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一回
招罪愆桑杰苦难堪, 激反叛萨满露真容
不过听了一段神鼓之音,桑杰果觉身心安泰了许多,不亏是令众萨满臣服的大萨满。
“你元寿五十有八, 现为你蓄满百岁。你从前施予众生的,今后也都将百倍回赠于你, 尽情享受你漫长的岁月吧!”
禛钰敲响了神鼓最后一音, 他肩上披的五彩羽衣斑斓耀目, 各色珍宝、龙鳞、兽角、龟壳连缀成神秘的法袍,在风中飒然飘动,琳琅有声, 仿佛世间万物之灵, 都汇集在他的身上。
桑杰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低头示敬,“萨满法师,感谢你救了我, 您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将你毕生敛聚的金银财富, 都抛进湖中,我自会派神兽索取。什么人骨、兽角、天珠、玻璃、瓷器、琉璃就不要了, 我这里多得是。”
“是。”桑杰颔首道, 又恭敬请教萨满的尊名。
谁知那萨满转身踏云而去,消失不见。
桑杰忙吩咐近侍将地宫中的宝物金银都扔进湖中, 任何人不得扣留半点。
留守在指月寺的番僧立刻行动起来, 谁也不敢违拗扎巴桑杰的命令。那些真金白银,很快沉到了湖中。
卡巴与白玛厮缠了许久, 才美滋滋地回到指月寺向桑杰复命。心想桑杰眼见着不中用了, 很快他就会是下一任大师的讲经师,备受尊崇。
他脸上的得意遮掩不住, 不妨与精神抖擞的桑杰撞了个正着。
桑杰早不忿卡巴无耻老辣,得意猖狂的嘴脸,怒火中烧,眸中烈焰灼人几乎要把他烧成人干。
卡巴战战兢兢,将头埋下,道:“大、大师,幸亏我机智,让白玛杀了阿旺,以至于让营救白玛的人扑了个空。等明天有人发现了阿旺的尸体,我们就能向解脱林发难了,届时离开指月寺的责令也会成为废纸一张。”
他的声音越来越谦恭,见桑杰久无回应,再不敢说了。
“看好白玛那个女人,万一她不受控制,你最好还是杀了她。若是出了纰漏,我唯你是问。”桑杰伸手在卡巴肩头一拍,冷声道,“你去吧。”
卡巴身子一抖,连忙告退出去。
桑杰躺在床上右侧躺卧,方才偃息的怒火忽然又冲将上来,致使他头颅剧痛,脏腑如绞,四肢百骸似万蜂乱蜇,千蚁啃噬,难受极了。
他低咒了一声:“骗子。”
那个萨满根本没将他的病治好,只是施了个障眼法,让他一时忘记痛楚了而已。
“来人,快把湖中的财宝都打捞出来!”
可是几名僧人下湖摸索,那堆山填海的金银器皿,竟然一个也不见了。仿佛那死水湖是个无底洞,悄无声息地漏下去了。
听到番僧的回禀,桑杰气得发疯,却已顾不得钱财了,急忙收敛心神,强行入定,只要在定中,就能避免疼痛的撕扯,逃离皮肉之苦。
“陛下,这些金银都抵得上中原一年岁入了。差点没把我们的铁网给压坏了。”柳湘莲道。
禛钰还是一身萨满打扮,掀开红铜面具,道:“等晒干了,过过秤,算出数来,先不用归库。”
柳湘莲笑道:“莫非是留着迎文德帝用的?”竖起大拇哥,“陛下可真是大手笔。”
禛钰用脚尖点了他一下,道:“就这点子钱,哪里够使的。是留着给她修路用的。”
“好咧,属下遵命。”柳湘莲忙指挥锦衣卫,将铁网捞出来的金银全部装车运出。
“朕先走了,明儿再去解脱林宣旨。”禛钰将面具甩给柳湘莲,飞身上马,直奔解脱林寺。
晴雯服侍黛玉栉沐完,正拿着铜盆去舀水洗漱,抬头见是禛钰,白眼一翻,无奈离开。
“什么鸟人!”她还有一肚子话要跟姑娘说,眼下又被人捷足先登了。
禛钰大步流星走来,身上法袍挂件叮铃哐啷的响,转眼间已经到了黛玉身后。
“表妹!”
黛玉正坐在妆台边通发,持着桃木梳的手微微一顿,回身抬眸去看来人,满眼尽是惊喜。
方才那一声“表妹”,她还以为是风敲珠帘产生的错觉。
“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她正待起身去迎,禛钰已经掀掉羽衣,温柔和暖的身躯围拢过来,将她紧拥在怀里。
“表妹,我好想你……”他喉头滚动,离开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好容易借口西征,才从那帮臣工眼皮子底下溜出来,直到见了人,忧扰不安的心,才踏实了一些。
“表哥,我也想你!”黛玉高扬手臂挂在他脖子上,仰头将那温润柔软的菱唇衔住亲吻。
不多时,禛钰就喘急了,反客为主,大手拢着她的腰肢,将人抱在妆台上坐了,从额吻到唇。
“等我洗个澡先!”禛钰察觉出黛玉微蹙了眉头,心知自己这身行头气味不好闻,忙抽身出来,转去屏风后的浴桶中。
黛玉忙道:“哎,那水都凉了,我让晴雯再换桶热水来!”
“她早走了,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她当面瞪眼,事后又牢骚你。”禛钰一边盥洗,一边隔着屏风说。
黛玉想象着晴雯气恼的小模样儿,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心想等明儿陈舍人与她好上了,也去臊臊她的脸。
两人说笑间,黛玉已经知道了,这人又装神弄鬼,是把番僧累世积攒的金银一气儿搜刮殆尽了。
“你也太会想钱了,竟然早把密织的铁网埋伏在湖中,连指甲盖大的银子都漏不出去,可真有你的。”
黛玉笑靥如花,两脚垂在半空打着晃儿,她才想修一条进藏的路,就有人给她送钱来了。
这男人可太好了,想要什么都不用说,他就明白了。
禛钰沐浴出来,才记起自己来时匆忙,明儿只能再把那萨满法袍捡起来继续穿了。
黛玉早躲进了帐中,侧躺向壁,等着人来闹她。
“表妹,咱们十年相离之期还有两年才算完,我知道你想上高原,可那里气候恶劣,民风刁恶,实在不是女人适合去的地方。”
禛钰将她身子轻扳过来,与自己对面躺着,彼此十指交扣。
“可是,我已经在众人面前立誓了,要让羌塘高原再无一个奴隶,怎好食言呢?”黛玉蹙眉道。
“文德帝金口玉言当然算数,我不就是你的先锋马前卒。”禛钰搂着她道,“你只管把焕英炮拿去开山筑路,我替你去释放奴隶,驻军守边,还民以自由。”
听他这样说,黛玉有些失神,水眸隐约染上了红晕,感动地说:“你是天下之主,怎可为了我的一个愿望,去那遐方绝壤战天斗地,毁伤皮肤是小,若伤筋动骨,可怎么办?”
“表妹,你也是天下之主,你我一体。我去西疆底定边疆,治世靖民。若是喜欢京城,就替我坐龙椅,敦促那班臣吏老实办差。
若是喜欢周游,也可仿舜巡,行旅九州。老实说,做了皇帝后能出京的机会少之又少,趁咱们还没成亲,你该多出去走走看看,省得将来被皇城困住了再来抱怨我。
不妨带上陈芳洲、晴雯两个,再加上四个仙姑侍卫,拿着尚方宝剑钦差宝印,观光游赏之余还可一路惩奸除恶,为生民立命。这也不很好吗?”
尽管这样的选择让黛玉很是动心,但还是难免忧虑犹疑。
“你要西征解救民难,我去东游西逛了,那中原大局谁来主持?茜香国事谁来统辖?”
禛钰伸手抚在她的眉心,低低笑道:“不过两年光景罢了,出不了乱子的。中原有内阁,本就是侧重在高效决策上,对地方治理的问题缺乏关注。
表妹思维缜密,智周万物,从前在茜香国,就非常擅长处理具体的问题。你而今越多了解九州全貌,将来就能平衡京畿与地方的治理,不会被欺上瞒下的佞臣蒙蔽。
茜香国就更好办了,把真宰相再请回去就好了嘛!若是岳父舍不得岳母,一路跟去也行的。”
黛玉不由笑道:“就知道你都盘算好了,大光明普照菩萨还说我是伴佛生的优昙花呢,我瞧你才是解忧花,什么都不用我烦心。”
“表妹当知,我解忧的功夫,远不及解衣功夫好。”说着就去扯黛玉的裙带。
黛玉面上一羞,伸手在他手背上一拍,挑眉道:“这儿可是解脱林寺,就这么胡来,明儿教我怎么见人呢?”
“从烦恼束缚中解放,超脱迷苦之境,谓之解脱。不先‘解脱’了你,我怎好从相思中解脱。”禛钰唇角牵笑,眼里满是狡黠染欲的光,百般摩挲抚弄她。
黛玉被他捉弄得又痒又酥,推拒不得,眼里满是纵容,嘴上却埋怨道:“在我跟前儿,你是一点正经事也不做,又不是二八少年,还这么油嘴滑舌的,真真轻薄可厌。”
禛钰将人环在身前,将黛玉弄得情思缠绵,心神恍惚,气儿都喘不上了,轻笑道:“表妹忒不实诚,这不是明明欢喜得紧……”
黛玉理屈词穷,咬唇不语,垂眸瞧见自己逸态横生,羞容更甚,恨不能抟身蜷缩起来。
而禛钰则一遍遍轻柔地将她舒展打开,哄诱她徐徐绽放。
在他眼中,她像是天河岸边摇曳的曼珠沙华,柔软秾艳,潋滟缱绻,让人过目难忘,流连不舍。
优昙花、彼岸花、水芙蓉、绛珠草,各有容色,千娇百媚,都不如彼此贴合的这一刻,具象而美好,温柔而真实。
情动的呼喊从心尖漫溢出来,激得禛钰心房悸颤,砰砰直跳,眼前一片芳香朦胧的光色,吸引着他不断触摸、深嗅、感受,永远也不想停歇……
指月寺中,无法入定的扎巴桑杰浑身汗湿,气血全无,身体好似被恶鬼争相撕咬着,痛不可抑,倒在地下,发出困兽一样的哀鸣。
他两手在皮肤上疯狂抓挠着,身上都是红痕,指甲上都是血丝,从前被他迫害的奴隶,仿佛都在地狱中淬炼成了厉鬼,在他面前飘来荡去,发出凄厉的阴笑声。
桑杰眼里淌着泪,四肢抽搐,再不从这种境界中逃离出来,他非发疯不可。
毕竟是修行了三世的高僧,离魂舍术还是懂的,只要暂时脱离了躯壳的束缚,就能得片刻自在了。
桑杰急忙念咒让自己的灵魂脱壳而出,飞向高空。
以他的功力只能维系半刻钟的离魂状态。什么地方最能慰藉饱受折磨的自己呢?什么人最能延续他从前的欢愉呢?
他略一思维,牵引着如烟一样缥缈的灵魂,向解脱林寺飞去。
因不知道优昙花在何处安歇,桑杰四处晃荡,忽听到竹林深处似有女子似泣非泣之声,却恨有一道五彩之光遮着,看不真切。
只得徘徊在此,继续凝神窥听,忽然灵体一抖,哆嗦着回到了躯壳之中。
桑杰伏在地上,浑身筋暴血涌,又气又恨,又痛又苦。
一想到他心心念念的优昙花,正为别的男人绽放,舌灿莲花的口齿,正噙着欲罢不能的欢意,满腔的怒意就如业火焚烧,将他本就不堪磋磨的躯体变得更加痛苦。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他双眸通红,渗出恶毒的凶光。
生熬了一夜后,卡巴过来回话说:“大师,林阁老的扈从催促我们离开指月寺,您看可怎么办呀?”
桑杰蹙紧眉头,咬牙道:“抬我去解脱林寺,为阿旺‘报仇’!”
卡巴一脸忧色,为难道:“大师,您这还病着,如何行动呢?不如跟林大人请求,借养病之由,继续住在这里?”
桑杰拧眉,打着哆嗦的手攀住卡巴的肩头,“去把暹罗信众供奉的乌香烧了来!”
“这……”卡巴犹豫极了,那乌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虽说吃了那东西能使人一时欣快,神清气爽,耳目怡然,但那毕竟是毒药,令人致幻致瘾,服食过量能致人死亡。
“快去!”桑杰怒吼。
卡巴只得下去了取乌香了,他脚步匆匆地走过寮房,见到几个扎巴正粗暴地对待白玛,他也视而不见,白玛的惨叫与呼救声,反倒更让他心烦,厉声喝道:“再叫就把你舌头割掉!”
白玛绝望地闭上眼,只能饮泣吞声,承受着百般磋磨。
她终于在痛楚中领悟到,将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是何等的愚蠢与可笑。没有人会来救她的,能救她的只有自己。
好容易晨钟响起,催走了那几个慌脚鸡,白玛擦掉眼泪,重新把自己拾掇了一番。
他看到卡巴用面巾捂住口鼻,亲捧了一个鎏金瑞兽香炉,走向扎巴桑杰的寮房。
她嗅到了一丝乌香的气息,猜想到桑杰的身体不行了,不由计上心来,跳到卡巴身前,眯眼儿道:“卡巴大人,这是乌香吧?你想害死大师吗?”
卡巴警惕地看着她,呵斥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只听从大师的吩咐行事。”
白玛冷笑道:“乌香烧起来有助情之效,卡巴大人是打算亲自服侍大师么?”
听她这么一说,卡巴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忙把香炉塞到白玛手里,“既如此,这个巧宗儿就让给你了。”
“谢卡巴大人了!”白玛接过香炉,扭动腰肢,向卡巴抛了个媚眼,转身离开。
白玛如愿地进入到扎巴桑杰的寮房中,借着乌香妖冶迷人的气息,趁桑杰疲惫不堪,意识混沌之际,沾了他的身。
乌香之力果然厉害,让被病痛折磨了一天一夜的桑杰,登时生龙活虎起来,他脑中得了片刻清明,便将赖在自己身上的女人丢了出去。
白玛趴在地上,狞笑道:“桑杰要去解脱林为阿旺报仇,何不带我这个苦主未婚妻一并去?”
桑杰斜睨了她一眼,未置可否,白玛尝试着赤脚跟了两步。
他才顿住脚道:“把衣服穿好。”
这就是让自己跟去的意思了,白玛忙不迭奔回去梳洗了。
黛玉才将梳洗妥当,唯恐禛钰又要乱来,在禅林闹出笑话来,一早就溜出了门去。
却不妨见几个番僧抬着白汪汪的担架,后面跟着哭哭啼啼的丧服白玛,来势汹汹,一路向她的客舍走来。
两个小沙弥尼一再阻拦,“施主,这里是佛门净地,不得擅闯。”
白玛双目赤红,涕泗横流道:“草木居士杀了我的丈夫,我是来讨回公道的!你们解脱林包庇凶手,窝藏罪犯!”
“你们胡闹什么!”晴雯听到响动,一路小跑过来。
白玛怒道:“我的未婚夫第本阿旺来解脱林找草木居士讨要说法,却惨遭草木居士的爪牙一顿毒打,命都去了一半,夜里又横死道旁。显而易见,凶手就是草木居士!我要揪住犯妇,为我夫君报仇雪恨!”
黛玉忙带着林夕、秋心、阿艮、阿青四个过来,对白玛道:“事涉命案,苦主有冤,去衙门口敲登闻鼓即可,何必在佛门闹事?”
白玛哼声道:“你代表滇南优婆夷赢了辩经,大功一件。滇南王及州县官员必然个个偏袒你,官官相护之下,有何天理可言。我定要在佛祖信众面前,揭发你的罪行,撕破你伪善丑恶的嘴脸。”
黛玉见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大有挟尸讹诈的意味,不过自己行得正走得直,无所畏惧。
冷笑道:“既然白玛姑娘希望公开审理此案,那咱们还是去开阔地方,先从验尸确定死亡时间及死亡方式开始。”
白玛我没想到她如此泰然,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像是涉案凶嫌,反倒像秉公办案的父母官一样。
这令人讨厌的,居高临下的意味。
白玛道:“我信不过汉人,我要找扎巴桑杰为我做主,让他来断案。”
黛玉不由看了晴雯一眼,似在问他真的发病了吗?
晴雯也是目露疑惑,摇摇头表示不解。
惜春收到沙弥尼消息,赶来道:“扎巴桑杰虽是僧官,到底是方外之人,并无听断之权。还是请滇南王断案的好,既然白玛姑娘要讲求公道,何妨将阿尼觉姆也一并请来。若三人论断一致,凶手很快就能查出来。”
白玛眼中一片犹疑不定,却见扎巴桑杰已经现身,替她同意了此事。
滇南王收到消息,迅速带兵赶来,就在黛玉暂居的客舍前拦着帷幙,准备将消息封锁在这一片。
然而白玛非要将事情闹大,抬着阿旺的尸体来到了香客云集的大雄宝殿前,哭喊着要百姓围观评理。
沐昭宁没有办法,只得在大殿前摆了三张座椅,请扎巴桑杰与阿尼觉姆与自己同坐,共同审理。
晴雯悄然观察着扎巴桑杰的面色,又回头瞧了瞧白玛,低声对黛玉说:“他两个嗅了大量乌香来的,这种东西能短时提振人的精神,麻痹人的神经。以扎巴桑杰的中毒程度,顶多能坚持半个时辰不发病。”
黛玉心里有底,这场诬蔑必是他二人联袂勾谋的,还不知接下来有什么后手等着她。
沐昭宁沉心,看了看担架上的尸首,对众人说:“为了公正起见,先让滇南仵作、西番仵作一起验尸,确定死者的致命伤及死亡时间。”
扎巴桑杰有备而来,叫来了索瓦日巴,滇南王请了仵作,晴雯虽未上手检验,也在一旁督看。
最后三人得出的结论是一致:优婆塞阿旺死于一刀毙命,死亡时间在昨夜亥时到今晨丑之间。
恰是正常人都在睡觉的时间。
阿旺的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正是被林夕四人抛下的街道附近。
“因他出言不逊,我们才出手教训,扔下他后,就听主人吩咐,去指月寺营救白玛姑娘了,可遍寻不到白玛姑娘。”
“我们四个同进同出,同寝同卧,从未单独行动过。在指月寺里外查探到亥时方回,期间指月寺的番僧和解脱林的沙弥尼可以为我们作证。”
“子丑之交,月上中天之时,我们在院外舞剑,还有两个留宿的香客,好奇我们的功夫哪里学来的,与我们谈笑了片刻。”
沐昭宁又派人请了番僧和沙弥尼确认,再请香客过来问询,证实了四人所言非虚,也就是说她们没有犯案的可能。
白玛又指着黛玉问:“那你昨夜亥时到今晨丑之间在干嘛呢?有谁可以证明你的去向?”
黛玉反问白玛:“我听阿旺说你被迫困在寺中不得自由,派了侍卫去救你,而你却不在寺中,请问你去了何地呢?”
白玛万万没想到自己视为仇敌的女人,居然派人来拯救自己。
若非自己糊涂,一心寻仇,情非得已之下答应了卡巴替他杀人,以换取些许尊重。
倘若她再耐性多待一会儿,是不是就可以像那些农奴一样,获得自由了?草木居士为了维护她的颜面,甚至都没有将她庙妓的身份公开抖落出来。而今她人也杀了,却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一时间,白玛心乱如麻,悔恨交织,眼中一片惊痛,四顾茫然。
晴雯恰时窥听到了她的心声,无奈一叹,拉着黛玉的手,在她掌心中划了“白玛是凶手”五个字。
黛玉不由心惊,眼眸掠过扎巴桑杰沉凝隐晦地目光,很是恼怒。
白玛不会无缘无故杀害自己的未婚夫,在那种境遇下,所做的选择,只可能是被逼无奈。
扎巴桑杰看到白玛颤抖的身子,已经猜想到她心智动摇了。
敛着怒意,接着白玛的话柄向黛玉发难,沉声道:“草木居士,还请你不要回避白玛的问题,说清楚昨夜今晨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
他狠命捻动手里的嘎巴拉珠,想着昨夜听到的暧昧声响,喉头不断滑动。
一个规行矩步的中原女子,又是恪守五戒的优婆夷,怎么敢承认自己在寺庙客舍中与男人幽会呢。
只要她缄口不言,抵死不认,那这个凶犯的嫌疑就洗不掉了。
这时候玎玲啷当的声音徐徐响起,带着渺远而神秘的气息。
人们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头顶鹿角枝杈帽,身披羽衣的萨满,摇着法铃铛飒沓而来。
他剑眉星目,俊美无俦,颀长高大身子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披挂的鳞片龟甲闪烁耀眼,铮然交响,凛凛生威,举动间带着一股气吞万里山河的架势。
沐昭宁正要站起行礼,被禛钰摇摇摆手止住了。
黛玉偏头看他,无比骄傲地指着人道:“昨夜今晨我都与他在一起。”
一时间众人议论声起,一个女香客怎能在尼寺中与男人厮混一夜暖!更何况一个是名满滇南的优婆夷,另一个却是装神弄鬼的萨满。
掐在桑杰手中的佛头珠顿时化为齑粉,他缓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来。
她美丽的脸上,洋溢着从容的喜悦,无视任何闲言碎语,却再一次深深地刺痛了桑杰的心。
好,好得很!
