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一回
一心两面光影交织, 先事绸缪以策万全
柳湘莲麾下的缇绮,完全不输裘良的大军,开封府、汝宁府的六万锦衣军, 兵分两路在豫州成功切断了鞑靼的补给线,拿下了中土之地。
等到驻守太原的三万锦衣卫, 夺下四镇咽喉, 有关中东大门之称的潼关之时。禛钰的队伍就能形成合围之势, 将乌兰楚伦困死在京师。
原本禛钰是打算扮作兀良哈首领蒙克,带图西格参加全羊宴,进入皇宫, 与宁远军里应外合, 将鞑靼人驱逐出京。
此时又因黛玉改变了主意, 以太子禛钰的身份直面鞑靼可汗。只能一人分饰两角,让一个先来,一个后到了。
离柳及时修好了飞梭快艇, 从蓬莱岛到直沽港, 只要两个时辰,再从直沽港入京畿, 到皇宫也只要半个时辰。
快速机动的运行速度, 让太子可以速乘其利,先行进入京城摸清底细。
黛玉要扮成苏丽尔, 也需要先从长林园调集一队北戎人, 伪装成鞑靼护卫。
恰好茜香国首艘飞梭快艇,只能坐两个人, 离柳这个艇长就只能先“停职赋闲”了。
他的太子表弟, 比想象中的还要聪明能干,只见过他驾驶过一遍, 就记住了全部要领,还能举一反三,说出原理来。
离柳咬了咬牙,不甘心地交出快艇发动机钥匙:“预祝殿下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也祝表兄你早日婚娶,儿女成行。”禛钰扬眉一笑,说得无比真诚。
他转身轻扑在黛玉身上,为她扣好防护带,并在美人的面颊上,用香吻戳了个印,宣示所有权。
离柳气得牙酸,抽了抽嘴角,拽下眼镜权当瞎子看不见。
飞艇在渤海湾上疾驰而去,雪白的涌浪线,几乎要将汪洋划破开来。
三个时辰后,两个夜行衣打扮的人混入了京城。
宁荣街上长林园虽然已经解了围困,但依旧杜门自守,关禁森严,除了每月补给物资,一概不许人出入。
黛玉见长林园的门口挂了“忌中”的牌子,心知是湘云在为未婚夫卫若兰守孝。
想到湘云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饱经世变,婚事又多生波折,还能顽强地带领部曲守护家园,庇佑流离失所的百姓。
这份忧国恤民的情怀,不屈不挠的精神,在乱世中难能可贵。从前那个口无遮拦、心思单纯的姑娘,也在挫折与苦难中,磨砺出了坚韧不拔的意志。
“我先去叩门,表哥你等一等!”黛玉警惕地在巷口四下观望,试图绕过鞑靼的徼巡。
忽听一阵马蹄之声,簇簇火把的光扫过街头巷尾,禛钰忙将她拉了回来,搂在怀中小心护好。
等避过了鞑靼的马队,禛钰改变了主意,带着黛玉来到了太子私邸。
诚然,私邸已经在鞑靼颁布剃发令之时,迅速改建成了“太乙观”,供奉太乙救苦天尊。
驻守私邸的长史与护卫,也全部作了道士打扮,毕竟剃发令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儒从而释道不从”,道士是不必剃发的。
太乙观中的“道众”一直闭门修行,直到今日才开了后门,将太子和女王迎了进来。
扮作观主的长史,对太子说了潼关之战的局势。
“殿下,鞑靼得知锦衣军要攻打潼关,让真真国补给了三千火铳十万弹药,太原锦衣军在硝烟弹雨中浴血奋战,这一仗打得格外艰辛。”
禛钰皱眉道:“真真国是从哪条线运送火铳进来的?”
