛玉也不臊她的脸,坐在内院的藤椅上,与妙玉、晴雯、雪雁品茶笑谈,享受难得的片刻闲暇。 这时候苏清源沐浴回来,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玉树临风。 献宝似地单膝跪地,捧出一柄蟠螭纹黄金权杖,送到黛玉面前。 “督军大将苏清源,献鸽子血赤金权杖于女王!” 那手柄上的凤首,竟然是用拳头大的红宝石整雕而成,像燃烧的瑰丽火焰,又像是流动的星辰日月,明亮绽光,红艳美丽。 黛玉本不是恋物好奢之人,但头一次见到如此精美华贵的宝石,还是忍不住惊叹起来。 随口对晴雯说:“昨儿还想着给表哥再送些粮饷,有了这个,就不用千里迢迢地搬银子送去了。” 苏清源登时就变了脸色,嘴角下撇,如同冷冽的弯刀,语气凉凉地道:“陛下是要拿我的东西给太子充军饷?” 晴雯啧啧了两声,“这是你的东西吗?既然献主了,那就是陛下的,你还想收回去不成!” “林思政,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心血才给你弄来的!” 苏清源霍然站起,脸色通红,两边腮骨气得都凸了出来。 妙玉冷笑道:“费劲心机弄到手,再巴巴地送过来,可女王根本不屑一顾,转头就送给太子,呵呵。” 听她这么说,黛玉也觉得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太过自私了,略带歉疚地对苏清源说:“既然此物是督军大将的一片心,我也不好随意处置,今后就摆在崇政殿内,受百司观瞻吧!” “你少激将我,这玩意儿我想你天天握在手里把玩,生杀予夺,全在你挥杖之间。谁要你束之高阁,给别人欣赏!” 苏清源气鼓鼓地说了一通,望着黛玉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得得得,拿去吧,凭你处置好了。管你是给太子充做粮饷,还是给你男人做拐棍儿,我不要了总行了吧。” 见他无奈松口,黛玉心头一喜,忙让晴雯派人,快马加鞭送去给前线的太子充粮饷。 苏清源哼了两声,又从缀珠广袖里取出一个对开门的螺钿小柜子。 拧开上头双鱼对吻的锁石,一阵微焦的香气扑鼻而来。 柜子里头齐齐整整地摆着三层鸡心形的褐色糖块。 众人互望一眼,都疑惑地眨了眨眼,呆呆地看着苏清源一个人临潼斗宝。 “这个糖叫朱古力,又香又甜,入口即化,是我亲手印的模子。”说着就自己拈了一枚吃了,并示意黛玉也试试。 黛玉伸手轻触了一下,蓦然收手,见到指腹间已沾了一层褐色的糖分,放进嘴里浅尝了一下,眼眸立刻亮了起来。 “好吃的!”她招呼姑娘们一起过来尝一尝。 很快,就在苏清源叉腰登眼下,螺钿柜子里的朱古力少了七八块。 黛玉扫了一眼,朱古力糖约莫还有百十来块,笑道:“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送给孩子们吃吧!” “那不成!”苏清源“啪”地一声关上了螺钿柜子,将双鱼对吻的锁石给拧上了。 黛玉双手环胸道:“亏你还是督军大将,瞧你那小气样儿!” “别说是大将了,就算是大王,我也小气得很!” 最后,小气的督军大将,还是不得不屈服在女王的冷脸下,把那些鸡心印模的朱古力,略显粗暴地,一一塞进了孩子们的嘴里。 太阳西斜的时候,黛玉与邢岫烟、雪雁告辞,带着晴雯、妙玉和苏清源坐车回了金陵故宫。 到了夜间休息的时候,黛玉不知怎的,有些不安。晴雯坚持要留在她房间守夜,黛玉也没拒绝。 晴雯在铜盆里绞着帕子,忽然回头道:“姑娘,那朱古力原是可可粉做的,从前王正堂还说这东西在海西国还可以入药,倒也不算稀罕之物。可那枚权杖必然是稀世奇珍了,你说苏清源会不会也是从哪个坟包里刨出来的吧?” 黛玉心头咯噔一响,转念又想,那东西是簇新的,绝不是陪葬品。 她豁然抬眸,双眸冷如寒冰。 “晴雯,快叫人把那红宝石权杖追回来!” 黛玉取出柜中宝剑,裹挟着满腔愤怒,在夜色中飒然而行,“哐当”推门,闯进了苏清源的屋子。 “你都敢把扶桑三皇子送给鞑靼可汗的贡品截下,经我之手送给太子。是想让太子背上杀害源朝野的黑锅!” 侧躺在床上的苏清源,衫垂带褪,身姿妖娆,尽显放荡恣意之态。 面对女王的质问,只是以手支颐,勾唇一笑。 黛玉冷声道:“你明知道刺杀鞑靼可汗的后果,会将茜香卷入战争,还一意孤行。而今又把太子拉下水,与扶桑为敌,更陷我于不义。”她眸中淬火,挥剑指向苏清源,“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成心要我杀了你吗?” “陛下,你要如何杀我?”苏清源懒懒地支起身子,语气里带着三分不屑,根本不把那寒光闪闪的剑放在眼里。 “源狐姬,如果你自恃剑术了得,我就杀不了你,那就大错特错了!” 如果她真心要干掉苏清源,方法多得是。 “林思政,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源狐姬淡淡抬眸,看她一眼,“你不都猜到了。” “谁许你直呼朕的名讳。”黛玉持剑向他喉间逼近一步,“你之所以做这些,是逼着茜香、中原向扶桑开战,你好借势夺得扶桑皇位!” 源狐姬轻呵了一声,那双妖媚的狐狸眼,双泪齐下,如同断线落珠一般,说不出的哀婉迷离,有一种痛不欲生的凄艳。 黛玉万万没想到他会哭,持剑的手微微一顿,“你哭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我只是伤心……”他咬住唇,任凭眼泪淌在脸上,仿佛至死也流不尽似的。 “你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红衣修罗,谁能伤你的心呢?”黛玉冷笑,挽了个剑花,将剑挟在身后。 “除了你,谁还能伤我的心!” 源狐姬抬眼,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不住满腹委屈的说:“你心里只有一个禛钰,而我想尽办法取宠,你却不屑一顾。只有利用你爱禛钰这一点,才能实现我的目标……” 黛玉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我不喜欢被人利用。” 更不希望被人利用来伤害自己最爱的人。 “你明知我是破坏苍梧乡的幕后金主,还留下我,不也是为了利用我的武力么?你又不爱我,咱们相互利用,何尝不是一种羁畔!”源狐姬水汪汪的眼眸中,尽是黯然之色。 “就算你杀了我,我也要说,林思政我爱你,我是为了配得上你,才想夺得皇位。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第19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九十回 欲夺位清源弃妙尼, 战倭寇蒙克慰娇玉 飒飒秋风将窗屉吹塌了屈戍,掉了下来,啪嗒一响。 苏清源雪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狐狸眼上染红的艳色,好似美人借酒浇愁得来的几分薄醉。 黛玉本就心下烦躁, 见他痴态婉转, 分外可怜, “唰”的一声,将手剑收回鞘中,冷笑道:“成天跟着妙玉颠鸾倒凤, 源狐姬, 你可真‘爱’我呐。” “怎么, 你都不肯让我近你的身,却要我为你守身如玉?”苏清源怔了怔,脸上写满了疑惑, 嘟囔道:“虽是女王, 这样也未免太霸道了些……” “是吗?”黛玉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爱一个人难道不该忠贞不二, 至死不渝吗?朝秦暮楚, 左拥右抱算什么爱呢?” 苏清源转眸思忖了半晌,眯了眯眼睛, 唇角浮起一丝了然的冷笑。 “你难道不知道, 身为帝王为了权衡利益,不被任何人掣肘。要将心爱的女人、生儿育女的女人、做妻子的女人、服侍枕席的女人分开吗?”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谬论, 黛玉不禁蹙眉, “你是把女人都当成区别使用的工具吗?” “换成女王的男人,也是一样的道理。”苏清源湛若秋水的眸光, 落在黛玉脸上。 “我承认禛钰爱你至深,山川难载。但无形中,他也将贤德皇后的仪范、诞育子嗣的责任、床笫之欢的享受,都束于你一身,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太累了。你难以无懈可击地担任好每一个角色,迟早有疲怠的一天。 倘若你无法生育,为了偌大的江山有人承继,半生心血不付东流,就不得不忍痛割爱,将禛钰推到别的女人那里。 孩子出生后,你得稳住皇后的地位,并与另一个女人争夺母亲的角色,还将面对禛钰的移情别恋,那往后的每一天都会过得艰辛且痛苦。 帝王之家不比布衣百姓,恩爱夫妻,亲密无间,实难长久。 所以历代帝王不管是否真的贪恋女色,都会根据不同的需求,聘纳不同的女子。 让一个出身世家大族,见识不凡,胸襟广博的女子做妻子,才能稳定前朝与后宫。 让一群聪明而健康的女子给自己生孩子,才能拥有足够优质的后代。 让一些愚蠢而妖艳的女子伺候枕席,放纵身心,纾乏解困,且自己不必背负道德束缚。 如此,一个帝王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处理政事,不必因太爱一个女人而患得患失,也不必为子嗣不丰而远愁近虑。 你与禛钰太过相爱,密不容间,就成了彼此的软肋,这可能是你们功败垂成的首因,也难保不是生离死别的尾声。” 黛玉并不认可他的“道理”,但是听完这番话,她心中豁然轻松了不少。 关于自己不能生育的问题,她再也不会纠结了。 身在帝王家的孩子,是江山的人质、是后妃的筹马、是权力的馈赠,唯独不能是单纯快乐的孩子。 这与她曾经渴盼的孩子不一样,她在人间唯一的牵绊和私心,只留一个禛钰便好。 苏清源的话反映的本质是权力过于集中,将妻子异化成利益同共体,用姬妾的肚皮来筛选未来的继承人,至于其他满足享乐的女子,那就是权力滋生出的人形玩物。 虽然茜香国的女王选拔制度并不完善,但这种大范围的层级筛选,历经实践考验,百姓认可的君主,不比靠女人拼肚皮更靠谱吗? 历朝历代的君王中,单凭家天下父死子继、兄终弟继的权力迭代,能得史书一个贤明评价的帝王,不过才十之二三而已。 民惟邦本,能保社稷、护黔黎的君主,也当出自天下万户千门之中,而不当囿于深宫内帷之处。 想明白了这一点,黛玉就清楚自己与苏清源永远不是一路人,今后连相互利用也不必要了。 “你的想法恕我不能苟同,我不管你视妙玉为哪种女人,都盼你今后不要伤害她。” 黛玉转身正欲离开,苏清源却从床上跌下来,拉住了她的衣袖。 窗屉外的月光隐约透进来,皎皎如银,凉凉如水,浮在苏清源纤柔的肩头,迷蒙的眼眸中,仿佛有诉说不尽的哀愁。 “你怎么不问我,会将心爱的女人置于何地?” 黛玉漫不经心地挑眉笑道:“我还以为你所谓的心爱女人,只是嘴上念叨念叨,心里惦记惦记就算了。” “不,”苏清源扬起脸来,深深地凝望着她,攥着她衣袖的手青筋迸出,一字一句地说:“心爱的女人,是我奉若神明,爱如生命的存在。不被虚名浮利所缚,不受存亡安危所羁。是能倾国相赠,为之九死而犹不悔。” 也许是年少时,听多了宝玉的这个誓,那个誓,她并不相信浮夸的言辞,内容空洞的承诺。 就像宝玉出不出家,对她毫无意义一样,苏清源的“爱如生命”也不过是轻飘飘的四个字而已。 黛玉抿了抿唇,转眸笑道:“你的意思是,当你夺取了扶桑国的皇位后,会将政军大权交由我一手掌握吗?而你会永远臣服在我脚下,供我驱遣吗?” “当然!”苏清源脱口而出。 他的回答又快又响亮,连眼睛都未眨一下,黛玉受了一丝触动,愣了片刻,开口问:“条件是什么呢?” 苏清源的眉眼舒展开,无比诚恳地说:“爱不需要条件,但我也渴盼女王的恩赏。” 黛玉一时恍惚,这真是巨大的诱惑。其实扶桑国的地貌易守难攻,也是天灾频发、农耕地少的岛国,人种也矮小,唯一的吸引力她的是,扶桑拥有的矿产比茜香国多,有不少铜、铅、锌、硫、煤以及石脂水。 而石脂水又是飞梭快艇的燃料,将来等离柳他们研发出护卫艇、运输艇、巡逻艇,就会需要越来越多的石脂水。 但她根本不信,以苏清源一人之力,能夺下扶桑的皇位。 “若有本事,你先谁都不靠,自己拿下扶桑才作数。既要与他国协力,就不该先视扶桑为你个人之物才对。说到底你能提供的,只有一个已经降为臣籍的皇子身份。” 苏清源没想到女王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只得艰涩开口,“扶桑国孤悬海外,多山地丘陵,易守难攻,迄今为止,都没有被别国攻入。 但是我身为扶桑皇子,却是能自竖旗帜,从内部夺取政权。” “说来说去,还只是个交易,谈利益就坦坦荡荡地谈,何必以‘爱’之名,没得叫人恶心。”黛玉说罢拂袖而去。 苏清源见她不带一丝留恋地离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视线已极,终是负气地伏在地上,将地板捶得砰砰直响。 第二天,苏清源就消失不见了,妙玉似乎早预料是这个结果,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苏清源不去茜香国了,那她也不必去了,依旧留在金陵,与邢岫烟她们住在一起。 若与苏清源、妙玉、晴雯同行,黛玉原本打算乘船回茜香国,既然他俩不回,只带晴雯一人回国,按最快行程算,还不如让离柳两次往返镇江港,分别带晴雯与她回国。 黛玉选择让晴雯先行,自己等三天后,离柳返程来接。 她留下来,一则再多陪父母两天,二则想看看开豁贱籍治安令的执行情况,三则观摩父亲如何防风治水。 晴雯派去送权杖与追权杖的人,最后都无功而返。 那柄红宝石凤首赤金蟠螭纹的权杖,被白衣蒙面人给劫去了。 黛玉目光凌厉,抿起嘴角,双手无声地捏成了拳。 蒙克,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在飓风来临之前,几条防洪堤坝已经建起来,征调的奴隶贱民从此改换身份,成为平民良户,为了这份迟来的自由,都热火朝天地忙碌在各个口岸,四处骡马嘶鸣,人声鼎沸,却又井然有序。 林海满脸热汗,将袍角扎进腰间,拿着簿册,在防御工事中往来巡查督视,要求城墙及海防卫城,每隔五十步安置一口门海大缸,在秋季结束前,每天必须缸中满水。 而今天干物燥,又是东南大风,倘若倭寇来个火攻,对江南八府大为不利。 贾敏则在军需被服革靴工场内外巡视,一来劝导那些从秦楼楚馆放出来的女子自食其力,二来在缺少河流的地方,指挥民众开凿水井。 开豁贱籍政策从一开始,遇到的最大阻力,是蓄妾养妓的大族。很多买卖得来的姬妾,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愿意自给自足。 对这种情况一般劝过两回就罢了,很多遭受朝打暮骂的奴婢姬妾,听说能够恢复自由,自力更生,都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钱有势的家主,脱离了奴隶几乎无法过活,花钱纠聚一些闲帮人手在衙门前闹事,严必显按治安令条例,杖责关押了一批人,那些人就都老实了。 当然极尊贵的人家,通过雇佣关系,还是可以维持原先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享受。家底不厚的门庭,只得脱下长袍大褂,乖乖地自己学烧火做饭,洗衣晾晒。 袭人没想到自己还能除了贱籍,一想到将来生了儿子,也能一样科考做官,腰杆子就一天比一天挺得直了,再不把失宠的宝钗放在眼里。 那宝钗也不是干吃瘪的主,她仔细研究了太子颁布的治安令以及户婚律,其中有两条是“平民不得纳妾,夫逃亡过三年不还者,可另行改嫁。” 袭人从前嫁过优伶蒋玉菡,蒋玉菡如今也除了贱籍,当初蒋玉菡离开袭人,至今还不满三年。 只要找到蒋玉菡,以霸占有夫之妇为名,将宝玉告上应天府,这个包袱就能彻底甩脱了。 宝钗请来马尚帮这个忙,很快就有了眉目,蒋玉菡落魄后,托从前的好友相帮,在镇江乡下帮人看瓜棚过活。 马尚便把蒋玉菡提溜到金陵城来,押着他告了宝玉一状。 应天府尹坐堂看状,见是贾家的事,想到贾家从前与林阁老也是姻亲关系,捎带问了一声。 黛玉便也知道此事,劝父亲道:“想来此事大抵不出妻妾相争,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不必理会,只让他们二夫一妇对簿公堂,是非曲直按律来办即可。” 林海便也如此对应天府尹说了,府尹秉公处理,将花袭人依律判给了蒋玉菡为妻。 宝玉倒是没所谓,反正如今他与蒋玉菡都是平头百姓,也不差什么。花袭人哭闹了一场,于事无补,只得跟着蒋玉菡走了。 因为飓风将至,所有出海的船都进了避风港,苏清源不得回国,滞留在镇江的船上醉生梦死。 偏生未掩容颜,频繁被船上的男人骚扰,不得不大打出手,损坏了好些东西,身上的银子大半描赔了船家。 若三日内再无法回扶桑,他也没钱花销了。 难道又要回头去找林思政吗? 他惶惶如丧家犬,怎么抬头竖脸地见她呢? 正颓丧怨艾的时候,有个人抛来了一包银子。 苏清源抬头一瞧,看到白袍白巾的男人,手里拿着那柄红宝石凤首赤金蟠螭纹权杖,坐在了自己对面。 他痴呆了半晌,面色苍白,怔怔道:“这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中原太子与茜香国女王,都不适合做刺杀源朝野的幕后主谋,我兀良哈蒙克可以。” “你什么意思?”苏清源猛地清醒过来,两只狐狸眼飞速地转动,身子兀然紧绷。 蒙克眼眸沉静,不疾不徐地说:“我兀良哈部要助源狐姬掌控扶桑。” 他说的是“要”字,而不是“想”。 苏清源无法忽略,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下,隐伏的锋芒与霸气,如同帝王颁旨一般,言出法随,理所当然。 分明是匆匆两见的陌生人,不知为何,他却无法提出质疑。 这种王者与生俱来的笃定,他只在两个人身上发现过。 一个是禛钰,一个是黛玉。 眼前这个人,竟然也是能兑现承诺的人。 苏清源定了定神,努力撑起肩膀,微抬下巴道:“条件呢?” 蒙克眉眼坚毅沉着,只把最终结果娓娓道来:“我会把扶桑四岛,悉数并入茜香舆图,扶桑将成为女王私有的采邑。我会让茜香国女王的权力,完全凌驾于扶桑最高统帅之上。” “为什么?”苏清源诧异地看他一眼,眸色旋即黯然,自问自答:“原来你也爱她。” 而且他给得起,自己却始终少了独自为战的底气。 苏清源压下心中郁结,自嘲一笑:“你要我做扶桑的傀儡皇帝?” “不,扶桑的皇帝将是林思政,而你就待在幕府中,做个收租捐税的大将吧。” 幕府,既是将领的军帐,也指代将军行营中的幕僚。 竟是连傀儡都不让自己当。 被人小瞧至此,苏清源有些羞恼:“我凭什么答应你?” 蒙克站起身来,将权杖杵在桌面,双手交握在红宝石凤首上,“你刺杀源朝野的铁证,我已经派人送到了你爹手中。你不答应,就等死吧!” “你……”苏清源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后路都被斩断了。 “明日风止,十天后扶桑见。” 眼前白影飒然而去,没有一丝犹疑,望着那强硬坚实的背影,苏清源自愧弗如,抚额长叹。 忽然听到外面人吵嚷起来,杂沓的脚步往来不绝,苏清源心头一凛,忙从舱门往外看。 倭寇的船队冲州撞府,直逼镇江,秋夜星空下,铺天盖地的火光,将苍穹照得艳如白昼,哭声、杀喊声此起彼伏。 空气中飘散着焦木的味道和呛人的烟气,船夫、渔民的脸上都沾了黑灰,瞳孔中写满了惊恐与不安,眼见着火势随风席卷上屋顶和城墙,如巨大的火蟒肆意地吐着红信子,想要鲸吞蚕食掉一切东西。 黛玉睡在临港的客栈中,正待天明,等离柳的飞梭快艇到港,就好回茜香国了。 没想到倭寇竟在这时候火攻镇江! 她即刻持剑起身,躲在窗后观察外面的情况。 那些倭寇流窜在港口附近,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有巡江的军民迎头痛击,奋勇杀敌,奈何寡不敌众,一再被倭寇逼退。 黛玉孤身一人,直恨自己无援手之力,只得自保为上。 这时江面上出现了一道白影,在火光缭绕的船篷上跳跃奔逐,他身背肩囊,箭如流星,直追倭寇。 是他,蒙克! 他不停来回奔跳,执弓在手,例无虚发,在喘息的间歇,忽然有个蓬首乱发的倭人,欲从蒙克右后侧偷袭,挥刀就要劈砍下去。 “小心!”黛玉失声尖叫,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剧跳。 蒙克下意识举弓格挡,刀未伤人,却割断了弓弦。 他拽住断弦,反手一绕,套在倭寇颈上,用力一绞,再夺下他的倭刀,将人掼进江中。 黛玉的这一声提醒,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她还没来得及转移。 客栈房间的门就被人粗暴的踢开,三个面目狰狞,额角眉梢皆有疤的倭寇闯了进来。 “啊,花姑娘,哈哈哈哈……”他们相似一笑,动手脱起衣裤来。 黛玉将藏在身后的剑悄然握紧,在他们迫近的时候,挥剑割向第一人的咽喉。 随即旋身躲过第二人的扑抓,一个箭步将剑捅入了第三人的腹中,剑还未抽出,却蓦然间被人抓住头发,用力一扯。 黛玉来不及呼痛,赫然对上一双野兽般绿光闪闪的眸子,眸中有炽热的怒火与邪欲。 那倭人狞笑着将她扑倒,生生掰折了她的剑,凶恶得如同旷野中游荡的饿狼…… 一瞬间,黛玉意识到彼此力量的悬殊,心头生怯,眼中漫上了湿意,却始终咬着牙,不肯落下来,她要殊死搏斗,不要最后一刻不能放弃。 突然眼前火光一闪,压在自己身上的倭寇被人掐着脖子,高高拎起。 “嗤”的一声,倭刀刺透身体,有鲜血迸射的声音。 他雪白的衣袍,已经染上了大片的暗红的血迹,眉眼之间也有了猩红的斑点,像雪中红梅的花蕾。 黛玉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蜷起身子挪到一旁,扶着床榻慢慢站起。 她红着眼眶看向蒙克,掀开微抖的唇想要说声“谢谢”,却被他一把搂住,紧紧拥在怀中……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0-200 第19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九十一回 鸳鸯阵长夜共激战, 瓮池中生死同穴眠 当颤抖的身躯被温热的气息包裹住,黛玉有一瞬间的激灵,她竟离他这样近, 面颊都贴在了蒙克的胸膛上,近到能听清楚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原本应该推开他, 可是黛玉使不出丁点儿力气来, 惊魂未定的身体, 本能地选择了安全的依靠。 蒙克看到她苍白的脸上,一点点恢复血色,温柔地替她拂开, 落到耳前的长发, 指腹滑过微凉的脸颊, 见她没有躲开,若即若离地轻触慢抚了一会儿。 她一定吓坏了,动摇了心魂, 才让自己这般得寸进尺。 这样想着, 蒙克心尖上那一处又酸又疼,恼自己无法时刻在她身边保护, 醋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瞧着, 她娇软无力地伏在“别的狗男人”怀中。 有节律的心跳声,以及周身熟悉的暖意, 让黛玉渐渐平复了心情, 抬眸望向蒙克之时,瞳孔不禁一缩, 像娇猫被踩了小尾巴似的, 迅速躬身弹跳开。 “对不起,我失态了……”黛玉下意识捋了捋微乱的发丝, 心慌起来。 蒙克眼眸一闪,轻笑道:“能一嗅女王芳泽,分明是我的荣幸。” 说得黛玉的面颊越发涨红了颜色,此时轻裙零乱,堕发交横,让她倍添娇妩,媚丽欲绝,惑得蒙克腹下馋虫思动,要命似的弯腰喘了喘。 “不行!”他咬牙道,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黛玉说。 蒙克卸下倭人腰间的两把刀,道:“不能在此地久待,我护你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不,我不躲,我要与你一起战斗!”黛玉伸手向他要刀,她方才怯懦的心态差点让自己崩溃。 增强勇气的唯一方式,就是直面令自己胆怵的境遇,克服并战胜它! 蒙克颔首一笑,慰怀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将两把带鞘的倭刀递到她面前,“要长的,还是短的?” “我喜欢长的!”黛玉取了那把三尺七寸长的倭刀。 蒙克将两尺长的倭刀袖在白袍下,携了黛玉的手逃出客栈,在夜色中疾行。 “倭刀以大力劈砍见长,双手握刀,通过转腕亦可刺削,你身体轻盈,再配合跳跃,利用刀身弧度所产生的爆发力,足以与倭人相抗。” 他一边在港口奔走,一边对她讲解倭刀的使用,还从靴中拔出一柄短弩,及时射穿了前方倭寇的咽喉。 黛玉深呼了一口气,按蒙克所讲的,双手握刀,利用跳跃增加砍杀力道,成功干掉了两个倭寇。 又有一船倭寇抢上岸来,挥着火把四处点火。 蒙克把黛玉携入临水一家篾匠店中,翻找出几个锅盖大的竹滕簸箕,叠在一起捆束好,用水浸湿了,让黛玉拿在手里当藤牌使用。 自己拣了根长竹叉出来,擎在手中。 “你知道鸳鸯阵吗?”蒙克问。 黛玉一手持藤牌,一手握刀,点头道:“知道,可我们只两个人。” 鸳鸯阵时一种攻防紧密结合的战斗阵型,鸳鸯是彼此依存,取长补短的意思。 需要狼筅、长矛手、盾牌手、刀手互相配合,环环相扣,伺机而动。 蒙克与黛玉并肩而站,偏头向她道:“两个人也叫鸳鸯,我们贴墙而行,你左手持藤牌在前,主要防倭寇的流矢与火星,我在你身侧用竹叉刺敌,倭刀杀敌,避免弩箭耗空。在我对敌之时,你还要作为刀手,防止敌人背后偷袭。” 黛玉比划了一下,皱眉道:“可是我臂展不及你,若要我前后兼顾,殿后挥刀时,很可能误伤了你。” “你只管御敌,不必虑我。我腹心穿了软甲,你还伤不了我。”蒙克笑道,握着竹叉的手,拨出两根指头来,替她拢了拢头发。 意识到披头散发不利战斗,黛玉忙把手帕取出,将头发扎成了马尾。 在她的手脱离藤牌与长刀的瞬间,蒙克皱了皱眉,手中竹叉向后横扫而出,划出一道劲风,撂倒了几个试图偷袭的倭寇。 黛玉连忙抓起刀和藤牌,仓促间加入了战斗,有七八个倭寇聚拢过来,火把的光明明灭灭,带着哔剥的声响。 只见蒙克一手刀砍,一手竹刺,当下就干掉两人,还有一个被他蹬足踹倒,滚下江去。 余下几人面色皆惊,前头两个对视一眼,咬牙向蒙克挥刀,如双虎扑人,来势汹汹。 剩下三人,主攻黛玉这边。 在蒙克弯腰刺敌之时,黛玉一跃而起,背贴背在他腰间一滚,长刀携势横劈下来,两个倭寇腹下登时淌血如注。 “漂亮!”蒙克赞了一声,直起身来,手中竹叉如同腾蛇探海,另一手刀势惊人,疾如闪电,一刀一竹交错间,已将两个倭寇刺了个对穿。 剩下一人惊恐万分,吱哇乱叫地逃跑。 蒙克斩下半截毛刺刺的竹节,向那人投掷过去。竹刺正中他后心,很快倒毙路中。 正当二人松了一口气,相视而笑之时,又有一伙倭寇窜出,人数足有百人之多。 黛玉推了蒙克一把,忙道:“快走!” “嘶!”蒙克抽吸一声,转身拉着黛玉逃跑。 “你受伤了?”黛玉明显感到他的脚步慢了许多,奔跑的姿势也非常怪异。 可他身上都是一片片斑驳的血迹,分辨不出哪些是他的。 蒙克见伤口遮瞒不住,已影响了行路,只好捂紧腰侧,咬牙道:“方才被倭寇刺伤了,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黛玉展眼望去,港口附近的货栈、茶肆、 酒社、饭庄无一不是倭寇洗劫焚烧的目标,实在无处藏身,急道:“这里哪有不怕火的地方?” “有,瓮池。”蒙克扶着墙壁,喘了一口气,道:“我朝立国之初,新修城墙和港口时,征调了大量的百姓,为了方便他们沐浴,就在工地附近建造了瓮池。你住的客栈下面就有,里面常年储水,通风透气,可以藏身。” “好,我们先去那里。”黛玉抬起蒙克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支撑他往客栈方向走,“金陵援军应该很快就赶来了。” 瓮池,顾名思义是像倒扣的瓮一样的澡堂。客栈下的瓮池其实已经废弃了,里面只有一个砖砌的池子是完整的,能藏四五个人。 “我回客栈取包袱,里头有点创伤药。”黛玉让蒙克先钻进去。 蒙克拉住她道:“外面太危险了,我这点伤不要紧的,已经结痂了。包袱里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就算了。” 黛玉拂开他的手说:“别的倒罢了,可我的麦芽糖不能丢。”说罢,就躬身出了瓮池。 “哎,傻姑娘!” 不过是糖而已,哪里值得你涉险! 蒙克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方面感动不已,黛玉竟将自己做的麦芽糖视若珍宝,不肯轻弃;另一方面又担惊受怕,唯恐她因这微不足道的东西而遭遇危险。 他只得先脱下束脚裤处理伤口,心里默数着数字,若是数到三百,她还未返回,就出去寻她。 黛玉绕过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捂着口鼻,走上烟熏火燎的楼梯。 当她背着包袱下楼时,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楼梯中间的横木被烧断了几节,无法过人。 黛玉当机立断,选择跳窗逃生,可是底下仍不时有倭寇四下窜行的身影。 眼见楼板已经发烫,再不走就要葬身火海了,黛玉将花鸟图玻璃盖碗取出,把里面的麦芽糖用帕子裹好,塞进衣领。 而后奋力将盖碗从窗口投掷出去,啪嗒一声巨响,很快那群倭寇循声而去。 黛玉翻过窗台,纵身一跃,只是落地时滚得太过,跌进了江中。 好在她在茜香国已学会泅水,很快爬上了岸,险险避过几波倭寇,重新潜入瓮池。 正与托着夜明珠,准备出去寻她的蒙克撞了个满怀。 “你没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我没事,你呢?” 两人又同声答同声问,最后都笑了起来。 黛玉解开包袱将创伤药拿出来,递给他用。再将三套半干不湿的衣裙用刀鞘支起,挂在墙钉之上等着晾干,明日出去好穿。 为了防止怀中的麦芽糖融化了,黛玉顾不得自己一身湿,小心翼翼地捧出来。 借着蒙克夜明珠的微光,一颗颗擦干水渍,整整齐齐地摆在包袱皮上。 蒙克偷偷侧身过来看她,恰好挡住了光源,黛玉下意识回头,男人紧实的腹股沟,以及血色淋漓的创口,就映入了眼帘。 两人惧是一惊,一个急忙又遮又掩,一个慌得扭头闭眼,一颗夜明珠就在两人无措地动作间,滚来滚去。 一会儿照见女子娇羞的脖颈,一会儿映出男人抖动的喉结,一会儿又被大小两只手同时按住。 瓮池中唯一的光源,隐藏在两人交叠的手下,彼此指·尖相触的地方,带着令人心悸的颤动。 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凝涩碰撞,渐至粗重,谁也没有说话。 黛玉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但只要挪开一寸,就能感受到黑暗中,蒙克向自己靠近了一分。她怕自己鼓噪的心跳,会被他听见,歉声道:“对不起,是我伤了你。” 倭寇是挥刀竖砍向他的,而自己是横劈,只有被自己所伤,他腰腹间的创口才会是横着的。 他为了不让自己负疚,才故意说是被倭寇所伤。 蒙克伸手捧着她的脸,略显粗糙的指腹滑过她的面颊,低声浅笑:“这世上能伤到我的人不多,你是最让我甘之如饴的那个。” 黛玉别过脸去,稳住心神,暗中告诫自己,不能放任狭小空间中暧昧的氛围,继续流溢下去。 她费劲拽出夜明珠,照在二人中央,“首领,禛钰是我唯一的情郎,还请你言辞举动不要失了分寸。” 看着她眼神和语气同时冷淡下来,蒙克有些气恼,又有些欣慰,轻叹一声,“我不是你的首领,我叫蒙克,是永生的意思。” 他之所以要从禛钰身上,剥离出一个蒙克,是为了兵行诡道,浑水摸鱼。 身为礼仪之邦的上国太子,他要做仁人君子,要成为万民表率,只能走正道为阳谋。 可是一直这样做的话,要完成光复中原,宾服四海的大业,尚需十载光阴,他不愿意虚耗,更不愿与黛玉天各一方。 所以要假扮蒙克,施谋用诈,加快进程。 一方面通过腾笼换鸟,将原来的秃巴三十六骑除掉,取而代之,再移民实边,将汉人逐步转送到北地屯垦戍疆,改天换日。 一方面为了不靠劳民伤财的手段,来筹措辎重银和粮饷,不得不盗掘皇陵,靠上皇的陪葬品支撑军队运转。 一方面要拆散鞑靼的同盟,必须壁角里使矍头。北面分化鞑靼、瓦剌,激化鞑靼内部争斗。东面渗透进扶桑,替茜香国扶植马前卒。西面还要斩断权贵番僧与鞑靼的勾连。 禛钰打明牌,蒙克走暗棋,缺一不可。 只是他意识到在黛玉面前,自己无法将感情收放自如。甚至无数次想脱开身份的樊篱,重新诱惑她爱上心机深沉的“蒙克”。 或许,前世的鸿蒙,也一直希望绛珠仙子不单喜欢他“清”的一面,也能接受他“浊”的一面。 轰隆隆一阵巨响,打断了蒙克的遐思,有烧焦的气味弥散开来,他能感受到瓮池顶部遭受了沉重的压力,有簌簌的灰尘往下掉。 “客栈塌了!瓮池顶不住了,快走!”蒙克拉起黛玉就走。 “我的糖!”黛玉回头,正要去抢抓包袱皮上的麦芽糖。 忽然被他从背后扑倒,前方砖石砰的一声垮塌下来,腾起一阵呛人的灰。 震动只持续了几息,很快稳定了下来,瓮池塌了大半,只有一处拱顶,支撑了一方狭小的空间,两个人上下叠在一起,翻身也难。 蒙克努力撑起胳膊,不使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有受伤吗?” 黛玉趴在地上,瓮声瓮气地说:“还好。” 两人静默了一刻钟,蒙克都未听到黛玉说话,发觉她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才发现她面颊滚烫,这是发热了,登时心疼得不得了。 她许久都未病了,以至于他都忘了她曾经是个病弱的姑娘。 方才又是激战又是落水,湿衣服也未来得及换下,这会子病了也难怪。 蒙克摸到她刀鞘上挂着的衣裙,已经被烧热的墙壁给烤干了,可以换上了。 只是这逼仄的环境下,想要给她换衣,得先使他二人掉个个儿。 蒙克环住她的腰,靠着墙壁艰难转体,几乎蹭破了一层皮才扳过身来,将角落里的夜明珠,放在肩头。 荧光中黛玉软软地伏在他胸前,心神恍惚,眼眸迷离,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我们要死在这儿了吗?” 蒙克揉了揉她的头发,见她颈上还挂着洪音贝壳,更是精神一振,安慰她道:“熬到天亮,等援军搜救,就能出去了。哪怕不能出去,不还有我陪着你。也算生同衾,死同穴了。” “你这该死的胡说!谁要同你死一块儿!”黛玉气得小脸通红,伸拳在他胸前捶了一下。 打得蒙克身躯微微一震,闷哼了一声,笑道:“吃几块麦芽糖吧,方才我帮你抢了几块干净的,可以缓解伤风气虚导致的咳嗽。” 黛玉一愣:“你怎么知道?” 蒙克随口扯谎道:“禛钰说的。”他把衣裙塞进两人之间,悄声问她:“要我替你换吗?” “你闭眼!”黛玉瞪了他一眼,扯下绑发的手帕,蒙在他眼上。 女人的发丝垂落在他胸前颈边,徐徐扫动,激得他心痒难挠。 那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湿手帕,让他看到了一片朦胧的秀色。 黛玉眉头轻蹙,又羞又怕,她并不想在蒙克面前宽衣解带,可不除湿衣,病越沉重,倘若失了意识,就真的只能任他摆布了。 白色的中衣之下是张月白色的肚兜,依稀是金龙穿缠枝莲纹的图样。 芳香暖心的气息,扑面而来,令蒙克不敢再窥,视线上抬。 见到她面如桃红,蹙眉娇喘,一颗心情不自禁地砰砰直跳,嘴唇微微发颤,越发觉得身似电震,如触烈火。 只得闭上欲眼,静气调息,耳朵却始终注意着窸窸窣窣的衣裙响动。 良久,黛玉才揭开了覆在蒙克眼上的手帕,见他闭着眼面红耳赤的样子,好似他才是受欺负的那个,也不知是该羞,还是该怒。 换好衣服后,两人又磨磨蹭蹭地调整了姿势,变成对面侧躺,目光一触到那双不输明珠的眼眸,黛玉只得“霸道”地占据更大一点的地盘,翻身背对他。 但这个姿势,也未必比上下相贴更自在,因为某人始终出于越界状态。 黛玉忍了许久,恼声道:“不能……把那根‘长棍子’缩回去吗?” “我努力克制了,可做不到……”蒙克喉结缓缓滑动,半晌挑眉笑道:“再说,你不是喜欢长的吗?” “闭嘴!”黛玉抬肘击在他的腹部,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夜明珠隐去了微光,一阵倦意袭来,黛玉迷糊睡去,蒙克紧搂着她,直到她额上热度退了,才敢合眼小憩。 也不知过了多久,伸手不见五指的瓮池中,渐渐露出几缕晨光来。 听到外面有整齐的军靴响动,人们交谈的是救火安民的事。 黛玉心头一喜,是援军到了! 刚想对着洪音贝壳呼救,才发现蒙克的臂膀一直环在自己腰间。 倘若他们这副样子被人发现,那她定然“清白无存”了,万一传到禛钰耳里,纵有万张嘴也不能辩言了。 黛玉将身前的臂膀拉开,抬肘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首领,跟你商量个事,你能不能晚点再出去?” 等了半晌,没有一丝回应,还没醒? 她疑惑地扭过头,偏偏视线受阻什么都看不到,只得慢慢腾挪,与他对面而视。 蒙克就那么清醒地侧立着身,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 “首领?”黛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她咬牙想了一会儿,抬眸道:“蒙克,为了我们的清名着想,我们要分前后出去,你先蜷身躲一躲,当成是一堆白色的石头。” 蒙克的眼睛愉悦地轻轻眯起,却只是慵懒地摆了摆手,“咱们都这样厮混了一夜,你还想要什么清名?”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蹙眉道:“那你想怎样?” “我好歹也救了你一命,算是挟恩图报吧。”蒙克伸手扣住她的腰,眼眸中闪动着别样的情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吻我一下,我就乖乖装石头。” 黛玉身子一颤,心念电转,唯恐附近的援军就要撤离无人相救,又思虑离柳在港口等不到人而焦急,还怕父母得知她不见了而担惊。 想到自己与他肌肤相贴一夜,也不差这一吻了。 很快倾下头,带有麦芽糖甜味的唇,在他眼皮上轻轻一触。 第19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九十二回 假乱真蒙克遭讽戏, 断依附祭孔竖朱旛 蒙克安静地看着她,神色中带有意犹未尽的遗憾,喃喃道:“只有这样而已吗?” 黛玉冷笑:“想要我亲你的嘴, 阁下也该主动掀开面纱,不是吗?” “我的脸丑, 还是别了。”蒙克将身子蜷缩起来, 拱起背问, “这样像石头吗?” “可以了。” 黛玉将洪音贝壳翻转过来,大声呼救。 很快有密集的脚步声聚拢过来,锹铲挖掘地声响不绝于耳。 渐渐的眼前的光线越来越亮, 涌入瓮中的空气和灰尘也越来越多, 黛玉回头望去, 蒙克果真如石头一般,蜷在砖灰石砾之中,一动不动。 等到洞口开凿到一尺见方的时候, 黛玉攀住边缘, 自己爬了出来。 救援的皂吏见她不曾受伤,也就懒得多管, 只问她:“里头还有人吗?” 黛玉咬牙摇了摇头, 那些人就扛着锹镢锄铲,往别处去了。 反正出口已经挖好了, 过一会儿蒙克也能自己出来。 她沿着江岸行走,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想借上游的流水, 简单梳洗了一番。 可一看到江面飘着的都是军民捞尸船, 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百姓伤亡情况如何?火都救下了吗?今晨可有一艘小艇顺利出海?” 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问话声,黛玉回头望去, 果然是父亲。 “爹!”黛玉连忙小跑过去,拉住了父亲的手,笑道:“我没事,还好好的呢!” 林海将女儿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安然无恙,不禁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而后吩咐人带她去镇江府衙内院梳洗一番。 父女二人匆匆别过,黛玉在官署内院沐浴过后,镇江府知府夫人听闻她是林阁老的义女,亲捧了簇新的衣裙过来。 想她还未出阁,大不过将笄之龄,还为她梳了个慧秀俏皮的结鬟分髾髻。黛玉瞧见镜中略显稚嫩的颜色,不好意思地笑了。 面对知府夫人的殷勤款留,黛玉只说即将远行,便告辞寻父亲去了。 经过一夜混战,三千倭寇尽数歼灭,林海指挥军民四处搜救伤者,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 有一些被倭寇侵犯的妇女,自愧无颜苟存于世,哭惨哀嚎,或立意自戕或被亲人言语相逼无奈上吊。林海得知后竭力阻拦抢救,劝下二三妇女,但还是解救不了所有人,坐在系缆桩上扼腕痛惜。 见到黛玉梳洗回来,林海十分后怕,唯恐女儿也遭遇不测,深悔当初没能拦下太子对她的纠缠,无奈让她漂泊海外,无所归依。 他不由叹息一声,泪水潸然而下,抚着娇女的发髻,哽咽道:“玉儿,离祭孔之典尚有时日,何不再多陪父母一天。” 黛玉取出帕子为父亲擦眼泪,无奈摇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女儿肩上也有重担要扛,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了。我这就回去了……” 她生怕自己也哭,舍不得离开,忙转过身,不敢再看父亲一眼,快步走远。 林海站起身来,握着手帕,在秋风中老泪纵横。 黛玉疾走向港口,离柳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坐上快艇时,听得身后迭声喊着:“玉儿、玉儿……” “阁老、阁老!”官差也跟着林海一路小跑过来,见他脚步有些踉跄,忙来左右搀扶。 林海撇开左右,走到小小的飞艇前,将钱袋塞到了离柳手上,“劳驾您开稳一点,护我女儿平安到茜香。” 离柳握着犹带体温的钱袋,恍如慈父在前,郑重地点了点头,“阁老请放心,离柳定不负您的嘱托。” 飞梭快艇的防风玻璃罩徐徐下落,黛玉含泪向父亲挥了挥手。 江面上划过扇形的尾波,带着内燃机的轰鸣声,渐行渐远渐无踪。 离柳见女王侧躺在椅上,默默垂泪,把着舵盘的双手,腾出一只来,为她递上一方手帕:“陛下,别伤心了。等到中原朝廷年末封印的时候,我可以用大一点的飞梭快艇,将你父母接到茜香国来。” “谢谢你离柳,为了我的事,辛苦奔忙了这么久。”黛玉接过手帕,擦干了眼泪,“你本该是茜香备受敬仰的大司乐,却为了我做了近一个月的舵手。” 离柳莞尔一笑,拍了拍手边的钱袋,“这不也多得了一分工钱吗?只要女王需要,我为您做一辈子的舵手都可以,我带您饱览水上风光,游遍千江万海。” 黛玉转脸向他,抿着一丝淡笑道:“你只别像上次那样偏了航、撞了船就好。” “我哪敢再偏毫厘!”离柳想起曾经寄宿在女王躯壳里的太子,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的太子会巫术吧,我曾将对您的爱慕之情剖白了一番,却不知那时候,他的灵魂顶着你的身体,生生将一双温柔似水的含情目,变得暗流急涌,狠戾阴鸷,你可知那有多可怕吗? 太子那样在乎你,绝不会让任何一个男人,对你产生‘有隙可乘’的错觉,更害怕你对别的男人流露出点滴好感。这样霸道的男人,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纵然相隔千里万里,也不许我妄自偏航!” 离柳的话,让黛玉捋着帕子的手指顿了顿,想起那双神秘深邃的眼眸,时而温柔和煦,时而森冷明锐,时而暗流涌动,时而欲望盛炽。 她的长睫忽闪了一下,眼眸低垂,捏着手帕的指腹开始发冷、发颤。 曾经滇南王不过在清虚观,好奇地看了自己一眼,就遭到了禛钰的言语警告。离柳对她表白了心意,就被禛钰的厉眸吓出阴影。 他根本不可能放任,一个异族男子对她暗生情愫,意惹情牵。 如果一个男人真的对她有意,在昨晚那样极限的情况下,不可能箭在弦上而不发,至少也要趁机剖白心意,而不是浅尝辄止的撩逗。 能够克制得住言行,说明比起占有她一时,他更不想暴露自己的秘密,那只有一种可能。 蒙克就是禛钰。 这个猜想跳入脑海,透心的凉意渐渐漫浸上来。 他又一次欺骗了她! 黛玉隔着水雾渐起的玻璃罩,望向波澜壮阔的汪洋,唇角浮起一丝凉薄的笑意。 怪不得失去记忆的禛钰乔装成蒙克,在遇见她的时候,能说出“我的心为你跳得很”这样的话来。 第一眼的判断,并不是错觉,而是事实。 禛钰,我又不是眼盲心瞎的宣隆帝,你一而再地戏耍我,打量我还会不计前嫌地原宥你吗? 她大抵猜到,禛钰为何借用兀良哈部首领的身份,不外乎干的是偷梁换柱,腾笼换鸟的事。但凡不能轻易摆在台面上干的事,那都是兀良哈部的锅,而与“清清白白”的中原太子毫无关系。 呵呵,好一朵阴险狡诈的白莲花。 女王归国后,第二天的朝会上,就宣布禁止花剌子模人及兀良哈人进入茜香国。所有缠头遮面的人,在过关入境时,都必须摘下面巾接受检查,不予配合者,一律驱逐出境。 黛玉巡视了钢铁冶炼工场,蒸汽纺织工场,船舶制造工场以及村镇学塾,检阅了水陆军队,盘查了全国赋税。 通过战时吸纳的中原百姓,以及广泛的对外贸易,极大缓解了严重失衡的男女比例,男子数量从最初的十之一,上升到了十之三,如今茜香国人口数已近一百五十万。 悬而未决的大司马及新宰相的人选,黛玉选用了公开选拔的方式,并放宽了报名条件,考核策论与实践并重。 只是并没有留太多的时间给众人准备,消息颁布后,七天内就出了结果。 最终,晴雯与永龄二人不负所望地分别当上了宰相与大司马。王廷岐黄司的司长便由苏合香升任。只是负责女王健康的人,依旧是晴雯罢了。 晴雯得知太子又一次隐瞒身份,诱骗黛玉,气得揎拳掳袖,恨不得立时抓他来扎几针,问个清楚,好好的为何这样捉弄人。 黛玉哼了一声,坐在书案前,冷笑道:“他不想让我发现他计秘多谲、不择手段的一面,却渴望我心无芥蒂地全盘接纳,于是分出一个恶影来,牵丝扳藤,勾勾缠缠,逼我再次跌进他的陷阱里。” “陛下只将他拒之国门就行了吗?”晴雯犹觉此法轻描淡写不解恨,凤眸微挑,“要我说怎么也得报复回去,您干脆开放花月楼,放出风去,每夜与佳郎相会,气死他得了。” “那倒不必,我还怕他醋大了要杀人,我有办法叫他自吞苦果,后悔不迭。”黛玉挪过青玉螭龙镇纸,摆开一排锋长不一画笔,齐列各色颜料。思忖片刻,就提笔勾起线稿来。 夜色渐浓之时,游隼经女王的咒语呼唤,栖停在窗台,带走了一根竹筒。 千里之遥的扶桑国,伊豆半岛上,大将军帐中,蒙克望着案上那几张精细的工笔画,只觉得额角隐隐发疼,揉了又揉,郁结之气凝在心尖喉头压抑不下。 顶着一头黑灰掀帐进来的马尚,脸上还带着打了胜仗的喜悦。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是怎么被蒙克骗上船的,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他带着弟兄们窝在金陵吃了几天庄汉饭,干了几天制假贩假的奸商,早就憋屈得荒了。宝钗那个女人,只把他当家丁伙计使,白瞎了自己一身本事,毫无用武之地。 加之弟兄们有些恃强逞才,纷纷要脱离队伍,另谋高就,他也渐渐弹压不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兀良哈的蒙克来了。 邀他一起来扶桑开基创业,夺城掠地。马尚一腔热血难凉,三言两语竟被他说动了,决定撇下宝钗不管,带着弟兄们跟着蒙克混。 在港口他就发现不对劲了,眯眼问:“不是要去扶桑,这不是远洋战舰?” “没有战舰。”蒙克袖手而立,眉目从容。 马尚皱眉道:“这么小的船,那我们的马怎么上?” “不需要马,马队我给你找好了买主,都卖了吧。” 马尚“嘶”了一声,果见到太仆寺的官吏来渡口相马了,挠了挠下巴问:“该不会连粮饷都没有吧?” 蒙克淡淡道:“你不是私卖了贾家的田产?而况卖马的钱也够花一阵子了。” 合着他自筹粮饷,率部投军,最后兵归将有,自己就是个前部先锋。 马尚恼怒自己被蒙在鼓里,扬起马鞭道:“你小子胆肥,敢这样戏弄我,不怕我灭了你吗!” 蒙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随手往官吏那边一指,“太仆寺挑马的人中有锦衣卫,你如果不想被人知道你是贼王逆党,叛军余孽,大可在此杀了我。” “骗子,蒙克你就是个空手套白狼的骗子!”马尚气得跳脚,摇身乱晃,死死捏着两只拳头,一股怨气不得发泄。 一咬牙,一跺脚,还是挥手招呼弟兄们上了“贼船”,挤在三等舱里飘摇了十个昼夜,才到扶桑。 最可气的是,两千多号人的船资还是他付的! 在扶桑给皇子源狐姬做马前卒的日子,马尚才深刻地认识到,蒙克是多么的狡诈多端,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 七天内,洗掉了源狐姬杀害三皇子源朝野的罪证,并反诬了扶桑太子一把。 又假扮阴阳师占星修历,大摆疑阵,离间扶桑皇帝与太子。 让源狐姬扮猪吃老虎,结交文武大臣,党同伐异,如今源狐姬在文臣贵族的心目中,那是纯洁得像白莲一样的闲雅公子,文采风流、高贵仁德、虚怀若谷,是众多官僚争相强夺的不二佳婿。 而在各地大名的混战中,马尚在蒙克的指挥下,威逼利诱、诈降伏击、奇袭暗杀玩得贼溜,且不留一丝首尾。 源狐姬的势力在迅速膨胀,从最初的千余部曲,发展到了五万人马。 此时刚与太政大臣的女儿幽会回来的源狐姬,还带着满面春色,催逼着马尚快去洗漱,捷报什么的,每天都有,已经不稀罕听了。 他见从来气定神闲地蒙克,对着几张画纸,皱眉拧脸,唉声叹气,就差没洒泪痛哭了,竟有些焦头烂额、兵荒马乱的意思。 源狐姬凑过来一看,那竟然是一组工笔绝佳的秘戏图,画的是一对男女在瓮池中捱光,从女子脱衣散发,到两人挨擦转体,画得极为详尽,落笔之精妙,意韵之缠绵,让他这个风月老手,都禁不住啧啧羡叹。 再一细看,画中男人白巾白袍,只露一双眼,不就是蒙克本人。 而那女子娇美婉丽,风姿绰约,带着一点儿病弱之姿,恍惚之态,面目虽不是他眼熟之人,但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 源狐姬娇笑道:“这是你相好的,送来的情书?” 画上未落只言片语,却让蒙克百爪挠心,实在是有趣得紧。 蒙克瞪了他一眼,将画纸纳入怀中,痛苦地闭眼了眼。 这哪里是情书,分明是休书。 黛玉猜到了他的身份,这是送来给他自打嘴脸的。是“杀”了情敌蒙克,还是乖乖承认自己又骗了她呢? 八月二十七日,金风送爽,晴空万里,茜香国祭孔大典如期举行。 女王衮冕加身,玄衣朱裳,赤舄絇屦,率领百司士林,亲赴文庙,告祭大成至圣先师与夫诸圣哲贤儒。 三献释奠之后,宫悬之乐、八佾之舞,金声玉振,恢弘隆重。 最后女王郑重宣告:今日之茜香,上承天旨,下顺民意,自竖朱旛,为独立之国家,特告于世界万邦,四海列国。 自古以来,我妇女之邦势微力薄,兵微将寡。西海之上列强环伺,肆狂侵略,令我姊妹饱受摧残,阖族悉为践踏。 凡人生而平等,阴阳合和,智无上下。莫言草木无能,须学荆棘有刺。巾帼裙钗,可教烈战海上;脂粉朱颜,亦能鏖兵沙场。 我茜香百姓尊阴尚柔,肃然共誓: 怀坚贞不屈之刃,秉自力更生之志,割断中原之附依,誓斩胡虏之驾驭,确建独立之根基。扫除祸殃,洗千年粉黛之冤;诛戮逆暴,销万古孤雌之恨! 第19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九十三回 追妻难秋风凉透心, 哀长叹浓情转淡薄 茜香国宣布脱离与中原的宗藩关系,排斥附从任何国家,让所有人为之一震。 就连林海也不理解女儿为何要这样做, 他致信给女王,只得到了大宗伯许梦龙的官方回复。 茜香国已具备了独立自主地军事防御能力, 能够自立于西海, 不需要中原及他国的羁縻与干预。 回函中还附带了一份茜香国钢铁舰艇编队的名录。 一艘名为木兰号的超级战列舰, 航速二十六节,载炮一百五十门,排水量十三万钧;五十艘驱逐炮艇, 航速三十节;八十艘护卫巡逻艇, 航速四十五节。 这些钢铁舰艇均采用了蒸汽涡轮发动机, 哪怕是三千料的木制战舰,靠风帆为动力的艨艟,无论是硬度、速度还是火炮威力, 钢铁战舰都能轻松碾压。 看得林海大吃一惊, 有了这样的坚船利炮,自然可以无视羁縻, 屹立西海。 粗略一估这其中的钢铁含量, 就知道茜香国又从滇南运走了不少生铁。看来那姐弟俩已经绕过父母暗中相认了。 诚然,黛玉也不是白向阿弟要生铁, 是拿等价的海盐来换的, 互通有无而已。 有了完备的蒸汽动力机床以及新式的造船工场,不过一年半载的工夫, 茜香国制造钢铁舰艇, 就像饺子下水一样快。 中原幅员辽阔,地大物博, 而茜香国是海岛国家,人少地狭,良港天成,能争的只有制海权。 而况整个钢铁舰艇编队,主战舰配员千人,每艘驱逐炮艇配员百人,每艘护卫巡逻艇配员五十人。即便满员配额,也不过才需一万人,不需要人海战术,就能速战速决。 女子普遍力弱于男子,若想在战场上取得胜利,只能“善假于器”,利用先进的技术来超越。 茜香国禁制花剌子模人及兀良哈人进入,所有缠头遮面的人都要摘巾检查,单这一条已经让“蒙克”无所遁形了。 眼下,茜香国又高调宣布了独立,不仅仅是反对鞑靼的侵略,而且还表示要脱离中原依附。 在禛钰看来,这就是黛玉划清了他们之间的界线。拒绝接受他的一切帮助及靠近。 远在扶桑大盗窃国的禛钰,再也坐不住了,原本打算三个月内让源狐姬割据一方,大权独揽,眼下也只好暂停一切事物,立刻抛下所有,奔赴茜香向女王求饶。 否则他赢得了天下输了她又有何意义呢? 既然蒙克不能入茜香,他只能以中原太子的身份,“访问”女王了。 此时比禛钰还急的人还有两个,那就是经太子委派到茜香驻军的都督谢鲸,以及假扮成兀良哈先锋图西格的柳新。 谢鲸接到紫鹃送来的“饯别宴”请柬,整个人下巴都要惊掉了。 他以为女王宣告脱离中原依附,只是踔厉壮威,增添声势而已。没曾想竟是来真的。 七天后,女王就要把两万中原驻军给“欢送”回去了,从此婉拒中原的军事保护。 谢鲸焦急地望着紫鹃,皱眉道:“女王要赶我走了,那我们的事要怎么办?” “我们?我们能有什么事呀?”紫鹃只是淡笑,疑惑地眨了眨眼,仿佛不知道他在急什么。 谢鲸登时拉下脸来,嗐声顿足道:“别人看不出来,连你也感觉不到吗?姑娘颈上戴的粉珍珠是哪个下海深潜采的?你耳上的玳瑁坠子又是谁给你磨的,我对你什么心思,你还不明白吗?” 紫鹃听了,一面扯下珍珠项链,一面偏头卸了耳坠,将东西一把还给了他,道:“我还以为这是照看病患的谢礼,原来竟不是……” 一闻此言,谢鲸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低头叹道:“我是真心谢你,也是真心悦你。可我不能留下来。” 紫鹃微恼:“你悦不悦我,与我何干?你走不走,也不关我的事。” 她这辈子是要跟着女王的,就算谢鲸待她再好,那也不能离了女王左右。 “你!”谢鲸被她气得噎住,捏皱了请柬,直接找女王理论去了。 “陛下,您突然宣布茜香国脱离中原依附,那我这个中原来的谢将军,又算什么?” 黛玉淡笑道:“中原驻军历来也不是常驻,一年几换也是有的,只是茜香国如今有了自保之力,已经不必劳烦谢将军为我茜香振旅了。而况中原战事仍频,正需要将军为国效力的时候,朕也不能阻拦您的荣耀前程。” 听了这话谢鲸并没有丝毫开怀,当初他的确不愿意来,可眼下他还不想走了呢!人就是这么自打脸的。 谢鲸脸上肌肉微微鼓起,不甘心地说:“这半年来,我每天起早贪黑、栉风沐雨,上山下海,给小永龄当磨刀石用,好不容易把那丫头,送上了大司马的位置,您不能这样过河拆桥,弃我如敝屣呀。” 见他话里怨气不小,黛玉只得安抚道:“谢将军辅卫茜香,协佐治军,劳苦功高,军中诸将有目共睹,感铭万千。 身为女王,朕自然会按功行赏,绝不会让将军吃亏的。而况我茜香与中原睦邻友好,兼有共御外辱之责。朕还打算将岁入中的三百万两拿出来,捐供中原王师充作粮饷。” 谢鲸愣住了,女王态度和蔼,出手大方,与中原继续修好的诚意也十足。倒教他说不出一个反对的理由来。 说实在的,他也不是很清楚,事情怎么突然就变了,既然大政方针上两国还是保持着友好关系,谢鲸也没有立场干涉更多。 只是一想到要与心爱的姑娘分离,谢鲸果断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向女王拱手道:“陛下,我喜欢紫鹃姑娘,我想娶她为妻,恳请陛下成全,让我带紫鹃姑娘回中原。” 闻言,黛玉有些意外,倘若紫鹃与他两情相悦,倒也不错。难得谢鲸世家子弟,并不介怀紫鹃婢女出身,愿意娶她为妻。 “如果紫鹃同意的话,我就送份嫁妆给她。”黛玉笑道。 谢鲸心头一喜,正要起身,就听到身后紫鹃扬声道:“陛下,我不愿意!” 蓦然间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谢鲸只觉浑身僵住,脸上难堪至极。 紫鹃走到黛玉身边跪下,央求道:“陛下,紫鹃不愿意跟他走!” 黛玉蹙眉道:“谢将军年少有为,原是京营节度使,这一回去必定前途无量。你若嫁了他,将来也是诰命夫人了,为何不肯呢?” “我舍不得女王,亦不愿意嫁人。”紫鹃红了眼眶,拉着女王的裙摆不肯松手。 “哎,一个晴雯不嫁,我都觉得亏欠她良多。连你也不嫁,教我心里怎么过得去……”黛玉离座,将紫鹃扶了起来,替她擦眼泪。 谢鲸眼中写满失落,木着脸不说话。 “你自己想好,再对谢将军说清楚。”黛玉将紫鹃轻推向他,自己转身离开了。 紫鹃揪紧了裙摆,咬唇犹豫了片刻,走到谢鲸面前蹲下,将手搭在了他肩上,柔声道:“谢将军一片真心,紫鹃无以为报,愿依茜香之俗,与将军走婚七日。” 谢鲸怔了怔,看着紫鹃含羞带怯的娇容,恍惚了几分,差点就要答应了。 最后,他还是忍痛拂开了她的手,起身道:“我要姑娘一辈子,不稀罕你施舍的七天。”他顿了一步,黯然离去。 紫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扶着门框,嗓子里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 黛玉站在殿外,远远见他二人一前一后出来,便知道喜事未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此乃王廷禁地,闲人不得擅闯!” “英吉,我曾在茜香驻守过一年,我是明威将军柳新,几天不见,你就不认得我了吗?我们还喝过酒的!” “我管你柳新、柳旧,未经通禀一律不得入内!” 喧哗吵嚷过后,紧接着就是一阵兵刃交错的铮然,黛玉寻声过去,只见柳新一路风尘仆仆,试图抽刀硬闯。 “柳将军,中原朝廷若有要事来报,只管找大宗伯通传,你这样提刀闯宫,无故辄入,是要行刺本王吗?”黛玉厉声道。 “末将不敢!” 见到女王龙颜,柳新忙将长刀一撇,拱手问道:“陛下,惊闻茜香独立,不愿为我中原藩屏,果有此事?” 黛玉挥手让虎贲卫放他进来,正色道:“茜香国独立不假,但依旧为中原建设藩屏,以强海疆守御。” 柳新松了一口气,心想还有转圜余地,他收到消息后,深恐是太子身份暴露,得罪了女王,致使中原与茜香闹掰了,连累他不能与永龄在一起。这才撇下兀良哈不管,千里独行舟赶到茜香求证。 但接下来女王揶揄的讽话,让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身为秃巴三十六骑的先锋,图西格不该在漠北纵横捭阖,助画方略么?怎么有心到茜香一游?” “嘶……”柳新像咬了苦胆一样,一张脸瞬间皱了起来,看来太子还是暴露了,女王真的很生气。 他咬咬牙,先撇清了自己,单膝跪地道:“我等乔装行事全系太子之命,并非有意欺瞒女王。毕竟谋无遗策,事密则成,陛下也犯不着为此脱离中原的翼护。” 黛玉冷笑道:“中原半壁江山沦陷,九州几近分崩,恐怕对茜香爱莫能助吧。我茜香之所以割断宗藩之篱,是因为已具备了独立自主的条件。为中原减轻负担,好送两万驻军归国效力,而不是因为一个男人骗了一个女人。” “原来如此!”柳新拍了拍胸脯,见女王言语虽冷,但不无道理,因而打消了顾虑。 这时,一身甲胄的大司马永龄,手扶腰刀,飒沓而来,见柳新站在女生身侧,狠狠瞪视了他一眼,英气的俏脸上如覆冰霜。 “陛下,臣听闻有刺客闯宫,前来擒凶。” 黛玉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咱们从前太卑以自牧,倒是助长了人家的气焰,只把我茜香国的王廷当成自家后花园,想闯就闯。” 永龄冷声道:“持械闯王廷,属于十恶之罪,形同谋逆,违者处斩。” 说得柳新心头一凛,他只是急不暇择,丝毫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的确,从前女王宽柔大度,对他们太过好性儿了些。以至于忘了,女王亦是一国之主,万金之躯。 黛玉斜睨了他一眼,吩咐永龄道:“立即收禁,秋后问斩。” 八月已尽,秋后不过就是眨眼的工夫,望着将他扭送出宫的永龄,柳新心中一片茫然,自己真就要这样蠢死了吗? 黛玉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柳新闯宫的事让她很是头痛,饶他一命,意味着姑息纵容,必有人赴其后尘,遗患无穷。若要他一代将帅之才,因疏忽大意,就这么死了,也着实冤枉。 夜里女王就寝前,永龄汇报了整肃王廷的情况,黛玉听她办事认真,措置得当,反应迅疾,点了点头:“做得好。” 永龄适时谏言道:“陛下,我茜香国的军事布防,从前严重依赖中原守军穿插指引,今后咱们要独立卫国,还当重新布防才妥。” 黛玉思忖片刻,颔首道:“你说得是,立冬之前将五岛十州,乃至王廷内外的守备、哨岗、防御工事要全部更新一遍,不得让外邦窥伺。” “陛下,臣还有一事……”永龄的声音踌躇起来,欲言又止,索性告辞离开,走到门边,脚步却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女王,垂眸道:“也不知秋后问斩是哪一天?” “就明天吧,快刀斩乱麻。”黛玉冷静地处断,不带一丝犹豫,眼角余光却瞟向永龄。 她知道永龄与紫鹃一样,也陷入了感情的两难境地。 只是身为女王,黛玉能放手让紫鹃飞回中原,却不能让永龄离开茜香,甚至在外侮未除的情况下,都不许她走婚。 一个能为统帅的女将军,百载难遇,永龄肩上的责任太重了,绝不能判断失误,或是临阵动摇。 永龄沉默了片刻,道:“陛下,臣虽然是茜香国的大司马,可我的刀上却还未饮血。我听闻用猛将的血祭刀魂,能使刀的主人从此战无不胜。” 一时甲胄声响,她单膝跪地,斩钉截铁地道:“臣想以柳将军之血祭刀,还请陛下准允。” “朕准了!” 翌日午时三刻,刑场上烈日当空,朱旛招展,女王玄衣端罩,亲自监刑。 在掀开黑布袋的一瞬间,柳新看清了手持钢刀的人是永龄,满腹的怨气和不甘,顿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能死在自家老婆手里,也算善终了。 这样想着,就跪在地上嘿嘿傻笑起来。 永龄吐了一口气,只拿侧脸对着他道:“笑什么,不怕死吗?” “死了好哇,”柳新啧啧笑道,“十五年后我又是花鲜柳嫩的美少年,那时候再娶你,也还不迟。” “哼,想得倒美,”永龄将手中长刀的柄转了转,刃口上光波流转,冷笑道:“我们茜香男不娶,女不嫁,看对眼就走婚,谁还等你十五年。” 柳新弹了下舌,偏头问:“真不等?” “不等。”永龄垂眸叹道。 柳新不甘心,全然不顾催命鼓嘡嘡巨响,仰着下巴问:“那我死了,你要跟谁好?” 永龄转了下眼眸,高高地扬起了长刀,等待女王发签。 “不跟谁好,你们中原太子不是说,‘外侮未除,何以家为’,我也是这样想的。” 柳新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眼前姑娘的体香都沁入心脾,他撩起眼皮,又一次问:“真不等?” 女王手伸向了签筒,催命鼓止,万籁俱静,只有秋风拂过永龄面颊旁的碎发,带起轻轻的颤动。 “等!” 柳新怡然地笑了,他高高地扬起脖子,露出滚动的咽喉,“从前面砍吧!让我再多看你一眼。” 黛玉捏着签牌,低头凝望了一会儿,又掷回了签筒,扶桌站起,淡淡道:“明威将军一代人杰,赏个全尸,十五刀毙命。” “是。”一滴汗从永龄娟秀的下颌,滑落进了脖颈。 当禛钰日夜兼程,恨不能翻波搅海,擒条龙王带他来茜香时,明威将军柳新已告别人世,只有被驱逐出境的兀良哈先锋图西格。 黛玉思来想去还是放了他一马,只是让他不得以柳新的身份再出现在世上。既然他们那么爱装,那就装一辈子算了。 是夜女王批完奏折,正在浴池中沐浴,有徐徐的风从帷幕外卷进来,宫灯明明灭灭。 见到香艳旖旎的场面,男人的双眸骤亮,如星子般闪了一闪,却终究还是黯淡下来,不复潜入王廷时的从容不迫,呼吸都似凝滞了一般。 黛玉瞥见他做贼一样地来了,扭脸儿静默了片刻,终还是游刃有余地从汤池中站起,不疾不徐地擦身披衣。 起初禛钰还假装君子,转过身去,听到一声异响,还是忍不住半途回头。 在她脚底打滑要跌进汤池时,用力搂住了她,温柔地亲吻她的面颊。 见黛玉没有丝毫地抵抗,娇柔得像天边的云彩,他觉得时机到了,无比诚恳地乞降。 “对不起,我又一次骗了你。你想如何惩罚我都可以,只别不理我。” 黛玉呼吸平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是侧过头,再不看他一眼。 见她沉默得如同一帧美人图,禛钰痛到极处,彻底慌了,渴求她一星半点的回应,哪怕是生气打人,可什么也没有的安静,让他不禁哀凉泪落。 “表妹,求你原谅我,我再也不骗你了,关于我的一切,无论是好的坏的,善的恶的,我都据实以告,纤毫无隐。” 黛玉站直了身子,回身向他,淡笑道:“禛钰,我依旧爱你,这一生也只爱你。原不原谅的话,早已没有意义了。山长水远的,多谢你来瞧我。” 她兰指在他喉结上一拂,眸色带了几分嫣然春意,“你想要桑间濮上燕好之欢,本王亦拨冗接待。” 禛钰心中微动,却知这是大事不妙的先兆,只听她语气极为淡漠地说:“但你再要我尽心竭诚地去仰慕你、牵挂你、体谅你,已经不可能了。” 原来情意犹在,只是她失望过两次,已经不肯纠缠下去,再用心力来爱他了。 第19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九十四回 呈国书扬威震西海, 缔新盟女王访皇后 黛玉以进为退,说出的话无懈可击,让禛钰悔愧难当, 越发负疚心酸。意识到自己一而再的错误,以至于始终在感情上处于劣势, 眼下不是强行挽留的时候。 他缓缓将目光移开, 看着浴池中氤氲的水汽, 喉头微涩:“我知道茜香国迟早要强大独立,可为何偏偏选在华夏分崩,九州辐裂的时候?别的藩属国畏威如虎, 倒向鞑靼我都可以理解, 唯独你趁机挣脱了中原的羁縻, 让我心痛如绞。” 茜香国独立的宣言,他字字分明地读了数遍,所有意思连缀起来, 他又十分惶惑不解, 像是被人生生抛弃了一般。 眼前美丽的姑娘,还是从前风流袅娜的模样, 罥烟眉长, 含情目秀,静如莲花照水, 动似春柳扶风。 可是她眼下做的每一件事, 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分外陌生。 “禛钰, 你误会我了。茜香独立绝不等于背弃中原, 只是想站在更高的层级,回报中原的支援与庇护。” 黛玉唇角浮起一丝柔和的笑意, 从容而冷静地说:“从我初遇你的那天起,受你照拂良多,你待我恩深似海。如今我茜香在你的帮助下,不但有与列强一战之力,也能靠坚船利炮为中原保驾护航。慈乌尚知反哺,何况于我。你帮扶我六载,我愿以己之力施助你一生。 扶桑与真真都是海岛国家,数百年来屡侵茜香,理当由我在海上,正大光明地复仇雪恨。而不要你为了扶助我,多行谲诈,去干诛夷盗国的事,我并没你想象的那样弱小。 尽管你手下忠诚不二的精兵强将很多,但中原是大陆之国,始终需要一个强大的王者,凝聚各方力量,才能更快完成统一。你不该为我的事分心。”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自己在扶桑所干的事。 禛钰眉头深皱,有些歉然地道:“我只是想为你解决更多的麻烦,让你不再有后顾之忧。” “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从你将居心叵测的源狐姬,留在我身边做武卫之时起,你就在谋划将扶桑,变为茜香国的矿藏之地。” 黛玉伸手抚在他冒出青青的胡茬的下巴上,见他数日未歇千里奔波于海涛间,明亮的星眸中也难掩疲惫之色,如何不心疼呢?话语间便带了一丝哽咽。 “可我不想你这样奔劳苦累,更不想事事依赖你,像被大树遮蔽了天空,永远长不大的幼苗一样。你既然在送我的怀表上,钳画了两颗并肩而立的大树,就请让我自己扎根,向上生长。” 她的话分明轻柔和缓,充满理性,禛钰欣慰之余,心中又满是茫然与失落。不被她需要,竟是这样难以忍受的事。 禛钰叹了一口气,心里空荡荡的无所着落,不舍地将黛玉紧紧地拥在怀中,安慰自己道:我并没有失去她,只是需要适应并接纳,一个日渐强大的她。 “好,扶桑的事我撤手不管,你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取,我这就回中原了。” “倒也不必急着回去,过几天谢鲸也要率部归国,你同他一道走吧。” 黛玉回抱了禛钰,得到他的承诺,才卸下女王一身的骄傲与执拗。 娇若暖雪的身姿轻贴了上来,禛钰怔了怔,紧锁的眉峰忽然就散开了,贴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先去洗个澡。” 泡在温热暖香的汤池中,禛钰低头撩水濯身,略略沉思下,嘴角漾出轻柔的笑意。 他早发现了女王沐浴的时候,支开了所有人。尽管王廷换了布防,增加了岗哨,还特意留了缝隙让他钻。 她清楚得很,只要她一张口,不管什么事,他都会答应,可一说出口就变成了无情的交易。 这样也未尝不好,至少说明,她不是真的大公无私,无欲无求,还舍得对他用美人计。 茜香的独立,需要中原的承认与支持,那他就给她承认与支持。 第二天中原太子禛钰,出人意料地在茜香国的大朝会上现身,代表中原恭贺茜香国独立,并由京营节度使谢鲸,向茜香国女王呈递了,两国平等缔交的国书。 宣告茜香国为中原,首个脱离宗藩、朝贡羁縻的不征之国。世代友好,守望相助,百姓安睦。 黛玉走下丹墀,亲自将禛钰携到龙椅上同坐,对阶下百司道:“而今豺狼当道,纲常失序,我茜香征讨之师,控弦以待,愿与中原共攘胡虏,复华夏之疆宇。” 百司山呼万岁,同庆茜香独立。 朝会之后,女王邀请太子参观茜香国钢铁炮艇下水仪式。 在挂满五色旗的炮艇上,桅杆顶部高高飘扬的是红艳的茜香王旗。 禛钰帮女王提着权杖,抬头看向眼前的钢铁巨兽,羡慕的目光徐徐落在了黛玉身上。 他何尝不知蒸汽动力机床,可以帮助中原发展新兴工业,提高海防力量。 可是身为江山的继承者,他也担忧寻常百姓一旦掌握这种技术,会制造危险的武器,来对抗朝廷,恃强凌弱。 所以他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派人去海外寻访,只有黛玉为了茜香国的发展,排除万难做到了。 她为了茜香改革发展,不惜撼动门阀世家的利益,引进先进技术,让茜香百姓学贯东西,兼收并蓄。花费巨资整编海防徼巡舰队,轮班出海会哨,为中原和茜香两国拉起了海上防御线。 她为了中原开豁贱籍,力求人人平等,巧借战时军需,颁布治安令,释放了多少劳力回归本业,增加了江南赋税收入。 这些事,他不是想不到,而是真的做不到。身为一国之主,若没有弘毅宽厚的心胸,高瞻远瞩的气魄,坚定不移的意志,这样大刀阔斧的改革,是无法推行下去的。 她本就是林中仙葩,而非纤草娇藤,她炼就成君子英主,已非孤臣弱女。他不该再带有垂怜之意、惜护之心去待她,这于她而言,无疑是藐视与否定。 他本该为她而感到骄傲与自豪,而不是为她挡住风雨的同时,也遮住了她向上的阳光。想明白了这一点,禛钰心中一片轻松,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自中原与茜香平等缔交以来,加之茜香国钢铁炮艇在西海沿子一游,那些犹疑观望的外夷诸邦也陆续遣使,递交国书正式与茜香国邦交。 谢鲸见太子心中郁结已散,脸上仿佛都镀上了超然的佛光,与女王那是白天论道经邦,夜里如胶投漆,丝毫不见有隙。 不由巴巴地向太子取经,将自己与紫鹃的事,对着太子大吐苦水。 禛钰鄙夷地瞧了他一眼,笑他像个傻子:“人家紫鹃姑娘不都给你找了个台阶,先走婚又有何不可?难不成你还怕她移情别恋?这点雄心和定力都没有,你拿什么当常胜将军?” 谢鲸被太子训得一愣一愣的,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唉,”禛钰伸指敲着桌子催他,“摩竭兄,你的七天婚假,可只剩三天了,还要磨蹭到何时?” “啊!我自误矣!末将这就去了,多谢殿下指点迷津!”谢鲸猛地抱拳,如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 摩竭,是梵语鲸鱼的意思,也是谢鲸的字。 黛玉见谢鲸就这么跑了,抿嘴一笑,“表哥就这么让他去了,可我连花月楼,都来不及给紫鹃准备,倒让我亏慢了她。” 禛钰低头浅笑,弯腰将黛玉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寝殿,“桑中之约,濮上之会,只要两情相悦,哪里不是花月楼呢!” “就你聪明。”黛玉在他臂弯间颤悠悠地颠着,一路扯下帷幔,掩下细碎的爱语。 整整三天三夜,谢鲸都没从紫鹃的子规阁中出来。都说鱼离不开水,鸟离不得风,王廷庶务使们又调笑着拿笔,在他们门口,用红纸续写了两句: 子规巫山上,摩竭云雨中。 相欢的时光再长也短,离别的日子再短也长,随着谢鲸短暂的婚期结束,中原太子及两万驻军也当返程回中原了。 茜香国女王将所有下水的护卫巡逻艇贡献出来,往返三次,护送两万将士回国。 当气壮山河,威风凛凛的舰艇,在海上组成纵列编队的时候,犹如一把出鞘的巨剑,划开一望无际的海面,劈波向前。 不过三天时间,就完成了两万人的战力输送,无疑再一次向四海诸国,展示了茜香国无与伦比的海上战略投送能力。 一时间主动向茜香示好的海夷酋邦又多了许多,只剩扶桑、真真国,这两个曾经寇边袭扰茜香的国家,并未遣使来访。 关于扶桑的事,在黛玉看来,禛钰前期的奇谋诡计,已经帮源狐姬打开了局面。即便后面没有禛钰的襄助,以源狐姬的狡诈、马尚的野心,他们也能在混战中保持相对优势,不至于前功尽弃。 眼下茜香国的心腹之患,还是咫尺之遥的真真国,可谓虎狼屯于阶壁,不可不防。待她解决了真真国的事,再腾出手在扶桑攫取战利也不迟。 虽然茜香国有了远迈他国的钢铁舰艇编队,但战争总是最后才动用的手段。她让许梦龙在真真国安插的谍探,也该发挥应有的作用了。 薛宝琴一直潜伏在真真国,通晓了其国的语言和礼仪,她知书识礼,性格开朗热情,本该是养尊处优的当家太太,经过娘家、夫家的败落后,收敛了从前的天真烂漫,结合从前游历西海的经验,在真真国成为了八面玲珑,小有名气的海商。 黛玉虽然与宝姐姐分崩已久,对金陵薛家也并无好感,但唯独对宝琴十分欣赏,她落落大方的举止,聪慧机敏的品格,非常适合做涉外使节。 只是目前以宝琴海商的身份,还不足以触及到真真国皇室的核心。 按红夷王室的惯例,只有司袍、司寝、卧房侍女及女侍从官,这些女子可以接近皇后,但她们都由本国贵族出身的女子来担任,不可能让异族人擅自接近皇后。 真真国的原住民,也曾是与中原同文同种的百姓,奈何百年前被红夷侵略,窃主真真。红夷人恃富逞强,劳扰生民屡加盘剥,以至汉人苦为奴虏。 黛玉正在考虑,同真真国中有志复国的汉人群体接触,以帮助他们推翻红夷统治,成为自己国家的真主人。 从前让许梦龙将薛宝琴安插在真真国中,以海商的身份收集谍报,目前回传的消息都集中在真真国内部的权力斗争上。 女公爵詹娜对国王安德森的影响,日益加深,出台了一系列搜刮民脂民膏的政策,让百姓怨声载道,而一直与女公爵一派作斗争的代表,就是皇后凯瑟琳。 国王安德森虽有许多情人,但一直未曾动摇凯瑟琳皇后的地位。 据说她是一位极美丽的女人,雪肤花貌,妩媚袅娜,与其他红夷人所众不同的是,她拥有一头乌亮的黑发。 而且她精通多国语言,能写汉诗,孺慕华夏文化,喜欢阅读书籍。性格温柔平和,行事滴水不漏,说话时亲切从容,使听的人心情舒畅,有如沐春风之感。但凡遇见她的人,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黛玉反复考量之后,决定以女王的身份,秘密拜访凯瑟琳皇后,争取与她结盟,以铲除女公爵詹娜的势力。 她请晴雯绣了一组以十二生肖为主题的书签,亲自画了一幅以武则天为主人公的《唐后赏牡丹图》,题了一句唐人张又新的诗:今日满栏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 若凯瑟琳皇后汉文造诣颇深,就能发现这诗、画、书签中隐含的秘密讯息了。 做好之后的礼物,已经派人交付给了薛宝琴,让她想办法靠近皇后并传递消息。 宝琴收到女王的任务后,仔细想了想真真国平民若想面见皇后,只能从节日巡游的队伍、礼拜的修道院、涉及贵族审判的法庭、施舍穷人的教堂以及最近火热的马戏团表演,这几个地方求偶遇。 她侦察了数日,最后在修道院里找到了机会,当凯瑟琳皇后与修女交谈的间隙,宝琴适时送上了来自东方的礼物。 虽然礼物被护卫抢先拦下,但倒底成功吸引了凯瑟琳皇后的注意。 “放开她吧,这画作不错,我再欣赏欣赏。”凯瑟琳皇后拿起卷轴仔细端详了片刻,啧啧称赞了几声,又回头问宝琴,“这礼物我很喜欢,你想要什么赏赐呢?” 薛宝琴抬头道:“我只是仰慕皇后的风姿神采,才将心爱之作敬奉于您,绝没有不良之居心,交易之企图,只怕有邻居要来拜访,请允许我告辞吧。” 美丽的凯瑟琳皇后,再三打量了她一会儿,说了声:“多谢你的礼物了,再会。”就让护卫将她送了出去。 回到宫中,凯瑟琳例行公事一般梳洗更衣之后,将画作及书签摊放在书案上,屏退左右,独自思量了许久。 几个女侍从官在门外小声嘀咕:“皇后平时都是有说有笑的,这是怎么了?” “皇后素来缜密心思又重,若在外头听见一些不寻常的话,哪一回不仔细度量三夜五夕的呢!” “就怕皇后多思多虑熬出病来,倒让詹娜那个女人占了便宜呢!” 凯瑟琳皇后一双烟蓝色的美目,凝在画作上许久,忽然手在那牡丹花心处摩挲了片刻,又蓦然顿住,看向那十二支绣花书签。 她找出生肖马与生肖猴的书签,颠来倒去地看,最后果真从中发现了隐藏的汉字。 一个上面写的是:邻王五马;另一个上面写的是:六猴访后。 将八个字拆开重组,就是“五马六猴,邻王访后。” 她看向殿中的红木嵌螺钿座钟,豁然开朗,用微不可察地声音念道:“只怕邻居要来拜访。” 翌日,凯瑟琳皇后推掉了宫廷舞会,轻车简从乔装改扮去看马戏团的表演。 当小丑站在驰骋马背上,托举起翻筋斗的小猴子时,黛玉推开了包厢的门,坐到了凯瑟琳的对面。 “您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慧,我将谜底藏得这样深,你还是猜出来了。” 凯瑟琳看了看眼前红色骑马装的姑娘,莞尔一笑:“一生辜负看花心。心猿意马便是心思不专的意思。你把邀请掰开揉碎了,也费我好一番心思找。” 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立体深邃的五官,如漆浓黑的长发,让她兼具东西方之美,烟蓝色的眼瞳,空灵又忧郁,神秘又放肆。 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慵懒而妩媚的气质,是一种复杂而纯粹的美,让人形容不出,想象不到。 黛玉笑道:“凯瑟琳,幸会,在下林思政。” 凯瑟琳扬眉道:“这个名字并非本名吧?与你的气质不太相符。” “原名林绛珠,幼名黛玉。” “黛玉?”凯瑟琳娟秀的眉毛微微蹙起,看向黛玉,陷入了片刻沉思。 “你画了一副武则天赏牡丹图,是想让我做真真国的女皇?”凯瑟琳嘴角微弯,笑意清浅,直接问出了她的真实目的。 黛玉的目光在皇后极美的面容上流转,一面赞叹,一面为她惋惜不已。 “一颗被辜负了的心,何必死守?除了爱情,还有权力,亦可滋养女人。” “你说得对。”凯瑟琳显然是认同这个观点的,所以才会被武则天的画像吸引。 “上辈子我们比邻而居,却未谋面,今生又邻邦,倒是缘深了一些。” 黛玉不禁转眸,满目疑惑,却见那双红唇呵气如兰,微微一笑:“上辈子我姓秦,小名可卿。” 第19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九十五回 林黛玉施威幻境情, 秦可卿贪权穷途路 黛玉抿唇不语,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凯瑟琳就是秦可卿的事实, 与其说令她感到震惊,不如说是让她有些动摇, 寻求与皇后合作的心态, 发生了变化。 凯瑟琳的笑容依旧美丽, 她从银质雕花的手包中,取出一枚象牙框的玻璃补妆镜,照了照自己的容颜, 就撩在了手边, 好整以暇地问:“那么女王, 是想用贵国的钢铁舰队,助我登基吗?” “不!”黛玉转眸,偏头看向窗外精彩纷呈的舞台, 在一片热烈地掌声中, 正色道:“我茜香的战舰只为正义而战。” “难道女王只是来请我看马戏的?”凯瑟琳眨了眨眼睛,悦耳的声音中, 带出了一丝讽笑。 黛玉的视线仍在舞台之上, “马戏之所以好看,不单单是动物们会根据驯兽师演绎出不同的动作, 而是永远有出乎意料的惊喜, 和捉摸不透的奇幻。 事实上只要站在舞台上的人和物,都有一套固定的角本, 所有惊险和意外, 哪怕是故意为之的失败,都是预先设定好的。我请皇后来看戏, 是希望您也会演。” “你想让我演什么?”凯瑟琳把玩着西洋补妆镜,轻声问。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喝彩中,黛玉淡笑道:“第一出,《郑伯克段于鄢》。第二出,《骊姬乱政》。第三出,《重耳奔蒲》。第四出,《重耳归晋》。” 凯瑟琳烟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慵懒地仰靠在沙发上,美目漫不经心地扫过舞台。 憨态可掬的狗熊,穿了短小的粉色花边裙子,骑在独轮车上,正被人用一条玩具小鱼,耍得团团转。 “看来女王颇通《左氏春秋》,这个角本不错,值得一演。”秦可卿将补妆镜放下,提起纯银单耳的茶杯,微抿了一口茶,“薛宝琴是你的人?” 黛玉回过头来,只道:“她只是一个传话的海商,不必在意她。” “既然我们要合作演戏,那我把她调到宫中,做我的汉文秘书和翻译女官。”凯瑟琳将茶杯放下,加了点儿糖,拿起银匙搅了搅。 “已经不需要她了,今后有约,我会亲自通知您的。”黛玉戴着黑色的丝绸手套,为精彩的马戏表演鼓了鼓掌。 薛宝琴太过美丽夺目,之前为了让她躲过哈尔的骚扰,才让她潜伏在真真国。 一旦让宝琴进入王宫,难免受到那些风流贵族,甚至是安德森的撩惹与欺辱,那将非常危险,让她继续做个民间海商就好。 凯瑟琳容色怅然,闷声道:“那可真是遗憾,我身边没有一个汉人,难免有些乡愁寂寞。” “果然思乡么?安德森几次出访中原,也未见您随行呢。”黛玉将手肘搭在沙发上,淡笑道:“您天生就会演。” 凯瑟琳似是听到了,舞台上宽吻海豚吹的肥皂泡,被戳破的声音。 一时间怔住,谈话的氛围和走向,与她预想的不大一样。这不像是求合作的态度,倒像是来声讨她的意思。 只见黛玉款款站起,高绾的发髻,露出洁白秀丽的脖子,红色的骑马装配上黑色的长手套,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她走到凯瑟琳身旁,伸手按住她的手背,柔声道,“看来你始终无法对过去释怀,从前的你还没有死透。” 凯瑟琳抬眸,那双烟蓝色的瞳孔里泛起了阵阵涟漪,似泣非泣,搂住黛玉的腰,声声哀婉:“上辈子我在天香楼投缳自缢,那种恐怖的窒息感,时至今日依旧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我并不想死啊,可他们都在逼我……” 忽然,哐当一声响,包厢的门被人撞开。 劲风袭来,黛玉倏然回头,皇后柔美的长发被风掠起,泪湿的面庞有些微凉。 一道丽影闪身进来,瞬间又关上了包厢的门。 “詹娜公爵,你怎么在这儿?”凯瑟琳翻出银质手包里的手绢,擦了擦眼泪。 一身华服丽裙的詹娜,眯了眯眼睛,视线在二人身上一掠,唇角浮起一丝玩味的冷笑。 “我卜算出今日女王要借口看马戏,与男人约会,特意带了名媛贵族来捉奸。”她眉梢间露出兴奋的神色,像是久饿的猫,撞见了跃出池外的锦鲤。 詹娜双手环胸,不掩得意地看向黛玉:“只是没想到奸夫没见到,倒是让我抓到了条大鱼。” “詹娜公爵,女王是我邀请的尊贵客人,不许你对她无礼。”凯瑟琳皱眉,有些担心地看向黛玉。 国家元首未经官方通牒的秘访,人身安全出了问题,是怪不到访问国头上。更何况,真真与茜香百年为敌,茜香前不久,还劫持收编了真真的风帆战列舰。 詹娜走向黛玉,阴笑道:“只要无知无觉地死在人群中,谁知道她是女王。” 谁知一支黑洞洞的管口,抢先一步,重重地顶在了她的脑门上,扳机已经扣响。 詹娜浑身一震,脚步顿住。 嗅到硝烟味的凯瑟琳皇后,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神情紧张地看着二人,声音微颤:“请你们冷静下来!” “你以为我是鱼,可我手里拿着,要你命的钓鱼杆。”黛玉目光抬起,轻扬下颌,高帮马靴踩着沉重的足音,一步步将詹娜逼到墙角。 詹娜咬紧牙关,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嘴硬道:“你有枪又如何,外面可都是我的人,你逃不掉的。只要我口哨一响!” 话音未落,詹娜就带着满面惊愕,低头看向插入腹中的银针,颓然倒地。 “我怎么会给你发声的机会。”黛玉轻笑着,她闲闲地将落到面颊边的丝发,给抿到了耳后。 看着黛玉挥针如电,干净利落地手法,凯瑟琳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一声响过一声。 她徐徐抚着胸口,满怀歉意地说:“看来我身边出了叛徒,上次我去教会布施穷人,就遭受了一次刺杀。不好意思,让女王受惊了。” 黛玉慢慢转眸向她,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以皇后的顶尖智慧与裙幄之下的魅力,是绝不会允许身边有叛徒存在的吧。” 凯瑟琳眼睫颤了颤,裹在巴斯尔裙下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竟忘了组织反驳的言语。 “詹娜是占星师,必然知道死过一次的人和大修行者的命是算不准的。她无从得知你是死去又重生之人,却算准了你的出行计划,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是故意让她算出来的。” 黛玉神色从容,指间旋着手枪,缓缓开口,语气冷淡至极。 “你每每在女公爵詹娜面前退让,就是为了制造自己柔弱可欺的假象,高级的猎手总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上辈子你也是这样玩的。” 听她这么说,凯瑟琳瞬间恢复了镇定,只是捏着银质手包的手,指节渐渐泛白。 “你不就是看中了我的演技,才来与我合作的?” 黛玉两手在桌上一拍,倾身下来,沉声道:“你想借詹娜的手,杀了我。” 一句话,又把凯瑟琳的心,给高高地吊了起来,她出于本能地开始示弱,扶着身后的墙壁,低垂着头。 “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合作的打算。你忌惮于我茜香的钢铁舰艇,比起除掉詹娜,你更想除掉我。”黛玉睨她一眼,眸色森冷。 凯瑟琳无声地笑了笑,冷冷道:“女王派人劫走了我真真国的风帆战列舰,又带着枪与毒针赴会,难道这就是你合作的诚意?” “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总该有几样东西防身。就比如您用的银杯银包,还比如包厢外微服潜影的五十卫兵。” 黛玉俊秀的眉眼中闪动了一丝柔情,“万一我在真真国有点闪失,我的情郎禛钰,恐怕也会令贵国,消失在坤舆万国图中。” 她将手枪推到凯瑟琳面前,眼眸微挑,轻笑道:“而况枪里没有子弹,针里也没有毒。我只是让詹娜小睡一觉而已。怎么会留下越境杀人的把柄给敌国皇后呢。” 抿了抿唇,眸中满是嘲讽:“吓唬人的。” 凯瑟琳看着她有恃无恐又潇洒随性的模样,怔了片刻,惊叹自己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如此厉害的心机手腕,怪不得能不动声色地,为没有铁矿的茜香国,弄出不可撼动的钢铁舰队来,安插在茜香国王廷的间谍,几乎毫无用处,连钢铁冶炼工场在哪儿都不知道。 此女不除,终是我真真国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凯瑟琳纤长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蝶翅般的阴影。 而今已经判定黛玉不敢在真真国杀人,那么自己一定是安全的,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凯瑟琳围着桌子走了半圈,将黛玉靠窗的位置,完全暴露给卫兵,只要一个轮指的手势,子弹就会打穿女王的后脑勺。 她试图通过对话,转移黛玉的注意力,将那把的空壳枪拿起来把玩,“枪是好枪,可惜没有子弹……” 话未说完,她感到手上一阵麻痒之意,很快掌心出爆出了红疹与痘疮。 “你在枪上浸了毒?”凯瑟琳面色惶悚,光洁柔美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一层冷汗。 黛玉走向凯瑟琳,逼迫着与她更换了站位,伸手抚在她美丽的面庞上,拇指抵着她的脖子,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我只说枪里没有子弹,可没说枪上没有毒啊,不然我戴着长手套干什么?” “别碰我的脸!”此时无比恐惧的心理,让她的身子剧烈地抖动起来。 脸毁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黛玉收回手,看向窗外某处遗憾抬高的黑管,莞尔一笑:“而况,我若是不给你制造一点麻烦,暗处的枪手就要扣动扳机了。” “我这就让他离开!”凯瑟琳向身后的窗口摇了摇玉臂。 蹲守在那里的枪手,果然就动身离开了。 “行了吧,快把解药给我!”凯瑟琳伸手道。 黛玉并没有送药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拿起她方才一直把玩的化妆镜, “一旦我这会子就给了解药,藏身在马戏团里的农奴起义军,就要突破皇后的卫队,赶到包厢里来行刺你,而我就是你的替死鬼了。” 她将化妆镜上错合的金属扭结,打开又阖上,阖上又打开。 凯瑟琳蹙着眉,绝美的脸上已显了恼怒之色,“你怎么知道?” 黛玉笑了笑:“安德森一心想对外扩张,对国内的农奴起义,毫不在意。而你却希望借助这些想要反抗殖民统治的汉人,来政变夺权。 所以你特意表现出对马戏表演的热衷,以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让他们行刺皇后失败,误杀茜香国女王,你就好摆出菩萨心肠,替起义军向安德森求请,再收为己用。” 凯瑟琳烟蓝色的瞳孔,深敛起光芒,“林姑娘,你也太会想了,你昨天才给我‘送请柬’,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在一夜之间布设这样的连环局。我如何得知马戏团中藏有叛军。”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 黛玉注视着凯瑟琳,慢条斯理地说:“我的请柬,只是你因势利导的一个契机罢了。你对真真国的女皇之位蓄谋已久吧,所以你厌倦宫廷中的社交,倒退一射之地,让詹娜大出风头,自己频繁出宫。 通过节日巡游在民众面前提升存在感、参拜修道院贿赂教会、施舍穷人拉拢下层百姓、旁听庭审博得大法官的支持。探查出有一股势力不小的农奴起义军,藏身在四海巡游的马戏团中,你又对马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天呐,你把我也想得太过功利了,我只是在替我那昏聩好战的丈夫,略尽一点王室的职责罢了。”凯瑟琳不禁为自己喊冤。 黛玉倒背双手,围着她慢慢转了一圈,“尽管你用绝世艳色,扯下了大法官的正义之袍,可他一人的影响,仅限于审判庭,只能救下几个不中用的纨绔贵族而已,而你讨好民众与教会都失败了。” 一番话,扯下的何止是她的秘密帷幕,更是将她问鼎皇位的野心暴露了出来。 “这些事,你从何得知?”凯瑟琳对她从最初的忌惮,已经变为了深深的畏惧。 黛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谈起了少年时,零星的关于她的印象。 “上辈子你就有美名,可都是虚名。长辈念你孝顺,平辈爱你可亲,小辈想你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都年你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 可实际上呢?你活着的时候,都不受人待见,要通过荣国府的琏二奶奶相帮,才能将你弟弟秦钟,安排进贾府义塾。焦大不想半夜送秦钟,就把扒灰的事叨登出来。 合族亲戚对你的事大多不知,所以你的完美表演让他们信服,那些仆从老小或许看到一些蛛丝马迹,却由于对权力的畏惧,而选择隐瞒。待你一死,就把你丢过了。 情天情海幻情身,你对别人付出的情是虚幻的,所以得到的尊重和爱戴也是虚幻的。这辈子,你的失败也是如此。” 黛玉看了一眼,她虽然极尽简朴保守的裙装,但依然没有换掉奢华的手包,脚上仍穿着宝石带扣镶嵌珍珠的高跟鞋。 “你享受了王族数年的奢靡生活,而今想回头与汉人百姓站在一起,已经迟了。安德森与詹娜赋敛烦重的政策,已经让百姓苦不堪言了,你也被百姓们视为一丘之貉,得到的只有仇视与嫉恨。 所以你才在布施穷人的时候遭受了讥讽谩骂与厮打,你为了遮羞,才说是刺杀。” 凯瑟琳竭力伪装的镇定已经维系不住了,想起那日的屈辱遭遇,身体难以掩饰地颤抖。 烟蓝色的眼眸里,仿佛有火要喷出来,最后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好吧,上辈子我虽是堂子里抱出来的弃婴,也是父亲精心教养出来,嫁入国公府的官宦小姐,无法与真正的穷苦百姓共情。 而况百姓越是贫贱越重视虚伪的道德,认为我这样拢不住裙裳的女人,只会豢养情夫,而无法成为他们的领袖。” 凯瑟琳勉力笑了笑,像是在为自己鼓劲,“但教会已经接受了我的贿赂,我不认为没有笼络成功。” 黛玉嘴角始终噙着游刃有余的笑意,告诉她:“欧罗巴的罗马教廷,才是世界天主教会的领导中枢,真真国的教会也服从于罗马教廷,而影响罗马教廷的是海西国的科隆纳家族。 不巧,我国的大司乐也是科隆纳家族出身。你贿赂教会的事,很快会被举报。哪怕你靠政变上台,也难得到教廷的支持与教众的认可。” 凯瑟琳脸色煞白,呼吸都不稳了,用力咬住了唇,仿佛自己苦心铸造的城堡,如黄沙一样,被风吹化了。 “啊,里奥·科隆纳,这个男人不仅为你建成了无敌舰队,还有来自罗马教廷的影响力。”她用力地握紧了拳头,将掌心的痘疹几乎都要掐出脓血来,这样的能人为何不能为她所有! 黛玉将手枪收回口袋,扳着手指替她数了数,“你试图仰仗的力量,法官、落魄贵族、穷人、教会都不中用,只剩下叛军了。” 凯瑟琳唯恐她染毒的手套,再次触摸自己,围着桌子转了起来,试图去捞自己的银质手包。 “你认为攘外必须先安内,让詹娜捉奸不成,拿我的命做抵,只是先手。安插火枪手狙击是你的后手。促使贵国的农奴起义军在行刺皇后途中,误杀邻国女王,才是你的绝杀技。你想杀我的心可比太阳还炙热。” 黛玉慢悠悠地走到她身边,亮出那枚化妆镜,顺手揣进了口袋里。 凯瑟琳刚想讨要回来,却见那东西和手枪放在一起,又缩回了手。 “林姑娘,你来之前就将我看透了。”凯瑟琳无奈一叹,烟蓝色的眸子暗沉了下去。 良久,方说:“你根本不是来和谈结盟的,是来向我施威的。” 黛玉嘴角弧度一勾,看来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目的。 “只是凭实力说话而已,真真国离茜香太近了,与其培植一个聪明的对手,不如收归己有。” 凯瑟琳倒吸一口凉气:“你是想让我真真国,成为茜香的殖民地?” 黛玉淡笑着,看向窗台下面目不同的芸芸众生,“我不喜欢‘殖民’这个词,它所代表的掠夺与奴役并不能长久,我更欣赏汉语的‘附庸’二字。” “你是要用武力羁縻真真,让茜香成为真真的宗主国。”凯瑟琳呼吸粗重起来,目光聚焦在黛玉身上,仿佛要洞穿眼前的女子的全部想法。 “用不用武力,尚未可知。”黛玉走向窗台,回头冲着美丽的凯瑟琳皇后一笑,“我茜香不但要做真真国的宗主,还会让贵国废除君主制,成为附属茜香的自治州。” “不,你不能将红夷王室驱逐下台!”凯瑟琳摇摇晃晃地走向窗台,目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像蚂蚁一般蠕动,让她目眩神迷。 “既然从一开始,你就打算将王室消灭,又何必接洽我这个皇后呢?” 黛玉从口袋里掏出她的化妆镜,低头一笑: “在我践祚之初,重组王廷内务使,都是对外公开招募的。贵国安排了三个间谍参选,我只留了一个皇后您安排的人,在王廷边缘地带洒扫。她早跟您汇报了我的所有可查的资料吧,您怎么会不知道,我原名黛玉。” 凯瑟琳以为拿先声夺人策略,就能在谈判中占据上风,却没意识到暴露了自己的野心,以至于黛玉改变了主意。 “从你抛出秦可卿的身份开始,我就改变了谈判策略。将你从合作的名单中剔除了,公平缔盟一词就不存在了。” 凯瑟琳后悔不已,低着头无言以对。 “秦可卿曾是贾瑛的从侄媳妇,与我而言只是个陌生人。而你却试图用这一层关系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消除我对你的疑虑。” 黛玉将手里的化妆镜举到眼前,一丝寒芒掠过眼眸。 “可事实上,秦可卿这三个字代表的含义和未尽之事业,我全清楚。警幻仙姑让你训导宝玉改悟前情,你却使他沉溺阳台巫峡之会,误堕入迷津,宿孽因情,至今未醒。所以你无法到太虚幻境消号,只得夺舍还魂,再历尘缘。” “你怎么会,连这个都……”凯瑟琳惊惶地后退连连,姣好的眉眼之下,一片迷茫。 黛玉静静立着,长长叹了口气:“在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之时,我也去了,听到《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时,我就猜到了人世间种种皆为幻影,不该流连。 而你沉迷世俗之欲,金钱享乐,竟然还想为了满足自己的权欲,妄图成为女皇,继续奴役百姓。你自己堕落也就算了,还想掌控义军为你谋权夺政,喋血宫廷,那就不可救药了。” 凯瑟琳凄然一笑,如鲛珠一般粲然的眼泪,淌了下来:“这一切怎么会是假的呢?你难道认为,你挚爱的情郎是假的吗?” 黛玉回避了这个话题,正色道:“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绝对服从。” “明天,先把拖欠我国的小麦足额送来。再以为重病的皇后祈福为名,为贵国百姓减赋三年,最后释放全国花甲以上垂髫以下的农奴。” 凯瑟琳双眼湿润,满目疑惑:“这些都好说,可我不明白,后面两条对你,对茜香有什么好处?” 再她不甚分明的泪眸中,黛玉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因为真真国受苦的百姓,也是你我同文同种的同胞。” “好,我答应你,”凯瑟琳慨然一叹,一种不可名状的愧疚之心泛涌了上来,侧对着她伸出手来:“解药可以给我了。” “马戏表演下个月不是还有吗?”黛玉狡黠地眨了眨眼。 “以前真真国与茜香之间往来需要一个时辰,而今的行程比一盏茶的工夫还短,清晨皇后梳头,一把梳子从你头顶滑下发尾,我就能到了。” 凯瑟琳苦笑,真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黛玉转身抓起她巴斯尔裙上束胸的衣领,两手一分,撕得大开,将那裙摆后的凸显臀围的梦幻拖尾,也给扯得七零八落。 “诬蔑皇后与人幽会,勾连叛军刺杀皇后不成,再行施毒。这样的疑罪,角落里还摆着一个现成的替罪羊,您总不能忘了。” 冷眼看着眼前香肩袒露,长腿如玉的美人,黛玉挑眉,伸指勾起她的下颌:“这样逃难回去,才我见犹怜,不是么?” 凯瑟琳脸色苍白,羞愤难当,想不到临到最后还要被她摆一道。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让起义军突破卫队的信号,就是你从包厢扔下西洋镜吧。”黛玉勾唇一笑,伸手挠着她的下巴,“凯瑟琳,记住你要演的戏本,与女公爵后宫争宠才适合你。” “那你还要在真真国做什么呢?” 黛玉粲齿一笑,像舞台上神采飞扬的幻术师,“Revolution!” 话音刚落,西洋镜坠落,突兀的碎裂声,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 黛玉在二楼包厢的窗台上一拍,腾身一跃,众人只看到一件红色的斗篷翻飞而下,却不见人影。 准备刺杀皇后的农奴起义军,已经突破了卫队的防线,潜藏在观众席中的刺客窜起,手起刀落地让卫队队长见了上帝。 他闯进皇后的包厢,却只见到两个敞胸露怀的女人倒在地上,分不清哪个是皇后。 随着人群中一声嘹亮的口哨响起,七八个绅士淑女,如约进入了女公爵“布置了大惊喜”的包厢中…… 第19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九十六回 挈纲领黛玉收义军, 陷绝境詹娜险逢生 一时间,包厢中枪声四起,混杂着女人尖锐的呼喊, 甬道上乱糟糟地挤满了逃命的人们。 很快枪手被皇后的卫兵制服,眼见行刺的同伴被捕, 潜藏在观众席间与马戏团中的起义军, 纷纷停住了脚步。 他们互相对望着, 几个眼神交汇,最终选择了保存实力,随着人流攒动, 收起武器, 不再硬拼。 那个女人说的是对的, 皇后早已警觉,他们的行动暴露了。 入夜之后,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进破败的滨海小巷, 在一间僻静的小木屋前, 踌躇了片刻,方叩响了门。 农奴起义军的领袖是萧文烈, 身材魁梧, 相貌堂堂,只是常年劳作晒黑的面庞, 以及一身破烂污浊的麻布袍子, 让他显得十分肮脏且落魄。 见到人来,黛玉与晴雯对视一眼, 举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发现埋伏了是吗?” “是, 前狼后虎,差点走不脱。”萧文烈叹了口气, 与黛玉隔桌坐下,“林姑娘猜得不错,我们中出现了叛徒。” “想要推翻红夷的殖民统治,是一条十分艰险的道路,而你们没有起事的资本、没有足够的人、没有精良的武器、没有准确的消息来源,甚至连身份都是伪造的。 这样不稳定的组织,必然会导致有人对起义失去信心,而拜倒在权力之下,所以你们行动无法成功。而况,我一再告诫你们,暗杀解决不了问题。” 黛玉为他斟了一杯茶,空气中弥散出武夷红茶的清香,那是来自遥远故乡的味道。 引得萧文烈深吸了一口气,朦胧的烛光中,对面的女人如林中秀木,风姿绰约,映衬得天边的满月也黯然失色。 “我与晴姑娘虽是茜香妇女,也与阁下同文同种,愿为义军光复真真,提供你们所需的一切正义支援。” 萧文烈不敢再看,目光移向窗外,搁在桌上的手,默默捏成了拳,“还请林姑娘告诉我,谁是叛徒。” 晴雯将一只宝石带扣嵌珍珠的高跟鞋来撂到桌上,道:“萧团长,这是皇后所穿的高跟鞋,被我于混乱中捡到。上面所镶嵌的宝石与珍珠,价值千两,足够支持你们百人团继续活动二三年。 你只需把这只鞋拿给你的同伴们瞧瞧,怂恿你迅速出手卖了的人,或是偷偷藏起来的人,是叛徒的可能性极大。” 虽然依她的窥心术,要直接说出凶手的名字非常容易,但目前彼此处于试探合作的阶段,不易越俎代庖,省得背上离间义军的黑锅。 听说是皇后的鞋子,萧文烈霍然转身,盯着那只鞋看了两眼,恨声道:“就这么一只破鞋,竟然要一千两!红夷鬼趴在汉人身上吸血敲髓,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当初若有那么一两银子,能给我孩子看病,给我老母妻子一口饭吃,也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饿死病亡……” 男人愤恨的眼泪淌了一脸,站在窗边,看着月明星稀的夜幕,鬓角边蓬乱的须发,都被寒风吹得萧瑟了几分。 黛玉冲晴雯点了点头,晴雯会意,将一把枪交到了他手中,“你会用到它的。” 半个时辰后,在一个小酒馆的地下室里,一只精致闪光的高跟鞋,在四个人手中传递,议论纷纷。 四人中唯一的女子柯凤叉腰,皱眉道:“老大,这哪里来的破鞋?被人踩掉了后脚跟,捡回来做什么?” 萧文烈的视线,在他四人面上一扫,道:“我听人说,这上面发光的都是宝石,摘下来可以卖钱。” “镶在鞋上的哪能是真宝石,不过是玻璃做的。”洪龙嗤之以鼻,摘下卷毛假发,将自己鼻尖的小红圆球给揪掉了。 “是玻璃还是宝石,砸一下不就清楚了。”驯兽师陈泽,将铁圈环在肩头,拿起鞋子看了两眼,就要往地砖上砸去。 “唉,别砸!”邱富一把夺过高跟鞋,放在背后,笑嘻嘻地说:“小心弄出响动被人发现,我正要出去探风声,不如拿它到典当行去问问价。” 见老大没有出声反对,他便把高跟鞋往内衣兜里一揣,拉开酒窖的门,往楼梯上走去。 萧文烈脸上阴云满布,眸色暗沉,咬了咬牙,拔出枪来,将他给干掉了。 “团长!” “老大!” “大哥,为什么?邱富他犯了什么错?”柯凤还本能地向楼梯方向走了两步。 看着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瞬间血溅台阶,萧文烈眼神亦有些恍惚,他闭了闭眼,咬牙道:“哪有典当行会收只剩一只的鞋,唯有清楚那鞋上的宝石价值几何的人,才知道,用它能典当出钱来。” 其余三人听得不甚明白,皱着眉头互相对视,皆是一脸茫然。 “那鞋是皇后穿的,他早前见过皇后,为了苟活,暴露了我们的行动计划。” 萧文烈开口时犹带了几分恨意,沉声道:“而凯瑟琳皇后早就盯上了我们,才故意引我们去行刺,将我们逮捕后,再假惺惺地替我们求请,利用我们成为她政变夺权的工具和牺牲品。” 三人这才恍然大悟,看向邱富尸体的眼神瞬间变了,目光中流露出鄙夷和讽刺。 “死得好!”幸好老大够机警,让他们躲过了一劫。侵略真真的红夷人,不分男女,果然连毛孔和血液都是肮脏的,带着要榨干他们一切的目的来的。 萧文烈闭了闭眼,收回了枪,“收拾下,我带你们去见两个女人。” “那鞋上的宝石要不要摘下来还钱?”陈泽看向染血的高跟鞋,小声问。 萧文烈淡淡瞥了一眼,冷静地说:“你们要记着,这是皇后的鞋,上面的宝石都是有记录的,一经在市面上流通,你我的所有行动,将曝光在红夷卫队的监视下。你是要钱,还是要命呢?” 陈泽打了个寒噤,再不敢言语一声。当柯凤走进小木屋的时候,被里面光彩夺目的两个女人,晃到了眼睛,怔了怔,有些忧心地看向萧文烈,“大哥,她们是什么人?” “茜香国的人。”萧文烈对她们知之不多,但她们对起义军的了解,从人员名单到位置分布,近乎一手掌握。 足见茜香国对真真的间谍渗透,几乎无孔不入。 “萧团长愿意与我们一道驱逐夷虏了吗?”黛玉见他带着心腹过来,便知她已经取得了他的信任,合作的事情可以说成功了一半。 萧文烈站在门口,并未走过来,只是带着审视的目光再度看向她们,道:“在合作之前,我们该互通名姓。你对我军上下了若指掌,而我仅仅只知道你姓林。” 黛玉双眉轻扬,淡笑道:“在下林思政,身旁这位是晴雯。” 萧文烈虎躯一震,抿唇未语,方才下定的决心,又变得踌躇起来。 “你是茜香国的女王?何以证明?”陈泽近来也常听到茜香女王的名讳,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们。 “海滨泊着我茜香的飞梭快艇,就是证明。”黛玉沉静地回应,对他们变幻的脸色毫不在意。 “大哥,杀了她。”柯凤目露凶光,按在腰间配刀上,一字一句道,“茜香国的女王绝对是为报复真真而来,你若不想对女人下手,我来动手。” 方才还在犹豫的萧文烈,果断出手将柯凤抽出两寸的刀刃,给推回了鞘中。 如果只是茜香妇女为了倒卖些火枪硝磺,他倒是可以合作,但她竟是茜香国的女王。 自从真真国被红夷占领后,夷兵屡次入侵茜香国,劫掠财物,欺凌妇女,无恶不作。茜香国妇女对红夷人是恨入骨髓,在共同抗外虏的基础上,是可以合作的。 但她偏偏是茜香国的女王,那立场未必就一致了。近来西海诸邦,对茜香国雄伟壮观的钢铁舰艇有目共睹,就连红夷人也退避三舍,不敢造次。 一旦有了坚船利炮,海岛国家很少固守本邦,多半会走殖民扩张的道路,以掠夺和奴役他国人民。茜香国女王只带寥寥数人,冒险亲赴真真,必定所图不小。 萧文烈思忖片刻,粗犷的眉峰下,眸光幽深,他是个鲁直的汉子,实在学不会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女王借我们之手,赶跑红夷人,而后是想取而代之吗?” 听到如此不客气的质问,黛玉面似平湖,淡淡道:“其一,我茜香不会派一兵一卒进入真真。其二,我茜香的坚船利炮亦不会攻打真真,只会在你们处于劣势的时候,横舰海峡,以壮声威。其三,我茜香支持真真国中的同胞独立自治,绝不插手内政。” 萧文烈抬眸望着她的脸,见她声音平稳温和,却又十分笃定,仿佛已经预见了他们一定会胜利一样。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说的话跟放屁一样,就算是签了文契也是说撕就撕,大哥,你千万别信她的花言巧语。”柯凤对眼前过于美丽的女人充满了本能的敌意,正在大放厥词的时候。 只听得靴袍扣响,萧文烈走上前单膝下跪,抱拳向女王道:“农奴义军愿与女王一道驱逐夷虏,我们这些人没有退路,悍不畏死,只要有更多的钱和火炮,就能成事。恳请女王慷慨援手!” 黛玉端坐不动,也没有示意晴雯去扶他起来,只是冷静地道:“比起钱财、武器、粮食,你们更需要优秀的行动纲领、严明的组织纪律,以及稳定的后方指挥哨所。” 洪龙见老大都跪了,女王却没有接受,半弯着腰要跪不跪的样子,又偏头问陈泽,问道:“啥叫行动纲领?” “不知道……”陈泽愣愣摇头,又把柯凤给拽下来,一齐跪下。 柯凤不耐烦地推拒了两次,最后在萧文烈的瞪视下,还是屈膝倒地,学着旁人的样子俯首抱拳。 “恳请女王慷慨援手!”萧文烈带着三人又呼喊了一遍。 “你们都起来吧。”黛玉款款站起,将挂在墙上的渔网拿在手上,指着渔网上最粗的束口绳,对他们说:“这条收拢渔网的绳子就是纲,抓住了这条纲,鱼就跑不掉了。 领,就是衣领,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有抓住了领子,就提起了衣服。行动纲领就是为完成推翻红夷统治的任务,而规定的奋斗目标和行动步骤。 若没有这个严格信奉和坚持的纲领,在面对各种困难的时候,就会陷入迷茫与无措。而继续这样散兵游勇一般的起义,你们既无法撼动红夷的统治,还会遭受残酷的血腥镇压。” 四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露出若有所思的容色。 萧文烈拱手道:“女王,我们都是目不识丁的莽汉,想不出什么纲领,还请女王指教。” 黛玉双手负后,缓缓踱步,一字一句地道:“动员所有汉人武装自卫,参与对夷作战;没收红夷在真真掠夺侵占的一切财产,以解决抗夷军费;联合红夷的一切敌人作友军,与一切善意恪守中立的邦国,建立平等友谊关系。把红夷人及殖民者赶出真真。这就是行动纲领,如果你们完全认同,并决议遵照执行的话,我们就可以精诚合作。” “我们同意!”四人异口同声地说。 简单的几句话,令他们豁然开朗。完全囊括了他们平日所谋所思的事,只是考虑得没这么全面,措词也没这么精准明确。 “很好!”黛玉停下脚步,面对他们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今夜我先带你们回茜香,接受训练。建议你们的同伴近一个月转入地下活动,广泛接触愿意为抗击红夷出钱出力的人。” 萧文烈道:“好,我这就发消息给马戏团。” 柯凤见老大已经完全信赖了女王,自己也不能再拧着,可到底还不知道女王有几斤几两,皱眉道:“我们还有个刺客兄弟被捕了,女王可以救他出来吗?” 黛玉与晴雯相视一笑,“他已经坐在飞梭快艇上等你们了。” 扩容后的飞梭快艇,一艘能载二十人,坐下他们几个义军核心组织成员,还绰绰有余。 在奔腾的海浪中,飞梭快艇迎着朝阳,星驰电掣一般飞向茜香,将黎明中沉睡的真真国抛在了后头。 真真国后宫之中,病重的凯瑟琳皇后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女公爵詹娜对自己的欺辱与迫害。 她已经别无选择了,茜香国的谍报网络已经深入真真已久,无论是武备、经济、技术、教育、百姓对王室的拥戴,真真国已经全面落败,林黛玉甚至不允许红夷人继续持有王室的头衔。 红夷贵族、地主与农奴、汉人之间的矛盾日益加深,国王安德烈又挥霍无度,穷兵黩武,臭名昭著,全然不顾百姓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而大失人心,对此时的王室正走向末路而不自知。 她只有按黛玉编排的角本演戏,先打压詹娜,以混过此次的刺杀危机,悄悄释放刺客。 一个月后,依旧要给詹娜留一条生路,让她找到机会复宠,用尽浑身解数来取悦安德烈,并纵容她对自己的僭越,放手让他们对外征伐。 像郑庄公对弟弟共叔段一样,激发詹娜内心的贪婪愚蠢,狂妄权欲,最后假装被她打倒,退位让贤,流亡茜香。 等到詹娜代替自己成为真真王室的皇后,顶下所有的罪名之后,她就是自己的替死鬼。 林黛玉势必会将王室成员一网打尽,至于自己的命,能不能苟存,还要靠她怜悯才行。 安德烈看着她貌若天仙的妻子,除了依旧美丽的面庞,皎洁的下颌,挺秀的脖子,纤细的玉手,都被无法治愈的毒素所侵袭。 患处虽未蔓延到别处,但也些地方,好似名瓷上多了一条划痕,名画被涂污了一道败笔,让人痛惜不已。 “凯瑟琳,我亲爱的妻子,我会为你严惩凶手,不会叫那个贱女人再动你一根毫毛!” 从来冷心冷肺的安德烈,感到自己眼中渐渐泛起了热泪,若是凯瑟琳就这样继续病下去,他就要换皇后了。可是这世上,哪有别的女人,比她更美的呢? “陛下,我是冤枉的!害皇后中毒的人是林思政,不是我!”詹娜在水牢中苦苦哀求,惨白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别狡辩了,我的凯瑟琳不会撒谎,在你眼里什么都是林思政的错。