桑杰阴暗冷漠地眼眸中,透着一股竭力压抑的平静,皱眉质疑道:“你自称是优婆夷清净女,当恪守不邪·淫之戒,怎可在佛门净地与外道纠缠在一起?”
黛玉牵唇一笑,淡然道:“按我国婚俗,他是我的配偶,不犯邪·淫之戒。增一阿含卷中信女须摩提不也嫁给外道信徒,并将其感化同化,有何不对吗?”
桑杰紧紧地攥着念珠,脖子上青筋暴突,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阴冷地眸光扫向那个萨满,忽然停滞了一下,瞬间鸡皮疙瘩涌了起来,好似命魂乃至躯壳,都一并被这人给掐住了。
是他,昨夜骗走他累世财宝的人,就是这个萨满!他不但夺走了自己的钱财,还抢占了自己恋慕的女人。
禛钰冲他抬起下颌,冷笑道:“大师今日精神抖擞,足见昨晚上您的钱没白花呢!亥时我离开指月寺后,就一直和手下忙着捞您的赏钱,直忙到子夜,才与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前后都有人可以作证,也绝无犯案的可能。”
桑杰紧绷着面皮,胸脯起起伏伏,酝酿出滔天的业火。
他咬了咬牙,望着萨满讥讽又得意的笑,被愚弄的愤怒再也遏制不住,破口大骂道:“无耻骗子,你装神弄鬼诓骗释门弟子,将来要遭受报应的!”
禛钰才没有兴致与他对嘴,淡笑道:“如你所愿。”
黛玉转眸向沐昭宁道:“既然我嫌疑已清,还请沐王爷继续审案。”
沐昭宁清了清嗓子道:“白玛姑娘,草木居士与四位侍卫都没有犯案的可能,此案还有待细查。”
在白玛茫然不知所措之时,桑杰霍然站起,难掩憔悴的脸上多了几分杀伐之气,“卡巴,抓住他们!”
一直不曾露面的卡巴忽然冒头出来,数百名番僧手持火铳出现在人群中,将枪口对准了黛玉与萨满。
沐昭宁将抵在颈边的黑管挥开,冷声道:“扎巴桑杰,你是要造反吗?”
桑杰亮出藏在绛红袈裟中的臂弩,眼眸轻眯了一下,透着阴鸷的光:“我只是抓两个身份不明的雌雄骗子罢了。”
“我这辈子只骗过一个女人,可把我后悔死了,哪里敢再骗人。”
禛钰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向沐昭宁使了个眼色,“告诉他我是谁好了,有些人活不明白,死也死不明白。”
沐昭宁看到人群中闪出一排又一排锦衣卫的身影,眉宇间的忧色一扫而空。
他无视黑洞洞的火铳,郑重起身,掀袍跪地,山呼道:“臣沐昭宁叩见文德帝、武英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们慌忙哗啦啦跪了一地,那些手持火铳的番僧,都被锦衣卫三下五除二地就地制服了。
白玛心惊胆战,噗通一声跪下。
令人胆寒的气氛萦绕在扎巴桑杰的周围,让他无比愕然,仓惶不知所措,无形的压力迫使他动摇,绑着臂弩的胳膊,仿佛有泰山之重,让他根本抬不起来。
第232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二回
五彩石立誓铺天路, 幻渺意情痴尝夙愿
扎巴桑杰终于知道了优昙花的真实身份,她是茜香皇帝,草原备受尊崇的贵客, 西海二十七国的盟主,拥有世上最强大的钢铁舰队。
她还是天下霸主武英帝心爱的女子, 愿与之共享天下的文德帝。
如此高不可攀的女子, 竟然化名草木居士, 来到滇南辩经布道。
还轻易地勾走了自己的痴心妄想,扎巴桑杰又羡又嫉,却又知道能与之相见, 就已经耗尽了自己累世累劫的福报了。
乌香麻痹的效用忽然抽离身体, 死撑的躯干轰然扑地, 他颤抖着收缩起棕褐色的瞳孔,似乎再奢望一眼光明耀目的优昙花。
视线却被人挡住,锦衣卫指挥使柳湘莲, 左手扶着绣春刀, 右手高擎圣旨,步如流星向他走来。
圣旨历数了他的种种罪愆, 撕开了荣耀仁慈的伪装, 揭露出不堪腐朽恶毒恐怖的真相。
随着那铿锵有力的宣读声,百姓看着颓然在地的扎巴桑杰, 那双宛若孩童的眼眸, 变得阴沉诡谲,着实吓人。
他们还以为他是西番德劭望重的高僧, 还以为他是带领滇南百姓脱离烦恼苦海的大师。
结果呢?他不过是一个披着袈裟满口慈悲的残忍魔鬼。
罄竹难书的罪恶, 令百姓们义愤填膺,振臂高呼。
“杀了这个魔头!杀了这个释门败类!”他们红着眼, 咬牙切齿。
桑杰阴恻恻地笑了,尽管身上痛极,还是狞笑道:“你们自诩是善男信女,还不是动了嗔恚心,在这里喊打喊杀!这世上哪有神佛,能操弄人心的就是神佛!”
众人见他状若癫狂,出言不逊,越发厌憎心起,但又深知身为如来在家信众,理当戒嗔戒恨,一时再无人语。
黛玉蹙眉,刚要开口说话,禛钰伸手揽住她的肩,道:“我来。”
一想到这人最会杀人诛心,黛玉当下错身,给他让位。
“扎巴桑杰,你辩经落败,不甘服输,便谋害文德帝、滇南王,从前在羌塘虐待百姓、戕害农奴,罪无可恕。
朕受文德帝感召,本着慈悲为怀之心,承诺续你百年寿岁,并不会食言。
你谴咒给西番百姓的身心苦楚、精神枷锁,如你所愿,全都会加倍奉还在你身上。
朕西征羌塘,只为依文德帝之所求,解放奴隶靖边安民,不为杀伐,正需要拿你做个活看板。
让那些作威作福的官贵佛爷,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就能达到朕有征无战,兵不血刃的目的。”
禛钰平静无波的话,却似疾风骤雨激打在桑杰身上,惶悚的冷汗让他如水打蔫鸡一般。
他都这副惨样了,还要被剥夺走所剩无几的尊严,供整个羌塘僧俗围观嘲笑。
汉人喜欢“杀鸡儆猴”,武英帝都不屑“杀鸡”,甚至连期翼来生福报的希望,都一并扼杀掉了。
如果说他们对农奴施加了经济、躯体、乃至心灵的三重剥削,只留了“来生”一个虚无的出口。
那么武英帝赐予他的,就是纯粹的,没有尽头的苦难。即便这样,只因为他苟延残喘着,羌塘百姓但凡是他的信众,还要对武英帝讴歌一句“陛下宽宏,吾主英明!”
桑杰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着,眼神一下涣散开来,方才眼眸中所有的冷厉与阴毒的光,渐渐地萎缩成一片浓不见底的黑烟,最后化成死一般的灰烬。
见武英帝一言,轻易摧折了魔头的心志,简直大快人心!
众人感佩万千,再次称颂二帝,嵩呼万岁,声震青天。
巨大的声浪,令白玛回过神来,她主动向锦衣卫投案自首,声明是自己被卡巴胁迫,才杀了第本阿旺,愿认罪伏诛。
有桑杰生不如死的前车之鉴,她哪敢再抱侥幸心理,只得坦白一起,站在受害者的立场,控诉桑杰、卡巴等人对妇女的凌辱。
一切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桑杰等人的罪恶无疑又加了一重。锦衣卫当即收押了所有番僧,带回去严查审问。
信众在滇南王亲卫的疏导下,有序出寺,解脱林才恢复了往昔的宁和平静。
惜春四下找寻,不见到阿尼觉姆的身影,才知她也一并被锦衣卫抓去了,忙向黛玉求请道:“陛下,阿尼觉姆并非桑杰同党,她是虔诚正直的尼师,只是被我邀请来主持公道的。还请您释放她!”
黛玉便对柳湘莲道:“柳大人,阿尼觉姆与此案无涉,还请不要抓她。”
柳湘莲当即命手下取了钥匙,带着观慧尼师,去将阿尼觉姆从监牢中放出来。
惜春来到狱中,见到阿尼觉姆结跏趺坐在草垫上,已然入定。默默守到中夜,才用磬音引阿尼觉姆出定。
“观慧,是你啊……”阿尼觉姆睁开眼来,露出慈爱的笑容。
惜春打开牢门,请她出来:“阿尼觉姆,你又没有犯罪,为何甘心坐监,不辩不言?”
阿尼觉姆淡笑摇头,并不起身,只道:“迷悟之境形同坚牢,不是我不愿出去,而是你不肯出去。”
惜春一时未解其机锋,未悟玄微之意,默了半晌,方愧然道:“观慧愚钝,不能对机。”
阿尼觉姆笑道:“观慧梵行已立,却止于自了。何不随我行菩萨道,入羌塘慈悯众生,济世利人?”
闻言惜春有些茫然,当初她倾心佛法,不惜抛家舍俗,就为了求个身心清净,不染尘劳,做个解脱烦恼的“自了汉”。
阿尼觉姆却要她去做摄化众生的菩萨,还是到条件艰苦,环境恶劣的羌塘去。
惜春犹豫了,她好不容易从世俗羁绊中挣脱出来,在滇南妙香佛国,无有病恼,安隐自在,何必去羌塘自讨苦吃呢?
正如此想着,只听哐当一声,监牢的铁栅栏又锁住了。
阿尼觉姆阖上眼喃喃念道:“假使热铁轮,于我顶上旋,终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①”
惜春忙去扳那铁锁,可是根本打不开,又抽了钥匙出来想开锁,却愕然发现铁锁变成个无孔无洞的铁疙瘩,如何都开不了了。
“这怎么回事?”惜春百思不得其解,便请锦衣卫过来撬锁,也是连劈带砍,火烧钢锯,也损毁不了一星半点。
惜春急了,知道这是阿尼觉姆使的障眼法,央声道:“您这是何苦呢?您也看到了,人各有志,当摄化随缘。羌塘边隅,长夜无明。僧俗贪鄙,不能见闻正法,大多愚顽不化。我一个人去那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阿尼觉姆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惜春劝了数次无果,又不想误了晚课,只得恹恹地回来了。
因她拒绝去羌塘布道,阿尼觉姆为此不愿出狱的事,令惜春彻夜辗转,思来想去,不得安宁。
翌日起身,她想去找林姐姐聊聊此事,求一个解决之道。却发现文武二帝为免叨扰解脱林寺,昨日她探监之时,就已经移驾到滇南王府去了。
惜春无法,只得向住持告假,去滇南王府求见文德帝。
却见文武二帝与滇南王、晴雯、陈芳洲几人围在桌前,研讨修筑入藏驿路的事。
晴雯道:“据我所知,冷瘴之症很难克服,只能辅助治疗,而不能短期去根。在上高原前三个月内无论是修路还是西征,都不宜操兵,要多吃鲜枣、葡萄、蜂蜜,喝热水,同时注意休息和保暖,行进速度要慢。”
“吃的果蔬倒也不难,只是保温的水壶还没制出来。”黛玉指着舆图道:“我已经让离柳赶制帕平锅了,帕平锅使用的钢材,稍加添减其他合金,还可以制成保温壶,只是目前初品保温效果欠佳,亟待改良。”
“最为难办的,还是这里复杂多变的气候和险峻破碎的地形。时晴时雨,雪瘴交并。朔风惊魂,峡谷狰狞,还有毒阱岩坑。山鸣涛怒,沟壑纵横,所见之处无有坦途。加之泥流、地动、垮塌频发,要修路也未见得比西征容易。”
禛钰的手指沿着舆图一路蔓延,“而且这舆图与实际地形地貌其实相去甚远,完全不能仰仗。”
陈芳洲道:“先不谈资费的事,这一路要开山架梁、栉风沐雨,这完全是与天地相争之役,没个十年八年怕是修不好的。”
“而况我还听走茶马道的马帮人说,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想过要修桥铺路,只是勉强修上一里,总会死个人,祭了牛羊也不中用。”
沐昭宁摇头叹道,“因此间地广人稀,灵气充沛,精怪频出,神魔纵横,再加之番人厌死轻生,常将遗体碎刲成脍,邪妖乌鬼亦多,擅入者难保平安。
据我与番人的几次交往经验,这些人大多畏威不怀德。行事多以私利为重,视善意为软肋,肆意践踏,得寸进尺。做好事还会落埋怨,施恩德还被抢掠。实在不好打交道。”
听了几人一番话,惜春心中越发害怕了,不由皱眉道:“既然修路如此艰难,何不如不做?”
黛玉见她来了,抬眸笑道:“这世上凡百事情,只要有利民生都可做得。总不能畏难而不做,也不能畏人言而不做。既然修桥铺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那就值得去做。”
惜春疑惑不解:“可是就算千辛万苦做成了,还会遭愚人误解谩骂。功勋无人铭记,恩德不被感激,做这么多又有何意义?”
见素来寡言少语的四妹妹接连提问,眸中满是茫然,黛玉想了想道:“番人地处边隅,消息闭塞,环境恶劣,生存艰难,仓廪不实,衣食不足,又如何知礼节讲荣辱。必然崇尚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要想人文开化,移风易俗,自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要十年、百年地持续帮扶。
太上感应篇说修桥铺路,乃是积德累功,济人之急,大善之举。华严经也说:欲做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修路就是为番人打开一扇通向外界的大门,让他们衣食丰足,渐知礼节。
咱们虽是普通人,何妨当自己是驮行众生马牛,先从低处做起,寸行寸进,也好过原地踏步得好。”
惜春垂在缁衣袖中的手,一下子拢紧了。
诸佛菩萨普度众生所乘骑的龙象,譬喻有识见具威猛大力的修行者。而牛马众生,根力不济,若想成佛门龙象人物,必先脚踏实地,从服务众生做起,积攒无量功德。
惜春此时方了然不惑,阿尼觉姆为何会劝自己入羌塘修行。
停留在阿罗汉的境界,还是有余涅槃。在成佛做祖之前,更应谦卑奉献,不计得失荣辱,如牛马般驮行众生,自利利他,自渡渡人。
只有下化众生,上求佛果,发愿证得无上正等正觉的菩提,才能真正地永离轮回。
“林姐姐,多谢你一言惊醒梦中人!”惜春明彻真言,心开意解,微笑着向黛玉合十行礼。
黛玉有些莫名,不由笑道:“可是我不巧说了什么,让你知觉解悟了,你也不吱一声儿,倒教我一时糊涂了。”
沐昭宁笑问:“四妹妹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没有了。”惜春含笑摇头,“我已经明了,这就要走了。”她向众人一颔首,转身飘然远去。
还未走进解脱林寺,就见阿尼觉姆托钵,站在阶前等她。
“走吧,咱们先行一步,让他们慢慢跟来。”
“嗯!”惜春恬然一笑,跟上了阿尼觉姆的脚步。
黛玉尚不知惜春来此,所谓何事,又见她风似地离开了,便向禛钰眨了眨眼。
有预知之能的禛钰自然知晓,莞尔一笑:“四妹妹慧心奇特,将来必成佛门龙象呢!”
黛玉欣然会意,想是她机缘成熟,修行又将精进了,不由笑道:“谢你吉言了!”
“姑娘,这又是感应篇,又是华严经的,您到底是信佛还是崇道呢?”
晴雯见黛玉说话,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故有此一慨。
沐昭宁瞥向文武二帝,想起解脱林寺他俩不避嫌疑的泰然,意味深长地说:“他两个神佛皆避,百无禁忌。”
黛玉笑道:“山中宰相陶弘景曾云:万物森罗,不离两仪所育;百法纷凑,无越三教之境。
自古儒释道三家,就有合流之兆,相互趋近交融。
凡种种教义,无非映照人心,又挟制人心的工具,端看上位者怎么用。当舟楫度人亦可,当兵戈杀人亦可。”
晴雯托腮笑道:“不愧是陛下,已开真智,觉悟之高,非我等浅见寡识可比。”
黛玉伸手在她额上一弹:“我又不喜奉承尚排场,晴宰相可别学溜须拍马这一套,着紧研究治冷瘴的药丸,别让开山辟路的工匠昼夜提心,晨昏吊胆的。”
陈芳洲见了心疼,跟着“唉哟”了一声,惹得众人都笑了。
这时候林海夫妻,一人抱着一个金孙进来,让大家吃饭去。
因这对儿双胞胎一出娘胎,就被番僧掠走,此时分不出谁是老大,谁是老二了。只能“绣哥儿”、“纹哥儿”混叫着。
关于阿绣、阿纹两个谁做滇南王世子,谁做林家的宗子,林海、林溆夫妻尚无定论。
黛玉只提了一个建议:“孩子年幼离不得父母看顾教导,还是让阿绣、阿纹跟着三妹妹长大。到了志学之年,再让两个孩子自己决定谁来继承王位,谁来继承林家。”
禛钰也表示赞同,并对岳父林海道:“滇藏修路、开释番奴、教化百姓,非一日之功,以后岳父岳母留督南疆时,也有机会看望儿孙。”
林海自是感激不尽,贾敏却嫌弃道:“嘁,年纪一大把,该享清福的年纪,还要被人差遣使唤。”
她指头轻戳着黛玉的额头,哼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在想什么美事,把茜香扔给我打理,自个儿出去游山玩水。”
黛玉忙叫屈道:“娘,我哪有!修路的事就够我忙的了,等我仿舜巡的时候,还不知猴年马月呢!”
禛钰拱手对贾敏道:“岳母勿忧,不过再劳动您二年而已。他年岳母若有差遣,小婿必亲力亲为。”
“少拿班作势的,除了我闺女,谁敢驱使天下霸主武英帝呢!”贾敏翻了个白眼,掂了掂怀里的婴儿,笑道,“纹哥儿,你说是不是呀!”
沐昭宁还担心纹哥之名,犯了文德帝徽号和干娘晴雯名讳。
黛玉、晴雯却不以为意,这绣、纹二字是为纪念慧娘所取的,重若千钧,不能擅改。
禛钰却道:“按古礼,当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从前表妹也谨遵避讳之法。为避母讳。喊敏为密,如今又要喊密为什么呢?我之名亦属常见,同音字有百余字,若要避讳那世人都不用说话了。
说到底,避讳范围一再扩大,让人言不由衷,情不达意,还成为许多学子仕途上的拦路虎,已然是戕害人思想自由的陈迹,不如废黜得好。”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家宴过后,禛钰拉着黛玉的手,在滇南王府的花园中散步。
因讨论避讳一事,让黛玉不由想起了英吉,看着满园五彩缤纷的各色菊花,情绪难免低落。
她轻轻摇晃着禛钰的手,依偎在他身前,此时伶牙俐齿的辩经高手,犹豫了半晌,竟连开口的胆量都没有,只是在他胸口一味撒娇似地蹭来蹭去。
见她这样乖巧,必是心里有事,禛钰抚着她的脸颊道:“想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我哪样不依你。”
黛玉水眸泛着微光,仰头看着成语,眼里充满期待,“我想见见赤霞宫里的五个人。”
头顶上迟迟没有回音,令黛玉有些忐忑,她已经记起了前尘往事。
对他们肆意妄为,扭曲自己命运轨迹的过错,还是有恨的。
但一想到他们只是不知因果,痴心无策,才干了坏事,又难免心生同情。
禛钰勾起她的下颌,看着她晶莹剔透的瞳仁,楚楚可怜的期盼,咬了咬牙,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坚硬的原则底线,正被她生生地向下拉着。
“表妹,你就是太过善良了,他们对你一分好,你就存了十分图报的心。他们对你九分坏,你却一点也不在乎。”
禛钰搂着她,双臂收紧,望着她欲落未落的眼泪,眸中终于漾起一丝不忍,咬牙道:“如你所愿。”
那人生了大气,第一次撇下她就这么走了。
黛玉木然站在原地,回望他的背影,转过回廊再也不见,那一刻的心痛无可比拟,眼泪簌簌而下,哑声喊了一句,“你回来吧,我不见他们了!”