长史道:“真真国的‘女公爵’号风帆战列舰,直入黄河风陵渡口,一直就泊在水中作为鞑靼人的补给舰。”
黛玉愤然道:“我让父亲送几门焕英炮北上,将‘女公爵’给干掉。”
“不行,表叔那里还要分兵对抗倭寇,没有余力支援北方。风帆战列舰毕竟是木质的,遣蛙人凿船,埋炸药也是可行的。”禛钰道。
长史叹了一口气道:“锦衣军也试过了,潼关附近的黄河河道束紧,水流最急,蛙人下水作业困难重重。风向也不利火攻。”
最为致命的是,在鞑靼守军与真真舰船的机动配合下,太原锦衣军施展不开手脚,而开封、汝宁的锦衣军又必须防守要地豫州,根本无法抽身回援。眼下太原锦衣军可谓是孤军作战,腹背受敌。
禛钰手上的宁远军还要用来收复京城,也无法驰援潼关。
“其实,我们还有一支可以用的援军。”黛玉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宝钗还在我们手里,马尚的三千兵马目前在东北葫芦岛,距离京城不过八百余里。
他们弓坚矢锐,兵强马壮,不比鞑靼差,可以替我们佯攻京城。如此牵制一部分驻守在京畿的鞑靼兵。
我再让鄂毕城的北戎人穿铁网漆皮甲,扮作鞑靼人,一队五十人登“女公爵”战舰擒贼斩首,切断军需补给线。另一队五十人潜入潼关,烧掉鞑靼守军粮草。
之后你让宁远骑兵先行包围潼关,诱使鞑靼守将向京畿求援,然后太原锦衣军三万主力,歼灭鞑靼援军,如此便可夺回潼关。”
禛钰沉吟了片刻,点头道:“战术极好,只是这样一来,少了宁远军,仅靠我手上的亲卫,想要收复京城就不易了,而我也担心薛氏不可控。”
黛玉道:“只要拿下了潼关,京师就不在话下了。一个宝钗不够,那就再劫一个贾环来使。”
“而况马尚本就是朝廷叛军,对龙椅不会没有半点企图。这一个月来,他对宝钗不闻不问,难说不是在积蓄力量,把心思都放在了浑水摸鱼上。”
“表妹分析得有理,我立刻着人去办。”
确定了应对之策,二人分别发了消息出去。
禛钰又带着黛玉去了他在私邸的卧室,打开架子床向壁的一道暗门。
“从这暗道里走三刻钟,就可以到长林园的滴翠亭了。”
黛玉眼眸滑过一丝讶色,心念一动,愕然地看向禛钰。
长林园是表哥为林家督造的,这个暗道也只能是那时候修筑的。
原来她搬入长林园后,禛钰就开始通过这个暗道频繁与她往来,怪不得长林园门房上的人,并没怎么见过“表少爷”上门。
他都记得这个密道了,还有什么事记不起来呢。
“表哥,你恢复记忆了?”黛玉颤声问。
禛钰默默点头,伸手向她,“嗯,走吧。”
黛玉踌躇起来,心中虽想问他从前到底“动机不纯,处心积虑”了多久,终究还是牵住了他的手。
不问了,这时候哪里还放得开,爱上一个“骗子”,就得有一条胡同走到黑的觉悟。
她有些迟疑的样子,被禛钰尽收眼底,握着她的手不觉更紧了两分。
“从前在龙王庙的龙行地道中,我也想牵你的手来着。费劲心思挖了一个九曲回肠的暗道,利用长钺诱骗你一步步向我靠近,可你极聪明,避开了我的陷阱。”
禛钰徐徐开口,语气轻柔地近似恍惚,“那时候我还想着报仇。我内心中始终有一处无法填补的黑洞,就像这些幽暗曲折的地道。”
感受着他手上微微的汗意,一些不应属于他的怯懦,也随之传递了过来。
要剖白自己的过错与弱点,所需要的勇气,不亚于单枪匹马直面十万大军。
一点微光之下,黛玉看着他翕动的唇,目光变得柔和,被他牵住的手,一点点张开,慢慢地与他十指相扣。
禛钰受到了鼓励,忐忑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若不是你的出现,像皓月之光一样驱散了无边的黑暗,这些路原本都不会有出口,即便有也是万丈深渊。是你让我悬崖撒手,重获新生。”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黛玉凝睇着身侧的表哥,恍惚觉得其实他也在发光。
“表哥,你说得不对。从前病弱的我,也只是一点腐草萤光,所有的也不过是几许孤标,几许自尊。
是你的扶携与帮助,牺牲与奉献,教会我发光发热,你才是昼夜赐我温暖呵护的日月,萤光之火岂能与日月争辉?”