你骗我花大价钱买的风帆战列舰,最后成了茜香国送给中原海防的战利品,你让我在茜香安插的间谍,都被人赶了出来,他们什么时候弄出来钢铁舰艇,你也一无所知。你一件事都办不好,我要你有何用!” 安德烈耙着汗湿的红发,将皮带锁在了她的脖子上。 詹娜心跳漏了一拍,绝望地想着,她的一生难道就要到此结束了么? 不,她明明算过的,事情还有转机,她会干掉凯瑟琳,成为真真国的皇后,雄霸西海。 暴突的眼球,勒紧的咽喉,让詹娜痛苦地憋红了脸,死神擎的镰刀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就在她将要窒息的时候,身后水牢的铁门发出了哐啷的开锁声。 詹娜的耳识分外明晰,她迫切地希冀来人带来的,是那个人苏醒的消息,那将是自己唯一活下去的指望。 贾雨村一路疾跑过来,汗珠从面颊往脖子下滚,钻进水牢时,尚未平复气息,噗通一声双膝砸地,喘道:“陛下,女公爵上次海战俘获的茜香国将军哈尔已经醒了,他同意作为间谍,为我真真效力。” “呵……”安德森铁青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缓和,将手中的皮带给扔了。 抓着水牢铁槛,努力不让自己沉到水中的詹娜,脸上涌出一股快意的笑容。 第19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九十七回 林黛玉巧扮黑巫女, 凯瑟琳如愿入茜香 真真国凯瑟琳皇后遇刺之事,因为凶手逃脱,无从追查, 只得不了了之。为了维护王室名誉,对外宣称是马戏团中发生了火灾, 出现了小范围的骚乱, 惊了皇后的驾而已。 患病的凯瑟琳, 趁着丈夫安德森对她还有一丝怜爱与痛惜之情,向他请求为百姓减免三年赋税,以为自己积福禳灾, 再释放花甲以上垂髫以下的农奴, 并将水牢中囚困的詹娜公爵给放出来。 安德森见詹娜上回复仇号攻打茜香, 虽无功而返,但意外俘获了茜香国的将军,也不算全无用处。 既然皇后为之求情, 便也顺水推舟, 将詹娜放了出来,恢复了其女公爵的荣誉。 释放那些老而无用、年岁尚幼的农奴, 也并没什么困难。只是要他宣布全国减赋三年, 是万万不肯的。 “凯瑟琳,那是三年的赋税, 这一减下去, 王宫里就再也办不成舞会了。你的那些漂亮华丽的礼裙、昂贵的手包,精巧的水晶鞋, 也都无法供给了。” “好吧, 安德森,我不勉强你。”凯瑟琳只得退而求其次, 请求安德森履行和谈的条约,向茜香国给付赔补的小麦。 “如今茜香国有了强大的钢铁舰队,普天之下莫有敌手,咱们又与茜香不睦已久,万一女王借此寻衅,挑起战端,我们必会吃亏。还是趁早把小麦送过去吧!” 听着皇后好言相劝,安德森犹豫了数日,才答应了。 看着港口运来姗姗来迟的真真国小麦,黛玉知道秦可卿已经尽力了。安德森此人畏威不畏德,除非深度触及他的核心利益,否则是不会让步的。 随着为皇后祈福为由,获准释放的部分农奴获得了自由,凯瑟琳的名声,也渐渐挽回了一些。 而刚刚恢复爵位的詹娜,看到凯瑟琳已经毁容,安德森对她也渐渐失去了兴趣,正是自己取而代之的最好时机,曾经自己深信不疑的预言也该到了要兑现的时候。 可即便凯瑟琳绝世美颜受损,也不代表着仅凭詹娜中人以上的姿色就能迷倒安德森。 詹娜努力献媚了几次,那张不够漂亮的脸蛋,一旦暴露在明晰的灯光下,都能让安德森瞬间消减了兴致。 正一筹莫展之际,贾胡安给她递了一个消息,洛恩湖畔住着一位年过百岁的黑女巫萨拉。 她的咒语和神药,配合让人心想事成的黑弥撒,可以让姿色平平的女人,变为绝代佳人,也能让任何男人没由来地拜倒在她的裙下。 詹娜一开始对此嗤之以鼻,若要她相信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还不如回中原筑基修仙去。 可是关于萨拉的传奇故事,自此之后一直被人不经意间提起,她也派人去打探真伪,渐渐地就动了心思。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詹娜穿着黑斗篷,独自划着小船,秘密拜访了洛恩湖畔的女巫萨拉。 她提着马灯,敲响了那栋老旧又幽深的古宅大门。 身披阔大的黑色巫袍,面罩紫色头纱的年轻侍女,做了个手势,将女公爵请了进来。 屋中光线晦暗,空中却浮动着或幽绿或猩红的光源,像是活物一般。 神台上供奉着几尊不知何名的神衹,不是面目狰狞,就是表情怪诞。 黄金瞳孔的黑猫,蹲伏在屋梁上,尾巴垂在半空摇摆,墙角还垒叠着九个骷髅头,鼹鼠在空洞的眼眶中钻进钻出,疑似有毒蛇出没吐信子的声响。 嗖嗖的冷风四下窜流,激得人不禁哆嗦,像是有鬼魅穿身而过一般,气氛极为诡异,让詹娜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詹娜公爵,你想要利用我的巫术,引诱国王,成为真真国的皇后吗?” 一道苍老混浊的拉丁语,从侍女的面纱下传出,落在詹娜耳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 “你,你就是萨拉?” 一想到年过百岁的老女巫,竟是眼前的妙龄女子,詹娜顶梁骨走了真魂,牙齿不由自主打了打颤。 “正是,我的咒语和神药能帮助女人返老还童,还能丰胸美颜,我的脸就是最好的金字招牌!”萨拉抛了个媚眼,令詹娜有了瞬间的恍惚。 詹娜将信将疑的心,彻底打消了顾虑,“还请女巫帮助我,虏获国王的爱情。” “这不过小菜一碟,”萨拉打了个响指,黯淡无光的角落里,就出现了一簇燃烧的柴火,火上架了一个咕咚冒泡的圆肚砂锅,却无一丝烟气。 有个神情呆滞的傀儡木偶,正拿着锅铲,嘿咻嘿咻地搅拌里面不辨颜色的浓稠液体。 萨拉拿起长柄铁勺,将一只死蟾蜍、一只死鼹鼠、一只死蝙蝠分次加入锅中,笑得阴恻恻:“事成之后,你送十万金币到我这里来,若想过河拆桥,将被诅咒反噬,生不如死。” 詹娜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一锅似汤非汤的东西,被女巫灌进了一个小玻璃瓶里,递给了自己。 她接过玻璃瓶,触手竟然比冰还凉,不由再次看向那熊熊燃烧的柴火。 萨拉淡笑道:“魔药里面有木乃伊的骨头粉末,还有怨女的血液和墓中生长的阴草,自然不是热的。” “是要我喝下去吗?”詹娜皱着鼻子,满目迟疑与抗拒。 “当然,”萨拉耸了耸肩,扬眉道:“不仅是你要喝,还要想办法掺进国王的饮食中,这样才奏效。而且每当你将魔药,当着皇后的面,抹在自己喉间时,凯瑟琳皇后还会变为你的女侍,为你梳妆打扮,为你提供与国王共进晚餐的机会呢!” 詹娜顿时心花怒放,将方才万般嫌弃的魔药,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怀中,痛快地签下十万金币的借条。 接下来,是让自己心愿达成的“黑弥撒”。 萨拉让詹娜除掉所有衣物,平躺在铺着黑布的祭坛上,在弥撒完成之前,全程不得睁开眼睛,否则一切将前功尽弃。 詹娜忐忑地躺下,感受到一个冰凉的玻璃容器,放在了自己的肚皮上,耳畔回响的是神秘而低沉的咒语。 不一会儿,有温热而腥臭的液体飞溅流溢,经由容器滴入了自己的腹中。 “詹娜,可以向恶魔许下你的心愿了!” 躺在黑布上的女人,闭着眼嘴角微翘,她说:“我想要赢得国王安德森的爱情,安德森会为了钟情于我,而离开所有女人的床榻。 凯瑟琳皇后无法孕育子嗣,会被废黜沦为贱民,我则会成为国王的正妻,真真国的皇后,生下继承者,得到权力赋予我的一切东西。 不,这些还不够,我还要禛钰的爱情!” 啪嗒一声,放在她肚皮上容器应声而裂,吓得詹娜睁眼惊坐起。 眼前一片黑暗,她睁不睁眼都没有任何意义。 “萨拉,你在哪里?黑弥撒成功了吗?魔鬼答应我的愿望了吗?” 良久,才有一个冷幽幽地声音回应她。 “蠢货,你多说了一个‘不’字,从‘不’字之后的愿望会落空,其他的都会如你所愿。穿上衣服离开这儿。” 詹娜有些懊悔地呆了片刻,摸黑将自己的衣服穿好,看到一个浮动的绿色光点,不由自主地跟着摇曳的绿光,走出屋外,扑倒在自己的小船上。 待那小船摇摇地靠岸,詹娜消失在夜色中,女巫萨拉的古宅也如死了一般沉寂。 不久,詹娜在凯瑟琳皇后面前小试了一把魔药,从前高贵矜持的凯瑟琳皇后,果然转了性一样。 在她面前伏低做小,邀请她陪同国王享用晚餐,又是帮她涂脂抹粉,又是帮她梳妆打扮,甚至连皇后的宝石项链、华贵的礼裙都不吝出借。 詹娜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带着一腔兴奋与安德森共进晚餐,并将魔药混入了安德森的酒杯中。 从来对她只当谋士利用的安德森,开始夸赞她的妆容与裙子,甚至伸手在她粉香脂膩的脸上拧了一把。之后,她顺理成章地与国王度过了无比激情的夜晚。 没过几天,众所周知,安德森果真疯狂地迷恋上了女公爵詹娜,成为国王的心尖宠。 詹娜上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变卖安德森赏赐的别墅与庄园,筹集十万金币,送到了萨拉的古宅中,拿回了自己的借条。 只要她当上了皇后,坐拥真真国,雄霸西海,区区十万金币的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正当詹娜忘乎所以的时候,殊不知晴雯对着堆满屋子的十万金币,默默地咽了咽口水,对摘下头纱的黛玉说:“陛下,这傻子的钱也太好赚了,连狗血、墙灰煮臭老鼠都敢吃,就章静这种心智,还想成为皇后,称霸西海,是什么给她的勇气呢?” 黛玉拍了拍手上的灰道:“这世界总要给蠢人自作孽的机会,否则她一生都愚不自知。” 她命人将十万金币抬走了九万,剩下一万埋在此处,已备将来萧文烈举事的费用。 “那后院那个老巫女怎么办?”晴雯问。 黛玉看向墙角垒叠的森森白骨,冷声道:“黑女巫萨拉做过用婴儿献祭的黑弥撒,将无辜孩子的性命当做祭品,换取丰厚的报酬,以满足自己和他人的险恶私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 尽管她被你武力压制,不得已与我演了双簧,但不能借此弥补自身的过错。你来收集她的罪证,把她交给罗马教廷,交由主教审判。” “是。”晴雯点头道,以她的窥心术,拿捏一个老巫婆,易如反掌。 女公爵詹娜在真真国后宫中混得风生水起,已经不耐烦向皇后屈膝行礼了,不断用各种小手段,离间国王与皇后,打压附庸皇后的贵族与女官,以至于身体还未痊愈的凯瑟琳皇后,在饮食用度上也受到了怠慢。 真真国宫廷之中,渐渐起了一种声音,女公爵詹娜才是真皇后。 诚然,沐浴爱河中的詹娜,也没有忘记自己称霸西海的宏伟志向。 她声称茜香国的钢铁舰队,显然已经做好了对外扩张的准备,真真国需要先下手为强,否则连残羹剩菜都捞不到吃的。 于是让安德森派舰船,先后袭扰了爪哇国、榜葛剌、古里、锡兰,掠夺了大量的战利品。 至于俘将哈尔,人虽苏醒过来,身体上的伤还未痊愈,需要再修养半年,才能安插进茜香国做间谍。在此期间,詹娜也是樽酒美人、锦衣华服地供养他,并将他的名字改为了“普尔”,取其忠诚之意。 王宫中每晚都是热闹喧阗的庆祝舞会,詹娜成了舞会上最耀眼的明星,不但受到了安德森的宠爱,还被众多的贵族男子恭维吹捧。 通宵达旦的喧闹,致使久病未愈的凯瑟琳皇后不得静养,派侍女委婉地说了几句,都被詹娜态度嚣张地怼了回去,安德森也不以为意,并且还让人将凯瑟琳迁挪到宫外的庄园中住下。 眼见国王与皇后越发离心,詹娜又策划着以凯瑟琳皇后无子为由,鼓动各方势力要求废后。 安德森虽然私生子一大堆,但他们都不能成为真真国王室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凯瑟琳从始至终都没有怀孕的迹象,这无疑是一个大的把柄。 终于有几个大臣和将军被詹娜和贾胡安说动了,开始向安德森提及子嗣的事。 从前安德森还留恋凯瑟琳的美貌,如今她已被御医宣告无法治愈皮肤上的痘疹,一个月来都不曾下定决心与其同眠,恐怕将来也是如此。 一个无法诞生子嗣的皇后,并且不能再利用她高超的社交手腕,帮自己笼络官僚,甚至还无法履行夫妻义务,对安德森而言就是毫无用处的弃子。 “凯瑟琳,原谅我,我也很痛苦。我们最珍贵的爱情,在国家利益面前,高不过一个皇子的价值,哪怕你为我生下一位公主,我也可以立她为女王。可咱们成婚四年都没有孩子,我要为整个国家的将来考虑……” 听到安德森终于说出了这番话,凯瑟琳压抑下迫不及待的心情,含泪答应了离婚,与黛玉相约给解药的一月之期,也快要到了。 最后,安德森国王与凯瑟琳皇后离婚的事情,成了定局。 萧文烈等人在茜香国学习了近一个月,才被黛玉允许在真真国开展地下活动,组织有文化的汉人,以争取华夷平权为切入点,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舆论战。批判真真国王室腐化奢靡、道德堕落、肆意征伐,红夷兵所经之处尸横遍野,他们对财富无底线的追求,沾满了罪恶,已经动摇了天主信仰。 黛玉让他们通过开夜校、办报社、印传单、在教堂组织百姓抗议和声讨王室,是为了打破红夷统治下,汉人“寂若死灰,逆来顺受”的局面,促使真真国中的汉人觉醒,不再甘于红夷的奴役与压迫。 而詹娜则敏锐地利用这种思潮与声浪,为自己成为皇后而造势。 贾胡安等一众大臣,都纷纷推荐安德森娶汉人詹娜做皇后,让汉人有一种“能与王室平起平坐的错觉”,以此巩固红夷的统治根基,笼络民心。 迫于舆论压力,安德森接受了这样的建议,娶汉人女公爵詹娜为妻,为了平息百姓的怒火,又被迫宣布减赋三年。 而前皇后凯瑟琳带着大量的财宝与庄园地契,登上了回欧罗巴的远洋海轮。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海轮在汪洋中行驶了三昼夜,凯瑟琳皇后就莫名失踪了。 “陛下,我已经完成了你交办的所有任务,解药可以给我了吧?”秦可卿走上茜草湾的栈道,向黛玉伸出了手。 黛玉递了一枚菱花小镜给她,“还你的补妆镜,你的痘疹都好了,不用药了。” 第19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九十八回 红夷覆灭真真复国, 借势共荣茜香崛起 秦可卿拿起菱花镜照了照,自己果然又恢复了往昔的容貌,白净光洁的面颊与秀美的脖子上, 再无一点瑕疵,就连近乎溃烂的手掌也显现了白里透红的完美模样。 “女王陛下, 接下来我们要做些什么呢?”秦可卿飞扬的唇角, 流露出快意与欣然。 “做生意。”黛玉看向浅草湾中卷浪如雪的海波, 淡然一笑:“而今志得意满的詹娜皇后需要什么,我们茜香国就提供什么。” 她继续让萧文烈他们打着爱国乡贤的形象公开活动,利用一万金币, 通过开展修桥铺路、赠医施药、怜恤孤寡、布施棺椁、赈济邻朋等善事, 广泛团结汉人群体。 这也是天主教徒所赞美和鼓励的爱与奉献, 他们的活动也顺利得到了,教会与教徒的大力支持。 当红夷王室得知此事,也是不吝赞赏, 好像自从安德森国王娶了汉人皇后后, 社会矛盾果真缓和不少,从前还不断涌现的农奴起义军, 仿佛一夜之间都消失无踪了一样。 皇后詹娜为此沾沾自喜, 听多了阿谀奉承和溢美之词,自然认为全都是自己的功劳。 她利用皇后的权力, 大肆满足自己奢豪无羁的欲望, 在四海收集昂贵的珠宝钟表、古董字画、精美的时装、皮包和鞋子。 奢靡之风在她的引领下,席卷了整个真真国的贵族社交圈。若没有合衬的行头与珍贵的首饰点缀, 等于关闭了去往皇宫的社交通道。那些贵族不惜举债豪赌, 也要为自己置办一身豪华的装束,来争取在皇后面前露个脸, 以求提拔。 而“从凤有功”的贾胡安,也一路平步青云,成为列席御前会议的国务重臣,世袭枢密院议长,并不断用王后的权力,审批了各种并不存在在项目,从国库中骗得了八十万金币。 彻夜狂欢的舞会上,贵族谈论的都是各色奢侈品、珍稀的古董,以及靓丽的裙子。 舞会、茶会、游轮,甚至法庭、教堂,都成了贵族们临潼斗宝的场地。黄金、宝石从杯碟手杖,镶嵌到了马车轮盥洗台,谁家的马桶若不是镶金嵌宝,都不好意思请人来家开派对。 巨额的金币和财政收入,都在王后及贵族们不肯停歇的寻欢作乐中消耗掉了。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些设计精美,裁剪合宜,风靡真真国的时尚圈的晚礼服,出自茜香国晴宰相之手。 那些真伪难辨的珠宝钟表、宝石王冠、海货奇珍,是从茜香国的花月楼里制造出来的。 更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放贷给自己的幕后东家,就是茜香国女王。 欲壑难填的詹娜皇后已经不满足于久居在一个百年宫殿里。 她要新修一座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宫殿,以弥补当日支付给黑女巫萨拉十万金币的损失。同时也展现自己独得恩宠,向那些不断勾引安德森的小妖精示威。 安德森自恃承平,放任王室及贵族征声逐色,热衷享乐,肆意挥霍。在皇后一次又一次地撒娇求索下,逼迫财政大臣批准了,修建詹娜宫所需的百万金币预算。 如此惊人的数字,让减赋三年的善法,成了欺骗百姓的一纸空文。 为了弥补越来越大的亏空,詹娜的复仇号风帆战列舰修葺好后,又一次驶向了西海,对那些弱小的国家,进行了更残酷的洗劫。 这时候那些饱受欺凌的西海小国,想起了茜香国的钢铁舰艇,纷纷遣使送礼,请求茜香国女王为他们的国家主持公道,打击真真国的嚣张气焰。 黛玉在崇政殿表示:“各位使臣的请求,茜香愿意考虑。但希望各国可以与茜香互相开放通商口岸,开展公平贸易,并允许茜香国的商人,在贵国办工场开市肆。” 爪哇国与婆罗两国的使臣面面相觑,满面犹疑,不敢轻易允诺。古里和锡兰的使臣则表示,此事要回国与国王商量。 而满剌加海峡本就是四海通商的交通港埠,经常与海外各国贸易,对开放通商口岸持包容态度,故而该国使臣第一个开口应允:“女王陛下,满剌加王国同意您的提议,还请你速派舰艇驰援满剌加!” 黛玉见谈判成功,也不拿乔,当场任命大司马永龄为伏波大将,率炮艇编队,远赴满剌加,支援满剌加百姓和王师,抗击红夷的侵略。 又让大宗伯许梦龙选拔具备资格的海商团队,进驻满剌加考察贸易及经商情况。 其他几国使臣看到兴奋不已的满剌加使臣,纷纷向他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不甘心空手而回的古里使臣,再度拱手道:“女王,我锡兰已经兵临城下,急于星火,亟待救援。可下官若回国与陛下商讨通商一事,恐怕已无回旋之力,还请女王通融,或者允许用我国一年三熟的水稻来换取炮艇援助。” 黛玉抚着权杖,思忖了片刻,道:“若是古里今年不同意通商,我茜香也不勉强,日后咱们还可以慢慢商谈合作细节。既然您愿意提供贵国的水稻,我们也可以接受。 贵国盛产水稻,青年劳力也多,那不如再派遣三千公子,一同前来茜香,如何?” 身穿卡米兹长袍的古里使臣,顿时惊掉了下巴,翘着胡子,愣在当场。据说,茜香国的女王可以广招男侍的,可是三千公子,未免也太多了。 而锡兰、婆罗、爪哇国的使臣豁然开朗,争先恐后地表态。 “陛下,我婆罗愿以椰子和木材及三千才俊交换!” “我锡兰愿贡献红茶、宝石及五千郎君。” “女王,我爪哇国可以出八千峇峇①,还有燕窝、沉香、菩提子!” 后知后觉的古里时臣,这才反应过来,茜香国最缺的资源是男人,女王开口要数千男子,是提供给茜香国育龄女子走婚用的。 男人在女儿国就是辅助生育的工具! 古里使臣忙道:“陛下,我古里未婚青壮年多,愿意向茜香国输送万人!” 见诸国使臣都允诺了劳力输入,黛玉见交易不亏,也就都答应了他们的援兵请求。 并向各国派遣特使,一方面负责甄选适龄健康的未婚男青年,做好身份登记工作,另一方面在诸国做资源调查,看下有哪些可以与茜香国优势互补。 诚然,让各国向茜香国输送男子,也不能说是借用“种人”,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黛玉含笑道:“既然诸友邦愿意派遣青年使团,来我茜香游学交流,我茜香国也当派舰迎接,敬之如宾,留学生入学所需的书粮宿费,均由我茜香国一力承当。” 各国使臣喜不自胜,赞谢不已,都觉得自己比先行一步的满剌加国使臣,占了更大的便宜。 敢情天下竟有这等好事,只要把本国犄角旮旯的老光棍,往茜香国一扔,就能换取援军! 这时候晴宰相向女王递了个眼色,请来了一位英姿挺拔的北戎少年上殿。 晴雯向诸位使臣道:“这位少年名叫英吉,身高七尺,年方十九,未婚,通晓汉文、北戎、海西语,力骁勇文词雅。希望诸邦派遣的的青年才俊,参照这样的人才来选拔。低于六尺五寸、目不识丁、年逾而立者,就请不必送来了。” “嘶……”众位使臣看向英吉,又是一惊,这样能文能武,相貌堂堂的人才,那可没得挑了,都是国内一等一的青年才俊了。 黛玉也没想到晴雯一下子,把要求拔高了这么多,英吉可是虎贲卫中最为英俊又有才华的少年,每天给他嘘寒问暖,递送情书的女使不知凡几,他都不假辞色。 晴雯拿他给诸国使臣打样板,不是有意为难吗?黛玉刚要缓和下气氛,降低些标准,就见晴雯将英吉推到了各使臣面前。 “怎么?”晴雯凤眼微微上挑,用略带讥嘲的口吻道:“各位友邦使节都是辩才无碍之人,此时碍口识羞,莫非是贵国中鲜少这样的俊杰,难道全是酒囊饭袋吗?” 好在使臣们受了激将,个个拍着胸脯大夸海口,争先恐后地说本国人才辈出,都是俊伟英杰。 既然大家都认可了英吉这个“标准”,借援雄舰一事也顺利完成了。 下朝之后,百司告退,最忙的要属大宗伯许梦龙了,需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安排茜香国使节,与各国对接的事宜。 想到茜香国又大赚了一笔,黛玉笑得用手指着晴雯和英吉,“你两个倒是会做买卖,树一根人杆子,减十倍利给弄了好郎君回来。如今你一对儿‘文宰相武英吉’,声势赫奕,名震西海,我茜香王廷上下阴阳相谐,通共你两个活宝,竟是孤阴独阳,叫人怎么说嘴。干脆,我给你们赐婚得了。” 晴雯弯腰屈背,还只顾笑,英吉已经跪了下来,俊脸通红,忙道:“陛下,英吉没有成婚的打算,还请您不要乱点鸳鸯谱。” 黛玉心情颇好,忍不住撮弄这个憨实的少年,眼波流转,指着晴雯娇笑道:“既有现成的好梦,何不做一做呢?你瞧瞧,给我们晴宰相做情郎,正相配呢。且不论品貌根基,你两个一个眼亮如星,白天妙于针工;一个夜视如枭,深宵行步如飞,还指望着你俩生出个千里眼,名字我都起好了,就叫‘高明’②呢!” 英吉有个别号叫“吉夜枭”,他通常彻夜练武,而今夜视能力,堪比鸱鸮了,能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下,肆动自如,如风行水上。 黛玉原想升他做仪卫队长,永龄也几次提拔他做鹰扬斥候,他偏不干,非要给女王守宫门。 每次事后得知太子禛钰擅闯进来,尽管女王并不罪咎护卫的责任,但英吉回回都要自责好几天。 女王一通保媒拉纤的话,说得英吉越发窘了,脸红到了脖子根上,转头巴巴地向晴雯求助道:“宰相大人,您快说句话澄清呀……” 晴雯笑着摇手说:“别求我,乖乖臊一会儿就完了,红脸的俏郎君,女王可稀罕看了。” “哼,两根没开窍的傻木头,白瞎了一副好皮囊。”黛玉杵着权杖起身,摇头一叹。 “陛下,只管说我就好,可别拉扯上人。殊不知人家小少年情窦早开了,只是有说不出的烦难罢了。”晴雯又笑又叹,凤眼中满是无奈与怜惜。 听她这么说,黛玉好奇地回头,眨了眨眼道:“是哪个姑娘这么心高气傲,连我们英吉这样的,都瞧不上?” 晴雯正要开口,就被英吉一把拉住袖子,低头央声道:“好姐姐,你千万别告诉她!否则我只有一死了。” 见这小子已捻了一把汗了,晴雯也不逗他了,既然说出来也是白搭,又何苦让他难受呢。 “谁知道呢!他藏得比海还深,愚人蠢子一个罢了。” “英吉还要守门,这就告退了。”英吉顶了一头汗,几乎是落荒而逃。 黛玉收回心思,又问晴雯查干巴日和双乎日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陛下是想问中原局势吧,”晴雯挽着黛玉的胳膊,边走边说:“太子的军队已经夺回了大半江山,只是还有居庸关、嘉峪关、函谷关、剑门关这些易守难攻的关隘与鞑靼人相持不下。 入冬在即,边庭越发寒凉,漠北鞑靼牙帐再次南迁,屯兵在黑水城。在西宁的嘎鲁也回报说,鞑靼遣了密使进乌斯藏,与番僧接触,欲借骑兵与铁器。” 黛玉眉头微蹙,在极寒天气下,以食肉为生的鞑靼人,更为强壮坚韧、忍耐力极强,战力也是越挫越勇。他们仅靠“围三阙一”的古老战法,就能成为草原一霸。 而几个难攻的关隘大多在北方,禛钰的队伍还将面临着严寒的考验。 虽然从前她在寒冷的苍梧乡,推广使用了家禽羽毛做袄被,可以用作百姓取暖御寒,但是这种爱跑毛的袄服,穿上身略显臃肿,且不宜罩甲。 黛玉顿了顿,道:“晴宰相,不必为真真国设计时装晚礼服了。上回离柳还说,通过棉线与其他纤维混纺,可以产生具有弹力的布料。我觉得羽绒填充的被服,比棉花填充的还要保暖,只是要避免跑毛。咱们专心研制出一款抗风耐寒、防水浸,既蓬松又保暖的军用被服布料吧。在立冬之前给太子送去。” 晴雯点点头道:“好,我与离柳研究研究。” 这时候秦可卿抱着算盘和账本,从女王寝宫中出来,对黛玉说:“陛下,真真国的贷款就要到期了,咱们可以催债了。” “好,通知萧文烈准备行动了。” 如今的真真国王室已经无金币可用,在枢密院议长贾胡安的提议下,发行了真真国券,代替金银货币。贾胡安垄断了国券的印发权,其他贵族也不甘拱手让利,也印发了伪券,导致市面上国券泛滥,价廉如纸,根本买不到商品。 为了削刮民财,詹娜无所不用其极,巧立名目征缴赋税,都征到了三百年后。加之詹娜宫不断扩建规模,增加的徭役是从前的五十倍之多。 百姓苦不堪言,民生凋敝,农业、工商业全面萎缩。 这时候真真国的海上舰队又节节败退,十舰九沉,士兵伤亡惨重。 在一系列的矛盾叠加下,在民间有着十万拥趸的贤者萧文烈举起了驱逐红夷的大旗,各地汉人农奴在重压之下,纷纷揭竿而起,投奔到萧文烈麾下。 萧文烈的起义军焚毁未建成的詹娜宫后,释放了大量的劳役,闻风归附者,更是接踵而至。 而薛宝琴借着海商的身份,为这些起义军提供了大量粮食、药品、火枪与硝石。尽管萧文烈很想向女王借用焕英炮,但黛玉拒绝了他,表示不愿意误伤百姓及义军。 真真国的红夷王室与贵族享受惯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悠闲日子,纸醉金迷的生活让他们战力锐减。 加之詹娜还胆大到克扣军人粮饷,枢密院议长贾胡安的错误指挥,以至于面对日渐庞大的起义军,红夷军毫无抵抗之力,有的甚至倒戈相向,带领汉人起义军攻占王室所以的田庄别墅。 举债度日的贵族在“债主”的催逼下,不得不拿别墅庄园珠宝马车华服作抵押,破产之后为了躲债纷纷乘船,逃回了红夷老家。 当醉酒的皇后詹娜正午醒来,还恍惚抱怨为何舞会开不起来之时,萧文烈的队伍已经攻占了王宫,擒获了国王安德森。 最后国王和皇后被双双囚禁在监狱里,贾胡安利用教会中的保皇派,组织红夷兵与起义军战斗。 经过两个月的围攻战,冬至那天,萧文烈的起义军,已突破了真真国内所有城池和教堂。 这时候萧文烈按茜香国女王的意思,派了薛宝琴一个女子去劝降。 薛宝琴挺身扬眉,对贾胡安说:“真真国非红夷之故土,尔亦非红夷之种。今日我海外汉人欲复疆土,红夷大势已去,尔等何必苟为红夷鹰犬耶? 而我义军柔远能迩,不忍同胞相戮,异教相害。只要你们就此罢兵乞降,特此网开一面,放你们一条生路,任凭海漂逃亡。如若执迷不悟,继续助纣为虐,明日北风呼啸,火薪硝磺就将在十字架上熊熊燃烧。耶和华爱顾世人,自能复活,尔等残民以逞,有命重生么?” 教会众人被她的话吓到,唯恐继续僵持下去,连逃命的船都被义军给凿沉了,只得借上帝的旨意,说了一通忏悔的话,然后连十字架也忘了,匆匆坐船离开。 贾胡安不信义军会留他一条生路,带着刚刚痊愈的普尔,抛下所有财宝,装扮成修女的模样乘船离开了。 萧文烈在黛玉的指导下,成立了真真议事庭,作为临时行政机构,处理各种大事要事。 重新依据中原的典章制度及律法,恢复了汉人统治及行政区划,成为独立的国家。 对于滞留在真真国,且没有参与过压迫剥削汉人的红夷百姓,也视为良民,予以接纳。 参考领邦茜香国选拔女王的制度,通过村、镇、县、府、州的地方区划,让广大百姓定期选举代表,组成国家权力机关。不再使用家天下的君主制。 被选举出的国家元首称为“大公”,与欧罗巴介于国王与公爵之间的爵号不同,是取自中原衍生典故,宣扬“大公无私”之意。 被囚禁的真真前国王与皇后最后交付给了真真议事庭,经由全国百姓投票表决,安德森与詹娜将被送上断头台。 萧文烈作为真真国第一任民选大公,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与茜香国缔交,并签订了互相开放通商口岸,平等贸易等条约。 因为黛玉实际掌握了真真国大量的田庄与地契,茜香国蓬勃发展的新兴工业,也顺势蔓延到了百废待兴的真真国。 眼下让黛玉担忧的两件事都不大好办,一则能够供给中原王师的保暖战服材料,依旧没有研究出来。二则经过之前茜香国的内燃机炮艇与真真国舰队的海上作战,几乎将国内所有储存的石脂水都耗尽了。 而用烧煤的蒸汽动力驱动的花木兰号钢铁战舰,还要熬到开春才能服役。也就是说,此时的茜香国正处在一个时分危险的过渡期中。 幸好真真国的红夷已经被驱逐出西海,其他国家感谢茜香国的援助,也不会想到恩将仇报,且冬天也不宜海战。 只要这个消息不走漏出去,茜香国靠焕英炮的岸防能力,还是可以安全无虞的。 查干巴日又送来了漠北的消息,鞑靼部出现了瘟病,疫死者众,被迫退师。据说大黄对瘟病有效果,为防止病疫扩散到中原,太子禛钰借兀良哈部之手,白送了三千斤大黄给鞑靼。 看在太子的恩德上,中原与鞑靼的战争,在这个冬季也进入了到了间歇期。 在小年的这一天,太子禛钰访问茜香国的楼船,到达了浅草湾。 黛玉正为石脂水的事一筹莫展,只派了紫鹃去迎接。 紫鹃也没想到,太子的楼船上除了京营节度使谢鲸、护军参将裘良二人,还有妙玉和宝玉两个。 欢迎仪式后,紫鹃悄问妙玉:“你怎么来了?”又瞥眼向宝玉,“他怎么也来了?” 妙玉还是那一副清高自傲的模样,冷笑道:“我是要去扶桑,借道茜香国罢了。那一位怎么来的,你自己问去。” 紫鹃收拾了有些复杂的心情,正要去和宝玉搭话,偏被谢鲸“媳妇长”、“媳妇短”的给拉走了。 “就知道在我眼前显摆,什么意思!”裘良酸唧唧地念了一句,看着欢迎列队中的娇美姑娘,笑得像个走不动道的大傻子。 太子总算想起,要给他也说个媳妇了。 禛钰未在港口见到女王,一刻不停地赶赴王廷,拿出正式的国书函帖,绕过英吉那个门神,转进女王的寝宫。 见黛玉正低着脖子,拿放大镜看坤舆万国图。 禛钰凑上去,将人揽在怀中,下颌抵在她肩头,撒娇似地说:“好妹妹,我顶风冒雪的来了,你也不理我一理,女王已是西海人所共推的盟主,难道还想放眼世界,做天下亿兆斯民之主?” “我纵然有这等野心,也没那么长的寿岁来经营世界。”黛玉拿起放大镜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转过身来,在掌心摆出三枚铜钱。 “好哥哥,求你帮我算一算,这西海诸国,哪家有富余的石脂水呢?” 禛钰将三枚铜钱握在掌心,先低头与她额碰额,笑道:“我还想借一艘贵国的飞梭快艇,你倒先开口求我了。” “与鞑靼的主战场都在陆地上,你要飞梭快艇有何用?”黛玉疑惑道。 “自然是想日行千里波涛,以解相思之意。”禛钰倾首,在她唇上绵长地吻着。 两人缠绵了许久,直到黛玉颈处受了一丝凉气,才知已被他扯开了裙袄上的翡翠钮袢,微恼道:“说正事呢,这会子谁同你拉拉扯扯。” 禛钰只得一面抚胸吁气,一面平缓体内的躁动,良久才道:“泽中有火是为石脂水。其易燃五行属火,应当在南方。”他的手指在万国图中移动了片刻,接着道:“茜香国在西海,南向是指爪哇国、婆罗、满剌加这些国家,包括缅甸也是有石脂水的。” 刚好这些国家都受过茜香国的恩惠,其国主也是比较好打交道的酋长。 黛玉笑道:“那敢情好,我可以向这些友邦来买了。若是没有石脂水,把飞梭快艇借给你,也是跑不快的。” “原来石脂水是茜香国的军需,那就不好明着买了,以免被人窥探出茜香国缺乏资源的短板,遭人卡脖子。”禛钰告诫她道,“不如以买他物为掩饰,再偷运石脂水。” 黛玉的观点与之不同,“虽说许多国家还不知道石脂水的用途。但随着我茜香国工业的发展,这些资源的真正价值,迟早会被人发掘出来的。与其防备太甚,不如就大大方方的买。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如何提炼。” “我也只是提出一个小建议而已,一切大主意,女王自己拿就好。” 禛钰没有阻拦她的决定,毕竟作为新兴的工业国家,茜香国布局早,优势大,而况一直秉持着睦领友好政策,暂时也不会有买不到资源的情况。 “我听紫鹃说,你把宝玉也给带来了,这又是为何?” 禛钰叹了口气道:“我南下茜香,途径金陵的时候,见到贾家换了门楣,改了别家。才知道贾政夫妻已经先后去了,宝玉与宝钗两个又过不到一块儿去。宝玉雨夜出门,撞见了我的队伍,说是要为国效力,入伍投军。我就叫人收下了他,我见他不耐寒,就没让他去居庸关打鞑靼,带他来了茜香国。反正这就是个无用的人,好在皮相还成,干脆为你茜香贡献一点生育好了。” 黛玉闻言也是一叹,这时候永龄过来禀报说:“明日即将问斩的真真国皇后詹娜,想最后再见女王一面。” “好,我这就去。” 禛钰有些担心道:“她那个人阴险狡诈,恶毒至极,还是不要理会了,小心她狗急跳墙,加害于你。” “我又不怕她,倒是想听听她对自己大起大落的一生,有何总结。”黛玉淡笑道。 “那我陪你一起去。”禛钰握住了黛玉的手。 “好。”黛玉同意了。 二人携手来到晦暗的监牢中,披头散发的章静,在见到禛钰的一瞬间,不自觉地退缩了几分,又去摆弄蓬乱的长发,将光着的脚缩进了睡裙里。 在痴恋了数年的男子面前,她的第一反应,还是为自己形容不整的模样而感到羞愧难堪。 黛玉正眼也不瞧她,只道:“我只听你说一句话,请吧。” 章静胸脯起起伏伏了半晌,最后吸了一口气道:“你以为你是独立西海的女王,还不是先后靠你父亲和禛钰的大力扶携,若没有他们,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满腔的不甘就是她最后的遗言。 黛玉淡笑道:“我这一生又不为‘了不起’三个字而活,茜香国独立乃至我个人的独立,都是凭实力达成的。你所谓的独立,是想单枪匹马,靠一己之力闯荡江湖创业建国吗?你错了,这是谁也无法达成的。” “就算是我父亲,他之所以能位极人臣,一方面离不开他个人的天赋与奋进,还离不开林家五代列侯的权势积累,数代单传的财富繁殖。有了钱和权,他才能在朝廷给予不了助力的时候,摆平江南的那些盐商匪盗、贪官污吏。” “哪怕是从小被放逐到宫观的禛钰,也不是单靠天赋异禀来夺取权力的。他自落草就是储君,那必然就有优势的助力向他靠拢。他有你哥哥那样忠诚的伴当,有神仙师父教他武功修行,还有太师宋龙门做授业恩师。那些勋贵子弟,也会审时度势做他的拥趸,以博一个从龙之功,复兴家族。没有人会认为他们不独立,而你却偏颇地认为女人借力,就失去了独立的资格。” “我不认为自己比我父亲、禛钰差在哪里,我能得到他们的帮助,也是他们认为扶持我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女人要独立,并不意味着一定要逃离婚姻,或者放弃贵人的援手,走孤立路线。这世上万物不归我所有,但万物皆为我所用。以自我为中心,不断借势共荣,能够获得随时取用的资源,能够在历经失败后,无数次卷土重来,才是独立的真相。” 第19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九十九回 林黛玉西海称皇帝, 秦可卿调训假顽石 黛玉说完就要离开,章静兀然站起,两手抓着铁栏杆, 大喊:“听萧文烈说你要称帝了,你难道不知武则天称帝的后果吗?被儿孙赶下台的滋味, 你还想尝一尝吗?” “难为你一个将死之人, 还为我担心虑后的。”黛玉与禛钰相视一笑, 而后对章静说:“你知道为何自武曌之后,再无女子称帝了吗?她曾经考虑过将皇位传给武姓子侄,后来还是考虑祭祀之香火, 而归权于李氏。 她发现只要皇位靠家族内部传承, 就无法摆脱夫权的束缚, 姓氏本就是父权宗族的象征。乃至《镜花缘》传奇故事中,那么多花仙托生的才女,下场参加武则天特开的女科, 考中之后也只是办了一回热闹的红文宴, 之后大部分才女的出路还是回家嫁人,甚至还有好多随夫为大唐殉节。 因为在父权的掌控之下, 根本没有让才女发挥才能的地方。所以后代摄政干权的皇后、太后, 察武曌之经验,都知道自己逃脱不出夫权的藩篱, 干脆就不要‘皇帝’这个虚名, 手握实权,垂帘听政即可。 而我要称帝, 不是为了个人荣耀, 也不是为了满足权欲。而是真正地在西海各邦,打破‘男尊女卑’的思想禁·锢, 为立志报国的女子,铺设一条能够尽其所长的道路。 谁说皇位就一定得由自己的子女继承?以天下为公之心,择德才兼备者居之,才能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 章静呆愣许久,讷讷无言。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诅咒与毒骂,最后一个字也吐不出。 黛玉与禛钰携手离去,再不回顾。 坐上返回茜香国的飞梭快艇,黛玉对禛钰说:“我还以为她最后有什么话,要对你说。结果两句话都针对我。看来她对我的敌意,远超了对你的爱慕之心。” 禛钰可不想与另一个女人有丝毫的牵扯,忙道:“这说明她对你的嫉妒才是最大的执念,你开阔的视野与胸襟是她所望尘莫及的。” 冬日的波涛狂拍在礁石上,在夜幕降临之时,飞梭快艇靠岸了。 对岸的港口樯帆摇曳,古堡中火光娑婆,当太阳升起之时,国王夫妇被押赴刑场,众目睽睽之下之下,在断头台上结束生命。红夷人所代表的腐朽君主制,也随之断送了前程。 在朝廷百司都为筹备女王称帝仪式而奔忙的时候,黛玉还在寝宫中摆弄着手摇纺纱机。 虽说中原与鞑靼在冬季因疫病而选择了休战,但如何帮助前线将士御寒的问题,依然亟待解决。 黛玉使用的多锭手工纺纱机,相对比较原始,用了八十个锭子,依次喂入棉线、麻丝、兔毛进行混纺。 禛钰进来时,见她换了睡裙,已经沐浴过了,披着一头如瀑的长发,坐在纺织机前,研究混纺技术,锭子上还贴了许多线的名目,木浆丝、竹丝、亚麻丝、羊绒、兔毛、长丝纱、羽绒线,诸如此类的。 庭燎烛枝的橘色光晕,将她娇柔的身姿映照得如仙似幻,有一种不真实的缥缈刚。 挑在纱线之间的玉指,白似纤葱,指甲透着莹润的光。 禛钰见她专注的样子,眼神中漾出无限温柔,为了不吓着她,特意加重了足音,从她妆台上抽了一条绸带,将她的长发徐徐拢起,提醒道:“小心头发被卷进了去。” 黛玉回头一笑,一双清澈明媚的眼眸忽闪了几分,透着几许羞赧与娇嗔,“我一时忘了,多谢表哥提醒。”又低头去摆弄绽子去了。 见她还没有要歇手的意思,禛钰也不催她,拿起梳子,温柔地替她通发,最后梳了个反绾髻,只拿红绸给束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见黛玉拿着各色线绺,还没有要放手的意思,禛钰的耐心也耗尽了,从身后环住了她的柳腰,偏头去吻她的面颊。 无视她嘤咛的推拒,先以吻封唇锁住了口脂,再抄起了腿弯。一面把人吻得七荤八素,记不起什么丝,什么线的,再抬膝搭在龙榻上,将人送到了枕边。 “哎,好歹先让我收拾一下,我忘了方才是怎么配的线了。”黛玉刚要起身,禛钰挺胸一挡,将人堵了回去,反手将幔帐掠下金鱼帐钩。 “用的双股羽绒丝、锦棉混纺线还有天鹅绒线,有我在,还怕忘记么。”禛钰低头一笑,将她摁回枕上。 原本有些微凉的冬夜,幔帐后却是暖意融融,以至于被衾被扔到了床尾,彼此微喘的两个人,毫无阻滞地紧贴在一起,身上都起了一层薄汗。 分明已经黏在了一起,禛钰的手还一刻不离其身,因为爱煞了她缠绵的低吟,总是变着方儿诱她放开嗓子。 黛玉被他鼓动着,如片舟飘曳在海波之中,时而风破沧溟,时而雪涛激荡,在惊浪拍岸声中,心如擂鼓,震颤不停。 每每觉得自己就要堕入深渊之时,他又像是臂挽狂澜的勇士,将自己从迷醉中幽幽唤醒,用千般万般的吻,沁入温香的余韵。 禛钰唯恐她不受用,总会悄声问她“这样可好?”、“那样如何?” 黛玉也只能含羞带怯地回答:“怎样都好。” 此话无疑是莫大的鼓励和奖赏,分明是魁梧雄健的男子,分明不是新婚之时的稚嫩,他俊美无俦的脸上,还免不了带出既骄且羞的意思。 黛玉秋波漫启,略略主动一点,吻上他的面颊,那红晕就如红莲着水,泛起涟漪,从他颈下蔓延开去。 紧接着那腹下潜藏的暗礁,就跟活了似的,再次横冲直撞了进来,黛玉尚未准备好,就经受了奇袭,浑身哆嗦起来,眼波乱恍间,两手下意识掐住了他疯狂抖动的腰。 “你慢一点儿!” “哦!”禛钰扳在她肩头的双手,猛地蜷缩了回头,喘了半天,才俯身低头,恢复了原有的节奏。 黛玉赞许地点点头,可心里又有些遗憾,也许方才应该再配合他适应一下的,总是自己讨便宜,终归不大好。 她又趁隙去亲他的喉结与锁骨,禛钰的神色登时夹杂着本能的兴奋,与竭力掩饰的不自在。 禛钰本以为这只是表妹对她的宽慰与补偿,哪知小仙子察觉到了他心里按捺不住的豪兴,轻揪着他的耳朵,哑声道:“许你再试试。” 下一瞬,男人的眼眸贼亮,像是草原上纵马驰骋的汉子,再不惜力,轻啄变成了啃咬,摩挲变成了揉搓,迎着黛玉眸中的嗔怨之光,高高翘起了嘴角,像是在说:“是你让我试试的。” 黛玉咬紧牙关,认命地闭上了眼,就知道不该将恶魔给释放出来,只听他嗤笑一声,将头深埋在她胸前,复又温柔抚慰姑娘。 “快松一松牙关,万一贝齿咬碎了,明儿还怎么做皇帝开金口。” 黛玉轻哼了声,迷离的眼中有了几分雨润烟浓的湿意。 禛钰眼底闪过一丝悔意,只得百般讨好,再三承诺,以后绝不放肆,就算被允许“试试”,那也要“慎行”。 在他呵痒一样反复亲啄下,黛玉不耐撩惹,身子酥麻,抖着肩膀轻笑了起来。 禛钰心头一松,才将人扳过身来,忽略她有气无力地拳头和掐挠,含笑抱在怀中,“我要当第一个恭贺表妹称帝的人,就让我山呼一声,吾皇表妹万万岁!” 大年初一,晴光正好。 崇政殿前宽阔的甬道上,百名北戎虎贲卫整齐划一地分列在两旁,左手扶刀把,右手高擎着猎猎招展的茜香龙旗。 殿内对应群星的位置,都安放了金龙盘绕的玻璃灯罩,燃着长明不熄的煤油灯,北极星垂拱而下的位置,正是茜香国的龙椅。 黛玉穿着绣有十二章纹的帝王衮冕,足蹬翘头云履,南珠连缀的十二条冕旒,在灯影下轻曳颤动,莹泽光润。 女皇面似芙蓉染薄晕,两靥含笑动春风,目光晶莹,转盼生辉。因姿容太过遗世独立,超逸出尘,十九岁的姑娘,看上去还像将笄之龄那样秀美年轻。 她庄严尊贵地坐在虬龙盘螭的御座上,明黄的软袱像柔云一样将帝王托起。 丹墀之下是茜香国的百司及西海诸邦的使臣。鲜衣簇簇,笑脸盈目。 黛玉将手轻搭在檀木扶手上,看向站在首席的父母、阿弟和禛钰,左右两边的晴雯与永龄,心中一片清明。 从今以后,她就是众望所归,统御西海的皇帝了。 “但凡称帝之人,总要先定个年号,再选个徽号,以彰显自己的德行,说到底也只是繁细仪节、溢美之词而已,尽可黜免。朕姓林,屈原笔下,林字本也喻国君之意,诸位但请唤朕‘林帝’。 虚谈废务,非当下之所宜,浮文妨要,不若实干兴邦。 茜香国主林思政今日称帝,非求一国一家,帝祚永恒,千秋万代。而希冀西海诸邦,亿兆万民都能当家做主,延炎黄之血脉,传行道之礼儒。 从此朕励精图治,友睦诸邦,以匡扶天下,济世救民为己任。绝不恃强凌弱,称霸一方,今日立誓,非不义之国不征,非贪暴之君不伐。” 百司使臣见林帝言辞慷慨,谈吐挥洒自如,顾盼之间神采照人,又当众许下这样庄重宽仁的承诺,实在是难能可贵。 虽说经此仪式,西海诸国实际上成为了中原与茜香两国的共同附庸,但对于他们这些弱小的城邦岛国而言,也意味着有了海陆双重安全保障。 只是眼睁睁看着茜香国,一个即将消亡的妇女海邦,竟然不过三四年功夫,就迅速强大的起来,说不羡慕是假的。 想当初林思政登基为王时,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刹那间看向帝座之上的女皇,容貌如初,锋芒不减,茜香国百司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黛玉向禛钰使了个眼色,禛钰颔首,将林海夫妻及滇南王夫妇请到了后殿,等下百司朝贺,林帝可不希望接受父母亲人的叩拜。 不一会儿嘡嘡的鼓声响起,众人齐齐俯首山呼: 吾皇林帝万岁,万万岁! 听着漫遍耳廓的呼喊,黛玉只觉得浑身热血潮涌,力量充盈在四肢百骸,有心雄千古之感,凝视着起起伏伏的众人,她强自镇静地说:“众爱卿、诸贵使平身。” 说罢她看了一眼宰相晴雯,微笑道:“茜香骤为帝国,政务繁忙,尚有许多疑事未决。今日庆典盛宴,朕全权交由晴宰相代为招待贵使,诸位有大小事宜均可向她说明。” 林海夫妇正在御花园的书房中,与滇南王小夫妻俩,品茶谈笑。 “爹娘、阿弟、弟妹,我来了!” 人未见形,先闻其声,一家子都站起身来。 门帘子一响,换了常服的黛玉已经探身进来,亲昵地倚在母亲怀中,又将亲人逐一喊了个遍。 贾敏笑着皱眉道:“都是西海林帝了,还娇猫似的,往娘亲怀里拱,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谁说皇帝就不能撒娇了,前朝又不干掖庭的事,下了朝会,我就是爹娘的小宝贝。”黛玉嘻嘻笑道。 沐昭宁龇牙,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姐姐,我才是小宝贝,你可是大宝贝了。” 一头银饰的彩云妃探春,扯了扯丈夫的衣袖,嗔道:“林溆,你怎么还和姐姐拈酸吃醋呀。” 林溆是沐昭宁“及冠”时取的字,也原是林海给儿子取的大名,如今用字来代名,也是以此来宽慰父母之心。 “都说三妹妹变彩凤远嫁了,而今方知竟落在咱家里来了。”黛玉挽着探春的胳膊,笑盈盈地看着他夫妻二人,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看着一双儿女并儿媳皆在眼前,林海老怀大慰,满目欣然,又见他们都干站着,忙道:“坐,坐下说话。” 眼见父母并肩坐在一块儿,黛玉便挨着探春对面坐了,林溆掇了个绣墩,坐在中间。 一家子正谈笑着,提及二舅舅及舅母已逝的事,探春亦有些伤感,“待明儿中原光复,林溆和我也会回金陵去看看。” 正说着,便听窗外传来一声惊呼:“天呐!” 听到宝玉的声音,黛玉蹙眉回头看了看。 “林妹妹!”宝玉瞧见了黛玉,手捧着一抔晶莹的水泽,满脸兴奋地跑进来,嘻嘻笑道:“这是甘露呀。古人云:甘露既降,朱草萌芽①。” 黛玉原本因他的冒失而微恼,忽然看向花园中凌寒萌发的茜草,眼眸一亮,不由欣喜。大年初一,茜草就发芽了,说明今年的收成一定极好! “女王称帝,天降甘露,这是国瑞了。”林海的脸上也不禁洋溢起玄妙的笑意来。 宝玉在宫中游荡了数日,今天黛玉称帝,才得以借机冒出头来,想着姑丈和新姑母,也不会冷脸赶自己走。就忝颜搭话,哪怕卖乖出丑,也要为自己挣个前程出来。 紫鹃怕林帝早起忙碌,这会子怕是饿了,端了五碗建莲红枣粥进来,却见宝玉也在这里,忙道:“我再去舀一碗来。” “我想吃稷黍枣豆糕,这碗就给宝二爷吃吧。”黛玉递了个眼色给紫鹃。 “好,我这就去取。”紫鹃将托盘中最后一碗红枣粥端给了宝玉。 宝玉手中还捧着一抔甘露,此时接碗不成,又没地儿搁甘露,急得没方儿。 黛玉噗嗤一笑:“二哥哥把甘露往粥碗里倒吧,也替我们品品甘露的味道。” “哦,好……”宝玉憨憨一笑,依言照办。 贾敏见自家侄儿这幅蠢样子,气得扶额捂眼,想起父亲荣国公临终一叹,也知道贾门一族气数尽矣。 她向丈夫努了努嘴,林海会意,以姑父的名义问了问他关于将来的打算。 “姑父,我也是武荫之属,想入行伍,从头开始。太子不曾收留我,我也只得求林帝,让我加入茜红女儿军了。” 说罢,宝玉还偷觑了黛玉一眼。 黛玉摇头冷笑,如此天真的想法,亏他说得出口,漠然视之,缄口不言。 林海也觉得荒唐,又怕贾敏失望,干脆道:“不如过完年后,你随我回金陵,我在光禄寺替你谋个差,掌供醢醯之物。” “二哥哥还不谢谢姑父!”探春惟恐兄长又犯浑,不肯答应,忙怂恿他答应。 可此事并非宝玉心头所想,正犹豫间,黛玉发了话。 “还是留他在我这里吧,二哥哥顾一不顾二的性子也难改,饶压着他的头干些不喜欢的事,迟早也会出岔子的。” 宝玉心头一喜,忙道:“林妹、谨遵陛下教诲,贾瑛单凭驱遣。” 事情谈妥了,大家又笑谈了一阵子。 禛钰远远站在外头吹冷风,不敢进去,说到底他们才是沾亲带故的一家子,自己从始至终都是“孤家寡人”。 正自惆怅着,忽然耳畔响起了裘良豪放的大嗓门。 “殿下,我看上了那个蓝眼睛的小秦姑娘,还请殿下替我保个媒,让我早日抱上媳妇儿。” 聒噪的声音,让禛钰有些不耐烦,乜斜他一眼道:“人家神仙一样的品格儿,钟情的首座,哪里瞧得上你这样的大老粗。” 裘良也知道自己容貌欠奉,须发又浓密,体格又粗壮,比不得柳新、谢鲸那些美少年,可是自己连死了三个未婚妻,这克妻的名声若一直背着,将来指定要打光棍了,说什么也要破一破诅咒才行。 壮汉只得洒泪放泼,跪求求主子恩典,“殿下,秦美人高攀不上就算了,不拘什么女人,您给我讨一个来,我又不似韩奇那个骚包,不成婚是为了游戏花丛,我这是为了成家立业呀!” 禛钰没好气道:“攻城略地都不在话下,追个女人有那么难吗?茜香国最多女人了,你别在宫里逡巡,这里的都名花有主了。你也到大街上逛逛,总有跟你搭讪的女人,去吧!” 见主子如此敷衍自己,裘良无奈只得揾泪走人。 是夜,黛玉请来了秦可卿,向她提了宝玉的事,要她履行警幻仙姑的任务,再次将宝玉导归正路。 “宝玉虽有从戎之意,但你也知道永龄那丫头带兵极严,宝玉又是拈轻怕重的人,只怕在永龄手下过不了三朝,管把他打死了。不如你再教他一教,好歹磋磨个人样子出来。” 秦可卿本是管风情月债的仙子,也知道自己从前办砸了差事,势必要亡羊补牢的,便答应了此事。 贾瑛是离家出走,并未与宝钗和离,但是当美丽不可方物的秦可卿出现在他面前,问他愿不愿意与她走婚的时候。 他还是隐瞒了自己已婚的事实,点头同意了。 不日,秦可卿就出了宫,与成为皂吏的贾瑛住在了一起。 宝玉一个月拿着二两银子的薪俸,要说勉强支撑二人过活,本不成问题。 可是秦可卿花样美人,花销在胭脂水粉、金玉首饰上的银钱,就要多十倍不止。 “好姐姐,我来茜香的日子浅,从前也不曾当过家,世事糊涂,不敢做主。我每月俸禄,索性都交给你裁处,还望姐姐周全衣食为要,姐姐亘古少有的一个美人,多余脂粉也是白污了好颜色。” 宝玉的钱不禁花,只得委婉劝谏。 秦可卿见他满嘴姐姐不离口,只笑道:“你不理生业,累我受苦受穷,我把你家私花尽,再找个好男人另嫁了,也不是难事。你好意思教我俭省,怎不想个法子挣钱养家去。” 宝玉无奈,只得专职皂吏之余,还四处打短工,沽酒抬轿,浆洗担粪,什么都干。 虽没多挣几个钱,好歹勤劳了许多,再不是怕吃苦的少年郎。秦可卿继续埋怨他脏臭,不知道“劳心者治人”,要干就干些体面又有前途的事。 “真是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我当普天下男子死绝了,才瞎眼跟你了!” 美人疾言厉色之下,宝玉唬得跪地,央求道:“害姐姐动了大气,都是我的错,凡事求姐姐指示教训,还求姐姐允我继续扫榻服侍。” 秦可卿委屈哭道:“你道街坊四邻,小人贼子如何说我,说我脑子有病,方许了你这个愚顽棒槌,那些背后加减的言语,一概把我往死里踩,你若争口气,我何至于此!” 听了这一席怨天怨地的话,宝玉心里也愧得不行。他素来恶劝,可秦可卿不劝,只是哭自己的委屈罢了。 她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平和。身上既有宝钗的丰腴美艳,又有黛玉的风流婀娜,实在让他爱不释手,恨不得千依百顺。 偏偏她还能拿捏住他的痛脚,让自己不得不铁了心,谋条生路来。 第200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回 织素纱西子悟牧鉴, 联诗会成立女人社 寒冰浸骨的天气,又无闲事挂心头,谁也不想早起, 唯有茜香国的帝相二人,每日晨起都在纺织机前摆弄丝线, 一心想研究出又轻便又保暖的御寒军服。 紫鹃见她们如此虔心苦劳, 也撇下对自己痴情眷恋的情郎, 加入到与纺织机做斗争的氛围中来。 贾敏、探春虽不习纺绩之务,但见林帝烦忧,也在一旁观摩研究、乱出主意。 以至于被遗弃一旁的男人们, 只得穿着皮毛端罩, 挤在在殿外笼袖赏雪。 身为男人中唯一的光棍, 此时裘良的心情格外舒畅,嘻嘻哈哈地说:“各位都是有媳妇儿的人,怎么也跟我一样, 在外头喝西北风呐!” 见裘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林溆斜睨了他一眼,鄙视道:“我与王妃朝夕不离左右, 总得饶她一点空儿, 与姊妹们玩笑。” 谢鲸将簇新的哆罗呢褂子拍了拍,撩起腰间的宫绦, 笑道:“内子昨夜亲自为我编了青金闪银双环同心如意绦, 劳乏太过,也该休息休息。” “孤又孟浪了, 偏扭着林帝, 一夜没好生睡,这会子在搓绵扯絮的雪中, 让自个儿清醒清醒也好。”禛钰不以为意地四顾一望,那骄矜的神态,引来一片噫惹之声。 林海才从廊下走来,恰听了这一句,没崩住脸色,咳嗽了两下,呼出一道白气。 “在外边等着,我将她们带出来。” 林海推门进去,里头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什么棉、麻、羽、毛,纺织机上都是呼啦啦旋动的锭子响。 黛玉见到爹爹进来,忙起身相迎,探春、晴雯、紫鹃纷纷向阁老行礼。 “都起来吧,我就是来看看。”林海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贾敏肩上,徐徐替她揉捏肩颈。 “你又来干什么的?”贾敏见一众小辈窃笑着看向自己,臊红了脸,一边推他一边怪嗔道:“才离了我两刻钟,就巴巴地来了?倒叫孩子们轻看了。” 林海只得松开手,目光转向女儿,谆谆翕翕道:“陛下幼承乃翁之教,当记得韩非子‘赏善不遗匹夫’,不过是为军中被服之事,何不悬赏千金,假天下织工之巧思,来破解这个烦难。孔子尚且坦诚,问稼吾不如老农,问菜吾不如老圃。陛下又何必样样精通呢?” 黛玉一手拿着绕线板,一手指间捋着棉线,蹙眉道:“我亦知韩非所言,‘善为主者,明赏设利以劝之’。可这越冬军服也属军需辎重,若向百姓征集防风防寒的布料,岂不是有走漏消息的风险?” 听到这里,林家夫妻二人不由对望了一眼,林海斟酌了言辞,对黛玉说:“你自小的性子就心细要强,有时候难免谨慎太过,作为女子缜密是优点,身为帝王却失之慷慨。 被服与兵刃不比坚船利炮工艺复杂,它们都是轻易能够仿制的东西,便是你严加保密,一旦穿戴在士兵身上,就有可能被敌军获取。 还不如给予敬献布料者赏赐后,再将其工艺传布四海,一来使得御寒之服,可军民两用,二来也向敌人展示自己开阔的胸襟与天下为公的气魄。” 说得黛玉豁然开朗,撂下绕线板,拍手笑道:“怪不得表哥要送三千大黄给鞑靼部,也正是这个用意了。让受惠的敌军,再无勇气对施恩者挥刀。怪我一时迷糊,拉着大伙儿白忙一场,竟是想窄了。” 大家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起来。 林海果不负众望,成功打开了殿门,让诸位心热的郎君,得以与爱人相依相亲。 又只剩裘良一个光棍无由踏足,气呼呼地去底下堆雪人去了。 黛玉很快在春节期间,人头攒动的闹市区,张贴了保暖冬服面料竞艺大赛的布告,摘冠者赏金千两,并将赛讯也通过官方文书通告给了西海诸国。 为期半个月的面料竞艺大赛在万众瞩目中落下帷幕,夺冠者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织娘温冰裁。她通过用全鹅毛作为填充,充绒比例达到了十之九,外面的布料,则通过用颗粒感较强的特殊棉线与纯纱棉混纺,实现了防风、防寒、防浸水,还不会觉得闷,外面也不妨碍罩甲。 尽管这个配比,十分接近黛玉与晴雯曾经试用过的情况,但不得不说术业有专攻,温冰裁是用其改良过的纺线车,才制出了特殊的棉线。 林帝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军服,亲自奖励了温冰裁千金,并购买下她研制的纺线车,交给工场进行研究并优化,再批量生产,还将夺魁的面料,正式赐名为“茜香羽锦”。 温冰裁得到了林帝的认可,成为茜香羽锦的创始人,从此她独立经营的纺线工坊,生意也越发蒸蒸日上了。 当大批的茜香羽锦通过军需被服工场的赶制,陆续送到漠北前线后,黛玉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也让虎贲卫们轮岗放假,享受片刻的冬日闲暇。 “若是云妹妹在这儿,就要嚷着要打雪仗了。”黛玉将手渥在禛钰掌心,瞧着裘良与一群虎贲卫在堆雪人,喜笑颜开道:“幸而岫烟妹妹和鹤童带着孩子们回了长林园,否则她一个人还不得寂寞死了。” 探春笑道:“她那个诗疯子,必得撺掇着岫烟在雪地里争联斗诗,再不就是吃酒烤肉、踏雪寻梅、苇蓑泊钓,冰天雪地里就没有她不会玩的。” “这样现成的美景,咱们也该来作诗呀。”妙玉神出鬼没地插进话来。 林海夫妻笑道:“你们小辈即景联句,我们老人家寻梅赏雪去。” 黛玉搓手笑道:“父亲是金科探花,满腹太白诗稿、子建文章,是不想胜之不武,才避席不就。您何不起一个头,好让我们接续才情。” “让你母亲说,我就给你们出个新题目吧。”林海略一沉吟,捻须笑道:“开头就一个雪字,底下用五言排律,首尾接龙好了。” 林溆苦笑挠头道:“这可有些难了,又要联新句,还要接龙。” “如海又没限韵,并没什么难度,不必生扭。”贾敏向林溆递了个眼色,提起温热的一盅酒,扬脖喝尽,开口就是一句:“凝雨飞花落。” “玉鸾舞翠来。”林海站起来也吃了一杯酒,揽着夫人下楼去了。 黛玉素有捷才,一边斟酒一边说:“来时冷梅香,去入暖春江。” “我来,”禛钰接过酒,一口入喉,便道:“江碧碎玉白,水镜堪花梦。 ” 探春持盏掩袖一饮,道:“梦回霜覆衾,但听松风吟。” 妙玉提杯浅尝,道:“吟得枯草飞,敲窗疑人归。” 林溆思将衔在嘴里的玫瑰花饼取下,道:“归扫石阶下,飘行木楼台。” “这一看就是不爱读书的人,诗中的雪倒是不证一词。”晴雯与黛玉对视了一眼,忙联道:“台高积轻絮,迢遥不知处。” 而后才慢饮了一杯热酒。 黛玉伸手接住飘摇的雪花,道:“处处随缘到,枝枝琼云开。” 禛钰将黛玉的手握住,偏头向她道:“开落鸿蒙间,心与绛珠仙。” 听他联了这一句,黛玉心中微动,赧然一笑,将额轻伏在了他的肩上。 探春眼波流转,笑道:“仙女神羽衣,风梭雨来织。” 妙玉托腮道:“织锦未成章,银浪雾霭香。” “香、香……”林溆文思迟滞,结巴了半天。 探春忙救夫道:“香清得瑞叶,晶莹坠珠沙。” “沙雁不肯飞,洲莺莫奈何……” 一句突兀的打油诗,打断了大家联句的节奏。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围着狐裘,头戴昭君套的秦可卿,正拾阶而上。 黛玉猜想她话里揶揄的“沙雁”必是宝玉无疑了,因笑道:“你也不必叹息,二哥哥与你我一样,也是有夙缘根基的人,只是时候未到。不妨稍将烦恼去些,先好好过个年。” 秦可卿叹笑道:“一提起他,就勾起我的痛肠来,我教他劳心治人,他就撮弄胭脂膏子去卖了,我哭他含辛茹苦,劝他别做了,他就急得没法。只恨神瑛不随我的心。用情用计,都不中用,真真是让人可气可笑呢!” 她如今是多一眼都不想看宝玉了,趁他出门卖胭脂的时候,回宫里来了,留他一个糊涂虫自己过年去。 “我曾想宝二爷凭他怎么愚顽,也到不了这步田地,哪知他好好一个灵秀公子,倒把自己的千金贵体看轻了,成个搭拉嘴子,越看越窝囊。”晴雯也忍不住埋怨了两句。 黛玉无奈看向禛钰,“你从前不是说用女人解决女人的事,眼下需要你这个男人,解决男人的事了。想来咱们从小一块儿厮混大的,早把宝玉当娇女儿看,看来舍不得让他跌大跟头,起不到丁点儿效力。 表哥若勘破了他的心思念头,不如故意顺着,而后再背地里摆布一道,让他吃个厉害。兴许他这没刚性的孬样子,还有几分救得。” 禛钰点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他内心中性别错位已久,无事享富贵,就是清雅公子;遇事就缩头,当自己是女孩儿。反正裘良在茜香也是无事人,我让他打磨一块顽石,还是绰绰有余的。等过完年再带他去漠北,在沙场上好好历练一番。” “从前,我们姊妹在长林园中每月结两日诗社,如今天各一方,数年难得一社。我曾闻盛唐时期,有坊巷女子结‘女人社’,组织者为社长、社官及录事,不许男子参加。 所有成员至诚立社,彼此扶携,同舟共济。有的是类似居士林一样的修行团体,有的是赈济互助,济苦救贫的妇女互助社团。她们山河为誓,还勒有印条为记。 其实我一直在想茜香国,能以妇女之邦,引领西海诸国,不如将这样的女人社,扩大责权范围,推行到西海各个邦国。 我们应当鼓励他国,废除对妇女压迫的一切遗风余俗,振民育德,保护妇女受教育权、财产继承权、土地拥有权,以及同工同酬的权利。 鼓励各国妇女积极参与各项事业,为女子能够为官做宰治国兴邦,创造条件并提供帮助。让天下女子不再以抛头露面为耻,不再以三从四德为荣。” 话音刚落,探春就拍手笑道:“这主意好,姐姐快快写了详细章程来,我好带回滇南遵照执行。” 黛玉起身与她对击一掌,笑道:“好,我这就写。” “我给陛下铺纸研墨!”紫鹃快步走向书案,利索地行动起来。 晴雯振声道:“务必要加上这一条,若有人诽谤妇女、道说是非,女人社一定组织成员,将造谣生事者交官法办,严惩不贷!” “还要加一条,不得以任何理由强迫引诱女子出家,女子当有婚嫁自由、和离自由的权力,也有不婚的权力!”妙玉也鼓舞起来,走过来强调她的想法。 这时候贾敏与丈夫散步回来,听说了这事儿,也补充道:“还有要严厉打击那些略卖妇女、绑架婴孩的拐子,积极解救被害的妇孺,呼吁天下百姓共同除邪惩恶!” 大家越说越兴奋,所想的内容,也越来越详细缜密,女人们将林帝的御案围得一丝不透,积极表达自己的观点与诉求。 被遗忘在外边的男人们,叹息着相视而笑,不被需要的感觉,比三尺寒冰还冷。 终于,在黛玉双十年华的花朝节,茜香国颁布了成立“女人社”的法令,从乡村开始逐级推广,并派遣使者到西海各邦游说国主,在该国也成立“女人社”。 虽然黛玉也知道一开始,其他邦国并不容易接受“女人社”的存在,但是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茜香国国力日盛,这一切都不会是问题。而眼下正是要茜香国的“女人社”在国家层面上,做出成就的时候。 根据图西格的海东青回报的消息,鞑靼那边的疫病虽未蔓延,但是士兵身体经过大病,饱受摧残,战力不足,还是托赖着不肯出兵。 此时扶桑上一代皇帝崩殂,登上帝位的是源狐姬的同父异母的八兄源光行。 原本暗中发展势力的源狐姬在新帝手下,不得不夹着狐狸尾巴做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地盘,被源光行一点点蚕食掉。 奈何他的狗头军师蒙克,已经消失很久了,而先锋马尚又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缺谋少智的粗人。之前所取得的优势,渐渐消失。 源狐姬只能想办法迎娶太政大臣的爱女信子为妻,以赘婿的身份寻求岳家保护。 婚礼的邀请函也漂洋过海,送到了茜香国林帝的御案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0-210 第201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零一回 渡扶桑林帝赴喜宴, 艨艟会妙玉入公家 诚然,源狐姬的请柬也发给了兀良哈的首领蒙克,以及中原太子禛钰。 黛玉知道这两个人是不能同时出现的, 扶桑一个做赘婿的皇子婚礼,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各派使者恭贺就算顶给面子了。 但禛钰希望黛玉能通过扶持源狐姬, 来操控扶桑, 使之成为茜香国的附庸。 事实上,扶桑并不是一个好摆弄的岛国,正如阴险毒辣的源狐姬, 所呈现出来贪婪狡诈、寡廉鲜耻的品性一样, 数百年来扶桑皇室对地大物博的中原, 始终怀有狼子野心、垂涎之意。 中原王朝强大时,他们甘心附丽,俯首称臣。一旦中原势颓, 或者政权更迭, 他们也会与鞑靼、不列颠、高卢勾和,卑礼于人, 师洋夷之长技, 渐能制用枪炮轮船。同时还派遣间谍混入倭寇组织中,频繁袭扰东海、粤海一带。 禛钰假借兀良哈部的名义扶持源狐姬, 声称是为了茜香国拓地千里, 最终目的还是要灭其国,以靖东海。 黛玉深知其意, 拿着请柬看了看, 道:“扶桑人没有为丧亲守孝的习俗,源狐姬与藤原信子的婚礼就在三月下旬, 届时表哥也该捣巢漠北了,扶桑之行,我带妙玉去就行了。” “我虽不去,但是图西格会替蒙克出席婚宴。扶桑新皇并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源狐姬能不能顺利迎娶藤原怀风的女儿,还不好说。我让图西格见机行事,他也会保护你的安全。”禛钰道。 “柳新‘死’在了茜香国,只留一个图西格了,既然他要去扶桑,我把永龄带上,他们好歹历经过生死,有什么话说不开呢。” 黛玉看向窗外明媚的春光,笑靥如花,“恰好‘花木兰’号正式服役了,林帝巡扶桑,雄舰扬国威,如何?” “极好!”禛钰揽住黛玉,万般眷恋不舍,但是眼见天越发暖了,漠北的疫病也渐渐消了,他得一鼓作气,拿下草原三部。 他不仅要收复故土,还要再次扩大中原的版图,将整个大陆连成一片,打破限山隔海的蔽障,力求怀柔四方,华夷交融。 真正消灭敌人,不是战场杀伐,血肉屠戮,而是对其思想文明上的征服。 从引导黛玉,吸纳北戎人做为林家部曲开始,禛钰就在有计划地布局,通过迁徙和通婚,促进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交流。 只有彼此形成了统一的国家认同和文化认同,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他放走乌兰楚伦,又送漠北疗愈瘟疫的药材,行的就是诸葛亮“七擒七纵”的攻心策略。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最终四海八方也终归向心一国。 黛玉也深知他在漠北的运筹演谋,只是扶桑又国情不一样,仿佛是伪君子包裹下的真小人,东夷貌柔顺实阴毒。 单靠德行感召是不行的,依照他们崇强鄙弱的性格,势必要从武力上全面碾压才行。这也是“花木兰号”首访扶桑的用意。 春明景和的时节,自送别了父母归国之后,滇南王夫妻也要回西南了。 临行前,黛玉单独找了弟弟林溆说话。 “知道你们滇南缺盐,我又备了一百万石盐随船附赠。” 林溆憨笑道:“多谢姐姐了,若是茜香国还需生铁,我回去再派船送来。” “有一桩事,爹娘没舍得催,怕说了令你们小夫妻不入耳生厌的话,我却不能不提,”黛玉将针线笸箩里的大红洋锦小肚兜并两双小绸袜,送到了他手里,关心道:“你名虽及冠,业已十八,和三妹妹成婚也有二年了,怎么还不见喜信儿?” 别致可爱的小物件,被林溆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喜滋滋地说:“姐姐日理万机,哪有消闲工夫做这些?这手艺真精巧!可是跟晴宰相学的?早该叫王妃也跟着学两下子,回去好给我做个汗巾香袋什么的。” “你正经回我话!”黛见他一味说些没要紧的话来支吾人,佯装生气地打了他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林溆羞红了脸,背过身缄口不言。 黛玉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打量我是呆瓜,什么都不知道呢?一月三十日,你还俗弟子,要过十日斋这没得说,加上三妹妹行经七天。那不还有十几天,你都干嘛去了呢?” “我、我读经论去了,乌斯藏的番僧每年都要组织僧团,来滇南找四众弟子①辩经,滇南已经连输两年了。我身为滇南王,同时也是优婆塞中的代表,及冠后也要参加,我不想输,听百姓在台下大吐嘘声。”林溆苦着一张脸道,低头轻抚着肚兜上的鹿衔灵芝纹,无奈叹息了一声。 “我当然想早日为人父,为林家诞育嗣子,只是辩经关乎滇南‘妙香佛国’的荣誉,我必须全力以赴才行。 可我一见着探春,就开始心猿意马,哪有定力继续深入经藏。只得分居别室,直到我赢得今秋的辩经大赛则止。” 听了这一番说辞,黛玉倒不好埋怨他了,只是疑惑道:“番僧使团找比丘、比丘尼辩经便好,毕竟出家人荷担如来家业。为何还要找优婆塞、优婆夷,让在家修行的居士护法也来辩经呢?” 林溆皱眉道:“这就是番僧的狡猾之处了。我滇南系佛祖上座部弟子传法至今,而乌斯藏则传承各异、仪轨复杂。虽则彼此根本教义相通,但亦有差别。 番僧已经向我滇南信众暗示,若我们三年辩经连败,就要接纳数千番僧来滇传教,让广大居士出让土地田产,布施钱粮,为番僧筑庙修像。 论理这也并非不可,只是我滇南本就僧侣众多,寺庙林立。许多的青壮年投入佛门,不事生产,不服兵役,且免赋税,大量的信众沦为僧寺的仆役。久而久之,也不利滇南的发展。 因此我有意限制番僧入滇,但又不好公开反对,只能通过辩经一途,让他们知难而退。” 黛玉听闻了其中根由,思忖了片刻,道:“惜春妹妹在滇南修佛已二年了,她从前就口齿伶俐,亦有天资宿慧,想必早修得辩才无碍了,莫若也让她试着辩经。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夫妻回去后,替我问问四妹妹的意思。我再让嘎鲁潜入乌斯藏了解下情况。” “好。”林溆点头,将姐姐亲手缝制的婴孩肚兜及小袜子仔细揣进怀中,正准备起身告辞,又被黛玉按住了肩膀,“准备辩经是一回事,也不耽误生孩子吧。” “我这就回去努努力,定不辜负姐姐所望。”林溆忙提起精神道,见到禛钰在外面,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姐夫来了!”而后顺势站起,揽住他的肩,走了出去。 禛钰翘起的嘴角,透着一股玩味的坏笑:“瞧我来得及时吧!” 林溆眸中闪过一丝无奈,笑道:“我也想不负如来不负卿,可你知道的吧,一旦入了春闺,男人不易早起,再加上那个啥……” 只一见了爱妻,修持也忘了,经典也忘了,就是喂不饱的贪狼,人不成人,欲化成魔,哪里是能辩经的材料。 对面的男人撩起眼皮,了然坏笑,哑声吐出了四个字:“欲、求、不、满。” 饶他这样低声,林溆还唯恐人听见,忙将禛钰嘴巴一捂,推他走远。 四目相对,禛钰勾唇一笑,十分老道而玄秘地说:“春三月初五日,辰巳交能得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是辰巳天光大亮,你让我白昼……”林溆咽下了后半截话,咬了咬牙,道:“行吧,如此一来,我也能安心阅藏了。” 禛钰笑道:“你放心,今年的辩经大会,滇南一定会大获全胜,不负妙香佛国之名。” 茜香国在西海,扶桑国在东海,相隔千里,从前乘船往来要十数日,今次茜香国有了钢铁舰船,往返只需四天,大大缩短了行程。 朝会上,黛玉命宰相晴雯监国一月,少司马关千雪代掌军机,待凌汛过后恢复出海会哨编队,常态巡航。 而她则带着大司马永龄、大宗伯许梦龙,以恭贺扶桑国新皇登基为由,将花木兰号开赴东海。 诚然,还要捎带上想去扶桑找源狐姬的妙玉。 从前女王出访,都会挑选百名虎贲卫随行,因舰船上配有水兵三千,倒也不必另行择选。 只是王廷中,被裘良鼓动着,掀起了一股比武练兵的热潮,倒逼着林帝,一定要选几个虎贲卫随行。 他们热情高涨,包括被裘良操使捶打了半月的宝玉,也雄起争先,积极应赛。黛玉只得答应了他们的诉求,限定十二个名额,给了三天时间打擂。 宝玉虽未争得名额,但一改从前的颓唐风格,奋武扬威的面貌,可谓让人耳目一新。 果然,当他从内心深处意识到男子的责任担当后,抛下犹疑和怯懦,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灵性。 二月下旬,花木兰号钢铁战列舰驶离浅草湾,先经暹罗港,将滇南王夫妇及百万石海盐放下,再过直沽港,与禛钰道别。 最后,花木兰号从东海绕行高丽半岛,来到扶桑。 据《海内十洲记》所载,扶桑国多生林木,叶如桑。扶桑树同根相倚,是以名为扶桑也。 按法理依据来说,而今登上扶桑帝位的八皇子源光行,得位不正。因为凡被赐姓为源氏的皇子,都已降为了臣籍,无法继承皇位。 然而源光行手段毒辣,先后残害了太子与其他嫡系手足,而后靠组织庞大的武士家奴,起兵政变夺得了皇位。 尽管源光用暴力僭取的帝位,缺乏正当性,但他大权在握,余下的兄弟也都是臣籍,无人能扛旗讨伐,他掌权已成既定事实。 身为茜香国的皇帝,黛玉出访也只能以恭贺新帝继位为由,而不能绕过源光行,为庆祝源狐姬结婚而来,否则就会刺激源光行对手足源狐姬的残害。 妙玉与源狐姬厮混过一年,扶桑语已经说得相当好了,对扶桑朝廷的情况也了解得十分清楚。 自皇族以下,服务皇室与朝廷的人分为公家与武家两大派系。 公家即是文官体系的概称,官职也多由荫位产生,代际传递普遍世袭。以藤原氏为首的太政大臣一族,就长期把持着朝政,先代藤原氏通过撰修律令,营建京都,为子孙后代创下了从政的基业。藤原氏的女儿,也多有成为皇后的,可以说藤原氏开启了扶桑外戚干政的先河。 而武家与中原的武官体系,又不大相同。武家是从公家的领地、庄园中的武备力量发展而来,后来不甘为公家所统御,发展壮大,最后反奴为主,希望通过建立武士政权,而将公家边缘化、傀儡化,用“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方式统治国家。 目前两股势力还在朝野内外相互缠斗着,也有互相渗透,互相利用的时候。 比如源光行与源狐姬,被降为臣籍后,原属于公家,但是他们也利用中下层武士来壮大自身力量,最后成为了武家的首领。只不过源光行在与诸位手足的博弈中,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成为了新皇。 茜香国的钢铁战列舰,还未进港,泊在难波湾外,先派了使臣、通译陪同永龄乘小艇,与当地外务司沟通。 可一向信奉“男尊女卑”的扶桑新皇,接到国书后,并不派使者迎接,只遣了个身量不足五尺的令史,在栈桥上趾高气昂地说:“女王的祝颂之词,吾皇业已收到,但请留下贺礼,就好顺风离去了。” 永龄被这三寸丁,无知无畏的样子气笑了,揪着衣领将人提溜到船舷边上,低头轻笑道:“我好心提醒你一下,我茜香国是西海诸邦之宗主,吾皇亦是万国敬仰的皇帝,还请你三跪九叩,向我舰船方向,敬称一声林帝。” 大司马看似纤弱的手腕,实则十分稳当,却故意欲松不松的样子,令原本鼻孔朝天的令史恐惧异常,觑向脚下滔滔漫流的海水,顿时眼晕,浑身冒汗,心肝乱蹦。 再抬头看向徐徐驶来的,山涛一样的钢铁巨舰,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下来,有一种被泰山压顶的窒息感。 令史骇破了胆,又是痛哭求饶又是流涕山呼“林帝万岁!” 永龄见他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尊重,将人甩回了栈桥上,拍了拍手上的灰说:“你再回去告诉你们国主,茜香国林帝来访。” “我这就回去通知上峰,请大纳言不,不,请太政大臣来迎接林帝。”令史说完,转身落荒而逃。 唯恐耽搁数息,茜香国“林帝来访”,就变为了“林帝来犯”。 不到一刻钟,在京都的长官、次官、判官、典官全都奔向了难波港,列队毕集在花木兰号的阴影之下。 众人目睹钢铁战列舰的雄风,数排黑洞洞的炮管,彰显着无声的威严。 大家啧啧称奇,赞叹不已,甚至有无知百姓,将巨舰当成是天外仙山,跪在道旁顶礼膜拜起来。 太政大臣藤原怀风,带着准女婿源狐姬恭候在甲板前,他故作镇定地与茜香国的使臣谈笑,心里却急得打鼓,他们与茜香国可是有世仇的。 万一源狐姬无法拉拢林帝,这就不是搬救兵,而是引虎拒狼了。 源狐姬见准岳父一面与使臣谈笑风生,一面还向自己挤眉弄眼,心里明白他的惊愕,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茜香与扶桑相距千里,几乎断了往来,他也只是听闻林思政组建了钢铁舰艇编队,巡航西海十国,将肆意侵略他国的真真舰队,打成了一堆木屑,被推举成为统御西海的皇帝,而今眼见为实,才知道是多么的震撼。 他拿着金箔桧扇掩在嘴边,悄声对藤原怀风道:“岳父大人不必惊慌,我与林帝颇有些私交,只烦她一句话的事。咱们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有了茜香国的助力,源光行那贼儿的皇位就坐不久了。” 藤原怀风却没有那么乐观,皱眉道:“你有几分成手,可以说动林帝?” 源狐姬眺望了高耸入云的舰船,眯眼瞧了瞧,看到了永龄的身影。 “林帝不但自己来了,还带了那个亲率雄舰,荡平西海的大司马,她若不在东海攫取战利,岂不白来? 而况林帝也要彰显赫赫战功,垂范后世,那么向扶桑宣战,为茜香妇女复仇,就是最好的理由。而战争终有结束的那一天,林帝也会回到茜香国,到时候扶桑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一语戳动了藤原怀风,纹饰精美的狩衣在海风下轻抖,这个心机深沉的权臣,看着巍峨的艨艟巨舰,不作一声。 诸位大臣恭候了半日,仍不见林帝下船,最后使臣来回跑动了数次,替新皇请宴三次,才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林帝访问期间,都只在巨舰上歇宿,明日午后至皇宫与国主会面。 众臣见无缘一窥林帝金面也都陆续回去了,只有藤原怀风与源狐姬二人随大流回宫廷后,又趁夜乔装改扮成江湖游艺的踊者,以为林帝表演为由,乞请登舰。 黛玉听英吉报告了此事,笑了半晌,看来源狐姬是真的急了。连明天都等不到,就赶着来应候。 “玉子小姐,可梳妆好了没?”半个时辰后,黛玉敲响了妙玉的舱房,用音韵优美的扶桑语问了一句。 “就来。” 不一会儿,梳了大垂发,手执衵扇的妙玉,打开了舱房的门,以一身裳唐衣出现在黛玉面前。 裳唐衣是扶桑公家女子最为正式的奉仕服,编织复杂的布料,又被称之为唐绫,是仿造从唐传入的礼服。 裙裤是芳红丝绸带褶长袴,上身层叠了各色绫绢的单衣、袿衣,质地坚硬的打衣之外,又套有刺绣华丽的表衣及唐衣。围在后腰曳地的裙裳,更是色泽鲜艳而飘逸,繁复的衣饰一改妙玉从前清冷寡淡的形象。 在金碧辉煌、隆重美丽的裳唐衣的映衬下,妙玉也变得典雅持重,有一种高不可攀的美感。 打扮成江湖游艺踊者的源狐姬,在见到这样的妙玉之时,不禁恍惚了片刻。 阅人无数的藤原怀风也惊艳了数息,只是觉得这身裳唐衣好似自己女儿信子穿过的那一套。 “这位美丽的小姐,是哪家贵臣的女儿?我竟不识。”藤原怀风故作赞叹之声,试图与一直静静饮茶的林帝,搭上话。 黛玉轻晃了晃茶杯,抬眸笑道:“这位藤原玉子,可是太政大臣您的爱女,源狐姬的未婚妻,您二位怎么会不认得呢?” 藤原怀风大吃一惊,回头看向身旁的源狐姬。 源狐姬亦没有料到,林帝打的是这个主意! 第202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零二回 京御所林帝警倭王, 江之岛妙玉会群雄 “竟是要如此么?”源狐姬看向藤原怀风的眼神略有些闪烁,他没有向准岳父坦诚自己与妙玉有旧。 面对杀伐果断,不怒自威的林帝, 也不知为何,他再也没有勇气直呼其为“林思政”。 扮作野郎歌舞伎的藤原怀风, 怀抱三味线缄口不言, 黛玉蹙了蹙眉:“莫非太政大臣不想认这个女儿?” “我有非认不可的理由吗?”藤原怀风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但不愿意就这样屈服。 倘若茜香国女帝硬塞一个联姻姑娘过来,而与藤原一族又无血缘牵绊。到最后,他筹谋万千都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源光行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之所以能够登上帝位, 仰仗的是母族橘氏的倾力协助。所以他的皇后也选自橘氏的女儿, 而没有选藤原家的女儿。 当然为了巩固帝位,源光行一定也表示过可以娶藤原氏为妾的意愿,只是你咽不下这口气, 拒绝了他, 转而另辟蹊径,决定与源狐姬联手。” 林帝手里的茶杯不轻不重地磕在杯托上, 藤原怀风把着三味线琴杆的手, 也随之一顿,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藤原氏的贵女怎可为妾?” “可是此事, 源光行恐怕不会如您所愿,就此罢手。作为待嫁的新娘自然深处闺中, 可是倘若枇杷殿的中宫皇后, 或者乐寿院的皇太后相请,我想信子小姐是无法拒绝的。大人应当知道, 信子一旦入宫未必能全身而退。” 林帝之言缓慢舒徐,如同她斟茶的动作一般行云流水,又沉缓宁和,全无一丝咄咄逼人之意。 可越是这样悠闲口吻,慵懒神态,却让藤原怀风越发忐忑不安,总觉得林帝已经洞悉了未来,什么时候那沉静的眼眸微微挑起,就是一把利箭穿心而来。 藤原怀风神色不定,拿着三味线拨子的手抖了抖,咬牙道:“藤原氏愿认玉子小姐为义理之女,但她只能以女房之名嫁给我婿。” 女房,即妾室。这也是藤原怀风折中的办法,他不相信林帝的断言会成真,只要保证女儿将来中宫皇后的位置,让藤原家的儿郎继续承奉外朝,皇帝的姬妾再多也不必在意。 而况藤原一族枝繁叶茂,旁支的女儿也有不少做了皇帝的更衣、女御,唯独本家嫡枝的女儿必须是皇后才行。 林帝转眸看向妙玉,淡淡道:“你愿意么?” 妙玉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源狐姬脸上,而后侧过身,向林帝俯首拜道:“玉子愿意。” 她痴心一片,宁肯这样委屈自己,让黛玉心中有片刻唏嘘,看向源狐姬时便没了好脸色,冷冷地道:“既这样,源狐姬迎娶信子小姐之日,也是玉子出嫁之时。” 没有人过问源狐姬愿不愿意,因为利益联盟,只看所谋求的利益是否能满足合作方的彼此关切,其他的根本不重要。 虽然林帝一番诛心操作,让藤原怀风措手不及,勉强答应,但与茜香国女帝的联盟就此达成,他心头顿时轻松很多,终于将怀中紧抱的三味线给撂下了。 他双手接下玉子捧来的茶,接受了一句“父亲大人”的称呼。 林帝看向舷窗外一轮将满的圆月,袖袍掬起如水的清辉,喃喃念道:“难波璧月朗,潮信无奈空惆怅,与卿黯相忘。” “想不到叱咤西海的林帝,也会吟哦俳句,到底是风雅多情的女子。”藤原怀风呵呵笑了笑,带着源狐姬告辞了。 “玉子,你可别忘了,我让你是来干什么的?”黛玉在她光滑的下颌处屈指勾了两下。 妙玉仰脸笑道:“知道,为竞逐权力而来。” 她之所以愿意接受侧室之位,才不是为爱痴狂,而是真正清楚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况有林帝这个靠山在,她半点也不在乎虚名。 什么女房、正妻?一个永远也不会回头的浪子,要之何用?她要做的是拿他做垫脚石,成为扶桑的征夷女将军。 她勾起唇角,将心中的讽意对着沧溟之海宣泄了出来。 与源狐姬小酌一杯后,藤原怀风乘车返回官邸,原本皎洁的月色已经全部隐入了乌云之中,辚辚辘辘的车轮压着车辙,脑海中反复想起林帝款语曼吟的俳句,其中哀婉遗憾的意境,不知为何,让微醺的太政大臣,甚感烦心。 “夫人,信子今日有出门么?”酒气从他嘴里喷薄出来,带着几分醉意。 夫人接过他的乌帽子交给侍女,嫌弃地扭嘴道:“她被乐寿院请进京都御所,赏樱去了,说是夜樱更美,要晚些回来。” 藤原怀风脸色大变,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大力摇晃着夫人的肩,急忙问:“她去多久了?” 夫人见他躁郁极了,竟是要吃人的样子,怯怯道:“下午就进宫了。” 藤原怀风怔了怔,重重地将夫人推到墙上,郁愤吼道:“你为何不拦着她!” “是出什么事了吗?”望着勃然生怒的丈夫,夫人脸色倏然变白,连忙捋衣摆跪了下来。 藤原跺了一脚,不再与夫人说什么,从侍女手里夺过乌帽子戴上,连忙驱车赶往御所。 月落时分,除非起心谋反,任何人都不得夜扣宫门。 藤原怀风只能静候在宫门外,吹着冷风等待天明。手脚渐渐麻木,而五内俱焚,咬着牙越想越灰心。 若是信子成为了新皇的妾室,他只能放弃女儿了。在橘氏的全权掌控下,储君的名分已定,即便信子如其他宠姬一样为新皇诞下子嗣,也是要送出宫去,出家避难,能不能活到成年还很难说。 好不容易捱到天光,宫门打开,他总算得到了他最不希望听到的消息。 “皇上昨夜宠幸了藤原家的千金,已经封为淑景舍女御了。可惜她红颜薄命,初承恩泽,弱不能胜,已经仙去了!” 干站了一夜的老父亲,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摇摇欲坠地扶着宫墙,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都完了。 他爱若掌珠的信子,一心想嫁给源狐姬的信子,原本将获得完美爱情与无上荣耀的信子,最终还是被皇帝给强夺了去,纤弱痴情的她,无法承受这样的变故,竟选择了死亡。 此时晨光熹微,宫墙内外的樱花树,经过一夜寒风,粉色的八重樱尚未开尽,已飘谢入泥,默然哀逝。 年刚不惑的太政大臣,捂着钝痛的胸口,瞬间苍老了许多。 黛玉得知藤原信子已逝的消息,心尖也是轻抽了一下,原本她预判源光行将信子纳入后宫,是为了掣肘太政大臣,让他倒向皇权。 但是她完全没有料到,信子竟会寻死。可见源狐姬为了取得藤原家族的支持,也是煞费苦心,引诱得信子爱他不渝,宁可守贞赴死,也不屈从于帝王。 “可真傻,为了一个自私透顶的男人,献祭了生命。”妙玉卸去钗环,换了一身素色衣裙,拿起久违的数珠,喃喃的念佛。 午后,京都御所,松之阁中。 新皇源光行盘膝而坐,听到侍从说茜香国林帝已经入宫了。 “这就来了么?”源光行啪地一声,将手中的桧扇合拢,饶有兴致地道,“请进来吧。” 黛玉扶着永龄的手走进来,就见源光行一身缥色御引直衣,戴着垂缨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看到从叠敷上匆忙站起的矮丑男人,大鼻、凸嘴、眯缝眼,永龄似乎有些理解,藤原信子为何要自戕了。 别说跟美艳绝伦的源狐姬比了,中原随地抓一个男人出来,都要比这类人猿要好看百倍。 “你就是茜香国的女帝?”源光行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盯着眼前如朗月照人的女子,前凸的嘴巴再也合不上了。 他听闻茜香国的女子,大多红黑面庞,身材肥厚,是因为相貌太丑,才没有男人愿意在那里长栖。 没想到女帝竟是这般仙姿绝色,与她相比,他后宫中所有女人,全搁一块儿也不够看的。 “如假包换。”黛玉不动声色地避开他要伸过来的手,连一个礼节的笑意都懒怠得给。 “女帝请坐。”源光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黛玉,唇角带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黛玉没有席地而坐的习惯,贴心的英吉为她一路扛来圈椅,搭上明黄软袱服侍林帝坐下。 这样一来,林帝就比对面盘膝而坐的源光行高出许多,像是上主在召见下臣。 源光行表情既古怪又别扭。外宾起坐习俗不同,也不能强求。 在敌国美人面前,源光行多少有些自惭形秽了,不由将桧扇打开,遮住了自己难看的口鼻。 “女帝乘巨舰叩关难波,果真只为贺朕登基而来吗?” “自然不止于此,”黛玉手搭在圈椅上,安坐不动,淡笑道:“我茜香国尊阴尚柔,希望贵国撰定完善之法典,改男尊女卑为男女平等。鼓励冲龄少女赴茜香学习,准许及笄女子结社互助。 其次,削无能之官僚,设平民议政局,广致天下人才以参万机,襄助皇室治理国家。 再次,参详中原禁暴戢乱、爱人利物之律令。禁绝流寇倭夷犯境屠杀平民,不再肆意捕猎鲸鱼,残杀深海生灵。 最后,茜香国愿与扶桑互开通商口岸,平等规约,繁荣市易之事。希望陛下采纳良言,明正大之理,行英明之策。” 听完这一番话,源光行低低地笑了起来,“陛下是在与我讲天方夜谭吗?” 黛玉无视他无知的讽意,不疾不徐地说:“以上四条提议,是朕察天下形势,审世界变化而得出。 若国主能以广博谦卑之心态行此数策,假以时日与茜香国并行,亦非难事。” 源光行似乎笑到肚子抽痛,无法正常回话,摆手道:“多谢女帝好心了,我扶桑不需要女人的建议。” 黛玉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脸上波澜不惊,总有人宁信阴谋诡计,也不信阳谋大道。一个急功近利妄自尊大的国主,用非常手段篡位成功,也难保不会殒命于非常手段。 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黛玉也不久待,凭源光行怎么热情款留,依旧婉拒告辞。 离宫之前,还看到了捧送食案的侍女,用生怕碾死蚂蚁的小碎步,在廊下疾行。 “春日河豚,是么?”黛玉轻瞥了一眼食案,向永龄伸出了手。 这时一个消息,在宫中官僚口中层级传递了过来,“兀良哈部先锋图西格来访。” 因为“图西格”三个字是音译的,在归整的扶桑语中显得异常突兀,永龄一晃神,忘记向林帝伸出胳膊。 见林帝微微撇嘴,静立在一旁的英吉,忙把胳膊垫到她手下。 黛玉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回头看了永龄一眼,讥笑道:“小妮子春心动也。” 听到林帝打趣她,永龄才抢步上前,心中混不自在,却又不敢带出情绪的痕迹来,以免让敌国官僚看轻,紧绷着脸,作出面似平湖的样子。 感受到手腕处的温度,英吉喉结微抖,下意识撩起眼皮,鼓足了勇气道:“陛下,我听闻京都清水寺的樱花开得最好,这会子夕阳正好,咱们何不去赏花?” 黛玉脚步微顿,一双含情目凝望向远方,丘陵掩映的地方,喷火蒸霞一般的粉云,就是让扶桑人感喟喜爱的樱花了。 想到图西格来了,禛钰却不能来,花开不同赏,黛玉心中已怀了七分遗憾,还不如不去。而况昨夜可怜的信子抱恨而亡,想到芳魂无觅处,宁不心碎肠断。 樱花又不经开,前后一月就要谢尽,她一个异国来客,纵然有心把残花瓣儿都收来掩埋,也无余力在扶桑安设漫山遍野的樱花冢。 黛玉心中转过千般曲肠,难免怅惆,放开了英吉的手,“不看了,回去吧。” 英吉黯然一笑,垂眸道了一声“好”。 回到花木兰号上,苏清源早换了一身汉人的直裰袍等候林帝。 妙玉还作扶桑贵女打扮,身着月白色的和服,长发披在身后,柔顺得像一朵天边的云。 一见黛玉更衣梳洗回来,苏清源忙伏跪下来,恳求道:“源光行发了敕旨号召关东武士讨伐马尚,定性其为中原入侵游击,眼下马尚被擒,不日问斩。清源恳请林帝出兵,将我之先锋马尚救出来。” “看来源光行的动作很快,不过丢一个马尚,不还有他手下两千人,而况你也不是光杆主公,为何你自己不救?” 黛玉低头睨了他一眼,猜到了几分因由,冷笑道:“你好歹也做了马尚一年的主公,他手底下两千人,一个也不服你么?” 苏清源闭了闭眼,无奈道:“论武力他们是服气的,奈何他们只认统领马尚,不听我的调遣,威逼着我出兵救马尚,否则他们就向新皇投诚,出卖我部机密。 而我麾下的万余部曲,又不肯出兵救异族人马尚。” 还是林帝英明,猜到源光行不会教他轻易与藤原氏联盟,给了他一个替代方案。让妙玉认藤原怀风为义父,这样即使在信子身死的情况下,他依旧能得到藤原一族的扶持。 但只有朝堂上的助力还远远不够。稳定发展的武士集团,才是他获得权力的基石。 只是他身为主公最失败的地方,就是始终无法聚合人力,相反吸纳的部曲越广,各中派系林立,利益纠葛越多,分歧渐大。 黛玉薄面微嗔,气他不济事,而后瞥向妙玉,轻笑道:“玉子,明天该轮到藤原家的义女上场了。” 妙玉默默点头,她的作用可不是用来联姻的工具,而是随时准备着,取代苏清源的位置。 从前黛玉一直书信劝导她放弃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与其痴恋扶桑浪子,不如在扶桑开基立业,男人不会永远拜服在女人的石榴裙下,但一辈子都为权力折心。 登上花木兰号之前,她还有几分犹豫。如今见到藤原信子的下场,她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做一回主宰一方天下的女人。 苏清源满眼疑惑地看向妙玉,实在猜不出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天并非婚期,三日后方是。”他以为黛玉说的是让玉子替婚的事,继而解释道:“而且源光行将于三日后,在宫中举行春日祭曲水宴。他这是故意向我挑衅,我与玉子的婚礼,只怕没有宾客出席。” “朕不是这个意思,玉子心里明白就够了。”黛玉嘴角噙着神秘莫测的笑,让苏清源心下有些无所适从的郁卒,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只得缄口不言。 既然林帝派妙玉来解决,就一定有善后的办法。 他想到还要去安慰历经丧女之痛的岳父大人,也不便久待,蹙眉离开了。 当夜,茜香国的钢铁巨舰,就开进了湘南海岸,泊在源狐姬最后的领地——江之岛畔。 翌日,妙玉就以藤原怀风之女,源狐姬之妻的名义,带着林帝出借的三百甲胄扈从,大会万余部曲于湘南海岸。 有了茜香国的雄舰横陈海湾,就如盖了玉玺的圣旨一样,根本无人敢质疑妙玉的身份。 妙玉身着华丽威严的裳唐衣,借用黛玉的洪音贝壳,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激励部曲道:“先帝之爱子狐姬,容貌与日月同辉,品行比圣德尤甚。带领诸君从南国伊豆,筚路蓝缕草创军团,天步尚艰,幸传于今。 诸君知遇英主,荣膺新命,从此改换面貌,得以世代富贵,壮大家族。吾主恩深江海,尔等何惜报效之志? 而今昏君当道,屠我将士,抢我州邑,逼我姊妹死于御所,使我英主蒙尘外野,不得封赏,郁郁久居人下。尔等亦有姊妹被豪强所掳,亦有壮志毕生难酬。 人欲偏安一隅,岂不知窃国大盗,步步相逼,我等足下早无立锥之地,身后唯有汪洋沧海。 我藤原氏今仗义南行,举合族之力支援诸君,以全主公未竟之业,并借势茜香雄舰,誓愿剪除仇敌,复我邦州。 京都贵胄愚弱骄奢,不堪一战。惟尔众忠诚尚武,克尽厥职,能担家国之重。 试问诸君,轸我扶桑者谁?忧我社稷者谁?营救同袍者谁?解民倒悬者谁?如有欲应吾者,永别就在今夕。” 一声声铿锵有力地质问,伴着猎猎海风,如擂鼓一般,敲打在每个武士的心坎上。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词,令诸将心潮澎湃,勃然奋励。纷纷站起身来,振臂高呼。 “吾愿为主公自効,纵使斧钺加身,义无反顾。” “我等誓死酬恩,赴蹈如归!” “我欲仗刀奋忠烈!” “慷慨赴死,诚甘乐之!” 望着眼前热血沸腾的武士,妙玉的心也是砰砰直跳,他们的一切反应,果如黛玉所料。 林帝撰写的这篇气势恢宏的动员词,精炼而有节律。说明了眼下的严峻情况,告诉武士们若不背水一战,就会被新皇斩尽杀绝,借藤原家死了女儿的屈辱,让众人将心比心,把仇恨值拉满,证明岁月静好是不存在的。 还给出了藤原氏与茜香国一内一外的强大助力,为大家增加了义无反顾地勇气。 最后借民众之苦难,爱国之情怀,为他们竖起了讨伐昏君为国为民的正义大旗,消除了他们身为反叛者的负罪感。 借以“同袍”之名,无形中让马尚的队伍与源狐姬的部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最大范围地聚集起所有反抗新皇的兵马。 这就是林帝,对人心深刻的洞悉。 第203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零三回 源光行毒设春日祭, 林黛玉绝杀曲水宴 在“藤原玉子”的动员号召下,依附于源狐姬的武士鼓舞精神,全力反攻关东军, 万骑上洛,剑指京都。 黛玉估算, 从湘南到京都八百里路程, 源狐姬成亲之日, 就是部曲入京之时。 花木兰号重新回到了毗邻京都的难波湾,藤原怀风刚刚从丧女之痛中恢复过来,听闻女帝的雄舰已返航, 连忙遣人抬来了扶桑特有的精致轿撵——驾笼, 迎接玉子小姐回府。 妙玉辞别了黛玉, 住进太政大臣家中待嫁。 黛玉在舱室中,与永龄研究扶桑的舆图。 扶桑与茜香一样都是岛国,然而其地理环境比茜香还差。领土狭长, 多山地丘陵, 致使数千年以来都难以形成大一统的国家,长期处于藩镇割据状态。 各地领主为了扩张地盘, 攫取利益, 彼此间经常爆发冲突与战争。 如今源光行虽为名义上的扶桑国主,坐镇关西。但扶桑国内, 竟划分出六十六个小国, 大多数领主各自为政,对于皇室的统治, 敬而远之, 口服心不服罢了。 新皇和地方领主之间的矛盾始终存在。而一旦武家坐大成势后,就会利用各种手段削弱皇权, 也会遥控皇室,使其成为幕府手中的傀儡。 各小国间安插谍探、互遣人质、彼此联姻、时常战争的状态交织产生,也孕育衍生出了一种最直接除掉竞争对手的方式——暗杀。 源狐姬在中原与鞑靼铁骑对战时,也惯用暗杀手段,干掉了鞑靼的不少特勤,对鞑靼造成了一定的威胁,挫伤了他们的锐气。 毋庸置疑,扶桑新皇源光行也擅用这种手段,他想统一扶桑,不想与地方领主共享权力,四面掣肘,单靠隐忍苟且不行。 为了扩张皇权,他也有万千理由,鼓动那些忠于自己的武士和谋臣,通过暗杀手段,为自己眼中拔钉,排除异己,来赢得政治斗争。 “源光行得位不正,与他政见不合的公家老臣都受到了排挤。而与他同出一脉的异母兄弟还有十七八个,以他飙发电举,讨伐源狐姬的做派来推断,对于其他的潜在威胁,他也会毫不留情的斩草除根。所以春日祭曲水宴,很可能唱的是一出鸿门宴。” 黛玉将细川纸书的请柬往桌上一撂,冷笑道:“春天是河豚产卵的季节,毒性可是最大的。兄弟春日宴上贪食河豚,不幸殒命,总比手足相残的名声要好一点。” “据我们的谍探回报,马尚已经被杀了祭旗,消息要不要递到前线呢?”永龄问。 “按中原的说法哀兵必胜,马尚之死也未必是坏事。以藤原玉子的名义,给马尚统领的两千人,送去缌麻之服,并告诉他们这个消息。”黛玉吩咐道。 积年累月的割据混战,助长了扶桑武士道文化,在武士家臣眼中只有主公,没有皇帝。为主人复仇是一件值得宣扬的英雄事迹。 由义忠亲王世子亲自培养出来的部曲,之所以能在他死后还留存这么久。维系其发展的纽带,不仅仅是一块玉蝉那么简单,必然是在部曲心中深化了“争愿自効,以辅恩主”的思想。 这也是黛玉撰写的动员词,能触动他们心魂的根本原因。 可以说,禛钰将马尚的队伍拉到扶桑,真是一步妙棋,用中原叛军壮大扶桑叛军,帮助茜香拿下扶桑的实际控制权。自她亲自接手后,只缺一个扫尾了。 这时候,英吉来报:“兀良哈部图西格求访林帝。” 黛玉见永龄收卷舆图的手顿了顿,不由笑道:“请他进来吧。” “舆图也不必收了,他知道的消息只比咱们多。” 永龄又将扶桑舆图展开,听到身后沉稳的脚步声,醇厚的北戎语,她下意识将脸面和身子都绷紧了,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陛下久违了,图西格不远万里,给您带来了我主蒙克的礼物。”白衣白巾的男子右手抚在左胸前,深深地向女王鞠了一躬。 当初若非林帝手下留情,自己哪能再次站在永龄面前呢? “不会又是什么麦芽糖吧?”黛玉见永龄绷直了肩背,低低笑了一声。 图西格的视线从永龄背影处掠过,特意绕了书案半圈,站在永龄对面,向林帝道:“我主蒙克助力太子殿下又下三城,断定鞑靼人在五月就会乞降,怕我送的麦芽糖不禁吃,直接给陛下送了千名刀斧手。”说完又将怀中的书信双手奉上。 黛玉伸手接过,展开一看,面颊顿时就热起来,刹那间艳如春桃。 好好的不写军报,送什么情书。 图西格见林帝娇羞地将书信反向掩住,恍然一笑:“漠北的事,林帝不必忧挂,有了茜香羽锦的助力,我中原王师屡战屡捷,势如破竹。” 永龄见他一张脸都被白巾挡得严严实实,用一本正经的口吻问:“阁下进了扶桑皇宫一趟,可探听到了什么消息?” “有,有!”图西格听到心爱姑娘的声音,猛地回过头来,像是倒了核桃车子一样,忙道:“源光行敕令关东军镇压叛乱,举兵之初,他就设计擒杀了马尚,期待源狐姬的队伍自乱阵脚,内部分裂,最后不战自溃。 然而关东系平原,关东军不擅山林之战,打到多摩、狭山丘陵一带,全无应对之策。只怕明晚,叛军就能打到京都御所。” 黛玉思忖了片刻,低头看向扶桑舆图:“蒙克给了我一千刀斧手,必是用在御所清宫的。源狐姬的部曲若直取京都,只怕其他割据领主不服,隔岸观火等着坐收渔利。 不如让他们先行占据关东八国,按兵不动。等春日祭曲水宴后,源光行暗杀兄弟激起众怒后,再让源狐姬吸纳兄弟部曲,拿下近畿五国。” 图西格点头道:“陛下说得有理,只是源光行的河豚之宴,动作太过明显,源氏兄弟大多有所防备,很可能都不打算进宫赴宴了。” 黛玉双手负后,摇了摇头道:“不,有了藤原信子的前车之鉴,为防止家中女眷被招入宫中为质,源氏兄弟大多会赴宴,只是不动筷子罢了。而源光行伏甲设馔,若是劝食不动,就直接开刀了。” “林帝的意思,是让千员刀斧手,等源氏兄弟自相残杀后,再动手清宫,占据京都御所?” 黛玉攥拳道:“为天下至公,讨伐昏暴,师出有名,总比茜香妇女以血洗血要好。我已经让晴雯配置河豚解药了,什么时候能送到还不好说。暗杀让扶桑人栗栗自危,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只能说扶桑人不懂得敬畏生命,心胸狭隘又目光短浅,留恋像樱花一般短暂的繁荣。 永龄道:“那曲水宴上,臣与陛下同行。” 黛玉有些歉然地看了永龄一眼,此时还不能让她与爱人相聚。 指着舆图上影面道、鲤鱼城、舞鹤湾三个地方,黛玉又道:“我想让你在这三个海湾‘赤壁鏖兵’,有图西格和一千刀斧手在宫中,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全。” 这几处是天然良港,是扶桑最为重要的海防港口。其火炮射程及火力,远不及花木兰号。 趁扶桑内乱之时,摧毁其岸防工事及水师基地。进而消灭敌船、封锁航道,切断岛岸之间的联系,瓦解其他沿海领主的势力,协佐源狐姬的部曲。 “臣领旨!”永龄听明白了林帝的指令,她克制自己的眼眸,不使之转向图西格,果断告退。 “英吉,你也与大司马同去!”黛玉注意到站在舱门前的少年,暗自磨牙,心知他必是认出了图西格就是柳新了。 当初是他将柳新拦在茜香王廷门外,却不知道林帝手下留情,变相饶了柳新一命,少年心里正为林帝“徇私”而别扭着呢。 英吉缓缓地转过身来,姿势僵直地对林帝说:“陛下在哪儿,英吉就在哪儿。”话语虽平淡,却带着几分少年特有的坚持与固执。 “这么好的立功机会都不要?难道你要给朕守一辈子的门?”黛玉噙着无奈的笑意,不是很理解他“立地成柱”的志向。 好男儿不是志在四方么? “只要陛下不嫌弃,英吉愿意给陛下守一辈子的门!”英吉蓦然回望林帝,俊秀的面庞变得格外坚定,只是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他最多也就帮林帝看门而已,别的无法奢想。 尽管扶桑新皇平叛之路不顺,春日祭曲水宴还是如期举行了。 宁静优美的宫中庭院内,目之所及都是春意盎然的景象。深深浅浅的粉云是枝垂樱与八重樱,绵延的卷棚下是连串的紫藤花,宛如紫色的梦幻幔帷,还有枝繁叶茂的红槭树和晶莹灿烂的粉蝶花。 不得不说扶桑的园林,精巧细致,在模仿唐风宋韵上十分有一套,山水石木都整饬得极富诗情画意。就连曲水宴也是源自东晋文人雅集修禊的活动。 扶桑御所中引入的流水,从垒叠的石山上蜿蜒而下,汇流成潺湲的曲溪。 参差错落的石块,依水势而设,百官贵族穿着各色闲雅的狩衣,在溪水边凭几而坐,贵妇千金们也身着小袿粉墨登场。 轻灵的水流声,在庭院中荡漾开来,与悠扬的倭琴、清凄的筚篥、婉圆的龙笛,交织成一场春溪合奏曲。 源光行特意穿了登基时的黄栌染御衣,以增加自己身为国君的威严。此时见诸位兄弟及文武百官都来了,心中甚为得意,笑个不停。 这两天新皇为了逼迫源氏兄弟及百官赴宴,这位无耻的皇帝,把叔父的儿媳、兄长的妻子,都强行纳入了后宫。 他看到太政大臣藤原怀风阴沉着脸姗姗来迟,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听闻藤原家的小姐今日与我最小的弟弟成婚了,太政大臣竟不在府中操持婚礼,却来赶赴曲水宴,这让朕怎么过意得去。” 藤原怀风盘膝坐在上流的位置,冷笑道:“陛下相邀,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 许是他的讽笑太过刺眼,源光行转开了目光,讪笑道:“开始作诗吧。” 宫女为百官送上了作和歌的短册花笺与笔墨砚台,以及数朵用于标记已饮羽觞的樱花。 身着水干的垂髫侍童,将盛满美酒的羽觞于小溪上游放出,使其顺流而下。 沿岸百官贵胄若有诗兴,便可取酒饮尽,再蘸墨挥毫,写下一首和歌。 可是侍童都连放出三只羽觞,都无一人截留美酒泼墨作诗的。 “看来大家今日都故意藏拙了啊……”源光行高抬了下巴,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欣赏着众人此刻的忐忑紧张与敢怒不敢言的屈辱。 一阵风起,那些美丽的花笺未落一字,全都顺水飘走了。 “既然大家都没有诗兴,那咱们就开宴吧。”源光行起驾,移步到樱之阁中。 片刻之后,也无人响应新皇的提议,直到一群脸罩鬼面,身披胴丸挂甲的武士提刀而来。 源氏兄弟及藤原怀风才被迫进入樱之阁中。 留在曲水之地的官员及贵妇无不惊惶,却只能在压抑的氛围中,噤若寒蝉,燕乐之声也渐渐停歇。 如果说进入樱之阁的皇亲与权臣是待杀的鸡,他们就是被“儆”的猴。 悬盘食案上摆着“一汁三菜”,一碟薄如蝉翼的河豚刺身,一碗盐烧白子,一盘油炸河豚肉,再加上一锅热气腾腾的河豚火锅。 若不是深知这是一顿断头饭,这样鲜嫩美味的佳肴,早就让人食指大动了。 源光行抬起筷箸,一个人在前头大快朵颐,不甚优雅的动作和声音令众人感到头皮发麻。 他自顾自地吃了半程,端起碗道:“诸位爱卿怎么不吃呢?” 众人只得低头抖手提起筷子,看着滑嫩无比的河豚肉,氤氲的热气冲到了鼻息,就是狠不下心来下箸。 源光行将自己手中的筷箸,“啪”的一声拍在了食案上,目光冷冷地逡巡下来,慢条斯理地道:“诸位宁肯做断头鬼,也不做饱死鬼吗?” 这句话像催命符似的,传入在坐各位的耳中,绝望霎那间覆盖下来,众人的肩膀开始抖瑟起来,眼睫颤动,泪水从眼眶中滑落。 终于,这些人正视死亡的迫近,与其做个丑陋可怖的断头鬼,让亲人哀痛,还不如饱餐一顿美味,做个死于珍馐的饕餮。 很快,接二连三的人提起了筷子,往嘴里送河豚肉,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大快朵颐。 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品尝到至美的食物也算不枉此生了。 见众人吃完了河豚,源光行哈哈大笑起来,摇着桧扇戏谑道:“看来爱卿的舌头比心更诚实呀。” 一刻钟后,诸位的唇舌、手指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麻木,有的人开始恶心呕吐,还有的人捂着腹部浑身抽搐,甚至直接扑倒在地。 这时候,嘉宾名单中最后一位客人——茜香国林帝,才压轴登场。 源光行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阴翳,意外中又多了几分警惕,如果林帝不至,曲水宴就只是一场食物中毒事件。 可她不但来了,还将众人毒发的样子全都看在眼里,弑兄杀臣的罪孽就捂不住了。 黛玉泰然笑道:“朕记错了时辰,压尾而来,国主竟让诸亲王及大臣五体投地来拜,倒令朕受宠若惊了。” 眼见纸包不住火,源光行只得假意惊慌,离席下来,大喊着:“哇呀,不得了,不得了,河豚有毒,他们这是中毒了呀。”他来回焦灼地踱步,忽然灵光一闪,拍手道:“听说金汁粪汤能催吐,来人啦,快去粪窖中舀一缸来!” 他只是表演一番,身边的亲卫接到他的眼色,也不过假意行动,再拖上一时半刻,这些人就都死绝了,大可不必赶着恶心自己。 没想到林帝的扈从纷纷上前,将中毒的亲王及大臣扶起,给他们喂了不知什么药丸。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些人都苏醒了过来,除了行动迟缓,眼神有些呆滞外,一点儿也看不出有死亡的迹象。 这下让源光行有些不知所措了,从未听说有神医能解河豚之毒,而自己为了避免中毒,吃的只是普通鲑鱼而已。 黛玉见晴雯的药将众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不由松了一口气,掩藏在衣裙里的汗总算没白流。 “幸好我茜香的疾医,配有解河豚之毒的药,倒可省却他们再遭一次罪了。” 就像荆轲刺秦王一样,一击不中,即等于失败了。源光行心中懊悔难当,无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重生醒来的兄弟及大臣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冒着怒火和愤恨,远不似先前的怯懦与惶恐。 源光行心念电转,见到立在大殿两侧的身披挂甲的鬼面武士,他霍然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大家还没有反抗的能力,把茜香国的女帝一并诛杀在樱之阁中。 他转身奔向朱漆高栏的御座,将食案上的茶杯猛地掷下地来。 然而黛玉已经快他一步,率先抬袖射弩,将他的茶杯推到了火锅汤中,清脆的响声没有如期而至,只有吧嗒一声。 飞溅的汤汁撞入源光行眼中,烫得他龇牙咧嘴,吱哇乱叫。 黛玉环顾左右,挺身扬眉振声道:“源氏光行,鄙秽忍虐,篡位谋权狼虎其心。枉顾法理人伦,逞情掳掠妇女。肆行豚毒,残害手足。狠戾忘恩,诛戮贤臣。 此昏暴之君天地难容,人神共愤!我茜香女国,惟恭行天之罚,愿为负屈衔冤的孽子孤臣,及薄命弱女报仇雪恨。” 源光行彻底慌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没想到茜香国女帝这就抓住了时机,起事讨伐。 他踉跄地奔下御座,向诸位武士大声道:“快杀了这个女人,她要弑君!” 然而那些武士纹丝不动,仿佛石柱一般。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再不动手就晚了!”源光行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 黛玉看向他轻蔑地一笑,沉声道:“桓桓武士,但听朕令!” 回应她的是震天动地的一声“谨遵皇命!” “尔等义武奋扬,即刻诛杀倭王,恭行天罚,为民除害!” “是!”摇山振岳的呐喊,配着铿锵铮然的铠甲响动。 源光行还未来得及逃窜,早被几名甲士摁倒在地,褫夺其衣冠,将河豚残羹都强喂入他腹中。 不一会儿,他就浑身抽搐起来,瞪大了眼珠,气绝身亡。 黛玉天生不喜欢杀伐之气,更不愿血染京都,留他一个全尸,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她徐徐看向在座的源氏亲王及大臣,从容自定地道:“诸位都亲眼目睹了,贵主贪食河豚,不幸驾崩。若有异议者,但请殉主从速。” 第204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零四回 卸战甲情解偃息图, 赏夜樱难猜少年意 对于茜香国林帝率先向源光行发难,并雷厉风行地让其“误食河豚”而亡。在座的扶桑亲王及大臣没有不震惊的,更没有人傻到要追究林帝弑君的责任。 看到一直多行不义, 威胁自己性命的昏庸国主,终于被人毙了, 如何不大快人心呢? 既然众人都默认了源光行的死因, 黛玉看向藤原怀风道:“贵国储君年幼, 观决庶政,不可暂阙。尚需辅助储君总理万机之人。据说藤原先祖曾担任摄政、关白二职,典掌朝廷, 可有此事?” 眼见破天富贵就要落到自己头上, 藤原怀风不愧为朝中元老人物, 他庆幸自己赌对了,与源狐姬及林帝站在了一起,既然林帝提到了摄政、关白二职, 就是支持藤原氏架空储君之意, 正是自己带头表忠心的时候。 “诚如林帝所见,吾皇不幸食河豚暴崩于樱之阁, 身为太政大臣, 藤原燮理阴阳无敢怠遑。”他以太政大臣的身份,一句话为林帝定性之语, 做了官方注脚。 而死里逃生的诸亲王, 面对茜香国林帝这个救命恩人,公开介入扶桑内政之行, 虽有疑虑, 却因身后千名鬼面刀斧手而心有余悸,无人敢出言质疑。 藤原怀风接着伏跪下来, 郑重道:“今蒙林帝救命之恩,藤原感激涕零,深铭五内。为报陛下隆德,藤原一族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解难,甘为犬马之劳,伏惟陛下龙体康健,皇图永固。” 见他话说得这样阿谄,黛玉笑了笑道:“朕又不是扶桑的皇帝,藤原大人只管为贵邦辅国治民便好,与我倒不相干。京都御所中尚有乱党流窜,为防止殃及诸公亲眷,所有无关人员及后宫妃嫔,朕都放出宫去了。诸位亲王贤臣但请先为已故国主治丧,余事勿念。” 说完,在众目睽睽之下,林帝的千余甲胄武士,清宫一夜,将源光行的党羽全部诛杀殆尽。 早在进入京都御所,看到河豚之时,黛玉就传讯给晴雯,准备河豚毒的解药。 再利用源光行筹备关门屠狗的阴谋,借蒙克的刀斧手,替换了源光行的武士,待源光行身死后,再将其亲信谋臣一网打尽。 有了摄关之名,京都御所乃至关西,都在藤原氏的控制下。只等永龄那边摧毁扶桑的岸防设施,源狐姬的部曲就可以顺利杀进京都了。 原本黛玉的命令,是让永龄破坏扶桑三个主要港口的岸防工事,但永龄见沿海领主废弛防务,大部分岸防设施、哨所驻地、港区界线、关隘要冲等地,甚至没有驻兵守疆。 而拥有城寨、墩堡的竟然是倭寇,永龄干脆让花木兰号,绕行扶桑四岛一周,千炮齐发,犹如炸烟花一样,不但将所有港防工事全部摧毁,还一路荡寇剿匪,为海港百姓除害。 其中最为难缠的是,以村上家族为首的海盗集团,他们一直向势力范围内的渔民和海商,勒索巨额的帆别钱和警固费,还美名其曰为商户渔民巡逻引水,收取一点辛苦钱是有必要的。 村上海盗们擅长使用一些飞爪挠钩、投枪长矛及带锚链的镰刀等武器,用来钩扯或攀爬战船,并拥有自制的火矢与铁炮,攻击预备劫掠的船只。 这批海盗不但战船有三百艘之多,他们还懂得天时之利,以变换战斗阵型。看到花木兰号只有独舰时,海盗的船队呈现“鹤翼阵”,准备围攻舰船。 当尝试过花木兰号的火炮威力后,他们又改成楔形鱼鳞阵分三段船队,先锋船队正面直行突破火力包围圈,左右两段迂回侧击。 比起胜之不武的炮轰海港,与阴昧僻谲的敌人斗智斗勇,才更让永龄兴奋。 为了观摩海盗的所有阵法,永龄没有猛火攻击,而是在航速和射速、以及火炮弹药威力占据绝对优势下,且战且止。促使村上海盗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钢铁巨舰。 最后海盗在久攻不破,弹药耗尽之时,只得扬旗撤退,又使出“缲引阵”,像是缲车抽丝一样,先阵船队左右两翼撤退,后阵船对且战且退,如同滚筒一样变化多样。 永龄在窥察到倭寇的所有阵型后,当然不能教他们断尾归寨。