禛钰心里好受了一些,调转回来,铁青的一张脸总算恢复了温柔之色,指腹轻擦着她的眼泪,“你们之间的缘分已经彻底断了,恩怨已清,何必再续?”
“好,我听你的,不再想他们了。”黛玉踮起脚来,酸涩的吻,掠过他隐痛的眼眸,比起故人重逢的片刻安慰,她更害怕再一次失去他,忘记他。
二人在月下痴吻缠绵,花遮柳掩间传来娇喘之音。
他炙热的吻穿透她的胸腔,往心尖上烙印,黛玉无法抵抗他深入的侵略,那强势中带着无法尽在掌握的恐慌,藏在眼底的酸意,再也压抑不住满溢而出。
她只能是他的,不许任何人觊觎!更不许她心有旁骛,惦记不相干的人。
黛玉脚下趔趄,衣裙都被撕开,肌肤受不住他的百样研磨,密密麻麻的酥痒,裹身袭来,令她颤栗着不敢造次。
禛钰见她吃了教训,乖顺地求怜,也不难她,避着巡夜兵丁摇曳的灯笼光影,将人扛回屋中翻云覆雨。
黛玉还以为是自己在哄他,没曾想是他在哄自己,到了中夜就安然睡去。
在意识消散的瞬间,黛玉忽然想到:他们还是来了的。
看到她阖眸前,眼中中闪过的慧光,禛钰啧了一声,酸意又不觉溜了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披上外袍,斜倚在廊柱上,一副松风古意,风流散澹的模样。
院子五石当空,泛着五彩之光。不一会儿落下五个清晰的身影。除了那只青狐,其余都还是人形。
禛钰冷冷道:“让你们保留记忆,我已经额外加恩了,就此拜别去吧。待我回宫,我会让女娲携你们去继续修炼成材,再补一块天出来。”
神瑛拄锡叹道:“我根性粗蠢,本来就无补天济世之材,听闻陛下要开西番天路,愿为石板架桥天堑,为百姓保驾护航。”
乌兰楚伦、哈尔跪地齐声道:“吾等愿作红牛、乌马,为陛下开山辟路,献血肉雨露以祭万灵。”
英吉也伏跪在地道:“英吉甘为木梁,愿承神鬼精怪之欺,护一方百姓出行安顺。”
清源不能说话,只是呜呜叫了两声。
禛钰呼吸一沉,微微点头,眼神散发出凌厉的寒意:“你们甘愿削去仙格,永沦人间地狱,只为化作木石牛马,也要见她一面吗?”
第233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三回
武英帝筑路向雪域, 林黛玉仿舜巡九州
四人面面相觑,神瑛侍者开口道:“我无才补天,无甚奇贵之处, 能填地之坑陷,供人踮脚, 也是物尽其用了。
从前我对她赌咒发誓, 许诺了无数次, 除了做和尚这一条,其他的都没能做到。
而今能变个大石敢当,教人千捶万磨, 凿成石板, 甘心伏在她脚下, 供百姓踩踏千载万载,也算践诺了。”
禛钰轻哼了一声,神瑛这话无疑勾起从前不甚愉快的心酸回忆。
他眼眸掠过神瑛与英吉, 又对乌兰楚伦与哈尔两个说, “他两个好歹还能以木石的形态,存在千秋万载。你两个可是要用血肉雨露来献祭万灵, 真的不后悔?”
乌兰楚伦道:“我的凝血之术本为护她而生, 如今用不着了,能为她扫清行路之鬼障, 不亦乐乎。”
哈尔道:“我本是云山雾海中一朵乌云, 倾洒雨水为之护根,如今也不需要我了。西番不少地方缺水, 有我之躯体流经的道途, 能为精怪野兽补给,换世人行路平安。
只要是她想要的, 我都甘愿为之奉献。”
“你们对她可真是死心塌地,我后悔没有抹去你们的记忆了,真是自己膈应自己呢。”禛钰戏谑地笑了笑,心里恼恨不已。
英吉冷笑着抬眸:“主人留着我们的记忆,难道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们主动甘为路石,赔上慧命仙根,一来成就她的荣耀功勋,二来彻底斩断我们与她的机缘。
您什么时候真的后悔过呢?包括一而再地骗她,不都是精心策划,步步为营么?”
这僭越的言辞,一语道破真相,得着实令人不爽。
禛钰伸手将长发掠到身后,瞧着英吉眸中的不忿,越发得意,凉凉笑道:“呵呵,我没有强取豪夺,已经很克制了。我若再君子一分,那更不知,有多少不长眼的东西,要扑上来争抢了。”又看向喉间低哑有声的小狐狸,“你说是不是?”
清源口不能言,纵然大不悦,所有的愠怒也只能化作嗷呜之声。
禛钰剑眉一挑,饶有兴致地低头问:“小狐狸,你打算变个什么呢?”
清源哼了一声,反仗着自己不会说话,甩脸子给人瞧,尾巴一翘,拿屁股对着他。
“沥青是吧?”禛钰已经猜到了,“沥青亘古有之,地沥青质,可防土之腾起。虽名为青,实则是黛色。你倒真会想的。”
小狐狸龇牙,低沉的喉音在咕噜滚动着,像是随时要暴起咆哮的凶兽。
禛钰哪里将它的警告放在眼里,他们的所思所想,作为主人也好,情敌也好,他都一清二楚。
正因为太过清楚,嫉恨、恼怒、乃至获胜的得意,反复纠缠着,不时让他心态失衡,量小气狭。
“既然你们都下定了决心,我也无由阻拦,到时候你们自己想办法来吧。至于她能否认出你们来,就听天由命罢了。”
得到首肯,四人一狐当即化作五彩之光倏然消失。
滇南德钦县是茶马古道重要的商贸集散地,也是进入高原的首个关隘。这里地高千丈,北高南低,雪山纵列、峡谷深切,素有雪域之称。
在离柳的研发下,能够保暖六个时辰的热水壶,已经顺利投入使用了。并将携载焕英炮的内燃机车,改造成可以穿山开石的钻地机,用于筑路。
黛玉已经转凡成仙,加之穿上了防风保暖的茜香羽锦,初到德钦,还未有冷瘴之症,正一手拿着罗盘,一手拿着指南针核准方位。
倒是重伤才愈的陈芳洲,第一个出现了头晕脑胀的症状,晴雯哄他吃了几颗糖,喂了一壶热水,权作安慰药了。
焕英炮配合钻地机,轰轰隆隆炸了两个时辰,峭壁边缘的道路还未打通。分明石头都炸裂了,却被浓雾所阻,堆积在一起,活似鬼打墙一样,如何挖都挖不穿头。
禛钰只得换上一身萨满的行头,不过头上的鹿角衩帽,改为了插满雉羽的兜鍪。
在这崇山雪岭之中,随时有乱石飞坠,不戴钢铁兜鍪是不行的。
想要借道通天,自然要与此间的万物生灵沟通,尽管他是天地之主,也不能轻易驱逐这里的鬼神精怪。
既要劝他们合族迁徙,还不能下山扰民,主要就是商讨“乔迁费”的问题。
众人只见萨满癫狂踊跃,斑斓羽衣翩飞,神鼓之音响彻云霄,惊天动地,似怒似嗔。
地上飞沙走石,满天雪舞,耳畔隐隐有虎啸猿吼之音。
神鼓强一分,风雪就弱一分,好似两个人一边摩拳擦掌一边谈判博弈。
也不知过了过久,直到正午阳光重新出现,禛钰才停了下来。
“他们对香灯花果、玉帛金银、粢盛财宝不屑一顾,嫌弃陈列在神案上的牺牲还不够好。要毛羽完具的活祭品打生桩。”
柳湘莲皱眉道:“我听闻古时修桥铺路,要在头尾两地,分别以一对儿童男童女压魂,以免冒渎神灵。就连长城下也是死人骸骨相撑拄。”
禛钰摇头道:“修通番之路难于上青天,山遥水远的,他们自然坐地讹诈,不好打发。羌塘人口才五十万,魑魅魍魉却不可胜数。人,并不是此间的主人。”
“难道就非要用人活祭不可吗?”黛玉面容冷肃,既觉得荒唐,又敬畏油然。
禛钰笑道:“佛家讲因果,道家讲承负。这世上想要逆天而行,都必须付出代价,就好比一将功成万骨枯。
想要功成,就需要有万人牺牲。这条路蜿蜒五千里,不说万骨枯,死半数都算少的了。
想要付出代价少,就得用灵性高、修为久的珍禽异兽来做牺牲。
或者再等上三百年,待斗转星移,风云变化,得天时之利。再或者用我一只眼珠来换也行。表妹不嫌弃我是独眼龙的话,我可以。”
“不!不可以!”黛玉连忙摇头,忍不住心头的酸楚,她怎么能再让禛钰为她牺牲。
为了修路,所有人力可以实现的条件,都陆续达成了,可是不得天时地利,就这样艰难吗?所有人都想功成,可谁甘心做牺牲呢?
正在她犹豫着还要不要修路的时候,两个马帮的妇人一人牵着一头牲口过来。
“阿姐你们怎么过来了?”黛玉向她们打招呼。
两人已是她是文德帝,忙不迭地叩头行礼。
“不必多礼,快快请起。”黛玉忙将她们扶了起来。
牵乌马的妇人道:“我们知道开山辟路要牺牲,这道路要通了,我们马帮的人,得益最多,自然要多付出一点。
这是我们马锅头从希瓦汗国引种的马,通体纯黑,皮毛如乌云一般光亮,雄奇神俊,绝尘弭辙,颇通人性。用它做牺牲,想必山神是喜欢的。”
赶牛的妇人也道:“我这头是草原红牛,皮毛绛红,非同寻常,我男人花一千两买下来的,让我给陛下送来。或驮物载人,或祭土地山神都好。”
黛玉听了她们的话,好像是特意来给她送牺牲的一样,疑惑地看了禛钰一眼。
禛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一牛一马,轻轻抚了抚它们的背,对两位妇人说:“多谢二位献宝了,待他日道途通达,还请记得他们的牺牲。”
两位妇人颔首答应着,留下牛马,手牵手回去了。
“表妹,这两头神兽来历不凡,你若愿意以他们为牺牲,这路就能修得顺畅了,就看你舍不舍得了?”禛钰意味深长地说。
黛玉见那牛马没有上笼头和嚼子,却乖顺地站在禛钰身旁,好似忠诚的仆从陪侍在侧,足见它们颇具灵性,知道谁才是此间的王者。
“它们从哪里来的呢?”黛玉疑惑道。
禛钰指了指天:“它们自己下来的。”
顷刻间,黛玉惊然顿悟,眸色骤深,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红牛、乌马,他们是乌兰楚伦与哈尔。
既然他们能够来到她身边,甘为牺牲,就说明禛钰并没有抹去他们的记忆。
“其他人也在吗?”黛玉不敢深想,浑身寒毛悚立,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禛钰知道瞒不住她,指着筑路兵卒拖行的大长柏木、石敢当以及一车沥青,说:“他们在这里,已经回不去了。”
黛玉脑海里浮现着他们曾经的音容笑貌,握着罗盘的手紧了紧,眼中滢澈有光。
她垂眸沉默许久,待举头望天之时,锐目中带着冷静的决绝,像要穿透绵延的雪山直达天际一般。
兜鍪上随风飘摇的红缨,被她轻曳下来,将其放逐在深渊之上。
红牛、乌马四蹄腾空而去,向着红缨飘飞的方向,追奔而去。
深渊下怒涛卷雪,顷刻间吞噬了他们。
此时正阳耀目,风消雪止,天光大亮,万境宁和。
许久,黛玉平复了呼吸,抬眸看向前方的层岚叠嶂,眉眼冷厉,“继续挖吧。”
正如禛钰所说,牛马献祭之后,从此筑路平顺,再无阻滞。即便后来还是时不时遇到泥流、塌方、雪崩、许多路建了又被冲毁,需要二次开掘重铺。
好在没有人员伤亡,黛玉一直随筑路的队伍向雪山迈进,横跨激流险滩。
还亲自铺设沥青,用铁锯割断柏木,用钢钎开凿石块,将他们安置在最险要的地方……
面对黛玉沉默的行动,禛钰没有宽慰,也没有辩解。除了筑路方案讨论时必要的沟通,两个人几乎不说话。
眼见到了十二月,山峰越高,天气更冷,不但陈芳洲受不住再次病倒了,就连晴雯也受到了冷瘴的侵袭。
“表妹,你们下山去吧,这条路交给我。”禛钰将黛玉的手渥在掌心,为她驱赶寒意,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流溢出满满的心疼。
黛玉看了看昏睡的晴雯,也知道他们不能再前进了,无奈点了点头。
“表哥,前路艰险,原谅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黛玉环住他的腰,两手紧攥着他的衣袍,这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了。
“你还怨我么?”禛钰抚着她的背问。
黛玉低头不语,五彩石舍身为祭的事,是禛钰精心谋划,还是命运牵引,亦或者是他们自甘奉献,已经不重要了。
她要走的路,是为百姓谋利益,注定了在一些情况下,少部分人不得已会成为那个“代价”,所以每一步都错不得,已然不能回头了。
良久,她才摇了摇头,“他们是因我而牺牲的,与你无关。”
禛钰见她释怀的神情,就知道自己再一次赌对了。
她已经是优秀的帝王了,懂得权衡取舍,所有牵绊她理智的人和物,都会逐步地从她生命中逐渐剥离出去。
尽管这样的她,会用冷漠包裹温情,看淡离别与舛错,却不会过分纠结与犹豫,更比从前目标更笃定,心态更潇洒了。
禛钰低头吻她,唇舌轻蹭,将浑身热气一并渡了过去。这里极寒,风雪连天,实在不适合干别的了,只能就此吻别。
炮车一路轰鸣着,将黛玉一行人送下山。
看着来时的百里路,已经平整宽阔了许多,从前马帮人扛畜驮,顶风冒雪,艰苦跋涉到这里要一月光景。
而今单程只需三日就能走完了,这就是筚路蓝缕,以开蛮荆的意义了。
在滇南王府休整了几日,陈芳洲与晴雯已经恢复了健康,黛玉辞别了亲人,带着心腹和亲卫,开启了下一段旅程。
她从滇南转道黔州,在这里兴办了学塾和乡村医馆,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的产翁坐褥习俗,那就是“男人坐月子”。
产妇生完孩子后得不到休息,反而要下地干活,其夫卧于床上,食如哺乳妇。
这种夫妻颠倒的生育风俗,像是荒诞的滑稽剧,却体现了男子对家庭经济及话语权的独占。
身为女帝,黛玉自然不能苟同这种荒谬的陋习,如此自欺欺人的“产翁”,无异于变相地欺压女子。
既然家庭不能给予产妇应有的尊重和爱护,那么她就建立女人社,筹备“月子房”,不许孕产妇参与耕织劳动,谁家违例,直接没收田产织机。
自然在这片重男轻女的土壤上,对于突然冒出来移风易俗的女帝,必然遭致遗老遗少的强烈反对。
黛玉也没有与顽固派硬碰硬,而是在黔州八府,对生育女孩较多的母亲,御赐女姓,但凡受赐姜、娄、嬴、姬、姒、嫜、婴、姚、娲、妺、妁、妘的的女子,可以免赋税徭役,并获得免费入学的优待。
女子中只要考中秀才者,不但能享有与男秀才相同的权益,而且还可以分得一块终身持有的土地。
在利益的驱使下,那些顽固派也见风使舵,纷纷取缔了产翁陋习,向文德帝投诚。
离开黔州后,黛玉又南下广州,扩建了梅关古道,壮大了珠玑巷的市集规模。
眼见年关将至,黛玉一行人又乘飞梭快艇行至金陵,在二姐姐迎春家过年。
姊妹们许久未见,谈天说地,其乐融融。迎春听闻三妹妹生了双胞胎还是羡慕,又听惜春修行得果也是高兴。
难免提及宝玉,黛玉一时黯然,未敢吐露实情,只说他云游四方去了。
迎春道:“我在金陵住了数年,听说宝玉抛家弃俗后,宝钗的房产田地也被奴仆变巧转卖了,曾一度流落街头做了乞婆。幸而战时发布了开释奴隶的法令,她得到了织工的活计,勉强糊口。
一个相熟的夫人还跟我提到过她。说她家的织工场中有个寡妇,每与人言,爱逞文才,必谈及与文德帝是亲戚,不过众人见她拿不出证据,也只当她是自吹自擂了。
常施人小惠,又爱广布于众。人前说亲道热,人后揭人伤疤。相处日久,织工们也都知道她是个什么德行的人了,都不爱搭理她。
年关将近的时候,她还求上门来,我只叫宣哥儿拿了二十两银子给她,并没见她。”
黛玉都快不记得宝钗这个人了,好像自从她成了茜香国王,两人之间的道路就全然不同了。
“想她当初那样心高的人,如今却过得马马虎虎,怎不教人唏嘘。
还记得那年刘姥姥来贾府打秋风,鸳鸯姐姐三宣牙牌令,说了一句‘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接的是‘处处风波处处愁’。
也许冥冥之中,就注定了她的人生无论富贵还是贫穷,都是充满忧愁的吧。”
迎春笑道:“还记得你自个儿说了些什么好话么?”
一想到当初口不择言说了什么“良辰美景”、“红娘抱纱”黛玉捂脸道:“好姐姐,那都是多早的事儿,咱们不提了吧。”
第234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四回
报旧德引鬼入夫家, 思常情惊觉人事非
金陵卫指挥同知苏家的院子虽不甚宽敞,却颇为清幽雅致。此时华灯璀璨,火树银花, 在薄雾中荜拨作响,灿烂的烟花在苍穹中次第绽放。
苏宣两手捂着在耳朵, 在廊下又跳又笑, 林夕、秋心、阿青、阿艮几个在雪地里, 围着雪人追逐嬉闹着。
晴雯坐在美人靠上,将手里的虎头帽戴在了苏宣头上,瞧着孩子神气活现的样子, 不由笑道:“这孩子又伶俐又可爱, 二姑娘可真有福气。”
“也得是你们来了, 他才开心呢,家里没个老人,年年就一家三口过年, 冷清得紧。今儿苏信去巡防去了, 恰赶着你们来了。
有人陪他放炮仗,陪他疯闹, 如何不欢喜伶俐呢!”迎春瞅着孩子的笑颜, 眼中流露出幸福的满足感。
陈芳洲在屋中研磨展纸,看着林帝书福字写对联。
“你瞧, 这福字要写一双, 春联要写一对,怎么你和晴宰相, 还是一个孤男, 一个寡女呢?”黛玉一边挥翰临池,一边抬眸笑问。
“即便是一对儿, 对联还分左右呢。能并肩一道,朝夕相处已然很好了。
微臣想过了,便是做不成夫妻,做一辈子的好友,也是一样的。”陈芳洲轻轻搁下墨条,说出来的话,颇有几分认命的意思。
黛玉不由一怔,想不到他这样有韧性的人,竟妥协得这样快,看来晴雯,是真的没这个心了。
虽说个人有个人的想法,理应尊重,感情的事更勉强不得,只是俊男靓女之间,果真存在天长地久的友情吗?
难说不是陈芳洲无奈自苦?万一两人就这样生拧着,平行无碍地过了大半辈子,岂不是白耽搁了他。
黛玉只得道:“常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就觉得晴相好!”陈芳洲脱口而出,并不给黛玉劝慰的机会。
倒让黛玉进退两难,心中好生懊悔,暗暗纳闷:我若是也有窥心之能就好了,看看晴雯心中做如何想。
夜间君臣二人宽衣卧下,黛玉侧身向晴雯笑道:“你的梅花耳坠都换成芙蓉坠了,既有人惦记你,你怎么还赖在我这儿睡?”
