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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220

作者:爱初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1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一回


    茜红裙亲赴鞑靼部, 敖包会君臣哑无言


    贾兰一去鞑靼牙帐驻地,三日未返,黛玉清楚他最终在权衡利弊之下, 选择了归附鞑靼,也不以为意。


    她下诏书, 传令千余北戎部曲, 携家带口, 全部迁徙至斡难河畔,在鞑靼的领地承办塞上学塾。教习鞑靼诸部的平民少年北戎文字及汉文,并置骑射、耕猎、牧养、建筑课程。


    战争始终伴随着杀伐与掠夺, 假如以武力一时难以撼动, 那就以文明逐步征服, 使之进入新的发展周期。


    最后留守长林园的鹤童也开始命族人收拾行囊,准备迁居至草原。鹤童也通知到了在隔壁牵红线“享清福”的小夫妻俩。


    “英吉,快收拾东西, 跟我们去塞北, 阿林让我们去草原上筹建学塾,砖石木材夯土都已经运过去了, 我们一去就要抢着盖房子呢!”鹤童拿着召令, 兴冲冲地过来说。


    “真的吗?”柳五儿很是开心,轻推了丈夫一把, “咱们可以去草原了。”


    英吉低头瞧了召令一眼, 蹙眉道:“连孩子们也要去吗?”


    鹤童点头笑道:“那当然了,他们总要回老家看看呀。大人们交朋友, 会考虑利弊立场, 孩子们交朋友,一颗糖就够了呀!


    咱们陛下, 高瞻远瞩,没有在草原大开杀戒,就是希望我们能扎根塞北,与一脉相承的同胞兄弟,一起经营故土,只要大家衣食无忧安居乐业,哪有什么仇什么怨?”


    “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眼下就去,会不会有危险?”英吉想起额根提从前的预言,一脸忧色。


    “中原盟军建了大量的卫所,移民实边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兀良哈的汉人已经增至半数。”鹤童将朝廷的邸报取出,拿给英吉看。


    “你瞧,上面写着哥萨克人被陛下打得折损过半,鞑靼贵族都龟缩在胪朐河中下游,局势完全在咱们萨满与阿林的掌握之中。”


    英吉看了看邸报,眉头舒展开来,又听鹤童说:“而况陛下就要去鞑靼牙帐参加婚礼,一旦与乌兰楚伦达成和平之盟,战争就结束了。


    你可是纵马横刀锐不可当的英吉啊,如今怎么倒胆怯起来,莫非舍不得娇妻远途吃苦,想在京城过安乐日子?”


    柳五儿面皮薄,不堪调笑,早臊得侧过身去,掐着英吉的腰,瞪眼道:“还不快回去收拾东西,你再这么磨蹭,我还要不要出门见人了。”


    见她二人眉来眼去,你侬我侬的,鹤童一边提醒他们明日出发的时间,一边笑着摇头走了。


    “要不你先留在京城,等那边建好房舍,我再回来接你过去。”英吉忽将五儿从身后抱住,“我的确是舍不得让你受奔波之苦。”


    柳五儿心尖颤了一下,反手揪紧了他的衣袖,纤背贴在他滚烫坚硬的胸前,好似能将自己暖化了。


    “可我想跟你一起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英吉随英吉嘛。”柳五儿调转过身子,扭股糖似地往他怀里缠索,撒娇道:“草原上多凉快呀,京城太热了。我们可以在草地上看月亮数星星,还能捉萤火虫玩呢!”


    英吉无奈笑道:“蚊子还多呢!”


    “你不是说,有你在蚊子只咬你。”柳五儿咯咯笑着,伸手在男人胸前调皮地点点戳戳。


    不安分的小手,一时撩到了他心坎上,英吉低头咬在了五儿的唇上,“那我可要咬回来……”他微微喘了下,将女人掐腰举高,担在肩上,扛回了卧室。


    柳五儿又是叫又是笑,不一会儿就软成一汪春水,她有片刻心慌的悸动,伴随着强烈的不安和不适,想要叫他停下来,忽然又惶悚地想到什么。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回应他的索求,环在他腰上的手越收越紧……


    早前来到草原安家的虎贲卫,已经先汇聚到了黛玉身边,听从她的吩咐,沿河建设塞上学塾。


    不久斡难河两岸,都出现了高大开阔的合院,它不同于游弋在草原上的毡帐,是风雨不透的固定建筑,为了增加采光,还用上了大块的玻璃窗。


    以前住在长林园的少年少女们,从此便在塞上学塾中继续学业了。


    他们与当地的牧民孩子广泛结交,鼓励他们一起来上课,互相学习新的生活技能和文化知识。


    因为学塾中不但不收束脩,还提供丰厚的餐食,受到了牧民的广泛欢迎。而况北戎人与他们面容毫无差别,就更容易毫无芥蒂地接纳了。


    禛钰见黛玉的怀柔政策如此奏效,不由感叹道:“还是表妹会拿捏人心,我出生入死打下来的江山,都被你的人给占了去,也不知为谁辛苦为谁甜呐……”


    “你要看得眼馋,咱们从此换过来,我替你坐镇陆疆,你替我戍守海域,如何?”黛玉嫣然一笑,旋身倒在他怀里,娇声道:“这会子我的确想借你的脑子用一用。”


    禛钰最受不得她娇婉之态,什么都没做,人就先轻喘了起来,“你想干什么呢?”


    明眸善睐的美人眨了眨眼,柔媚的目光中,闪动着聪慧与毅然。


    “咱们不是还抓了几个哥萨克人,我听说他们擅长跳一种飒爽的刀舞,人家去参加婚礼,拿个余兴节目捧场,不是很能表现自己的诚意吗?”


    听了这话,禛钰有一丝不甘的怨气,挑眉道:“表妹,你都从未在我面前跳过舞,竟然想在仇敌面前跳,有你这样气人么!”


    知道这一碗干醋,他是非吃不可的,黛玉嗤笑,“表哥,我还用得着取悦你么?”见他脸上写满了不快,忙搂住他的脖子,压低了声音道,“而况你该知道,我在仇敌面前跳舞,是为了杀人。”


    禛钰的眼神黯了一下,原本他们的部署,是用盟军干掉哥萨克人,并不会让茜红女儿军动手,但黛玉若带刀上场,就意味着此去,她不但要施仁政,还要立军威。


    “我茜红女儿军,不能一直背负着倒采花的女匪名声,我们也是要为抵御外侮,浴血战斗的。”


    她一身傲骨,高标卓识,国之贞干,岂肯让茜红女儿军为人轻贱,必须要用战功,为自己正名才行。


    这无疑增加了她此行的危险性,可是禛钰也知道自己无力阻止,只得故意刁难她:“你既不想取悦我,那我凭什么借你脑子使呢?”


    黛玉微微蹙眉,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被人“威胁”,借不到过目不忘的脑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顶多自己学的时候,多耗费些功夫,初学手脚笨拙一点。要是惯坏了他这个毛病,那才是不妙呢。


    “不换算了,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我自己学去。”说罢,黛玉就提了两把缴获的鹰钩首恰西克刀,走出了营帐。


    禛钰就知道,自己是一点儿也奈何不了她,她前脚才走,自己后脚就到,牵上手的一瞬间,两人就换了灵魂。


    能纵容她在仇敌面前跳舞的前提是,那些人终究活不成。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允许哥萨克俘虏,“观摩并指导”黛玉跳刀舞。


    而况这刀还都是开刃且无护手的,若没有他一丝不乱的记忆做保,不小心就会出意外。


    黛玉很快顶着禛钰的身躯,让几个哥萨克俘虏,给“他”跳一段恰西克刀舞,谁跳得最好,将获得充足美味的食物。


    恰西克刀与其他军刀不同,没有护手,佩戴时是刀刃向上的。在战斗中,出鞘更快的刀,意味着抢占了先发优势。


    哥萨克人的手腕十分灵活,刀刃在正握与反握中轻松切换,既可以反握撩杀步兵,也勾住鹰钩刀首劈砍骑兵。甚至于刀首设计有凹陷的地方,将刀柄杵在地上,还能架设步枪。


    尽管黛玉知道,将来的战场上,都是火铳火炮的天下,但刀刃也永远不会被淘汰,寒光闪闪的兵刃,在近身搏战之时,依旧能带来最直观的威慑。


    鞑靼牙帐中,颉利发查干巴日,向可汗乌兰楚伦禀报说:“可汗,探马来报,茜香国林帝的车驾,已经向牙帐出发了。”


    “什么?离祭敖包会还有好几天,她难道还想借宿在我的营地不成?”


    只要一想起,茜香国那突突冒烟、快如猎豹的炮车,乌兰楚伦就一阵头皮发麻,扶着额头问:“她们带来多少人马和火炮?”


    查干巴日道:“可汗,她们没有带辎重,驾的是牦牛拖的勒勒车,还拉了三百俘虏,只比老太太走路快一点儿。


    沿途向归附我们的小部落首领,送去厚礼,说她是应邀来参加诺敏公主的婚礼,并且要送还俘虏。


    而且林帝每到一个部落,都要选一位当地德高望重的妇女,与她手下的北戎人,一道组建塞上女人社。一面游说妇女们联络起来,有什么解不了的事,一起想办法。一面游说孩子们到他们的塞上学塾中识文断字,北戎文汉文、骑射耕种狩猎什么都教的。”


    “她四处宣说是受邀而来,并且要送归俘虏,那我再动手杀她,就会失信于人,这女人可真狡猾。”


    乌兰楚伦越听越心烦,挠着胡须,皱眉道:“塞上女人社,就是专管给女人接生的?”


    牙帐中的其他官员也是匪夷所思,他们就不明白了,茜香国的女人这是要干嘛?


    查干巴日解释道:“茜香国创立的女人社,不但会管女人接生,给看病送药,还管男人打老婆、大人打孩子的事。什么抢亲的、逼嫁的都管。


    甚至谁家丢了牛羊,怀疑被邻居偷了也管,谁家多霸占了草场,圈禁水源也管。还保管断得是非明白,个个心服口服,家人邻里和好如初。


    据说牧民间还流传着‘茜香龙旗所在地,必有公平与正义’这样的话。妇人们都称赞林帝,是海上来的神女达格尼。”


    乌兰楚伦“嘶”了一声,顿感头大,他从未遇到这样难缠的对手,连句指摘的话都说不出来,让鞑靼兵奋起攻打女儿军,都拿不出像样的理由。


    除了不断被蚕食的领地,他治下的百姓都得到了茜香国的好处。要说抢掠财宝吧,人家主动送医送食,谁干得出恩将仇报的事呢?要说抢女人吧,事实上他们的好男儿,才是被抢的一方。


    数百年间,中原对草原的羁縻怀柔政策,无非就是联姻、册封、榷场、互市这几招。甚至除了什么之乎者也的圣贤书籍,有关冶铁炼钢、百工技艺的书,都不肯流入草原。


    可是茜香国的怀柔政策,不计成本不望回报,甚至渗透到了草原上每个毡帐中,她林帝是鲜活的神女达格尼。假以时日,还有人认他这个鞑靼可汗么?


    乌兰楚伦大力揉搓着红黑的面庞,叹了又叹,这仗他们打不下去,只能和谈了。


    他瞥了女婿一眼,淡淡道:“瓦西里,既然消息都散布出去了,你与诺敏的婚礼,还是五月十五祭敖包会上举行吧。”


    “是!”瓦西里心头一震,不由感谢起将他打得落花流水的林帝。


    然而作为成亲的另一方,诺敏公主就痛苦极了,伏在床上哭了好久。宝玉虽被她辖制了数日,也深知这女孩儿并非残暴无仁的女魔头,她也渴望得到无拘无束的自由与忠贞不二的情郎。


    可是,她身为鞑靼可汗最貌美的女儿,就天然肩负着为部落,拉拢盟友扩张势力的使命。


    到最后,那个满身狐臭的男人,还不是得嫁,她并没有选择权。


    祭敖包会就在明日,瓦西里惬意地喝着酒,酒香侵染透了一把浓密的络腮胡子,令他不由畅享起美好销魂的新婚之夜,想到让他一见酥了筋骨的诺敏公主,浑身火炭一样。


    他仗着几分醉意,以未婚夫的身份闯进了诺敏的翰儿朵帐中。


    “混蛋,谁许你进来了!”诺敏惊觉瓦西里来意不善,从床上跳起,抄起一把珐琅银壶砸向他。


    瓦西里轻巧避过,笑眯眯地张开手臂,“诺敏,我的女人,还不快迎接夫君!”他醉醺醺地将诺敏扑倒,搂着求欢。


    “啊!”诺敏尖叫着大力推拒着他,又被他拉扯回来,摔到床上。


    宝玉心头一惊,带着帐中的侍女一齐过来劝阻,瓦西里一面解着革带,一面涎皮赖脸地说:“可汗亲口允诺了我们的婚事,我们做什么都天经地义,你们不想出去的话,那就一起来玩吧!”


    侍女们面面相觑,退避三舍,同情地睇了公主一眼,捂着脸逃出去了。


    面对瓦西里的粗暴手段,诺敏咒骂不休,那扑面而来腥酸的狐臭气味,直冲天灵盖,让她大犯恶心,床笫之间再如何豪放不羁的女人,都忍受不了。


    她嫌弃恶心的目光,频频作呕的姿态,刺激了瓦西里的神经,他猛地挥掌扇了女人一巴掌。


    妩媚的脸蛋上,登时有了一道红艳的浮肿。


    “你敢打我!”


    他的耳光,同样也激怒了悲愤的诺敏,她照脸啐了他一口,掴了他一巴掌。


    “贱人!”瓦西里恼羞成怒,眼中戾气丛生,两手掐住诺敏的脖颈,紧拢的手指青筋暴突起来。


    诺敏几乎要被他掐死,两手无力地扳在那双桎·梏她喉咙的铁腕上,双眼翻白,泪珠汪汪地往下淌。


    见到女人脸上的不愤,终于被恐惧所取代,瓦西里才松开手,狞笑着撕裂她的衣裙……


    正当诺敏绝望地闭上眼,准备将自己献祭给魔鬼,只听“咯噔”一声响动,压在胸前的重物倏忽间消失了。


    睁开泪眼,诺敏在床榻之下,看到一脸漠然的宝玉,和他手下已经成为尸体的瓦西里。


    “额尔敦哈斯,你拧断了他的脖子!”诺敏捂着嘴,压抑的声音都在颤抖。


    宝玉撇下了手里的瓦西里,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意:“公主,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诺敏搂住他的肩膀,嘤嘤哭泣起来,“额尔敦哈斯,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你比他们所有人都爱我。”


    宝玉阖上眼,任凭女人的眼泪落在自己胸怀,他本该趁势说些哄人的话,让她死心塌地跟自己逃出去,破坏鞑靼部与哥萨克人的联盟。


    但他没有,待诺敏稍稍平静下来,为她擦干了眼泪。


    “公主,很抱歉,我杀他并不是出于嫉恨与愤怒,而是仅仅不能容忍男人欺负女人。”宝玉平静的话语,透着无情的冷意。


    诺敏茫然凝眉,“你一个奴隶,为我杀了驸马,等待你的是哥萨克人的愤怒,你甚至会被千刀万剐,你还说你不爱我?”


    宝玉只道:“公主若想证明谁爱你,只需向从前的情郎写求救信,如果谁在婚礼上抢婚,并抢赢了,你就嫁给谁。”


    草原人善战好战,遵循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抢亲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诺敏心乱如麻,来不及分辨爱与不爱的事,看向地上瓦西里的尸体犹豫不决,“那他要怎么办?”


    宝玉瞥了尸体一眼,趁血还没有流污衣裳之前,将他外衣扒了下来。“掩埋在帐下,劳烦公主对外宣说,驸马今夜卧在你帐中,明天我会装扮成他的样子,与您举行婚礼。”


    “可是,你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诺敏觉得根本糊弄不过去。


    “公主,他的胡子遮住了大半的脸,再加上一顶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罢了。其军服制式也与其他哥萨克人不同。只要我以驸马的身份,站在公主身边,不让熟悉他的人靠近,也足以掩人耳目了。”


    说话间,宝玉已经拔出瓦西里的匕首,将他黄棕色的大胡子,给连皮一起剥了下来。


    之后的事,诺敏全凭宝玉一人安排筹划。为了他好行事,还索要了钥匙,为他解开了铁链。


    午夜之时,瓦西里的尸体就被宝玉深埋在了帐下。


    翌日一早,侍女捧来了餐食和婚服。


    众人见瓦西里就躺在公主身侧,也没人敢多瞧,听从吩咐,留下东西就离开了。


    早餐是牛舌焙子、羊杂碎汤、奶酪饽饽和油果子。


    诺敏无心饮食,在宝玉的劝哄下,才勉强吃了一点,换上了华丽繁复的婚服。


    层叠的裙袍也罢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厚重的金质额箍。


    上面镶嵌了红珊瑚与绿松石,雕刻着繁复而精美的图案,脑后垂挂了由珍珠与宝石串成的长帘,重如泰山压顶。


    瓦西里的婚服是一套簇新的军装,藏蓝色及膝的切尔克斯克外衣外,配有布尔卡羊皮薄斗篷,恰好可以藏住宝玉过于白细的手。


    硬挺的外衣还佩有红色领章、肩章和金色花结,腿上穿的是马裤,配了不带马刺的马靴。


    作为军服配饰使用的刺刀、匕首及两把恰西克军刀也一并送了过来。


    宝玉试了刀刃,很是锋利,满意地挂在了腰间。


    祭敖包会是草原人的传统,用宰杀牲口来报答天地神明,再将牲口的血肉涂抹在敖包上,点起篝火,撒酒祭奠。以祈求上苍保佑,赐予幸福。


    敖包在草原上不仅是作为道路和牧场的界标使用,也承载了草原人对天神、祖先、英雄的敬意,敖包之中也装有不少玉石、玛瑙、青铜器,是奉献给天、地、神的贡品。


    一踏入鞑靼牙帐的领地,黛玉即命人释放了鞑靼俘虏,仅带着亲随十余人,走向了鞑靼可汗。


    乌兰楚伦及部落贵族,无一不是身披重甲,再看茜香国林帝及其随侍,都改换银甲,一身茜红纱裙,从彩虹脚下逶迤行来,仿佛天女下凡一般。


    茜红女儿军的洒脱绮丽之态,仿佛闲庭信步一般优裕从容,让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鞑靼人,不禁面带愧沮之色,忙借着祭祀筹备之故,纷纷进帐摘盔卸甲,重新换了绸袍纨绮出来。哥萨克人远远见到美人临近,打着轻浮的口哨,却并没有卸下火铳和配刀的意思。


    白衣白巾的秃巴三十六骑,也从不远处的草坡上现身了。


    图西格不在,自然有人填补他的位置,众人只看着首领蒙克的指挥行事便罢了。


    查干巴日略懂汉语,依照可汗的意思向林帝表达了欢迎和赞美。


    黛玉则以纯熟的鞑靼语向众人表示了感谢和对新人的祝福。


    婚礼在黄昏举行,此时新婚夫妻还在新置的翰儿朵帐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乌兰楚伦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穿着汉人的裙袍,却戴了金嵌宝葫芦珍珠耳环,头饰珍珠额箍,将长发梳成宝石垂穗的二十条辫子,完美融合了中原与草原的两种风情。


    那茜草染的红裙,看似轻薄招风,近看却含蓄不露,金线镶绣的火凤在胸前傲然展翅,雪颈上精美的宝石璎珞,与纤腰下的琳琅禁步,相得益彰。


    既显出了茜香国鲜艳富丽之势,又不失女子矫捷轻盈之姿,清贵摄人,风姿卓然。


    乌兰楚伦一时恍然,那颗阅美无数的心,都被这道旖旎霞光所镇住。总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周旋迎待的话还未出口,人先莫名羞怯了两分。


    黛玉领着亲随,观瞻了鞑靼人的祭敖包会,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在场的众人,果然没有战将岱钦的踪影。


    看来,乌兰楚伦防备心极重,禛钰与裘良在后山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祭祀完成后,乌兰楚伦邀请林帝入牙帐会谈。


    侍女双手敬献了香味浓郁的奶茶。同时摆上古剌赤、琥珀糕奶皮子等佐茶的小食。


    乌兰楚伦看到她身后的亲随手里,还捧着数百条洁白的哈达,那些都是沿途各部落首领及百姓敬献的。


    单冲她在草原上赢得的这一份尊重与爱戴,就知道是不能给她下毒的。


    黛玉谢过,悠闲自在地浅尝慢饮,与鞑靼部的各位贵族与官员闲谈,从天气谈到小麦的收成,仿佛她本就是鞑靼部的一员。


    众人被她泰然自若的状态给感染了,一扫在美人面前的拘谨之态,都恨不能见识广博,能与之多说两句。


    乌兰楚伦可不想气氛就这样和谐下去,笑道:“茜香国的女子,若都能有林帝一半风姿,只怕我鞑靼的男儿,个个恨不能肋下生翼,飞到西海去了,哪里还用得着林帝亲自来草原抢。”


    “可汗此言差矣。”黛玉当即否认,抿嘴一笑,“我茜红女儿军又非劫匪,岂会为非作歹,行掳掠之道。只不过是邀请诸位鞑靼兄弟,赴我茜香留学交流。我可是将他们的家书,都一并带过来了,若他们有不愿留驻茜香的,我们也会定期派船送回。”


    说罢,她双手一拍,两个亲随侍女抬上来一个硕大的藤条箱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鞑靼兵写的书信。


    乌兰楚伦向查干巴日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从书信中抽了几封仔细看了,附耳对可汗说明了信中内容。


    果然是写他们在茜香国过得十分惬意的事,甚至希望父母亲人一起到茜香国去生活。


    黛玉早料到了这一出,这个抢掠男人的名头,茜香国是万不能背的,在晴雯的安排下,自然是妥贴备至,绝对会让鞑靼人如至天堂,乐不思乡。


    “可汗但请放心,我茜红女儿军挑选的留学生,名额也是有限的。今年瓦剌挑了五万,鞑靼挑了七万,已经足额了。在座的诸位及帐下的百姓,尚不在我们择选的范围内,各位但请放心。”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发窘,这无疑是说,没被选上的长相欠奉,年老色衰,人家看不上呗。


    乌兰楚伦无奈道:“本汗相信陛下交好鞑靼的诚意,只是你们的焕英炮对我们可是心狠手辣得很,一个弩军千户所说灭就灭,数千人尸骨粉裂,残忍至极。”


    黛玉也不客气地回敬道:“且不说数百年间,就是本朝立国以来,鞑靼屡屡南侵,又何曾对中原百姓高抬贵手?我茜香国与中原汉人同出一脉,盟军为父祖亲人报仇天经地义。可汗若不想继续被我大炮狂轰,还是该早些考虑向中原乞降,争取和谈才对。”


    “你!”乌兰楚伦被噎了一下,这女子说话好生厉害,咄咄逼人,与方才谈笑风生的姑娘全然不同。


    查干巴日有心为可汗“助威”,拍案扬声道:“我鞑靼又未抢占中原寸土,你们中原人凭什么在我们的家园上圈地建城!”


    鞑靼部官贵纷纷出声附和,都义愤填膺起来。


    黛玉冷笑道:“鞑靼并非无心占我国土,而是没能耐守住,被武英帝赶出来了罢了。我们在草原上兴设卫所,承办学塾,成立塞上女人社,是为了解决部落纠纷,统一草原,实现和平建制。”


    虽说查干巴日这个谍探,是站在鞑靼的立场发出的质问,但黛玉却需要他这一问,来解释自己的目的。


    乌兰楚伦不以为然地哼了声,道:“说来说去,你与武英帝沆瀣一气,还不是打着吞并我们草原的算盘!”


    “草原上从古至今,分分合合换了多少大小首领,可汗认为谁才配是草原的主人呢?”黛玉反问道。


    另有鞑靼官员厉声道:“当然是天纵神武、战功熠耀的大英雄,横扫千军如卷席,才是草原的主人,可不是你这个西海来的小娘们儿。”


    黛玉正色道:“我们不远万里来草原,征骑四出,不是为了争当草原的霸主,奴役百姓增收赋税。只有草原上世代生活的百姓,才是这里永久的主人。


    那我该问问你们,到底是谁吞并了喀山汗国、阿斯特拉罕汗国、西伯利亚汗国?是贪婪土地的罗刹国人,是作为马前卒的哥萨克人。


    你们坚韧不拔、勇猛无畏的精神,机智敏捷的性格,难道只配在文质彬彬的中原人面前展示吗?”


    她尖锐的话语,犹如利刃穿胸,刺痛了在场诸位的心。


    一个女子在讽刺他们欺软怕硬,与仇人苟合,向弱者抽刀。


    众人汗颜无地,她说的是事实,可又无人敢承认。


    乌兰楚伦心中感喟与羞惭并起,在情绪的缝隙中终于想起,他对这个女人,既胆怯又向往的感觉源自哪里。


    在京城皇宫中,那个明艳四射的“苏丽尔”!茜香国的女帝,才是那时的苏丽尔!


    四目相对,那是一张美丽又庄肃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渐渐升起迫人的威严,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神女,亲自下凡来了。


    黛玉并不想让会谈就此陷入僵局,又命人将苏丽尔的孩子抱了上来。


    “我今次来,也是为了送还部落的未来之星,战神岱钦的儿子,可惜他不在。那就劳烦可汗命人,将孩子的母亲请来,我亲自交还。”


    在乌兰楚伦恍惚的片刻,查干巴日唤了数次,才将人惊醒。他眼里的光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喉结抖了一下,道:“去把岱钦的夫人苏丽尔请来。”


    第212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二回


    林黛玉刀舞月圆夜, 贾宝玉抢亲战群雄


    贾兰在母亲的翰儿朵帐中忐忑不安地等了五天,才见到她摇摇地从下游走回来。


    “兰儿,你回来了!”李纨用手揽着儿子的肩, 仔细打量他,“可有受伤?”


    “没有, 我骗了林姑母才逃回来的, 如今她正在可汗的牙帐中, 也不知会不会找我的麻烦。”贾兰忙将自己被俘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对娘亲讲了。


    李纨斟字酌句地思索着黛玉的意图,对儿子草率的判断很是失望, 明显黛玉就没把他们母子的利用价值放在眼里。无论贾兰做何等选择, 都无法取信于她。


    但贾兰此番阳奉阴违的行为, 直接掐断了他们再回中原的退路。


    “娘,林姑母送还了三百俘虏,只带了十二个姑娘来, 显然是为了劝和的。”贾兰搀着母亲走入翰儿朵帐, 她疲软的双腿,踉跄了几步, 身上的斗篷哗然落下。


    近乎透明的观音帔下, 满是暧昧的红痕,身为人子的贾兰, 咬牙别过脸去。


    他早猜到了母亲又去下游部落里, 当“佛爷”行“布施”去了,所以不曾遣人去寻她。


    “我这样做, 还不是为了你……”李纨偏头看向儿子紧绷的腮骨, “那些得力的人,将来都会是你的左膀右臂。”


    她与下游那些汉人的交易, 绝非是以色谋利那么简单,还有长久的恩威笼络与思想操纵。


    贾兰凝重地点点头,他何尝不知,母亲放弃了节妇的名誉与尊严,将草原上人人渴求的势力,一点点移交到自己手中。


    “娘,林姑母还把苏丽尔的儿子带来了,眼下我们娘俩该怎么办?”贾兰弯腰拾起斗篷,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巴巴地求母亲拿主意。


    帐门阖上,翰儿朵帐中的光线一下子变得晦暗了许多,贾兰眼前骤起一道寒光,令他猝不及防地后退了一步。


    李纨手持弯刀,嘴角噙着阴森冷冽的笑意,“自然是杀了乌兰楚伦,让你的林姑母有去无回了。”她徐徐抬起眼眸,“兰儿,属于你的机会到了,拿着你父亲的刀,杀了那个绊脚石,你就是鞑靼部的小可汗了!”