为了获得最有效的攻击位置,她在舵舱中下令,向海盗船队前方转弯,与敌船炮战。 海盗的先阵船队着火失控,突围不成。左右阵列船队遭受重创即将沉没。很快,后阵船队,也出现了火力不足的问题,航线混乱。 永龄当机立断,利用花木兰号最小弯曲半径,在侧风中打出了一炮串糖葫芦的效果。村上海盗三百战船全部被摧折。 一个时辰内,茜香国的女儿军拿下了村上海盗的城寨、墩堡,夺取战利后,将寨堡船坞全部焚尽,直至瓦砾无存,守寨的倭寇也全部歼灭。 为了彻底解决倭患,永龄还派人请来了各地里长乡贤问话。 “中原屡次宣文扶桑,让贵国戡翦海盗,禁戢倭寇,你们置若罔闻,任由其势坐大。我茜香数百年来屡遭海贼侵扰,今日茜红女儿军替天行道,不断倭患誓不还。 请诸位乡贤里老,交待其他海盗的姓名及窝点,积极举告者赏金丰厚,隐情不报者罪同倭寇。” 面对薄面隐怒的大司马,谁人也不敢徇私,立刻将大小倭寇的据点及名单都汇集起来,呈交上来。 一夜之间,但凡有些名头的倭寇集团及浪人海贼全部覆灭,饱受海盗欺压的扶桑百姓,也感戴茜香国大司马的恩德。 花木兰号从此声震东海,茜香国大司马永龄之名,惮赫千里。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花木兰号结束战斗,迎着朝阳再度驶向难波湾。 永龄在甲板上吹风时,接到图西格用海东青送来的信报。得知源光行伏诛,京都御所及近畿尽在林帝掌握之下,她欣然地牵唇一笑。 红日映照在细川纸上,还留有一句小诗。 怨语龄娘,春宵枕簟凉。 永龄那张故作深沉的脸,一寸寸地红了下来。 她回到舱中卸下铠甲,没入浴桶,痛快地洗了个澡。 原想换回衣裙,又回思如今舰船尚未靠港,若乍然换装,难免让士卒们猜想问询,还是找了一身铠甲重新罩上了。 花木兰号入港后,一夜未眠的黛玉表彰了永龄及全体舰员的功绩,为他们晋职加俸,并当场发赏。 黛玉笑道:“诸位辛苦了,在源狐姬夺取政权之前,大家可以轮岗休息。” 众人欢声响应,在永龄的指挥下,千名舰员立刻分成两班,一班人上午出游申时交班回舰,另一班人则可以夜游到戊初。 为了安全起见,黛玉又吩咐了几句,“虽则关西京畿一带,而今都在我们掌控之中,但仍免不了有刺客藏匿民巷。若大家想下舰游赏踏青,还请改换装束,结伴同行,使用扶桑语,携带爪刀手刺,谨防被敌人偷袭。” “是!”茜红女儿军们齐声应诺,随后解散,各自沐浴乔装去了。 永龄道:“十二名虎贲卫随陛下夺宫,奔忙了一夜,今天就暂留在舰上休息吧。” 黛玉点头,想到一千刀斧手摘下面具,都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直接让他们留在了环境优美的京都御所休息。 她又看向图西格:“图西格将军若想歇宿在舰船舱室,朕让大司马安排一下。” 图西格转眸看向永龄,笑道:“林帝不必虑我,我自有安排。” “但请自便,永龄替朕招待图西格将军。”黛玉说完,就回舱室沐浴休息了。 一夜未眠的英吉囫囵睡了一觉,醒来时不过正午,他见林帝舱门外的守卫交班吃饭去了,自觉替补上去,为陛下守门。 过了一刻钟,听到什么重物“嘡”的一声落地,英吉眸色骤变,见到值岗的守卫赶来,他忙道:“你为陛下站好岗,我去看看情况。” 他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向楼下的舱室,留舰的女兵都去吃饭了。住宿舱中原本应该悄然无声。 却见到走道旁,散落着兜鏊与肩甲,接着铮然落地的是鎏金兽面腰带和配刀。 或许是哪个女兵要沐浴吧,英吉正这样想着转身就走,忽然一声异样的尖叫,让他整个人呆怔了一瞬。 这是永龄的声音! “以为这点伎俩,就能将我降服吗!乘人不备偷袭,算什么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 敌袭! 他刚要呼喊同伴支援,摁响警报铃,倏然想到助大司马脱困才是当务之急。应趁敌人不妨,先从背后偷袭。 英吉拔出匕首迅速冲进舱室,却看到地板上东零西散的是各色衣衫,侧翻的书架下,战策兵书滚了一地。 朱红架槅之后,阳光漫洒在地板上,一对盘踞相抱的男女沐浴在光晕下,互相厮磨,他们眼眸乜斜,时而口唇相接,时而上下交翻,比之相扑还激烈万分。 他们是那样的忘情,舱门未关不曾留意,军策架子倒地也浑然不觉。 长发披肩的女子,浑身雪白,整个人如花枝摇颤。她啮齿蹙眉的神态,让人分辨不出是难受还是欢愉,那颤声微喘的低吟,亦猜解不出是呼痛还是娇嗔。 在身边已经成婚的虎贲同僚的笑骂中,英吉渐解人事,猛地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敌袭,登时如照火炉,染红了俊脸。 他吓得连忙退到舱门外,知道这种邪魅景象窥看不得,神魂跌宕地仓惶奔逃。 不妨与一个人撞了个对面,他心慌得不行。 “英吉,你这是怎么了?” 林帝的声音传来,更让他羞愧难当,低着头不敢搭话。即便陛下在前,浮现在他脑海中邪媚的影像,始终挥之不去。 “龄娘,还请你体恤我一点儿,再这样下去,我就撑持不住了。”图西格的声音传来。 只听永龄冷笑道:“方才让你瞻顾我些,你可饶过?不行你就起来呗。” 图西格又不肯罢休:“天还没黑呢,依你说就这样罢了不成?” “你一个夹生子,技又不精,只会一气儿胡莽,要我把劈八瓣子不成?”永龄话中有气,语意不欢。 “方才是我冒状了,咱们都是驴驹儿上磨头一遭,咱谁也别嫌弃谁,好歹再战三个回合。” 黛玉听得好笑,也没细想个中因由,对英吉道:“他两个倒像是拌嘴似的?你闲得无聊,就在这里听人较口?” 英吉默无所答,不知该如何糊弄过去,谁知后面接连不断的暧昧声音,让黛玉也察觉到了什么。 但看那半开半合的舱门,再见眼前面红耳赤的少年,不由笑了。 竟是这么回事。 听到林帝低低的笑声,英吉越发羞窘,绷紧了面皮,扭头恼声道:“大司马未经陛下准允,私通兀良哈部的先锋大将。 倘略沾带了军机要事,非同小可,此事不可轻恕。而况这样没行止的事发生在舰船上,有损茜红女儿军的清誉。还请陛下戒饬大司马,将图西格驱逐下舰,切勿再护短偏向。” 黛玉见少年英吉四肢五内都似不自在的样子。也不能说他思虑的不对,到底是那两个家伙,在时间地点上欠考虑了一些。 可是茜香国与中原,乃至与漠北三部,早就利益与共了。她与禛钰不分彼此,毫无秘密可言。除了一个晴雯,她的表亲姊妹乃至身边的心腹,大多被禛钰的亲信给摘去了芳心,要说漏洞,处处都是,根本防范不了。 她只得对纯情无比的少年叹笑:“春情难禁,人欲横炽,老天爷都不管闲,你又何必寻事奈何人,结些没意思的仇怨。 若是听到有人对大司马乱造非言,说些没天理的话,你该照脸啐他去。我茜香国妇女之邦,一切情事以尊重妇女意愿为上,夜合晨分也好,露水姻缘也好,管谁扯筋。” 英吉皱眉道:“可他们这样,竟一点儿错也没有吗?” 黛玉望向春光明媚的舷窗,无奈蹙眉道:“他们唯一的错是忘了关门,吓着了我可怜的小英吉。也不知你的水晶玻璃心,有没有被碰碎了……” 说着就回头,伸手安慰似地在他肩上一拂。 且不论英吉的心肝,是不是真玻璃做的,林帝的手这么随意一抚,他的心肝就好似跟着轰然碎了一般,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去。 “走吧,跟我去玉子家瞧瞧。”黛玉唯恐他还在计较这些事,便想把他带出去。 她不想在扶桑耗足一个月,茜香国引进外邦青年留学生的事,虽然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女多男少的矛盾。 但同时还有个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就一万多个男子,根本不够茜香国育龄妇女分的。只希望晴雯能够钤束众人,不至于起大干戈。 眼下有必要敦促源狐姬快点拿下扶桑四岛,她好回茜香去了。 藤原宅邸外是四十丈见方的夯土围墙,主屋座敷即是会客厅,外围是渡殿连接东西两侧的对屋,中门廊延伸出来的庭院,取用了筑池叠山的景致。 行至渡殿外,妙玉打开座敷的障子门,亲自迎接了林帝。 室内左边壁龛上挂有《卓冠群芳》的梅花画轴,右边是摆放插花瓶器的多宝阁,用扶桑语称之为违棚。 妙玉一边斟茶一边道:“清源昨夜已经赶赴多摩与部曲一起战斗了,今晨传来的消息,已经打到近江了。” “也就是说,新婚之夜他竟撇你而去了。”黛玉蹙眉道。 妙玉不以为意道:“一个妾而已,自然是江山更重要。” 黛玉见她手边还放着几本浮世绘,不由笑道:“我瞧你也是闲得慌,不如我把茜红女儿军借你,明日拿下北陆六分国。” “我才不要累死累活地打江山,图西格带来的千名刀斧手,休整一夜,明日就可以冲锋陷阵了,哪里用得着你操这份心。男人征服天下,女人坐享其成就好了。”妙玉眼睛眯起,慵懒地摆了摆手。 “也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才是女人该做的事。扶桑地势复杂,天气多变,比起预先设想的谋策,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整,才是决胜的关键。” 黛玉拿起浮世绘图册翻了翻,扬眉道:“送我一本可好?” 妙玉嗤笑:“你男人是何等峥嵘雄快人物,还用得着这个?这东西原是清源画的,放在铠甲柜中压胜。他还怀揣了一张上战场,说是可以挡枪眼,当做护身符来用了。” “拿回去给我们大司马当教参的。”黛玉想起永龄与图西格午间的口角不觉好笑,又回头看了英吉一眼。 妙玉顺其视线,睇了英吉一眼,见他俊俏腼腆,一双水漉漉的眸子,痴痴地看向黛玉,恍然大悟。暗叹他可怜,若不迷途知返,将来必痛苦无疑。 不如借此陶养他懂些风情,趁早扭转心思。她摆出图册,向英吉招手道,“你来,姐姐这里有好东西给你瞧,保管你的魂都要酥掉了。” 英吉懵懂地看过去,只见那是一本勾画精美的扶桑彩册。 封皮上写着“浮世”二字,打开一看,那精细入微的笔触,比他先前看到的景象还要惊险刺激。 他连忙捂住眼,退避三舍。 妙玉笑道:“爱哟哟,瞧你这傻样子。这是浮世绘中的枕绘,又叫偃息图,跟中原的避火图是一个意思。只是中原人的图册含蓄婉约一点,不似这个轻薄大胆。” 英吉红着脸愤然道:“你为何给我看这种秽图!” “火神是少女,观之则避,你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还忌讳这个!” 妙玉忙将他拉住,笑他假正经,“你都多大了,还不知人事,白长了一副好皮囊,我都替你臊得慌。正好仔细观摩,习学习学。将来与你喜欢的姑娘走婚,照着上面行事,也省得在花月楼里,两眼一摸黑,被女人嫌弃。” 黛玉见她有心授术,不由莞尔道:“英吉,你留在这里,我去庭院走走就来。” 其实“走走就来”,是更衣的隐语,虎贲卫是不能跟林帝去的。 英吉被留在屋中,妙玉一边逼他看图,一边讲解起来,使得少年又羞又惧,万般难堪。不得已“欣赏”那些旖靡浮艳的枕绘。 看着看着,画中衣裳凌乱魅惑诱人的扶桑女人,渐渐变幻了姿容,与他朝思暮想的女子,重叠在一起…… 妙玉见他看入了迷,连呼吸都紊乱了,不由发出既暧昧又放肆的笑意:“你是不是觉得,画中的女子很像她?” “不,她一点儿也不像陛下!” 话一吐口,英吉死紧渥住了嘴,看到妙玉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顿觉自己藏在心中的秘密被人窥知,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螃蟹,心胸和腹下跟着绷紧,一种无所适从的慌乱与惶恐,正无限蔓延在四肢百骸中。 妙玉狭长的眼中,闪动着几分怜意,曼声道:“我丈夫笔下的女子,就是你爱慕的陛下。他也知道自己无法拥有她,就选了我这个心甘情愿的替代品。谁不想拥有彼此深爱的眷侣呢?可大多人只能退而求其次。” 听到她这样说,英吉艰难地抬起头来,心中的慌乱渐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泪意。 他捂着脸哭道:“可没有人能替代她……” “一张图都能让你惊心动魄,神魂颠倒,更何况她本人呢?你若不想终身受情毒之苦。要么离开,要么死亡,要么卑鄙地选择一个替代品,不能再奢想更多了。” 妙玉低低地叹了口气,将绘本重重地阖上了,“所谓浮世,不过叶上白露,水中清月,如梦幻泡影。要么及时行乐,快意人生。要么刻苦修行,出离红尘。两边不靠,臆想连篇,只会让人彷徨痛苦,徘徊于迷津之中。少年,你何苦呢?” 英吉一脸黯然,抿唇不语,半晌才抬起头来,沉稳而郑重道:“我可以自宫为阉,不教她窥出半分来。” 妙玉有些震惊地抬眸,万没有想到这少年竟如此倔强。 “那位可是冰雪聪明的林帝,她心不在你身上,自然不曾注意你僭越的眼神。可你突然自宫,她焉得不生疑?” 英吉的眼中涌出极为悲凉的情绪,被泪水模糊的眸光中,透着茫然无措。 “那我该怎么办?”他抖着喉咙,声音苦涩。 妙玉静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离开她,去漠北建功立业。” “太远了,我做不到……”一想到那是万里之遥,英吉第一反应就是摇头。 妙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直接道出真相。 “你以为图西格带来千名刀斧手来,仅仅是为了在扶桑,帮源狐姬铺路吗?不,是渐渐取代你们的。” 英吉错愕不已,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妙玉继续分析道:“其实林帝早就为北戎一族筹划了出路,你们不会永远是茜香的虎贲。 随着中原战争的结束,林帝会让你们回到先祖的故乡,为漠北带去中原的文化与思想,并世代经营漠北,使之与中原融为一体。 你若是连她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在她身边待半辈子也是枉然。 更可况护卫也好,王廷庶务使也罢,都需要渐次更迭。 一则防范人员关系盘根错节,就中取势,滋生腐败;二则服务王廷及帝王,永远都需要风华正茂的青壮年。 而今的虎贲卫中除了永龄和你,大多人都年过而立,再过三五年就干不动了。 早前被林帝送到草原的查虎、鲁雁、吉祥三人,将来必是漠北三部的领袖,而海青也会成为西宁的藩主。 留给你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如果你不想做后知后觉的替代品,就好好想一想我的提议。” 听完这一席话,英吉悚然一惊,他在林帝身边待久了,以为这个世界就只有岁月静好。 他先是心情跌宕地来回踱步,忽然间豁然开朗。自己一味地固守在她的门前,全然忘了林帝的宏图雄心。 林帝根本就不缺爱慕者、守护者,缺的是可以让她如臂使指的能臣干将。 若没有为茜香的未来、为林帝的理想,创造更大的价值,她永远都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他不能只是林帝的门将,他要做为她守卫万里边疆的门神。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您指教。”英吉俯身向妙玉郑重叩首,方才起身。 黛玉才庭院中漫步了许久,才见到英吉出来,让她颇为意外的是,少年人眼中的迷茫与稚嫩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毅与沉着。 未免少年情志不畅,黛玉看向渐渐西沉的夕阳,“英吉,我们去看樱花吧。你不是说清水寺的樱花最好看吗?” 英吉心思一动,分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此时却又添了几分惆怅。 见他沉默不与,黛玉疑惑道:“又不想去了吗?” “要去的,我给陛下取东西。”说着,少年就风一阵似地离开了,片刻过后又风一阵似地回来。 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挽着披风,微微气喘地笑着。 清水寺建在音羽山上,顺着石阶而下有一挂流水清冽的瀑布,站在清水舞台上可以看到漫天花海。 夜幕低垂下来,晚风拂面,轻灵的泉水中,飘满了粉雪似的樱花。 “也不知玉子老师的课,是怎么教的,你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越发有柳下惠之风了。” 黛玉将他重新打量一番,无奈笑着摇头,“她自己不做尼姑了,倒是害你清心寡欲,要做和尚去了。” 黄昏的余晖落在少年的面庞上,他似乎哭过了一场,眼尾还有一丝红痕,浮动着难以掩饰的悲怆,却让他越发显得俊美如画。 好似庭院中酷似枫叶的红槭树,为温柔旖旎的暮春之景,增添了一些萧瑟的秋情。 天空最后一瞬的光沉入水中,英吉没有像往常一样躲闪,迎着林帝调侃的笑意,第一次笃定地深望她。 他的夜视能力极好,势要将她的温柔、灵秀、美丽一一刻入眼中。 这辈子都不想退而求其次,那就只能为她赴汤滔火,至死不渝了。 黛玉起初无觉,直到点亮了灯笼,才知道自己被他注视了很久。 见少年的眼神从明澈无畏到错综复杂,最后是朗然一笑的释然。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有一点点莫名的感动。 黛玉提灯笑问:“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和永龄,乃至玉子的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是不是觉得女儿家应该贞静自守,一旦逾矩恐失尊重,大谈情旨有碍观瞻?” 英吉点头又摇头,与其说是害怕她逾矩,更是担心她太过恣意的人生,超然物外的想法,以及不与人同的行为,会引来庸俗大众的嫉恨与仇怨。 她除了原则底线,从来也不受规矩、道理、观念的束缚,这是林帝最让他羡慕的自由。 黛玉猜不透他的想法,笑道:“只顾着道理和规矩,人生岂不寂寞?” 她想起了从前套在淑女样板里的宝钗,开口道理闭口规矩,无情至极。而今她的人生唯余贫穷与寂寞了。 “是啊,陛下说得很对,是英吉作茧自缚了。”他以为自己一直固守着扈从的规矩,可是心早已逾越了本分。 十六夜月徐徐升起,映衬着满开的樱花,摇摇欲坠的花朵儿,一眨眼就要离枝飘飞。 此时黛玉才讶然发现,英吉在哭。 少年置身于漫天花雨中无声而泣,给人一种入坠仙境的瑰丽感,好似他与这些终将逝去的樱花一样,会悄然凋零在冷夜风中。 黛玉有些莫名的怔忡,心中无限狐疑乱逆,又不肯表露出来,忙裹住披风,向他招手道:“有点儿冷了,咱们回去吧。” 少年凝望她一眼,后退半步,单膝跪下,抱拳道:“陛下,英吉想去漠北,为您驻守边庭!” 第205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零五回 太子登基光复中原, 御驾亲征捣巢漠北 黛玉心知英吉不是一个善变的人,他从一开始坚持要做自己的扈从,到而今发心去漠北戍边, 必是因为妙玉对他说了些什么。许是图西格带来的千名年轻的刀斧手,让他有了危机感吧。 “大概是玉子告诉你的, 我派了查虎他们四个人去草原和西宁, 不但是为了深入敌后, 刺探军情,也是为中原开疆拓边做准备。 消弭战争最好的办法不是以战止战,而是壮大正义的力量, 通过增进华夷之间的交流与互信, 消除文化隔阂, 促进南北发展,实现世界大同。 你有这样的志向很好,让朕十分欣慰。” 见到林帝笑着点头, 英吉心中已有了一个笃定的答案, 他的此番选择是符合陛下期许的。 “谢陛下成全!” 黛玉主动说明自己的目标,原本她尊重英吉的想法, 允许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做扈从, 毕竟他还年轻,再履任十载也没问题。 既然他认识到了在漠北更有发展前提, 那也应当支持。 只是黛玉并没有轻易答应他, 又补充了一句:“你若想跟着大司马为茜香建功立业,鼓勇王师, 我二话不说就让你去了。可你若是想远赴漠北, 为我戍守草原,你得先找一位妻子才行。” “为什么?”英吉眸中微愕, 有几分不解又有几分抵触。若要携妻离去,他远赴草原还有什么意义? 黛玉注视着他道:“少年人一旦热血沸腾起来,甘为一个目标抛头颅洒热血,容易奋不顾身。朕可不想见到自己的亲卫埋骨沙场,无有归处。 有个妻子的牵绊,你多少有所顾忌,就不会那么拼命,打仗要为生而战,而不是为死而战。你瞧,查虎鲁雁他们几个可都是有妻子的人。” 英吉咬了咬唇,心中很是犹豫,这与他预想的不一样。陛下似乎已经看出自己抱着“必死之心”才提出这样的条件。 “方才还坚定不移,这会子又踌躇起来了。”黛玉见他又面露难色,不由笑道:“你不是已有了心爱的姑娘,还犹豫什么呢?” 心酸难耐的英吉闻言一怔,视线触及陛下盈盈的笑意,胸中更是透出寂寞的哀愁,他低垂着眼眸道:“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没有机会……” “哦……”黛玉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心中不由想,英吉一路跟随着永龄从长林园来到苍梧乡。又一直在她手下做虎贲,他爱恋的那个姑娘,莫非就是永龄? 所以他才对柳新十分不满,一次将人揽锁在宫门外,一次失魂落魄地举告私通。他或许无法接受永龄已经和柳新在一起的事实,只能背负痛苦,远走北疆。 思及此,黛玉又是一叹,爱而不得恰是人间最莫可奈何的事。这样一来,自己劝他成婚,倒成了徒增烦恼,惹人厌恶的事了。 黛玉满是歉疚地看向英吉,柔声安慰道:“你还年轻,成婚之事也不急于一时,还有很多机会去邂逅让你再次心动的女子。 等太子平定中原,稳定边庭,三年五载后,你的心意若还未变,无论有没有找到合意的妻子,我都会允你去漠北的。”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取过林帝手里的灯笼,照在石阶上,“陛下,我们回去吧。” 一阵长风吹过,暮春未尽之夜,残樱满地,无有归处。 五天后扶桑四岛,最大的本州岛已经在源狐姬的控制之下,只剩下北端的虾夷地、南端的伊予岛以及九州岛。 黛玉与图西格、永龄二人在舰船上商讨如何拿下这三个岛。 她指着舆图上最北端的虾夷岛说:“生活在虾夷地岛上的原住民,属阿伊努族,与扶桑和族人言语不通。如果源狐姬顺利夺取了政权,缺少武器的阿伊努人望风而靡,及可能选择附降,因此不足为虑。 我将舰船驶入九州与伊予岛中间最狭窄的丰予海峡,两边协力。你们凭借舰船之势,各带八百精兵,可否在半个月内,攻下九州及伊予二岛?” 永龄剑指丰予海峡,道:“有花木兰号做后盾,用焕英炮打头阵,不出七天,我茜红女儿军就可以攻下伊予岛。” 图西格踏前一步,看了永龄一眼,笑道:“我只用五天就能夺取九州岛。” “知道你有帅才,心思如水银泻地,敏捷似星流霆击。既然你承诺五日夺岛,那朕就拭目以待了。”黛玉笑道。 永龄睨了图西格一眼,重重地将剑掷在桌上,似乎有些烦躁,转眸冷笑:“他别的本事没有,快倒是快得很。” 图西格顿时眸露窘色,看向永龄,眉峰紧皱,没好气道:“行军如飚风之疾,不是理所应当?总比你性如烈火,一点耐心也无要好。” “我怎么没耐性了,是你自己不中用,没战两下就拖枪倒戈,输了还放赖。”永龄气得磨牙,握住剑柄,扭脸不看他。 图西格也是气怔无语,两只拳头捏得死紧,手背上的青筋都要爆了似的。 黛玉见他二人夹枪带棒互怼了半天,也不知较的什么劲儿,不由笑道:“有什么火气到战场上消去,夺槊陷阵也好,习射破闷也罢,两口子可别在这儿争雄。” “快休提习射二字,连我都替他羞死了,发十枪都上不了靶。” 永龄哼了两下,“铮”的一声提剑归鞘:“依我的话,陛下倒是让他下舰的好,仔细堕了我茜红女儿军的威名。” 身为男人,图西格再大度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满腹郁愤拂袖而去。 经过六个昼夜的战斗,竟是永龄带领的茜红女儿军,率先拿下了伊予岛,举着敌人的乞降书先行登舰。 只是有一个十人先锋小旗,因大雨失路被困岛上,尚未回来。永龄返舰复命后,又带人前去搜寻。 偏偏大雨阻隔之下,永龄她们与被困女兵汇合后,也被困了,给舰船发出的彩烟弹也因雨哑火。 幸而图西格得胜归来之时,发现了树梢上的茜红龙旗,猜到是求救信号,单枪匹马游过海峡,将她们两拨人给救了出来。 脱困的女兵回舰后,一人打了一根五彩长穗绦,赠送给了图西格,以表谢意。而大司马永龄送出口的只有一句干巴巴地“谢谢”。 原本提前完成了夺岛的目标,又全员无损,战利丰厚,本该大肆庆祝一番的时候。 两员战将却是互不理睬,舰艇内的氛围竟然越发压抑。 见扶桑的事差不多了结,黛玉一心都在漠北的事上,也没注意这一遭。 这天将夜之时,她拥衾倚枕,坐在床上看书,半点睡意也无,正欲招永龄来,问一问她想不想去漠北。 恰听到舱门外,有几个女兵在与英吉说话,好像是有事要找她,求通融传禀。 英吉严肃道:“你们若有要事禀告,当提报大司马,不可越级上控。” “不是要事,只是闲事,却与我们性命攸关。” 黛玉听了这一句,忙整衣起身,打开舱门道:“你们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几个副将互看一眼,彼此推搡鼓动着走进来,最后进来的人,忙将舱门掩了。 他们齐齐跪地抱拳,对林帝说:“陛下,大司马要给我们加训十倍,让我们从西海沿子跳水,自己游回浅草湾。” 黛玉也吓了一跳,这样的强度确实过火了些,不由问:“你们都打了胜仗,怎么还惹恼了她?让她下这样的狠手?” “陛下,不是我们惹恼了她!是图西格将军!” “事实上,图西格将军仅用四天就拿下了九州岛,却不想让大司马笑他太快,所以故意拖延了返程的时间。而且他获得的战利比我们的多了十倍。大司马心里有气,不肯认输,就拿我们来醒脾了。” “你没说到点子上,跟打胜仗取战利的事关系不大。我听了一耳朵,主要是图西格那方面不行,他有病,是个‘见花谢’。” 黛玉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见花谢是什么病?” “就是还没入巷就先洒了水,两口子床帷不谐,为这个日夜分争,闹得我们也不得安宁。” “可不是,单瞧图西格的眉眼,那也是英俊人才,谁知竟是没药信的炮仗,银样镴枪头。” 听着她们七嘴八舌的话,黛玉总算明白了过来,先时两人对呛是为了什么。 怪不得他俩成了一对儿,不但没有鹣鲽情浓,反而越发像冤家聚头了。那日走时忘了,要给他两个拿本“教参”,眼下晴雯又不在身边,看不了病。只要图西格不是真的不行,大抵只是心态问题。 黛玉劝副将们道:“这不是什么解不了的事,朕来想办法。你们不要散布出去,闹得外人共知,就越发不好了。在舰船返航之前,我会让永龄改换加训的命令,你们不必担心,都各自回去休息吧。” 副将们见林帝答应了调停,就齐齐告退了。 又过了一日,虾夷岛正式归附源狐姬,扶桑幼帝的母族橘氏一脉,在藤原氏的追杀下绝嗣,京都皇室形同虚设。 有摄关家之称的藤原氏,尊皇叔源狐姬为征夷大将军,正式统一了扶桑四岛。因源狐姬貌美若女,光彩照人,在民间又被人称之为“狐将军”。 而凌驾在源狐姬之上的隐形帝王,就是茜香国的林帝。也可以说,从今往后,扶桑成了茜香国的附属国之一。 四月伊始,征夷大将军源狐姬携侧室玉子,奉上国书,登舰朝觐林帝。 妙玉虽则以侧室身份,待在源狐姬身边,却可以参与策划幕政,并且获得了已故先锋马尚两千名部曲的支配权,将他们安置为自己的警卫役人。 而且林帝直接将征夷将军的继嗣问题做了明文规约。也就是说“藤原玉子”不管是什么头衔,她所生、所养的子女都是征夷将军的继承人。 经过一轮初步的谈判,源狐姬同意为茜香国的海船货殖开港开埠,允许自由贸易,茜香国获得朝廷批准的商人,可以在关东荒地拥有居留地,并享有自治权,只受茜香国律法约束,而不必遵守扶桑律法。 比起其他友邦相对平等的商贸条约,茜香国在扶桑取得的战利明显要多出许多,但也限定在了与普通百姓无相扰的范围内。 源狐姬原本想请林帝参加自己的就职典礼,黛玉婉拒,邀请他夫妻二人在舰上游览半日。 黛玉请来妙玉,悄悄说了永龄与图西格之事,请他夫妻两个当一回老师,分别带带两个蠢徒弟。 永龄全然想不到妙玉竟是久经此道之人,听她连说带画详解了一番,才略有些恍然。 只是一想到那不中用的家伙,永龄满面急怒,眼内出火,恨声道:“单我一个明白,他是个棒槌,又有何用。” “是个硬棒槌就说明他其实没毛病,只是从前未沾过女人,日子过得毛糙单纯,一见你就心意贪爱,动念之时无法自控。 而你这时候,千万不要出言打击他,而应该劝哄安慰,柔声鼓励。否则他一见花谢,你就恼骂怒激其志。他再一自卑内疚,肝经郁勃,以至疏泄不利。久而久之习以为常,可就真病了。” 听了这话,永龄眸中有几分惭意,脸上红得滴血,犹豫了半晌,才低声道:“可一味干疼,到底也没什么意思。我瞧紫鹃姐姐,她可是舒快极了。” “果真是个傻丫头。”妙玉笑着摇头,又怜她少小失了母亲,没有人跟她讲过这些事。 “太子的亲信大多是世家子弟,裘良屋里有两个通房,谢鲸虽未上手,也是正经观摩过野戏的,韩奇那更是走马章台的纨绔,唯有你家那位正经是个雏儿。 这种事无师自通者寥寥无几,寻常夫妻也要磨合个三五月,才能得几分趣味,你们才几次,就心急火燎,不满意就吃了炮仗似的反目成仇。 这事得慢慢来,像打太极似的,你先放松身心,等开窍通关、丹脉涌流之后,再引导他顺你的意行事就好了。” 永龄懂了大半,又憋着嗓子问了几个难以启齿的问题,总算是弄清楚了,客客气气地将妙玉给送了出来。 另外一边,愣头青图西格在狐将军的“教导”下,从理论到器物,可真是大开眼界。 最终,只记住并实践了两个字:吹灯。 若不想轻易开闸,先要戒断眼目的刺激,仅此这一招助他一连三夜,战无不克,心想事成。 永龄也是最近才体悟出捡到宝的感觉,还好自己听劝,没舍得扔。 黛玉回到茜香国,得知西海诸邦送往茜香的留学生,都已经过晴雯的精细筛查。 对于那些试图盗取茜香国舰艇机密的人,或者有强烈抵触心理的人,都给退了回去,剩下的只有九千五百人,分批安排进入了五岛的高等学塾上课。 既然是留学生,接触和了解茜香国的人文历史,风俗习惯也是很必要的。只是这些留学生的存在,让茜香国妇女们街谈巷议,每天都有妇女在王廷门口请愿,希望与这些留学生走婚。 晴雯一方面要面对国内妇女的诉求,另一方面还要安抚留学生频被骚扰的投诉,自然两边为难。 之后她想了个绝招,将那些明白自己的使命,而且乐于与本国妇女走婚的留学生,与茜香国内优秀的才女,组织了一场思辨会讲,实际是参考宋代陆氏兄弟与朱熹的鹅湖之会,以此作为联谊相亲的手段。 当林帝归国后,第一件事就是为数百对新人举办了走婚宴。 有了一个良好的范例作为开端,剩下的以百工技艺、书法绘画、番语交流、棋牌竞技、蹴鞠马球等名目的各色赛事也陆续开展。 这就导致了,茜香国的妇女若没有拿得出手的技术和特长,还真不好意思与这些优秀的异国青年走婚。 因此,茜香国的广大妇女都逐渐热衷于习学各种技艺本领,研究和制造新的器物和劳动工具,力求比别人更专、更精、更有特色。 街巷中书肆林立,妇孺谈笑比鸿儒。工场内器械轰鸣,百工巧匠皆英才。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希望与喜悦。不出半个月,九千多名留学生已经全部实现了走婚。 黛玉与晴雯一时欢喜一时愁,划掉御座上悬挂的“七十万”字牌,重新写上“六十九万”的字样。 除掉五十万老妪、在室少女和少儿,茜香国还有六十九万育龄妇女没有走婚对象。其他三十多万成年男子则没有一个是单身。 然而再继续向友邦征召留学生,无恩无禄的,只怕就不好使了。 而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漠北四十万精兵,全部纳为茜香国走婚的备选。 四月中旬,太子禛钰正式将所有鞑靼人都驱逐出境,收复了中原,在百姓弹冠相庆的同时,拥护太子登基称帝的呼声越来越高涨。 然而,被掳去瓦剌的宣隆帝还好好地活着。若朝廷百官想让太子登基,就得有人劝宣隆帝称太上皇,禅位给太子。 众人明知宣隆帝之所以还能在瓦剌草棚里晒着太阳,是因为太子有恩于瓦剌首领,让兀良哈部的人,解救了瓦剌的可敦苏丽尔。 群臣都争先恐后地向太子表忠心,愿意亲赴瓦剌,劝谏宣隆帝退位归朝。 身为监国储君,这一次没有推辞登基之事,但也没有同意群臣的劝谏。 而是直接去信给了瓦剌的首领,请他在瓦剌为宣隆帝布置一座行宫,让他在高阔广袤的草原尽享天年。 瓦剌首领欣然会意,只在宣隆帝原来的猪圈外搭了个毡帐,充作“行宫”。 礼部也遵太子之意,没有给逊位的皇帝拟徽号,只称其为“大兰王”。 其实,大兰王之名还颇有典故,南朝袁淑曾写过一篇《大兰王九锡文》的诽谐文,大兰王其实就是大栏中的王,即猪圈王。 四月十八日,太子禛钰御极登基,因其战功赫赫,威震四海,徽号“武英”。 茜香国林帝携大司马永龄,亲赴京城道贺,与武英帝约盟联合北伐,捣巢漠北。 原本茜香国的武器辎重,及五千茜红女儿军已经运抵直沽,只等大司马一声号令,便可奔赴漠北。 偏偏百岁神医王君效,略略瞧了大司马一眼,悄悄对林帝捻须笑道:“你家的永龄已有孕半月,恐不易征战呐。” 黛玉讶然,遥看向骑在马上泰然自若的永龄,可这也太快了吧。 “外太公,连脉都未诊,单看一眼,就能知道她有孕吗?” 王君效拄着拐杖道:“你们寻常人自然看不出,但精熟望诊的人,就看得出。她身体不错,可是再强悍的身体也经不起战争的消耗,特别是孕期前三个月是经不起大折腾的。玉儿,你最好再寻一个战将代替她。” 黛玉既为永龄感到高兴,又为临时换帅而不免担忧。 茜香国暂时没有好的将才能够代替永龄,如今只有自己亲自挂帅,御驾亲征了。 第206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零六回 武英帝赠名文德帝, 五月柳生替三月樱 三天后就是北征鞑靼的誓师大会,盟军将进发漠北。偏偏这时候,身为茜香国主帅的永龄, 被王君效告知,她有了喜信儿。 别的女子若得知自己即将诞育的孩子, 多半是欢喜的, 而永龄的心情却别样复杂。 临阵换将素来是兵家大忌, 一旦她下马,若不想影响茜红女儿军的士气与信心,只能由林帝御驾亲征了。 虽说被驱逐出境的鞑靼人已是强弩之末, 但漠北仍有雄兵四十万, 并不能掉以轻心。 而况她与林帝惯用的战术和指挥方式并不相同, 也担心茜红女儿军难以适应。 黛玉深知永龄的顾忌,安慰她道:“中原光复之战,武英帝已经重创了鞑靼和瓦剌, 加之兀良哈部的纵横捭阖, 草原三部越发分裂,大大削弱了他们的战力。 漠北虽有戈壁、沙漠等险地, 但大多是广袤的草原, 适合大开大合的战斗。自然是交由中原骑兵来对付,我们茜红女儿军不过五千人马, 只负责拿焕英炮开路罢了, 无需特殊的战术。 而况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劝降,从俘虏之中擢其才识者, 送回茜香国充实人口。” 永龄心知道理是这样, 却也难抵对林帝的愧疚之意。 得知自己即将做父亲了,图西格一路笑着拱手, 挨个承受兄弟们羡慕嫉妒的踢打,幸而嘴角咧到耳根子的得意嘴脸,被一方白巾给挡住了,否则还不得被他们给揍趴下。 禛钰更是不客气地将他给削了一通,秃巴三十六骑少了图西格这个话事人,那首领蒙克就不得不出现。 他亲征漠北,还得一人分饰两角,更恼火的是被迫让黛玉跟着上战场,又要多担惊吓。 最后林帝与禛钰协商,让图西格陪同永龄一道留守茜香,将留驻茜香的裘良召回边庭,替图西格出征漠北。 黛玉又回到长林园,与湘云、岫烟见面,决定将原来的荣国府改建成中原“女人社”,成立女子互助团体,让那些开释贱籍的奴婢,得到安身立命的营生。 再把宁国府改建成名为“牵红线”的冰人馆,专门为茜香国育龄妇女寻找合意的伴侣。 不出两天,从前贾府散出去的丫鬟就慕名找上门来。虽说大多都已经成家了,但历经战乱,日子过得拮据者大有人在,希望通过与旧主联络感情,获得更好的生计。 长林园在湘云的经营下,发展了很多产业,战后很快恢复了生产。单一个丝织工场,一个绣楼就可以吸纳许多人做工。若是有仍思干本业的人,也可以继续去大族人家做雇工人,签活契为女使。 唯有一个柳五儿,因素有弱疾,无法干繁重一点儿的活,倒是很难安排。 湘云记得这个柳五儿,还是因为从前宝钗将她与钱槐,堵在了一间屋子里。这个钱槐也曾肖想过柳五儿,因钱槐被开发了,她也逃过了一劫。 黛玉见柳五儿面容姣好,弱质纤纤,大有自己从前之态,又因她为守母孝,双十未嫁,因此格外怜惜她。 “一时没有适合你的活计也不要紧,你先在‘牵红线’当个主簿,帮助客人登记绘影,整理卷册。”说着,黛玉就把英吉的画像交给了她。 柳五儿拜谢林帝,双手接过画像,见这画像上的男子,生得十分英俊,想不到这样好看的少年都找不到媳妇儿。 她不由瞟过绘影上的名字,一下便记住了。 湘云笑道:“你去忙吧,等明儿林帝得胜归来,就带你去茜香国了,让晴宰相帮你调理调理身体,很快就好了呢。” 从前柳五儿就听说晴雯姐姐医术了得,是挂名的太医,神医王君效的高徒。 “‘牵红线’别看是个冰人馆,待遇可比长林园的雇工要好得多呢。这是武英帝特许经营的地方,由茜香国出资运营,不用缴税纳捐,以后还按月发薪给你,食宿看诊,也不必自己掏钱了。” 听了这话,柳五儿越发感激涕零,含泪道:“五儿叩谢陛下隆恩,来生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您的恩情。” 说着又要下拜,左右两只手同时伸出来,将她搀了起来。 黛玉与湘云相视一笑,道:“可别拜了,咱们女人社干的就是扶弱济困的事。倘或你有心酬谢,只管先自己立起来,等你有余力了,再援手别的姑娘,这份心意就传承出去了。” 柳五儿揾泪点头,拿着绘影图告辞出去了。心中犹感动着,一时没留神脚下,被门槛给绊了一跤。 忽被人大力攥住手腕,扶了一把。 柳五儿抬头一看,愕然呆住,她手中绘图上的少年,不正是这个人么? 她腾地一下红了脸,原来这个叫英吉的少年,是林帝的扈从呀。 “多谢大哥。”柳五儿低头福身,羞答答地走了。 黛玉原本想在长林园住一晚,再出发漠北,谁知与姊妹们吃过午饭,休息了片刻,禛钰就带了帝辇来接。 武英帝都亲自来了,黛玉再舍不得姊妹也得告辞了。 “阿吉!”黛玉搭上英吉的手腕,正要举步登车。 身姿伟岸的皇帝,已经将人膝窝抄起,抱进了阔大的辇车中。 黛玉才将坐稳,禛钰砰地关上车门,就紧贴了过来,搂住人吻个不停。 帝辇内金碧辉煌,四面围挡严实,风光不透,黛玉推拒无果,只得由他放肆。 紧叩的齿关,屡次被男人攻破,暧昧的声响回荡其间。 黛玉压低声,掐着他的腰,怪嗔道:“才一月不见,就这么急!” “表妹,我早等不得了。”禛钰猛地倾身,将人压到软袱上,衔住她的红唇,轻柔又深入地研磨。 弄得黛玉又痒又麻,羞恼得伸手捶他。禛钰左手顺势捉住她的小手,与之十指交叩,右手在其裙下寸寸攀缘。 在摇晃的龙辇中,黛玉被他揉搓得有些眩晕,呼吸一滞,忙摁住他不老实的手,微微喘道:“表哥,好歹给我留点体面,待会儿我还怎么下车见人。” “既有了我,你还想见谁?”禛钰伸手在她下颌处一勾,眸光灿灿地凝望着她,一边轻轻柔柔地吻着,一边哼哼唧唧地说:“我恨不能把你这颗绛珠草,种进我心里,再不让一个男人瞧见。” 说话间,大手又游进了衣内裙下,让黛玉脸耳绯红,羞涩难当。 这可是皇城脚下,大道中央。帷幕之外,熙来攘往的可都是人,更别提帝辇两旁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被他们听个一耳朵,让她怎好抬头竖脸见人。 “你这是又吃的哪门子飞醋?谁又不对你的眼了?”黛玉想不明白,偏生男人又不肯点破,一把握住她的纤腰,把自己全然奉上。 满胀的热意让黛玉心头一颤,眼睫晃了晃,咬唇道:“陛下真要这样幸我?” “陛下”二字,此时入耳,无异于讽刺。 禛钰将她箍在怀里,一再用力顶她,不悦地反问:“你唤我什么?” 黛玉受不住这样的颠顿,忙咬住了指背,可忘情声音还是压抑不住,被迫逸出指间。 她明显都能听到随车而行的扈从,整齐划一地脚步声,都变得不那么流畅了。 禛钰得意地坏笑,再次吻她:“记起来叫我什么了吗?” “我叫你表哥,你就能停下吗?”黛玉顾不得羞赧,怨恼转眸,只望着车内栓紧的门,一时间有些难过。 见她情绪不对,禛钰慌了一下,果就停了下来,直盯着她的眼,柔声哄着,生怕又惹出泪珠儿来。 黛玉知道一旦漠北正式纳入中原版图,禛钰下一步就该向茜香下手了。 只有这样,中原从大陆之国,才能变成海陆兼备的强国,才符合一个雄图霸业的帝王利益。 而她只是茜香国的临时代理人而已,到底要回到中原,被他圈在宫阁中百样磨缠,坐享升平。要想突破这样的温柔樊网,就不能任他继续摆布了。 黛玉恨他隐匿颇深的霸道权术,也恨他千般讨好的抵死温柔,更恨自己不争气,只要他索爱图欢,自己就无路可退。 她纵然能发怒,表达不满,也不过仗着禛钰的爱厮闹而已。他的退让迁就,在男人眼里,也只是一种情趣罢了。因为这个人总是百分百笃定,自己想要的都能得到。 意识到这一点,黛玉越发生了怨气,伸手攀上他的脖子坐起来,侧颈在他腮边恨咬了一口。 禛钰“嘶”了一声,却也没躲开,笑眯眯地道:“这就给你男人钤记上了?” “哼!”黛玉伸手将他上下扒了个干净,拍了拍手道,“你不顾忌我,那我也不必在乎你了。有本事你这样出去!” “真生气了?”禛钰皱眉,一时有些疑惑,“你看我像做事瞻前不顾后的人吗?”说着伸脚勾出座椅下的抽屉,捣腾出几套绣工精美的男女常服来,连同梳妆的文镜匣子,照亮的夜明珠都有。 黛玉嗤了一声,冷笑道:“谁说你的裹羞布少了,你平白欺负我,我就该照单全收吗?” “我平白欺负你?你天天与他朝夕相对,同进同出,当着我的面搭手扶腕的,还敢唤他唤得那么亲热。你不知道,他看你的眼神都能滴出蜜来。表妹,是谁在欺负谁呢?” 听着他酸气冲天的口吻,黛玉蹙眉,眼神从疑惑不解到莫名其妙,捧着禛钰的俊脸,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 “啧啧,堂堂武英帝,你连虎贲卫的醋也吃?因他名字里有个‘英’字,我怕他犯了你的徽号,才头一遭这样喊他。我这是迁顾你,哪里是亲近他。” 禛钰眸中的幽怨转为明朗,气自己冒状,又笑自己呆傻,望着眼前灿然如星的玉颜,一颗焦躁不安的心,渐渐开阔起来,进而密密匝匝地狂跳。 辚辚辘辘的车轮压过轨道,帝辇中的两人终是忘了身在何地,彼此只听得见对方,轻喘缓息的声音,和响如擂鼓的心跳。 帝辇驶入宫中,在龙景殿前泊停了许久,直到月亮升起,武英帝才抱着香汗淋漓的林帝从车内缓步下来。 虽说二人都换了衣裳,梳了发髻,可外面站着一群宫女太监侍卫,个个颔首垂眸,大气也不敢出,静得落针可闻。 唯有英吉磨齿的声音,回荡在哽塞的喉间,一路上他可是什么都听见了。 当武英帝抱着林帝,走过他身旁的时候,听着林帝犹带微微娇喘之音,英吉的心勃然鼓动,握着旗杆的手,似要将杆捏碎。 也许是察觉到他浓烈的敌意,禛钰脚步顿了顿,开口道:“你的名字,犯了朕的徽号,严谨来说本该改替。朕念在此名系当日林帝所赐,也是佳谶,就不必改了。” 他虽未正眼看英吉一眼,但眸中的威势足以让方圆百里的群雄雌伏下来。 “是……多谢陛下宽宏原宥!”英吉手扶旗杆单膝下跪,脊梁上冷汗涔涔,眼眶也憋得通红。心中很是痛悔,若不是被武英帝窥见了自己心思,林帝也不至于被他欺负…… 翌日,本不想使用徽号的林帝,获赠了情郎送的“文德”二字,只为了凑在史书上让人一瞧,就是一对儿。 黛玉嫌他幼稚,却也不得不答应。她在宫中休整一日,却恨不得闲。武英帝放下国体俗政,只与文德帝挨肩擦脸,耳鬓厮磨。浑然不知明天就要北伐似的。 英吉守在门外看不过眼,也听得烦躁,便主动要求回长林园给同僚搬运行李,黛玉自然放他去了。 这天柳五儿,在牵红线中裁切绘影的白纸,因一个莽汉急要找媳妇儿,以为她手里拿着的是女子的绘影图,想一把抢去挑拣。 她被推倒在地上,又不敢惹事叫嚷。 那莽汉见是一摞白纸,咒骂了两句晦气,将纸撕了个粉碎,漫天抛洒,气鼓鼓地走了。 却不想脚步声去而复返,柳五儿害怕是那莽汉又回来找茬,不期然却对上一双俊秀的眼眸,蓦然烧红了脸颊。 英吉。 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只是少年人脸色不好,眸中浮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柳五儿把人看呆了,都顾不得收拾缤纷而下的纸片儿。 “这纷纷扬扬的,倒像是落花一样。”英吉淡笑着,不由回想起那夜的落樱。 “你叫什么?” “我叫五儿,”话一出口,柳五儿就觉得自己唐突了,怎可告诉外男自己的闺名,又低声补了一句:“姓柳。” “三月樱,五月柳,春色可知。”英吉看向楚楚可怜的女子,“五儿,你想不想跟我走?” “可我还没出孝。”柳五儿莫名先解释了一通,回头才意识到,自己把“走”字想成了什么,热血越发涌上脸来。 英吉猜得没错,昨日一见,便知这姑娘喜欢自己的皮相。 再不做点什么,他怕自己会疯。 “你还有多久出孝?” “明天……”柳五儿低头道,看着散落一地的纸屑,不知是梦是醒。 “那今天也行。”英吉将她拽出牵红线,拍开了长林园的门,找到了族长鹤童。 他跪在鹤童面前道:“族长,今晚我要与柳五儿成婚,还请你做个见证。” 郑重又沉痛的宣言,让柳五儿有一种错觉,仿佛他说的“柳五儿”本该是另一个人。 可是她没有犹豫,也没有否认,随着他一道跪了下来。 鹤童见他二人容貌登对,年岁相当,也都是无父无母之人,将来彼此扶携依靠也很好。虽说仓促了些,却也没有拒绝他们的理由。 当夜,长林园中就为他们按北戎人的婚仪举行了婚礼,原本没人敢请他们的萨满阿真,来跳祝祷舞。毕竟萨满只出席过族长的婚礼。 却不曾想一身萨满法衣的阿真,在婚礼上从天而降,虽未多言,还是按照北戎的传统,为他们敲响神鼓,跳起巫舞,献上了古老的祝祷歌。 当夫妻单独向萨满起誓之时,英吉对禛钰道:“想不到我竟有此荣幸,得到阿真萨满的祝福。从前老萨满额根提曾经说过,你与阿林是会给我们一族带来血雨腥风的人。 可是我们的族人在阿林的引导下发展壮大了,这与她老人家的预言不符。其实她说的应是事实,只是应验她预言的时刻尚未到来。我想就快到了,所以你来了。” 禛钰摘下面具,默无所言,眼里的光一点点黯然,额根提的预言很快就会实现,而能阻止这一切的,就是眼前这个,一度让他醋到发狂的少年。 “你们都有通神之力,能够预知未来。而我的眼睛能够看穿黑夜。只是这些能力未必会给自己带来幸福吧。” 英吉跪下来,向萨满起誓道:“愿我以一人之命换合族之命,即便筋骨寸断,万世不得人身,也在所不惜。来生做一株茜草,染成她最喜欢的颜色。” 一颗泪珠从禛钰的眼中滴落,滑过黛玉咬出的伤痕,为这个残酷的誓言做了见证。 新婚之夜,夫妻对坐,英吉对柳五儿说:“我今后会很宠你,倾我所有,换你笑颜。但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杀了我也没有答案。” 柳五儿还想问他,是不是因为“三月樱”,但终究咬住了唇。 英吉阖上眼,吻住了眼前人,微抖的手顺着她的脸徐徐往下,抚过她修长光滑的脖颈,拨开层叠的嫁衣,将人推向鸳枕。 “春天毕竟是短暂的,五月柳也会有枯黄的一天,那你会宠我多久呢?”柳五儿微喘着问他。 英吉静静地凝望着她,认真地说:“我的命有多长,就宠你多久。” 原本忐忑的心,被这一句承诺彻底征服,柳五儿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接着一个激灵几乎让她魂飞魄散,胡乱扭动着身子。 “我会慢慢来的,你要信我。” 英吉将她揪紧褥子的手指轻轻掰开,握在掌心慢慢揉捻,耐心地等她适应,再用一腔热火,将人融化。 红色的喜帐摇摇曳曳,微光的红烛照出影影绰绰的鸳影。婉转的吟哦似喜似悲,沉缓的喘息似叹似嗟。 晨光依稀之时,柳五儿几乎涣散的眸光终于重聚起来,她侧脸看向身边香梦沉酣的丈夫,分明上翘的唇角,却因为一个可怕的梦,而渐渐下撇。 如果你的一辈子如梦那样短暂,来生你做茜草我做柳,咱们草木相依也罢了。 黛玉身披重甲走出龙景殿,正诧异昨夜禛钰为何安生了一晚,才知道他去给新婚的英吉跳大神去了。 问题是,她全然不知道英吉何时与柳五儿好上了?为何没有任何一个人通知她去参加婚礼呢?她这个主公岂不是做得很失败? 禛钰笑道:“他要请一个月的婚假,与妻子相伴,没好意思见你,所以只能瞒着你了。” 第207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零七回 阿古拉痛失娇妻妹, 林黛玉偷纳苏曼妃 英吉不打声招呼就与人成亲的事,让黛玉分外不解,出征在即却也无暇多想。 来不及准备礼物, 只得吩咐人送了一张自己的名帖给他。既然他要留在京城一个月,那就让他带妻子去请王君效看诊, 或许无须去茜香找晴雯, 就能治好病呢。 五月初的草原是一幅没有尽头的画卷, 青绿的草地,如麦浪一般波动着,绵延至天际。 辽阔的蓝天下, 雄鹰展翅, 高高低低的毡房, 伴着徐徐游动的牛羊,悠闲自得,高旷的牧歌回荡在天地间, 美妙无比。 中原王师与茜红女儿军踏入草原的第一天, 就是与瓦剌首领阿古拉会盟。 阿古拉携可敦苏丽尔,在牙帐中设宴款待了武英与文德二帝, 秃巴三十六骑也敬陪席间。 食案上摆着烤全羊、三色杂燎、荷莲兜子、沙乞某儿汤、鹌鹑撤孙、秃秃麻食、古剌赤, 都是草原风味的美食。 “感谢武英帝与兀良哈兄弟救回了我的可敦,阿古拉感激不尽。瓦剌与兀良哈、中原、茜香虽为异族, 但愿结为兄弟姊妹, 从此合胆同心,不分彼此, 胜如同胞骨肉之亲。”阿古拉起身举杯, 向远道而来的贵客敬酒。 秃巴三十六骑看向二帝,见二人安坐不动, 也不举杯,宴会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禛钰与黛玉对视一眼,慢条斯理地抽刀,片了一碟鲜嫩的烤羊肉,送到她面前。 而后才回头对阿古拉说:“可汗既愿与我们结为兄弟,当勠力同心,随我出兵除暴安良,只求隔岸观火,在旁策应,恐怕诚意不够。 而况当初你与乌兰楚伦共同出兵中原,掳掠我中原官眷贵戚的账,咱们还没有算清楚呢。” 阿古拉脸上讪讪的,他并不想介入中原与鞑靼的战争,投入兵力下场。确实也有坐收渔利的想法,只是被武英帝这样当面点破,十分难堪。 眼见中原在兀良哈部设置了朵颜三卫,也就是说秃巴一族全部倒向了中原,兀良哈部的领地,实际已纳入了中原的版图。 阿古拉不想瓦剌也被中原吞并,更希望中原与鞑靼两败俱伤。 “当初本汗也是无奈才被鞑靼拉上贼船,到底也没占中原寸土之地。虏获的那些人,在陛下继位之时,也陆续归还了。我瓦剌愿意借道,供盟军征讨鞑靼,若有余粮也可相送。” 还未说完的一句话便是:“还要我怎么样呢?” 阿古拉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黛玉抬眸看了苏丽尔一眼,她比从前显得憔悴了几分,据说上月才产下一名男婴。 只是按日掐算,那孩子只可能是去年夏秋之交,苏丽尔被掳去鞑靼的时候怀上的。 孩子的父亲是鞑靼叶护岱钦。 阿古拉不愿与鞑靼起冲突,恐怕就是不愿那孩子的身世被人议论吧。 黛玉笑对阿古拉道:“可汗不愿襄助,是怕兵力空虚护不牢牙帐,唯恐可敦再被鞑靼战神掳去吗?既如此瓦剌的懦夫,也不配与我等平起平坐,不如向中原纳贡归顺,委质为臣,以求庇护吧。” 所谓“委质为臣”,就是让瓦剌向中原称臣,彼此结为臣属关系。并且阿古拉要视禛钰为主,“委质”仪式后,盟誓终身事主,绝无贰心。 这对于任何一个部落首领而言,都是丧权辱身的举动。 阿古拉呼吸大乱,两撇胡子翘起,眸中的厉芒化作炽烈的怒火,摔杯道:“你说什么!” 苏丽尔看向暴怒的丈夫,连忙起身相劝,抱着他摇头道:“可汗,千万要冷静啊。” 可阿古拉受不得激将,苏丽尔被鞑靼叶护岱钦掳走,饱受欺凌的一段经历,是他毕生之痛,最禁不住人拿捏。 然而黛玉并没有轻易放过他,继续用纯熟的瓦剌语连讽带刺。 “我茜香妇女之邦,孤悬海外,势单力薄,都愿为驱逐豺狼,平靖北疆,不远万里援旌擐甲,席卷起征。尔等枉称剽悍之师,不过一次失利,就锋芒挫缩,惧战不出,宁有一人是男儿耶?” 一席话,气得阿古拉拔刀砍断了身前的食案,巨大的声响,震得苏丽尔尖叫起来。 风声鹤唳之下,牙帐内外的瓦剌扈从都不由抽刀出来,神情紧张地看向文德帝。 而黛玉的睫毛都未颤一下,用银签子叉起一块羊肉,好整以暇地品尝起来。 这时候禛钰徐徐站起,对眼前林立的刀丛视若无物,冷笑道:“若可汗不肯效仿文德帝,躬擐甲胄以报前雠,他日额尔古纳河必是我中原饮马之地。” 阿古拉惊出一身冷汗,冷峭的威胁之言,让他不寒而栗。年轻的武英帝狂傲如斯,大有开疆拓宇之意,竟是连瓦剌的祖兴之地,都想隶入中原版图。 眼前文武二帝实在是可怕,一个步步讥刺,一个字字威胁。与那些人前大放厥词,人后缩头乌龟的夯徒不同,他们可是说道做到的主。 苏丽尔咬了咬唇,附耳对阿古拉说了一句话。 只见阿古拉眼眸转了两下,沉吟片刻,又缓颊笑了起来。 示意瓦剌扈从都收刀回鞘,退回原位。 “阿古拉并非疑畏之徒,只是草原之上贤愚混杂,四野豺狼,背信弃义者众,践约履责者少。本汗也不敢亲信。”阿古拉感慨了片刻,看向妻子,见她不断拉扯自己的衣袖。 只得按她的怂恿,向武英帝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中原的皇帝陛下,瓦剌愿与您缔盟,会兵塞上。但是彼此之间还需要一条牢不可破的纽带。”阿古拉走到牙帐中间,高举双手一拍。 只听轻快奔放舞乐响起,一位身穿薄纱舞衣的妙龄女子,在一群舞娘的簇拥下,款款行来。 那女子身姿曼妙,裙带蹁跹,舞蹈间香风四溢,她嘴角含笑,水漉漉的眸子,频频睐向卓尔不凡的武英帝。飞身抛花,下腰旋裙,也都冲他而去。 她的舞蹈仿佛融入了人的七情六欲,对着禛钰的表情变换多样,似喜似嗔,似怨似恋。 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姿、闪烁的眼神、喜不自禁的笑颜,无不表达着一个纯情少女,对心仪男子的爱恋与痴迷。 如此柔美轻盈的舞蹈,配合着丰富的情感变化。就连黛玉都看入了迷,心中感叹这姑娘可是为真正的舞蹈行家。 而禛钰却在一旁欣赏着邻桌的黛玉,悠然地自斟自酌,眼角都未扫向那倾情献舞的女子。 一曲终了,倒是黛玉第一个热烈鼓掌,叫了一声“好”,笑道:“娑婆红姿娇且嫩,朦胧翠色妩中媚。若能得此女吟歌伴舞,大慰平生。” “苏曼承蒙谬奖,不胜惶恐。”那女子向黛玉屈膝下拜,尽显窈窕之姿。 也许是黛玉的鼓励,让她多了几分信心,忽闪忽闪的眼眸转向禛钰,仔细打量他俊美的容颜。 剑眉星目,鼻梁挺秀,鬓若刀裁,无处不佳。只是那面颊上一处咬痕太过明显,为这个冷傲疏离的男子,平添了一丝旖旎之色。 苏曼犹豫了片刻,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虽然语出冒昧,可小女实在好奇得很,敢问陛下,您脸上的咬痕,从何而来?何不找药消一消。” 禛钰似乎想起当时的疼痛,哆嗦了一下,凝望着黛玉,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几分羞怯的意味:“爱人所赐,不敢轻毁。” 彼此眼眸间流露出心领神会的暧昧,让苏曼羡慕不已,又不禁扁嘴苦笑,眸中闪过错综复杂之色。 阿古拉干笑了一声,介绍道:“苏曼是我的妻妹,年方二八,按你们中原的话说,尚且待字闺中。” “怪不得,这样婀娜多姿的姑娘,不愧是草原第一美人的亲妹妹。” 阿古拉右手抚在左胸前,向禛钰致意,说:“只要陛下肯纳苏曼为妃,我瓦剌即派精兵五万,加入陛下的盟军。” 说完他还掠眼看向黛玉,想探她的反应。谁都知道武英帝与文德帝有私情,人前人后也不避忌,幌子都摆上脸上。 可他们毕竟未曾许婚,明面上都是正儿八经的孤男寡女。 阿古拉也知道规矩,中原皇帝不可能娶异族女子为后,最多也只能纳作妃嫔,这也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 黛玉拎起夜光杯,微抿了一口葡萄酒,似笑非笑地看向禛钰,“这真是一桩皆大欢喜的好事,你就答应了吧。” 禛钰下座,与她碰杯,而后扬脖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道:“既然文德帝亦有此意,朕无不从命。只是我眼光不及她,瓦剌的五万精兵,但请让文德帝亲自挑选。” 阿古拉颇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武英帝会顾忌文德帝的意思,而拒绝这桩婚事,这样瓦剌就不必出兵,也不至于与中原撕破脸。 可他没想到文德帝竟乐见其成,而武英帝也一口答应。 这样他满腹遁词,如何出口? 苏丽尔也是哑然失色,捂着脸掩藏起眸中的得色。 唯有被送出去的苏曼,静静地含羞微笑着。 骑虎难下的阿古拉,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只得认下了这桩婚事。 像是生怕瓦剌废止盟约,一个时辰后,中原的盟书及送给苏曼的粉色婚服,就一并呈送到了阿古拉手上。 中原主帅的王帐中,黛玉正对着烛台,将手里半个月前,胡塔嘎陆续送来的瓦剌密信烧掉。 自从鄂毕城全然在宁远军的控制之下,胡塔嘎就回到了瓦剌,通过频繁贡献金银首饰及珠宝,获得了可敦苏丽尔的信任,成为了她的生活幕僚。 上月苏丽尔产下叶护岱钦的孩子,又因产后失调无法再生育。阿古拉无法宽宏地将仇敌之子视为己出,却又不忍让心爱的苏丽尔难过。 苏丽尔得知丈夫的痛苦后,向娘家求助,把自己最小的妹妹苏曼接来,准备让她接替自己,为阿古拉生下继承人。 苏曼虽然容貌稍逊苏丽尔,到底胜在年轻,且舞姿身段更胜一筹,阿古拉便接受了这个提议,原本预备下月就迎娶苏曼的。 只是没想到苏丽尔嫉恨妹妹夺走了丈夫的心,又十分不甘,害怕自己被丈夫抛弃,内心痛苦不堪。 胡塔嘎洞悉了她的心理,并告知了林帝。 黛玉就让胡塔嘎劝说苏丽尔,把妹妹嫁给武英帝。一来实现与中原联盟,让阿古拉出兵鞑靼,为苏丽尔报仇雪恨。二来也好将待嫁的苏曼给打发出去。 这才有了瓦剌牙帐中“你情我愿”的联姻与缔盟。 “表妹,你好狠的心,就这样把我给卖了!”禛钰眸中含怨地看向黛玉,恨她是个木头。 “人家都上赶着贴过来,你竟也不醋一醋,由着我一个人周旋。” 黛玉烧完密信,哼了两声,她早浸了一缸酸醋在内,只方才在牙帐中一点儿不露,这会子咬牙道:“我见那苏曼姑娘颇好,色艺双绝,连我看一眼都情态若痴。 此等尤物若不纳入毂中,岂不遗憾。而况你不是都顺势答应了么,还假惺惺做什么。” “这分明是你的鬼主意,我顺你之意,你不开心。我拂你之意,想必你也不乐。我迟早要被你气死!” 禛钰将她搂入怀中,恣意地痛吻她。酥麻之感,瞬间窜行在黛玉的四肢百骸之中,才喘了几息,就被他三五下弄得要死不能,要生不得。 “好哥哥,饶了我吧,原是我看上了苏曼,想将她许给英吉。让他好与胡塔嘎共同经营瓦剌。不过借你的英名,将人先弄了来,让阿古拉赔了夫人又折兵罢了。” 黛玉一边求饶,一边解释,断断续续地说:“只是、没想,只是没想到英吉,他娶了柳五儿……” “你倒是对他颇为留意,部曲千人,怎么不见你对别个这样热心。”禛钰切齿道,将人提溜起来,推到榻上翻身压下。 “我看他不过如林溆一般,他又是我部曲中第一俊秀少年,多看顾些也是自然。而况我身为茜香女帝,第一要务不就是给国中子民保媒拉纤,繁衍子息。” 黛玉不愿就范,两脚乱蹬,游水一般滑脱出去。一面站起来抿头发,一面往帐外疾走,“我得挑人去了。” 禛钰忙勾住她的小指,巴巴地问:“晚上我去你那儿,还是你到我这来儿来?” 中原主帅的王帐与茜香主帅的王帐,可隔着二里地呢。 黛玉回眸,嫣然一笑,“当然是我来你这儿,你去我那儿。可别忘了,今晚朕要纳妃呢!” 一句戏谑而暧昧的话,气得禛钰格格牙痒,到底拗不过她,只得由她胡闹了。 之后,一队茜红女儿军,随文德帝来到了瓦剌大军的营帐,挑选“精兵”。 很快,按照身高不低于七尺,年岁不大于二十的标准,将瓦剌大军中年轻力壮,且五官端正的兵苗子全部挑走了。 黛玉命人登记上他们的家庭情况,三代以内直系血亲的姓名。就让他们整军出发,从宁远卫出海,登上花木兰号,驶往茜香国。 中原王师陈兵五十万,征讨鞑靼,根本不需要瓦剌的援军,这五万人自然是作为战利,输送到茜香国的。 但是有一纸盟约和苏曼在,世人眼中瓦剌就是与中原结盟了。 当夜,一身汉装粉裙的苏曼,额饰花钿,鬓列珠钗,被送入了中原主帅的大帐。 苏曼含羞带怯地抬起头来,霍然一惊,却见正坐床榻的人不是武英帝,而是文德帝。 一时间心慌了,又想到茜香国的女帝视武英帝为情郎,必然以嫡妻自居,这是特意给她下马威来的。 她定了定神,学着中原人敛衽行礼的样子,张口便道:“不知姐姐下降,望恕仓促之罪。” 黛玉忙起身,携了她的手,与之并肩坐在床上,觑着眼看她,笑道:“可真是个美人儿呀,从此朕有你相伴,恍如明珠在侧。” 苏曼听她话语温柔,眸中欣然之色不似作伪,想她茜香国婚俗迥别,女多男少,大抵不在意与人共侍一夫。 有这样贤良大度的“皇后”,她将来的日子想必也不会太难过。 又听黛玉说道:“朕曾扮作你姐姐苏丽尔,在鞑靼可汗面前周旋了一阵子。朕看你很好,你既认朕作姐姐,朕也把你当亲妹子看。” “多谢姐姐垂怜。”苏曼点头,心中感激不尽。 却不想文德帝接下来的一席话,让她六神无主,彻底呆住。 “皆因我国中女子当政,皇位不予子嗣,选贤为帝,故而王廷寂寞,单我一人在内,形单影只,实在难耐。 仗着朕这不怕臊的脸,旁人死活好赖话,我也不管了,先送你进王廷,已经命人收拾了宫殿出来,你暂且住着。等战事平定,海宇清宴,朕再与你婚配。” 苏曼越听越不对味儿,满目疑惑,伸手在她与黛玉之间指了指,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花容失色,浑身的血液顷刻间像冻住了一样。 “陛下,我、你!”苏曼看着黛玉含笑的眼眸,魂都被那温柔的光晕,吸进去了似的。 她咬了咬牙,终于委屈地哭了出来。 “陛下,我分明是嫁给武英帝做妃子,又不是为您所纳。你我同为女子,你竟然要与我婚配?这如何使得!” 黛玉有意话语不谨,让她误会着急,此时才不疾不徐地解释道:“苏曼姑娘,不管是妃是嫔,终究只是妾。虽说能寄望母凭子贵的那一天,到底遥遥无期,便是耗尽一生心血,忍受无限委屈,费力爬到了权力巅峰,恐怕也难长久享受。 朕不希望你这样的好女儿,与人做妾,才设计纳了你,送你去茜香。苏曼是‘花’的意思,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茜香国的花容公主,你将在王廷接受外务教育,以后四海列国的优秀男儿,都可以是你择婿的对象。只要你找到彼此合意的爱人,朕将为你主婚。你仔细想想,可使得?” 苏曼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起来,一时怅惘叹息,一时又摇头苦恼,定不下心来。 这个决定关乎她的后半生,难以做决定是必然的,黛玉也不逼她,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的答案。 尽管顶着无形的压力,苏曼依旧没有轻易屈服,带着不怕死的倔强,说:“可我还是想做武英帝的女人,哪怕只是陪他三夕五夜呢!他是我见过最英俊、最强悍的男人,若是错过了他,我总觉得自己会后悔。” 黛玉认同地点了点头,就像男人天生好斗一样,女人天生慕强。 “你说得没错,可他是朕的情郎,朕不能容忍其他人一丝一毫的觊觎。你若不肯罢休,我能让瓦剌寸草不生。” 森冷的言辞让苏曼一时悚然,只见林帝的眼眸乌沉下来,像看不见底的深渊。 望着那样的眸子,苏曼蓦然攥紧了手指,指甲刺挠在掌心,让她彻底清醒了。 竟然没有勇气,再说出那样直白的话来。 她后知后觉,自己不是在坦诚小女儿的恋心,而是在与一个帝王争竞权力与爱情,何其大胆。 苏曼将头低得极下,哑声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去茜香?” “明早。”黛玉松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尽管自己掩藏得极好,但禛钰爱她越深,她患得患失的感觉就越重。 苏曼红着眼,缓缓站起身来,“苏曼告退。” “别走,就在这里陪我一晚。”黛玉伸手拦了她一下,“好歹也是你的新婚之夜,不长点见识,将来会吃苦头的。” 苏曼听她讲了大半宿的经验,默默咽下了口水。第二天清早她面色潮红,腿软筋麻,被文德帝亲绾了妇人头,迷迷瞪瞪地登上了去往“中原”的车驾。 禛钰藏在暗中窥看,都十分怀疑,昨晚上文德帝是不是背着他,宠幸了这个女人。 苏丽尔见妹妹如自己所愿,“嫁”去了中原,不能在与自己争宠,可还是没能压抑住伤别的泪意,伏在丈夫肩上抽泣了起来。 直到中原盟军开拔之后,阿古拉才发现队伍中,并没有瓦剌五万精兵的身影。他被武英帝告知,五万人被送去茜香国练兵去了。 阿古拉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兵苗子被人拉去做了种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咆哮,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万马奔腾后,绵延数里的滚滚黄尘。 想到用联姻巩固势力的部族,除了赔了夫人的瓦剌,还有日渐失势的鞑靼。 这一次鞑靼可汗献出了自己的爱女诺敏公主,打算将她嫁到罗刹国,让那些能征善战的哥萨特人对付中原盟军。 第208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零八回 坐愁帐李纨思争斗, 出迷津宝玉悟前尘 自前朝以来,中原对付塞北草原的手段,都是竭力遏制其统一, 让草原各部互相牵制,并介入鞑靼与瓦剌的明争暗斗中, 而后扶此抑彼, 使塞外形势错综复杂, 内讧消耗。 然而此时中原盟军的策略竟不一样,经过大小数十场战役,中原盟军在焕英炮的威力下, 势如破竹, 迅速东推至鞑靼的领地。 大捷之后, 停止突进,而是沿途设置卫所,就地建制。五十万大军, 除了游击的十万大军。其他的都分散在坚河卫、木河卫、塔哈卫、额克卫、木里吉卫、脱木河卫以及阿剌山卫。 卫所散点分布, 竟是围绕着鞑靼领地上两条主河,斡难河与胪朐河建设。 乌兰楚伦这才意识到, 中原盟军的战略目标, 不只是将鞑靼部打得落花流水,而是想要吞并整个草原。 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 茜香国的女人将鞑靼部的少年视为战利。她们先用车载焕英炮, 火力全开犁地十里,迫使战马惊惶不敢上前。 待骑兵纷纷落马, 她们就手持火铳, 挨个儿将鞑靼兵击倒,几乎不与敌人近身搏战。 谁知那火铳填充的弹药, 并非硝磺一类致命武器,而是一种类似蒙汗药的东西,能让牦牛一样壮实的男子,中弹后在地上睡死一个时辰。 茜红女儿军就从睡死的鞑靼兵中,挑拣相貌上佳的少年,装车带走,从宁远卫出海运回茜香国。 剩下年长的、已婚的,就当作俘虏,交换地盘和战利品。 太丑的就撂下不管,任凭他们醒来向可汗复命。 以至于乌兰楚伦看着回报战况的士兵,一个比一个歪瓜裂枣,气得饭都吃不下。 从前只知道战争往往是男人抢女人,没想到还有女人抢男人的。 武英和文德二帝,这一对阴阳双煞,昼则烯炬鸣炮,夜则扬旗伐鼓,一个抢地,一个掳人,配合无间。 繁星朗月的夜晚,更有成排的女人们,穿着鲜亮的衣裙,团聚在敖包旁,升起熊熊篝火载歌载舞,用北戎语唱着泼辣大胆的情歌。 也不知使了什么邪法,那歌声传音十里,让营地的鞑靼兵彻夜难眠,比“四面楚歌”可厉害多了。以至于每晚都有大量的士兵出逃,向茜红女儿军乞降。 但人家也是有择选标准的,为了防止诈降突袭。只要靠近女儿国的营地,一律抬枪撂倒,上下检视清楚,没毛病的才装车带走。 至于那几次乞降,几次都被扔出去的,那就是容貌太次,嫌弃不要的孬货。实在不知好歹的,索性一刀割喉,就地天葬。 知道鞑靼人少有会铸造兵刃的铁匠,她们连补锅的铁匠都抢。 而且她们还在牧民聚集地地方,投放了大量的米面、新鲜蔬果和食盐。但凡家中尚未婚配的少年,必诱以重利,勾引其旅居海外。 并成立了塞上“女人社”,只有见到茜香龙旗的地方,都能保障春夏之交,普通牧民正常放牧不受战事影响,她们还主动溢价收购牧民的牛羊,做军粮补给。但凡有牧民女人待产,她们还赠医施药,帮忙接生。 因此,她们拥有了许多牧民谍探,以至于乌兰楚伦的战术部署,全都被她们掌握得一清二楚。 乌兰楚伦打了二十年的仗,还从未遇到这样“厚颜无耻”的对手!为了稳定军心,甚至将自己翰儿朵帐中一半的妃嫔,都下赐给了将士,以笼络人心。但是已然无法挽回,广大骑兵无心应战的局面。 这哪里是打仗,明明是天仙下凡发福气呀。那些长得欠奉的鞑靼兵,都恨不得回炉重造。 乌兰楚伦不想坐以待毙,只得将自己的掌珠诺敏公主,嫁给罗刹国悍勇无比的哥萨克人——瓦西里。 他拥有一支实力强劲的火炮营,一直以来都充当着罗刹国对外侵略扩张的马前卒和急先锋。 瓦西里的队伍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臭名远播。 可诺敏公主是被娇养大的姑娘,对于自己的母妃娜米拉,被父汗下嫁给叶护岱钦的事,她很是不满,哭闹了几回也无济于事。 得知自己将被父汗嫁去语言不通,又相距甚远的罗刹国,诺敏越发痛苦,几次出逃都被抓了回来。而今人还软禁在翰儿朵帐中。 黛玉几次利用鞑靼部的颉利发查干巴日和探马双乎日的情报,帮助禛钰夺下了漠北重镇,已经让乌兰楚伦意识到身边出了奸细。 因此乌兰楚伦改换了议事机制,不再在牙帐中召集群臣出谋划策,而是只与几个心腹叶护和特勤,以及女婿瓦西里,在关锁诺敏的翰儿朵帐中密议战术。 以至于黛玉失去了可靠的消息源,暂时按兵不动,驻守在斡难河畔,只由禛钰的骑兵与鞑靼骑兵正面交战。 这时候,护军参将裘良带着徒弟宝玉赶到了斡难河。 禛钰打仗回来,见这厮可算来了,忙将凤翅兜鍪抛给了他,“十万游击就交给你了。” 裘良稳稳抱住兜鍪,朗声道:“裘良遵命。” 柳湘莲手下的十万锦衣卫,都已安插在了漠北各个卫所中,谢鲸与韩奇分守南北两京,连苏信也提了品级。他再不赶紧捞点战功,娶媳妇就更遥遥无期了。 裘良起身指着宝玉说,“这小子跟着癞头和尚学过罗汉拳和龙爪手,且有两把刷子。陛下若看他可用就留下,没用就送到林帝那边去了。” 罗汉拳虽有指右打左、声东击西的灵活。但不比龙爪手抓树留痕、开砖如泥有攻击力。 禛钰瞥了宝玉一眼,见他身形高壮了许多,筋骨果然练出形来了,不似从前的阴柔姿态。 揉了揉腕子,淡笑道:“用你的龙爪手陪朕练练,若能挠到一鳞半爪,朕就让你上场。” 宝玉看了裘良一眼,又不敢逾矩袭君,暂无动作。 “想后发制人?”禛钰数掌连发,疾如闪电袭向宝玉。 “得罪了。”宝玉心动形随,闪转腾挪间,已经避过了一波攻击,而后动如奔獾,转身探爪。 禛钰擒手崩捶,与他正面竞力,宝玉不敌,改换抓摧肋掌,再次偏锋亮爪。错身之际,指甲勾住了帝王的鬓发,拆下轻飘飘的一缕。 “还不错。”禛钰嘴角带着笑意,连环套掌,压手点拳。 “陛下,文德帝向王帐来了。”帐外扈从通禀。 宝玉心思一动,眼神略略飘忽,禛钰出手“啪”的一声,正打在他的脑门上,登时烙上了一块红印子。 “好!”禛钰撂手不管宝玉,笑着迎了出去。 黛玉离王帐还有十丈远,就见禛钰张开双臂来接了。 没好意思让他在外头搂搂抱抱,闪身躲过,先他一步进帐了。 “草民贾瑛拜见文德帝。”宝玉于帐中磕头道。 黛玉见他形容大改,精神抖擞的,很是欣慰,忙将他拉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宝玉果然是进益了,还得多谢裘将军的悉心栽培。”黛玉又向裘良投去感激的一笑。 裘良朗声笑道:“玉不琢不成器嘛,他从前苦是吃了不少,可都是皮肉之苦,没磋磨到心里去,就是白吃了。男人活得太精细,心就容易脆弱,再困在宅子里,就越发像个娘们儿了。所以好男儿志在四方,要出来闯荡,才有自己的江湖。” “裘将军的话说得极好,就是这么个理儿。”黛玉赞许地颔首。 禛钰拍了拍宝玉的肩道:“方才你分心,输了一筹,原本不该收你,但看在表妹的份上,朕就收下你了。” 其实他自己也分心了,在宝玉薅下他鬓边一缕发丝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黛玉的脚步声,比帐外扈从的眼睛还尖。 “贾瑛叩谢吾主隆恩。”宝玉喜不自禁地跪下来。 “起来吧。”禛钰向裘良一抬下巴,裘良嘻嘻会意,忙将宝玉带了出去。 王帐中就只剩下含笑对望的文武二帝。 “表妹可是稀客呀,想我了吗?”禛钰揽住她的肩,偏头吻了过去。 黛玉扭身推他,压下唇边的笑意,认真道:“查干巴日来消息了,乌兰楚伦与瓦西里、岱钦几个议事,都只在诺敏公主的翰儿朵帐中,探不出消息,我来找你商量对策的。” 禛钰笑了笑,忽然有了个刁钻的鬼主意。 “乌兰楚伦希望瓦西里能帮鞑靼打一次胜仗,鼓舞士气,才肯将诺敏许给他为妻。不如我们就‘送’他一次胜利。” 用诈败佯输来引诱敌人进入圈套,是常用的诡道。 黛玉见他眼角闪动着诡谲之气,转眸笑道:“你要送间谍进翰儿朵帐?诺敏公主虽说顽劣任性、乖张跋扈,可并不愚蠢,甚至还有些心计,才能在那么多公主中独得宠爱。 她即便再不满意与瓦西里的婚事,却也不会轻信一个俘虏的说辞,出卖父汗的作战计划。” 可以说茜香国轻松拿下真真国,靠的就是严密的情报网络,而今也用谍探,渗透进了鞑靼瓦剌牙帐,因此打起仗来,才战无不克。 但是用谍探来进行反间,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毕竟诺敏是鞑靼的公主,与父汗的利益高度一致。 禛钰揶揄地笑了一声,道:“她除了奢侈张狂,还不甘寂寞,放荡不羁,鞑靼部排得上名号的英雄,乃至她姐妹的夫婿,都是诺敏的裙下臣,所以她才能数次从翰儿朵帐出逃。 而瓦西里是哥萨克人,身有狐臭,又因罗刹国寒冷,常年不洗澡,诺敏非常嫌弃他。 只要乌兰楚伦与女儿、女婿之间有矛盾,咱们就能从中乘隙图利。” 黛玉蹙眉道:“你是要用美男计?” “你不觉得,你的贾道学哥哥,很适合做这个诱饵吗?”禛钰一脸坏笑。 就知道这厮不安好心,黛玉绝不支持女子行什么美人计,但是男子又另当别论了。 毕竟诗经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美人计能否成功,不在于人美不美,而在于人能不能让对方陷入情网,甘心付出。 黛玉想了想,还是摇头:“宝玉虽说对女孩儿一贯温柔体贴,殷勤小意,但像诺敏那样内具风雷之性的女子,他未必能承受得住。而况他是汉人模样,诺敏对他的靠近必然心生警惕。”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得通呢?” 禛钰与鞑靼的骑兵对战过,他们战阵素娴,悍勇与狡诈兼备,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 他也想减少不必要的牺牲,不想做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帝王,施谋用智则能挽救不少人的生命。 禛钰解释道:“我不是让宝玉去接近诺敏,而是让诺敏注意到宝玉。如果诺敏对他视而不见,那此计不通。换言之,如果诺敏索要他,那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而况我还有另一层用意,岱钦新娶了诺敏的生母娜米拉做夫人,别忘了他还有一位旧夫人,可是宝玉的前嫂嫂呢。如此错综的关系,完全可以利用起来。” “你是说李纨?”黛玉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人,当初鞑靼窃据中原,国子监祭酒一家子卖国求荣,剃发投敌。寡妇李纨被乌兰楚伦嫁给了战将岱钦。 鞑靼人被驱逐出境后,李纨也与儿子贾兰一并逃到了草原。 三天后,在瓦西里的带领下,鞑靼在迤都获得了首次大捷,截获了中原的数百石粮草和几门铁炮,还救回了两车被茜红女儿军抓去的俘虏。 乌兰楚伦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霾,对瓦西里这个准女婿满意极了,当即宣布五月十五祭敖包会上,让爱女诺敏与瓦西里成婚。 瓦西里垂涎美貌的诺敏,不是一天两天了,恨不得明日就是十五夜。可诺敏就心烦起来,被困在翰儿朵帐中又不得出,就连平日召之即来的情郎,一个都不能见了。 查干巴日代表可汗,给诺敏公主送来了婚服和首饰,絮絮叨叨地一一介绍着。 诺敏被闷在帐中,并无一丝成亲的喜意,她已经旷了数日,心火旺炽,见到老实巴交的查干巴日,都忍不住撩起了裙摆,伸出光着的脚丫,在他裤管上勾勾踢踢。 查干巴日眉头深皱,边退边问:“公主想干什么?” 诺敏一把将他扯住,浓烈的酒气喷出来,将人熏了一熏,媚笑道:“干你。” 见她如此不知分寸,查干巴日惊得连连后退,转身就要逃出帐外。 诺敏很是不悦,将自己的绸袍纽子一路拨开,威胁道:“你若不从我,我就告诉瓦西里,你亵渎了他的未婚妻。” 查干巴日吓得满头是汗,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忙道:“公主,若想找人服侍你,合不找年轻力壮的?刚救回来的两车人中,可都是鞑靼的俊俏少年,而况我听说其中还夹了一位押车的汉人,长得如宝似玉,很是英俊。公主想挑个奴隶进帐伺候,谁也不能挑你的不是。” 诺敏本就觉得查干巴日不懂风情,差强人意。听了这话,犹如老饕遇见美食,立刻就馋涎动意。 据说茜香国的女人,只抓长得好看的男人,平头正脸的都瞧不上,也不知那如宝似玉的汉人,到底如何不凡在何处。 查干巴日逃出翰儿朵帐,一刻钟后,派人将手脚被铁链束缚的宝玉送进去。 宝玉也没有想到武英帝交派他的任务,竟然是引诱诺敏公主,套出鞑靼人的作战计划。 他本想拒绝,可是军令如山,既然来了,就只有“服从命令”这四个字了,潜入敌后,也当是赴汤蹈火了。 诺敏饶有兴致地走过来,提起铁链一拽,迫使宝玉半仰起脖子,而后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呵,这脸还真是不错。”诺敏伸手挑起他的下巴,触手滑腻,对这个眉峰轻蹙,满目忧郁的少年很是满意。 在他脸上流连抚摸的手,很快向下游走,继续效验底下,迫使宝玉咬牙闷哼了一声,喜得诺敏花枝乱颤地笑起来,用不甚纯熟的中原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宝玉。” 诺敏一边解开他脚下的锁链,一边笑说:“宝玉在鞑靼语里,就是额尔敦哈斯,以后就叫你额尔敦哈斯了。” 宝玉装作听不懂,表现出既懵懂又惶惑的样子。 诺敏伸手在他滚动的喉结处撩了两下,暧昧地安抚:“别怕,本公主会好好疼你的……” 宝玉见她掀开裙子就要动手,心内突突的跳起来,急得满面红涨,又羞又怕。 知她懂些汉语,不敢轻易吐声,只好呜呜摇头,以示求饶。 这可怜的纯情模样,如同蓝天上飘摇的白云,激得诺敏心花怒放,爱不释手。 铁链哐啷作响,当诺敏正与宝玉缠磨之时,忽然一头惊鹿箭也似地跳窜进来。 一直弩箭斜插进宝玉的肩胛之中,他惊魂未定,回眸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挟着臂弩,撩帘闯进来。 那少年一见这情形,便站住了,将臂弩收在身后,笑道:“公主在解闷儿呢,我只当你吃了酒睡觉了。” 诺敏将宝玉肩头的弩箭猛地拔出,痛得他青筋暴跳,嘶叫起来。 少年瞥了一眼那个被公主压在地毯上的男人,瞬间神色有些异样,很快又高昂起了下巴,冷漠地向那只无处可逃的小鹿射了一箭。 “思勤,你的箭术连十岁的哲布都比不上,再栽了牙,也没处补去。还是跟你母亲学绣花去吧。” 诺敏没好气地将带血的箭矢,扔回他脚下。 少年抿紧了嘴,扭脸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沉着脸,走进了另一个较小的毡帐中。 一个头戴姑姑冠,身披绸袍年轻的妇人,正在低头做针线,听到儿子的脚步声,抬眸笑道:“兰儿,回来了。” “娘,我瞧见宝叔了,今儿他被瓦西里的人俘过来,而今成了诺敏的玩物。” 这母子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荣国府二房的大奶奶李纨与重孙嫡男贾兰。 李纨手里的针顿了顿,拉过儿子的手说,“早不是一家子了,他是好是歹,不与我们娘俩相干。别人问起来,照实说就是了,只别露声色,由人说嘴去罢。” 贾兰点了点头,他母子从贾府回到李家,又从李家来到鞑靼,从来都是隐忍低调,精打细算,在夹缝中求生存。 只是如今诺敏的母妃下降给岱钦,母亲的绣帐鸳衾,就再也没热过了。 幕天席地的草原,让他早知人事,可汗的比姬娜米拉的到来,直接夺走了母亲的丈夫,她将再次忍受寡居一般的寂寞岁月。 “娘,武英帝已经打过斡难河了,一旦鞑靼败了,我们就再无退路可走,要早做打算了。”贾兰忧心忡忡地说。 李纨也并不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从前被压抑的性情,在草原上得到了宣泄,对于金钱与权力的渴望,也得到了满足。 她不甘心自己背弃故国,得来的地位与利益,被另一个女人给瓜分殆尽。 更不想再次沦为俘虏,被中原人口诛笔伐,在史书上落下遗臭万年的骂名。 李纨叹道:“我何尝不也这样思量了几个彻夜,如今瓦西里胜了一回,中原与鞑靼胜负难料。瓦西里若与诺敏成亲,娜米拉的气焰只会越嚣张。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早下手为强。” “诺敏那个丫头,可不会乖乖成亲,我们得想个法子,帮她逃婚出去。”贾兰若有所思,想起被诺敏玩弄的宝玉,沉吟道,“或许这个锅应该让他背上。” 翰儿朵帐中,宝玉被诺敏生灌了几碗鹿血,根本招架不住这女人的霸道和强势,完全落入了她的掌控之中。 他被困锁在铁链中惶然无措,一边是近乎屈辱的折磨,一边是近乎疯狂的快意,冰火交袭在他身上,让他魂不附体,神飞天外。 一直悬挂在脖子上的通灵宝玉,被猩红的血污染,灵光不再,片片碎裂。 他恍然想起,从前在秦可卿房中,做的那场关于云雨的幻梦。 是了,他的一生从那时起,便堕入了迷津,为情所迷,久久未醒。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① 他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他不是那个行为偏僻,性格乖张的贾宝玉,也不是那颗愚顽不灵、贪恋红尘的破石头。 他是神瑛,赤瑕宫中的侍者,而不是主人。 赤瑕宫,是主人寄放恋心的神殿,以五色石玉为体,以绛珠仙草为心。 亿万斯年,不曾忘却的情愫,却因为他对绛珠仙草心生怜意,以甘露浇灌,坏了因果,误入尘缘。 他的主人,是开辟天地的鸿蒙。 第209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零九回 柳五儿失鞋草坡上, 李夫人拦马牙帐前 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柳五儿晨起揽镜梳妆时,就知道了答案。 丈夫英吉让她过上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一点儿活计都不让她干。洗衣做饭他都大包大揽过去, 就连针线缝纫都舍不得让她动手,也一并抢走做完。 但凡有点空闲, 英吉就带着她出门逛街、踏青赏景、泛舟游湖。 神医王君效说, 她的病不过是年幼失于调养, 脾胃失和,只要一日三餐定时定量,保持心情舒畅, 多到户外走动, 不出半年就好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 在英吉笃爱深怜之下,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好全了。 一开始她还有些彷徨,怀疑他如此草率的成亲, 是为了逃避从前那段爱而不得的情事。 所以最初的相处, 很是拘谨小心,可是在他无微不至的照拂与娇惯下, 她开始有恃无恐起来。 故意做一些刁蛮任性的事, 提出一些难以办到的要求,或者搞砸一些重要的事, 给他频繁找麻烦。 英吉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依旧温和地笑着,默默地实现她的要求, 并替她四处赔罪, 收拾残局,却对她一句抱怨和指责都没有。 柳五儿也并非无理取闹的娇纵姑娘, 可是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又轻而易举,让她如堕梦乡,患得患失。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这样试探他的底线。 而英吉仿佛在宠爱她这件事上,不设底线,对她的所作所为无限包容,唯求夜里在衾内枕边,请她再撑持久一点,让他好好尽兴。 话虽如此,床笫之间她仍是被照顾万全的那个,无处不遂她的心,无处不顺她的意。 柳五儿如今就期盼着,自己能为丈夫生几个孩子,让这个小家更安稳热闹一些。 朝廷王师还在北伐中,捷报频传,帝王亲征在外,朝中由内阁主持大局。 五月上旬,内阁颁布了“耕边入谷”的政策,说明北地沃野千里,旷土寡民,鼓励京师周边府、州、县等地的百姓,在解冰季节移民边庭,在卫所附近屯垦,并向移民者派发土地和良种,先到多得。 一时间直隶百姓肩担提篮,扶老携幼,或北出居庸,或东渡渤海,向广袤的草原蚁聚而去。 这些人中,大多是开释的奴隶,很能吃苦耐劳。虽说而今有工场可以劳作过活,但他们对土地的向往极强,毕生都希望拥有自己的一方田园,因此响应者云集。 柳五儿也很是心动,在牵红线帮佣固然好,但也不是能做一辈子的活。 她知道英吉是北戎人,天生喜欢骑射,最爱带她到郊外骑马,就想找个机会提一提这事儿。 这天夫妻二人又去郊外骑马游玩,在树下的草坡上纳凉观湖。 柳五儿的绣鞋跑掉了,从草坡上滚下,落进了湖水中。 “哎呀,我的鞋!” “别急,我去给你捞上来。”英吉笑着去追她飘走的鞋。 他两条裤管都淌在水里,追了一射之地才把鞋抓住,从金灿灿的水里爬起,一弯七色的虹光,正笼在他健美高大的身躯上,格外好看。 想起昨夜他的莽劲儿,柳五儿面上一羞,不敢再看,拿出小银剪子,褪了袜子低头剪指甲。 英吉将她的鞋挂在树杈上晾晒,盘膝坐下,顺手拿过她手里的剪子,将女人白嫩的纤足捧在掌心,动作轻柔地替她修剪起来。那姿态卑恭的样子,仿佛在伺候女王。 “你干嘛呀,在外头呢!”柳五儿脸上灼烧一片,慌忙四顾,生怕有人瞧见。 “这里没人,五月农忙,谁有你我的闲心,顶着大太阳来骑马呢!”英吉轻轻吹掉了指甲的碎屑,又摘去她另一只袜子。 柳五儿推拒不得,只好由他服侍了,一颗心被暖暖的夏风,吹得柔软如云。 “这裤子湿成这样了,还怎么穿呢……”她有点后悔说了这么一句。 不一会儿,茂盛的树杈上就多挂了一条湿哒哒的裤子,她石榴红艳的裙幄,也被扔上了树梢。 五儿攀在丈夫肩上,意乱情迷地呼喊,又羞臊又紧张,香汗顺着洁白的削肩,宛然滴入他的脖颈,男人喉结随之滚了几下,发出惬意的喘息。 英吉稍动一动就大汗淋漓,亦不觉燥热,唇角衔着快慰的笑意,“下回来骑马,你的鞋不妨再掉一只下去……” “你这人可坏啦……”五儿的水眸中泛起一层薄红,勉力睁开迷离的眼,想起移民的事,劝哄他道:“你既然喜欢草原,咱们何不去塞外屯田牧马?而况咱们的萨满和林帝也在那里。” 英吉兴致高涨,忽然听她这样提起,眼神蓦然冷淡下来,“那里还在打仗,眼下不能去。” “可别人不都去了?朝廷建了卫所的地方,都有重兵把守,先去的人得到的草场和田地更大呢。” 柳五儿感到,他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双目开始游离,英挺的脊背渐渐僵硬,就连落下的汗滴,都透着莫名的寒气。 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的魂给抽走了一样,只留下一个不真实的躯壳。 随着移民实边的政策坚持推行,塞上的汉人面孔越来越多,边庭人口迅速增至千万。 黛玉也鼓励北戎部曲,依次携家带口,从茜香乘坐舰船至宁远,图西格麾下的千名刀斧手,渐渐替换了虎贲卫,驻守在茜香王廷。 最高明的战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实现“王师北征人未还,中原百姓满燕山”的目标,在草原上广泛建立村镇城堡,才有利于让中原与草原连成一片,遏止罗刹国的南侵计划。 自从宝玉霍然惊醒,往日癞头和尚所传授的修行方法,全部都回忆了起来。 他的一生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是为情僧。① 性相一如,色空不二。当效仿鸠摩罗什法师,譬如臭泥中生莲华,但采莲华,勿取臭泥。 他多情擅悟,心知不经女难,无法出离红尘。便一边让诺敏予取予夺,一边行走坐卧,都在暗中修炼,耳聪目明了许多。 当乌兰楚伦与瓦西里议事之时,他虽然被赶出了帐外,可他们所谈论的事却听得一清二楚。又通过查干巴日和双乎日二人,将情报传到了黛玉手中。 瓦西里试图乘“胜”追击,带着数万哥萨克人,扛枪抬炮袭击卫所。 听说茜红女儿军也在战场上,还带着几分猎·艳的心思,四处搜寻红衣银甲的女子。 却发现广袤的草原上,许多用来标记方向和界线的敖包,上面重新拟定了地名,且使用了汉字书写。 他行军的队伍,淹没在一片汉人军民杂居的部落海洋中。 身为东欧游牧民族的哥萨克人,即便带一点儿东方特色,可是依然无法在这样的海洋中,掀起一点儿浪花。 沿途卫所对他们的到来,似乎有所预见,又似乎不以为然。 但只要他们拉开火铳的长栓,立刻就有骁骑从堡垒、土墙上,抬出火炮与他们对峙。 瓦西里始料未及,又不敢贸然应战,只得仓惶后撤,在外游荡了许久,才敢回鞑靼的驻地。 只要他避战不出,就还保持着“一胜”的战绩,若是输了,诺敏公主就更不愿意嫁给他了。 这时候却见一位身穿鞑靼衣袍的汉人贵妇,站在牙帐前扬鞭拦马。 “你是何人?为何拦我?”瓦西里提缰皱眉道。 李纨笑道:“将军就这样无功而返,恐怕再无‘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了。” 瓦西里听不太明白,大抵猜出是嫌弃自己没打胜仗的意思,怒道:“无知蠢妇,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身旁的扈从告诉他,这位是叶护岱钦的妻子李夫人。 叶护岱钦是鞑靼可汗最信赖的战将,也是战功显赫的功臣,更是瓦西里在鞑靼扩张势力的最大阻力。 瓦西里不想在李夫人面前跌了面子,故作骄傲地说:“我这是欲擒故纵之计,蓄势待发而已。” 李纨笑道:“将军这副形容,哪里是蓄势待发,活似无赖泥腿在菜市口,争功诿过的辩词。 得亏诺敏公主还没嫁给你这个破落户儿,若是嫁了,还不知怎么后悔呢! 喀山汗国都被罗刹国给算计了去,也没见哥萨克人精明几分。前儿的庆功酒难道都灌丧进狗肚子里去了?打不过中原盟军,还不知道打瓦剌军么! 瓦剌的可敦替我丈夫生下了儿子,理当要接回来。将军可愿当这个使臣?” 瓦西里冷笑道:“你们家的破事与我何干?这样做于我有什么好处?” “将军有所不知,那瓦剌的可敦苏丽尔,是草原第一美人,既是瓦剌可汗阿古拉的心头肉,也是我们可汗的白月光。 因为兀良哈部受中原太子委托,救出了苏丽尔,阿古拉为了她,才肯与中原结盟。 将军只要占据瓦剌,将苏丽尔掳回献给可汗。即便一时赶不走中原盟军,也能与诺敏公主顺利成婚。 一则打击了瓦剌,也就是打击了中原盟军,出于联盟之约,中原必定要驰援瓦剌,减少对鞑靼的牵制。 二则中原盟军在东鞑靼,西瓦剌之间,见缝插针建立卫所,假如您先占领了瓦剌,就等于将中原的卫所左右包围住了,让他们腹背受敌。 将军若拿下了瓦剌,才算争了一口气,不负英雄之名呢。” 不得不说,李纨的话颇有道理,让瓦西里深为心折,一个汉人妇女竟有这样的见识。还知道避实击虚,投间抵隙。 不管是东鞑靼还是西瓦剌,对于哥萨克人而言,他们的领地都将是罗刹国的牧场。 既然瓦剌的阿古拉,连个女人都护不住,愿做缩头乌龟,那就先把这龟壳打坏了。 瓦西里当即兜转马头向西,指挥队伍奔袭瓦剌。 李纨望着腾腾的烟尘,轻蔑的笑了笑。她不想再过槁木死灰的生活,就必须把这滩水给搅浑。 瓦西里手里的火铳与火炮仅次于茜香国的武器,覆灭瓦剌不在话下。 而当瓦西里将苏丽尔掳回之日,就是她收拾娜米拉娘俩之时。 苏丽尔这样的红颜祸水,必然引起乌兰楚伦与岱钦之间的君臣争斗。 而娜米拉被可汗抛弃,又失宠于岱钦,必然将所有嫉恨的火焰烧向苏丽尔。 李纨只需等着苏丽尔与娜米拉勾心斗角,两败俱伤,再夺回岱钦第一夫人的尊号。 瓦西里获得了瓦剌的领地,也会引起乌兰楚伦的警觉,不得不扶持岱钦,以抑瓦西里。 身负战功的瓦西里,必然不满乌兰楚伦的打压,倘若他们再撺掇诺敏公主逃婚,那瓦西里就有理由反攻鞑靼。 只要借瓦西里之手,杀掉鞑靼可汗乌兰楚伦,中原盟军也不会视而不见,定会将野心勃勃的哥萨克人驱逐出去。 到那时整个鞑靼部,乃至塞北草原,能够堪当领袖人物的,就只有她的丈夫战神岱钦。 武英帝不可能仅靠汉人,来管理漠北诸部,必然要扶植亲近中原的部落首领。而她作为出身诗礼之家的中原人,是天然的和平纽带,将成为备受尊敬的可敦,甚至是草原上的皇后。 在中原盟军与百姓,积极建设边城卫所之时,瓦西里已经突袭瓦剌,利用威猛无比的沙皇巨炮,袭击了哈拉和林。 阿古拉率兵匆忙应战,然而弯刀铁甲再坚韧,也敌不过火铳大炮密集地攻击,很快败下阵来,弃城而逃。 苏丽尔抱着孩子,在回娘家还是躲去密林之间犹豫片刻,就让瓦西里给截获了。 阿古拉得知可敦被哥萨克人夺走了,愤恨难平,又力战不敌,只得派人向中原盟军求助。 禛钰与黛玉商议片刻,决定兵分两路,趁哥萨克人主攻瓦剌之际,鞑靼人失去了重型武器,由裘良带着十万游击攻打鞑靼牙帐。 而二帝则带着茜红女儿军及火炮辎重,与鄂毕城的宁远军一道帮助瓦剌人,夺回哈拉和林。 虽然在人数上,五千茜红女儿军与千名守城的宁远军,远不如数万名哥萨克人。但是焕英炮的射程及威力远胜于哥萨克的沙皇炮。 黛玉曾借助禛钰的身体,带着被解救回来的宁远军,在哈拉和林与鄂尔浑河一带活动过,较为熟悉这里。 而哥萨克人孤军深入,全然不知鄂尔浑河的深浅,黛玉就利用这一点,当他们打算用大船渡河,全都搁浅,出现船体倾斜的时候,用焕英炮猛攻。 很快樯橹灰飞烟灭,大批的哥萨克人落入水中,沿岸的茜红女儿军,则像敲地鼠一样,见谁冒头就开枪射击,很快湍急的鄂尔浑河上,泛起腥红的血沫。 剩下侥幸爬上岸来的哥萨克人,则被宁远军一一收拾掉了。 经过一夜的战斗,中原盟军夺回了哈拉和林,瓦西里悔不当初,带着残兵败将,向东奔逃而去。宁远军百里追击,也只抢回了一个婴儿。 瓦剌的可敦苏丽尔,就成了瓦西里西征路上唯一的战利品。 阿古拉望着被救回来的,这个并不属于他的孩子,痛苦地抓着头发,都没有勇气抱起他。 黛玉卸下一身重甲,将孩子抱起,安慰他道:“我们很快就能将苏丽尔救回来的,这样你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阿古拉看向满目疮痍的哈拉和林,一时间心如死灰,关于苏丽尔的过往,如同燎原的烈焰,在他脑海中熊熊燃烧,最后只余一地灰烬。 她这样离开了,未尝不好。 往后他不会背负缩头乌龟的名声,不会在暗夜里咬牙吞泣,不会有挥之不去的愤怒与耻辱,也不会再多出一个不属于他的野种。 阿古拉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道:“不必管她了,她不再是瓦剌的可敦了。这个孩子,我也不要了,你们要养就养,不养就扔了吧。” 黛玉听着这凉薄的话语,只觉得遍体生寒,不由回头看向禛钰。 禛钰向她投来安慰的眼神,接过她手里的婴儿,对阿古拉道:“我们遵守盟约,已经帮你夺回了都城,尽到了盟友的义务,两不相欠。既然如此,你好自为之。” 离开哈拉和林,黛玉的心情十分沉重,禛钰知道她在想什么,斟酌了言辞,握着她的手道:“你不必问我,你若是苏丽尔,我会不会这样对你。我永远不会放弃你,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即便阴差阳错,发生了无法挽回的事,只要你活着,陪在我身边,我可以悦纳一切。” “我也一样。”黛玉抬眸,目光笃定地看着禛钰。 只要你活着,陪在我身边,便可以原谅一切,包容一切。 此时,沉睡的婴儿因为饥饿而啼哭起来,一只手钻出松脱的褓被,拍向禛钰的罩甲的胸膛,冷硬的触感,让他哭得越发大声了。 黛玉忙将孩子接过来抱着,忙问身后的宁远军,附近可有生产过的妇人。 众人摇头不知,倒是有个少年说:“鄂毕城里还养着几只赶下崽的绵羊,羊奶管够。” 一行人回到了鄂毕城,打算休整一夜再回斡难河。 从前只有千人驻守的鄂毕城,一下子多了五千女兵,显得有些拥挤。 宁远军为了招待远方娇客,纷纷献出自己的房舍与床铺,自动自觉地睡在一楼打地铺。 知道大家都辛苦了,黛玉决定自己亲自照顾婴儿,用一个小炉子煨着羊奶。 她想起从前禛钰给她做的长嘴饲药壶,心想若是有那个东西在,正好给孩子喂奶。 禛钰像是猜到她的想法似的,找来一支芦苇杆,一头插进奶碗中,一头让婴儿咬着。 “用这个也行。你瞧,这小家伙还挺能吸的,将来必壮得跟牛犊似的。” 黛玉笑道:“他可是岱钦的儿子,咱们养仇敌之子,算怎么回事呢?” “他父母都还健在,当然是送子归家咯。”禛钰将孩子放在怀中颠了颠,见他打个奶嗝,知道是吃饱了,忙把他放在床头安卧。 这个孩子的存在,会使得乌兰楚伦被迫放弃对苏丽尔的占有。那么苏丽尔会成为岱钦的夫人,鞑靼君臣之间的矛盾就会始终存在。 苏丽尔的存在会让娜米拉和李纨感到危机感,岱钦的后院就不会安宁。鞑靼上层一个不稳定的家族和君臣猜忌的政权,才符合中原的利益。 而瓦西里能不能顺利娶到诺敏公主,也是一个影响深远的变数。 空气中安静了数息,黛玉见到禛钰眼眸中跳动着一簇火苗,戏谑地笑了笑。 他也不说话,就那么不依不饶地勾惹磨蹭,慢慢地撩起她的兴致。 黛玉故作不知,抖开被子就卧倒在枕上,禛钰轻笑着在她颈下吻了又吻,伸手将人扳过来,一点点耐心缠磨。 不一会儿,在绵密的吻雨中,黛玉脸上就浮起一种瑰丽的艳色,身姿渐渐颤栗起来,隐忍的莺啭,带着兰香之气,湿润地落入禛钰颈边,也烫红了他的脸耳。 许是身边多了一个小人儿,他们克制了许多,处处小心温柔,大气都不敢喘。 禛钰意识到这样有些可笑,双手拢住她的腰,将人抱在怀里,轻笑道:“他万事不知,咱们心虚什么呢?” 黛玉长睫闪动了几下,也跟着笑起来,放开手脚回抱他,“咱们还挺傻的。” 不多时,黛玉的寝袍就被他大力扯烂了,娇艳的身姿在他眸中惊艳绽放…… 正当两人缠作一堆,互相求索,“哇”的一声婴啼,不期然打断了一场鸳梦。 第210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回 入敌后黛玉献险计, 见姑母贾兰求生路 短短一夜,禛钰每每兴起,都被小恶魔的嚎啼给掐灭了心思, 被迫五次三番爬起来,给小婴儿把尿、盥洗、换尿布、裹褓被, 深刻体验了一把初为人父的苦楚。 黛玉打着呵欠, 见他手忙脚乱地伺候着孩子, 也是心疼,想起来帮忙,又被他摁在枕上, 不许她插手。 幸而孩子这种赘疣, 不存在于他们之间, 否则还真是平添烦恼了。 第二天精神不济的两个人,忙把孩子扔给了手下人照顾,求个眼不见心不烦, 双双躺在内燃机车内补眠。直到下晌, 回到斡难河畔,才褪去了一身疲惫感。 裘良带着十万骑兵攻打鞑靼牙帐, 直面岱钦的队伍, 然而因天突降暴雨,焕英炮中的弹药全部受潮, 以至失效。 加上暴雨引发了草原上流泥溃出, 泥泞和积水使骑兵前进变得困难且危险,不得不停止进攻。 鞑靼军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在岱钦的指挥下, 断尾求生。 战局不利,裘良只得下令撤军, 以保存实力,最终以盟军伤亡千余,歼敌两千余人结束,获俘三百人,结束了战斗。 此战只能说不胜不败,并没有达到一举覆灭鞑靼的预期目标。 中原大帐内裘良顾不得擦去一身狼狈的雨渍,犹自气愤,垂桌道:“要不是突然下了一场雨,老子早把岱钦给灭了!” 禛钰拍着他的肩道:“岱钦也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悍将谋才,此次交手,只是让你试试他的深浅,你觉得此人如何?” 裘良心有不甘,却还是咬牙切齿道:“狡如狼,猛如虎,不好对付。” “正面战场要胜过岱钦,的确不容易,而况六月梅雨在即,倘若我们不能在五月速胜。那么焕英炮就不能发挥应有的效力,届时再想取胜就更难了。” 黛玉看向帐外雨后的一片泥泞,草原上缺乏树木固土,一到雨季流泥走龙的情况频发,不但有碍骑兵打仗,也不利内燃机车载炮前行。 而况春夏水草丰美,只要鞑靼人固守在胪朐河两岸,避战不出,想要从外围困死他们也无济于事。 “我们还是从突破敌后阵营入手,利用瓦西里与诺敏的婚礼,先借刀杀人,将哥萨克人消灭掉。” 黛玉思忖片刻道:“不如我以茜香国林帝的身份,参加诺敏与瓦西里的婚礼,毕竟我茜红女儿军只是‘借调人口’,并未实际伤害鞑靼一兵一卒,彼此尚有转圜的余地,这个面子我还挣得来。 一则避免乌兰楚伦食言而肥,因瓦西里战败而取消婚礼,毕竟少了这个瓦西里,还有下个瓦西里。 绝不能让罗刹国的马仔哥萨克人在草原上撒野,教他们客死异乡,有来无回,鞑靼人引虎拒狼的算盘就落空了。 二则我送还了岱钦的儿子,多少算是份人情,鞑靼人不至于要我的性命。如此,既可以离间乌兰楚伦与岱钦,还能让岱钦的后院着火。 岱钦的女人虽多,却只有苏丽尔给他生下了儿子,可想而知,之后会有多少热闹瞧。” 禛钰听了,却是连连摇头:“我怎会让你深入虎穴,这样太危险了。一旦他们拿捏住你,用来威胁我。我不能保证自己还有几分理智在。” “不过是去谈判吃喝,哪里就唬死我了?偏你惯会这蝎蝎螫螫的毛病。”黛玉白了他一眼,负手而立,不掩骄矜之色,“若连单刀赴会的胆气都没有,我何必与你来战场。” “可是……”禛钰还是不免忧心,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黛玉眼眸闪动着微光,莞尔笑道:“你只管派火铳手伺机而动,团灭了哥萨克人,你与裘良分兵两地,引诱岱钦出战,鞑靼主力被牵制,凭谁也伤不了我一丝一毫。” 禛钰实在不想教她涉险,思量许久,彼此在默然对视间较劲,最后还是无奈让步道:“我会让秃巴三十六骑与你同行。” 兀良哈部虽然彻底倒向了中原,但秃巴三十六骑,并没有参与对鞑靼的作战,依旧保持着相对中立的姿态。这也是鞑靼人不能拒之门外的客人。 “报告主帅,俘虏中有一名叫思勤的中原少年,自称是林帝的表侄,要求面见林帝。” 黛玉与禛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贾兰?” 这下有意思了,岱钦的义子与亲子都在他们手上。 二人心领神会地用眼神交流了片刻,黛玉吩咐道:“当着其他俘虏的面,为思勤送上锦衣华服并可口饭菜,晚些时候,再单独给他设一个帐篷,说朕明日再去见他。” 从前黛玉寄居荣国府,与李纨相交不多,后来入住长林园,就更少来往了。但对她的“佛爷”名声,还是略有所闻。 事实上就她父女卖国求荣之举,这位年轻的寡妇,并不像仆妇们传言的那样,老实厚道、多恩无罚。 她有自己的一把细算盘,精明弄权不让凤姐,贪财好利不输可卿。奈何先珠大奶奶被壅蔽在礼教的樊笼中,虽有大志,不得施为,十分低调隐忍。 而今到了草原部落,一切重新开始,不过短短二年,李纨就能让异族丈夫,对自己带来的拖油瓶贾兰视如己出,无疑说明她手段了得。 由于没有茜香国的内燃机车,瓦西里与他的残军败将还未逃回鞑靼牙帐驻地。 李纨尚不知道,她游说瓦西里征讨瓦剌的计划失败了。但她儿子贾兰被俘的事,足以让她不安了。 当初投降鞑靼的三家,忠顺王、东平郡王及国子监祭酒,而今还在世的只有李纨母子。 但李纨在忠顺王与东平郡王被鞑靼人杀害后,迅速行动,笼络及暗藏了他们的部曲,并将这些人安插分散在其他小部落中,利用岱钦夫人的身份,时常给予他们救济和帮扶。 眼下她要救出儿子,就需要这些中原旧人的帮助了。 夜里,打仗归来的岱钦,不出所料地,进了娜米拉的翰儿朵帐,对义子被俘的事,连句交待都不给李纨。 翰儿朵帐中很快传出了令人脸红耳热的声响,夹杂着几句女人对男人浮夸的恭维。 李纨脸色铁青,熄灭了帐内的灯,戴上风兜,沿着波光粼粼的胪朐河,走到了下游部落。 她提灯走进河畔一顶红帐篷中,徐徐吹起羌笛,幽怨悲凉的曲调浮风度水,飘向千家万户。 半个时辰后,几个男人在夜色中穿行,汇聚在红帐之外。 “佛爷,我们来了。” 哀婉的曲调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轻轻掀开了帐帘。 只见李纨解开斗篷,露出一身薄绡细裁的观音帔,分明是极为庄严的服饰,却因为那极度修身的裁剪,以及近乎透明的蝉羽纱色。 生生让一个端丽寡淡的妇人,彰显出拥雪成峰,纤腰如束的媚姿,她檀口轻启,泛着熏人欲醉的酒香,直往人骨子里钻。 她欲言又止,欲泣不泣的柔弱样子,让几个男人的瞳孔不由缩了缩,喉结滑动着,咽下了几许馋涎。 “佛爷,您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李纨偏过头去揾泪,让修长洁白的脖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后略抬泪眼,哀声道:“我的兰儿被武英帝俘去了,你们谁能救他出来?” “佛爷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自然为您效命,不敢有二话。只是武英帝兵强马壮,驻军十万,我们这百十来个人,哪怕全折在里头,也救不出兰公子。” 开口说话之人,正是从前忠顺王府上的长史官。 李纨一把摁住他退缩的手,目光锐利,半个身子扑到他面前,恼声道:“贪生怕死没刚性就罢了,连一丝急智也无。” 见他被激将起来,脸色通红,胸口起伏不平,李纨又软下身姿,柔声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既然喊我一声佛爷,谁舍得让你们真送死呢?只是想借个中原人的面孔,投降也好,犒军也罢,找个名头混进去探探虚实。” 她这样一说,众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虽说他们是中原叛军,但到底也曾是亲王、郡王手下的精兵。自然不甘在这边塞僻壤浑噩度日,了此残生。 若有机会将功补过,回到中原,当个体面的大头兵,也比在草原戈壁上,整日与牛羊为伍要好得多。 “只求你们一句准话,去还是不去?”李纨坐直了身子,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长使官肩头。 “也罢,此事我来办。当年武英帝潜邸时,因讨要琪官之事,在下好赖在陛下面前挂过号。此去乞降,大略能说上两句话,请陛下将兰公子放出,一则可免我等负恩之罪,二则也免佛爷忧思之苦。” 长史官说完忙打一恭,李纨听了又惊又喜,拉着他的手千恩万谢。 知道佛爷已挑中了今夜服侍的人,余者见势,一并退避出去。 待众人四散回去,李纨一把环住了长史官的肩背,纤指摩挲着他略显僵硬的脊骨,红唇若有似无地轻点在他的面颊上。 长史官被她三五下撩拨得七魂走了六魄,又痛又痒,怯声提醒道:“佛爷,这是旷了多久?万一怀上了,可不好交待呀。” 李纨拨开衣襟,将他压倒,冷然笑道:“就是要怀上才来的。” “你不怕被岱钦杀了?我毕竟是汉人长相……”长史官半眯着眼儿,满腹狐疑。 “只有怀上了,才能活呀……”李纨掀起罗裙,盖到了他脸上,诱着男人放弃思考,逐流本能。 长史官轻挑了一下眉峰,一边拽下裙子,一边反复琢磨。 贾兰被俘,必是让“佛爷”意识到战场上的变化是瞬息万变。 她一个女人,不能将所有筹马全压在丈夫岱钦身上,半大的儿子也根本指望不上。 除了毫无人性的倭寇,战场上的任何一方,都不会对孕妇动手。她需要一个新的保命符。 而自己,就是那个在她肚皮上画符的巫道人而已。 长史官撩开袍摆,抚着那如脂如玉的肌肤,长叹了一口气。 为她接连所遇非人而感到不值,分明是贤良聪慧又知情知趣的女人,偏生运道不好,过着这样单衾冷枕,孤苦无依的日子。只能委身于他这样的落拓人物。 可他自己还不是倒霉,跟错了主子,误判了形势,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干晾了贾兰一夜,次日又没让人给他送早饭,临近午时,黛玉才拨冗去他的帐篷里瞧瞧。 贾兰正饿得发慌,好似昨天吃过的好饭好菜,只是一时错觉而已,催了数次饭食,都无人搭话,只好生忍着。 听到一阵铮然的脚步声,贾兰有一丝生怯,见到身罩银甲的人掀帘进来,第一反应是脚步向后。 “你是兰哥儿?都长这么大了?”黛玉将手里的兜鍪交给手下,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舞象之龄的少年,个子也高,板正的脸面,端正的眉眼,颇有些二舅当年的神采。比之从前伶俐的宝玉,更显沉稳。 贾兰见到来人是黛玉,欣喜若狂,忙跪下磕头道:“草民贾兰,拜见林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黛玉笑道:“快起来吧,你既然告诉人,你是我的表侄,就不该拘较许多,应喊我一声表姑才对。” 见她态度和蔼可亲,贾兰心头一松,连忙起身,乖巧地喊了一声:“表姑!” “我也不与你闲话家常了,好歹让你独自打算了一夜,你如今是什么想法,只管告诉我一声。我若能替你周全,自然为你周全。”黛玉话锋一转,又把他摆在了战俘的位置。 贾兰知道早晚有此一问,但出于天生的谨慎,先极力示弱,拱手对黛玉说:“姑母,侄儿年少糊涂,万事不知,随寡母再醮到草原,莫可奈何,是非功过但凭人论。姑母想如何处置侄儿,侄儿依命便是。” 见他摆出一副柔懦寡断的样子,不肯表露实意,黛玉也多少猜到他的品性。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良禽择木,无可厚非。但贾兰与他母亲一样都是风吹墙头草,东吹西倒,西吹东倒。并没有确定的立场,只看哪边给的好处多,就站哪边。 这样没有根骨的人,与猾虏无异,白给茜香国当种人都不要的。 “朕给你三个选择,其一,用你之命,换回被俘的你叔叔贾瑛,让你回归鞑靼。其二,你拜入朕帐下,为茜香使臣,向鞑靼可汗劝降,无论游说成不成功,只要你能活着回来,我都授你官职,委以重任。其三,你举刀杀掉与你一同被俘的三百鞑靼兵,我举荐你为中原盟军总旗。你若想清楚了,自有人给你送饭。” 黛玉说完这三个选择,头也不回地走了。 也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手下人来报,贾兰选择做茜香使臣。 之后,黛玉命人给贾兰送去了茜草染的红袍与冠带,让他梳洗后过来领旨。 按理说贾兰身为女帝使臣,应当赐黄旄旌节,但防其去而不返,有辱国格。因此初去只为说客,而非专使。 众人皆知,以乌兰楚伦强硬的个性,宁死不降,只有断头可汗,没有屈膝可汗。让贾兰去劝降,等于是送命。 然而惜命的贾兰,偏偏做了这个选择,就说明他存了游移之见,等着回到鞑靼见机行事。 最保守最安全的选择是用宝玉来换俘,贾兰却不做此选,必然做了存心图利的打算。 黛玉知道此子靠不住,并不向他传授陈以利弊劝降的话术,只让他带两句话给乌兰楚伦。 “你只告诉乌兰楚伦,五月十五祭敖包会,朕将携厚礼亲赴鞑靼牙帐,参加诺敏公主与瓦西里的婚礼。趁便也与可汗协商,化干戈为玉帛之道。另将岱钦与瓦剌可敦苏丽尔之爱子,也一并完璧归还。” 起初,听说黛玉要参加诺敏公主的婚礼,贾兰还不以为意。 当得知岱钦亲子也要送回时,他不禁一阵冷颤。 岱钦英雄半生,却没有儿子,他这个半大的义子,才得以留存,并获得扶携与栽培。 一旦岱钦的亲子回来,他就无法继承岱钦的部曲和声威,那他还回鞑靼有何意义呢? 贾兰带着满腹后悔,踏上了回归鞑靼的马车。 早知道岱钦的儿子在林姑母手上,他就该直接杀了三百俘虏当中原的总旗呀。 比贾兰先一步到达鞑靼牙帐的,是战败归来的瓦西里。 面对盛怒的乌兰楚伦可汗,瓦西里率先献上了唯一的战利品——苏丽尔。 与诺敏的婚事提都不敢提,希望美丽的苏丽尔,能平息可汗的怒火。 经过两天两夜的等待,苏丽尔都没见到阿古拉派来争夺她的人马,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被丈夫彻底抛弃了。 若不想在绝望中死去,她只能取悦从前深爱自己的乌兰楚伦。 所以苏丽尔尽可能地展示自己楚楚动人的一面,甚至在进牙帐之前,亲手扯开了衣襟,以半身袒裼的姿态,出现在鞑靼可汗面前。 尽管在乌兰楚伦看来,眼前的苏丽尔与他在京城见到的,似乎不甚相像。但不可否认,美人不管什么姿态都是诱人的。 乌兰楚伦并不是能禁得住诱惑的人,而况之前将翰儿朵帐中的比姬散出去大半,他也是心疼的。 此时苏丽尔的到来,无异于填补了他数日以来的不快。 瓦西里输了就输了,这个瓦西里不中用,哥萨克还有第二个瓦西里。 乌兰楚伦伸手在苏丽尔脖颈处揉捻着,正脸也不瞧他一眼,“瓦西里,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诺敏对你不是很满意,想把婚礼往后推一推。反正你的队伍,也需要休整,不如就推到六月初四,那达慕大会那天吧。” 听着女人暧昧的抽吸声,瓦西里只得勉强答应,告退出来。 婚礼向后推迟了二十来天,意味着他必须在这期间速胜几场,拿到可观的战果,否则一切都鸡飞蛋打了。 苏丽尔对乌兰楚伦的狎昵,表现出欲拒还迎的姿态,既不掩饰出于本能的恐惧,也伪装出自己被无与伦比的体验所征服。 那无法压抑的尖叫,震颤灵台,极大地取悦了乌兰楚伦。 苏丽尔深谙钓人胃口的技法,就此罢手,又摆出一副不甘受辱的姿态,委委屈屈哭个不停。 引诱乌兰楚伦心软来哄她,满足她的要求。 眼见鱼饵放出,大鱼就要咬钩,忽听帐外守卫通禀。 “可汗,叶护义子思勤被茜香国林帝放回来了,说有重要事情禀报。” 乌兰楚伦眉头皱起,撇下身旁的女人,略整了整绸袍,喊人进来。 贾兰战战兢兢进帐,就看到可汗膝下还卧着个雪白的女人,连忙深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苏丽尔恨他来得不是时候,让自己功败垂成,雌伏在地上喘着大气。 乌兰楚伦冷声道:“茜香国那个女匪酋长,跟你说了什么,他们怎么肯放你回来?” 贾兰根本不敢表明自己的说客身份,劝降什么的,更是一字不提。只交待了林帝嘱托的话,并声称林帝是看在血缘亲戚的份上,才放他回来的。 “原来你俩个是表姑侄,还真是巧了。”乌兰楚伦挠着两撇八字胡,抬起下颌问他,“在你看来,林帝此行是来和谈的,还是来当刺客的?” 贾兰慌忙摇头道:“思勤见识短浅,判断不出。” “你表姑在你这个年纪,都做了一国女王,而你弓马娴熟,却连一头狼,都独自猎不回来。”乌兰楚伦嘴角的讥笑深了两分,也不指望从他嘴里探出更有用的消息,挥手让他下去找妈妈了。 贾兰才退出牙帐,一双腿都酥软了。比起一味竞争蛮力,整日刀上饮血的草原,似乎科考举业才适合自己出人头地。他再一次后悔,没有选择回到中原。 可他也深知,母亲留在草原,才有可能是鞑靼的贵妇。一旦从这里离开,他们母子就是人人唾弃的卖国贼,死汉奸。 林姑母给出的三个选择,其实他没得选,只能寄望于子凭母贵,让母亲保住岱钦夫人的地位。 苏丽尔躺在地上,听到了自己的孩子即将被送到鞑靼,冰凉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她知道乌兰楚伦不会要她了,她与岱钦的儿子存在于世,就不允许她成为鞑靼可汗的可敦,甚至连比姬之一都不成。 