晴雯不答,摘下耳坠往枕头下一塞。
黛玉只得自语道:“陈舍人待你如何不好呢?他是状元才子,有不世之略,将来入阁履鼎贵之位不在话下。这也就罢了,最难得的是对你痴心一片,能舍命相救,你心比天高,见着这样的人也该动一动吧。”
晴雯扁扁嘴道:“姑娘,家国大事还不够你忙的,趁这会子闲了不想着养养神,就算是牵红钱,过年也要关张的。”
“没良心的小蹄子,我是一片真心为你打算,替你愁了这些年,你表哥表嫂又少联络,身边若没个知心着意的人,到老了可怎么办?想在我身边赖一辈子不成?”黛玉拉着她的手,幽幽一叹。
“将来姑娘厌嫌我老了,鲁钝仍陋不中用,只管下道圣旨撵我,届时晴雯唯命是从罢了。”
晴雯嘴角一撇,拿了枕头就要往帐外走,哼声道,“改明儿您入了宫,情郎变缠郎,必是春兴无羁,恣纵逸乐,恐怕无心朝政,越性铺床叠被的事,都不用我忙了。”
黛玉腾地红了脸,两手扳住她的枕头,啐道:“这丫头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想撕你的嘴。”
“难道我说错了不成?”晴雯就手把枕头抛给她,屈膝在床上,笑道:“我没随口叨登两三遭来,都算好的了,倒赖我的不是。”
“朕教晴爱卿给降伏了,还求你嘴下超生,恕朕冒渎之罪。”黛玉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撒娇道,“今夜寒凉,孤枕难寐,还请爱卿与朕同榻而眠。”
晴雯嗤的一笑,将她的陛下扑倒在床,僭越的手向她两胁下乱挠。两人笑闹了一阵,终是牵手而眠。
正月初三上晌,从前辅佐迎春的大丫头水思,携了礼物给旧主拜年。
当初金陵开释贱籍后,水思没有离开苏家,一直以帮佣的身份照顾迎春和她的儿子苏宣。
直到去年才嫁了金陵卫经历陈也俊,成了从七品的诰命白孺人。
黛玉见了她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名字来。经晴雯提醒才记起来,她原来就是王夫人屋里的大丫鬟白金钏。
“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我这条小命儿,还是您和武英帝救下来的呢!”
水思一边给黛玉磕头,一边笑道,“得亏我在太子潜邸看过屋子,陈也俊觉得我沾了龙气,说我有兴家之相,可疼顾我呢。”
黛玉忙叫她起来,笑道:“那敢情好,该是你的福气跑不掉的。”
迎春笑道:“白孺人嫁的是金陵大族人家,陈经历又是家里的小儿子,她不用担冢妇的担子,很是清闲自在,人都发福了。”
“太太这是笑话我又胖了不是!”水思拿帕子捂了捂嘴,又道:“去年陈家大伯续了弦,娶的是从前珍大奶奶的妹子尤二姐,她妹子尤三姐也跟着住了进来。说来从前也略见过的,如今住一块也亲近了起来。”
一屋子人谈笑了几句,水思不由谈及一桩事来。
“如今也不知该叫她宝二奶奶,还是薛大姑娘了。年前她妆饰一新,找到我们陈家去了。
跟我说了几句窝心话,说她有资敌的案底,便是满腹才学也考不得功名,做不得官吏。
如今年纪上来了,不惯十分劳乏,便辞了织工的活计,想在陈家谋个差事。
我还在王夫人跟前服侍的时候,她送过我几身衣裳。我没别的报德,想着她家从前也是帮宫里采买的行家。
陈家又是大族人家,五房人现都住在一起,女眷又多,何妨让她采买些胭脂水粉头油什么的。就鼓动我们五爷,雇了她干这差事。”
迎春恍然道:“怪不得她年前要来我家打抽丰,竟是为了置办新行头,另谋高就。经济一道,宝丫头很来得。”
水思却冷笑道:“我原也这样想来着,哪知家里的女人,使了她买的胭脂粉,个个两颊作痒,时常肯病。大冷天的,有的犯了花癍癣,有的得了含腮疮。
五爷旧买给我的,还没使完,薛姑娘的货,我还没碰过,因此逃过一劫。”
“竟有这回事?”迎春讶然,不由与黛玉对视一眼。
晴雯回思了一番,对黛玉说:“记得从前薛姑娘也爱面皮发痒,年年向姑娘讨蔷薇硝使的。后来云姑娘跟着薛姑娘住了几日,也是两腮发痒,还以为是杏癍癣犯了。
想来薛姑娘那使的,就是自家铺子里的陈货了。幸而姑娘的胭脂都是自己做的,后来陛下又陆续送了宫里的珍品。”
黛玉蹙眉道:“宝钗眼下又不经营香粉胭脂,她哪里来的次货?”
水思道:“陈也俊去查了,她没有铺子,是从卜世仁那个不三不四的铺子里进的货。”
“卜世仁?”晴雯嗤的一笑,“不是人,好惊奇的名号。我怎么听得有些耳熟。”
“你如今真真是外国来的小姐了,连本家都忘了。”
水思笑道:“他是贾府的本家芸二爷的母舅,原来的香料铺子开在京城。
后来芸二爷跟着公主府的王司丞,办了几件好差事。凤姐儿愿意提携他,没两年就发达了。
芸二爷后来还娶了林小红做老婆,把母舅当年抢占的一亩地两间房子,一并拿回来了。
卜世仁经营不善,在京城混不下去,辗转到了金陵,开了个口袋铺子,专卖劣货。”
她这么一说,就牵带出许多旧人旧事来。
水思又接着道:“薛姑娘向陈家报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却是卜世仁铺子里坏了的,剩下不要的,都被她弄了来。
咱们五房人的银子,在她手心里,剥了一层皮不说,拿回来的东西却都是坏的。
我担心几个妯娌事后得知真相会抱怨我,先拿自个儿的钱垫补,悄悄买了好的来替换,再给她们请医问药。
陈也俊知道薛姑娘品行不正,贪财好利,敲打了她几句,打算年后就辞了她。”
闻言,晴雯不由愤然道:“她怎么如此不知好歹?要掂掇着赚差价也就罢了,还不把事儿办齐全了。不管是亲是友,一见到利益二字,便是情常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亏她从前还是金陵大家小姐呢。”
“还有更气人的在后头呢。”水思叹息着摇头道:“过年她也不回去,趁着陈也俊没将她的事抖落出去,她又搭上了尤家姐妹。
那姐俩性子倒好,姿容又绝色,十分爱俏,挑拣吃穿,金银首饰,珠玉钗环又多。大伯又舍得给那姊妹花销。
宝钗便将打制首饰的巧宗儿一并揽了过去,大伯不疑有他,将珍珠、玛瑙、猫眼石,一并交给薛姑娘。
哪知到手的东西虽沉,但都替换了假货。
尤大嫂是个心痴意软的,吃了暗亏也不声张。那尤三姐却是刚烈泼辣不能忍的,当着薛姑娘的面将此事捅出来了,闹得大家都知道了。
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正当尤三姐要把薛姑娘送官法办的时候。薛姑娘又抖落出一桩让尤三姐难堪的事,竟牵涉到了柳锦衣。”
黛玉吃了一惊,蹙眉道:“你说的柳锦衣,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柳湘莲?”
水思点头道:“正是他。”
她抬眸看了一眼黛玉,“想必从前柳锦衣的事,陛下也是略有耳闻。他未娶甄姑娘之前,也有过年少不知事的光景,串戏吃酒,眠花卧柳,无所不为。
尤三姐误以为他是优伶人物,起了恋慕之心,一心思嫁,四处找寻,却不知消息。
后来鞑靼入侵中原,战乱之时,尤家姐妹因生得貌美,被胡虏掠走,辗转流落各地。
是柳湘莲带着锦衣卫,将她们救了回来,尤三姐这才知道柳湘莲根本不是什么优伶小生,而是世家子弟,还是大理寺卿严必显的女婿。
原本知道柳锦衣已有妻室,尤三姐虽感遗憾,但也就此死心了,只是不再思想嫁人,跟着姐姐在陈家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也就罢了。
薛姑娘不甘心被赶出去,四处宣扬尤三姐与柳锦衣有过一段风流韵事。
昨儿还弄到了尤三姐贴身穿的小袄肚兜,并钗钏之物连夜逃走了,也不知要使什么坏呢!”
众人听了无不惊讶,实在难以置信。黛玉心想,这样鲁莽又冲动的行为,实在不符合宝钗的处事原则,她若真想赚陈家的钱,不会只做一锤子买卖。
而是会放长线钓大鱼,如此快地暴露自己,被警告后还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坑蒙拐骗,只能说明她在长期困顿不得志的生活中,迷失了心智,已经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了。她会追溯过往,把自己失败的人生,归咎给别人。那个人是她命运的转折点,也是她落寞人生的开端。
黛玉思忖再三,大惊失色,豁然站起:“宝丫头疯了,她要害平安姐姐!”
香菱,宝钗此生最恨的人是香菱。
她要借用尤三姐对柳湘莲的思慕之情,设计离间他们夫妻感情,甚至谋害香菱的性命。
第235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五回
风流鬼篡改金陵册, 尤三姐邂逅鸿胪卿
黛玉当机立断,决定与晴雯、陈芳洲带上四仙子,乘飞梭快艇, 先行去京城,守护在甄平安身边, 让随行扈从一路搜寻薛宝钗的踪迹。
正月初六, 黛玉一行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这里繁华更胜往昔, 更兼新春时节,人烟辐辏,车马喧阗。
直到十五元宵之日前, 京城无有宵禁, 入夜晴雪天气, 街市灯火灿如星宿,非常美丽。
如今的长林园是遐迩闻名的百科大讲堂,白天精英荟萃, 雅士云集, 夜里就关锁大门。
除了几个看管园子的守卫,常住在此的, 只有尚文画眉夫妇二人。
黛玉的车驾路过长林园时, 让晴雯先回去见见兄嫂,到了晚间, 再派陈芳洲接她回大理寺卿府上。
柳湘莲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 位高权重,当初却是严府赘婿, 因此甄平安一直住在娘家。
除了上回认干亲, 这还是黛玉第二次上严府,为此特意备了极其厚重的礼物。
身为大理寺卿严必显, 见到千箱百箧的东西,都不禁咂舌,蹙眉道:“陛下实在太过慷慨了,若不是陛下年节之赐,旁人必以为臣收受贿财了。”
大理寺卿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负责勘核驳正各大重案要案,手里掌着许多人的性命,想要花钱买命的人不知凡几。
黛玉心知严正卿铁面无私,清廉刚正,对人情往来各位审慎,忙笑道:“干爹说哪里话,自我认了干亲,尚未能在义父义母面前略尽孝心,这些俗物看着虽多,不过是一次补足数年的空缺罢了。”
封夫人望着眼前娉婷袅娜、风姿绰约的黛玉,踌躇着不敢相亲。甄平安满面笑容,心情激动地站着,又唯恐造次,亦不敢说话。
分明她的姿容与从前不曾大改,只是那通身的威德气派,已经脱离了闺英闱秀的范式,完全是国主的风度,尽管她态度亲和,姿态谦恭,并不许她们跪拜,但还是让人不由得敬而远之。
黛玉唯恐她们拘束,一手挽着封夫人,一手牵起甄平安,到暖阁中说话。
叙过一路温寒,封夫人唯恐对黛玉流露亲密,以至礼数粗忽。犹豫再三,也不多话,借口设席张筵,先躲出去了。
黛玉对甄平安道:“知道你对姐夫念切之心,刻未能望。羌塘那里筚路维艰,风雪暗天,好在物资还算丰足,你且放心。元宵节前后,我爹娘与姐夫,就会带着圣旨回京了。”
甄平安感恩不迭,忙道:“为陛下分忧,方是臣子应尽的本分,拙夫自当鞠躬尽瘁,忠于职守。”
黛玉不由蹙眉,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连你也拿出这腔调来了,再这么着,干娘家里,我是再不敢来了。”
好说歹说,甚至“威逼”了一阵子,甄平安才彻底放下“君臣”之分,言语轻松起来。
笑谈了几句,黛玉又问:“听说你后来又生了两个小子,如意做姐姐了,怎么不叫姐弟来认亲呢!”
“如意倒是乖巧,那两个小的却淘气得很,”提起两个儿子,甄平安倒是扶额头痛起来。
“那两小子癞狗脏猫似的整日乱窜,连他爷爷的威名都降不住。也就湘莲在家时,小哥俩才知道一个‘怕’字,哪敢叫他们来冲撞人。”
黛玉越发好奇想见了,如意带着两个小弟弟,已经被祖父祖母仔细敲打过了。
迈进门来时,三张小脸严肃,衣袍齐整,那行礼的姿态,祝颂的口吻,一个比一个老成,跟小大人一样。
接了赏赐的荷包,他们也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直到黛玉让陈芳洲拿出了三辆小自行车,带他们出去玩的时候,院子外快活惊奇的声音,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黛玉笑道:“不过聊一试其性情,就知道了,他们并非轻躁乖张的孩子,而是天性使然,活泼好动,这样的孩子乐观开朗,将来必有所成。”
“谢妹妹吉言了。”甄平安宽慰地笑了笑。
看着窗外三个孩子脚踩风火轮似的满院乱窜,黛玉感慨道:“八年间你们聚少离多,还生了三个,也真难为你了。如今可好,甄家、柳家、严家都有后了。”
甄平安一时赧然,掠着耳边的碎发道:“我又不像你们,是干大事的女人,只能守着方寸宅院,在家带孩子。”
“你少小罹难,渴望安稳,不喜漂泊,对家的依恋比我们深厚。做贤妻良母也很好呀。你的事业,就是培养儿女,成为国家栋梁嘛。
女子的人生道路可以有千万条,无论在家、在外,只要身心安泰,所行皆所爱,就挺好的。”
虽然黛玉依然有些可惜,甄平安最终没能走出宅院,但只要她幸福健康,无忧无虑,也是了无遗憾的一生。
到了晚间,陈芳洲接了晴雯回来,大家在严府吃过饭。黛玉才对甄平安讲了宝钗、尤三姐的事,让她务必提高警惕。
一听到久无消息的薛宝钗,可能心智失常了,会对自己及柳湘莲造成不利影响,甄平安心中犹有一丝后怕。
“从前我还以为薛家老奶奶、薛大姑娘都是好人,唯有薛蟠是个坏人。而今看来,他们一家子都是极虚伪的人。
宝姑娘看重尊卑次序,冷酷无情,所有待人好的事,都带着强烈的目的,不是为了树立慈善形象,就是为了笼络人心。
总用规矩来责人,却从不束己。一遇到要担责的事,那就都是别人的错了。”
黛玉叹息道:“尊卑、高低、贫富、贵贱,这世间种种不平事,都由此衍生。
我努力豁除贱籍、开释奴隶、废黜官、市、私妓,严禁蓄妾,为女子争取可以独立置产、自由从业、科举入仕的机会。
为的就是让女子不再受世俗偏见、男权压迫,为了不再有女子被拐被卖。
但是我走过不少地方,也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很多女人被欺压久了,甘心做男人的附庸,甚至成了维系男权的帮凶。
她们自己重男轻女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认为女子的全部人生意义,就只在诞育子嗣上。
因为无法生儿子,就选择溺毙女婴,主动为丈夫纳妾,即便被休弃了,还要带着对前夫一家的忏悔,惨淡余生。
那些女子将所有的不幸,归咎于自己不够好,再将自己的不幸,延续到下一辈,世世代代都甘心自我圈禁在宅院里。
面对被外力打破的枷锁,还会生气发怒,认为捅破了她们的天,让她们失去了男人的庇护。一旦指赖不上男人,终生无靠,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此番感慨,虽说针对的是那些迂腐顽固的鄙陋妇女,但听在甄平安耳里,还是有一丝歉疚,不由道:
“说来,我如今年将而立,也是指着父亲和丈夫过活的女人,有负妹妹的苦心了。”
黛玉摇头,拿起她案头上的一本诗集,道:“姐姐虽在宅院中,但我深知,你从没指望过谁。
因为被拐的经历,让你意识到,这世上很多人都靠不住,无论男人女人,最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等孩子们长大了,姐姐清闲下来,依旧可以走出宅院看看,你恪勤清慎,德义公允,做闺塾师也好,开蒙养院也好。
哪怕写戏本子、话本子,为咱们女儿家立书作传,也是极好的。姜子牙八十岁才入仕,谁说女子而立之年,就不能创业呢?”
甄平安被她说动了心怀,一时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遐想中,拍手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恨不得明儿就把孩子们拉扯大了。
然后就开个小书肆,兼卖纸笔,闲来写诗作文,同墨客雅士切磋唱和,做个自在的书中蠹鱼。”
黛玉笑道:“你也别太心急,不过三五年的功夫,孩子们就会长大了。”眼见话扯远了,忙又绕回到尤三姐与宝钗身上。
“目下还不清楚,宝钗拿着尤三姐贴身的衣物要干些什么,多半是诬蔑清白造谣诽谤之类的。一则姐姐要有所准备,二来也要相信姐夫的人品。”
甄平安道:“湘莲也是少小失亲的人,从前乏人管教,难免乖僻邪谬,自打我们成亲后,他这性子才慢慢拗过来。
可我也清楚,他是干锦衣卫的,有侦缉谳狱之责。难免会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出于情报应酬之需,也会与各色女人打交道。我相信他行事有分寸。
然则今时又不比往日,因为女子可以出门劳作,自行择婿,私相授受,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些试图用贞洁礼教束缚女子行动的禁·锢,一经打破,就再也锁不上了。
若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想拿女子的贴身小衣、私意饰物,攀咬造谣,只怕再也不能了。
而况我男人是锦衣卫指挥使,哪个不要命的敢造言诟谇?”
“你说的也对。”黛玉点了点头,眼下要么先等扈从将宝钗捉住,要么等她出招之后,再接招了。
当夜,黛玉与平安一床睡了。
她还在思考宝钗拿走的尤三姐的贴身衣物,到底想干什么,不觉朦胧入眠。
梦中是一片晦暗无边的囚牢,她被铁链束缚在床榻之上,一只手缠着铁链,将她拽曳起来。
女人披散着头发,迷蒙乜斜的眼中,泛着暧昧的水光,浑身不住地颤抖扭动,喉间还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声,像午夜嚎春的母猫。
黛玉不由蹙眉,仔细看去,骑在自己身上的女人,竟然是章静!
“陛下,静儿爱慕您!让我好好爱你一回吧!”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躯变成了禛钰的,豁然睁眼,顿时惊醒过来。
贴身小衣的作用,除了诬蔑风流韵事,还可用作“移魂”!
当初禛钰为救华光公主之女,主动被章静擒住。禛钰不愿被章静玷污,就是用她的诃子为媒介,将千里之外的两个人互换了灵魂。
黛玉就占据了禛钰的躯体,与章静周旋,最后拿下了鄂毕城。
移魂换体为道家秘术,非修为高深的方士不可擅习此法,以宝钗这些年的平庸际遇,也不大可能修习此术,必是有人襄助。
这世上除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禛钰三人,还有谁会此术呢?
黛玉想了半晌,倦意袭来,又悄然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天亮,甄平安五更时分已经起来,敦促儿女在院子里练武了。
昨儿黛玉的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她不能让顽劣异常的儿子们,继续蹉跎自己的岁月了。
她要尽快拥有自己的事业,就必须让两个不省心的小家伙,改变贪玩偷懒的习性,早日懂事。从此慈母要变严母了。
黛玉也没想到,素来温柔的平安姐姐,在大发慈威之时,倒是能将几个孩子都震慑住。
晴雯一边帮黛玉梳妆,一边笑道:“那两个小的,真是会装幌子,看着挺刻苦的,心里头门清儿呢!