两人在黑暗中相视而笑,掀开滴翠亭的暗门,有夜风从槅子外卷进来,亭檐下的灯笼微光明灭,不甚圆满的上弦月,清冷地洒落在地上,玉色的柔光浮在彼此的面颊上。
“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才是人间常态。月光被一半阴影遮住,也没什么不好,没有光又哪来的影子?没有阴影又如何显出光来?”
黛玉如愿以偿地看到,表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彼此心结打开,再不会被过去所困了。
两人携手来到怡红院前,里头还亮着灯,不时有婴孩儿啼哭的声音传出。
黛玉二人敲开了门,一照面就被几个北戎妇女拉了进去。
“云姑娘,女王和萨满回来了!”
一身素服的湘云见到黛玉,埋怨了一句:“林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呀……”就扑过来与她抱头痛哭,断断续续地述说守家的艰辛和乱世的不易。
黛玉静静地看着她发泄情绪,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几句:“这些日子真难为你了,别怕,姐姐来了。”
好在史湘云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擦干了眼泪,让奶娘将她的两个“儿子”抱出来给林姐姐瞧。
“大一点儿的是麒哥儿,小一点儿的是麟哥儿,还好两个长得不是十分相似,倒也省得我眼拙弄混了。”湘云笑盈盈地说,低头看向孩子的面容,显得格外秀美温柔。
黛玉见她虽素衣素服,倒也不是满目忧伤,心中稍稍宽慰,默默地听她讲这两个孩子的来历。
“那日归化城破,小冯将军力战不敌,只得退守关内,他的爱妾云儿被乱军杀死,独留他一人带着两个孩子,一面与鞑靼人战斗,一面想办法安置孩子。到了长林园外的时候,他已经身披重创,奄奄一息了。
我那时趴在墙头上张弓搭箭,准备迎敌,忽然听到有人哭喊云儿,就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小冯将军和他背篓里的孩子们。
其实从前与宝玉议亲前,二叔有意让我与冯紫英相看,只是没成,彼此略见过几次。他死前将孩子交托给我抚养,我答应了他,用绳子将背篓钓了上来。没过多久,他就断气了,也是可怜。
若兰死了,卫家绝脉,我成了望门寡,这辈子也断了再嫁人的心思了。冯家父子皆亡,幸而还有两个遗孤,不如就抚养他们长大,也算我史、卫、冯三家有后了。”
听了这话,禛钰不由得抬头看她,见她略显稚气的圆脸上,有一抹掩饰不住的怅然。
他可以在战场上慷慨豪阔地拼杀,但面对一路走来的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又怎能漠然视之,无动于衷呢。
禛钰望向孩子恬静的睡颜,双手用力握成了拳,他一定要将鞑靼人赶出中原!
孩子被奶妈抱回去睡了,黛玉向湘云询问四方馆及鸿胪寺的情况。
湘云道:“据北戎几个坐贾的肆铺回报的消息,眼下柯枝、吕宋、满剌加、真真、婆罗、哈烈的使臣都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兀良哈的首领还在路上,扶桑的使者说是要来,也是没有露面。”
若是苏清源已经到了京城,黛玉也好先行找到他带回茜香了。他大概是打定主意,最后一刻才会现身入宫赴宴了。
看来这苏丽尔是不扮不行了,黛玉便将她的计划对湘云说了,请一队北戎人伪装鞑靼护卫,送她入宫。
湘云听了,连连摇头,“这太危险了!乌兰楚伦那个匹夫,残虐荒淫,在金銮殿上袒腹视朝,抱姬听政,若有美人忤旨不肯服侍,就会被其下令断指膑足。
姐姐贸然入宫,千难万险不说,若不幸被俘,一旦刑辱加身,后果不堪设想。还是不要去了!”
黛玉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无比郑重地说:“相信我,邪不胜正,我一定将乌兰楚伦赶出皇宫,夺回京城!”