    乌兰楚伦,在汉语里是红色石头的意思。在李纨眼里,他就是丈夫岱钦成为可汗的绊脚石。她来到草原付出那么多心血,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可不甘心就只当一个叶护夫人。


    论军功论威望,岱钦都不输乌兰楚伦,而今只缺一个名分了。


    “今夜就要动手吗?”贾兰心内还有一丝犹疑。这两年他勤学武艺,弓马娴熟,并不是连狼都猎不了的花架子,而是听从母亲的吩咐,潜龙勿用,蛰伏保身。


    “乌兰楚伦当初光腚逃回草原,已经颜面跌尽,大失人心了。而你父亲屡挫中原王师,两征瓦剌都获胜了。这样的英雄,才是众望所归的王者。”李纨一想到岱钦这样的人物,曾只属于她一人,骄傲之色绽放在眉宇之间。


    “我让你在鞑靼可汗面前丢丑卖乖,为的就是打消他对你的戒心和防备。乌兰楚伦越是鄙视忽略你,你攻其不备一击中命的机会,就越大。而今的你,随时都可以朝他背后捅刀。


    再宣称这一切都是你林姑母的指示,将鞑靼官贵的怒火烧向茜香国。让你林姑母代你受过,一旦黛玉发怒,你就拿苏丽尔的儿子当挡箭牌,逼她杀了孩子,再脱身向你父亲求助。等他当上了可汗,改换朝臣,你就是殊功荣耀的一字并肩王。”


    母亲的一番话,足以让贾兰惊心动魄,一想到整个草原,都将臣服在自己脚下,他做梦都要笑醒了,一脸踌躇满志之色。


    听说茜香国的女帝,被草原百姓称之为海上来的达格尼,苏丽尔在翰儿朵帐中梳妆了许久,才姗姗入了鞑靼牙帐。


    草原第一美人的名头,已经许久不曾听人提及了,所有人都在谈论茜香国那个美丽又强悍,仁德又聪慧的林帝。


    黛玉曾经借禛钰的眼目,与获救的苏丽尔有过一面之缘。


    此时二人再会,苏丽尔依旧娇媚艳丽,只是不知为何,当她站在林帝面前,就有一种被其容光所慑的惊怯感。


    而众人的眼眸投射在二女身上,无须仔细比较肤色容颜,但就那英秀窈窕的身姿,典雅高贵的体态,从容淡然的气度,林帝就完全盖过了草原第一美人的风采。


    乌兰楚伦也愈发确信,林帝才是那个让他怦然心动的“苏丽尔”。


    “夫人,朕将您的孩子给送来了,小家伙长得很是健壮呢。”黛玉命人把孩子抱给苏丽尔。


    那孩子面阔颅高,眼小聚神,与岱钦出奇地相像。


    一想到这孩子,就是自己成为叶护第一夫人的重要筹马,同时也是让她与鞑靼可敦之位失之交臂的缀疣。


    苏丽尔伸出去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抖瑟了一下,险些抱不稳有些沉手的襁褓。


    “多谢陛下代我照顾孩子,您的恩情,苏丽尔没齿难忘。”


    黛玉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但愿夫人从此阖家幸福,不再颠沛流离,无枝可依。”


    她的话分明温柔和煦,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偏让苏丽尔认为,林帝分明故意戳自己被掳掠的痛处,耳根子漫出了羞耻的红晕。


    “苏丽尔,把孩子抱回去吧,等岱钦回来,让他给儿子取个好名字。”乌兰楚伦发话,挥手让苏丽尔告退。


    见可汗的一双眼睛停栖在林帝身上,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不甘,苏丽尔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孩子举到乌兰楚伦面前,“可汗,草原上所有的子民都是您的孩子,还请可汗为我的孩子赐名。”


    按理来说,被可汗赐名是一种荣耀,但越过孩子的父亲,直接向可汗求赐名,无异于是对丈夫的藐视。一经可汗赐名的孩子,就会被自动视为是可汗的义子。而义子极有可能会冲击可汗亲子的地位。


    黛玉起初有些不解,细看苏丽尔偷觑可汗的眉梢眼角,充满了期待与勾缠的意味。


    她忽然想到鞑靼可汗的两任可敦,都已经谢世了。乌兰楚伦的两个嫡子哲布与吉达,都被送去了西宁,交由番僧照顾,身边只有几个庶子女。


    苏丽尔自恃貌美,也许最初锚定的位置是鞑靼的可敦呢?而自己救回并送归的孩子,反倒让苏丽尔只能做臣妻了。


    原来她与禛钰,的确是想利用苏丽尔,让乌兰楚伦与岱钦这对从小长大的安达兄弟,逐步分裂。眼下来看,情势与他们预想的并不一样。事实上,乌兰楚伦非常看中岱钦,愿意为了兄弟,奉上自己爱恋的女人。


    不甘心的人反倒是苏丽尔。


    而乌兰楚伦已然对兄弟的女人绝了念头,此事虽小,却是万不能让岱钦心声芥蒂,婉拒了苏丽尔的请求。


    “给孩子取名是父亲的责任。岱钦不单是鞑靼的叶护,也是我的好安达,你们的孩子也是我的好侄儿。”


    一句话就掐灭了,苏丽尔企图让孩子成为可汗义子的心思。


    苏丽尔喉间登时哽着一股又酸又苦的涩味,咽不下去,在侍卫的催请下,才抱着孩子走出了牙帐。


    黛玉将苏丽尔的事放下,又对乌兰楚伦说:“可汗,朕把所有筹马都交还了出去,我有一表兄被你们所俘,还请你们安然送回,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乌兰楚伦忙问身边人,得知确有此事后,让人向诺敏公主索回那个奴隶。


    不一会儿,诺敏公主遣了侍女来回禀。


    “回禀可汗,诺敏公主素闻茜香国林帝的美名,希望陛下移驾,在翰儿朵帐中与她会面,自然也能见到额尔敦哈斯。”


    额尔敦哈斯,即是宝玉的意思。黛玉沉吟片刻,同意去见诺敏公主。


    等进了喜气洋洋的翰儿朵帐中,黛玉才见到一身哥萨克人打扮的宝玉。


    万万没想到,宝玉竟然将瓦西里给杀了。诺敏希望借助茜红女儿军的力量逃走,宝玉却希望她能等到爱她的人抢婚相救,再私奔出逃。


    黛玉蹙眉,这一桩变数,看似增加了茜红女儿军剿灭哥萨克人的难度,实则可以因势利导,借假杀真。


    宝玉虽与瓦西里长相并不相似,但完全不用他出场,只需要他以瓦西里的身份,发布东斯拉夫文字书写的调令,再盖上名章罢了。


    布置好一切,黛玉回到了牙帐,对乌兰楚伦说:“朕去看望公主时,得知她对瓦西里很不满意。若按塞上女人社的处断,这场婚礼是无效的。但今天朕是作为客人赴宴来的,因此不便插手这桩事。


    只是公主希望婚礼省去一切繁文缛节,让鞑靼的勇士与哥萨克人打擂。如果鞑靼的勇士赢了,她就嫁给鞑靼的勇士。如果哥萨克人赢了,她才肯嫁给瓦西里。瓦西里也表示同意。可汗,您对此意下如何呢?”


    乌兰楚伦顾望左右,交头接耳了一番,捻须道:“既然瓦西里也不反对,按照草原的规矩,这就是公平决斗了。”


    出自黛玉之手的调令,很快便送到了哥萨克人手中。他们挑选出了十位武艺超凡,擅长搏斗的少年,为首领瓦西里迎战鞑靼人。


    这边擂台打得火热,后山的战场上,中原盟军与岱钦的大战也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禛钰与裘良各带五万人马,将岱钦的队伍逼入了奇犽峡谷,切断了他与鞑靼牙帐的联系。


    奇犽峡谷中沼泽遍地,易守难攻,岱钦胆心牙帐也有被盟军袭击的可能,他在峡谷中避战不出,只能自保一时,却无法支援牙帐。


    然而持续不断的炮火轰鸣着,那是焕英炮开山泄水的声响,他们能够自保的。


    今夜若不能从峡谷突围出去,他们就要被洪流给冲走了。岱钦正焦头烂额的当下,一个心腹骑兵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叶护大人,半年前不是有个北戎人带着一个汉人谋士,想投靠您来着,他希望当个统兵在外的特勤,您没有答应他。他就说自己住在奇犽峡谷,如果将来遇到,必有求他的一天。”


    岱钦仔细回想了半天,记起了那个自视甚高来历不明的北戎人,他武力不错,也颇通谋略,只是总摆着一张心高气傲的脸,教人很不喜欢。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我记得是叫哈尔。”


    “带两个人去找找看。”岱钦吩咐道。


    峡谷外禛钰骑在马上,看到西沉的太阳,眉头渐渐隆起,单靠围困不能迫使岱钦投降。


    盟军一但深入峡谷作战,未免马匹被沼泽困住,就要全员徒步,在狭而深的陡峻谷地上,反复白刃拼杀,战斗将十分残酷。


    没有三天三夜的激战,恐怕无法全歼敌人。眼下是赶不回去换“蒙克”了。


    禛钰唤来影卫,吩咐道:“告诉英吉,务必保护林帝,直到我回来。”


    影卫应声而去,禛钰一骑当先在峡谷入口处勒住了缰绳,一挥斗篷飞身下马,冷峻的眉眼闪耀着勇毅的锋芒,他抽刀在手,指向谷地:“命交白刃,视死若生。”


    骑兵们齐齐翻身下马,整齐划一地拔出了寒光闪闪的刀刃,嘶声吼道:“命交白刃,视死若生。”荡气回肠的呼喊,久久盘旋在峡谷之中。


    黄昏渐近,鞑靼与哥萨克人在擂台上比拼到了第四场,哥萨克人悍不畏死且手段凶残,他们的刺刀下,已经连杀了四个鞑靼勇士,到了第五场,已经没人敢应战了。


    黛玉恨不能身为男儿,上台一战,哥萨克人放肆的嘲声,让鞑靼人汗颜无地。


    再这样下去,不但会挫败鞑靼部的士气,更会让准备迎敌的茜红女儿军怯战。


    诺敏坐在翰儿朵帐中,听到接二连三的战败的消息,又是气愤,又是害怕,泪如泉涌,洗掉了脸上的胭脂,“难道我死也不能逃脱哥萨克人的魔爪吗?”


    她凄哀无助的眼泪,让宝玉不由想起,曾经泪人儿似的林妹妹,心尖疼得抽搐起来。


    他撕掉了唇上的大胡子,摘下帽子,脱下了哥萨克人的大衣,单膝跪在诺敏身畔,“公主不要伤心了,我既然能杀了瓦西里,也能杀了其他哥萨特人。那我就替鞑靼人上场。”


    诺敏抽抽噎噎间猛地抬头,望着他含泪点头。额尔敦哈斯,这个如宝似玉的男人,就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侍女捧来热水为公主净面,正要为公主补妆,被她挥手拒绝了。


    “让我为公主补妆吧,今天是您出嫁的好日子,您难道不想笑着看我获胜吗?”


    宝玉捧来公主的妆盒,动作娴熟地将里面的珐琅粉盒打开,拈了一根玉簪花棒,亲手为她敷粉。


    她默然地瞧着宝玉打扮自己,镜中被人细心粉饰的女子,别样娇美,鲜艳满颊,唇红甜香,低落的心情一下子随之明媚起来。


    诺敏再次被他的温柔打动,不欲人知的情愫,犹如心冰化作春水,宛然流溢出来。


    宝玉又将新娘的额箍为她戴上,一一理顺了珊瑚串珠儿,凝睇一颗颗红珠的眼神,都含情了一般。


    “额尔敦哈斯,你为何对我这样好?”诺敏伸手抚在他的下颌,目露疑惑,她实在不相信,这个男人不爱她。


    宝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伤感,淡淡道:“诺敏是碧绿的意思,像坚韧不拔的青竹,也像冰雪剔透的绿玉,我很喜欢。”


    他说的是汉语,诺敏也只听懂了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她虽说娇纵了些,但并不是俗蠢拙物,一个男人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名字,而轻言喜欢。只能是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让他移情了十之一二到自己身上。


    “公主,我这便去了。”宝玉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出了翰儿朵帐。


    诺敏在帐中呆坐了许久,听着外面哥萨克人戏谑的嘲讽声,喝倒彩的嘘声,霍然站起。


    他有喜欢的姑娘又如何,既然他肯为自己出生入死,那就争抢回来。


    茜香国的女人都能抢鞑靼的男人,她为何不能抢中原的男人。


    擂台上宝玉出师不利,他能一击之下,拧断瓦西里的脖子,到底沾了偷袭的光。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哥萨克人对战,就根本讨不到便宜了。


    黛玉见宝玉已渐落下风,咬着唇,忧心不已,看来若想干掉哥萨克人,还是只能以偷袭为主,想正面拼刺刀,茜红女儿军没有一半胜算。


    为了避免宝玉殒命在哥萨克人的刀下,黛玉还是在他出刀的瞬间,暗射了麻针出去。


    哥萨克人一个踉跄间,就被宝玉找到了机会,将人刺伤扔下台去。


    那麻针入体即效,不留痕迹,只有被蚊子咬的轻微痛感。这是晴雯特意为茜红女儿军研制出来的秘密武器。


    “额尔敦哈斯,一胜!”诺敏越众而出,高高地挥动手臂,为宝玉喝彩。


    黛玉看她眉眼俊俏,眸中闪着希望的光簇,性格活泼,有中原姑娘罕见的英气与洒脱。听说她也是弓马娴熟,聪慧过人的姑娘。可惜久为情所困,一时没能警醒过来,若她能放下情执,说不定是更适合扶植的鞑靼女可汗。


    在接下来的六场擂台赛中,黛玉也是依次出手,助宝玉夺得了最终的胜利。


    鞑靼部的颜面,被一个中原奴隶给挽救了回来。好在黛玉及时介绍了宝玉是自己的表兄,给他撑住了场面。


    诺敏开心地奔向台上的宝玉,向父汗撒娇道:“父汗,额尔敦哈斯打败了哥萨克人,我要他做我的驸马!”


    乌兰楚伦哈哈大笑,所有的疑虑,在得知宝玉便是林帝表兄之后,都烟消云散了。


    “好,我鞑靼人说话算话,既然额尔敦哈斯赢得了擂台,我就将爱女诺敏许配给他!”


    为防止哥萨克人寻找瓦西里,向宝玉复仇决斗,黛玉悄声对宝玉说:“你们趁现在出去跑马,一路向西,去西宁投奔诺敏的兄弟。不要在这里久待。”


    宝玉颔首,怅然的目光,痴痴地望向身侧的林帝。


    诺敏的眼眸仿佛被什么刺痛了,身子忽然颤了一下,她连忙问身旁汉文最好的查干巴日,“林帝的名字叫什么?”


    查干巴日低声道:“册籍正名林思政,中原谱录闺名绛珠,小名黛玉。”


    绛珠,红色的珠子;黛玉,青绿色的美玉。


    原来是她……


    耳畔尽是恭祝她觅得佳婿的贺词,是山呼英雄万岁的欢声,可是诺敏那张倾城容颜,却毫无喜悦之意。


    她意识到额尔敦哈斯的出现,并不是巧合,而是林帝安插在自己身边的间谍,是引诱自己落入圈套的诱饵。


    委屈的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儿,却因那高昂的头颅,始终没有流下来。


    切齿之间,啃噬着一个“骗子”。


    诺敏拒绝了宝玉的带她远走西宁的提议,只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留下来与她成亲,要么就独自离开。”


    宝玉本不想勉强她,但黛玉不希望再生波澜,她要集中精力对付哥萨克人,不能为别的人和事分心了。


    借着为公主送嫁妆礼物的由头,黛玉再次走进了诺敏待嫁的翰儿朵帐。


    诺敏恨得双眼通红,一想到宝玉待她的好,还不及待林帝的十之一二,心里就嫉妒得发狂。她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仅作为一个“爱屋及乌”的“乌”字,存在于宝玉的眼中。


    黛玉完全没有工夫,去理解她内心的百转千回,抬手就射了麻针出去。让宝玉将她背上马,出去溜一圈。


    侍女们皆知,公主对这桩婚事是满意的,再也不会想到要逃走的事,因此也松了看护。宝玉顺利地将人带出了营地,一路向西宁行去。


    黄昏将近之时,鞑靼的牙帐中大张盛筵,庆祝鞑靼部与茜香国的联姻之盟。


    乌兰楚伦也没想到,事情会在顷刻间,发生这样戏剧化的逆转。从此之后,只需将这些哥萨克人给打发掉,结束与中原盟军的战争,他依靠与茜香国的姻亲关系,就还是地位稳固的鞑靼汗王。


    为了给宝玉争取跑路的时间,同时也为了吸引哥萨克人的主意,准备极限刺杀,黛玉精心准备的余兴节目,也即将在熊熊的篝火之畔,闪亮登场了。


    这时候,前来贺喜的大小部落首领也陆续到场,让黛玉意外的是,秃巴三十六骑竟是簇拥着首领蒙克来的。


    这么说,后山的战场已经分出胜负,是盟军获胜了。


    黛玉凝望着蒙克的眼睛,举杯向他遥遥致意。蒙克也扬起剑眉,回敬了她一杯。


    有禛钰在,她就心安多了,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可以了。


    终于,四处找不到首领瓦西里的哥萨克人,摁捺不住性子,闯进牙帐向鞑靼可汗索人,又对可汗悔婚另嫁公主的做法,表示强烈的不满。


    乌兰楚伦道:“打擂台的主意是你们首领同意的,你们也派了勇士来应战,愿赌服输,怎能说我们背信弃义。至于瓦西里在哪里,本汗不知道,也许是输不起,躲在哪里哭呢!”


    鞑靼官贵们纷纷笑了起来,多亏了林帝的表兄,才让他们在哥萨克人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为了避免激怒哥萨克人,黛玉款款起身,双手举杯,对乌兰楚伦道:“可汗,为了给新人的婚礼助兴,我还特意向哥萨克俘虏学习了恰西克刀舞,请您允许我为大家献舞一曲。”


    而后又态度谦和地转向那些哥萨克人,含笑道:“还请诸位多多指教,我未携配刀而来,可否借两把恰西克刀,供我使用呢?”


    哥萨克人面面相觑,很是意外,但眼前美丽的女人竟然要跳他们的军刀舞,单单是遐想一下她舞动的身姿,只怕骨头都要酥化了。


    众人都饶有兴致地亮起了眼眸,乌兰楚伦更是拍手叫好。


    黛玉获赠了两把鹰钩首的恰西克刀,她向十二个亲随颔首示意,转身独自走向火焰高涨的篝火,登上了圆形的石台。


    牙帐中蜡炬如昼,又没悬挂层叠的帏障,能够将石台上的舞者,看得清楚分明。


    可是所有盛装出席的宾客,都不约而同地走向了篝火,想要站在最近的距离,一睹美人的芳姿。


    就连宁可没了衣裤,也不能没了刺刀的哥萨克人,也为了占据一个好位置,主动教出了佩刀,以换取走近石台内围的资格。


    殷勤的侍女们为诸位送上了烈辣浓郁的酒碗,喝完一碗倒一碗,求之不拒。


    欢快又气势磅礴的鼓乐响起,黛玉手舞双刀,茜色长裙,在风中飒然旋飞起来,仿佛蹁跹的红蝶,又似振翅的朱雀。


    腕间灵活翻转的白刃,划出密不透风的破空之声,充满了刚柔并济的力量与美感。


    宝石垂穗的长辫,在风中自由地飘扬。宛如星辰点缀于夜空,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腰间琳琅环佩,和着鼓点,叮当作响,清脆悦耳,既灵俏又优雅。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入了迷,如此力度的旋转跳跃,再配合高超的刀术表演,让人感觉到她一人,就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展示出自由的光芒和英勇无畏的精神。


    节奏明快的鼓乐中,插入一个惊险的变调,石台上炫舞的黛玉,腾空鹞翻,将两柄恰西克刀在空中换手。


    大家的惊叹之声还未收束的时候,满天烟火齐发,五彩缤纷的花火,明艳了整个夜空。


    没有人发现那双含笑的眼眸中,杀机一闪而过。很快十二个茜红女儿军,从手镯内拉出绞喉丝,在戒指中弹射毒针,于裙腰下拔出手刺,掌中火铳也此起彼伏的响起。


    在欢乐的鼓乐与响动不停的烟花声中,一排排哥萨克人,悄无声息地喋血倒地。硝磺之味有烟火为掩饰,血腥之气有新鲜屠宰的牛羊来欺蒙。


    当一曲终了,石台上香汗淋漓的美人,裙摆徐徐落下,还在微喘之际,台下的哥萨克人已经死了一半。正所谓:月夜婵娟茜红影,利刃出鞘斩雠敌。


    “杀人了!”


    “敌袭!”


    第213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三回


    林黛玉激将巧借兵, 两汗王决斗争情郎


    哥萨克人惊醒过来,厮杀正式开始,女人们奔逃出去, 男人们都在寻找武器。站在石台内围,保管兵刃的查干巴日, 忙将怀中携抱的一摞马刀, 分发给了鞑靼的官贵。


    乌兰楚伦持刀四顾, 逐渐看清了局势,竟是茜红女儿军在诛杀哥萨克人,他扬声问黛玉:“陛下, 这是何谓?”


    黛玉站在石台上用洪音贝壳, 大声喊着:“罗刹贪利鲸吞草原, 金帐汗国已亡其三,哥萨克人为罗刹爪牙凶徒,奸掳烧杀, 残虐无信。百姓愤痛, 四野哀嚎。


    今夜我茜红女儿军奉天伐罪,诛杀敌寇, 必片甲不留。草原上的勇士们, 先祖之地,岂能拱手强盗?不愿屈节就戮者, 随我一道举刃扬威, 捍卫草原!”


    说罢,她就翻身跃下石台, 手舞双刀, 对着哥萨克人砍杀下去。


    来到鞑靼部的哥萨克人横行霸道,抢夺财物, 掳掠妇女,无恶不作,部落中的百姓早积了满腔怒火,若非可汗有意包庇,这笔帐也该要讨回来了。


    此时茜香国林帝慷慨激昂的振臂声讨,正中鞑靼人的心怀,他们纷纷加入了对哥萨克人的战斗中来。


    查干巴日见兀良哈部为首的其他部落和族群,已经下场参战。而乌兰楚伦既未参与战斗,也未离开避险,一直在近处围观,一时也摸不准他是什么态度。


    哥萨克人的实力不容小觑,方才被茜红女儿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酒也醒了,刀也左右夺了过来,在生死存亡之际,杀得越发凶暴残忍。


    茜红女儿军胜在暗器良多,出手迅疾,但在近身搏战中依旧处于绝对的劣势。若非秃巴三十六骑悍勇无畏,三人一组护卫一个茜红女儿军,只怕她们早就命丧刀海了。


    蒙克一直与黛玉背身而战,他右手挥刀,左手射弩,将黛玉护得刀枪不能近。


    但是哥萨克人的数量还不少,这样杀下去,一夜不能了局。


    回头见隔岸观火的乌兰楚伦,黛玉难免气愤,厉声激将道:“可汗,我为草原奋勇杀敌,你竟袖手旁观站干岸,有你这样怯阵畏敌的汗王,实乃鞑靼大不幸也!”


    乌兰楚伦最不吃激将,手里的刀倒杵在地上,双手交握在木柄上,绕有兴致地说:“林帝借我的营地大闹一场,毁了我女儿的婚礼,我还没向你讨要说法,你倒是怪怨我起来了。”


    黛玉蹙眉,刚要开口辩驳,恍神之际一刀刺来,她急忙旋身躲避,一条辫子就被削断了发梢。眼下显然不是与鞑靼可汗斗嘴的时候,要全神贯注战斗才行。


    虽说鞑靼牙帐避战不出,少了重要的助力,但至少破坏了鞑靼与哥萨克人的联盟,不至于腹背受敌,已经达到了最初的目标了。


    蒙克的飞弩给哥萨克人造成了重大的伤亡,他们不甘受死,猪突豨勇,一窝蜂地冲击蒙克与黛玉二人,极大地消耗了黛玉的体力,被削断的辫子也越来越多。


    正当黛玉为了不拖累蒙克,打算离开他,引敌奔向乌兰楚伦。


    这时,乌兰楚伦抽刀出来,锋刃向外,目光灼灼地对黛玉说:“陛下,若想我鞑靼部的勇士参战,不如您发个话。谁杀的哥萨克人最多,那位勇士就是您今夜的情郎。这个条件,想必能让万千勇士,甘心为女帝冲锋陷阵,悍不畏死。”


    黛玉愣了一下,蹙眉冷笑,“朕不同意。”


    即便目前来看,死在蒙克飞弩之下的敌人是最多的,但总要防止意外发生。


    没曾想,乌兰楚伦直接将这个“约定”扬声喊了出来,并迅速奔到黛玉身边,挥刀杀敌。


    在场所有的鞑靼人精神为之一振,汹涌的人潮,奔向哥萨克人。一时间杀喊震天,兀良部的将士乃至蒙克,更是疯了似的劈砍敌人。


    一开始哥萨克人还能抵死相抗,眼下在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势下,已经难以招架,不再力拼,而是仓惶逃窜了。然而在草原勇士的眼中,已经祛魅的哥萨克人已与待宰的牛羊、惊弓的猎物一般。


    一想到死在谁刀下的哥萨克人最多,就能与茜香国的女帝春风一度,他们澎湃的热血就激荡起来,手中的弯刀,都成了渴血的怪物。


    当看到乌兰楚伦的刀已经卷刃,足下尸横遍野时。黛玉的唇不由白了,彼此四目相对时,她方惊觉那目光中的贪渴与欲望,比乍见夜枭阴鸷的瞳孔,还要令人惶悚。


    牙帐四周战斗尤酣,一直躲在暗处的贾兰,见势不妙,狂奔回母亲的翰儿朵帐中。


    “娘,茜红女儿军向哥萨克人下手了,可汗也鼓动鞑靼人一起围剿,场面太过混乱,我难以对可汗下手。娘,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李纨眉头紧拧,拈着针思忖良久,她亦没料到,仅仅十三个茜红女儿军,就敢向万余哥萨克人下手。


    看似是以卵击石的军事冒险,实则是借力摧强敌,一旦事成,厥功尤著。世上再无人敢藐视茜香国的女儿军了。


    一想到自己站在了,如此胆烈的女帝对立面,李纨拈针的手都在颤抖,额上乍显冷汗。


    贾兰忙从怀中抽了手帕,为母亲擦拭。


    李纨缓缓摇头,将儿子的手推开,冷声道:“你父亲久无消息,只怕被中原盟军给缠住了,此刻不是行刺可汗的好时候,不如趁乱先与下游的部曲,扮成哥萨克人,将苏丽尔的孩子夺过来,偷偷养着做筹马。


    待战事平息,鞑靼与中原、茜香三方和谈定盟之时,你再出手杀掉可汗,嫁祸林帝。再假装从哥萨克人手里救出苏丽尔的孩子,以换取你父亲的信任。至于那孩子,三岁以前想办法干掉就行了。”


    听着母亲缜密无隙的计谋,贾兰由衷佩服,细想个中末节,又问道:“可是我们的相貌与哥萨克人,大不相同,如何骗得过。”


    “烧杀抢掠,谋财害命,哥萨克人爱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黑灯瞎火的,谁又说得清是不是哥萨克呢!”


    李纨冷笑,漠然的恨意在齿间细细啮噬,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稍稍动动脑子,栽赃嫁祸,调拨离间,就能将一群草莽玩弄于股掌之中。


    贾兰暗暗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四处逃窜的哥萨克人,一心只想苟活,哪里还有余力去抢掠什么。而贾兰带着一班中原叛军余孽,穿上夜行衣,蒙面混入了贵妇们居住的翰儿朵帐中。


    他原想趁机干掉诺敏和宝玉,以破坏茜香与鞑靼的姻盟,却没想到他二人并不在帐中。只得杀了几个侍女,又窜进娜米拉的帐中,一想到这个女人,害母亲独守空帐,失去了岱钦的爱宠,他想也不想,将其一刀毙命。


    一路杀到苏丽尔的翰儿朵帐,她正在沐浴。


    看到一片雪白的身子,在浴桶中若隐若现,贾兰浑身一个激灵,都忘了要熄灯。


    他隐在暗处,想起母亲身上让人浮想联翩的点点红痕,目光从女人凝脂的肌肤,渐渐上移到她的脸上。


    果真是草原第一美人儿,尽管年逾三十,与自己的母亲同龄,她依旧艳丽无比,风情无限。


    他瞥了一眼在摇篮中熟睡的婴儿,咬着自己的脚丫子,莫名嗤笑了起来。


    贾兰脸上残留的恨意消散,只有一股滚热的气息从腹下窜起,他竟然对义父的女人,母亲的情敌,动了邪念。


    苏丽尔看到地上有人影趋近,脊背一凉,霍然转身站起……


    草原上的少年少女,很早就会谈婚论嫁,而母亲却一直要他束身自好,不得沾染草原上那些举止粗鄙的女郎。


    一方面是为了精进武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重走生父贾珠短命的覆辙。


    他以为自己修身爱洁,比草原上的大字不识的莽夫鲁男,要高尚清贵许多。


    可在苏丽尔面前,他才发现自己也不过与畜生一般无二。无师自通地将人一掌掴晕在榻,跨腿骑乘上去。


    一想到睡过她的男人,都是草原上的一方霸主,贾兰兴致高昂起来,学着哥萨克人吹响了轻浮的口哨。


    苏丽尔头晕脑胀,想要呼救也发不出声音来,身体出于本能地颤抖着。


    母亲受难,让睡梦中的婴儿,也心魂不安,哇哇嚎啼起来。


    鞑靼勇士对战哥萨克人,从厮杀变成了追杀,牙帐周围已经不见了哥萨克人,黛玉及茜红女儿军,也渐渐松了一口气,剩下的事就不必她们费力了。


    这时候一声婴啼,让黛玉心头一凛,蒙克循声望去,第一反应是伸手捂住了黛玉的眼睛。


    “蒙克,怎么了?”


    蒙克咬了咬牙,低声道:“有贼人闯进了苏丽尔的帐中。”


    “快去救人!”黛玉像箭一样,向翰儿朵帐中冲去。


    蒙克紧跟其后,在她掀帐之时,挺身上来,挡在了她前面。


    听到动静,贾兰惊惶万分,忙抽身出来,将帐中的火光一脚踏灭,只有骇然的婴啼回荡在一片黑暗之中。


    蒙克举刀向贾兰挥去,贾兰看不清来人的方向,仅凭耳力无法判断精准,闪身一避之下,左肩还是捱了一刀。


    他咬牙忍住痛,顾不得劫走婴儿,小心摸索到毡帐的边缘,打算划开毡帐逃走。


    然而对方似乎已经看透了他的举动,乱刀再次砍中了他的左肩。


    贾兰疼得直抽气,踉跄间撞到了摇篮,他摸索到婴儿的一只脚,将其倒提了起来,向外胡乱一扔。


    蒙克忙扔下刀,将孩子抱在怀中,黛玉一直被蒙克挡在外面,听到马刀落地的声音,连忙撩帘进来看。


    外面的火光涌了进来,黑衣人趁机划破毡帐逃跑了。


    黛玉抱过蒙克手里的孩子,一面指示茜红女儿军去追凶,一面进帐检视苏丽尔的情况。


    火褶子照到苏丽尔不着一物的身上,黛玉正要让蒙克转身,却发现他人已经撩帘出去,说:“我先出去守着。”


    不知什么时候,苏丽尔已经醒了,看着黛玉的眼神十分不善,盛着怨毒的冷笑,仿佛她再次遭遇不幸,全都拜这个女人所赐。


    黛玉同情地睇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将抽泣的孩子轻放在她手边的榻上。


    苏丽尔伏在榻上,嘴唇哆嗦着想要咒天骂地,可她不敢,眼前红裙染血的女人给她带来的威压感,更甚于被人欺凌时。


    千恨万怨到最后化成了一句低低的乞怜,“别告诉人……”


    黛玉冲她点了点头,留下一盏灯,悄然离开了。


    一刻钟后茜红女儿军来报,追击的贼人,在营地毡帐中四处窜逃,最后消失不见了。


    蒙克对黛玉道:“陛下,那人穿的交领右衽的夜行衣,露出一双中原人的眉眼,约莫十五六的年纪,我砍中了他左肩两刀,一查便知。”


    黛玉蹙眉,“你怀疑他是贾兰?”