如心想的是:情知爹爹是假怕祖父,真怕娘亲,千万要对娘亲言听计从,否则等爹爹回来,屁股还不得开花。
如愿想的就更绝了,今日雪晴出太阳练拳也就罢了。改明儿爹爹回来,那娘亲早上就起不来了,老实混过这几天就好了。”
黛玉嗤的一笑:“孩子嘛,单纯无邪是真的,狡猾敏锐也是真的。”
正月十六,林如海夫妇在锦衣卫指挥使的护送下,回到了京城。
依照圣旨,文德帝天子巡狩,监察百官吏治得失,采听各地风俗,了解人间疾苦。
在武英帝驻跸逻些期间,中原事务由林阁老领衔内阁大人处理,茜香事务则由前宰相真如密代理,并将滞留在鸿胪寺卿韩奇、龙虎将军裘良召回京师。
眼见父母要为了自己分居两地,黛玉心中有愧,便向义父义母义姐告辞,回林府与父母小聚话别。
哪知浓情蜜意的老两口,见她来就气,张口抱怨天抱怨地,接连三天殷勤尽孝,都给黛玉吃了闭门羹。
黛玉哪好打扰他们,无奈退避三舍,祈愿禛钰早日修通天路,班师回朝。
而后窝在自己房中,整理近日巡察畿外诸州的情况,将贪赃枉法者的名录交予柳湘莲缉拿,所察冤狱送交大理寺复核,再把一些伤化败俗的陈规陋习送到长林园,让那些学士在文化领域,激浊扬清,涤瑕荡垢,实现移风易俗的目的。
好容易大小事毕,黛玉晴雯两个,对面坐在窗下扎花,享受片刻静谧的时光。
管家万隆在阶下请示道:“姑娘,外头有位纨兰姑娘求见您,我瞧着有些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一两面。”
黛玉眸光微颤,而后道:“将人请进小花厅吧。”
纨兰姑娘,岂不是李纨?
林夕、秋心、阿艮、阿青四个簇拥着黛玉去了小花厅,一见面果真是纨兰仙子。
只见她头上戴着金丝?髻,一溜儿赤金掩鬓、花钿、挑心、分心、顶簪,展眼望去金灿辉煌,秀色夺人,身上穿着鸳鸯比目的缎袄,裙系缠枝莲花的织金襕裙,光鲜亮丽之态,与从前枯槁之姿,大相径庭。
李纨将手中的三部镀金书册搁在桌上,袖手笑道:“怎么都不认得了?”
黛玉见她对自己已无芥蒂,忙笑着请她上坐,道:“乍然重逢,又不敢认,又不敢称呼。听闻纨兰姐姐已执掌太虚幻境福禄司了,今次下界,是有什么要事吗?”
“自从妹妹在人间广种福田,人间已少有薄命之女了,亏我将万千女儿的命册一一搬入福禄司。”李纨将手指点在那两本书册上,“在移送配殿的过程中,不小心打翻了三本,被我发现了蹊跷。”
“什么蹊跷?”黛玉不由看向那三本书册,疑惑道。
“咱们的命册被人篡改过。”李纨翻开正册,指着首页的画面说:“这幅画原本是藤缠树,玉带围。谁知藤蔓变成了枯木,底下又多添了一堆雪,雪下还藏着一支金钗。一个人的判词,硬塞下了两个人,多出来一个宝钗。姑娘细看看,必能瞧出猫腻来。”
黛玉捧着金册看了又看,手指渐渐拢紧。
“确实有些古怪,如果此画为我之命册判词,双木为林,为何又多出两木来?单股为簪,双股为钗,判词上写的是‘金簪’雪里埋,那又不是指的宝钗了。”
李纨道:“旁人的判词,也并非没有第二人的存在,比如迎春姑娘的判词中有中山狼,巧姐的判词中有刘姥姥。中山狼是仇,刘姥姥是恩,却不知你判词中,多出来的一个宝钗是恩是仇呢?”
黛玉继续往后翻去,默默品藻着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如果她的命运不曾因禛钰而转轨,她所熟悉的人都将被归入薄命司中。
幸而除了先去的大姐姐贾元春,其余人都命数都改变了。
“噫?既名金陵十二钗,为何只有十一首判词,最后一页怎么被撕了呢?”黛玉疑惑道,仔细看了看那破碎的锯齿边缘,“好像不是被撕的,而是被什么动物咬烂了。”
李纨又递来金陵十二钗副册,“你再看看这个,只剩下一人的判词了。”
黛玉翻开一看,只有从前甄英莲的判词在上面。再打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一块,也只剩晴雯与袭人两个的判词。
“孽海情天各司中贮藏的普天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怎么会轻易损毁?”黛玉拧眉,百思不得其解。
李纨轻呵了一声,“自然是有人监守自盗,放了耗子进来,甚至于误导神瑛侍者,让他堕入迷津,半生难醒。”
她眼眸中的厌憎不加掩饰,冷笑道,“当年风流孽鬼缠绵在太虚幻境,可是警幻仙姑有意为之呢。
谁知那孽鬼,本为放春山遣香洞中一只馋鼠所化,冷血如冰,无情似雪。她贪慕红尘,热毒孳生,溜进薄命司中改篡命书,见每本书中都有一个钗字,便以‘钗’自喻。”
黛玉道:“警幻仙姑为何要放任馋鼠入薄命司呢?”
李纨冷冷地盯着手里的命册,“当初五彩石叛离赤霞宫,与离恨天做了交易,正是警幻将你打发下界。你也不想一想,为何神瑛意欲下凡造历幻缘之际,警幻就偏问你‘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可了结的’?这恩什么时候还不成,非要下界还。”
黛玉心头猛地一撞,莫非这一切都是警幻自导自演的剧目,她只是被牵引着,演绎了不属于自己的故事。若非她在禛钰、晴雯的帮助下逆天改命了,就真会如判词中所言的那样“玉带林中挂”了。
“我所言的不过都是猜测,并无实证,之所以下凡来告诉你,不过是劝你警醒些,别以为仙子就都是心地慈悲的。”
李纨站起身来,将三本金册抱入怀中,“我要回去了,姑娘千万小心些。”说罢她就飘摇而去了。
黛玉回头,徐徐看向四位仙子,“你们是替警幻来监视我的吧?”
四仙子齐齐下跪,个个摇头。
“陛下,我们是奉鸿蒙之命来侍奉您的,绝无贰心。”
“我们几个已经与警幻决裂了。”
“陛下功高德劭,济世救民,革除了风月场所,禁制多妻多妾,从根本上减少了人间的风情月债,女怨男痴。让警幻仙子无寸功可积,太虚幻境很快就会被改换门庭了。
警幻预知了这一点,才想让你沉溺世俗欲乐,被种种情愫牵缠,变成伤春悲秋,朝啼夜怨的女子,以改变离恨天塌的宿命。”
“我们也是没有别的去处了,才投奔您来了。”
听了几位仙子的话,黛玉微微垂头,咬了咬唇,眼睫轻颤,“我知道了,我愿意相信你们。”
四人忙不迭地叩谢隆恩,再不敢欺瞒她一二。
自打薛宝钗盗走了自己的贴身小衣,尤三姐也意识到流言蜚语,将会给姐姐姐夫带来麻烦,不便再死赖在二姐家中。
过了元宵节,就瞒着家人自己远赴西海,听说茜香国女子婚配自由,独身亦可,就打算去那里安身立命,自寻归结。
茜香国春来早,还未出正月,百花就齐放了,三姐漫步在郊外,嘴里衔着一只狗尾巴草,享受着和煦的阳光。
忽然身后一阵马蹄之响,她下意识躲避开来。
那马上的男人低赴在马背上,微微侧头过来深看了她一眼。
好俊俏的男人!
三姐嘴里的狗尾草掉了下来,心想:这男人竟比冷二郎还要俏三分,只不知他有没有成亲呢。
若想彻底解决谣言之患,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自己找个对子,就在茜香国走婚好了。
正这样痴想着,打马而去的男人又兜转回来,将人掠上了马。
三姐一路惊呼,被迫与他共乘一骑,纵驰了许久。
好容易停下来,才听到那男人喘着气说:“姑娘长得可真美,你瞧我生得也不赖,要不咱俩凑一对儿吧。”
三姐溜下马来,噗嗤一声笑道:“我连你名儿姓儿都不知道呢!”
“在下鸿胪寺卿韩奇,京城花名远播的风流子就是我了。”韩奇跃下马来,欺身将三姐压在道旁树干上。
三姐眯眼儿冷笑:“瞧韩卿这意思,是拿我当粉头取乐呢?”
韩奇笑着喘了一声,温热的呼吸扑在三姐妩媚的脸庞上。
“家里催成亲,总要给个交待。我晃眼一瞧,姑娘的面容身段与林帝不错什么。只怕我再找上十年,也未必寻得到,第二个像你这样绝色的美人了。”
原来是个见色起心的家伙,三姐又转过一副形容言谈来,仰脸道:“我是失了脚的女人,品行也不大好。你找妻子,竟连贞洁与否都不问了么?”
韩奇“嗤”了一声,笑道:“人生难得圆满,妻财子禄寿能得一样就已经知足了,有个绝色美人在枕边,还嫌东嫌西,不是自找罪受么?贞洁并不稀罕,绝色美人才真稀罕,而况我也不是什么贞洁男人。
只是陛下有令,我得遵守,从此不能蓄妾养妓买欢,只能守着一个老婆过活,当然美貌胜过一切了。”
他素来洒脱不羁,人也知足,十分懂得见好就收,这一次他将手搭在三姐肩上,缓缓地向下游走,一双灿然的桃花眼,明眸善睐,极尽挑逗之能。
三姐一掌将他的手拍了下去,脸上虽有几分羞色,到底撑住了,冷笑道:“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即便你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不答应①。”
第236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六回
痴韩奇雨夜传情思, 疯宝钗换魂成诰命
韩奇也是风月情场中打滚的人物,如何不知姑娘此言的来由,心中不免有些生恼, 自己竟迟来一步,便问她:“姑娘心中可是有了无法忘怀的人物?”
尤三姐背起手来, 边走边说:“我豆蔻之年曾去亲戚家拜寿, 他家请了戏班来贺, 里头有个作小生的串客,演了一出《还魂》,戏中的男子叫柳梦梅, 又名春卿。”
她鬓边的辫子半垂半挽, 春风拂面而来, 簪在耳畔的桃花,也跟着恍然飘摇。
原本已经淡去的记忆,又被暖融融的春风唤醒, 徐徐地铺陈在她眼前。
戏中的柳春卿, 原是名门后裔,英俊潇洒, 才情卓越, 重情重义,有任侠之风。
奈何他命运多舛, 父母早丧, 举目无亲,他虽文武两赋, 秉报国之志, 却又怀才不遇。即便如此,他也矢志不改, 好打抱不平,维护正义,是有勇知方的好男儿。
他与杜丽娘在梦中生情,从此忠贞不渝,真情无悔,甘为重生的杜丽娘冒杀头之罪,也要掘墓救妻。
这样侠骨柔情、敢作敢为的男儿郎,打动了尤三姐的心肠。
牡丹亭一共五十五出戏,韩奇颠来倒去不知看了多少回,却从这姑娘委婉动人的讲述中,听出了别样情肠。
“那位串客扮的柳春卿,声音醇厚流丽,清亮隽永,又不失英侠之气,一字一句按腔落板,只把男人对女子怜香惜玉之意,演得缠绵缱绻,传情入骨。
我坐在台下,听台上人联袂对唱,不觉心动神痴,只把两眼盯死在柳春卿身上,魂魄都被他唱得飘忽天际去了。
当下我便领悟,这位柳春卿非寻常角色,必是情种无误了。”
韩奇见她目露迷离之色,泪珠滚落之时,风姿绮丽更胜初见,见她鬓边桃花妖娆,忍不住伸手掠了一下,望着美人含情的水眸,默然良久,方道:“姑娘,恕我冒昧,只怕你思慕的人,并不是那位串客,而是戏中的柳春卿罢了。
你生得花容月貌,风华绝代,又如此痴心重情,骨子却有叛离礼法、挣脱压抑束缚的勇气,比之柔肠百结的杜丽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戏毕竟是人编的,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相思成疾,死守坚心,岂不痴傻?
那串客如同过眼云烟一边,早散人海之中,姑娘想要一段刻苦铭心的爱恋,何不怜取眼前人呢?”
韩奇怎忍见美人落泪,伸指在她脂玉一般的粉颊边轻拂下去。
尤三姐面颊经他一触,顿时脸耳绯红,推开他道:“说了这么久,你连我叫什么都不问,我怎知你是不是见色起意的歹人?”
“谁说见色起意就是歹人了?分明是人之常情。你不知道,我所到之处,见到的美人不知凡几,每天起意多少回。你也不知,多少人对我垂涎三尺,巴巴地往我身上凑。
但能勾得我主动的相近相亲的,也只你一个。
你叫春花也好,秋月也罢,都不妨碍我对你目成心许。而况,我问了你的名,你骗了我,我会伤心。你若老实答了,不就等于允许我上门提亲了么?”
尤三姐被他一通非常理论,弄得哑口无言,咬了咬下唇,扭头道:“我都说啦,我中意的是客串柳春卿的小生,不是别个,这辈子再不做他想的。”
韩奇不免有些气馁,要攻略心有所属的女人,比翻山越岭,赴汤蹈火都要难上百倍。
更可气的是,这个女人爱的,还是戏本里渲染出来的痴情男子,教他如何比得了?
若是旁的女子另有所爱,韩奇八成会转身就走,只是眼前的这个不但直率泼辣,还有一股子烈性,叫人欲罢不能,格外舍不得就此罢手。
他故作大度地说:“那你好歹告诉我串戏的那个小生叫什么名儿?君子成人之美,我帮你打听着,说不定能做个保山呢。”
尤三姐冷笑道:“韩大卿可真是翻脸比翻书快,方才还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眼下就改当媒婆了。”
在风月场中浪荡半生的韩奇,敏锐地从她的话中嗅出了一丝不甘心的酸气儿来。
忽然意识到,其实她对那个“柳春卿”也不是那么情深。
之所以会对自己说她心里藏着这么一个人,是希望后来爱她的男人,也像那个人。
想明白了这一点,韩奇心情大好,这时候就不宜再死缠烂打,而是要欲擒故纵了。
韩奇佯装淡定地打了两声哈哈,扳鞍上马,对那姑娘道:“既然姑娘连姓名都不肯透露,也不想让我保媒,那我也不便打搅,这就告辞了。”
见他一阵风似的,打马远去,尤三姐又是疑惑,又是后悔。
她也老大不小了,容色还能再盛几年呢,就这么放过一个高官厚禄的标致人物,似乎有那么一丢丢的不甘心呢。
男女之事,左不过你情我愿,但年纪越大,心头顾虑盘算的东西就会越多,感情就不是全然纯粹的了。
这位自称是鸿胪寺卿的男人,虽是个风流浪子,进退自如,却不是心口两样的人。
尤三姐越想越气,也不知是气自己放脱了“歹人”,还是气那“歹人”没有半点“耐性”。
正羞恼着,忽然又听到一道爽朗的笑道传来,蓦然耳郭一动。
“韩大卿,你真是懒也比人家另一样。真宰相的艇船已经到港了,你不去迎接,倒在这里跑马晒太阳。”
韩奇手挽缰绳,悠悠笑道:“有裘良与花容公主相迎,我又何必去现眼。
柳大人去了羌塘一遭,也没见黑一点儿,不愧是玉面锦衣冷二郎呀。”
听到“冷二郎”三个字,尤三姐蓦然抬头,遥遥望着骑在骏马上的衣甲鲜明地美男子。
自从旧年被鞑靼掳走,为柳湘莲所救,没想到再次猝不及防地相遇在茜香。
仿佛是自己的眸光太过炙热,以至于敏锐的锦衣卫指挥使,向她呆立的方向瞥了一眼。
四目交汇之际,柳湘莲当即认出了尤三姐,加之回家时被文德帝嘱咐过,关于薛、尤二女之事。
此时意外在西海偶遇,心中警惕万分,开口打了声招呼。
“尤三姑娘。”
“柳指挥使,幸会!”尤三姐欣然行礼。
也就是电光石火之间,韩奇惊疑的眼眸,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激射,霍然就明白了一切。
原来柳湘莲,就是那位深情不悔的“柳春卿”,当年他也是风月佳郎,爱煞红颜之人。
怪不得尤三姑娘对自己的态度飘忽不定,她思慕的男人已经成家立业,儿女成行了。
若是一般名伶奇倡,韩奇哪会放在眼里,但是柳湘莲就不一样了。这位冷面冷心的、无情无义的狗男人,风流标致,劲飒凛人,却是最杀女人心的家伙。
简单打过招呼,柳湘莲便没再与尤三姐多谈,兜转马头与韩奇并辔徐行。
素来健谈的韩奇却沉默了一路,以至于惯常不爱言语的柳湘莲都好奇问:“韩兄这是怎么了?缘何不说话?”
韩奇侧头深看了他一眼,果真是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端的是风流标致,潇洒不羁。
便是这不言不语的冷淡模样,不怒自威的气派,也十足叫女人爱羡遐想了。
韩奇莫名有些不甘的恼怒,时不时回头朝尤三姐的方向看了又看,妒火噌噌往上冒。
他索性挽缰立马,直面柳湘莲,道:“柳贤弟,方才所见的那位尤三姑娘貌若天仙,古今有一无二,实动我心,便起蒹葭之思,想与她成百年之好。万望贵昆仲高谊为媒,为我说和。”
“噫,真是铁树开花了。”柳湘莲十分意外,从来对婚事不屑一顾、百般抵触的男人,竟然主动早人说媒了。
又想起尤三姐身上还牵扯着一桩未决之悬案,加之韩奇这人系水流花落之性,未必真心。
因此湘莲多有顾虑,开口婉拒道:“她是我从鞑靼人手里解救出来的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究其根底品性,我也不知。韩兄若对她有意,何妨到牵红线一问,自有官媒操持,小弟公务繁忙,口角不利,又萍踪浪迹的,恐不堪重任。”
韩奇自嘲地干笑了两声,忽而眼眸冷厉,扬鞭向柳湘莲打去。
“仁兄这是何故?”湘莲侧身躲过,捉住鞭稍,皱眉道,“不知小弟轻狂,何处得罪了你?还请明示,以免误会伤了彼此情谊。”
“没什么!”韩奇松开鞭子,挽了挽袖子,语气凉凉地道,“不过是试你一试。”
柳湘莲见他心情不是很好,也不在意他突然造次,转而道:“既然真宰相已经到茜香了,你也该归京了。既然你有心尤三姑娘,有一桩事我也不瞒你了,还请你多加留意。”
柳湘莲便把前事对他讲了,韩奇听了,一来开解了芥蒂,二来越发对尤三姐上了心。
这夜三姐下榻在客栈中,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何湘莲早婚,韩奇已去,兼之远离故国,漂泊海外,更添离情,只在榻上闭眼辗转而已。
正烦恼难眠之际,忽听到窗扉轻响,簌簌有声,原是春夜微雨。又听到玉笛悠扬,动人心弦,不由擎灯起榻,踱到窗边聆听。
调子是唐教坊曲《春光好》,明丽典雅,婉转悦耳。
空灵的尾音袅袅而逝,让尤三姐分外不舍,不由打开窗来。
忽见一道颀长身影洒落雨夜,却是韩奇手持玉笛,倚在街旁墙角,仰脸看向自己。
男人曼声唱道:“苹叶软,杏花明,画船轻。双浴鸳鸯出绿汀,棹歌声。春水无风无浪,春天半雨半晴。红粉相随南浦晚,几含情。”
他唱的正是五代文人和凝填的《春光好》。
那圆润醇厚的音色,行腔吐字的流利,并不输名伶之音。
尤三姐细细领略词中滋味,贴合心境,不觉如痴如醉,魂动神摇,倚在窗台,临风痴立。
一曲终了,二人默然无语。半晌,韩奇又重头唱起,唱得越发婉转缠绵,只教三姐心潮激涌,情思萦逗。
接连唱了三遍,最后一句“几含情”余音未散。
突然巷口传来一声犬吠,被扰了清梦的老叟,粗着嗓子咒骂连连。
不过才一晃神的功夫,男人就翻窗进来,掸了掸身上的雨点,“三姐,我这歌喉比之柳春卿如何?”