果然,乌兰楚伦的掌心凉了下来,犹豫了片刻,不再动作,吐出一口浊气。 “苏丽尔,瓦西里显然不中用,我还需要仰仗岱钦。你为岱钦生下了他唯一的儿子,他会疼爱你的。” 看吧,命运就是这般捉弄自己,苏丽尔眼眶红赤,恨得咬牙切齿,眼下她既不能表露出对乌兰楚伦的“仰慕”之情,也不能反抗他的决定。 努力成为岱钦的宠妾,就是她好好活下去的下一个目标。 思勤,这个少年给她带来了坏消息,又恰好是岱钦的义子,该怎么惩罚他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0-220 第211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一回 茜红裙亲赴鞑靼部, 敖包会君臣哑无言 贾兰一去鞑靼牙帐驻地,三日未返,黛玉清楚他最终在权衡利弊之下, 选择了归附鞑靼,也不以为意。 她下诏书, 传令千余北戎部曲, 携家带口, 全部迁徙至斡难河畔,在鞑靼的领地承办塞上学塾。教习鞑靼诸部的平民少年北戎文字及汉文,并置骑射、耕猎、牧养、建筑课程。 战争始终伴随着杀伐与掠夺, 假如以武力一时难以撼动, 那就以文明逐步征服, 使之进入新的发展周期。 最后留守长林园的鹤童也开始命族人收拾行囊,准备迁居至草原。鹤童也通知到了在隔壁牵红线“享清福”的小夫妻俩。 “英吉,快收拾东西, 跟我们去塞北, 阿林让我们去草原上筹建学塾,砖石木材夯土都已经运过去了, 我们一去就要抢着盖房子呢!”鹤童拿着召令, 兴冲冲地过来说。 “真的吗?”柳五儿很是开心,轻推了丈夫一把, “咱们可以去草原了。” 英吉低头瞧了召令一眼, 蹙眉道:“连孩子们也要去吗?” 鹤童点头笑道:“那当然了,他们总要回老家看看呀。大人们交朋友, 会考虑利弊立场, 孩子们交朋友,一颗糖就够了呀! 咱们陛下, 高瞻远瞩,没有在草原大开杀戒,就是希望我们能扎根塞北,与一脉相承的同胞兄弟,一起经营故土,只要大家衣食无忧安居乐业,哪有什么仇什么怨?” “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眼下就去,会不会有危险?”英吉想起额根提从前的预言,一脸忧色。 “中原盟军建了大量的卫所,移民实边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兀良哈的汉人已经增至半数。”鹤童将朝廷的邸报取出,拿给英吉看。 “你瞧,上面写着哥萨克人被陛下打得折损过半,鞑靼贵族都龟缩在胪朐河中下游,局势完全在咱们萨满与阿林的掌握之中。” 英吉看了看邸报,眉头舒展开来,又听鹤童说:“而况陛下就要去鞑靼牙帐参加婚礼,一旦与乌兰楚伦达成和平之盟,战争就结束了。 你可是纵马横刀锐不可当的英吉啊,如今怎么倒胆怯起来,莫非舍不得娇妻远途吃苦,想在京城过安乐日子?” 柳五儿面皮薄,不堪调笑,早臊得侧过身去,掐着英吉的腰,瞪眼道:“还不快回去收拾东西,你再这么磨蹭,我还要不要出门见人了。” 见她二人眉来眼去,你侬我侬的,鹤童一边提醒他们明日出发的时间,一边笑着摇头走了。 “要不你先留在京城,等那边建好房舍,我再回来接你过去。”英吉忽将五儿从身后抱住,“我的确是舍不得让你受奔波之苦。” 柳五儿心尖颤了一下,反手揪紧了他的衣袖,纤背贴在他滚烫坚硬的胸前,好似能将自己暖化了。 “可我想跟你一起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英吉随英吉嘛。”柳五儿调转过身子,扭股糖似地往他怀里缠索,撒娇道:“草原上多凉快呀,京城太热了。我们可以在草地上看月亮数星星,还能捉萤火虫玩呢!” 英吉无奈笑道:“蚊子还多呢!” “你不是说,有你在蚊子只咬你。”柳五儿咯咯笑着,伸手在男人胸前调皮地点点戳戳。 不安分的小手,一时撩到了他心坎上,英吉低头咬在了五儿的唇上,“那我可要咬回来……”他微微喘了下,将女人掐腰举高,担在肩上,扛回了卧室。 柳五儿又是叫又是笑,不一会儿就软成一汪春水,她有片刻心慌的悸动,伴随着强烈的不安和不适,想要叫他停下来,忽然又惶悚地想到什么。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回应他的索求,环在他腰上的手越收越紧…… 早前来到草原安家的虎贲卫,已经先汇聚到了黛玉身边,听从她的吩咐,沿河建设塞上学塾。 不久斡难河两岸,都出现了高大开阔的合院,它不同于游弋在草原上的毡帐,是风雨不透的固定建筑,为了增加采光,还用上了大块的玻璃窗。 以前住在长林园的少年少女们,从此便在塞上学塾中继续学业了。 他们与当地的牧民孩子广泛结交,鼓励他们一起来上课,互相学习新的生活技能和文化知识。 因为学塾中不但不收束脩,还提供丰厚的餐食,受到了牧民的广泛欢迎。而况北戎人与他们面容毫无差别,就更容易毫无芥蒂地接纳了。 禛钰见黛玉的怀柔政策如此奏效,不由感叹道:“还是表妹会拿捏人心,我出生入死打下来的江山,都被你的人给占了去,也不知为谁辛苦为谁甜呐……” “你要看得眼馋,咱们从此换过来,我替你坐镇陆疆,你替我戍守海域,如何?”黛玉嫣然一笑,旋身倒在他怀里,娇声道:“这会子我的确想借你的脑子用一用。” 禛钰最受不得她娇婉之态,什么都没做,人就先轻喘了起来,“你想干什么呢?” 明眸善睐的美人眨了眨眼,柔媚的目光中,闪动着聪慧与毅然。 “咱们不是还抓了几个哥萨克人,我听说他们擅长跳一种飒爽的刀舞,人家去参加婚礼,拿个余兴节目捧场,不是很能表现自己的诚意吗?” 听了这话,禛钰有一丝不甘的怨气,挑眉道:“表妹,你都从未在我面前跳过舞,竟然想在仇敌面前跳,有你这样气人么!” 知道这一碗干醋,他是非吃不可的,黛玉嗤笑,“表哥,我还用得着取悦你么?”见他脸上写满了不快,忙搂住他的脖子,压低了声音道,“而况你该知道,我在仇敌面前跳舞,是为了杀人。” 禛钰的眼神黯了一下,原本他们的部署,是用盟军干掉哥萨克人,并不会让茜红女儿军动手,但黛玉若带刀上场,就意味着此去,她不但要施仁政,还要立军威。 “我茜红女儿军,不能一直背负着倒采花的女匪名声,我们也是要为抵御外侮,浴血战斗的。” 她一身傲骨,高标卓识,国之贞干,岂肯让茜红女儿军为人轻贱,必须要用战功,为自己正名才行。 这无疑增加了她此行的危险性,可是禛钰也知道自己无力阻止,只得故意刁难她:“你既不想取悦我,那我凭什么借你脑子使呢?” 黛玉微微蹙眉,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被人“威胁”,借不到过目不忘的脑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顶多自己学的时候,多耗费些功夫,初学手脚笨拙一点。要是惯坏了他这个毛病,那才是不妙呢。 “不换算了,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我自己学去。”说罢,黛玉就提了两把缴获的鹰钩首恰西克刀,走出了营帐。 禛钰就知道,自己是一点儿也奈何不了她,她前脚才走,自己后脚就到,牵上手的一瞬间,两人就换了灵魂。 能纵容她在仇敌面前跳舞的前提是,那些人终究活不成。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允许哥萨克俘虏,“观摩并指导”黛玉跳刀舞。 而况这刀还都是开刃且无护手的,若没有他一丝不乱的记忆做保,不小心就会出意外。 黛玉很快顶着禛钰的身躯,让几个哥萨克俘虏,给“他”跳一段恰西克刀舞,谁跳得最好,将获得充足美味的食物。 恰西克刀与其他军刀不同,没有护手,佩戴时是刀刃向上的。在战斗中,出鞘更快的刀,意味着抢占了先发优势。 哥萨克人的手腕十分灵活,刀刃在正握与反握中轻松切换,既可以反握撩杀步兵,也勾住鹰钩刀首劈砍骑兵。甚至于刀首设计有凹陷的地方,将刀柄杵在地上,还能架设步枪。 尽管黛玉知道,将来的战场上,都是火铳火炮的天下,但刀刃也永远不会被淘汰,寒光闪闪的兵刃,在近身搏战之时,依旧能带来最直观的威慑。 鞑靼牙帐中,颉利发查干巴日,向可汗乌兰楚伦禀报说:“可汗,探马来报,茜香国林帝的车驾,已经向牙帐出发了。” “什么?离祭敖包会还有好几天,她难道还想借宿在我的营地不成?” 只要一想起,茜香国那突突冒烟、快如猎豹的炮车,乌兰楚伦就一阵头皮发麻,扶着额头问:“她们带来多少人马和火炮?” 查干巴日道:“可汗,她们没有带辎重,驾的是牦牛拖的勒勒车,还拉了三百俘虏,只比老太太走路快一点儿。 沿途向归附我们的小部落首领,送去厚礼,说她是应邀来参加诺敏公主的婚礼,并且要送还俘虏。 而且林帝每到一个部落,都要选一位当地德高望重的妇女,与她手下的北戎人,一道组建塞上女人社。一面游说妇女们联络起来,有什么解不了的事,一起想办法。一面游说孩子们到他们的塞上学塾中识文断字,北戎文汉文、骑射耕种狩猎什么都教的。” “她四处宣说是受邀而来,并且要送归俘虏,那我再动手杀她,就会失信于人,这女人可真狡猾。” 乌兰楚伦越听越心烦,挠着胡须,皱眉道:“塞上女人社,就是专管给女人接生的?” 牙帐中的其他官员也是匪夷所思,他们就不明白了,茜香国的女人这是要干嘛? 查干巴日解释道:“茜香国创立的女人社,不但会管女人接生,给看病送药,还管男人打老婆、大人打孩子的事。什么抢亲的、逼嫁的都管。 甚至谁家丢了牛羊,怀疑被邻居偷了也管,谁家多霸占了草场,圈禁水源也管。还保管断得是非明白,个个心服口服,家人邻里和好如初。 据说牧民间还流传着‘茜香龙旗所在地,必有公平与正义’这样的话。妇人们都称赞林帝,是海上来的神女达格尼。” 乌兰楚伦“嘶”了一声,顿感头大,他从未遇到这样难缠的对手,连句指摘的话都说不出来,让鞑靼兵奋起攻打女儿军,都拿不出像样的理由。 除了不断被蚕食的领地,他治下的百姓都得到了茜香国的好处。要说抢掠财宝吧,人家主动送医送食,谁干得出恩将仇报的事呢?要说抢女人吧,事实上他们的好男儿,才是被抢的一方。 数百年间,中原对草原的羁縻怀柔政策,无非就是联姻、册封、榷场、互市这几招。甚至除了什么之乎者也的圣贤书籍,有关冶铁炼钢、百工技艺的书,都不肯流入草原。 可是茜香国的怀柔政策,不计成本不望回报,甚至渗透到了草原上每个毡帐中,她林帝是鲜活的神女达格尼。假以时日,还有人认他这个鞑靼可汗么? 乌兰楚伦大力揉搓着红黑的面庞,叹了又叹,这仗他们打不下去,只能和谈了。 他瞥了女婿一眼,淡淡道:“瓦西里,既然消息都散布出去了,你与诺敏的婚礼,还是五月十五祭敖包会上举行吧。” “是!”瓦西里心头一震,不由感谢起将他打得落花流水的林帝。 然而作为成亲的另一方,诺敏公主就痛苦极了,伏在床上哭了好久。宝玉虽被她辖制了数日,也深知这女孩儿并非残暴无仁的女魔头,她也渴望得到无拘无束的自由与忠贞不二的情郎。 可是,她身为鞑靼可汗最貌美的女儿,就天然肩负着为部落,拉拢盟友扩张势力的使命。 到最后,那个满身狐臭的男人,还不是得嫁,她并没有选择权。 祭敖包会就在明日,瓦西里惬意地喝着酒,酒香侵染透了一把浓密的络腮胡子,令他不由畅享起美好销魂的新婚之夜,想到让他一见酥了筋骨的诺敏公主,浑身火炭一样。 他仗着几分醉意,以未婚夫的身份闯进了诺敏的翰儿朵帐中。 “混蛋,谁许你进来了!”诺敏惊觉瓦西里来意不善,从床上跳起,抄起一把珐琅银壶砸向他。 瓦西里轻巧避过,笑眯眯地张开手臂,“诺敏,我的女人,还不快迎接夫君!”他醉醺醺地将诺敏扑倒,搂着求欢。 “啊!”诺敏尖叫着大力推拒着他,又被他拉扯回来,摔到床上。 宝玉心头一惊,带着帐中的侍女一齐过来劝阻,瓦西里一面解着革带,一面涎皮赖脸地说:“可汗亲口允诺了我们的婚事,我们做什么都天经地义,你们不想出去的话,那就一起来玩吧!” 侍女们面面相觑,退避三舍,同情地睇了公主一眼,捂着脸逃出去了。 面对瓦西里的粗暴手段,诺敏咒骂不休,那扑面而来腥酸的狐臭气味,直冲天灵盖,让她大犯恶心,床笫之间再如何豪放不羁的女人,都忍受不了。 她嫌弃恶心的目光,频频作呕的姿态,刺激了瓦西里的神经,他猛地挥掌扇了女人一巴掌。 妩媚的脸蛋上,登时有了一道红艳的浮肿。 “你敢打我!” 他的耳光,同样也激怒了悲愤的诺敏,她照脸啐了他一口,掴了他一巴掌。 “贱人!”瓦西里恼羞成怒,眼中戾气丛生,两手掐住诺敏的脖颈,紧拢的手指青筋暴突起来。 诺敏几乎要被他掐死,两手无力地扳在那双桎·梏她喉咙的铁腕上,双眼翻白,泪珠汪汪地往下淌。 见到女人脸上的不愤,终于被恐惧所取代,瓦西里才松开手,狞笑着撕裂她的衣裙…… 正当诺敏绝望地闭上眼,准备将自己献祭给魔鬼,只听“咯噔”一声响动,压在胸前的重物倏忽间消失了。 睁开泪眼,诺敏在床榻之下,看到一脸漠然的宝玉,和他手下已经成为尸体的瓦西里。 “额尔敦哈斯,你拧断了他的脖子!”诺敏捂着嘴,压抑的声音都在颤抖。 宝玉撇下了手里的瓦西里,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意:“公主,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诺敏搂住他的肩膀,嘤嘤哭泣起来,“额尔敦哈斯,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你比他们所有人都爱我。” 宝玉阖上眼,任凭女人的眼泪落在自己胸怀,他本该趁势说些哄人的话,让她死心塌地跟自己逃出去,破坏鞑靼部与哥萨克人的联盟。 但他没有,待诺敏稍稍平静下来,为她擦干了眼泪。 “公主,很抱歉,我杀他并不是出于嫉恨与愤怒,而是仅仅不能容忍男人欺负女人。”宝玉平静的话语,透着无情的冷意。 诺敏茫然凝眉,“你一个奴隶,为我杀了驸马,等待你的是哥萨克人的愤怒,你甚至会被千刀万剐,你还说你不爱我?” 宝玉只道:“公主若想证明谁爱你,只需向从前的情郎写求救信,如果谁在婚礼上抢婚,并抢赢了,你就嫁给谁。” 草原人善战好战,遵循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抢亲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诺敏心乱如麻,来不及分辨爱与不爱的事,看向地上瓦西里的尸体犹豫不决,“那他要怎么办?” 宝玉瞥了尸体一眼,趁血还没有流污衣裳之前,将他外衣扒了下来。“掩埋在帐下,劳烦公主对外宣说,驸马今夜卧在你帐中,明天我会装扮成他的样子,与您举行婚礼。” “可是,你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诺敏觉得根本糊弄不过去。 “公主,他的胡子遮住了大半的脸,再加上一顶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罢了。其军服制式也与其他哥萨克人不同。只要我以驸马的身份,站在公主身边,不让熟悉他的人靠近,也足以掩人耳目了。” 说话间,宝玉已经拔出瓦西里的匕首,将他黄棕色的大胡子,给连皮一起剥了下来。 之后的事,诺敏全凭宝玉一人安排筹划。为了他好行事,还索要了钥匙,为他解开了铁链。 午夜之时,瓦西里的尸体就被宝玉深埋在了帐下。 翌日一早,侍女捧来了餐食和婚服。 众人见瓦西里就躺在公主身侧,也没人敢多瞧,听从吩咐,留下东西就离开了。 早餐是牛舌焙子、羊杂碎汤、奶酪饽饽和油果子。 诺敏无心饮食,在宝玉的劝哄下,才勉强吃了一点,换上了华丽繁复的婚服。 层叠的裙袍也罢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厚重的金质额箍。 上面镶嵌了红珊瑚与绿松石,雕刻着繁复而精美的图案,脑后垂挂了由珍珠与宝石串成的长帘,重如泰山压顶。 瓦西里的婚服是一套簇新的军装,藏蓝色及膝的切尔克斯克外衣外,配有布尔卡羊皮薄斗篷,恰好可以藏住宝玉过于白细的手。 硬挺的外衣还佩有红色领章、肩章和金色花结,腿上穿的是马裤,配了不带马刺的马靴。 作为军服配饰使用的刺刀、匕首及两把恰西克军刀也一并送了过来。 宝玉试了刀刃,很是锋利,满意地挂在了腰间。 祭敖包会是草原人的传统,用宰杀牲口来报答天地神明,再将牲口的血肉涂抹在敖包上,点起篝火,撒酒祭奠。以祈求上苍保佑,赐予幸福。 敖包在草原上不仅是作为道路和牧场的界标使用,也承载了草原人对天神、祖先、英雄的敬意,敖包之中也装有不少玉石、玛瑙、青铜器,是奉献给天、地、神的贡品。 一踏入鞑靼牙帐的领地,黛玉即命人释放了鞑靼俘虏,仅带着亲随十余人,走向了鞑靼可汗。 乌兰楚伦及部落贵族,无一不是身披重甲,再看茜香国林帝及其随侍,都改换银甲,一身茜红纱裙,从彩虹脚下逶迤行来,仿佛天女下凡一般。 茜红女儿军的洒脱绮丽之态,仿佛闲庭信步一般优裕从容,让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鞑靼人,不禁面带愧沮之色,忙借着祭祀筹备之故,纷纷进帐摘盔卸甲,重新换了绸袍纨绮出来。哥萨克人远远见到美人临近,打着轻浮的口哨,却并没有卸下火铳和配刀的意思。 白衣白巾的秃巴三十六骑,也从不远处的草坡上现身了。 图西格不在,自然有人填补他的位置,众人只看着首领蒙克的指挥行事便罢了。 查干巴日略懂汉语,依照可汗的意思向林帝表达了欢迎和赞美。 黛玉则以纯熟的鞑靼语向众人表示了感谢和对新人的祝福。 婚礼在黄昏举行,此时新婚夫妻还在新置的翰儿朵帐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乌兰楚伦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穿着汉人的裙袍,却戴了金嵌宝葫芦珍珠耳环,头饰珍珠额箍,将长发梳成宝石垂穗的二十条辫子,完美融合了中原与草原的两种风情。 那茜草染的红裙,看似轻薄招风,近看却含蓄不露,金线镶绣的火凤在胸前傲然展翅,雪颈上精美的宝石璎珞,与纤腰下的琳琅禁步,相得益彰。 既显出了茜香国鲜艳富丽之势,又不失女子矫捷轻盈之姿,清贵摄人,风姿卓然。 乌兰楚伦一时恍然,那颗阅美无数的心,都被这道旖旎霞光所镇住。总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周旋迎待的话还未出口,人先莫名羞怯了两分。 黛玉领着亲随,观瞻了鞑靼人的祭敖包会,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在场的众人,果然没有战将岱钦的踪影。 看来,乌兰楚伦防备心极重,禛钰与裘良在后山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祭祀完成后,乌兰楚伦邀请林帝入牙帐会谈。 侍女双手敬献了香味浓郁的奶茶。同时摆上古剌赤、琥珀糕奶皮子等佐茶的小食。 乌兰楚伦看到她身后的亲随手里,还捧着数百条洁白的哈达,那些都是沿途各部落首领及百姓敬献的。 单冲她在草原上赢得的这一份尊重与爱戴,就知道是不能给她下毒的。 黛玉谢过,悠闲自在地浅尝慢饮,与鞑靼部的各位贵族与官员闲谈,从天气谈到小麦的收成,仿佛她本就是鞑靼部的一员。 众人被她泰然自若的状态给感染了,一扫在美人面前的拘谨之态,都恨不能见识广博,能与之多说两句。 乌兰楚伦可不想气氛就这样和谐下去,笑道:“茜香国的女子,若都能有林帝一半风姿,只怕我鞑靼的男儿,个个恨不能肋下生翼,飞到西海去了,哪里还用得着林帝亲自来草原抢。” “可汗此言差矣。”黛玉当即否认,抿嘴一笑,“我茜红女儿军又非劫匪,岂会为非作歹,行掳掠之道。只不过是邀请诸位鞑靼兄弟,赴我茜香留学交流。我可是将他们的家书,都一并带过来了,若他们有不愿留驻茜香的,我们也会定期派船送回。” 说罢,她双手一拍,两个亲随侍女抬上来一个硕大的藤条箱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鞑靼兵写的书信。 乌兰楚伦向查干巴日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从书信中抽了几封仔细看了,附耳对可汗说明了信中内容。 果然是写他们在茜香国过得十分惬意的事,甚至希望父母亲人一起到茜香国去生活。 黛玉早料到了这一出,这个抢掠男人的名头,茜香国是万不能背的,在晴雯的安排下,自然是妥贴备至,绝对会让鞑靼人如至天堂,乐不思乡。 “可汗但请放心,我茜红女儿军挑选的留学生,名额也是有限的。今年瓦剌挑了五万,鞑靼挑了七万,已经足额了。在座的诸位及帐下的百姓,尚不在我们择选的范围内,各位但请放心。”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发窘,这无疑是说,没被选上的长相欠奉,年老色衰,人家看不上呗。 乌兰楚伦无奈道:“本汗相信陛下交好鞑靼的诚意,只是你们的焕英炮对我们可是心狠手辣得很,一个弩军千户所说灭就灭,数千人尸骨粉裂,残忍至极。” 黛玉也不客气地回敬道:“且不说数百年间,就是本朝立国以来,鞑靼屡屡南侵,又何曾对中原百姓高抬贵手?我茜香国与中原汉人同出一脉,盟军为父祖亲人报仇天经地义。可汗若不想继续被我大炮狂轰,还是该早些考虑向中原乞降,争取和谈才对。” “你!”乌兰楚伦被噎了一下,这女子说话好生厉害,咄咄逼人,与方才谈笑风生的姑娘全然不同。 查干巴日有心为可汗“助威”,拍案扬声道:“我鞑靼又未抢占中原寸土,你们中原人凭什么在我们的家园上圈地建城!” 鞑靼部官贵纷纷出声附和,都义愤填膺起来。 黛玉冷笑道:“鞑靼并非无心占我国土,而是没能耐守住,被武英帝赶出来了罢了。我们在草原上兴设卫所,承办学塾,成立塞上女人社,是为了解决部落纠纷,统一草原,实现和平建制。” 虽说查干巴日这个谍探,是站在鞑靼的立场发出的质问,但黛玉却需要他这一问,来解释自己的目的。 乌兰楚伦不以为然地哼了声,道:“说来说去,你与武英帝沆瀣一气,还不是打着吞并我们草原的算盘!” “草原上从古至今,分分合合换了多少大小首领,可汗认为谁才配是草原的主人呢?”黛玉反问道。 另有鞑靼官员厉声道:“当然是天纵神武、战功熠耀的大英雄,横扫千军如卷席,才是草原的主人,可不是你这个西海来的小娘们儿。” 黛玉正色道:“我们不远万里来草原,征骑四出,不是为了争当草原的霸主,奴役百姓增收赋税。只有草原上世代生活的百姓,才是这里永久的主人。 那我该问问你们,到底是谁吞并了喀山汗国、阿斯特拉罕汗国、西伯利亚汗国?是贪婪土地的罗刹国人,是作为马前卒的哥萨克人。 你们坚韧不拔、勇猛无畏的精神,机智敏捷的性格,难道只配在文质彬彬的中原人面前展示吗?” 她尖锐的话语,犹如利刃穿胸,刺痛了在场诸位的心。 一个女子在讽刺他们欺软怕硬,与仇人苟合,向弱者抽刀。 众人汗颜无地,她说的是事实,可又无人敢承认。 乌兰楚伦心中感喟与羞惭并起,在情绪的缝隙中终于想起,他对这个女人,既胆怯又向往的感觉源自哪里。 在京城皇宫中,那个明艳四射的“苏丽尔”!茜香国的女帝,才是那时的苏丽尔! 四目相对,那是一张美丽又庄肃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渐渐升起迫人的威严,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神女,亲自下凡来了。 黛玉并不想让会谈就此陷入僵局,又命人将苏丽尔的孩子抱了上来。 “我今次来,也是为了送还部落的未来之星,战神岱钦的儿子,可惜他不在。那就劳烦可汗命人,将孩子的母亲请来,我亲自交还。” 在乌兰楚伦恍惚的片刻,查干巴日唤了数次,才将人惊醒。他眼里的光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喉结抖了一下,道:“去把岱钦的夫人苏丽尔请来。” 第212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二回 林黛玉刀舞月圆夜, 贾宝玉抢亲战群雄 贾兰在母亲的翰儿朵帐中忐忑不安地等了五天,才见到她摇摇地从下游走回来。 “兰儿,你回来了!”李纨用手揽着儿子的肩, 仔细打量他,“可有受伤?” “没有, 我骗了林姑母才逃回来的, 如今她正在可汗的牙帐中, 也不知会不会找我的麻烦。”贾兰忙将自己被俘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对娘亲讲了。 李纨斟字酌句地思索着黛玉的意图,对儿子草率的判断很是失望, 明显黛玉就没把他们母子的利用价值放在眼里。无论贾兰做何等选择, 都无法取信于她。 但贾兰此番阳奉阴违的行为, 直接掐断了他们再回中原的退路。 “娘,林姑母送还了三百俘虏,只带了十二个姑娘来, 显然是为了劝和的。”贾兰搀着母亲走入翰儿朵帐, 她疲软的双腿,踉跄了几步, 身上的斗篷哗然落下。 近乎透明的观音帔下, 满是暧昧的红痕,身为人子的贾兰, 咬牙别过脸去。 他早猜到了母亲又去下游部落里, 当“佛爷”行“布施”去了,所以不曾遣人去寻她。 “我这样做, 还不是为了你……”李纨偏头看向儿子紧绷的腮骨, “那些得力的人,将来都会是你的左膀右臂。” 她与下游那些汉人的交易, 绝非是以色谋利那么简单,还有长久的恩威笼络与思想操纵。 贾兰凝重地点点头,他何尝不知,母亲放弃了节妇的名誉与尊严,将草原上人人渴求的势力,一点点移交到自己手中。 “娘,林姑母还把苏丽尔的儿子带来了,眼下我们娘俩该怎么办?”贾兰弯腰拾起斗篷,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巴巴地求母亲拿主意。 帐门阖上,翰儿朵帐中的光线一下子变得晦暗了许多,贾兰眼前骤起一道寒光,令他猝不及防地后退了一步。 李纨手持弯刀,嘴角噙着阴森冷冽的笑意,“自然是杀了乌兰楚伦,让你的林姑母有去无回了。”她徐徐抬起眼眸,“兰儿,属于你的机会到了,拿着你父亲的刀,杀了那个绊脚石,你就是鞑靼部的小可汗了!” 乌兰楚伦,在汉语里是红色石头的意思。在李纨眼里,他就是丈夫岱钦成为可汗的绊脚石。她来到草原付出那么多心血,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可不甘心就只当一个叶护夫人。 论军功论威望,岱钦都不输乌兰楚伦,而今只缺一个名分了。 “今夜就要动手吗?”贾兰心内还有一丝犹疑。这两年他勤学武艺,弓马娴熟,并不是连狼都猎不了的花架子,而是听从母亲的吩咐,潜龙勿用,蛰伏保身。 “乌兰楚伦当初光腚逃回草原,已经颜面跌尽,大失人心了。而你父亲屡挫中原王师,两征瓦剌都获胜了。这样的英雄,才是众望所归的王者。”李纨一想到岱钦这样的人物,曾只属于她一人,骄傲之色绽放在眉宇之间。 “我让你在鞑靼可汗面前丢丑卖乖,为的就是打消他对你的戒心和防备。乌兰楚伦越是鄙视忽略你,你攻其不备一击中命的机会,就越大。而今的你,随时都可以朝他背后捅刀。 再宣称这一切都是你林姑母的指示,将鞑靼官贵的怒火烧向茜香国。让你林姑母代你受过,一旦黛玉发怒,你就拿苏丽尔的儿子当挡箭牌,逼她杀了孩子,再脱身向你父亲求助。等他当上了可汗,改换朝臣,你就是殊功荣耀的一字并肩王。” 母亲的一番话,足以让贾兰惊心动魄,一想到整个草原,都将臣服在自己脚下,他做梦都要笑醒了,一脸踌躇满志之色。 听说茜香国的女帝,被草原百姓称之为海上来的达格尼,苏丽尔在翰儿朵帐中梳妆了许久,才姗姗入了鞑靼牙帐。 草原第一美人的名头,已经许久不曾听人提及了,所有人都在谈论茜香国那个美丽又强悍,仁德又聪慧的林帝。 黛玉曾经借禛钰的眼目,与获救的苏丽尔有过一面之缘。 此时二人再会,苏丽尔依旧娇媚艳丽,只是不知为何,当她站在林帝面前,就有一种被其容光所慑的惊怯感。 而众人的眼眸投射在二女身上,无须仔细比较肤色容颜,但就那英秀窈窕的身姿,典雅高贵的体态,从容淡然的气度,林帝就完全盖过了草原第一美人的风采。 乌兰楚伦也愈发确信,林帝才是那个让他怦然心动的“苏丽尔”。 “夫人,朕将您的孩子给送来了,小家伙长得很是健壮呢。”黛玉命人把孩子抱给苏丽尔。 那孩子面阔颅高,眼小聚神,与岱钦出奇地相像。 一想到这孩子,就是自己成为叶护第一夫人的重要筹马,同时也是让她与鞑靼可敦之位失之交臂的缀疣。 苏丽尔伸出去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抖瑟了一下,险些抱不稳有些沉手的襁褓。 “多谢陛下代我照顾孩子,您的恩情,苏丽尔没齿难忘。” 黛玉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但愿夫人从此阖家幸福,不再颠沛流离,无枝可依。” 她的话分明温柔和煦,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偏让苏丽尔认为,林帝分明故意戳自己被掳掠的痛处,耳根子漫出了羞耻的红晕。 “苏丽尔,把孩子抱回去吧,等岱钦回来,让他给儿子取个好名字。”乌兰楚伦发话,挥手让苏丽尔告退。 见可汗的一双眼睛停栖在林帝身上,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不甘,苏丽尔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孩子举到乌兰楚伦面前,“可汗,草原上所有的子民都是您的孩子,还请可汗为我的孩子赐名。” 按理来说,被可汗赐名是一种荣耀,但越过孩子的父亲,直接向可汗求赐名,无异于是对丈夫的藐视。一经可汗赐名的孩子,就会被自动视为是可汗的义子。而义子极有可能会冲击可汗亲子的地位。 黛玉起初有些不解,细看苏丽尔偷觑可汗的眉梢眼角,充满了期待与勾缠的意味。 她忽然想到鞑靼可汗的两任可敦,都已经谢世了。乌兰楚伦的两个嫡子哲布与吉达,都被送去了西宁,交由番僧照顾,身边只有几个庶子女。 苏丽尔自恃貌美,也许最初锚定的位置是鞑靼的可敦呢?而自己救回并送归的孩子,反倒让苏丽尔只能做臣妻了。 原来她与禛钰,的确是想利用苏丽尔,让乌兰楚伦与岱钦这对从小长大的安达兄弟,逐步分裂。眼下来看,情势与他们预想的并不一样。事实上,乌兰楚伦非常看中岱钦,愿意为了兄弟,奉上自己爱恋的女人。 不甘心的人反倒是苏丽尔。 而乌兰楚伦已然对兄弟的女人绝了念头,此事虽小,却是万不能让岱钦心声芥蒂,婉拒了苏丽尔的请求。 “给孩子取名是父亲的责任。岱钦不单是鞑靼的叶护,也是我的好安达,你们的孩子也是我的好侄儿。” 一句话就掐灭了,苏丽尔企图让孩子成为可汗义子的心思。 苏丽尔喉间登时哽着一股又酸又苦的涩味,咽不下去,在侍卫的催请下,才抱着孩子走出了牙帐。 黛玉将苏丽尔的事放下,又对乌兰楚伦说:“可汗,朕把所有筹马都交还了出去,我有一表兄被你们所俘,还请你们安然送回,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乌兰楚伦忙问身边人,得知确有此事后,让人向诺敏公主索回那个奴隶。 不一会儿,诺敏公主遣了侍女来回禀。 “回禀可汗,诺敏公主素闻茜香国林帝的美名,希望陛下移驾,在翰儿朵帐中与她会面,自然也能见到额尔敦哈斯。” 额尔敦哈斯,即是宝玉的意思。黛玉沉吟片刻,同意去见诺敏公主。 等进了喜气洋洋的翰儿朵帐中,黛玉才见到一身哥萨克人打扮的宝玉。 万万没想到,宝玉竟然将瓦西里给杀了。诺敏希望借助茜红女儿军的力量逃走,宝玉却希望她能等到爱她的人抢婚相救,再私奔出逃。 黛玉蹙眉,这一桩变数,看似增加了茜红女儿军剿灭哥萨克人的难度,实则可以因势利导,借假杀真。 宝玉虽与瓦西里长相并不相似,但完全不用他出场,只需要他以瓦西里的身份,发布东斯拉夫文字书写的调令,再盖上名章罢了。 布置好一切,黛玉回到了牙帐,对乌兰楚伦说:“朕去看望公主时,得知她对瓦西里很不满意。若按塞上女人社的处断,这场婚礼是无效的。但今天朕是作为客人赴宴来的,因此不便插手这桩事。 只是公主希望婚礼省去一切繁文缛节,让鞑靼的勇士与哥萨克人打擂。如果鞑靼的勇士赢了,她就嫁给鞑靼的勇士。如果哥萨克人赢了,她才肯嫁给瓦西里。瓦西里也表示同意。可汗,您对此意下如何呢?” 乌兰楚伦顾望左右,交头接耳了一番,捻须道:“既然瓦西里也不反对,按照草原的规矩,这就是公平决斗了。” 出自黛玉之手的调令,很快便送到了哥萨克人手中。他们挑选出了十位武艺超凡,擅长搏斗的少年,为首领瓦西里迎战鞑靼人。 这边擂台打得火热,后山的战场上,中原盟军与岱钦的大战也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禛钰与裘良各带五万人马,将岱钦的队伍逼入了奇犽峡谷,切断了他与鞑靼牙帐的联系。 奇犽峡谷中沼泽遍地,易守难攻,岱钦胆心牙帐也有被盟军袭击的可能,他在峡谷中避战不出,只能自保一时,却无法支援牙帐。 然而持续不断的炮火轰鸣着,那是焕英炮开山泄水的声响,他们能够自保的。 今夜若不能从峡谷突围出去,他们就要被洪流给冲走了。岱钦正焦头烂额的当下,一个心腹骑兵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叶护大人,半年前不是有个北戎人带着一个汉人谋士,想投靠您来着,他希望当个统兵在外的特勤,您没有答应他。他就说自己住在奇犽峡谷,如果将来遇到,必有求他的一天。” 岱钦仔细回想了半天,记起了那个自视甚高来历不明的北戎人,他武力不错,也颇通谋略,只是总摆着一张心高气傲的脸,教人很不喜欢。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我记得是叫哈尔。” “带两个人去找找看。”岱钦吩咐道。 峡谷外禛钰骑在马上,看到西沉的太阳,眉头渐渐隆起,单靠围困不能迫使岱钦投降。 盟军一但深入峡谷作战,未免马匹被沼泽困住,就要全员徒步,在狭而深的陡峻谷地上,反复白刃拼杀,战斗将十分残酷。 没有三天三夜的激战,恐怕无法全歼敌人。眼下是赶不回去换“蒙克”了。 禛钰唤来影卫,吩咐道:“告诉英吉,务必保护林帝,直到我回来。” 影卫应声而去,禛钰一骑当先在峡谷入口处勒住了缰绳,一挥斗篷飞身下马,冷峻的眉眼闪耀着勇毅的锋芒,他抽刀在手,指向谷地:“命交白刃,视死若生。” 骑兵们齐齐翻身下马,整齐划一地拔出了寒光闪闪的刀刃,嘶声吼道:“命交白刃,视死若生。”荡气回肠的呼喊,久久盘旋在峡谷之中。 黄昏渐近,鞑靼与哥萨克人在擂台上比拼到了第四场,哥萨克人悍不畏死且手段凶残,他们的刺刀下,已经连杀了四个鞑靼勇士,到了第五场,已经没人敢应战了。 黛玉恨不能身为男儿,上台一战,哥萨克人放肆的嘲声,让鞑靼人汗颜无地。 再这样下去,不但会挫败鞑靼部的士气,更会让准备迎敌的茜红女儿军怯战。 诺敏坐在翰儿朵帐中,听到接二连三的战败的消息,又是气愤,又是害怕,泪如泉涌,洗掉了脸上的胭脂,“难道我死也不能逃脱哥萨克人的魔爪吗?” 她凄哀无助的眼泪,让宝玉不由想起,曾经泪人儿似的林妹妹,心尖疼得抽搐起来。 他撕掉了唇上的大胡子,摘下帽子,脱下了哥萨克人的大衣,单膝跪在诺敏身畔,“公主不要伤心了,我既然能杀了瓦西里,也能杀了其他哥萨特人。那我就替鞑靼人上场。” 诺敏抽抽噎噎间猛地抬头,望着他含泪点头。额尔敦哈斯,这个如宝似玉的男人,就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侍女捧来热水为公主净面,正要为公主补妆,被她挥手拒绝了。 “让我为公主补妆吧,今天是您出嫁的好日子,您难道不想笑着看我获胜吗?” 宝玉捧来公主的妆盒,动作娴熟地将里面的珐琅粉盒打开,拈了一根玉簪花棒,亲手为她敷粉。 她默然地瞧着宝玉打扮自己,镜中被人细心粉饰的女子,别样娇美,鲜艳满颊,唇红甜香,低落的心情一下子随之明媚起来。 诺敏再次被他的温柔打动,不欲人知的情愫,犹如心冰化作春水,宛然流溢出来。 宝玉又将新娘的额箍为她戴上,一一理顺了珊瑚串珠儿,凝睇一颗颗红珠的眼神,都含情了一般。 “额尔敦哈斯,你为何对我这样好?”诺敏伸手抚在他的下颌,目露疑惑,她实在不相信,这个男人不爱她。 宝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伤感,淡淡道:“诺敏是碧绿的意思,像坚韧不拔的青竹,也像冰雪剔透的绿玉,我很喜欢。” 他说的是汉语,诺敏也只听懂了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她虽说娇纵了些,但并不是俗蠢拙物,一个男人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名字,而轻言喜欢。只能是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让他移情了十之一二到自己身上。 “公主,我这便去了。”宝玉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出了翰儿朵帐。 诺敏在帐中呆坐了许久,听着外面哥萨克人戏谑的嘲讽声,喝倒彩的嘘声,霍然站起。 他有喜欢的姑娘又如何,既然他肯为自己出生入死,那就争抢回来。 茜香国的女人都能抢鞑靼的男人,她为何不能抢中原的男人。 擂台上宝玉出师不利,他能一击之下,拧断瓦西里的脖子,到底沾了偷袭的光。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哥萨克人对战,就根本讨不到便宜了。 黛玉见宝玉已渐落下风,咬着唇,忧心不已,看来若想干掉哥萨克人,还是只能以偷袭为主,想正面拼刺刀,茜红女儿军没有一半胜算。 为了避免宝玉殒命在哥萨克人的刀下,黛玉还是在他出刀的瞬间,暗射了麻针出去。 哥萨克人一个踉跄间,就被宝玉找到了机会,将人刺伤扔下台去。 那麻针入体即效,不留痕迹,只有被蚊子咬的轻微痛感。这是晴雯特意为茜红女儿军研制出来的秘密武器。 “额尔敦哈斯,一胜!”诺敏越众而出,高高地挥动手臂,为宝玉喝彩。 黛玉看她眉眼俊俏,眸中闪着希望的光簇,性格活泼,有中原姑娘罕见的英气与洒脱。听说她也是弓马娴熟,聪慧过人的姑娘。可惜久为情所困,一时没能警醒过来,若她能放下情执,说不定是更适合扶植的鞑靼女可汗。 在接下来的六场擂台赛中,黛玉也是依次出手,助宝玉夺得了最终的胜利。 鞑靼部的颜面,被一个中原奴隶给挽救了回来。好在黛玉及时介绍了宝玉是自己的表兄,给他撑住了场面。 诺敏开心地奔向台上的宝玉,向父汗撒娇道:“父汗,额尔敦哈斯打败了哥萨克人,我要他做我的驸马!” 乌兰楚伦哈哈大笑,所有的疑虑,在得知宝玉便是林帝表兄之后,都烟消云散了。 “好,我鞑靼人说话算话,既然额尔敦哈斯赢得了擂台,我就将爱女诺敏许配给他!” 为防止哥萨克人寻找瓦西里,向宝玉复仇决斗,黛玉悄声对宝玉说:“你们趁现在出去跑马,一路向西,去西宁投奔诺敏的兄弟。不要在这里久待。” 宝玉颔首,怅然的目光,痴痴地望向身侧的林帝。 诺敏的眼眸仿佛被什么刺痛了,身子忽然颤了一下,她连忙问身旁汉文最好的查干巴日,“林帝的名字叫什么?” 查干巴日低声道:“册籍正名林思政,中原谱录闺名绛珠,小名黛玉。” 绛珠,红色的珠子;黛玉,青绿色的美玉。 原来是她…… 耳畔尽是恭祝她觅得佳婿的贺词,是山呼英雄万岁的欢声,可是诺敏那张倾城容颜,却毫无喜悦之意。 她意识到额尔敦哈斯的出现,并不是巧合,而是林帝安插在自己身边的间谍,是引诱自己落入圈套的诱饵。 委屈的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儿,却因那高昂的头颅,始终没有流下来。 切齿之间,啃噬着一个“骗子”。 诺敏拒绝了宝玉的带她远走西宁的提议,只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留下来与她成亲,要么就独自离开。” 宝玉本不想勉强她,但黛玉不希望再生波澜,她要集中精力对付哥萨克人,不能为别的人和事分心了。 借着为公主送嫁妆礼物的由头,黛玉再次走进了诺敏待嫁的翰儿朵帐。 诺敏恨得双眼通红,一想到宝玉待她的好,还不及待林帝的十之一二,心里就嫉妒得发狂。她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仅作为一个“爱屋及乌”的“乌”字,存在于宝玉的眼中。 黛玉完全没有工夫,去理解她内心的百转千回,抬手就射了麻针出去。让宝玉将她背上马,出去溜一圈。 侍女们皆知,公主对这桩婚事是满意的,再也不会想到要逃走的事,因此也松了看护。宝玉顺利地将人带出了营地,一路向西宁行去。 黄昏将近之时,鞑靼的牙帐中大张盛筵,庆祝鞑靼部与茜香国的联姻之盟。 乌兰楚伦也没想到,事情会在顷刻间,发生这样戏剧化的逆转。从此之后,只需将这些哥萨克人给打发掉,结束与中原盟军的战争,他依靠与茜香国的姻亲关系,就还是地位稳固的鞑靼汗王。 为了给宝玉争取跑路的时间,同时也为了吸引哥萨克人的主意,准备极限刺杀,黛玉精心准备的余兴节目,也即将在熊熊的篝火之畔,闪亮登场了。 这时候,前来贺喜的大小部落首领也陆续到场,让黛玉意外的是,秃巴三十六骑竟是簇拥着首领蒙克来的。 这么说,后山的战场已经分出胜负,是盟军获胜了。 黛玉凝望着蒙克的眼睛,举杯向他遥遥致意。蒙克也扬起剑眉,回敬了她一杯。 有禛钰在,她就心安多了,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可以了。 终于,四处找不到首领瓦西里的哥萨克人,摁捺不住性子,闯进牙帐向鞑靼可汗索人,又对可汗悔婚另嫁公主的做法,表示强烈的不满。 乌兰楚伦道:“打擂台的主意是你们首领同意的,你们也派了勇士来应战,愿赌服输,怎能说我们背信弃义。至于瓦西里在哪里,本汗不知道,也许是输不起,躲在哪里哭呢!” 鞑靼官贵们纷纷笑了起来,多亏了林帝的表兄,才让他们在哥萨克人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为了避免激怒哥萨克人,黛玉款款起身,双手举杯,对乌兰楚伦道:“可汗,为了给新人的婚礼助兴,我还特意向哥萨克俘虏学习了恰西克刀舞,请您允许我为大家献舞一曲。” 而后又态度谦和地转向那些哥萨克人,含笑道:“还请诸位多多指教,我未携配刀而来,可否借两把恰西克刀,供我使用呢?” 哥萨克人面面相觑,很是意外,但眼前美丽的女人竟然要跳他们的军刀舞,单单是遐想一下她舞动的身姿,只怕骨头都要酥化了。 众人都饶有兴致地亮起了眼眸,乌兰楚伦更是拍手叫好。 黛玉获赠了两把鹰钩首的恰西克刀,她向十二个亲随颔首示意,转身独自走向火焰高涨的篝火,登上了圆形的石台。 牙帐中蜡炬如昼,又没悬挂层叠的帏障,能够将石台上的舞者,看得清楚分明。 可是所有盛装出席的宾客,都不约而同地走向了篝火,想要站在最近的距离,一睹美人的芳姿。 就连宁可没了衣裤,也不能没了刺刀的哥萨克人,也为了占据一个好位置,主动教出了佩刀,以换取走近石台内围的资格。 殷勤的侍女们为诸位送上了烈辣浓郁的酒碗,喝完一碗倒一碗,求之不拒。 欢快又气势磅礴的鼓乐响起,黛玉手舞双刀,茜色长裙,在风中飒然旋飞起来,仿佛蹁跹的红蝶,又似振翅的朱雀。 腕间灵活翻转的白刃,划出密不透风的破空之声,充满了刚柔并济的力量与美感。 宝石垂穗的长辫,在风中自由地飘扬。宛如星辰点缀于夜空,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腰间琳琅环佩,和着鼓点,叮当作响,清脆悦耳,既灵俏又优雅。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入了迷,如此力度的旋转跳跃,再配合高超的刀术表演,让人感觉到她一人,就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展示出自由的光芒和英勇无畏的精神。 节奏明快的鼓乐中,插入一个惊险的变调,石台上炫舞的黛玉,腾空鹞翻,将两柄恰西克刀在空中换手。 大家的惊叹之声还未收束的时候,满天烟火齐发,五彩缤纷的花火,明艳了整个夜空。 没有人发现那双含笑的眼眸中,杀机一闪而过。很快十二个茜红女儿军,从手镯内拉出绞喉丝,在戒指中弹射毒针,于裙腰下拔出手刺,掌中火铳也此起彼伏的响起。 在欢乐的鼓乐与响动不停的烟花声中,一排排哥萨克人,悄无声息地喋血倒地。硝磺之味有烟火为掩饰,血腥之气有新鲜屠宰的牛羊来欺蒙。 当一曲终了,石台上香汗淋漓的美人,裙摆徐徐落下,还在微喘之际,台下的哥萨克人已经死了一半。正所谓:月夜婵娟茜红影,利刃出鞘斩雠敌。 “杀人了!” “敌袭!” 第213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三回 林黛玉激将巧借兵, 两汗王决斗争情郎 哥萨克人惊醒过来,厮杀正式开始,女人们奔逃出去, 男人们都在寻找武器。站在石台内围,保管兵刃的查干巴日, 忙将怀中携抱的一摞马刀, 分发给了鞑靼的官贵。 乌兰楚伦持刀四顾, 逐渐看清了局势,竟是茜红女儿军在诛杀哥萨克人,他扬声问黛玉:“陛下, 这是何谓?” 黛玉站在石台上用洪音贝壳, 大声喊着:“罗刹贪利鲸吞草原, 金帐汗国已亡其三,哥萨克人为罗刹爪牙凶徒,奸掳烧杀, 残虐无信。百姓愤痛, 四野哀嚎。 今夜我茜红女儿军奉天伐罪,诛杀敌寇, 必片甲不留。草原上的勇士们, 先祖之地,岂能拱手强盗?不愿屈节就戮者, 随我一道举刃扬威, 捍卫草原!” 说罢,她就翻身跃下石台, 手舞双刀, 对着哥萨克人砍杀下去。 来到鞑靼部的哥萨克人横行霸道,抢夺财物, 掳掠妇女,无恶不作,部落中的百姓早积了满腔怒火,若非可汗有意包庇,这笔帐也该要讨回来了。 此时茜香国林帝慷慨激昂的振臂声讨,正中鞑靼人的心怀,他们纷纷加入了对哥萨克人的战斗中来。 查干巴日见兀良哈部为首的其他部落和族群,已经下场参战。而乌兰楚伦既未参与战斗,也未离开避险,一直在近处围观,一时也摸不准他是什么态度。 哥萨克人的实力不容小觑,方才被茜红女儿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酒也醒了,刀也左右夺了过来,在生死存亡之际,杀得越发凶暴残忍。 茜红女儿军胜在暗器良多,出手迅疾,但在近身搏战中依旧处于绝对的劣势。若非秃巴三十六骑悍勇无畏,三人一组护卫一个茜红女儿军,只怕她们早就命丧刀海了。 蒙克一直与黛玉背身而战,他右手挥刀,左手射弩,将黛玉护得刀枪不能近。 但是哥萨克人的数量还不少,这样杀下去,一夜不能了局。 回头见隔岸观火的乌兰楚伦,黛玉难免气愤,厉声激将道:“可汗,我为草原奋勇杀敌,你竟袖手旁观站干岸,有你这样怯阵畏敌的汗王,实乃鞑靼大不幸也!” 乌兰楚伦最不吃激将,手里的刀倒杵在地上,双手交握在木柄上,绕有兴致地说:“林帝借我的营地大闹一场,毁了我女儿的婚礼,我还没向你讨要说法,你倒是怪怨我起来了。” 黛玉蹙眉,刚要开口辩驳,恍神之际一刀刺来,她急忙旋身躲避,一条辫子就被削断了发梢。眼下显然不是与鞑靼可汗斗嘴的时候,要全神贯注战斗才行。 虽说鞑靼牙帐避战不出,少了重要的助力,但至少破坏了鞑靼与哥萨克人的联盟,不至于腹背受敌,已经达到了最初的目标了。 蒙克的飞弩给哥萨克人造成了重大的伤亡,他们不甘受死,猪突豨勇,一窝蜂地冲击蒙克与黛玉二人,极大地消耗了黛玉的体力,被削断的辫子也越来越多。 正当黛玉为了不拖累蒙克,打算离开他,引敌奔向乌兰楚伦。 这时,乌兰楚伦抽刀出来,锋刃向外,目光灼灼地对黛玉说:“陛下,若想我鞑靼部的勇士参战,不如您发个话。谁杀的哥萨克人最多,那位勇士就是您今夜的情郎。这个条件,想必能让万千勇士,甘心为女帝冲锋陷阵,悍不畏死。” 黛玉愣了一下,蹙眉冷笑,“朕不同意。” 即便目前来看,死在蒙克飞弩之下的敌人是最多的,但总要防止意外发生。 没曾想,乌兰楚伦直接将这个“约定”扬声喊了出来,并迅速奔到黛玉身边,挥刀杀敌。 在场所有的鞑靼人精神为之一振,汹涌的人潮,奔向哥萨克人。一时间杀喊震天,兀良部的将士乃至蒙克,更是疯了似的劈砍敌人。 一开始哥萨克人还能抵死相抗,眼下在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势下,已经难以招架,不再力拼,而是仓惶逃窜了。然而在草原勇士的眼中,已经祛魅的哥萨克人已与待宰的牛羊、惊弓的猎物一般。 一想到死在谁刀下的哥萨克人最多,就能与茜香国的女帝春风一度,他们澎湃的热血就激荡起来,手中的弯刀,都成了渴血的怪物。 当看到乌兰楚伦的刀已经卷刃,足下尸横遍野时。黛玉的唇不由白了,彼此四目相对时,她方惊觉那目光中的贪渴与欲望,比乍见夜枭阴鸷的瞳孔,还要令人惶悚。 牙帐四周战斗尤酣,一直躲在暗处的贾兰,见势不妙,狂奔回母亲的翰儿朵帐中。 “娘,茜红女儿军向哥萨克人下手了,可汗也鼓动鞑靼人一起围剿,场面太过混乱,我难以对可汗下手。娘,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李纨眉头紧拧,拈着针思忖良久,她亦没料到,仅仅十三个茜红女儿军,就敢向万余哥萨克人下手。 看似是以卵击石的军事冒险,实则是借力摧强敌,一旦事成,厥功尤著。世上再无人敢藐视茜香国的女儿军了。 一想到自己站在了,如此胆烈的女帝对立面,李纨拈针的手都在颤抖,额上乍显冷汗。 贾兰忙从怀中抽了手帕,为母亲擦拭。 李纨缓缓摇头,将儿子的手推开,冷声道:“你父亲久无消息,只怕被中原盟军给缠住了,此刻不是行刺可汗的好时候,不如趁乱先与下游的部曲,扮成哥萨克人,将苏丽尔的孩子夺过来,偷偷养着做筹马。 待战事平息,鞑靼与中原、茜香三方和谈定盟之时,你再出手杀掉可汗,嫁祸林帝。再假装从哥萨克人手里救出苏丽尔的孩子,以换取你父亲的信任。至于那孩子,三岁以前想办法干掉就行了。” 听着母亲缜密无隙的计谋,贾兰由衷佩服,细想个中末节,又问道:“可是我们的相貌与哥萨克人,大不相同,如何骗得过。” “烧杀抢掠,谋财害命,哥萨克人爱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黑灯瞎火的,谁又说得清是不是哥萨克呢!” 李纨冷笑,漠然的恨意在齿间细细啮噬,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稍稍动动脑子,栽赃嫁祸,调拨离间,就能将一群草莽玩弄于股掌之中。 贾兰暗暗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四处逃窜的哥萨克人,一心只想苟活,哪里还有余力去抢掠什么。而贾兰带着一班中原叛军余孽,穿上夜行衣,蒙面混入了贵妇们居住的翰儿朵帐中。 他原想趁机干掉诺敏和宝玉,以破坏茜香与鞑靼的姻盟,却没想到他二人并不在帐中。只得杀了几个侍女,又窜进娜米拉的帐中,一想到这个女人,害母亲独守空帐,失去了岱钦的爱宠,他想也不想,将其一刀毙命。 一路杀到苏丽尔的翰儿朵帐,她正在沐浴。 看到一片雪白的身子,在浴桶中若隐若现,贾兰浑身一个激灵,都忘了要熄灯。 他隐在暗处,想起母亲身上让人浮想联翩的点点红痕,目光从女人凝脂的肌肤,渐渐上移到她的脸上。 果真是草原第一美人儿,尽管年逾三十,与自己的母亲同龄,她依旧艳丽无比,风情无限。 他瞥了一眼在摇篮中熟睡的婴儿,咬着自己的脚丫子,莫名嗤笑了起来。 贾兰脸上残留的恨意消散,只有一股滚热的气息从腹下窜起,他竟然对义父的女人,母亲的情敌,动了邪念。 苏丽尔看到地上有人影趋近,脊背一凉,霍然转身站起…… 草原上的少年少女,很早就会谈婚论嫁,而母亲却一直要他束身自好,不得沾染草原上那些举止粗鄙的女郎。 一方面是为了精进武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重走生父贾珠短命的覆辙。 他以为自己修身爱洁,比草原上的大字不识的莽夫鲁男,要高尚清贵许多。 可在苏丽尔面前,他才发现自己也不过与畜生一般无二。无师自通地将人一掌掴晕在榻,跨腿骑乘上去。 一想到睡过她的男人,都是草原上的一方霸主,贾兰兴致高昂起来,学着哥萨克人吹响了轻浮的口哨。 苏丽尔头晕脑胀,想要呼救也发不出声音来,身体出于本能地颤抖着。 母亲受难,让睡梦中的婴儿,也心魂不安,哇哇嚎啼起来。 鞑靼勇士对战哥萨克人,从厮杀变成了追杀,牙帐周围已经不见了哥萨克人,黛玉及茜红女儿军,也渐渐松了一口气,剩下的事就不必她们费力了。 这时候一声婴啼,让黛玉心头一凛,蒙克循声望去,第一反应是伸手捂住了黛玉的眼睛。 “蒙克,怎么了?” 蒙克咬了咬牙,低声道:“有贼人闯进了苏丽尔的帐中。” “快去救人!”黛玉像箭一样,向翰儿朵帐中冲去。 蒙克紧跟其后,在她掀帐之时,挺身上来,挡在了她前面。 听到动静,贾兰惊惶万分,忙抽身出来,将帐中的火光一脚踏灭,只有骇然的婴啼回荡在一片黑暗之中。 蒙克举刀向贾兰挥去,贾兰看不清来人的方向,仅凭耳力无法判断精准,闪身一避之下,左肩还是捱了一刀。 他咬牙忍住痛,顾不得劫走婴儿,小心摸索到毡帐的边缘,打算划开毡帐逃走。 然而对方似乎已经看透了他的举动,乱刀再次砍中了他的左肩。 贾兰疼得直抽气,踉跄间撞到了摇篮,他摸索到婴儿的一只脚,将其倒提了起来,向外胡乱一扔。 蒙克忙扔下刀,将孩子抱在怀中,黛玉一直被蒙克挡在外面,听到马刀落地的声音,连忙撩帘进来看。 外面的火光涌了进来,黑衣人趁机划破毡帐逃跑了。 黛玉抱过蒙克手里的孩子,一面指示茜红女儿军去追凶,一面进帐检视苏丽尔的情况。 火褶子照到苏丽尔不着一物的身上,黛玉正要让蒙克转身,却发现他人已经撩帘出去,说:“我先出去守着。” 不知什么时候,苏丽尔已经醒了,看着黛玉的眼神十分不善,盛着怨毒的冷笑,仿佛她再次遭遇不幸,全都拜这个女人所赐。 黛玉同情地睇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将抽泣的孩子轻放在她手边的榻上。 苏丽尔伏在榻上,嘴唇哆嗦着想要咒天骂地,可她不敢,眼前红裙染血的女人给她带来的威压感,更甚于被人欺凌时。 千恨万怨到最后化成了一句低低的乞怜,“别告诉人……” 黛玉冲她点了点头,留下一盏灯,悄然离开了。 一刻钟后茜红女儿军来报,追击的贼人,在营地毡帐中四处窜逃,最后消失不见了。 蒙克对黛玉道:“陛下,那人穿的交领右衽的夜行衣,露出一双中原人的眉眼,约莫十五六的年纪,我砍中了他左肩两刀,一查便知。” 黛玉蹙眉,“你怀疑他是贾兰?” “我只是向陛下说明我所看到的。”蒙克拱手道,他不能替林帝做判断。 打听到李纨毡帐的位置,黛玉疾步走去,偏偏遇到半身是血的李纨,从帐内奔逃出来,撞到乌兰楚伦面前。 “可汗,方才有一支伪装成中原人的哥萨克人,袭击了我们的翰儿朵帐。他们杀了娜米拉,也想杀掉我,幸而思勤救下了我,他的左肩也挨了两刀……” 黛玉与蒙克对视一眼,蹙起眉头,转而对乌兰楚伦说:“可汗,方才的确有人袭击翰儿朵帐,只是据我茜红女儿军追击的情况判断,那些人是中原人,试图伪装哥萨克人为非作歹,我的人还砍了为首的贼匪左肩两刀,他在营地里窜逃,消失不见了。”说着还睨了李纨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那贼匪所受的伤,与李夫人之子的患处约莫是一样的呢。” 李纨眼瞳有些泪意,似是百口莫辩的模样,咬了咬唇道:“陛下是在怀疑我儿子杀了人?” 这还是经年以来,黛玉与李纨的首次见面,偏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她狼狈中不失理智,姿态放得越低,越显得楚楚可怜。 黛玉冷笑道:“鞑靼部遭袭,我身为客人,只是转述我的人,所见的事实,是非曲直还当由可汗自行判夺,朕无权置喙。” 乌兰楚伦也知这个李夫人不是寻常脂粉,他将娜米拉下嫁岱钦,自然威胁到了她的地位,因此心中狐疑顿起,回头对查干巴日吩咐道:“你去调查一下。” “是。”查干巴日点头,带了两个人将李夫人搀了起来。 黛玉又对查干巴日说:“方才我听到婴啼,去苏丽尔帐中坐了坐,贼人也去了那里,被我的人打跑了。她受了惊吓,你们问话的时候还请客气一些。” “多谢陛下提醒。”查干巴日颔首道。 “可汗,诺敏公主和驸马不见了!”又有侍女来报。 乌兰楚伦皱眉道:“怎么回事?” “驸马说要带公主出去跑马,以舒缓近日被圈锁的郁气,黄昏之时就出了营地,这会儿还没回来。” 黛玉忙道:“是我让驸马带公主去西宁旅居了。因为我要征讨哥萨克人,未免殃及无辜,提前让他们离开了是非之地。可汗,沿途有我的人接应他们,您不必担心他二人的安全。” 乌兰楚伦听得仔细,前前后后的变故他也看明白了,显然林帝对此次来访,绸缪已久,环环在握,就连自己也成了她扬名立威的一把好刀。 好狡猾的女人,好厉害的女人。 他眯起眼睛,一手捻动刀柄,一手抚在金腰带上,上下打量着她,对这个女人越发的中意。 “陛下,咱们闲事勿叙,待梅录官轻点好哥萨克人的尸体,谁是您今夜的情郎,就清楚了。”乌兰楚伦轻扬下巴,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蒙克眉峰紧皱,手握马刀,侧步向前挡在了黛玉面前。 没想到乌兰楚伦还真把这事拿在台面上说,黛玉呼出一口浊气,双手负后,道:“可汗,这是你擅自做主的决定,并未征得我的允许,而况我当时已经明言拒绝了。 看在咱们是姻盟的情分上,我可以不计较您拿我当诱饵,鼓舞士气的做法,但绝不承认杀敌最多的人,就是我的情郎。而况我茜香国国主的情郎,必须是未婚青年。” 乌兰楚伦丝毫不以为意,勾唇笑道:“陛下在害怕什么?本汗亦是未婚青年。” 他身边的鞑靼勇士纷纷附和道:“就是,我们可汗还没有可敦!陛下要说话算话。” 此时大言不惭的鞑靼可汗,简直比哥萨克人还让黛玉觉得难缠,只得寄望于蒙克杀的人比乌兰楚伦多。 没过一会儿,梅录官就来报数了。 “回禀可汗,歼敌最多的人是您与兀良哈部的首领蒙克,都是八百五十七人。” 黛玉松了一口气,正色道:“既然不分胜负,那就无人是我的情郎了。” 却没料到这句话,已落入了鞑靼人的圈套中,她变相承认了这个“约定”。 梅录官见林帝上钩,忙改口道:“可是加上可汗在返营路上,砍死的那个哥萨克哨兵,您恰好比蒙克首领多杀了一人。” 蒙克抬腕,在夜色中急忙找寻哥萨克人,希望能逮住两条漏网之鱼给杀掉。 黛玉自悔上当,想起宝玉杀掉的瓦西里,还埋在诺敏曾经居住的翰儿朵帐下,计上心来,抿嘴一笑。 她再三向梅录官确认,“确定数清楚了吗?可汗杀了八百五十八人?蒙克首领杀了八百五十七人?再无更改?” “正是,半点不错。”梅录官频频点头,谄笑着看向可汗。 黛玉的眼角掠过乌兰楚伦,好整以暇地道:“可惜了,还是平局。失踪的瓦西里昨日已经被蒙克首领给杀了,就埋在从前诺敏公主的翰儿朵帐中。一个瓦西里的分量,难道还比不过小小的哨兵吗?” 乌兰楚伦脸色微变,没想到林帝还留了一手,可就这样让她脱身,他如何都不甘心。紧了紧手中的弯刀,旋踵向蒙克道:“既然歼敌不分胜负,那就按草原的规矩,你我决斗,总要分个雌雄出来。” 黛玉悄悄扯住蒙克的白袍,暗暗摇头,她不希望禛钰再度涉险。 且不论战胜战败,万一被乌兰楚伦挑破了身份,禛钰在草原苦心经营的事业,就会因为欺骗而毁于一旦。 蒙克轻轻拂下她的手,握着及腰高的马刀,锋尖划在地上,发出铮然森冷的声音,一步,一步,走向乌兰楚伦。 除了覆在阴影下的剑眉星目,他整个身子都包裹在白袍白巾之中,神秘而寂然。 两个部落的首领之间的决战,气势非凡,令旁人不自觉地后退数步,渐渐围着篝火,拢成一个大圈。 黛玉仍想阻止他们,却被茜红女儿军劝阻,撤步到外围观战。 原本只要她带着茜红女儿军,回到斡难河畔盟军大本营,两个男人没了争夺的战利品,自然不了了之。 可是,她还要继续留下来,巩固与鞑靼的联盟,实现和平谈判,并不能一走了之。她疑惑不解,到底是从何时起,乌兰楚伦对自己产生了兴趣呢? 等到二人战过数十回合,黛玉依照之前暗助宝玉的方式,适时向乌兰楚伦弹射麻针。 可接连三次,麻针都被蒙克挥刀挡下了,这就不是巧合,而是蒙克不希望用这种方式赢得决斗。 黛玉无奈地闭上眼,唯有祈祷蒙克能在不受伤的前提下,战胜乌兰楚伦,快点结束这令人疲惫不安的一夜。 奇犽峡谷之中水流激涌,两军将士就在及膝的河谷中,短兵交接奋力厮杀。 禛钰一手长刀一手匕首,刺砍削劈,应用自如。岱钦咬牙相抗,渐渐不敌,很快身上就挂了彩,几次栽进了湍急的溪流之中。 就在禛钰蓄尽全力,要将踉跄起身的岱钦一刀毙命之时,天边飞来了一支流矢,直冲面门而来。 不得已禛钰撇下岱钦,疾步后撤,挥刀砍断箭矢。岱钦刀下逃生,慌忙跳窜上岸,大喊:“援军来了,快撤!”带着数十人,连滚带爬地奔逃出去。 禛钰抬眸远眺,只见峡谷之上,隐约有一人戴着青白鬼面,骑在马上挽弓在手。 他眸似寒冰,唇角怨意深刻,掌中的长刀破空嗡鸣,“哈尔,早知你会叛变,当初就该杀了你。” 枉他还赐了“英节”的谥号,以纪念哈尔以殉国的功勋,结果倒白喂了一头白眼狼。 奇犽峡谷之战,以中原盟军险胜告终,岱钦麾下的精英干将全部横尸峡谷。 然而岱钦还是在叛徒哈尔的带领下,逃出生天,活着走出了奇犽峡谷。 影卫来报:“陛下,英吉正与乌兰楚伦决斗,胜负难分,他们是为争当林帝的情郎而战。” 禛钰难掩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深吸了一口气,命令道:“出谷,回营。” “那鞑靼牙帐那边,林帝一直没认出英吉,万一……” 禛钰俊脸紧绷,咬了咬牙,望着明月的清辉,缓缓垂下了眼:“他不敢!” 第214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四回 假蒙克情迷思悔痛, 真忠犬痴妄变叛徒 黛玉很是疲惫,昏昏欲睡,只是眼前刀光错落, 铮然交鸣的场景,让她时不时地被惊醒, 挣着眼皮去看。 乌兰楚伦不愧是草原第一勇士, 出手狠辣, 刀刀悍烈。蒙克弩杀哥萨克人,到底是占了几分便宜,硬拼刀法, 仍是有些吃力。 一错眼间, 蒙克手里的马刀竟被乌兰楚伦的弯刀斩断。黛玉心头一急, 往前走了两步,“蒙克!” 英吉听到这一声呼喊,被震麻的手臂, 忽然感到有一股力量传导进来, 他咬牙抛下残损的刀,无视乌兰楚伦手里的弯刀, 猛冲过去, 将其撞倒,与之扭打在地。 弯刀扎进了蒙克的腰间, 鲜血瞬间迸射出来。 “不要!”黛玉不由伸出手去, 当看到蒙克抽出匕首抵在乌兰楚伦喉间时,她顿住了, 望着熊熊的火光, 缓缓垂下了手。 眼前的两个男人,比拼的不只是武艺心智, 还有悍不畏死的意志,全都通过对女人狂热的追求与争夺,展现得淋漓尽致。 决斗已经见血了,什么招式拳路都走了样子,只有两个男人最原始的厮杀。 耳畔是围观者激动万分的呼喊与喝彩,黛玉的心却从忐忑变为茫然,这场战斗因己而起,她却无法从利害关系中分析,万一蒙克输了,要如何应对乌兰楚伦。 对战哥萨克人,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眼下什么都思考不了,只想快点睡觉。 正当她上下眼皮要撞在一起的时候,牙帐内外哗然失声,鞑靼人仿佛都不肯相信似的。 蒙克的匕首扎进了乌兰楚伦的腹中,喘着大气,邪媚一笑:“你输了,她是我的了。” 乌兰楚伦咬牙切齿,瞪眼望了他好一会儿,腹下疼得痉挛,迫使他吐口服输。 “可汗!”鞑靼人忙跑上来,将乌兰楚伦架搀起来。 两个缠斗的人终于分开,作为胜利者的蒙克,踉跄着走向黛玉,用力将人搂进了怀里。 见他身上白袍残破,胸肋处皮肉翻卷,伤得不轻,黛玉哭得眼如核桃,心疼至极。 英吉一面拉扯白袍遮住伤口,望着她的泪容,微笑道:“陛下,别哭了,我们回去吧。” 秃巴三十六骑早已牵马过来,正要将首领扶上坐骑。 “慢着!” 身后传来乌兰楚伦咬牙的声音。 茜红女儿军齐齐转身,拉开绞喉丝,拱卫在黛玉四周。 “可汗输了,就想毁诺吗?”黛玉蹙眉,看到身边女儿军的手因为劳累都在颤抖,心知不妙,此时若乌兰楚伦要强留下自己,她们根本无力阻止,只会白白丧命。 乌兰楚伦不顾腹部痛楚,挥开左右,向前走了两步,道:“本汗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只是不忍你们远行疲敝,特请你们就留宿在我营地中。诺敏的婚帐还是新的,陛下与蒙克首领若不嫌弃,但请入内休息。” 虽说黛玉早已疲惫不堪,但看到受伤的蒙克,还是摇了摇头,“多谢可汗的美意,我们要回去了。” 乌兰楚伦心知她担心自己,趁机将蒙克及秃巴三十六骑一网打尽,便命人拿酒来。 他举酒酹天,折箭为誓:“大丈夫一言,绝无反悔意,若违此誓,乌兰楚伦宁万箭穿心,短折而死。” 那张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有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概,让黛玉不得不折服于他的强势,抬起下颌道:“既然可汗如此有诚意,那朕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乌兰楚伦派人将他们领入婚帐中,又为茜红女儿军及秃巴三十六骑在婚帐周围安排了毡帐,还送来药品和绑带。 尽管黛玉对鞑靼人的戒心未除,但这份细致周到还是很让人感激。 蒙克命五人守在婚帐外,其余人休息,茜红女儿军亦想守夜,被黛玉劝回去休息了。 一入帐中,黛玉就摁住蒙克的肩,让他坐在雕花木凳上。弯腰撩开他的袍子,为他包扎伤口。 “陛下,我自己来吧。”英吉一面闪躲,一面轻推,不肯教她触碰自己。 “你好好坐着!别乱动!”黛玉蹙眉道。 英吉瞬间坐得板正,再不敢擅动,无奈咬唇,极力摁捺住狂跳的心脏,任凭那双温柔的手,在自己胸肋间抹药,缠覆绑带。 黛玉见他伤得不清,翻肉见骨,不禁鼻尖一酸,又是埋怨又是心疼,“你不要命了,怎么能朝刀口撞呢!” “我有分寸的,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吃亏的终究是他。”英吉不忍见黛玉担忧,忙用话语安慰她,又不敢动手搂抱,伸在她腰后的手,始终没有触碰上去。 “陛下、首领,我们奉可汗之命给你们送热水来了。”有几个侍女担来了两个热气氤氲的浴桶进来。 “多谢可汗盛情了。”黛玉客气地将她们送出去了,又回头对蒙克说,“你这伤口不能见水,好歹再忍几日。我先栉沐了。” 她眼皮沉沉,神疲手倦,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解开衣裙。 英吉心头一凛,连忙转肩侧过头去,身后传来阵阵水响,哗哗啦啦,像春夜的急雨,蓦然浇淋在他心上。 浴桶中的热气渐渐弥散开来,黛玉慵懒的声音,绵绵传来:“蒙克,你帮我沐发吧……” 英吉身形一颤,喉结抖动,道:“我身上有伤,还是请你的亲随来帮你洗吧。” “她们都累了,怎好兴师动众,劳乏她们。”黛玉在浴桶中调转过身来,双手拢在桶沿上,口吻似娇似嗔,“你伤在胸肋,两手又无恙,竟不肯帮我。” 英吉抽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将另一个浴桶提到了黛玉面前,闭眼叹道:“快转过去,我帮你洗就是了。” 黛玉的眼轻眯了一下,带着三分得色,将香肩沉入水中,转过身去,只把一头长发留给他服侍。 英吉将她的头发徐徐浸湿,拢在掌心沾了无患子粉,慢慢揉搓,十指插进乌黑的绸缎中,颤抖地触碰到发根,指腹轻轻地摩挲在头皮上,勾起的小指,有意无意轻抚过她的雪颈与耳郭。 尽管他的目光只锁定在一片绸黑之中,眼角的余光还是被一片氤氲在迷雾中的雪白所吸引,喉结不自觉地寸寸滑动。 黛玉觉得他的手指比热水还烫三分,可是按摩起来又别样舒服,禁不住惬意地嘤咛起来。 这一声逸出红唇的情韵,如水雾一般,渗进了英吉的心里,带着令人心悸的缠绵,与暧昧的遐思。 强烈的情愫,如同无形的大手,揪扯着男人的心魂,教他无所适从,忘了手里的动作。 浴桶中的美人亦没了声响,脑袋徐徐垂下,只有平稳绵长的呼吸。 她睡着了。 英吉眼眸微闪,盯着她的后脑一会儿,默默咬住唇,低头继续为她沐发。 待洗干净了头发,又拿起帨巾,为她轻轻绞干,动作之细致,都没有惊扰她一根发丝。 微微的鼻息声传来,令英吉笑逐颜开,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轻轻唤道:“陛下,水凉了,要起来了。” 接连唤了两遍,睡着的姑娘睫毛都为颤一下,只是肩膀松下来,脑袋就要往水里倒去。 英吉忙将她的后颈托住,眼眸低垂间,水中旖旎风光隐约可见,令他心跳停拍,着了魔似的无法闭眼。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将林帝从水里捞上来之时。 婚帐外传来了秃巴护卫的声音:“首领,鞑靼可汗遣人来说,查干巴日已经抓住袭击翰儿朵帐的贼人了,问您要不要去看看。” 乍然而起的声音,令英吉心慌不已,手里的帨巾瞬间掉进桶中,啪嗒一声砸出水响,将黛玉惊醒了。 “怎么了?”黛玉下意识反手攀在蒙克腕上,才发觉桶中的水有些凉了。 查干巴日的消息,无疑是救了自己一命,英吉定了定神,站起身来,对外面的人说:“我这就去了。” 黛玉绞干帨巾,从浴桶中站起。 英吉霍然转身背对着她,说:“查干巴日抓到贼人了,我去看看情况。陛下累了,早些歇息吧。” “哦,那你小心一点,若真是兰儿,你也不必顾忌我,单凭可汗处置便是了。”黛玉一边低头擦身,一边跨出桶来。 英吉疾步出帐,那匆忙顺拐的手脚,着实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鞑靼牙帐中,乌兰楚伦双手环胸歪在宝座上,查干巴日侍立一旁。底下站着惊魂未定的李纨母子。 两个扈从押着一个跪地俯首的黑衣人。 见蒙克还是一身浴血旧袍,狡黠的笑意自乌兰楚伦眸中一闪而过。他料定蒙克与林帝今夜无法成双,才开口款留他们下来的。 查干巴日道:“经查证娜米拉夫人是被哥萨克人的马刀所刺,一刀毙命。我询问完苏丽尔夫人后,又去了李夫人那里,谁知贼人去而复返,再次袭击李夫人。思勤少爷为了救母亲,与这贼人缠斗,贼人用火把将思勤少爷的左肩给烧伤了。” 乌兰楚伦手抚在伤口处,皱眉道:“这么说,他之前左肩有没有刀伤,无法验证了?” “是,皮肉都烧烂掉了,很难看出原有的痕迹。”查干巴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蒙克见到贾兰暴露在外的左肩,上面已是焦糊一片,他忽地脊背生寒,又看向被压在地上的那个汉人。 这人是心甘情愿当替死鬼的。 乌兰楚伦疑惑地托起腮,看向那个有些眼熟的汉人,质问道:“你是什么人?受谁的命令来袭击我营地的翰儿朵帐?” 那人抬起脸来,啐了一口,冷笑道:“可汗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主人千辛万苦投奔了您,不惜为您挥刀向同胞,而您在借他达成目的后,设计让岱钦杀了他。我为主人报仇,杀几个岱钦的女人,又有何不可。” 查干巴日走上前来,将他的脸托起来,辨认了一番,忙对乌兰楚伦道:“可汗,他是忠顺王身边的长史官陶春风。” “原来你这条狗还活着?”乌兰楚伦侧过身来,看着陶春风那双阴鸷狠毒的眼,冷森森地笑了起来。 原本他并不打算向忠顺王及东平郡王下手,只是汉人太过狡诈,把他们鞑靼人视为蠢猪,将中原人尔虞我诈,挑三斡四的习性带到草原,刺激他的兄弟和儿子们内斗。 就连李守中那个没骨气的腐儒,还想玩弄权术,夺取鞑靼部的势力。 最后两王毙命刀下,把李守中埋在雪中一夜,让他冻死完了。没曾想他们还有部曲逃脱出去,这时候杀了一个回马枪来。 乌兰楚伦轻蔑地笑了笑,问蒙克道:“首领,你以为如何?” 英吉略一思忖,还是依照黛玉的意思,不予置评,只道:“此系鞑靼部的事,我兀良哈部绝不干涉您的断诀。” “既如此,那就将人犯千刀万剐,为我的安达报仇雪恨。”乌兰楚伦的眸光猛地掠向贾兰,逼得他不敢抬起头来。 陶春风双眼悬着红丝,望向鞑靼可汗咬牙切齿,他被两名扈从拖了出去,硬是梗着脖子,没向李纨处看一眼。 英吉素来嫉恶如仇,想起苏丽尔的不幸遭遇,十分不愿看到从犯献祭,而真凶逃脱,便提议道:“可汗,凶犯能轻易混入鞑靼营地,其中有人襄助也未可知。不如将此嫌犯公开处刑,以震慑暗中隐匿的敌人。” “首领说得极是,明日正午,我就让部落的百姓都来刑场围观。”乌兰楚伦阴恻恻地笑了。 他也清楚贾兰肩上的烧伤,简直欲盖弥彰,但身为汗王秉公处事的第一原则,是以实据为依凭,不能主观妄断。 既然狐狸已经露出尾巴来了,那也不必假客气了。 “思勤,今天晚上便由你来负责看守凶犯。” 贾兰知道自己仍未消除可汗的戒心,有些丧气,低声应是。 草原上的监牢与牛棚无异,陶春风被人缚住双手,高吊在棚顶的横梁上,他知道自己对于李纨母子的利用价值,已经到了尽头。 夜色越发浓黑,心灰意冷之际,却看到李纨提着灯笼,赶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你我缠绵数日,孩子已在我腹中,为了他,你安心去吧。” 长史官眼眸亮了一下,随即黯然下去,他不敢再看李纨,怕又生起贪念,求她放了自己,或者一刀杀了自己。 “我知道了,佛爷快回去吧,小心别被人看见。”陶春风催逼她回去,并不想自己狼狈的样子,成为她最后的印象。 “你放心,我会好好养大我们的孩子。”李纨仰起头来,轻抚着小腹,凄然一笑。 陶春风道:“在赴刑场之前,我不会寻死让你受疑的,你只管去吧。” 李纨看着他决然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感动,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 没有几个人受得了千刀万剐之刑,他若是求自己一刀杀了他,自己还要为难许久,这样就挺好的。 眼见李纨施施然离开了,陶春风不禁悲从中来,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被这个女人骗了,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喊过自己的名字。 “纨儿,你还记得否?我叫陶春风。” 英吉回到婚帐中已近黎明,一片黑暗之中,黛玉已经在榻上睡着了。 因为没有可替换的衣袍,她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被。玉颈香肩都露在外头,堪堪遮住了膝上五寸的位置,纤细的玉足横陈榻上,极为诱人。 英吉站在黑暗中许久没有动弹,仗着旁人不知道自己看得见,将榻上的姑娘来回细看,寸寸肌肤,丝缕长发,一处不落。 夜风有些凉意,让黛玉瑟缩了一下,英吉走过去,伸手为她盖好被子,鼻息却失了控,循循嗅向颈边的芬芳。 薄被裹束的胸部,深沟如壑,滢泽光润,雪白动人。 发烫的指腹隔着薄被,有意无意地触碰她胁肋旁的柔软,理智在那瞬间彻底崩溃,手指全凭本能在动。 从试探性的摩挲,到侵略性地挑逗,根本收束不住。 一声细碎慵懒的轻哼,对英吉而言,仿佛是女帝的恩许,让他继续失神地沉沦下去。 陛下,英吉爱恋渴慕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您啊…… 仅此一次,请允我放纵这一回。他从柳五儿身上获得了短暂的安慰,曾以为那样就可以收束自己的贪心妄念,老实过日子。 可是,他错了,一见到陛下他的心就乱了。 他不满足做禛钰一时的替身,妄图假借此时暧昧晦暗且混乱的一夜,将她囫囵占有。 禛钰只比他多一个皇族身份而已,论武力他能战胜草原第一勇士,论文采他也能倚马千言。就连伪装,他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样。为何他就不能成为林帝的情郎之一呢? 黛玉在睡梦之间,触痒不禁,身子轻轻酥麻颤抖,察觉到有沉沉的呼吸,层叠滚烫地喷洒在自己颈边。 她迷迷糊糊地翻身逃避,那气息越发迫近,甚至大手摁住了自己的肩膀。 恍惚间她一个激灵,想起苏丽尔的遭遇,恐惧心起,挥手阻拦道:“表哥,你不可以趁我睡着的时候弄我,这是犯罪!” 英吉回过神来,猛地扳直了身子,跪伏在榻沿的腿滑下来,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咚”地一响。 黛玉发出一阵理直气壮地哼声,呓语道:“再不老实一点,塞上女人社要拉你去挨鞭子的。” 一瞬间,悔痛与羞惭攫住了他的心魂,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出一个钤刻着“无耻”的印记,永远无法磨灭。他伏跪在地上,两手攥拳,泣不成声。 黛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这一枕黑甜觉,让她除去了一身疲惫,虽说手脚还是有些酸软,好歹精神是完全恢复了。 蒙克不在帐中,只有一套衣裙摆在枕边。 她换好衣裙,梳上一把小辫子,走出帐外,对着满天红霞伸了一个懒腰。 “你们首领去哪儿了?”黛玉问秃巴三十六骑。 “黎明时首领发现有哥萨克人出没,就骑马追击去了,才刚回来,就在我帐中睡了。只怕到明天才醒得来呢。” 黛玉蹙眉道:“你们怎么没拦着他,万一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侍卫无奈道:“首领也是担心哥萨克人会伺机报复陛下,所以才想斩草除根的。” “他在哪个毡帐?我去看看他。” 侍卫忙将人拦住,道:“陛下,您一天没吃饭了,先吃点东西。饶我们首领先好生睡一觉。” 不然又是一身白袍出去,血袍回来。 黛玉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唤来了自己的亲随,一并去鞑靼牙帐中用餐。 牙帐中气氛有些凝重,乌兰楚伦歪在椅上,披头散发,额上蒙了一块黄绸布,眼神迷离,也不知是病是醉。 见到林帝来,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抬手示意她坐下,又对身旁的探马说,“有何消息?” 双乎日见林帝在场,踟蹰着没有答话。 “需要我们回避吗?”黛玉嘴上这样问着,身子却端坐不动。 乌兰楚伦撑着宝座的扶手起身,由双乎日搀着走到了角落里。 观察到他的脚步都不似往日从容,黛玉不由想,看来蒙克把他伤得不轻,万一再来个什么要命的决斗,乌兰楚伦说不定就死了。 双乎日是她的人,消息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她就会知道了,因此眼角也没向那边扫一下,自行低头吃饭。还大方地为茜红女儿军多讨要了一些烤羊肉。 过了一会儿,乌兰楚伦回到椅上坐了,自斟了一碗酒,正要饮用,被身旁的侍女劝阻,“可汗,巫医说您得禁酒一个月。” 乌兰楚伦瞪了侍女一眼,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有饮用,只是嗅了嗅酒香,就放下了酒碗。 这个动作,让黛玉越发笃定,鞑靼可汗可能伤及脏腑,只是皮肉伤的话,乌兰楚伦应该不会忌酒。 “陛下是真心想同鞑靼和谈吗?那中原夹在中间又作何打算呢?”乌兰楚伦无心饮食,表情凝重地看向林帝。 黛玉正色道:“中原盟军的立场素来一以贯之,可汗还可以是鞑靼部的可汗,只是需要接受武英帝的统治,草原上的大小部落也是如此。 我会劝服武英帝,将冶炼、采煤、耕种、制盐技术传播到草原,让你们住上风雨不侵的房子,拥有牢不可破的城池。当然,天气晴好的日子,大家一样可以照常跑马放牧,在草原上自由地游弋闲居。” 乌兰楚伦沉吟片刻,搭在扶手上的五指拢紧了。双乎日带来了岱钦战败及重伤的消息,需要休整半月才能回营。 哥萨克人也没了,他的两条臂膀都断了。形势逼人,让他不得不考虑与中原、茜香的三方和谈,趁着林帝在这里,多为草原争取利益。 然而她诚意十足,一开始就摆出了他最想要的东西,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没能在少年时遇见这样美好的姑娘。 乌兰楚伦揉着发疼的额头,挤出一丝微笑道:“六月初四那达慕大会上,我鞑靼部将与中原、茜香三方和盟。” 帐外的夕阳染红了天空,西沉的太阳宣告了旧时代的落幕,黛玉举起酒杯,将胜利的喜悦一饮而尽。 第二天,黛玉离开了鞑靼部的营地,在秃巴三十六骑的护送下,回到了斡难河畔。 而禛钰在斡难河营地休整一夜后,继续率部在草原上巡游,采用先礼后兵的方式,与各个大小部落的首领签订协约,逐步统一草原。 禛钰出发之后,黛玉才刚回营,彼此正好错过,以至于她仍未发现蒙克的白袍下,换了个人。 这时候有个意外来客,闯进了斡难河营地,一来就找蒙克的麻烦。 “喂,你做我的狗头军师,干到一半就撂挑子,差点害我前功尽弃,知不知道!” 英吉自然是认得他的,可是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仿佛照镜子一样,才将压抑下去的羞恶之意又泛涌上来。 他也干了与源狐姬一样的坏事,卑劣无耻、下作奸滑,甚至更不如。源狐姬至少对妙玉坦诚了心意,而他呢?贪婪又不知却步,既没有真心对柳五儿,还没有胆量向陛下表白。 黛玉见源狐姬来了,疑惑地蹙眉道:“你不在扶桑做将军,好好处理朝政,这会子来草原做什么?” 源狐姬玉容依旧俊美无俦,嘻嘻笑道:“玉子怀孕了,你也知道我吊儿郎当,若被她发现我又跟别的女人鬼混,万一气坏了她,生下来的孩子就不好看了。所以我就来草原了。” 闻言,黛玉欣喜一笑:“啊,真好呀,恭喜恭喜。” 英吉的眼瞳收缩了一下,实在想不到,就连源狐姬这样的人,也要做父亲了。可是一想到命不久矣的柳五儿,他的心又是一阵揪痛。 那天,他拿着林帝的名帖找到了神医王君效,请他给五儿看诊。 王君效号了许久的脉,最后只看着柳五儿淡笑道:“不是什么大症候,慢慢调养,三餐定时,保持心情愉悦,半年就可以好了。” 可事实上,王君效请他去后院帮忙抬药架时,吐露了实情。 “柳娘子的病与林帝当初的顽疾是一模一样的,先天不足寒凝心脉,每岁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劳神即病。 可惜她年近二十,一则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二则沉疴已深,老夫已无力回天了。趁着夏天她形景好些,不妨带她到凉爽之地,游玩散心便罢了,今年梅雨来时,差不多就要去了。英郎君,要好好待她呀。” 听到这始料未及的消息,英吉慌了,稳如铁钳的手,几乎脱力,簸箕中的药材哗啦啦洒了一地。 心痛与恐慌撕扯了他一夜,很快下定决心,要尽自己所能,爱护柳五儿短暂的一月余生,在阴差夺走她之前,一刻也不与她分开。 但当他们来到草原,萨满问他愿不愿意扮作蒙克,守护林帝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时候源狐姬的到来,妙玉怀孕的消息,让他无处安放的愧疚泛涌成潮,恨不能立刻奔回柳五儿身边。 可是禛钰还没有回来,他必须肩负起守护林帝的责任。 双乎日带来的消息,鞑靼的战将岱钦被神秘鬼面男救走了。李纨母子的部曲还未查清,还有一些哥萨克人在草原上四处游窜,和平的曙光就在眼前,危险却并未完全消除。 此时,他不能离开林帝左右。 奇犽峡谷中,乱石嶙峋之地,有一处野林,藏有一个木屋。 若是林帝的部曲见到这个木屋,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它修葺得与鸳鸯冢里,阿林与阿真成婚的那间木屋一模一样。 “哈尔,你救了我,自然就是我鞑靼部的特勤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重伤的岱钦从榻上挣挫起来,苍白的嘴唇翕动着,看向屋中磨刀赫赫的男人,“我听贾先生说,你还没有成亲。我先妻留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八,嫁给你做妻子如何?” 哈尔手中“唰唰”的磨刀声一直未停,嘴边胡子微翘,冷笑道:“草原上的女人送我做姬妾便好,我更想娶个中原女人做妻子。” 听到他这样轻视自己的女儿,岱钦十分不悦,暗暗磋了磋牙,一时间想到了李纨。 他的翰儿朵帐中有不少姬妾,当初娶李纨,完全是出于鞑靼摧伏中原的政治考虑,因此李纨算得上是续弦了。 在苏丽尔到来之前,他没有自己的儿子,因此对李纨之子思勤,多了几分照顾。可一旦知道自己有了儿子,思勤就不重要了,连带着李纨也不重要了。 尽管中原女人温柔似水,皮肤细腻,但在利益交换之时,又毫无用处。 “怎么,难道你还想要我的夫人做妻子?”岱钦气笑了,他堂堂草原战神,战功赫赫,此时落魄至此受制于人,一股窝囊气只能强忍,还要卖妻求生。 林帝手下的北戎人竟然如此狡诈!给人治伤的药中,还掺了让人神经暴跳的东西呢! “尊夫人我还看不上。”哈尔伸出拇指,轻抚在刀锋上,嘴角勾起讥诮的笑意,“你手里已经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了。” 断断续续的疼痛,令岱钦皱眉耸眼,喘声道:“那你让我痛苦成这样,是要干什么?” 哈尔继续埋头磨刀,一遍遍磨砺着,徐徐道:“我要你取代乌兰楚伦,做鞑靼的汗王,向茜香林帝乞降。待她们放松警惕之时,助我掳走林帝。” 岱钦一愣,暴跳的神经仿佛在他脑袋上撕开了一条裂缝,冷风嗖嗖地往里钻,他咬了咬干涸的唇,疑惑道:“你不惜自毁英名,背叛先主,竟是为了娶她为妻?” 哈尔的手触到刀刃,指·尖颤了一下,一道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他冷漠的眼里终于起了一阵波澜。 “当爱恋僭越成贪心,我就从人变成了鬼,从忠仆变成了叛徒。”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明白这些的,只是从被真真国的女公爵救起,经历了太多的女人,环肥燕瘦美丑妍媸,无人能令他安心定性。 原本真真国覆灭之时,就是他回归茜香国最好的时候,可当他潜回王廷,见到阿林与阿真在一起,深深的嫉恨与怨毒,激发了内心的叛逆。 他慷慨捐生,为国殒命,究竟换来了什么?一个“英节”的谥号而已,所有人都把他忘了。 当初在鸳鸯冢,他见到阿林的第一眼,就十分中意,也是第一个磨刀,向阿真发起挑衅的人。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份渴望从未变质,一直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直到他离开茜香国,才渐渐沉渣泛起,并一发不可收拾。 岱钦一时无语,显然无法理解这样扭曲的情愫,他闭上眼,大声喘气,试图缓解脑壳里的疼痛。 “乌兰楚伦是我的好安达,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送给我了,我不能背叛他。我可以帮你掳走林帝,但我不能背叛可汗。” 哈尔听不得“背叛”二字,顿觉他的话十分刺耳,将刀“哚”的一声,捅进了木桌中,怒道:“那你就这样痛一辈子,连马都骑不了,刀都握不住。看看成为废物的你,你的好安达还要不要你。” 岱钦咬牙不语,这样的疼痛折磨得他日夜不安,脾气暴躁,比死了还不如。攥着被衾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深深地垂下头,哑声道:“我听你的就是了。可我不能亲自动手结果了兄弟的命,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想要他命的人多得是,这个不劳你费心。”哈尔勾唇笑道。 第215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五回 文治武功双管齐下, 黛玉破谎禛钰求婚 在裘良带领的中原盟军,不断在草原上扩大势力范围之时。黛玉在斡难河畔辖地,也开展了一系列的统一建制。 通过对地标敖包的建设规范, 强化了汉文的指引作用。同时建立了便捷快速的邮驿制度,将部分炮车改为邮车, 以五倍马速的便捷性, 将零散分布的卫所, 逐步联结成一个纵横网布的大部落。 再将中原的金银货币及度量衡推行到草原,并支持商业发展,鼓励市廛贸易。拟定每七天在卫所附近开集市, 建立公平监管局, 确保买卖交易童叟无欺, 诚信经营。 并利用花木兰号运输茜香国的丝织品、珍珠、海盐、陶瓷等草原上稀缺的物资,大量铺货,以此加强各部落之间的联系, 促进统一。 黛玉手里有禛钰的玉玺, 对各个依附中原盟军的小部落首领,根据其能力德行, 进行印绶分封, 从而强化中原对各个部落的控制。 最为重要的是坚持对文化知识的传播,推崇智慧学者, 鼓励草原上的智者、长者与北戎人一道开班授课, 宣讲文化,通过不断的交流, 从而促进两地的融合与发展。 黛玉还采用兼容并包的信仰策略。无论是信奉祖先还是神灵, 信如来还是萨满,都一视同仁。 除了废止了人殉、童婚、溺婴等畸变丑恶的陋习, 其他信仰的传承、祭祀、风俗都予以承认并保护信仰自由。 十三女儿军英勇无畏,大战哥萨克人的故事,也被众人传布宣扬,让大家意识到中原、草原、茜香是一家。只要勠力同心,一致对外,就能抵御强敌,所向披靡。 草原上的百姓都说,茜香国的林帝是海上来的达格尼,最具智慧,她敬天爱人,厚利民生。善于动员草原上一切向善的力量,形成了强大的正义之光,普照在草原上。 而裘良所率领的中原盟军,也在与草原各部的对弈中,渐渐掌握了草原的地形和气候,以游击对游击,以战止戈,边打边谈的策略,逐步实现了统一。 果真在文武二帝,文治武功的辉煌成就下,草原统一纳入中原版图,已是众望所归的事了。 四面八方而来的捷报,让黛玉欢天喜地,盟军明早就能班师回营了。再过不久,她也能载誉而归,回到茜香国了。 黛玉想起禛钰“蒙克”的身份不久之后就要出让,忙问他:“等咱们与鞑靼部会盟后,你要谁顶替‘蒙克’,来治理兀良哈呢?” 英吉愣了一下,不由想起禛钰之前嘱咐的话。 “蒙克是永生的意思,等我们统一了草原,蒙克这个身份,将代际传递下去,只要你能从必死的劫难中挣脱出来,我选择你。” 没等到蒙克的回应,黛玉又接着说:“若是选了图西格,你可不能让他把永龄拐走。让他们两口子生离,也万万不行,可怎么办呢?” 英吉神色黯然,无所适从地站在黛玉身后,仿佛他本不应该出现,在她身边根本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蒙克,你怎么了?这两天心不在焉的,好没精神。可是累了?”黛玉回头,见他神色恹恹,双目失神,很是担心。 英吉瑟缩了一下,眼眶微热,心中的惭疚之意,让他无法直视黛玉的眼睛,嘴唇绷成一线,沉默良久,才道:“陛下,绝无此事。” 饶是他这样说,黛玉越发觉得奇怪,左思右想猜不透。 是不是近来她在各部落间游说奔忙,忽视了他,以至于他在生闷气?难道他还在介意自己在哥萨克人面前跳了恰西克刀舞,却不肯取悦他? 不,不是这么回事,黛玉心中狐疑渐起,禛钰不是这么沉默的人,他也不敢对自己撒小性儿,更不会摁捺身心,这么多天,不碰她一根手指头。 这几日,她从未听到蒙克喊她“表妹”,人前人后只有一句恭敬有余而威严不足的“陛下”。 他不是蒙克,更不是禛钰! 黛玉浑身一个激灵,进而蹙眉深思。禛钰为了尽快统一草原,想要速战速决因此分·身乏术,又为了让自己安心,所以借个人来保护自己。 可这样的好意,却不能让她感动,只会有再次上当受骗的恼怒。 禛钰完全可以向自己说明,这个蒙克是谁,却选择隐而不报。为的就是独占她所有的感激与依恋。 真是个自私透顶又霸道无礼的人,黛玉眼似淬火,唇角带出一丝讥讽的冷笑,十分想看那人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狼狈样子。 她回身狡黠一笑,声音又柔又娇,“要不,我晚上去你帐中,跳舞给你看,只给你一人跳。” 一句话,让呆若木鸡的英吉越发僵住,呼吸凝滞,连眼睛都不敢睁不了。 黛玉双手想要搂住他的脖子,谁知蒙克一个猛地飞弹出帐,将她撂在了原地。 见此情状,黛玉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她撩起一缕发丝,勾在耳后,面容平静得让人不辨喜怒。 不久,茜红女儿军来报说:“柳五儿求见。” 黛玉道:“让她进来吧。” 柳五儿红肿着双眼进来,压抑着哭腔,跪下道:“陛下,英吉说去打猎,走失八天了。族长也带人找了,仍不见踪影。求陛下派茜红女儿军去丛林深处搜寻。” “你先别急,我这就派人去。”黛玉听她话语中尽是酸楚,很是不忍,但愿英吉没事。 柳五儿连忙叩谢,被黛玉搀了起来。 “陛下!”蒙克突然掀帘进来,神色复杂地看了柳五儿一眼,而后垂眸道:“我知道英吉在哪儿,柳娘子请随我来。” 柳五儿心头一喜,含泪笑道:“多谢首领!” 英吉没想到禛钰一去这么久,像是一口气要把毕生的仗都打完似的,杀伐果断,破寨犁庭。 以至于最初约定的一两日,变成了七八天,他都不知该如何跟柳五儿解释。 只得先将柳五儿劝回卫所,在外面换了行装,再以英吉的形象去见妻子。 柳五儿见到英吉平安无事,心头大定,热烈地与之拥吻。英吉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受不得半点刺激,将妻子紧抱在怀里,吻得女人娇软如水。 “你猴急得像是渴了八辈子的男人。”柳五儿环住丈夫的肩颈,怨声问道:“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多天,一点儿音讯也无?” 英吉四肢百骸的热血都在咆哮,一手揉乱了妻子的发髻,一手去撕她的衣裙,“萨满让我执行秘密任务,不能对任何人说,待到明日萨满回营,我就能回来了。”他一面解释,一面向女人索求温柔。 一双情焰燎原的眼眸,灼灼地望着妻子,此时的躯体全凭原始本能支配,扣住她的腰,撕咬纠缠,不辨虚实。 柳五儿目光惝恍,有些猝不及防,被他粗鲁的动作,硌得生疼,白皙泛青的皮肤,漫出细碎的红痕来,她蹙眉抽气,手抵在他胸膛道:“你太欺负人了,搡得我魂儿都要没了,是要我死在你手里吗?” 这话不过羞恼伴着娇嗔,其实是鼓励和赞许,可落入英吉耳中,却分外刺心,想到她的病,俊脸刷的一下由红转白。 他暗骂自己无耻,干的欺主瞒妻的事,身心无法自缚,活成了五蕴织盛的奴隶。 这个当下柳五儿得以缓了口气,捂着砰砰直撞的心房,等了许久不见他动静,勾头一看,英吉已经坐起身来,穿好了衣裳。 不由蹙眉道:“你怎么了?这就要走了吗?” “嗯,你安心在家等我回来。”英吉穿上鞋,推开门出去了。 柳五儿披着长发,就这样被晾在床上,意犹未尽心生不满,见那门关上了,忍不住将枕头砸了过去,嘴里嘟囔着:“作这半截子有头无尾没良心的事!明儿再想我伺候你,可不能够了。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英吉满心苦闷,揉搓着脸面,行走在卫所附近的城巷中,前方笑语盈耳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塞上学塾,里面的孩子他大多认得。 宁娜坐在石墩上,歪头托腮问坤德:“你怎么天天一副皱眉耸眼、闷闷不乐的样子?是骑马不好玩,还是博克不好玩?” 鲁明笑着跑来:“荷姐儿没跟我们来草原,他寂寞了呗!” 坤德霍然起身,张牙舞爪道:“干荷姐儿什么事,她不来,我还乐得耳根清净呢。” “咦,谁不知道你和荷姐儿是对冤家。”鲁明嬉皮笑脸地说,“你是气荷姐,怨荷姐,不见荷姐想荷姐。” “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打你!”坤德咬牙挥拳,恐吓着满嘴胡沁的鲁明。 “那你郁闷什么?”鲁明一边躲拳,一边笑问。 “我见到我义父了……” 鲁明根本不信,满心质疑:“怎么可能?你义父不是为国捐躯了,你难道见鬼了!” 过了半晌,坤德叹了口气说:“我真见到他了,他有影子,还是活的……” 铛铛铛,铎铃的声音响起,孩子们一窝蜂地向课室冲去,对话戛然而止。 这番笑谈在英吉耳中过了一遍就罢了。 黛玉听着源狐姬跟踪回来,禀报的消息,默了半晌,忽地笑了起来。 英吉,竟然是你。 你也跟着那个无良萨满,装神弄鬼了。说是对自己忠诚不二,却背地里跟禛钰干这种双簧伎俩,将她骗得团团转。 源狐姬亦是愤愤,“林思政,你也太好性儿了,凭什么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你。若我是你,这样的狗男人我就不要了。” “你也不必为我抱不平了,男人不都是一个德行,谎话连篇,满脑子只有功业名利,男欢女爱。就他这样的,天上地下还是个尖儿呢。我不要他,难道还要你不成?”黛玉横了他一眼,心知他下一句要“毛遂自荐”,抢先一步堵住他的嘴。 源狐姬也知道这样的激将无效,只是嫉恨禛钰实在狡猾,早早圈住了林帝的心。她看似聪悔又坚韧,一旦陷入情网之中,实则又温柔又大度。 偏偏他费尽心思,千般讨好,也不曾得到她的情。 在扶桑国做幕府将军的那些日子,妙玉与他形影不离,朝夕相伴。白天同案而食,共理朝政。夜里翻云覆雨,鱼水相欢。按理说,他大权在握,美人在怀,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是午夜梦回,总会忆起苍梧乡的大雪,以及那一双温柔的眼睛。想到佳人难再逢,眼泪就默默流了一夜。 妙玉假装豁达,见他这样也是有气的,借着孕期脾气失控,将他赶了出来。 他明知愧对妙玉,还是头也不回地登上了海船。 林帝说得没错,男人都是一个德行,谎话连篇,百欲交织。身、心、情、欲可以四分,但总有那么一个人,与众不同,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豁出性命来保护。 思及此,再想那个英吉,薄命似自己尤甚。 英吉装扮好,再次以蒙克的身份回来,却愕然发现帐中的林帝换了一个人。 “她知道你骗了她,这会子让我与你做戏,骗那一个混球呢。”源狐姬弹着指甲,抬眸媚笑。 吓得英吉冷汗岑岑,正欲退出,又听到身后传来林帝冷厉的声音。 “若不肯干,这辈子就别来见我了。” 他一回头,只见到被大力摔下的帘子和一旋而逝的裙摆。 原本盟军的行程是明日归营,可是连日来的疲惫与伤痛,早被胜利的喜悦所冲淡。禛钰满脑子都是黛玉,马不停蹄,星夜兼程,终于赶在夜幕时分回到了斡难河营地。 一想到稍后就将与黛玉缠绵交融,禛钰浸在浴桶中的躯体,都激动得颤栗不已。要说什么讨好撩拨的话,用什么新鲜带劲儿的姿势,他都反复酝酿斟酌了几次。 堪堪洗了一刻钟,他就熬不住了,带着半干不干的水珠子,披了一身松松垮垮的绸袍,奔向了黛玉的帐篷。 门帘还没放下,里头的情形他看得一清二楚。 变脸就在一瞬间,他脚步顿在那里,再也迈不动。 一片氤氲雾色中,黛玉携了双刀在帐中赤足轻舞,裙袂飘飞,仙姿妖娆。旋身之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跌入了蒙克怀中,鸦鬓轻靠在他胸膛,双手环住了男人的腰身。 而蒙克不躲不避,猿臂一收,将人搂高,大手揉搓间,裙摆越撩越上…… 禛钰呼吸一滞,是他错判了英吉,还是误会了黛玉?他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仔细看了又看,一双乌黑的眼瞳霍然跌入了愤怒的深渊之中,散发出森冷狠厉的戾光。 他一个箭步冲进帐中,却听铮然一响,双刀寒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中计了! 禛钰深深呼吸,环视着帐中的三个人,对着纱帘后泰然品茶的女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意,“表妹……” 裙装的源狐姬与白袍的英吉,一左一右地架着马刀,双双横眉怒视的脸,比嗔目切齿的修罗还要可怖。 “表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这样做,只是怕你担心我在战场上受伤,又不忍心让你独自面对强敌。” 禛钰被这两把冰激喉结的刀刃,弄得浑身紧绷,为了打动黛玉,甚至不惜在情敌面前委屈淌泪,“我错了,不该让表妹受气,你想这样杀了我也好。但我得先在群臣面前下一道圣旨,将皇位传给你之后再死,否则我死了也不安心,做鬼也要缠着你。” 黛玉好不容易板住的脸,又被他油嘴滑舌一通鬼话,给撬动了,禁不住嗤的一声笑了。 她也很不想再原谅他,可是他都把江山捧到自己面前来了,想为难他,也找不到理由。 哼哈二将见主人已然破功,无奈哼了两句,将刀放了下来。 禛钰缓缓舒了一口气,向左右情敌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黛玉将茶盅脆脆地磕在茶托上,双手环胸道:“禛钰,别跟朕嬉皮笑脸的,朕的气还没消呢,你最好老实一点。” 只要她开口说话了,那就是离消气不远了。禛钰噗通一声跪下,膝行至纱帘前,伸指去勾她垂在帘下的裙摆,嘻嘻笑道:“我已经很老实了,好妹妹,可怜可怜我嘛。” 源狐姬与英吉已经没眼看了,这样没脸没皮,低声下气的男人,还是那个挥斥方遒,大杀四方的武英帝么? 二人没好气地瞪了禛钰一眼,双双走出帐外。 别说心计智谋皮相德行文武艺了,单说这脸皮厚如大地,真心能跑马,比不上啊,比不上。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智略有定,周详万虑,什么都掐算好了,我心痴意软,被你哄两句,就一定会原谅你?” 禛钰先是点头,后来又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表妹想什么时候原谅就什么时候原谅,想不原谅也可以,经此一役,也绝无下次了。” 黛玉旋身抽回裙摆,斥责声中多了一层委屈,“你拿英吉来捉弄我,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万一我一时糊涂,宠幸了他,你想如何收场?” 禛钰叹了一口气,老实道:“大概会杀人吧……” 不得不说,这一遭确实是险棋,他可以预判英吉不会对黛玉动手,但无法知晓黛玉会不会对“蒙克”动心。 “替身”这两个字像是他一生的诅咒似的,试图置之不理,又总想试炼出什么。 他看起来游刃有余,算无遗策。实则内心也总是惶恐的,害怕黛玉被人抢走,因为悬在他命运之上的宇宙主宰者,并不认可他们在一起,一旦他们在鸳鸯冢成婚的消息暴露出来,生离死别的谶纬,依旧暗藏在每一个当下。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每一个目睹那场婚礼的北戎人死亡…… 可他们是黛玉的部曲,他身为萨满,也不得不为族群的未来考虑。黛玉一定不希望他们无辜殒命,而为了保全他们又必需有人主动背负死亡千次的命运。 英吉起势担下了这个重责,让他近距离保护黛玉,已经是自己能让渡的最大极限了。 方才那两个演的一出戏,已经让他心跳失序,脊背发凉了,若假戏为真,阎王生死簿上,已落了英吉的名字了。 “杀人……亏你说得出口,堂堂武英帝还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与人争风吃醋,闹出人命官司来么?” 黛玉还想再数落禛钰几句,回过头来,他已经撩开纱帘欺身进来。 禛钰伸手抚平了她微蹙的眉头,吻了又吻,柔声道:“好妹妹,我只是太在乎你了,我的身心一刻也离不开你。这场战争终于要结束了,我们可以正大光明的成婚了。” 黛玉没想到他这时候提到了婚事,怔了半晌,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被他抱上了榻。 她伸手抵住禛钰的胸膛,认真地摇头:“茜香国的皇帝,不能成婚。” 禛钰拨开她颊边的碎发,轻轻地烙上一吻:“表妹,在你心里,我与茜香国的皇位比起来,哪个更重要呢?” “这无法比较……”黛玉面露难色,心情很是复杂。 她在鸳鸯冢孤注一掷地爱过这个人,可是随着她视野的扩大,已经不能单靠一份深厚的情感来填满余生。 权力、男人、自由,她都想要。 当三个词跳出脑海的时候,她才惊觉眼前的人,只排在了次席。 禛钰仿佛洞穿了她的所思所想,越发紧紧地缠绕在她身上,试图用躯体的交融,来告诉她自己的存在不可或缺。忘情地呼唤:“表妹……表妹……” “嗯。”黛玉低低地应了一声,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第216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六回 梦因幻冷情断六尘, 会盟发难慧解三关 禛钰知她心有犹疑,暗叹了一声,将人搂在怀中, 一边动情吻着,一边解开她的腰带。 一晃神间, 黛玉的眼中没有周遭万物, 只剩禛钰一人。 夏夜的凉风卷起他薄峭的紫色绸袍, 星眸含着浓烈的情愫,像无边银河流泻向她。 禛钰倾身而下,光照帷帐之中, 英朗俊逸, 犹如天神下凡。 “表妹, 是我不够好吗?为何不肯答应我的求婚?”他话语温柔,将她整个人笼罩住,手上的动作却逼迫感十足。 黛玉蓦然摇头, 无言以对, 禛钰脸上的笑意不改,但那怒张的骁龙已经腾起, 凶气毕显。 毡帐外, 毫无睡意的两个男人在靶前弹弦乱射,有意制造些噪音, 以平抑内心的愤懑与无奈。 源狐姬的箭胜在快和狠, 英吉的箭胜在准和稳,毡帐中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声响, 让他们嫉恨痛苦又舍不得离开。 箭靶上很快射满了箭羽, 两人又调转位置,互射对方的箭靶, 势要把每一个空虚的缝隙填满似的。 “禛钰,我不能与你成婚,我是茜香国的国主,我有我必须履行的使命与义务。你做我的情郎有什么不好?咱们比寻常夫妻可少了什么?”黛玉话刚落音,就觉得心魂被顶到了天上,迷离的含露目中,浮现出禛钰哀怨失落的面容。 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腕紧了又紧,眸色幽深,咬牙绷紧了腮骨。 破空的长箭疾如流星,嘶咻噗啪,响个不停。 令人眩晕的速度,带着前所未有的狠戾,像是要穿透黛玉的身体,将她心中所有不属于禛钰的事物,都一一磨灭冲垮,直到自己完全取而代之。 一头乌鬓在剧烈地颠荡中,飘然散开,抖瑟地铺满枕上。黛玉惊得浑身颤栗,想要叫他停下来,可是所有话语乃至呼吸都被他夺走,只剩几声似泣似怨的呜咽。 头顶上仿如阴云翻卷,身上似陨石坍塌,回山倒海一般,让她不辨清浊,意识混沌。 再一晃神,她神飘天外,展眼是一副对联: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① 警幻仙子冷眼含笑,手中的拂尘,在黛玉面前圆活舒展了两下,便有拨云见日,横断巫山之力。 “绛珠,你被鸿蒙慑了心魂,竟还不愿醒,是要将我离恨天毁了不成!” 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四位仙子见警幻仙子生怒失态,连忙劝喝:“警幻,休得放肆!” 警幻仙子横眉冷对,并不为自己申辩,一甩拂尘,背对绛珠。 黛玉乍然惊醒,环顾四周陌生又熟悉的仙境,才知道自己魂飞离恨天,行至太虚幻境了。 “诸位仙姊招我至此,所为何事?”黛玉疑惑地看向众仙姑。 四位仙姑又不约而同地扯了扯警幻仙姑的衣袂。 警幻仙姑咬了咬牙,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将浑身的怨气散尽,冷冷道:“鸿蒙一念生则万物生,鸿蒙一念死则众生死。他为你堕落红尘已是人间劫难,若再为你争风吃醋滥杀无辜,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离恨天塌,灌愁海枯,放春山夷为平地,遣香洞荡然无存。我姊妹一个不留,乃至天下痴男怨女,都堕为千红落花,万艳残蕊,为你殉葬去了。” 黛玉蓦地攥紧了手指,想要问清楚前后因由,待听得“为你殉葬”四字,怔在了原地。 痴梦仙姑瞧见她呆怔的样子,也是一脸失望,痛心疾首道:“绛珠啊,绛珠,鸿蒙为你动情是为天地大劫,他大迷之后必得大悟,可你仙根微浅,一旦堕入迷津,就是万劫不复,灰飞烟灭呀。” 黛玉心中大恸,倒不为自己灰飞烟灭的命运,而是与禛钰长久的分离。为了将自己从欲·海中拯救出来,她必须要作出取舍。 钟情大士瞥了痴梦仙姑一眼,又对黛玉说道:“她也是心急,才施术引你来此,绛珠妹子趁你还留恋尘境权柄,不妨慧剑斩情,先弃了鸿蒙再说。” “姐姐这出的什么馊主意,鸿蒙钟情绛珠,执念已深,万世难除。绛珠若背弃鸿蒙,别说离恨天榻了,整个银河都得愁没了。 要我说男欢女爱,皆由爱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不如遮避了你的眼识,从此不辨俊丑,这痴情病就断根了。”引愁金女建议道。 度恨菩提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绛珠妹子的眼目乃心魂之窍,你锁闭了她的心窍,鸿蒙不剜了你眼珠子才怪呢!男子之色系于耳目,女人之爱在味触。遮蔽她的二识,自然就无情了。” “正因为她的眼睛是心之所在,满心柔情缱绻锁之不住,才被鸿蒙引诱去了。当然是要先闭眼识。” “放屁,鸿蒙遮了她的眼,两人还不是照样起阳台巫峡之会,重要的是触之无感,喋之无味,此事就无甚趣味了。” 二仙姑各执己见,争论了起来。黛玉不动声色地听了半晌,眼眸渐渐清明,反问她们道:“色、声、香、味、触、法,六尘能使人悦情适意,心驰神往,亦能使人愚痴无明、贪爱染着。 强行关锁六识,如果能避免迷津失路,世上又何来那些六根不全之人? 而况你们为何只在我身上打主意,却不劝阻鸿蒙?无非是欺软怕硬,觉得我仙根微浅就好拿捏罢了。难道是我勾引的他,离不得他?” 警幻仙姑抬眼看她,与之四目相对,她的眼眸冰清如泉,澄澈至极。一时分不清迷惘的是自己,还是她了。 倒是觉得她这样艳若桃李,眸含清露的样子,分外灵动娇美,闪现着超然仙界的深慧。 就算她只是一株仙草,也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生长的,也许宿缘更深,不同于她们这些修仙上来的。 警幻仙姑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的确没有能耐遮蔽鸿蒙的六识,我将仙术传授于你,或许你可趁与之交感之际向他下手。 既然绛珠妹子不曾被鸿蒙所迷,就好好劝他以家国天下苍生福祉为重,不要再邪思妄动,起嗔恨心了。不单我们三十三天的神仙受不住,魔宫地狱里的妖魔鬼怪,也渐次活跃了起来。” 黛玉冷笑不语,虽说未必想将遮蔽六识的法子用在禛钰身上,但还是虔心向警幻仙子习学了法术。或许关键时刻能当紧箍咒使呢。 不多时黛玉醒来,发现禛钰正凑在她耳畔迭声唤着“表妹”。 见她神识归位,禛钰才继续动作起来,用近乎威胁的口吻道:“表妹,你若不肯与我成婚,我就灭了茜香国。” 黛玉哼了哼,瞪着他道:“你敢,我就先灭了你。”猛地调转身子,张口咬在了他的喉结上,毫不客气地啮齿。 那噬咬的方式不同往昔,是真的见血的痛。禛钰生忍了片刻,顿觉不妙,捉住她的后颈,将人拉开,以吻就她的牙齿,逼着她咬对地方。 想起在太虚幻境受到众仙子的责难,黛玉很是冤枉,不服输地别过脸,不让他吻,两手掐拧他极不规矩的铁臂,凭什么要受他的摆弄呢? “表妹,你这是怎么了?闹什么脾气?”禛钰臂上又麻又痒,想笑又不敢笑,原本想靠这一身好“功夫”逼她就范,怎奈她小梦了一场,醒来就不上当了。 黛玉扬眉冷嗤:“我有什么脾气好闹,比不得你,一个假表哥还玩不够,又来一个假蒙克。你当知太虚幻境,花容月貌皆泡影;孽海情天,千愁万苦系自惹。” 禛钰酝酿品咂着这句话,脸色大变,猛地将黛玉扯入怀中,好像她就要离他远去一样,“表妹?” 黛玉不防跌入他英挺的胸膛中,反手一挥马刀,以刀鞘横在他颈上,硬顶着他,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禛钰,咱们此时是凡胎尘躯,难禁风月,但不能就此沉沦,生出贪嗔痴念,而迷失了本性。你更不能以玄素之道,诱我放弃自由,屈从于你的意志。” 面对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鞘,禛钰暗暗捏紧了黛玉的手腕,眼神变得晦暗而深沉,“表妹,你不要逼我。” “表哥,分明是你在逼我。”黛玉心头窝着火,这个人总在无形中颠倒黑白,“茜香国与中原遥隔山海,互不隶属,依两国之制,你我也不能成婚,这是事实,也是我的意愿。请你不要强迫我。” 禛钰了然地点了点头,瞧着她这番认真理论的架势,忽而笑了起来,“表妹,到底是你恋权不舍,还是我痴情太过呢?” 黛玉当然知道,一旦自己完成使命到太虚幻境销号,什么财色名权利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她并不执着于权势的扩张和永续掌握。只是需要用权力来尽职履责。 但是自己想的,和别人眼中所看的又未必一致。禛钰的误解,让她很是委屈,却又不禁反躬自省,是不是拒绝得有些过分,毕竟他们本是夫妻,只是未对世人言说罢了。 思及此,刀鞘已经脱手而下。 啪嗒一响,禛钰倾身将黛玉压下,按着她的腰,咬牙切齿了许久,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相望。 看着她清明如水的眼眸,禛钰不禁难过,仿佛这一场经年的爱恋,只有他一人动了心,会因为情敌心焦如焚,理智失守,会细心筹划他们美好的未来。 而她的未来,有万里河山,四海列国,却可以没有他。 意识到这一点,眼泪就如决堤的海水漫涌出来,狂跳不已的心脏阵阵抽痛,他闭上眼,任由澎湃的情·潮缓缓褪去,归于死寂。 黛玉被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惊到了,原本冷硬的姿态已经卸了下来,伸手抚去他的眼泪,“表哥……” 见他勉强睁眼,却始终无动于衷,黛玉有一丝不知所措的心慌,扬起脖子,一下一下地亲吻他的面颊,低声哄诱他:“就算咱们不成夫妻,你也是我的情郎啊。” 她斜欠着身子,半臂短襦从肩头滑落下来,一片香白柔粉就这样跳脱出来,刺激着男人的眼目。 禛钰禁不住她香吻的缠磨,更舍不得两眼放空,他想讨她的欢心,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还未必奏效。 而她单一个吻,自己就折腰了。 算啦,情郎就情郎吧。他总比外头那两个家伙,要幸运得多吧。 二人自极乐世界游赏了数回,方才相拥歇息。 翌日,洗漱起身,禛钰还想再来,黛玉已经不肯了,想起昨夜的教训,他是再也不敢勉强了。 “明天就是那达慕大会了,咱们要去鞑靼部会盟和谈,你打算以什么姿态去见乌兰楚伦呢?” 黛玉一面涂着口脂,一面问镜中为自己梳头的禛钰。 禛钰梳头的手微微一顿,眼帘收聚了眸光,淡笑道:“自然是胜利者的姿态。” “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黛玉打开妆奁盒,剑指夹出一张纸条,“坏消息是查干巴日说鞑靼部的叶护岱钦已经平安回来了,好消息是他受伤颇重,骑射也难了。”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禛钰瞥见她脖颈处的红痕,唇角微弯,原想用辫子遮掩两分,后又改了主意,将小辫子都垂挂起来,梳了个飞天髻,簪了朝阳金龙抟珠钗。 “什么消息?”黛玉偏头去嵌耳环。 禛钰敛眸,拿起另一枚耳环替她戴上,冷声道:“哈尔还活着,可他背叛你。就是他救走了岱钦。” 