    “我只是向陛下说明我所看到的。”蒙克拱手道,他不能替林帝做判断。


    打听到李纨毡帐的位置,黛玉疾步走去,偏偏遇到半身是血的李纨,从帐内奔逃出来,撞到乌兰楚伦面前。


    “可汗,方才有一支伪装成中原人的哥萨克人,袭击了我们的翰儿朵帐。他们杀了娜米拉,也想杀掉我,幸而思勤救下了我,他的左肩也挨了两刀……”


    黛玉与蒙克对视一眼,蹙起眉头,转而对乌兰楚伦说:“可汗,方才的确有人袭击翰儿朵帐,只是据我茜红女儿军追击的情况判断,那些人是中原人,试图伪装哥萨克人为非作歹,我的人还砍了为首的贼匪左肩两刀,他在营地里窜逃,消失不见了。”说着还睨了李纨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那贼匪所受的伤,与李夫人之子的患处约莫是一样的呢。”


    李纨眼瞳有些泪意,似是百口莫辩的模样,咬了咬唇道:“陛下是在怀疑我儿子杀了人?”


    这还是经年以来,黛玉与李纨的首次见面,偏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她狼狈中不失理智,姿态放得越低,越显得楚楚可怜。


    黛玉冷笑道:“鞑靼部遭袭,我身为客人,只是转述我的人,所见的事实,是非曲直还当由可汗自行判夺,朕无权置喙。”


    乌兰楚伦也知这个李夫人不是寻常脂粉,他将娜米拉下嫁岱钦,自然威胁到了她的地位,因此心中狐疑顿起,回头对查干巴日吩咐道:“你去调查一下。”


    “是。”查干巴日点头,带了两个人将李夫人搀了起来。


    黛玉又对查干巴日说:“方才我听到婴啼,去苏丽尔帐中坐了坐,贼人也去了那里,被我的人打跑了。她受了惊吓,你们问话的时候还请客气一些。”


    “多谢陛下提醒。”查干巴日颔首道。


    “可汗,诺敏公主和驸马不见了!”又有侍女来报。


    乌兰楚伦皱眉道:“怎么回事?”


    “驸马说要带公主出去跑马,以舒缓近日被圈锁的郁气,黄昏之时就出了营地,这会儿还没回来。”


    黛玉忙道:“是我让驸马带公主去西宁旅居了。因为我要征讨哥萨克人,未免殃及无辜,提前让他们离开了是非之地。可汗,沿途有我的人接应他们,您不必担心他二人的安全。”


    乌兰楚伦听得仔细,前前后后的变故他也看明白了,显然林帝对此次来访,绸缪已久,环环在握,就连自己也成了她扬名立威的一把好刀。


    好狡猾的女人,好厉害的女人。


    他眯起眼睛,一手捻动刀柄,一手抚在金腰带上,上下打量着她,对这个女人越发的中意。


    “陛下,咱们闲事勿叙,待梅录官轻点好哥萨克人的尸体,谁是您今夜的情郎,就清楚了。”乌兰楚伦轻扬下巴,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蒙克眉峰紧皱,手握马刀,侧步向前挡在了黛玉面前。


    没想到乌兰楚伦还真把这事拿在台面上说,黛玉呼出一口浊气,双手负后,道:“可汗,这是你擅自做主的决定,并未征得我的允许,而况我当时已经明言拒绝了。


    看在咱们是姻盟的情分上,我可以不计较您拿我当诱饵,鼓舞士气的做法,但绝不承认杀敌最多的人,就是我的情郎。而况我茜香国国主的情郎,必须是未婚青年。”


    乌兰楚伦丝毫不以为意,勾唇笑道:“陛下在害怕什么?本汗亦是未婚青年。”


    他身边的鞑靼勇士纷纷附和道:“就是,我们可汗还没有可敦!陛下要说话算话。”


    此时大言不惭的鞑靼可汗,简直比哥萨克人还让黛玉觉得难缠,只得寄望于蒙克杀的人比乌兰楚伦多。


    没过一会儿,梅录官就来报数了。


    “回禀可汗,歼敌最多的人是您与兀良哈部的首领蒙克,都是八百五十七人。”


    黛玉松了一口气,正色道:“既然不分胜负,那就无人是我的情郎了。”


    却没料到这句话,已落入了鞑靼人的圈套中,她变相承认了这个“约定”。


    梅录官见林帝上钩,忙改口道:“可是加上可汗在返营路上,砍死的那个哥萨克哨兵,您恰好比蒙克首领多杀了一人。”


    蒙克抬腕,在夜色中急忙找寻哥萨克人,希望能逮住两条漏网之鱼给杀掉。


    黛玉自悔上当,想起宝玉杀掉的瓦西里,还埋在诺敏曾经居住的翰儿朵帐下,计上心来,抿嘴一笑。


    她再三向梅录官确认,“确定数清楚了吗?可汗杀了八百五十八人?蒙克首领杀了八百五十七人?再无更改?”


    “正是,半点不错。”梅录官频频点头,谄笑着看向可汗。


    黛玉的眼角掠过乌兰楚伦,好整以暇地道:“可惜了,还是平局。失踪的瓦西里昨日已经被蒙克首领给杀了,就埋在从前诺敏公主的翰儿朵帐中。一个瓦西里的分量,难道还比不过小小的哨兵吗?”


    乌兰楚伦脸色微变,没想到林帝还留了一手,可就这样让她脱身,他如何都不甘心。紧了紧手中的弯刀,旋踵向蒙克道:“既然歼敌不分胜负,那就按草原的规矩,你我决斗,总要分个雌雄出来。”


    黛玉悄悄扯住蒙克的白袍,暗暗摇头,她不希望禛钰再度涉险。


    且不论战胜战败,万一被乌兰楚伦挑破了身份,禛钰在草原苦心经营的事业,就会因为欺骗而毁于一旦。


    蒙克轻轻拂下她的手,握着及腰高的马刀,锋尖划在地上,发出铮然森冷的声音,一步,一步,走向乌兰楚伦。


    除了覆在阴影下的剑眉星目,他整个身子都包裹在白袍白巾之中,神秘而寂然。


    两个部落的首领之间的决战,气势非凡,令旁人不自觉地后退数步,渐渐围着篝火,拢成一个大圈。


    黛玉仍想阻止他们,却被茜红女儿军劝阻,撤步到外围观战。


    原本只要她带着茜红女儿军,回到斡难河畔盟军大本营,两个男人没了争夺的战利品,自然不了了之。


    可是,她还要继续留下来,巩固与鞑靼的联盟,实现和平谈判,并不能一走了之。她疑惑不解,到底是从何时起,乌兰楚伦对自己产生了兴趣呢?


    等到二人战过数十回合,黛玉依照之前暗助宝玉的方式,适时向乌兰楚伦弹射麻针。


    可接连三次,麻针都被蒙克挥刀挡下了,这就不是巧合,而是蒙克不希望用这种方式赢得决斗。


    黛玉无奈地闭上眼,唯有祈祷蒙克能在不受伤的前提下,战胜乌兰楚伦,快点结束这令人疲惫不安的一夜。


    奇犽峡谷之中水流激涌,两军将士就在及膝的河谷中,短兵交接奋力厮杀。


    禛钰一手长刀一手匕首,刺砍削劈,应用自如。岱钦咬牙相抗,渐渐不敌,很快身上就挂了彩,几次栽进了湍急的溪流之中。


    就在禛钰蓄尽全力,要将踉跄起身的岱钦一刀毙命之时,天边飞来了一支流矢,直冲面门而来。


    不得已禛钰撇下岱钦,疾步后撤,挥刀砍断箭矢。岱钦刀下逃生,慌忙跳窜上岸,大喊:“援军来了,快撤!”带着数十人,连滚带爬地奔逃出去。


    禛钰抬眸远眺,只见峡谷之上,隐约有一人戴着青白鬼面,骑在马上挽弓在手。


    他眸似寒冰,唇角怨意深刻,掌中的长刀破空嗡鸣,“哈尔,早知你会叛变,当初就该杀了你。”


    枉他还赐了“英节”的谥号,以纪念哈尔以殉国的功勋,结果倒白喂了一头白眼狼。


    奇犽峡谷之战,以中原盟军险胜告终,岱钦麾下的精英干将全部横尸峡谷。


    然而岱钦还是在叛徒哈尔的带领下,逃出生天,活着走出了奇犽峡谷。


    影卫来报:“陛下,英吉正与乌兰楚伦决斗,胜负难分,他们是为争当林帝的情郎而战。”


    禛钰难掩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深吸了一口气,命令道:“出谷,回营。”


    “那鞑靼牙帐那边,林帝一直没认出英吉,万一……”


    禛钰俊脸紧绷,咬了咬牙,望着明月的清辉,缓缓垂下了眼:“他不敢!”


    第214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四回


    假蒙克情迷思悔痛, 真忠犬痴妄变叛徒


    黛玉很是疲惫,昏昏欲睡,只是眼前刀光错落, 铮然交鸣的场景,让她时不时地被惊醒, 挣着眼皮去看。


    乌兰楚伦不愧是草原第一勇士, 出手狠辣, 刀刀悍烈。蒙克弩杀哥萨克人,到底是占了几分便宜,硬拼刀法, 仍是有些吃力。


    一错眼间, 蒙克手里的马刀竟被乌兰楚伦的弯刀斩断。黛玉心头一急, 往前走了两步,“蒙克!”


    英吉听到这一声呼喊,被震麻的手臂, 忽然感到有一股力量传导进来, 他咬牙抛下残损的刀,无视乌兰楚伦手里的弯刀, 猛冲过去, 将其撞倒,与之扭打在地。


    弯刀扎进了蒙克的腰间, 鲜血瞬间迸射出来。


    “不要!”黛玉不由伸出手去, 当看到蒙克抽出匕首抵在乌兰楚伦喉间时,她顿住了, 望着熊熊的火光, 缓缓垂下了手。


    眼前的两个男人,比拼的不只是武艺心智, 还有悍不畏死的意志,全都通过对女人狂热的追求与争夺,展现得淋漓尽致。


    决斗已经见血了,什么招式拳路都走了样子,只有两个男人最原始的厮杀。


    耳畔是围观者激动万分的呼喊与喝彩,黛玉的心却从忐忑变为茫然,这场战斗因己而起,她却无法从利害关系中分析,万一蒙克输了,要如何应对乌兰楚伦。


    对战哥萨克人,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眼下什么都思考不了,只想快点睡觉。


    正当她上下眼皮要撞在一起的时候,牙帐内外哗然失声,鞑靼人仿佛都不肯相信似的。


    蒙克的匕首扎进了乌兰楚伦的腹中,喘着大气,邪媚一笑:“你输了,她是我的了。”


    乌兰楚伦咬牙切齿,瞪眼望了他好一会儿,腹下疼得痉挛,迫使他吐口服输。


    “可汗!”鞑靼人忙跑上来,将乌兰楚伦架搀起来。


    两个缠斗的人终于分开,作为胜利者的蒙克,踉跄着走向黛玉,用力将人搂进了怀里。


    见他身上白袍残破,胸肋处皮肉翻卷,伤得不轻,黛玉哭得眼如核桃,心疼至极。


    英吉一面拉扯白袍遮住伤口,望着她的泪容,微笑道:“陛下,别哭了,我们回去吧。”


    秃巴三十六骑早已牵马过来,正要将首领扶上坐骑。


    “慢着!”


    身后传来乌兰楚伦咬牙的声音。


    茜红女儿军齐齐转身,拉开绞喉丝,拱卫在黛玉四周。


    “可汗输了,就想毁诺吗?”黛玉蹙眉,看到身边女儿军的手因为劳累都在颤抖,心知不妙,此时若乌兰楚伦要强留下自己,她们根本无力阻止,只会白白丧命。


    乌兰楚伦不顾腹部痛楚,挥开左右,向前走了两步,道:“本汗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只是不忍你们远行疲敝,特请你们就留宿在我营地中。诺敏的婚帐还是新的,陛下与蒙克首领若不嫌弃,但请入内休息。”


    虽说黛玉早已疲惫不堪,但看到受伤的蒙克,还是摇了摇头,“多谢可汗的美意,我们要回去了。”


    乌兰楚伦心知她担心自己,趁机将蒙克及秃巴三十六骑一网打尽,便命人拿酒来。


    他举酒酹天,折箭为誓:“大丈夫一言,绝无反悔意,若违此誓,乌兰楚伦宁万箭穿心,短折而死。”


    那张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有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概,让黛玉不得不折服于他的强势,抬起下颌道:“既然可汗如此有诚意,那朕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乌兰楚伦派人将他们领入婚帐中,又为茜红女儿军及秃巴三十六骑在婚帐周围安排了毡帐,还送来药品和绑带。


    尽管黛玉对鞑靼人的戒心未除,但这份细致周到还是很让人感激。


    蒙克命五人守在婚帐外,其余人休息,茜红女儿军亦想守夜,被黛玉劝回去休息了。


    一入帐中,黛玉就摁住蒙克的肩,让他坐在雕花木凳上。弯腰撩开他的袍子,为他包扎伤口。


    “陛下,我自己来吧。”英吉一面闪躲,一面轻推,不肯教她触碰自己。


    “你好好坐着!别乱动!”黛玉蹙眉道。


    英吉瞬间坐得板正,再不敢擅动,无奈咬唇,极力摁捺住狂跳的心脏,任凭那双温柔的手,在自己胸肋间抹药,缠覆绑带。


    黛玉见他伤得不清,翻肉见骨,不禁鼻尖一酸,又是埋怨又是心疼,“你不要命了,怎么能朝刀口撞呢!”


    “我有分寸的,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吃亏的终究是他。”英吉不忍见黛玉担忧,忙用话语安慰她,又不敢动手搂抱,伸在她腰后的手,始终没有触碰上去。


    “陛下、首领,我们奉可汗之命给你们送热水来了。”有几个侍女担来了两个热气氤氲的浴桶进来。


    “多谢可汗盛情了。”黛玉客气地将她们送出去了,又回头对蒙克说,“你这伤口不能见水,好歹再忍几日。我先栉沐了。”


    她眼皮沉沉,神疲手倦,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解开衣裙。


    英吉心头一凛,连忙转肩侧过头去,身后传来阵阵水响,哗哗啦啦,像春夜的急雨,蓦然浇淋在他心上。


    浴桶中的热气渐渐弥散开来,黛玉慵懒的声音,绵绵传来:“蒙克,你帮我沐发吧……”


    英吉身形一颤,喉结抖动,道:“我身上有伤,还是请你的亲随来帮你洗吧。”


    “她们都累了,怎好兴师动众,劳乏她们。”黛玉在浴桶中调转过身来,双手拢在桶沿上,口吻似娇似嗔,“你伤在胸肋,两手又无恙,竟不肯帮我。”


    英吉抽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将另一个浴桶提到了黛玉面前,闭眼叹道:“快转过去,我帮你洗就是了。”


    黛玉的眼轻眯了一下,带着三分得色,将香肩沉入水中,转过身去,只把一头长发留给他服侍。


    英吉将她的头发徐徐浸湿,拢在掌心沾了无患子粉,慢慢揉搓,十指插进乌黑的绸缎中,颤抖地触碰到发根,指腹轻轻地摩挲在头皮上,勾起的小指,有意无意轻抚过她的雪颈与耳郭。


    尽管他的目光只锁定在一片绸黑之中,眼角的余光还是被一片氤氲在迷雾中的雪白所吸引,喉结不自觉地寸寸滑动。


    黛玉觉得他的手指比热水还烫三分,可是按摩起来又别样舒服,禁不住惬意地嘤咛起来。


    这一声逸出红唇的情韵,如水雾一般,渗进了英吉的心里,带着令人心悸的缠绵,与暧昧的遐思。


    强烈的情愫,如同无形的大手,揪扯着男人的心魂,教他无所适从,忘了手里的动作。


    浴桶中的美人亦没了声响,脑袋徐徐垂下,只有平稳绵长的呼吸。


    她睡着了。


    英吉眼眸微闪,盯着她的后脑一会儿,默默咬住唇,低头继续为她沐发。


    待洗干净了头发,又拿起帨巾,为她轻轻绞干,动作之细致,都没有惊扰她一根发丝。


    微微的鼻息声传来,令英吉笑逐颜开,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轻轻唤道:“陛下,水凉了,要起来了。”


    接连唤了两遍,睡着的姑娘睫毛都为颤一下,只是肩膀松下来,脑袋就要往水里倒去。


    英吉忙将她的后颈托住,眼眸低垂间,水中旖旎风光隐约可见,令他心跳停拍,着了魔似的无法闭眼。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将林帝从水里捞上来之时。


    婚帐外传来了秃巴护卫的声音:“首领,鞑靼可汗遣人来说,查干巴日已经抓住袭击翰儿朵帐的贼人了,问您要不要去看看。”


    乍然而起的声音,令英吉心慌不已,手里的帨巾瞬间掉进桶中,啪嗒一声砸出水响,将黛玉惊醒了。


    “怎么了?”黛玉下意识反手攀在蒙克腕上,才发觉桶中的水有些凉了。


    查干巴日的消息,无疑是救了自己一命,英吉定了定神,站起身来,对外面的人说:“我这就去了。”


    黛玉绞干帨巾,从浴桶中站起。


    英吉霍然转身背对着她,说:“查干巴日抓到贼人了,我去看看情况。陛下累了,早些歇息吧。”


    “哦,那你小心一点,若真是兰儿,你也不必顾忌我,单凭可汗处置便是了。”黛玉一边低头擦身,一边跨出桶来。


    英吉疾步出帐,那匆忙顺拐的手脚,着实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鞑靼牙帐中,乌兰楚伦双手环胸歪在宝座上,查干巴日侍立一旁。底下站着惊魂未定的李纨母子。


    两个扈从押着一个跪地俯首的黑衣人。


    见蒙克还是一身浴血旧袍,狡黠的笑意自乌兰楚伦眸中一闪而过。他料定蒙克与林帝今夜无法成双,才开口款留他们下来的。


    查干巴日道:“经查证娜米拉夫人是被哥萨克人的马刀所刺,一刀毙命。我询问完苏丽尔夫人后,又去了李夫人那里,谁知贼人去而复返,再次袭击李夫人。思勤少爷为了救母亲,与这贼人缠斗,贼人用火把将思勤少爷的左肩给烧伤了。”


    乌兰楚伦手抚在伤口处,皱眉道:“这么说,他之前左肩有没有刀伤,无法验证了?”


    “是,皮肉都烧烂掉了,很难看出原有的痕迹。”查干巴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蒙克见到贾兰暴露在外的左肩,上面已是焦糊一片,他忽地脊背生寒,又看向被压在地上的那个汉人。


    这人是心甘情愿当替死鬼的。


    乌兰楚伦疑惑地托起腮,看向那个有些眼熟的汉人,质问道:“你是什么人?受谁的命令来袭击我营地的翰儿朵帐?”


    那人抬起脸来,啐了一口,冷笑道:“可汗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主人千辛万苦投奔了您,不惜为您挥刀向同胞,而您在借他达成目的后,设计让岱钦杀了他。我为主人报仇,杀几个岱钦的女人,又有何不可。”


    查干巴日走上前来,将他的脸托起来,辨认了一番,忙对乌兰楚伦道:“可汗,他是忠顺王身边的长史官陶春风。”


    “原来你这条狗还活着?”乌兰楚伦侧过身来,看着陶春风那双阴鸷狠毒的眼,冷森森地笑了起来。


    原本他并不打算向忠顺王及东平郡王下手,只是汉人太过狡诈,把他们鞑靼人视为蠢猪,将中原人尔虞我诈,挑三斡四的习性带到草原,刺激他的兄弟和儿子们内斗。


    就连李守中那个没骨气的腐儒,还想玩弄权术,夺取鞑靼部的势力。


    最后两王毙命刀下,把李守中埋在雪中一夜,让他冻死完了。没曾想他们还有部曲逃脱出去,这时候杀了一个回马枪来。


    乌兰楚伦轻蔑地笑了笑,问蒙克道:“首领,你以为如何?”


    英吉略一思忖,还是依照黛玉的意思,不予置评,只道:“此系鞑靼部的事,我兀良哈部绝不干涉您的断诀。”


    “既如此,那就将人犯千刀万剐,为我的安达报仇雪恨。”乌兰楚伦的眸光猛地掠向贾兰,逼得他不敢抬起头来。


    陶春风双眼悬着红丝,望向鞑靼可汗咬牙切齿,他被两名扈从拖了出去,硬是梗着脖子,没向李纨处看一眼。


    英吉素来嫉恶如仇,想起苏丽尔的不幸遭遇,十分不愿看到从犯献祭,而真凶逃脱,便提议道:“可汗,凶犯能轻易混入鞑靼营地,其中有人襄助也未可知。不如将此嫌犯公开处刑,以震慑暗中隐匿的敌人。”


    “首领说得极是,明日正午,我就让部落的百姓都来刑场围观。”乌兰楚伦阴恻恻地笑了。


    他也清楚贾兰肩上的烧伤,简直欲盖弥彰,但身为汗王秉公处事的第一原则,是以实据为依凭,不能主观妄断。


    既然狐狸已经露出尾巴来了,那也不必假客气了。


    “思勤,今天晚上便由你来负责看守凶犯。”


    贾兰知道自己仍未消除可汗的戒心,有些丧气,低声应是。


    草原上的监牢与牛棚无异,陶春风被人缚住双手,高吊在棚顶的横梁上,他知道自己对于李纨母子的利用价值,已经到了尽头。


    夜色越发浓黑,心灰意冷之际,却看到李纨提着灯笼,赶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你我缠绵数日,孩子已在我腹中,为了他,你安心去吧。”


    长史官眼眸亮了一下,随即黯然下去,他不敢再看李纨,怕又生起贪念,求她放了自己,或者一刀杀了自己。


    “我知道了,佛爷快回去吧,小心别被人看见。”陶春风催逼她回去,并不想自己狼狈的样子,成为她最后的印象。


    “你放心,我会好好养大我们的孩子。”李纨仰起头来,轻抚着小腹,凄然一笑。


    陶春风道:“在赴刑场之前,我不会寻死让你受疑的,你只管去吧。”


    李纨看着他决然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感动,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


    没有几个人受得了千刀万剐之刑,他若是求自己一刀杀了他,自己还要为难许久,这样就挺好的。


    眼见李纨施施然离开了,陶春风不禁悲从中来,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被这个女人骗了,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喊过自己的名字。


    “纨儿,你还记得否?我叫陶春风。”


    英吉回到婚帐中已近黎明,一片黑暗之中,黛玉已经在榻上睡着了。


    因为没有可替换的衣袍,她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被。玉颈香肩都露在外头,堪堪遮住了膝上五寸的位置,纤细的玉足横陈榻上,极为诱人。


    英吉站在黑暗中许久没有动弹,仗着旁人不知道自己看得见,将榻上的姑娘来回细看,寸寸肌肤,丝缕长发,一处不落。


    夜风有些凉意,让黛玉瑟缩了一下,英吉走过去,伸手为她盖好被子,鼻息却失了控,循循嗅向颈边的芬芳。


    薄被裹束的胸部,深沟如壑,滢泽光润,雪白动人。


    发烫的指腹隔着薄被,有意无意地触碰她胁肋旁的柔软,理智在那瞬间彻底崩溃,手指全凭本能在动。


    从试探性的摩挲,到侵略性地挑逗,根本收束不住。


    一声细碎慵懒的轻哼,对英吉而言,仿佛是女帝的恩许,让他继续失神地沉沦下去。


    陛下,英吉爱恋渴慕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您啊……


    仅此一次,请允我放纵这一回。他从柳五儿身上获得了短暂的安慰,曾以为那样就可以收束自己的贪心妄念,老实过日子。


    可是,他错了,一见到陛下他的心就乱了。


    他不满足做禛钰一时的替身,妄图假借此时暧昧晦暗且混乱的一夜,将她囫囵占有。


    禛钰只比他多一个皇族身份而已,论武力他能战胜草原第一勇士,论文采他也能倚马千言。就连伪装,他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样。为何他就不能成为林帝的情郎之一呢?


    黛玉在睡梦之间,触痒不禁,身子轻轻酥麻颤抖,察觉到有沉沉的呼吸,层叠滚烫地喷洒在自己颈边。


    她迷迷糊糊地翻身逃避,那气息越发迫近,甚至大手摁住了自己的肩膀。


    恍惚间她一个激灵,想起苏丽尔的遭遇,恐惧心起,挥手阻拦道:“表哥,你不可以趁我睡着的时候弄我,这是犯罪!”


    英吉回过神来,猛地扳直了身子,跪伏在榻沿的腿滑下来,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咚”地一响。


    黛玉发出一阵理直气壮地哼声,呓语道:“再不老实一点,塞上女人社要拉你去挨鞭子的。”


    一瞬间,悔痛与羞惭攫住了他的心魂,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出一个钤刻着“无耻”的印记,永远无法磨灭。他伏跪在地上,两手攥拳,泣不成声。


    黛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这一枕黑甜觉,让她除去了一身疲惫,虽说手脚还是有些酸软,好歹精神是完全恢复了。


    蒙克不在帐中,只有一套衣裙摆在枕边。


    她换好衣裙,梳上一把小辫子,走出帐外,对着满天红霞伸了一个懒腰。


    “你们首领去哪儿了?”黛玉问秃巴三十六骑。


    “黎明时首领发现有哥萨克人出没,就骑马追击去了,才刚回来,就在我帐中睡了。只怕到明天才醒得来呢。”


    黛玉蹙眉道:“你们怎么没拦着他,万一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侍卫无奈道:“首领也是担心哥萨克人会伺机报复陛下,所以才想斩草除根的。”


    “他在哪个毡帐?我去看看他。”


    侍卫忙将人拦住,道:“陛下,您一天没吃饭了,先吃点东西。饶我们首领先好生睡一觉。”


    不然又是一身白袍出去,血袍回来。


    黛玉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唤来了自己的亲随,一并去鞑靼牙帐中用餐。


    牙帐中气氛有些凝重,乌兰楚伦歪在椅上,披头散发,额上蒙了一块黄绸布,眼神迷离,也不知是病是醉。


    见到林帝来,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抬手示意她坐下,又对身旁的探马说,“有何消息?”


    双乎日见林帝在场,踟蹰着没有答话。


    “需要我们回避吗?”黛玉嘴上这样问着,身子却端坐不动。


    乌兰楚伦撑着宝座的扶手起身,由双乎日搀着走到了角落里。


    观察到他的脚步都不似往日从容,黛玉不由想,看来蒙克把他伤得不轻,万一再来个什么要命的决斗,乌兰楚伦说不定就死了。


    双乎日是她的人,消息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她就会知道了,因此眼角也没向那边扫一下,自行低头吃饭。还大方地为茜红女儿军多讨要了一些烤羊肉。


    过了一会儿,乌兰楚伦回到椅上坐了,自斟了一碗酒,正要饮用,被身旁的侍女劝阻,“可汗,巫医说您得禁酒一个月。”


    乌兰楚伦瞪了侍女一眼,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有饮用,只是嗅了嗅酒香,就放下了酒碗。


    这个动作,让黛玉越发笃定,鞑靼可汗可能伤及脏腑,只是皮肉伤的话,乌兰楚伦应该不会忌酒。


    “陛下是真心想同鞑靼和谈吗?那中原夹在中间又作何打算呢?”乌兰楚伦无心饮食,表情凝重地看向林帝。


    黛玉正色道:“中原盟军的立场素来一以贯之,可汗还可以是鞑靼部的可汗,只是需要接受武英帝的统治,草原上的大小部落也是如此。


    我会劝服武英帝,将冶炼、采煤、耕种、制盐技术传播到草原,让你们住上风雨不侵的房子,拥有牢不可破的城池。当然,天气晴好的日子,大家一样可以照常跑马放牧,在草原上自由地游弋闲居。”


    乌兰楚伦沉吟片刻,搭在扶手上的五指拢紧了。双乎日带来了岱钦战败及重伤的消息,需要休整半月才能回营。


    哥萨克人也没了,他的两条臂膀都断了。形势逼人,让他不得不考虑与中原、茜香的三方和谈,趁着林帝在这里,多为草原争取利益。


    然而她诚意十足,一开始就摆出了他最想要的东西,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没能在少年时遇见这样美好的姑娘。


    乌兰楚伦揉着发疼的额头,挤出一丝微笑道:“六月初四那达慕大会上,我鞑靼部将与中原、茜香三方和盟。”


    帐外的夕阳染红了天空,西沉的太阳宣告了旧时代的落幕,黛玉举起酒杯,将胜利的喜悦一饮而尽。


    第二天,黛玉离开了鞑靼部的营地,在秃巴三十六骑的护送下,回到了斡难河畔。


    而禛钰在斡难河营地休整一夜后,继续率部在草原上巡游,采用先礼后兵的方式,与各个大小部落的首领签订协约,逐步统一草原。


    禛钰出发之后,黛玉才刚回营,彼此正好错过,以至于她仍未发现蒙克的白袍下,换了个人。


    这时候有个意外来客,闯进了斡难河营地,一来就找蒙克的麻烦。


    “喂,你做我的狗头军师,干到一半就撂挑子,差点害我前功尽弃,知不知道!”


    英吉自然是认得他的,可是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仿佛照镜子一样,才将压抑下去的羞恶之意又泛涌上来。


    他也干了与源狐姬一样的坏事,卑劣无耻、下作奸滑,甚至更不如。源狐姬至少对妙玉坦诚了心意,而他呢?贪婪又不知却步,既没有真心对柳五儿,还没有胆量向陛下表白。


    黛玉见源狐姬来了,疑惑地蹙眉道:“你不在扶桑做将军,好好处理朝政,这会子来草原做什么?”