“谁叫你进来了!”尤三姐慌忙拢衣,退避到幔帐前。
抬眼瞧了一眼,那浑身湿漉漉的男人,一面解着圆领袍的钮袢,一面凝眸看她。
春雨顺着英挺的鼻梁滴落下来,逶迤在微干的薄唇上,与其说是落拓不羁,不如说有一种别样风流。
当男人将她压在榻上时,三姐银牙紧咬,欲拒不能,脸色羞红。
韩奇也不急色,搂着她柔声道:“三姐若是不愿,我也不勉强。只要你点头,从今往后我自当安分守己,再不想别个。”
话虽克制,手却已滑进她袖中,轻轻揉抚。
三姐不及多想,人未饮酒,已醉了七分,一颗心顺着他的触碰,鼓跳如雷,情愫如波漫涌,扣不住的贝齿,彻底松关,禁不住轻喘浅叹。
听到准许的讯息,在雨夜中浸了半宿的肌肤,瞬间燥热起来,握之不住的玉笛,滚下榻去,叮咚一响。
“三姐,你我既已成双,再唤我韩大卿太过生疏,我名韩奇,尚未取字。当日武英帝劝我先不冠字,遇见可心的爱人,再请她下赐。还请三姐爱惜赠字。”
尤三姐美眸转盼,玉臂环在他脖子上,娇笑道:“在我眼里奇便是殊,你豁达开阔,见识不与人同,远迈一般男子。我便叫你殊意吧。”
“好,殊意二字也只你一人叫得,旁人一概不知。”
两人如胶似漆的过了一夜,韩奇如愿得偿,越发温柔小意。三姐知他言谈行事,处处妥贴,亦是兴尽心安。
二人商量好成亲事宜,便与裘良夫妇、柳湘莲一道回京去了。
茜香之俗,男女婚好,问情不问媒。中原虽准许了走婚,到底是稀罕事务,门第讲究的人家,还得有个牵线搭桥的媒人。
韩奇还是强推柳湘莲做了保山,一则他是尤三姐的救命恩人,当之无愧。二则也是谢他早婚之情,不知省了多少事端。
听闻尤三姐要嫁给锦乡伯的消息,黛玉也是惊奇不已,连苏曼、秦可卿两大美人都未看中的韩奇,竟被尤三姑娘打动了情肠,可想而知尤三姐何其貌美了。
当面一瞧,果真是世间少有的美人,不但风流标致,而且妆饰靓丽,美得非常具有侵略性,张扬妩媚,胆大泼辣,言谈挥霍撒落,全无半点忸怩羞涩之态。
也唯有这样的绝代佳人,年纪轻轻就担起三品诰命夫人名头,才叫人心服口服。
黛玉笑道:“怨不得锦乡伯中意你,若没点子胆略才情,英雄豪气的男人,如何降得住你。”
尤三姐坦诚道:“陛下,当初我母亲贪慕虚荣,不甘贫贱,一家子不得不依附于宁国府,我姊妹二人,也一度成为贾珍父子的玩物。
我生性刚烈,却又多情贪欢,在泥潭之中受不得长久的屈辱。
积郁之下,最后仅剩的尊严与骨气,也都化作怨怒,把贾家那些个丑陋的衣冠禽兽,骂得狗血淋头。一边靡费资财,一边发泼赌咒。
哄得他们欲近不能,欲远不舍。只当安慰自己缥了男人为乐。”
她虽语出新奇,行事乖张,看似潇洒,可其中的悲苦郁愤又何其痛彻。
黛玉道:“当初你被困在宅院中无路可走。如今你得觅良缘,还望你不要自限其用,学做什么持家妇人。
像你这样幸运的女子毕竟不多,你也当多去女人社活动,积极帮扶其他失足女子,重获生活的希望。”
尤三姐颔首道:“陛下说的是,而今女子出门从业没有限制,我必是要自立一番事业的。”
这韩奇一成亲,等于让禛钰去了一块心病,黛玉连同武英帝的份,送了两份贺仪到锦乡伯府上。
虽说也有那起子不遂心的小人,恶言诽谤,造谣生事。说尤三姐不知好歹,不但在鞑靼人那里失了节,还曾是贾府爷们豢养的金丝雀,任人践踏摆布的粉头之流而已。
锦乡伯虽然爵位不高,到底也是硕果仅存的勋贵之家,宗亲族长哪里忍得了这些闲言碎语,责令韩奇撇妻另娶。
黛玉早觉得这流言来得蹊跷,历经战乱之后,但凡有不弃糟糠,从鞑靼迎回旧妻的男子,得到的都是宽仁的美名,怎么到韩奇头上就变了?
必有人背后操作,一面让柳湘莲去查探始作俑者,一面亲自与韩家族老沟通。
这一查,就与追踪薛宝钗的扈从对上了,他们回禀说薛宝钗七日前已混入京城,在城外某处躲藏着,有三天不见行踪了。
柳湘莲也道:“我手下缇绮方才来报,有一个刘氏老妪认得薛宝钗,说她三天前到庄上来过,向人打听去清虚观的路。之后就没再照面了。
我们去清虚观里外都搜了一番,也没见到薛宝钗的影子。倒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终了真人张道士,说是闭关修行,不许任何人打搅。
他毕竟是陛下的师侄,所以我们也不敢轻慢,未曾查探他闭关之所。”
“张真人?”黛玉略一思忖,全无印象,当年罗天大醮,她只去过清虚观一次,张真人彼时在另一个殿内执事,不曾与之照面。
也不知他道行如何?是否会移魂换体之术。以防万一,黛玉还是命柳湘莲将张真人闭关之所强行打开,将人原地羁押。
同时,黛玉为了压下关于尤三姐的谣传与议论,同时掌握天下的舆情,在京畿及各州抚按驻地和人口密集的县镇,开办了报房,每日油印报纸供人采买阅览。
最初的新闻以宣传国家赋税租课等政策,并将近来惩处贪官污吏的案件披露出来。
老百姓最为关心就是田赋商税,最为渴盼的就是惩贪除恶。因此报房一出,街谈巷议的都是国计民生的大事。
再无人理会每日都有的婚丧嫁娶之事。
韩奇为让三姐宽心,也是给足了她体面,彩礼嫁妆他都一力承担了去,好教尤三姐带着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偏生出嫁当日出了岔子,身穿红嫁衣的尤三姐在喜房中晕倒了。
黛玉防着这一出,忙让晴雯为她看诊,晴雯察看了尤三姐的情形,说:“她身体没病,突然晕厥像是中了邪术。”
韩奇见三姐昏睡不醒,千唤不应,在房中踱来踱去,心焦如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过了小半个时辰,尤三姐才悠悠转醒,韩奇欣喜地走过去,却见尤三姐只顾用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半晌,许久之后才含羞带怯地唤了一声:“夫君。”
神态之温婉,语气之娇柔,与从前的尤三姐大相径庭。
韩奇正要将她拥住,却听文德帝冷嗤一声。
“宝丫头,你还是来了。”
“尤三姐”怔了一会儿,犹在装憨,“宝丫头是谁?她在哪儿?别是在人堆里走丢了吧?”她一面说,一面故意四下张望。
黛玉厉声道:“她不是尤三姐,而是薛宝钗。”
“尤三姐”接着打马虎眼儿,“陛下又在说笑了,我如何不是三姐呢?快别说这些吓唬人的事了,瞧把我夫君都吓傻了。”
韩奇登时拧眉,僵在半空的双手,飒然收了回去,惊疑不定地问:“三姐,你唤我一句字号,就可以证明真伪了。”
“尤三姐”咯咯笑着,拍手道:“夫君别想诈我,你分明没有冠字。”
韩奇陡然色变,厉声道:“孽鬼,还我三姐来!”
第237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七回
林黛玉追魂阎罗殿, 薛宝钗丧命瘟神庙
宝钗犹不肯承认自己不是尤三姐,见喜房中气氛很是剑拔弩张,自己若再装傻充愣也不对劲, 登时撂下脸来。
“好你个韩奇,娶进门来的老婆你都不认了。你与我已有夫妻之实, 你再疑我什么意思?
和你素日挨肩擦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 你该喊她们一声‘孽鬼’才对!”
一听这声口, 越发证实了她不是尤三姐。
韩奇怒道:“我韩奇从前虽是萍花心迹,爱与美人狎昵,可也知道她们身陷泥淖, 不得已才依门卖笑, 聊以为生。
即便如此, 我亲近过的女子,不免有些微嫌小弊,但都比你这个鸠占凤巢的疯婆子, 要良善得多。”
宝钗见喜娘还在房中看热闹, 心知消息必将会传出去,哼了一声, 冷笑道:“我知道我命小福薄, 原不配嫁你。你既多嫌着我不对眼,何不一纸休书将我尤三给休了!”
她顶着尤三姐的身份, 说出这番话来, 便是给了韩奇两难的选择。
要么认下她是尤三,要么就将尤三给休弃。
“你!”韩奇气得七窍生烟, 颤指点着她, 只觉得那张娇俏妩媚的脸,换了一副灵魂, 就格外可恶起来。
外面的喜宴就要开席了,管家来催锦乡伯出去待客。
黛玉抬手拦住将要暴走的韩奇,对晴雯说:“晴雯,你与林夕留在这里,好好照顾这位锦乡伯夫人,有什么情况,让林夕及时告知我。”
“是,陛下。”晴雯会意,黛玉的意思,是让她想办法窥宝钗的心,套出尤三姐的灵魂所在之处。
黛玉对韩奇道:“韩卿也不必忧虑,伯夫人只是一时脑热失了智,且别看她一眼。把喜娘丫鬟们都清出去,让她安心歇息片刻就好了。你先照常宴客,再别叫人来闹洞房就罢了。”
韩奇回过神来,当即别过眼,再不看“尤三姐”一眼,以免对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宝钗敢做此一赌,就是早料到,他们不会将事情闹得尽人皆知,以免闲言碎语风波不断,因此才咬死自己就是“尤三”。
此时见韩奇推门出去,还假惺惺地用主母的口吻,笑道:“你正经去罢。去迟了还不打紧,只别没心没计地一味吃冷酒。”
转头又欠身一拜,对黛玉说:“让陛下见笑了,您别和拙夫见怪才是。他浪荡惯了,受不得拘束,胡言乱语,倒要陛下宽恕一分为是。”
见她拿腔作势,有恃无恐的作态,实在可恨。黛玉斜睨了她一眼,冷笑着离开了。
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尤三姐的所在,黛玉在韩奇的书房中,打了一卦,卦象凶险至极。
天干地支呈天克地冲之相,是大凶兆亡之意,失人在艮临螣蛇,被纠缠扣留。
艮卦即东北方向。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
其意是:抱住他的背部,却得不到他的身体;行走在他的庭院里,见不到他这个人,无所怨咎。
这不就说明了,宝钗与尤三姐换了躯壳,物是人非,对面不识。
“秋心你去清虚观拷问终了真人张道士,看他是否动用了移魂之术。阿艮、阿青,你们随我和锦衣卫速往东北方向,寻找尤三姐的灵魂。”
黛玉吩咐下去,立即行动起来。晴雯留在喜房中,变着方儿旁敲侧击,鼓动宝钗在心中,将尤三姐所在之处暴露出来。
宝钗本是无情之人,心中极少思情想意,晴雯与她虚与委蛇了半天,都没窥听到她心中念及一个“情”字,只得拿自己的名字做文章,诱她思想。
晴雯冷声道:“姑且还管你叫一声夫人,身上有什么不爽利,只吩咐晴雯,我给你针一针就好了。”
宝钗瞅了她半晌,噗嗤一声笑了。
晴雯皱眉道:“你平白笑什么?”
宝钗笑道:“我笑你比如来佛还忙,又要陪天子巡狩九州,又要当大夫治病救人;如今本姑娘出阁,又赶着来充喜娘、扮丫鬟了。
改明儿文武二帝成亲了,你不得白天持笏上朝,燮理阴阳,夜里还要铺床叠被,伺候枕席。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
“你少在这里言三语四唆挑人!”
晴雯怒从心起,正要发作大骂她一通。忽而想起,救尤三姐性命要紧,不能受其言语刺激,做些无谓的口角争斗,去反驳她的无稽之谈。
于是双手环胸,冷笑道:“我再忙也是茜香国明公正道的晴宰相,辅国治民,救死扶伤样样来得。
而你呢?冒名顶替掠人之美,只能掩耳盗铃,自欺自人,何其悲哀?你不过是一味丑态邪言,贼形鬼状的东西罢了。”
听了这话,宝钗登时大怒,脸面红涨,既然身份实在遮瞒不过去,他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照样要伺候她吃喝享受,索性大方承认了。
冷笑了两声,道:“我不与你一个丫头,比那些阴微鄙贱的见识。名字不过一个代号,比起真实感受来,又算得了什么。
我而今不但是官宦千金,还是美貌多才的伯夫人,可以挑拣穿吃饫甘餍美,尽享荣华富费。
在内可与英俊郎君朝夕相伴,鸿案相庄。在外可凭满腹文章,科举出仕。还得多谢文德帝,为咱们女子开辟了为官之路。”
晴雯嗤了一声,道:“你想得倒美,不愧是钓名沽誉的国贼禄鬼。
你满腹文章去做贼,还指望百姓把你当人看么?你也不看看邸报上那些贪官污吏,是怎么丢顶戴、掉脑袋的。
当官不为民做主,一心贪婪当硕鼠。在英主治下,这样的人是无路可走的。”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宝钗还想着功名利禄,也是近乎痴人说梦的疯癫状态了。
晴雯见她心里不思不想,空无一字,如雪洞一般,也不耐与之沟通,直接拔了银针出来,先点了她的哑穴。
冷森森地道:“从前为了给陛下治病,我练了整整三年的飞针,对那一百套痛死人的针法,记忆犹新。如今也借你之身,温习温习,你若受不住,就把这副躯体还回去吧。”
宝钗没料到她这样狠手,此时话也说不出,只扑向房门想逃。
也不过瞬息,她就被一针扎麻,倒地不起。
晴雯毫不留情地飞针扎宝钗,七八针后,她就蜷身痉挛起来,身上大汗淋漓,无声地张开口呼痛。
终于在挣扎无望的间隙,宝钗心中有了活动。
“晴雯这丫头最是尖刻狠戾,毒心毒性,好痛啊!我受不了了,我先弃了尤三姐的身体,趁还有一口气,飞回井底与尤三姐共用一副身体,宁可冻上半宿,也比这锥心刺骨的痛,要好受一些!
即便他们找到了尤三姐的魂又如何?她被镇魂咒押着,一旦魂飞井外,就会灰飞烟灭。”
很快宝钗便昏死过去,晴雯停止了扎针,两指搭在她腕间探脉,搏动的脉气很快停止下来。
晴雯忙对留守的仙子说:“林夕,你快去追陛下,告诉她尤三姐的魂,被镇在了一个阴冷的井下。宝钗惧怕我的针法,这会子要与尤三共同身躯,千万叮嘱陛下不要损毁井上镇魂的符咒,否则尤三姐有丧魂之忧。”
“是!”林夕隐身出门,飞奔向黛玉所在的地方。
为了尽快将尤三姐找到,黛玉与阿青一路,柳湘莲与阿艮一路,分头行动。
听林夕说,尤三姐被锁在了井里,黛玉顿觉不安,这春寒料峭的时节,残雪未化,湿冷之地最待不得。
正急着四处寻人打听道路,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妪,拄拐蹒跚过来。
黛玉定睛一看,竟是多年不见的刘姥姥,忙两步赶上前,拉着她问:“姥姥,你们村庄上东北角哪里有井?我要去救人呢!”
“旧人?哪里的旧人?”刘姥姥上了年纪,又冷得弓腰缩背,眼耳都不好使,干瞅了黛玉半天,也没认出她来。
一口稀松的牙齿,刮擦在舌头上,话也说不明白,颤悠悠地道:“想起来了,你是若玉小姐不是?
你不在地埂子上的祠堂里坐着,那鬼鼠精又要出来,扮成你的模样装精作怪偷柴草了。”
听她顺口胡诌,只编些没了话的异闻怪事,黛玉越发急了道:“姥姥,快告诉我哪里有井!有人掉井里了,性命堪忧。”
“鼠偷?”刘姥姥摇头咂嘴地说:“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哪管鬼盗鼠偷呢!”
见问也白问,黛玉只得告辞,继续向前找去。
刘姥姥拄拐缓了半刻钟,忽然清明起来,一拍大腿,扬手喊道:“若玉姑娘,我想起来了,东北田埂子上有个稀破的庙,庙后就是井!前儿还有只猫大的耗子,掉里头去了。”
黛玉远远地听到了,反正一时也找不见井,不妨先去刘姥姥所说的地方碰一碰。
恰好半道上又遇到柳湘莲和阿艮,柳湘莲道:“陛下,前头是个瘟神庙,隐约有呼号之声,十分蹊跷,我等正要前去查探。”
“先进去瞧瞧吧!”黛玉未敢停步,一径向那朝南开的破庙走去。
这里年深岁久,荒凉破败,阴森恐怖。进门一抬眼,众人不由刿目怵心,那庙中泥塑的神,是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神态狰狞,栩栩如生。
柳湘莲啐道:“呔,好个晦气!”
一行人绕过泥像,奔去庙后井台边上。
那井口盖了石板,上面贴满了黄符。柳湘莲正要揭下黄符,挪开石板,黛玉忙道:“别动!”
“阿艮,你也是修上来的,你来辨一辨,这符是何人所书?”
“是。”阿艮走上前来,细致看了看符上的朱砂纹,不由心惊胆战,嗫嚅着唇不敢言语。
黛玉蹙眉道:“怎么了?”
阿艮与阿青对视一眼,低头道:“书符之人道行比我们都高,这会子解不开。”
能比太虚幻境四仙子道行还高一阶的人,就只有警幻仙姑了。
虽说四仙子臣服于她,可未必不会顾忌警幻的余威。只怕从她们嘴里,也问不出解救尤三姐的法子。
“把绣春刀给我。”黛玉向柳湘莲伸手出来。
柳湘莲解下配刀,双手递交到文德帝手中。
黛玉将雪亮的刀刃掣出,竖插入井台与石板之间,缓缓撬动,使用精巧之力,在不破坏符咒的前提下,挪出了一指空隙。
井底的凉风飕飕冒着,黛玉抽出绣春刀交还给柳湘莲,眯眼看向井内。
只见深井下还有积雪泛着白光,有个蓬首乱发的人影站在雪中,看不分明容色。
“尤夫人是你吗?朕来救你了!”黛玉将两手拢在唇边,大声喊着。
井底传来一阵铁锁啷当响,好一会儿才有个声音道:“陛下,是你吗?太好了,快把石板挪开,救我出去吧。”
紧接着那声音的主人,又调换了口吻,冷厉道:“薛宝钗,你个遭瘟的杀才,到底倚仗谁的势要?将我的魂镇在井中。”
“陛下,我是尤三姐呀,你快救我上去!里头好冷的!”
瞬间又是另一副泼声厉言语气。
“薛宝钗,你不必在陛下跟前摇唇鼓舌,花说柳说的。
你既然占了我的身,怎么又跑回来了?必是被人戳破了这层画皮,怨不得人说偷的锣儿敲不得,我尤三宁肯死在这井里头,也不放你这瘟神出去祸害韩家!”
听了几句话,黛玉已经能分辨出她们谁是谁了。只是这符咒难解,一旦强撕,尤三姐将魂不附体,飘泊无踪。
这时候,秋心鞍前摁着一个牛鼻老道,一路奔驰而来。
“陛下,这老道说是在闭关,不过是在睡觉罢了,他压根不会移魂换体之术。”
张道士在马背上颠得七晕八素,好容易被撂下地来,抬头一见,眼前一溜威风凛凛的锦衣卫,顿时骇破了胆子,马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各位锦衣大爷,无量寿佛!若要小道应候,只管吩咐,还请大人有大量,饶小道躲懒之罪。”
黛玉对柳湘莲道:“让他认认符,问问有什么驱魂夺舍,安神定魄的法子。”
柳湘莲颔首应是,走到张道士面前,将他肩膀一拍,恩威并施地陈明利害关系,让他老实替文德帝办差。
张道士囫囵听明白了,原来让他老天拔地的到村庄里来,是为这个,真是倒霉!