黛玉眼中还没来得及亮起来的光,又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回过头来,仰脸看向禛钰,蹙眉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背叛我?他可是我茜香国的英雄啊!” 禛钰轻捧起她的脸,无奈苦笑:“因为你,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眼眶发涩,昨夜的心痛感又蔓延出来,目光有些涣散,“他爱你又得不到你,所以想强取豪夺。这是出于情敌的直觉,给出的结论,事实是否如此,我亦不知。 他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所以我无法占卜预判他的行动,还请表妹多加小心。” 黛玉静默了片刻,心中有些伤怀,脑海中关于哈尔的只形片影已经很模糊了,实在无法想象哈尔会因为爱己不得,而作出不惜毁誉的冒险。 “我让查干巴日与他接触一下,也许他的背叛另有隐情呢?”黛玉正准备传讯出去,被禛钰拦住了。 “只怕来不及了呢。”禛钰指着查干巴日送来的信说,“他既然知道岱钦平安归来,必然会去查谁救了他。可他信中却没有提及哈尔的名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哈尔在鞑靼部,不曾露面。而查干巴日的谍谈身份,可能已经被哈尔获悉了,一旦在和谈之时将此事捅出来,乌兰楚伦就未必好说话了。” 黛玉心头一凛,忙道:“我这就让查干巴日与双乎日撤离。” 禛钰将他摁回椅上,安慰她道:“我既然替你想到了,早让他们借口服侍诺敏公主,连夜赶去西宁了。只要找不到对质的人,哈尔的证词就无法取信于人。” “多亏你机警,我还想不到这些。”黛玉轻吁了一口气,可是心中的隐忧并未减少。 “知道我这样好,你还舍得不要我,好没良心的傻姑娘。” 禛钰笑叹一声,低头衔住她的唇,将新鲜香甜的口脂卷扫干尽,方掀帘出去。 靶场前方席地而眠的两个人,噌的站起,一人啐了一口。 顺着来人可恶的嘴脸看去,那暧昧的唇脂残印,令他们寒了一夜的心头火,又熊熊地燃烧起来。 “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两个一起?”禛钰也没跟他们废话,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源狐姬率先甩出腰间的长鞭,如腾蛇探首一般,向禛钰袭来。 禛钰伸手一抓,挽住鞭梢,挥鞭弹地,波纹形游走的长鞭,带起一阵劲霸之风,震得源狐姬手腕生疼,鞭子就要脱手而去。 源狐姬没想到,在温柔乡中腻了一夜的男人,还有虎狼之势,扛鼎之力,那种侵略性隐藏在从容的招式之中,真叫人又嫉又恨。 明知道打不过,接受一次次被击败的命运,不过是劝自己死心罢了。 “这身女人衣裙还挺适合你的,穿到死算了。”禛钰撂下这句话给他,又转向了英吉。 看着这张年轻又英俊的脸,禛钰乌沉沉的眼眸中,有了一瞬间的妒意。一想到黛玉曾夸奖过这少年的容貌,挥出去的铁拳,就直奔他面门而去。 英吉蓄势待发,冲拳与之角力,在拳头相接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与他有着天差地别。 面对草原第一勇士乌兰楚伦,他还有一战之力,豁出命去还能险胜。可面对禛钰,他无能为力,什么机巧诈谋都施展不出来,只能被动挨打。 “这张脸俊得过分,还是毁了的好。”禛钰说到做到,拳拳向他脸上招呼。 沉重的拳头打得他头晕目眩,眼冒金花,他就连咬紧牙关,咽下一口血沫都做不到。 从前他为林帝守门时,曾伴着她彻夜批奏章,偶尔与之几句谈笑戏语舒乏解闷,她也曾为他披过寒冬斗篷,送过午夜暖粥。更多的时候,是各自背对无言,一个在门外站如青松,一个在屋中踱步思量。 做守卫的时光那样枯燥漫长,很多人都捱不过寂寞,像是荒废了生命一样可惜。可他却倍感珍惜,希望这样绵长的岁月,久久地延续下去。 而今,在禛钰面前,仿佛从前种种都不过展眼即逝的烟云,那些与林帝相处的吉光片羽的画面,说过的只言半语,好似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般。 与其说是接连不断的拳头,将自己打醒了,不如说是用千年的玄冰,一块块地将他的心,封冻活埋,直到再也不能为她跳动起来。 黛玉待禛钰走后,就请来了鹤童,对他说了哈尔叛变的事,让他务必让族人充分警惕哈尔的接近,不要被他伤害或者利用。 鹤童虽是点头答应了,可掩饰不住心中的愤恨,忠信守义是他们北戎人引以为傲的族规,没想到却被人践踏了。 “还有一事,还请族长做个见证,在这张文契上签字钤印。”黛玉展开一张发黄的纸,递到鹤童手上。 鹤童扫了一眼,满目愕然,“阿林,这是为何?” 黛玉捂着隐隐作痛的心,蹙眉道:“为了以防万一……暂时不要对他说。” 那达慕大会是草原上一年一度的盛事,原本是娱乐和游戏的意思,是草原百姓为了庆祝丰收而举行的大会,以赛马、摔跤、射箭三项争竞活动为主,除此之外还有欢快的歌舞表演。 而今次的那达慕大会,是由草原诸部与中原、茜香各派勇士参加。 赛马场上沿途插着各色鲜艳的彩旗,一丈长的长号发出浑厚低沉的长鸣。 来自五湖四海肤色各异的骑手们,身披靓丽的骑装,头缠彩带,在长号声中扳鞍上马。 黛玉将掌中追诛向天发枪。骑手们立刻扬鞭策马,如离弦的箭一样奔向终点。 赛马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会谈。 天宫金顶帐中,帐内木桌围成一个大圆环,坐席不分主次,桌上摆着金光灿然的鎏金银器、美味佳肴、酒爵满斟。 面门的方向,坐着茜香国文德帝、中原武英帝、兀良哈部首领蒙克、瓦剌可汗阿古拉、鞑靼可汗乌兰楚伦及叶护岱钦,其他部落首领敬陪外围末席,察言观色。 在黛玉的调解斡旋下,中原与草原尽释旧怨,言归于好。 禛钰答应了为草原发展百工技术的条件,漠北三部也同意臣服中原,遵守中原的法令,结束部落混战的局面,一致对外驱逐罗刹国哥萨克人。 只是禛钰希望除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首领持有汗王爵位外,其他各部首领不能再称“可汗”,依次授封中原武散官勋号。 中原在草原上施行盟旗制度,以卫所为据点,重新规划辖区,分片统辖。这无疑是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一时间议论四起,争持不下。 黛玉适时缓和气氛,对诸部首领说:“讨论了一上午我看大家都有些累了,不妨趁此机会欣赏下我茜红女儿军的大阅。” 众人无可无不可,只当是余兴节目,先出金帐来透一口气。 谁知在林帝的鸣枪指挥下,锃光瓦亮的焕英炮车,轰鸣而来。五千茜红女儿军擎旗跨马,陀枪奔腾而来,枪炮齐发,声震大地。 广袤的草原上部落林立,很多首领只听说了茜红女儿军的威名,还未亲眼目睹。 今次一见如此声势浩大、庄严威武的军阵,哪有女儿娇色,只有猎猎红旗下,凌云壮志的女子和她们震撼人心的胆魄。 面对全然新式的火炮,草原诸部的首领悚然惊惧,为之深深慑服。 接下来的谈判就如水银泻地一般,非常流畅顺遂,只等敲定最后的细节,下晌就可以签订合约了。 午宴时分,大小首领对茜香国林帝感佩不已,纷纷拜觞起舞,欢欣雀跃,以致林帝的婚事又成了众人议论争夺的话题。 原本黛玉怕禛钰不快,正要大方承认与禛钰的私情,却没想到禛钰一反常态,表现得格外大方,连个眉头都没皱一下,黛玉也就不理会了,只得向众人再次说明,茜香国主必须未婚许国,不得为情所瞻顾。 领宴之后各小部落的首领接受了封赐,纷纷拜谢告辞。 只留下漠北三部的首领与文武二帝签订合约。 眼见气氛正好,黛玉举杯笑道:“待签下和约,从今以后,中原草原茜香当永远和谐共生。” 三位可汗与禛钰也一同举杯站起,庆祝这一成果。 然而,这时候安坐不动的岱钦,却突然向黛玉发难。 “文德帝,这杯酒你能安心喝得下去吗?早在一年前,你就安插了查干巴日、双乎日两人进鞑靼牙帐,为茜香国收集谍报,我们鞑靼骑兵的所有动向,你都了若指掌。甚至还派了令表兄来引诱我们的诺敏公主。干这些事,可违背了你满口的仁义道德。” 黛玉与禛钰对视一眼,没想到这就来了。她淡然笑道:“《百战奇法》中有云:凡欲征伐,先用间谍,觇敌之众寡、虚实、动静,然后兴师,则大功可立,战无不胜。我茜香从未与鞑靼不为敌,何来间谍一说?叶护认为谁有邦谍之嫌,理因严查审理,拿出证据来,或当面对质才行,你空口无凭,叫人如何信服?” 岱钦哼了一声道:“你们见和约在即,生怕鞑靼部反悔,前夜就让查干巴日与双乎日逃走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鞑靼与瓦剌的冲突,就是因为查干巴日撺掇可汗,迁徙到鄂尔浑之畔放牧,你们从中挑拨,才害我们打了起来。” 黛玉冷笑道:“叶护这话就不对了,难道是我们让叶护袭击哈拉和林,掳走瓦剌可敦苏丽尔的吗?你何不直言,你才是我茜香国的谍探呢?” 讽刺的话将岱钦噎住,瓦剌可汗阿古拉的脸色登时铁青,当岱钦说之前鞑靼与瓦剌的冲突,是因为中原、茜香从中作梗时,他还有些义愤。此时林帝一言,再次痛戳了自己的肺腑,攻击哈拉和林的是鞑靼人,欺负他女人的人是岱钦! 一语未发的乌兰楚伦,脸上的笑意未失,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岱钦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查干巴日带着一个探马突然请求去西宁,照顾诺敏公主,也很是不寻常。 只是鞑靼输了就输了,再纠结他们用了什么阴谋手段又有何用呢? “岱钦,查干巴日与双乎日去西宁照顾诺敏是我的意思,他们并不是茜香国的谍探。”乌兰楚伦一句话堵住了岱钦的嘴。 岱钦也知道抛出查干巴日已经是无法利用的废棋,哈尔告知的另外两桩事,才是扭转局势的关窍所在。 禛钰冷笑道:“叶护,我心知你不甘为我手下败将,来日咱们还可以单挑,我会让你心服口服的。” 他嗤了一声,眯着眼笑,又将矛头对准了禛钰,道:“难道你武英帝就是凭硬功夫赢得了天下吗?当初兀良哈部的蒙克首鼠两端,在鞑靼与中原间摇摆不定,可自从那场大火后,他就藏头露尾,一身白袍示人,从此依附中原,将身家性命,土地权柄全都交给了武英帝,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会不会是这个蒙克,乃至秃巴三十六骑都被中原人顶替了呢?” 黛玉心头一凛,抬头看了看对面的蒙克,正与他视线相触。 他是英吉。 岱钦即便有哈尔襄助,又是如何知道蒙克的秘密呢? 黛玉侧脸看向禛钰,却见他泰然自若,不疾不徐地说:“听闻岱钦叶护久伤未愈,我怀疑您今日,之所以胡言乱语,是因为脑子受了重创的缘故。 蒙克首领脸面受伤,是因为您纵火烧了兀良哈部的营地,他与瓦剌可敦苏丽尔一样,都是你手下的受害者,他为此只能蒙面示人,至今未婚。您毫无愧疚之心,也不向他致歉,却怀疑他的身份,实在是令人感到悲哀。” 闻言,岱钦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摆出积极求证的样子,对蒙克说:“首领若要证明自己不是中原人,只需解开面巾让我们好好瞧一瞧。” 黛玉握着酒杯的手指不由攥紧,对面的蒙克垂下眼帘,神色已经看不清楚了。 她蹙眉道:“叶护此举,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你怎能让首领在众人面前,自揭伤疤,而况这伤疤还是拜你所赐。” 岱钦目光独射向蒙克,大声道:“男儿重要的是本事,不是面子。咱们都是草原上豪放的男儿,难道还要为一张脸而耿耿于怀。你若是条汉子,就解开面巾让我们瞧一瞧,辨个真假罢了。” 对面的蒙克扶桌站起,抬眸扫了岱钦一眼,眸中浮了一层朦胧的水光,淡淡道:“既然,叶护这么想看……”他伸手摘去脸上的面巾,“我就给你看看,这张被你毁掉的脸,会不会让你做噩梦……” 黛玉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惊恐地看向禛钰,眼里燃烧着怒火。 果不其然,下一瞬,他死死捂住了自己的眼。 耳畔是众人的抽吸声,侍女的尖叫声,以及隐约的作呕声。 “大家已经看到了吧,若不相信这烧伤是真的,大可上手摸一摸。”蒙克昂首而立,轻蔑地环视着在座的各位,目光只在拂过黛玉之时,略略显露了温柔和歉意。 对不起,我的陛下。为了您的理想,我毁掉了自己的面容。 这是卑微的我,唯一能为您做到的事。 所有人都不敢求证,只有岱钦凑过去看了两眼,那可怖的烧伤面容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岱钦,够了,不要在质疑这个质疑那个了。你若是在这里坐不住,就回牙帐去。”乌兰楚伦发话了,喝止了岱钦的无礼行为。 英吉这才将面巾给重新罩上了,被蒙住眼的黛玉,一想到英吉为她作出的牺牲,已是泪流满面。 “不要怕,没事的。”禛钰一面低声安慰她,一面为她擦干眼泪,“想干大事,就不能退缩,不能软弱,流血不流泪。” 黛玉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楚,深呼了一口气,放平肩膀,冷静地轻喝:“放开我。” 众人从蒙克首领毁容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被纠缠在一起的文武二帝所吸引。 禛钰放开了捂住黛玉眼睛的手,黛玉反手甩脱了他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狠狠瞪视了他一眼。 若非他急功近利,使用了腾笼换鸟,偷梁换柱的手段,英吉又何须为他赔上一张脸。 接连两次出师不利,让岱钦多少有些心灰丧气,但还竭力维持着耐心和所剩无几的修养,他右手抚上心口,向蒙克首领致歉。 只得到了众人的白眼而已。 禛钰示意手下,将和约的托盘捧上来,让阿古拉、蒙克依次签名盖印,又催促乌兰楚伦道:“可汗,咱们订盟吧。” “好。”乌兰楚伦拿起笔,潇洒落笔。 禛钰心头大定,自己签章之后,又换了一支新笔,亲自蘸墨,递到黛玉手里,“请陛下签名钤印。” 黛玉心有余怒,怔了一下,才提起笔,刚要落名。 “茜香国的国主须是未婚之女,可我听说文德帝早与武英帝缔下鸳盟,结为夫妻了。”岱钦的声音再次突兀的响起。 黛玉沉默了一会儿,复又低头就着滴在纸上的小墨点,端端正正地楷书了自己的名字,并盖上了茜香玉玺。 “敢问林帝,你成婚之事是真是假?若真有此事,恐怕你没有资格在此和约上签名。你既落了名,那和约就作废了。” 岱钦笑得很是嚣张,仿佛掐准了,她那娟秀的脊背,再也挺不起来了似的。 他转头向禛钰,“文德帝不好意思回答,那么我问您也是一样的。敢问武英帝,你与文德帝成过亲吗?” 英吉霍然起立,想要辩驳些什么,恍然意识到,自己从今以后占据的是蒙克的身份,再也不能以部曲之名,来维护林帝的声誉了。 黛玉动作舒徐地搁下笔,书香文气尽显,比起方才的口齿伶俐的锐气,此时又多了一分雍容随性。 “叶护大人真想知道答案?那我就告诉你。” 她嫣然一笑:“我们确实成过亲。” “我们确实成过亲。” 与她异口同声的人是禛钰。 黛玉神色复杂地睨了禛钰一眼,她早猜到了,这个人看似步步向他退让,实则总有办法逼她顺应他的意志。 此时公开了彼此的婚姻关系,茜香国就没有牢固的立场来参与和谈,同时她的帝位也会岌岌可危。若不依附禛钰,成为他的女人,自己就得不到所有努力的成果。 幸而她已有所准备。 岱钦见他们承认了,即刻摆出了胜利者的姿态,哈哈大笑。 “可怜的林帝,你在草原上幸苦奔忙,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别说功业彪炳史册了,只怕连皇位都坐不成了。” 禛钰怕黛玉伤心,情急之下去牵她的手,却被她轻巧避开。 只见林帝从容自定,从怀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纸,从每个人眼前走过。众人看到了上面的北戎文与汉文,首行三个偌大的字“义绝书”。 “我与禛钰在鸳鸯冢成婚时,年才及笄,后来发现他与我成婚时隐瞒了太子的身份,我不甘受骗,选择了与之义绝。 此份义绝书,在我十六岁那年已交由当时证婚的族长签名盖章。 我是恢复了单身之后,才浮海茜香竞选女王。从法理上讲,朕就是茜香国名正言顺的国主。” 禛钰看着黛玉,仿佛她已是自己遥不可及的人,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似针扎一样,深深地刺在心头,痛得难以言表。 第217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七回 托孤弱万里补余情, 结兄妹转眼分离乍 义绝,不同于夫妻和离。中原律令规定:只要夫妻一方确认对方有骗婚、悔婚、拐卖、典妻质夫等恶行,就视为夫妻恩断义绝。不论双方是否同意, 也不必经官府审断,只要证婚人、保山签字作凭, 即可强制离异。 禛钰看着那张泛黄的纸, 心脏骤缩, 神魂俱失。 他一眼就看出鹤童的落款,不过是近两日才签上去的,而那张纸却有些年月了。 黛玉说得没错, 在她死遁茜香国之前, 她就写下了这张义绝书。从始至终, 她都没有原谅自己的欺骗行为。 “叶护大人,对于我的事,你还有什么疑惑的, 大可一并提出来, 我将一一为你解答。”黛玉的嗓音冷静且坚定,仿佛什么都难不倒她。 岱钦郁闷得狠捶了自己的大腿一记, 哈尔给他提供的消息应该不假, 可是对方早有准备,一一化解, 倒让自己成了跳梁小丑。 乌兰楚伦向岱钦使了个眼色, 岱钦阖上眼默了片刻,方起身出去。 黛玉再度举杯, 目光一一看向在座的各位首领, 笑容可掬地说:“中原、草原、茜香的和约就此定盟,从此世代友好, 永罢刀兵。”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心悦诚服地举起酒杯,庆祝和平的诞生。 茜香国的国主果然不同凡响,分明拥有以一杀万的神兵利器,却宁愿不辞辛苦,以身涉险,亲赴敌营上下斡旋,采用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 身为女子,舍得下万人倾慕坐拥天下的丈夫,坚守本心,只为百姓换来万世和平的保障。 古往今来,奇女子何其之多,唯有茜香林帝烛照千古,独树风流。 会盟结束后,乌兰楚伦以“查干巴日、双乎日”二人谍探嫌疑之论,邀请黛玉入鞑靼牙帐“商讨”一二。 黛玉明知乌兰楚伦是存心为难自己,却也不恼,点头同意。 如果她留下来,还要给禛钰一个交待,那才是更难面对的事。 岱钦因为没能完成哈尔交办的任务,自知脑壳还要生疼一阵子,正对林帝有恨。 见她要进鞑靼牙帐,自然不恭不敬,神色傲慢双手环臂,如同山神一般,挡在了她面前,不许她进去。 “叶护,关于查干巴日和双乎日的事,我的确欠可汗一句解释,说完就走,绝不久待。”黛玉仰头向他道。 岱钦哼了一声,目光在黛玉脸上一转,那是猎人在审视猎物的模样。 “我的好安达竟被你这样的女人给迷住了,甘心做你的俘虏。”他眯着眼儿笑,猛地吸了一口若有似无的香气,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道:“觊觎你的人不少,眼下又多了一个。” 黛玉冷笑道:“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想要我的,还没人能奈何得了我。” 一句话生噎了岱钦,他错了,这个女人从未把自己摆在弱者的位置,她是能与男人同桌抽刀分肉的一方霸主。 在他转动不该有的心思之前,殊不知自己,在她眼里才是猎物,或者死物。 帐中的乌兰楚伦,听到黛玉霸气强横的话,笑着迎了出来,对岱钦说:“傻安达,无论是口角锋芒还是杀伐决断,你都比不过她。” 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黛玉进入帐中,开门见山地向乌兰楚伦坦诚:“查干巴日、双乎日二人,的确是我茜香安插在鞑靼部的谍探。” “他们已经逃走了,陛下完全不必向我交待。”乌兰楚伦并不在意此事,他请林帝过来,另有企图。 “林帝为草原和平所作出的贡献众人有目共睹,草原百姓感铭在心。可是你既未占领草原上寸土之地,部曲又未封赐爵禄,不觉得太吃亏了吗?” 黛玉摇头道:“我从来不认为单凭一纸合约,就能够千年万岁,占有一方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我之所以能潇洒来去,就因为我不想占有什么。” 这话令乌兰楚伦沉心思想了许久,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心底无私,一无所求,果然天下无敌。” 黛玉再度摇头:“我也有私心,也想与所爱之人永不分离。” 可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她选择了主动分离。 毕竟在萨满额根提面前,他们是立过重誓的,一旦在鸳鸯冢的遭遇被世人所悉知,就只有死生相隔,永远仳离。 乌兰楚伦知道那个“所爱之人”唯独一个“禛钰”,曾经他以为林帝不计代价,为中原攫取利益,是因为这份义无反顾的“爱”。 而今看她提及爱人时,忧伤又温柔的眼眸,作出决定时又毅然决然的态度,足见她并不是甘为私情小爱付出的女人。 打动她的只有利益,准确的说是大多数人的利益。 乌兰楚伦神色黯然,“陛下,我身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可我的两个儿子哲布与吉达,还没有成年。一旦我撒手人寰,鞑靼部的骑兵未必还会老实遵守和约。所以,为了部落稳定,你我之间,还需要再加上一层保障。” 黛玉没想到之前的猜想竟然变成了事实,英吉将他伤得不轻,让和约又产生了变故。 “什么保障?”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鹿皮书,塞到林帝手中,“我想与陛下结为兄妹。待我死后,由你摄政,统御鞑靼,直到我的儿子哲布能够坐稳汗位。明日我们在萨满面前盟誓,我将公布这份诏书。” 黛玉辞而不受,将鹿皮书放在了桌上,郑重道:“茜香与草原遥隔万里,我还有自己的家国要守,如何能担此重任? 可汗若忧心鞑靼部的未来,不妨效仿茜香国,公开选拔德高望重能力卓著的首领。 再者言,可汗的子女中,不是还有诺敏公主成年了么?” “可是诺敏是个姑娘。”乌兰楚伦一脸遗憾。 黛玉莞尔一笑:“我不也是姑娘。只要有能耐,姑娘也可以做草原上的汗王。” “她一个任性妄为的丫头,哪里比得上你。”乌兰楚伦摇头叹息。 黛玉回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笑得云淡风轻,“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弱冠。女子的成长的速度要快于男子。可汗不必担心,所有的歧路与挫折,都将磨砺诺敏公主的心智与胆识,使她成为坚强独立的人。” “那就多谢陛下吉言了。”乌兰楚伦也知道,林帝的表兄骗走了诺敏的心。 林帝既然表示愿意扶持诺敏上位,等于还是将鞑靼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这样也未尝不好,只是明日面对誓盟之时,反对浪潮要更大一些。他的女儿诺敏还没有能够服众的资历。 他伸出右手抚上左胸,颔首道:“不管怎样,能唤陛下一声思恩乐,乌兰楚伦三生有幸。” 其实黛玉并不想与他捆绑上“兄妹”的名义,但他能够不计前嫌地将鞑靼部的未来,交托到自己手里,这份情意也却之不恭,便也微笑着喊了他一声:“阿卡。” 乌兰楚伦眼眸亮了起来,面颊上浮现了可疑的红晕。 鞑靼可汗将与茜香国女帝在萨满面前盟誓,结为兄妹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草原。 黛玉回到天宫金帐中,就看到浑身阴戾的禛钰,独坐其间。 两人再次眼神对峙,连眨眼都忘了,像是猎人在熬鹰。 光影在他们脚下不断变化着长短角度,漫长的流逝,令彼此的心一点点堕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月亮升了上来,禛钰叹了一口气:“表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为何还要抛弃我?” 眼泪扑簌簌地从他脸上滑落,就似繁星陨落在夜幕,一道道闪光的划痕,带着淬火的伤痛。 黛玉知道,对于禛钰而言,所有的谎言,都不过是不足挂齿的戏语。可对她来说,这就是愚弄与羞辱,是对她一腔赤诚、纯粹真心的践踏。 原本哈尔不挑起这些前尘往事,他们还可以欢好如昨,但谎言一旦曝光出来,就如同青瓷上开片层叠的冰裂纹,看似通透空灵,新雅别致,但缺陷就是缺陷,装饰得再美,也是缺陷。 黛玉一步步走向他,伸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表哥,我从没有抛弃你。只是你想要的婚姻,无异于女子的牢笼。聪慧如我母亲,美丽如苏丽尔,她们从对偶婚中得到了什么? 父权至上的婚姻,既不是情感历久弥新的保障;也不是资产权势共享的证明。夫妻牵绊的背后,隐藏着丈夫对妻子的剥削、掌控与奴役。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隐形的权力是由丈夫支配的,你我之间还需要一纸婚书吗?” 禛钰诧异,又有些被冤枉的委屈,他并不想掌控她,只是希望多一份保障,襄助他理直气壮地击退那些,缠上来的各路野男人。 可是仔细一想,黛玉说的不无道理,这份牵绊也的确是一种束缚。她凭什么为他一颗大树,放弃整个森林呢? 这世上比他能干的男人,或许没几个,可比他赤诚坦荡的男人,大有人在。 他忧心于此,受困于此,才妄图用婚姻系缚她在自己身边,也是变相地逼她放弃事业,放弃江山,放弃自由。 “表妹,你再容我想一想……”禛钰手抚着额头,叹了又叹,他必须为他们的未来,挑战世俗婚姻的樊篱,寻求一条前所未有的出路。 “你慢慢想,总之朕与茜香国同在,你切勿打茜香国的主意。”黛玉也知道这事很难急不来,并不催他,又道:“明日我与乌兰楚伦誓盟结为兄妹,你来不来观礼?” 禛钰“啧”了一声,磨了一圈臼齿,咬牙道:“恭喜你,又多了一个好哥哥。” “我也不想的,可是人家把身家性命、部落百姓,都交托给我了,叫一声阿卡也不过分吧。”黛玉知道他心里酸,索性歪倒在他腿上,依偎在他胸前。 禛钰在她眉眼面颊间亲吻,“你倒是不肯吃亏。也只能喊句阿卡,敢叫他一声‘哥哥’试试。” 黛玉娇笑:“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好哥哥呢。” 一句话就能让禛钰的心痛个半死,一句话也能让他比喝了蜜还甜。除了她,无人有本事掌控他的情绪。 草原上那达慕大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敖包前已经摆上了香烛与牛羊祭品。 禛钰带了数千精兵,个个鳞甲执矛,兵势雄强,不像是来观礼的,倒像是来督阵的。 而茜红女儿军锦衣红裙,锁甲为褙,貂蝉簪鬓,手中高擎的茜香龙旗嫣红曜日,灿如明霞。就少了些肃杀之气。 在萨满的引领下,黛玉与乌兰楚伦并肩而来,走向敖包。 乌兰楚伦赠思恩乐黛玉金冠和乌珠穆沁白马,黛玉也回赠阿卡珍珠帘和一双金钱豹,双方正式结为兄妹。 禛钰与蒙克并辔观礼,鞑靼诸将站在道旁见证。 “天神在上,我乌兰楚伦今日与茜香国主林帝结为兄妹。林帝智略超凡,弘毅宽厚,凛有大丈夫之风烈。 待我百年之后,由其佐协诺敏公主监国,权管鞑靼部事,凡戎祀飨将、封官袭职、分赐贵戚等军政大事,均由其出。”乌兰楚伦话音刚落,立刻引发一片哗然。 以岱钦为首的鞑靼部诸将纷纷表示反对,质疑可汗的决定。 “我的好安达,你怎么可以犯这样的错误!”岱钦愤然出列,一拳砸在了乌兰楚伦的胸口,眼眸中暗潮涌动,明明他才是最好的摄政王! 乌兰楚伦咳嗽了两声,知道他不服气,也不与之争辩,淡淡道:“岱钦安达,你是草原上不羁的雄鹰,不该屈居人下。我们脚下的土地已经归属于武英帝。 你若是不满我的决定,可以带着拥护你的部将离开。草原很大,列拿河畔的不里牙惕人是我的先祖,那里的草地森林,也可以供你渔猎放牧。” 岱钦愣了半晌,积蓄在脑海中的怨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黛玉含笑的眼,也一下凝住了光。岱钦在鞑靼部的威望,仅次于乌兰楚伦,他率部出走之后,那鞑靼部留下的大量草场,就会让中原人填补进来。 乌兰楚伦为了稳住局势,维系和平,竟然不惜让鞑靼部一分为二。 原本在脑海中预演的唇枪舌战,刀兵冲突,变成了兄弟分道扬镳的结局。 岱钦犹豫了半晌,接受了这个提议,他看了隐在暗处的萨满一眼,实在不忍见安达横死的场面,既然能够名正言顺地自立为汗,他当即拜别了乌兰楚伦,只是暂时去边塞走一遭,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列队中的鞑靼将士,约有半数选择了跟随岱钦。 少了一半人后,头戴青铜面具的萨满手执盛满牲血的玉敦,走向兄妹二人,念诵了一段巫词,祝告于神明。 黛玉与乌兰楚伦要用手蘸着敦中的血,抹在嘴唇上,即是歃血为盟。 血点在了乌兰楚伦的唇上,玉敦又移送到黛玉面前。 捧着玉敦的萨满手似乎在抖,紊乱的呼吸喷在血水中,荡起微小的波澜。 黛玉等了一会儿,那位萨满还未收摄心神,反而越发慌乱了,神帽上的飘带都落入了玉敦中。 瞧他那样紧张的样儿,黛玉心知必定有鬼,伸手向他,假装要将那飘带给捞出来。 萨满被她突兀的动作给吓到了,手里的玉敦啪的砸向乌兰楚伦,又从神裙中抽出一柄匕首,直向可汗胸口刺去。 黛玉一下擒住他握刀的手腕,反扣回去,撬开了他的面具。 那人急忙扭头,弯腰抱住乌兰楚伦的腰,对着他的后心,就是一阵猛刺。 鞑靼部的护卫抢身上来救主,乌兰楚伦接连后退,反手拔出护卫的弯刀,对准刺客的肩胛骨深砍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一条手臂就被他连根削断,血淋淋地跌落在地,随之而来是一声刺心的哀嚎声。 护卫一拥而上,忙将地下痛得打滚的刺客给制服住了。 露出一张仓惶惨白的脸,他是贾兰。 “就凭你,也配杀我!”乌兰楚伦血染绸袍,脚步踉跄地站直了身板。 黛玉连忙扶住他,乌兰楚伦看了她一眼,大手钳在她右臂上,踏了几步,方站稳了。 贾兰脖子憋得通红,左手按在右手肩部,所有的悔痛之意,都变成怨毒,冲着黛玉断断续续地说:“姑母,我尽力了……没能杀了乌兰楚伦……兰儿有负您的嘱托……” “好歹毒的伎俩!贾兰,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黛玉感到乌兰楚伦钳在自己臂膀上的手,越收越紧,仿佛怒火烧红的烙铁,炽热得能够杀人。 除了黛玉,无人知道他其实抖得厉害,身体所有的重心,都压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贾兰的脸色很快白如纸钱,肩胛处的血快速地流逝,他咬牙从齿缝中挤出话来:“姑母难道你不知道,可汗在玉敦的血中,下了情蛊……万一你口唇碰上去,就成了他肆意狎亵的禁鸾……我这都是为了你!” “你敢诬蔑本汗!”乌兰楚伦怒了,一脚踢断了他的肋骨,喝命手下道:“不许教他死了,查清楚是谁支使他来的。” 禛钰从马上掠至黛玉身边,拨开乌兰楚伦的手臂,将他推向护卫,又抱着黛玉跃上坐骑,厉声道:“裘良,取血来验。” “遵命。”裘良行动,用领巾捂住口鼻,取来一个小瓷瓶,拿勺子采了一点血水进来。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刺客身上转移的时候,几个蒙面人杀将上来,挥出数枚烟雾弹,把贾兰给救走了。 “表哥,你上当了。”黛玉拍了拍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试图缓解他的不安,“那是鸡狗血,阳气最盛,养不了蛊虫。” “我没那么蠢。”禛钰手背上青筋根根暴突,他捏着黛玉的下颌,与之对视:“你知不知道,我如果不把你拉过来,那群人掳走的就是你!” 黛玉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只是想亲口问问那个人,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呀,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好处。”禛钰口气终于软了下来,无奈地捏了捏她的面颊。 所以,他才不惜用欺骗的手段,让她只属于自己,不想让别人窥见。 乌兰楚伦身披重创,终是卧床不起,只得请黛玉一同查案。 贾兰行刺被救走,护卫将他母亲李纨给押了过来。 岱钦离开鞑靼营地,只带走了苏丽尔和他的儿子,撇下了李纨母子。明面上的理由是等找到了合适的栖息地,再来接他们过去,实际上是李纨怀孕了,而孩子的父亲不详。 护卫抓住了李纨的袍领,逼迫她交待贾兰的去向和行刺的幕后主使。 李纨的目光懒散厌世,嘴里凉凉道:“我一个弃妇知道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着就拍着胸口声声作呕。 给乌兰楚伦疗伤的巫医不禁回头瞥了她一眼。 乌兰楚伦示意他上前去看看,巫医遵命,伸手在李纨手腕上扎了一针,刺了点血滴在藏青色的草药中,皱眉道:“可汗,她怀孕了。” “放她走!”乌兰楚伦目眦欲裂,一拳砸在了床板上。 李纨哆嗦着唇笑了笑,转身施施然离去。他的儿子断了一臂,算是废了,可她肚里还有一个,只要还能生,终究是能坐上可敦的位置。 而苏丽尔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通向列拿河的路,只有死路。 草原上的巫医,治疗手段十分粗劣,乌兰楚伦失血过多,渐渐地看不清床头的烛光,新伤叠旧伤,令他疼得要命,急促地喘息着。 他环顾左右,终于找到了目光的支点,停在黛玉的面庞上,涣散的眸光重新聚在一起,“林绛珠,你的名字是红色的宝珠。而我的名字是红色的石头。我的红是污秽的血,而你的红是骄艳的太阳。做你的兄长是我高攀了。告诉我,那日京城皇宫中的苏丽尔,是不是你?” 他眉眼朦胧,沉浸在那日的回忆里,失去血色的脸上,奇迹般地泛起了红晕。 黛玉也不知怎的,含混的话中带了一丝呜咽,“阿卡,是我。” 第218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八回 汗公主复仇嫁仇敌, 率部曲逃亡火焰隧 飘忽的呼吸声,渐渐弱下去,乌兰楚伦已不能动弹, 张口嘟哝着含混的字眼,却让人分辨不清。 满脑子都是, 是她, 是她, 我爱的姑娘就是她!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她最后一眼,可只看到一片虚无,挣了两三回, 也只是撞倒了烛台, 随着湮灭的火光, 遗憾地闭上了眼。 “阿卡……”黛玉垂眸,在周围摇山振岳的哭声中,有些茫然无措。 她的宿敌, 她的盟友, 她的异族兄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了。 禛钰掀开帐帘, 走过来将黛玉一把搂住, 用胸膛承接她的眼泪。 他也不知道用何种语言来安慰,因为他知道, 还有接二连三的死亡, 要她独自面对。 黛玉难过了片刻,振作精神发号施令, 分派牙帐中的侍从, 一班人为可汗守灵,另一班人去请诺敏公主及哲布、吉达两位王子奔丧还家, 再一班人去部将处送讣告。 她的话令哭嚎不止又手忙脚乱的人们,有章可循,行动有序,很快各自忙碌起来。 到了后半夜,一身素服的诺敏冲进了牙帐,抬头看到被装裹的父汗,胸腹间还有血色未净,惊得浑身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灵前,痛哭流涕。 黛玉正诧异,她怎么回来得这样快,就见再度披剃的宝玉,双手合十进来。 “陛下,贫僧已修得宿命通,预知先妃娜米拉及鞑靼可汗魂归天上,便带公主先行回营了。未免哲布与吉达两位王子长途劳顿,恐遭不测,公主未带他们同归。” “你……”黛玉望着他清明敛光的眉眼,落发染衣的形容,一时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间。 他终究还是做了和尚,这一回不是逃避世俗烦恼,而是心结已解,真的悟了。 “阿弥陀佛,贫僧使命达成,这就回去了。”宝玉向黛玉恭行佛礼,转身飘然远去。 “宝玉!”黛玉向外追了两步,茫茫夜色中哪有踪影。 虚空之中传来了渺远神秘的梵音,黛玉默然听了半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她没想到诺敏,竟然有这个主意。 诺敏公主满脸淌着泪痕,瘫在地下,像被抽走了力气,几次挣挫都爬不起来。旁人劝她节哀,她反倒将人咒骂一顿,越吵越大声。 黛玉沉下心来,转头扬手就是一耳光掴过去,厉眸喝道:“公主,安静一点。” “你敢打我?”诺敏脚步磕绊着,金枝玉叶当众被人削了脸面,如何不恼羞成怒。 她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妖女,蛊惑了我的父汗,篡权夺位,又暗遣你的侄儿思勤行刺,分明是你害死了父汗,还敢在这里耀武扬威!” 诺敏握拳就要打过来,被禛钰一掌包住,将人推到地下,斥道:“她是乌兰楚伦的义妹,你的姑母,可汗钦定的摄政王,将辅佐你权管督护鞑靼部。你敢犯她,行同谋逆!” “我不怕!”诺敏挺身扬眉,一副毫无畏惧的样子,“只要能为父汗讨回公道,我何惧死亡!你们中原人用卑劣的手段撕毁和约,背信弃义,令人不齿!” 看着她一再颠倒黑白的嘴脸,黛玉明知是在做戏,还是觉得切齿悲痛,遍体生寒,唯有禛钰握着自己的手是暖的。 “一切是非曲直,需等抓到刺客,调查清楚才能定论。你这时候在阿卡灵前大吼大叫,可曾对他有丝毫敬畏爱戴之心?”黛玉冷声道。 诺敏哼了一声,轻蔑的目光灼灼地投向她:“阿卡,阿卡,叫得倒是亲热。从前你与我父汗,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而今为了争夺鞑靼部的利益,你又这样攀亲附会,你们汉人还真是天生两副面孔。” 黛玉被她混淆是非的话气得不轻,正要反唇相讥,忽然意识到单纯争斗口齿,还不足以令岱钦的耳目,确信她们分崩,忙倾身靠近诺敏,低声道:“刺我,快!” 白袖一翻银光闪现,二人错身之际利刃袭来,黛玉正要挺身受难,禛钰已将人抢抓回来。 鲜血在空中抛出一道红线,禛钰左臂的衣袖被划开,露出半尺长的伤口,黛玉眸中惊痛,忙抽出手绢,替他绑住止血。 武英帝的亲卫立刻现身,数把钢刀齐刷刷架在了诺敏的脖子上。 禛钰正要下令,黛玉挽住他的胳膊,默默摇头。 良久,禛钰才吐出一口气,厉声道:“诺敏,念在你年纪尚轻,遭逢不幸,难免激动失态,今次行刺之举,朕可以不计较。但若有下次,整个鞑靼部将为你陪葬。” 寒气森森的刀刃,迫使执拗的姑娘屈膝跪地,垂下桀骜的眉眼,她嗫嚅着唇道:“诺敏知罪,谢陛下不杀之恩。” 黛玉眸光微深,叹息道:“公主,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母亲的闺名中,亦有一个‘敏’字,我以为你也会向她一样敏捷通达,聪慧勤勉,成为审慎庄敬的人。可惜眼下的你,乖张叛逆,孺子不可教也。” 她语气中满是怃然惆怅,看向诺敏时,眼中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阿卡,思恩乐有负您的重托,鞑靼部的事我管不了了。就此告辞!”她转身扶着禛钰离开,再不回顾。 诺敏目送她离开,悄然捏紧了拳头,林帝说的那些话,是在提醒自己,若想顺利复仇,务必时刻警醒审慎,成为令人敬服的女可汗。 待她起身,眼中的不忿消失殆尽,森冷的话语从唇齿间流露出来。 “去请叶护岱钦回鞑靼,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无人察觉,这位娇纵任性的女子,在人生遭逢巨变的那一刻起,已如同惊涛拍岸下,依旧巍然耸立的海岩,冷静自持,沉毅不屈,与从前任性跋扈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黛玉还是不免为她感到心疼,对禛钰道:“若是她肯再等一等,待抓住了哈尔、贾兰,我定能助她登上汗位,又何必以身饲虎,嫁给岱钦呢?” 禛钰道:“苏清源跟丢了哈尔与贾兰,而岱钦与诺敏成婚做了汗王,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他们这些从龙之臣,自然会现身争赏。诺敏的选择和考虑,并没有错。”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诺敏知道自己尚不能服众,撑不起鞑靼部。也不肯借助林帝的力量来完成复仇,以防自己成为茜香国掌控下的傀儡。 只有嫁给岱钦,鞑靼部才不会因为分裂而削减实力,而岱钦恰好也想不费吹灰之力得到鞑靼汗位。 他娶了乌兰楚伦指定的继承人,既可以消弭自己对陷害安达的愧疚心,汗位才得来名正言顺,牢不可破。 禛钰深度剖析了一番,伸手揽住黛玉的肩,安抚她焦躁悲愤的心情:“你放心,岱钦为了汗位稳固,不会轻易伤害诺敏。” “可我实在不喜欢将婚姻与利益进行捆绑。”黛玉皱了一下眉头。 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能够最快地让诺敏聚合力量,解决问题。只是危机并存,后果难料。 黛玉定了定神,对着禛钰狡黠一笑:“事已至此,不如先把苏丽尔母子救出来,她也太可怜了。自古美人爱英雄,在这乱世之中,她被人争来夺去,片刻不得安宁。既然她的妹妹苏曼已经是你的‘嫔妃’了,不如姐妹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禛钰眉头一皱,又爱又恨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怨声道:“表妹,你可真会欺负我……”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鞑靼可汗乌兰楚伦下葬后,诺敏公主嫁给了岱钦,从鞑靼的公主,变为了鞑靼的可敦。 岱钦喜从天降,对安达的最后一点羞愧心,在诺敏身上尽情地释放了。二人在喜帐中交颈缠绵。 “诺敏,我的公主,我的可敦,我的天神,就让我死在你怀中吧,你就是要我的命我都给你……”岱钦神魂颠倒,忘乎所以地胡言乱语着。 “我不稀罕你的狗命……”诺敏喘息间断续说着,“武英帝要你的苏丽尔做妃子,我给他了,顺带那个小的也送出去了。” “嗯?”岱钦有一瞬间的恍神,皱眉道:“那是我儿子!” 诺敏搂住他的脖子,一口咬在他耳上,“什么你儿子,你的儿子只能出自我腹中,只有我的儿子,才能继承鞑靼的汗位。” “可是……”岱钦吃痛,又不敢恼怒,底下女人扭了一下腰,又让他死活离不开。 “我刺伤了武英帝,总得给他赔罪呀,你难道要把我给赔出去不成?”诺敏娇嗔耍痴,只把男人迷得失了理智。 岱钦知道眼下开罪不起武英帝,思绪回落,搂着诺敏道:“宝贝,我怎么舍得你……” 诺敏伸手揪住岱钦的胡子,凉凉地笑了一声:“你也不用哄我,我知道,思勤就是你派来刺杀我父汗的。” 岱钦瞳孔一沉,神色复杂地看着女人,生怕她忽然抽刀出来宰了自己,提起心来,眯眼道:“那是你的好‘姑母’弄出来的事,你该找她的麻烦才是。” “哼,”诺敏将他无情推开,冷声道:“我问过巫医了,即便思勤不行刺,父汗也活不了几日,致命伤是蒙克留下的。父汗是草原第一勇士,岂会丧命于无名鼠辈之手。” 听她这样说,心虚的岱钦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也不知她提及此事的真实用意。 诺敏转眸向他,阴恻恻地笑了笑,低声道:“凶手是蒙克的话,过了这一阵儿,咱们就有理由拿下兀良哈的领地了。” “好,可敦好计谋!”岱钦拍了一下大腿,想不到她竟有如此雄心,怪不得乌兰楚伦跳过儿子,传位给女儿。 “所以,咱们得让思勤回来,洗脱他的罪名,给他封爵授官。拥护你的那些鞑靼勇士,也要一一论功行赏……” 诺敏向岱钦吹了一气,挠得他心尖酥痒无比,既然此事正中他的下怀,神智再无力思考什么了。 “可敦真知灼见,说什么就是什么……”岱钦涎馋叽咛,扑身过来。 诺敏仰头向着毡帐的穹顶,死咬着唇,眼圈红了起来,漫出潋滟的水光。 鞑靼新汗登基,颁赐群臣,晋升一位蒙面勇士为黑骑叶护,赠予驼钮金印,封其为海西侯。 经巫医证言,可汗的义子思勤,刺杀乌兰楚伦的罪名不成立,赠予羊钮金印,封永顺伯。 虽然诺敏这个变数,让李纨与可敦之位失之交臂,只得了一个比姬的位分。可是看到儿子已经顺利封爵,她还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她戴上了珍珠装饰的姑姑冠,披上了华贵的凤袄。看着儿子头带簪缨盔,胸悬金印,不禁喜极而泣。那金印座上的羊俑呈跪姿,体貌驯顺,就好似跪乳报亲恩。含辛茹苦十数年,终于让她等到了这一天。 黛玉接到了消息,对禛钰说:“贾兰现身了,那位戴面具的黑骑叶护是不是哈尔,还不确定。诺敏打算自己动手,不肯让你我介入。” 禛钰道:“你相中的姑娘,必是杀伐果断,智勇双全,她能做到的。” 这时候裘良入帐,向禛钰回禀说:“陛下,阿古拉可汗遣使来报,大兰王薨了。” 空气凝滞了一瞬,黛玉沉心,明显感到禛钰的肩微微颤动,她伸手握住了他,以示安慰。 “知道了。”禛钰喉结抖了一下,他是有预感的,只是当消息果真传来的时候,还是有一瞬间的抗拒。 前尘旧怨,在这一刻冰消瓦解,只有化不开的忧伤与心痛。此时此刻,他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家寡人。 裘良等了片刻,没有收到指示,有些为难地看向林帝,目露请求之意,这会子也只有她,才能劝得动陛下了。 “表哥……”黛玉柔声喊他,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你去哈拉和林料理事务吧,鞑靼部交给我。他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 禛钰猛地将黛玉揽入怀中,将头埋在她颈间,似要把人揉进胸怀,乌沉沉的眼眸中泪水凝睫,“表妹,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只剩你一个了。” 见此情形,裘良当即旋踵背对二帝,眼观鼻鼻观心。 黛玉闻言也是心酸,在禛钰一路护持之下,她保住了父亲,迎回了母亲,找到了弟弟,再无司马牛之叹。 然而他却从始至终,都徘徊在孤独的阴影里,这副看似坚不可摧的躯壳下,也有一颗需要温暖与呵护的心。 满腔怜意,教她心头一软,踮脚吻去他面颊上的泪痕,在他耳畔悄声说:“等你回来,咱们好好谈谈婚事。” 禛钰喟叹着,轻吁了一口气,将她拥得更紧了,“好。” “我把裘良留下来给你用吧。” “他是护军参将,怎可缺席先帝丧礼。”黛玉摇头,看向帐外的白袍身影道:“蒙克还在这里,苏清源也快回来了,你不用担心我。” 二人出帐,在黑夜中并辔而驰了一路,黛玉送行了二十里路,被前方戈壁所阻,不得不与他就此分别。 “表哥,你要多保重。”她跃下金鞍,将乌兰楚伦送的这匹乌珠穆沁白马送给了禛钰,“它可以夜行千里,祝你一路顺风。” 禛钰也下马牵辔,与她交换了坐骑,“表妹,你也要千万小心。” 他们相拥告别后,各自上马,又兜转马头背向而驰。 禛钰策马扬鞭,星驰而去,在鄂毕城的岔路口,神瑛侍者俯伏道旁。 他挽缰立马,对身后的裘良道:“所有人退至一里之外,一刻钟后回来。” “遵命!”裘良兜转马头,率众离开。 此间的苍穹并无半点星光,唯有侍者立地的锡杖,散发出黄色的金光,犹如丈长的蜡炬。 禛钰骑在马上对神瑛侍者说:“五色补天石即将归位,你可知,我为何独留你在人间以终天年?” 神瑛侍者叩首答道:“主人,还需我远赴滇南辩经正道。” “呵……”禛钰笑了一声,万丈金光之下,显出了自己的原神。 鸿蒙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无法释怀的怨气从心海深处,慢慢浮起,怅然道:“因为她喜欢过你。” 神瑛猛然抬头,复又俯首叩地,诚惶诚恐,一动都不敢动,一个字也说不出。 鸿蒙心中的怒火蹿烧上来,一把扼住神瑛的咽喉,“我将你们五个炼化成石,护住她的原神。可你们却心生贪恋,背着我同离恨天交易,为求一梦相欢,拉她沉沦下界,与你们这些卑鄙的冤孽为伍。” 贯注神力的手掌,在神瑛侍者的颈部留下了青紫深重的指痕。 神瑛的身子抖如秋风中的落叶,生受着潮涌般的窒息感。 “滚!”鸿蒙重重地放开他,收敛了浑身戾气,所有光束消散后,又恢复了禛钰的模样。 黛玉回到斡难河营地,已近戊时,发现英吉还是蒙克的装扮,仍未回卫所。想起他自毁的脸,又是揪心之痛,她抿出一丝笑来,道了声:“这么多天辛苦你了,早些回去见柳娘子吧。” 英吉愧然颔首,摇了摇头,他实在不敢顶着一张残破狰狞的脸,回去见柳五儿。 黛玉深望他的眼睛,将眸中的黯然魂伤尽收眼底,一想到这一切都要归咎于禛钰,心中泛起一股疲惫的无力感。 “虽然不知柳娘子会怎么想,但比起面对丑陋的真相,我更讨厌欺骗。回去好好解释吧,尊重她的意愿,伤心是免不了的,千万不要教她为难。” 英吉敛眸沉默,仍是纹丝不动,心中五味杂陈,但凡想象一下,柳五儿见到他真容的情形。 无边的恐惧、沉痛、愧疚就会如钝刀割肉,反复磋磨着他的心。 黛玉也知道他内心的犹疑和挣扎,抬手抚上他遮脸的白巾,声音哑涩:“既然你无法面对,那我只有命人通知柳娘子,说英吉已经为国捐躯了。我会劝她改嫁,从今往后,你就只是兀良哈部的蒙克而已。” 泪水从他眼中滚落下来,滴在她的指·尖,他终于艰难开口:“我回去。” 颀长的影子落在错落的毡帐间穿行而去。 即将进入梅雨季,为了赶着晴好天气放牧,族长近日带着族人,赶着牛羊和勒勒车拖上毡帐,往斡难河下游转场。 除了守城的将士外,民居街巷中已是人去屋空。 英吉改换了衣裳,仍是白巾遮面,一路寻到北戎人放牧的草场。 族长鹤童见了他忙道:“哎呀,英吉,你可算回来了,柳娘子中了暑风,昨天晕倒了,岫烟正照顾着她呢。” 英吉心头一紧,道了声谢,奔回了自家毡帐。 蒙面男突然出现,只把邢岫烟吓了一大跳,举起扫帚,尖叫着就向来人身上打去,“啊,坏蛋,快滚出去!” “社长,是我,我是英吉!”他一面情急解释,一面伸手去挡挥过来的扫帚。 邢岫烟这才放下扫帚,她是族长的妻子,也是斡难河卫塞上女人社的社长。若是谁家有事,她都会帮衬一二。 “英吉,你可算回来了。昨儿你家五儿病倒了,幸而有个路过的铃医将她救醒了,我听到响动,就来看顾她了。” 邢岫烟怀孕四个月了,照看了柳五儿一夜,难掩疲色,拍着他的肩说:“既然你回来了,我就先回去了。” 英吉感激不尽,将人恭敬地送了出去。一回头,触目就是柳五儿冷冰冰的眼神。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房,他撇下妻子七天七夜了! “我……遇到了点事,回来晚了……”英吉睫毛微颤,疲惫的语气中夹杂着卑微地讨好,“你的身子好点儿了吗?” “你为了陛下毁掉了自己的脸,我这个做妻子的竟还不知道。”柳五儿的声音低微而哽咽,眼神冰冷至极。 “你怎么知道的?”英吉满目疑惑,比起背负秘密的痛苦,被她主动戳穿的这一刻,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柳五儿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想去摘他脸上的白巾。 英吉退了一步,将心一横,解开面巾,将一张狰狞可怖的脸暴露在妻子面前。 “啊!”一声尖利的呼喊还未出口,已被英吉堵住了嘴。 柳五儿惊惧万分,行如见了鬼一般,揪着衣襟瑟缩个不停。 英吉放开她,又默默戴上面巾,他定了定神,歉疚与羞惭从眼眸中渐渐褪去。 “从前的英吉已经死了,我而今是兀良哈部的可汗蒙克。如果你能接受我这张脸,你就是兀良哈部的可敦。如果你不愿接受,我们就此和离。” 他的语气平淡得近乎无情,惊魂未定的柳五儿,望了他好一阵儿,凄然一笑,“做林帝裙下臣的滋味儿很销魂吧,才值得你这样为她舍身卖命。” 英吉脸色陡变,一下掐住了她的喉咙,手劲之大,几乎是奔着杀人去的。连他自己都被这个动作震惊到了,忙松开手,低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柳五儿含泪的眸中,只有濒死的绝望。昨夜那个江湖铃医,对她说的都是真的。 “你男人英吉从始至终挚爱的女人只有一个林帝,他不过是林帝裙下的一条狗,围着她摇尾乞怜,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你不是他的第二春,而仅仅只是一个供他亵玩的替代品。 若你不信的话,只要将林帝带去奇犽峡谷的小木屋中,哪怕你病得要死了,他知道林帝有难,也会头也不回地撇你而去。” 她的心脏一阵颤动,好不容易才狠心挤出的一丝冷静,又被丈夫无情的话,打回晦暗无光的深渊。 柳五儿恨恼地揪住湿透的白袍,大声斥骂:“作践人的狼崽子,雷打的负心汉。我不稀罕做劳什子可敦,可汗横竖离了你就完了……” 她伏倒在枕上,一双婆娑泪眼,透着哀怜之色。 英吉看着她纤弱苍白的面容,很是心疼,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想触碰又不敢触碰。 最终还是狠下心来,道:“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那我们就和离,我这就去找族长写和离书。” 柳五儿被他狠绝无情,毫不留恋的背影,彻底伤到了,宛如被人生生抽走最后一丝理智。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营地,在闷热的夜风中撞尸游魂一般徘徊了片刻,找到邢岫烟说:“我见到两个男人,他们挟持着陛下去了奇犽峡谷,快去叫人救她!” 邢岫烟霍然站起,连忙奔出帐篷去找丈夫鹤童。 “那男人长什么模样?画得出来么?他叫什么名字?”鹤童急忙问。 英吉知道柳五儿在牵红线整理过绘影图,多少能画两笔,便找来纸笔,让她画出绑匪的模样。 柳五儿只觉得四肢阙冷,捂嘴咳嗽了两声,执笔的手都在抖。可是没人在乎自己是否面色晦暗,是不是病得要死了。 眼前的丈夫散成了重影,她一双眼极力想辨认清楚,可就是模糊不清,她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不加掩饰的焦急,还有心神大乱的催促。 她的笔触虽然粗劣,但极为传神,英吉一眼就认出,一张画的是贾雨村,一张画的正是哈尔。 柳五儿虽说从前是贾府的家生子,但一直未入府当差,认不得贾雨村,更没见过哈尔。 她说的不是谎话。 鹤童当机立断道:“五百男人跟我一同去救陛下,剩下的两百人驻守营地,保护妇孺,加强徼巡。英吉你骑术好,去斡难河营地通知茜红女儿军救驾!” 这时候柳五儿訇然倒地,晕厥过去,邢岫烟忙拉住英吉的衣角,说:“你别去,五儿病了!” 英吉后退了半步,单膝跪地对邢岫烟说:“求社长照顾她,我容颜尽毁,已不配为她丈夫。” 他起身跃上马鞍,飞驰而去,长风卷起白巾的一角,露出隐约纵横的瘢痕。 留下众人惊愕不已,唏嘘一叹。 扑倒在地的女子,泪水无声落下,洇湿了半张脸…… 英吉赶到斡难河营地,已是子夜,惊动了才刚睡熟的黛玉。 见到陛下安然无恙,他又惊又愧,一想到柳五儿骗了他,双眼都是赤红的,拳头攥得死死的。 “柳五儿因嫉生恨,背叛了陛下!” 听他解释了一番,黛玉蹙眉深思,冷静道:“你不要轻易下结论,天下长得相似的人何其之多,我都能将你和禛钰弄错,更何况她呢。” 她安排五百茜红女儿军,去奇犽峡谷,拦截赶去营救她的族人。再亲领五百茜红女儿军同,英吉、清源二人奔赴北戎人转场的草地。 然而,就在她们奔驰的途中,倾盆大雨滂沱而下,汹涌如潮,泥泞的草地令不少人,接二连三地跌下马来。 就连禛钰送的良驹都脚下频频打滑,黛玉只得弃马下鞍,提起煤油灯看了看敖包上的标记,号令道:“还有二十里到草场,三十人牧马回营,其余人徒步急行军。” 殊不知,敖包上的路标被人篡改了,他们向前急行数里后,入了森林,遭遇了伏兵,茜红女儿军的队伍被打散。 黛玉身边只剩下英吉和清源二人,因为大雨迷失了方向,在一个三岔路口,他们互相埋怨吵了很久,令黛玉耳中嗡嗡作响。 “不要吵了,哈尔的目标是我,在他找到我之前,北戎人、女儿军,你们所有人都是他手里的人质。”黛玉举起煤油灯,照在他们脸上,让他们安静下来。 英吉接过灯,就见黛玉拧开怀表确认了时间,捡起一根树枝,在湿地上起奇门卦并天罡掌诀。 “天罡随于孟仲,路逢三叉不知何道吉,以丑时占,天罡加季行右道通。”她看向了右边的岔路,吩咐二人道:“向右走。” 三人沉默地行了一段路,恰好雨停之时,看到了北戎族人的营地。 “得救了!”清源拉着黛玉一路小跑过去。 黛玉找到了邢岫烟,得知去往奇犽峡谷的五百人以及茜红女儿军还未返程,见到大雨有冲山之势,十分危险,她又派了一百人出去找寻。眼下草场中能够动用的兵勇还不到百人。 若是遇袭,恐难招架。 邢岫烟拿了三套衣裳过来,让他们三人先沐浴更衣,以免着凉。 苏清源看到粗劣的牧人袍子,一脸嫌弃:“难看死了,我不要穿它。” 黛玉将自己手里簇新的一套衣裙扔给他,“那你穿这件。” “别,这件你穿正合适。”邢岫烟拦下她,道:“我这儿还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因为怀孕腰粗了,鹤童又给我放量做了一身。让他穿宽松的那套。” 英吉还在纠结柳五儿的事,忙问邢岫烟:“柳五儿怎样了?” “你不是不要人家了,还问什么呢?不过又哭了一场,已经服安神药睡了。”邢岫烟怪嗔道,一想到她有谎报军之嫌,有些话也不大好说。 黛玉沐浴更衣后,伏地听声,恍然有震动之意,忙出帐将千里镜递英吉。 “哈尔来了……”目似夜枭的英吉,已发现了敌情,“约有三千弓弩手,马蹄上都裹着稻草,行军速度不快,我们只有两刻钟的撤离时间。” 邢岫烟为黛玉披上斗篷,道:“我听人说斡难河下游有一处火焰隧,里面岔路颇多,白昼借天光可以过人,通向飞云壑。那里易守难攻,足以藏人。只是火焰隧中有石脂水,不能见明火,触之即燃,夜里不能行人。” “我倒是有几颗夜明珠,可许久不见日光,都不亮了。”苏清源遗憾地说。 英吉道:“我能夜视道路,可以带大家过去。” 黛玉点了点头,忙道:“事不宜迟,大家动作快点,除了随身弓刀,抛下所有辎重,进火焰隧。” 火焰隧洞口有一人半高,黛玉先让英吉带着孩子们出去。 英吉牵绳为引,往返了数十趟才将妇孺先送到了飞云壑。 马蹄声已然迫近,男人们也陆续钻进了火焰隧,苏清源忙催促道:“林思政,我们快走吧。” 黛玉摇头道:“我要确保每个人安全通过,才会走。”她不能连累部曲遭殃。 苏清源只得从洞口倒退出来,重新站在黛玉身侧。 眼见草地人去帐空,黛玉正准备熄灭煤油灯,进入火焰隧中,霍然想起,“柳五儿没来!” 方才竟忘问了,柳五儿她在哪个毡帐中。再回头已经能依稀看到马队的身影,黛玉来不及占卦,一边掐指心算,一边提灯四下寻找。 苏清源被她气个半死,“一个叛徒,你担心她做什么!” “真相还未查明,她就是我的部曲。”黛玉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哈尔抓走,她其实也很想当面质问他,为何要背叛自己。 更不希望落入他的圈套中,让北戎一族为她殒命。 好在黛玉运气不错,很快找到了柳五儿沉睡的帐篷。 苏清源来不及多想,忙将那麻烦精背在身上,催着黛玉快走。 黛玉解下披风盖在了柳五儿身上,两人匆匆转进火焰隧中。 英吉松了一口气,艰难地挪动脚步,带他们向前走。 第219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九回 登爵位展眼黄泉近, 五彩石献祭绛珠草 火焰隧中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苏清源与黛玉只能仰赖英吉的牵引。 隧道走下来, 不过才半里路,可是英吉在中段分岔路上, 为了给族人引路, 急速往返了四十余次, 相当于在两刻钟内走了十数里路。 这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速度。 英吉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脚步沉重, 步子迈得比老奶奶还慢, 夹在中间前进的苏清源, 屡屡撞到他的背,便没好气地抱怨起来。 “夜枭君,你能不能走快点儿, 别光停下来喘气呀……” 黛玉忙拍了拍他的肩, 道:“休息一会儿再走吧,你背着柳五儿也累了。” “林思政, 我就知道你是心疼我的!”苏清源心头一热, 将背上的柳五儿卸下来,一肚子牢骚话, 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这时候隧道另一头传来几声犬吠, 似有一只小犬奔了进来。 “是鲁明家养的狗。”英吉抬手把它截住,抱在怀中, 从项圈上挂的荷包中, 拿出一张信笺来看,气喘吁吁地说:“不好……族长说坤德和宁娜两个……不见人影, 并没有与大伙儿一起进飞云壑。” 空气中弥散着石脂水难闻的气味,一时间,隧道中只剩下彼此交织的焦躁气息。 黛玉调整了一下呼吸,对他们说:“我们前来的路是单行道,我回去找孩子们,你们在这里边休息,边等我回来。” 话音未落,才将转身的刹那,苏清源仗着什么都看不见,将她从背后搂住,哽咽道:“你万事伶俐,偏心肠最软!我是怕了你了,我功夫比你好,当然我去找。” “你放开她!”英吉妒火中烧,一把攥住了黛玉的手,将苏清源推开,冷声道:“你要找,就快去!” “不用你催!”苏清源浑身戾气迸发,一丝寒芒凝在眸中,克制了许久,才一手抱起狗,一手提着鞭子,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英吉,你放开我!”黛玉挣了许久无果,只得开口命令他。 “属下僭越了。”英吉被她厉声所慑,后退半步单膝跪地,再不敢言。 好在黛玉也没有执意要出去,只是沿壁坐下来,伸手探了探柳五儿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别碰我!”柳五儿醒来,举臂挥掉了黛玉的手。 黛玉不以为忤,笑道:“你醒了!还有力气站起来走动吗?” “不劳你费心!”柳五儿噌地站起,将黛玉给撞了个趔趄。 英吉忙将人揽住,蹙眉质问柳五儿道:“你骗走族人背叛陛下,险些酿成大祸,若非陛下大度施救,你早已身首异处,还敢造次?” 柳五儿嗤笑道:“她施助于我,我就该感恩戴德,做牛做马吗?你为她自毁容颜,抛家弃妇,也没见她舍身相报呢!连个情郎都挣不上,也不过和我似的弃子,哪有脸教训我来!” 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响在隧道中,听得黛玉不禁肩头一抖。 柳五儿捂着脸,愣愣地看着眼前一片浓黑,双唇哆嗦,流下泪来。 无人窥见,双目通红的英吉,正怒视着柳五儿,咬牙切齿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地杀了你这个叛徒!” 黛玉寻声偏头,将手抵在英吉身前,道:“她是不是叛徒还有待审查,这里是救命的通道,不是辩嘴的公堂。一切事等出去再说!” 柳五儿将手拢进袖中,冷笑道:“出不出得去,还两说呢。枯等无趣,不如我讲个笑话给陛下听。” 听她语气不善,想来也不过是讥讽埋怨的话,黛玉忙劝止道:“外面还有强敌环伺,非要事勿轻言。” “虽是笑话,也是要命的事了。”柳五儿丝毫没有要住口的意思,森然一笑:“陛下,英吉他爱慕您,朝思暮想,痴病难医,一腔春情无处宣泄,就娶了我,白雇我做您的替身,我可不就活成了个笑话。” “你闭嘴!”英吉恼羞成怒,又惊又怕,忙伸手过去渥她的口。 黛玉似有所感,闭眼挡在了他面前,英吉的手猛地收束回来。 他在黑暗中肆意地窥看黛玉的神色,想判断她得知这件事,是羞是怒?是惊是怕?是遗憾还是为难? 可她一直闭着眼,不动声色,令他益发忐忑,惴惴不安。 以仰视的姿态恋慕一个人,所思、所想、所行本就纠结复杂,欲想卿知,又不欲卿知。 “我看他心里难受,替他向陛下表白表白,他还羞臊要杀我,这不就是又可笑又要命的事么?” 柳五儿满是讥刺的嘲弄声,回荡在隧道中,一边勾唇讽笑,一边泪流满面,眼神恍惚不定。 她最后一丝笑意淡去,只剩下无声的眼泪和失控的心痛。 “英吉,长久以来,我都未注意到你的心意,你的忠诚你的牺牲,我都铭记在心,却只能以金银荣誉来报偿。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一直以来都当你是弟弟看待。”黛玉开口时,已带了三分惆怅。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英吉的目光轻柔地落在黛玉脸上,喉结滑下,声音微涩。 “我愧对柳氏,无颜面对。您可以让塞上女人社判我骗婚,让我坐监劳役,还可以一刀杀了我。但要劝我放弃这段无望的感情,就是神佛相阻,我也做不到。” 黛玉怔了怔,被他固执倔强的口吻威压着不由退步,低头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哧”的一声微响,空气中有了一豆跳耀的火光。 对面而立的二人悚然回头,火褶子托在一只纤细的手中,照在柳五儿苍白湿润的脸上,她蹙着双眉,表情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快灭了它,你想死吗!”英吉惊惶喝道,顾不得自己脸上肆意的泪水,已暴露在火光下。 柳五儿拢着光,摇摇走来,轻声道:“陛下不愿意纳英吉做情郎,他会痛苦一辈子的。我不想看他奉献全部,却一无所有。 只要您肯让他做您的情郎,我立刻就吹灭它。如若您不答应,那我们就一起化灰化烟吧。” “五儿,别做傻事!”英吉疲惫的手足剧烈地痉挛起来,他生怕触怒了这个近乎疯了的女人,颤抖的声音极尽柔缓,“为懦弱的我搭上一条命,不值得。” 黛玉看清了柳五儿的举动,比起最初的惊愕,眼下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她忽的一笑:“那咱们就死在这儿吧。” 火褶子上的微光飘摇着,隧道中沿壁滑落的石脂水,滴滴答答的声响,衬得此间越发死寂。 “被一个人坚定不移地爱护着是幸福的。我也有忠贞不二,至死不渝的情感,不受威逼利诱,不受天地禁·锢。禛钰是我唯一的情郎,我不想背叛他,你们不肯退让,我亦不愿妥协。” 她的声音温和平稳,脸上沉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惧怕与胆怯,犹疑和彷徨。 柳五儿的心尖蓦然抽动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一个称霸西海、权掌草原的皇帝,会不眷恋帝位财富,万人敬仰的荣光,而宁为坚守一份感情而死。 手里的火褶子已经很烫了,就要拿捏不住,她松散的发丝从耳边垂落下来,呲的一声,在火苗上烧成一缕轻烟,眸中的孤勇与决绝已经消失殆尽。 英吉闪身过去,张臂似要搂住她,就在柳五儿恍神之际,偏头吹灭了火褶子。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细碎的火星子迸射出来,石壁上轰然亮起长龙似的火光,汹涌而来,一圈圈向他们推近。 通向飞云壑的路被火龙盘踞,只能倒退出去。 “快走!” 英吉拉起黛玉,黛玉拉起柳五儿,拼命向来时路跑去。 “老天爷!火焰隧烧起来了!”邢岫烟看到冲天火光,捂着肚子尖叫起来。 “陛下!陛下!”所有人都慌乱了,有的四处找水救火,有的恨不能直接往火焰隧中冲去。 鹤童抽出千里镜在火光中找寻了一番,终于看到苏清源,将跌跌撞撞的三个人,从隧道中拽了出来,“他们还活着!” 只是与叛徒哈尔的马队正面相逢了。 在三人抽刀迎敌的瞬间,柳五儿撂下斗篷,向骑在马上哈尔奔了过去。 “哈尔,我已经如约把林帝带到你面前来了,还请你遵守诺言,将令牌给我!” 火焰隧燃起的光亮,让马上的男人看清了前方黛玉的模样,他咧开嘴笑了,掏出一块令牌扔给柳五儿,又示意左右道:“挑几个人跟她一起去。” 很快有四人打马过来,将柳五儿挟上马,扬长而去。 火焰隧顷刻被烧断,化为灰烬,草场与飞云壑之间失去了通道,夜空一下子又陷入了晦暗中。 苏清源愤愤道:“我就说这丫头是叛徒,不该救她的!” 黛玉问他:“宁娜和坤德找到了吗?” “没有!”苏清源提溜着鞭子,恨声道,“眼下是担心孩子的时候吗?先想想怎么应付三千弓弩手吧。”他脚下的小犬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的迫近,喉间发出低微的吼声。 黛玉眺望着火把簇拥下的哈尔,吩咐身边的二人道:“英吉你用弩箭射灭他们的火把,待会儿还会下雨,没了光我们就有生路。 苏清源你和我衣裙相同,趁着夜色,你在毡帐间驱着狗穿梭往来,混淆视听,我来和哈尔谈判。” 二人于黑暗中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遵命。” 英吉连弩并发,三五下射灭了马队的火把,四周顿时更暗了。 “快放箭!”哈尔忙道。 苏清源捡起斗篷披在身上为盾,以躲避乱箭攻击,在千百个毡帐间穿行。 黛玉随意钻进一间帐篷,借用洪音贝壳,对哈尔说:“哈尔,久违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有幸生还,为何不回到我们中间,而选择另谋高就呢?” 林帝的声音在黑夜中骤然响起,令哈尔的心怦然悸动,为了将她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一些,他喝止了弓箭手,亲自下马,在毡帐间找寻他亲爱的陛下。 “陛下,我不幸被章静那个女魔头俘虏了,她救醒了重伤的我,还用锦衣玉食,高官厚禄,红粉佳人引诱我。我没能守住‘英节’的光辉谥号,堕落成了她的傀儡。 我日思夜想,渴盼回到您的身边。可是当真真国覆灭,我九死一生逃回茜香的时候,我看到了你和萨满在浴池中鸳鸯戏水。 天知道,我有多嫉恨萨满吗?只有我取而代之,彻底将您抢过来,让您成为我的女人,才能填补我内心越来越大的空洞。” 哈尔的眼眸中闪现着冰凉的笑意,他的刀划破了一间又一间帐篷。 黛玉觉得今天一定是撞了邪,接连听到两个让她汗颜的心声。 如果说英吉的心意是纯情中带着执拗,看似温顺无害,却像白羊在日光下顶角,好斗狠辣又贪婪挑剔。 而哈尔的心意,凶暴中带有强势的攻击性,则像乌云在暗夜里张翼,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狰狞霸道又阴诡森然。 这样比起来,花花肠子油嘴滑舌,又很会给自己找退路的苏清源,倒似一股清流了。 苏清源放狗奔走,弄出飒飒声响,又故意露出裙摆,让哈尔的目光追随自己,远离黛玉的方向。 “‘哈尔’在北戎语中是黑色的意思,当初为部曲改换汉名的时候,唯有你的名字,我没做修改。大概是冥冥之中料准了,你就是个黑心无良的家伙吧。” 黛玉换了一间帐篷,继续引诱哈尔说话,“你嫉妒萨满,为何不先动手杀了他,却来找我的麻烦,欺软怕硬呢你! 我知道了,你从前就是他的手下败将,如今他是天下霸主,想必你连见到他的影子,都要瑟瑟发抖了!” 天空中又淅淅沥沥落起了雨,紫电霹雳而下,哈尔顿住脚步,看到一片裙角飘过,霍然转身,胸口起起伏伏地喘着气,握着刀的手腕筋都在跳。 自从在鸳鸯冢被禛钰挑断过手筋,午夜梦回,那时的恐惧依旧会钻进心房,让他浑身战栗,不得安宁。 林帝一下子就戳破了自己虚张声势,外强中干的弱点。 他再不敢独自行动,生怕她继续揭穿自己畏怯萨满的事,忙命令手下人将帐篷都推倒,务必活捉林帝。 英吉的弓弩射倒了几个人,引来一波波杂乱的箭雨流矢,黛玉不敢在帐中停留,也与苏清源一道快速跑动起来。 她退至一处敖包后,借此为屏,继续激怒哈尔,让他心态失衡下,成为英吉的活靶子。 “哈尔你自诩英雄,也不过逞匹夫之勇,见利忘义反复无常,不忠不义,实乃三姓家奴,令人不齿。” 林帝的讽骂声,激得哈尔浑身哆嗦,他忽然觉得与之对话,很不明智。 脑海里滚过萨满阿真狠厉的眼眸,胸腔中顿时燃起一簇火,烧得他心肝骤疼,手中的刀毫不留情地将眼前的帐篷劈砍下去。 英吉的飞弩箭直射而来,正中其腹,哈尔猛地拔出弩箭,捂住伤口,额角的青筋暴突起来,脖子胀得通红,听到弩箭嗖嗖飞至,连忙伏下地来。 黛玉的背贴在敖包上,忽然拧紧了眉头,身后似乎有什么活物攀游在自己腰臀上,弄得她又痒又疼。 她回头一声低呼,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见自己被四只黑手扳进了敖包中。 “嘘,陛下别喊!”捂住她嘴的人发出了稚嫩的童音。 惊魂未定的黛玉轻颤着吸了几口气,捂住洪音贝壳,疑惑道:“宁娜?” “陛下,是我!” “还有我,坤德!” 黛玉坐起身来,一左一右地拉住他们的手:“你们怎么躲在这儿?” 坤德看了宁娜一眼,对黛玉道:“义父前天找到我,要我把您骗到他的帐篷去,我坚决不肯。他就抓住宁娜,要砍了她的手臂逼我就范。 后来那个姓贾的阴人又扮成铃医来蛊惑柳姐姐。柳姐姐并没上当,她假装主动答应帮义父,诱骗您出来。以换回我俩的性命。” 宁娜摇着黛玉的衣袖,声含泪意,“柳姐姐她不是坏人,哈尔为了抓你,在草场和山谷两边设伏,以族人性命为质。柳姐姐要走哈尔的令牌,是去救被困在奇犽峡谷的族人。陛下,千万不要责罚她。” “她还让我们躲在这里,伺机保护陛下……” “我知道了,多谢你们了。”黛玉揪心一痛,将两个孩子紧紧拥住。她想起在火焰隧中柳五儿为了英吉如愿以偿,不惜玉石俱焚的痴情。 原来她不只有一腔情执,还有满腹智勇,她是深明大义仁德坚毅的女英雄。 外面密集的箭阵,在雨夜中嗖嗖而下,黛玉都听到了苏清源呼痛的声音。 敖包中的三人牙关紧咬,屏住呼吸,透过一线缝隙向外看去。 不远处哈尔砍倒了最后一间帐篷,闪电照出他失去理智的脸,变得更加阴森可怖。 他在雨中咆哮着:“陛下,你逃不掉的,快点现身出来吧!” 英吉神出鬼没的飞弩,迫使哈尔不得在一处停留超过半盏茶的功夫。 哈尔围着敖包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又奔向别去。 所有的帐篷都被摧毁,让苏清源无所遁形,借着雷电之光,摸到了敖包这边。 手指正好扣到了中间的那条缝隙中,他转身弯腰一瞧,正与一人四目相对。 黑暗中两人都看不分明彼此,电光石火间,两人同时出手。触到黛玉手指的瞬间,钩爪变为了揉握。 “林思政!” 苏清源开心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挂上唇角,身后密集的脚步声就迫近了。 他果断放开黛玉的手,知道她开口欲喊,连忙伸指拂上她颈边的睡穴。 惊愕、担忧、惶然瞬间撕扯着黛玉的心,努力挣起沉重的眼皮,艰难张口,只吐出了两个字:“不要……” 苏清源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可是艳绝天下的苏美人呢!” 黛玉眼神有些涣散,哀怜地咬出几个无声的字音:“他不喜男子……” 会杀了你的。 苏清源慢慢支起腰肢,飒然转身,伸手掠过飘摇的长发,眼中尽是妖娆妩媚,戴上斗篷的风帽,轻声道:“你放心,他是我的手下败将。” 黛玉颓然倒下,宁娜稳稳地护住了她的头。 苏清源向前走了两步,就被哈尔拦腰抱起,涎粘湿热的吻,落在了他滑腻的颈边。 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瞬间破功,他恶心得轻颤不已,偏生被哈尔误认为,这样的微小震动,是出于被雄性征服的恐惧,因此越发兴致昂扬,哈哈大笑起来。 待一行人翻身上马,冒雨而去,英吉自坍塌的帐篷中掀帘而起。 见到苏清源主动献祭给哈尔,以换取林帝的逃生机会,他心中五味杂陈,在茫茫的夜色中,寻找黛玉的身影。 鲁明家的小犬,抖着皮毛上的雨水,一路小跑过来,冲着敖包吠了两声。 英吉豁然明白,连忙奔了过去,扒开敖包一看,宁娜与坤德两个小的,正一头一尾托着沉睡的黛玉。 头顶传来凉雨,令坤德悚然一惊,扔出石子打来,厉喝道:“什么人?” “坤德是我,英吉。”他伸手抓住石子,屈指在他小鼻梁上刮了一下。 “英吉哥哥,陛下睡着了,我们可以照顾她。你快去奇犽峡谷,柳姐姐拿着令牌去救族人去了。” 坤德一见英吉如蒙救星,揪住他的手指,忙道,“奇犽峡谷中设有陷阱,柳姐姐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宁娜急切地为柳五儿辩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英吉讲了一遍。 听得英吉目瞪口呆,呼吸都乱了节奏,一时间心乱如麻,满腔的悔愧羞惭,都化作酸苦之味,哽在喉间。 两个孩子都催促他快走,可是他又不放心留黛玉,让她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睡在敖包之中。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一队从林中走出的茜红女儿军,牵着马提了煤油灯,一路寻过来。 英吉忙迎了上去,说明情况,请她们照看陛下和两个孩子。又借了匹马,奔向奇犽峡谷。 鞑靼牙帐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为可敦诺敏庆生。 一位侍女过来附耳向诺敏说了两句话,诺敏眼眸一亮,借口更衣离席而去。 牛栏之中,被吊绑在木梁之下的贾雨村,身上布满了斑驳的鞭痕,他吃了不少苦头,终于吐口,说出了哈尔的秘密。 “可敦,哈尔控制可汗头疼暴怒的药,是从前真真国皇后詹娜研制的,原本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她掌控武英帝。 詹娜皇后非常擅长占卜,她曾算出武英帝会借用兀良哈部首领蒙克的身份,在草原上纵横捭阖。 起初詹娜想将药用到蒙克身上,谁知真真国发生的民变,她被义军送上了断头台。我和哈尔知道了蒙克的身份有假,就带着药来到草原,投奔岱钦,以换取利益。 我知道的都说了,还请可敦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啊!” 诺敏只是想趁哈尔出去之际,逼贾雨村交出控制岱钦的解药,没曾想还听到了武英帝从前的一段孽情债。 “想要活命,就拿解药来换!”诺敏瞪视着贾雨村,眸中戾气横生,仿佛向他咽喉探出了锋利的爪牙,“我知道,你是个自负的谋士,虚伪狡诈,城府极深,不甘心做哈尔的走狗。那解药你必定留了一些,作为保命符,交出来我留你一条狗命。” 贾雨村看向面前滴血的鞭子,再看到诺敏手中徐徐举起的烙铁,不禁抖如筛糠。他年纪不轻了,根本捱不过这样的折磨。 这个女人看似胸无城府,张扬跋扈,实则极其隐忍,心狠手辣,善于操弄人心。 她借哈尔远行之际,先拿自己开刀,早已布好了杀招。 贾雨村闭上眼,无奈坦白道:“我把药藏在了……” 诺敏回到牙帐中,酒酣耳热的岱钦已然半醉。 他看到身姿妖娆的舞娘,食指大动,又顾忌新婚的可敦,只是眼馋罢了。 “来,给大汗倒杯酒吧!”诺敏向舞娘招手。 舞娘受可敦之命,为可汗斟酒。岱钦捧杯时故意勾她的小指,舞娘慌忙闪躲,连忙缩手,豁啷一声酒杯落下,泼了岱钦一身的酒。 可汗佯装发怒,要惩戒舞娘,将她贬为奴隶。 诺敏被他拿腔作势的调子给恶心到了,咬牙冷笑道:“可汗,一个舞娘不值什么,你要爱她,我这就为您置办翰儿朵帐去。” 此话正搔到了岱钦的痒处,向可敦诚谢不尽,搂着舞娘就要离去。 诺敏却道:“可汗且慢,我担心你饮酒过度头疾复发,正想向人求灵药,我拿好药换了这舞娘如何?” 岱钦连忙顿住脚,眼眸骤亮,“可敦所言当真?” “可汗稍等我片刻就好,若得不到灵药,这舞娘照旧服侍您,您看可好?”诺敏忸怩着身子,娇嗔一笑。 “好,好!我等着可敦的好消息。”岱钦一口答应下来。 不多时,就有侍女向岱钦禀告,可敦求到灵药了,请可汗去她的翰儿朵帐中。 岱钦欣然前往,服用了灵药后,果真头脑清明了许多,连醉酒的感觉也没有了。 “可敦,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岱钦兴奋不已,搂着诺敏就要求欢。 “可汗,我为了向贾雨村求药,被他轻薄了一番,我气不过叫人鞭打了他,被他给逃了。这会子实在无颜面对您。” 诺敏扭过身去,瑟瑟发抖,声音都带着哭腔。 “什么!那汉人奸狗竟敢欺辱我的可敦!我叫他不得好死!”岱钦勃然大怒,一掌拍断了雕花木案,当即命人追杀贾雨村,为可敦报仇。 诺敏哭了一通,岱钦哄之不跌,直到派去追杀贾雨村的人,提来了他的脑袋。 可敦才破涕为笑,她答应不杀贾雨村,可没保证别人不会杀他。 诺敏依偎在岱钦胸膛,盛赞他有伟丈夫气概。岱钦被吹捧得飘飘然,正要掀衣解带,好好“安慰”爱妻一番,又听诺敏道:“可汗,我听人说,黑骑叶护哈尔今夜要将我姑母林帝给掳回来。他若是干成了这事,气势上压你一头不说,还白得罪了武英帝。 要我说,姑母是不肯成亲的,若要做她三夕五夜的情郎,倒也不是不可能。那兀良哈部的蒙克,不也曾独拥美人一夜。 可汗不妨先将我姑母夺下。而今您头疾已愈,再不受哈尔辖制。就该趁机杀杀他的威风,再卸了他的兵权,否则他那样几易其主又野心勃勃的家伙,迟早要踩到你头上来。” 岱钦皱眉思忖片刻,颔首道:“可敦说得极是,多亏你提醒了。” “事不宜迟,可汗快去吧。”诺敏乖巧地替丈夫系好衣带,扣上革带,亲自为他牵马,目送他率队远去。 之后诺敏再次回到牙帐,歌舞琵琶戛然而止,其他鞑靼部的将士也纷纷散了,永顺伯思勤也喝得红光上了脸,摇摇站起正欲告退,忽然四周几位同僚抽刀而起,将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人人义愤填膺地瞪着他。 他大惊失色,浑身冒汗,酒一下子醒了。 诺敏走上前来,冷声道:“永顺伯暗植党羽,勾结叛军余孽,袭击翰儿朵帐,刺杀我母亲娜米拉。又伪装萨满行刺我父汗,欺天罔上,大逆不道。今我鞑靼部监国可敦,欲立正典刑,将永顺伯思勤褫爵夺职,就地问斩。” 贾兰脑海中一片空白,事情怎么会这样,他的刺杀嫌疑不是已经洗清了么? “我是清白的!可敦你不能这样滥杀无辜!我要见可汗,我要见我义父!”本能的求生欲让他大喊大叫起来。 诺敏轻嗤了一声,双手一拍,令人搬上来一个大木箱子。 当着贾兰的面给掀开了,里头装的都是鲜血淋漓的人头。 是那些被母亲藏匿在胪朐河下游部落,中原叛军的头颅! 贾兰被恶臭的腥气一激,整个人筋骨疲软,险些站立不住,飘忽的眼神心虚地闪烁着。 诺敏轻笑起来,对那些举刀的将士说:“你们谁的刀最先杀了永顺伯,谁就是新的永顺伯。” 话音未落,贾兰身前已经横七竖八地插了几把刀子。 诺敏头也不回地说:“穿心一刀者,新晋永顺伯。” “属下谢可敦提携。”那人跪地拜谢,激动万分。 从旁侍女小声问:“可敦,那比姬李夫人怎么办?” “圈在帐中好好养着,中原的大兰王不是死了么?咱们照例养一个,也是一样的。” 诺敏扬脖饮干了杯中的酒,向地下一掷,“把尸体拖出去喂狗。” 她走出帐外,望着没有半点星光的夜幕,双眸染泪,在淅沥沥的雨声黯然神伤。 阿塔、阿娜,女儿为你们报仇了! 尽管她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完成复仇,但武英帝给她送来了李纨母子的部曲,那些中原叛军的人头,这个人情她不能不还。 一想到即将悲惨殒命的几个男人,都与林帝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诺敏柳眉深蹙,有片刻的胆寒。 她转身对自己的心腹干将说:“从今以后,鞑靼治下的盟旗中,务必对迁居过来的汉人热情友善,不得欺凌歧视。 以后你们拜见林帝,眼睛只管盯着脚尖回话,什么心思都不要动。如若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众人齐声应诺之后,迅速清理现场,确保在可汗回来之前,一切照旧,杳然无痕。 英吉骑在马上疾驰了一半时辰,遇上了几个牧马回营的茜香女儿军,为她们指引了回斡难河的道路,又求借一匹快马,赶赴奇犽峡谷。 “英吉,这是武英帝送我们林帝的坐骑,一定跑得快。” 他骑上了那匹马,立刻感受到了什么叫风驰电掣。 一路上柳五儿从这个人的马背上,被抛到那个人的马背上。难免被他们趁隙占便宜,为了尽快救下族人,她也只得咬牙隐忍。 行到半程,四个兵痞就想打退堂鼓了,几声此起彼伏的呼哨,似乎是在交换什么暗号,他们的马速慢下来,渐行渐止。 四人根本不想顶风冒雨去奇犽峡谷,走到一处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不约而同地挽缰下马。 “怎么不走了?停下来做什么?”柳五儿皱眉问。 “长夜漫漫,孤独寂寞,当然是找些乐子了。”一个男人阴笑着挂起马灯,扯住她的头发,将人拽下马来。 其余三人一拥而上,有的擒住她的胳膊,有的捉住她的脚,将她提掖在半空中,摆成一个大字。 柳五儿悚然惊呼,意识到他们要干什么,心中骇然,恐惧万分,不停地挣动,试图阻止他们。可是那些箍在自己四肢上的手坚硬如铁,捏得越发紧了。 他们凑在她头脸颈上乱嗅,狞笑着将其衣袍扯开,几只手上下探进来,肆意混摸。撕裂的布帛,嘶嗤作响。 悲愤、羞耻、屈辱的情绪瞬间充斥在脑海中,柳五儿咬牙掉泪,拼命挣扎踢蹬起来:“我有哈尔的令牌,你们违命当诛!” “你说的是这个么?”一人摸走她的令牌,往戈壁河滩中抛去,“你瞧,它被你弄丢了!眼下不就无凭无证了。” 摇晃的马灯,照着他们嘲笑狰狞的脸孔,重重叠叠,似人非人。 四人抡臂将她抛高抬起,迫使她身子反弓起来,他们松开裤带,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女人此时惊恐和绝望的表情…… 正当他们争持谁先谁后之时,有利箭破空的声响,正钳着柳五儿两条腿的男人,太阳穴被贯穿,轰然倒下。 抓着柳五儿的几只手倏然松开,令她重重地跌落在地。 紧接又是一阵嗖嗖声响起,惊魂未定的三个人惶然四望,有的扳鞍欲逃,有的拔刀乱舞。 等他们意识到敌人的准确方位时,前胸后背都插上了致命的箭矢。 绝处逢生的柳五儿双手抱胸,蜷在冷硬潮湿的戈壁上嚎啕大哭。 英吉挟弩疾驰而至,看到柳五儿这副形容,心中大恸,连忙滚鞍下马,奔到她身边,将人抱起来。 柳五儿还未看清来人,犹在挣扎踢蹬,口齿不清地喊:“不要,滚开……” “五儿,是我,我是英吉!” “英吉……”这两个字似是定心丸,让失魂落魄的柳五儿瞬间清醒过来。 “快走,去奇犽峡谷,流水冲下来,族人就会遭受灭顶之灾。你快去救人!” “我知道了,咱们这就去!”英吉从鞍袋中抽出一件斗篷,给她披上。 柳五儿裹着斗篷摇头道:“令牌丢了,我也没力气走了,你自己去吧。那里设了埋伏,族人被关押在谷地,有人看守着,等山涧洪水冲刷下来,他们都会溺死的。” “可我也不能抛下你,荒山野岭何其危险,万一再遇上……”英吉咬牙,恶狠狠地踢向脚下的尸体,他实在不敢再次面对,那样令人心碎的场景。 柳五儿气喘吁吁,捂着胸口摇摇站起,勉力笑道:“那我们一起去。”她牵过敌人的马,娇声道:“你抱我上去呀。” “你一个人骑行吗?”英吉看着她唇边浅淡凄迷的笑意,蓦然有些心慌。 “你都教过我了,哪能不行呢!”柳五儿扬起了手臂。 英吉只得抱她,肌肤相接的瞬间,他只觉得自己拥着的,是一个冰娃娃,“怎么这么凉?” 柳五儿左手攀上他的右臂,伸手扣住臂弩的机扩,悄然转动身子,将心脏抵在弩机口。 吧嗒轻响,柳五儿的下颌扣在了他的肩窝,噗出一口血来。 “英吉,我不想爱你了……你的陛下,你的族人,都比我重要,我担不起……” 嗖的一声,箭矢透胸而出,托举着柳腰的铁臂,剧烈地抖动着。 英吉咬住唇,紧搂着怀中的人,眼泪混杂着胸前的鲜血,一滴滴滚落下来。 他没有片刻停滞,将妻子用斗篷捆扎在自己腰上,跨上马继续奔向奇犽峡谷。 此前赶往奇犽峡谷的五百茜红女儿军,正与这里的守兵交战。 哈尔的三千弓弩手直奔草场,留在奇犽峡谷的是三千刀斧手。 是以一敌七的战斗,英吉只得将柳五儿留在峡谷之外,让武英帝的坐骑陪在她身边。 自己则提着马灯,挟弩擎刀进入峡谷中。这一夜是如此的漫长,他分明已经筋疲力竭,可是已顾不得疲惫伤感,通红的眼眸中,只有“杀人”二字。 臂上弩机呲呲连响,手中马刀劈砍削斩,惨叫声此起彼伏。 “有援军?” “连弩飞将,千变快刀,是英吉呀!” 茜红女儿军心头大定,只见他眼神锋锐如流火,手起刀落,箭发连珠,这以一当百的架势,竟将一队敌军吓得屁股尿流,转身即逃。 也不知雨下了多久,战斗了多久,直到月亮从乌云中钻了出来,英吉一夜未眠,堪比夜枭的眼睛,已经发花了,看到的全是幽暗的虚影。 茜红女儿军指挥着北戎人狂奔向峡谷出口,直到所有人都逃了出来,押尾的姑娘,摇晃着英吉的肩膀:“英吉,人都解救出来了,峡谷里的水已漫过腰际,不能久待。” 英吉恍若未闻,訇然倒地,再无声息…… 月上中天之时,岱钦在胪朐河畔,截到了哈尔的队伍。 苏清源昏昏沉沉地伏在哈尔身前,这个蠢蛋,依旧没认出来他不是林帝。 在颠簸的马上,被迫听了一箩筐粗俗无良的骚话,差点没让他吐出来。 “叶护为我接来了茜香国的林帝,身为可汗自当亲迎贵客。”岱钦打马走向哈尔,向他伸手讨要林帝,命令道:“把她交给我。” “她是我的妻子,不是茜香国的林帝。”哈尔自然不肯把心爱的人交付给他,知道自己拿捏着他的死穴,一脸得意地揶揄道:“可汗,夺人妻子,塞上女人社可是要派人打你的。” 说着就叽里咕噜地念起了咒语,岱钦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自己毫无痛楚,不由冷笑道:“哈尔,认清你的身份,本汗不是任你摆布的傀儡,快把人交出来!” 眼见咒语失灵,哈尔不由想到是贾雨村献出了解药,暗骂了一声。 双方人马当即展开了一场恶战,被争来抢去的苏清源,最后落入了岱钦的怀抱。 哈尔战败被擒,苏清源很是开心,半张脸隐在风帽中,玉臂搂着岱钦的脖子道:“可汗,哈尔本是我的部曲,最后却倒反天罡,背叛了我。你若是能惩治他,今夜你就是我的情郎。” 岱钦激动得哆嗦了一下,在“她”臀上轻亵地捏了一把,语气讨好地谄笑道:“陛下,想怎么惩戒叛徒呢?” 苏清源殷红的唇,若即若离地流连在他耳畔,吐出幽冷的两个字,“寸斩!” 岱钦喜得浑身发痒,掐着“她”的下颌,一口咬住红唇,弄得人呜咽乱挣。 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来,吩咐手下道:“哈尔强抢妇孺,破坏和盟,犯上作乱,就地千刀寸斩。” 哈尔咬牙切齿,赤红的双眼透出浓浓的不甘心,眼睁睁看着心爱的陛下让人夺走,此时心中的悲痛,远甚于刀斧凌迟。 岱钦抱着苏清源打马回营,诺敏在翰儿朵帐前迎接。 “姑母!”她笑着走上来,拉住了苏清源的手,两人的目光瞬间相触。 苏清源见她笑得诡异,一时不知是敌是友,转眼那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虚与委蛇起来。 但见诺敏妩媚一笑,“既然姑母愿意让夫君服侍,我自然要成人之美。只是容我对姑母说句悄悄话,告诉他可汗那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好处……” 岱钦蓦然脸红,哈哈憨笑:“可敦请讲……”随后将人放下地,背过身去。 诺敏凑到苏清源身前,趁他不防,手指衔着一丸丹药,掠进他喉中,听到他咽下去了,悄声道:“有人要你死。” 苏清源一时恍然,闭上眼嘤咛了一声,身体中不断沸腾的血液,让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服下了什么。 他秀眉蹙起,泪水盈睫,没想到,那个人会让自己死得这样可耻难看…… 岱钦如愿以偿地将美人抱进了翰儿朵帐中,销魂了一夜。 黛玉醒来之时,前往奇犽峡谷的茜红女儿军还未返程,便继续派兵增援。 苏清源替她被掳去鞑靼营地的事,也只能由她带兵前去斡旋。 等她赶到鞑靼营地的时候,可敦诺敏身穿凶服迎了出来。 鞑靼可汗岱钦昨夜死于马上风,陪侍他一夜的苏美人奄奄一息,硬撑着一口气,等她来话别。 黛玉见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苏清源,吓了一大跳,都不敢想象,他经历了什么,不由地纤指握住他冰凉的手,含泪唤了一声:“清源……” “绛珠仙子,他回来了。”苏清源叹了一口气,游丝一般的气息轻拂在黛玉脸上,声音中流露出对上神的敬畏。 黛玉豁然明白,遥远的记忆渐渐苏醒,却又不那么真实,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并漫上心头。 “在赤霞宫中,我们五彩石肩负着守护绛珠仙草的使命,可是我们心生贪念,各有绮思,都想将你占为己有,因此与离恨天交易,分裂成五种冤孽,诱你下界,以圆我们的痴梦。 乌兰楚伦是红石,与你同色,所以你们算你兄妹。哈尔是黑石,英吉是白石,神瑛是黄石,而我是青石。 鸿蒙让我们互相厮杀,召我们回赤霞宫,他只留下了神瑛在人间以终天年。 从前我嫉妒鸿蒙,而今我嫉妒神瑛,他用一壶甘露换取了你数年的感恩。因为他还可以保留关于你的记忆,直到此生完结。 而我们沉沦于风情月债忘记初心,一但回到天上,就不会记得你了。鸿蒙惩罚我们,亿万斯年都不能再与你相见。” 苏清源冒死泄露天机,就是不想让真凶鸿蒙置之事外。 他在赌自己在绛珠心中是有分量的,不甘心就这样被迫遗忘她。 极度的痛楚让他承受不住,喉咙里喑哑嘶鸣,关于前世的记忆在他呼痛之时,被强行抹去,只剩下苏清源的遗愿。 他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身体痉挛,胡乱扑腾着,双眸盈泪,全是缱绻不舍,“林思政,我就要死了,死得太难看,吓到你了,真的很抱歉。 还请你转告玉子,若是她生下儿子,就给他取名叫源清政,若是女儿,就取名叫政子。” 黛玉哽咽难语,默默摇头,突如其来的死别让她难以接受,满心叹息化成眼泪,簌簌而下。 过去种种情缠爱缚,在苏清源脑海中回闪,他蓦然微笑,轻呵了一声,喃喃道:“若是女儿,还是叫妙子好了,叫政子她会不开心的……” 第220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回 终身误妙玉托孤女, 意难平绛珠黯神伤 禛钰骑马来到鞑靼营地时,已近黄昏,几只秃鹫正在啃食着被千刀万剐的哈尔。 他轻瞥了尸体一眼, 对诺敏说:“送到奇犽峡谷烧埋了罢。” “知道了。”诺敏点头,随即看了看翰儿朵帐那边, 小心翼翼道, “那位也才刚咽气。” “嗯。”禛钰解了佩剑交给裘良, 跃下马来,转眸看向诺敏,“一片草原上, 不需要三个可汗, 你懂朕的意思吧?” 诺敏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只见他牙白色的江崖海水五爪蟠龙袍,在夕阳的映照下,益发威严夺目。 她单膝跪地, 心情激动万分, 右手抚上左胸,颔首道:“我明日即遣使给瓦剌可汗阿古拉, 商讨婚事。” “很好, 朕定会为你送上丰厚的贺礼。”禛钰撩起帐帘走了进去。 黛玉才刚从苏清源已死的茫然中缓过神来,身子还在颤抖, 茜红女儿军又传来了英吉与柳五儿牺牲的消息。 晶莹的泪光在她眼底漾着, 在疲惫与心痛的双重打击下,身体撑持不住, 有些摇摇欲坠的架势。 禛钰适时搂住了她, 解开银色斗篷为她披上。 黛玉抬眸凝望禛钰,扶着他的手臂, 呜咽了许久。 他分明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却偏偏不告诉她。 她回想着苏清源的遗言,眼睫颤了一颤,转身仰望禛钰,眸色微深,“鸿蒙,他们的死是你造成的吗?” 开门见山的质问让禛钰皱了一下眉头,他千防万防,还是有人不惜承受万世不得人身的劫罚,泄露了天机。 他睄了苏清源一眼,菱唇抿成一线,垂眸半晌,方开口道:“站在你面前的是禛钰,不是鸿蒙。” “那问你也是一样的,你为何要杀了他们?”说话间,黛玉已经推开了他的手,默默后退了半步。 禛钰喉结一动,低低地叹了一声,“乌兰楚伦是因与英吉决斗重伤不治而亡。哈尔设计陷阱,英吉和柳五儿是为拯救族人而义勇牺牲,虽死犹荣。哈尔因苏清源向岱钦提出‘寸斩’之求而丧命。岱钦又因贪虐无道而殒身。 至于苏清源,他残害苍梧乡万千妇女饱受折磨,身染重病,致使短折轻生者不计其数。让他死于残虐凌辱实属罪有应得。 若我不出手,送他回归赤霞宫。苏清源会因罪孽深重,而堕入无间地狱,永无出期。” 黛玉双眸含泪,红唇轻颤,冷笑了一声,“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让他免于地狱之苦了。” “自鸿蒙开辟天地以来,天道运转就不受鸿蒙的意志转移。 表妹,你不能因为苏清源与你有些私交,又是扶桑的幕府将军,就因私废公,让他侥幸逃脱律法的制裁。纵使人间刑牢饶得过,也会重罹天罚。” “呵……原来错的是我,你怪我没有早些杀了他。” 黛玉的声音飘忽轻柔,可是眼神却一下冷了。 她仰着清丽娟秀的脸,长睫翻卷,眸中迷蒙的泪光渐渐消散,唯余彻骨的寒意,“你这样折磨他,难道就处断公允,没有半点私心吗?” 见她心中犹怀不忿,禛钰亦是恼火,当初在赤霞宫中青石就是最不安分的一个。绛珠仙草根本不知道,她之所以羸弱不堪,全因青石任性妄为所误。 可是,眼下还不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他也不能泄露天机。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与我为公为私并不相干。”禛钰蹙了蹙眉,上前一步将黛玉揽在怀中,“你要知道,这个娑婆人间看似美好,实则是五浊恶世。千百年来,杀人者被万民歌颂,救人者被百姓遗忘。 乌兰楚伦、岱钦、苏清源说来也是一代枭雄,而被他们压迫束缚奴役的广土众民,却不得不在成王败寇的颠倒认知中,恭维、赞颂、崇敬这些杀伐者。 人们的看法若不更改,这个世界还将会不断地,被弱肉强食的绿林法则所毁坏。亿万黎庶也还是摆脱不了被奴役的命运。 让岱钦、苏清源死得凄凉可耻,成为百姓茶余饭后讽时刺世的谈资,是为了将他们从征伐得来的虚妄神坛中,拉扯下来。 以警醒世人切勿心怀恶念造业杀生,劝众生不要贪执名利,沉沦欲海,忘乎所以。” 起初黛玉还觉得,他的话有些冠冕堂皇,可是细思起来,也不无道理。 什么时候草原牧民赞颂塞上女人社解危济困、救死扶伤的事,多于传唱十三女儿军勇杀哥萨克的事,人间就还有化为净土的希望。 只是有情众生又非无情苍天,她并不能将情感与公理,完全割离干净,面对身边人接二连三的死别,伤心与遗憾在所难免。 更何况英吉夫妻死得那样惨烈,让她愧疚不已,可是斯人已逝,而他们在人间连个亲人都没有,就算有万金抚恤都无法补偿给他们,实在令人痛心。 禛钰见她悲伤难抑,又说道:“当初我打算在兀良哈部施行腾笼换鸟之计时,就考虑过让英吉取代蒙克的身份,继续经管兀良哈。 如今他壮烈牺牲了,我想公开他的身份,让他与柳娘子以可汗可敦之尊厚葬,受万民轸悼,死备哀荣。表妹意下如何?” 黛玉轻咬下唇,默默点头,她也知道,柳娘子那样重情重义,刚强决绝的女子,必不在乎这些虚名,可这也是活着的人,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 哈尔被烧埋在奇犽峡谷的小木屋地下。岱钦则按鞑靼部的习俗直接天葬,将遗体喂了野兽蚊蝇。 想到苏清源那么爱美的一个人,一定不希望自己残损的躯体被人窥见,黛玉也命人将他烧了,骨灰盛在五彩镂空云凤纹瓮中。 很快,英吉顶替烧伤不治而亡的蒙克,权管兀良哈部的事,就被众人所知了。 质疑之声在所难免,可是当白袍蒙克出现在草原上的那天起,兀良哈部的奴隶就获得了自由,牧民们再也没有经受过战争的袭扰。 冬季草原上瘟疫肆虐之时,在白袍蒙克首领的措置得当下,兀良哈部,也是唯一没有受到病魔侵袭的部落。 即便首领是异族人假扮的,但百姓们获得的恩惠是真实的。 梅雨季后,北戎族人在族长的带领下,为英吉与柳五儿夫妻举办了空前盛大的葬礼,前来祭拜悼念的草原百姓络绎不绝,灵柩被花的海洋所环绕。 禛钰再次穿上了萨满的神衣,跳起神舞,用低沉醇厚的声音唱起了神歌,为首领夫妇送葬。 在夏日的暖风中,黛玉听懂了神歌中隐秘的词意。 西方灵河岸,白羊吉且安, 昼守绛珠草,夜来萤娘伴。 白刃洒赤血,戈壁为之丹。 劲弩若转月,流星落云端。 憔悴终不悔,断目无所怨。 来去如风卷,柳叶芳尘断。 功成拂衣去,归入北邙山。 心驰赤霞关,长歌梦亦酣。 她神情恍惚,眸色有些迷离,眼前忽地闪过一些朦胧的画面。 芳草萋萋的花园之中,有一头雄奇俊美的白羊伏跪在绛珠草前,一点萤火在它身边飘忽闪烁,旋即眼前的景象化作烟飞寻之不见,唯余喉间的苦涩漫浸上来。 有一双白色的蝴蝶从花海中振翅而来,绕着她上下翩飞,又消失不见,像是在与她告别。 明知道要节制悲伤,可黛玉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无法抑制地哽咽流泪。 禛钰也知道,让黛玉慢慢接受现实,平复心情,还需要一个过渡期。 草原上战事已了,他久旷国务,也该回到中原履行帝王的职责了。 宣隆帝薨了,即便他再想与黛玉成亲,也要熬过二十七个月,才能堵住悠悠众口。将近三年的孝期,唯一的好处是不必面对众臣的催婚。 而草原上就没那么多讲究了,诺敏死了丈夫,成为了鞑靼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可汗。她向瓦剌部的可汗阿古拉发起了联姻的邀请。 将鞑靼与瓦剌合二为一,由他们夫妻共同治理。 阿古拉也知道诺敏公主艳名远播,有“塞北雪莲”之称,是个美人不假,却也是杨花心性,原本打算拒绝的。 可是瓦剌部一直被鞑靼压制了许久,他心存一股愤怨未消,同时也禁不起权力的诱惑,思量再三,同意了这桩婚事。 禛钰先行归京后,黛玉动身回茜香之前,收到了诺敏的请柬,此时方看明白了,禛钰的用意。 瓦剌可汗阿古拉性格懦弱,雄猜多忌,于权谋之道,少有智见。诺敏与他成亲,看似是倾族下嫁,实则可以轻易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中。 兀良哈部没有了汗王,直接由中原派遣封疆大吏接管。禛钰让诺敏与阿古拉成亲,是要扶植诺敏成为草原唯一的汗王。 斩断情丝后的诺敏无所畏惧,是具有远见卓识、深明大义的巾帼英雄,她依附武英帝,能为中原守边保塞,使朝廷再无后顾之忧,九边也无杀戮之残。 塞上物阜民安,商贾辐辏,漠北荒芜之地,成为美丽富饶的塞上江南指日可待。 虽然黛玉依旧希望诺敏有朝一日能觅得如意郎君,不再拿婚姻当利益交换的筹马。但也不得不承认,每个人的选择都值得被尊重。 原本黛玉想等妙玉将孩子生下来后,再告诉她苏清源的死讯。 哪知在诺敏的婚礼上,一身唐衣的妙玉,亲自送来了扶桑国的贺仪。 在牙帐的筵席上,她对苏清源的事缄口不提,仿佛只是远道赴宴的嘉宾,与诸位部落首领谈笑自若,不露半点忧哀之色。 诺敏三披嫁衣,美目流盼,风华依旧,她头戴饰有珍珠、琥珀、宝石的姑姑冠,耳坠赤金大环,颈挂红色珊瑚项链,一副雍容华贵之态。 她并不知道扶桑征夷大将军的侧室已怀有身孕,亲自捧杯敬酒。 妙玉含笑饮完,其余敬酒的人也纷纷上来,眼见妙玉有来者不拒的意思,黛玉忙离席劝阻,替她挡了几杯酒。 奈何黛玉也不是善饮之人,三杯下肚就醺醺然了。 诺敏见状,便让侍女服侍二人歇息去了。 黛玉倒在枕上,低声呜咽着,心似刀绞,难过地对妙玉说:“苏清源死了,是我连累了他……” “我梦见了,他被那个男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在痛苦与快活的两极疯狂摆荡,也很符合他糜乱放纵的习性。红颜薄命,色嫩不坚,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妙玉语带讥刺,眼角挂着盈盈的泪光,似哭似笑。 黛玉酒醒了,用手帕拭干了眼泪,命人将苏清源的骨灰捧来,递到了妙玉手上。 妙玉将那瓷瓮抱起来,只觉得冷硬的触感,比自己收的梅花雪还要冰凉,她低着眉眼,长睫一颤滚下泪来,贝齿咬出两个字来,“蠢货。” 千里迢迢奔赴异国,为了心心念念又爱而不得的女人,丧命草原,连英雄救美的壮举,都沦为众人说嘴的笑柄,还死得这样难看,不是蠢货是什么呢? 她知道自己爱的不是一个好人,爱就爱了,又收不回来,也不愿意收。早想到总有一天会被他抛弃,所以才拼命调动智谋,攫取权力,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当死亡猝不及防来到之时,梦中可怖的景象,被众人传论讽笑,听在妙玉耳中,却是摧心肝的疼。 其实对他的爱,早被怜悯所包裹,这个人骨子里又傻又痴,偏生用狠辣狡诈做伪装。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黛玉劝妙玉放下瓷瓮,拉着她的手,轻柔地说:“他临死前让我转告你,希望你一切安好。若来日生下了男孩,就取名叫源清政。若生下了女孩,就取名叫妙子。” “这男人真是死前还在嘴硬骗人。”妙玉轻哼了一声,抚裙坐下,牵弄着层层叠叠的唐衣,望着桌上的瓷瓮,勾唇冷笑,“我说傻狐狸,你也别哄我了,我梦见腹中是个女儿。你心里必然想叫她政子的。不过是怕我撂挑子不给你生了,才改叫妙子。” 黛玉有些赧然,抿着唇不说话。面对苏清源这个爱慕者,她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但不可否认,他的保护与陪伴曾一度令自己安心。 苏清源这个人,于公是十足恶棍;于私才堪堪半友。 “女儿呐!”妙玉抚着肚子,眼睛又红了一圈,低头喃喃道:“还是叫政子好,将来做杀伐果断的女将军,主政当权。不要跟你娘似的,做个少女怀春的痴妙姑。空留一头青丝有何用,到底是要剃光的。” 黛玉愣了一瞬,又想到按照扶桑武家传统,丈夫去世,妻妾可以选择落饰出家,抚养子息。若是无子,也可以放弃权柄,携女再嫁。 妙玉这话的意思是,她以后都不再嫁了。要独自抚养女儿,成为下一任幕府将军。 “扶桑国最是重男轻女,你若想把女儿扶上征夷大将军之位,所面临的阻力将是前所未有的。 而且在孩子成年的这十数年间,你还要独自支撑着幕府,其路之艰难可想而知。” 黛玉看着削肩纤腰的妙玉,心中一阵担忧,这担子太重了,她一个人要怎么扛呢? 茜香国尊阴尚柔,有女子当政的传统,让她能得天时人和之便。 诺敏身为首位女可汗,在草原上独领风骚,尚有男人可以借力取势,有朝廷可以依靠。 而妙玉却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女子当权的社会环境,也没有坚实可靠的部曲,江山权柄都要自己去捍卫。 妙玉抛下政务,远赴草原,可不是只为了接一瓮冷灰回去,而是为了母女的将来做打算。 “陛下,待我生下了女儿,还请你封我做‘尼将军’。若要忙于政务,我必然无法投入精力在养育女儿身上,所以我想将政子,寄养在茜香王廷,在你身边从小耳濡目染,学习为将之道,韬略之术。” 黛玉听了这番话,便知道她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只是要培养一个合格的女将军,并非易事。她也并没有把握能够担此重责。 毕竟每个孩子来到世间,都肩负着各自的使命,就好比误入帝王家的宋徽宗,分明是个好画家,偏偏做了亡国君。 “自古以来,权力在血缘代际传递的过程中,始终伴随着夺嫡抢位、篡权党争,这些都不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每个人天赋有差,志趣各异。我并不认为良师必出高徒。也不认为从小接受帝王教育的人,就能做好皇帝。 我可以让政子接受与王廷其他庶务使的孩子一样的教育,但她是否适合从政,至少要她志学之龄后再行判断。” 黛玉十分谨慎地回复了妙玉的请求。 妙玉有些失望,但茜香国林帝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外援了。黛玉不希望从小就将孩子特殊化教养,而是要根据孩子的天赋和志向,来做引导,避免急功近利,揠苗助长。 想到这一层,妙玉还是很感激她的,但还未下定决心,于是说:“我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再与你协商。” 黛玉思及自己少小离家,寄身贾府的孤苦,不由劝道:“政子还未萌世就失去了父亲,本就可怜,倘若再少小离家,离开母亲漂泊海外,将来难保心性敏感,猜忌刻薄,这些弱点都不利于成为当权者。我还是希望你能亲自抚养政子,至少到她十二岁。 如果你觉得政务繁杂,难以应付,我可以将史湘云借你当幕僚。而今北戎部曲回归故土,长林园就剩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也是寂寞。恰好你的政子也多了两个伴儿,如此可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0-230 第221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一回 史枕霞鹤袍入幕府, 李宫裁遗恨结子完 妙玉心知史湘云聪慧灵秀,胆识过人,加上她性格豪爽开朗, 不拘小节,非常平易近人。而自己孤僻清高, 难以亲近。若有那个话口袋子相伴, 听她叽叽咕咕, 谈诗论道,人生也少些寂寞。 “陛下果真善解人意,若湘云妹子能来扶桑, 我求之不得。”妙玉见黛玉为自己思前想后, 考虑周全, 一扫忧戚之色,索性“得寸进尺”,又开口道:“既然陛下送了文臣过来, 不如再多送一位武将给我。” 黛玉当即道:“永龄不能给你!” 茜香国军备精良, 船坚炮利,但是将帅之才奇缺, 永龄就是唯一的希望了。她可舍不得送出去。 妙玉知她对永龄寄予厚望, 自然不敢夺人所爱,暗笑一声, “我哪里敢要她呢, 只把尚凌风、关千雪两个,挑一人给我吧。” 黛玉轻吁了一口气, 点头道:“我把关千雪给你。原本程司马牺牲后, 论资排辈应当是她当大司马,可我为了永龄, 并没有将她晋升。如今跟着你,倒是可以圆她的元帅梦了。” “有湘云统领幕阁,千雪执掌兵马,我也再无后顾之忧了。”妙玉得偿所愿,忍不住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 唯恐黛玉迟了讯息,妙玉还亲捧了纸笔来,催着她连夜写调令。 希望自己回到扶桑之时,文臣武将已经各司其职了。 夜里她们同榻而眠,午夜梦回之时,妙玉忽然翻身将黛玉抱住了,眼角淌下许多泪来,呜咽的声响,听着委屈至极。 “妙玉,你怎么了?”黛玉揽住她的肩背,轻轻拍了拍。 “我梦见他了……”妙玉望着黛玉,哽咽难语,“那只傻狐狸,再也变不成人了,连话也不能说。我只能替他抱抱你。” 黛玉心里不是个滋味儿,长叹一声,将她抱紧。 翌日清晨,她们辞别诺敏各自归国,未免妙玉长途奔波,黛玉让花木兰号先送她回扶桑,再调转直沽港,接自己归国。 妙玉登车先行后,有侍女向诺敏禀报。 “可汗,比姬李夫人想求见林帝,在帐中日夜咆哮吵闹,不肯消停。” 诺敏半眯着眼睛,讥诮道:“这还用我教吗?堵上她的嘴,绑上她的腿,不就老实了。” 黛玉摇头一叹,拦住那个侍女,对诺敏道:“我去看看她吧。” “小心疯婆子咬人。”诺敏提醒道。 “她不会的。”黛玉让茜红女儿军守在帐外,只身进了圈禁李纨的帐篷。 囚笼中的李纨,还穿着比姬的诰命服,她见黛玉进来了,声嘶力竭的叫喊戛然而止,慌忙将姑姑冠戴上,强撑出贵妇的尊严。 黛玉见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一时有些愣神,还不知她怀的是谁的孩子,闷声道:“李夫人想对朕说什么?” 李纨抚了抚衣袍上的褶皱,紧绷着下颌道:“林姑娘,看在我曾是你大表嫂的份上,还求你带我去茜香。” “你是中原的叛徒,也是鞑靼的叛徒,我茜香没有收容叛徒的义务。”黛玉一想到贾兰当初的所作所为,心里越发气闷,严正拒绝了李纨的请求。 从他们母子自风雨飘摇的贾府离开,彼此走的就不是一道路了,更何况他们还是叛国求荣的逆臣贼子。谁也不想沾染她们半分。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求生,倒不知自己何罪之有?要我刑囚一生。” 李纨拧着眉头说:“林姑娘抛弃故国,权掌茜香,又摆脱中原羁縻,独立于西海,不也是叛国之行? 诺敏公主恣情重欲,招惹的一群男人似饥鼠一般,为她驱遣卖命,最后靠裙帷上位为可汗。与我延揽英才收纳良俊图谋权势,又有何分别?我不过是不走运斗败了,才教你们得了意。” 听了她一腔怨愤不平之言,黛玉蹙眉阖了阖眼,星眸一展,冷笑道:“我成为茜香国的王,从流程到结果都符合中原、茜香两国律法,从政以来,一直为中原捍卫海疆,屏藩南粤,从未危害过两国的主权利益。 茜香国之所以独立,是因为已经具备了独立自主的军事、经济力量,不必依靠中原的帮扶,相反可以用先进的技术回馈中原。茜香的独立也得到了中原及西海各国的承认,从法理上无可指摘。 诺敏为了实现草原和平,拒绝与哥萨克人通婚,不惜嫁给仇敌以维护部落统一,清剿叛军,缉拿刺客。亲自主政掌兵,约束草原各部,保持与中原的和平臣属关系,让百姓休养生息,发展经济。她的所有选择,都占据了大义,自然能够收服人心,成为草原上人人敬服的汗王。 而你李氏一族,卖身投靠侵略者,剃发迎降,以冀胡虏之欢心,换取富贵权势。你们背弃了圣贤道义,数典忘祖。还勾结中原叛军,肆行刺杀鞑靼汗王,破坏和平前景。你半生蝇营狗苟,只求利益权柄,心中哪有半点家国责任?” 方才还理直气壮的李纨,听了这一席话,面皮陡然僵硬,死死抿着唇,眸中泛起一丝惭意。 当初她在贾府那条大船快要沉了的时候,选择带着儿子贾兰大归娘家,原本也是自保之举,倒也无可非议。 后来仕途不顺,久滞难晋的父亲,希望另辟蹊径,投靠鞑靼,以换取高官厚禄。她精于算计,乐于敛财,也不愿再过孤衾冷枕的孀居生活。在权衡利弊之下,才与父亲走上了这条背离故国的捷径。 然而时至今日,方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儿子铤而走险,断臂换来的爵位金印,还没在怀中揣热乎,就命丧黄泉。她一生的荣耀时光,也在那一刻土崩瓦解,化为齑粉,枉与他人作笑谈。 李纨一直不说话,空气似凝滞了一般。她抬头看向黛玉,只见她姿仪潇洒,气度高华,眼角眉梢清贵中透着威严,闲雅中蕴着敏捷,单看这份形容,就是她难以望其项背的了。 妄想与她比,简直不自量力。 她絮絮说起过往,试图为自己失败的一生作结。 “想起从前在贾府中,我处处是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王熙凤身上,看着威重令行的弟妹,如胶似漆的夫妻俩,让我如何不羡,如何不嫉? 王熙凤是霸王,严苛待下,我就只好做佛爷,宽纵奴仆。