    源狐姬玉容依旧俊美无俦,嘻嘻笑道:“玉子怀孕了,你也知道我吊儿郎当,若被她发现我又跟别的女人鬼混,万一气坏了她,生下来的孩子就不好看了。所以我就来草原了。”


    闻言,黛玉欣喜一笑:“啊,真好呀,恭喜恭喜。”


    英吉的眼瞳收缩了一下,实在想不到,就连源狐姬这样的人,也要做父亲了。可是一想到命不久矣的柳五儿,他的心又是一阵揪痛。


    那天,他拿着林帝的名帖找到了神医王君效,请他给五儿看诊。


    王君效号了许久的脉,最后只看着柳五儿淡笑道:“不是什么大症候,慢慢调养,三餐定时,保持心情愉悦,半年就可以好了。”


    可事实上,王君效请他去后院帮忙抬药架时,吐露了实情。


    “柳娘子的病与林帝当初的顽疾是一模一样的,先天不足寒凝心脉,每岁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劳神即病。


    可惜她年近二十,一则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二则沉疴已深,老夫已无力回天了。趁着夏天她形景好些,不妨带她到凉爽之地,游玩散心便罢了,今年梅雨来时,差不多就要去了。英郎君,要好好待她呀。”


    听到这始料未及的消息,英吉慌了,稳如铁钳的手,几乎脱力,簸箕中的药材哗啦啦洒了一地。


    心痛与恐慌撕扯了他一夜,很快下定决心,要尽自己所能,爱护柳五儿短暂的一月余生,在阴差夺走她之前,一刻也不与她分开。


    但当他们来到草原,萨满问他愿不愿意扮作蒙克,守护林帝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时候源狐姬的到来,妙玉怀孕的消息,让他无处安放的愧疚泛涌成潮,恨不能立刻奔回柳五儿身边。


    可是禛钰还没有回来,他必须肩负起守护林帝的责任。


    双乎日带来的消息,鞑靼的战将岱钦被神秘鬼面男救走了。李纨母子的部曲还未查清,还有一些哥萨克人在草原上四处游窜,和平的曙光就在眼前,危险却并未完全消除。


    此时,他不能离开林帝左右。


    奇犽峡谷中,乱石嶙峋之地,有一处野林,藏有一个木屋。


    若是林帝的部曲见到这个木屋,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它修葺得与鸳鸯冢里,阿林与阿真成婚的那间木屋一模一样。


    “哈尔,你救了我,自然就是我鞑靼部的特勤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重伤的岱钦从榻上挣挫起来,苍白的嘴唇翕动着,看向屋中磨刀赫赫的男人,“我听贾先生说,你还没有成亲。我先妻留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八,嫁给你做妻子如何?”


    哈尔手中“唰唰”的磨刀声一直未停,嘴边胡子微翘,冷笑道:“草原上的女人送我做姬妾便好,我更想娶个中原女人做妻子。”


    听到他这样轻视自己的女儿,岱钦十分不悦,暗暗磋了磋牙,一时间想到了李纨。


    他的翰儿朵帐中有不少姬妾,当初娶李纨,完全是出于鞑靼摧伏中原的政治考虑,因此李纨算得上是续弦了。


    在苏丽尔到来之前,他没有自己的儿子,因此对李纨之子思勤,多了几分照顾。可一旦知道自己有了儿子,思勤就不重要了,连带着李纨也不重要了。


    尽管中原女人温柔似水,皮肤细腻,但在利益交换之时,又毫无用处。


    “怎么,难道你还想要我的夫人做妻子?”岱钦气笑了,他堂堂草原战神,战功赫赫,此时落魄至此受制于人,一股窝囊气只能强忍,还要卖妻求生。


    林帝手下的北戎人竟然如此狡诈!给人治伤的药中,还掺了让人神经暴跳的东西呢!


    “尊夫人我还看不上。”哈尔伸出拇指,轻抚在刀锋上,嘴角勾起讥诮的笑意,“你手里已经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了。”


    断断续续的疼痛,令岱钦皱眉耸眼,喘声道:“那你让我痛苦成这样,是要干什么?”


    哈尔继续埋头磨刀,一遍遍磨砺着,徐徐道:“我要你取代乌兰楚伦,做鞑靼的汗王,向茜香林帝乞降。待她们放松警惕之时,助我掳走林帝。”


    岱钦一愣,暴跳的神经仿佛在他脑袋上撕开了一条裂缝,冷风嗖嗖地往里钻,他咬了咬干涸的唇,疑惑道:“你不惜自毁英名,背叛先主,竟是为了娶她为妻?”


    哈尔的手触到刀刃,指·尖颤了一下,一道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他冷漠的眼里终于起了一阵波澜。


    “当爱恋僭越成贪心,我就从人变成了鬼,从忠仆变成了叛徒。”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明白这些的,只是从被真真国的女公爵救起,经历了太多的女人,环肥燕瘦美丑妍媸,无人能令他安心定性。


    原本真真国覆灭之时,就是他回归茜香国最好的时候,可当他潜回王廷,见到阿林与阿真在一起,深深的嫉恨与怨毒,激发了内心的叛逆。


    他慷慨捐生,为国殒命,究竟换来了什么?一个“英节”的谥号而已,所有人都把他忘了。


    当初在鸳鸯冢,他见到阿林的第一眼,就十分中意,也是第一个磨刀,向阿真发起挑衅的人。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份渴望从未变质,一直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直到他离开茜香国,才渐渐沉渣泛起,并一发不可收拾。


    岱钦一时无语,显然无法理解这样扭曲的情愫,他闭上眼,大声喘气,试图缓解脑壳里的疼痛。


    “乌兰楚伦是我的好安达,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送给我了,我不能背叛他。我可以帮你掳走林帝,但我不能背叛可汗。”


    哈尔听不得“背叛”二字,顿觉他的话十分刺耳,将刀“哚”的一声,捅进了木桌中,怒道:“那你就这样痛一辈子,连马都骑不了,刀都握不住。看看成为废物的你,你的好安达还要不要你。”


    岱钦咬牙不语,这样的疼痛折磨得他日夜不安,脾气暴躁,比死了还不如。攥着被衾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深深地垂下头,哑声道:“我听你的就是了。可我不能亲自动手结果了兄弟的命,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想要他命的人多得是,这个不劳你费心。”哈尔勾唇笑道。


    第215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五回


    文治武功双管齐下, 黛玉破谎禛钰求婚


    在裘良带领的中原盟军,不断在草原上扩大势力范围之时。黛玉在斡难河畔辖地,也开展了一系列的统一建制。


    通过对地标敖包的建设规范, 强化了汉文的指引作用。同时建立了便捷快速的邮驿制度,将部分炮车改为邮车, 以五倍马速的便捷性, 将零散分布的卫所, 逐步联结成一个纵横网布的大部落。


    再将中原的金银货币及度量衡推行到草原,并支持商业发展,鼓励市廛贸易。拟定每七天在卫所附近开集市, 建立公平监管局, 确保买卖交易童叟无欺, 诚信经营。


    并利用花木兰号运输茜香国的丝织品、珍珠、海盐、陶瓷等草原上稀缺的物资,大量铺货,以此加强各部落之间的联系, 促进统一。


    黛玉手里有禛钰的玉玺, 对各个依附中原盟军的小部落首领,根据其能力德行, 进行印绶分封, 从而强化中原对各个部落的控制。


    最为重要的是坚持对文化知识的传播,推崇智慧学者, 鼓励草原上的智者、长者与北戎人一道开班授课, 宣讲文化,通过不断的交流, 从而促进两地的融合与发展。


    黛玉还采用兼容并包的信仰策略。无论是信奉祖先还是神灵, 信如来还是萨满,都一视同仁。


    除了废止了人殉、童婚、溺婴等畸变丑恶的陋习, 其他信仰的传承、祭祀、风俗都予以承认并保护信仰自由。


    十三女儿军英勇无畏,大战哥萨克人的故事,也被众人传布宣扬,让大家意识到中原、草原、茜香是一家。只要勠力同心,一致对外,就能抵御强敌,所向披靡。


    草原上的百姓都说,茜香国的林帝是海上来的达格尼,最具智慧,她敬天爱人,厚利民生。善于动员草原上一切向善的力量,形成了强大的正义之光,普照在草原上。


    而裘良所率领的中原盟军,也在与草原各部的对弈中,渐渐掌握了草原的地形和气候,以游击对游击,以战止戈,边打边谈的策略,逐步实现了统一。


    果真在文武二帝,文治武功的辉煌成就下,草原统一纳入中原版图,已是众望所归的事了。


    四面八方而来的捷报,让黛玉欢天喜地,盟军明早就能班师回营了。再过不久,她也能载誉而归,回到茜香国了。


    黛玉想起禛钰“蒙克”的身份不久之后就要出让,忙问他:“等咱们与鞑靼部会盟后,你要谁顶替‘蒙克’,来治理兀良哈呢?”


    英吉愣了一下,不由想起禛钰之前嘱咐的话。


    “蒙克是永生的意思,等我们统一了草原,蒙克这个身份,将代际传递下去,只要你能从必死的劫难中挣脱出来,我选择你。”


    没等到蒙克的回应,黛玉又接着说:“若是选了图西格,你可不能让他把永龄拐走。让他们两口子生离,也万万不行,可怎么办呢?”


    英吉神色黯然,无所适从地站在黛玉身后,仿佛他本不应该出现,在她身边根本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蒙克,你怎么了?这两天心不在焉的,好没精神。可是累了?”黛玉回头,见他神色恹恹,双目失神,很是担心。


    英吉瑟缩了一下,眼眶微热,心中的惭疚之意,让他无法直视黛玉的眼睛,嘴唇绷成一线,沉默良久,才道:“陛下,绝无此事。”


    饶是他这样说,黛玉越发觉得奇怪,左思右想猜不透。


    是不是近来她在各部落间游说奔忙,忽视了他,以至于他在生闷气?难道他还在介意自己在哥萨克人面前跳了恰西克刀舞,却不肯取悦他?


    不,不是这么回事,黛玉心中狐疑渐起,禛钰不是这么沉默的人,他也不敢对自己撒小性儿,更不会摁捺身心,这么多天,不碰她一根手指头。


    这几日,她从未听到蒙克喊她“表妹”,人前人后只有一句恭敬有余而威严不足的“陛下”。


    他不是蒙克,更不是禛钰!


    黛玉浑身一个激灵,进而蹙眉深思。禛钰为了尽快统一草原,想要速战速决因此分·身乏术,又为了让自己安心,所以借个人来保护自己。


    可这样的好意,却不能让她感动,只会有再次上当受骗的恼怒。


    禛钰完全可以向自己说明,这个蒙克是谁,却选择隐而不报。为的就是独占她所有的感激与依恋。


    真是个自私透顶又霸道无礼的人,黛玉眼似淬火,唇角带出一丝讥讽的冷笑,十分想看那人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狼狈样子。


    她回身狡黠一笑,声音又柔又娇,“要不,我晚上去你帐中,跳舞给你看,只给你一人跳。”


    一句话,让呆若木鸡的英吉越发僵住,呼吸凝滞,连眼睛都不敢睁不了。


    黛玉双手想要搂住他的脖子,谁知蒙克一个猛地飞弹出帐,将她撂在了原地。


    见此情状,黛玉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她撩起一缕发丝,勾在耳后,面容平静得让人不辨喜怒。


    不久,茜红女儿军来报说:“柳五儿求见。”


    黛玉道:“让她进来吧。”


    柳五儿红肿着双眼进来,压抑着哭腔,跪下道:“陛下,英吉说去打猎,走失八天了。族长也带人找了,仍不见踪影。求陛下派茜红女儿军去丛林深处搜寻。”


    “你先别急,我这就派人去。”黛玉听她话语中尽是酸楚,很是不忍,但愿英吉没事。


    柳五儿连忙叩谢,被黛玉搀了起来。


    “陛下!”蒙克突然掀帘进来,神色复杂地看了柳五儿一眼,而后垂眸道:“我知道英吉在哪儿,柳娘子请随我来。”


    柳五儿心头一喜,含泪笑道:“多谢首领!”


    英吉没想到禛钰一去这么久,像是一口气要把毕生的仗都打完似的,杀伐果断,破寨犁庭。


    以至于最初约定的一两日,变成了七八天,他都不知该如何跟柳五儿解释。


    只得先将柳五儿劝回卫所,在外面换了行装,再以英吉的形象去见妻子。


    柳五儿见到英吉平安无事,心头大定,热烈地与之拥吻。英吉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受不得半点刺激,将妻子紧抱在怀里,吻得女人娇软如水。


    “你猴急得像是渴了八辈子的男人。”柳五儿环住丈夫的肩颈,怨声问道:“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多天,一点儿音讯也无?”


    英吉四肢百骸的热血都在咆哮,一手揉乱了妻子的发髻,一手去撕她的衣裙,“萨满让我执行秘密任务,不能对任何人说,待到明日萨满回营,我就能回来了。”他一面解释,一面向女人索求温柔。


    一双情焰燎原的眼眸,灼灼地望着妻子,此时的躯体全凭原始本能支配,扣住她的腰,撕咬纠缠,不辨虚实。


    柳五儿目光惝恍,有些猝不及防,被他粗鲁的动作,硌得生疼,白皙泛青的皮肤,漫出细碎的红痕来,她蹙眉抽气,手抵在他胸膛道:“你太欺负人了,搡得我魂儿都要没了,是要我死在你手里吗?”


    这话不过羞恼伴着娇嗔,其实是鼓励和赞许,可落入英吉耳中,却分外刺心,想到她的病,俊脸刷的一下由红转白。


    他暗骂自己无耻,干的欺主瞒妻的事,身心无法自缚,活成了五蕴织盛的奴隶。


    这个当下柳五儿得以缓了口气,捂着砰砰直撞的心房,等了许久不见他动静,勾头一看,英吉已经坐起身来,穿好了衣裳。


    不由蹙眉道:“你怎么了?这就要走了吗?”


    “嗯,你安心在家等我回来。”英吉穿上鞋,推开门出去了。


    柳五儿披着长发,就这样被晾在床上,意犹未尽心生不满,见那门关上了,忍不住将枕头砸了过去,嘴里嘟囔着:“作这半截子有头无尾没良心的事!明儿再想我伺候你,可不能够了。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英吉满心苦闷,揉搓着脸面,行走在卫所附近的城巷中,前方笑语盈耳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塞上学塾,里面的孩子他大多认得。


    宁娜坐在石墩上,歪头托腮问坤德:“你怎么天天一副皱眉耸眼、闷闷不乐的样子?是骑马不好玩,还是博克不好玩?”


    鲁明笑着跑来:“荷姐儿没跟我们来草原,他寂寞了呗!”


    坤德霍然起身,张牙舞爪道:“干荷姐儿什么事,她不来,我还乐得耳根清净呢。”


    “咦,谁不知道你和荷姐儿是对冤家。”鲁明嬉皮笑脸地说,“你是气荷姐,怨荷姐,不见荷姐想荷姐。”


    “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打你!”坤德咬牙挥拳,恐吓着满嘴胡沁的鲁明。


    “那你郁闷什么?”鲁明一边躲拳,一边笑问。


    “我见到我义父了……”


    鲁明根本不信,满心质疑:“怎么可能?你义父不是为国捐躯了,你难道见鬼了!”


    过了半晌,坤德叹了口气说:“我真见到他了,他有影子,还是活的……”


    铛铛铛,铎铃的声音响起,孩子们一窝蜂地向课室冲去,对话戛然而止。


    这番笑谈在英吉耳中过了一遍就罢了。


    黛玉听着源狐姬跟踪回来,禀报的消息,默了半晌,忽地笑了起来。


    英吉,竟然是你。


    你也跟着那个无良萨满,装神弄鬼了。说是对自己忠诚不二,却背地里跟禛钰干这种双簧伎俩,将她骗得团团转。


    源狐姬亦是愤愤,“林思政,你也太好性儿了,凭什么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你。若我是你,这样的狗男人我就不要了。”


    “你也不必为我抱不平了,男人不都是一个德行,谎话连篇,满脑子只有功业名利,男欢女爱。就他这样的,天上地下还是个尖儿呢。我不要他,难道还要你不成?”黛玉横了他一眼,心知他下一句要“毛遂自荐”,抢先一步堵住他的嘴。


    源狐姬也知道这样的激将无效,只是嫉恨禛钰实在狡猾,早早圈住了林帝的心。她看似聪悔又坚韧,一旦陷入情网之中,实则又温柔又大度。


    偏偏他费尽心思,千般讨好,也不曾得到她的情。


    在扶桑国做幕府将军的那些日子,妙玉与他形影不离,朝夕相伴。白天同案而食,共理朝政。夜里翻云覆雨,鱼水相欢。按理说,他大权在握,美人在怀,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是午夜梦回,总会忆起苍梧乡的大雪,以及那一双温柔的眼睛。想到佳人难再逢,眼泪就默默流了一夜。


    妙玉假装豁达,见他这样也是有气的,借着孕期脾气失控,将他赶了出来。


    他明知愧对妙玉,还是头也不回地登上了海船。


    林帝说得没错,男人都是一个德行,谎话连篇,百欲交织。身、心、情、欲可以四分,但总有那么一个人,与众不同,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豁出性命来保护。


    思及此,再想那个英吉,薄命似自己尤甚。


    英吉装扮好,再次以蒙克的身份回来,却愕然发现帐中的林帝换了一个人。


    “她知道你骗了她,这会子让我与你做戏,骗那一个混球呢。”源狐姬弹着指甲,抬眸媚笑。


    吓得英吉冷汗岑岑,正欲退出,又听到身后传来林帝冷厉的声音。


    “若不肯干,这辈子就别来见我了。”


    他一回头,只见到被大力摔下的帘子和一旋而逝的裙摆。


    原本盟军的行程是明日归营,可是连日来的疲惫与伤痛,早被胜利的喜悦所冲淡。禛钰满脑子都是黛玉,马不停蹄,星夜兼程,终于赶在夜幕时分回到了斡难河营地。


    一想到稍后就将与黛玉缠绵交融,禛钰浸在浴桶中的躯体,都激动得颤栗不已。要说什么讨好撩拨的话,用什么新鲜带劲儿的姿势,他都反复酝酿斟酌了几次。


    堪堪洗了一刻钟,他就熬不住了,带着半干不干的水珠子,披了一身松松垮垮的绸袍,奔向了黛玉的帐篷。


    门帘还没放下,里头的情形他看得一清二楚。


    变脸就在一瞬间,他脚步顿在那里,再也迈不动。


    一片氤氲雾色中,黛玉携了双刀在帐中赤足轻舞,裙袂飘飞,仙姿妖娆。旋身之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跌入了蒙克怀中,鸦鬓轻靠在他胸膛,双手环住了男人的腰身。


    而蒙克不躲不避,猿臂一收,将人搂高,大手揉搓间,裙摆越撩越上……


    禛钰呼吸一滞,是他错判了英吉,还是误会了黛玉?他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仔细看了又看,一双乌黑的眼瞳霍然跌入了愤怒的深渊之中,散发出森冷狠厉的戾光。


    他一个箭步冲进帐中,却听铮然一响,双刀寒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中计了!


    禛钰深深呼吸,环视着帐中的三个人,对着纱帘后泰然品茶的女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意,“表妹……”


    裙装的源狐姬与白袍的英吉,一左一右地架着马刀,双双横眉怒视的脸,比嗔目切齿的修罗还要可怖。


    “表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这样做,只是怕你担心我在战场上受伤,又不忍心让你独自面对强敌。”


    禛钰被这两把冰激喉结的刀刃,弄得浑身紧绷,为了打动黛玉,甚至不惜在情敌面前委屈淌泪,“我错了,不该让表妹受气,你想这样杀了我也好。但我得先在群臣面前下一道圣旨,将皇位传给你之后再死,否则我死了也不安心,做鬼也要缠着你。”


    黛玉好不容易板住的脸,又被他油嘴滑舌一通鬼话,给撬动了,禁不住嗤的一声笑了。


    她也很不想再原谅他,可是他都把江山捧到自己面前来了,想为难他,也找不到理由。


    哼哈二将见主人已然破功,无奈哼了两句,将刀放了下来。


    禛钰缓缓舒了一口气,向左右情敌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黛玉将茶盅脆脆地磕在茶托上,双手环胸道:“禛钰,别跟朕嬉皮笑脸的,朕的气还没消呢,你最好老实一点。”


    只要她开口说话了,那就是离消气不远了。禛钰噗通一声跪下,膝行至纱帘前,伸指去勾她垂在帘下的裙摆,嘻嘻笑道:“我已经很老实了,好妹妹,可怜可怜我嘛。”


    源狐姬与英吉已经没眼看了,这样没脸没皮,低声下气的男人,还是那个挥斥方遒,大杀四方的武英帝么?


    二人没好气地瞪了禛钰一眼,双双走出帐外。


    别说心计智谋皮相德行文武艺了,单说这脸皮厚如大地,真心能跑马,比不上啊,比不上。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智略有定,周详万虑,什么都掐算好了,我心痴意软,被你哄两句,就一定会原谅你?”


    禛钰先是点头,后来又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表妹想什么时候原谅就什么时候原谅,想不原谅也可以,经此一役,也绝无下次了。”


    黛玉旋身抽回裙摆,斥责声中多了一层委屈,“你拿英吉来捉弄我,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万一我一时糊涂,宠幸了他,你想如何收场?”


    禛钰叹了一口气,老实道:“大概会杀人吧……”


    不得不说,这一遭确实是险棋,他可以预判英吉不会对黛玉动手,但无法知晓黛玉会不会对“蒙克”动心。


    “替身”这两个字像是他一生的诅咒似的,试图置之不理,又总想试炼出什么。


    他看起来游刃有余,算无遗策。实则内心也总是惶恐的,害怕黛玉被人抢走,因为悬在他命运之上的宇宙主宰者,并不认可他们在一起,一旦他们在鸳鸯冢成婚的消息暴露出来,生离死别的谶纬,依旧暗藏在每一个当下。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每一个目睹那场婚礼的北戎人死亡……


    可他们是黛玉的部曲,他身为萨满,也不得不为族群的未来考虑。黛玉一定不希望他们无辜殒命,而为了保全他们又必需有人主动背负死亡千次的命运。


    英吉起势担下了这个重责,让他近距离保护黛玉,已经是自己能让渡的最大极限了。


    方才那两个演的一出戏,已经让他心跳失序,脊背发凉了,若假戏为真,阎王生死簿上,已落了英吉的名字了。


    “杀人……亏你说得出口,堂堂武英帝还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与人争风吃醋,闹出人命官司来么?”


    黛玉还想再数落禛钰几句,回过头来,他已经撩开纱帘欺身进来。


    禛钰伸手抚平了她微蹙的眉头,吻了又吻,柔声道:“好妹妹,我只是太在乎你了,我的身心一刻也离不开你。这场战争终于要结束了,我们可以正大光明的成婚了。”


    黛玉没想到他这时候提到了婚事,怔了半晌,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被他抱上了榻。


    她伸手抵住禛钰的胸膛,认真地摇头:“茜香国的皇帝,不能成婚。”


    禛钰拨开她颊边的碎发,轻轻地烙上一吻:“表妹,在你心里,我与茜香国的皇位比起来,哪个更重要呢?”


    “这无法比较……”黛玉面露难色,心情很是复杂。


    她在鸳鸯冢孤注一掷地爱过这个人,可是随着她视野的扩大,已经不能单靠一份深厚的情感来填满余生。


    权力、男人、自由,她都想要。


    当三个词跳出脑海的时候,她才惊觉眼前的人,只排在了次席。


    禛钰仿佛洞穿了她的所思所想,越发紧紧地缠绕在她身上,试图用躯体的交融,来告诉她自己的存在不可或缺。忘情地呼唤:“表妹……表妹……”


    “嗯。”黛玉低低地应了一声,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第216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六回


    梦因幻冷情断六尘, 会盟发难慧解三关


    禛钰知她心有犹疑,暗叹了一声,将人搂在怀中, 一边动情吻着,一边解开她的腰带。


    一晃神间, 黛玉的眼中没有周遭万物, 只剩禛钰一人。


    夏夜的凉风卷起他薄峭的紫色绸袍, 星眸含着浓烈的情愫,像无边银河流泻向她。


    禛钰倾身而下,光照帷帐之中, 英朗俊逸, 犹如天神下凡。


    “表妹, 是我不够好吗?为何不肯答应我的求婚?”他话语温柔,将她整个人笼罩住,手上的动作却逼迫感十足。


    黛玉蓦然摇头, 无言以对, 禛钰脸上的笑意不改,但那怒张的骁龙已经腾起, 凶气毕显。


    毡帐外, 毫无睡意的两个男人在靶前弹弦乱射,有意制造些噪音, 以平抑内心的愤懑与无奈。


    源狐姬的箭胜在快和狠, 英吉的箭胜在准和稳,毡帐中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声响, 让他们嫉恨痛苦又舍不得离开。


    箭靶上很快射满了箭羽, 两人又调转位置,互射对方的箭靶, 势要把每一个空虚的缝隙填满似的。


    “禛钰,我不能与你成婚,我是茜香国的国主,我有我必须履行的使命与义务。你做我的情郎有什么不好?咱们比寻常夫妻可少了什么?”黛玉话刚落音,就觉得心魂被顶到了天上,迷离的含露目中,浮现出禛钰哀怨失落的面容。


    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腕紧了又紧,眸色幽深,咬牙绷紧了腮骨。


    破空的长箭疾如流星,嘶咻噗啪,响个不停。


    令人眩晕的速度,带着前所未有的狠戾,像是要穿透黛玉的身体,将她心中所有不属于禛钰的事物,都一一磨灭冲垮,直到自己完全取而代之。


    一头乌鬓在剧烈地颠荡中,飘然散开,抖瑟地铺满枕上。黛玉惊得浑身颤栗,想要叫他停下来,可是所有话语乃至呼吸都被他夺走,只剩几声似泣似怨的呜咽。


    头顶上仿如阴云翻卷,身上似陨石坍塌,回山倒海一般,让她不辨清浊,意识混沌。


    再一晃神,她神飘天外,展眼是一副对联: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①


    警幻仙子冷眼含笑,手中的拂尘,在黛玉面前圆活舒展了两下,便有拨云见日,横断巫山之力。


    “绛珠,你被鸿蒙慑了心魂,竟还不愿醒,是要将我离恨天毁了不成!”


    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四位仙子见警幻仙子生怒失态,连忙劝喝:“警幻,休得放肆!”


    警幻仙子横眉冷对,并不为自己申辩,一甩拂尘,背对绛珠。


    黛玉乍然惊醒,环顾四周陌生又熟悉的仙境,才知道自己魂飞离恨天,行至太虚幻境了。


    “诸位仙姊招我至此,所为何事?”黛玉疑惑地看向众仙姑。


    四位仙姑又不约而同地扯了扯警幻仙姑的衣袂。


    警幻仙姑咬了咬牙,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将浑身的怨气散尽,冷冷道:“鸿蒙一念生则万物生,鸿蒙一念死则众生死。他为你堕落红尘已是人间劫难,若再为你争风吃醋滥杀无辜,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离恨天塌,灌愁海枯,放春山夷为平地,遣香洞荡然无存。我姊妹一个不留,乃至天下痴男怨女,都堕为千红落花,万艳残蕊,为你殉葬去了。”


    黛玉蓦地攥紧了手指,想要问清楚前后因由,待听得“为你殉葬”四字,怔在了原地。


    痴梦仙姑瞧见她呆怔的样子,也是一脸失望,痛心疾首道:“绛珠啊,绛珠,鸿蒙为你动情是为天地大劫,他大迷之后必得大悟,可你仙根微浅,一旦堕入迷津,就是万劫不复,灰飞烟灭呀。”


    黛玉心中大恸,倒不为自己灰飞烟灭的命运,而是与禛钰长久的分离。为了将自己从欲·海中拯救出来,她必须要作出取舍。


    钟情大士瞥了痴梦仙姑一眼,又对黛玉说道:“她也是心急,才施术引你来此,绛珠妹子趁你还留恋尘境权柄,不妨慧剑斩情,先弃了鸿蒙再说。”


    “姐姐这出的什么馊主意,鸿蒙钟情绛珠,执念已深,万世难除。绛珠若背弃鸿蒙,别说离恨天榻了,整个银河都得愁没了。


    要我说男欢女爱,皆由爱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不如遮避了你的眼识,从此不辨俊丑,这痴情病就断根了。”引愁金女建议道。


    度恨菩提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绛珠妹子的眼目乃心魂之窍,你锁闭了她的心窍,鸿蒙不剜了你眼珠子才怪呢!男子之色系于耳目,女人之爱在味触。遮蔽她的二识,自然就无情了。”


    “正因为她的眼睛是心之所在,满心柔情缱绻锁之不住,才被鸿蒙引诱去了。当然是要先闭眼识。”


    “放屁,鸿蒙遮了她的眼,两人还不是照样起阳台巫峡之会,重要的是触之无感,喋之无味,此事就无甚趣味了。”


    二仙姑各执己见,争论了起来。黛玉不动声色地听了半晌,眼眸渐渐清明,反问她们道:“色、声、香、味、触、法,六尘能使人悦情适意,心驰神往,亦能使人愚痴无明、贪爱染着。


    强行关锁六识,如果能避免迷津失路,世上又何来那些六根不全之人?


    而况你们为何只在我身上打主意,却不劝阻鸿蒙?无非是欺软怕硬,觉得我仙根微浅就好拿捏罢了。难道是我勾引的他,离不得他?”


    警幻仙姑抬眼看她,与之四目相对,她的眼眸冰清如泉,澄澈至极。一时分不清迷惘的是自己,还是她了。


    倒是觉得她这样艳若桃李,眸含清露的样子,分外灵动娇美,闪现着超然仙界的深慧。


    就算她只是一株仙草,也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生长的,也许宿缘更深,不同于她们这些修仙上来的。


    警幻仙姑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的确没有能耐遮蔽鸿蒙的六识,我将仙术传授于你,或许你可趁与之交感之际向他下手。


    既然绛珠妹子不曾被鸿蒙所迷,就好好劝他以家国天下苍生福祉为重,不要再邪思妄动,起嗔恨心了。不单我们三十三天的神仙受不住,魔宫地狱里的妖魔鬼怪,也渐次活跃了起来。”


    黛玉冷笑不语,虽说未必想将遮蔽六识的法子用在禛钰身上,但还是虔心向警幻仙子习学了法术。或许关键时刻能当紧箍咒使呢。


    不多时黛玉醒来,发现禛钰正凑在她耳畔迭声唤着“表妹”。


    见她神识归位,禛钰才继续动作起来,用近乎威胁的口吻道:“表妹,你若不肯与我成婚,我就灭了茜香国。”


    黛玉哼了哼,瞪着他道:“你敢,我就先灭了你。”猛地调转身子,张口咬在了他的喉结上,毫不客气地啮齿。


    那噬咬的方式不同往昔,是真的见血的痛。禛钰生忍了片刻,顿觉不妙,捉住她的后颈,将人拉开,以吻就她的牙齿,逼着她咬对地方。


    想起在太虚幻境受到众仙子的责难,黛玉很是冤枉,不服输地别过脸,不让他吻,两手掐拧他极不规矩的铁臂,凭什么要受他的摆弄呢?


    “表妹,你这是怎么了?闹什么脾气?”禛钰臂上又麻又痒,想笑又不敢笑,原本想靠这一身好“功夫”逼她就范,怎奈她小梦了一场,醒来就不上当了。


    黛玉扬眉冷嗤:“我有什么脾气好闹,比不得你,一个假表哥还玩不够,又来一个假蒙克。你当知太虚幻境,花容月貌皆泡影;孽海情天,千愁万苦系自惹。”


    禛钰酝酿品咂着这句话,脸色大变,猛地将黛玉扯入怀中,好像她就要离他远去一样,“表妹?”