“云姑娘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她经受丝毫危险的。”禛钰掷地有声地说。
第18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二回
全羊宴刀光暗剑影, 青海波蒙克戏清源
经过一番游说与威胁,马尚的队伍终于集结南下,在七月十日已经从龙井关突入关内, 直逼京师。鞑靼可汗乌兰楚伦,立刻派五千京畿守军挥师北上。
另一方面在晴雯的带领下, 北戎人乔装鞑靼人, 诈入“女公爵”号, 蹬舰截杀,切断了鞑靼守军的火力补给线,同时混入潼关烧毁坏粮草。
三千宁远军得以驰援太原锦衣军, 顺利围城, 迫使乌兰楚伦又遣一万人马奔赴潼关。
眼下, 京城关外还有两万人马,宫中却只有一万余人了。
禛钰留在私邸的亲卫,加上从前在清虚观培植的道爷兵合约三万, 光复京师也不是难事了。
七月十二日午后, 黛玉换上了瓦剌贵妇夏季穿的单绸长袍,准备以苏丽尔的身份进宫赴宴。
为了方便行动, 她舍弃了可敦金珠雉饰的罟罟冠, 脚上也只穿一双云纹布靴。
粉蓝相间的绸袍色泽鲜明,领口、大襟都有库锦镶边, 配了镶绿松石的挽扣, 珊瑚银质的纽袢。珠玉合嵌的耳坠长及至肩。镌刻花纹的金臂钏、腕束玉手镯、镶嵌各色宝石的戒指一样不少。
再束好由珍珠、蜜蜡、玛瑙连缀成串的额饰,把长短各一对的珊瑚挂珠, 垂饰在左右鬓侧。
黛玉坐在妆镜前, 照着苏丽尔的模样敷粉涂脂,描眉画目。幸而之前借用禛钰的眼眸见过她, 所以记忆清晰,分毫不差,不至于画走了样。
经过宣隆帝、北静王对待求而未得的女子的表现,暌违数年未见,模样性情其实早就记不清了。
他们所渴盼的,只是一个“失而复得”的执念,一个“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幻影。
所以她未必要长得多么像苏丽尔,保留个八分像就足够混淆视听了。
黛玉搁下螺子黛,站起来旋了个身,笑问禛钰说:“怎么样,有没有草原第一美人的气派?”
她从上至下无不繁复绚丽,一双眼瞳潋滟湛光,又令那些名贵的珠玉宝石,全都成了陪衬。
如此明艳夺目的模样,令禛钰有些失神,眸中染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凸起的喉结寸寸下滑。
她浑然不知,单就这身装束,即便站在人前什么都不做,都会诱人挪不开眼,走不动道,乃至痴心妄想,进而梦寐以求。
“我后悔了!”禛钰气得咬牙,转身把头抵在床柱上撞了又撞,“我后悔答应让你进宫了,你这副样子……”
别说让乌兰楚伦会垂涎三尺了,便是其他男人看了,也难把持得住。他明里暗里的情敌也够多了,可不想再多添一串子来。
黛玉猜想到他未尽之言,安慰他道:“我是去讨平胡酋,夺回京师,又不是去施美人计,你慌什么。”
禛钰暗暗磨牙,自嘲地笑了笑,摇头道:“不慌,我一点儿也不慌。”
就是打算再多藏一把暗镖,看谁对表妹“出眼不逊”,他也好及时教一教他们,什么叫非礼勿视。
“表妹,我会以一万俘虏的性命为筹马,最后进入宫廷,不会全程在场。若宫中生变,你只管跟着兀良哈的首领蒙克,他会保护你的。”
原本禛钰打算向黛玉坦诚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但考虑到他后续,还要借蒙克的身份招抚岭北,怀柔边民,不便与茜香国女王走得太近,只得先隐瞒下来。
自从鞑靼人占据了皇宫后,立刻扩建了太液池,让水流环绕三大主殿,试图在中原也要“逐水而居”。
九九全羊宴在文思殿内举行,来自四海列国的使臣和王公都陆续进殿。
大殿中庭燎晢晢,各国来使衣冠济楚,席间男女杂坐,没有隔阂。中央的舞台上鼓乐齐鸣,鱼龙曼舞之后力士角抵,彩声不断。
“扶桑使臣三皇子到!”