在那个深宅大院里,没有权力,寡母遗孤,只能把钱看真了。 我一概吃穿用度都算在公中,分文不花,每月领着二十两的月例,余剩的钱足够我们母子过一生了。 可当我见识了草原上掠夺过来的财宝,堆山填海之多,便是做续弦做比姬,撒开了手也花不完,还只是无厌。 我意识到没有权力的护持,那些钱也是保不住的,于是又拼命夺权,惟利是命。为了兰儿的前程劳碌不休,心疼肝断,早忘了“百姓”两个字怎么写。”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濡湿了初生的细纹。李纨啜泣了许久,再度抬头质问黛玉:“难道单纯追求权力与财富也不行吗?一定要把芸芸众生的悲喜,也挂在自己心中吗?世界上有那么多自私自利的富翁,也有不少妄自尊大的酋长,为何不能多我一个?” 黛玉听了她的自述,正印证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老话。 从李纨做了寡妇开始,就一直缺乏安全感,即便拥有了再多的财富权柄,依旧不会满足。怨不得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你当然可以做自私的富婆,自负的酋长,只是你要知道,这与我要的‘大势’背道而驰,你的力量又不及我,自然一败涂地。” 黛玉也知道忠言逆耳不中听,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逃出宅门,只是打破了现实的壁垒,并没有打破你心中的壁垒。你把重心放在了培养儿子,仰赖丈夫,收服男人身上,却没有及时让自身的力量充盈起来。 女人想要成功,妄想单打独斗与男人生拼硬抢,全然下策。 借力男子笼络势力不过中策,一旦缺少了持续性的激励投入,很快就会坍塌瓦解。 唯有主动进入男人的权力游戏,先与男人合作共赢,借力借势,培植自己的力量,提升自己的才干。 达到一定成就后,再为更多的女人提供人生晋阶的策略支持,打破男尊女卑的精神枷锁,让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必由其父、其夫、其子,来定义评价她的人生,才是上上策。一个女人的成功想要持久,需要更多女人的成功来相互印证。 我要开创一个对女子公平公正的世界,需要万千女子,有舍我其谁的勇气魄力,当仁不让的胆识智谋,来共建共赢。根本不需要自私自利的富翁和酋长,所以你的努力必然付之东流。” 李纨咬住唇,压抑下心中的不甘,说到底还是她站错了队,没能抓到势力稳步上升的王者。 她抚着隆起的腹部,眼底波澜渐起,捻着手绢低声道:“陛下,可否收留这个孩子?他父亲只是个无名小卒,我也不要他建功立业,只求他平安自由,做个庸常人物也就罢了。” 黛玉沉默片刻,没有作声,离开毡房的时候,才微微侧头道:“等他长到十二岁,你再将人送来。” 李纨一怔,听她这样承诺,眼眶一热,垂下泪来。 可惜黛玉并没有等到十二年后,在她回茜香国一个月后,就收到了诺敏的消息,李纨横胎小产,母子双亡。 史湘云接到黛玉的调令后,按她的意思将长林园交付给了义父林如海,作为当代大儒学士讲学论道的地方。 但是在武英帝的强烈要求下,潇湘馆与凹晶馆两处关锁了起来,不许外人窥看。其他院舍倒是许人参观讲演。 在远赴扶桑之前,史湘云先来到了茜香国,拜会林帝,再同大将关千雪一道乘船东渡。 这一年的伏祭是在苍梧乡举行,盛夏的苍梧乡郁郁蓊蓊,漫山遍野都是翠绿的眼色,很是养眼。 黛玉、湘云、晴雯三人在海边跑马,银铃般的笑声,散落在金色的海波中。 晴雯见黛玉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由与湘云对视了一眼,心想:武英帝还真是体贴,知道送来湘云这个开心果,缓解林帝心中的忧伤。 她们都很有默契地对草原上的事缄口不言,湘云也知道自己肩负着半个冰人的担子,说不了三五句,就谈到了二帝的婚事。 “林姐姐,你瞧鸥鸟成对,比目成双,可真有趣。改明儿你嫁给武英帝,只怕天下莲要并蒂,雁要双栖了。” 黛玉才从天光中绽开一抹笑容,听到这话,顿时提紧了缰绳,无奈道:“茜香国男不娶,女不嫁,便是走婚,也没有丈夫妻子的称呼,谈什么嫁不嫁的。” 奔驰了好一会儿,湘云兴致正高,日头下看什么都恍然不清,没有注意到黛玉脸上一瞬间的黯然,娇笑道:“那就让他倒插门,来茜香做赘婿好了。” 黛玉笑了笑,脑海里不禁出现了禛钰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转念又想到命丧草原的那些人,脸上的笑容似被浪卷去,心肝像被沙腌渍过一样,阵阵抽疼,扬起马鞭,疾驰在沙地上。 “陛下,等等我呀!”晴雯忙不迭打马跟上,湘云也赶紧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黛玉再不理会湘云旁敲侧击的话,只是将扶桑事务,与她交待了一番。 “扶桑与中原文化相近,文字同源,管理起来,对你而言也不会太难。只是他们的服饰,腰身宽大又不贴身,袖子又短,下摆紧窄,对女子行动的束缚太强了。 一个女子如果连家门都难出,就无法闯出自己的天地。所以扶桑女人社,应以舆服变革为开端,希望你能将更为美观便捷的服饰,传播到扶桑去。” 晴雯笑道:“从前云姑娘偏爱打扮成个小子样儿,原比女儿装扮更俏丽些,往人前一站,那真是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知道你要去扶桑做丞相了,陛下特意吩咐我,给你裁剪新衣,就为了让你去扶桑引领风尚。” 一听到有好衣裳穿,史媒婆就忘了自己的使命,欢天喜地换衣服去了。 晴雯知道黛玉这会子,最听不得“婚事”二字,才这样拿旁的事搪塞湘云。 武英帝人虽未至,但他的说客无孔不入地催促着。图西格、秦可卿、苏丽尔姐妹,甚至连紫鹃,个个都有心挣媒谢钱似的,旁敲侧击地在黛玉耳边啰唣。 二十七个月看似漫长,但是二帝联姻,并不是单纯的男女结缡,更是关乎茜香国本的大事。 如要继续保持茜香国以独立帝国,屹立于西海的现状,黛玉与禛钰成亲就要放弃皇位,成为中原皇后,再让茜香国另选新帝。 又或者让茜香国并入中原版图,一则茜香百姓会强烈反对。 二则中原势力一经介入,会使茜香国逐步丧失女子主政的氛围,茜香皇位的存在与延续,也会面临该不该保留的讨论。 三则一旦二帝结合,皇嗣的问题也将被群臣讨论,而他们无法诞育继承人。 倘若要改革君主选任的制度,又将是一番血雨腥风的斗争。 因此,这是一个多向难题,怎么选都不好,而况黛玉还有心结未开,此时与禛钰保持着情侣关系,远比成亲要轻松得多。 唯有晴雯知道,此时一脸淡然的黛玉心中是何等纠结。 二人下马漫步之时,湘云换好了朱红鹤纹袍出来,那撩袍阔步的架势,颇有些少年权臣的风采。英姿玉立,风度端凝。 她很满意这身行头,旋了个圈,骄矜自得道:“瞧我这样子,像不像金科状元新郎官?” 这套官袍参考了曳撒的形制,融合了草原交领右衽的质孙服、中原的通裁马面褶,又配了方便骑射的裤裳和皮靴。精美的肩澜纹样及鹤纹补,既不失文官的儒雅俊秀,也保留了武将的利落潇洒。 湘云穿在身上,却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非常悦目好看。 黛玉瞧着她,眼神有些恍惚,好似她十五岁及笄那天,禛钰穿的那身红袍。 眼前俊秀的容颜变得英飒,粲然的星眸染着温柔,好似在说:“表妹,我来娶你了。” 她不由蹙眉道,“不好。” “不好?哪里不好了?”湘云一脸疑惑地歪头问。 黛玉好半晌才回神,意识到自己一个评价,败了两个人的好心情,忙找补了一句说:“衣裳当然极好,你人也飒爽,唯独披头散发的样子,有失庄重。” 湘云是个无心的,自当她说得没错,又小跑去找庶务使,给她拾掇发髻去了。 待黛玉悄悄转过头去,却看见晴雯一脸忧色,捧了一张帕子递过来,“陛下……” 微红的眼眶登时绽开了泪花,黛玉拿帕子在眼睑处揾了揾泪,勉强笑道:“我的晴雯就是样样都好,既能燮理阴阳,又会救死扶伤,还可裁剪衣裳,连我想什么、要什么,一字不说你也清楚明白。管他什么真玉假玉,我要你一个就够了。” “姑娘,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从今往后你在哪儿,我就陪你在哪儿。再不会教人欺蒙你了。”晴雯伸手将黛玉拥住,话语似风声呢喃,温暖又温柔。 黛玉再也绷不住情绪,颤着肩软倒在她怀里。漠北之战,若是有晴雯在她身边,就能提前洞悉禛钰的计划,那些人就不会死了。 伏祭过后的第三天,史湘云穿上了朱彩辉煌的鹤袍,带着数册舆服志绘本,与关千雪一道登上了飞梭快艇,赶赴扶桑。 黛玉照例每日召开大朝会,处理国政。关千雪这一去,永龄还在孕期,茜香国的军政事务又是黛玉一肩挑了。 好在图西格这个“罪魁”,没有忘记林帝的不杀之恩,在无官无职的情况下,义务协助黛玉操练茜红女儿军。 中原疆域向北拓展至薛凉格河后,海清河晏,众夷宾服,一时也没有战事。 黛玉的政务重心就放在了外务交流上,之前安插在真真国为谍探的薛宝琴,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原本应该授予她少宗伯的官职。可是她却辞而不受,并表示不愿再离开茜香国。 “这是为何呢?”黛玉十分不解,薛宝琴不像是甘于平庸的姑娘,在少宗伯的位置上不是很能发挥她长袖善舞的天赋吗? 薛宝琴腼腆一笑,轻声道:“待下朝后,民女再禀报陛下。” 见她如此神秘羞赧的样子,黛玉若有所觉,不由蹙眉想:必是哪个眼尖又精明的男人,勾走了我的薛爱卿。 果不其然,在王廷花园中,黛玉在宝琴含羞低头的时候,瞥见了她颈上的红痕。 再看她身姿绰约,眼眸绽光,美得让人挪不开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黛玉不等她忸怩完,先开口道:“那个男人就那么好?值得你放弃高官厚禄,不再踏足五湖四海?” 薛宝琴不想陛下已经猜了出来,眼眸心虚地闪了一下,小声道:“大司乐离柳已经向民女求婚了。” “啊,竟然是他,真是好眼光。你俩个倒也登对!”这真是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喜事。 黛玉笑道:“我茜香国的确没有夫妻二人同朝为官的先例。但大司乐虽是堂上官,但他专研技术,平时又不上朝,不参加朝会廷议,并不妨碍你做少宗伯啊。我可以为你们破此一例。” 宝琴却是摇头,将自己的理由娓娓道来:“大司乐掌握着茜香国最顶尖的技术,而我作为她的枕边人,若担当了少宗伯的职务,在进行外务邦交活动时,就很容易被异国利用,或者用我的人身安全,来威胁大司乐出卖国家利益。 所以权衡利弊之下,我不宜担任少宗伯的官职,乃至任何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都与我无缘,只能一心当离柳的贤内助。” 尽管她说得极有道理,选择也很明智,黛玉还是难掩遗憾之情,“放弃自己的事业,成为丈夫的附庸,你不觉得委屈吗?” 一个掌握国家科技命脉的大司乐,与一个活跃西海的外务官,一旦成为夫妻,就注定不能在彼此擅长的舞台上,各展其才,必须有一方做出牺牲才行。 茜香国的大司乐离柳,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比大司马永龄还要珍贵。 宝琴摇头笑道:“曾经的我也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而今我也重新掂掇了自己的分量。外务官能有千千万,离柳只有一个。 当看到花木兰号纵横西海的画面时,让我深刻意识到,唯有不断发展超越他国的军备技术,才是外务斡旋的坚实后盾。 我并不是放弃自己的事业,而是将自己的事业融入到离柳的事业中来。” 黛玉听了她这一番通透的话,愣了一阵儿,豁然开朗。夫妻之间可以不分彼此,共同经营一份事业。 她何必要纠结自己是继续当茜香国的皇帝,还是放弃茜香做中原的皇后。 只需要顺势而为,与禛钰共同掌管天下,不管用什么身份、在什么地方生活,都不该放弃事业。 黛玉站起身来,给了薛宝琴一个大大的拥抱,“多谢你了,祝你与离柳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薛宝琴回抱了陛下,眼神不经意掠过花月楼上的窗台,悄悄点了点头。 隐在窗台后拿千里镜的男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到桌前,“啪”的一声,翻开了底牌,唇角高高牵起:“我赢了!” 离柳推了推眼镜,无奈地将手里的牌一撒,望着眼前可恶的男人,深撇了嘴角,好久才咬牙切齿道:“百万媒谢钱,一分都不能少。” 禛钰漫展星眸,全然不以为意,豪气干云地说:“都留给你娘子当嫁妆了。” 第222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二回 谢巾帼改元开女科, 敬钗裙治国平天下 薛宝琴告退之后,晴雯送来了胡塔嘎的消息。 自诺敏与阿古拉成亲后,禛钰调派胡塔嘎到兀良哈部, 做乌梁罕总督,特向林帝询问, 是否要接受这一职务。 晴雯冷笑道:“武英帝可真是步步为营, 薛娘子这个‘现身说法’的冰人前脚刚走。后脚就给胡塔嘎连升带保, 戴上了封疆大吏的帽子。改明儿嘎鲁、双乎日、查干巴日三个,少不得也是三品京堂、三使大员了。” “总归不是坏事,就让胡塔嘎去吧。”黛玉无奈地笑了笑, 抬眸看向花月楼的窗台, 眼角蕴着洞明的微光。 “牵红线的管事来报, 武英帝不日将派遣谈判使团,来茜香磋商两国姻盟之事。 首席使臣是新科状元陈芳洲,次席使臣有鸿胪寺卿韩奇、乌斯藏羌塘高原象雄王子朗达, 随行护卫官是裘良。” 黛玉嗤的一笑, “让几个单身汉来,哪里是谈判, 分明是相亲。” 牵红线可不只是个冰人馆而已, 也是茜香国安插在中原的侦诇中心。中原上到朝堂政务,下到闾阎细故, 黛玉无不闻听。 事实上中原的触手也早伸到了王廷, 她的永龄,她的紫鹃, 都被禛钰的心腹给勾了去。立场难免不坚。黛玉才不得不借牵红线为掩, 继续地下谍探活动。 自禛钰班师回朝后,功勋卓著者均有荣升。护军参将裘良袭景田侯, 擢升为二品龙虎将军。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韩奇,因筹措粮饷有功,袭锦乡伯爵,晋鸿胪寺卿。 草原汗王诺敏承诺世守边庭,三年一贡,换来了与中原长期的榷场贸易,加之茜香国的定期市场,解决了草原物资紧缺的情况。 乌斯藏则因先前西番假僧冒贡之事,茶马互市的盛况一度中断。 以象雄王子为首的羌塘各部,希望与中原重修旧好,积极主动遣使赴京通聘问好,进献金银珠宝千车,奉表求亲。 当初宣隆帝被瓦剌所俘之际,禛钰的几个庶妹全都匆忙嫁出去,一个宗室女也找不出来和亲。 禛钰自然想到了他还有两个挂名“爱妃”,苏丽尔、苏曼姐妹还客居在茜香国。 “爱妃”已成“妻妹”,在由“妻妹”变为“公主”,也只是一道圣旨的事。 黛玉水眸流光,有些无能为力的气恼,伸手挽住了晴雯,将头轻轻靠在了她肩上,扁嘴道:“韩奇那个花花公子即便有舌灿莲花之能,但他风流成性,用情不专,倒也不足为惧。 象雄王子朗达不过是求恢复茶马互市,中原想拿乔要价,我们茜香大方接洽正常贸易即可,却是不必非联姻不可的。那个新科状元陈芳洲是个什么来历?” 晴雯道:“江南布衣,弱冠之龄,尚未婚配无表字。自幼聪慧过人,闻一以知十,三元及第折桂蟾宫。为人风姿奇美,伶口俐舌,坊间传闻与芳洲清谈片刻,四座春风。” “好厉害的美人计,咱们只有派秦可卿、苏丽尔姐妹对阵了。也不知谁赚谁亏呢!”黛玉勉强笑了笑,“别说想谈个子丑寅卯来,求其不拐走两个也就罢了。” “让她们去谈判能行吗?”晴雯思索片刻,迟疑道:“且不论花容公主苏曼了,虽说秦可卿、苏丽尔两个是见过吃过的,受够了男人的苦。可她们也是耐不住寂寞的女子,为了两件首饰就巴巴地做了武英帝的说客。 等上了谈判席一不留神,对方来个目挑心与,白叫那些现世宝勾搭走了,咱们岂不吃亏?” 黛玉拍了拍晴雯的手,微笑道:“本就是拿她们哄人耳目的,你才是我的杀手锏呢。” “知道了,我必让陛下可心如意。”晴雯颔首答应,在心里慢慢理着头绪。 “也不必事无巨细地拉扯,我只告诉你我的目标。”黛玉凝眉思索片刻,开口道:“成亲的三个前提。其一,准许女子参加文武举选拔入仕;其二,女子不单只能继承奁产,无论婚否应当与男子享有平等的遗产继承权,保护女子私产,不受任何人、任何形式的侵夺;其三,施行婚姻登记制,禁绝男蓄姬妾、女养面首。允许育龄妇女自由选择走婚、专偶婚、不婚生育,非婚生子女与婚生子女享受同等权益。” 听了这话,晴雯不禁柳眉深蹙,单这三个前提,要逐一实现就是千难万难了。而况还没涉及到皇位继承的问题。 “成亲的前提达成之后,再是两国合并的议题。”黛玉一边漫步,一边娓娓道来。 “我既要以走婚的形式与武英帝结合,婚后同处一殿,别室而居。 又要执掌两国,与武英帝享有同等权力,不称帝后,并称二帝。我所颁布的制、诏、诰、敕、旨、册、谕、令、檄等,其效力与武英帝无差。 还要茜香国继续由女子主政,保留皇帝头衔,待我离世卸任后,依旧通过层级筛选,民众投票,选拔下一任皇帝。” 晴雯的眉头不由蹙得越发紧了,“陛下,这会不会太难人了一点?” “就是要难他一难才好,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不会珍惜。这三个前提和三个必要,你一步也不要退让。”黛玉信手摘下一朵欲落未落的芙蓉花,拢在掌心轻嗅了嗅。 “他若不能为这段婚事扫除所有障碍,我又何必与他成姻呢?” 晴雯思量了片刻,皱眉道:“那子嗣和继承人的问题呢?” 黛玉拈花一笑,“亲还没结,就不必想那么长远了,终归是他要烦心的事。” 其实黛玉打出的就是明牌,她君臣二人的对话,想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会落入禛钰耳中。 作为间谍的图西格颠颠儿地将获悉的消息,传到了花月楼上。 “陛下,文德帝可太狠了,这是要把中原也变成女儿国呢!”图西格耷拉着眉眼,边摇头边叹息。 “提出明确条件,总比让我抓瞎的好。”禛钰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对身后的影卫说:“按文德帝所言的三个前提,让内阁拟诏,不日张榜布告天下。” 表妹说什么,那必然只有“照办”二字,至于那三个“必要”,第一点“别居”还有待商榷,暂且搁置争议。 他转身掐着图西格的肩膀说,“图西格啊,图西格,你是想在茜香国绥镇海疆,还是想回中原承爵继祖,安辑京畿呢?” 高耸的花月楼下,紫鹃正扶着永龄在花园中散步,笑语戏言从窗外飘传进来。 纠结与犹豫撕扯着图西格的肺腑,永龄是无法带走的,他要么抛妻弃子,延续家族勋业,要么留在茜香做武将,抛家弃祖。 谢鲸辞了定城侯的爵位,让给了他弟弟,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为了紫鹃来茜香做将军。 理国公一脉单传,到柳新这里已经没有亲兄弟了,他若是辞爵不受,国公之位就要断除了。百年之后,他又以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 明威将军柳新在中原的官员辑录上,仍是失踪状态,生死不明。 禛钰的意思是让他再仔细考虑考虑。 窗外两个女人的谈话隐约传来。 紫鹃笑道:“我这辈子只围着陛下转,陛下的婚事还没落定,我哪敢生孩子。等翻过年去,谢鲸来茜香履职,确保他的人一辈子只跟着我,我才能放出手眼做母亲呢。” 永龄叹道:“怪我年轻不知事,一时放纵,稀里糊涂就怀上了,害得陛下御驾亲征劳累奔波,又失了英吉。到现在我还后悔不迭,一看到那男人的嘴脸,就恨不能挠花他!” 图西格自不敢吭声,反正戴着白巾,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抓痕。 “你们家那口子,是个什么想法?要留在茜香任职,还是回中原继承爵位呢?”紫鹃探问道。 “不知道,他没说,我也懒得过问。”永龄并不为此烦恼,“反正我是茜香的大司马,等孩子生下来,该怎么过怎么过,有他没他一个样。” “你倒是自在了。”紫鹃挽着她的臂膀笑道:“万一他私心藏奸拐走孩子,回去做国公爷了,你怎么办?” 永龄冷笑道:“茜香国又不是法外之地,无诏闯宫的柳新不就死了,再死一个拐略婴孩的图西格,谁稀罕呢!” 紫鹃摇头叹道:“你呀你,闯宫一事,你要掂多少过子才罢。该说你潇洒不羁呢,还是说你无情冷血呢!” “孩子是我生的,当然是我的了。他要是敢抢,我必然要拼命的。天下好男儿又不止他一个。” 面对两双同情的目光投射过来,图西格黯然闭上了眼,眉峰隆起,挠头想了许久,最后抹了一把脸说:“陛下,柳新已因公殉职,若陛下不想除爵,不妨让我族弟柳湘莲,承袭理国公之位,如此也不算辜负先祖重托了。” 禛钰轻叹了一声,手指伸到他虎目之下,拂掉了一滴英雄泪,安抚道:“爵位我还替你留着,柳湘莲掌着十万锦衣卫,有了爵位,难免迎来送往,应酬多了反倒掣肘。等朕与文德帝大婚之后,再替你们想个办法。” 图西格默默点了点头,喉咙里低哑有声,面对这样通情达理又慷慨仁义的君王,怎能不感恩戴德呢? 其实在禛钰看来,晴雯、紫鹃两个是一定会跟着黛玉的,永龄却不一定。那小妮子虽然忠诚可靠,智勇双全,却并不是瞻情顾意的女子,并不会寸步不离地待在黛玉身边。由永龄、图西格两口子守海疆,绰绰有余。 反倒是谢鲸堪堪虚晃一枪,将来还是要跟紫鹃一道回中原的。 离柳双手环胸,冷眼看着眼前的君臣二人,又抬眼瞧了瞧墙上的挂钟,笑道:“你俩快下去吧,待会子我夫人可要送夜宵上来的。没你们的份儿,就别眼馋了。” “好的,表兄。”禛钰眯眼儿睨了他一眼,转身离开,在与离柳擦肩而过之时,在他耳畔悄声道:“原想给表嫂的百万媒谢钱,我拿去堵百官的嘴,岂不更好。” 离柳气得变色,颤指向他道:“好你个过河拆桥的!” 图西格离开前,剑指夹着一枚纸牌,掷到了离柳的眼镜架上,阴笑道:“我觉得这张牌挺像你的。” 纸牌飘落下来,露出一张滑稽的小丑脸。 “你们一个两个情场失意,就是嫉妒!”离柳咬牙切齿地道。 图西格揽着永龄笑得像个傻子的时候,可不认为自己情场失意,他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不知比那困在花月楼中,埋头画图纸,做研究的人要快活许多倍呢。 今日武英帝大驾光临,原来神机营出来的那几位工匠,就下楼休沐去了。 在文德帝的特许下,薛宝琴登上花月楼楼给离柳送夜宵,杏仁茶没见他吃两口,她的唇脂倒被啃了个干净。 唯有她知晓,这位斯文清贵的大司乐,也有如狼似虎的一面呢。 武英帝近来颁布的一系列尊阴尚柔的政策,不但在朝堂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在民间也是反响强烈,以至于街谈巷议,不少儒士学者纷纷就此发表演说,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各抒己见。 知情者深知,这是武英帝为与茜香国文德帝成亲制造的舆论环境,也有迂腐文人、顽固老儒奔走呼号,认为这是“牝鸡司晨,亡国之兆。” 然而中原的女人社,已经遍布了各乡镇村落,妇女们纷纷团结起来,拿出茜香国女帝的功勋,扶桑尼将军的事迹、草原女汗王的丰绩,大司马永龄一舰定扶桑,十三女儿军歼灭哥萨克人的例子,批驳这些腐朽落后的言论。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那些人自然哑口无言。 又有聪慧灵秀、胆气非凡的女子,在菜市街心摆擂,与男子争文竞武,再次证明了女子未必不如男。 朝堂上,但凡有御史犯颜直谏出言反对“惠女新政”,都被武英帝命人拉到午门前,准许他们在一面刻有“倔驴”的石墙面前,以死相谏。 一开始,的确有臣子硬莽,一头撞了个半死。武英帝也请医治疗,事后将其罢职。再根据其母、其妻、其女的能力与德行,分赐官职。以此来打那些庸官的脸。之后“倔驴”墙就冷落下来,谁再去撞,就是有心让家中女人做官了。 武英帝也积极与那些支持女子入仕从政的名流雅士接洽。许多科场失意的饱学之才也借此,找到了面见天颜的捷径,纷纷发表拥护新政的演说。主动让自己的妻子、女儿走上街头,加入女人社,为支持女子自力更生,减少对父兄夫子的依赖。 同时对朝中明哲保身的中间派,武英帝也都陆续派了说客上门,眼见陛下横了心要改变男尊女卑的现状,破除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禁·锢,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还是纷纷妥协了。反正自家女人也能得益,何必与皇帝对着干呢。 还不如抓紧培养女儿积极参与科考,还能趁争竞者少,先捞个功名官职呢。 黛玉也没想到禛钰的行动这么迅速,他的谈判使臣还没到访,她的三个前提已经逐步实现了。 各州县童生、秀才及乡试、会试已经向女子开放,待明年改元之际,中原科举殿试就要正式男女同场对策了。 七夕之夜,茜香国五岛彻夜喧嚣,妇女们并肩联袂提灯出游,拜织女拜魁星,在灯下穿巧针、做巧果。黛玉被苏丽尔、苏曼俩姐妹撺掇着,与秦可卿一道微服赏游。 行至街心石桥,看到湖面上有一艘画舫载灯摇曳而至,船头立着一位身影颀长的男子,身披青绸竹纹披风,长发马尾高束,英姿洒落,气度从容。 待他抬手将一盏莲花灯,递到黛玉面前时,黛玉愣了一愣。 禛钰将莲花灯搁在了黛玉手上,轻叹了一句:“相别还不到一月,表妹就不认得我了。” 黛玉恍惚一笑,展眼间已被他大手举起腰肢,带到了画舫上。 “陛……姑娘!”晴雯扒在石桥上,慌忙招手大喊。 隐在暗处的王廷的虎贲卫瞬间聚拢过来,托举臂弩瞄准船上的男人。 禛钰翻袖亮出金牌,抬眸向虎贲卫道:“你们护好其他人,她由我照看。” 便服出行的虎贲卫,认出了武英帝及令牌,随即收束戾气,散入人海。 晴雯气鼓鼓地攥拳跺脚,无奈之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画舫飘远。 禛钰捧着黛玉的脸,低头亲吻在她眉间,菱唇夹缠着麦芽糖的香甜,寸寸下移。 黛玉不由自主地扬起脖子迎合他,不一会儿口气娇喘微微,流光溢彩的彩灯,旋转着投来绚烂的光影,围着她的脖颈打转儿。 她才意识到此刻他们站在船头,如此亲密的动作让外人观瞻,实在羞耻,忙将头埋进他胸膛,抬脚踢他小腿,催促他道:“哎呀,丢死人了,还不快进船去。” “这可是你吩咐的……”禛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掐着她的腰,将人抱进了船舱。 画舫之中别有洞天,挂了许多小巧别致的琉璃灯,烧制成各种形状,有宝瓶形、葫芦形、兔子形、蝴蝶形,种种不一而足。细数之下,竟有百盏之多。 窗边挂着金丝藤红漆竹帘,半点光都透不出去。沿舱壁摆着一套紫檀木雕的圆桌圈椅,桌上摆着分外精致的船点、糖糕和茶饮,再往里瞧,悬缂丝红绡帐,朦胧隐着一方阔大的床榻,摆着一对儿鸳枕。 黛玉不由两颊绯红,低头咬唇,端起茶盅,徐徐撇着茶沫。 禛钰也不说话,就那样含情脉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两岸街衢琵琶笙箫,连绵不绝,笑语喧阗,舱中却静得出奇,只有黛玉的茶盖轻扣在茶碗边沿的几声脆响。 黛玉抿了两口茶,搁下茶盅,拿眼睛飘着禛钰,“你怎么不说话?白请我来喝茶的?” 禛钰托腮凝着她道:“表妹,你说到底是谁,这样动我的心?让我茶不思饭不咽,只想她呢。” “你是心口两样的人,我怎知你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是不是一个人呢?”黛玉轻哼了一声,扭脸向窗,正要撩帘看景。 忽而身子腾空而起,被禛钰抱在了臂弯之中,密织的金丝藤帘又卷落下来。 “我对你不单心口如一,身也如一。表妹的话那就是头等圣旨纶音,我不都老实照办了。你还有什么可疑的呢?”说话间就将人送进了帐中。 黛玉侧躺在榻中,兰手一指,要他坐到对面椅上,“前儿我收到了阿弟的来信,说乌斯藏的西番僧人要来滇南找四众弟子辩经,已经定了九月十九观音诞那天。据闻新科状元陈芳洲很是能言善辩,可否请他襄助一二?而况象雄王子朗达求亲无果,久滞中原,也该归藏了,不如一同带了他去。” 禛钰解了披风,无奈欠身坐下,听她这样说,微吸了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看向缂丝帐,“表妹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帐中传来了冷峭的讥嘲,“彼此彼此,表哥的耳目才是神通广大。” “若是我们成亲了,哪里还需要这些人中间传话呢,”禛钰趁黛玉生气之前,利落地撩帐进来,倾身在她耳畔道:“有什么事,我不就都在枕边衾内,同你说了。” 黛玉刚要蹙眉将人推出去,温热的唇已经碾磨了下来,想要推拒的手登时软了,虚虚地攥着他的前襟,眼眸中透出一片潋滟的光泽。 禛钰蹬掉靴子,一跃上来,将她腰间的玉带扯开,瞧见她转身拢裙的动作,轻笑了几声。 “我原害怕表妹拖赖着,不肯与我成亲,这才点了几张利舌,准备来茜香谈判。谁知表妹心中早有成算,干脆利落地说了出来。那他们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只不要‘别室而居’,咱们万事好商量。”禛钰温柔地抚着她玲珑的削肩,酥麻的感觉瞬间传导在黛玉的骨血中。 游弋在湖中的画舫,不知冲撞了什么,忽然摇颤起来,黛玉来不及扣齿,失声叫了出来。 婉转涓逸的声音,令禛钰的心情分外愉悦,“表妹一心都扑在了,为女子谋求正当利益上来,我哪能不支持呢。你所有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毫无保留地给予;你的理想愿景,我也为你一一实现,唯独不愿与你分开一时一刻。” 摇晃的画舫让黛玉扶不稳壁板,只得揽着禛钰坚实的臂弯,来回簸动,迷离颠倒。 “我总该也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一个人发呆也好,看书也好,总不能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黛玉眼前的琉璃灯,模糊成一道道涌动的光流,好似万千灯火在她眼前跳跃一样。 湖中各色画舫穿梭往来,有杯盘碗盏清脆的碰撞声,有言笑晏晏的交谈声,有欢快婉转的丝竹声,唯有此舟中静得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禛钰意乱情迷,搂着黛玉吻了又吻,喑哑的声音拂过她的耳畔,“可我想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你要与我别居,不是拿刀生剜我的心吗?” 黛玉抬手搂住他的脖子,试图将眼神聚焦到他的脸上,静静地凝望他片刻,无奈妥协道:“那我需要一个独立的书房。” 禛钰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转身高擎双臂,将她举到了帐顶,痴笑道:“当然可以。” 乌黑的长发撩擦在他的脸上与颈上,让这个男人看起来就更傻了。 “表哥……”黛玉伸手要抱他。 美人入怀的瞬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画舫在湖中随波飘了一夜,黛玉香汗淋漓,一丝力气也无,伏在男人胸膛,无奈地想:谈判的议题不该是别不别室,而是三天一次,还是一天三次…… 第223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三回 状元郎春心初萌动, 晴宰相无情断痴梦 苏丽尔姐妹和秦可卿玩累了,被紫鹃带回了王廷。 晴雯一个人站在石桥上,枯等那画舫归来。 “姑娘, 你在这里等了一夜,那人既没有来, 何必死等呢?” 一件披风搭在了晴雯的肩头。 晴雯掀开披风, 回过头去, 拈在指间的银针,悄然冒出尖头。 方才话语温存的少年,在见到晴雯的一瞬间, 痴了似的立身不动, 手里的花灯高举起着, 在凉风中轻轻摇曳。 橘黄色的暖光中,映照着美人莹洁无瑕的瓜子脸,柳眉凤眼冷冽缠愁, 透着难以描摹的清艳之感。 她穿着碧玉色的薄纱裙, 广袖拢在腰际,临风而立, 似个冰雕雪砌的仙子, 冷艳绝尘,拒凡人于千里之外。 陈芳洲情知自己从家乡绿柳竹林中, 一路孑然走来, 进了金銮殿,入了名利场, 不知倾倒了多少荆钗女儿千金淑媛。 自认为是当世丰神俊朗的风骨才俊, 可所见的千红万艳,皆未有此绰约风姿者。 没有绾结的长发, 散落在肩背,有几丝被风吹着,轻拂在她丰盈的胸脯间,再看那纤细柔丽的春柳腰,电流经身一般,令他酥麻如醉,出口成章的铁齿铜牙,在此时此刻全无用处。 陈芳洲衔唇不语,就那么傻站着,炙热发烫的呼吸,落在耳中,也带了意乱情迷的意味。 他寒窗十载,一朝登科及第鱼跃龙门,原本想入翰林、娶贵女,在朝堂上一展抱负。 可是武英帝相中了他的才貌,让他来茜香做谈判使,为文武二帝联姻扫除一切障碍。 必要之时,还须牺牲色相,与林帝身边几位强势的美人,周旋一二,以期策反她们,哄诱林帝尽快答应订亲。 他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没想到他人随武英帝到茜香国后,这个谈判使的差事,竟被撤了,与大展长才的机会失之交臂,只得在茜香国东游西逛,散散闷罢了。 没曾想在这女儿国中,竟然有这等绝色佳人,也是意外之喜了。 尚未绾妇人髻,那就是少女了,真好!也不知她是哪家小姐?哦,茜香国施行走婚的,也不必求聘送礼,情谈款叙,男女对上眼儿了,直接就上花月楼宽衣尽兴,似水如鱼了…… 如此想着,脑海中的画面渐渐旖旎不堪起来,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滚。 他放下花灯,敛衽正衣,大袖一挥,风度翩翩地施了一礼,刚想抬眸说话。 “新科状元陈芳洲?”晴雯听他千回百转的心思,嗤的一声笑了。 将手里的披风,兜头盖脸地掷向他,冷声道:“武英帝派的首席谈判大臣就是你,一个见色心喜、思想龌龊的哑子?” 陈芳洲霎时惊醒过来,闷罩在脸上的披风,都透着一股凌冽的寒气。 他分明什么话,都还未吐露出口,只在心尖隐秘处酝酿,为何她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 陈芳洲扯下披风,心念电转,诸子百家、万千典籍,在他脑海中疯狂打转,瞬间灵光乍现,霍然猜道:“你有他心通之能?” 转头看去,桥上的姑娘已经飘然走远,陈芳洲四下张望,一路发足急追,大喊:“姑娘既知道我是谁,可否留下姓名,允我赔罪!” 一时间,桥上桥下的姑娘齐齐回头,各种名字娇笑着报了出来。什么江霞、秋月、花楹、姜枝、琼英、梦婉,一大串子送了过来。 还被一群女人拉扯住,问东问西,纠缠好一会儿,直到韩奇那个招摇纨绔,五指抡开一把葵花蛱蝶扇,翩然而至。 陈芳洲才狼狈地脱身出来。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一味拿冷水浇身,囫囵过了一夜。 画舫在滩头泊了许久,黛玉见日上三竿,实在得走了。禛钰哪肯饶她,贴着玉容轻嗅了几口怡人的香气,笑道:“表妹,我脖子都让你骑了,你倒不肯放出手眼唐突我,安着没良心的主意,竟要我抽头退步。弄得我牵肠挂肚,没个尽兴心火干烧。好妹妹,不拘哪里再让我受用一抿子。”说着就横臂过来,勾她的裙子。 黛玉拢紧裙摆,一边抢步掀帘下榻,一边回头笑骂道:“坏透了的诌嘴,越发没了捆儿,茜香国从今往后,可没了你的站处,赶紧走吧。” 见她头发一甩,已放了烟花唤虎贲卫过来,禛钰也知道不宜再撒野了,揽着她的肩,将人搁在膝头,椅上坐了。 “状元郎、鸿胪卿、象雄王子都已经到茜香了。你那三个‘必要’嘛,就交给他们处理了。咱俩去滇南消暑纳凉,玩两个月再回来,也使得。” 听他这样讲,黛玉的心就软成了棉花,她的“既要、又要、还要”,最大的阻力是来自茜香百姓,这本该是她要面对的事,偏偏被他一力揽下了。 黛玉摇头道:“其实那三个要,不要也罢。”她依偎在禛钰胸前,攀着他的手臂,柔声道:“表哥,我愿意无条件嫁给你。茜香国的百姓若赞同女帝成亲更好,不赞同也没妨碍,优秀的姑娘多得是,总有一个能做皇帝的。” 禛钰轻笑起来,在她耳垂下轻咬了一口,“你不是说太容易得到的,总不会珍惜。表妹一面给我上难度,又为我心疼,你怎么如此可爱!” 黛玉被他撩得耳酥身麻,声音发颤,“我知道人不能太贪心,美中不足才是常态……” “表妹,实力与野心相配,就不算贪心。只要你初心是为茜香国的未来好,律法旧例也非历久的常策,当然可以为你而改变。” 这人的话是极好的正经话,只是那探进裙缝的手,再老实点就好了。 黛玉倏然蹙眉,轻咬住唇,起落间倒身伏在他肩头,压抑地喘了两下,听到外面虎贲卫,整齐划一的革靴声响,不觉红了脸,伸拳急敲在他背上。 男人撮唇吹了个不知名的长调子,那围拢过来的虎贲卫,又默默转身退后了半里,任由湖水漫进革靴,也无人吭声。 湖中的小银鱼白白扑腾了两下,又被长嘴的鸬鹚叼进了喉管,偏又不肯一气儿生吞。 吞吞吐吐,进进出出,折磨得鱼儿心神涣散死去活来。 黛玉散绾乌鬓,满脸春色,回到王廷之时,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芬芳,整个人痴痴愣愣的,不知今夕何夕,此间何地。 晴雯见她这般形容,心底幽幽一叹,使了个眼色,让跟着的人都退下去了。 紫鹃忙搁下朝服,命人拉上窗帘,摊开被衾,服侍女帝好生睡了。 回头悄声对晴雯说:“武英帝当街抢人,你怎么一句敞亮话都没有?将来二帝成亲了,若还这么着,难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晴雯看向蜷在衾被中犹自颤动的娇躯,默默攥紧了拳头,道:“有法子的,就看陛下肯不肯用了。” 她戴上垂纶冠,伸手在裙摆上一拂,凤眼澄明,沉声道:“告诉百司,今日陛下龙体违和,由我来主持朝会。” 黛玉睁开迷蒙的双眼,她看到晴雯远去的背影,眼泪一下滚落枕边,满是愧疚与自责。 身体并无丝毫的疲乏感,需要休整的是她容易被情感牵绊的心魂。 唯一的办法,就是按警幻仙子所教习的法术,锁闭禛钰的香、味、触三尘。 只要她愿意,就能从天缠地缚的情网中,挣脱出来。 崇政殿外,象雄王子朗达候了半晌,也不见林帝出来,晕晕乎乎地说:“还要把人晾在外头多久?” 他从羌塘高原到中原不到半个月,整天像喝醉酒的人似的,浑浑噩噩,没有力气。 到了茜香国更是如此,满脑子就只想着吃和睡,走哪里都呵欠连天。 韩奇也跟着打了个呵欠,摇着扇子道:“君不闻春宵苦短日高起,吾皇驾临此地,在画舫中淹滞一昼夜,难道还拴不住林帝的心?咱们只在旁边敲边鼓,撺掇林帝下嫁得了。” “鸿胪寺卿,莫要忤逆皇命,擅自改弦更张呀。”陈芳洲双手负后,站得笔挺,“千万要记得二帝不嫁不娶,并不以帝后夫妻对称。” “知道了,我是无心办差的,全靠陈老弟你了。”韩奇从武职转文官,并不乐意。 武英帝为了与文德帝成亲,所颁布的一系列仁政惠策,对他而言不啻于天大的打击。 从那时起,他这个万花丛中过,片叶皆沾身的人,日子非常不好过。 开释奴隶后,他家里的标致妩媚的丫鬟都散了出去,雇进来烧水做饭洗衣的都是老妈子。 禁绝蓄妾、关闭官私市妓后,他不得走马章台,又成了彻彻底底的光棍汉,除非赶早娶亲,否则连个暖床的女人都没有。 一想到今后就只能逮着一个女人用,枕边人只会日渐丑下去,从美娇娥到黄脸婆,他的天都塌了一半。 武英帝又怕他利用武职挟权偷纳妾婢,将来必惹文德帝生恼。硬押着他转了文官,天不亮就得起床往宫里赶去上朝。 生拘他在眼皮子底下,呼来喝去,再无偷腥的可能。 若非知道文德帝是武英帝的心尖儿肉,他是百般不愿见二人百年好合的。 偏偏武英帝又叫他来茜香国,借他三寸不烂之舌,颠倒众生的魅力,鼓动茜香女人们支持林帝继续权掌茜香,结亲中原,合并两国,这不是生生为难他吗? 正当韩奇又怨又气之时,陈芳洲说了一句,“朝会开始了,是闭殿廷议,不对外开放,看到林帝没有召见我们的意思。昨天武英帝未必将人服侍周全了。” 郎达捂着嘴,懒懒道:“来都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林帝不见我们,那就求见晴相,我听闻她医术了得,若能治我这晕症就好了。” 正说着,岐黄司的疾医苏合香走了过来,对朗达王子说:“王子殿下,你从布满冷瘴的高原下来,犯晕症属水土不服之患。不如戒酒饮茶,多吃柑橘豆腐,每日足饮两斤水,过几日就好了。 今日朝会林帝不便在崇政殿见客,特请三位入王廷花园觐见。” 说罢,苏合香就离开了。 因她单为晴相传话而来,也忘了自报家门,那三人便揣测此人就是晴相了。 一进到鸟语花香的花园,朗达与韩奇就双双打了个哈欠,赖在玻璃花房里的藤编躺椅上,不肯挪步了。 “陈状元,你最聪明不过,又清楚陛下的心思,就由你一人面圣对答就好了。” “对对,我正犯着病,用这幅懒散尊容拜谒,有污圣听,还是请芳洲老弟代为问候吧。” 两个甩手掌柜,这就把陈芳洲给推了出去。 见那两个懒鬼无心正事,陈芳洲也只得跟着领路的庶务使去了。 才入雅阁之内,只闻一阵芙蓉清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如在云端一般。 满屋装潢得古拙典雅,又有琉璃器物、彩云绣帘陈饰在案头梁柱,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 陈芳洲布衣出身见识有限,未免露怯,只得故作镇定,强令自己视而不见,将肩背端得平稳。 他牢记武英帝的警告,面见林帝,视线只能瞧着自己的脚尖,乖顺地垂下眼皮。 此时一道红裙之影,漫步过来,停在了他面前。 晴雯打量了他两眼,见他干愣着,也不拜见林帝,冷笑道:“陈状元,今儿还是充哑巴来的?” 听了这声音,陈芳洲愕然抬头,只见眼前的姑娘,正是前夜邂逅的那位。 她身穿真红对襟凤纹长袍,头上插戴金镶宝五尾衔珠大凤簪,柳眉凤眼,灼灼生辉。 “陛下?” 陈芳洲轰然跪地,埋头看着红艳的裙摆,下颌绷紧,浑身冷汗。 他怎么可以对文德帝肖想万千,这命是不能要了啊。 晴雯轻挑眉梢,冷笑道:“状元郎圣贤书读多了,眼神不大好了。陛下在南窗下坐着呢,你跪我是几个意思?” “朕让你摘了垂纶冠,是想让晴相松散松散,见个闲客而已,你偏又戴了沉甸甸的正凤震吓人,怨不得他错认错拜。”黛玉拈着金签子,轻拨香炉里的灰。 这种从天跌下地,又从地升上天的拉扯感,激动的、窒息的、恐惧的,所有令陈芳洲疯狂的情绪,都绞缠在一起,让他的心在冰火两级不断反转。 谁又知道聪明绝顶的状元郎,此时吓得连自己名姓都忘了。 他唇角抖瑟颤动着,与涌动的情潮作着死命的抗争,骤然想起当日武英帝的叮嘱。 “陈芳洲,韩奇、朗达两个不过是滥竽充数的。你此去茜香,若谈判成功。苏丽尔姐妹、秦可卿三位美人凭你挑拣。 除了文德帝之外,还有一位,你不能起心动念,她就是茜香国的美人晴相。从前章明还折在她手里,连朕都畏她三分,更何况你。” 第224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四回 吏民泣道挽留林帝, 君臣协契论道因明 自诩聪慧的陈芳洲一入茜香,就接连碰壁,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虽然文德帝与晴相都是宽和仁恕之人, 但是他犯的错误非比寻常,而且还因急色之念, 惹恼了有窥心之能的晴相, 他暗悬着的心, 终究是死了。 圣人云: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先贤诚不欺我。 他心如死灰地躬身转向南面,恭恭敬敬地对林帝磕了个头:“小民陈芳洲叩见文德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黛玉听他声音有些哽咽, 瞥了晴雯一眼, 摇头暗笑, 看来晴宰相把人吓得不轻。 新科状元还未授官,说来刚撸掉了谈判使的头衔,又成了无辜“小民”。 她抬手笑道:“陈状元, 请起。” 陈芳洲迟疑着不敢起来, 眼见晴相伸手过来,作出相扶的姿态。 他哪敢造次, 噌地站起, 垂手恭立在侧。 晴雯开口道:“今日茜香闭殿廷议,臣已向朝堂百司, 传达陛下要与武英帝成亲的事了。群臣并无一人提出抨击和质疑, 也没有人出声要求另择新君。陈状元以为,此事是好是坏?” 陈芳洲微微蹙眉, 颇为懊恼, 对于茜香国百司畏君谦退之风,深为气愤。 自古以来, 明良相逢,常有龃龉。身为臣子不该崇严国本,廷争抗颜吗?为何没有反对之声呢? 他思量再三,将心一横,拱手对答道:“陛下,小民认为,在陛下治下,茜香国兵强海外,威行天下,广土众民对您奉若神明,朝堂百司慑于您的赫濯声望和不世功勋,才无人提出质疑。 茜香国表面上明良协契,朝野均欢,实则是吞声踟蹰不敢言。” 黛玉与晴雯对视一眼,抿嘴一笑:“怪不得人说状元郎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看事情就是比旁人透彻。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应对呢?” 陈芳洲踌躇片刻,见帝相二人面色平静,方道:“陛下当主动提及逊位让贤之事,并申饬宰相乃至百司罔顾国法,动摇茜香立国之基。帝王制诏失宜,理当由宰相封驳,司士纠理。 若有百司黎庶攀辕扣马,挽留陛下,则视为真心认同陛下成亲之后,亦可长缵皇图。若无人扳椽卧辙,陛下也不必强留了。” 话一出口,说不后悔是假的,但陈芳洲还是说了。林帝既要、又要、还要的想法,本就是建立在绝对实力之上的产物。 但是民心所向的并不是强权,而是国安物阜,文修武偃,词清讼简。只要君明臣良,致治之隆,百姓根本不会介意皇帝婚否,甚至更希望励精图治的陛下,能有良人相伴。 “陈状元所言极是,茜香国朝堂百司作风务实,因无有祖荫而得官者,枝节牵绊少。彼此也不以清流自居,君子自命,一切凭实绩说话。这一点比中原朝廷要好得多。” 今日晴雯在崇政殿一试,黛玉已知二帝成亲无有障碍了。相对于百司曲言负心之论,黛玉很欣赏陈芳洲的耿直,难免提点他两句。 “中原朝廷素来分门立派,各有山头,朋党之争,士庶攻讦屡禁不绝。像陈状元这样的贤俊,将来少不了被各派争夺。若你想为生民立命,坚守松筠之节,名垂竹帛,朕可以为你遮风挡雨。” 闻言,陈芳洲眸光闪动,鼻尖一酸,心中大受鼓舞,唯有在这一刻他才满血复苏,完全摆脱了最初彷徨忐忑的不安和垂死挣扎的不甘。真切意识到,茜香之旅不虚此行。 他连忙撩袍跪下,向林帝行三叩九拜大礼,以谢知遇之恩,郑重道:“学生唯坚臣节,上奉英主,至死不渝。” 天下未定之时,虏寇交煎,武英帝多仰仗能征善战的勋贵子弟。 而今河晏海清,像陈芳洲这样庶族寒门、布衣百姓出身的文官,秉刚劲之性,有忠耿之清,端方特立之臣,才会是朝堂的中流砥柱。黛玉知道,禛钰这是给她送臂膀来了。 翌日,黛玉训诫百司不得动摇国本,郑重下诏逊位,颁布另择新君的法令。之后留下权杖,起座离开。 以应邀参加滇南七月二十三日海灯会为由,命紫鹃驾辕载书,搬离茜香王廷。 陈芳洲、韩奇为此还牢骚了两句,林帝此举太过仓促,没有给百司及民众,足够的反应时间,恐怕达不到万民苦留的场面。 唯有晴雯知道,黛玉是真心维护茜香的国统,潇洒放下权柄,所思所虑已开始转向中原朝堂。待她完成了甄选新帝的任务,也会辞官离开茜香,追随黛玉履职中原。 从闭殿公布婚讯,到朝会逊位离宫,中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只隔了一夜。黛玉料想自己会安静离开,压根不会有人拦驾挽留她。哪知车驾才驶出宫外,车轮就转不动了。 “陛下,有人拦驾……”紫鹃才回头告知情况,手里的马鞭就被百姓抢走了。 黛玉蹙眉,疑心是陈芳洲真的设了“扳椽卧辙”的滑稽戏,撩开车帘的瞬间,手指一颤,蓦然呆住了。 目之所及都是填街塞巷的男女老少,远处也是人头攒动,百姓们众星拱月一般汇聚过来,蜂拥堵道,把黛玉的车驾围在当中。 又是抱车轮拽车围,又是手挽手做人墙,还有百司还挨个儿上前行叩拜礼。 “陛下,您践祚不到五年,茜香国从积贫积弱的海外酋邦,在您治下再无人收劳役之累,也无人受饥寒之苦,您兴学办场,陶铸人材,使茜香成为西海强国,我们舍不得您走,茜香也不能没有您!” “陛下,您要成亲我们不拦着,可您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呐!您是宽仁之帝,关心民瘼。您是英明雄主,千古圣君。您这一去,无人能替,生灵何所依怙?国势赖何以安?” “陛下,茜香能有今日,皆是陛下所赐,百姓没齿难忘。求您留驻茜香万万年!” “陛下,您对我们的恩重如山,我们还未来得及报偿,你不能走啊!我们连夜追拦百里,瞻恋弗舍,还请您不要走啊!” 黛玉心中亦是难过,无奈从车上下来,看到一张张热泪盈眶的脸,不禁也湿了眼眶。 见陛下现身,呼啦啦众人全都伏跪在地,他们内心涌动着对林帝的崇敬与依恋之情,无以言表,一时间老幼号泣,声震大地。 千言万语到最后凝聚成一声声“陛下,留下来吧”的呼喊,让黛玉再也绷不住端庄矜持的仪态,渥着脸勉力笑起来,不停抹眼泪。 她咬着唇忍泪吞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见场面要僵持不下,原本对林帝各种新政怀怨不小的韩奇,也被震撼到了,玩世不恭的脸孔颤抖起来,心头一热,眼睛也随之湿润了。 他捏了捏陈芳洲的肩,捂脸道:“赶紧想个法子呀!” “陛下!”陈芳洲回过神来,冲进百姓围成的人墙,倾着身子奔向林帝,一下子跪到林帝面前。 他哽咽着大声道:“陛下,为君者当上顺天心,下依民意。您为了让茜香国日臻强盛,修律正典,移风易俗,当知法理不外乎人情。既然法无定法,为何不能顺应民心而修改呢?”说罢,以头抢地,咚咚叩头。 之后他起身振臂呼号道,“诸位百姓,若不想林帝离开茜香,还请上书申状,上表劝谏。只要咱们诚意上达天听,便是神妃仙子也能留下来啊!” 一句惊醒万民,原本绝望的百姓鼓舞起来,热血沸腾,纷纷抢抓纸笔,就地挥毫泼墨,上表陈情。 “大家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泪眼汪汪的黛玉摇着头,哽咽难语。 很快雪片般的奏疏、陈情、申状,就塞满了黛玉的车帷。 晴雯越众而出,扶着黛玉道:“陛下,走不了了,还是回宫吧。” 黛玉无奈再三言谢,挥手告别百姓,转向回宫。 不出三日,在百司的共同起草下,关于茜香国皇位传承的数百年定法,破天荒地更改了。 从前必须未婚许国的女帝,自林帝以后允许以“走婚”形式成亲,其婚生女在皇帝逊位三十年后,也可正常参与女帝争竞选拔。 定法一经公布,举国沸腾,百姓欢喜得紧,甚至许多巧娘工匠,开始为林帝缝制嫁衣,打制首饰,为其添妆。 中原百姓得知武英帝与文德帝在满孝后,就要成亲,对深受百姓爱戴的文德帝也是心悦诚服,感佩万千。无不称颂文武二帝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伉俪。 尽管茜香国皇位传承的限制已经放宽,百姓似乎还是不放心,而王廷的庶务使便成了百姓的监视官。但凡黛玉有一丁点儿想出宫的苗头,都会遭受层层的反对与劝谏。 黛玉拗不过众人,只能望着窗外的大道兴叹。阿弟林溆又来信了,经过半年的温习准备,他对无遮大会的辩经,已是成竹在胸了。 无遮会,即是宽容而无遮现的意思,梵语pan~ca-va^rs!ikamaha。 与会者倾竭府库,惠施众生,不分贤圣道俗、贵贱上下、智愚善恶,是一种广结善缘,平等行财布施、法布施的四部盛会。 所谓四部,指僧、尼及善男、信女。 依照滇南妙香佛国的崇佛传统,到场的僧俗大众恐怕数以十万计。 滇南这边选拔出参与辩经的四部弟子,比丘是神瑛、比丘尼是观慧、优婆塞是林溆、唯有优婆夷的人选还未定。 换言之,辩经的僧选了宝玉,尼是惜春,善男选了滇南王沐昭宁,信女人选暂缺。 自从四年前惜春入滇南佛寺奉旨出家,法名观慧,她潜心经藏,精勤猛进,已是当地颇有盛名辩才无碍的尼师。 黛玉当即想到了出宫的好由头,她要代表滇南信女,去参加九月十九的无遮大会。 释道之于帝王的意义,在于教化愚顽,暗助王纲。而西番僧人一直以来,都想借弘法之名,将其势力向中原渗透扩张。 此去无遮大会,一则助力滇南王力挫番僧的张狂气焰、维护滇南妙香佛国的声誉。二则也可在大会上,为茜香女人社扬名,将女人社也发展到羌塘高原。三则继续加强中原对乌斯藏及朵甘的羁縻,稳定贡市。 于私来看,她还可以顺道看望四妹妹和宝玉,还有弟弟、弟媳,甚至有望得见即将出世的小侄儿。 诚然,她可以借助禛钰过目不忘的记忆,来临时抱佛脚,但一想到“求人”难免又受制于人。既然是谈禅论道,怎么也得斋戒三月才行,不能教他又拖到欲海迷津中去了。 于是黛玉白天如期朝会,处理国政,剩下的时间就观经阅藏,苦学因明。 辩经场上对善男信女在佛法义理上的要求不会很高,黛玉虽无过目成诵之能,到底也算博闻强记,在加上天生宿慧,很多名相也是一学就通。 若有不懂的,她就询问陈芳洲这个立地书橱。鉴于他在促进修律一事上的小小功绩,黛玉赐了他典章使的私廷吏员之职,相当于中原从七品掌书写的紫微舍人。 倒让裘良、韩奇、朗达三个闲汉,与苏丽尔姐妹和秦可卿结伴出游,好歹完成禛钰给的“牵线相亲”任务。 陈芳洲虽在情路上跌了大跟头,但他也有状元郎的意气风发,果敢自信的精神。 既然留给晴宰相的第一印象,已经差到了极点。那么只要他积极扭转形象,心口如一。以后每一天,都会让晴宰相对他改观一点点。直到晴姑娘对他刮目相看,转为欣赏,进而爱慕的那一天。 他辗转数夜,思前想后,决定无视武英帝的提醒,坚信自己可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深受百姓爱戴,智慧无双的林帝,都敢把有窥心之能的宰相放在身边,不正说明了,晴宰相自身也是秉心持正,真诚无私的人么?他偏要以真心换真心不可!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林帝抬头问他:“陈舍人,你对天竺的因明学了解多少?” 陈芳洲愣了一下,略一思索,忙道:“据臣所知,因明在天竺发源甚早,是一种研究因、正、似的学问。即是将问题的理由、真理、似是而非三种状态,分析明辨,并破斥问难者,而建立学说的方法。” 黛玉颔首道:“如今的因明论式,即宗、因、喻、合、结五支,大意是命题、譬喻、相反理由、相反命题为基础的理则学。断代许久,体系繁杂,难以习学。” “其实当年玄奘法师西行求法之时,也学过因明,并运用因明来论证唯识,在戒日王的无遮大会上玄奘法师提出唯识比量,无人敢破,不战而胜。可谓是道贯五明,声映千古。” 陈芳洲叹了一口气,十分遗憾地道:“奈何残唐五代之后,帝王灭佛,加之兵戈扰攘,因明之学隐晦不传,枝节难考,乃至数百年间越趋衰微。倒被西番僧众传承了下来了。若要补上这一课,还需几代僧俗二众的研习才行。” 第225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五回 交舍人晴雯顺帝心, 无遮会黛玉驳愚僧 黛玉阖上经本,把今日所默读的义理又检点回顾了一下。不觉用左手轻轻揉了揉眼睛,右手按在桌上游走, 似要端茶盅。 陈芳洲料想那茶隔了半个时辰,怕是早凉了, 于是走过来将茶盅端起, “陛下, 我替您换盏茶来。” “嗯。”黛玉轻轻点头。 时至今日,陈芳洲才在这个当下机缘,看清了林帝的容颜。 她不过双十年华, 退朝之后就摘冠卸钗, 头上只用一支羊脂玉竹节簪, 半挽长发,作持戒居士打扮。 脸上不施脂粉,身上月白对襟水田衣飘然若仙, 一条玉色宫绦, 束在窈窕纤腰上,手里盘握着无患子念珠, 容貌姝丽, 幽姿雅韵。 平时在崇政殿上见她顾盼生辉,不怒自威, 就先怯了三分, 不敢趋近。 如今她纤尘不染,含笑观经的样子, 在南窗下怡然生光, 真让人挪不开眼来。 陈芳洲新倒了热茶来,双手奉上, 忍不住眸光闪烁,又用眼梢多觑了林帝两眼。 “朕还是高估了自己,大正藏有一万三千卷,多少高僧大德看一辈子也看不完,朕还妄想在三个月内,一目十行过一遍,根本就不可能。”黛玉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茶,不觉间玉簪垂堕下来,乌发似要缠绾不住。 陈芳洲手随心动,想替林帝扶簪。 黛玉瞅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睑,借着撇茶沫的动作,轻巧躲开。 当陈芳洲目随簪转之时,忽见晴雯提裙迈进来,心头一跳,不由想刚才自己唐突陛下的举动,会不会被她看见了?他真的没有丝毫轻薄之念,只是出于善意。 为掩饰心虚,他绷紧了身子,先笑着对晴相行了个礼。 晴雯对方才发生的一幕插曲,似乎毫不在意,将他无视得彻底,只对林帝笑道:“陛下,象雄王子朗达求聘苏丽尔,景田侯裘良求聘苏曼。两姊妹都已经同意了。让我向您讨嫁妆来了。” “开我的私库,让她们喜欢什么,自己挑去。”黛玉抬眼笑道,又朝站在身旁的陈芳洲颔首,“陈舍人也来茜香好些日子了,有相中的姑娘么?” 陈芳洲从晴雯一进门起,就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眼里闪动着期翼的光,每每流露出想同晴相说话的样子。 他知道,以林帝的聪慧,早已看出来了自己对晴相的心思,此时不动声色地递话过来,是给他一个机会。 陈芳洲缓了一口气,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七夕那夜,我在街心石桥上邂逅了一位姑娘,一时惊为天人,爱慕心起。” 他顿了顿,瞟向晴雯,“后来才发现她就是茜香国的晴相,既然陛下今日问起,那我也大胆剖白心意,也不知晴相如何看我?意下如何?” 黛玉莞尔,看向晴雯:“竟有这回事?你怎么也不跟我说?” “什么鸡零狗碎的小事,哪里值得说嘴。”晴雯皱眉道,“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花枝招展勾引男人,但总有人自作多情,难不成我要挨个回应? 陈舍人既见我冷脸,就该明白我的意思,这会子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除了两下难堪,也是无可如何了。” 黛玉怔了一下,疑惑地与陈舍人对视,随即微微一笑,“看来是你惹恼了她。” 陈芳洲垂头叹了一口气,虽然已经知道是失望的结局,可亲耳听到她的拒绝,就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似的,从脸寒到心尖上。 他茫然若失地瞅着晴雯,见她态度坚决,又无奈看向林帝,流露出一种示弱、哀求的神情。 黛玉投向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拉着晴雯的手,曼声说:“他到底怎么得罪你,我也不细究了。俗话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更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可指摘。 只是顾念陈舍人才学出众,勤谨谦恭,又有倡导修律,缵我皇图的功劳。近来我读经,也知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想向你讨个情,饶恕陈舍人这一次。下次他若在心里口里羞辱欺负你,我替你打他,总行了吧?” 陈芳洲见陛下对晴相的劝慰,何止是温言软语,说是低声下气也不为过。 不由惊异地瞧着君臣二人,脸上显出疑惑又感慨的神色。 与其说是陛下在维护自己,不如说是陛下真心爱顾晴相,不忍见她孤孑一生。 晴雯如何不知黛玉的心呢,林帝之所以将陈舍人安排随侍在她身边,为的就是给二人创造接触的机会。 本来,她见识了太多男人对她狂热的兴致,顶多无柴空烧半个月,见她没有回应,再热的心也冷了。 唯独这个陈芳洲不与人同,他已猜出自己有窥心之能,还巧借此事,每每见她都要在心中默默赞美、鼓励、安慰。行动中也处处殷勤讨好,话语温甜。 她对陈舍人也并不是没有好感,只是离倾心相许,还差得太远。 但既然黛玉都这样伏低哄劝,她也不能推拒这番好意。 太阳从琉璃窗上斜照下来,将弱冠少年的身影,浮动在她的衣裙上。 晴雯在黛玉鼓励的、期盼的眼神下,终于抬起凤眸,娟秀的脸上,露出亲昵随和的笑容:“陈舍人,你是懂西番语的吧?下个月我要随陛下,去滇南参加无遮大会,未免听不懂番僧辩经,我想向你请教西番语,不知可否?” 陈芳洲大喜过望,强抑激动的心情,竭力维持着该有的君子风度,拱手欣然道:“何谈请教?能为晴相效劳,芳洲荣幸之至!” 黛玉悄然松了一口气,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又把护送朗达王子夫妇回羌塘高原的任务派给了陈舍人。 如此九月出宫,也能让他与晴雯一路同行了。 因为前次女帝舍国“出逃”未果,心有余悸的百司,对于林帝申请的滇南之行,委婉表达了一番“这样、那样如何不妥的理由”,而况还要带着晴相一起“跑路”,无疑让群臣百姓更慌了。 身为林帝新晋智囊的陈芳洲,很快找到了解决办法,他让林帝将鸿胪寺卿韩奇、景田侯龙虎将军裘良二人,当做“人质”押在崇政殿,暂替她处理军政大事。 未免百司闲则生恐,便将裘良与花容公主苏曼的婚礼,交给她们操办。 前后一月,待她们长行归来,再让武英帝来赎人。 如此这般拉扯了一番,黛玉才得以脱身,带着晴雯、陈芳洲、秦可卿、朗达王子夫妻远赴滇南。 又因中原的鸿胪寺卿被押在了茜香国,代表中原参加无遮大会的官员,就改为了内阁首辅大臣林海。 黛玉自是遂心如意,感激禛钰在百忙之中,还能想着帮她与家人团聚的事。 可巧,黛玉的飞梭快艇与父亲的楼船,同一天到达暹罗港。 因此弃舟登岸,一路同行。林海夫妻不但带了随从通译官,还带了一个让黛玉意想不到的人——慧娘。 “民女拜见文德帝!”慧娘对着黛玉恭敬地磕头行礼。 黛玉看向母亲贾敏,却见她含笑点了点头,想来两人已经冰释前嫌了。忙吩咐道:“晴雯,快把你师父搀起来。” “诶。”晴雯见到师父恢复了自由,也很为她高兴。 贾敏悄声对黛玉道:“七月半我回金陵祭祖的时候,去金陵故宫瞧了瞧。慧娘在那里日夜不停地扎花刺绣。只把你未出世的侄儿,里外衣裳鞋袜都做出来了。 慧娘一心赎罪,早已悔过了。我见她孤独可怜,就同你父亲商议,将人放了出来。原本想助慧娘在中原开个绣楼的。她还是想回滇南。说这里日头好,四季如春,适合刺绣。我们就带她来了。” 黛玉眼中流露出释然的光,慨然道:“这样也好,冤家宜解不宜结。时过境迁,往事已矣,我们是该放下了。晴雯也不必为慧娘晚年忧心了。” 在暹罗港歇息了一晚,一行人就转道到滇南,一踏上喀斯特高原,众人眼眸豁然亮起。 这里山势雄伟,风光秀丽,绿水环抱青峦,湖光遥映山色。漫山遍野都是仙葩奇卉,十里蝶舞,百里飘香。 四处可见肃穆庄严的名蓝望刹、古塔道场,湖畔两岸是典雅秀美的近水民居,住着二十多个少数民族的百姓。 虽说这里一山不同族,十里不同音,但是在历代滇南王的治下,各族百姓和谐共生,美美与共,是一片祥和美丽的世外桃源。 滇南最大的都城是叶榆城,也被誉为“风花雪月城”,以风、花、雪、月四景最为著名。 林溆夫妻出城三十里,接到了林阁老夫妇和姐姐,还有随行的官贵。 大家叙过别后温寒,就被滇南王款留在王府中住下了。 黛玉见探春的肚子比别人两个大,不由笑道:“妹妹,莫不是怀的双胎?” 探春面上一羞,看了丈夫一眼,抚着肚子道:“的确是两个,也不知怎么长的。” 林溆憨笑,今次为了迎接亲人,把蓄的小胡子给刮了,显得格外少相。 他拱手对晴雯道:“久仰晴相医术冠绝,还求你为我王妃诊脉。” 晴雯早已望诊好了,笑道:“不用看了,左不过半个月,王妃就要生了。” “若是赶上无遮大会辩经场,我又不能在家陪她,那可怎么办呢!”林溆皱了皱眉,清明的眼眸中多了些不安的焦虑。 贾敏呷了一口茶,哼声道:“女人生孩子你着急忙慌干什么,我不还在这儿呢。哪里要你操心劳神的。” “是哦!”林溆恍然,赶紧给母亲磕了个头:“那探春就拜托……真姑母照料了。” 见他那样小心翼翼又郑重其事,在座的女子都笑了起来。 也不怪他说话谨慎,在外人面前,的确不能喊贾敏娘亲,只能随探春的辈数,喊前姑父娶的继室,一声“姑母”。 苏丽尔羡慕地看向探春,用不是很纯熟的汉语说:“你丈夫可真爱你。” 中原人极少将“情”、“爱”的字眼挂在嘴边,苏丽尔的话,令探春娇羞举袖,温柔的笑藏在嘴角,甜得都要流出蜜来。 秦可卿不动声色地看着依稀故人,她此时容颜大改,是标准的外国美人。 除了黛玉、禛钰,谁人也不认得她,因她肩负着对宝玉警痴顽、导正途的使命,特来滇南与神瑛相会。或翼他早悟,自己就好飞升离恨天,赴太虚幻境销号去了。 此时也没有认亲的打算,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任谁打听自己。都自称是茜香国的庶务使,名叫凯瑟琳。 林海唯恐话语不防头,露出马脚,令异族人窥察出他与滇南王的关系,因此也不在外人面前,与女儿、儿子多谈家常。 摆出一副外务沟通的样子,与朗达王子谈论茶马互市的事。 他此行是代表朝廷监督无遮大会,暗查番人动向,并与象雄王子磋商如何恢复贡市。 朗达王子烂漫多情,于国政庶务上并不精通,他与林海交谈时,怀中还抱着苏丽尔的儿子,时而逗弄,时而安抚,丝毫不掩喜爱之情。 对于林阁老有理有据的建议,他也是言听计从,无有一字反驳。因此和议谈判得很顺利,几乎不费什么周折就达成了。 当初岱钦继任可汗后,还没来得及给苏丽尔之子取名,苏丽尔母子就被诺敏送了出去。 而今朗达要带着苏丽尔回象雄完婚,竟然连妻子的前夫之子也一并带回。 林海不由好奇,笑问:“世间少有爱假子如亲子者,也不知王子给这孩子取了什么名?” “叫根嘎呢!”朗达笑道。 在西番语中“根嘎”是“皆大欢喜”之意,足见朗达对假子的爱意溢于言表。 林海看着他大爱“假子”,很是钦敬,虽然中原人认为西番人地处遐方绝域,未经开化,不知礼节。 但羌塘高原上的人们,并不在意配偶的所生的子女,是否是自己亲生的。只要夫妻彼此相爱,可以包容一切。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么。 当年若是他有如此胸襟度量,多对万贞那孩子维护一二,也许他就不会枉死了。 思及此,林海眼眸黯了黯,转念又回到正事上来。 “今次参加无遮大会辩经的僧尼,据说是扎巴桑杰拉然巴格西和阿尼觉姆。王子对他二人可有所了解?” 朗达点头笑道:“扎巴桑杰可是咱们羌塘高原上,最伟大的智者,他弘扬正法,利乐有情,深受西番百姓的热烈拥护。 阿尼觉姆是大珠古的孪生妹妹,原名央金卓玛,自幼随兄长一道人寺学习。她舌灿莲花,讲经弘法之时,每每观者塞途,信众翘首延颈,争赌尼师风采。很多人说她都是后身菩萨,乘愿再来呢。” 林海沉默的皱眉,扎巴即是僧,觉姆即是尼。拉然巴格西是精通五部大论的僧人,通过辩难而考取的最高学位。 一个扎巴往往要皓首穷经一辈子,才有可能获得这个学位,这样选拔出来的智者,非精通经律论的三藏法师不能与之匹敌。而扎巴桑杰竟然二十五岁就取得了这个学位。 而阿尼觉姆的人生就更具传奇色彩了,她的聪慧之名甚至赛过了其胞兄大珠古。 民间有不少萨满、高僧揣测,也许阿尼觉姆才是前大珠古的转世,不过因她是女身而未被选中。 百姓亲热地都叫她阿尼,即是姨母的意思。她慧心妙舌,才辩无双,一旦开口讲话四周的人都会蜂拥蚁聚,随时随地布道讲经。 番僧选了这两个修行得果的重要人物参加辩经,显然是抱着势在必得的目标而来。 而在女人茶话席间,也谈到了居家二众优婆塞、优婆夷的辩经代表。 林溆道:“西番选派的优婆塞代表名阿旺,汉语即是‘语自在’的意思,他与我一样也是还俗僧。优婆夷代表名白玛,汉语是‘莲花’的意思,她是大土司的女儿,天资聪颖,精通经教历算,能流利地背诵出多部经典。” 黛玉默然,也无怪乎西番信众人才济济。 长久以来中原都是通过“仰僧善道,化导愚俗,消弭边患”的崇僧敬教政策,治理乌斯藏及朵甘地区。为此敕封了许多番僧。 再利用茶马贸易,封贡互市的羁縻御边政策,中原朝廷回赐远多于贡献,以此来牵制羌塘高原诸部的僧俗首领,使之不敢叛离中原。 西番许多人出家,一方面是信仰使然,另一方面是利益驱动,甚至贫苦农奴中还有被逼无奈,而剃发出家的,往往是被征做僧奴,去服侍上层扎巴。 眼下在羌塘高原,僧尼占到人口的四之一,甚至每个多子女家庭都有人出家。 在这样的环境下,修行人多,有所成就的人也多。故而加深了众人对西番多高僧的印象。 而且教权甚至可以凌驾在王权之上。朗达王子在家中行三,他的两位兄长先后出家,都是教派中的领袖人物,权力甚至比他这个继承王位的人还要大。 林溆又道:“目前滇南候选做优婆夷代表的四个人,都在观慧修行的寺庙‘解脱林’中学习。姐姐若想参加辩经,需要先战胜她们每一个人才行。” 黛玉略一思忖,道:“那就尽快安排我们互相辩难,斗智决裁,选出最合适的人选。” “那就明日吧,我们一起去解脱林寺,顺便看望观慧尼师。”贾敏道。 在北临玉龙雪山,南至龙泉,是纳西族的故地,这里风景秀丽,民风淳朴。在苍松翠柏掩映之间,依稀可见延袤数里的解脱林寺。 这里竹林蓊郁,曲径清幽,岩石之畔有禅洞,以供尼众修止。 及到庙阶,展眼是飞楼梵刹,瑞烟浮动,大雄宝殿下椽头彩绘,浮雕斗拱。 镀金的三世佛像高耸近梁,相如月满,目似青莲,神韵宁和,有一种沉静而威严的美感,震慑人心,令人不敢直视。 晴雯甫一进殿,心头咯噔一跳,不由双手合十,小声道:“姑娘,我从来问心无愧,为何看到佛像还会感到害怕呢?莫非我重生一世,乱了因果,要受惩罚?” 黛玉莞尔一笑,摇了摇头,道:“就好比平民百姓进衙门,两班皂吏要先杵着杀威棒,高声呼喝。为的是震吓,先挫伤人的信心和勇气,让来人不敢妄言乱语。 而在你面前的佛像,比你高大十倍有余,对比之下,你就会觉得自己越发卑微。而自动自觉地赋予佛像崇高与神圣的寓意。 人都有贪嗔痴慢疑之弊,面对比自己高大的佛像,傲慢之气就轻易被摧伏下去了。” 贾敏也笑道:“而况你是血肉凡胎,他是金身不坏,如此你又更觉自己微如蝼蚁,胆怯敬畏之心就升起了。若来个真不真假不假的师父为你答疑解惑,他兴许会说你业障深重,向你化布施,你就乖乖拉开荷包舍财免灾了。” 晴雯恍然大悟,“原是这么回事!”她理解了这一层含义,再看到那些忿怒凶恶形态的神佛之像,也不会畏惧了,一切不过是人为营造的氛围而已。 黛玉想代表滇南信女辩经,自然不便顶着茜香国林帝的头衔,吩咐晴雯喊她姑娘,只与母亲、弟弟作一般居士清净打扮。 林溆将她们领到一处竹林精舍前,就止步了。 “我是男子不便入内,先去藏经阁阅藏,等你们出来。” 竹林掩映中有三楹精舍,只用碎石子铺就一段曲折小径,路旁有一石竭,题了“止观”二字。 三人走上前轻推柴扉,就看到禅房之内,有一庄严端秀的尼师在禅床上结跏趺坐,已然入定,四女在底下蒲团上喃喃默经。 秋风瑟瑟,吹得檐下铎铃阵阵,如钟磬之声。观慧尼师闻音出定,展眸看向来人,双手合十道:“光阴捻指,长旅如寄,檀越远道而来,久违了。” 大家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唤了她一声:“四姑娘。”又一齐改口道,“观慧大师。” 惜春起座下来,请他们在罗汉床上坐了,命近侍自己的沙弥尼给她们上茶。又让四个默经的姑娘也一并过来见客。 这四人便是来争竞优婆夷辩经人选的,贾敏请问众信女居士何号。一名不梦居士,一名不情居士,一名不愁居士,一名不恨居士。 众信女又问黛玉何号,黛玉不假思索地道:“我不过是草木之人罢了,索性自云草木居士。” 惜春会心一笑,道:“原说无遮大会,何须善男信女辩经?只僧尼二众辩难就好。那边僧俗偏不肯依,说四众弟子缺一不可,倒像‘考度牒’似的难人。 恰巧我这里来了四副好刚口,又都是精熟经本的信女。我几次考校,都分不出四人的优劣来,正为这个为难呢。” 贾敏上下打量着惜春,见她一身白袍缁衣,尽显飘逸之态。清秀绝俗,韵格雅致,那双明澈的眼眸,恰似琉璃之珠,纯净无瑕。 怪不得人说学佛可以调柔人心,比之幼年时冷口冷心的无情模样,此时的惜春和颜笑语,倒是多了一些随和宽柔,说的话也不再有尖刻孤介之感。 大家闲谈过几句后,惜春就将黛玉来滇南的目的,向四位信女说了,又道:“既然滇南王引荐了草木居士来,那便请五位依经本,设疑难之题,互相问难。” 不梦居士率先道:“我四人恰各有一难未解,若草木居士能够答得上来,咱们就拱手让贤了。” 其余三人也点头应是,紧接着不梦居士提问道:“人入梦境,恁地自性醒觉?” 话音刚落,不情居士也问:“为情缠锁,心珠怎得脱缚?” 不愁居士笑道:“何以消愁?” 接着,不恨居士也笑:“云何无嗔?” 黛玉看向不梦居士道:“梦尚非有,况有梦境自性可说?①”又面对不情居士说,“定从戒得,外邪不染,内境自宁;慧从定生,定水不波,心珠自现。②” “至于如何消愁解恨,那就更简单了。”黛玉看向不愁与不恨二人,道:“从谛现观,可永断一切愁忧炽燃。③‘云何无嗔,于苦苦具,无恚为性,对治嗔恚,作善为业。④” 四位居士面面相觑,一齐笑了起来,向黛玉异口同声道:“师兄果然勤策进修诸善法,我等自愧弗如,难荷辩经重任,还望师兄不负众望,为我汉传大乘一脉正名。” 其实黛玉早认出了这四人,她们是太虚幻境的仙姑。不梦居士即是痴梦仙姑,不情居士即是钟情大士,不愁居士即是引愁金女,不恨居士即是度恨菩提。 见四位仙姑就要告辞离去,黛玉心知她们下凡来此,必是有要事相谈,亲送她们出竹林精舍,留母亲与四妹妹叙旧。 走到一处幽静无人的静思亭上,黛玉问她们:“四位仙姑特下凡尘,所为何事?” 四人面面相觑,之后齐齐屈膝下拜,“恭贺绛珠仙子位列仙班!” 黛玉一愣,疑惑地眨了眨眼。 痴梦仙姑道:“绛珠仙子谪居凡界已逾双十之载,济世救民,普度众生,光明徧彻诸天,仙格已成,随时可脱红尘之境,羽化高登三十三天。” 话说间,黛玉周身金光万道,虹霞绮丽,祥云围绕着她飞舞缭绕,迫使她双足离地,腾空而起,徜徉在天际。 引愁金女飞至她身旁道:“妹妹,重归仙界的感觉如何?” 黛玉只觉自己身轻如燕,心境清明,胸怀畅达,可眼观千里之外,耳明鸟语之音,来去自由,招云唤雨,全无一点阻滞之意。 可是一想到自己与禛钰的婚约,霎时慌了,连忙摇头道:“不,我还要与禛钰成亲,不能做神仙,你们快放我回去。” 度恨菩提忙拉着她的手道:“绛珠别急,你与鸿蒙在凡尘还有百年情缘未了,此时羽化登仙只是功到自然成而已。” 听她这么说,黛玉才放下心来,众仙子又恭祝绛珠与鸿蒙再续前缘。 黛玉玉容之上,涌起一阵红粉羞意,轻咬着唇不说话,实在禁不住大家调笑之言,忙举袖捂脸逃往下界。 钟情大士追上来道:“我姊妹今次相会,一为向仙子转凡入圣道喜,二为仙子在无遮大会上护法,三为接引可卿仙子并神瑛侍者回离恨天。” “护法?护什么法?”黛玉拨云转光,回头蹙眉道。 痴梦仙姑道:“来日无遮大会上,来的西番僧俗四部,不过是附佛外道,指佛穿衣赖佛吃饭也就罢了,还会对任何反对他们的人虐害残杀。 绛珠的智辩会将他们打回原形,为避免他们恼羞成怒,大打出手,你此行微服私游没有扈从,我姊妹四人便化身亲卫,护你周全。”说着她广袖一招,一朵云团当下展露出西番僧人在羌塘高原的所做所为。 黛玉看了气愤不已,心知惩恶扬善缺一不可,看来将女人社推广到羌塘之前,她还有多为高原百姓做些实事才行。略一思量,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又对众仙子道:“那就多谢姐姐们的护持了,绛珠感激不尽。” 一行人又回到静思亭中,四仙姑已换上了威风凛凛的软甲劲装,抱拳单膝跪向黛玉。 “属下林夕、秋心、阿青、阿艮拜见吾皇!”她们四人的名字,都是从道号中取一个字拆分得来的。 黛玉定了定神,虚手将她们扶了起来,眼眸中跳出一点微光,心道她们可来得真及时。 为了避免虎贲卫中再有少年郎像英吉那样,对自己心怀情愫,她对任何护卫都不假辞色,非公事不开口,便是想关心他们,也是多借永龄之手,向他们转达褒奖,并给予物资扶助。 此时有了这四个知根知底的女扈从,能让她安心不少。 九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出家日,因缘殊胜。经过掣签决定,此次西南僧俗四部无遮大会,将在指月寺举行。 滇南王林溆觉得自己抽到了下下签,指月寺之名来源于楞严,取‘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之意。原是用此譬喻,让修行者不要执着于文字名相。 汉地禅宗也借此发挥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之义。指月寺原来是禅宗在西南最大道场,可惜上回滇南辩经落败,指月寺被送给西番僧人做道场了。 通过一番改建,如今的指月寺已经模样大变。 黛玉随滇南王一道入内,看到数百名绛红袈裟的西番僧人,环绕大经堂经轮回廊,周而复始地转动转经筒,对着各色佛像、护法神像,行五体投体的磕拜,口中用西番语念诵着义理丰富、神秘玄奥的经咒。 赶来参加无遮大会的信众,大多是滇南各族的百姓,也有来自五湖四海的远人。 他们手摇经轮,口念真言,再配合一步一大拜的虔心,仿佛将自己的身、心、语、意,全部奉献给了信仰。 五鼓鸣钟之时,大雄宝殿内,幡幢纹彩随风飘扬,法鼓钟磬高低有致,香烟袅袅,万灯煌煌,番僧、汉僧分左右两班站列。 两列排头的人便是扎巴桑杰和汉僧神瑛。 内阁首辅林海在此间身份最为尊贵,在殿外另立了神案,代天子上了头香,也不拜佛,宣布无遮大会开始后,就退坐在一旁,袖手不管,毕竟中原武英帝是信道的,身为臣子也不必向外教屈膝。 前面十日的活动,西番僧人将依照仪轨,供养诸佛、大梵天王、欲界诸天;之后是拿钱粮布施供养僧伽;再供养外道及贫困孤独者。 殿外至山门脚下,蔓延数十里的信众,则如蚁聚一般,不断地向指月寺汇集。 黛玉唯恐盲从的百姓死于踩踏,让滇南王尽量调集军队来维护寺庙内外的秩序。 林溆笑道:“师兄不必担心,武英帝早派了五千人布防在各个通道处,维护治安,我的人也便装在信众中,随时监管。” 布施大会结束之时,西番僧人宣扬扎巴桑杰已将自己五十年来积蓄的金银财宝尽施于众,甚至他身上所佩戴的纯金法器,天珠、袈裟、七宝饰物,也全布施出去,改换了件粪扫衣出来。 僧众纷纷对扎西桑杰的慷慨赞叹不已,那些西番来的土司、贵族都纷纷拿出巨额的钱物,又从得到宝物的百姓那里,将扎巴桑杰布施出去的法器、天珠、七宝饰物等尽数赎回,还献给扎巴桑杰。 黛玉不由嗤笑,想必如此回环往复的“布施”,扎巴桑杰和那些挨宰的贵族、土司,历经了不知多少次了吧,乐此不疲于这样虚伪的博名游戏。 看到中原皇帝布施的种子,黛玉心头一热,与神瑛侍者对视一眼,感慨万千。 “他可真是个慷慨的好皇帝啊!对百姓是真的好!” 休歇时分,扎巴桑杰的侍者卡巴,近水楼台之便,也享受到各种吹捧与赞颂,早已飘飘然了。 仗着汉人大多不懂西番语,卡巴忍不住大肆嘲讽:“汉地僧人所施有限,不过粥米饭蔬布衣鞋袜,所以他们才得不到佛祖的福慧加持,道场渐衰。而中原皇帝的代表,竟然一毛不拔,只给一人发了一袋种子,可见武英帝简直吝啬得要命。” 黛玉不巧听了个正着,哪能让一个无知小人,毫无依据地污蔑她的爱人,她站在灯火阑珊处,扬声批驳道:“据我所知,中原武英帝藏富于民,早把自由、安稳、富足、和平的生活施与众生,他所具备的福德是你们扎巴再苦修转世千百次,也无法比拟的。” 侍者卡巴瞅了两眼,没看分明她的相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讥笑道:“我承认武英帝是雄才大略的皇帝,我们西番也认同他的统治,可一袋红色种子的价值,哪里比得上金银财宝呢?平均算下来,我们扎巴桑杰布施给每个人足有五钱银子呢!” 黛玉冷笑道:“你们施舍出去的金银帮助羌塘高原的平民和农奴摆脱贫困了吗? 你们这些上层扎巴,平时无偿占有了农奴十之七八的劳动所得。再加上以禳灾的名义,随意向百姓摊派平安经、求雨经、防风经等费用,使得他们活命都难。 还用十之五的高利,放贷给他们,让农奴世代背负寺庙的债务,永世不得翻身。 对那些不能满足你们私欲的僧奴及百姓,你们动辄恐吓,私设刑罚,残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呢? 这就是你们扎巴的慷慨与仁慈吗?我看到的只是少数披着绛红袈裟的农奴主,对广大农奴进行无休止地掠夺与剥削而已。 你们的象征性的、居高临下的一次傲慢施舍,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而在中原武英帝的治下,没有奴隶,没有苦役,没有贫穷。百姓们所享有的自由、平等、公正,才是无价之宝呢。 一袋种子你瞧不上,殊不知阿赖耶识能摄藏一切法的种子,譬喻之宝,你不懂也就罢了。 武英帝所布施的是御田胭脂米中金秋收上来的嘉种,从前是宫廷专供,官贵少量可得。一斤胭脂米价值十两,一袋种子的价格你自己算一算吧。” 卡巴听得目瞪口呆,登时面上红热,心头突突地跳,他要用何种事例来证明,西番的扎巴是高贵而慈悲的呢?那些农奴不过是会说话的畜生罢了,他们没有福德智慧,就该生生世世为自己做牛做马呀。 忽见殿前一阵欢声,原是扎巴桑杰要到了。 卡巴如遇救星,按捺心神,随一群西番僧人摆班跪迎扎巴桑杰,瞅准一个空隙,悄声将黛玉方才所言,添油加醋地告知给了桑杰。 扎巴桑杰不由皱眉,看向卡巴嘴里形容的,那个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信女。 只见她穿着飘逸的玄色居士海青衣,宽大的衣袍,难掩窈窕娉婷之姿。 在各佛神案前忙碌,干些添香剪烛,供食铺灯的事,当众人对自己顶礼膜拜的时刻,那个女子竟然连眼角都未扫他一下。 扎巴桑杰听完侍者的絮叨和抱怨,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近侍捧香过来,他要礼佛。 身边的几个侍从忙将莲花拜垫铺设好,桑杰拈香下拜,恰时黛玉添完灯油抬起头来。 桑杰不由偷眼一瞥,惊为天人。煌煌灯火从佛龛上漫洒下来,瀛溶的光晕,在她脸上朦朦胧胧地铺了一层圣洁的光,更增纯美殊色,恰似佛前的明珠美玉。 那一双清澄明澈的眼眸,犹如两泓清泉,似乎有着映照人心,洞穿灵魂的神力,让人感到无比的庄严和神圣,从而陷入无边的冥想。 桑杰手中的香火,蓦然跳了一下,香灰落手,令他悚然一惊,再不敢恣意窃瞻,慌忙起身。 甚至于立身不稳,还让卡巴给扶了一下。 卡巴本想怒斥那女子不知礼数,怎可在扎巴拜佛之时,站在神台之前呢? 可是当他看到灯火辉煌下,那女子沉静端丽的姿容,仿佛瞻仰天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高僧与侍者沉默地走了出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明日就是辩经之期,首日就是扎巴桑杰对阵汉僧神瑛,他们无暇旁顾。 中夜,扎巴桑杰照旧做完晚课后,熄灯休息。不多时,秋风敲窗,簌簌作响,壁龛上的一盏禅灯霍地亮起。 好似有什么从脸庞一闪而过,桑杰飒然惊醒,闪开眼来,支起上身看向灯下。 只见壁上有一女子倩影,虽不辩容色,但楚楚之姿,恰似大殿上所见之信女。 桑杰大惊之下,四处张望,惊疑这影子从何而来,忍不住出声问道:“施主,你是谁?” 影子如何回答人话,只是玉臂抬起,作徐徐解衣状…… 第226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六回 辩经场宝玉悟非情, 赤霞宫完璧归通灵 桑杰一愣,默念了一句“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墙上的影子顿了顿, 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抛下了衣裳。 暗影完整地勾勒出女子玲珑有致的躯体, 摇摇颤颤, 令人浮想联翩。 眼见天魔持久不退, 桑杰急得满头大汗,赶紧闭眼,口中喃喃念咒。 哪知魔女不单留影墙上, 还分明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一双玉臂搂肩抚背, 上下缠磨。 桑杰慌忙警心入定,却听到一声痛苦的尖叫,霍然睁眼。 一个玉润雪白的女子, 手拈莲花, 横陈在他身前,姿容妩媚, 艳光四射。 “扎巴若肯从贱妾双身法, 现世成佛,何须无量劫勤求苦修。” 那女人扬起脖子, 抬头吻着桑杰汗湿的额头, 见他没有反抗,继而吻上鼻尖, 正欲吻他的唇时。 桑杰皱眉, 厉声道:“唵班札巴聂吽!” 女人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浑身颤动, 不但没有退缩,反而两手白蛇似的,滑溜溜地缠了上来,口里娇声乱喊,不停打乱恼人的咒语。 桑杰摄心守道,观想光明,抗争了许久,魔女的音容鬼影才彻底消失不见。 待他醒来时,大口喘着粗气,身上如被汗水洗过一样。 卡巴服侍桑杰起身,发现他精神欠佳,不由关心道:“您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辩经改期?” “不用改。”桑杰摇头,揉了揉太阳穴道:“因你告状之事,让我挂心。昨夜有清香莲女,想与我修双身法,被我识破幻相,是魔女在勾牵欲念。今日我要辩经,卡巴你替我清洗衣物,念诵忏悔文。” 他吩咐了一声,安然坐下,将绛红袈裟裹在身上,并加披黄色法衣,袒露右肩。 “是!”卡巴跪下地来,服侍桑杰穿上了锦缎长靴。 穿戴整齐后的桑杰,威严庄重,面色凝重,全无昨夜的狼狈之态,他手持白色法螺,在近侍的拱卫搀扶下向大经堂走去。 留在寮房的卡巴发现,桑杰睡卧的草榻之上,有漏失不净之物。心想:在辩经的前夜,大师梦见魔女,实在是不祥之兆。 扎巴桑杰今年二十有五,但他是乘愿再来人,准确来说他应该有一百多岁了,每一生都是十岁出家,完全不会被魔女诱惑才对。 这一切的缘起,是那个在佛前添油的信女,也无怪桑杰道心动摇了,那女子实在姝色无双,人间难得一见。 卡巴身为桑杰的近侍与护法,应该主动扫除桑杰成佛路上的一切障碍。 他迅速找到了手持大铁棒的格贵掌堂师,说明了那个女人的情况。 格贵是负责纠察僧官、巡视僧纪的人,同时他们手中的大铁棒,还赋予了十分重要的权力,能够处死影响扎巴修行的女人。 当格贵还在四处查找那个信女之时,卡巴已经在辩经场上,见到了她的身影。 滇南王与她各乘一辆金顶大白象车,并驾而来。两翼亲卫擎旗,前后童子执花,一路香水洒地,散众名花。 车上悬覆宝帐,四面垂飘华幡,只看得见两道依稀的影子。 经通译介绍,卡巴才知道,坐在香车中的美人,便是昨夜邂逅与他口角的信女,竟然还是滇南选派来辩经的优婆夷草木居士。也难怪她那样伶牙俐齿,擅长诡辩。 滇南王沐昭宁头戴赤金宝冠,身穿郡王大红金彩蟒袍,腰束玉带板,捧着供奉之宝,走下象车。 而黛玉发绾珍珠宝髻,首冠披缀华鬘长纱,一身广袖明净衣,其下霞裾,严饰环钏璎珞,腰缠宝纹绶带,如菩萨之饰。 她手持拂尘,款步下车,随着她窈窕的步态,琼佩鸣珂,飘然若仙。 众人无不赞叹,其妙好威德之相。 晴雯在人群中见了,不由笑道:“姑娘这身观音打扮可真美,也不知要迷倒多少众生。” 陈芳洲心想:晴姑娘若扮上,必然也很美,但我只想让她穿给我一人欣赏。 “你脑子里的妄想能不能停歇片刻!” 晴雯恼恨地瞪了他一眼,见陈芳洲两手握拳猛敲脑袋,一副后悔不迭的样子,又想起黛玉的嘱托,少不得按捺情绪,收敛脾气。 转而问他道:“我瞧对面的优婆塞、优婆夷也是盛装,却又不同打扮,这里头可有什么讲头?” 陈芳洲见她给了台阶,忙道:“佛经有云:当以何身得度者,观世音菩萨即现何身而为说法。你瞧佛和菩萨的塑像是不同的,佛像是出家相,菩萨大多是在家相。 菩萨为了方便接引众生,摄受众生学佛向道,才以在家相与众生共事。所以优婆塞、优婆夷都是在家人的打扮。 滇南王是郡王,按经教上所言,以王者身得度者,菩萨就现王者身而为说法,因此他穿的是郡王冠服。 而林姑娘这身璎珞遍体的菩萨打扮,是庄严法身之譬喻,即戒璎珞、三昧璎珞、智慧璎珞、陀罗尼璎珞。便是以戒律、禅定、智慧、陀罗尼来庄严法身之意,学行菩萨道,就做菩萨打扮。 汉地的菩萨造像多为慈悲相,取好善喜舍之意。而西番的菩萨塑像,既有寂静相,也有忿怒相,狰狞嗔恚相是取其镇压魔障之意。 因此西番护法呈勇父、勇母男女二相。善男会作武士装扮,头戴狐皮帽,身穿氆氇长袍,腰别长刀,佩挂护身符,展现出勇父护法的威严。 而西番信女则会梳上珠璎顶髻,穿上本族的节日盛装,身穿华贵的绸袍,腰系宝石镶嵌的丝穗带,手带臂钏、腕钏和海螺镯,以此展现勇母护法的慈悲。” 晴雯静静地听着,频频点头,感慨于陈芳洲的博学。想她身为一国之相,学识有限,除茜香国政外,还有许多不解之事,若非陛下包容宽宥,只怕百司早将她轰下台了。 眼下有陈芳洲这个学养深厚的智囊在身边,也能增长不少见识,又何必将人推远呢? 艳阳高照之时,辩经大会正式开始,广场人上人山人海,观者如云。 首辅大臣林海为四部弟子掣签,选取辩经的形式。他用金箸在宝瓶中一搅,拈出一根来,当场宣布道:“僧众,立宗辩,限一题。俗众,对辩,各限五题。” 陈芳洲又主动为晴雯解说道:“立宗辩论,是一人提出观点,另一人提问,互相诘难,相当于一种对佛学理论的研讨,胜负结果其实双方自明,最后由林阁老公布胜负。 而对辩,是一方问另一方答,不许反问,直至提不出问题,或有人答不出,即见胜败。” 在双方八人沟通之中,决定在僧尼立宗辩时,使用梵语。善男对辩时,使用西番语,信女对辩时,使用汉语,以示公平。因为拈出的限题十分少,僧俗二众可以在一天内,完成辩论。 辩经第一场开始。 站在北面的是考取了拉然巴格西头衔的扎巴桑杰,他气宇轩昂手持念珠,神态祥和。 其身后有一排绛衣番僧,吹响了铜钦长号,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心传来,直入云霄,震撼人心。 而南面的是手持锡杖的汉僧神瑛,他双眸微垂,面色沉凝。 因他初来乍到,滇南百姓对神瑛之名一无所知,难免质疑声起。 观看辩经的观众席位,除了作为评判的林阁老当居首席,其他百姓是论布施多寡来分前后的。 就连参加辩经的僧尼及善男信女,也不得不遵守这个规矩,否则观看辩经的秩序不好维护,就会生乱。 黛玉也是有备而来,为自己、观慧尼师、秦可卿、晴雯、苏丽尔的名义,各布施了十车琉璃珠供佛。 朗达王子对辩经不感兴趣,甘心在家里逗孩子玩,故而没来。陈芳洲则充作通译,为林阁老服务。 琉璃,是供佛七宝之一,有同化之德,摄化众生之意。相传虚空的颜色,就是由须弥山南方之琉璃宝所映现的。 而茜香国的龙旗上,也有琉璃珠的标徽。代表着茜香国的两样珍宝,琉璃玉和珍珠球。所以在有些古文献中,茜香国又名琉球。 五十车琉璃珠被人陆续抬了上来,如果一颗颗摆出来,足够绕叶榆城七匝了。众人见琉璃珠绀青含赤,莹彻有光,如天人髻珠内外映照,无不叹为观止。 这下子,所有人艳羡的目光都投向了,林阁老身侧的次席上。 布施五十车琉璃珠的竟然是五位风情各异,艳光夺目的大美人! 原本收摄心神,打算进入辩经状态的扎巴桑杰,在见到黛玉的那一刻,彻底呆住了。 她身上清净安隐的气度,举世无双的姿容,恰似琉璃玉与珍珠的光。能够慷慨布施这么多财宝的女子,除了菩萨还能是谁呢? 见到堆成山的琉璃珠,光明灿然,大家都无比震惊,激动不已,再看那四位美人如见天女,甚至有人对着她们也顶礼伏拜起来。 “你瞧,咱们茜香不愧是琉球之国呢!”黛玉悄声道,与晴雯对视一眼,眨眼笑了笑。 在佛家七宝中,琉璃是唯一的人工制品,古法琉璃又是少有传承的高温烧制秘法,因此物以稀为贵。 而在茜香国完备的工业制造体系下,这样完美无瑕的琉璃珠,一天可以出产百万钧,十文钱就能买一百颗呢。 不过消息还未公布,首次亮相在滇南,就让大家先开开眼吧。 林阁老见黛玉的“献宝”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瞥了她一眼,以示告诫。 小聪明被老父抓包了,黛玉忙抿嘴低头,林海摇动了铜铃,宣告辩经正式开始。 陈芳洲与惜春二人,刚好为桑杰与宝玉两个做通译,才使得大家听懂了他们在争辩什么。 桑杰开口就道:“若有一字偏离正理,请斩首相谢。” 宝玉亦说:“若能破我一言,甘愿斩首相谢。” 一上来两位就拿出了生死赌注,摆出了“朝闻道夕死无憾”的架势,让四座皆惊,众人呼吸为之一滞。 黛玉不免有些担心,一时揪紧了裙裾,宝玉会不会太过轻举妄动了? 虽说他是神瑛侍者,或已登仙,但对方也是三世高僧,不可小觑。 惜春淡然道:“一切不过幻缘而已,生死迅疾,人命无常,无需挂碍。” 黛玉默默点了点头,不再忧心结果了。 宝玉先立论,说了四个字“非情成佛。”桑杰回答“不定。”然后摆理由批驳。 惜春边翻译边点评道:“非情是相对于有情众生而言的。草木国土悉皆成佛,是曰非情成佛。圆教之意,中道佛性,遍于法界,故不问有情无情也。 也有人认为石头草木是无情之物,不具备佛性,不能成佛。桑杰的不定回答,恰好说明了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摇摆。” 秦可卿托腮道:“不愧是情僧神瑛。” 黛玉笑道:“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成佛。” 传统西番僧人辩经,立论者盘膝而坐,诘问者居高而立进行诘难,还会配合各种肢体动作,催逼对方回答。 此时的桑杰似乎占据了上风,道理犀利,言辞激烈,再配合势如惊雷的击掌,只见长长的念珠在他浑圆的胳膊上,来回拉动。 陈芳洲解说道:“桑杰回拉念珠,是借助文殊菩萨的智慧来壮声威,激发自己内心的善念和智慧,把苦难中的众生解脱出来的意思。” 而神瑛仿佛立地石像,除了一张嘴持续辩经,其他肢体一动不动。 陈芳洲、惜春两个翻译,渐渐跟不上他二人的节奏。 众人的耳边充塞着激烈的辩难声,或深知其意,或迷茫未解,即便听不懂梵语的人,也能随着他二人的一动一静的状态,不断变化的神情,时而紧张忐忑,时而激动欢呼,时而会心一笑。 桑杰挥臂的动作幅度越发大了,情绪激昂掌声迭起,显得非常咄咄逼人,大声猛喝,如狮子吼。 而神瑛神色肃厉,双目凝重,辩驳之时,不如从前那么从容淡定,握在锡杖上的手几次下滑。他竭力辩解,几欲拔足而起,又按捺下来。 就连惜春也忘了翻译,沐昭宁都忍不住露出遗憾的表情,西番僧人见神瑛结舌,嘘声奚落此起彼伏。 眼见情势不容乐观,黛玉蹙眉沉思了许久破解之道,忽然福至心灵,捡起地下遗落的一颗琉璃珠,趁人不备掷向神瑛的后脑勺。 神瑛受了一击,下意识点了下头,悚然一惊,这不就是顽石点头①之意! 他霍然开朗,双目精明,高抬一腿猛然振地,大声道:“依凡情之迷见,故敢执木石无心也。中道佛性,遍于法界,故不隔有情无情,无情已有佛性,岂无成佛之理乎。 然如华严谓真如随缘在有情之边为佛性,在无情之边为法性。 六大周遍于有情非情,故一切草木瓦砾,悉为如来之三昧耶身也。 而有情既由于此六大周遍而往生,则非情亦此六大周遍。岂不能成佛耶。②” 方才还展开手臂,正欲击掌的桑杰,一下子顿在当场,一腔骄矜忽然懈力,如水银泻地一般溜走了。 黛玉与宝玉遥隔十步,相视一笑,如木石初见,没有怦然心动,只是解悟释然。 金秋的阳光照耀在熙熙攘攘的广场上,远处琉璃瓦亮,经幡飘扬,树影婆娑,平整的石板上,反射着白色的光芒。 桑杰看向那目不转睛相互对望的两个人,好似木石入定,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萦绕在耳畔激烈的辩经声,渐渐消弭,那位女菩萨的音容却在阳光下,越发的清晰夺目。 桑杰忽然笑了起来,露出羞赧的表情,忽然抓起自己的绛红袈裟袍襟,蒙住了自己的头,他前后活了一百多岁,第一次不想做和尚了。 “按照约定,桑杰当以头相谢!”桑杰双手合十,向神瑛行了一礼,“还请大师为我祈祷!” 神瑛同样双手合十,还了一礼道:“贫僧要你的头有何用?我也不过侥幸顿悟而已。你真想誓死践诺,不如从今往后在羌塘虔心修习,再不入中原如何?” 桑杰感激不尽,恭敬地向神瑛磕了三个头,并亲吻了他的芒鞋。 两人就此友好告别,原本晴朗的天气,忽然下起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大家还没来得及躲雨,天空又放晴了,一弯彩虹高挂在碧蓝的天空之下,仿佛昭示这首场辩经大会的圆满结束。 考虑到云彩还在不断汇集,还有可能下雨,林海当即宣布到,其他三场辩经延后到明日。今次辩经胜利者为汉僧神瑛。 汇聚而来的百姓,陆续离开,石板铺就的大广场又渐渐空旷了起来。 黛玉随父亲一道离开,交待了一些事之后,已是中夜。她悄然与秦可卿及四仙子,一同折返到广场中央。 神瑛侍者还站在那里,等她们同归。 “绛珠仙子,待我到太虚幻境销号之后,就要回赤霞宫去了。还请仙子替我在鸿蒙面前说个情,希望能让我赴西方灵山修行。” 黛玉点了点头,含笑道:“咱们这一案算是了结了。” 秦可卿抱怨道:“早知道绛珠仙子才是点醒神瑛的人,警幻姐姐当初就不该拖我下水。白让我在红尘中打滚了许久,不得安生。” 四仙子齐声道:“可卿仙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回了太虚幻境,还有要职派你干呢。在文德帝的治下,中原万里江山已少有薄命之女子,什么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都要改换门头了。 纨兰仙子销号回来,已经当了最大的福禄司监官,剩下的你可得好生挑拣了。” 黛玉疑惑道:“莫非纨兰仙子就是……” 众人齐声笑道:“正是她呢!” 第227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七回 优昙花黛玉知前世, 离生灭惜春悟虚花 “快看,天门开了!”秦可卿迫不及待地说。 神瑛回头望去,东方一角的天空已经变化了, 缥缈的雾霭中浮动着一道虹桥,通向离恨天的方向。 秋夜的星光, 点点闪烁, 渐渐明亮了起来, 一弧新月从彩云之后露出来,像是银白色的扁簪,熠熠生辉。 四仙子道:“陛下, 我们先护送可卿仙子与神瑛侍者回离恨天, 片刻工夫就回。” 黛玉提着琉璃绣球灯, 徐徐挥手道:“你们去吧,百年后再会。” 可卿一挥衣袖潇洒转身,不带一丝留恋, 神瑛却站在彼端一动不动。 他这一去赤霞宫, 关于绛珠仙子的记忆就会全部消失,便是重逢应不识了。 “林妹妹, 让我再喊你一声林妹妹吧。” 黛玉心中微动, 抬眸去看神瑛侍者,见他目光深湛, 如秋波光转, 隐约含笑,满是不舍之意。 “林妹妹, 他日归来, 途径灵河岸上,三生石畔, 若见彼岸花开,顽石点头,那就是我来迎你了。” 黛玉不免动容,长睫忽闪,将琉璃绣球灯交到他手里,微哽着喊了一声:“宝玉……” “林妹妹!”神瑛眼眶微红,眸中的光闪灼璀璨。 “这琉璃绣球灯是我茜香产的,比从前玻璃做的灯,要坚实得多,再不易碎的。我没有别的好送你,这盏琉璃灯就给你留个念想吧。”黛玉罥烟眉蹙,泪光点点,含泪笑道,“愿你从此宝光无垢,如琉璃净。” 天际星光大亮,四仙子催唤神瑛快走,神瑛缓了一口气,颤声道:“林妹妹,我走了。” 他洒泪转身,提着琉璃绣球灯,踏上虹桥随一众仙子飘然而去。 黛玉阖了阖眼,待到四周光华渐褪,寂静无声,心情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她转过身来,蓦然发现广场中静得出奇,唯有风声簌簌,连夜莺、林鸱的鸣叫声都戛然而止了。 环境的突变,让她不由加快了步伐,向自己的客舍走去,急急走了半里路,迎面亮起一簇簇火把。 黛玉愕然抬头,脸色煞白,眼前立着一个身高近丈的西番僧人。 他外披绛红大氅,覆盖宽大的坎肩,项戴金色嘎乌盒,手持镶有金边的厚铁杖,站在黑夜中像巨人一般。 西番纠察僧纪的铁棒僧格贵,就是这般打扮,脸上涂的黑褐色油彩,令他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怖。 黑色在佛教中是代表降服、驱魔之意,赋予了格贵强大威严勇猛的力量。 铁棒的尖头划在石板上,发生缓慢而沉重的声音。据说在羌塘地区,格贵所到之处,人挡杀人,神挡杀神,但凡遇见的人无不胆寒跪地。 仗势行凶的格贵,在西番杀人不偿命,就算打死了平民,也只需赔一根稻草而已。 此时格贵严峻的面庞上,两只眼睛正透过黑色的油彩,冷冰冰地盯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格贵这是要对我干什么?”黛玉开口问道。 她想起当日在大殿上,与桑杰的近侍对峙的事,莫非他认为自己所说的实情,揭弊了羌塘种种乱象,得罪了西番扎巴,所以要派格贵来杀自己? 格贵绰起铁棒扛在自己肩上,桀桀笑道:“妖女,你勾引扎巴桑杰,扰乱道心,罪无可恕,我要将你制成嘎巴拉供碗,为你洗清罪业。” 所谓嘎巴拉供碗,就是用人的头盖骨制的法器。 黛玉冷笑道:“你们扎巴辩经输了,为了活命摧眉折腰跪拜对手,这会子事过境迁,又想起来恼羞成怒了,欺软怕硬找一个小信女的茬,你们可真有本事呢!” 她暗中观察格贵身后几个孔武高大的扎巴,看样子都不是很好对付的样子。 于是试图与之对话,一来拖延时间伺机逃跑,二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好放出烟花弹通知晴雯。 没曾想,那格贵不擅口舌之争,并不与她废话,大步上前,出手在她颈后一“刀”,直接将人劈晕了,一手握着铁棒,一手将人扛在肩上,在黑夜中大步独行。 身后几簇火把逶迤跟上,很快一行人消失不见。 昏迷的黛玉毫无知觉,直到一股蛮力将她头发揪扯住,疼痛迫使她扬起脸,闪开眼来。 幽冷晦暗的灯光下,黑面格贵的脸骤然放大,只把黛玉吓了一跳。 她虽未被缚住手脚,可是浑身酸软无力,若非靠着一根石柱,只怕早就滑下地去。 此处四面无窗,只有一道暗门,通向外部,像在一个密室之中。 卡巴从暗门中走出,拂了拂袈裟上的灰,缓步上前阴森笑道:“先把她吊起来鞭打一顿,再砍手、刖足、断筋。” 黛玉冷笑道:“你敢动我一根毫毛,只怕会永沦无间地狱呢。” 这波澜不惊的语气、泰然自若的神色,听得卡巴非常不悦,抄起鞭子就要打过来。 黛玉不躲不避,眸光自定,她好歹已成仙格,岂会受此皮肉之苦? 几个绛衣扎巴一并前来,抱住了卡巴的腿,纷纷求请道:“卡巴大人,饶过她吧。她如此美丽慷慨,又是供奉琉璃的虔诚信女,不该受此酷刑。” 卡巴气结,一鞭子打在了小扎巴的身上,扳过他的脸,恶狠狠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见这魔女艳丽,贪爱心起,想引她做荼吉尼。” 他看了一眼黛玉,心想这个祸水千万留不得,但为了防止几个扎巴向桑杰告密,还得让他们吃些甜头才行。 “你们若真心想替她求请,就自觉贡献出自己的手足,发誓不向扎巴桑杰胡言乱语,我就让她免受灾殃,做你们的荼吉尼。” 那些红衣扎巴听了这话,都激动得颤抖起来,争先恐后地伏跪在卡巴脚下,欢喜地念着:“吾等愿意!” 黛玉尚猜想不出“荼吉尼”是何意,是西番语还是梵语。 就见那些可怜的扎巴,被格贵拖到角落,砍断了手脚。 惨叫声接连传来,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鼻息,令黛玉骤然攥起拳头,指甲刺进手心,恐惧的寒意从脊背上爬上来。 谈及“贪爱”二字,荼吉尼是何意,已经不用猜想了。这些愚痴又残忍的众生,不惜做出如此牺牲,换来的好处,只会将更多的痛苦,加倍转嫁到荼吉尼身上,以满足自己的欲求。 他们不是释门信徒,而是魔王的子孙!老天特意支开四仙子,让她亲眼目睹这一幕,必是为了让她想办法,解救那些在邪恶番僧治下,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惨不忍睹的酷刑之后,卡巴拍了拍手,转身离开。那些身上还鲜血淋漓的扎巴,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如红色幽灵一般飘荡过来。 他们眼眸赤红,透着残忍的、贪婪的、邪恶的光,肆意地打量这眼前的美人。 说不害怕是假的,黛玉嘴唇颤抖,身上已出了一身冷汗。 她竭力使自己镇定,在那些游魂离自己还有五步远的时候,开口问道:“还请告知我,你们宁肯残肢,也要让我转变身份的‘荼吉尼’,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人哆嗦着唇说:“我们抛弃手足是为了舍弃对身体的执着,只要得到荼吉尼成就大圆满身的助力,不必千年万载苦修,就能踊身虚空。” 有人似喜似悲地说:“与荼吉尼共修双身,能让我们现世成佛呢!” 他们互相推搡着,挤上前来,道:“以欲止欲得大解脱,便可虹身成就,飞入清净刹土。我们都亲眼见过的,绝不会有假!” “是么?”黛玉目露疑惑之色,又恍然问道,“这里是哪儿?怎么如此黑?” 有一人答道:“这里是指月寺的戒律堂。”立刻遭致同伴的呵斥。 黛玉蹙眉沉心,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好办了。她略一思量,接连几问:“眼见就一定为实吗?佛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羌塘云层稀薄光照强烈,经常骤雨、骤停、骤晴,极易出现彩虹,你如何判定所见的虹光,不是自然现象呢? 既然有现世成佛的先例,那么请问是哪位佛帮他们授记的?佛号为何?为何不返娑婆世界救度众生?又去往何方世界布道了呢? 佛弟子有戒,不可邪淫,荼吉尼与扎巴又非夫妻,如何行事?魔王波旬还住在他化自在天,欲界最高层。你如何确定那些与荼吉尼修双身法的人,飞升上天,不是去了魔王那里报道呢?” 此番诘问,让几个人登时哑口无言,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比他们才刚结痂的伤口更加难看。 就当黛玉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他们之时,那些执迷不悟的红魔,已经放弃思考,幽暗的眼眸深不见底,盯着她举步逼近上来。 “让这个女人说话就是一个错误,她三言两语把我们困在了迷津之中。” “动摇我们的信仰,比杀了我们还难受。” “魔女就是魔女,不值得我们舍身救助,还是做成法器的好。” 又一记手刀下来,黛玉再度晕了过去,还有半分意识残留,但是已经无法睁眼,无法说话了。 她不能坐以待毙,此时自己无力反抗,又不能呼救,但不意味着自己陷入了绝境。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无需用语言沟通,就能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晴雯,救我!我在指月寺的戒律堂,被几个扎巴围困住了。 原本彼此之间的距离,还不足以让晴雯听到她的心声。 但黛玉已恢复了绛珠仙的些许灵力,虽然不便在人前展示,但她的耳识、眼识、心识的力量已经超越了普通人。 晴雯果真听到了黛玉的心声,见林夕、秋心几个与黛玉一去不复返,早就心急了。 此时知道黛玉的所在,立刻通知滇南王,调动亲卫去戒律堂搜救黛玉。 就在那些红魔即将碰到黛玉的时候,戒律堂的暗门吱呀一声开了。 “住手!不许动她!” 一道威严的女声响起,众人胆怯回头,见到来人无不悚然,慌得滚爬跪地。 “阿尼觉姆!无量光佛!” 来人正是明日第二场辩经的西番尼师阿尼觉姆。 黛玉听到声响若有所觉,慢启水眸,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女长者。 阿尼觉姆鬓发灰白,面庞宽圆,耳垂长大,约莫半百之岁,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和煦的笑容,她眉心之间有一颗胭脂痣,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 “孩子,别害怕,我来救你来了!” 阿尼觉姆将黛玉轻轻扶起,伸出苍老的大手,在她发顶处轻抚了一下。 黛玉顿觉周身舒利,再无头晕疼痛之感,连忙向阿尼觉姆道谢。心中难免疑惑,阿尼觉姆为何知道她在此处,又缘何赶来救她? “寺中的优昙花开了,我感应到有位姑娘在呼救,就来了。”阿尼觉姆好似知道了黛玉的疑问,慢慢解释给她听。 有了晴雯他心通的先例在前,黛玉对阿尼觉姆的回答也不以为奇。 只是前面几位西番僧人给她的印象实在不好,这位阿尼,倒是很让人安心。 阿尼觉姆转过身来,对着那几个断手断脚的扎巴念诵了一段神秘的咒语。 令黛玉哑然失色的一幕出现了,那些人的手脚都恢复了原状,一点伤口也无! 扎巴们顿时欢喜踊跃起来,口中念着:“无量光佛,无量光佛!” 阿尼觉姆含笑不语,转身走出暗门。 这不可思议的景象,让黛玉怀疑此刻自己身在梦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念电转,想到阿尼觉姆原名央金卓玛是大珠古的胞妹,年岁不超过三十,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其手脸理当不是这般老迈的模样。 黛玉连忙追了上去,拉住她的袍袖道:“你不是阿尼觉姆,你是谁?” 阿尼觉姆笑道:“我是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特来接引徒儿观慧。你可知自己是谁呢?” “我是绛珠……”黛玉愣了一下,一段陌生的记忆,涌入了脑海之中。 三千年前,如来愿为娑婆世界教主,下生阎浮提中。然娑婆天地,为鸿蒙所开,不轻易接纳外来教主。 优昙花乃佛瑞应,三千年一现金色花。而佛法住世又很短,如优昙婆罗花,时一现耳。 如来便将这朵不世出之花,赠送给了鸿蒙,以换取短暂的传道机会。 然而优昙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鸿蒙对此花心生怜意,为了保护优昙花持久不败,数次变幻其形态,一如彼岸花,一如佛前莲,一如菱角花,一如芙蓉花,一如绛珠草…… 鸿蒙以心血滋养,天地护持,优昙婆罗花得以久延岁月,脱却草胎木质,得化女子,在佛住世的八十载中,优昙花女与鸿蒙结为伉俪。 佛涅槃后,优昙花女也随之寂灭,以最后绛珠草的形态恢复无知无觉的草木,鸿蒙将其移植到灵河岸上,三生石畔。 用传承三千年的玉玺为黄石,三千年修为的青狐为青石,三千年修为的山羊为白石,三千年凝血的玛瑙为红石,三千年储雨的乌云为黑石,炼化成五彩石护持在绛珠草身边。 等待下一个三千年花开之日,与爱人重逢。 玉玺为天下帝王之印,神威最强,五蕴织盛,率先修成了人身,被鸿蒙赐予神瑛侍者之名,让他在赤霞宫中看护五彩石和绛珠草。 可是后来种种阴差阳错,加之魔王从中作梗,绛珠草错还眼泪与神瑛侍者一道下世去了…… 黛玉心头巨震,当所有的场景都渐次消失后,脑海中只剩白茫茫一片,唯有与鸿蒙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意,是明澈而温暖的。想着自己被人呵护备至的时光,眼中就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正要再问大光明普照菩萨,自己与鸿蒙将来会如何之时。 下一瞬,眼前的老媪闪身不见,黛玉跌下地来,蓦然惊醒,正对着黑面格贵的脸。 她讶然发现,自己又回到刚被绑入戒律堂的时刻!急忙在心中呼喊晴雯。 卡巴从暗门中走出,脸上犹挂着愤恨之意,举步上前,咬了咬后槽牙,对黛玉道:“恭喜你了,我们伟大的扎巴桑杰要度你做荼吉尼了。” 黛玉“呵”的一笑,锐利的目光落在暗门之后的那道身影上:“桑杰大师请进来吧,不是要修双身,应当坦诚见面不是?又何必藏头露尾?” 躲在暗处的桑杰如遭当头棒喝,僵在原地。 黛玉戏谑道:“原来大师也有害羞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已绝了七情六欲了。” 桑杰瞬间白了脸,定了定神,缓步走了进来。 卡巴转身过来搀扶他,被桑杰摆手制止。 “去把坛城搭好。”桑杰吩咐道。 “是。”卡巴看了黛玉一眼,带着手下人离开了戒律堂。 一时间晦暗的地方,只剩下两个人,黛玉如今的耳力比常人好,已经听到杂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以及番僧恭敬回绝滇南王亲卫搜查的声音。 是晴雯带着滇南王来了,黛玉心中大定,再看向桑杰已经恢复了如常的从容。 以格贵为首番僧武装与滇南王的亲卫正对峙着,晴雯冷厉的质问,不断加强语气。 桑杰走到黛玉眼前,见她气定神闲,姿容雅丽,心头猛然悸动,他到底有几分修为,可眼前的女人又实在太惹人爱怜了。 看到她无所畏惧的眼睛,桑杰蓦然垂眸,喉结滑动,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优昙花。”她才刚得知的名字。 桑杰眉头一皱,显然认为这是一个敷衍的化名,汉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即便是没出家的优婆夷,也该守不妄语戒的。我对你动了心,想与你一道成佛。” “我劝你不要想,不然会死得很惨。”黛玉真心相劝,是想起了苏清源最后的惨状。 桑杰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滇南王的怒吼落入耳中,但他不以为然。 他在羌塘高原所享受的权力比滇南王大十倍有余,是雪域最大的王,不受任何律法的约束,随心所欲。 “不想成佛也可以,那就做我的情人,不必守仪轨戒律的约束,只有男女相欢。”桑杰一脸傲然,仿佛对方一定欣然同意似的。 “我并没有耐心跟死人说话,我劝你最好闭嘴忏悔。”黛玉翻了个白眼,再不想与之废话。 很快,滇南王的亲卫就冲了进来,晴雯见到黛玉忙扑上来,挡在她身前,对准桑杰的脐轮就射了一枚毫针。 姑娘说了,不想跟死人废话,她也不会手下留情,只是未免不必要的麻烦,眼下看着还是没事人一样,不久之后他就会尝到漫长而痛苦的死亡过程。 晴雯果断搀着黛玉走出戒律堂。手持铁棒的格贵队伍,正要阻拦,却被滇南王的亲卫拿着火铳顶上了脑门。 铁棒再沉也比不了火铳杀人快。 滇南王手里的火铳,甚至瞄准了桑杰本人。 “扎巴桑杰,她不是你能妄动的人。” 见沐昭宁眸中喷火,声音冷到冰点,桑杰没有料想到以仁德著称的滇南王,会为了一个辩经的信女,动用火铳。 想到他二人并乘白象而来,那女子又供奉出昂贵的琉璃珠,莫非她其实是滇南王的爱妾?所以才看不上自己。 自以为想到了事情的关窍所在,桑杰挑了挑眉,发出饶有兴致的笑声。 眼下自己处于不利形势,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只得让他们把人带走了。在羌塘,他也有自己的火铳队,数日就可调集过来,届时走着瞧。 他平时并不是一个作威作福的人,可一旦有了想要的,哪怕只是绮梦妄思中隐秘的渴望,也会付诸实践争夺到手,如此才能熄灭烦恼魔呀。 第二天的辩经是尼师立宗辩。 与扎巴桑杰手舞足蹈的姿态不同,阿尼觉姆与惜春二人,只是盘膝对坐,并无剑拔弩张的戾气。 仿佛是两个世外高人在坐而论道。 阿尼觉姆提出的观点是:“观即是慧,亦是为毗婆舍那。” 惜春回答:“是。” 此时的阿尼觉姆与昨夜黛玉所见的那个老媪,又是不同形象。