    黛玉不防跌入他英挺的胸膛中,反手一挥马刀,以刀鞘横在他颈上,硬顶着他,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禛钰,咱们此时是凡胎尘躯,难禁风月,但不能就此沉沦,生出贪嗔痴念,而迷失了本性。你更不能以玄素之道,诱我放弃自由,屈从于你的意志。”


    面对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鞘,禛钰暗暗捏紧了黛玉的手腕,眼神变得晦暗而深沉,“表妹,你不要逼我。”


    “表哥,分明是你在逼我。”黛玉心头窝着火,这个人总在无形中颠倒黑白,“茜香国与中原遥隔山海,互不隶属,依两国之制,你我也不能成婚,这是事实,也是我的意愿。请你不要强迫我。”


    禛钰了然地点了点头,瞧着她这番认真理论的架势,忽而笑了起来,“表妹,到底是你恋权不舍,还是我痴情太过呢?”


    黛玉当然知道,一旦自己完成使命到太虚幻境销号,什么财色名权利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她并不执着于权势的扩张和永续掌握。只是需要用权力来尽职履责。


    但是自己想的,和别人眼中所看的又未必一致。禛钰的误解,让她很是委屈,却又不禁反躬自省,是不是拒绝得有些过分,毕竟他们本是夫妻,只是未对世人言说罢了。


    思及此,刀鞘已经脱手而下。


    啪嗒一响,禛钰倾身将黛玉压下,按着她的腰,咬牙切齿了许久,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相望。


    看着她清明如水的眼眸,禛钰不禁难过,仿佛这一场经年的爱恋,只有他一人动了心,会因为情敌心焦如焚,理智失守,会细心筹划他们美好的未来。


    而她的未来,有万里河山,四海列国,却可以没有他。


    意识到这一点,眼泪就如决堤的海水漫涌出来,狂跳不已的心脏阵阵抽痛,他闭上眼,任由澎湃的情·潮缓缓褪去,归于死寂。


    黛玉被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惊到了,原本冷硬的姿态已经卸了下来,伸手抚去他的眼泪,“表哥……”


    见他勉强睁眼,却始终无动于衷,黛玉有一丝不知所措的心慌,扬起脖子,一下一下地亲吻他的面颊,低声哄诱他:“就算咱们不成夫妻,你也是我的情郎啊。”


    她斜欠着身子,半臂短襦从肩头滑落下来,一片香白柔粉就这样跳脱出来,刺激着男人的眼目。


    禛钰禁不住她香吻的缠磨,更舍不得两眼放空,他想讨她的欢心,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还未必奏效。


    而她单一个吻,自己就折腰了。


    算啦,情郎就情郎吧。他总比外头那两个家伙,要幸运得多吧。


    二人自极乐世界游赏了数回,方才相拥歇息。


    翌日,洗漱起身,禛钰还想再来,黛玉已经不肯了,想起昨夜的教训,他是再也不敢勉强了。


    “明天就是那达慕大会了,咱们要去鞑靼部会盟和谈,你打算以什么姿态去见乌兰楚伦呢?”


    黛玉一面涂着口脂,一面问镜中为自己梳头的禛钰。


    禛钰梳头的手微微一顿,眼帘收聚了眸光,淡笑道:“自然是胜利者的姿态。”


    “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黛玉打开妆奁盒,剑指夹出一张纸条,“坏消息是查干巴日说鞑靼部的叶护岱钦已经平安回来了,好消息是他受伤颇重,骑射也难了。”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禛钰瞥见她脖颈处的红痕,唇角微弯,原想用辫子遮掩两分,后又改了主意,将小辫子都垂挂起来,梳了个飞天髻,簪了朝阳金龙抟珠钗。


    “什么消息?”黛玉偏头去嵌耳环。


    禛钰敛眸,拿起另一枚耳环替她戴上,冷声道:“哈尔还活着,可他背叛你。就是他救走了岱钦。”


    黛玉眼中还没来得及亮起来的光,又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回过头来,仰脸看向禛钰,蹙眉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背叛我?他可是我茜香国的英雄啊!”


    禛钰轻捧起她的脸,无奈苦笑:“因为你,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眼眶发涩,昨夜的心痛感又蔓延出来,目光有些涣散,“他爱你又得不到你,所以想强取豪夺。这是出于情敌的直觉,给出的结论,事实是否如此,我亦不知。


    他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所以我无法占卜预判他的行动,还请表妹多加小心。”


    黛玉静默了片刻,心中有些伤怀,脑海中关于哈尔的只形片影已经很模糊了,实在无法想象哈尔会因为爱己不得,而作出不惜毁誉的冒险。


    “我让查干巴日与他接触一下,也许他的背叛另有隐情呢?”黛玉正准备传讯出去,被禛钰拦住了。


    “只怕来不及了呢。”禛钰指着查干巴日送来的信说,“他既然知道岱钦平安归来,必然会去查谁救了他。可他信中却没有提及哈尔的名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哈尔在鞑靼部,不曾露面。而查干巴日的谍谈身份,可能已经被哈尔获悉了,一旦在和谈之时将此事捅出来,乌兰楚伦就未必好说话了。”


    黛玉心头一凛,忙道:“我这就让查干巴日与双乎日撤离。”


    禛钰将他摁回椅上,安慰她道:“我既然替你想到了,早让他们借口服侍诺敏公主,连夜赶去西宁了。只要找不到对质的人,哈尔的证词就无法取信于人。”


    “多亏你机警,我还想不到这些。”黛玉轻吁了一口气,可是心中的隐忧并未减少。


    “知道我这样好,你还舍得不要我,好没良心的傻姑娘。”


    禛钰笑叹一声,低头衔住她的唇,将新鲜香甜的口脂卷扫干尽,方掀帘出去。


    靶场前方席地而眠的两个人,噌的站起,一人啐了一口。


    顺着来人可恶的嘴脸看去,那暧昧的唇脂残印,令他们寒了一夜的心头火,又熊熊地燃烧起来。


    “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两个一起?”禛钰也没跟他们废话,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源狐姬率先甩出腰间的长鞭,如腾蛇探首一般,向禛钰袭来。


    禛钰伸手一抓,挽住鞭梢,挥鞭弹地,波纹形游走的长鞭,带起一阵劲霸之风,震得源狐姬手腕生疼,鞭子就要脱手而去。


    源狐姬没想到,在温柔乡中腻了一夜的男人,还有虎狼之势,扛鼎之力,那种侵略性隐藏在从容的招式之中,真叫人又嫉又恨。


    明知道打不过,接受一次次被击败的命运,不过是劝自己死心罢了。


    “这身女人衣裙还挺适合你的,穿到死算了。”禛钰撂下这句话给他,又转向了英吉。


    看着这张年轻又英俊的脸,禛钰乌沉沉的眼眸中,有了一瞬间的妒意。一想到黛玉曾夸奖过这少年的容貌,挥出去的铁拳,就直奔他面门而去。


    英吉蓄势待发,冲拳与之角力,在拳头相接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与他有着天差地别。


    面对草原第一勇士乌兰楚伦,他还有一战之力,豁出命去还能险胜。可面对禛钰,他无能为力,什么机巧诈谋都施展不出来,只能被动挨打。


    “这张脸俊得过分,还是毁了的好。”禛钰说到做到,拳拳向他脸上招呼。


    沉重的拳头打得他头晕目眩,眼冒金花,他就连咬紧牙关,咽下一口血沫都做不到。


    从前他为林帝守门时,曾伴着她彻夜批奏章,偶尔与之几句谈笑戏语舒乏解闷,她也曾为他披过寒冬斗篷,送过午夜暖粥。更多的时候,是各自背对无言,一个在门外站如青松,一个在屋中踱步思量。


    做守卫的时光那样枯燥漫长,很多人都捱不过寂寞,像是荒废了生命一样可惜。可他却倍感珍惜,希望这样绵长的岁月,久久地延续下去。


    而今,在禛钰面前,仿佛从前种种都不过展眼即逝的烟云,那些与林帝相处的吉光片羽的画面,说过的只言半语,好似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般。


    与其说是接连不断的拳头,将自己打醒了,不如说是用千年的玄冰,一块块地将他的心,封冻活埋,直到再也不能为她跳动起来。


    黛玉待禛钰走后,就请来了鹤童,对他说了哈尔叛变的事,让他务必让族人充分警惕哈尔的接近,不要被他伤害或者利用。


    鹤童虽是点头答应了,可掩饰不住心中的愤恨,忠信守义是他们北戎人引以为傲的族规,没想到却被人践踏了。


    “还有一事,还请族长做个见证,在这张文契上签字钤印。”黛玉展开一张发黄的纸,递到鹤童手上。


    鹤童扫了一眼,满目愕然,“阿林,这是为何?”


    黛玉捂着隐隐作痛的心,蹙眉道:“为了以防万一……暂时不要对他说。”


    那达慕大会是草原上一年一度的盛事,原本是娱乐和游戏的意思,是草原百姓为了庆祝丰收而举行的大会,以赛马、摔跤、射箭三项争竞活动为主,除此之外还有欢快的歌舞表演。


    而今次的那达慕大会,是由草原诸部与中原、茜香各派勇士参加。


    赛马场上沿途插着各色鲜艳的彩旗,一丈长的长号发出浑厚低沉的长鸣。


    来自五湖四海肤色各异的骑手们,身披靓丽的骑装,头缠彩带,在长号声中扳鞍上马。


    黛玉将掌中追诛向天发枪。骑手们立刻扬鞭策马,如离弦的箭一样奔向终点。


    赛马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会谈。


    天宫金顶帐中,帐内木桌围成一个大圆环,坐席不分主次,桌上摆着金光灿然的鎏金银器、美味佳肴、酒爵满斟。


    面门的方向,坐着茜香国文德帝、中原武英帝、兀良哈部首领蒙克、瓦剌可汗阿古拉、鞑靼可汗乌兰楚伦及叶护岱钦,其他部落首领敬陪外围末席,察言观色。


    在黛玉的调解斡旋下,中原与草原尽释旧怨,言归于好。


    禛钰答应了为草原发展百工技术的条件,漠北三部也同意臣服中原,遵守中原的法令,结束部落混战的局面,一致对外驱逐罗刹国哥萨克人。


    只是禛钰希望除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首领持有汗王爵位外,其他各部首领不能再称“可汗”,依次授封中原武散官勋号。


    中原在草原上施行盟旗制度,以卫所为据点,重新规划辖区,分片统辖。这无疑是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一时间议论四起,争持不下。


    黛玉适时缓和气氛,对诸部首领说:“讨论了一上午我看大家都有些累了,不妨趁此机会欣赏下我茜红女儿军的大阅。”


    众人无可无不可,只当是余兴节目,先出金帐来透一口气。


    谁知在林帝的鸣枪指挥下,锃光瓦亮的焕英炮车,轰鸣而来。五千茜红女儿军擎旗跨马,陀枪奔腾而来,枪炮齐发,声震大地。


    广袤的草原上部落林立,很多首领只听说了茜红女儿军的威名,还未亲眼目睹。


    今次一见如此声势浩大、庄严威武的军阵,哪有女儿娇色,只有猎猎红旗下,凌云壮志的女子和她们震撼人心的胆魄。


    面对全然新式的火炮,草原诸部的首领悚然惊惧,为之深深慑服。


    接下来的谈判就如水银泻地一般,非常流畅顺遂,只等敲定最后的细节,下晌就可以签订合约了。


    午宴时分,大小首领对茜香国林帝感佩不已,纷纷拜觞起舞,欢欣雀跃,以致林帝的婚事又成了众人议论争夺的话题。


    原本黛玉怕禛钰不快,正要大方承认与禛钰的私情,却没想到禛钰一反常态,表现得格外大方,连个眉头都没皱一下,黛玉也就不理会了,只得向众人再次说明,茜香国主必须未婚许国,不得为情所瞻顾。


    领宴之后各小部落的首领接受了封赐,纷纷拜谢告辞。


    只留下漠北三部的首领与文武二帝签订合约。


    眼见气氛正好,黛玉举杯笑道:“待签下和约,从今以后,中原草原茜香当永远和谐共生。”


    三位可汗与禛钰也一同举杯站起,庆祝这一成果。


    然而,这时候安坐不动的岱钦,却突然向黛玉发难。


    “文德帝,这杯酒你能安心喝得下去吗?早在一年前,你就安插了查干巴日、双乎日两人进鞑靼牙帐,为茜香国收集谍报,我们鞑靼骑兵的所有动向,你都了若指掌。甚至还派了令表兄来引诱我们的诺敏公主。干这些事,可违背了你满口的仁义道德。”


    黛玉与禛钰对视一眼,没想到这就来了。她淡然笑道:“《百战奇法》中有云:凡欲征伐,先用间谍,觇敌之众寡、虚实、动静,然后兴师,则大功可立,战无不胜。我茜香从未与鞑靼不为敌,何来间谍一说?叶护认为谁有邦谍之嫌,理因严查审理,拿出证据来,或当面对质才行,你空口无凭,叫人如何信服?”


    岱钦哼了一声道:“你们见和约在即,生怕鞑靼部反悔,前夜就让查干巴日与双乎日逃走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鞑靼与瓦剌的冲突,就是因为查干巴日撺掇可汗,迁徙到鄂尔浑之畔放牧,你们从中挑拨,才害我们打了起来。”


    黛玉冷笑道:“叶护这话就不对了,难道是我们让叶护袭击哈拉和林,掳走瓦剌可敦苏丽尔的吗?你何不直言,你才是我茜香国的谍探呢?”


    讽刺的话将岱钦噎住,瓦剌可汗阿古拉的脸色登时铁青,当岱钦说之前鞑靼与瓦剌的冲突,是因为中原、茜香从中作梗时,他还有些义愤。此时林帝一言,再次痛戳了自己的肺腑,攻击哈拉和林的是鞑靼人,欺负他女人的人是岱钦!


    一语未发的乌兰楚伦,脸上的笑意未失,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岱钦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查干巴日带着一个探马突然请求去西宁,照顾诺敏公主,也很是不寻常。


    只是鞑靼输了就输了,再纠结他们用了什么阴谋手段又有何用呢?


    “岱钦,查干巴日与双乎日去西宁照顾诺敏是我的意思,他们并不是茜香国的谍探。”乌兰楚伦一句话堵住了岱钦的嘴。


    岱钦也知道抛出查干巴日已经是无法利用的废棋,哈尔告知的另外两桩事,才是扭转局势的关窍所在。


    禛钰冷笑道:“叶护,我心知你不甘为我手下败将,来日咱们还可以单挑,我会让你心服口服的。”


    他嗤了一声,眯着眼笑,又将矛头对准了禛钰,道:“难道你武英帝就是凭硬功夫赢得了天下吗?当初兀良哈部的蒙克首鼠两端,在鞑靼与中原间摇摆不定,可自从那场大火后,他就藏头露尾,一身白袍示人,从此依附中原,将身家性命,土地权柄全都交给了武英帝,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会不会是这个蒙克,乃至秃巴三十六骑都被中原人顶替了呢?”


    黛玉心头一凛,抬头看了看对面的蒙克,正与他视线相触。


    他是英吉。


    岱钦即便有哈尔襄助,又是如何知道蒙克的秘密呢?


    黛玉侧脸看向禛钰,却见他泰然自若,不疾不徐地说:“听闻岱钦叶护久伤未愈,我怀疑您今日,之所以胡言乱语,是因为脑子受了重创的缘故。


    蒙克首领脸面受伤,是因为您纵火烧了兀良哈部的营地,他与瓦剌可敦苏丽尔一样,都是你手下的受害者,他为此只能蒙面示人,至今未婚。您毫无愧疚之心,也不向他致歉,却怀疑他的身份,实在是令人感到悲哀。”


    闻言,岱钦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摆出积极求证的样子,对蒙克说:“首领若要证明自己不是中原人,只需解开面巾让我们好好瞧一瞧。”


    黛玉握着酒杯的手指不由攥紧,对面的蒙克垂下眼帘,神色已经看不清楚了。


    她蹙眉道:“叶护此举,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你怎能让首领在众人面前,自揭伤疤,而况这伤疤还是拜你所赐。”


    岱钦目光独射向蒙克,大声道:“男儿重要的是本事,不是面子。咱们都是草原上豪放的男儿,难道还要为一张脸而耿耿于怀。你若是条汉子,就解开面巾让我们瞧一瞧,辨个真假罢了。”


    对面的蒙克扶桌站起,抬眸扫了岱钦一眼,眸中浮了一层朦胧的水光,淡淡道:“既然,叶护这么想看……”他伸手摘去脸上的面巾,“我就给你看看,这张被你毁掉的脸,会不会让你做噩梦……”


    黛玉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惊恐地看向禛钰,眼里燃烧着怒火。


    果不其然,下一瞬,他死死捂住了自己的眼。


    耳畔是众人的抽吸声,侍女的尖叫声,以及隐约的作呕声。


    “大家已经看到了吧,若不相信这烧伤是真的,大可上手摸一摸。”蒙克昂首而立,轻蔑地环视着在座的各位,目光只在拂过黛玉之时,略略显露了温柔和歉意。


    对不起,我的陛下。为了您的理想,我毁掉了自己的面容。


    这是卑微的我,唯一能为您做到的事。


    所有人都不敢求证,只有岱钦凑过去看了两眼,那可怖的烧伤面容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岱钦,够了,不要在质疑这个质疑那个了。你若是在这里坐不住,就回牙帐去。”乌兰楚伦发话了,喝止了岱钦的无礼行为。


    英吉这才将面巾给重新罩上了,被蒙住眼的黛玉,一想到英吉为她作出的牺牲,已是泪流满面。


    “不要怕,没事的。”禛钰一面低声安慰她,一面为她擦干眼泪,“想干大事,就不能退缩,不能软弱,流血不流泪。”


    黛玉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楚,深呼了一口气,放平肩膀,冷静地轻喝:“放开我。”


    众人从蒙克首领毁容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被纠缠在一起的文武二帝所吸引。


    禛钰放开了捂住黛玉眼睛的手,黛玉反手甩脱了他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狠狠瞪视了他一眼。


    若非他急功近利,使用了腾笼换鸟,偷梁换柱的手段,英吉又何须为他赔上一张脸。


    接连两次出师不利,让岱钦多少有些心灰丧气,但还竭力维持着耐心和所剩无几的修养,他右手抚上心口,向蒙克首领致歉。


    只得到了众人的白眼而已。


    禛钰示意手下,将和约的托盘捧上来,让阿古拉、蒙克依次签名盖印,又催促乌兰楚伦道:“可汗,咱们订盟吧。”


    “好。”乌兰楚伦拿起笔,潇洒落笔。


    禛钰心头大定,自己签章之后,又换了一支新笔,亲自蘸墨,递到黛玉手里,“请陛下签名钤印。”


    黛玉心有余怒,怔了一下,才提起笔,刚要落名。


    “茜香国的国主须是未婚之女,可我听说文德帝早与武英帝缔下鸳盟,结为夫妻了。”岱钦的声音再次突兀的响起。


    黛玉沉默了一会儿,复又低头就着滴在纸上的小墨点,端端正正地楷书了自己的名字,并盖上了茜香玉玺。


    “敢问林帝,你成婚之事是真是假?若真有此事,恐怕你没有资格在此和约上签名。你既落了名,那和约就作废了。”


    岱钦笑得很是嚣张,仿佛掐准了,她那娟秀的脊背,再也挺不起来了似的。


    他转头向禛钰,“文德帝不好意思回答,那么我问您也是一样的。敢问武英帝,你与文德帝成过亲吗?”


    英吉霍然起立,想要辩驳些什么,恍然意识到,自己从今以后占据的是蒙克的身份,再也不能以部曲之名,来维护林帝的声誉了。


    黛玉动作舒徐地搁下笔,书香文气尽显,比起方才的口齿伶俐的锐气,此时又多了一分雍容随性。


    “叶护大人真想知道答案?那我就告诉你。”


    她嫣然一笑:“我们确实成过亲。”


    “我们确实成过亲。”


    与她异口同声的人是禛钰。


    黛玉神色复杂地睨了禛钰一眼,她早猜到了,这个人看似步步向他退让,实则总有办法逼她顺应他的意志。


    此时公开了彼此的婚姻关系,茜香国就没有牢固的立场来参与和谈,同时她的帝位也会岌岌可危。若不依附禛钰,成为他的女人,自己就得不到所有努力的成果。


    幸而她已有所准备。


    岱钦见他们承认了,即刻摆出了胜利者的姿态,哈哈大笑。


    “可怜的林帝,你在草原上幸苦奔忙,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别说功业彪炳史册了,只怕连皇位都坐不成了。”


    禛钰怕黛玉伤心,情急之下去牵她的手,却被她轻巧避开。


    只见林帝从容自定,从怀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纸,从每个人眼前走过。众人看到了上面的北戎文与汉文,首行三个偌大的字“义绝书”。


    “我与禛钰在鸳鸯冢成婚时,年才及笄,后来发现他与我成婚时隐瞒了太子的身份,我不甘受骗,选择了与之义绝。


    此份义绝书,在我十六岁那年已交由当时证婚的族长签名盖章。


    我是恢复了单身之后,才浮海茜香竞选女王。从法理上讲,朕就是茜香国名正言顺的国主。”


    禛钰看着黛玉,仿佛她已是自己遥不可及的人,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似针扎一样,深深地刺在心头,痛得难以言表。


    第217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七回


    托孤弱万里补余情, 结兄妹转眼分离乍


    义绝,不同于夫妻和离。中原律令规定:只要夫妻一方确认对方有骗婚、悔婚、拐卖、典妻质夫等恶行,就视为夫妻恩断义绝。不论双方是否同意, 也不必经官府审断,只要证婚人、保山签字作凭, 即可强制离异。


    禛钰看着那张泛黄的纸, 心脏骤缩, 神魂俱失。


    他一眼就看出鹤童的落款,不过是近两日才签上去的,而那张纸却有些年月了。


    黛玉说得没错, 在她死遁茜香国之前, 她就写下了这张义绝书。从始至终, 她都没有原谅自己的欺骗行为。


    “叶护大人,对于我的事,你还有什么疑惑的, 大可一并提出来, 我将一一为你解答。”黛玉的嗓音冷静且坚定,仿佛什么都难不倒她。


    岱钦郁闷得狠捶了自己的大腿一记, 哈尔给他提供的消息应该不假, 可是对方早有准备,一一化解, 倒让自己成了跳梁小丑。


    乌兰楚伦向岱钦使了个眼色, 岱钦阖上眼默了片刻,方起身出去。


    黛玉再度举杯, 目光一一看向在座的各位首领, 笑容可掬地说:“中原、草原、茜香的和约就此定盟,从此世代友好, 永罢刀兵。”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心悦诚服地举起酒杯,庆祝和平的诞生。


    茜香国的国主果然不同凡响,分明拥有以一杀万的神兵利器,却宁愿不辞辛苦,以身涉险,亲赴敌营上下斡旋,采用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


    身为女子,舍得下万人倾慕坐拥天下的丈夫,坚守本心,只为百姓换来万世和平的保障。


    古往今来,奇女子何其之多,唯有茜香林帝烛照千古,独树风流。


    会盟结束后,乌兰楚伦以“查干巴日、双乎日”二人谍探嫌疑之论,邀请黛玉入鞑靼牙帐“商讨”一二。


    黛玉明知乌兰楚伦是存心为难自己,却也不恼,点头同意。


    如果她留下来,还要给禛钰一个交待,那才是更难面对的事。


    岱钦因为没能完成哈尔交办的任务,自知脑壳还要生疼一阵子,正对林帝有恨。


    见她要进鞑靼牙帐,自然不恭不敬,神色傲慢双手环臂,如同山神一般,挡在了她面前,不许她进去。


    “叶护,关于查干巴日和双乎日的事,我的确欠可汗一句解释,说完就走,绝不久待。”黛玉仰头向他道。


    岱钦哼了一声,目光在黛玉脸上一转,那是猎人在审视猎物的模样。


    “我的好安达竟被你这样的女人给迷住了,甘心做你的俘虏。”他眯着眼儿笑,猛地吸了一口若有似无的香气,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道:“觊觎你的人不少,眼下又多了一个。”


    黛玉冷笑道:“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想要我的,还没人能奈何得了我。”


    一句话生噎了岱钦,他错了,这个女人从未把自己摆在弱者的位置,她是能与男人同桌抽刀分肉的一方霸主。


    在他转动不该有的心思之前,殊不知自己,在她眼里才是猎物,或者死物。


    帐中的乌兰楚伦,听到黛玉霸气强横的话,笑着迎了出来,对岱钦说:“傻安达,无论是口角锋芒还是杀伐决断,你都比不过她。”


    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黛玉进入帐中,开门见山地向乌兰楚伦坦诚:“查干巴日、双乎日二人,的确是我茜香安插在鞑靼部的谍探。”


    “他们已经逃走了,陛下完全不必向我交待。”乌兰楚伦并不在意此事,他请林帝过来,另有企图。


    “林帝为草原和平所作出的贡献众人有目共睹,草原百姓感铭在心。可是你既未占领草原上寸土之地,部曲又未封赐爵禄,不觉得太吃亏了吗?”


    黛玉摇头道:“我从来不认为单凭一纸合约,就能够千年万岁,占有一方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我之所以能潇洒来去,就因为我不想占有什么。”


    这话令乌兰楚伦沉心思想了许久,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心底无私,一无所求,果然天下无敌。”


    黛玉再度摇头:“我也有私心,也想与所爱之人永不分离。”


    可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她选择了主动分离。


    毕竟在萨满额根提面前,他们是立过重誓的,一旦在鸳鸯冢的遭遇被世人所悉知,就只有死生相隔,永远仳离。


    乌兰楚伦知道那个“所爱之人”唯独一个“禛钰”,曾经他以为林帝不计代价,为中原攫取利益,是因为这份义无反顾的“爱”。


    而今看她提及爱人时,忧伤又温柔的眼眸,作出决定时又毅然决然的态度,足见她并不是甘为私情小爱付出的女人。


    打动她的只有利益,准确的说是大多数人的利益。


    乌兰楚伦神色黯然,“陛下,我身上的伤怕是好不了了,可我的两个儿子哲布与吉达,还没有成年。一旦我撒手人寰,鞑靼部的骑兵未必还会老实遵守和约。所以,为了部落稳定,你我之间,还需要再加上一层保障。”


    黛玉没想到之前的猜想竟然变成了事实,英吉将他伤得不轻,让和约又产生了变故。


    “什么保障?”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鹿皮书,塞到林帝手中,“我想与陛下结为兄妹。待我死后,由你摄政,统御鞑靼,直到我的儿子哲布能够坐稳汗位。明日我们在萨满面前盟誓,我将公布这份诏书。”


    黛玉辞而不受,将鹿皮书放在了桌上,郑重道:“茜香与草原遥隔万里,我还有自己的家国要守,如何能担此重任?


    可汗若忧心鞑靼部的未来,不妨效仿茜香国,公开选拔德高望重能力卓著的首领。


    再者言,可汗的子女中,不是还有诺敏公主成年了么?”


    “可是诺敏是个姑娘。”乌兰楚伦一脸遗憾。


    黛玉莞尔一笑:“我不也是姑娘。只要有能耐,姑娘也可以做草原上的汗王。”


    “她一个任性妄为的丫头,哪里比得上你。”乌兰楚伦摇头叹息。


    黛玉回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笑得云淡风轻,“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弱冠。女子的成长的速度要快于男子。可汗不必担心,所有的歧路与挫折,都将磨砺诺敏公主的心智与胆识,使她成为坚强独立的人。”


    “那就多谢陛下吉言了。”乌兰楚伦也知道,林帝的表兄骗走了诺敏的心。


    林帝既然表示愿意扶持诺敏上位,等于还是将鞑靼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这样也未尝不好,只是明日面对誓盟之时,反对浪潮要更大一些。他的女儿诺敏还没有能够服众的资历。


    他伸出右手抚上左胸,颔首道:“不管怎样,能唤陛下一声思恩乐,乌兰楚伦三生有幸。”


    其实黛玉并不想与他捆绑上“兄妹”的名义,但他能够不计前嫌地将鞑靼部的未来,交托到自己手里,这份情意也却之不恭,便也微笑着喊了他一声:“阿卡。”


    乌兰楚伦眼眸亮了起来,面颊上浮现了可疑的红晕。


    鞑靼可汗将与茜香国女帝在萨满面前盟誓,结为兄妹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草原。


    黛玉回到天宫金帐中,就看到浑身阴戾的禛钰,独坐其间。


    两人再次眼神对峙,连眨眼都忘了,像是猎人在熬鹰。


    光影在他们脚下不断变化着长短角度,漫长的流逝,令彼此的心一点点堕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月亮升了上来,禛钰叹了一口气:“表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为何还要抛弃我?”


    眼泪扑簌簌地从他脸上滑落,就似繁星陨落在夜幕,一道道闪光的划痕,带着淬火的伤痛。


    黛玉知道,对于禛钰而言,所有的谎言,都不过是不足挂齿的戏语。可对她来说,这就是愚弄与羞辱,是对她一腔赤诚、纯粹真心的践踏。


    原本哈尔不挑起这些前尘往事,他们还可以欢好如昨,但谎言一旦曝光出来,就如同青瓷上开片层叠的冰裂纹,看似通透空灵,新雅别致,但缺陷就是缺陷,装饰得再美,也是缺陷。


    黛玉一步步走向他,伸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表哥,我从没有抛弃你。只是你想要的婚姻,无异于女子的牢笼。聪慧如我母亲,美丽如苏丽尔,她们从对偶婚中得到了什么?


    父权至上的婚姻,既不是情感历久弥新的保障;也不是资产权势共享的证明。夫妻牵绊的背后,隐藏着丈夫对妻子的剥削、掌控与奴役。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隐形的权力是由丈夫支配的,你我之间还需要一纸婚书吗?”


    禛钰诧异,又有些被冤枉的委屈,他并不想掌控她,只是希望多一份保障,襄助他理直气壮地击退那些,缠上来的各路野男人。


    可是仔细一想,黛玉说的不无道理,这份牵绊也的确是一种束缚。她凭什么为他一颗大树,放弃整个森林呢?