不得已压下心中怨愤,张道士哆哆嗦嗦地挪步到井台边瞅了瞅。
“咿呀,好厉害的夺舍符咒,小道实在德薄道浅,解不开呀。”
柳湘莲一个白眼瞪去,只把张道士唬了一跳,忙颤声解释。
“这是拿孽鬼之凡胎,做了夺舍的法器,再用仙术移魂换体。除非让被夺舍之人先杀了寄魂之躯,回到原身后再自戕,得大机缘离魂升天,方可逃脱永世镇魂之咒。
小道法力不济,无能为力。只能做一套,破地狱的科仪法事,度脱亡魂,了结前冤罢了。”
黛玉听了,不由蹙眉看向四仙子,她们默然垂眸,抿唇不语。
这是警幻仙子亲自布下的死局,宝钗只是被她玩弄于鼓掌中的棋子。
“真的没有法子能让她灵魂归窍吗?”
张道士不曾与黛玉谋面,并不认得她,只当她是苦主,无奈叹息道:“除非有仙人一路追魂相送,再有神医精心护持躯体,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重生。”
“追魂,是么?那我去追。”黛玉喃喃道。
四仙子异口同声道:“陛下,不可!”
林夕道:“追魂不啻于与阴司为敌,要与阴差无常缠斗,还会被魔王引诱。”
秋心道:“即便我们四个一起护魂,也未必能从地狱全身而退,还望陛下三思。”
阿艮道:“除非鸿蒙就在眼前,为您掠阵,否则不要轻易尝试。”
阿青道:“陛下,此去阴司路途艰险,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堕入邪道。”
面对她们的劝说,黛玉不为所动,“佛陀未觉悟前,也曾落入地狱之中。他在狱卒的铁棒驱赶下,用自己的皮做车鞅,挽着铁车东西奔驰。
当时佛陀见同伴倒地不起,疲极困乏,生怜悯慈悲心。对狱卒说,我愿代替同伴挽车。
狱卒瞋恚,用铁棒打死了佛陀,佛陀死后,就生忉利天,成了天人。”
黛玉将《贤愚经·佛始起慈心缘品》中的故事娓娓道来,对四仙子说:“哪怕是在地狱受罪,只要记得初发慈矜之心,于一切人,未曾退舍,我就不会堕入邪道。”
“警幻仙姑要辖制的人是我,我不能让旁人代我受过。”她目光看向天际,若有所思。
凡是有因必有果,她已经不想让身边的人,成为无谓牺牲的“代价”了。
黛玉命人将张道士送回清虚观,把险象环生的救命之道,讲给井底的人听。
请两人自己做选择,是在井中饿死冷死,还是勇搏一条命出来。
宝钗闻言当即怔了,半晌才道道:“你们别想骗我。警幻仙子说了,她会保我原神不灭。
尤三姐不过是个依附权贵,苟且偷生的女人,哪有胆气杀人自戕,多半会困死井中。
只等石板一开,我回到她体内,让尤三与我的躯体,一道灰飞烟灭就是了。”
紧接着尤三姐斩钉截铁的声音传来:“还请陛下赐我一柄利刃,我要和孽鬼薛氏拼了这命,若有一点子胆怯的,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杀人怕什么,若为自由故,宁舍诰命身!”
柳湘莲在上头听了这番慷慨之词,不承望尤三姐是这等豪性刚烈女子,钦敬不已。
“开井!”黛玉吩咐道。
“是!”柳湘莲左手将石板挥开,右手抽出绣春刀,往井中一掷,道:“三姐,此刀系武英帝所赐,愿送烈女还魂!”
“好极!”尤三姐此时心潮澎湃,精神力足,将薛宝钗的灵魂完全压制下去了。
绣春刀直直插入积雪中,被一线日光照射着,如一痕秋水一般明亮。
尤三姐拔出刀来,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大笑道:“快哉!”
宝钗惊魂而出,逃往锦乡伯府上,才一睁眼。晴雯认得是她,当即又一极痛极深的一针。
偏生那一针,恰点破了她的哑穴,呼痛之声响彻屋宇,犹如杀猪般惨烈,紧接着又是一阵密密麻麻,深入骨髓的痛意。
好容易捱到喜宴散了,韩奇回来看了一眼。
晴雯忙道:“尤夫人还未归来,你且别室另居吧。”
听到那渗人的尖叫声,韩奇不由担心:“姑娘这针法,不会伤毁我夫人的身体吧?”
“自然不会,想当初武英帝、章驸马都试过了的,疼是疼极,却并不伤身的。”晴雯一边说着,一边又有条不紊地扎了几针。
宝钗撑持不住,想靠尤三的一张脸迷惑韩奇,哀求道:“夫君,你救救我,我好痛啊。”
“孽鬼,我才不是你夫君!”韩奇见尤三姐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犹如被无情蹂·躏的玫瑰花,如何不心疼,因此迟疑了三分,并未转身就走。
趁此机会,宝钗忍痛咬牙道:“分明是一样的容颜,夫君为何不肯看我?你不是只看人皮相姿色的么?何必分芯子里的是她还是我?”
韩奇哼声道:“你与她有天壤之别,纵是一样皮囊,她真你伪,她多情坦荡,你无情无义。是个男人都知道原怎么选。”
宝钗一时不忿,冷笑道:“我也不知尤三姐是哪里来的福气,一只破鞋倒被你拾起来了。如今她横刀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老话说,日久生情,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她。”
“你说什么?三姐死了!”韩奇怔在当下,恍如听了焦雷一般。
晴雯忙道:“伯爷别听她扯谎,尤夫人好着呢!”
黛玉急追尤三姐的芳魂而去,原以为地狱险途,少不了与牛鬼蛇神一番苦斗,没想到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慈航驾到,在她身上轻轻一点,立刻大方光芒,照彻整个地府。
那些夜叉恶鬼,乃至牛头马面,阴差判官,都对她望而生畏,退避三舍。十殿阎罗更是列班恭送,请仙子起驾回天。
第238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八回
离恨天警幻欺绛珠, 风月鉴魔王迷黛玉
见井中薛氏已经死透,柳湘莲便命人填平井洞,打了塑像, 推倒矮墙,平了瘟神庙。
村庄上的人听到轰隆之声, 纷纷过来看, 东北田埂子上只剩一地瓦砾土灰, 惟拄拐的刘姥姥,点头咂嘴念佛。
“哎呀,这可是瘟神爷的地方, 这一毁了, 来年蝗虫过境, 遭灾酿祸,饥荒死人,再发了瘟疫, 岂不大害!”
“这些个锦衣卫什么霉头都敢触, 到时候受苦受难的,却是我们这些无辜老百姓。”
“咱们还是凑钱做一个疏头, 把这庙再修盖好了, 还把瘟神爷塑了像搬进来吧。”
乡屯里的人议论纷纷,唯恐触怒了瘟神, 遭灾惹祸, 个个既畏又怯。
刘姥姥却拍手道:“有什么不了的事,我看把这庙平了就挺好, 省得耗子精出来偷柴草。”
有人就问了:“刘姥姥您上了年纪, 世情上都是经历过的,这里头可有什么讲头没有?”
刘姥姥舚舌咂嘴地胡诌:“你们年轻不知事, 这瘟神庙里养着大耗子精呢。又不是我们村上的人变的,也不是客人。不过是打抽丰,抽柴分利来的精怪,只想共富贵,不肯共患难,恩将仇报来的。
前几年鼠患旱涝不断,就是打这儿来的。如今赶出去了,大家干净。与其修庙筑祠,还不如自个儿在家里,给若玉小姐立长生牌位呢!”
众人不解地问:“若玉小姐是哪位呀?”
刘姥姥话音刚落,记忆也没了,呆了半晌,拍了拍围裙道:“到了嘴跟前儿了偏生又忘了,她是谁来着?”
眼见积年的老妪就这么又糊涂了,众人笑着一哄而散,谁也没想再起瘟神庙的事了。
黛玉护着尤三姐的魂魄,赶到锦乡伯府上,太阳已经落山了。
韩奇站在喜房中,只听得一阵环佩叮当,文德帝风尘仆仆地从外而入,手持着一柄染血的绣春刀,脚下金光遍地。
躺在地上的新娘,抽搐了一会儿,再度睁眼,已改换了神色。
黛玉握住晴雯的手腕道:“尤三姐的魂已经回来了,你且别扎针。她两个共在一副躯壳中,还有得拉扯。”
“多谢陛下护我魂魄,”尤三姐站起身来,喘着气道,“还请将刀刃给我,再死一回罢了。”
韩奇心头一喜,喊了她一声:“三姐!”
“殊意,我回来了。”尤三姐含泪扑进他怀里,“待我以死把薛贼之魂逼出,咱们就可以安稳度日了。”
看到绣春刀上淋漓的血痕,韩奇满目担忧,心中很是不忍,劝道:“薛贼妄想鸠占凤巢,自作孽不可活,死了也罢。你再自戕一回,伤的是自个儿的身体,太过凶险。
你是此身之主,心性又刚强,定能压制薛贼。不如就这样将就些时日,等武英帝回来,再为你开解。”
尤三姐刚一摇头,还未开口,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冒了出来。
“我既见了柳湘莲,再不想着别人,只想他。宁可用他的配刀自刎两次。可见并不是真想嫁你。”
韩奇听了,心中如刀戳一般痛极,登时将怀中的人放开来。
黛玉忙道:“宝钗又出来来混淆视听了,韩卿你且出去,切勿听她谗言离间。”
听了这话,韩奇心里才好受些,迟疑地转身。
偏生宝钗又抢着说:“夫君,今夜可是咱们洞房花烛夜,你就这样丢下我,且独寝去。
茜香国的女帝、女相可都在你新房中,明儿传出什么不堪的闲话来,只怕不单我脸上无光,武英帝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
韩奇顿住脚步,恨得捏紧了拳头,天下怎么有如此轻薄虚伪,缺德无耻的小人!
黛玉瞥了她一眼,将绣春刀上的血渍甩去,对晴雯说:“天将夜了,先让她老实睡一觉吧。”
飞针出手,新娘子就软软地倒下来。晴雯将她扶进帐内,展开衾被,安置她歇息了。
“既是韩卿的新婚夜,我与晴相也不便再此久留了,你且在旁静守一夜,我把林夕留在此地,若明日她醒来言语有异状,及时通禀林夕,转告晴相处理。”
黛玉将绣春刀挟在肘后,推开门道:“武英帝筑路西疆,还有些日子忙,只怕一年半载回不来,此事我来想办法,还请韩卿勿忧。”
韩奇点了点头,恭送文德帝、晴相出去。这混乱的一天,也着实令他身心俱疲。好生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才好应对诸多事端。
他掀开帘帐,凝神望着姿容美艳尤三姐,又唯恐那个神神叨叨的宝钗,突然冒出来胡搅蛮缠。
武英帝的几个心腹,哪个不是伉俪情深,日子甜蜜,偏生到他头上,出了这么个不可言说的岔子。
老天爷是看不得浪子回头,偏要让他跌个大跟头不可。带着满心自省之意,韩奇在尤三姐身边躺了下来。
黛玉与晴雯回到严府,将绣春刀还给了柳湘莲,嘱咐他也要多看顾平安姐姐一点。
照这样下去,即便薛宝钗的魂,顺利从尤三姐身上被驱逐出去,保不齐她还留着两件香菱当初惯用的物什,会来夺她的舍。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要去离恨天找警幻问个明白。”
黛玉毫无睡意,穿戴好后,让晴雯留心林夕的消息,准备带着阿艮、阿青两个上离恨天。
因晴雯还是浊骨凡胎,不能随她上界,便将一枚银针交到黛玉手中道:“很遗憾我不能陪陛下去了,就让我的银针陪着您吧。”
黛玉收下针藏在发髻中,笑道:“等我修得道行再高一点,兴许就能带你飞升了。”
晴雯道:“都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只怕我这针回到下界就要锈了。”
阿青笑道:“不妨事,这银针沾了上界仙气,定能帮你解危济困,救死扶伤呢!”
“还在聊什么呢,赶紧走吧!”阿艮催促道。
“来了,来了!”
一入仙界,黛玉即幻化成绛珠仙子,阿艮又恢复了度恨菩提的形象,阿青也变回了钟情大士。
警幻仙姑早知她们要来,已经摆好了酒馔佳肴。
但见她仙袂飘飘,云堆翠髻,榴齿含香,看向绛珠仙子,蛾眉颦笑:“妹子,久违了。掐指算来,明日又是你之芳辰,姐姐略备水酒恭贺,愿卿于万岁,无岁不逢春。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
绛珠落座后,嗅到一缕有些熟悉的幽香,不由蹙眉。
钟情大世介绍道:“此香是由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
“它名群芳髓。”度恨菩提接过小鬟捧上来的茶,递到黛玉手中,“这茶叫千红一窟。”
绛珠浅抿了一口,果真香清味醇,她心里有事,也无闲情雅意慢慢品茶,放下茶盏,对警幻仙姑道:“警幻,你为何要助宝钗篡改女子终身册籍,又让她下界为祸贾家,欺占尤三之身?”
警幻仙姑叹了一口气道:“你也知道我这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全靠女怨男痴风情月债支撑。
若相爱男女皆情深不移,矢志不渝,我还忙什么?不弄一两个小人丑角拨乱,我这太虚幻境就要散摊子了。”
“宝钗是伪君子真小人,且有你在天上做靠山,还不是连自己的命运都主宰不了,又能妄改谁的命呢?”
绛珠冷笑道:“姐姐难道不清楚,尘世间千红万艳之所以薄命,是因为凡界从前有着森严的等级次序、尊男卑女的腐朽文化,还有不断嬗变而扭曲的礼教?
若按照篡变的命册,不论我们出身高低、学识深浅、姿容妍媸、德行优劣,只要勇于做世俗的反叛者,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无一例外都会被命运折辱,最后求而不得,事与愿违。
与其说是宝钗在你的授意下,偷改了命册,不如说太虚幻境的立足之基,从一开始就是偏颇荒诞的。
你是太虚幻境的司主,放任风流孽鬼游荡在此,于是核察机会,散布相思,竟妄想以声色之欢警人痴顽,此举何其可笑?
我不否认,很多膏梁纨绔,流□□子堕入情迷之网,沉沦欲海,以至坑家败业,丧身失命。
难道悦色恋情之人,就一定都是云雨蠢物,不能行人间正道、立光辉伟业了?
难道汲汲于富贵,私丰于己身,醉心仕途经济,痴爱功名利禄之人,就能齐家治国,流芳百世了?
不改变腐朽落后的朝章国典,不改变庸愚衰弊的世俗观念,小到个人荣辱贫富,大到国家兴替治乱,就都只在百年间周而复始罢了。
将人间种种积弊,简单归咎于情、色二字,怪不得‘仁义道德’,也变成敲骨吸髓吃人的伥鬼了。”
听了这一番话,警幻仙姑怫然不悦,“我是一片真心为你度脱苦海,才造作了许多幻缘。你却如此多心,想着是我要害你,既如此,咱们两个就撂开手,各走一边好了。”
说话间就要离席而去,又被度恨菩提、钟情大士二人给拉了回来。
度恨菩提忙打圆场道:“绛珠妹子才品了一杯仙茗,还没吃过我们这里的灵酒呢!”
钟情大士挽着绛珠的手臂,笑对小鬟道:“就是,快把万艳同杯端上来!”
“不必了。”绛珠挥手拒接,杯倾酒洒,瞬间晕染了裙袍,她冷声道:“警幻若真为我好,就先把宝钗之魂给收上来,一个巧立淑女形象的贼偷,留在人间颠倒是非,只会贻害无穷。”
警幻回头道:“尤三姐本应归来,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你不忍她新婚离丧,我也多饶她半百性命罢了。
纵然她是红拂、文君一流人物,绛珠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等你下界,我就将那只馋鼠收回来罢了。”
绛珠见她缓和态度,并答应收走宝钗之魂,旁的事也就不计较了,“我尘缘未了,不便久待上界,以免延误时光,谢仙姊情热款待,就此告辞了。”
见她这就要走,警幻上来拉住她,道:“妹子,你衣裙染污,让人瞧着不像。还是先去我香闺中更衣吧。”
绛珠刚要婉拒,只觉得此地香气透骨,越发凉森森、甜丝丝的,一时眼眸朦胧,意识恍惚,几乎站立不住。
警幻向度恨菩提、钟情大士二人使了个眼色。
两人便争着左右搀扶着绛珠,将她送进一处铺陈华丽的绣阁,笑言几句后,又把她徐徐推入帐中。
绛珠摇摇走了两步,只听得耳畔有檀板银筝之声,音韵凄婉,销魂醉魄,唱的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她恍惚想着:金玉良姻不是真的,木石前盟也是误会而已。真正怀金悼玉的人,不是神瑛侍者,而是她绛珠。
一金一玉,是为“钰”啊。
“你来了?”一只雪白的臂膀撩开幔帐,露出一张惊为天颜的俊颜。
仙闺幻境之中如何有男人?绛珠心头一跳,大吃一惊,心下思忖:好生奇怪,此人倒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何等眼熟!
不由怨声道:“你是何人?敢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那男人轻笑了两声,转出幔帐,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柔声道:“优昙花,我是鸿蒙,你的爱人。”
他声音极具磁性,言谈呼吸都似在引逗人。
绛珠听他如此说,恍然间两眼发花,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剑眉入鬓,星眸生威,举动潇洒,翰逸神飞。
越发像禛钰了,与此同时,她也察觉到群芳髓的香气越发浓烈了。
“今夕良辰,美景如斯,你我久别重逢,爱悦之心更胜新婚了。我迫不及待要与你合欢燕好,一解相思。”
他一面掀衣解带,尽显媟渎之态,说着谑浪之语,如蛊缠心。
尽管他像极了禛钰,可是绛珠非但没有举步上前,反而转身就逃。她浑身绵软,渐渐走不动了,头晕脑胀之下,意识也不是很清醒。
眼见那形似禛钰的男人,就要追上来,钟情大士忽然出现,幻化出一道青色屏障为她挡了一下。
“绛珠,我是受警幻胁迫,才不得不做了帮凶,眼下为你挡一下,是受青狐托梦之请,快逃下界吧!”
绛珠摇头:“我承你爱助之情,你且躲藏起来,以免被警幻责难。我身中迷情之香,即便下界也未必能消,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去找警幻。”
钟情大士见绛珠仙子宽仁大度,不因自己背叛而见弃,相反还考虑她的安危,心中不禁又愧又惭。
索性不再遮掩,实情相告:“上界之前,晴雯不是送了你一枚银针,或可暂解危机。”
闻言,绛珠忙将发髻中藏的银针拔出。晴雯醉心医术,每每会在她面前念叨些穴位。
绛珠记起,位于腕横纹上约三指宽的位置是内关穴。刺激内关穴,有助于宁心安神。
她果断用银针刺入内关穴,终于掌握了神识,提着一口气,直奔来时奈何天,双手拍在仙案上,冲警幻吼道:“这群芳髓入了尘世,便是冷香丸了吧?”
“就说你这么个明白人,一时半刻的,就猜透了,比神瑛那个糊涂虫要颖慧多了。”
警幻仙姑并不意外她能一时挣脱迷网,已然折损了薄命司,为了保住太虚幻境的基业,也只能为难绛珠了。
让她沉沦欲海,堕落仙根,再入尘缘,与别的男人纠葛再三,就又能为太虚幻境续命千年了。
“这群芳髓一入活人鼻息,就是在劫难逃了。你既相信声色之幻,不能动摇你的本心,那就亲自去领略领略吧。”
警幻一把扯落绛珠的披帛,身旁的度恨菩提,立刻将她推入云中。
绛珠飘摇而下,看到度恨菩提冷漠而无情的脸,只觉寒冰侵骨。
“阿艮,是你背叛了我。艮是东北之地,为高山之相。却常设圊厕、鬼庙、坟墓,取藏污纳垢之意。所谓山中高士,不过是沽名钓誉攀高之徒。你与宝钗之流别无二致。”
度恨菩提面无惭色,只道:“我背叛了你又如何?我业业兢兢勤勤恳恳尽职履责,维护太虚幻境有什么错?辅佐司主有什么错?提高修为有什么错?”
绛珠冷笑道:“你这就跟宝钗认为自己邀名射利,媚上利己,高攀贵族有什么错一样。
志存高远,努力上进本没有错,错的是你执迷歧途,把欲望当志向,用谎话骗信任,视屈从为理智。墨守邪规,祸水东引,不但践踏了自己的良知,还戕害了他人的性命!我不信这样糊涂的你,能够提升修为!”
话刚说完,她就被一阵狂风卷起,渺渺冥冥,不知何方去了。
度恨菩提一脸错愕,满心茫然,问警幻道:“我们真的成了恶魔的帮凶吗?”