可黛玉也看出来了,她仍旧是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 在华严疏三十六曰:观即是慧。意思是观真理之智慧也。 阿尼觉姆以惜春的法名为论点,爱惜之意,溢于言表。 惜春说道:“见闻如幻翳,三界若空华。①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②未得真觉,恒处梦中。③依四念处以发行人之观慧,是为毗婆舍那。一身念处,观身为不净也。二受命处,观受为苦也。三心念处,观心为无常也。四法念处,观法为无我也。此四念处以慧为体,慧之力能使念身受心法所观之处,故名念处,又慧之力能使念住于所观之处,故名念住。④” 佛经中常用“虚花”比喻一切事物为因缘所生的幻相。就好比患眼病或用眼过劳的人,往往会看到虚空中有许多似花非花的幻影在晃动。 众生因“无明”而妄动,“尘劳”不断,因此无中生有,执幻象为实在,引发诸多了烦恼。 对于惜春的过往而言,家族的爵位荣耀便是虚花之物,累世积攒的金银也是臭秽之物,有何好稀罕的呢? 阿尼觉姆微笑不语,因她没有辩驳一字,便是服输之意。 林海当即宣布是观慧尼师取得了胜利。 在场之人都甚为不解,一则是阿尼觉姆给的论点,几乎就是将胜利拱手相让。 而观慧尼师的回答,也只是表达了四念处观的修行方法而已,并无出彩之处。 以至于观众席上的扎巴桑杰都急了,忍不住起身问:“阿尼觉姆,你智慧无双,为何不辩不驳?” 阿尼觉姆双手合十道:“修行四念处观有机会当生证果,本就是佛陀在鹿野苑宣说的重要教法?,无可辩驳。观慧尼师修行得果,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黛玉心中大喜,为惜春感到高兴。 惜春从小慧根颇利,自四年前出家,就勤修习四念处,而不为烦恼所遮,勘破三春,得悟虚花,如今度过了生关死劫,被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接引,成就道业,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事。 自此一辩,滇南汉地僧尼已经胜了两场,西番善男信女若再输一场,西番僧就要灰溜溜回到羌塘去了。 扎巴桑杰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转身带着侍从回到了大经堂,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羌塘高原是好,可是那里土地贫瘠、人迹罕至,除了大量会说话的牲口,哪里得遇“优昙花”这样又有趣又貌美的女子呢? 那里远不如滇南繁华富饶,他要将自己的势力不断向中原渗透,自然不肯就此罢手。 他找来卡巴,恶狠狠地说:“去把滇南王待产的王妃给捉来,我要他家破人亡,无心辩经。” 第228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八回 舍生死慧娘保双婴, 窥毒心晴雯救世子 “林大人,今日天气极好,优婆塞、优婆夷的辩经, 眼下可以开始了吧!”沐昭宁迫不及待地要下场一试,他迫切地希望能够回滇南王府, 去看望待产的王妃, 又不好意思表达出来, 只得借口王府护卫及中原守军执勤日久,也需要休息了。 林海自然点头应允,正要宣说此项时, 西番僧那边却引起了一阵骚乱。 “大师!大师!你怎么了?” “扎巴桑杰晕倒了!” “索瓦日巴!快叫索瓦日巴来!” 众人纷纷翘首望去, 林海皱眉, 看向陈芳洲道:“西番僧那边出什么事了?” 陈芳洲正要翻译,一个略懂汉语的番僧过来禀事道:“林大人,我们的扎巴桑杰身体不适, 正叫医生过去看诊。还请您宣布将辩经大会延期到明日。” 黛玉不由与晴雯对视一眼, 难道晴雯的毒针已经起作用了吗? 晴雯柳眉微蹙,摇了摇头, 在黛玉的掌心写了“三天后”。 准确的发病时间应该在三天后, 此时不会有症状才对。若不是真的突发其他疾病,那只有一种可能, 扎巴桑杰在装病, 拖延辩经时间,试图扭转颓势。 林海看了晴雯一眼, 对那个西番僧介绍道:“这位姑娘是中原的太医, 神医王君效的关门弟子,扎巴桑杰的身体健康不是小事, 不如请她一并过去看看。” 晴雯也想了解下对方有什么猫腻,忙用刚学的西番道:“我不止精通汉医,还修习过贵地医圣编著的《四部医典》,也能用你们所熟悉的艾灸、火灸、拔罐治疗疾病。” 西番僧流露出不信任的神色,忙摆手道:“我们索瓦日巴的医术高明,熟读《象雄大藏经》,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不需要帮手。而况,我们大师恪守清规,不近女色,怎能让女子看诊?” 黛玉瞧他掰瞎话的样子,拉着晴雯的手,看向番僧忙乱的景象,唇角的讥笑不由深了。 索瓦日巴即是医生的意思,《象雄大藏经》不同于佛经,是一部涵盖了天文地理、星相医学、工艺建筑、哲学逻辑等内容的知识总集。 精通此部书的医生,相当于拿到拉然巴格西学位的高僧一样,在羌塘高原很受百姓尊敬,地位崇高。 林海思量了片刻,捻须道:“但愿扎巴桑杰早日康复,只是辩经之期不可一延再延,以免堵塞借道,旷日劳师。 今日就罢了,倘若明日扎巴桑杰仍不能到场,辩经也是会照常进行的。” 西番僧又争取了一番,见林海不肯松口多饶几日,只得作罢,悻悻离开了。 黛玉对晴雯道:“改明儿让朗达王子也给你找一部《象雄大藏经》,好好习学习学。” 她已经在筹划待辩经结束后,带着晴雯去羌塘高原走一遭,不仅要解决中原人进藏所遇到“冷瘴”的问题,还要到那里开释农奴,帮扶妇女,解危济困。 将那些欺压百姓、愚弄众生的附佛外道给一并消灭掉。 白得了半天假,沐昭宁原本想回府陪伴妻子,一看指月寺外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根本走不动道,只得作罢。耐着性子将自己关在客舍中诵经阅藏。 未免再遭觊觎,节外生枝,黛玉与晴雯也留在客舍里静处,让陈芳洲暗中窥察扎巴桑杰的动向。 秋天的泸沽湖,一望无际的碧水与澄澈的蓝天交相辉映,独有一份清安与宁和,湖畔芦苇随风起舞,像摇曳着的金色波浪。 慧娘从前经营的绣楼就在泸沽湖畔,弟子们见亲师的绣技益发臻于至善了,惊叹连连,劳作的间歇都纷纷向她打听,在金陵寄旅数月的见闻。 “没什么见闻,不过是在一间屋子里继续扎花罢了。”慧娘对自己在中原的经历闭口不提,虽然贾夫人原谅了她,可她心里仍有一段未解的心结。 是她无情的抛弃,导致了亲子的夭折,倘若当初给贾夫人接生时,能主动向她求助,而不是调换她的孩子,也许这一切都会不一样。 慧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抽针为一幅《双婴戏蝶猫图》作了隐结。 她看向远处的格姆女神山,风高云淡,青黄相间的苍林,在秋风中摇枝,飘零的树叶,悠然落入湖中,荡起圈圈涟漪,缓缓飘向远方。不觉倦意袭来,朦胧睡去。 梦至一处暗室,不辨何地,隐有血腥之气,一群手持铁棍的红番僧突闯进来,见人就杀。 一个身形巨大的黑面番僧,桀桀大笑,右手扛着一柄大铁棒,尖头挑起一个婴孩的肚皮,左手腋下还夹着个另一个哇哇嚎啕的婴孩。 白衣产妇滚爬在地,赤红着眼,痛哭哀喊:“放开我的孩子!放开我的孩子!” 慧娘连忙过去抢救孩子,被黑面番僧推搡在地,长矩形的铁棒就朝她的手腕猛捶过来。 咔嚓一声,剧痛袭来,仿若骨骼折裂之响,慧娘呼痛,大惊醒来。 只见两个徒弟嬉笑着,在徒手掰黄梨。原来是梦,慧娘抚着犹自扑腾的心房,看向绷架上完工的《双婴戏蝶猫图》顿觉不妙。 她不由问弟子们:“听说这几天,番人又在滇南辩经了,不知结果如何?” “这回汉地来的僧尼都赢了呢!说不定就能把指月寺要回来呢!师娘你不知道,那些番僧可太坏了。” “您走了的七八个月,那些番僧来过几回,强制我们绣什么唐卡,我们熬了大半年才绣成一幅,他们不给钱到罢了,还嫌我们没用金线,抢走我们的辛苦钱硬充布施。若我们不允,就打人砸东西。” “这下好了,西番人眼见就要输了。下一场就是咱们滇南王对阵西番优婆塞了。若不是手里有活计要赶工,我都想去瞧瞧呢!” 听了这话,慧娘霍然站起,将绷架上的《双婴戏蝶猫图》取了下来,装进了锦盒中。 “姑娘们,我去滇南王府送礼,你们在绣楼里好生待着。”慧娘吩咐一声就携带锦盒走下绣楼。 “师娘,哪有下晌去出门送礼的?到叶榆城天都黑了,何不明天再去?” 慧娘道:“不用担心,我明天就回来的。” 她走下绣楼,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锋利的新剪刀,用布条缠了两道,揣进怀里。 紧赶慢赶抢在关城门前,慧娘进了叶榆城,听到晚归的路人且行且谈。 一人道:“如今天干物燥,叶榆城四处起火,各地军民都救下四五处火情了,连滇南王府的护卫都惊动了,还是得小心火烛啊。” 另一个道:“不都说多事之秋么?何止有火情,还有几个蒙面汉四处□□钱呢。 若非林阁老的亲随及时调派了官差过来,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呢。咱们还是快点回去吧,当心遇到歹徒。” 听了路人的议论,慧娘越发忐忑了,若她梦见的情况即将发生,那叶榆城中接二连三的事故,就很可能是西番僧人调虎离山之计了。此时的滇南王府就存在守备不足的问题。 她顾不得许多,抱着锦盒发足狂奔,在一处巷口转角,与一行黑衣人撞了个正着,他们身后还有官差奔逐呼喝之声:“小贼休走!” 想必这些人就是装作流寇作乱的西番僧人!慧娘忙奔向那些官差道:“他们是西番僧充作盗贼调虎离山的,你们快回滇南王府,保护王妃!” 官差难辨她话中真伪,又不能眼睁睁放过贼人,稍一迟疑后,还是继续追击而去。 慧娘恼恨跌足,继续向滇南王府疾走。及到王府街前,后院火光大亮,人马扰攘,四处都是呼喊奔逃之声。 一群人高马大的黑衣人,持刀挥棒抢出门来,还有婴孩高亢的哭声。 与慧娘梦中所听见的一模一样,只见真夫人带着几名护卫,冲杀出来,举着利剑大喊:“狂贼,快把孩子还我!” 黑衣人出街分作两班,东西背向逃窜。真夫人不得不追向孩子哭声大的方向,仅剩的几名护卫,也担心真夫人的安危,一路追随而去。 慧娘当机立断,尾随另一边的贼人。 那些西番僧人见东向无人来追,脚步慢了下来,躲在一处偏僻的深巷中歇脚。 他们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两个孩子都在我们这边吧,那个哇哇大叫孩子是我们从滇人家里抢来的。” 慧娘隐在巷子暗处,听他们叽哩哇啦地说着西番语,一句也听不懂。 但是嗅到了他们的身上,不但有血腥味,还有羊水残留的味道。 婴儿在他们手里!慧娘做过接生婆,所以知道。 她常年刺绣,目力还不错,粗略一扫,这里有七八个西番人,双拳都难敌四手,更何况她还是个弱女子。 她咬了咬牙,放下锦盒,将怀中的大剪刀抽出,解开布条,把剪子袖在手里,慢慢靠近他们。 两个孩子都在黑面番僧怀里揣着,一开始睡得很沉,这会子被冻醒了,哇哇哭起来。 慧娘正欲出手,刺向黑面番僧的腰腹,蓦然想起梦中手腕处,真实无比的剧痛,握着剪刀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若要救回孩子,她可能会废掉一只手,甚至是丢掉这条命,可是不救,她的良心过不去。 黑脸番僧被两个婴孩尿了一手一身,骂骂咧咧,忙捂住孩子的嘴,匆匆离开。 慧娘不再犹豫,从暗处冲出,一剪子猛地扎向他的侧腰。 也不及抽出剪来,抢过两个孩子,就发足狂奔。 黑脸番僧怒意贲张,迅速拔出剪刀扔下。 其他番僧忙上前,扶住他,“格贵,你受伤了!” “别管我,快把孩子抢回来!” 一声令下,那些番僧又足不点地,向前方穷追。 贾敏从那狂贼中夺回的婴儿,已经有一岁大了,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对方声东击西之计。忙命一个扈从,将这孩子抱回王府,让乳母看护,天明再找寻他的父母。 慧娘体力已到极限,跑不过那些孔武蛮强的番僧,跌倒在地,手里的孩子又被抢走了一个,只能竭尽所能抟住身体,护住另一个孩子。 黑面番僧捂着腰侧挪步过来,待火把围拢,他才看清楚,抢孩子的只是一个娟秀的妇人。 “把孩子给我!”格贵用汉语大声道,抄起铁棒,举在慧娘头顶,威逼她交出孩子。 慧娘暗暗咬牙,装作要妥协的样子,抱着孩子徐徐站起,当格贵伸手向她的时候,一口就咬在他的手指上,背后被铁棒狠捶了几下,肩胛至手腕都被打折了,也不撒手丢孩子,也不见松口。 这时贾敏带着几名护卫,又汇合了捉拿流寇的一队官差,骑马赶到。 格贵见势不妙,抽刀切断了自己的手指,扔下奄奄一息的慧娘不管,带着一个孩子,急忙逃窜。 官差驱马追赶而去,慧娘见到贾敏,眼泪婆娑地道:“那些狂贼是西番人假扮的,有一个黑脸高大的番僧是手拿大铁棒的,很是厉害,他为了从我口中脱身,切掉了自己的食指。他们抢孩子的目的,恐怕是为了逼滇南王放弃辩经,继续扩张他们的势力。对不起,我只护住了一个……” 贾敏将孩子抱给近卫,命其送回王府交给王妃,她见慧娘为了救孩子,肩胛胫骨悉数骨折,心里难过极了,忙搂着她的头颈道:“快别这么说,你救下孩子,是王府的大恩人,官差很快就能救回另一个了。” 慧娘身上疼得厉害,现实远比梦境残酷得多,她知道自己八成活不了了,再也不能刺绣了,哽咽地说: “我绣了一副《双婴戏蝶猫图》打算送给滇南王夫妇做贺礼,大概还落在这条街上,夫人记得找回去。” 贾敏吩咐人速驾马车过来,回头对慧娘说:“好,我们先去医馆。” “不用了……”慧娘摇了摇头,眼里蓄满的泪水,滚将下来,“死前能再见夫人一面,忏悔赎罪,也算是我的好收梢了。” 贾敏心中大恸,见她弥留不远,又不知如何宽慰,喉间堵得厉害。 “还请您转告晴雯那丫头,我绣楼里最后几样绣品,都留给她做个念想罢。她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做绣娘是屈折了她。” 慧娘疼得浑身发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连牙齿都在打颤,却奋力抓着贾敏的手道:“待我死后,绣楼就交给王妃打理吧,允许我的几个徒弟在那儿开班教学,将我的技艺传承下去。” “好……”贾敏含泪点头,为她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将人搂得更紧了。 一个分明挚爱生活,怀揣梦想的女子,却在关键时刻,为了救人舍生忘死。贾敏动容地为她擦去嘴角的血迹,“慧娘,我们不会忘了你的,滇南王的两个孩子,一个叫阿绣,一个叫阿纹。你的慧绣会在滇南,乃至天下发扬光大。” “真好……”慧娘听了这个承诺,因痛苦而深皱的眉头倏然散开,哆嗦的唇角慢慢牵起,带着一抹恬静怡然的笑容,缓缓阖上了双眸…… 箍在贾敏腕上的手,骤然卸力,徐徐落下,再无一点力量。 “慧娘……”贾敏唤了她一声,想起这二十多年来,两个人的恩恩怨怨,心中五味杂陈,如同火舌在心尖燎烧一样,疼得不是个滋味。 马车来了,贾敏将慧娘的遗体好生安放了上去。 这时候折返的几个官差滚下马来,回禀真夫人道:“卑职无能,那些狂贼使了烟雾弹,我们追丢了。” 贾敏仰脸闭了闭眼,沉声道:“回王府,不必追了。” 眼下重要的是加强王府的警备,保护王妃和世子的安全。 救回一个孩子,已经很好了。 贾敏安顿好内外事务,让人将此事禀告给林海,纠察有嫌疑的西番僧人,找到另一个孩子。 幸而在狂贼纵火闯入之时,贾敏当机立断,将产后虚弱昏睡未醒的探春转移到了厢房,派王府亲卫层层把守,才没有被歹徒掳掠。 可惜两个才刚出世,还未来得及洗身的孩子被抢走了。 “简直太猖狂了!” 午夜时分,接到消息的林海拍案而起,声音愤怒已极。 因那掌击檀木桌的声音格外宏大响亮,连隔壁客舍中默经的滇南王已经听到了。 “林阁老,出什么事了吗?”滇南王披衣起身,叩响了隔壁的门。心想:父亲不是轻易情绪失控的人,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眼下即便不能公开喊他一声父亲,若能为他消减烦忧也是好的。 林海打开门来,不由一怔,一双儿女都站在了他面前。 “爹,怎么了?”黛玉仰脸问。 将儿女请进门后,林海沉心犹豫了片刻,方将事情的经过给说了。 “你们母亲怀疑是西番僧人为了逼滇南王放弃辩经,才使出的阴招。” 一想到自己的孩子落入邪僧手中,还不知要受怎样的磋磨,沐昭宁登时心乱如麻,急忙道:“父亲,我这就回滇南王府,召集亲卫四处搜救孩子,一旦查到与西番僧人有关的证据,就将这些没有人性的附佛外道,给绳之以法。” 黛玉摇头道:“眼下指月寺内外还有很多香客信徒流连不去,还需要王府的亲卫维护秩序,避免踩踏事故。而况这样没头苍蝇似的,如何找得到孩子。 你此刻心神不定,只会越忙越乱,不如去陪陪母亲、三妹妹和小侄儿,安慰他们就好。 明日辩经的事,父亲临时改成由我先与优婆夷白玛辩经。寻孩子的事,我让晴雯和陈芳洲两个秘密进行。” 林海也知道晴雯有读心之能,可以最快速地知道孩子被西番僧藏到了何处,点点头,对沐昭宁道:“林溆,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遇事要冷静,你要坚信你姐姐会把那个孩子平安带回来的。只是凡事都有万一,当无法兼顾私情与大义的时候,你也要懂得取舍。” 沐昭宁心头一震,父亲这话的意思是,如果西番僧人要拿他的孩子,威胁自己做一些谋害中原利益的事,他不能妥协,必要时只能抛舍自己的亲骨肉。 虽然从感情上一时无法接受,但沐昭宁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吩咐几个亲卫,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滇南王府。 黛玉将此事与晴雯说了,晴雯一听这些事,火爆脾气立刻上来,一刻也等不得,说着就要去西番僧的寮房去捉几个人来拷问。 “稍安勿躁,依我计行事。”黛玉附耳对晴雯交待了一番,有嘱咐道“让陈芳洲跟你一起去,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晴雯点了点头,略踌躇了一会儿,才敲开了陈芳洲的门。 陈芳洲才刚梦醒,见到神女就在眼前,忙将眼睛揉了两把,又掐了掐自己的脸,扯到面皮发疼,才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没工夫跟你废话了,快跟我来!”晴雯将陈芳洲从被窝里拽出来,又把衣桁上的官袍扔到他身上,“快穿好衣服。” 陈芳洲在屏风后,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拾掇好,听到晴雯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及林帝的计谋,不由道:“这样荒唐的圣旨宣读出去,会不会不好?” 晴雯道:“玉玺是真的,你这个状元是真的,那圣旨就是真的。” “行吧,我百事依你。”陈芳洲刷刷两笔将空白钤印的圣旨填满,拿扇子扇干墨迹,就卷了起来。 他将圣旨擎在右手,迈着四方步,气宇轩昂地走到了西番僧的寮房前。晴雯则做医师打扮,背着药箱随行。 “指月寺铁棒格贵听旨!”一连宣了三声。 黑脸番僧格贵,才颤巍巍地跪到了陈芳洲面前,他的右手完全包裹在绛红袈裟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斗九皇诞日,朕梦前世之景,得知指月寺僧持铁棒巡检僧纪,职格贵者,乃朕前世所猎之熊。其身形高大,脸污如墨,性凶残暴,肝人之肉,势欲噬朕,朕抽刀砍其前趾,方将其制服,此熊负大不敬之罪。 今朕梦其转世不入道门,反皈依外教,为虎作伥,朕不忍其迷途难返,特召其回京皈依道门。望其今后诚心悔过,修行善道,钦此。” 圣旨一出,众番僧无不哗然,议论纷纷。此时还在装病的扎巴桑杰不便现身,卡巴只得委婉质疑此事是真是假。 “陈大人,只是一个梦而已,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做不得真。还请您劝慰陛下,绝无此事。” 陈芳洲振振有词道:“东汉永平十年,汉明帝夜梦金人从西方飘然而至,事后询问百官那是何方神圣。 有臣子告知明帝那是西方佛陀,之后他委派使者去西域,访求佛道。这才有了天竺僧人来中原传道之事。 如果中原皇帝的梦只是虚妄的话,那你们每日念诵的佛陀还是真的吗?” “这……”陈芳洲的一席话,让众僧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晴雯不由想,以陈舍人的口齿学识,便不是在家居士,也能战胜西番的优婆塞了。 她上前一步道:“我是中原宫廷太医,黑脸熊前趾为利刃所伤,必有痕迹,还请格贵伸出右手给我瞧瞧。” 格贵慌忙顾盼左右,瑟缩着不敢伸出手来。 这时候有番僧附耳对卡巴说:“卡巴大人,滇南王已经带着亲卫下山去了,林阁老也吩咐说,明日先让优婆夷辩经。” 卡巴眼珠子骨碌一转,冷飕飕地瞟向格贵,事情已经达成一半了,这头“黑熊”就是个弃子了。 他挥手道:“格贵,你前世能与伟大的武英帝结缘,足见你福德不浅,还是依旨去中原做道士吧。” 格贵猜想这一去,前途未卜,卡巴为了保住绑架滇南王世子的秘密,兴许会在路上想办法处死自己。还不如就此向中原官吏坦白,争取得到庇护。 卡巴显然看穿了他的盘算,耳语威胁道:“你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若不老实,你的母亲和四个姊妹以及你的秘密情人,都将做成唐卡,挂在庙里为你赎罪。” 格贵不由打了个寒噤,再不敢言语一字,伏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对着圣旨说:“谢主隆恩!” 失魂落魄的格贵被中原守军给带走了,关在了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屋子里。 一盏晶光灿烈的琉璃灯,正照在自己脸上,让他陡然心惊,不由伸手去挡强光。从前自己耀武扬威无人不畏,此时也尝到来到地狱门口的恐惧感。 “若想活命,就老实告诉晴太医,你抓到的滇南王世子,眼下在哪里?” 看来他们果然假传了圣旨,抓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解救滇南王世子。 格贵想到卡巴的威胁,咬紧牙关缄口不言。 晴雯笑道:“害怕你的亲人,情人变成唐卡,就不怕自己被藩獒生吃了吗?你们绑架的是滇南王世子,一旦被告到武英帝面前,指月寺的番僧可都活不成了。你们怎么对待小世子的,我们会加刑十倍,对待你的亲人,情人。” 陈芳洲又疾言厉色地给他翻译了一通,在晴雯的建议下,将“情人”二字直接用汉文代替。 格贵脑中千回百转,一想到自己无论说不说,自己的亲人情人,要么被活剥制成唐卡挂在庙里供人观瞻,要么被盐生腌成琵琶肉,寄放在寺庙湖畔的玛尼堆下,心中痛苦万分。 他几次嗫嚅着唇,犹豫要不要开口,眼前的两个人已夺门而出。 丧心病狂的恶魔,竟然要将一个孩子用盐生腌了! 晴雯已经出离愤怒了,拉着陈芳洲一气推倒了湖畔的玛尼堆,徒手就扒拉起泥土来。 “孩子在这里吗?”陈芳洲抖着手,将刚埋不久的坛子捧了出来。 两人打开封泥,里面的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了。 晴雯看到浑身布满盐渍的婴儿,都禁不住手颤,她慌忙抱着他,用芦苇管吸出口腔内外的盐粒和黏液,嘴对口鼻吹气。 陈芳洲看她重复着,做了一次又一次,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想问又怕问。 幸而,孩子呜哇的啼哭声传来了,两个人都激动得喜极而泣。 最终,晴雯彻夜未眠,又是给孩子药浴施针,又是喂奶把尿,衣不解带地照顾到天明,才将他垂危的生命,给救活了过来。 消息传到滇南王府,沐昭宁、贾敏、探春三人抱头痛哭,对着慧娘的灵位拜了又拜。就连素来持重严毅的林海,也激动地对着学生晴雯长揖到地,千恩万谢。 还未成亲的晴雯,成了滇南王一对双生子的干娘。 而此时的黛玉,来不及哭泣或是愤恨,她站在辩经场上,等待着对手白玛的到来。 西番僧人畏惮滇南王不是没有道理,前次的辩经中,沐昭宁都未尝一败,只是其他汉地僧人义理不清,均未获胜,以至于被拖入落败阵营中去。 但众人对于横空冒出的草木居士,缺乏了解的途径,根本打听不出她的真实来历,只知道她只读了几个月的大正藏。因此西番僧对她多少有些轻敌,毕竟智慧与美貌,大多时候是不能并存的,即便有些世智聪辩,在严谨的因明学面前,还是会理屈词穷的。 五题对辩论,辩者二人,其中一方提五问,另一方回答。之后再反过来,若五题内双方都回答准确,不能决胜负,就继续双方互问互答,直至一人无法问出或答出,就分出雌雄了。 白玛见到黛玉的第一眼,眼眸就被她的光彩所夺走,嫉恨之意就油然而生,听到她自云“草木居士”,嗤笑道:“草木成佛之论,只是理论,又无实例,何必自欺欺人呢?” 黛玉对白玛的初印象,是一个趾高气昂,贡高我慢的少女,实在不像是有过实修的人。心料,这样的人必定我执强烈,非常在意身外虚名。 第229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九回 讽白莲黛玉破我执, 怒冲冠禛钰征羌塘 “若草木不能成佛,优婆夷又何必名莲花?难道莲花不是草木?” 黛玉徐徐打量了白玛一眼,她身材健硕, 面庞浑圆,肤色深红, 眼窝深陷, 嘴唇薄峭, 是典型的羌塘人模样。 白玛就是莲花的意思。 这句话显然惹恼了白玛,她皱眉轻嗤了一声,冷笑道:“莲花在经本里譬喻菩萨,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黛玉笑道:“法华经药草喻品所说。以譬五乘之机类。三草, 即小药草、中药草、大药草;二木, 即小树、大树。摄圆教之菩萨,然则三草二木即五乘。 初地以前之菩萨为大草,至七地为小树, 八地已上为大树。莲花譬喻菩萨, 三草二木亦譬喻菩萨。” 她顿了一下,也仿着白玛忸怩傲娇的声口, 反问道:“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你!”白玛气怔,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让自己瞠目结舌的对手。 幸而稍后的对辩中,是不允许对方反问的, 是她大意轻敌了。 白玛捏紧拳头闭眼念咒, 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有她这一场赢了, 才能为优婆塞阿旺赢得出场机会。 他们羌塘高僧辈出, 门徒济济,怎么能输给汉人! 好一会儿, 白玛才睁开眼来,眸露精光,神色严肃,再没有之前的轻狂之态。 她微抬下颌,上前一步傲然道:“今次与草木居士对辩,若一题无答,甘愿提头来谢。” 这是要下赌注了。 黛玉立身不动,淡然一笑:“若你一题无答,还请释放贵府所有奴隶,赦为平民。从此凡百家事,皆自己动手。” 白玛的忍功瞬间被破,叫嚣道:“我家的奴隶与你何干?有本事提头来辩呀!” “怎么,释放你家的奴隶,比砍掉你的脑袋,还要令你难受是吗?”黛玉冷笑道。 “那你输了怎么办?”白玛手指着人问。 “输了就输了,你不能拿我怎么办的。”黛玉如实道来。 就算她拿出“悉听尊便”的态度,在场的父亲,以及不在场的禛钰,谁都不会任她被人摆布的。 白玛跺脚道:“这不公平!” 黛玉道:“这世上本就不公平,白玛姑娘,你头顶戴着由象牙、玛瑙、珊瑚、砗磲、珍珠装饰的发饰,享受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被人服侍的日子。 然而在羌塘高原,大部分的平民乃至农奴女子,终其一生,都穿不上一身完整的衣袍,吃不上热的食物。你觉得这公平吗?” 白玛反驳道:“那是因为我上辈子慈悲喜舍,福德深厚,这辈子才是土司的女儿,能过上好日子。 他们那些奴隶卑贱下劣前世偷盗邪恶,今生才为我们家当牛做马罢了,因果是公平的。” 黛玉又道:“既然白玛姑娘深信因果不虚,福德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那你我无论是输是赢,都是因果所致。 如来留白毫之赐,以一分功德,供养末世弟子。若诸比丘所得饮食及所须物,趣得皆足。① 而我以一人之福德,愿惠济羌塘万千奴隶,使其获得平等自由的幸福生活。 你非要拿什么做赌注的话,我只能说,你输了,就乖乖释放家中奴隶。 我赢了,也将释放羌塘所有奴隶,让天下不再有受苦受难的百姓,人人平等,自食其力。” 此话一出,围观的西番僧人乃至百姓都议论纷纷起来,大多数人是不以为然的。 中原武英帝虽然颁布了开释奴隶的法令,但倒底没能将这一政策,延伸到等级森严、神秘莫测的羌塘高原上。 而要实现这一目标,要将那些骑在羌塘百姓脖子上,作威作福的贵族、土司、佛爷们给消灭掉,等同于宣告中原的大军,要西征羌塘,改天换地了。 自唐以来,哪个王朝的皇帝不把佛光普照的羌塘哄着惯着,册封大批的佛爷法王。 一个信女妄想开释羌塘的奴隶,让官贵老爷、佛爷们放下武器,解散军队,自己下地刨食,不是大话是什么? 观众席中的扎巴桑杰,看向辩经台上黛玉的侧影,眉头深皱,喃喃道:“优昙花啊,优昙花,你倒底是何方神圣?” 白玛气笑了,呵呵两声,叉腰道:“凭你是谁,好大的口气啊!” 黛玉双手合十道:“《大方广佛华严经》中有云,无一众生而不具有如来智慧。《大般若经》中亦云:上从诸佛,下至傍生,平等无所分别。《大智度论》也提及:凡夫与佛平等、无二无别。 佛的本生故事中王子饲虎、尸毗贷鸽,都是舍身善行,向信众们传达的也是众生平等之教义。 既然众生平等的本性与身俱来,那么人间婆娑世界众生心多浊乱,种种不平等现象,就不是理所应当的。 法藏菩萨成佛发四十八大愿,首愿便是国无恶道愿。国有地狱、饿鬼、畜生者,不取正觉。 白玛姑娘,你可知羌塘高原上有多少私刑戕害的炼狱?有多少吃不饱穿不暖的饥馁?又有多少活得猪狗不如的奴隶? 我身为优婆夷清净女,誓发自利利他之大菩提心。以实现众生平等为己愿,力求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无奴隶受折磨尘劳之苦,如何算是大口气呢?” 此话一出,非是正式的辩经,已经有了辩经的气势了。 展露出草木居士高才博识,学魁天下的超异本领和远大志向。 在场的汉地僧尼皆抛花赞叹起来,草木居士品德高尚,天资过人,面对复杂的局势,能当众发勇猛之誓愿,非常了不起。 “林大人,众僧尼为草木居士大悲愿力所感,欲齐诵经文,以期菩萨智慧护念加持!”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方丈联袂而来,向林阁老提议道。 当听到女儿当众发誓,要让羌塘再无奴隶之时,林海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些。 此时僧尼百姓的拥护声援就是民心所向,黛玉的辩经显然不止为了取胜而已。 她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羌塘贵族、土司欺压奴役百姓的残酷现实,并打击那些依附佛法而立错误思想的僧官。 更为了将受尽欺凌,在痛苦麻木中生活的羌塘百姓唤醒,勇于追求不被奴役的人生。 思及此,林海点了点头道:“离辩经还有三刻钟,师父们请勿违时。” 得到准许后,在场汉地僧尼纷纷起身整袈裟,肃立殿前,双手合十默诵经文。 庄严和雅、清净深沉的诵念,一时间周遍远闻,震撼人心。 白玛听到如此声势浩大的念诵加持,一时间气急败坏,冲着西番僧尼的方向,大喊大叫:“你们是聋了还是瞎了,不知道也帮我念经吗!” 念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整齐了些,可是如何比得上,早有准备的汉地僧尼呢! 他们之前就布施了许多经本发给信众,此时四部弟子一齐念诵,声势赫奕,大气磅礴,远胜番僧。 虽然那些远道而来的西番信众,也想念经助力,但是他们十人中有九人不识字,就算现发经本给他们,也念不出来。 扎巴桑杰不由生气,一拍大腿道:“念什么长经大论,直接念文殊菩萨心咒!” 西番僧人与信众,这才回过神来,阖目晃头,稀稀拉拉地念:“唵阿喇巴乍纳帝!” 念经不行,念个短咒还是行的,只是他们声音还没齐整起来。 林海待汉地僧俗二众念完一部经,作好回向后,适时摇响了铜铃,宣布辩经开始。 西番僧众带着满腔懊悔和无奈,闭上了嘴巴。 白玛早被不中用的西番僧众气个半死,为了先发制人,率先提问:“火中生莲华,是耶非耶?” 黛玉答道:“维摩经佛道品有云:示受于五欲,亦复现行禅;令魔心愦乱,不能得其便。火中生莲华,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 一击未中,白玛挑眉,接着问:“分陀利华为白莲花,其有五性,各自为何?” 黛玉道:“馨香远闻,一茎单花,花果同时,不染淤泥,蜜蜂群聚。此为白莲花五性。” 二击未中,白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思量了片刻,问了一个极为偏门的题目:“差摩莲华鲜是何人?” 黛玉略一思忖,白玛以自名“莲花”为傲,接连三问都是与“莲花”相关的题目。 眼见对手没有即刻回答,白玛得意洋洋道:“这就答不上来吗?” 林海摇铃喝道:“对辩不许反问!” 黛玉抬眸道:“差摩莲华鲜出自《经律异相卷·二十三》。佛世时,一比丘尼之名。善显神通。尝于树下静坐,思惟正道,有诸放逸淫.乱之众遥见之,即生恶心,伺其入水洗浴,寻前掣其衣物,持至远处,欲牵犯之。时莲华鲜怆然愍之,脱两眼以示彼,复示五脏,全身化为骨血不净,凶众见之,稽首悔过,各受五戒。” 白玛一时心惊,这样冷僻的故事,她竟然背得一字不差。 还不及胡思乱想,白玛将自己准备的第四个问题,说了出来。 “除盖障菩萨所问经中以莲花比喻菩萨所修十种善法,其一为何?” 话音刚落,黛玉答道:“离诸染污,谓菩萨修行,能以智慧观察诸境,而不生贪爱,虽处五浊生死流中亦无所染,譬如莲花之出污泥而不染。” 见她反应迅疾,回答毫无阻滞,白玛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硬着头皮又问:“卢舍那佛坐于莲华台上,其状如何?” 黛玉阖眸道:“梵网经所记,卢舍那佛坐于莲华台上,周匝千叶之上,复现千尊之释迦,一花有百亿国,一国有一尊释迦,各坐于菩提树下,皆成佛道。” 再度睁开眼来,对着白玛微笑。 分明是毫无恶意的微笑,但在白玛的眼中却写满了无言的讽刺。周遭僧尼信众的赞叹和嘉许的反应,更让她倍感难堪和耻辱,羞愤难当,却又无言以对。 黛玉淡笑道:“你既然如此喜欢莲花,那我也问你关于莲花的题目好了。” 白玛不得不承认,自己松了一口气,自己读经阅藏十几年,最喜欢的就是经本中描写的关于莲花的部分。好像冥冥之中,她就是佛前圣洁无瑕的莲花一样,得到了佛祖的庇佑和爱护。 一定没问题的,只要回答五个问题,再反问对方一个她回答不上的问题,她就赢了。 黛玉玉颊含笑,目光柔美,道:“一题两问。莲花未出水时如何?出水后如何?” 白玛浑身一震,眼睫扑闪,不由地瑟缩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问题?出自哪部经论?她该如何回答? 时光刹那生灭,一点点地向前流逝,白玛一脸茫然,焦心不已。 在众人一片嘘声之下,她腰腿一软,跌坐在地,眼睛蒙上了一层水光。 她想到的只有自己即将一无所有,名誉、富贵、权力、名宅、田地、牛羊、仆从,什么都没有了。 林海展眸四望,扶案而起,朗声道:“对辩论草木居士胜。至此汉地僧尼信女三连胜,此次无遮大会辩经场,胜负已分。西番僧尼当退出指月寺,不得再入滇布道。” 苏丽尔初学汉语不久,虽听不懂黛玉她们在辩什么,可是十分好奇,让白玛回答不上来的答案是什么。 可是晴雯、陈芳洲又不见人影,只好问身边的观慧尼师:“莲花未出水时如何?出水后如何?这个要怎么回答呢?” 观慧尼师道:“阿弥陀佛,草木居士的问题来自禅门公案碧岩录,智门光祚与的僧问答,显示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之义。 僧问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云:“莲花。”僧云:“出水后如何?”门云:“荷叶。” 此公案中,僧的问的是因果之隐显,就莲花之未出水、已出水来比喻,而问末悟、已悟之两时;智门则以因隐则果显,而答莲花,果显则因隐,而答荷叶。 告诉修行者以因果不二、隐显无碍。即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苏丽尔听完之后,仍是稀里糊涂,赧然笑道:“我就听明白了一句: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善哉,善哉!”观慧双手合十道:“施主记住了关窍所在。” 苏丽尔不由笑了,又问观慧尼师:“这两天怎么每天都少几个人呢?昨天不见了神瑛大师、凯瑟琳,今天连晴姑娘和陈舍人也不见了呢!” 观慧尼师笑道:“聚散是缘,有缘即聚,无缘即散,随缘即可。” 这句话让苏丽尔想起了,从前那些与自己纠葛不清的男人们,果真应了此言。 她在几个枭雄间流转数载,谁能想到自己最终的归属,会从草原的翰儿朵帐,奔向羌塘的王宫呢? 其实晴雯和陈芳洲二人,先去滇南王府将孩子送到他的父母身边,而后踏上了请送“黑熊格贵”的“回京之路”。 沐昭宁根据格贵提供的线索,先派滇南与羌塘毗邻的德钦驻军,入雪域将格贵的家人及爱人解救出来,并予以保护。 晴雯和陈芳洲安排了一个“假格贵”押送进京,悄悄在谷地设伏。 月高风黑之时,果有一伙黑衣人手持火铳,朝着马车中的“假格贵”靶向射击。 陈芳洲与晴雯躲在山洞中,避过一波枪林弹雨,待那些刺客聚拢上前,检查是否干掉了“假格贵”之时,立刻放出烟花,通知山谷两地的德钦伏兵。 德钦伏兵虽然占据了高度优势,但他们使用的是武器,只有弓箭,速度和准头都不及火铳,因此叫刺客侥幸逃走了三个。 晴雯骑在马上扬鞭急追,不能让他们回去通风报信,懊恼地说:“滇南王的火铳亲卫都去守王府了,我们一杆子枪都没有!” 陈芳洲于马上回头道:“武英帝可不许番人持有火铳,那东西瞧着是不列颠产的,显然外夷势力已经渗透到了羌塘,这一仗是不打不行了。” 鞍袋里的烟花,在干燥的空气中摩擦生火,不慎燃起,将晴雯的位置暴露在火光下。 疯狂逃窜的西番僧,赶紧在马上回头抬铳,向晴雯扫射过来。 “小心!”陈芳洲从马背上飞跃而起,挡在了晴雯面前。 他背心正中一弹,滚跌下地来。 眼见他就要被马蹄踩踏,晴雯心头一紧,连忙一手抓缰立马,一手掠过耳垂上的梅花镖,向射击的西番僧激射而去。 三个西番僧倒下两个,还是叫一人给逃了。 “陈舍人!陈舍人!”晴雯飞身下马,轻摇着陈芳洲的身体,急切地唤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德钦的守军将擒获的西番僧捆缚起来,提灯过来对晴雯道:“晴太医,事不宜迟,我们先将这些俘虏,押送到滇南王府去审讯,只能把陈舍人抬上马车,边走边救治了。” 晴雯见子弹险些击中陈芳洲的要害,弹壳却穿身而过,没有留在陈芳洲体内,只要清创及时,消毒后好好缝合,慢慢养伤就能好。 她点了点头,指挥他们将陈芳洲平稳抬上马车,打开简易的医药箱,对他的伤口进行清理。 剪开染血的襟袍,看着黑洞洞的创口,晴雯持着剪刀的手紧了紧,挂在车壁的煤油灯,昏黄不清,摇摇晃晃,映着她眼眸里的水光。 清创药的味道有些刺鼻,涂在血肉之中,十分刺激,疼得昏迷中的男人皱眉低吟,汗珠滑下。 晴雯沉心,拿出帕子为他擦汗,却见他干涸的唇角,恍然抖动着,忽然紧张万分喊:“晴姑娘,小心!” 下一瞬,昏迷中的陈芳洲,准确低抓住了晴雯的手腕,猛地睁开眼来。 看到一个模糊的丽影,勉力牵唇笑了笑,紧绷的神经倏然松懈下来,又疲惫睡去,只是握着她手腕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晴雯几次想要挣开,却没能成功,未免他太过用力挣开了伤口,只得由他握着了。轻叹了一口气,牙手并用地将棉纱布条,不松不紧地缠在了他的胸前。 看着车窗外闪烁的群星,晴雯探了探陈芳洲的脉,又抚上他的额试温度,碰到他轻颤的睫毛,便知道人是在装睡了。 不由轻哑地道:“林阁老曾告诉我,那些看似近在咫尺的星星,夜夜流光相皎洁,其实彼此之间遥隔千万里……” 一颗眼泪,霎时间从陈芳洲的眼角滑落出来,嗓音里有不甘也有执拗,“没关系,有千万里,我走千万里,隔千万年,我等千万年。” 晴雯无言以对,望着他苦笑,歉然道:“我这辈子都属于姑娘,别的,再不能有的。” 话音刚落,箍在腕上的手松脱下去,原本被捂热的肌肤触到凉风,瞬间就冷下来。 正当晴雯觉得他已经放弃的时候,肩头一紧,她被人压在了车壁上。 “为何不能有?”陈芳洲倾身在她唇上烙下一吻,嘴角牵起偷香得惩的坏笑,又英气又戏谑,“这不就有了。” 晴雯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眼眸清澈,看不出任何波澜。 “陈舍人,你的救命之恩,若想我舍身相报,也不是不行,但仅此一次……”说着她就低头拉开了衣带,“我愿意的。” 陈芳洲无法忽视她眼眸中的漠然,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冷淡。 意识到这只是交易,而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抿紧的嘴唇渐渐颤抖,心里的委屈翻江倒海,酸涩难耐。 衣裳解尽的晴雯,沉默地等了片刻,见他只是埋首掉泪,瞧着很是可怜,将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陈芳洲袖手不接,调转身子面壁而卧,他不需要同情和感谢。 天明时分,一行人到了滇南王府,晴雯穿戴整齐下车来,吩咐人将陈舍人抬下来。 “不用了。”陈芳洲扶着车门,踩着下马凳,慢慢挪步下来,走到晴雯身边,小声道:“这算第一步,我会一步步走进你心里。” 晨曦的碎光落在晴雯脸上,有几丝长发飘飞起来,软软地触在陈芳洲的脸上。 陈芳洲勾起那一丝长发,旁若无人地缠绾在她耳后,“我要你欢喜,不要你愿意。” 丝丝缕缕的痒意,仿佛从肌肤渗入了骨缝中,让晴雯禁不住轻喘了一声,就听见陈芳洲垂眸,低低地笑了。 沐昭宁听说晴雯与陈芳洲已经到了,亲自迎了出来,对着二人谢声不断。 吃过早饭,安置陈芳洲休息后,沐昭宁与晴雯一道审讯了,那几个擒获的指月寺西番僧。 沐昭宁根据格贵的交待,及被擒西番僧的证词,将他们绑架草木居士及强抢滇南王世子等事件的犯案过程如实记录下来。并派德钦守军入羌塘,将西番僧数十年来,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的事,收集罪证及农奴的口供。 再整理成奏章,通过邮驿,八百里加急送到禛钰手中。 “陛下,羌塘高原冷瘴密布,土地贫瘠,是饭都煮不熟的蛮荒之地,几个西番僧作乱,便让象雄王父子敲打敲打就行了,何必兴师动众,西行征讨呢?” 禛钰指间捏着奏本,听臣子这么说,当即就气笑了,将奏本扔在了他脸上。 “自本朝开基以来,册封僧官无数,岁岁厚赐。茜香国主、滇南王,未尝损羌塘一草一木,西番僧却藐视国法,无端起衅,诟言汉地僧尼,戕害文德帝、滇南王世子。 滇南王与朕自小情同手足,文德帝更是朕之挚爱,将来天下之主母,他们还敢擅动,足见其野心勃勃,早有不臣之心。 而况,他们抗旨不遵,勾结外夷,非法持有火铳,沿途诛杀朕欲度化之人,与藏甲胄兵戈谋叛者何异? 番僧多为附佛外立,妄想保累世之富贵,万代之权柄,不兴学堂,不教圣道,一味愚民贫民辱民,以至民智黑暗,成为遐方惨境。朕理应正本清源,铲除邪佞,开化边民。 他们还不肯老实待在乌斯藏,假借布道弘法之名,窃逾道场,侵占滇南。 开释奴隶之法令颁行已久,西番僧官、贵族、土司置若罔闻,纵僧棍打手虐害农奴,放高利债贷盘剥百姓,勒掯信众,胁取攘夺,肆行凌辱,获罪于天,罄竹难书,不可轻饶。 朕为天子,泽披天下,贼乱西疆,掠虐生灵,岂能坐视不理!必亲征西番,义武奋扬,戮尽邪僧梁强。 羌塘诸夷,敢称兵违令者,无论僧俗官贵,一律皆斩!” 众臣不由抽了一口气,如此振振有词的理由,他们是一个也驳不回来。 穷兵黩武的帽子根本扣不上去,国库充盈,兵强马壮,人口日增。 西征的目的,一是要驱逐外夷势力,靖边安民。二是开释奴隶,兴建学堂,实现羌塘文明开化。三是遏制歪理邪说干扰民心,混淆视听,残害百姓。 至于羌塘之地烧不熟米饭的问题,禛钰已经得到了茜香国大司乐赠送的帕平锅,有了这个舶来品,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关键是高原地区的“冷瘴”不太好办,禛钰想到的是,利用滇南王辖区内靠近羌塘的德钦守军,为先遣部队,他们已经适应了高原的气候,不会受冷瘴袭扰。 但愿晴太医能研制出抵御“冷瘴”的药物来。 勒令西番僧离开指月寺的召令已经下达,十月十五日前,所有西番僧尼必须归藏,否则滇南王将有权持戈驱逐。 这一回扎巴桑杰是真的被气晕过去,白玛跪在他足下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 辩经前的大夸海口,让她的父亲顷刻间失去了土司的身份,而她也成为了一无所有的平民。 只能依附扎巴桑杰,祈求成为他的“荼吉尼”以维系从前养尊处优的日子,至于遭逢惊变的家人,她已经无暇顾及了。 而扎巴桑杰满心满脑都是辩经场上“优昙花”大放异彩的身影。 这时候卡巴匆忙而来,正欲说话,瞥见了伏跪在地下的白玛,立刻止住了话头。 扎巴桑杰瞧也不瞧白玛一眼,漠然道:“既然你如此虔诚,我也不能拂了你的好意,不如就在前殿做个圣女吧。” “不!”白玛愕然心惊,忙不迭摇头,所谓圣女只是名词好听而已,那就是任人狎亵的庙妓! 扎巴桑杰岂容人忤逆,丢了个眼神给卡巴。 “来人,将圣女白玛送去寮房!”卡巴一声令下,便有两个人过来反拧她的胳膊,将人拖了下去。 出门之时,她看到自己从前的女奴拉珍,她瘦削而蜡黄的脸上,绽开了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白玛恍然大悟,扎巴桑杰根本不会原谅落败的自己,而拉珍却一力撺掇自己向他求饶,只要贡献自己为“荼吉尼”,就能求得扎巴桑杰庇护。 这一切都是拉珍的谎言! 是这个卑贱的奴隶,从中作梗,让自己沦为了妓女! “拉珍!你怎么能背叛我,当初你的父母偷了我阿妈的玛瑙戒指,本来你全家都要被裹牛皮关地牢进蝎子洞,是我救了你,留你一条命,你怎么能害我!” 白玛泪流满面,咆哮着,挣扎着,她看见拉珍笑了,缺失的门牙,留出一个黑洞洞的豁口,仿佛一个无尽的深渊。 她实在想不通笃信因果的她,为何会被家奴恩将仇报?她明明如此善良,如此虔诚,却得不到一丝好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落到黑暗尽头。 拉珍从几个番僧那里,得到了一团糌粑做奖赏,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那是她活了十六年第一次吃到,兼有温度和甜味的食物。 上一次吃热食的时候,还是在五年前,白玛吃青稞粥的时候,掉了一些在嘎洛鞋上,让她跪在地上将鞋面舔干净。因为她的口水不慎弄脏了那只嘎洛鞋,被生撬了两颗门牙。 第230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回 图富贵阿旺意寻衅, 儆效尤禛钰震天威 待白玛哭喊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卡巴才对扎巴桑杰说:“大师,不好了。林首辅释放了我们寺的所有奴隶, 我要求他们要偿清欠款才能离开。结果草木居士又拿出几十车琉璃珠,赎回了他们累世的欠券。 愿意回到羌塘逻些的人, 都随朗达王子夫妇回去了。不愿回去的, 就留在了滇南。滇南王也给他们安排了住宿, 分派他们去茶园、果园、花圃、药圃劳作安身立命。那些奴隶全都走了,一个也拦不住,第本阿旺甚至发枪制止, 也无济于事。” 第本是羌塘高原上最高层的贵族称号。阿旺就是第本五大家族共同推举出来, 原本要参加优婆塞辩经的人。 只是因为滇南王先行离开, 调换了辩经的顺序,还未上场就满盘皆输,来时仆从浩荡, 回时形单影只, 自然气愤不过了。 扎巴桑杰听到这些消息,越发觉得头疼了, 他拧着眉道:“行刺格贵的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 左不过这两天就回有消息了。”卡巴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 “为了以防万一, 我们的人已经回逻些去抓格贵的父母亲人了,即便我们杀不了他, 他也知道该怎么选……” 在卡巴极力说明自己措置有方, 绝对万无一失的当下,扎巴桑杰一直在榻上轮王坐着, 深阖双眼,念念有词地数着手中的一串嘎巴拉珠,不置可否。 一种无声的压力,迫使卡巴的话音渐弱渐止,此时桑杰才睁开眼睛,啪的一声,将嘎巴拉珠撂在了桌案上。 “草木居士的身份查出来没有?她如今住在哪里?” 见到扎巴桑杰森然隐怒的面容,棕褐色的眼瞳里漫起冷峻的残忍,令卡巴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好像是观慧尼师的某位族姐,有人听到她喊过观慧尼师‘四妹妹’,也就是说她与滇南王妃也是姊妹关系,或许也姓贾。 当日辩经结束后,我们原本按您的吩咐暗中拦截,可是她下山时,身边不但有滇南王及林阁老的护卫,还有四个武功高强的女侍卫,让我们无法靠近。不过已经查出来了,她与观慧尼师同住在解脱林寺中。” “解脱林好哇……”扎巴桑杰蓦然笑了起来,夕阳的余晖黯淡下去,他的眸中亮起一抹寒光,“让第本阿旺在那里得到解脱吧。” 卡巴根不上桑杰跳跃的思维,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金柱上,随之而来的是透骨的寒意,颤齿问道:“大师想让阿旺干什么?” “一无所有的人,如果学会了逆来顺受,那就是奴隶。可一无所有的人,一旦学会了拼命,那就是刽子手了。” 一想到优昙花那样的美人,曾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扎巴桑杰就很有些遗憾,孩童般清澈的眼神,顷刻间染上了深重的欲望。 “撺掇阿旺去解脱林找她的麻烦,夜里再解决了阿旺。她就会是杀死阿旺的疑犯,害我灰头土脸回到逻些,我总要带走一样可心的战利品。” 卡巴比任何人都知道扎巴桑杰是一个不以俗物为念的豁达贤者,可一旦有了他真正想要的,那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甚至执拗到像孩童一样无理,丝毫不把滇南王的权势放在眼里。 “是。”卡巴知道劝阻无用,硬着头皮答应了。 桑杰阴恻恻地笑了,忽然有粘稠的血从嘴角溢出,笑意戛然而止,脏腑间传来的剧痛,让他面目狰狞,怪叫起来,看起来像个嗜血的红衣怪物。 “大师,你怎么了?”卡巴踟蹰地走过去搀扶,却被桑杰一把攫住手腕,大力地拉扯。 “卡巴,毒是你下的,是不是?”桑杰剧痛难忍,说出来的话,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不!不是我!”卡巴猛地绷紧身体,望着扎巴桑杰抽搐的四肢,满心惶恐与疑惑,“我对大师的忠心如来可鉴,伤害您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这就叫索瓦日巴来救您!” 桑杰一瞬不瞬地盯着卡巴,审视了许久,才确信他说的不是假话,一时间所有的力气,在奔涌的痛楚中消失殆尽。 他倒在卡巴怀中,皱眉道:“索瓦日巴恐怕不行,得叫萨满来!这是巫病!” 卡巴忙将桑杰抱上了榻,慌不迭地跑出去叫人。 十四的月亮已经近圆了,悄悄地爬上竹竿梢,翠竹夹道,青苔布满,黛玉提着琉璃灯,与观慧尼师在石子墁的小路上,并肩徐行。 因林溆的两个孩子,好不容易渡劫归来,探春又要坐月子。 此时的滇南王府高度警戒,进出不便,黛玉便没有回那里去。只跟着惜春在解脱林寺住着。 惜春听闻黛玉有去羌塘的打算,不由感慨道:“我便是修到了阿罗汉的果位,也不及姐姐民胞物与的志向。 羌塘高原不比中原、草原,那里地瘠民贫,番夷狡悍,剽掠成风,人皆蓬首垢面,与牛马无异。你也瞧见了无论僧俗,莫不贪财好利,是久远不化之地。 姐姐真要去那里开释贱籍,帮扶百姓,缺衣少食倒也罢了,沿途冷瘴可怎么克服?只怕还没到逻些就要晕死了。” 黛玉笑道:“我早就不是那个风儿都吹得倒的人了。这世上脚比路长,志比山高。便是攀须弥山,走一路停一路,再继续走,慢慢地也就爬上去了。 反正禛钰还得守两年孝,茜香目前一切发展良好,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既能济世救民,也能打发点日子。” “姐姐竟还惦记着成亲?那羌塘就更去不得了。”惜春拉着她的手,摇了又摇。 “我听两个进藏的香客说,在高原赖死赖活住上两个月,皮肤黝黑,嘴干口裂,冻得要死不说,还常吃不饱。去时神妃仙女颜如玉,回来旋风李逵加钟馗。” 一席话竟把黛玉给禁住了,她从小就爱美,知道贾府采办弄的胭脂不好,还自己亲手做来着,不由蹙眉道:“有那么夸张吗?” “姐姐不信,明儿十五,那两位施主或许还来上香的,你亲自瞧一瞧就信了。”惜春说完,就听到一阵悠远的暮鼓声,她忙道:“我得上晚课去了,姐姐早些回客舍吧。” “好。”黛玉目送她去了大殿,转身回客舍时,恰与晴雯撞了个满怀。 “怎么慌慌张张鬼赶来似的?可仔细跌了跤。”黛玉忙提灯去照她的影,隐约瞧见粉红剔透的口脂走了褶,撇向下颌去了,不由失笑。 晴雯连忙捂嘴扭头,半晌不说话。 见她脸上染了羞意,黛玉笑得更盛,“唉哟,是哪个促狭鬼吃了你嘴上的胭脂?怕成这样,害你连夜赶回来。” “姑娘!”晴雯早红了脸,急得跺脚。 黛玉瞥了她一眼,放下灯来,似笑似叹,“若早些年,见你这样,我嘴上哪里饶得你。”说着,把她捂脸的手给拉开了,“我让你留神看陈舍人怎么行事,你到底学了几分?” 晴雯低头咬着唇,忸怩了一下子,方将自己与陈芳洲这几日所办的事,交待了一番,黛玉这才知道让晴雯坚心动摇的,是陈芳洲一腔真诚痴意。 “陈舍人还在滇南王府中养伤,约莫静养一段日子就能好了。”晴雯道。 黛玉摇了摇头,轻叹道:“人家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为你身上平白多了个窟窿,你怎么好撇下他,独自回来呢?” “扎巴桑杰应该已经发病了,怕他瞧出端倪,狗急跳墙,我不放心姑娘才回来的。” 晴雯说罢,又见黛玉只望着自己笑,不得已解释道,“而况他又没甚大碍,清清静静养几天就好的。我在他身边,他只会施苦肉计,撒娇耍痴,我才不吃那一套。” 黛玉“恩”了一声,拿帕子替她揩了揩嘴角,一本正经道:“我们晴宰相素来正直得很,谁人不夸一句铁面无私呢!” “姑娘,你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拐着弯取笑儿,我就恼了!”晴雯又是臊又是急,一双璀璨的凤眸中,满是灵动的生气。 黛玉揽着她的肩,轻抚了一下,“哪里是取笑,我这不是顺你的意,称扬称扬,你倒派上了一篇不是。” 两人笑闹了一阵儿,全无君臣的形象。 翌日是十月十五日,解脱林寺的观慧尼师代表滇南赢得了辩经大会,因此今次上香礼佛,持帖求见的信众特别多。 惜春自然不想见那些闲人,只让小沙弥尼留心两个马锅头的妇女,若她们来了就带来竹林精舍喝茶。 不过多时,果有两个白族妇女喜不自禁地走进了精舍。 黛玉、晴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二人,她们年纪约莫半百之岁,眼角都是鱼尾纹,面庞黝黑,透着红晕,与白色的上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右衽结纽处挂着精致的银饰,腰间系有挑绣蝴蝶的飘带。两手都带着纽丝银镯和宝石戒指。装饰繁复却无一丝缀余,颇具民族风情。看得出她们的生活在当地十分富裕了。 惜春介绍道:“这两位施主阿姐,当家的是跑马帮的首领,人称马锅头。她们也常往逻些贩盐茶,对羌塘可熟悉了。” 听到惜春着重咬了“阿姐”的音,晴雯才恍然,若非惜春介绍,她开口只怕一句“阿奶”就惹恼了人家。 那两位白族阿姐一见了黛玉,也是眼前一亮,忙笑着双手合十道:“阿米陀佛,今儿也不知我两个,结了什么天缘,竟然得两位贤德接见。草木居士当日慧心妙舌,力挫番夷,可真让我们滇南扬眉吐气了。” 惜春请她们坐下喝茶,笑道:“草木居士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她想去羌塘开释奴隶,只是那里深山穷谷,难识道途。两位却是常去的,还请讲讲见闻。” “哎,哪有什么见闻,若非当家的是马锅头,一大家子靠跑马帮糊口,咱们也不想遭这个罪的。进藏前咱们是洱海金花一对儿,回来后咱们是沧桑阿奶两个。”两个白族妇人对视一眼,自嘲地笑了笑。 妇人又道:“我们的骡马队一上到尼池,不晕个七八天,是走不下去的。路上乱石参差,犬牙交错,十双鞋走破了九双算好的了。 有的地方骡子上不去,所有货物只能靠人肩背手扛,在峭壁间伏行。 而且番夷多悍匪,百人一群,十人一伙,潜藏在幽僻处,时常出没夺物劫财,不带几杆子火铳,根本不能进藏。 到了冬天,那里物产一空,什么都没有,帐冷毡寒,保不齐马螺都会冻死。” 晴雯好奇问:“我听闻羌塘那里轻男重女,可有此事?” 妇人冷笑道:“什么轻男重女,那里风俗不堪得很,男人经年不梳头、不沐身,个个油头垢面,人人席地而坐,抟手抓食,不知臭秽。 有钱的妇女倒是能做点子皮毛编织生意,也不成气候,每天用糖脂或儿茶涂面,以防暴晒。 另一个妇女则皱眉道:“最荒唐的是,那里明媒正娶的,都是贵族或土司家的子女,其余男女多席地苟合。 弟兄三四个的家庭,只娶一妻,夜里轮班占。他们不以为耻,反为美谈,认为这样的妇女能齐家呢。 也有姊妹几个,共招一个上门姑爷的,这种多半是家里没男丁,或者姊妹中有残疾或有疯病嫁不出去,就这么办的。羌塘夫妇觉得开心就相处过活,不开心就自择所欲,互不干涉的。” 黛玉听了,如雷霆一惊,羌塘这种婚俗,岂不是还停留在相对原始的历史时期? 如果强行改变的话,往往不会被当地人接受,还不如维持现状,让百姓自由选择。 婚俗所折射的恰是一个地域百姓的经济状况与文明程度。只此一点,就让黛玉意识到,想在羌塘移风易俗,开化民智,就必须先提高当地的经济,丰富物产,使百姓丰衣足食。 若不到那里调查一番,又如何知道除了青稞以外,还能生长出什么。 倘或实在长不出别的稼穑,唯一能做的就是修桥铺路了。送走了两位马帮妇人,黛玉不由陷入了沉思。 正在发怔的时刻,外头喧声乍起,一个身穿曲巴袍的蓬头男子,举着火铳一路横三竖四地乱放铳,骂骂咧咧地就要闯进来。 “草木,草木,你这个坑家破业的女魔头,你害我财去人散,一无所有。我阿旺跟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今日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晴雯忙袖着银针出去看,林夕、秋心两个见了此人,对视一眼,左右夹击上来,先使仙力将火铳给掰成了两截断,哑了火信。 听闹事之人自报家门,黛玉冷笑道:“是你们白玛姑娘非要下注,辩经当日你们既未阻拦她,就等同于认可了愿赌服输的结果。这会子舞刀动枪的乱闹,岂不是才说嘴就打了嘴。” 阿旺见到正主露面了,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扯着脖子指向她骂道:“还不是都怪你,白玛本是我的未婚妻,而今却成了庙里的圣女。若不是你开出这等恶毒的赌注,她一个富贵安乐的女儿,又如何沦落至此!” 黛玉闻言也是一惊,忙叫人去将白玛给救出来。转而对阿旺道:“白玛如何成了圣女?我对此一无所知。你怎么不去救她,反倒来我这儿闹事?” 从前呼奴使婢的少爷,此时家破人散,形单影只,饱尝了从天堂跌入地狱的辛酸悲苦,越想越没有派头儿,满腔的怨恨与不甘,全向眼前的女子发泄了出来。 “我们辩经输了,扎巴桑杰就毁了我们两家,房宅田产全部被寺庙给收了去。不怪你又怪谁呢?”阿旺眼中火星乱迸,恨不能将草木居士一拳打死。 黛玉被他的胡搅蛮缠给气笑了,“我赢了也只是遵照前面的约定,释放你们的奴隶,一则未没收你们的家宅田产,二来未限制你们的自由。你的落魄,当归罪于桑杰的贪婪,落井下石,如何怪到我的头上? 难道你们视为命如草芥的农奴,实际上珍贵无比,少了他们,你连活着都不会了?” 阿旺也是极擅口舌之人,立刻道:“我从小养尊处优,衣食无忧,难道转过头来,还要重新下地里刨食吗?去牧羊放牛吗?你既然有心释放奴隶,那这些脏活累活儿,你怎么不干呢?” 黛玉笑道:“亏你还是读书识字的贵族,谁说自力更生就只能干粗活了。 你能说会道,何妨去乌斯藏都司做个书吏。若不想进衙门,还可加入马帮贩货、去客栈做账房。你是优婆塞的话,还可以卖香烛灯油,多增福报。 哪怕现时节在滇南,采几车鲜花回逻些卖,也能小赚一笔了。你年纪轻轻,又身体康健,哪里犯得着为生计发愁。 便是白玛,我也会救她出来,你们都是虔诚的信众,当坚信一心修善行,佛祖必不会亏待你们的。” 阿旺哪里听得进去好话,叫嚣道:“我天生得来的福报,凭什么要费劲吧哈地辛苦劳作?我要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要的是成千上万的人为我做牛做马,在我面前卑躬屈膝任打任骂,那才开心快活!才是人上人的神仙日子!” 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激怒了四个真仙子。她们八拳并起,使了十足力道向阿旺脸上身上狠捶了数十下,登时他脸上便开了果子铺,鼻子歪在脸边,红的、紫的、青的,一发都现滚出来。 阿旺疼得吱哇乱叫,破口大骂:“女匪杀人啦!女匪杀人啦!”才刚挣扎起来,又被踢倒,跌了个狗啃泥,滚得更野山猪似的。 “你个黑心瞎眼的浊物,污言秽语糟染这清修之地,看我们不揪出你的肠子来,你也认不得姑奶奶!” 四仙子义愤填膺,打得越发起劲。 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晴雯噗嗤一笑,拍手叫好:“这畜生合该作死,打得好!” 黛玉蹙眉道:“姐姐们,打死一个糊涂鬼也无益处,只给个教训叉出去就完了。” 四仙子这才罢手,一人钳着他的曲巴袍的一角,将人抬了出去,远远地扔在了大路中央。 阿旺衣袍零碎,面目肿破,遍身内外无一块好肉,实在疼痛难禁,爬也爬不起来,扒在马路上嚎啕叫唤,一想到自己一无所有,又遭了毒打,被路人耻笑,越发心灰意冷,见到路旁有一把生锈的砍柴刀,不由心生拙志。 只是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自尊再大,也大不过求生欲,方才草木居士劝他自力更生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委屈得扁嘴哭了一场,正要趁四下无人之时爬到医馆,拿革带上的珍珠,换些跌打药治一治伤。 这时候从拐角处走来一道黑影,他先是一惊,抬头望去,进而一喜,喊了一声:“白玛!” 下一瞬,他方才扔下的柴刀,就深深地扎进了自己的胸口…… 十五月夜的光,照着女人染血的面容,煞是狰狞,她光着半边胳膊,提着刀走向了深巷中。 卡巴搂过她的腰,抚着她柔软的身子,一路向下。 白玛扔下刀,任凭他狎弄着,笑道冷艳邪媚,“卡巴大人,我为你杀了自己的未婚夫,你可要好好待我呀。” 卡巴被她狠厉到乖顺的瞬间转变惊艳到了,一把捉住她的腕子,推着她靠在墙角残破的莲花缸上。 月光照着缸中几枝枯槁的荷叶杆子,污泥臭秽,腥气扑鼻。 女人光如莲瓣的背影,在一圈圈涟漪中沉沦下去…… 凭什么让那个女人赢得荣誉与爱戴,她得到的只有轻贱与鄙污呢?她是草木也好,是莲花也罢,既然让我不好过,我就让你也跌到地狱中去。 指月寺中人去庙空,只有扎巴桑杰的寮房中,还有妖冶的火焰在烧,玄秘的神骨在敲,还有一群彩穗遮面腰细铜铃的萨满,围着结跏趺坐的大师疯狂跳跃,边敲鼓,边唱神歌。 可他们再如何使自己精疲力尽,累到脱力,却始终没有成功将灵请上身,为扎巴桑杰治病。 萨满不同于释道之教,他们没有教义教规,只要是能与自然中有灵之物沟通的人,借灵之力治病、驱灾、祈福、占卜,都可以成为萨满。 然而这些被找来的萨满,好像进入了一个灵力被屏蔽的境域,这里毫无生气,只有濒临死亡的绝望。 “哐当”一声,一个萨满倒下了,神鼓落地,另一个萨满也倒下了,不多时,哗啦倒下来一片。 坚持跳到最后的那个萨满,浑身发怵一样抖如筛糠,压抑不住汹涌而来的恐惧,使他跪地求饶:“世上最伟大的萨满,天地间灵气最强的人来了!还请您饶恕蝼蚁般的我们,我们再不敢妄动了。” 入定中的桑杰恍然睁眼,看到了无风自开的房门,一个头戴红铜面具的萨满出现在了他眼前。 此前房中的萨满纷纷调转身来,向来者叩头礼拜,请求原谅。 散落在地的神鼓向催命符一般兀自响了起来,那些萨满恍然大悟,个个夹着自己的法器,头也不回地鼠蹿而去。 桑杰浑身痛得厉害,拧眉道:“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自然是为延长你的寿命而来。”禛钰的话非常真诚,虽然痛恨之意早在齿间磨砺,依然没有吐露出来。 晴雯的毒针,只让他痛苦三月似乎也太短了,像他这样无恶不作,用精神恐怖来操控人心的恶魔,再继续痛苦三生三世都不嫌长。 桑杰已无力去判断来人的善恶,强撑着意志,进行最后的恐吓,“若办不到或是欺瞒我,你将会永沦地狱,百千万劫不得出。” 禛钰轻敲了下神鼓,淡笑道:“如你所愿。”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0-240 第231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一回 招罪愆桑杰苦难堪, 激反叛萨满露真容 不过听了一段神鼓之音,桑杰果觉身心安泰了许多,不亏是令众萨满臣服的大萨满。 “你元寿五十有八, 现为你蓄满百岁。你从前施予众生的,今后也都将百倍回赠于你, 尽情享受你漫长的岁月吧!” 禛钰敲响了神鼓最后一音, 他肩上披的五彩羽衣斑斓耀目, 各色珍宝、龙鳞、兽角、龟壳连缀成神秘的法袍,在风中飒然飘动,琳琅有声, 仿佛世间万物之灵, 都汇集在他的身上。 桑杰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低头示敬,“萨满法师,感谢你救了我, 您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将你毕生敛聚的金银财富, 都抛进湖中,我自会派神兽索取。什么人骨、兽角、天珠、玻璃、瓷器、琉璃就不要了, 我这里多得是。” “是。”桑杰颔首道, 又恭敬请教萨满的尊名。 谁知那萨满转身踏云而去,消失不见。 桑杰忙吩咐近侍将地宫中的宝物金银都扔进湖中, 任何人不得扣留半点。 留守在指月寺的番僧立刻行动起来, 谁也不敢违拗扎巴桑杰的命令。那些真金白银,很快沉到了湖中。 卡巴与白玛厮缠了许久, 才美滋滋地回到指月寺向桑杰复命。心想桑杰眼见着不中用了, 很快他就会是下一任大师的讲经师,备受尊崇。 他脸上的得意遮掩不住, 不妨与精神抖擞的桑杰撞了个正着。 桑杰早不忿卡巴无耻老辣,得意猖狂的嘴脸,怒火中烧,眸中烈焰灼人几乎要把他烧成人干。 卡巴战战兢兢,将头埋下,道:“大、大师,幸亏我机智,让白玛杀了阿旺,以至于让营救白玛的人扑了个空。等明天有人发现了阿旺的尸体,我们就能向解脱林发难了,届时离开指月寺的责令也会成为废纸一张。” 他的声音越来越谦恭,见桑杰久无回应,再不敢说了。 “看好白玛那个女人,万一她不受控制,你最好还是杀了她。若是出了纰漏,我唯你是问。”桑杰伸手在卡巴肩头一拍,冷声道,“你去吧。” 卡巴身子一抖,连忙告退出去。 桑杰躺在床上右侧躺卧,方才偃息的怒火忽然又冲将上来,致使他头颅剧痛,脏腑如绞,四肢百骸似万蜂乱蜇,千蚁啃噬,难受极了。 他低咒了一声:“骗子。” 那个萨满根本没将他的病治好,只是施了个障眼法,让他一时忘记痛楚了而已。 “来人,快把湖中的财宝都打捞出来!” 可是几名僧人下湖摸索,那堆山填海的金银器皿,竟然一个也不见了。仿佛那死水湖是个无底洞,悄无声息地漏下去了。 听到番僧的回禀,桑杰气得发疯,却已顾不得钱财了,急忙收敛心神,强行入定,只要在定中,就能避免疼痛的撕扯,逃离皮肉之苦。 “陛下,这些金银都抵得上中原一年岁入了。差点没把我们的铁网给压坏了。”柳湘莲道。 禛钰还是一身萨满打扮,掀开红铜面具,道:“等晒干了,过过秤,算出数来,先不用归库。” 柳湘莲笑道:“莫非是留着迎文德帝用的?”竖起大拇哥,“陛下可真是大手笔。” 禛钰用脚尖点了他一下,道:“就这点子钱,哪里够使的。是留着给她修路用的。” “好咧,属下遵命。”柳湘莲忙指挥锦衣卫,将铁网捞出来的金银全部装车运出。 “朕先走了,明儿再去解脱林宣旨。”禛钰将面具甩给柳湘莲,飞身上马,直奔解脱林寺。 晴雯服侍黛玉栉沐完,正拿着铜盆去舀水洗漱,抬头见是禛钰,白眼一翻,无奈离开。 “什么鸟人!”她还有一肚子话要跟姑娘说,眼下又被人捷足先登了。 禛钰大步流星走来,身上法袍挂件叮铃哐啷的响,转眼间已经到了黛玉身后。 “表妹!” 黛玉正坐在妆台边通发,持着桃木梳的手微微一顿,回身抬眸去看来人,满眼尽是惊喜。 方才那一声“表妹”,她还以为是风敲珠帘产生的错觉。 “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她正待起身去迎,禛钰已经掀掉羽衣,温柔和暖的身躯围拢过来,将她紧拥在怀里。 “表妹,我好想你……”他喉头滚动,离开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好容易借口西征,才从那帮臣工眼皮子底下溜出来,直到见了人,忧扰不安的心,才踏实了一些。 “表哥,我也想你!”黛玉高扬手臂挂在他脖子上,仰头将那温润柔软的菱唇衔住亲吻。 不多时,禛钰就喘急了,反客为主,大手拢着她的腰肢,将人抱在妆台上坐了,从额吻到唇。 “等我洗个澡先!”禛钰察觉出黛玉微蹙了眉头,心知自己这身行头气味不好闻,忙抽身出来,转去屏风后的浴桶中。 黛玉忙道:“哎,那水都凉了,我让晴雯再换桶热水来!” “她早走了,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她当面瞪眼,事后又牢骚你。”禛钰一边盥洗,一边隔着屏风说。 黛玉想象着晴雯气恼的小模样儿,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心想等明儿陈舍人与她好上了,也去臊臊她的脸。 两人说笑间,黛玉已经知道了,这人又装神弄鬼,是把番僧累世积攒的金银一气儿搜刮殆尽了。 “你也太会想钱了,竟然早把密织的铁网埋伏在湖中,连指甲盖大的银子都漏不出去,可真有你的。” 黛玉笑靥如花,两脚垂在半空打着晃儿,她才想修一条进藏的路,就有人给她送钱来了。 这男人可太好了,想要什么都不用说,他就明白了。 禛钰沐浴出来,才记起自己来时匆忙,明儿只能再把那萨满法袍捡起来继续穿了。 黛玉早躲进了帐中,侧躺向壁,等着人来闹她。 “表妹,咱们十年相离之期还有两年才算完,我知道你想上高原,可那里气候恶劣,民风刁恶,实在不是女人适合去的地方。” 禛钰将她身子轻扳过来,与自己对面躺着,彼此十指交扣。 “可是,我已经在众人面前立誓了,要让羌塘高原再无一个奴隶,怎好食言呢?”黛玉蹙眉道。 “文德帝金口玉言当然算数,我不就是你的先锋马前卒。”禛钰搂着她道,“你只管把焕英炮拿去开山筑路,我替你去释放奴隶,驻军守边,还民以自由。” 听他这样说,黛玉有些失神,水眸隐约染上了红晕,感动地说:“你是天下之主,怎可为了我的一个愿望,去那遐方绝壤战天斗地,毁伤皮肤是小,若伤筋动骨,可怎么办?” “表妹,你也是天下之主,你我一体。我去西疆底定边疆,治世靖民。若是喜欢京城,就替我坐龙椅,敦促那班臣吏老实办差。 若是喜欢周游,也可仿舜巡,行旅九州。老实说,做了皇帝后能出京的机会少之又少,趁咱们还没成亲,你该多出去走走看看,省得将来被皇城困住了再来抱怨我。 不妨带上陈芳洲、晴雯两个,再加上四个仙姑侍卫,拿着尚方宝剑钦差宝印,观光游赏之余还可一路惩奸除恶,为生民立命。这也不很好吗?” 尽管这样的选择让黛玉很是动心,但还是难免忧虑犹疑。 “你要西征解救民难,我去东游西逛了,那中原大局谁来主持?茜香国事谁来统辖?” 禛钰伸手抚在她的眉心,低低笑道:“不过两年光景罢了,出不了乱子的。中原有内阁,本就是侧重在高效决策上,对地方治理的问题缺乏关注。 表妹思维缜密,智周万物,从前在茜香国,就非常擅长处理具体的问题。你而今越多了解九州全貌,将来就能平衡京畿与地方的治理,不会被欺上瞒下的佞臣蒙蔽。 茜香国就更好办了,把真宰相再请回去就好了嘛!若是岳父舍不得岳母,一路跟去也行的。” 黛玉不由笑道:“就知道你都盘算好了,大光明普照菩萨还说我是伴佛生的优昙花呢,我瞧你才是解忧花,什么都不用我烦心。” “表妹当知,我解忧的功夫,远不及解衣功夫好。”说着就去扯黛玉的裙带。 黛玉面上一羞,伸手在他手背上一拍,挑眉道:“这儿可是解脱林寺,就这么胡来,明儿教我怎么见人呢?” “从烦恼束缚中解放,超脱迷苦之境,谓之解脱。不先‘解脱’了你,我怎好从相思中解脱。”禛钰唇角牵笑,眼里满是狡黠染欲的光,百般摩挲抚弄她。 黛玉被他捉弄得又痒又酥,推拒不得,眼里满是纵容,嘴上却埋怨道:“在我跟前儿,你是一点正经事也不做,又不是二八少年,还这么油嘴滑舌的,真真轻薄可厌。” 禛钰将人环在身前,将黛玉弄得情思缠绵,心神恍惚,气儿都喘不上了,轻笑道:“表妹忒不实诚,这不是明明欢喜得紧……” 黛玉理屈词穷,咬唇不语,垂眸瞧见自己逸态横生,羞容更甚,恨不能抟身蜷缩起来。 而禛钰则一遍遍轻柔地将她舒展打开,哄诱她徐徐绽放。 在他眼中,她像是天河岸边摇曳的曼珠沙华,柔软秾艳,潋滟缱绻,让人过目难忘,流连不舍。 优昙花、彼岸花、水芙蓉、绛珠草,各有容色,千娇百媚,都不如彼此贴合的这一刻,具象而美好,温柔而真实。 情动的呼喊从心尖漫溢出来,激得禛钰心房悸颤,砰砰直跳,眼前一片芳香朦胧的光色,吸引着他不断触摸、深嗅、感受,永远也不想停歇…… 指月寺中,无法入定的扎巴桑杰浑身汗湿,气血全无,身体好似被恶鬼争相撕咬着,痛不可抑,倒在地下,发出困兽一样的哀鸣。 他两手在皮肤上疯狂抓挠着,身上都是红痕,指甲上都是血丝,从前被他迫害的奴隶,仿佛都在地狱中淬炼成了厉鬼,在他面前飘来荡去,发出凄厉的阴笑声。 桑杰眼里淌着泪,四肢抽搐,再不从这种境界中逃离出来,他非发疯不可。 毕竟是修行了三世的高僧,离魂舍术还是懂的,只要暂时脱离了躯壳的束缚,就能得片刻自在了。 桑杰急忙念咒让自己的灵魂脱壳而出,飞向高空。 以他的功力只能维系半刻钟的离魂状态。什么地方最能慰藉饱受折磨的自己呢?什么人最能延续他从前的欢愉呢? 他略一思维,牵引着如烟一样缥缈的灵魂,向解脱林寺飞去。 因不知道优昙花在何处安歇,桑杰四处晃荡,忽听到竹林深处似有女子似泣非泣之声,却恨有一道五彩之光遮着,看不真切。 只得徘徊在此,继续凝神窥听,忽然灵体一抖,哆嗦着回到了躯壳之中。 桑杰伏在地上,浑身筋暴血涌,又气又恨,又痛又苦。 一想到他心心念念的优昙花,正为别的男人绽放,舌灿莲花的口齿,正噙着欲罢不能的欢意,满腔的怒意就如业火焚烧,将他本就不堪磋磨的躯体变得更加痛苦。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他双眸通红,渗出恶毒的凶光。 生熬了一夜后,卡巴过来回话说:“大师,林阁老的扈从催促我们离开指月寺,您看可怎么办呀?” 桑杰蹙紧眉头,咬牙道:“抬我去解脱林寺,为阿旺‘报仇’!” 卡巴一脸忧色,为难道:“大师,您这还病着,如何行动呢?不如跟林大人请求,借养病之由,继续住在这里?” 桑杰拧眉,打着哆嗦的手攀住卡巴的肩头,“去把暹罗信众供奉的乌香烧了来!” “这……”卡巴犹豫极了,那乌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虽说吃了那东西能使人一时欣快,神清气爽,耳目怡然,但那毕竟是毒药,令人致幻致瘾,服食过量能致人死亡。 “快去!”桑杰怒吼。 卡巴只得下去了取乌香了,他脚步匆匆地走过寮房,见到几个扎巴正粗暴地对待白玛,他也视而不见,白玛的惨叫与呼救声,反倒更让他心烦,厉声喝道:“再叫就把你舌头割掉!” 白玛绝望地闭上眼,只能饮泣吞声,承受着百般磋磨。 她终于在痛楚中领悟到,将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是何等的愚蠢与可笑。没有人会来救她的,能救她的只有自己。 好容易晨钟响起,催走了那几个慌脚鸡,白玛擦掉眼泪,重新把自己拾掇了一番。 他看到卡巴用面巾捂住口鼻,亲捧了一个鎏金瑞兽香炉,走向扎巴桑杰的寮房。 她嗅到了一丝乌香的气息,猜想到桑杰的身体不行了,不由计上心来,跳到卡巴身前,眯眼儿道:“卡巴大人,这是乌香吧?你想害死大师吗?” 卡巴警惕地看着她,呵斥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只听从大师的吩咐行事。” 白玛冷笑道:“乌香烧起来有助情之效,卡巴大人是打算亲自服侍大师么?” 听她这么一说,卡巴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忙把香炉塞到白玛手里,“既如此,这个巧宗儿就让给你了。” “谢卡巴大人了!”白玛接过香炉,扭动腰肢,向卡巴抛了个媚眼,转身离开。 白玛如愿地进入到扎巴桑杰的寮房中,借着乌香妖冶迷人的气息,趁桑杰疲惫不堪,意识混沌之际,沾了他的身。 乌香之力果然厉害,让被病痛折磨了一天一夜的桑杰,登时生龙活虎起来,他脑中得了片刻清明,便将赖在自己身上的女人丢了出去。 白玛趴在地上,狞笑道:“桑杰要去解脱林为阿旺报仇,何不带我这个苦主未婚妻一并去?” 桑杰斜睨了她一眼,未置可否,白玛尝试着赤脚跟了两步。 他才顿住脚道:“把衣服穿好。” 这就是让自己跟去的意思了,白玛忙不迭奔回去梳洗了。 黛玉才将梳洗妥当,唯恐禛钰又要乱来,在禅林闹出笑话来,一早就溜出了门去。 却不妨见几个番僧抬着白汪汪的担架,后面跟着哭哭啼啼的丧服白玛,来势汹汹,一路向她的客舍走来。 两个小沙弥尼一再阻拦,“施主,这里是佛门净地,不得擅闯。” 白玛双目赤红,涕泗横流道:“草木居士杀了我的丈夫,我是来讨回公道的!你们解脱林包庇凶手,窝藏罪犯!” “你们胡闹什么!”晴雯听到响动,一路小跑过来。 白玛怒道:“我的未婚夫第本阿旺来解脱林找草木居士讨要说法,却惨遭草木居士的爪牙一顿毒打,命都去了一半,夜里又横死道旁。显而易见,凶手就是草木居士!我要揪住犯妇,为我夫君报仇雪恨!” 黛玉忙带着林夕、秋心、阿艮、阿青四个过来,对白玛道:“事涉命案,苦主有冤,去衙门口敲登闻鼓即可,何必在佛门闹事?” 白玛哼声道:“你代表滇南优婆夷赢了辩经,大功一件。滇南王及州县官员必然个个偏袒你,官官相护之下,有何天理可言。我定要在佛祖信众面前,揭发你的罪行,撕破你伪善丑恶的嘴脸。” 黛玉见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大有挟尸讹诈的意味,不过自己行得正走得直,无所畏惧。 冷笑道:“既然白玛姑娘希望公开审理此案,那咱们还是去开阔地方,先从验尸确定死亡时间及死亡方式开始。” 白玛我没想到她如此泰然,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像是涉案凶嫌,反倒像秉公办案的父母官一样。 这令人讨厌的,居高临下的意味。 白玛道:“我信不过汉人,我要找扎巴桑杰为我做主,让他来断案。” 黛玉不由看了晴雯一眼,似在问他真的发病了吗? 晴雯也是目露疑惑,摇摇头表示不解。 惜春收到沙弥尼消息,赶来道:“扎巴桑杰虽是僧官,到底是方外之人,并无听断之权。还是请滇南王断案的好,既然白玛姑娘要讲求公道,何妨将阿尼觉姆也一并请来。若三人论断一致,凶手很快就能查出来。” 白玛眼中一片犹疑不定,却见扎巴桑杰已经现身,替她同意了此事。 滇南王收到消息,迅速带兵赶来,就在黛玉暂居的客舍前拦着帷幙,准备将消息封锁在这一片。 然而白玛非要将事情闹大,抬着阿旺的尸体来到了香客云集的大雄宝殿前,哭喊着要百姓围观评理。 沐昭宁没有办法,只得在大殿前摆了三张座椅,请扎巴桑杰与阿尼觉姆与自己同坐,共同审理。 晴雯悄然观察着扎巴桑杰的面色,又回头瞧了瞧白玛,低声对黛玉说:“他两个嗅了大量乌香来的,这种东西能短时提振人的精神,麻痹人的神经。以扎巴桑杰的中毒程度,顶多能坚持半个时辰不发病。” 黛玉心里有底,这场诬蔑必是他二人联袂勾谋的,还不知接下来有什么后手等着她。 沐昭宁沉心,看了看担架上的尸首,对众人说:“为了公正起见,先让滇南仵作、西番仵作一起验尸,确定死者的致命伤及死亡时间。” 扎巴桑杰有备而来,叫来了索瓦日巴,滇南王请了仵作,晴雯虽未上手检验,也在一旁督看。 最后三人得出的结论是一致:优婆塞阿旺死于一刀毙命,死亡时间在昨夜亥时到今晨丑之间。 恰是正常人都在睡觉的时间。 阿旺的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正是被林夕四人抛下的街道附近。 “因他出言不逊,我们才出手教训,扔下他后,就听主人吩咐,去指月寺营救白玛姑娘了,可遍寻不到白玛姑娘。” “我们四个同进同出,同寝同卧,从未单独行动过。在指月寺里外查探到亥时方回,期间指月寺的番僧和解脱林的沙弥尼可以为我们作证。” “子丑之交,月上中天之时,我们在院外舞剑,还有两个留宿的香客,好奇我们的功夫哪里学来的,与我们谈笑了片刻。” 沐昭宁又派人请了番僧和沙弥尼确认,再请香客过来问询,证实了四人所言非虚,也就是说她们没有犯案的可能。 白玛又指着黛玉问:“那你昨夜亥时到今晨丑之间在干嘛呢?有谁可以证明你的去向?” 黛玉反问白玛:“我听阿旺说你被迫困在寺中不得自由,派了侍卫去救你,而你却不在寺中,请问你去了何地呢?” 白玛万万没想到自己视为仇敌的女人,居然派人来拯救自己。 若非自己糊涂,一心寻仇,情非得已之下答应了卡巴替他杀人,以换取些许尊重。 倘若她再耐性多待一会儿,是不是就可以像那些农奴一样,获得自由了?草木居士为了维护她的颜面,甚至都没有将她庙妓的身份公开抖落出来。而今她人也杀了,却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一时间,白玛心乱如麻,悔恨交织,眼中一片惊痛,四顾茫然。 晴雯恰时窥听到了她的心声,无奈一叹,拉着黛玉的手,在她掌心中划了“白玛是凶手”五个字。 黛玉不由心惊,眼眸掠过扎巴桑杰沉凝隐晦地目光,很是恼怒。 白玛不会无缘无故杀害自己的未婚夫,在那种境遇下,所做的选择,只可能是被逼无奈。 扎巴桑杰看到白玛颤抖的身子,已经猜想到她心智动摇了。 敛着怒意,接着白玛的话柄向黛玉发难,沉声道:“草木居士,还请你不要回避白玛的问题,说清楚昨夜今晨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 他狠命捻动手里的嘎巴拉珠,想着昨夜听到的暧昧声响,喉头不断滑动。 一个规行矩步的中原女子,又是恪守五戒的优婆夷,怎么敢承认自己在寺庙客舍中与男人幽会呢。 只要她缄口不言,抵死不认,那这个凶犯的嫌疑就洗不掉了。 这时候玎玲啷当的声音徐徐响起,带着渺远而神秘的气息。 人们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头顶鹿角枝杈帽,身披羽衣的萨满,摇着法铃铛飒沓而来。 他剑眉星目,俊美无俦,颀长高大身子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披挂的鳞片龟甲闪烁耀眼,铮然交响,凛凛生威,举动间带着一股气吞万里山河的架势。 沐昭宁正要站起行礼,被禛钰摇摇摆手止住了。 黛玉偏头看他,无比骄傲地指着人道:“昨夜今晨我都与他在一起。” 一时间众人议论声起,一个女香客怎能在尼寺中与男人厮混一夜暖!更何况一个是名满滇南的优婆夷,另一个却是装神弄鬼的萨满。 掐在桑杰手中的佛头珠顿时化为齑粉,他缓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来。 她美丽的脸上,洋溢着从容的喜悦,无视任何闲言碎语,却再一次深深地刺痛了桑杰的心。 好,好得很! 桑杰阴暗冷漠地眼眸中,透着一股竭力压抑的平静,皱眉质疑道:“你自称是优婆夷清净女,当恪守不邪·淫之戒,怎可在佛门净地与外道纠缠在一起?” 黛玉牵唇一笑,淡然道:“按我国婚俗,他是我的配偶,不犯邪·淫之戒。增一阿含卷中信女须摩提不也嫁给外道信徒,并将其感化同化,有何不对吗?” 桑杰紧紧地攥着念珠,脖子上青筋暴突,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阴冷地眸光扫向那个萨满,忽然停滞了一下,瞬间鸡皮疙瘩涌了起来,好似命魂乃至躯壳,都一并被这人给掐住了。 是他,昨夜骗走他累世财宝的人,就是这个萨满!他不但夺走了自己的钱财,还抢占了自己恋慕的女人。 禛钰冲他抬起下颌,冷笑道:“大师今日精神抖擞,足见昨晚上您的钱没白花呢!亥时我离开指月寺后,就一直和手下忙着捞您的赏钱,直忙到子夜,才与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前后都有人可以作证,也绝无犯案的可能。” 桑杰紧绷着面皮,胸脯起起伏伏,酝酿出滔天的业火。 他咬了咬牙,望着萨满讥讽又得意的笑,被愚弄的愤怒再也遏制不住,破口大骂道:“无耻骗子,你装神弄鬼诓骗释门弟子,将来要遭受报应的!” 禛钰才没有兴致与他对嘴,淡笑道:“如你所愿。” 黛玉转眸向沐昭宁道:“既然我嫌疑已清,还请沐王爷继续审案。” 沐昭宁清了清嗓子道:“白玛姑娘,草木居士与四位侍卫都没有犯案的可能,此案还有待细查。” 在白玛茫然不知所措之时,桑杰霍然站起,难掩憔悴的脸上多了几分杀伐之气,“卡巴,抓住他们!” 一直不曾露面的卡巴忽然冒头出来,数百名番僧手持火铳出现在人群中,将枪口对准了黛玉与萨满。 沐昭宁将抵在颈边的黑管挥开,冷声道:“扎巴桑杰,你是要造反吗?” 桑杰亮出藏在绛红袈裟中的臂弩,眼眸轻眯了一下,透着阴鸷的光:“我只是抓两个身份不明的雌雄骗子罢了。” “我这辈子只骗过一个女人,可把我后悔死了,哪里敢再骗人。” 禛钰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向沐昭宁使了个眼色,“告诉他我是谁好了,有些人活不明白,死也死不明白。” 沐昭宁看到人群中闪出一排又一排锦衣卫的身影,眉宇间的忧色一扫而空。 他无视黑洞洞的火铳,郑重起身,掀袍跪地,山呼道:“臣沐昭宁叩见文德帝、武英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们慌忙哗啦啦跪了一地,那些手持火铳的番僧,都被锦衣卫三下五除二地就地制服了。 白玛心惊胆战,噗通一声跪下。 令人胆寒的气氛萦绕在扎巴桑杰的周围,让他无比愕然,仓惶不知所措,无形的压力迫使他动摇,绑着臂弩的胳膊,仿佛有泰山之重,让他根本抬不起来。 第232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二回 五彩石立誓铺天路, 幻渺意情痴尝夙愿 扎巴桑杰终于知道了优昙花的真实身份,她是茜香皇帝,草原备受尊崇的贵客, 西海二十七国的盟主,拥有世上最强大的钢铁舰队。 她还是天下霸主武英帝心爱的女子, 愿与之共享天下的文德帝。 如此高不可攀的女子, 竟然化名草木居士, 来到滇南辩经布道。 还轻易地勾走了自己的痴心妄想,扎巴桑杰又羡又嫉,却又知道能与之相见, 就已经耗尽了自己累世累劫的福报了。 乌香麻痹的效用忽然抽离身体, 死撑的躯干轰然扑地, 他颤抖着收缩起棕褐色的瞳孔,似乎再奢望一眼光明耀目的优昙花。 视线却被人挡住,锦衣卫指挥使柳湘莲, 左手扶着绣春刀, 右手高擎圣旨,步如流星向他走来。 圣旨历数了他的种种罪愆, 撕开了荣耀仁慈的伪装, 揭露出不堪腐朽恶毒恐怖的真相。 随着那铿锵有力的宣读声,百姓看着颓然在地的扎巴桑杰, 那双宛若孩童的眼眸, 变得阴沉诡谲,着实吓人。 他们还以为他是西番德劭望重的高僧, 还以为他是带领滇南百姓脱离烦恼苦海的大师。 结果呢?他不过是一个披着袈裟满口慈悲的残忍魔鬼。 罄竹难书的罪恶, 令百姓们义愤填膺,振臂高呼。 “杀了这个魔头!杀了这个释门败类!”他们红着眼, 咬牙切齿。 桑杰阴恻恻地笑了,尽管身上痛极,还是狞笑道:“你们自诩是善男信女,还不是动了嗔恚心,在这里喊打喊杀!这世上哪有神佛,能操弄人心的就是神佛!” 众人见他状若癫狂,出言不逊,越发厌憎心起,但又深知身为如来在家信众,理当戒嗔戒恨,一时再无人语。 黛玉蹙眉,刚要开口说话,禛钰伸手揽住她的肩,道:“我来。” 一想到这人最会杀人诛心,黛玉当下错身,给他让位。 “扎巴桑杰,你辩经落败,不甘服输,便谋害文德帝、滇南王,从前在羌塘虐待百姓、戕害农奴,罪无可恕。 朕受文德帝感召,本着慈悲为怀之心,承诺续你百年寿岁,并不会食言。 你谴咒给西番百姓的身心苦楚、精神枷锁,如你所愿,全都会加倍奉还在你身上。 朕西征羌塘,只为依文德帝之所求,解放奴隶靖边安民,不为杀伐,正需要拿你做个活看板。 让那些作威作福的官贵佛爷,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就能达到朕有征无战,兵不血刃的目的。” 禛钰平静无波的话,却似疾风骤雨激打在桑杰身上,惶悚的冷汗让他如水打蔫鸡一般。 他都这副惨样了,还要被剥夺走所剩无几的尊严,供整个羌塘僧俗围观嘲笑。 汉人喜欢“杀鸡儆猴”,武英帝都不屑“杀鸡”,甚至连期翼来生福报的希望,都一并扼杀掉了。 如果说他们对农奴施加了经济、躯体、乃至心灵的三重剥削,只留了“来生”一个虚无的出口。 那么武英帝赐予他的,就是纯粹的,没有尽头的苦难。即便这样,只因为他苟延残喘着,羌塘百姓但凡是他的信众,还要对武英帝讴歌一句“陛下宽宏,吾主英明!” 桑杰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着,眼神一下涣散开来,方才眼眸中所有的冷厉与阴毒的光,渐渐地萎缩成一片浓不见底的黑烟,最后化成死一般的灰烬。 见武英帝一言,轻易摧折了魔头的心志,简直大快人心! 众人感佩万千,再次称颂二帝,嵩呼万岁,声震青天。 巨大的声浪,令白玛回过神来,她主动向锦衣卫投案自首,声明是自己被卡巴胁迫,才杀了第本阿旺,愿认罪伏诛。 有桑杰生不如死的前车之鉴,她哪敢再抱侥幸心理,只得坦白一起,站在受害者的立场,控诉桑杰、卡巴等人对妇女的凌辱。 一切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桑杰等人的罪恶无疑又加了一重。锦衣卫当即收押了所有番僧,带回去严查审问。 信众在滇南王亲卫的疏导下,有序出寺,解脱林才恢复了往昔的宁和平静。 惜春四下找寻,不见到阿尼觉姆的身影,才知她也一并被锦衣卫抓去了,忙向黛玉求请道:“陛下,阿尼觉姆并非桑杰同党,她是虔诚正直的尼师,只是被我邀请来主持公道的。还请您释放她!” 黛玉便对柳湘莲道:“柳大人,阿尼觉姆与此案无涉,还请不要抓她。” 柳湘莲当即命手下取了钥匙,带着观慧尼师,去将阿尼觉姆从监牢中放出来。 惜春来到狱中,见到阿尼觉姆结跏趺坐在草垫上,已然入定。默默守到中夜,才用磬音引阿尼觉姆出定。 “观慧,是你啊……”阿尼觉姆睁开眼来,露出慈爱的笑容。 惜春打开牢门,请她出来:“阿尼觉姆,你又没有犯罪,为何甘心坐监,不辩不言?” 阿尼觉姆淡笑摇头,并不起身,只道:“迷悟之境形同坚牢,不是我不愿出去,而是你不肯出去。” 惜春一时未解其机锋,未悟玄微之意,默了半晌,方愧然道:“观慧愚钝,不能对机。” 阿尼觉姆笑道:“观慧梵行已立,却止于自了。何不随我行菩萨道,入羌塘慈悯众生,济世利人?” 闻言惜春有些茫然,当初她倾心佛法,不惜抛家舍俗,就为了求个身心清净,不染尘劳,做个解脱烦恼的“自了汉”。 阿尼觉姆却要她去做摄化众生的菩萨,还是到条件艰苦,环境恶劣的羌塘去。 惜春犹豫了,她好不容易从世俗羁绊中挣脱出来,在滇南妙香佛国,无有病恼,安隐自在,何必去羌塘自讨苦吃呢? 正如此想着,只听哐当一声,监牢的铁栅栏又锁住了。 阿尼觉姆阖上眼喃喃念道:“假使热铁轮,于我顶上旋,终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①” 惜春忙去扳那铁锁,可是根本打不开,又抽了钥匙出来想开锁,却愕然发现铁锁变成个无孔无洞的铁疙瘩,如何都开不了了。 “这怎么回事?”惜春百思不得其解,便请锦衣卫过来撬锁,也是连劈带砍,火烧钢锯,也损毁不了一星半点。 惜春急了,知道这是阿尼觉姆使的障眼法,央声道:“您这是何苦呢?您也看到了,人各有志,当摄化随缘。羌塘边隅,长夜无明。僧俗贪鄙,不能见闻正法,大多愚顽不化。我一个人去那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阿尼觉姆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惜春劝了数次无果,又不想误了晚课,只得恹恹地回来了。 因她拒绝去羌塘布道,阿尼觉姆为此不愿出狱的事,令惜春彻夜辗转,思来想去,不得安宁。 翌日起身,她想去找林姐姐聊聊此事,求一个解决之道。却发现文武二帝为免叨扰解脱林寺,昨日她探监之时,就已经移驾到滇南王府去了。 惜春无法,只得向住持告假,去滇南王府求见文德帝。 却见文武二帝与滇南王、晴雯、陈芳洲几人围在桌前,研讨修筑入藏驿路的事。 晴雯道:“据我所知,冷瘴之症很难克服,只能辅助治疗,而不能短期去根。在上高原前三个月内无论是修路还是西征,都不宜操兵,要多吃鲜枣、葡萄、蜂蜜,喝热水,同时注意休息和保暖,行进速度要慢。” “吃的果蔬倒也不难,只是保温的水壶还没制出来。”黛玉指着舆图道:“我已经让离柳赶制帕平锅了,帕平锅使用的钢材,稍加添减其他合金,还可以制成保温壶,只是目前初品保温效果欠佳,亟待改良。” “最为难办的,还是这里复杂多变的气候和险峻破碎的地形。时晴时雨,雪瘴交并。朔风惊魂,峡谷狰狞,还有毒阱岩坑。山鸣涛怒,沟壑纵横,所见之处无有坦途。加之泥流、地动、垮塌频发,要修路也未见得比西征容易。” 禛钰的手指沿着舆图一路蔓延,“而且这舆图与实际地形地貌其实相去甚远,完全不能仰仗。” 陈芳洲道:“先不谈资费的事,这一路要开山架梁、栉风沐雨,这完全是与天地相争之役,没个十年八年怕是修不好的。” “而况我还听走茶马道的马帮人说,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想过要修桥铺路,只是勉强修上一里,总会死个人,祭了牛羊也不中用。” 沐昭宁摇头叹道,“因此间地广人稀,灵气充沛,精怪频出,神魔纵横,再加之番人厌死轻生,常将遗体碎刲成脍,邪妖乌鬼亦多,擅入者难保平安。 据我与番人的几次交往经验,这些人大多畏威不怀德。行事多以私利为重,视善意为软肋,肆意践踏,得寸进尺。做好事还会落埋怨,施恩德还被抢掠。实在不好打交道。” 听了几人一番话,惜春心中越发害怕了,不由皱眉道:“既然修路如此艰难,何不如不做?” 黛玉见她来了,抬眸笑道:“这世上凡百事情,只要有利民生都可做得。总不能畏难而不做,也不能畏人言而不做。既然修桥铺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那就值得去做。” 惜春疑惑不解:“可是就算千辛万苦做成了,还会遭愚人误解谩骂。功勋无人铭记,恩德不被感激,做这么多又有何意义?” 见素来寡言少语的四妹妹接连提问,眸中满是茫然,黛玉想了想道:“番人地处边隅,消息闭塞,环境恶劣,生存艰难,仓廪不实,衣食不足,又如何知礼节讲荣辱。必然崇尚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要想人文开化,移风易俗,自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要十年、百年地持续帮扶。 太上感应篇说修桥铺路,乃是积德累功,济人之急,大善之举。华严经也说:欲做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修路就是为番人打开一扇通向外界的大门,让他们衣食丰足,渐知礼节。 咱们虽是普通人,何妨当自己是驮行众生马牛,先从低处做起,寸行寸进,也好过原地踏步得好。” 惜春垂在缁衣袖中的手,一下子拢紧了。 诸佛菩萨普度众生所乘骑的龙象,譬喻有识见具威猛大力的修行者。而牛马众生,根力不济,若想成佛门龙象人物,必先脚踏实地,从服务众生做起,积攒无量功德。 惜春此时方了然不惑,阿尼觉姆为何会劝自己入羌塘修行。 停留在阿罗汉的境界,还是有余涅槃。在成佛做祖之前,更应谦卑奉献,不计得失荣辱,如牛马般驮行众生,自利利他,自渡渡人。 只有下化众生,上求佛果,发愿证得无上正等正觉的菩提,才能真正地永离轮回。 “林姐姐,多谢你一言惊醒梦中人!”惜春明彻真言,心开意解,微笑着向黛玉合十行礼。 黛玉有些莫名,不由笑道:“可是我不巧说了什么,让你知觉解悟了,你也不吱一声儿,倒教我一时糊涂了。” 沐昭宁笑问:“四妹妹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没有了。”惜春含笑摇头,“我已经明了,这就要走了。”她向众人一颔首,转身飘然远去。 还未走进解脱林寺,就见阿尼觉姆托钵,站在阶前等她。 “走吧,咱们先行一步,让他们慢慢跟来。” “嗯!”惜春恬然一笑,跟上了阿尼觉姆的脚步。 黛玉尚不知惜春来此,所谓何事,又见她风似地离开了,便向禛钰眨了眨眼。 有预知之能的禛钰自然知晓,莞尔一笑:“四妹妹慧心奇特,将来必成佛门龙象呢!” 黛玉欣然会意,想是她机缘成熟,修行又将精进了,不由笑道:“谢你吉言了!” “姑娘,这又是感应篇,又是华严经的,您到底是信佛还是崇道呢?” 晴雯见黛玉说话,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故有此一慨。 沐昭宁瞥向文武二帝,想起解脱林寺他俩不避嫌疑的泰然,意味深长地说:“他两个神佛皆避,百无禁忌。” 黛玉笑道:“山中宰相陶弘景曾云:万物森罗,不离两仪所育;百法纷凑,无越三教之境。 自古儒释道三家,就有合流之兆,相互趋近交融。 凡种种教义,无非映照人心,又挟制人心的工具,端看上位者怎么用。当舟楫度人亦可,当兵戈杀人亦可。” 晴雯托腮笑道:“不愧是陛下,已开真智,觉悟之高,非我等浅见寡识可比。” 黛玉伸手在她额上一弹:“我又不喜奉承尚排场,晴宰相可别学溜须拍马这一套,着紧研究治冷瘴的药丸,别让开山辟路的工匠昼夜提心,晨昏吊胆的。” 陈芳洲见了心疼,跟着“唉哟”了一声,惹得众人都笑了。 这时候林海夫妻,一人抱着一个金孙进来,让大家吃饭去。 因这对儿双胞胎一出娘胎,就被番僧掠走,此时分不出谁是老大,谁是老二了。只能“绣哥儿”、“纹哥儿”混叫着。 关于阿绣、阿纹两个谁做滇南王世子,谁做林家的宗子,林海、林溆夫妻尚无定论。 黛玉只提了一个建议:“孩子年幼离不得父母看顾教导,还是让阿绣、阿纹跟着三妹妹长大。到了志学之年,再让两个孩子自己决定谁来继承王位,谁来继承林家。” 禛钰也表示赞同,并对岳父林海道:“滇藏修路、开释番奴、教化百姓,非一日之功,以后岳父岳母留督南疆时,也有机会看望儿孙。” 林海自是感激不尽,贾敏却嫌弃道:“嘁,年纪一大把,该享清福的年纪,还要被人差遣使唤。” 她指头轻戳着黛玉的额头,哼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在想什么美事,把茜香扔给我打理,自个儿出去游山玩水。” 黛玉忙叫屈道:“娘,我哪有!修路的事就够我忙的了,等我仿舜巡的时候,还不知猴年马月呢!” 禛钰拱手对贾敏道:“岳母勿忧,不过再劳动您二年而已。他年岳母若有差遣,小婿必亲力亲为。” “少拿班作势的,除了我闺女,谁敢驱使天下霸主武英帝呢!”贾敏翻了个白眼,掂了掂怀里的婴儿,笑道,“纹哥儿,你说是不是呀!” 沐昭宁还担心纹哥之名,犯了文德帝徽号和干娘晴雯名讳。 黛玉、晴雯却不以为意,这绣、纹二字是为纪念慧娘所取的,重若千钧,不能擅改。 禛钰却道:“按古礼,当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从前表妹也谨遵避讳之法。为避母讳。喊敏为密,如今又要喊密为什么呢?我之名亦属常见,同音字有百余字,若要避讳那世人都不用说话了。 说到底,避讳范围一再扩大,让人言不由衷,情不达意,还成为许多学子仕途上的拦路虎,已然是戕害人思想自由的陈迹,不如废黜得好。”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家宴过后,禛钰拉着黛玉的手,在滇南王府的花园中散步。 因讨论避讳一事,让黛玉不由想起了英吉,看着满园五彩缤纷的各色菊花,情绪难免低落。 她轻轻摇晃着禛钰的手,依偎在他身前,此时伶牙俐齿的辩经高手,犹豫了半晌,竟连开口的胆量都没有,只是在他胸口一味撒娇似地蹭来蹭去。 见她这样乖巧,必是心里有事,禛钰抚着她的脸颊道:“想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我哪样不依你。” 黛玉水眸泛着微光,仰头看着成语,眼里充满期待,“我想见见赤霞宫里的五个人。” 头顶上迟迟没有回音,令黛玉有些忐忑,她已经记起了前尘往事。 对他们肆意妄为,扭曲自己命运轨迹的过错,还是有恨的。 但一想到他们只是不知因果,痴心无策,才干了坏事,又难免心生同情。 禛钰勾起她的下颌,看着她晶莹剔透的瞳仁,楚楚可怜的期盼,咬了咬牙,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坚硬的原则底线,正被她生生地向下拉着。 “表妹,你就是太过善良了,他们对你一分好,你就存了十分图报的心。他们对你九分坏,你却一点也不在乎。” 禛钰搂着她,双臂收紧,望着她欲落未落的眼泪,眸中终于漾起一丝不忍,咬牙道:“如你所愿。” 那人生了大气,第一次撇下她就这么走了。 黛玉木然站在原地,回望他的背影,转过回廊再也不见,那一刻的心痛无可比拟,眼泪簌簌而下,哑声喊了一句,“你回来吧,我不见他们了!” 禛钰心里好受了一些,调转回来,铁青的一张脸总算恢复了温柔之色,指腹轻擦着她的眼泪,“你们之间的缘分已经彻底断了,恩怨已清,何必再续?” “好,我听你的,不再想他们了。”黛玉踮起脚来,酸涩的吻,掠过他隐痛的眼眸,比起故人重逢的片刻安慰,她更害怕再一次失去他,忘记他。 二人在月下痴吻缠绵,花遮柳掩间传来娇喘之音。 他炙热的吻穿透她的胸腔,往心尖上烙印,黛玉无法抵抗他深入的侵略,那强势中带着无法尽在掌握的恐慌,藏在眼底的酸意,再也压抑不住满溢而出。 她只能是他的,不许任何人觊觎!更不许她心有旁骛,惦记不相干的人。 黛玉脚下趔趄,衣裙都被撕开,肌肤受不住他的百样研磨,密密麻麻的酥痒,裹身袭来,令她颤栗着不敢造次。 禛钰见她吃了教训,乖顺地求怜,也不难她,避着巡夜兵丁摇曳的灯笼光影,将人扛回屋中翻云覆雨。 黛玉还以为是自己在哄他,没曾想是他在哄自己,到了中夜就安然睡去。 在意识消散的瞬间,黛玉忽然想到:他们还是来了的。 看到她阖眸前,眼中中闪过的慧光,禛钰啧了一声,酸意又不觉溜了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披上外袍,斜倚在廊柱上,一副松风古意,风流散澹的模样。 院子五石当空,泛着五彩之光。不一会儿落下五个清晰的身影。除了那只青狐,其余都还是人形。 禛钰冷冷道:“让你们保留记忆,我已经额外加恩了,就此拜别去吧。待我回宫,我会让女娲携你们去继续修炼成材,再补一块天出来。” 神瑛拄锡叹道:“我根性粗蠢,本来就无补天济世之材,听闻陛下要开西番天路,愿为石板架桥天堑,为百姓保驾护航。” 乌兰楚伦、哈尔跪地齐声道:“吾等愿作红牛、乌马,为陛下开山辟路,献血肉雨露以祭万灵。” 英吉也伏跪在地道:“英吉甘为木梁,愿承神鬼精怪之欺,护一方百姓出行安顺。” 清源不能说话,只是呜呜叫了两声。 禛钰呼吸一沉,微微点头,眼神散发出凌厉的寒意:“你们甘愿削去仙格,永沦人间地狱,只为化作木石牛马,也要见她一面吗?” 第233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三回 武英帝筑路向雪域, 林黛玉仿舜巡九州 四人面面相觑,神瑛侍者开口道:“我无才补天,无甚奇贵之处, 能填地之坑陷,供人踮脚, 也是物尽其用了。 从前我对她赌咒发誓, 许诺了无数次, 除了做和尚这一条,其他的都没能做到。 而今能变个大石敢当,教人千捶万磨, 凿成石板, 甘心伏在她脚下, 供百姓踩踏千载万载,也算践诺了。” 禛钰轻哼了一声,神瑛这话无疑勾起从前不甚愉快的心酸回忆。 他眼眸掠过神瑛与英吉, 又对乌兰楚伦与哈尔两个说, “他两个好歹还能以木石的形态,存在千秋万载。你两个可是要用血肉雨露来献祭万灵, 真的不后悔?” 乌兰楚伦道:“我的凝血之术本为护她而生, 如今用不着了,能为她扫清行路之鬼障, 不亦乐乎。” 哈尔道:“我本是云山雾海中一朵乌云, 倾洒雨水为之护根,如今也不需要我了。西番不少地方缺水, 有我之躯体流经的道途, 能为精怪野兽补给,换世人行路平安。 只要是她想要的, 我都甘愿为之奉献。” “你们对她可真是死心塌地,我后悔没有抹去你们的记忆了,真是自己膈应自己呢。”禛钰戏谑地笑了笑,心里恼恨不已。 英吉冷笑着抬眸:“主人留着我们的记忆,难道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们主动甘为路石,赔上慧命仙根,一来成就她的荣耀功勋,二来彻底斩断我们与她的机缘。 您什么时候真的后悔过呢?包括一而再地骗她,不都是精心策划,步步为营么?” 这僭越的言辞,一语道破真相,得着实令人不爽。 禛钰伸手将长发掠到身后,瞧着英吉眸中的不忿,越发得意,凉凉笑道:“呵呵,我没有强取豪夺,已经很克制了。我若再君子一分,那更不知,有多少不长眼的东西,要扑上来争抢了。”又看向喉间低哑有声的小狐狸,“你说是不是?” 清源口不能言,纵然大不悦,所有的愠怒也只能化作嗷呜之声。 禛钰剑眉一挑,饶有兴致地低头问:“小狐狸,你打算变个什么呢?” 清源哼了一声,反仗着自己不会说话,甩脸子给人瞧,尾巴一翘,拿屁股对着他。 “沥青是吧?”禛钰已经猜到了,“沥青亘古有之,地沥青质,可防土之腾起。虽名为青,实则是黛色。你倒真会想的。” 小狐狸龇牙,低沉的喉音在咕噜滚动着,像是随时要暴起咆哮的凶兽。 禛钰哪里将它的警告放在眼里,他们的所思所想,作为主人也好,情敌也好,他都一清二楚。 正因为太过清楚,嫉恨、恼怒、乃至获胜的得意,反复纠缠着,不时让他心态失衡,量小气狭。 “既然你们都下定了决心,我也无由阻拦,到时候你们自己想办法来吧。至于她能否认出你们来,就听天由命罢了。” 得到首肯,四人一狐当即化作五彩之光倏然消失。 滇南德钦县是茶马古道重要的商贸集散地,也是进入高原的首个关隘。这里地高千丈,北高南低,雪山纵列、峡谷深切,素有雪域之称。 在离柳的研发下,能够保暖六个时辰的热水壶,已经顺利投入使用了。并将携载焕英炮的内燃机车,改造成可以穿山开石的钻地机,用于筑路。 黛玉已经转凡成仙,加之穿上了防风保暖的茜香羽锦,初到德钦,还未有冷瘴之症,正一手拿着罗盘,一手拿着指南针核准方位。 倒是重伤才愈的陈芳洲,第一个出现了头晕脑胀的症状,晴雯哄他吃了几颗糖,喂了一壶热水,权作安慰药了。 焕英炮配合钻地机,轰轰隆隆炸了两个时辰,峭壁边缘的道路还未打通。分明石头都炸裂了,却被浓雾所阻,堆积在一起,活似鬼打墙一样,如何挖都挖不穿头。 禛钰只得换上一身萨满的行头,不过头上的鹿角衩帽,改为了插满雉羽的兜鍪。 在这崇山雪岭之中,随时有乱石飞坠,不戴钢铁兜鍪是不行的。 想要借道通天,自然要与此间的万物生灵沟通,尽管他是天地之主,也不能轻易驱逐这里的鬼神精怪。 既要劝他们合族迁徙,还不能下山扰民,主要就是商讨“乔迁费”的问题。 众人只见萨满癫狂踊跃,斑斓羽衣翩飞,神鼓之音响彻云霄,惊天动地,似怒似嗔。 地上飞沙走石,满天雪舞,耳畔隐隐有虎啸猿吼之音。 神鼓强一分,风雪就弱一分,好似两个人一边摩拳擦掌一边谈判博弈。 也不知过了过久,直到正午阳光重新出现,禛钰才停了下来。 “他们对香灯花果、玉帛金银、粢盛财宝不屑一顾,嫌弃陈列在神案上的牺牲还不够好。要毛羽完具的活祭品打生桩。” 柳湘莲皱眉道:“我听闻古时修桥铺路,要在头尾两地,分别以一对儿童男童女压魂,以免冒渎神灵。就连长城下也是死人骸骨相撑拄。” 禛钰摇头道:“修通番之路难于上青天,山遥水远的,他们自然坐地讹诈,不好打发。羌塘人口才五十万,魑魅魍魉却不可胜数。人,并不是此间的主人。” “难道就非要用人活祭不可吗?”黛玉面容冷肃,既觉得荒唐,又敬畏油然。 禛钰笑道:“佛家讲因果,道家讲承负。这世上想要逆天而行,都必须付出代价,就好比一将功成万骨枯。 想要功成,就需要有万人牺牲。这条路蜿蜒五千里,不说万骨枯,死半数都算少的了。 想要付出代价少,就得用灵性高、修为久的珍禽异兽来做牺牲。 或者再等上三百年,待斗转星移,风云变化,得天时之利。再或者用我一只眼珠来换也行。表妹不嫌弃我是独眼龙的话,我可以。” “不!不可以!”黛玉连忙摇头,忍不住心头的酸楚,她怎么能再让禛钰为她牺牲。 为了修路,所有人力可以实现的条件,都陆续达成了,可是不得天时地利,就这样艰难吗?所有人都想功成,可谁甘心做牺牲呢? 正在她犹豫着还要不要修路的时候,两个马帮的妇人一人牵着一头牲口过来。 “阿姐你们怎么过来了?”黛玉向她们打招呼。 两人已是她是文德帝,忙不迭地叩头行礼。 “不必多礼,快快请起。”黛玉忙将她们扶了起来。 牵乌马的妇人道:“我们知道开山辟路要牺牲,这道路要通了,我们马帮的人,得益最多,自然要多付出一点。 这是我们马锅头从希瓦汗国引种的马,通体纯黑,皮毛如乌云一般光亮,雄奇神俊,绝尘弭辙,颇通人性。用它做牺牲,想必山神是喜欢的。” 赶牛的妇人也道:“我这头是草原红牛,皮毛绛红,非同寻常,我男人花一千两买下来的,让我给陛下送来。或驮物载人,或祭土地山神都好。” 黛玉听了她们的话,好像是特意来给她送牺牲的一样,疑惑地看了禛钰一眼。 禛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一牛一马,轻轻抚了抚它们的背,对两位妇人说:“多谢二位献宝了,待他日道途通达,还请记得他们的牺牲。” 两位妇人颔首答应着,留下牛马,手牵手回去了。 “表妹,这两头神兽来历不凡,你若愿意以他们为牺牲,这路就能修得顺畅了,就看你舍不舍得了?”禛钰意味深长地说。 黛玉见那牛马没有上笼头和嚼子,却乖顺地站在禛钰身旁,好似忠诚的仆从陪侍在侧,足见它们颇具灵性,知道谁才是此间的王者。 “它们从哪里来的呢?”黛玉疑惑道。 禛钰指了指天:“它们自己下来的。” 顷刻间,黛玉惊然顿悟,眸色骤深,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红牛、乌马,他们是乌兰楚伦与哈尔。 既然他们能够来到她身边,甘为牺牲,就说明禛钰并没有抹去他们的记忆。 “其他人也在吗?”黛玉不敢深想,浑身寒毛悚立,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禛钰知道瞒不住她,指着筑路兵卒拖行的大长柏木、石敢当以及一车沥青,说:“他们在这里,已经回不去了。” 黛玉脑海里浮现着他们曾经的音容笑貌,握着罗盘的手紧了紧,眼中滢澈有光。 她垂眸沉默许久,待举头望天之时,锐目中带着冷静的决绝,像要穿透绵延的雪山直达天际一般。 兜鍪上随风飘摇的红缨,被她轻曳下来,将其放逐在深渊之上。 红牛、乌马四蹄腾空而去,向着红缨飘飞的方向,追奔而去。 深渊下怒涛卷雪,顷刻间吞噬了他们。 此时正阳耀目,风消雪止,天光大亮,万境宁和。 许久,黛玉平复了呼吸,抬眸看向前方的层岚叠嶂,眉眼冷厉,“继续挖吧。” 正如禛钰所说,牛马献祭之后,从此筑路平顺,再无阻滞。即便后来还是时不时遇到泥流、塌方、雪崩、许多路建了又被冲毁,需要二次开掘重铺。 好在没有人员伤亡,黛玉一直随筑路的队伍向雪山迈进,横跨激流险滩。 还亲自铺设沥青,用铁锯割断柏木,用钢钎开凿石块,将他们安置在最险要的地方…… 面对黛玉沉默的行动,禛钰没有宽慰,也没有辩解。除了筑路方案讨论时必要的沟通,两个人几乎不说话。 眼见到了十二月,山峰越高,天气更冷,不但陈芳洲受不住再次病倒了,就连晴雯也受到了冷瘴的侵袭。 “表妹,你们下山去吧,这条路交给我。”禛钰将黛玉的手渥在掌心,为她驱赶寒意,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流溢出满满的心疼。 黛玉看了看昏睡的晴雯,也知道他们不能再前进了,无奈点了点头。 “表哥,前路艰险,原谅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黛玉环住他的腰,两手紧攥着他的衣袍,这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了。 “你还怨我么?”禛钰抚着她的背问。 黛玉低头不语,五彩石舍身为祭的事,是禛钰精心谋划,还是命运牵引,亦或者是他们自甘奉献,已经不重要了。 她要走的路,是为百姓谋利益,注定了在一些情况下,少部分人不得已会成为那个“代价”,所以每一步都错不得,已然不能回头了。 良久,她才摇了摇头,“他们是因我而牺牲的,与你无关。” 禛钰见她释怀的神情,就知道自己再一次赌对了。 她已经是优秀的帝王了,懂得权衡取舍,所有牵绊她理智的人和物,都会逐步地从她生命中逐渐剥离出去。 尽管这样的她,会用冷漠包裹温情,看淡离别与舛错,却不会过分纠结与犹豫,更比从前目标更笃定,心态更潇洒了。 禛钰低头吻她,唇舌轻蹭,将浑身热气一并渡了过去。这里极寒,风雪连天,实在不适合干别的了,只能就此吻别。 炮车一路轰鸣着,将黛玉一行人送下山。 看着来时的百里路,已经平整宽阔了许多,从前马帮人扛畜驮,顶风冒雪,艰苦跋涉到这里要一月光景。 而今单程只需三日就能走完了,这就是筚路蓝缕,以开蛮荆的意义了。 在滇南王府休整了几日,陈芳洲与晴雯已经恢复了健康,黛玉辞别了亲人,带着心腹和亲卫,开启了下一段旅程。 