    这世上比他能干的男人,或许没几个,可比他赤诚坦荡的男人,大有人在。


    他忧心于此,受困于此,才妄图用婚姻系缚她在自己身边,也是变相地逼她放弃事业,放弃江山,放弃自由。


    “表妹,你再容我想一想……”禛钰手抚着额头,叹了又叹,他必须为他们的未来,挑战世俗婚姻的樊篱,寻求一条前所未有的出路。


    “你慢慢想,总之朕与茜香国同在,你切勿打茜香国的主意。”黛玉也知道这事很难急不来,并不催他,又道:“明日我与乌兰楚伦誓盟结为兄妹,你来不来观礼?”


    禛钰“啧”了一声,磨了一圈臼齿,咬牙道:“恭喜你,又多了一个好哥哥。”


    “我也不想的,可是人家把身家性命、部落百姓,都交托给我了,叫一声阿卡也不过分吧。”黛玉知道他心里酸,索性歪倒在他腿上,依偎在他胸前。


    禛钰在她眉眼面颊间亲吻,“你倒是不肯吃亏。也只能喊句阿卡,敢叫他一声‘哥哥’试试。”


    黛玉娇笑:“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好哥哥呢。”


    一句话就能让禛钰的心痛个半死,一句话也能让他比喝了蜜还甜。除了她,无人有本事掌控他的情绪。


    草原上那达慕大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敖包前已经摆上了香烛与牛羊祭品。


    禛钰带了数千精兵,个个鳞甲执矛,兵势雄强,不像是来观礼的,倒像是来督阵的。


    而茜红女儿军锦衣红裙,锁甲为褙,貂蝉簪鬓,手中高擎的茜香龙旗嫣红曜日,灿如明霞。就少了些肃杀之气。


    在萨满的引领下,黛玉与乌兰楚伦并肩而来,走向敖包。


    乌兰楚伦赠思恩乐黛玉金冠和乌珠穆沁白马,黛玉也回赠阿卡珍珠帘和一双金钱豹,双方正式结为兄妹。


    禛钰与蒙克并辔观礼,鞑靼诸将站在道旁见证。


    “天神在上,我乌兰楚伦今日与茜香国主林帝结为兄妹。林帝智略超凡,弘毅宽厚,凛有大丈夫之风烈。


    待我百年之后,由其佐协诺敏公主监国,权管鞑靼部事,凡戎祀飨将、封官袭职、分赐贵戚等军政大事,均由其出。”乌兰楚伦话音刚落,立刻引发一片哗然。


    以岱钦为首的鞑靼部诸将纷纷表示反对,质疑可汗的决定。


    “我的好安达,你怎么可以犯这样的错误!”岱钦愤然出列,一拳砸在了乌兰楚伦的胸口,眼眸中暗潮涌动,明明他才是最好的摄政王!


    乌兰楚伦咳嗽了两声,知道他不服气,也不与之争辩,淡淡道:“岱钦安达,你是草原上不羁的雄鹰,不该屈居人下。我们脚下的土地已经归属于武英帝。


    你若是不满我的决定,可以带着拥护你的部将离开。草原很大,列拿河畔的不里牙惕人是我的先祖,那里的草地森林,也可以供你渔猎放牧。”


    岱钦愣了半晌,积蓄在脑海中的怨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黛玉含笑的眼,也一下凝住了光。岱钦在鞑靼部的威望,仅次于乌兰楚伦,他率部出走之后,那鞑靼部留下的大量草场,就会让中原人填补进来。


    乌兰楚伦为了稳住局势,维系和平,竟然不惜让鞑靼部一分为二。


    原本在脑海中预演的唇枪舌战,刀兵冲突,变成了兄弟分道扬镳的结局。


    岱钦犹豫了半晌,接受了这个提议,他看了隐在暗处的萨满一眼,实在不忍见安达横死的场面,既然能够名正言顺地自立为汗,他当即拜别了乌兰楚伦,只是暂时去边塞走一遭,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列队中的鞑靼将士,约有半数选择了跟随岱钦。


    少了一半人后,头戴青铜面具的萨满手执盛满牲血的玉敦,走向兄妹二人,念诵了一段巫词,祝告于神明。


    黛玉与乌兰楚伦要用手蘸着敦中的血,抹在嘴唇上,即是歃血为盟。


    血点在了乌兰楚伦的唇上,玉敦又移送到黛玉面前。


    捧着玉敦的萨满手似乎在抖,紊乱的呼吸喷在血水中,荡起微小的波澜。


    黛玉等了一会儿,那位萨满还未收摄心神,反而越发慌乱了,神帽上的飘带都落入了玉敦中。


    瞧他那样紧张的样儿,黛玉心知必定有鬼,伸手向他,假装要将那飘带给捞出来。


    萨满被她突兀的动作给吓到了,手里的玉敦啪的砸向乌兰楚伦,又从神裙中抽出一柄匕首,直向可汗胸口刺去。


    黛玉一下擒住他握刀的手腕,反扣回去,撬开了他的面具。


    那人急忙扭头,弯腰抱住乌兰楚伦的腰,对着他的后心,就是一阵猛刺。


    鞑靼部的护卫抢身上来救主,乌兰楚伦接连后退,反手拔出护卫的弯刀,对准刺客的肩胛骨深砍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一条手臂就被他连根削断,血淋淋地跌落在地,随之而来是一声刺心的哀嚎声。


    护卫一拥而上,忙将地下痛得打滚的刺客给制服住了。


    露出一张仓惶惨白的脸,他是贾兰。


    “就凭你,也配杀我!”乌兰楚伦血染绸袍,脚步踉跄地站直了身板。


    黛玉连忙扶住他,乌兰楚伦看了她一眼,大手钳在她右臂上,踏了几步,方站稳了。


    贾兰脖子憋得通红,左手按在右手肩部,所有的悔痛之意,都变成怨毒,冲着黛玉断断续续地说:“姑母,我尽力了……没能杀了乌兰楚伦……兰儿有负您的嘱托……”


    “好歹毒的伎俩!贾兰,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黛玉感到乌兰楚伦钳在自己臂膀上的手,越收越紧,仿佛怒火烧红的烙铁,炽热得能够杀人。


    除了黛玉,无人知道他其实抖得厉害,身体所有的重心,都压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贾兰的脸色很快白如纸钱,肩胛处的血快速地流逝,他咬牙从齿缝中挤出话来:“姑母难道你不知道,可汗在玉敦的血中,下了情蛊……万一你口唇碰上去,就成了他肆意狎亵的禁鸾……我这都是为了你!”


    “你敢诬蔑本汗!”乌兰楚伦怒了,一脚踢断了他的肋骨,喝命手下道:“不许教他死了,查清楚是谁支使他来的。”


    禛钰从马上掠至黛玉身边,拨开乌兰楚伦的手臂,将他推向护卫,又抱着黛玉跃上坐骑,厉声道:“裘良,取血来验。”


    “遵命。”裘良行动,用领巾捂住口鼻,取来一个小瓷瓶,拿勺子采了一点血水进来。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刺客身上转移的时候,几个蒙面人杀将上来,挥出数枚烟雾弹,把贾兰给救走了。


    “表哥,你上当了。”黛玉拍了拍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试图缓解他的不安,“那是鸡狗血,阳气最盛,养不了蛊虫。”


    “我没那么蠢。”禛钰手背上青筋根根暴突,他捏着黛玉的下颌,与之对视:“你知不知道,我如果不把你拉过来,那群人掳走的就是你!”


    黛玉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只是想亲口问问那个人,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呀,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好处。”禛钰口气终于软了下来,无奈地捏了捏她的面颊。


    所以,他才不惜用欺骗的手段,让她只属于自己,不想让别人窥见。


    乌兰楚伦身披重创,终是卧床不起,只得请黛玉一同查案。


    贾兰行刺被救走,护卫将他母亲李纨给押了过来。


    岱钦离开鞑靼营地,只带走了苏丽尔和他的儿子,撇下了李纨母子。明面上的理由是等找到了合适的栖息地,再来接他们过去,实际上是李纨怀孕了,而孩子的父亲不详。


    护卫抓住了李纨的袍领,逼迫她交待贾兰的去向和行刺的幕后主使。


    李纨的目光懒散厌世,嘴里凉凉道:“我一个弃妇知道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着就拍着胸口声声作呕。


    给乌兰楚伦疗伤的巫医不禁回头瞥了她一眼。


    乌兰楚伦示意他上前去看看,巫医遵命,伸手在李纨手腕上扎了一针,刺了点血滴在藏青色的草药中,皱眉道:“可汗,她怀孕了。”


    “放她走!”乌兰楚伦目眦欲裂,一拳砸在了床板上。


    李纨哆嗦着唇笑了笑,转身施施然离去。他的儿子断了一臂,算是废了,可她肚里还有一个,只要还能生,终究是能坐上可敦的位置。


    而苏丽尔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通向列拿河的路,只有死路。


    草原上的巫医,治疗手段十分粗劣,乌兰楚伦失血过多,渐渐地看不清床头的烛光,新伤叠旧伤,令他疼得要命,急促地喘息着。


    他环顾左右,终于找到了目光的支点,停在黛玉的面庞上,涣散的眸光重新聚在一起,“林绛珠,你的名字是红色的宝珠。而我的名字是红色的石头。我的红是污秽的血,而你的红是骄艳的太阳。做你的兄长是我高攀了。告诉我,那日京城皇宫中的苏丽尔,是不是你?”


    他眉眼朦胧,沉浸在那日的回忆里,失去血色的脸上,奇迹般地泛起了红晕。


    黛玉也不知怎的,含混的话中带了一丝呜咽,“阿卡,是我。”


    第218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八回


    汗公主复仇嫁仇敌, 率部曲逃亡火焰隧


    飘忽的呼吸声,渐渐弱下去,乌兰楚伦已不能动弹, 张口嘟哝着含混的字眼,却让人分辨不清。


    满脑子都是, 是她, 是她, 我爱的姑娘就是她!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她最后一眼,可只看到一片虚无,挣了两三回, 也只是撞倒了烛台, 随着湮灭的火光, 遗憾地闭上了眼。


    “阿卡……”黛玉垂眸,在周围摇山振岳的哭声中,有些茫然无措。


    她的宿敌, 她的盟友, 她的异族兄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了。


    禛钰掀开帐帘, 走过来将黛玉一把搂住, 用胸膛承接她的眼泪。


    他也不知道用何种语言来安慰,因为他知道, 还有接二连三的死亡, 要她独自面对。


    黛玉难过了片刻,振作精神发号施令, 分派牙帐中的侍从, 一班人为可汗守灵,另一班人去请诺敏公主及哲布、吉达两位王子奔丧还家, 再一班人去部将处送讣告。


    她的话令哭嚎不止又手忙脚乱的人们,有章可循,行动有序,很快各自忙碌起来。


    到了后半夜,一身素服的诺敏冲进了牙帐,抬头看到被装裹的父汗,胸腹间还有血色未净,惊得浑身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灵前,痛哭流涕。


    黛玉正诧异,她怎么回来得这样快,就见再度披剃的宝玉,双手合十进来。


    “陛下,贫僧已修得宿命通,预知先妃娜米拉及鞑靼可汗魂归天上,便带公主先行回营了。未免哲布与吉达两位王子长途劳顿,恐遭不测,公主未带他们同归。”


    “你……”黛玉望着他清明敛光的眉眼,落发染衣的形容,一时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间。


    他终究还是做了和尚,这一回不是逃避世俗烦恼,而是心结已解,真的悟了。


    “阿弥陀佛,贫僧使命达成,这就回去了。”宝玉向黛玉恭行佛礼,转身飘然远去。


    “宝玉!”黛玉向外追了两步,茫茫夜色中哪有踪影。


    虚空之中传来了渺远神秘的梵音,黛玉默然听了半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她没想到诺敏,竟然有这个主意。


    诺敏公主满脸淌着泪痕,瘫在地下,像被抽走了力气,几次挣挫都爬不起来。旁人劝她节哀,她反倒将人咒骂一顿,越吵越大声。


    黛玉沉下心来,转头扬手就是一耳光掴过去,厉眸喝道:“公主,安静一点。”


    “你敢打我?”诺敏脚步磕绊着,金枝玉叶当众被人削了脸面,如何不恼羞成怒。


    她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妖女,蛊惑了我的父汗,篡权夺位,又暗遣你的侄儿思勤行刺,分明是你害死了父汗,还敢在这里耀武扬威!”


    诺敏握拳就要打过来,被禛钰一掌包住,将人推到地下,斥道:“她是乌兰楚伦的义妹,你的姑母,可汗钦定的摄政王,将辅佐你权管督护鞑靼部。你敢犯她,行同谋逆!”


    “我不怕!”诺敏挺身扬眉,一副毫无畏惧的样子,“只要能为父汗讨回公道,我何惧死亡!你们中原人用卑劣的手段撕毁和约,背信弃义,令人不齿!”


    看着她一再颠倒黑白的嘴脸,黛玉明知是在做戏,还是觉得切齿悲痛,遍体生寒,唯有禛钰握着自己的手是暖的。


    “一切是非曲直,需等抓到刺客,调查清楚才能定论。你这时候在阿卡灵前大吼大叫,可曾对他有丝毫敬畏爱戴之心?”黛玉冷声道。


    诺敏哼了一声,轻蔑的目光灼灼地投向她:“阿卡,阿卡,叫得倒是亲热。从前你与我父汗,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而今为了争夺鞑靼部的利益,你又这样攀亲附会,你们汉人还真是天生两副面孔。”


    黛玉被她混淆是非的话气得不轻,正要反唇相讥,忽然意识到单纯争斗口齿,还不足以令岱钦的耳目,确信她们分崩,忙倾身靠近诺敏,低声道:“刺我,快!”


    白袖一翻银光闪现,二人错身之际利刃袭来,黛玉正要挺身受难,禛钰已将人抢抓回来。


    鲜血在空中抛出一道红线,禛钰左臂的衣袖被划开,露出半尺长的伤口,黛玉眸中惊痛,忙抽出手绢,替他绑住止血。


    武英帝的亲卫立刻现身,数把钢刀齐刷刷架在了诺敏的脖子上。


    禛钰正要下令,黛玉挽住他的胳膊,默默摇头。


    良久,禛钰才吐出一口气,厉声道:“诺敏,念在你年纪尚轻,遭逢不幸,难免激动失态,今次行刺之举,朕可以不计较。但若有下次,整个鞑靼部将为你陪葬。”


    寒气森森的刀刃,迫使执拗的姑娘屈膝跪地,垂下桀骜的眉眼,她嗫嚅着唇道:“诺敏知罪,谢陛下不杀之恩。”


    黛玉眸光微深,叹息道:“公主,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母亲的闺名中,亦有一个‘敏’字,我以为你也会向她一样敏捷通达,聪慧勤勉,成为审慎庄敬的人。可惜眼下的你,乖张叛逆,孺子不可教也。”


    她语气中满是怃然惆怅,看向诺敏时,眼中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阿卡,思恩乐有负您的重托,鞑靼部的事我管不了了。就此告辞!”她转身扶着禛钰离开,再不回顾。


    诺敏目送她离开,悄然捏紧了拳头,林帝说的那些话,是在提醒自己,若想顺利复仇,务必时刻警醒审慎,成为令人敬服的女可汗。


    待她起身,眼中的不忿消失殆尽,森冷的话语从唇齿间流露出来。


    “去请叶护岱钦回鞑靼,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无人察觉,这位娇纵任性的女子,在人生遭逢巨变的那一刻起,已如同惊涛拍岸下,依旧巍然耸立的海岩,冷静自持,沉毅不屈,与从前任性跋扈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黛玉还是不免为她感到心疼,对禛钰道:“若是她肯再等一等,待抓住了哈尔、贾兰,我定能助她登上汗位,又何必以身饲虎,嫁给岱钦呢?”


    禛钰道:“苏清源跟丢了哈尔与贾兰,而岱钦与诺敏成婚做了汗王,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他们这些从龙之臣,自然会现身争赏。诺敏的选择和考虑,并没有错。”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诺敏知道自己尚不能服众,撑不起鞑靼部。也不肯借助林帝的力量来完成复仇,以防自己成为茜香国掌控下的傀儡。


    只有嫁给岱钦,鞑靼部才不会因为分裂而削减实力,而岱钦恰好也想不费吹灰之力得到鞑靼汗位。


    他娶了乌兰楚伦指定的继承人,既可以消弭自己对陷害安达的愧疚心,汗位才得来名正言顺,牢不可破。


    禛钰深度剖析了一番,伸手揽住黛玉的肩,安抚她焦躁悲愤的心情:“你放心,岱钦为了汗位稳固,不会轻易伤害诺敏。”


    “可我实在不喜欢将婚姻与利益进行捆绑。”黛玉皱了一下眉头。


    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能够最快地让诺敏聚合力量,解决问题。只是危机并存,后果难料。


    黛玉定了定神,对着禛钰狡黠一笑:“事已至此,不如先把苏丽尔母子救出来,她也太可怜了。自古美人爱英雄,在这乱世之中,她被人争来夺去,片刻不得安宁。既然她的妹妹苏曼已经是你的‘嫔妃’了,不如姐妹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禛钰眉头一皱,又爱又恨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怨声道:“表妹,你可真会欺负我……”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鞑靼可汗乌兰楚伦下葬后,诺敏公主嫁给了岱钦,从鞑靼的公主,变为了鞑靼的可敦。


    岱钦喜从天降,对安达的最后一点羞愧心,在诺敏身上尽情地释放了。二人在喜帐中交颈缠绵。


    “诺敏,我的公主,我的可敦,我的天神,就让我死在你怀中吧,你就是要我的命我都给你……”岱钦神魂颠倒,忘乎所以地胡言乱语着。


    “我不稀罕你的狗命……”诺敏喘息间断续说着,“武英帝要你的苏丽尔做妃子,我给他了,顺带那个小的也送出去了。”


    “嗯?”岱钦有一瞬间的恍神,皱眉道:“那是我儿子!”


    诺敏搂住他的脖子,一口咬在他耳上,“什么你儿子,你的儿子只能出自我腹中,只有我的儿子,才能继承鞑靼的汗位。”


    “可是……”岱钦吃痛,又不敢恼怒,底下女人扭了一下腰,又让他死活离不开。


    “我刺伤了武英帝,总得给他赔罪呀,你难道要把我给赔出去不成?”诺敏娇嗔耍痴,只把男人迷得失了理智。


    岱钦知道眼下开罪不起武英帝,思绪回落,搂着诺敏道:“宝贝,我怎么舍得你……”


    诺敏伸手揪住岱钦的胡子,凉凉地笑了一声:“你也不用哄我,我知道,思勤就是你派来刺杀我父汗的。”


    岱钦瞳孔一沉,神色复杂地看着女人,生怕她忽然抽刀出来宰了自己,提起心来,眯眼道:“那是你的好‘姑母’弄出来的事,你该找她的麻烦才是。”


    “哼,”诺敏将他无情推开,冷声道:“我问过巫医了,即便思勤不行刺,父汗也活不了几日,致命伤是蒙克留下的。父汗是草原第一勇士,岂会丧命于无名鼠辈之手。”


    听她这样说,心虚的岱钦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也不知她提及此事的真实用意。


    诺敏转眸向他,阴恻恻地笑了笑,低声道:“凶手是蒙克的话,过了这一阵儿,咱们就有理由拿下兀良哈的领地了。”


    “好,可敦好计谋!”岱钦拍了一下大腿,想不到她竟有如此雄心,怪不得乌兰楚伦跳过儿子,传位给女儿。


    “所以,咱们得让思勤回来,洗脱他的罪名,给他封爵授官。拥护你的那些鞑靼勇士,也要一一论功行赏……”


    诺敏向岱钦吹了一气,挠得他心尖酥痒无比,既然此事正中他的下怀,神智再无力思考什么了。


    “可敦真知灼见,说什么就是什么……”岱钦涎馋叽咛,扑身过来。


    诺敏仰头向着毡帐的穹顶,死咬着唇,眼圈红了起来,漫出潋滟的水光。


    鞑靼新汗登基,颁赐群臣,晋升一位蒙面勇士为黑骑叶护,赠予驼钮金印,封其为海西侯。


    经巫医证言,可汗的义子思勤,刺杀乌兰楚伦的罪名不成立,赠予羊钮金印,封永顺伯。


    虽然诺敏这个变数,让李纨与可敦之位失之交臂,只得了一个比姬的位分。可是看到儿子已经顺利封爵,她还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她戴上了珍珠装饰的姑姑冠,披上了华贵的凤袄。看着儿子头带簪缨盔,胸悬金印,不禁喜极而泣。那金印座上的羊俑呈跪姿,体貌驯顺,就好似跪乳报亲恩。含辛茹苦十数年,终于让她等到了这一天。


    黛玉接到了消息,对禛钰说:“贾兰现身了,那位戴面具的黑骑叶护是不是哈尔,还不确定。诺敏打算自己动手,不肯让你我介入。”


    禛钰道:“你相中的姑娘,必是杀伐果断,智勇双全,她能做到的。”


    这时候裘良入帐,向禛钰回禀说:“陛下,阿古拉可汗遣使来报,大兰王薨了。”


    空气凝滞了一瞬,黛玉沉心,明显感到禛钰的肩微微颤动,她伸手握住了他,以示安慰。


    “知道了。”禛钰喉结抖了一下,他是有预感的,只是当消息果真传来的时候,还是有一瞬间的抗拒。


    前尘旧怨,在这一刻冰消瓦解,只有化不开的忧伤与心痛。此时此刻,他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家寡人。


    裘良等了片刻,没有收到指示,有些为难地看向林帝,目露请求之意,这会子也只有她,才能劝得动陛下了。


    “表哥……”黛玉柔声喊他,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你去哈拉和林料理事务吧,鞑靼部交给我。他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


    禛钰猛地将黛玉揽入怀中,将头埋在她颈间,似要把人揉进胸怀,乌沉沉的眼眸中泪水凝睫,“表妹,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只剩你一个了。”


    见此情形,裘良当即旋踵背对二帝,眼观鼻鼻观心。


    黛玉闻言也是心酸,在禛钰一路护持之下,她保住了父亲,迎回了母亲,找到了弟弟,再无司马牛之叹。


    然而他却从始至终,都徘徊在孤独的阴影里,这副看似坚不可摧的躯壳下,也有一颗需要温暖与呵护的心。


    满腔怜意,教她心头一软,踮脚吻去他面颊上的泪痕,在他耳畔悄声说:“等你回来,咱们好好谈谈婚事。”


    禛钰喟叹着,轻吁了一口气,将她拥得更紧了,“好。”


    “我把裘良留下来给你用吧。”


    “他是护军参将,怎可缺席先帝丧礼。”黛玉摇头,看向帐外的白袍身影道:“蒙克还在这里,苏清源也快回来了,你不用担心我。”


    二人出帐,在黑夜中并辔而驰了一路,黛玉送行了二十里路,被前方戈壁所阻,不得不与他就此分别。


    “表哥,你要多保重。”她跃下金鞍,将乌兰楚伦送的这匹乌珠穆沁白马送给了禛钰,“它可以夜行千里,祝你一路顺风。”


    禛钰也下马牵辔,与她交换了坐骑,“表妹,你也要千万小心。”


    他们相拥告别后,各自上马,又兜转马头背向而驰。


    禛钰策马扬鞭,星驰而去,在鄂毕城的岔路口,神瑛侍者俯伏道旁。


    他挽缰立马,对身后的裘良道:“所有人退至一里之外,一刻钟后回来。”


    “遵命!”裘良兜转马头,率众离开。


    此间的苍穹并无半点星光,唯有侍者立地的锡杖,散发出黄色的金光,犹如丈长的蜡炬。


    禛钰骑在马上对神瑛侍者说:“五色补天石即将归位,你可知,我为何独留你在人间以终天年?”


    神瑛侍者叩首答道:“主人,还需我远赴滇南辩经正道。”


    “呵……”禛钰笑了一声,万丈金光之下,显出了自己的原神。


    鸿蒙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无法释怀的怨气从心海深处,慢慢浮起,怅然道:“因为她喜欢过你。”


    神瑛猛然抬头,复又俯首叩地,诚惶诚恐,一动都不敢动,一个字也说不出。


    鸿蒙心中的怒火蹿烧上来,一把扼住神瑛的咽喉,“我将你们五个炼化成石,护住她的原神。可你们却心生贪恋,背着我同离恨天交易,为求一梦相欢,拉她沉沦下界,与你们这些卑鄙的冤孽为伍。”


    贯注神力的手掌,在神瑛侍者的颈部留下了青紫深重的指痕。


    神瑛的身子抖如秋风中的落叶,生受着潮涌般的窒息感。


    “滚!”鸿蒙重重地放开他,收敛了浑身戾气,所有光束消散后,又恢复了禛钰的模样。


    黛玉回到斡难河营地,已近戊时,发现英吉还是蒙克的装扮,仍未回卫所。想起他自毁的脸,又是揪心之痛,她抿出一丝笑来,道了声:“这么多天辛苦你了,早些回去见柳娘子吧。”


    英吉愧然颔首,摇了摇头,他实在不敢顶着一张残破狰狞的脸,回去见柳五儿。


    黛玉深望他的眼睛,将眸中的黯然魂伤尽收眼底,一想到这一切都要归咎于禛钰,心中泛起一股疲惫的无力感。


    “虽然不知柳娘子会怎么想,但比起面对丑陋的真相,我更讨厌欺骗。回去好好解释吧,尊重她的意愿,伤心是免不了的,千万不要教她为难。”


    英吉敛眸沉默,仍是纹丝不动,心中五味杂陈,但凡想象一下,柳五儿见到他真容的情形。


    无边的恐惧、沉痛、愧疚就会如钝刀割肉,反复磋磨着他的心。


    黛玉也知道他内心的犹疑和挣扎,抬手抚上他遮脸的白巾,声音哑涩:“既然你无法面对,那我只有命人通知柳娘子,说英吉已经为国捐躯了。我会劝她改嫁,从今往后,你就只是兀良哈部的蒙克而已。”


    泪水从他眼中滚落下来,滴在她的指·尖,他终于艰难开口:“我回去。”


    颀长的影子落在错落的毡帐间穿行而去。


    即将进入梅雨季,为了赶着晴好天气放牧,族长近日带着族人,赶着牛羊和勒勒车拖上毡帐,往斡难河下游转场。


    除了守城的将士外,民居街巷中已是人去屋空。


    英吉改换了衣裳,仍是白巾遮面,一路寻到北戎人放牧的草场。


    族长鹤童见了他忙道:“哎呀,英吉,你可算回来了,柳娘子中了暑风,昨天晕倒了,岫烟正照顾着她呢。”


    英吉心头一紧,道了声谢,奔回了自家毡帐。


    蒙面男突然出现,只把邢岫烟吓了一大跳,举起扫帚,尖叫着就向来人身上打去,“啊,坏蛋,快滚出去!”


    “社长,是我,我是英吉!”他一面情急解释,一面伸手去挡挥过来的扫帚。


    邢岫烟这才放下扫帚,她是族长的妻子,也是斡难河卫塞上女人社的社长。若是谁家有事,她都会帮衬一二。


    “英吉,你可算回来了。昨儿你家五儿病倒了,幸而有个路过的铃医将她救醒了,我听到响动,就来看顾她了。”


    邢岫烟怀孕四个月了,照看了柳五儿一夜,难掩疲色,拍着他的肩说:“既然你回来了,我就先回去了。”


    英吉感激不尽,将人恭敬地送了出去。一回头,触目就是柳五儿冷冰冰的眼神。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房,他撇下妻子七天七夜了!


    “我……遇到了点事,回来晚了……”英吉睫毛微颤,疲惫的语气中夹杂着卑微地讨好,“你的身子好点儿了吗?”


    “你为了陛下毁掉了自己的脸,我这个做妻子的竟还不知道。”柳五儿的声音低微而哽咽,眼神冰冷至极。


    “你怎么知道的?”英吉满目疑惑,比起背负秘密的痛苦,被她主动戳穿的这一刻,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柳五儿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想去摘他脸上的白巾。


    英吉退了一步,将心一横,解开面巾,将一张狰狞可怖的脸暴露在妻子面前。


    “啊!”一声尖利的呼喊还未出口,已被英吉堵住了嘴。


    柳五儿惊惧万分,行如见了鬼一般,揪着衣襟瑟缩个不停。


    英吉放开她,又默默戴上面巾,他定了定神,歉疚与羞惭从眼眸中渐渐褪去。


    “从前的英吉已经死了,我而今是兀良哈部的可汗蒙克。如果你能接受我这张脸,你就是兀良哈部的可敦。如果你不愿接受,我们就此和离。”


    他的语气平淡得近乎无情,惊魂未定的柳五儿,望了他好一阵儿,凄然一笑,“做林帝裙下臣的滋味儿很销魂吧,才值得你这样为她舍身卖命。”


    英吉脸色陡变,一下掐住了她的喉咙,手劲之大,几乎是奔着杀人去的。连他自己都被这个动作震惊到了,忙松开手,低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柳五儿含泪的眸中,只有濒死的绝望。昨夜那个江湖铃医,对她说的都是真的。


    “你男人英吉从始至终挚爱的女人只有一个林帝,他不过是林帝裙下的一条狗,围着她摇尾乞怜,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你不是他的第二春,而仅仅只是一个供他亵玩的替代品。


    若你不信的话,只要将林帝带去奇犽峡谷的小木屋中,哪怕你病得要死了,他知道林帝有难,也会头也不回地撇你而去。”


    她的心脏一阵颤动,好不容易才狠心挤出的一丝冷静,又被丈夫无情的话,打回晦暗无光的深渊。


    柳五儿恨恼地揪住湿透的白袍,大声斥骂:“作践人的狼崽子,雷打的负心汉。我不稀罕做劳什子可敦,可汗横竖离了你就完了……”


    她伏倒在枕上,一双婆娑泪眼,透着哀怜之色。


    英吉看着她纤弱苍白的面容,很是心疼,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想触碰又不敢触碰。


    最终还是狠下心来,道:“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那我们就和离,我这就去找族长写和离书。”


    柳五儿被他狠绝无情,毫不留恋的背影,彻底伤到了,宛如被人生生抽走最后一丝理智。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营地,在闷热的夜风中撞尸游魂一般徘徊了片刻,找到邢岫烟说:“我见到两个男人,他们挟持着陛下去了奇犽峡谷,快去叫人救她!”