苏清源一身束带紫袍亮相宴会,他头戴垂缨冠,腰配金鱼袋和太刀,下穿灯笼似的白表袴,足下厚厚的皮革木沓鞋,将他稍矮的身量拔高了许多。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麻黄斜门襟短上衣,后裾塞入绯袴中的少年,模样俊俏,身材纤秀,一看就是呼之为“小姓儿”的娇童娈宠,十分惹人怜爱。
苏清源扫了众人一眼,就见万国衣冠之中,要数女公爵詹娜的裙摆最为浮夸。
她头戴窄檐花边软帽,鬓角上插着鹅毛与绒花。波浪卷发散在圆润的肩后,吊肩无袖的塔夫绸裙,装点了贝壳与穗子,被蓬大的裙撑支起,轻薄及地,摇曳生姿。
那大胆袒露的脖子和半球似的胸脯,更吸引着无数人的眼球,只把邻座的婆罗使臣看得口水粘黏,浑身哆嗦,就连龙椅上的乌兰楚伦也屡次敬酒,与她搭讪。
詹娜被男人火辣的目光注视着,丝毫不见羞臊,还特意频频欠身,亲自为可汗斟酒,展露胸中秀色。
自从安德森沾了她的身,她豁然发现女人妖娆丰美的身体,不啻于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苏清源亦是个见色心喜之人,少不得多看了几眼,口中啧啧。
他身旁的小姓儿翻了个白眼,轻哼了两声。
“玉子,过去入席了。”苏清源在他头上轻拍一下,顺势揽住他的肩往殿中带。
两柄交叉的弯刀,拦住了苏清源的去路。
鞑靼护卫道:“请源大人卸下配刀,方可入内。”
苏清源横了他一眼,将宝刀抽出,在手心上一划,冷笑道:“没开刃的,文臣的装饰而已。”
两个鞑靼护卫互看了一眼,只得让他们进去了。
坐在首席的蒙克偏头对图西格说:“没开刃的刀创口粗糙,杀人更痛的。”
此话一出,那两个鞑靼人立刻警醒了起来,再次要求扶桑使臣缴械。
苏清源哼了一声,将太刀交出,斜睨了那两个白头巾一眼,眸中淬着戾色。
蒙克直面他的毒眼,扬眉一笑,指着他身侧的娇童道:“那小姓儿的绯袴里,只怕还藏了一把胁差。”
鞑靼护卫立刻又转向小姓儿,苏清源展臂一拦,厉声喝道:“别碰他!”他狠狠蹬了蒙克一眼,自己蹲身从小姓儿绯袴里掏出胁差,甩给了鞑靼人。
而后将小姓儿拎起,回到席位上愤然坐下,心中腹诽道:多管闲事的兀良哈,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我源狐姬就算没有刀刃,也能杀人!
酒过三巡,乌兰楚伦兴高采烈地为柯枝、真真、扶桑三国的使臣,颁赐了丰厚的奖赏,称他们为鞑靼的可敬可亲的朋友。
他举杯笑道:“近来东北有乱军叩关攻城,本汗因筹备先祖祭典无暇北顾,还请诸友邦热心济助,将来也好共襄大事。”
此话一出,柯枝的使臣眼顾左右,言语支吾。方才大献殷勤的女公爵詹娜,也只是含混地笑了笑,苏清源更是一脸漠然。
乌兰楚伦眉头皱起,喝完酒将纯金的酒杯哐当放下,大殿中的音乐也戛然而止。
这帮人只想跟着他混口汤喝,却不肯下手拆骨,哪有这样的美事。
万籁俱寂的一瞬间,鞑靼人通禀:“苏丽尔到!”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殿门。
黛玉定了定神,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垂饰在鬓侧的珊瑚挂珠、珍珠耳环随步摇曳,流光溢彩。
澄澈透亮的眼眸,莹润似玉的肤色,让满身珠宝在庭燎下,骤然暗淡了几分。身上的裙袍便随着平稳地步伐,渐渐勾勒出丰盈窈窕的身段。
苏丽尔比黛玉年长十岁,有一半欧罗巴血统的缘故,体格也更丰腴几分,黛玉却生就一副纤秀婉约的削肩。
故而她在长袍外又配了个双襟坎肩,将肩部撑平,再用三丈长的橙绿绸带,缠绾几道裹束纤腰,勾勒出饱满圆润的上围。
分明除了手脸在外,无有一丝暴露,却尽是描摹不出、形容不尽的妩媚风情。
苏清源不经意间瞟了她一眼,先是不以为然,再是双眸惊艳,合不拢嘴,等他仔细打量了许久,愕然窥察出她是女王的时候,登时心慌意乱,咬了咬唇,一拳轻砸在了酒案上。
事先已有心理准备的“蒙克”,环顾到周围人纷纷站起,心醉神迷的神色,也不淡定了。
他一定要快些动手才行,绝不能让黛玉在此地久留。
如果说先前男人们看女公爵詹娜,还有几分新鲜俏色,在苏丽尔高贵典雅的气质映衬下,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年轻风骚的奶妈子罢了。
就连阅美无数,贪杯无厌的乌兰楚伦,也看直了眼,拿着酒杯跌跌撞撞地走下丹墀,一盏酒泼泼洒洒,飞溅在靡丽的质孙服上。
那些织金锦袍缀的珍珠、宝石也全都跟着醉了似的,被他略显紧张地一拽一扯,全都噼里啪啦地滚下地来……
失态的乌兰楚伦忙将酒杯抛下,张开双臂奔向美人,大笑道:“苏丽尔,快来,快坐到我身边来!”