她从滇南转道黔州,在这里兴办了学塾和乡村医馆,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的产翁坐褥习俗,那就是“男人坐月子”。 产妇生完孩子后得不到休息,反而要下地干活,其夫卧于床上,食如哺乳妇。 这种夫妻颠倒的生育风俗,像是荒诞的滑稽剧,却体现了男子对家庭经济及话语权的独占。 身为女帝,黛玉自然不能苟同这种荒谬的陋习,如此自欺欺人的“产翁”,无异于变相地欺压女子。 既然家庭不能给予产妇应有的尊重和爱护,那么她就建立女人社,筹备“月子房”,不许孕产妇参与耕织劳动,谁家违例,直接没收田产织机。 自然在这片重男轻女的土壤上,对于突然冒出来移风易俗的女帝,必然遭致遗老遗少的强烈反对。 黛玉也没有与顽固派硬碰硬,而是在黔州八府,对生育女孩较多的母亲,御赐女姓,但凡受赐姜、娄、嬴、姬、姒、嫜、婴、姚、娲、妺、妁、妘的的女子,可以免赋税徭役,并获得免费入学的优待。 女子中只要考中秀才者,不但能享有与男秀才相同的权益,而且还可以分得一块终身持有的土地。 在利益的驱使下,那些顽固派也见风使舵,纷纷取缔了产翁陋习,向文德帝投诚。 离开黔州后,黛玉又南下广州,扩建了梅关古道,壮大了珠玑巷的市集规模。 眼见年关将至,黛玉一行人又乘飞梭快艇行至金陵,在二姐姐迎春家过年。 姊妹们许久未见,谈天说地,其乐融融。迎春听闻三妹妹生了双胞胎还是羡慕,又听惜春修行得果也是高兴。 难免提及宝玉,黛玉一时黯然,未敢吐露实情,只说他云游四方去了。 迎春道:“我在金陵住了数年,听说宝玉抛家弃俗后,宝钗的房产田地也被奴仆变巧转卖了,曾一度流落街头做了乞婆。幸而战时发布了开释奴隶的法令,她得到了织工的活计,勉强糊口。 一个相熟的夫人还跟我提到过她。说她家的织工场中有个寡妇,每与人言,爱逞文才,必谈及与文德帝是亲戚,不过众人见她拿不出证据,也只当她是自吹自擂了。 常施人小惠,又爱广布于众。人前说亲道热,人后揭人伤疤。相处日久,织工们也都知道她是个什么德行的人了,都不爱搭理她。 年关将近的时候,她还求上门来,我只叫宣哥儿拿了二十两银子给她,并没见她。” 黛玉都快不记得宝钗这个人了,好像自从她成了茜香国王,两人之间的道路就全然不同了。 “想她当初那样心高的人,如今却过得马马虎虎,怎不教人唏嘘。 还记得那年刘姥姥来贾府打秋风,鸳鸯姐姐三宣牙牌令,说了一句‘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接的是‘处处风波处处愁’。 也许冥冥之中,就注定了她的人生无论富贵还是贫穷,都是充满忧愁的吧。” 迎春笑道:“还记得你自个儿说了些什么好话么?” 一想到当初口不择言说了什么“良辰美景”、“红娘抱纱”黛玉捂脸道:“好姐姐,那都是多早的事儿,咱们不提了吧。” 第234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四回 报旧德引鬼入夫家, 思常情惊觉人事非 金陵卫指挥同知苏家的院子虽不甚宽敞,却颇为清幽雅致。此时华灯璀璨,火树银花, 在薄雾中荜拨作响,灿烂的烟花在苍穹中次第绽放。 苏宣两手捂着在耳朵, 在廊下又跳又笑, 林夕、秋心、阿青、阿艮几个在雪地里, 围着雪人追逐嬉闹着。 晴雯坐在美人靠上,将手里的虎头帽戴在了苏宣头上,瞧着孩子神气活现的样子, 不由笑道:“这孩子又伶俐又可爱, 二姑娘可真有福气。” “也得是你们来了, 他才开心呢,家里没个老人,年年就一家三口过年, 冷清得紧。今儿苏信去巡防去了, 恰赶着你们来了。 有人陪他放炮仗,陪他疯闹, 如何不欢喜伶俐呢!”迎春瞅着孩子的笑颜, 眼中流露出幸福的满足感。 陈芳洲在屋中研磨展纸,看着林帝书福字写对联。 “你瞧, 这福字要写一双, 春联要写一对,怎么你和晴宰相, 还是一个孤男, 一个寡女呢?”黛玉一边挥翰临池,一边抬眸笑问。 “即便是一对儿, 对联还分左右呢。能并肩一道,朝夕相处已然很好了。 微臣想过了,便是做不成夫妻,做一辈子的好友,也是一样的。”陈芳洲轻轻搁下墨条,说出来的话,颇有几分认命的意思。 黛玉不由一怔,想不到他这样有韧性的人,竟妥协得这样快,看来晴雯,是真的没这个心了。 虽说个人有个人的想法,理应尊重,感情的事更勉强不得,只是俊男靓女之间,果真存在天长地久的友情吗? 难说不是陈芳洲无奈自苦?万一两人就这样生拧着,平行无碍地过了大半辈子,岂不是白耽搁了他。 黛玉只得道:“常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就觉得晴相好!”陈芳洲脱口而出,并不给黛玉劝慰的机会。 倒让黛玉进退两难,心中好生懊悔,暗暗纳闷:我若是也有窥心之能就好了,看看晴雯心中做如何想。 夜间君臣二人宽衣卧下,黛玉侧身向晴雯笑道:“你的梅花耳坠都换成芙蓉坠了,既有人惦记你,你怎么还赖在我这儿睡?” 晴雯不答,摘下耳坠往枕头下一塞。 黛玉只得自语道:“陈舍人待你如何不好呢?他是状元才子,有不世之略,将来入阁履鼎贵之位不在话下。这也就罢了,最难得的是对你痴心一片,能舍命相救,你心比天高,见着这样的人也该动一动吧。” 晴雯扁扁嘴道:“姑娘,家国大事还不够你忙的,趁这会子闲了不想着养养神,就算是牵红钱,过年也要关张的。” “没良心的小蹄子,我是一片真心为你打算,替你愁了这些年,你表哥表嫂又少联络,身边若没个知心着意的人,到老了可怎么办?想在我身边赖一辈子不成?”黛玉拉着她的手,幽幽一叹。 “将来姑娘厌嫌我老了,鲁钝仍陋不中用,只管下道圣旨撵我,届时晴雯唯命是从罢了。” 晴雯嘴角一撇,拿了枕头就要往帐外走,哼声道,“改明儿您入了宫,情郎变缠郎,必是春兴无羁,恣纵逸乐,恐怕无心朝政,越性铺床叠被的事,都不用我忙了。” 黛玉腾地红了脸,两手扳住她的枕头,啐道:“这丫头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想撕你的嘴。” “难道我说错了不成?”晴雯就手把枕头抛给她,屈膝在床上,笑道:“我没随口叨登两三遭来,都算好的了,倒赖我的不是。” “朕教晴爱卿给降伏了,还求你嘴下超生,恕朕冒渎之罪。”黛玉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撒娇道,“今夜寒凉,孤枕难寐,还请爱卿与朕同榻而眠。” 晴雯嗤的一笑,将她的陛下扑倒在床,僭越的手向她两胁下乱挠。两人笑闹了一阵,终是牵手而眠。 正月初三上晌,从前辅佐迎春的大丫头水思,携了礼物给旧主拜年。 当初金陵开释贱籍后,水思没有离开苏家,一直以帮佣的身份照顾迎春和她的儿子苏宣。 直到去年才嫁了金陵卫经历陈也俊,成了从七品的诰命白孺人。 黛玉见了她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名字来。经晴雯提醒才记起来,她原来就是王夫人屋里的大丫鬟白金钏。 “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我这条小命儿,还是您和武英帝救下来的呢!” 水思一边给黛玉磕头,一边笑道,“得亏我在太子潜邸看过屋子,陈也俊觉得我沾了龙气,说我有兴家之相,可疼顾我呢。” 黛玉忙叫她起来,笑道:“那敢情好,该是你的福气跑不掉的。” 迎春笑道:“白孺人嫁的是金陵大族人家,陈经历又是家里的小儿子,她不用担冢妇的担子,很是清闲自在,人都发福了。” “太太这是笑话我又胖了不是!”水思拿帕子捂了捂嘴,又道:“去年陈家大伯续了弦,娶的是从前珍大奶奶的妹子尤二姐,她妹子尤三姐也跟着住了进来。说来从前也略见过的,如今住一块也亲近了起来。” 一屋子人谈笑了几句,水思不由谈及一桩事来。 “如今也不知该叫她宝二奶奶,还是薛大姑娘了。年前她妆饰一新,找到我们陈家去了。 跟我说了几句窝心话,说她有资敌的案底,便是满腹才学也考不得功名,做不得官吏。 如今年纪上来了,不惯十分劳乏,便辞了织工的活计,想在陈家谋个差事。 我还在王夫人跟前服侍的时候,她送过我几身衣裳。我没别的报德,想着她家从前也是帮宫里采买的行家。 陈家又是大族人家,五房人现都住在一起,女眷又多,何妨让她采买些胭脂水粉头油什么的。就鼓动我们五爷,雇了她干这差事。” 迎春恍然道:“怪不得她年前要来我家打抽丰,竟是为了置办新行头,另谋高就。经济一道,宝丫头很来得。” 水思却冷笑道:“我原也这样想来着,哪知家里的女人,使了她买的胭脂粉,个个两颊作痒,时常肯病。大冷天的,有的犯了花癍癣,有的得了含腮疮。 五爷旧买给我的,还没使完,薛姑娘的货,我还没碰过,因此逃过一劫。” “竟有这回事?”迎春讶然,不由与黛玉对视一眼。 晴雯回思了一番,对黛玉说:“记得从前薛姑娘也爱面皮发痒,年年向姑娘讨蔷薇硝使的。后来云姑娘跟着薛姑娘住了几日,也是两腮发痒,还以为是杏癍癣犯了。 想来薛姑娘那使的,就是自家铺子里的陈货了。幸而姑娘的胭脂都是自己做的,后来陛下又陆续送了宫里的珍品。” 黛玉蹙眉道:“宝钗眼下又不经营香粉胭脂,她哪里来的次货?” 水思道:“陈也俊去查了,她没有铺子,是从卜世仁那个不三不四的铺子里进的货。” “卜世仁?”晴雯嗤的一笑,“不是人,好惊奇的名号。我怎么听得有些耳熟。” “你如今真真是外国来的小姐了,连本家都忘了。” 水思笑道:“他是贾府的本家芸二爷的母舅,原来的香料铺子开在京城。 后来芸二爷跟着公主府的王司丞,办了几件好差事。凤姐儿愿意提携他,没两年就发达了。 芸二爷后来还娶了林小红做老婆,把母舅当年抢占的一亩地两间房子,一并拿回来了。 卜世仁经营不善,在京城混不下去,辗转到了金陵,开了个口袋铺子,专卖劣货。” 她这么一说,就牵带出许多旧人旧事来。 水思又接着道:“薛姑娘向陈家报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却是卜世仁铺子里坏了的,剩下不要的,都被她弄了来。 咱们五房人的银子,在她手心里,剥了一层皮不说,拿回来的东西却都是坏的。 我担心几个妯娌事后得知真相会抱怨我,先拿自个儿的钱垫补,悄悄买了好的来替换,再给她们请医问药。 陈也俊知道薛姑娘品行不正,贪财好利,敲打了她几句,打算年后就辞了她。” 闻言,晴雯不由愤然道:“她怎么如此不知好歹?要掂掇着赚差价也就罢了,还不把事儿办齐全了。不管是亲是友,一见到利益二字,便是情常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亏她从前还是金陵大家小姐呢。” “还有更气人的在后头呢。”水思叹息着摇头道:“过年她也不回去,趁着陈也俊没将她的事抖落出去,她又搭上了尤家姐妹。 那姐俩性子倒好,姿容又绝色,十分爱俏,挑拣吃穿,金银首饰,珠玉钗环又多。大伯又舍得给那姊妹花销。 宝钗便将打制首饰的巧宗儿一并揽了过去,大伯不疑有他,将珍珠、玛瑙、猫眼石,一并交给薛姑娘。 哪知到手的东西虽沉,但都替换了假货。 尤大嫂是个心痴意软的,吃了暗亏也不声张。那尤三姐却是刚烈泼辣不能忍的,当着薛姑娘的面将此事捅出来了,闹得大家都知道了。 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正当尤三姐要把薛姑娘送官法办的时候。薛姑娘又抖落出一桩让尤三姐难堪的事,竟牵涉到了柳锦衣。” 黛玉吃了一惊,蹙眉道:“你说的柳锦衣,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柳湘莲?” 水思点头道:“正是他。” 她抬眸看了一眼黛玉,“想必从前柳锦衣的事,陛下也是略有耳闻。他未娶甄姑娘之前,也有过年少不知事的光景,串戏吃酒,眠花卧柳,无所不为。 尤三姐误以为他是优伶人物,起了恋慕之心,一心思嫁,四处找寻,却不知消息。 后来鞑靼入侵中原,战乱之时,尤家姐妹因生得貌美,被胡虏掠走,辗转流落各地。 是柳湘莲带着锦衣卫,将她们救了回来,尤三姐这才知道柳湘莲根本不是什么优伶小生,而是世家子弟,还是大理寺卿严必显的女婿。 原本知道柳锦衣已有妻室,尤三姐虽感遗憾,但也就此死心了,只是不再思想嫁人,跟着姐姐在陈家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也就罢了。 薛姑娘不甘心被赶出去,四处宣扬尤三姐与柳锦衣有过一段风流韵事。 昨儿还弄到了尤三姐贴身穿的小袄肚兜,并钗钏之物连夜逃走了,也不知要使什么坏呢!” 众人听了无不惊讶,实在难以置信。黛玉心想,这样鲁莽又冲动的行为,实在不符合宝钗的处事原则,她若真想赚陈家的钱,不会只做一锤子买卖。 而是会放长线钓大鱼,如此快地暴露自己,被警告后还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坑蒙拐骗,只能说明她在长期困顿不得志的生活中,迷失了心智,已经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了。她会追溯过往,把自己失败的人生,归咎给别人。那个人是她命运的转折点,也是她落寞人生的开端。 黛玉思忖再三,大惊失色,豁然站起:“宝丫头疯了,她要害平安姐姐!” 香菱,宝钗此生最恨的人是香菱。 她要借用尤三姐对柳湘莲的思慕之情,设计离间他们夫妻感情,甚至谋害香菱的性命。 第235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五回 风流鬼篡改金陵册, 尤三姐邂逅鸿胪卿 黛玉当机立断,决定与晴雯、陈芳洲带上四仙子,乘飞梭快艇, 先行去京城,守护在甄平安身边, 让随行扈从一路搜寻薛宝钗的踪迹。 正月初六, 黛玉一行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这里繁华更胜往昔, 更兼新春时节,人烟辐辏,车马喧阗。 直到十五元宵之日前, 京城无有宵禁, 入夜晴雪天气, 街市灯火灿如星宿,非常美丽。 如今的长林园是遐迩闻名的百科大讲堂,白天精英荟萃, 雅士云集, 夜里就关锁大门。 除了几个看管园子的守卫,常住在此的, 只有尚文画眉夫妇二人。 黛玉的车驾路过长林园时, 让晴雯先回去见见兄嫂,到了晚间, 再派陈芳洲接她回大理寺卿府上。 柳湘莲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 位高权重,当初却是严府赘婿, 因此甄平安一直住在娘家。 除了上回认干亲, 这还是黛玉第二次上严府,为此特意备了极其厚重的礼物。 身为大理寺卿严必显, 见到千箱百箧的东西,都不禁咂舌,蹙眉道:“陛下实在太过慷慨了,若不是陛下年节之赐,旁人必以为臣收受贿财了。” 大理寺卿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负责勘核驳正各大重案要案,手里掌着许多人的性命,想要花钱买命的人不知凡几。 黛玉心知严正卿铁面无私,清廉刚正,对人情往来各位审慎,忙笑道:“干爹说哪里话,自我认了干亲,尚未能在义父义母面前略尽孝心,这些俗物看着虽多,不过是一次补足数年的空缺罢了。” 封夫人望着眼前娉婷袅娜、风姿绰约的黛玉,踌躇着不敢相亲。甄平安满面笑容,心情激动地站着,又唯恐造次,亦不敢说话。 分明她的姿容与从前不曾大改,只是那通身的威德气派,已经脱离了闺英闱秀的范式,完全是国主的风度,尽管她态度亲和,姿态谦恭,并不许她们跪拜,但还是让人不由得敬而远之。 黛玉唯恐她们拘束,一手挽着封夫人,一手牵起甄平安,到暖阁中说话。 叙过一路温寒,封夫人唯恐对黛玉流露亲密,以至礼数粗忽。犹豫再三,也不多话,借口设席张筵,先躲出去了。 黛玉对甄平安道:“知道你对姐夫念切之心,刻未能望。羌塘那里筚路维艰,风雪暗天,好在物资还算丰足,你且放心。元宵节前后,我爹娘与姐夫,就会带着圣旨回京了。” 甄平安感恩不迭,忙道:“为陛下分忧,方是臣子应尽的本分,拙夫自当鞠躬尽瘁,忠于职守。” 黛玉不由蹙眉,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连你也拿出这腔调来了,再这么着,干娘家里,我是再不敢来了。” 好说歹说,甚至“威逼”了一阵子,甄平安才彻底放下“君臣”之分,言语轻松起来。 笑谈了几句,黛玉又问:“听说你后来又生了两个小子,如意做姐姐了,怎么不叫姐弟来认亲呢!” “如意倒是乖巧,那两个小的却淘气得很,”提起两个儿子,甄平安倒是扶额头痛起来。 “那两小子癞狗脏猫似的整日乱窜,连他爷爷的威名都降不住。也就湘莲在家时,小哥俩才知道一个‘怕’字,哪敢叫他们来冲撞人。” 黛玉越发好奇想见了,如意带着两个小弟弟,已经被祖父祖母仔细敲打过了。 迈进门来时,三张小脸严肃,衣袍齐整,那行礼的姿态,祝颂的口吻,一个比一个老成,跟小大人一样。 接了赏赐的荷包,他们也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直到黛玉让陈芳洲拿出了三辆小自行车,带他们出去玩的时候,院子外快活惊奇的声音,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黛玉笑道:“不过聊一试其性情,就知道了,他们并非轻躁乖张的孩子,而是天性使然,活泼好动,这样的孩子乐观开朗,将来必有所成。” “谢妹妹吉言了。”甄平安宽慰地笑了笑。 看着窗外三个孩子脚踩风火轮似的满院乱窜,黛玉感慨道:“八年间你们聚少离多,还生了三个,也真难为你了。如今可好,甄家、柳家、严家都有后了。” 甄平安一时赧然,掠着耳边的碎发道:“我又不像你们,是干大事的女人,只能守着方寸宅院,在家带孩子。” “你少小罹难,渴望安稳,不喜漂泊,对家的依恋比我们深厚。做贤妻良母也很好呀。你的事业,就是培养儿女,成为国家栋梁嘛。 女子的人生道路可以有千万条,无论在家、在外,只要身心安泰,所行皆所爱,就挺好的。” 虽然黛玉依然有些可惜,甄平安最终没能走出宅院,但只要她幸福健康,无忧无虑,也是了无遗憾的一生。 到了晚间,陈芳洲接了晴雯回来,大家在严府吃过饭。黛玉才对甄平安讲了宝钗、尤三姐的事,让她务必提高警惕。 一听到久无消息的薛宝钗,可能心智失常了,会对自己及柳湘莲造成不利影响,甄平安心中犹有一丝后怕。 “从前我还以为薛家老奶奶、薛大姑娘都是好人,唯有薛蟠是个坏人。而今看来,他们一家子都是极虚伪的人。 宝姑娘看重尊卑次序,冷酷无情,所有待人好的事,都带着强烈的目的,不是为了树立慈善形象,就是为了笼络人心。 总用规矩来责人,却从不束己。一遇到要担责的事,那就都是别人的错了。” 黛玉叹息道:“尊卑、高低、贫富、贵贱,这世间种种不平事,都由此衍生。 我努力豁除贱籍、开释奴隶、废黜官、市、私妓,严禁蓄妾,为女子争取可以独立置产、自由从业、科举入仕的机会。 为的就是让女子不再受世俗偏见、男权压迫,为了不再有女子被拐被卖。 但是我走过不少地方,也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很多女人被欺压久了,甘心做男人的附庸,甚至成了维系男权的帮凶。 她们自己重男轻女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认为女子的全部人生意义,就只在诞育子嗣上。 因为无法生儿子,就选择溺毙女婴,主动为丈夫纳妾,即便被休弃了,还要带着对前夫一家的忏悔,惨淡余生。 那些女子将所有的不幸,归咎于自己不够好,再将自己的不幸,延续到下一辈,世世代代都甘心自我圈禁在宅院里。 面对被外力打破的枷锁,还会生气发怒,认为捅破了她们的天,让她们失去了男人的庇护。一旦指赖不上男人,终生无靠,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此番感慨,虽说针对的是那些迂腐顽固的鄙陋妇女,但听在甄平安耳里,还是有一丝歉疚,不由道: “说来,我如今年将而立,也是指着父亲和丈夫过活的女人,有负妹妹的苦心了。” 黛玉摇头,拿起她案头上的一本诗集,道:“姐姐虽在宅院中,但我深知,你从没指望过谁。 因为被拐的经历,让你意识到,这世上很多人都靠不住,无论男人女人,最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等孩子们长大了,姐姐清闲下来,依旧可以走出宅院看看,你恪勤清慎,德义公允,做闺塾师也好,开蒙养院也好。 哪怕写戏本子、话本子,为咱们女儿家立书作传,也是极好的。姜子牙八十岁才入仕,谁说女子而立之年,就不能创业呢?” 甄平安被她说动了心怀,一时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遐想中,拍手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恨不得明儿就把孩子们拉扯大了。 然后就开个小书肆,兼卖纸笔,闲来写诗作文,同墨客雅士切磋唱和,做个自在的书中蠹鱼。” 黛玉笑道:“你也别太心急,不过三五年的功夫,孩子们就会长大了。”眼见话扯远了,忙又绕回到尤三姐与宝钗身上。 “目下还不清楚,宝钗拿着尤三姐贴身的衣物要干些什么,多半是诬蔑清白造谣诽谤之类的。一则姐姐要有所准备,二来也要相信姐夫的人品。” 甄平安道:“湘莲也是少小失亲的人,从前乏人管教,难免乖僻邪谬,自打我们成亲后,他这性子才慢慢拗过来。 可我也清楚,他是干锦衣卫的,有侦缉谳狱之责。难免会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出于情报应酬之需,也会与各色女人打交道。我相信他行事有分寸。 然则今时又不比往日,因为女子可以出门劳作,自行择婿,私相授受,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些试图用贞洁礼教束缚女子行动的禁·锢,一经打破,就再也锁不上了。 若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想拿女子的贴身小衣、私意饰物,攀咬造谣,只怕再也不能了。 而况我男人是锦衣卫指挥使,哪个不要命的敢造言诟谇?” “你说的也对。”黛玉点了点头,眼下要么先等扈从将宝钗捉住,要么等她出招之后,再接招了。 当夜,黛玉与平安一床睡了。 她还在思考宝钗拿走的尤三姐的贴身衣物,到底想干什么,不觉朦胧入眠。 梦中是一片晦暗无边的囚牢,她被铁链束缚在床榻之上,一只手缠着铁链,将她拽曳起来。 女人披散着头发,迷蒙乜斜的眼中,泛着暧昧的水光,浑身不住地颤抖扭动,喉间还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声,像午夜嚎春的母猫。 黛玉不由蹙眉,仔细看去,骑在自己身上的女人,竟然是章静! “陛下,静儿爱慕您!让我好好爱你一回吧!”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躯变成了禛钰的,豁然睁眼,顿时惊醒过来。 贴身小衣的作用,除了诬蔑风流韵事,还可用作“移魂”! 当初禛钰为救华光公主之女,主动被章静擒住。禛钰不愿被章静玷污,就是用她的诃子为媒介,将千里之外的两个人互换了灵魂。 黛玉就占据了禛钰的躯体,与章静周旋,最后拿下了鄂毕城。 移魂换体为道家秘术,非修为高深的方士不可擅习此法,以宝钗这些年的平庸际遇,也不大可能修习此术,必是有人襄助。 这世上除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禛钰三人,还有谁会此术呢? 黛玉想了半晌,倦意袭来,又悄然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天亮,甄平安五更时分已经起来,敦促儿女在院子里练武了。 昨儿黛玉的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她不能让顽劣异常的儿子们,继续蹉跎自己的岁月了。 她要尽快拥有自己的事业,就必须让两个不省心的小家伙,改变贪玩偷懒的习性,早日懂事。从此慈母要变严母了。 黛玉也没想到,素来温柔的平安姐姐,在大发慈威之时,倒是能将几个孩子都震慑住。 晴雯一边帮黛玉梳妆,一边笑道:“那两个小的,真是会装幌子,看着挺刻苦的,心里头门清儿呢! 如心想的是:情知爹爹是假怕祖父,真怕娘亲,千万要对娘亲言听计从,否则等爹爹回来,屁股还不得开花。 如愿想的就更绝了,今日雪晴出太阳练拳也就罢了。改明儿爹爹回来,那娘亲早上就起不来了,老实混过这几天就好了。” 黛玉嗤的一笑:“孩子嘛,单纯无邪是真的,狡猾敏锐也是真的。” 正月十六,林如海夫妇在锦衣卫指挥使的护送下,回到了京城。 依照圣旨,文德帝天子巡狩,监察百官吏治得失,采听各地风俗,了解人间疾苦。 在武英帝驻跸逻些期间,中原事务由林阁老领衔内阁大人处理,茜香事务则由前宰相真如密代理,并将滞留在鸿胪寺卿韩奇、龙虎将军裘良召回京师。 眼见父母要为了自己分居两地,黛玉心中有愧,便向义父义母义姐告辞,回林府与父母小聚话别。 哪知浓情蜜意的老两口,见她来就气,张口抱怨天抱怨地,接连三天殷勤尽孝,都给黛玉吃了闭门羹。 黛玉哪好打扰他们,无奈退避三舍,祈愿禛钰早日修通天路,班师回朝。 而后窝在自己房中,整理近日巡察畿外诸州的情况,将贪赃枉法者的名录交予柳湘莲缉拿,所察冤狱送交大理寺复核,再把一些伤化败俗的陈规陋习送到长林园,让那些学士在文化领域,激浊扬清,涤瑕荡垢,实现移风易俗的目的。 好容易大小事毕,黛玉晴雯两个,对面坐在窗下扎花,享受片刻静谧的时光。 管家万隆在阶下请示道:“姑娘,外头有位纨兰姑娘求见您,我瞧着有些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一两面。” 黛玉眸光微颤,而后道:“将人请进小花厅吧。” 纨兰姑娘,岂不是李纨? 林夕、秋心、阿艮、阿青四个簇拥着黛玉去了小花厅,一见面果真是纨兰仙子。 只见她头上戴着金丝?髻,一溜儿赤金掩鬓、花钿、挑心、分心、顶簪,展眼望去金灿辉煌,秀色夺人,身上穿着鸳鸯比目的缎袄,裙系缠枝莲花的织金襕裙,光鲜亮丽之态,与从前枯槁之姿,大相径庭。 李纨将手中的三部镀金书册搁在桌上,袖手笑道:“怎么都不认得了?” 黛玉见她对自己已无芥蒂,忙笑着请她上坐,道:“乍然重逢,又不敢认,又不敢称呼。听闻纨兰姐姐已执掌太虚幻境福禄司了,今次下界,是有什么要事吗?” “自从妹妹在人间广种福田,人间已少有薄命之女了,亏我将万千女儿的命册一一搬入福禄司。”李纨将手指点在那两本书册上,“在移送配殿的过程中,不小心打翻了三本,被我发现了蹊跷。” “什么蹊跷?”黛玉不由看向那三本书册,疑惑道。 “咱们的命册被人篡改过。”李纨翻开正册,指着首页的画面说:“这幅画原本是藤缠树,玉带围。谁知藤蔓变成了枯木,底下又多添了一堆雪,雪下还藏着一支金钗。一个人的判词,硬塞下了两个人,多出来一个宝钗。姑娘细看看,必能瞧出猫腻来。” 黛玉捧着金册看了又看,手指渐渐拢紧。 “确实有些古怪,如果此画为我之命册判词,双木为林,为何又多出两木来?单股为簪,双股为钗,判词上写的是‘金簪’雪里埋,那又不是指的宝钗了。” 李纨道:“旁人的判词,也并非没有第二人的存在,比如迎春姑娘的判词中有中山狼,巧姐的判词中有刘姥姥。中山狼是仇,刘姥姥是恩,却不知你判词中,多出来的一个宝钗是恩是仇呢?” 黛玉继续往后翻去,默默品藻着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如果她的命运不曾因禛钰而转轨,她所熟悉的人都将被归入薄命司中。 幸而除了先去的大姐姐贾元春,其余人都命数都改变了。 “噫?既名金陵十二钗,为何只有十一首判词,最后一页怎么被撕了呢?”黛玉疑惑道,仔细看了看那破碎的锯齿边缘,“好像不是被撕的,而是被什么动物咬烂了。” 李纨又递来金陵十二钗副册,“你再看看这个,只剩下一人的判词了。” 黛玉翻开一看,只有从前甄英莲的判词在上面。再打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一块,也只剩晴雯与袭人两个的判词。 “孽海情天各司中贮藏的普天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怎么会轻易损毁?”黛玉拧眉,百思不得其解。 李纨轻呵了一声,“自然是有人监守自盗,放了耗子进来,甚至于误导神瑛侍者,让他堕入迷津,半生难醒。” 她眼眸中的厌憎不加掩饰,冷笑道,“当年风流孽鬼缠绵在太虚幻境,可是警幻仙姑有意为之呢。 谁知那孽鬼,本为放春山遣香洞中一只馋鼠所化,冷血如冰,无情似雪。她贪慕红尘,热毒孳生,溜进薄命司中改篡命书,见每本书中都有一个钗字,便以‘钗’自喻。” 黛玉道:“警幻仙姑为何要放任馋鼠入薄命司呢?” 李纨冷冷地盯着手里的命册,“当初五彩石叛离赤霞宫,与离恨天做了交易,正是警幻将你打发下界。你也不想一想,为何神瑛意欲下凡造历幻缘之际,警幻就偏问你‘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可了结的’?这恩什么时候还不成,非要下界还。” 黛玉心头猛地一撞,莫非这一切都是警幻自导自演的剧目,她只是被牵引着,演绎了不属于自己的故事。若非她在禛钰、晴雯的帮助下逆天改命了,就真会如判词中所言的那样“玉带林中挂”了。 “我所言的不过都是猜测,并无实证,之所以下凡来告诉你,不过是劝你警醒些,别以为仙子就都是心地慈悲的。” 李纨站起身来,将三本金册抱入怀中,“我要回去了,姑娘千万小心些。”说罢她就飘摇而去了。 黛玉回头,徐徐看向四位仙子,“你们是替警幻来监视我的吧?” 四仙子齐齐下跪,个个摇头。 “陛下,我们是奉鸿蒙之命来侍奉您的,绝无贰心。” “我们几个已经与警幻决裂了。” “陛下功高德劭,济世救民,革除了风月场所,禁制多妻多妾,从根本上减少了人间的风情月债,女怨男痴。让警幻仙子无寸功可积,太虚幻境很快就会被改换门庭了。 警幻预知了这一点,才想让你沉溺世俗欲乐,被种种情愫牵缠,变成伤春悲秋,朝啼夜怨的女子,以改变离恨天塌的宿命。” “我们也是没有别的去处了,才投奔您来了。” 听了几位仙子的话,黛玉微微垂头,咬了咬唇,眼睫轻颤,“我知道了,我愿意相信你们。” 四人忙不迭地叩谢隆恩,再不敢欺瞒她一二。 自打薛宝钗盗走了自己的贴身小衣,尤三姐也意识到流言蜚语,将会给姐姐姐夫带来麻烦,不便再死赖在二姐家中。 过了元宵节,就瞒着家人自己远赴西海,听说茜香国女子婚配自由,独身亦可,就打算去那里安身立命,自寻归结。 茜香国春来早,还未出正月,百花就齐放了,三姐漫步在郊外,嘴里衔着一只狗尾巴草,享受着和煦的阳光。 忽然身后一阵马蹄之响,她下意识躲避开来。 那马上的男人低赴在马背上,微微侧头过来深看了她一眼。 好俊俏的男人! 三姐嘴里的狗尾草掉了下来,心想:这男人竟比冷二郎还要俏三分,只不知他有没有成亲呢。 若想彻底解决谣言之患,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自己找个对子,就在茜香国走婚好了。 正这样痴想着,打马而去的男人又兜转回来,将人掠上了马。 三姐一路惊呼,被迫与他共乘一骑,纵驰了许久。 好容易停下来,才听到那男人喘着气说:“姑娘长得可真美,你瞧我生得也不赖,要不咱俩凑一对儿吧。” 三姐溜下马来,噗嗤一声笑道:“我连你名儿姓儿都不知道呢!” “在下鸿胪寺卿韩奇,京城花名远播的风流子就是我了。”韩奇跃下马来,欺身将三姐压在道旁树干上。 三姐眯眼儿冷笑:“瞧韩卿这意思,是拿我当粉头取乐呢?” 韩奇笑着喘了一声,温热的呼吸扑在三姐妩媚的脸庞上。 “家里催成亲,总要给个交待。我晃眼一瞧,姑娘的面容身段与林帝不错什么。只怕我再找上十年,也未必寻得到,第二个像你这样绝色的美人了。” 原来是个见色起心的家伙,三姐又转过一副形容言谈来,仰脸道:“我是失了脚的女人,品行也不大好。你找妻子,竟连贞洁与否都不问了么?” 韩奇“嗤”了一声,笑道:“人生难得圆满,妻财子禄寿能得一样就已经知足了,有个绝色美人在枕边,还嫌东嫌西,不是自找罪受么?贞洁并不稀罕,绝色美人才真稀罕,而况我也不是什么贞洁男人。 只是陛下有令,我得遵守,从此不能蓄妾养妓买欢,只能守着一个老婆过活,当然美貌胜过一切了。” 他素来洒脱不羁,人也知足,十分懂得见好就收,这一次他将手搭在三姐肩上,缓缓地向下游走,一双灿然的桃花眼,明眸善睐,极尽挑逗之能。 三姐一掌将他的手拍了下去,脸上虽有几分羞色,到底撑住了,冷笑道:“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即便你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不答应①。” 第236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六回 痴韩奇雨夜传情思, 疯宝钗换魂成诰命 韩奇也是风月情场中打滚的人物,如何不知姑娘此言的来由,心中不免有些生恼, 自己竟迟来一步,便问她:“姑娘心中可是有了无法忘怀的人物?” 尤三姐背起手来, 边走边说:“我豆蔻之年曾去亲戚家拜寿, 他家请了戏班来贺, 里头有个作小生的串客,演了一出《还魂》,戏中的男子叫柳梦梅, 又名春卿。” 她鬓边的辫子半垂半挽, 春风拂面而来, 簪在耳畔的桃花,也跟着恍然飘摇。 原本已经淡去的记忆,又被暖融融的春风唤醒, 徐徐地铺陈在她眼前。 戏中的柳春卿, 原是名门后裔,英俊潇洒, 才情卓越, 重情重义,有任侠之风。 奈何他命运多舛, 父母早丧, 举目无亲,他虽文武两赋, 秉报国之志, 却又怀才不遇。即便如此,他也矢志不改, 好打抱不平,维护正义,是有勇知方的好男儿。 他与杜丽娘在梦中生情,从此忠贞不渝,真情无悔,甘为重生的杜丽娘冒杀头之罪,也要掘墓救妻。 这样侠骨柔情、敢作敢为的男儿郎,打动了尤三姐的心肠。 牡丹亭一共五十五出戏,韩奇颠来倒去不知看了多少回,却从这姑娘委婉动人的讲述中,听出了别样情肠。 “那位串客扮的柳春卿,声音醇厚流丽,清亮隽永,又不失英侠之气,一字一句按腔落板,只把男人对女子怜香惜玉之意,演得缠绵缱绻,传情入骨。 我坐在台下,听台上人联袂对唱,不觉心动神痴,只把两眼盯死在柳春卿身上,魂魄都被他唱得飘忽天际去了。 当下我便领悟,这位柳春卿非寻常角色,必是情种无误了。” 韩奇见她目露迷离之色,泪珠滚落之时,风姿绮丽更胜初见,见她鬓边桃花妖娆,忍不住伸手掠了一下,望着美人含情的水眸,默然良久,方道:“姑娘,恕我冒昧,只怕你思慕的人,并不是那位串客,而是戏中的柳春卿罢了。 你生得花容月貌,风华绝代,又如此痴心重情,骨子却有叛离礼法、挣脱压抑束缚的勇气,比之柔肠百结的杜丽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戏毕竟是人编的,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相思成疾,死守坚心,岂不痴傻? 那串客如同过眼云烟一边,早散人海之中,姑娘想要一段刻苦铭心的爱恋,何不怜取眼前人呢?” 韩奇怎忍见美人落泪,伸指在她脂玉一般的粉颊边轻拂下去。 尤三姐面颊经他一触,顿时脸耳绯红,推开他道:“说了这么久,你连我叫什么都不问,我怎知你是不是见色起意的歹人?” “谁说见色起意就是歹人了?分明是人之常情。你不知道,我所到之处,见到的美人不知凡几,每天起意多少回。你也不知,多少人对我垂涎三尺,巴巴地往我身上凑。 但能勾得我主动的相近相亲的,也只你一个。 你叫春花也好,秋月也罢,都不妨碍我对你目成心许。而况,我问了你的名,你骗了我,我会伤心。你若老实答了,不就等于允许我上门提亲了么?” 尤三姐被他一通非常理论,弄得哑口无言,咬了咬下唇,扭头道:“我都说啦,我中意的是客串柳春卿的小生,不是别个,这辈子再不做他想的。” 韩奇不免有些气馁,要攻略心有所属的女人,比翻山越岭,赴汤蹈火都要难上百倍。 更可气的是,这个女人爱的,还是戏本里渲染出来的痴情男子,教他如何比得了? 若是旁的女子另有所爱,韩奇八成会转身就走,只是眼前的这个不但直率泼辣,还有一股子烈性,叫人欲罢不能,格外舍不得就此罢手。 他故作大度地说:“那你好歹告诉我串戏的那个小生叫什么名儿?君子成人之美,我帮你打听着,说不定能做个保山呢。” 尤三姐冷笑道:“韩大卿可真是翻脸比翻书快,方才还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眼下就改当媒婆了。” 在风月场中浪荡半生的韩奇,敏锐地从她的话中嗅出了一丝不甘心的酸气儿来。 忽然意识到,其实她对那个“柳春卿”也不是那么情深。 之所以会对自己说她心里藏着这么一个人,是希望后来爱她的男人,也像那个人。 想明白了这一点,韩奇心情大好,这时候就不宜再死缠烂打,而是要欲擒故纵了。 韩奇佯装淡定地打了两声哈哈,扳鞍上马,对那姑娘道:“既然姑娘连姓名都不肯透露,也不想让我保媒,那我也不便打搅,这就告辞了。” 见他一阵风似的,打马远去,尤三姐又是疑惑,又是后悔。 她也老大不小了,容色还能再盛几年呢,就这么放过一个高官厚禄的标致人物,似乎有那么一丢丢的不甘心呢。 男女之事,左不过你情我愿,但年纪越大,心头顾虑盘算的东西就会越多,感情就不是全然纯粹的了。 这位自称是鸿胪寺卿的男人,虽是个风流浪子,进退自如,却不是心口两样的人。 尤三姐越想越气,也不知是气自己放脱了“歹人”,还是气那“歹人”没有半点“耐性”。 正羞恼着,忽然又听到一道爽朗的笑道传来,蓦然耳郭一动。 “韩大卿,你真是懒也比人家另一样。真宰相的艇船已经到港了,你不去迎接,倒在这里跑马晒太阳。” 韩奇手挽缰绳,悠悠笑道:“有裘良与花容公主相迎,我又何必去现眼。 柳大人去了羌塘一遭,也没见黑一点儿,不愧是玉面锦衣冷二郎呀。” 听到“冷二郎”三个字,尤三姐蓦然抬头,遥遥望着骑在骏马上的衣甲鲜明地美男子。 自从旧年被鞑靼掳走,为柳湘莲所救,没想到再次猝不及防地相遇在茜香。 仿佛是自己的眸光太过炙热,以至于敏锐的锦衣卫指挥使,向她呆立的方向瞥了一眼。 四目交汇之际,柳湘莲当即认出了尤三姐,加之回家时被文德帝嘱咐过,关于薛、尤二女之事。 此时意外在西海偶遇,心中警惕万分,开口打了声招呼。 “尤三姑娘。” “柳指挥使,幸会!”尤三姐欣然行礼。 也就是电光石火之间,韩奇惊疑的眼眸,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激射,霍然就明白了一切。 原来柳湘莲,就是那位深情不悔的“柳春卿”,当年他也是风月佳郎,爱煞红颜之人。 怪不得尤三姑娘对自己的态度飘忽不定,她思慕的男人已经成家立业,儿女成行了。 若是一般名伶奇倡,韩奇哪会放在眼里,但是柳湘莲就不一样了。这位冷面冷心的、无情无义的狗男人,风流标致,劲飒凛人,却是最杀女人心的家伙。 简单打过招呼,柳湘莲便没再与尤三姐多谈,兜转马头与韩奇并辔徐行。 素来健谈的韩奇却沉默了一路,以至于惯常不爱言语的柳湘莲都好奇问:“韩兄这是怎么了?缘何不说话?” 韩奇侧头深看了他一眼,果真是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端的是风流标致,潇洒不羁。 便是这不言不语的冷淡模样,不怒自威的气派,也十足叫女人爱羡遐想了。 韩奇莫名有些不甘的恼怒,时不时回头朝尤三姐的方向看了又看,妒火噌噌往上冒。 他索性挽缰立马,直面柳湘莲,道:“柳贤弟,方才所见的那位尤三姑娘貌若天仙,古今有一无二,实动我心,便起蒹葭之思,想与她成百年之好。万望贵昆仲高谊为媒,为我说和。” “噫,真是铁树开花了。”柳湘莲十分意外,从来对婚事不屑一顾、百般抵触的男人,竟然主动早人说媒了。 又想起尤三姐身上还牵扯着一桩未决之悬案,加之韩奇这人系水流花落之性,未必真心。 因此湘莲多有顾虑,开口婉拒道:“她是我从鞑靼人手里解救出来的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究其根底品性,我也不知。韩兄若对她有意,何妨到牵红线一问,自有官媒操持,小弟公务繁忙,口角不利,又萍踪浪迹的,恐不堪重任。” 韩奇自嘲地干笑了两声,忽而眼眸冷厉,扬鞭向柳湘莲打去。 “仁兄这是何故?”湘莲侧身躲过,捉住鞭稍,皱眉道,“不知小弟轻狂,何处得罪了你?还请明示,以免误会伤了彼此情谊。” “没什么!”韩奇松开鞭子,挽了挽袖子,语气凉凉地道,“不过是试你一试。” 柳湘莲见他心情不是很好,也不在意他突然造次,转而道:“既然真宰相已经到茜香了,你也该归京了。既然你有心尤三姑娘,有一桩事我也不瞒你了,还请你多加留意。” 柳湘莲便把前事对他讲了,韩奇听了,一来开解了芥蒂,二来越发对尤三姐上了心。 这夜三姐下榻在客栈中,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何湘莲早婚,韩奇已去,兼之远离故国,漂泊海外,更添离情,只在榻上闭眼辗转而已。 正烦恼难眠之际,忽听到窗扉轻响,簌簌有声,原是春夜微雨。又听到玉笛悠扬,动人心弦,不由擎灯起榻,踱到窗边聆听。 调子是唐教坊曲《春光好》,明丽典雅,婉转悦耳。 空灵的尾音袅袅而逝,让尤三姐分外不舍,不由打开窗来。 忽见一道颀长身影洒落雨夜,却是韩奇手持玉笛,倚在街旁墙角,仰脸看向自己。 男人曼声唱道:“苹叶软,杏花明,画船轻。双浴鸳鸯出绿汀,棹歌声。春水无风无浪,春天半雨半晴。红粉相随南浦晚,几含情。” 他唱的正是五代文人和凝填的《春光好》。 那圆润醇厚的音色,行腔吐字的流利,并不输名伶之音。 尤三姐细细领略词中滋味,贴合心境,不觉如痴如醉,魂动神摇,倚在窗台,临风痴立。 一曲终了,二人默然无语。半晌,韩奇又重头唱起,唱得越发婉转缠绵,只教三姐心潮激涌,情思萦逗。 接连唱了三遍,最后一句“几含情”余音未散。 突然巷口传来一声犬吠,被扰了清梦的老叟,粗着嗓子咒骂连连。 不过才一晃神的功夫,男人就翻窗进来,掸了掸身上的雨点,“三姐,我这歌喉比之柳春卿如何?” “谁叫你进来了!”尤三姐慌忙拢衣,退避到幔帐前。 抬眼瞧了一眼,那浑身湿漉漉的男人,一面解着圆领袍的钮袢,一面凝眸看她。 春雨顺着英挺的鼻梁滴落下来,逶迤在微干的薄唇上,与其说是落拓不羁,不如说有一种别样风流。 当男人将她压在榻上时,三姐银牙紧咬,欲拒不能,脸色羞红。 韩奇也不急色,搂着她柔声道:“三姐若是不愿,我也不勉强。只要你点头,从今往后我自当安分守己,再不想别个。” 话虽克制,手却已滑进她袖中,轻轻揉抚。 三姐不及多想,人未饮酒,已醉了七分,一颗心顺着他的触碰,鼓跳如雷,情愫如波漫涌,扣不住的贝齿,彻底松关,禁不住轻喘浅叹。 听到准许的讯息,在雨夜中浸了半宿的肌肤,瞬间燥热起来,握之不住的玉笛,滚下榻去,叮咚一响。 “三姐,你我既已成双,再唤我韩大卿太过生疏,我名韩奇,尚未取字。当日武英帝劝我先不冠字,遇见可心的爱人,再请她下赐。还请三姐爱惜赠字。” 尤三姐美眸转盼,玉臂环在他脖子上,娇笑道:“在我眼里奇便是殊,你豁达开阔,见识不与人同,远迈一般男子。我便叫你殊意吧。” “好,殊意二字也只你一人叫得,旁人一概不知。” 两人如胶似漆的过了一夜,韩奇如愿得偿,越发温柔小意。三姐知他言谈行事,处处妥贴,亦是兴尽心安。 二人商量好成亲事宜,便与裘良夫妇、柳湘莲一道回京去了。 茜香之俗,男女婚好,问情不问媒。中原虽准许了走婚,到底是稀罕事务,门第讲究的人家,还得有个牵线搭桥的媒人。 韩奇还是强推柳湘莲做了保山,一则他是尤三姐的救命恩人,当之无愧。二则也是谢他早婚之情,不知省了多少事端。 听闻尤三姐要嫁给锦乡伯的消息,黛玉也是惊奇不已,连苏曼、秦可卿两大美人都未看中的韩奇,竟被尤三姑娘打动了情肠,可想而知尤三姐何其貌美了。 当面一瞧,果真是世间少有的美人,不但风流标致,而且妆饰靓丽,美得非常具有侵略性,张扬妩媚,胆大泼辣,言谈挥霍撒落,全无半点忸怩羞涩之态。 也唯有这样的绝代佳人,年纪轻轻就担起三品诰命夫人名头,才叫人心服口服。 黛玉笑道:“怨不得锦乡伯中意你,若没点子胆略才情,英雄豪气的男人,如何降得住你。” 尤三姐坦诚道:“陛下,当初我母亲贪慕虚荣,不甘贫贱,一家子不得不依附于宁国府,我姊妹二人,也一度成为贾珍父子的玩物。 我生性刚烈,却又多情贪欢,在泥潭之中受不得长久的屈辱。 积郁之下,最后仅剩的尊严与骨气,也都化作怨怒,把贾家那些个丑陋的衣冠禽兽,骂得狗血淋头。一边靡费资财,一边发泼赌咒。 哄得他们欲近不能,欲远不舍。只当安慰自己缥了男人为乐。” 她虽语出新奇,行事乖张,看似潇洒,可其中的悲苦郁愤又何其痛彻。 黛玉道:“当初你被困在宅院中无路可走。如今你得觅良缘,还望你不要自限其用,学做什么持家妇人。 像你这样幸运的女子毕竟不多,你也当多去女人社活动,积极帮扶其他失足女子,重获生活的希望。” 尤三姐颔首道:“陛下说的是,而今女子出门从业没有限制,我必是要自立一番事业的。” 这韩奇一成亲,等于让禛钰去了一块心病,黛玉连同武英帝的份,送了两份贺仪到锦乡伯府上。 虽说也有那起子不遂心的小人,恶言诽谤,造谣生事。说尤三姐不知好歹,不但在鞑靼人那里失了节,还曾是贾府爷们豢养的金丝雀,任人践踏摆布的粉头之流而已。 锦乡伯虽然爵位不高,到底也是硕果仅存的勋贵之家,宗亲族长哪里忍得了这些闲言碎语,责令韩奇撇妻另娶。 黛玉早觉得这流言来得蹊跷,历经战乱之后,但凡有不弃糟糠,从鞑靼迎回旧妻的男子,得到的都是宽仁的美名,怎么到韩奇头上就变了? 必有人背后操作,一面让柳湘莲去查探始作俑者,一面亲自与韩家族老沟通。 这一查,就与追踪薛宝钗的扈从对上了,他们回禀说薛宝钗七日前已混入京城,在城外某处躲藏着,有三天不见行踪了。 柳湘莲也道:“我手下缇绮方才来报,有一个刘氏老妪认得薛宝钗,说她三天前到庄上来过,向人打听去清虚观的路。之后就没再照面了。 我们去清虚观里外都搜了一番,也没见到薛宝钗的影子。倒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终了真人张道士,说是闭关修行,不许任何人打搅。 他毕竟是陛下的师侄,所以我们也不敢轻慢,未曾查探他闭关之所。” “张真人?”黛玉略一思忖,全无印象,当年罗天大醮,她只去过清虚观一次,张真人彼时在另一个殿内执事,不曾与之照面。 也不知他道行如何?是否会移魂换体之术。以防万一,黛玉还是命柳湘莲将张真人闭关之所强行打开,将人原地羁押。 同时,黛玉为了压下关于尤三姐的谣传与议论,同时掌握天下的舆情,在京畿及各州抚按驻地和人口密集的县镇,开办了报房,每日油印报纸供人采买阅览。 最初的新闻以宣传国家赋税租课等政策,并将近来惩处贪官污吏的案件披露出来。 老百姓最为关心就是田赋商税,最为渴盼的就是惩贪除恶。因此报房一出,街谈巷议的都是国计民生的大事。 再无人理会每日都有的婚丧嫁娶之事。 韩奇为让三姐宽心,也是给足了她体面,彩礼嫁妆他都一力承担了去,好教尤三姐带着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偏生出嫁当日出了岔子,身穿红嫁衣的尤三姐在喜房中晕倒了。 黛玉防着这一出,忙让晴雯为她看诊,晴雯察看了尤三姐的情形,说:“她身体没病,突然晕厥像是中了邪术。” 韩奇见三姐昏睡不醒,千唤不应,在房中踱来踱去,心焦如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过了小半个时辰,尤三姐才悠悠转醒,韩奇欣喜地走过去,却见尤三姐只顾用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半晌,许久之后才含羞带怯地唤了一声:“夫君。” 神态之温婉,语气之娇柔,与从前的尤三姐大相径庭。 韩奇正要将她拥住,却听文德帝冷嗤一声。 “宝丫头,你还是来了。” “尤三姐”怔了一会儿,犹在装憨,“宝丫头是谁?她在哪儿?别是在人堆里走丢了吧?”她一面说,一面故意四下张望。 黛玉厉声道:“她不是尤三姐,而是薛宝钗。” “尤三姐”接着打马虎眼儿,“陛下又在说笑了,我如何不是三姐呢?快别说这些吓唬人的事了,瞧把我夫君都吓傻了。” 韩奇登时拧眉,僵在半空的双手,飒然收了回去,惊疑不定地问:“三姐,你唤我一句字号,就可以证明真伪了。” “尤三姐”咯咯笑着,拍手道:“夫君别想诈我,你分明没有冠字。” 韩奇陡然色变,厉声道:“孽鬼,还我三姐来!” 第237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七回 林黛玉追魂阎罗殿, 薛宝钗丧命瘟神庙 宝钗犹不肯承认自己不是尤三姐,见喜房中气氛很是剑拔弩张,自己若再装傻充愣也不对劲, 登时撂下脸来。 “好你个韩奇,娶进门来的老婆你都不认了。你与我已有夫妻之实, 你再疑我什么意思? 和你素日挨肩擦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 你该喊她们一声‘孽鬼’才对!” 一听这声口, 越发证实了她不是尤三姐。 韩奇怒道:“我韩奇从前虽是萍花心迹,爱与美人狎昵,可也知道她们身陷泥淖, 不得已才依门卖笑, 聊以为生。 即便如此, 我亲近过的女子,不免有些微嫌小弊,但都比你这个鸠占凤巢的疯婆子, 要良善得多。” 宝钗见喜娘还在房中看热闹, 心知消息必将会传出去,哼了一声, 冷笑道:“我知道我命小福薄, 原不配嫁你。你既多嫌着我不对眼,何不一纸休书将我尤三给休了!” 她顶着尤三姐的身份, 说出这番话来, 便是给了韩奇两难的选择。 要么认下她是尤三,要么就将尤三给休弃。 “你!”韩奇气得七窍生烟, 颤指点着她, 只觉得那张娇俏妩媚的脸,换了一副灵魂, 就格外可恶起来。 外面的喜宴就要开席了,管家来催锦乡伯出去待客。 黛玉抬手拦住将要暴走的韩奇,对晴雯说:“晴雯,你与林夕留在这里,好好照顾这位锦乡伯夫人,有什么情况,让林夕及时告知我。” “是,陛下。”晴雯会意,黛玉的意思,是让她想办法窥宝钗的心,套出尤三姐的灵魂所在之处。 黛玉对韩奇道:“韩卿也不必忧虑,伯夫人只是一时脑热失了智,且别看她一眼。把喜娘丫鬟们都清出去,让她安心歇息片刻就好了。你先照常宴客,再别叫人来闹洞房就罢了。” 韩奇回过神来,当即别过眼,再不看“尤三姐”一眼,以免对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宝钗敢做此一赌,就是早料到,他们不会将事情闹得尽人皆知,以免闲言碎语风波不断,因此才咬死自己就是“尤三”。 此时见韩奇推门出去,还假惺惺地用主母的口吻,笑道:“你正经去罢。去迟了还不打紧,只别没心没计地一味吃冷酒。” 转头又欠身一拜,对黛玉说:“让陛下见笑了,您别和拙夫见怪才是。他浪荡惯了,受不得拘束,胡言乱语,倒要陛下宽恕一分为是。” 见她拿腔作势,有恃无恐的作态,实在可恨。黛玉斜睨了她一眼,冷笑着离开了。 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尤三姐的所在,黛玉在韩奇的书房中,打了一卦,卦象凶险至极。 天干地支呈天克地冲之相,是大凶兆亡之意,失人在艮临螣蛇,被纠缠扣留。 艮卦即东北方向。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 其意是:抱住他的背部,却得不到他的身体;行走在他的庭院里,见不到他这个人,无所怨咎。 这不就说明了,宝钗与尤三姐换了躯壳,物是人非,对面不识。 “秋心你去清虚观拷问终了真人张道士,看他是否动用了移魂之术。阿艮、阿青,你们随我和锦衣卫速往东北方向,寻找尤三姐的灵魂。” 黛玉吩咐下去,立即行动起来。晴雯留在喜房中,变着方儿旁敲侧击,鼓动宝钗在心中,将尤三姐所在之处暴露出来。 宝钗本是无情之人,心中极少思情想意,晴雯与她虚与委蛇了半天,都没窥听到她心中念及一个“情”字,只得拿自己的名字做文章,诱她思想。 晴雯冷声道:“姑且还管你叫一声夫人,身上有什么不爽利,只吩咐晴雯,我给你针一针就好了。” 宝钗瞅了她半晌,噗嗤一声笑了。 晴雯皱眉道:“你平白笑什么?” 宝钗笑道:“我笑你比如来佛还忙,又要陪天子巡狩九州,又要当大夫治病救人;如今本姑娘出阁,又赶着来充喜娘、扮丫鬟了。 改明儿文武二帝成亲了,你不得白天持笏上朝,燮理阴阳,夜里还要铺床叠被,伺候枕席。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 “你少在这里言三语四唆挑人!” 晴雯怒从心起,正要发作大骂她一通。忽而想起,救尤三姐性命要紧,不能受其言语刺激,做些无谓的口角争斗,去反驳她的无稽之谈。 于是双手环胸,冷笑道:“我再忙也是茜香国明公正道的晴宰相,辅国治民,救死扶伤样样来得。 而你呢?冒名顶替掠人之美,只能掩耳盗铃,自欺自人,何其悲哀?你不过是一味丑态邪言,贼形鬼状的东西罢了。” 听了这话,宝钗登时大怒,脸面红涨,既然身份实在遮瞒不过去,他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照样要伺候她吃喝享受,索性大方承认了。 冷笑了两声,道:“我不与你一个丫头,比那些阴微鄙贱的见识。名字不过一个代号,比起真实感受来,又算得了什么。 我而今不但是官宦千金,还是美貌多才的伯夫人,可以挑拣穿吃饫甘餍美,尽享荣华富费。 在内可与英俊郎君朝夕相伴,鸿案相庄。在外可凭满腹文章,科举出仕。还得多谢文德帝,为咱们女子开辟了为官之路。” 晴雯嗤了一声,道:“你想得倒美,不愧是钓名沽誉的国贼禄鬼。 你满腹文章去做贼,还指望百姓把你当人看么?你也不看看邸报上那些贪官污吏,是怎么丢顶戴、掉脑袋的。 当官不为民做主,一心贪婪当硕鼠。在英主治下,这样的人是无路可走的。”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宝钗还想着功名利禄,也是近乎痴人说梦的疯癫状态了。 晴雯见她心里不思不想,空无一字,如雪洞一般,也不耐与之沟通,直接拔了银针出来,先点了她的哑穴。 冷森森地道:“从前为了给陛下治病,我练了整整三年的飞针,对那一百套痛死人的针法,记忆犹新。如今也借你之身,温习温习,你若受不住,就把这副躯体还回去吧。” 宝钗没料到她这样狠手,此时话也说不出,只扑向房门想逃。 也不过瞬息,她就被一针扎麻,倒地不起。 晴雯毫不留情地飞针扎宝钗,七八针后,她就蜷身痉挛起来,身上大汗淋漓,无声地张开口呼痛。 终于在挣扎无望的间隙,宝钗心中有了活动。 “晴雯这丫头最是尖刻狠戾,毒心毒性,好痛啊!我受不了了,我先弃了尤三姐的身体,趁还有一口气,飞回井底与尤三姐共用一副身体,宁可冻上半宿,也比这锥心刺骨的痛,要好受一些! 即便他们找到了尤三姐的魂又如何?她被镇魂咒押着,一旦魂飞井外,就会灰飞烟灭。” 很快宝钗便昏死过去,晴雯停止了扎针,两指搭在她腕间探脉,搏动的脉气很快停止下来。 晴雯忙对留守的仙子说:“林夕,你快去追陛下,告诉她尤三姐的魂,被镇在了一个阴冷的井下。宝钗惧怕我的针法,这会子要与尤三共同身躯,千万叮嘱陛下不要损毁井上镇魂的符咒,否则尤三姐有丧魂之忧。” “是!”林夕隐身出门,飞奔向黛玉所在的地方。 为了尽快将尤三姐找到,黛玉与阿青一路,柳湘莲与阿艮一路,分头行动。 听林夕说,尤三姐被锁在了井里,黛玉顿觉不安,这春寒料峭的时节,残雪未化,湿冷之地最待不得。 正急着四处寻人打听道路,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妪,拄拐蹒跚过来。 黛玉定睛一看,竟是多年不见的刘姥姥,忙两步赶上前,拉着她问:“姥姥,你们村庄上东北角哪里有井?我要去救人呢!” “旧人?哪里的旧人?”刘姥姥上了年纪,又冷得弓腰缩背,眼耳都不好使,干瞅了黛玉半天,也没认出她来。 一口稀松的牙齿,刮擦在舌头上,话也说不明白,颤悠悠地道:“想起来了,你是若玉小姐不是? 你不在地埂子上的祠堂里坐着,那鬼鼠精又要出来,扮成你的模样装精作怪偷柴草了。” 听她顺口胡诌,只编些没了话的异闻怪事,黛玉越发急了道:“姥姥,快告诉我哪里有井!有人掉井里了,性命堪忧。” “鼠偷?”刘姥姥摇头咂嘴地说:“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哪管鬼盗鼠偷呢!” 见问也白问,黛玉只得告辞,继续向前找去。 刘姥姥拄拐缓了半刻钟,忽然清明起来,一拍大腿,扬手喊道:“若玉姑娘,我想起来了,东北田埂子上有个稀破的庙,庙后就是井!前儿还有只猫大的耗子,掉里头去了。” 黛玉远远地听到了,反正一时也找不见井,不妨先去刘姥姥所说的地方碰一碰。 恰好半道上又遇到柳湘莲和阿艮,柳湘莲道:“陛下,前头是个瘟神庙,隐约有呼号之声,十分蹊跷,我等正要前去查探。” “先进去瞧瞧吧!”黛玉未敢停步,一径向那朝南开的破庙走去。 这里年深岁久,荒凉破败,阴森恐怖。进门一抬眼,众人不由刿目怵心,那庙中泥塑的神,是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神态狰狞,栩栩如生。 柳湘莲啐道:“呔,好个晦气!” 一行人绕过泥像,奔去庙后井台边上。 那井口盖了石板,上面贴满了黄符。柳湘莲正要揭下黄符,挪开石板,黛玉忙道:“别动!” “阿艮,你也是修上来的,你来辨一辨,这符是何人所书?” “是。”阿艮走上前来,细致看了看符上的朱砂纹,不由心惊胆战,嗫嚅着唇不敢言语。 黛玉蹙眉道:“怎么了?” 阿艮与阿青对视一眼,低头道:“书符之人道行比我们都高,这会子解不开。” 能比太虚幻境四仙子道行还高一阶的人,就只有警幻仙姑了。 虽说四仙子臣服于她,可未必不会顾忌警幻的余威。只怕从她们嘴里,也问不出解救尤三姐的法子。 “把绣春刀给我。”黛玉向柳湘莲伸手出来。 柳湘莲解下配刀,双手递交到文德帝手中。 黛玉将雪亮的刀刃掣出,竖插入井台与石板之间,缓缓撬动,使用精巧之力,在不破坏符咒的前提下,挪出了一指空隙。 井底的凉风飕飕冒着,黛玉抽出绣春刀交还给柳湘莲,眯眼看向井内。 只见深井下还有积雪泛着白光,有个蓬首乱发的人影站在雪中,看不分明容色。 “尤夫人是你吗?朕来救你了!”黛玉将两手拢在唇边,大声喊着。 井底传来一阵铁锁啷当响,好一会儿才有个声音道:“陛下,是你吗?太好了,快把石板挪开,救我出去吧。” 紧接着那声音的主人,又调换了口吻,冷厉道:“薛宝钗,你个遭瘟的杀才,到底倚仗谁的势要?将我的魂镇在井中。” “陛下,我是尤三姐呀,你快救我上去!里头好冷的!” 瞬间又是另一副泼声厉言语气。 “薛宝钗,你不必在陛下跟前摇唇鼓舌,花说柳说的。 你既然占了我的身,怎么又跑回来了?必是被人戳破了这层画皮,怨不得人说偷的锣儿敲不得,我尤三宁肯死在这井里头,也不放你这瘟神出去祸害韩家!” 听了几句话,黛玉已经能分辨出她们谁是谁了。只是这符咒难解,一旦强撕,尤三姐将魂不附体,飘泊无踪。 这时候,秋心鞍前摁着一个牛鼻老道,一路奔驰而来。 “陛下,这老道说是在闭关,不过是在睡觉罢了,他压根不会移魂换体之术。” 张道士在马背上颠得七晕八素,好容易被撂下地来,抬头一见,眼前一溜威风凛凛的锦衣卫,顿时骇破了胆子,马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各位锦衣大爷,无量寿佛!若要小道应候,只管吩咐,还请大人有大量,饶小道躲懒之罪。” 黛玉对柳湘莲道:“让他认认符,问问有什么驱魂夺舍,安神定魄的法子。” 柳湘莲颔首应是,走到张道士面前,将他肩膀一拍,恩威并施地陈明利害关系,让他老实替文德帝办差。 张道士囫囵听明白了,原来让他老天拔地的到村庄里来,是为这个,真是倒霉! 不得已压下心中怨愤,张道士哆哆嗦嗦地挪步到井台边瞅了瞅。 “咿呀,好厉害的夺舍符咒,小道实在德薄道浅,解不开呀。” 柳湘莲一个白眼瞪去,只把张道士唬了一跳,忙颤声解释。 “这是拿孽鬼之凡胎,做了夺舍的法器,再用仙术移魂换体。除非让被夺舍之人先杀了寄魂之躯,回到原身后再自戕,得大机缘离魂升天,方可逃脱永世镇魂之咒。 小道法力不济,无能为力。只能做一套,破地狱的科仪法事,度脱亡魂,了结前冤罢了。” 黛玉听了,不由蹙眉看向四仙子,她们默然垂眸,抿唇不语。 这是警幻仙子亲自布下的死局,宝钗只是被她玩弄于鼓掌中的棋子。 “真的没有法子能让她灵魂归窍吗?” 张道士不曾与黛玉谋面,并不认得她,只当她是苦主,无奈叹息道:“除非有仙人一路追魂相送,再有神医精心护持躯体,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重生。” “追魂,是么?那我去追。”黛玉喃喃道。 四仙子异口同声道:“陛下,不可!” 林夕道:“追魂不啻于与阴司为敌,要与阴差无常缠斗,还会被魔王引诱。” 秋心道:“即便我们四个一起护魂,也未必能从地狱全身而退,还望陛下三思。” 阿艮道:“除非鸿蒙就在眼前,为您掠阵,否则不要轻易尝试。” 阿青道:“陛下,此去阴司路途艰险,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堕入邪道。” 面对她们的劝说,黛玉不为所动,“佛陀未觉悟前,也曾落入地狱之中。他在狱卒的铁棒驱赶下,用自己的皮做车鞅,挽着铁车东西奔驰。 当时佛陀见同伴倒地不起,疲极困乏,生怜悯慈悲心。对狱卒说,我愿代替同伴挽车。 狱卒瞋恚,用铁棒打死了佛陀,佛陀死后,就生忉利天,成了天人。” 黛玉将《贤愚经·佛始起慈心缘品》中的故事娓娓道来,对四仙子说:“哪怕是在地狱受罪,只要记得初发慈矜之心,于一切人,未曾退舍,我就不会堕入邪道。” “警幻仙姑要辖制的人是我,我不能让旁人代我受过。”她目光看向天际,若有所思。 凡是有因必有果,她已经不想让身边的人,成为无谓牺牲的“代价”了。 黛玉命人将张道士送回清虚观,把险象环生的救命之道,讲给井底的人听。 请两人自己做选择,是在井中饿死冷死,还是勇搏一条命出来。 宝钗闻言当即怔了,半晌才道道:“你们别想骗我。警幻仙子说了,她会保我原神不灭。 尤三姐不过是个依附权贵,苟且偷生的女人,哪有胆气杀人自戕,多半会困死井中。 只等石板一开,我回到她体内,让尤三与我的躯体,一道灰飞烟灭就是了。” 紧接着尤三姐斩钉截铁的声音传来:“还请陛下赐我一柄利刃,我要和孽鬼薛氏拼了这命,若有一点子胆怯的,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杀人怕什么,若为自由故,宁舍诰命身!” 柳湘莲在上头听了这番慷慨之词,不承望尤三姐是这等豪性刚烈女子,钦敬不已。 “开井!”黛玉吩咐道。 “是!”柳湘莲左手将石板挥开,右手抽出绣春刀,往井中一掷,道:“三姐,此刀系武英帝所赐,愿送烈女还魂!” “好极!”尤三姐此时心潮澎湃,精神力足,将薛宝钗的灵魂完全压制下去了。 绣春刀直直插入积雪中,被一线日光照射着,如一痕秋水一般明亮。 尤三姐拔出刀来,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大笑道:“快哉!” 宝钗惊魂而出,逃往锦乡伯府上,才一睁眼。晴雯认得是她,当即又一极痛极深的一针。 偏生那一针,恰点破了她的哑穴,呼痛之声响彻屋宇,犹如杀猪般惨烈,紧接着又是一阵密密麻麻,深入骨髓的痛意。 好容易捱到喜宴散了,韩奇回来看了一眼。 晴雯忙道:“尤夫人还未归来,你且别室另居吧。” 听到那渗人的尖叫声,韩奇不由担心:“姑娘这针法,不会伤毁我夫人的身体吧?” “自然不会,想当初武英帝、章驸马都试过了的,疼是疼极,却并不伤身的。”晴雯一边说着,一边又有条不紊地扎了几针。 宝钗撑持不住,想靠尤三的一张脸迷惑韩奇,哀求道:“夫君,你救救我,我好痛啊。” “孽鬼,我才不是你夫君!”韩奇见尤三姐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犹如被无情蹂·躏的玫瑰花,如何不心疼,因此迟疑了三分,并未转身就走。 趁此机会,宝钗忍痛咬牙道:“分明是一样的容颜,夫君为何不肯看我?你不是只看人皮相姿色的么?何必分芯子里的是她还是我?” 韩奇哼声道:“你与她有天壤之别,纵是一样皮囊,她真你伪,她多情坦荡,你无情无义。是个男人都知道原怎么选。” 宝钗一时不忿,冷笑道:“我也不知尤三姐是哪里来的福气,一只破鞋倒被你拾起来了。如今她横刀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老话说,日久生情,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她。” “你说什么?三姐死了!”韩奇怔在当下,恍如听了焦雷一般。 晴雯忙道:“伯爷别听她扯谎,尤夫人好着呢!” 黛玉急追尤三姐的芳魂而去,原以为地狱险途,少不了与牛鬼蛇神一番苦斗,没想到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慈航驾到,在她身上轻轻一点,立刻大方光芒,照彻整个地府。 那些夜叉恶鬼,乃至牛头马面,阴差判官,都对她望而生畏,退避三舍。十殿阎罗更是列班恭送,请仙子起驾回天。 第238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八回 离恨天警幻欺绛珠, 风月鉴魔王迷黛玉 见井中薛氏已经死透,柳湘莲便命人填平井洞,打了塑像, 推倒矮墙,平了瘟神庙。 村庄上的人听到轰隆之声, 纷纷过来看, 东北田埂子上只剩一地瓦砾土灰, 惟拄拐的刘姥姥,点头咂嘴念佛。 “哎呀,这可是瘟神爷的地方, 这一毁了, 来年蝗虫过境, 遭灾酿祸,饥荒死人,再发了瘟疫, 岂不大害!” “这些个锦衣卫什么霉头都敢触, 到时候受苦受难的,却是我们这些无辜老百姓。” “咱们还是凑钱做一个疏头, 把这庙再修盖好了, 还把瘟神爷塑了像搬进来吧。” 乡屯里的人议论纷纷,唯恐触怒了瘟神, 遭灾惹祸, 个个既畏又怯。 刘姥姥却拍手道:“有什么不了的事,我看把这庙平了就挺好, 省得耗子精出来偷柴草。” 有人就问了:“刘姥姥您上了年纪, 世情上都是经历过的,这里头可有什么讲头没有?” 刘姥姥舚舌咂嘴地胡诌:“你们年轻不知事, 这瘟神庙里养着大耗子精呢。又不是我们村上的人变的,也不是客人。不过是打抽丰,抽柴分利来的精怪,只想共富贵,不肯共患难,恩将仇报来的。 前几年鼠患旱涝不断,就是打这儿来的。如今赶出去了,大家干净。与其修庙筑祠,还不如自个儿在家里,给若玉小姐立长生牌位呢!” 众人不解地问:“若玉小姐是哪位呀?” 刘姥姥话音刚落,记忆也没了,呆了半晌,拍了拍围裙道:“到了嘴跟前儿了偏生又忘了,她是谁来着?” 眼见积年的老妪就这么又糊涂了,众人笑着一哄而散,谁也没想再起瘟神庙的事了。 黛玉护着尤三姐的魂魄,赶到锦乡伯府上,太阳已经落山了。 韩奇站在喜房中,只听得一阵环佩叮当,文德帝风尘仆仆地从外而入,手持着一柄染血的绣春刀,脚下金光遍地。 躺在地上的新娘,抽搐了一会儿,再度睁眼,已改换了神色。 黛玉握住晴雯的手腕道:“尤三姐的魂已经回来了,你且别扎针。她两个共在一副躯壳中,还有得拉扯。” “多谢陛下护我魂魄,”尤三姐站起身来,喘着气道,“还请将刀刃给我,再死一回罢了。” 韩奇心头一喜,喊了她一声:“三姐!” “殊意,我回来了。”尤三姐含泪扑进他怀里,“待我以死把薛贼之魂逼出,咱们就可以安稳度日了。” 看到绣春刀上淋漓的血痕,韩奇满目担忧,心中很是不忍,劝道:“薛贼妄想鸠占凤巢,自作孽不可活,死了也罢。你再自戕一回,伤的是自个儿的身体,太过凶险。 你是此身之主,心性又刚强,定能压制薛贼。不如就这样将就些时日,等武英帝回来,再为你开解。” 尤三姐刚一摇头,还未开口,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冒了出来。 “我既见了柳湘莲,再不想着别人,只想他。宁可用他的配刀自刎两次。可见并不是真想嫁你。” 韩奇听了,心中如刀戳一般痛极,登时将怀中的人放开来。 黛玉忙道:“宝钗又出来来混淆视听了,韩卿你且出去,切勿听她谗言离间。” 听了这话,韩奇心里才好受些,迟疑地转身。 偏生宝钗又抢着说:“夫君,今夜可是咱们洞房花烛夜,你就这样丢下我,且独寝去。 茜香国的女帝、女相可都在你新房中,明儿传出什么不堪的闲话来,只怕不单我脸上无光,武英帝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 韩奇顿住脚步,恨得捏紧了拳头,天下怎么有如此轻薄虚伪,缺德无耻的小人! 黛玉瞥了她一眼,将绣春刀上的血渍甩去,对晴雯说:“天将夜了,先让她老实睡一觉吧。” 飞针出手,新娘子就软软地倒下来。晴雯将她扶进帐内,展开衾被,安置她歇息了。 “既是韩卿的新婚夜,我与晴相也不便再此久留了,你且在旁静守一夜,我把林夕留在此地,若明日她醒来言语有异状,及时通禀林夕,转告晴相处理。” 黛玉将绣春刀挟在肘后,推开门道:“武英帝筑路西疆,还有些日子忙,只怕一年半载回不来,此事我来想办法,还请韩卿勿忧。” 韩奇点了点头,恭送文德帝、晴相出去。这混乱的一天,也着实令他身心俱疲。好生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才好应对诸多事端。 他掀开帘帐,凝神望着姿容美艳尤三姐,又唯恐那个神神叨叨的宝钗,突然冒出来胡搅蛮缠。 武英帝的几个心腹,哪个不是伉俪情深,日子甜蜜,偏生到他头上,出了这么个不可言说的岔子。 老天爷是看不得浪子回头,偏要让他跌个大跟头不可。带着满心自省之意,韩奇在尤三姐身边躺了下来。 黛玉与晴雯回到严府,将绣春刀还给了柳湘莲,嘱咐他也要多看顾平安姐姐一点。 照这样下去,即便薛宝钗的魂,顺利从尤三姐身上被驱逐出去,保不齐她还留着两件香菱当初惯用的物什,会来夺她的舍。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要去离恨天找警幻问个明白。” 黛玉毫无睡意,穿戴好后,让晴雯留心林夕的消息,准备带着阿艮、阿青两个上离恨天。 因晴雯还是浊骨凡胎,不能随她上界,便将一枚银针交到黛玉手中道:“很遗憾我不能陪陛下去了,就让我的银针陪着您吧。” 黛玉收下针藏在发髻中,笑道:“等我修得道行再高一点,兴许就能带你飞升了。” 晴雯道:“都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只怕我这针回到下界就要锈了。” 阿青笑道:“不妨事,这银针沾了上界仙气,定能帮你解危济困,救死扶伤呢!” “还在聊什么呢,赶紧走吧!”阿艮催促道。 “来了,来了!” 一入仙界,黛玉即幻化成绛珠仙子,阿艮又恢复了度恨菩提的形象,阿青也变回了钟情大士。 警幻仙姑早知她们要来,已经摆好了酒馔佳肴。 但见她仙袂飘飘,云堆翠髻,榴齿含香,看向绛珠仙子,蛾眉颦笑:“妹子,久违了。掐指算来,明日又是你之芳辰,姐姐略备水酒恭贺,愿卿于万岁,无岁不逢春。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 绛珠落座后,嗅到一缕有些熟悉的幽香,不由蹙眉。 钟情大世介绍道:“此香是由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 “它名群芳髓。”度恨菩提接过小鬟捧上来的茶,递到黛玉手中,“这茶叫千红一窟。” 绛珠浅抿了一口,果真香清味醇,她心里有事,也无闲情雅意慢慢品茶,放下茶盏,对警幻仙姑道:“警幻,你为何要助宝钗篡改女子终身册籍,又让她下界为祸贾家,欺占尤三之身?” 警幻仙姑叹了一口气道:“你也知道我这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全靠女怨男痴风情月债支撑。 若相爱男女皆情深不移,矢志不渝,我还忙什么?不弄一两个小人丑角拨乱,我这太虚幻境就要散摊子了。” “宝钗是伪君子真小人,且有你在天上做靠山,还不是连自己的命运都主宰不了,又能妄改谁的命呢?” 绛珠冷笑道:“姐姐难道不清楚,尘世间千红万艳之所以薄命,是因为凡界从前有着森严的等级次序、尊男卑女的腐朽文化,还有不断嬗变而扭曲的礼教? 若按照篡变的命册,不论我们出身高低、学识深浅、姿容妍媸、德行优劣,只要勇于做世俗的反叛者,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无一例外都会被命运折辱,最后求而不得,事与愿违。 与其说是宝钗在你的授意下,偷改了命册,不如说太虚幻境的立足之基,从一开始就是偏颇荒诞的。 你是太虚幻境的司主,放任风流孽鬼游荡在此,于是核察机会,散布相思,竟妄想以声色之欢警人痴顽,此举何其可笑? 我不否认,很多膏梁纨绔,流□□子堕入情迷之网,沉沦欲海,以至坑家败业,丧身失命。 难道悦色恋情之人,就一定都是云雨蠢物,不能行人间正道、立光辉伟业了? 难道汲汲于富贵,私丰于己身,醉心仕途经济,痴爱功名利禄之人,就能齐家治国,流芳百世了? 不改变腐朽落后的朝章国典,不改变庸愚衰弊的世俗观念,小到个人荣辱贫富,大到国家兴替治乱,就都只在百年间周而复始罢了。 将人间种种积弊,简单归咎于情、色二字,怪不得‘仁义道德’,也变成敲骨吸髓吃人的伥鬼了。” 听了这一番话,警幻仙姑怫然不悦,“我是一片真心为你度脱苦海,才造作了许多幻缘。你却如此多心,想着是我要害你,既如此,咱们两个就撂开手,各走一边好了。” 说话间就要离席而去,又被度恨菩提、钟情大士二人给拉了回来。 度恨菩提忙打圆场道:“绛珠妹子才品了一杯仙茗,还没吃过我们这里的灵酒呢!” 钟情大士挽着绛珠的手臂,笑对小鬟道:“就是,快把万艳同杯端上来!” “不必了。”绛珠挥手拒接,杯倾酒洒,瞬间晕染了裙袍,她冷声道:“警幻若真为我好,就先把宝钗之魂给收上来,一个巧立淑女形象的贼偷,留在人间颠倒是非,只会贻害无穷。” 警幻回头道:“尤三姐本应归来,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你不忍她新婚离丧,我也多饶她半百性命罢了。 纵然她是红拂、文君一流人物,绛珠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等你下界,我就将那只馋鼠收回来罢了。” 绛珠见她缓和态度,并答应收走宝钗之魂,旁的事也就不计较了,“我尘缘未了,不便久待上界,以免延误时光,谢仙姊情热款待,就此告辞了。” 见她这就要走,警幻上来拉住她,道:“妹子,你衣裙染污,让人瞧着不像。还是先去我香闺中更衣吧。” 绛珠刚要婉拒,只觉得此地香气透骨,越发凉森森、甜丝丝的,一时眼眸朦胧,意识恍惚,几乎站立不住。 警幻向度恨菩提、钟情大士二人使了个眼色。 两人便争着左右搀扶着绛珠,将她送进一处铺陈华丽的绣阁,笑言几句后,又把她徐徐推入帐中。 绛珠摇摇走了两步,只听得耳畔有檀板银筝之声,音韵凄婉,销魂醉魄,唱的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她恍惚想着:金玉良姻不是真的,木石前盟也是误会而已。真正怀金悼玉的人,不是神瑛侍者,而是她绛珠。 一金一玉,是为“钰”啊。 “你来了?”一只雪白的臂膀撩开幔帐,露出一张惊为天颜的俊颜。 仙闺幻境之中如何有男人?绛珠心头一跳,大吃一惊,心下思忖:好生奇怪,此人倒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何等眼熟! 不由怨声道:“你是何人?敢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那男人轻笑了两声,转出幔帐,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柔声道:“优昙花,我是鸿蒙,你的爱人。” 他声音极具磁性,言谈呼吸都似在引逗人。 绛珠听他如此说,恍然间两眼发花,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剑眉入鬓,星眸生威,举动潇洒,翰逸神飞。 越发像禛钰了,与此同时,她也察觉到群芳髓的香气越发浓烈了。 “今夕良辰,美景如斯,你我久别重逢,爱悦之心更胜新婚了。我迫不及待要与你合欢燕好,一解相思。” 他一面掀衣解带,尽显媟渎之态,说着谑浪之语,如蛊缠心。 尽管他像极了禛钰,可是绛珠非但没有举步上前,反而转身就逃。她浑身绵软,渐渐走不动了,头晕脑胀之下,意识也不是很清醒。 眼见那形似禛钰的男人,就要追上来,钟情大士忽然出现,幻化出一道青色屏障为她挡了一下。 “绛珠,我是受警幻胁迫,才不得不做了帮凶,眼下为你挡一下,是受青狐托梦之请,快逃下界吧!” 绛珠摇头:“我承你爱助之情,你且躲藏起来,以免被警幻责难。我身中迷情之香,即便下界也未必能消,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去找警幻。” 钟情大士见绛珠仙子宽仁大度,不因自己背叛而见弃,相反还考虑她的安危,心中不禁又愧又惭。 索性不再遮掩,实情相告:“上界之前,晴雯不是送了你一枚银针,或可暂解危机。” 闻言,绛珠忙将发髻中藏的银针拔出。晴雯醉心医术,每每会在她面前念叨些穴位。 绛珠记起,位于腕横纹上约三指宽的位置是内关穴。刺激内关穴,有助于宁心安神。 她果断用银针刺入内关穴,终于掌握了神识,提着一口气,直奔来时奈何天,双手拍在仙案上,冲警幻吼道:“这群芳髓入了尘世,便是冷香丸了吧?” “就说你这么个明白人,一时半刻的,就猜透了,比神瑛那个糊涂虫要颖慧多了。” 警幻仙姑并不意外她能一时挣脱迷网,已然折损了薄命司,为了保住太虚幻境的基业,也只能为难绛珠了。 让她沉沦欲海,堕落仙根,再入尘缘,与别的男人纠葛再三,就又能为太虚幻境续命千年了。 “这群芳髓一入活人鼻息,就是在劫难逃了。你既相信声色之幻,不能动摇你的本心,那就亲自去领略领略吧。” 警幻一把扯落绛珠的披帛,身旁的度恨菩提,立刻将她推入云中。 绛珠飘摇而下,看到度恨菩提冷漠而无情的脸,只觉寒冰侵骨。 “阿艮,是你背叛了我。艮是东北之地,为高山之相。却常设圊厕、鬼庙、坟墓,取藏污纳垢之意。所谓山中高士,不过是沽名钓誉攀高之徒。你与宝钗之流别无二致。” 度恨菩提面无惭色,只道:“我背叛了你又如何?我业业兢兢勤勤恳恳尽职履责,维护太虚幻境有什么错?辅佐司主有什么错?提高修为有什么错?” 绛珠冷笑道:“你这就跟宝钗认为自己邀名射利,媚上利己,高攀贵族有什么错一样。 志存高远,努力上进本没有错,错的是你执迷歧途,把欲望当志向,用谎话骗信任,视屈从为理智。墨守邪规,祸水东引,不但践踏了自己的良知,还戕害了他人的性命!我不信这样糊涂的你,能够提升修为!” 话刚说完,她就被一阵狂风卷起,渺渺冥冥,不知何方去了。 度恨菩提一脸错愕,满心茫然,问警幻道:“我们真的成了恶魔的帮凶吗?” 警幻摇头叹道:“咱们如今比不得绛珠了,她便是受些苦楚,总有鸿蒙襄助,我们保住太虚幻境,只能一色从实守分为主,切不能与他们一样逆命违天。” 黛玉睁开眼来,感受到身体沉实,不似仙界轻灵,便知自己已经下界了。 她正要起身,忽然被人摁住了肩膀,侧脸一瞧,霎时红透了脸。 眼前是一个赤·条条的美男子,乌发垂满鸳枕,身材健硕,体格风骚。 偏生那脸又像极了禛钰。 “这就不好意思了?待会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男人伸手把玩着她的裙带,“你也不必怨我不择手段,我在你眼中的形象,是自你心中所爱而萌生的。” 黛玉连忙闭眼,宁心静气,眼前的男人只是幻象,是警幻蛊惑自己赴阳台巫峡之会的诱饵。 男人见她关闭了眼识,不再看他,只得改换策略,以言语攻心为上。 “难为你是个聪明人,又是位高权重的帝王,世上万千俊彦,竟都没经历,只守着一个鸿蒙,也怪可惜的。 他待你虽还好,可你也不是百分百遂心如意,不如再多添一个我,试一试我的好处,尝个鲜岂不好?我也不多求,每年花朝节下,你跟了我就成,如何?” 黛玉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语思维,而是在想:凡有所相,都是虚妄。 幻影之所以长得像禛钰,是因为她日有所思,只要止消了念想,他就会消失。于是只想着晴雯医书中的骷髅骨节,画的皮包筋缠,以及一些恶心的脓囊涕唾。 那人好像已经猜透了她的想法,轻笑道:“据我所知,你是喜洁爱美之人,思想那些污浊脏臭的东西,只会让你发疯。” 黛玉不由拧眉,瞬间破功,睁眼又是禛钰略带讽刺的邪魅笑颜。 幻影不再守君子之仪,趁她睁眼的瞬间,在她耳畔温柔轻抚,寸寸逼近,直到熟悉的吻落了下来。 黛玉心房顿时失守,轻喘着软在枕上,眼前是禛钰的容颜,耳畔是禛钰的爱语,鼻端是禛钰的气息,身上是禛钰的触碰。 正当她神魂颠倒的时候,一阵刺痛传来,扎在她关内穴的银针,迫使她再度清醒过来。 色、声、香、味、触,五欲之魔。 黛玉霍然站起,身上金光万丈,只把那幻影照得无所遁形。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欲界天魔之首——魔王波旬!” 被道破来历的幻影晃了晃,遁入虚空之中。 魔王波旬是欲界最高的天神,他爱以诱惑、胁迫等方法企图阻碍人修道。离恨天不缺爱恨情仇的种子,虽是仙境,也在欲界之内。 一个渺远的声音自天际传来。 “优昙花,你果然聪明,做人就是要及时行乐才对,你却偏偏要积功累德,修行度人。 只要你放弃普度众生,不干他人因果,与禛钰在人间千年万岁,享受缠绵悱恻的爱情,我又何必与你过不去呢?” 黛玉心知,魔王波旬常断人慧命,不须自己行乐,而爱以他人之乐事为给养。凡人越沉溺欲海,他就活得越开心。 一旦天下修道的人多了,魔宫就会震动。就像人间少了薄命女子,离恨天会塌陷,是一个道理。 她的敌人不再是具体人和事,而是自己的七情六欲。 第239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九回 尤三姐矢志救苦难, 武英帝智斗谈判使 黛玉再次醒来,外面天光大亮,晴雯捧着衣裙进来, 笑盈盈地道:“陛下,生辰吉乐!愿陛下风华永驻, 喜乐长随。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又长一岁了, 谢天谢地。”黛玉拉着晴雯的手道:“晴雯,也祝你岁岁安康, 笑颜永绽。” 晴雯一边搴帷挂在百鸟朝凤帐钩上, 一边服侍黛玉起床, 笑道:“陛下, 昨儿夜里你一回来,倒头就睡,得亏我拔了你腕上的银针, 否则就滞针一夜了。早知道就不让你带针上界了。” “不, 该多谢你的针,警醒了我。”黛玉心有余悸地说, 将脸贴在她手上, 轻声道,“若没有你, 我的命也难改了。” “陛下又说痴话了, 当初若非绛珠仙子送我还魂,还赐我窥心之能, 我又如何能帮你改命?” 晴雯捧着翡翠头面, 嘻嘻看向黛玉道:“陛下快梳妆,老爷借了严家的厨房, 正亲自擀面呢。” 听了这话黛玉分外感动,自己不大不小的生日,还劳动父亲上严府来做面条,实在过意不去。 忙盥洗妆饰好,出门去拜见父亲,哪知院子外头,堆着一地高摞的箱笼匣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下的聘礼呢。 晴雯笑道:“这十几个大红箱笼是武英帝送的,里头都是西番的好东西,尽是珊瑚、翡翠、猫睛石一类新制的首饰,一共三百六十套,我打量着是让您一天换一套的意思。 锦匣是滇南王夫妇送的,装的是赤金镶珠金翅鸟、玛瑙花卉盆景。盒子里装的是梵文贝叶经,是扶桑尼将军送的,还夹着两样针线,是云姑娘送的。其他的都是西海各邦国主送的,差点没把院子里的石板路给压坏了。只怕得用花木兰号才运得回茜香。” 黛玉不由感慨道:“贺礼太贵重了,我瞧云妹妹的针线就挺好,贵在有心。若年年都这么堆山填海的,这生日以后也不用过了。” 这时候才觉得,禛钰从不过生日,节省了多少民脂民膏。 拜过父亲养育之恩,黛玉也收到了父母的礼物。 “你母亲表面上心高气傲,不甘不愿地去了茜香,骨子里还是疼你的。她给我绣了个荷包,里头还夹着一个小的,想来是给你的。” 林海从袖中取出一个鹤鹿同春的荷包,打开暗扣,将里头巴掌大的荷包递给了黛玉。 小小的荷包上,绣的是双面万花献瑞纹。针脚细密花色繁复,几乎见不到荷包的底色,万花绚丽斑斓,花瓣俯仰覆侧,阴阳重叠,各尽其妍,极为精美。 就连晴雯这个刺绣高手,看了都不觉满心赞叹,“可怜见的,师娘这连画带绣,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做出这件绝品来。” 黛玉掌心握着荷包,眼圈红了半天,含愧泪道:“从前因我少小离家,不得母亲疼顾,不知伤心自怜,流了多少眼泪。如今母亲回来了,我却只顾着任性撒娇,也没尽过一日孝心。偏让她受累受气,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玉儿,你能体悟你娘的心,就很好了。”林海将女儿揽在怀中,伸手替她拭泪,宽慰道:“父母本就是孩子最坚实的靠山,托举儿女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你娘性子骄矜,嘴上爱埋怨,心里不知有多为你骄傲,你替她实现了毕生的志愿,走上了她年轻时渴望的道路。 她为你做什么,都是欣然喜乐的,恰是弥补了她当年分离的遗憾。被女儿需要依赖,对做母亲的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我们巴不得玉儿一辈子恃爱撒娇,无论天涯海角,都有人爱你宠你。你过得越开心,咱们家就福祉昌延了。” “爹……”黛玉情不自禁地抱住父亲的腰,一种踏实的安心感油然而生,像和煦的春光一样,将她整个人温暖地包围着。 在严家吃过饭,又歇了一晚,林海父女便告辞回林府住了。 虽然度恨菩提最终选择了与警幻仙姑在一起,钟情大士为情势所迫,也不得已留在太虚幻境。 但林夕、秋心二人还是坚定地站在黛玉身后,宁肯备受尘劳之苦,也要与离恨天划清界限。 黛玉便也将二人视为左右,准许她们寸步不离。 恰是锦乡伯夫人回门日,因尤二姐远在金陵,尤三姐也没有远行,拉着韩奇登门拜谢文德帝救命之恩。 经历了一场夺舍风波,夫妻二人显见地成熟了许多,从前轻浮流荡之态杳然无踪,不但举止有度,言谈行事也胜过往昔,让人很是欣慰。 韩奇心意宽畅,三跪九叩谢过文德帝后,便去前厅与林阁老吃茶,留下夫人陪陛下说话。 黛玉打量神采奕奕的尤夫人,满目赞许之色,含笑点头道:“到底是真主人,表里如一,心眼光亮,看着就让人欢喜。” 尤三姐赧然一笑:“都是托陛下的鸿福,才把倒反天罡的贼鬼,给赶跑了。经此一遭,臣妾也算死过一回了。 从前臣妾恃色傲人,被情所惑,失足风月。而今改过自新,终身有靠,真如梦醒一般。” 黛玉却道:“而今天下已无‘妾’制,咱们女人就该坦坦荡荡,用一个‘我’字自称。你改过自新是好,终身有靠,靠的也应是自己,而不该凡种种事都指望韩伯爷。” “陛下所言极是,”尤三姐从善如流,立刻就改了口,点头道,“我所言终身有靠,不过是在感情上一心依恋伯爷,再不妄想其他。在为人处世上,我还是我,从今往后行得正走得直,问心无愧就再不畏惧的。 “你想得通透,正是这个道理。”黛玉欣然颔首。 尤三姐迟疑了半晌,而后问道:“前儿陛下劝我入女人社,我极愿尽分心力,只是我读书不多,学浅识薄,不知能干些什么,只怕做不好,让人笑话。” “我想让你做的事的确不好办,却与学识无关,做好了却是功德无量的事。”黛玉拉着尤三姐的手道,“虽说天下倡导男女平等,陈腐旧制都被打破了。 但很多男人思想顽固,迂腐可恨,除了对母亲有三分尊重,却把家里的妻女,当做奴仆呼来喝去。 很多女子长期生活在被父亲、丈夫打骂欺压侮辱之中,身心饱受摧残,痛苦不堪,难免心生拙志,自寻短见。 我走过许多地方,每每听闻谁家姑娘、媳妇,刎颈悬梁、触壁跳井、吞金饮鸩,很是心痛难过。 旁人时候议论起来,还怨她们只是一时糊涂气性大,可谁又真心推究过,她们生前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还有的妇女,被歹人玷污了清白,自愧自耻,被亲人宗族为求节炳之名,而逼着自尽的,她们何其无辜可怜? 项上一横,纵身一跃,生死就在瞬间,结果孤勇捐生,冤屈未解,也只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有时候仅仅一句安抚理解的话,就能使绝望的人打破迷关,将她们从阎王手里夺回来。 尤夫人命运多舛,屡遭不幸,却心性刚强,又死过一回,见过地狱景象,当知为人之不易,对生死感触最深。 我希望你能发现并帮扶,那些受苦的女子,引导她们走出不良情绪的困境,劝勉她们积极寻找出路,做回自我。 告诉让她们只有坚强活着,才有机会改命悲运。” 尤三姐听了豁然开朗,不觉情绪激昂,顿生当仁不让之心。 这份事业重若千钧,却十分有意义,她郑重其事地说:“陛下,我一定尽我所能,挽救更多的姊妹同胞!” “我先替那些受苦的姊妹谢你了!”黛玉深知能接下这事的女子,何其英伟大义,欠身向她一礼,叹道:“我站在高处,看得深远,却未必能及时庇护每一个女子。只有你们这些姐妹,才能深入百姓人家,了解民间疾苦,为她们排忧解难,重获新生。” 黛玉单托请尤三姐做介入因果的事,不但是她死过一回,少了许多禁忌,也因为警幻仙姑只饶她半百之岁。 若是能救人性命,积功累德,也不失为延年益寿之法。 她不信自古红颜多薄命,却相信只要但行好事,美人迟暮也是美的。 生日过后,文德帝继续轻车简从,巡幸九州,半年间已经游遍了五湖四海,领略了各地的风土人情。 百姓们都说文德帝车驾所经之处,必是访查精审,扬清激浊,在九州之地广开言路,行旅无壅。每到一村一镇一城,都能使当地的风气为之一新。好似人间再无歧途荆棘,都是通天大道。 陈芳洲一路随行,撰写《文德帝九州行记》,晴雯也开阔了见识,慢慢积累了治理国家的经验。他两人日渐相契,偏生止于忘言之交,实在情缘无分。 到了金秋八月,黛玉从西宁回到了茜香,与母亲相处了半个月,大到经国伟业,小到私房闺话,母女俩几乎无话不谈。 黛玉也慢慢吃透了娘亲的性情,她的禀赋与脾气,在探春与湘云两个的身上也如出一辙。 的确如父亲所言,有时候母亲为了掩饰一点真情流露,会强硬撑起高傲的姿态,说些心口不一的话。 就好似母亲心中,还有一个骄矜可爱少女从未蜕变。即便已经为人·妻母了,那个傲娇少女,尽管历经沧桑,阅尽繁华,却依旧保留着纯真、热情和一点点不敢表露心意的情怯。 过了中秋节,母女俩缱绻不舍,相拥而别。贾敏回京后,紫鹃在整理真宰相寝殿时,才发现她偷偷为文德帝做了整整一箱的寝衣。 黛玉蓦然心酸,抱着寝衣,哭得哽咽难鸣。 茜香皇帝归国后,大力推进技术发展,通过大宗伯许梦龙出海寻访,成功将圆盘发电机、钨丝照明引进西海。从此茜香国夜如白昼,大大减少了火患,促进了夜市的繁荣。 自文武二帝订亲后,茜香国的花月楼,就正式更名为司乐楼了。 大司乐离柳婚后,培养了一批热爱创新的年轻人,以解决生产中面临的各种问题为指引,通过格物致知、技术革新和工程技术进步,不断推进生产的效率,使得茜香国的经济、军事实力始终保持在万邦前列。 在中原牵红线和女人社的快速发展下,以及不断引进西海诸国的留学生,茜香国人口增幅极大,男少女多的状况,也得到了改善,男子占比上升到了十之四。也就是说茜香国只要保持这样的状况,再无亡国灭种之患了,国祚得以绵延。 翻过年去,一边修筑天路,一边西征羌塘的武英帝,经过两年的斗争大胜归来,实现了文德帝天下再无奴隶的大愿。与此同时,武英帝也已经除服了。 文武二帝大婚之事,终于提上了日程。武英帝离京之前,命工部新修了殿阁花园,去岁工程俱已告竣,如今各处陈设装潢也都齐备了。 因两国合并亘古未有,二帝走婚也是史无前例,不单是很多婚礼仪程需要仔细探讨,将来二帝临朝,君臣如何称呼,发布诏敕政令的次序,都要重新拟定。 茜香国的谈判代表是宰相晴雯、紫微舍人陈芳洲、春录使紫鹃。 中原的谈判代表是首辅林阁老、鸿胪寺卿韩奇、以及武英帝本人。 原本见到武英帝亲自上阵,晴雯还担心谈判会有阻滞,哪知禛钰上场的目的是为加快进程,对茜香国提的条件,一切照单全收,好早日与黛玉成婚。 晴雯道:“文德帝建议朝会议事时,不必三叩九跪,仿照汉唐遗风,准文武百官坐论政事。” “好!”禛钰点头赞同,并提议道,“早朝设在黎明破晓时分,大臣们入宫赶早,几乎半夜就要起床,也太过严苛受累。而况昧爽视朝,人也混沌,不宜思考。 依我之见,朝会改到辰初至巳初时刻就很好。这会子天光大亮,人头脑也清醒,还能节省油蜡。 飓风暴雪大雨之日、四离、四绝等凶日也应辍朝,不如在宣武门立一根长杆,朝会日扬旗,辍朝日收旗,众爱卿观旗出行。” 众人意味深长地望着武英帝,那眼神无一不在调侃:解释得越多,掩饰越多,不过是想君王贪欢朝慵起罢了。 晴雯素来心疼黛玉,自然希望她能多休息,便附议道:“也可。” 陈芳洲道:“文德帝希望每月中旬十日,回茜香主持国政。” 这一回禛钰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道了一声“好!” 正当晴雯落笔要勾掉这一条时,禛钰话锋一转,道:“虽然中原开辟女子科举先后也历经了两场,却始终没有女子能考中二甲进士做堂上官。只有少数几个同进士,因照顾女子之故,也不便授官边地,外放穷壤。 茜香国女子当政,想必有很多历练的机会,不如让文德帝携带她们入茜香历练观政,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陈芳洲与晴雯对视一眼,各自思忖了一下,而后道:“可也。” 禛钰忙道:“既然我给予了女子为官的便利,相当于给了茜香几个能臣,文德帝执政也轻松许多是吧。何必每月去十天呢?我看一天也就够了,而况来回路上也要耗费一二天工夫。 茜香国人口不过两百万,只相当于姑苏一城人口,以文德帝的能力,并不需要久滞在茜香,也能治理。” 好个以退为进,步步为营的武英帝。陈芳洲与晴雯在心头大呼上当,好处已经拿了,再怎么吐口出去呢? 最后双方拉扯了一会儿,十天改为五天,也不必每月确定日子,按事务轻重缓急灵活分配。 韩奇在一旁看着武英帝一个人唇枪舌剑,完全是以看热闹的心态列席桌上。 林海身为黛玉之父,却要站在女婿的立场上谈判,左右为难之下,大部分时间是缄默的,少部分时间被女婿狡诈的心机所惊到,咳嗽之声就多了起来。 讨论完了朝堂事务,接下来就是二帝生活起居细事。 紫鹃道:“按茜香走婚制,男不娶女不嫁,二帝起居当遵守夜聚朝离,除了戊时至次日卯时外,还请陛下遵守规约,离开文德帝寝殿。” 方才还态度可亲的禛钰当即变脸,犹如捍卫领地的老虎,煞气十足地道:“大使谬矣,按茜香婚俗,并走婚男女非夜聚朝离,而是暮聚朝离。 所谓暮,是日落西山之时,当从酉时算起。我与文德帝辰时要一起上朝的,难道要我到别处去更衣冠带,误了早朝可怎么办?而况茜香走婚男女分开之后,男子是要回到原来的家庭中生产、生活的。 朕父母双亡,已经没有家了,文德帝所在之地就是朕的家,你们怎么可以让我与亲人分开呢!”说到伤心处,武英帝都开始委屈掉眼泪了。 紫鹃也是万万没想到,一代帝王翻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还威风凛凛寸土不让,这会子又哭天抹泪的装可怜了,活像是被她欺负了似的。 茜香三代表各个蹙眉,一时沉默,眼见韩奇那个滥竽充数的尸位素餐,禛钰一脚踢到他胫骨上,狠狠剜了他一眼。 韩奇吃痛,“啊”了一声,瞬间领会圣命,开始舌灿莲花的禀赋。 “为了增进文武二帝的互信,朝堂和谐,也不宜别室另居。二帝蹉跎十年光阴,才得以相扶一生,剩下的时光除去一半的黑夜,便只留下四之一。 而后听朝理政、批阅奏折、祭天祀祖、巡幸天下,又剩下八之一,再去掉沐浴饮食来往奔波,他们彼此能相处的时光寥寥可数,就这还要掐头去尾,遵守迂腐陈俗,太不合理了。” 这番话说得再情在理,晴雯也不禁红了眼圈,最后还是无奈妥协了,说了一句“届时由二帝面晤详谈吧。” 正当禛钰觉得自己大获全胜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林阁老突然发话了。 “文德帝在滇南代表优婆夷辩经,已经是皈依如来的四众弟子了,在西疆云贵一代百姓皆知,当守五戒十善为信众之表率。每月当持斋素食修清净心,并禁止屠宰十天,十斋日期间,也不宜承宠,还望陛下谨记。” 禛钰顿时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两眼只瞅着林阁老发呆。 岳父,我待您不薄啊,请您上谈判桌的目的,是让您看看我有多爱您的女儿,您这样对我,合适吗? 愣了半晌,禛钰才一脸漠然地反驳:“文德帝首先是天下之主,而后才是慈悲信众,还请林阁老不要主次颠倒。而况斋戒也不单有十斋日之说,还有四斋、八斋之说。 文德帝每月十天不吃荤腥,若天下人盲目效仿,只怕肉铺鱼肆要关张一半,百姓如何生存? 最为合适文德帝的是,每年行一日一夜的八关斋戒,放下俗物,清静身心,沐浴斋戒,隔绝欲扰才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终章】 第240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四十回 倾国之力江山为聘, 日月双悬照彻天下 经过三天的谈判,诸多细节拉锯扯锯一般没有定论,最终以“二帝面晤详谈”为终局。 黛玉早知道是这个结果, 所以才对晴雯紫鹃说,你们奈何不了武英帝, 说也说不过, 打又不敢打, 到头来还得我与他周旋。 为了避免劳民伤财,黛玉不希望婚礼大操大办,谢绝各方的贺礼。而况依茜香走婚之俗, 也无需聘礼与嫁妆。与禛钰互换信物便算礼成。 禛钰送出的礼物除了传国玉玺、金镀银的万国舆图, 还有他亲手刊刻的黛玉文集。 看着自己从小到大的诗词歌赋乃至文章策论, 都被他一一搜罗整理,片言无漏,黛玉感动不已, 同时又不禁苦恼起来。 他的礼物不啻于倾国之力, 江山为聘。不但无上尊贵稀世无双,还用心至极, 自己好像给不出同等分量的礼物。 即便把茜香国皇帝的权杖送过去, 也无法比拟。 崇政殿中群臣集思广益,思量了数日, 也没想出来送什么好, 她们心中最珍贵的,就是吾皇了, 好似尘世中一切凡品都配不上她。 黛玉思来想去, 请司乐楼的离柳,研制一台织缝一体机, 从今往后禛钰贴身穿的衣物,都由自己亲自动手制作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能送的,只有自己终身相伴的长情。 寻常人成亲都是天刚蒙亮就起床,因茜香距京城太远,即便乘坐飞梭快艇也需一日行程。 黛玉打算将夜时分,就从茜草湾乘快艇出发,在海上行船一晚,次日清晨从直沽港入京,到皇宫恰好就是辰时。 原本没想兴师动众,可紫鹃、晴雯两个服侍黛玉梳洗完后,王廷内外灯花相映,琉璃光转,鱼龙夜舞,伴着细乐声喧,说不尽的富丽堂皇,珠玉乾坤。 黛玉根本不知她们是何时排演出来的阵仗,自己竟一点儿风声都不闻,想必是晴雯、紫鹃的主意,又不好拂了这样精心筹备的美意,便默许了她们载歌载舞,倾情相送。 黛玉身穿晴雯为她绣的真红十二章纹裙袍,坐上了帝辇,在一片银光雪浪中,徐徐告别王廷。 晴雯托着传国玉玺,紫鹃捧着九龙冠和女帝权杖一路随行。因是长途远涉,妆容冠带之饰,还需入京后再另行点缀。 出了王廷,黛玉看到外面也是亮如白昼,所有亭台楼阁,轩榭廊舫,乃至街巷合院,家家户户的门檐下,都高悬着红艳的茜香罗,如同火焰一般绵延不绝。 男女老少提灯挎篮,站在帝辇驶经的道路两旁,抛洒鲜花,送别女帝。 “陛下,要常回来看看我们呀!” “陛下,祝您芝兰千载茂,琴瑟乐百年!” “陛下,若是武英帝对您不好,我们就把您给抢回来!” “您永远都是茜香的皇帝,虽要是敢欺负您,就是与我们茜香作对,我们绝不相饶!” “陛下,你成亲太早了,为何不等我长大呢!” “陛下,一定要过得幸福呀!” “陛下,一路顺风,万事如意!” 黛玉挥手感谢百姓们的祝福,望着那一张张或喜或泣的脸孔,她心中一片暖意,觉得自己多了好些维护自己的“娘家人”,感动之下不禁红了眼眶,几次拭泪,濡湿了两张手帕。幸而脸上没有上妆,要不然到了京城,妆面多半会晕染成个大花猫。 浅草湾港口也是香花满地,火树琪花,泊在海港的飞梭快艇,也被装饰一新,变成了金窗玉槛的画舫,里面沉檀飘香,壁龛上供着三尺高的白玉观音,四处鲜花着锦,左右珠帘嵌宝,足下毯铺鱼獭,背后屏展金箔,宛如仙宫绣阁一般。 黛玉不禁感慨道:“这也太奢华过头了,本来成亲也就只是两个人的事,何必这样靡费?” 紫鹃笑道:“我们何尝没有劝过?只是实在推脱不下。这一路上所见的鲜花,是滇南百姓送的,各色珍珠是真真国渔女送的,金缕罽、火浣布是海西国教廷送的。白玉观音是扶桑国送的,黄铜器物和金箔饰物是羌塘番民送的。” 晴雯捧着一套鎏金餐具进来,将奶酪、羊肉松、哈达饼和白蘑摆在桌上,对黛玉说:“这夜宵是草原牧民甄选出来,由鹤童夫妻亲手做好,一路拿温箱暖着,急递过来的。” 黛玉满心感动,吃着漠北风味的佳肴,回想着与北戎族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心中无限感慨。 吃过饭后,离柳夫妻二人过来陪黛玉打牌消遣,叙些家务私情,海西风土之类的。 飞梭快艇划开碧波雪浪,迎着黎明的曙光到达了直沽港。 黛玉透过快艇的玻璃窗,一眼就看到长身玉立的禛钰,他头戴十二旒冕,一身真红织金十二章纹衮衣,皎洁的明月还依稀在肩头,映衬着年轻的帝王俊美非凡,气势如虹。 快艇泊港,玻璃窗启,一只大手就伸到了黛玉眼前。 被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令黛玉的心不禁激动起来,含羞带怯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表哥!” “表妹,我来接你了!”禛钰将她抱上岸,低头与她额头相触。 这一瞬间,所有跪请二帝入辇的人百官赫然发现。在这个晨夕交接的时刻,苍穹中出现了日月双悬之景,海面上金光万丈,照彻寰宇。 有波光彩练在天空中流转闪烁,衣袂飘飞的神妃仙子,纷纷蹁跹聚集,在云头霞光间若隐若现。 仙子们衣裙飘曳,绰约多姿,彩帛迎风舒卷,,横空飘游飞舞,一时间天花漫落,纶音仙乐穿云度水而来,空灵美妙,只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如痴如醉。 黛玉知道是警幻仙姑带着离恨天的仙子们赶来送亲了,虽不能直言感谢之情,但还是遥望天际向她们示意微笑。 “你不必担心离恨天塌,这世上的痴男怨女只是少了,又不会绝迹。警幻仙姑和其他仙子都会逐渐适应人世间的新变化。” 黛玉点了点头道:“等咱们了却了尘缘,也该去离恨天走走,我还是绛珠仙草时,警幻仙姑待我也不薄。” 禛钰弯了弯嘴角,并没有说些什么,他并不会原谅警幻渎职,放任魔王入境,与五彩石交易,害她沦落下界,忍受人间八苦。 但只要黛玉肯释怀,他也不会向警幻追究前责,只是也会用自己的方式,钳制她们罢了。 当禛钰将黛玉抱上帝辇,二人并肩而坐时,天空中的天女散花之景已经徐徐落寞,消失在金灿灿的阳光中。 月亮与太阳重叠在一起,最终融为一体,天光涌动在人间。 卯正二刻,黛玉进入皇宫,禛钰为二人婚后生活修筑的宫殿叫爱林宫,除了富丽堂皇的寝殿,还配有占地百亩的江南园林,如同世外桃源,宫中郊墅。 在这里石峰玉立,泉池旖旎,环以葱郁林木,一派自然风光,堂楼亭轩错落曲折,典雅清幽,全无宫宇的威严与肃穆,只有婉约疏朗的怡人之感。 此处之景致,比之长林园又远胜百倍矣。黛玉一见倾心,却忧心禛钰滥使银钱,耗费甚巨,挪用库银。 禛钰知她不喜奢靡,忙笑着解释道:“这园子虽大,倒也没花国库的钱,从我们在鸳鸯冢成亲开始,我就一直在攒钱存聘礼了。偏生咱们又用不上,我就把钱都投到了这园子上。” 黛玉坐在辇车上感慨道:“可这也太大了,逛一圈下来不得三四个时辰。” “我还嫌园子小了,要你在这里待上许多年,还怕你看腻了。若是逛累了,咱们可以随地停下来歇息,各处都有衾榻,咱们可以相拥听雪,共枕夕霞。” 听到“衾榻”二字,黛玉腾地红了脸,小声啐道:“这也是做皇帝说出来的话?什么都能扯到老不正经的事上,我难道走几步就脚软了不成?” 禛钰见她羞臊低头,握着她的手说:“表妹,我想与你同行同止,刻不分离。” 黛玉心头微动,依偎在他胸前,轻声道:“表哥,我也是。” 尽管走婚一切归简,但在禛钰的强烈要求下,不用盖头,入太庙祭祖都可省略,唯独不可少牵巾入堂、三牢而食、合卺共饮、结发相挽的仪程。 黛玉自然依他从事,盛装靓饰了一番,配合他走完所有环节。 望着身侧英姿俊朗丰神夺目的男子,一股骄矜喜色从眼眸中流露出来。 林海夫妻望向女儿,水光闪烁的眼眸中满是爱意,尽管女儿入住皇宫,距离上与他们更近了一些,但自古宫闱深似海,还是有一股浓浓的不舍在心头。严必显、封夫人、甄平安一家人含泪微笑,祝福不断。 禛钰唯恐黛玉又动容落泪,忙笑道:“我在爱林宫中也为岳父岳母和严爱卿各留了一间合院,逢年过节,我都会邀请你们进宫小住。表妹若想回林家、严家或者长林园看看,随时都可以的。” 看着武英帝宠溺黛玉的笑容,林海夫妇、严必显夫妇言谢不断。他们的女儿即便成亲了,也还是两家的女儿,并不是外客。 文武二帝大婚,在御花园大宴群臣,由柳新、柳湘莲、谢鲸、韩奇、苏信、裘良几人招待敬酒。 爱林宫中,钨丝琉璃灯上下争彩,盘龙戏珠的花烛也大展光芒,新奇与传统在此处交相辉映,将喜房衬得美轮美奂,宛如仙境。 二帝并肩坐在喜床上,禛钰一瞬不瞬地看着明艳照人的新娘子,仿佛痴醉了一般。 黛玉被他暧昧缱绻的眼神照得脸色绯红,长睫毛轻晃,陡然生怯了起来,竭力平顺自己的呼吸,压抑砰砰的心跳,娇嗔道:“呆看什么?连话也不会说了?” 禛钰牵唇一笑,揽住她的腰,在她面颊边轻笑:“看眼前的表妹,想梦中的表妹,欲言忘言,不觉就呆住了。” “那你继续看,继续想,我也不说话了。”黛玉娇笑道。 “我还想一心三用,看表妹,想表妹,亲表妹。”禛钰搂住黛玉的脖子,将口中的芳香甜意分享给她,直到一颗麦芽糖在彼此唇舌间融化去,才暂分数息。 红色的幔帐逶迤落地,情意绵绵的吻,浓烈滚烫,像绞缠在一起的麦芽糖,又黏又甜。 黛玉轻喘着倒在枕上,禛钰捧着她的脸一路亲吻,沿着白净如雪的颈部徐徐向下。 呼吸暖热地落在她的锁骨、肩头、肋下,甜白瓷一样莹润洁白的肌肤,好似春风一度,瞬间染红的桃花,呈现出剔透的轻粉,又香又美。 “表哥,可不可以克制一点……”黛玉轻推了他一下,自己背负着众人的“叮嘱”,明儿若是逾期未起,又得赔多少不是。 说多了,也害臊呀。 禛钰并没有这个打算,反握住她退怯的手,捂在自己心头,“你听,它在渴望你,你若拒绝了它会伤心的。” 他低头同她细语,一串子缠绵情话,动人爱语,听得黛玉面若红莲,颤牙低吟。 不多时,就柔顺地被他拿捏住了所有,什么都忘了,双手交叠在他背上,任他宽衣解带。 二帝临朝就有一点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可以两人并坐龙椅,视朝听政,也可以一个主持朝会,一个批阅奏折,事半功倍。 其实二人极少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多半会站在对方的角度来分析利弊,再权衡研讨,最后得出群臣都认可的决策来。 有时候冬天天冷,黛玉难免贪眠,禛钰还会调换灵魂,顶着她的脸孔去上朝,以免闲着无事的御史多言。 文武百官发现二帝行事做派,越来越相似,最初对女帝的偏见与试探,也逐步变成了钦敬与感佩。 经过数年的努力,终于有女子考中了进士,进入了二甲,被授予了官职。 黛玉并没有运用职权,为女子谋求更多的利益,无论是文武科考,还是举孝廉,男女官员的择选都是统一标准。就连晴雯也是重新科举入仕,从翰林院庶吉士做起,才慢慢走入朝堂。 偶有奇才或有特殊贡献之人,才有破格入仕的资格。 从前对女子当政而心怀偏见的人,在一批批女子进入地方县衙州府,成为堂上官后,开始有了改观。 正因为女子享有了与男子一样的继承权、受教育权、婚姻自主权,无论是千行百业还是庙堂朝野,越来越多的女子涌现出来,她们刚柔并济,聪慧缜密,才干优长。 从前偏颇的男尊女卑观念,渐渐被男女平等所取代。 二帝婚后五年尚未有子,终于有臣子顶着掉脑袋的风险,上表请求武英帝延纳嫔妃,孕育皇嗣,以稳定国之基石。 禛钰当堂反驳道:“国之基石在百姓,不在帝王。茜香国国祚绵延之今,历任国主都是通过层层选拔,经百姓认可。虽然履职年限长短不一,但不可否认,历任女王都是贤德聪慧之人。 在上古时期,人皇之位是禅让制,可见源流本有。而自家天下以来,哪个皇帝不希望皇图永固,千秋万代。 但纵观史册,并没有哪家王朝能挣脱运终数尽的命运。我们为何不能学茜香国,通过择选德才兼备的人做国主呢?” 此言一出,朝野震惊,街谈巷议,还有顽固分子,认为武英帝之见,都是听了文德帝的枕边风,试图让禛氏一族尽灭。 甚至有人策划暗杀文德帝,都被晴雯一举铲除,无一漏网。 黛玉也不自辩,只是做好一个帝王分内之事,经过旷日持久的讨论,天下之主的传承方式,终于由父子相继兄终弟及,改为了选拔制。 要想成为天下之主,男女皆可,不但要学识渊博,品行端正,还要有地方层级治理经验,熟悉农林牧业,新兴技术。 唯有对治国理政有一定经验的人,才能做好这个国家的掌舵人。 谁又能想到十年过去了,文武二帝还是双十年华的模样,容颜未改,精力充沛。 晴雯、陈芳洲双双入阁之后,林海就告老致仕了,林海夫妻就住在爱林宫中的合院里,陪着身为帝王的女儿女婿。 又到一年元宵佳节,文武二帝同父母吃过团圆饭,携手回到寝宫中。 黛玉有些难过地说:“你我虽容颜不老,但看着父母两鬓染霜,心里还是难受。” 禛钰安慰她道:“你我了却百年身后,虽然能相伴亿万斯年,但因从前五彩石叛离赤霞宫之故。 还是每三千年必有一坎坷,你还会下世为人,与林海夫妻再度重逢,结至亲之缘。有时候生死不过是暂别,只要彼此感情牵绊,终会再见面的。” 黛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觉洞开心意,轻晃着禛钰的手,笑道:“过几日万国来朝,我就又能与邢妹妹、妙玉、湘云、三妹妹、四妹妹、还有诺敏相聚了。 正好永龄的巡海舰队也返航程了,加上平安姐姐和晴雯两个,咱们可以起诗社了呀,表哥那这几日的朝会和折子就都拜托你了,好不好?” “表妹是在向我撒娇呢,”禛钰眼中含笑,洞穿了她躲懒的小心思,“那要看你怎么‘补偿’我了。” 说着就将人拦腰抱起,往暖阁里去了。 黛玉颔首低眉,抿唇一笑,吹弹可破的雪肌悄然绯色。 一到天冷时节,她就像是猫冬的橘猫,疏懒绵软,变着法儿躲事。只想在暖阁里懒懒的坐着,低头看戏文话本,抬头看雪花飘落。 也只有在这样冷的日子,她才会主动钻进禛钰的怀中取暖,抱着火炉一样的男子不撒手。 万国来朝后,黛玉在爱林宫中的杏菱山庄招待了姐妹们。 杏菱山庄依稀有长林园中稻香村的影子,只不过没有人力穿凿扭捏之感。 这里的的确确是农耕之地,春耕秋收都是宫人辛勤打理,各色产出也是分配给他们做了补给。 大家望着青春正好的文德帝,阔别十年依旧是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各个艳羡不已。 若非看她是武英帝的心头好,她们早就耐不住,要动手捏她的脸了。 黛玉也不好意思再喊探春、惜春、岫烟叫妹妹了,除了喊诺敏大侄女外,其他人一概都称好姐姐。 惜春自从去了羌塘讲经说法,个子眼见又高了许多,面庞也红润了许多,透着一种健康的色泽。 她继承了阿尼觉姆的衣钵,成为羌塘人人爱敬的观慧觉姆。一边帮扶羌塘百姓改善贫困落后的生活,一边用正念善法引导他们摆脱心灵上的痛苦与烦恼。 从前她孤介冷僻,而今热情又宽和,不再执着于个人修行得果出离娑婆,而是致力于普度众生,修菩萨行。 滇南王妃前年又生了个女儿,取名阿缨,小姑娘被他两个双胞胎哥哥宠上了天,又调皮又胆大。 伏波将军永龄如今统领天下海防,四海巡游,只把孩子交给柳新管带。 在文武二帝成亲前,禛钰就宣布明威将军柳新找到了,从前擅闯茜香王廷的那个“柳新”是他人假扮的。于是图西格之名消失,理国公柳新荣耀回归。 永龄在家是说一不二的国公夫人,在外又是威名赫赫的伏波将军。但凡有志从军的女子,无不以她为榜样。 尼将军妙玉,自打源狐姬去世后,再未蓄发,近来已让十二岁的女儿源政子,接触幕府事务了。史湘云便是教导政子的老师,她收养的两个孩子也日渐长大,却是重武轻文的家伙,整日在外闯祸,不得已将他们送去军营从火头军、哨兵做起。 诺敏在草原上做了十几年女可汗,政局稳定后,她曾经想踢掉阿古拉,自己独揽大权。 谁知天长日久下,她与阿古拉那个懦弱又多情的男人处出了感情,与他生了三个孩子,就更舍不得赶他走了。 自从邢岫烟做了北戎的族长夫人兼女人社社长,就十分忙碌,孩子撇给鹤童教管,自己在草原上东奔西走,扶危济困。她也是草原上人人交口称赞的大阿姐。 甄平安将三个孩子拉扯大后,就一气儿开了三家书肆,每年定期举办翰墨文会,与许多文人雅士诗酬唱和,是小有盛名的女诗人莲安居士。 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做着自己热爱的事业,用心经营美好的生活,将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过得有滋有味。 文德帝的诗会从叙旧开始,各路诗翁天南地北笑谈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想起要写诗来着。 联句、写诗、猜谜、填词、乃至兴头上来,在永龄的带动下,大家还把臊丢了,唱起了小曲。 到了第四天,独寝了数夜的禛钰再也按捺不住,在一堆男人的撺掇下,亲自去杏菱山庄看情况。 哪知一屋子妇人揎拳掳袖划拳猜枚,玩笑不绝。 黛玉多吃了两杯酒,醉不能胜,歪在榻上,两腮色如胭脂,眼角眉梢染了几分春意。 依稀瞧见禛钰来了,嘤咛着伸出手来向他,娇笑道:“表哥,抱!” 禛钰将她打横抱起,走出屋来,又对身后一群巴巴望着老婆的男人们说:“赶早带回去吧,可别伤风了。” 黛玉迷迷糊糊地将头枕在禛钰胸膛,喃喃道:“表哥,我也为你心跳得很哩!” 禛钰不觉笑了,低头在她嫣红的唇上一吻,怀中醉酒的美人媚眼如丝,水眸闪烁,在清纯与娇妩中交汇融合。 勾得男人腹下一紧,好容易送进帐中,却听见闭眼的黛玉忽然脸色一肃,疑惑道:“今夕何夕,我系何人?” 禛钰吻上她的眉眼,呼吸渐渐深重,轻声道:“表妹,你是吾皇黛玉。朕服侍吾皇更衣可好?”说着也不管醉酒的美人有没有反应过来,先将衣裙给褪了下去。 柔白的肌肤如暖雪一般映入眼帘,触之如脂玉,香软滑腻。禛钰将头埋进她颈间亲吻,双手一路下行。 黛玉被他这般撩拨,酒醒了大半,双目迷离,水眸子晶莹剔透,望着禛钰呜呜了几声,表示抗议,又实在懒得动了,只能咬紧下唇,被动接受他的一切。 禛钰又笑又怨地说:“这几日你是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了,跟姊妹们在一块儿,过得可开心?” “啊!”黛玉被他偷袭成功,不禁冲破齿关,绷直了身体,含含糊糊地点头,“开心,我的诗又夺魁了呢!啊,表哥你轻一点。” “什么诗,念出来我听听。”禛钰一边捻着她的手,一边吻着。 黛玉眼眸半睁,满脸骄矜,微抬下巴说:“你得山呼万岁,我才念给你听。” “好,吾皇陛下,这就山呼!”禛钰低低地笑了,这醉猫儿怎的这样可爱。 他凑进她的耳畔,轻喊道:“吾皇表妹万万岁!” 黛玉眼眸流光,澄澈的两湾秀水中,含情脉脉,恰似姑苏城外波光淌游的春江水。 只听她曼声念道: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① (全文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