    邢岫烟霍然站起,连忙奔出帐篷去找丈夫鹤童。


    “那男人长什么模样?画得出来么?他叫什么名字?”鹤童急忙问。


    英吉知道柳五儿在牵红线整理过绘影图,多少能画两笔,便找来纸笔,让她画出绑匪的模样。


    柳五儿只觉得四肢阙冷,捂嘴咳嗽了两声,执笔的手都在抖。可是没人在乎自己是否面色晦暗,是不是病得要死了。


    眼前的丈夫散成了重影,她一双眼极力想辨认清楚,可就是模糊不清,她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不加掩饰的焦急,还有心神大乱的催促。


    她的笔触虽然粗劣,但极为传神,英吉一眼就认出,一张画的是贾雨村,一张画的正是哈尔。


    柳五儿虽说从前是贾府的家生子,但一直未入府当差,认不得贾雨村,更没见过哈尔。


    她说的不是谎话。


    鹤童当机立断道:“五百男人跟我一同去救陛下,剩下的两百人驻守营地,保护妇孺,加强徼巡。英吉你骑术好,去斡难河营地通知茜红女儿军救驾!”


    这时候柳五儿訇然倒地,晕厥过去,邢岫烟忙拉住英吉的衣角,说:“你别去,五儿病了!”


    英吉后退了半步,单膝跪地对邢岫烟说:“求社长照顾她,我容颜尽毁,已不配为她丈夫。”


    他起身跃上马鞍,飞驰而去,长风卷起白巾的一角,露出隐约纵横的瘢痕。


    留下众人惊愕不已,唏嘘一叹。


    扑倒在地的女子,泪水无声落下,洇湿了半张脸……


    英吉赶到斡难河营地,已是子夜,惊动了才刚睡熟的黛玉。


    见到陛下安然无恙,他又惊又愧,一想到柳五儿骗了他,双眼都是赤红的,拳头攥得死死的。


    “柳五儿因嫉生恨,背叛了陛下!”


    听他解释了一番,黛玉蹙眉深思,冷静道:“你不要轻易下结论,天下长得相似的人何其之多,我都能将你和禛钰弄错,更何况她呢。”


    她安排五百茜红女儿军,去奇犽峡谷,拦截赶去营救她的族人。再亲领五百茜红女儿军同,英吉、清源二人奔赴北戎人转场的草地。


    然而,就在她们奔驰的途中,倾盆大雨滂沱而下,汹涌如潮,泥泞的草地令不少人,接二连三地跌下马来。


    就连禛钰送的良驹都脚下频频打滑,黛玉只得弃马下鞍,提起煤油灯看了看敖包上的标记,号令道:“还有二十里到草场,三十人牧马回营,其余人徒步急行军。”


    殊不知,敖包上的路标被人篡改了,他们向前急行数里后,入了森林,遭遇了伏兵,茜红女儿军的队伍被打散。


    黛玉身边只剩下英吉和清源二人,因为大雨迷失了方向,在一个三岔路口,他们互相埋怨吵了很久,令黛玉耳中嗡嗡作响。


    “不要吵了,哈尔的目标是我,在他找到我之前,北戎人、女儿军,你们所有人都是他手里的人质。”黛玉举起煤油灯,照在他们脸上,让他们安静下来。


    英吉接过灯,就见黛玉拧开怀表确认了时间,捡起一根树枝,在湿地上起奇门卦并天罡掌诀。


    “天罡随于孟仲,路逢三叉不知何道吉,以丑时占,天罡加季行右道通。”她看向了右边的岔路,吩咐二人道:“向右走。”


    三人沉默地行了一段路,恰好雨停之时,看到了北戎族人的营地。


    “得救了!”清源拉着黛玉一路小跑过去。


    黛玉找到了邢岫烟,得知去往奇犽峡谷的五百人以及茜红女儿军还未返程,见到大雨有冲山之势,十分危险,她又派了一百人出去找寻。眼下草场中能够动用的兵勇还不到百人。


    若是遇袭,恐难招架。


    邢岫烟拿了三套衣裳过来,让他们三人先沐浴更衣,以免着凉。


    苏清源看到粗劣的牧人袍子,一脸嫌弃:“难看死了,我不要穿它。”


    黛玉将自己手里簇新的一套衣裙扔给他,“那你穿这件。”


    “别,这件你穿正合适。”邢岫烟拦下她,道:“我这儿还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因为怀孕腰粗了,鹤童又给我放量做了一身。让他穿宽松的那套。”


    英吉还在纠结柳五儿的事,忙问邢岫烟:“柳五儿怎样了?”


    “你不是不要人家了,还问什么呢?不过又哭了一场,已经服安神药睡了。”邢岫烟怪嗔道,一想到她有谎报军之嫌,有些话也不大好说。


    黛玉沐浴更衣后,伏地听声,恍然有震动之意,忙出帐将千里镜递英吉。


    “哈尔来了……”目似夜枭的英吉,已发现了敌情,“约有三千弓弩手,马蹄上都裹着稻草,行军速度不快,我们只有两刻钟的撤离时间。”


    邢岫烟为黛玉披上斗篷,道:“我听人说斡难河下游有一处火焰隧,里面岔路颇多,白昼借天光可以过人,通向飞云壑。那里易守难攻,足以藏人。只是火焰隧中有石脂水,不能见明火,触之即燃,夜里不能行人。”


    “我倒是有几颗夜明珠,可许久不见日光,都不亮了。”苏清源遗憾地说。


    英吉道:“我能夜视道路,可以带大家过去。”


    黛玉点了点头,忙道:“事不宜迟,大家动作快点,除了随身弓刀,抛下所有辎重,进火焰隧。”


    火焰隧洞口有一人半高,黛玉先让英吉带着孩子们出去。


    英吉牵绳为引,往返了数十趟才将妇孺先送到了飞云壑。


    马蹄声已然迫近,男人们也陆续钻进了火焰隧,苏清源忙催促道:“林思政,我们快走吧。”


    黛玉摇头道:“我要确保每个人安全通过,才会走。”她不能连累部曲遭殃。


    苏清源只得从洞口倒退出来,重新站在黛玉身侧。


    眼见草地人去帐空,黛玉正准备熄灭煤油灯,进入火焰隧中,霍然想起,“柳五儿没来!”


    方才竟忘问了,柳五儿她在哪个毡帐中。再回头已经能依稀看到马队的身影,黛玉来不及占卦,一边掐指心算,一边提灯四下寻找。


    苏清源被她气个半死,“一个叛徒,你担心她做什么!”


    “真相还未查明,她就是我的部曲。”黛玉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哈尔抓走,她其实也很想当面质问他,为何要背叛自己。


    更不希望落入他的圈套中,让北戎一族为她殒命。


    好在黛玉运气不错,很快找到了柳五儿沉睡的帐篷。


    苏清源来不及多想,忙将那麻烦精背在身上,催着黛玉快走。


    黛玉解下披风盖在了柳五儿身上,两人匆匆转进火焰隧中。


    英吉松了一口气,艰难地挪动脚步,带他们向前走。


    第219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一十九回


    登爵位展眼黄泉近, 五彩石献祭绛珠草


    火焰隧中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苏清源与黛玉只能仰赖英吉的牵引。


    隧道走下来, 不过才半里路,可是英吉在中段分岔路上, 为了给族人引路, 急速往返了四十余次, 相当于在两刻钟内走了十数里路。


    这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速度。


    英吉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脚步沉重, 步子迈得比老奶奶还慢, 夹在中间前进的苏清源, 屡屡撞到他的背,便没好气地抱怨起来。


    “夜枭君,你能不能走快点儿, 别光停下来喘气呀……”


    黛玉忙拍了拍他的肩, 道:“休息一会儿再走吧,你背着柳五儿也累了。”


    “林思政, 我就知道你是心疼我的!”苏清源心头一热, 将背上的柳五儿卸下来,一肚子牢骚话, 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这时候隧道另一头传来几声犬吠, 似有一只小犬奔了进来。


    “是鲁明家养的狗。”英吉抬手把它截住,抱在怀中, 从项圈上挂的荷包中, 拿出一张信笺来看,气喘吁吁地说:“不好……族长说坤德和宁娜两个……不见人影, 并没有与大伙儿一起进飞云壑。”


    空气中弥散着石脂水难闻的气味,一时间,隧道中只剩下彼此交织的焦躁气息。


    黛玉调整了一下呼吸,对他们说:“我们前来的路是单行道,我回去找孩子们,你们在这里边休息,边等我回来。”


    话音未落,才将转身的刹那,苏清源仗着什么都看不见,将她从背后搂住,哽咽道:“你万事伶俐,偏心肠最软!我是怕了你了,我功夫比你好,当然我去找。”


    “你放开她!”英吉妒火中烧,一把攥住了黛玉的手,将苏清源推开,冷声道:“你要找,就快去!”


    “不用你催!”苏清源浑身戾气迸发,一丝寒芒凝在眸中,克制了许久,才一手抱起狗,一手提着鞭子,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英吉,你放开我!”黛玉挣了许久无果,只得开口命令他。


    “属下僭越了。”英吉被她厉声所慑,后退半步单膝跪地,再不敢言。


    好在黛玉也没有执意要出去,只是沿壁坐下来,伸手探了探柳五儿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别碰我!”柳五儿醒来,举臂挥掉了黛玉的手。


    黛玉不以为忤,笑道:“你醒了!还有力气站起来走动吗?”


    “不劳你费心!”柳五儿噌地站起,将黛玉给撞了个趔趄。


    英吉忙将人揽住,蹙眉质问柳五儿道:“你骗走族人背叛陛下,险些酿成大祸,若非陛下大度施救,你早已身首异处,还敢造次?”


    柳五儿嗤笑道:“她施助于我,我就该感恩戴德,做牛做马吗?你为她自毁容颜,抛家弃妇,也没见她舍身相报呢!连个情郎都挣不上,也不过和我似的弃子,哪有脸教训我来!”


    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响在隧道中,听得黛玉不禁肩头一抖。


    柳五儿捂着脸,愣愣地看着眼前一片浓黑,双唇哆嗦,流下泪来。


    无人窥见,双目通红的英吉,正怒视着柳五儿,咬牙切齿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地杀了你这个叛徒!”


    黛玉寻声偏头,将手抵在英吉身前,道:“她是不是叛徒还有待审查,这里是救命的通道,不是辩嘴的公堂。一切事等出去再说!”


    柳五儿将手拢进袖中,冷笑道:“出不出得去,还两说呢。枯等无趣,不如我讲个笑话给陛下听。”


    听她语气不善,想来也不过是讥讽埋怨的话,黛玉忙劝止道:“外面还有强敌环伺,非要事勿轻言。”


    “虽是笑话,也是要命的事了。”柳五儿丝毫没有要住口的意思,森然一笑:“陛下,英吉他爱慕您,朝思暮想,痴病难医,一腔春情无处宣泄,就娶了我,白雇我做您的替身,我可不就活成了个笑话。”


    “你闭嘴!”英吉恼羞成怒,又惊又怕,忙伸手过去渥她的口。


    黛玉似有所感,闭眼挡在了他面前,英吉的手猛地收束回来。


    他在黑暗中肆意地窥看黛玉的神色,想判断她得知这件事,是羞是怒?是惊是怕?是遗憾还是为难?


    可她一直闭着眼,不动声色,令他益发忐忑,惴惴不安。


    以仰视的姿态恋慕一个人,所思、所想、所行本就纠结复杂,欲想卿知,又不欲卿知。


    “我看他心里难受,替他向陛下表白表白,他还羞臊要杀我,这不就是又可笑又要命的事么?”


    柳五儿满是讥刺的嘲弄声,回荡在隧道中,一边勾唇讽笑,一边泪流满面,眼神恍惚不定。


    她最后一丝笑意淡去,只剩下无声的眼泪和失控的心痛。


    “英吉,长久以来,我都未注意到你的心意,你的忠诚你的牺牲,我都铭记在心,却只能以金银荣誉来报偿。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一直以来都当你是弟弟看待。”黛玉开口时,已带了三分惆怅。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英吉的目光轻柔地落在黛玉脸上,喉结滑下,声音微涩。


    “我愧对柳氏,无颜面对。您可以让塞上女人社判我骗婚,让我坐监劳役,还可以一刀杀了我。但要劝我放弃这段无望的感情,就是神佛相阻,我也做不到。”


    黛玉怔了怔,被他固执倔强的口吻威压着不由退步,低头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哧”的一声微响,空气中有了一豆跳耀的火光。


    对面而立的二人悚然回头,火褶子托在一只纤细的手中,照在柳五儿苍白湿润的脸上,她蹙着双眉,表情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快灭了它,你想死吗!”英吉惊惶喝道,顾不得自己脸上肆意的泪水,已暴露在火光下。


    柳五儿拢着光,摇摇走来,轻声道:“陛下不愿意纳英吉做情郎,他会痛苦一辈子的。我不想看他奉献全部,却一无所有。


    只要您肯让他做您的情郎,我立刻就吹灭它。如若您不答应,那我们就一起化灰化烟吧。”


    “五儿,别做傻事!”英吉疲惫的手足剧烈地痉挛起来,他生怕触怒了这个近乎疯了的女人,颤抖的声音极尽柔缓,“为懦弱的我搭上一条命,不值得。”


    黛玉看清了柳五儿的举动,比起最初的惊愕,眼下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她忽的一笑:“那咱们就死在这儿吧。”


    火褶子上的微光飘摇着,隧道中沿壁滑落的石脂水,滴滴答答的声响,衬得此间越发死寂。


    “被一个人坚定不移地爱护着是幸福的。我也有忠贞不二,至死不渝的情感,不受威逼利诱,不受天地禁·锢。禛钰是我唯一的情郎,我不想背叛他,你们不肯退让,我亦不愿妥协。”


    她的声音温和平稳,脸上沉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惧怕与胆怯,犹疑和彷徨。


    柳五儿的心尖蓦然抽动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一个称霸西海、权掌草原的皇帝,会不眷恋帝位财富,万人敬仰的荣光,而宁为坚守一份感情而死。


    手里的火褶子已经很烫了,就要拿捏不住,她松散的发丝从耳边垂落下来,呲的一声,在火苗上烧成一缕轻烟,眸中的孤勇与决绝已经消失殆尽。


    英吉闪身过去,张臂似要搂住她,就在柳五儿恍神之际,偏头吹灭了火褶子。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细碎的火星子迸射出来,石壁上轰然亮起长龙似的火光,汹涌而来,一圈圈向他们推近。


    通向飞云壑的路被火龙盘踞,只能倒退出去。


    “快走!”


    英吉拉起黛玉,黛玉拉起柳五儿,拼命向来时路跑去。


    “老天爷!火焰隧烧起来了!”邢岫烟看到冲天火光,捂着肚子尖叫起来。


    “陛下!陛下!”所有人都慌乱了,有的四处找水救火,有的恨不能直接往火焰隧中冲去。


    鹤童抽出千里镜在火光中找寻了一番,终于看到苏清源,将跌跌撞撞的三个人,从隧道中拽了出来,“他们还活着!”


    只是与叛徒哈尔的马队正面相逢了。


    在三人抽刀迎敌的瞬间,柳五儿撂下斗篷,向骑在马上哈尔奔了过去。


    “哈尔,我已经如约把林帝带到你面前来了,还请你遵守诺言,将令牌给我!”


    火焰隧燃起的光亮,让马上的男人看清了前方黛玉的模样,他咧开嘴笑了,掏出一块令牌扔给柳五儿,又示意左右道:“挑几个人跟她一起去。”


    很快有四人打马过来,将柳五儿挟上马,扬长而去。


    火焰隧顷刻被烧断,化为灰烬,草场与飞云壑之间失去了通道,夜空一下子又陷入了晦暗中。


    苏清源愤愤道:“我就说这丫头是叛徒,不该救她的!”


    黛玉问他:“宁娜和坤德找到了吗?”


    “没有!”苏清源提溜着鞭子,恨声道,“眼下是担心孩子的时候吗?先想想怎么应付三千弓弩手吧。”他脚下的小犬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的迫近,喉间发出低微的吼声。


    黛玉眺望着火把簇拥下的哈尔,吩咐身边的二人道:“英吉你用弩箭射灭他们的火把,待会儿还会下雨,没了光我们就有生路。


    苏清源你和我衣裙相同,趁着夜色,你在毡帐间驱着狗穿梭往来,混淆视听,我来和哈尔谈判。”


    二人于黑暗中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遵命。”


    英吉连弩并发,三五下射灭了马队的火把,四周顿时更暗了。


    “快放箭!”哈尔忙道。


    苏清源捡起斗篷披在身上为盾,以躲避乱箭攻击,在千百个毡帐间穿行。


    黛玉随意钻进一间帐篷,借用洪音贝壳,对哈尔说:“哈尔,久违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有幸生还,为何不回到我们中间,而选择另谋高就呢?”


    林帝的声音在黑夜中骤然响起,令哈尔的心怦然悸动,为了将她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一些,他喝止了弓箭手,亲自下马,在毡帐间找寻他亲爱的陛下。


    “陛下,我不幸被章静那个女魔头俘虏了,她救醒了重伤的我,还用锦衣玉食,高官厚禄,红粉佳人引诱我。我没能守住‘英节’的光辉谥号,堕落成了她的傀儡。


    我日思夜想,渴盼回到您的身边。可是当真真国覆灭,我九死一生逃回茜香的时候,我看到了你和萨满在浴池中鸳鸯戏水。


    天知道,我有多嫉恨萨满吗?只有我取而代之,彻底将您抢过来,让您成为我的女人,才能填补我内心越来越大的空洞。”


    哈尔的眼眸中闪现着冰凉的笑意,他的刀划破了一间又一间帐篷。


    黛玉觉得今天一定是撞了邪,接连听到两个让她汗颜的心声。


    如果说英吉的心意是纯情中带着执拗,看似温顺无害,却像白羊在日光下顶角,好斗狠辣又贪婪挑剔。


    而哈尔的心意,凶暴中带有强势的攻击性,则像乌云在暗夜里张翼,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狰狞霸道又阴诡森然。


    这样比起来,花花肠子油嘴滑舌,又很会给自己找退路的苏清源,倒似一股清流了。


    苏清源放狗奔走,弄出飒飒声响,又故意露出裙摆,让哈尔的目光追随自己,远离黛玉的方向。


    “‘哈尔’在北戎语中是黑色的意思,当初为部曲改换汉名的时候,唯有你的名字,我没做修改。大概是冥冥之中料准了,你就是个黑心无良的家伙吧。”


    黛玉换了一间帐篷,继续引诱哈尔说话,“你嫉妒萨满,为何不先动手杀了他,却来找我的麻烦,欺软怕硬呢你!


    我知道了,你从前就是他的手下败将,如今他是天下霸主,想必你连见到他的影子,都要瑟瑟发抖了!”


    天空中又淅淅沥沥落起了雨,紫电霹雳而下,哈尔顿住脚步,看到一片裙角飘过,霍然转身,胸口起起伏伏地喘着气,握着刀的手腕筋都在跳。


    自从在鸳鸯冢被禛钰挑断过手筋,午夜梦回,那时的恐惧依旧会钻进心房,让他浑身战栗,不得安宁。


    林帝一下子就戳破了自己虚张声势,外强中干的弱点。


    他再不敢独自行动,生怕她继续揭穿自己畏怯萨满的事,忙命令手下人将帐篷都推倒,务必活捉林帝。


    英吉的弓弩射倒了几个人,引来一波波杂乱的箭雨流矢,黛玉不敢在帐中停留,也与苏清源一道快速跑动起来。


    她退至一处敖包后,借此为屏,继续激怒哈尔,让他心态失衡下,成为英吉的活靶子。


    “哈尔你自诩英雄,也不过逞匹夫之勇,见利忘义反复无常,不忠不义,实乃三姓家奴,令人不齿。”


    林帝的讽骂声,激得哈尔浑身哆嗦,他忽然觉得与之对话,很不明智。


    脑海里滚过萨满阿真狠厉的眼眸,胸腔中顿时燃起一簇火,烧得他心肝骤疼,手中的刀毫不留情地将眼前的帐篷劈砍下去。


    英吉的飞弩箭直射而来,正中其腹,哈尔猛地拔出弩箭,捂住伤口,额角的青筋暴突起来,脖子胀得通红,听到弩箭嗖嗖飞至,连忙伏下地来。


    黛玉的背贴在敖包上,忽然拧紧了眉头,身后似乎有什么活物攀游在自己腰臀上,弄得她又痒又疼。


    她回头一声低呼,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见自己被四只黑手扳进了敖包中。


    “嘘,陛下别喊!”捂住她嘴的人发出了稚嫩的童音。


    惊魂未定的黛玉轻颤着吸了几口气,捂住洪音贝壳,疑惑道:“宁娜?”


    “陛下,是我!”


    “还有我,坤德!”


    黛玉坐起身来,一左一右地拉住他们的手:“你们怎么躲在这儿?”


    坤德看了宁娜一眼,对黛玉道:“义父前天找到我,要我把您骗到他的帐篷去,我坚决不肯。他就抓住宁娜,要砍了她的手臂逼我就范。


    后来那个姓贾的阴人又扮成铃医来蛊惑柳姐姐。柳姐姐并没上当,她假装主动答应帮义父,诱骗您出来。以换回我俩的性命。”


    宁娜摇着黛玉的衣袖,声含泪意,“柳姐姐她不是坏人,哈尔为了抓你,在草场和山谷两边设伏,以族人性命为质。柳姐姐要走哈尔的令牌,是去救被困在奇犽峡谷的族人。陛下,千万不要责罚她。”


    “她还让我们躲在这里,伺机保护陛下……”


    “我知道了,多谢你们了。”黛玉揪心一痛,将两个孩子紧紧拥住。她想起在火焰隧中柳五儿为了英吉如愿以偿,不惜玉石俱焚的痴情。


    原来她不只有一腔情执,还有满腹智勇,她是深明大义仁德坚毅的女英雄。


    外面密集的箭阵,在雨夜中嗖嗖而下,黛玉都听到了苏清源呼痛的声音。


    敖包中的三人牙关紧咬,屏住呼吸,透过一线缝隙向外看去。


    不远处哈尔砍倒了最后一间帐篷,闪电照出他失去理智的脸,变得更加阴森可怖。


    他在雨中咆哮着:“陛下,你逃不掉的,快点现身出来吧!”


    英吉神出鬼没的飞弩,迫使哈尔不得在一处停留超过半盏茶的功夫。


    哈尔围着敖包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又奔向别去。


    所有的帐篷都被摧毁,让苏清源无所遁形,借着雷电之光,摸到了敖包这边。


    手指正好扣到了中间的那条缝隙中,他转身弯腰一瞧,正与一人四目相对。


    黑暗中两人都看不分明彼此,电光石火间,两人同时出手。触到黛玉手指的瞬间,钩爪变为了揉握。


    “林思政!”


    苏清源开心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挂上唇角,身后密集的脚步声就迫近了。


    他果断放开黛玉的手,知道她开口欲喊,连忙伸指拂上她颈边的睡穴。


    惊愕、担忧、惶然瞬间撕扯着黛玉的心,努力挣起沉重的眼皮,艰难张口,只吐出了两个字:“不要……”


    苏清源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可是艳绝天下的苏美人呢!”


    黛玉眼神有些涣散,哀怜地咬出几个无声的字音:“他不喜男子……”


    会杀了你的。


    苏清源慢慢支起腰肢,飒然转身,伸手掠过飘摇的长发,眼中尽是妖娆妩媚,戴上斗篷的风帽,轻声道:“你放心,他是我的手下败将。”


    黛玉颓然倒下,宁娜稳稳地护住了她的头。


    苏清源向前走了两步,就被哈尔拦腰抱起,涎粘湿热的吻,落在了他滑腻的颈边。


    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瞬间破功,他恶心得轻颤不已,偏生被哈尔误认为,这样的微小震动,是出于被雄性征服的恐惧,因此越发兴致昂扬,哈哈大笑起来。


    待一行人翻身上马,冒雨而去,英吉自坍塌的帐篷中掀帘而起。


    见到苏清源主动献祭给哈尔,以换取林帝的逃生机会,他心中五味杂陈,在茫茫的夜色中,寻找黛玉的身影。


    鲁明家的小犬,抖着皮毛上的雨水,一路小跑过来,冲着敖包吠了两声。


    英吉豁然明白,连忙奔了过去,扒开敖包一看,宁娜与坤德两个小的,正一头一尾托着沉睡的黛玉。


    头顶传来凉雨,令坤德悚然一惊,扔出石子打来,厉喝道:“什么人?”


    “坤德是我,英吉。”他伸手抓住石子,屈指在他小鼻梁上刮了一下。


    “英吉哥哥,陛下睡着了,我们可以照顾她。你快去奇犽峡谷,柳姐姐拿着令牌去救族人去了。”


    坤德一见英吉如蒙救星,揪住他的手指,忙道,“奇犽峡谷中设有陷阱,柳姐姐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宁娜急切地为柳五儿辩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英吉讲了一遍。


    听得英吉目瞪口呆,呼吸都乱了节奏,一时间心乱如麻,满腔的悔愧羞惭,都化作酸苦之味,哽在喉间。


    两个孩子都催促他快走,可是他又不放心留黛玉,让她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睡在敖包之中。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一队从林中走出的茜红女儿军,牵着马提了煤油灯,一路寻过来。


    英吉忙迎了上去,说明情况,请她们照看陛下和两个孩子。又借了匹马,奔向奇犽峡谷。


    鞑靼牙帐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为可敦诺敏庆生。


    一位侍女过来附耳向诺敏说了两句话,诺敏眼眸一亮,借口更衣离席而去。


    牛栏之中,被吊绑在木梁之下的贾雨村,身上布满了斑驳的鞭痕,他吃了不少苦头,终于吐口,说出了哈尔的秘密。


    “可敦,哈尔控制可汗头疼暴怒的药,是从前真真国皇后詹娜研制的,原本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她掌控武英帝。


    詹娜皇后非常擅长占卜,她曾算出武英帝会借用兀良哈部首领蒙克的身份,在草原上纵横捭阖。


    起初詹娜想将药用到蒙克身上,谁知真真国发生的民变,她被义军送上了断头台。我和哈尔知道了蒙克的身份有假,就带着药来到草原,投奔岱钦,以换取利益。


    我知道的都说了,还请可敦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啊!”


    诺敏只是想趁哈尔出去之际,逼贾雨村交出控制岱钦的解药,没曾想还听到了武英帝从前的一段孽情债。


    “想要活命,就拿解药来换!”诺敏瞪视着贾雨村,眸中戾气横生,仿佛向他咽喉探出了锋利的爪牙,“我知道,你是个自负的谋士,虚伪狡诈,城府极深,不甘心做哈尔的走狗。那解药你必定留了一些,作为保命符,交出来我留你一条狗命。”


    贾雨村看向面前滴血的鞭子,再看到诺敏手中徐徐举起的烙铁,不禁抖如筛糠。他年纪不轻了,根本捱不过这样的折磨。


    这个女人看似胸无城府,张扬跋扈,实则极其隐忍,心狠手辣,善于操弄人心。


    她借哈尔远行之际,先拿自己开刀,早已布好了杀招。


    贾雨村闭上眼,无奈坦白道:“我把药藏在了……”


    诺敏回到牙帐中,酒酣耳热的岱钦已然半醉。


    他看到身姿妖娆的舞娘,食指大动,又顾忌新婚的可敦,只是眼馋罢了。


    “来,给大汗倒杯酒吧!”诺敏向舞娘招手。


    舞娘受可敦之命,为可汗斟酒。岱钦捧杯时故意勾她的小指,舞娘慌忙闪躲,连忙缩手,豁啷一声酒杯落下,泼了岱钦一身的酒。


    可汗佯装发怒,要惩戒舞娘,将她贬为奴隶。


    诺敏被他拿腔作势的调子给恶心到了,咬牙冷笑道:“可汗,一个舞娘不值什么,你要爱她,我这就为您置办翰儿朵帐去。”


    此话正搔到了岱钦的痒处,向可敦诚谢不尽,搂着舞娘就要离去。


    诺敏却道:“可汗且慢,我担心你饮酒过度头疾复发,正想向人求灵药,我拿好药换了这舞娘如何?”


    岱钦连忙顿住脚,眼眸骤亮,“可敦所言当真?”


    “可汗稍等我片刻就好,若得不到灵药,这舞娘照旧服侍您,您看可好?”诺敏忸怩着身子,娇嗔一笑。


    “好,好!我等着可敦的好消息。”岱钦一口答应下来。


    不多时,就有侍女向岱钦禀告,可敦求到灵药了,请可汗去她的翰儿朵帐中。


    岱钦欣然前往,服用了灵药后,果真头脑清明了许多,连醉酒的感觉也没有了。


    “可敦,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岱钦兴奋不已,搂着诺敏就要求欢。


    “可汗,我为了向贾雨村求药,被他轻薄了一番,我气不过叫人鞭打了他,被他给逃了。这会子实在无颜面对您。”


    诺敏扭过身去,瑟瑟发抖,声音都带着哭腔。


    “什么!那汉人奸狗竟敢欺辱我的可敦!我叫他不得好死!”岱钦勃然大怒,一掌拍断了雕花木案,当即命人追杀贾雨村,为可敦报仇。


    诺敏哭了一通,岱钦哄之不跌,直到派去追杀贾雨村的人,提来了他的脑袋。


    可敦才破涕为笑,她答应不杀贾雨村,可没保证别人不会杀他。


    诺敏依偎在岱钦胸膛,盛赞他有伟丈夫气概。岱钦被吹捧得飘飘然,正要掀衣解带,好好“安慰”爱妻一番,又听诺敏道:“可汗,我听人说,黑骑叶护哈尔今夜要将我姑母林帝给掳回来。他若是干成了这事,气势上压你一头不说,还白得罪了武英帝。


    要我说,姑母是不肯成亲的,若要做她三夕五夜的情郎,倒也不是不可能。那兀良哈部的蒙克,不也曾独拥美人一夜。


    可汗不妨先将我姑母夺下。而今您头疾已愈,再不受哈尔辖制。就该趁机杀杀他的威风,再卸了他的兵权,否则他那样几易其主又野心勃勃的家伙,迟早要踩到你头上来。”


    岱钦皱眉思忖片刻,颔首道:“可敦说得极是,多亏你提醒了。”


    “事不宜迟,可汗快去吧。”诺敏乖巧地替丈夫系好衣带,扣上革带,亲自为他牵马,目送他率队远去。


    之后诺敏再次回到牙帐,歌舞琵琶戛然而止,其他鞑靼部的将士也纷纷散了,永顺伯思勤也喝得红光上了脸,摇摇站起正欲告退,忽然四周几位同僚抽刀而起,将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人人义愤填膺地瞪着他。


    他大惊失色,浑身冒汗,酒一下子醒了。


    诺敏走上前来,冷声道:“永顺伯暗植党羽,勾结叛军余孽,袭击翰儿朵帐,刺杀我母亲娜米拉。又伪装萨满行刺我父汗,欺天罔上,大逆不道。今我鞑靼部监国可敦,欲立正典刑,将永顺伯思勤褫爵夺职,就地问斩。”


    贾兰脑海中一片空白,事情怎么会这样,他的刺杀嫌疑不是已经洗清了么?