苏清源与蒙克几乎同时离席,就要冲过来似的。
黛玉不着痕迹地,假借躬身行礼的姿态,退离了乌兰楚伦三尺远。
“可汗,我是瓦剌的可敦,代表瓦剌部而来。”
她不疾不徐地看向在座的各位使臣,顾盼神飞,颇为高傲地用鞑靼语说:“可汗邀我同坐龙椅,是否代表可汗承诺,要与我瓦剌共治天下呢?如果确有此意,苏丽尔荣幸之至。”
乌兰楚伦脸上的笑容一僵,终于意识到眼下是外宴场合,有诸多国家的使臣在这里盯着自己。
倘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答应了,自己打下的江山可要分一半儿给瓦剌了!
这如何使得!乌兰楚伦恢复了理智,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粘在苏丽尔身上,嘴上笑道:“啊,苏丽尔是我鞑靼的贵客,当居特席,请!”
侍者很快为苏丽尔特设一席,位于蒙克之上。在座的使臣中,唯有兀良哈部是首领亲自赴宴,故占首席。
此时让瓦剌的可敦苏丽尔压了一头,旁人也未见蒙克表示任何不满。毕竟能够近距离地观赏美人,是求之不得的福分呢。
方才期期艾艾的柯枝使臣,此时嘴皮子溜了起来,举杯过来道:“都说苏丽尔是草原第一美人,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还请可敦满饮此杯。”
黛玉眼眸一转,冷笑道:“当初瓦剌与鞑靼联盟发兵中原,约定平分天下。占得京城后,可汗背弃瓦剌,欲独坐江山。我瓦剌虽然吃了大亏,倒也佩服可汗雄心壮烈,英豪胆色。
却没曾想,鞑靼一部震慑不了群雄,可汗宁与西南贱邦为伍,不与漠北同胞相交。象奴之酒,我苏丽尔不喝。”
柯枝使臣讨了一脸臊,见鞑靼可汗丝毫没有“主持公道”的意思,只得灰溜溜地回座了。
乌兰楚伦脸上亦是讪讪,苏丽尔这咄咄逼人的样子,根本不像是被俘虏来的妇人,而是瓦剌派来讨说法要补偿的。
女人就不该出现在男人谈话席上,还是待在床上更合适一点。
詹娜起初并未怀疑苏丽尔的身份,还在为自己被一个蛮夷女人压倒风采而暗恼。
直到她一开口,露出锋芒逼人的架势。
林思政,竟然又是你!
茜香国不愿臣服鞑靼,张狂到要扬言独立,这会子又乔装改扮混入皇宫,想必是为了施展美人计,暗杀乌兰楚伦罢。
不管成不成功,鞑靼都将视茜香为敌国,届时真真国还可从中渔利,不如就“助她一臂之力好了。”
詹娜笑道:“据说苏丽尔不但是草原第一美人,还色艺双绝,舞姿更是独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今日鞑靼盛会,嘉宾云集,不知可否请苏丽尔献舞一曲,为可汗助兴。”
她料想林思政不会跳舞,若是因此身份暴露,那乌兰楚伦必定想将女王一并征服。
此话正中乌兰楚伦的下怀,刚要吩咐乐伎奏乐,苏清源拍案而起:“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看她跳舞!”