警幻摇头叹道:“咱们如今比不得绛珠了,她便是受些苦楚,总有鸿蒙襄助,我们保住太虚幻境,只能一色从实守分为主,切不能与他们一样逆命违天。”
黛玉睁开眼来,感受到身体沉实,不似仙界轻灵,便知自己已经下界了。
她正要起身,忽然被人摁住了肩膀,侧脸一瞧,霎时红透了脸。
眼前是一个赤·条条的美男子,乌发垂满鸳枕,身材健硕,体格风骚。
偏生那脸又像极了禛钰。
“这就不好意思了?待会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男人伸手把玩着她的裙带,“你也不必怨我不择手段,我在你眼中的形象,是自你心中所爱而萌生的。”
黛玉连忙闭眼,宁心静气,眼前的男人只是幻象,是警幻蛊惑自己赴阳台巫峡之会的诱饵。
男人见她关闭了眼识,不再看他,只得改换策略,以言语攻心为上。
“难为你是个聪明人,又是位高权重的帝王,世上万千俊彦,竟都没经历,只守着一个鸿蒙,也怪可惜的。
他待你虽还好,可你也不是百分百遂心如意,不如再多添一个我,试一试我的好处,尝个鲜岂不好?我也不多求,每年花朝节下,你跟了我就成,如何?”
黛玉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语思维,而是在想:凡有所相,都是虚妄。
幻影之所以长得像禛钰,是因为她日有所思,只要止消了念想,他就会消失。于是只想着晴雯医书中的骷髅骨节,画的皮包筋缠,以及一些恶心的脓囊涕唾。
那人好像已经猜透了她的想法,轻笑道:“据我所知,你是喜洁爱美之人,思想那些污浊脏臭的东西,只会让你发疯。”
黛玉不由拧眉,瞬间破功,睁眼又是禛钰略带讽刺的邪魅笑颜。
幻影不再守君子之仪,趁她睁眼的瞬间,在她耳畔温柔轻抚,寸寸逼近,直到熟悉的吻落了下来。
黛玉心房顿时失守,轻喘着软在枕上,眼前是禛钰的容颜,耳畔是禛钰的爱语,鼻端是禛钰的气息,身上是禛钰的触碰。
正当她神魂颠倒的时候,一阵刺痛传来,扎在她关内穴的银针,迫使她再度清醒过来。
色、声、香、味、触,五欲之魔。
黛玉霍然站起,身上金光万丈,只把那幻影照得无所遁形。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欲界天魔之首——魔王波旬!”
被道破来历的幻影晃了晃,遁入虚空之中。
魔王波旬是欲界最高的天神,他爱以诱惑、胁迫等方法企图阻碍人修道。离恨天不缺爱恨情仇的种子,虽是仙境,也在欲界之内。
一个渺远的声音自天际传来。
“优昙花,你果然聪明,做人就是要及时行乐才对,你却偏偏要积功累德,修行度人。
只要你放弃普度众生,不干他人因果,与禛钰在人间千年万岁,享受缠绵悱恻的爱情,我又何必与你过不去呢?”
黛玉心知,魔王波旬常断人慧命,不须自己行乐,而爱以他人之乐事为给养。凡人越沉溺欲海,他就活得越开心。
一旦天下修道的人多了,魔宫就会震动。就像人间少了薄命女子,离恨天会塌陷,是一个道理。
她的敌人不再是具体人和事,而是自己的七情六欲。
第239章 吾皇黛玉第两百三十九回
尤三姐矢志救苦难, 武英帝智斗谈判使
黛玉再次醒来,外面天光大亮,晴雯捧着衣裙进来, 笑盈盈地道:“陛下,生辰吉乐!愿陛下风华永驻, 喜乐长随。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又长一岁了, 谢天谢地。”黛玉拉着晴雯的手道:“晴雯,也祝你岁岁安康, 笑颜永绽。”
晴雯一边搴帷挂在百鸟朝凤帐钩上, 一边服侍黛玉起床, 笑道:“陛下, 昨儿夜里你一回来,倒头就睡,得亏我拔了你腕上的银针, 否则就滞针一夜了。早知道就不让你带针上界了。”
“不, 该多谢你的针,警醒了我。”黛玉心有余悸地说, 将脸贴在她手上, 轻声道,“若没有你, 我的命也难改了。”
“陛下又说痴话了, 当初若非绛珠仙子送我还魂,还赐我窥心之能, 我又如何能帮你改命?”
晴雯捧着翡翠头面, 嘻嘻看向黛玉道:“陛下快梳妆,老爷借了严家的厨房, 正亲自擀面呢。”
听了这话黛玉分外感动,自己不大不小的生日,还劳动父亲上严府来做面条,实在过意不去。
忙盥洗妆饰好,出门去拜见父亲,哪知院子外头,堆着一地高摞的箱笼匣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下的聘礼呢。
晴雯笑道:“这十几个大红箱笼是武英帝送的,里头都是西番的好东西,尽是珊瑚、翡翠、猫睛石一类新制的首饰,一共三百六十套,我打量着是让您一天换一套的意思。
锦匣是滇南王夫妇送的,装的是赤金镶珠金翅鸟、玛瑙花卉盆景。盒子里装的是梵文贝叶经,是扶桑尼将军送的,还夹着两样针线,是云姑娘送的。其他的都是西海各邦国主送的,差点没把院子里的石板路给压坏了。只怕得用花木兰号才运得回茜香。”
黛玉不由感慨道:“贺礼太贵重了,我瞧云妹妹的针线就挺好,贵在有心。若年年都这么堆山填海的,这生日以后也不用过了。”
这时候才觉得,禛钰从不过生日,节省了多少民脂民膏。
拜过父亲养育之恩,黛玉也收到了父母的礼物。
“你母亲表面上心高气傲,不甘不愿地去了茜香,骨子里还是疼你的。她给我绣了个荷包,里头还夹着一个小的,想来是给你的。”
林海从袖中取出一个鹤鹿同春的荷包,打开暗扣,将里头巴掌大的荷包递给了黛玉。
小小的荷包上,绣的是双面万花献瑞纹。针脚细密花色繁复,几乎见不到荷包的底色,万花绚丽斑斓,花瓣俯仰覆侧,阴阳重叠,各尽其妍,极为精美。
就连晴雯这个刺绣高手,看了都不觉满心赞叹,“可怜见的,师娘这连画带绣,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做出这件绝品来。”
黛玉掌心握着荷包,眼圈红了半天,含愧泪道:“从前因我少小离家,不得母亲疼顾,不知伤心自怜,流了多少眼泪。如今母亲回来了,我却只顾着任性撒娇,也没尽过一日孝心。偏让她受累受气,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玉儿,你能体悟你娘的心,就很好了。”林海将女儿揽在怀中,伸手替她拭泪,宽慰道:“父母本就是孩子最坚实的靠山,托举儿女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你娘性子骄矜,嘴上爱埋怨,心里不知有多为你骄傲,你替她实现了毕生的志愿,走上了她年轻时渴望的道路。
她为你做什么,都是欣然喜乐的,恰是弥补了她当年分离的遗憾。被女儿需要依赖,对做母亲的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我们巴不得玉儿一辈子恃爱撒娇,无论天涯海角,都有人爱你宠你。你过得越开心,咱们家就福祉昌延了。”
“爹……”黛玉情不自禁地抱住父亲的腰,一种踏实的安心感油然而生,像和煦的春光一样,将她整个人温暖地包围着。
在严家吃过饭,又歇了一晚,林海父女便告辞回林府住了。
虽然度恨菩提最终选择了与警幻仙姑在一起,钟情大士为情势所迫,也不得已留在太虚幻境。
但林夕、秋心二人还是坚定地站在黛玉身后,宁肯备受尘劳之苦,也要与离恨天划清界限。
黛玉便也将二人视为左右,准许她们寸步不离。
恰是锦乡伯夫人回门日,因尤二姐远在金陵,尤三姐也没有远行,拉着韩奇登门拜谢文德帝救命之恩。
经历了一场夺舍风波,夫妻二人显见地成熟了许多,从前轻浮流荡之态杳然无踪,不但举止有度,言谈行事也胜过往昔,让人很是欣慰。
韩奇心意宽畅,三跪九叩谢过文德帝后,便去前厅与林阁老吃茶,留下夫人陪陛下说话。
黛玉打量神采奕奕的尤夫人,满目赞许之色,含笑点头道:“到底是真主人,表里如一,心眼光亮,看着就让人欢喜。”
尤三姐赧然一笑:“都是托陛下的鸿福,才把倒反天罡的贼鬼,给赶跑了。经此一遭,臣妾也算死过一回了。
从前臣妾恃色傲人,被情所惑,失足风月。而今改过自新,终身有靠,真如梦醒一般。”
黛玉却道:“而今天下已无‘妾’制,咱们女人就该坦坦荡荡,用一个‘我’字自称。你改过自新是好,终身有靠,靠的也应是自己,而不该凡种种事都指望韩伯爷。”
“陛下所言极是,”尤三姐从善如流,立刻就改了口,点头道,“我所言终身有靠,不过是在感情上一心依恋伯爷,再不妄想其他。在为人处世上,我还是我,从今往后行得正走得直,问心无愧就再不畏惧的。
“你想得通透,正是这个道理。”黛玉欣然颔首。
尤三姐迟疑了半晌,而后问道:“前儿陛下劝我入女人社,我极愿尽分心力,只是我读书不多,学浅识薄,不知能干些什么,只怕做不好,让人笑话。”
“我想让你做的事的确不好办,却与学识无关,做好了却是功德无量的事。”黛玉拉着尤三姐的手道,“虽说天下倡导男女平等,陈腐旧制都被打破了。
但很多男人思想顽固,迂腐可恨,除了对母亲有三分尊重,却把家里的妻女,当做奴仆呼来喝去。
很多女子长期生活在被父亲、丈夫打骂欺压侮辱之中,身心饱受摧残,痛苦不堪,难免心生拙志,自寻短见。
我走过许多地方,每每听闻谁家姑娘、媳妇,刎颈悬梁、触壁跳井、吞金饮鸩,很是心痛难过。
旁人时候议论起来,还怨她们只是一时糊涂气性大,可谁又真心推究过,她们生前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还有的妇女,被歹人玷污了清白,自愧自耻,被亲人宗族为求节炳之名,而逼着自尽的,她们何其无辜可怜?
项上一横,纵身一跃,生死就在瞬间,结果孤勇捐生,冤屈未解,也只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有时候仅仅一句安抚理解的话,就能使绝望的人打破迷关,将她们从阎王手里夺回来。
尤夫人命运多舛,屡遭不幸,却心性刚强,又死过一回,见过地狱景象,当知为人之不易,对生死感触最深。
我希望你能发现并帮扶,那些受苦的女子,引导她们走出不良情绪的困境,劝勉她们积极寻找出路,做回自我。
告诉让她们只有坚强活着,才有机会改命悲运。”
尤三姐听了豁然开朗,不觉情绪激昂,顿生当仁不让之心。
这份事业重若千钧,却十分有意义,她郑重其事地说:“陛下,我一定尽我所能,挽救更多的姊妹同胞!”
“我先替那些受苦的姊妹谢你了!”黛玉深知能接下这事的女子,何其英伟大义,欠身向她一礼,叹道:“我站在高处,看得深远,却未必能及时庇护每一个女子。只有你们这些姐妹,才能深入百姓人家,了解民间疾苦,为她们排忧解难,重获新生。”
黛玉单托请尤三姐做介入因果的事,不但是她死过一回,少了许多禁忌,也因为警幻仙姑只饶她半百之岁。
若是能救人性命,积功累德,也不失为延年益寿之法。
她不信自古红颜多薄命,却相信只要但行好事,美人迟暮也是美的。
生日过后,文德帝继续轻车简从,巡幸九州,半年间已经游遍了五湖四海,领略了各地的风土人情。
百姓们都说文德帝车驾所经之处,必是访查精审,扬清激浊,在九州之地广开言路,行旅无壅。每到一村一镇一城,都能使当地的风气为之一新。好似人间再无歧途荆棘,都是通天大道。
陈芳洲一路随行,撰写《文德帝九州行记》,晴雯也开阔了见识,慢慢积累了治理国家的经验。他两人日渐相契,偏生止于忘言之交,实在情缘无分。
到了金秋八月,黛玉从西宁回到了茜香,与母亲相处了半个月,大到经国伟业,小到私房闺话,母女俩几乎无话不谈。
黛玉也慢慢吃透了娘亲的性情,她的禀赋与脾气,在探春与湘云两个的身上也如出一辙。
的确如父亲所言,有时候母亲为了掩饰一点真情流露,会强硬撑起高傲的姿态,说些心口不一的话。
就好似母亲心中,还有一个骄矜可爱少女从未蜕变。即便已经为人·妻母了,那个傲娇少女,尽管历经沧桑,阅尽繁华,却依旧保留着纯真、热情和一点点不敢表露心意的情怯。
过了中秋节,母女俩缱绻不舍,相拥而别。贾敏回京后,紫鹃在整理真宰相寝殿时,才发现她偷偷为文德帝做了整整一箱的寝衣。
黛玉蓦然心酸,抱着寝衣,哭得哽咽难鸣。
茜香皇帝归国后,大力推进技术发展,通过大宗伯许梦龙出海寻访,成功将圆盘发电机、钨丝照明引进西海。从此茜香国夜如白昼,大大减少了火患,促进了夜市的繁荣。
自文武二帝订亲后,茜香国的花月楼,就正式更名为司乐楼了。
大司乐离柳婚后,培养了一批热爱创新的年轻人,以解决生产中面临的各种问题为指引,通过格物致知、技术革新和工程技术进步,不断推进生产的效率,使得茜香国的经济、军事实力始终保持在万邦前列。
在中原牵红线和女人社的快速发展下,以及不断引进西海诸国的留学生,茜香国人口增幅极大,男少女多的状况,也得到了改善,男子占比上升到了十之四。也就是说茜香国只要保持这样的状况,再无亡国灭种之患了,国祚得以绵延。
翻过年去,一边修筑天路,一边西征羌塘的武英帝,经过两年的斗争大胜归来,实现了文德帝天下再无奴隶的大愿。与此同时,武英帝也已经除服了。
文武二帝大婚之事,终于提上了日程。武英帝离京之前,命工部新修了殿阁花园,去岁工程俱已告竣,如今各处陈设装潢也都齐备了。
因两国合并亘古未有,二帝走婚也是史无前例,不单是很多婚礼仪程需要仔细探讨,将来二帝临朝,君臣如何称呼,发布诏敕政令的次序,都要重新拟定。
茜香国的谈判代表是宰相晴雯、紫微舍人陈芳洲、春录使紫鹃。
中原的谈判代表是首辅林阁老、鸿胪寺卿韩奇、以及武英帝本人。
原本见到武英帝亲自上阵,晴雯还担心谈判会有阻滞,哪知禛钰上场的目的是为加快进程,对茜香国提的条件,一切照单全收,好早日与黛玉成婚。
晴雯道:“文德帝建议朝会议事时,不必三叩九跪,仿照汉唐遗风,准文武百官坐论政事。”
“好!”禛钰点头赞同,并提议道,“早朝设在黎明破晓时分,大臣们入宫赶早,几乎半夜就要起床,也太过严苛受累。而况昧爽视朝,人也混沌,不宜思考。
依我之见,朝会改到辰初至巳初时刻就很好。这会子天光大亮,人头脑也清醒,还能节省油蜡。
飓风暴雪大雨之日、四离、四绝等凶日也应辍朝,不如在宣武门立一根长杆,朝会日扬旗,辍朝日收旗,众爱卿观旗出行。”
众人意味深长地望着武英帝,那眼神无一不在调侃:解释得越多,掩饰越多,不过是想君王贪欢朝慵起罢了。
晴雯素来心疼黛玉,自然希望她能多休息,便附议道:“也可。”
陈芳洲道:“文德帝希望每月中旬十日,回茜香主持国政。”
这一回禛钰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道了一声“好!”
正当晴雯落笔要勾掉这一条时,禛钰话锋一转,道:“虽然中原开辟女子科举先后也历经了两场,却始终没有女子能考中二甲进士做堂上官。只有少数几个同进士,因照顾女子之故,也不便授官边地,外放穷壤。
茜香国女子当政,想必有很多历练的机会,不如让文德帝携带她们入茜香历练观政,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陈芳洲与晴雯对视一眼,各自思忖了一下,而后道:“可也。”
禛钰忙道:“既然我给予了女子为官的便利,相当于给了茜香几个能臣,文德帝执政也轻松许多是吧。何必每月去十天呢?我看一天也就够了,而况来回路上也要耗费一二天工夫。
茜香国人口不过两百万,只相当于姑苏一城人口,以文德帝的能力,并不需要久滞在茜香,也能治理。”
好个以退为进,步步为营的武英帝。陈芳洲与晴雯在心头大呼上当,好处已经拿了,再怎么吐口出去呢?
最后双方拉扯了一会儿,十天改为五天,也不必每月确定日子,按事务轻重缓急灵活分配。
韩奇在一旁看着武英帝一个人唇枪舌剑,完全是以看热闹的心态列席桌上。
林海身为黛玉之父,却要站在女婿的立场上谈判,左右为难之下,大部分时间是缄默的,少部分时间被女婿狡诈的心机所惊到,咳嗽之声就多了起来。
讨论完了朝堂事务,接下来就是二帝生活起居细事。
紫鹃道:“按茜香走婚制,男不娶女不嫁,二帝起居当遵守夜聚朝离,除了戊时至次日卯时外,还请陛下遵守规约,离开文德帝寝殿。”
方才还态度可亲的禛钰当即变脸,犹如捍卫领地的老虎,煞气十足地道:“大使谬矣,按茜香婚俗,并走婚男女非夜聚朝离,而是暮聚朝离。
所谓暮,是日落西山之时,当从酉时算起。我与文德帝辰时要一起上朝的,难道要我到别处去更衣冠带,误了早朝可怎么办?而况茜香走婚男女分开之后,男子是要回到原来的家庭中生产、生活的。
朕父母双亡,已经没有家了,文德帝所在之地就是朕的家,你们怎么可以让我与亲人分开呢!”说到伤心处,武英帝都开始委屈掉眼泪了。
紫鹃也是万万没想到,一代帝王翻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还威风凛凛寸土不让,这会子又哭天抹泪的装可怜了,活像是被她欺负了似的。
茜香三代表各个蹙眉,一时沉默,眼见韩奇那个滥竽充数的尸位素餐,禛钰一脚踢到他胫骨上,狠狠剜了他一眼。
韩奇吃痛,“啊”了一声,瞬间领会圣命,开始舌灿莲花的禀赋。
“为了增进文武二帝的互信,朝堂和谐,也不宜别室另居。二帝蹉跎十年光阴,才得以相扶一生,剩下的时光除去一半的黑夜,便只留下四之一。
而后听朝理政、批阅奏折、祭天祀祖、巡幸天下,又剩下八之一,再去掉沐浴饮食来往奔波,他们彼此能相处的时光寥寥可数,就这还要掐头去尾,遵守迂腐陈俗,太不合理了。”
这番话说得再情在理,晴雯也不禁红了眼圈,最后还是无奈妥协了,说了一句“届时由二帝面晤详谈吧。”
正当禛钰觉得自己大获全胜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林阁老突然发话了。
“文德帝在滇南代表优婆夷辩经,已经是皈依如来的四众弟子了,在西疆云贵一代百姓皆知,当守五戒十善为信众之表率。每月当持斋素食修清净心,并禁止屠宰十天,十斋日期间,也不宜承宠,还望陛下谨记。”
禛钰顿时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两眼只瞅着林阁老发呆。
岳父,我待您不薄啊,请您上谈判桌的目的,是让您看看我有多爱您的女儿,您这样对我,合适吗?
愣了半晌,禛钰才一脸漠然地反驳:“文德帝首先是天下之主,而后才是慈悲信众,还请林阁老不要主次颠倒。而况斋戒也不单有十斋日之说,还有四斋、八斋之说。
文德帝每月十天不吃荤腥,若天下人盲目效仿,只怕肉铺鱼肆要关张一半,百姓如何生存?
最为合适文德帝的是,每年行一日一夜的八关斋戒,放下俗物,清静身心,沐浴斋戒,隔绝欲扰才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