    “我是清白的!可敦你不能这样滥杀无辜!我要见可汗,我要见我义父!”本能的求生欲让他大喊大叫起来。


    诺敏轻嗤了一声,双手一拍,令人搬上来一个大木箱子。


    当着贾兰的面给掀开了,里头装的都是鲜血淋漓的人头。


    是那些被母亲藏匿在胪朐河下游部落,中原叛军的头颅!


    贾兰被恶臭的腥气一激,整个人筋骨疲软,险些站立不住,飘忽的眼神心虚地闪烁着。


    诺敏轻笑起来,对那些举刀的将士说:“你们谁的刀最先杀了永顺伯,谁就是新的永顺伯。”


    话音未落,贾兰身前已经横七竖八地插了几把刀子。


    诺敏头也不回地说:“穿心一刀者,新晋永顺伯。”


    “属下谢可敦提携。”那人跪地拜谢,激动万分。


    从旁侍女小声问:“可敦,那比姬李夫人怎么办?”


    “圈在帐中好好养着,中原的大兰王不是死了么?咱们照例养一个,也是一样的。”


    诺敏扬脖饮干了杯中的酒,向地下一掷,“把尸体拖出去喂狗。”


    她走出帐外,望着没有半点星光的夜幕,双眸染泪,在淅沥沥的雨声黯然神伤。


    阿塔、阿娜,女儿为你们报仇了!


    尽管她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完成复仇,但武英帝给她送来了李纨母子的部曲,那些中原叛军的人头,这个人情她不能不还。


    一想到即将悲惨殒命的几个男人,都与林帝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诺敏柳眉深蹙,有片刻的胆寒。


    她转身对自己的心腹干将说:“从今以后,鞑靼治下的盟旗中,务必对迁居过来的汉人热情友善,不得欺凌歧视。


    以后你们拜见林帝,眼睛只管盯着脚尖回话,什么心思都不要动。如若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众人齐声应诺之后,迅速清理现场,确保在可汗回来之前,一切照旧,杳然无痕。


    英吉骑在马上疾驰了一半时辰,遇上了几个牧马回营的茜香女儿军,为她们指引了回斡难河的道路,又求借一匹快马,赶赴奇犽峡谷。


    “英吉,这是武英帝送我们林帝的坐骑,一定跑得快。”


    他骑上了那匹马,立刻感受到了什么叫风驰电掣。


    一路上柳五儿从这个人的马背上,被抛到那个人的马背上。难免被他们趁隙占便宜,为了尽快救下族人,她也只得咬牙隐忍。


    行到半程,四个兵痞就想打退堂鼓了,几声此起彼伏的呼哨,似乎是在交换什么暗号,他们的马速慢下来,渐行渐止。


    四人根本不想顶风冒雨去奇犽峡谷,走到一处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不约而同地挽缰下马。


    “怎么不走了?停下来做什么?”柳五儿皱眉问。


    “长夜漫漫,孤独寂寞,当然是找些乐子了。”一个男人阴笑着挂起马灯,扯住她的头发,将人拽下马来。


    其余三人一拥而上,有的擒住她的胳膊,有的捉住她的脚,将她提掖在半空中,摆成一个大字。


    柳五儿悚然惊呼,意识到他们要干什么,心中骇然,恐惧万分,不停地挣动,试图阻止他们。可是那些箍在自己四肢上的手坚硬如铁,捏得越发紧了。


    他们凑在她头脸颈上乱嗅,狞笑着将其衣袍扯开,几只手上下探进来,肆意混摸。撕裂的布帛,嘶嗤作响。


    悲愤、羞耻、屈辱的情绪瞬间充斥在脑海中,柳五儿咬牙掉泪,拼命挣扎踢蹬起来:“我有哈尔的令牌,你们违命当诛!”


    “你说的是这个么?”一人摸走她的令牌,往戈壁河滩中抛去,“你瞧,它被你弄丢了!眼下不就无凭无证了。”


    摇晃的马灯,照着他们嘲笑狰狞的脸孔,重重叠叠,似人非人。


    四人抡臂将她抛高抬起,迫使她身子反弓起来,他们松开裤带,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女人此时惊恐和绝望的表情……


    正当他们争持谁先谁后之时,有利箭破空的声响,正钳着柳五儿两条腿的男人,太阳穴被贯穿,轰然倒下。


    抓着柳五儿的几只手倏然松开,令她重重地跌落在地。


    紧接又是一阵嗖嗖声响起,惊魂未定的三个人惶然四望,有的扳鞍欲逃,有的拔刀乱舞。


    等他们意识到敌人的准确方位时,前胸后背都插上了致命的箭矢。


    绝处逢生的柳五儿双手抱胸,蜷在冷硬潮湿的戈壁上嚎啕大哭。


    英吉挟弩疾驰而至,看到柳五儿这副形容,心中大恸,连忙滚鞍下马,奔到她身边,将人抱起来。


    柳五儿还未看清来人,犹在挣扎踢蹬,口齿不清地喊:“不要,滚开……”


    “五儿,是我,我是英吉!”


    “英吉……”这两个字似是定心丸,让失魂落魄的柳五儿瞬间清醒过来。


    “快走,去奇犽峡谷,流水冲下来,族人就会遭受灭顶之灾。你快去救人!”


    “我知道了,咱们这就去!”英吉从鞍袋中抽出一件斗篷,给她披上。


    柳五儿裹着斗篷摇头道:“令牌丢了,我也没力气走了,你自己去吧。那里设了埋伏,族人被关押在谷地,有人看守着,等山涧洪水冲刷下来,他们都会溺死的。”


    “可我也不能抛下你,荒山野岭何其危险,万一再遇上……”英吉咬牙,恶狠狠地踢向脚下的尸体,他实在不敢再次面对,那样令人心碎的场景。


    柳五儿气喘吁吁,捂着胸口摇摇站起,勉力笑道:“那我们一起去。”她牵过敌人的马,娇声道:“你抱我上去呀。”


    “你一个人骑行吗?”英吉看着她唇边浅淡凄迷的笑意,蓦然有些心慌。


    “你都教过我了,哪能不行呢!”柳五儿扬起了手臂。


    英吉只得抱她,肌肤相接的瞬间,他只觉得自己拥着的,是一个冰娃娃,“怎么这么凉?”


    柳五儿左手攀上他的右臂,伸手扣住臂弩的机扩,悄然转动身子,将心脏抵在弩机口。


    吧嗒轻响,柳五儿的下颌扣在了他的肩窝,噗出一口血来。


    “英吉,我不想爱你了……你的陛下,你的族人,都比我重要,我担不起……”


    嗖的一声,箭矢透胸而出,托举着柳腰的铁臂,剧烈地抖动着。


    英吉咬住唇,紧搂着怀中的人,眼泪混杂着胸前的鲜血,一滴滴滚落下来。


    他没有片刻停滞,将妻子用斗篷捆扎在自己腰上,跨上马继续奔向奇犽峡谷。


    此前赶往奇犽峡谷的五百茜红女儿军,正与这里的守兵交战。


    哈尔的三千弓弩手直奔草场,留在奇犽峡谷的是三千刀斧手。


    是以一敌七的战斗,英吉只得将柳五儿留在峡谷之外,让武英帝的坐骑陪在她身边。


    自己则提着马灯,挟弩擎刀进入峡谷中。这一夜是如此的漫长,他分明已经筋疲力竭,可是已顾不得疲惫伤感,通红的眼眸中,只有“杀人”二字。


    臂上弩机呲呲连响,手中马刀劈砍削斩,惨叫声此起彼伏。


    “有援军?”


    “连弩飞将,千变快刀,是英吉呀!”


    茜红女儿军心头大定,只见他眼神锋锐如流火,手起刀落,箭发连珠,这以一当百的架势,竟将一队敌军吓得屁股尿流,转身即逃。


    也不知雨下了多久,战斗了多久,直到月亮从乌云中钻了出来,英吉一夜未眠,堪比夜枭的眼睛,已经发花了,看到的全是幽暗的虚影。


    茜红女儿军指挥着北戎人狂奔向峡谷出口,直到所有人都逃了出来,押尾的姑娘,摇晃着英吉的肩膀:“英吉,人都解救出来了,峡谷里的水已漫过腰际,不能久待。”


    英吉恍若未闻,訇然倒地,再无声息……


    月上中天之时,岱钦在胪朐河畔,截到了哈尔的队伍。


    苏清源昏昏沉沉地伏在哈尔身前,这个蠢蛋,依旧没认出来他不是林帝。


    在颠簸的马上,被迫听了一箩筐粗俗无良的骚话,差点没让他吐出来。


    “叶护为我接来了茜香国的林帝,身为可汗自当亲迎贵客。”岱钦打马走向哈尔,向他伸手讨要林帝,命令道:“把她交给我。”


    “她是我的妻子,不是茜香国的林帝。”哈尔自然不肯把心爱的人交付给他,知道自己拿捏着他的死穴,一脸得意地揶揄道:“可汗,夺人妻子,塞上女人社可是要派人打你的。”


    说着就叽里咕噜地念起了咒语,岱钦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自己毫无痛楚,不由冷笑道:“哈尔,认清你的身份,本汗不是任你摆布的傀儡,快把人交出来!”


    眼见咒语失灵,哈尔不由想到是贾雨村献出了解药,暗骂了一声。


    双方人马当即展开了一场恶战,被争来抢去的苏清源,最后落入了岱钦的怀抱。


    哈尔战败被擒,苏清源很是开心,半张脸隐在风帽中,玉臂搂着岱钦的脖子道:“可汗,哈尔本是我的部曲,最后却倒反天罡,背叛了我。你若是能惩治他,今夜你就是我的情郎。”


    岱钦激动得哆嗦了一下,在“她”臀上轻亵地捏了一把,语气讨好地谄笑道:“陛下,想怎么惩戒叛徒呢?”


    苏清源殷红的唇,若即若离地流连在他耳畔,吐出幽冷的两个字,“寸斩!”


    岱钦喜得浑身发痒,掐着“她”的下颌,一口咬住红唇,弄得人呜咽乱挣。


    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来,吩咐手下道:“哈尔强抢妇孺,破坏和盟,犯上作乱,就地千刀寸斩。”


    哈尔咬牙切齿,赤红的双眼透出浓浓的不甘心,眼睁睁看着心爱的陛下让人夺走,此时心中的悲痛,远甚于刀斧凌迟。


    岱钦抱着苏清源打马回营,诺敏在翰儿朵帐前迎接。


    “姑母!”她笑着走上来,拉住了苏清源的手,两人的目光瞬间相触。


    苏清源见她笑得诡异,一时不知是敌是友,转眼那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虚与委蛇起来。


    但见诺敏妩媚一笑,“既然姑母愿意让夫君服侍,我自然要成人之美。只是容我对姑母说句悄悄话,告诉他可汗那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好处……”


    岱钦蓦然脸红,哈哈憨笑:“可敦请讲……”随后将人放下地,背过身去。


    诺敏凑到苏清源身前,趁他不防,手指衔着一丸丹药,掠进他喉中,听到他咽下去了,悄声道:“有人要你死。”


    苏清源一时恍然,闭上眼嘤咛了一声,身体中不断沸腾的血液,让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服下了什么。


    他秀眉蹙起,泪水盈睫,没想到,那个人会让自己死得这样可耻难看……


    岱钦如愿以偿地将美人抱进了翰儿朵帐中,销魂了一夜。


    黛玉醒来之时,前往奇犽峡谷的茜红女儿军还未返程,便继续派兵增援。


    苏清源替她被掳去鞑靼营地的事,也只能由她带兵前去斡旋。


    等她赶到鞑靼营地的时候,可敦诺敏身穿凶服迎了出来。


    鞑靼可汗岱钦昨夜死于马上风,陪侍他一夜的苏美人奄奄一息,硬撑着一口气,等她来话别。


    黛玉见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苏清源,吓了一大跳,都不敢想象,他经历了什么,不由地纤指握住他冰凉的手,含泪唤了一声:“清源……”


    “绛珠仙子,他回来了。”苏清源叹了一口气,游丝一般的气息轻拂在黛玉脸上,声音中流露出对上神的敬畏。


    黛玉豁然明白,遥远的记忆渐渐苏醒,却又不那么真实,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并漫上心头。


    “在赤霞宫中,我们五彩石肩负着守护绛珠仙草的使命,可是我们心生贪念,各有绮思,都想将你占为己有,因此与离恨天交易,分裂成五种冤孽,诱你下界,以圆我们的痴梦。


    乌兰楚伦是红石,与你同色,所以你们算你兄妹。哈尔是黑石,英吉是白石,神瑛是黄石,而我是青石。


    鸿蒙让我们互相厮杀,召我们回赤霞宫,他只留下了神瑛在人间以终天年。


    从前我嫉妒鸿蒙,而今我嫉妒神瑛,他用一壶甘露换取了你数年的感恩。因为他还可以保留关于你的记忆,直到此生完结。


    而我们沉沦于风情月债忘记初心,一但回到天上,就不会记得你了。鸿蒙惩罚我们,亿万斯年都不能再与你相见。”


    苏清源冒死泄露天机,就是不想让真凶鸿蒙置之事外。


    他在赌自己在绛珠心中是有分量的,不甘心就这样被迫遗忘她。


    极度的痛楚让他承受不住,喉咙里喑哑嘶鸣,关于前世的记忆在他呼痛之时,被强行抹去,只剩下苏清源的遗愿。


    他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身体痉挛,胡乱扑腾着,双眸盈泪,全是缱绻不舍,“林思政,我就要死了,死得太难看,吓到你了,真的很抱歉。


    还请你转告玉子,若是她生下儿子,就给他取名叫源清政,若是女儿,就取名叫政子。”


    黛玉哽咽难语,默默摇头,突如其来的死别让她难以接受,满心叹息化成眼泪,簌簌而下。


    过去种种情缠爱缚,在苏清源脑海中回闪,他蓦然微笑,轻呵了一声,喃喃道:“若是女儿,还是叫妙子好了,叫政子她会不开心的……”


    第220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二十回


    终身误妙玉托孤女, 意难平绛珠黯神伤


    禛钰骑马来到鞑靼营地时,已近黄昏,几只秃鹫正在啃食着被千刀万剐的哈尔。


    他轻瞥了尸体一眼, 对诺敏说:“送到奇犽峡谷烧埋了罢。”


    “知道了。”诺敏点头,随即看了看翰儿朵帐那边, 小心翼翼道, “那位也才刚咽气。”


    “嗯。”禛钰解了佩剑交给裘良, 跃下马来,转眸看向诺敏,“一片草原上, 不需要三个可汗, 你懂朕的意思吧?”


    诺敏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只见他牙白色的江崖海水五爪蟠龙袍,在夕阳的映照下,益发威严夺目。


    她单膝跪地, 心情激动万分, 右手抚上左胸,颔首道:“我明日即遣使给瓦剌可汗阿古拉, 商讨婚事。”


    “很好, 朕定会为你送上丰厚的贺礼。”禛钰撩起帐帘走了进去。


    黛玉才刚从苏清源已死的茫然中缓过神来,身子还在颤抖, 茜红女儿军又传来了英吉与柳五儿牺牲的消息。


    晶莹的泪光在她眼底漾着, 在疲惫与心痛的双重打击下,身体撑持不住, 有些摇摇欲坠的架势。


    禛钰适时搂住了她, 解开银色斗篷为她披上。


    黛玉抬眸凝望禛钰,扶着他的手臂, 呜咽了许久。


    他分明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却偏偏不告诉她。


    她回想着苏清源的遗言,眼睫颤了一颤,转身仰望禛钰,眸色微深,“鸿蒙,他们的死是你造成的吗?”


    开门见山的质问让禛钰皱了一下眉头,他千防万防,还是有人不惜承受万世不得人身的劫罚,泄露了天机。


    他睄了苏清源一眼,菱唇抿成一线,垂眸半晌,方开口道:“站在你面前的是禛钰,不是鸿蒙。”


    “那问你也是一样的,你为何要杀了他们?”说话间,黛玉已经推开了他的手,默默后退了半步。


    禛钰喉结一动,低低地叹了一声,“乌兰楚伦是因与英吉决斗重伤不治而亡。哈尔设计陷阱,英吉和柳五儿是为拯救族人而义勇牺牲,虽死犹荣。哈尔因苏清源向岱钦提出‘寸斩’之求而丧命。岱钦又因贪虐无道而殒身。


    至于苏清源,他残害苍梧乡万千妇女饱受折磨,身染重病,致使短折轻生者不计其数。让他死于残虐凌辱实属罪有应得。


    若我不出手,送他回归赤霞宫。苏清源会因罪孽深重,而堕入无间地狱,永无出期。”


    黛玉双眸含泪,红唇轻颤,冷笑了一声,“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让他免于地狱之苦了。”


    “自鸿蒙开辟天地以来,天道运转就不受鸿蒙的意志转移。


    表妹,你不能因为苏清源与你有些私交,又是扶桑的幕府将军,就因私废公,让他侥幸逃脱律法的制裁。纵使人间刑牢饶得过,也会重罹天罚。”


    “呵……原来错的是我,你怪我没有早些杀了他。”


    黛玉的声音飘忽轻柔,可是眼神却一下冷了。


    她仰着清丽娟秀的脸,长睫翻卷,眸中迷蒙的泪光渐渐消散,唯余彻骨的寒意,“你这样折磨他,难道就处断公允,没有半点私心吗?”


    见她心中犹怀不忿,禛钰亦是恼火,当初在赤霞宫中青石就是最不安分的一个。绛珠仙草根本不知道,她之所以羸弱不堪,全因青石任性妄为所误。


    可是,眼下还不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他也不能泄露天机。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与我为公为私并不相干。”禛钰蹙了蹙眉,上前一步将黛玉揽在怀中,“你要知道,这个娑婆人间看似美好,实则是五浊恶世。千百年来,杀人者被万民歌颂,救人者被百姓遗忘。


    乌兰楚伦、岱钦、苏清源说来也是一代枭雄,而被他们压迫束缚奴役的广土众民,却不得不在成王败寇的颠倒认知中,恭维、赞颂、崇敬这些杀伐者。


    人们的看法若不更改,这个世界还将会不断地,被弱肉强食的绿林法则所毁坏。亿万黎庶也还是摆脱不了被奴役的命运。


    让岱钦、苏清源死得凄凉可耻,成为百姓茶余饭后讽时刺世的谈资,是为了将他们从征伐得来的虚妄神坛中,拉扯下来。


    以警醒世人切勿心怀恶念造业杀生,劝众生不要贪执名利,沉沦欲海,忘乎所以。”


    起初黛玉还觉得,他的话有些冠冕堂皇,可是细思起来,也不无道理。


    什么时候草原牧民赞颂塞上女人社解危济困、救死扶伤的事,多于传唱十三女儿军勇杀哥萨克的事,人间就还有化为净土的希望。


    只是有情众生又非无情苍天,她并不能将情感与公理,完全割离干净,面对身边人接二连三的死别,伤心与遗憾在所难免。


    更何况英吉夫妻死得那样惨烈,让她愧疚不已,可是斯人已逝,而他们在人间连个亲人都没有,就算有万金抚恤都无法补偿给他们,实在令人痛心。


    禛钰见她悲伤难抑,又说道:“当初我打算在兀良哈部施行腾笼换鸟之计时,就考虑过让英吉取代蒙克的身份,继续经管兀良哈。


    如今他壮烈牺牲了,我想公开他的身份,让他与柳娘子以可汗可敦之尊厚葬,受万民轸悼,死备哀荣。表妹意下如何?”


    黛玉轻咬下唇,默默点头,她也知道,柳娘子那样重情重义,刚强决绝的女子,必不在乎这些虚名,可这也是活着的人,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


    哈尔被烧埋在奇犽峡谷的小木屋地下。岱钦则按鞑靼部的习俗直接天葬,将遗体喂了野兽蚊蝇。


    想到苏清源那么爱美的一个人,一定不希望自己残损的躯体被人窥见,黛玉也命人将他烧了,骨灰盛在五彩镂空云凤纹瓮中。


    很快,英吉顶替烧伤不治而亡的蒙克,权管兀良哈部的事,就被众人所知了。


    质疑之声在所难免,可是当白袍蒙克出现在草原上的那天起,兀良哈部的奴隶就获得了自由,牧民们再也没有经受过战争的袭扰。


    冬季草原上瘟疫肆虐之时,在白袍蒙克首领的措置得当下,兀良哈部,也是唯一没有受到病魔侵袭的部落。


    即便首领是异族人假扮的,但百姓们获得的恩惠是真实的。


    梅雨季后,北戎族人在族长的带领下,为英吉与柳五儿夫妻举办了空前盛大的葬礼,前来祭拜悼念的草原百姓络绎不绝,灵柩被花的海洋所环绕。


    禛钰再次穿上了萨满的神衣,跳起神舞,用低沉醇厚的声音唱起了神歌,为首领夫妇送葬。


    在夏日的暖风中,黛玉听懂了神歌中隐秘的词意。


    西方灵河岸,白羊吉且安,


    昼守绛珠草,夜来萤娘伴。


    白刃洒赤血,戈壁为之丹。


    劲弩若转月,流星落云端。


    憔悴终不悔,断目无所怨。


    来去如风卷,柳叶芳尘断。


    功成拂衣去,归入北邙山。


    心驰赤霞关,长歌梦亦酣。


    她神情恍惚,眸色有些迷离,眼前忽地闪过一些朦胧的画面。


    芳草萋萋的花园之中,有一头雄奇俊美的白羊伏跪在绛珠草前,一点萤火在它身边飘忽闪烁,旋即眼前的景象化作烟飞寻之不见,唯余喉间的苦涩漫浸上来。


    有一双白色的蝴蝶从花海中振翅而来,绕着她上下翩飞,又消失不见,像是在与她告别。


    明知道要节制悲伤,可黛玉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无法抑制地哽咽流泪。


    禛钰也知道,让黛玉慢慢接受现实,平复心情,还需要一个过渡期。


    草原上战事已了,他久旷国务,也该回到中原履行帝王的职责了。


    宣隆帝薨了,即便他再想与黛玉成亲,也要熬过二十七个月,才能堵住悠悠众口。将近三年的孝期,唯一的好处是不必面对众臣的催婚。


    而草原上就没那么多讲究了,诺敏死了丈夫,成为了鞑靼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可汗。她向瓦剌部的可汗阿古拉发起了联姻的邀请。


    将鞑靼与瓦剌合二为一,由他们夫妻共同治理。


    阿古拉也知道诺敏公主艳名远播,有“塞北雪莲”之称,是个美人不假,却也是杨花心性,原本打算拒绝的。


    可是瓦剌部一直被鞑靼压制了许久,他心存一股愤怨未消,同时也禁不起权力的诱惑,思量再三,同意了这桩婚事。


    禛钰先行归京后,黛玉动身回茜香之前,收到了诺敏的请柬,此时方看明白了,禛钰的用意。


    瓦剌可汗阿古拉性格懦弱,雄猜多忌,于权谋之道,少有智见。诺敏与他成亲,看似是倾族下嫁,实则可以轻易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中。


    兀良哈部没有了汗王,直接由中原派遣封疆大吏接管。禛钰让诺敏与阿古拉成亲,是要扶植诺敏成为草原唯一的汗王。


    斩断情丝后的诺敏无所畏惧,是具有远见卓识、深明大义的巾帼英雄,她依附武英帝,能为中原守边保塞,使朝廷再无后顾之忧,九边也无杀戮之残。


    塞上物阜民安,商贾辐辏,漠北荒芜之地,成为美丽富饶的塞上江南指日可待。


    虽然黛玉依旧希望诺敏有朝一日能觅得如意郎君,不再拿婚姻当利益交换的筹马。但也不得不承认,每个人的选择都值得被尊重。


    原本黛玉想等妙玉将孩子生下来后,再告诉她苏清源的死讯。


    哪知在诺敏的婚礼上,一身唐衣的妙玉,亲自送来了扶桑国的贺仪。


    在牙帐的筵席上,她对苏清源的事缄口不提,仿佛只是远道赴宴的嘉宾,与诸位部落首领谈笑自若,不露半点忧哀之色。


    诺敏三披嫁衣,美目流盼,风华依旧,她头戴饰有珍珠、琥珀、宝石的姑姑冠,耳坠赤金大环,颈挂红色珊瑚项链,一副雍容华贵之态。


    她并不知道扶桑征夷大将军的侧室已怀有身孕,亲自捧杯敬酒。


    妙玉含笑饮完,其余敬酒的人也纷纷上来,眼见妙玉有来者不拒的意思,黛玉忙离席劝阻,替她挡了几杯酒。


    奈何黛玉也不是善饮之人,三杯下肚就醺醺然了。


    诺敏见状,便让侍女服侍二人歇息去了。


    黛玉倒在枕上,低声呜咽着,心似刀绞,难过地对妙玉说:“苏清源死了,是我连累了他……”


    “我梦见了,他被那个男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在痛苦与快活的两极疯狂摆荡,也很符合他糜乱放纵的习性。红颜薄命,色嫩不坚,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妙玉语带讥刺,眼角挂着盈盈的泪光,似哭似笑。


    黛玉酒醒了,用手帕拭干了眼泪,命人将苏清源的骨灰捧来,递到了妙玉手上。


    妙玉将那瓷瓮抱起来,只觉得冷硬的触感,比自己收的梅花雪还要冰凉,她低着眉眼,长睫一颤滚下泪来,贝齿咬出两个字来,“蠢货。”


    千里迢迢奔赴异国,为了心心念念又爱而不得的女人,丧命草原,连英雄救美的壮举,都沦为众人说嘴的笑柄,还死得这样难看,不是蠢货是什么呢?


    她知道自己爱的不是一个好人,爱就爱了,又收不回来,也不愿意收。早想到总有一天会被他抛弃,所以才拼命调动智谋,攫取权力,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当死亡猝不及防来到之时,梦中可怖的景象,被众人传论讽笑,听在妙玉耳中,却是摧心肝的疼。


    其实对他的爱,早被怜悯所包裹,这个人骨子里又傻又痴,偏生用狠辣狡诈做伪装。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黛玉劝妙玉放下瓷瓮,拉着她的手,轻柔地说:“他临死前让我转告你,希望你一切安好。若来日生下了男孩,就取名叫源清政。若生下了女孩,就取名叫妙子。”


    “这男人真是死前还在嘴硬骗人。”妙玉轻哼了一声,抚裙坐下,牵弄着层层叠叠的唐衣,望着桌上的瓷瓮,勾唇冷笑,“我说傻狐狸,你也别哄我了,我梦见腹中是个女儿。你心里必然想叫她政子的。不过是怕我撂挑子不给你生了,才改叫妙子。”


    黛玉有些赧然,抿着唇不说话。面对苏清源这个爱慕者,她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但不可否认,他的保护与陪伴曾一度令自己安心。


    苏清源这个人,于公是十足恶棍;于私才堪堪半友。


    “女儿呐!”妙玉抚着肚子,眼睛又红了一圈,低头喃喃道:“还是叫政子好,将来做杀伐果断的女将军,主政当权。不要跟你娘似的,做个少女怀春的痴妙姑。空留一头青丝有何用,到底是要剃光的。”


    黛玉愣了一瞬,又想到按照扶桑武家传统,丈夫去世,妻妾可以选择落饰出家,抚养子息。若是无子,也可以放弃权柄,携女再嫁。


    妙玉这话的意思是,她以后都不再嫁了。要独自抚养女儿,成为下一任幕府将军。


    “扶桑国最是重男轻女,你若想把女儿扶上征夷大将军之位,所面临的阻力将是前所未有的。


    而且在孩子成年的这十数年间,你还要独自支撑着幕府,其路之艰难可想而知。”


    黛玉看着削肩纤腰的妙玉,心中一阵担忧,这担子太重了,她一个人要怎么扛呢?


    茜香国尊阴尚柔,有女子当政的传统,让她能得天时人和之便。


    诺敏身为首位女可汗,在草原上独领风骚,尚有男人可以借力取势,有朝廷可以依靠。


    而妙玉却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女子当权的社会环境,也没有坚实可靠的部曲,江山权柄都要自己去捍卫。


    妙玉抛下政务,远赴草原,可不是只为了接一瓮冷灰回去,而是为了母女的将来做打算。


    “陛下,待我生下了女儿,还请你封我做‘尼将军’。若要忙于政务,我必然无法投入精力在养育女儿身上,所以我想将政子,寄养在茜香王廷,在你身边从小耳濡目染,学习为将之道,韬略之术。”


    黛玉听了这番话,便知道她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只是要培养一个合格的女将军,并非易事。她也并没有把握能够担此重责。


    毕竟每个孩子来到世间,都肩负着各自的使命,就好比误入帝王家的宋徽宗,分明是个好画家,偏偏做了亡国君。


    “自古以来,权力在血缘代际传递的过程中,始终伴随着夺嫡抢位、篡权党争,这些都不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每个人天赋有差,志趣各异。我并不认为良师必出高徒。也不认为从小接受帝王教育的人,就能做好皇帝。


    我可以让政子接受与王廷其他庶务使的孩子一样的教育,但她是否适合从政,至少要她志学之龄后再行判断。”


    黛玉十分谨慎地回复了妙玉的请求。


    妙玉有些失望,但茜香国林帝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外援了。黛玉不希望从小就将孩子特殊化教养,而是要根据孩子的天赋和志向,来做引导,避免急功近利,揠苗助长。


    想到这一层,妙玉还是很感激她的,但还未下定决心,于是说:“我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再与你协商。”


    黛玉思及自己少小离家,寄身贾府的孤苦,不由劝道:“政子还未萌世就失去了父亲,本就可怜,倘若再少小离家,离开母亲漂泊海外,将来难保心性敏感,猜忌刻薄,这些弱点都不利于成为当权者。我还是希望你能亲自抚养政子,至少到她十二岁。


    如果你觉得政务繁杂,难以应付,我可以将史湘云借你当幕僚。而今北戎部曲回归故土,长林园就剩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也是寂寞。恰好你的政子也多了两个伴儿,如此可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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