乌兰楚伦见扶桑使臣有剑拔弩张之态,连忙打圆场,安抚道:“源大人,休恼。詹娜是友邦真真国的女公爵,也是安德森国王的爱姬。”
苏清源冷笑道:“哦,怪不得你袒裼噪之,骚不可闻,原来是个红毛公犬肆意撒欢的茅坑之一。”
扶桑使臣露骨羞辱的话,让詹娜怒极失控,只把汉话都飙了出来:“源朝野汝母俾也,你一个倭瓜矮奴,算什么好鸟,何不以溺自照。”
“她说的什么,我听不懂。”苏清源故作懵懂地摊开手,反正他不是源朝野,骂给死人听的话,他又何必反驳。
“可汗既然有欣赏舞乐的兴致,不如让小王献丑。我扶桑国有一支唐传的《青海波》,恰是小王的拿手曲目。”
苏清源离席,也不管乌兰楚伦答不答应,先行走向舞台上的乐手。
乌兰楚伦也想缓和下气氛,便点头同意了。
黛玉与蒙克却同时紧张了起来,苏清源要开始动手了。
《青海波》是残存唐乐古舞谱,禛钰曾在宫中宴会上见过一次,唯恐黛玉亲自舞蹈以阻止苏清源动手,只得自己先站起来。
“可汗,青海波本是双人舞,我亦擅此技,不如让我与源大人共舞。”
乌兰楚伦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头,笑道:“想不到蒙克也是风雅之人,竟会踊蹈。”
“谁说舞蹈只能是女子的专长呢!我草原上的汉子的舞蹈昂扬奋发,刚柔并济,可不输岛倭。”蒙克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隐怒的苏清源。
“可汗,自唐以来,跳青海波的男子,需是当世第一贵公子。星眉朗目,舞姿翩跹方可。我瞧蒙克首领这副藏头露尾惨白一身的打扮,只怕率舞百兽才更合适呢。”
苏清源为了达到刺杀不被干扰的目的,也是极尽挖苦与讽刺之能事。
蒙克从容自定地说:“可汗一场大火,令我不得已匿影藏形。论容貌风姿,我或许逊人一筹,但我之舞技也算超凡脱俗,略为一观。也许不比苏丽尔可敦差呢。若可汗嫌弃貌丑,不许我跳,那是否当先赔我一张英俊面·皮呢?”
他才不管苏清源什么理由嫌弃,他要的是乌兰楚伦的无法拒绝。
想当一国之主,令四海宾服,若处理不好从前的嫌隙,那江山哪里坐得安稳。
乌兰楚伦略一思忖,瞥了一眼苏丽尔,只得向源朝野施压,“我草原上的汉子奔放豪迈,不拘小节,既然蒙克有奇趣,本汗也不好教人扫兴。源大人,你看呢?”
这两个男人未舞先斗嘴,自然是为苏丽尔争风吃醋了。
苏清源再三打量了一会儿,眼前神秘莫测的蒙克,计上心来。
既然这个蒙面汉一定要争这个风头,那自己出手行刺的事,恰好教他背锅,自己带着女王便全身而退了。
“那就有请首领好好‘配合’了。”苏清源一字一句地说。
第18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三回
皇太子阳谋无可撼, 林黛玉悔入交泰殿
青海波原是唐朝大唐燕乐的一部分,它的曲调节奏缓慢,旋律优美, 要求舞者的姿态舒张柔和,如同海浪一样次第起伏。
对于乌兰楚伦这样, 具有强烈征服欲的男子, 更喜欢杀伐果断的快意与豪迈, 只有雄壮威武的旋律才能唤醒他的耳朵。
此时缓慢悠扬的远唐燕乐,在他听来与摇篮曲无异,因此整个人的神思都凝住在了苏丽尔身上。
模糊的记忆与眼前的丽影交相重叠, 说不清是幻是真。怪不得人说醒掌天下权, 醉卧美人膝, 是人间至乐之事。而他今夜就可以尽情享受这样的乐事了。
而苏丽尔的目光,却不自觉被舞台中央的两位男子所吸引。
那位身着龟背纹紫袍的扶桑皇子风姿绰约,舞态优雅, 远胜当世优伶。但和蒙克并肩起舞之时, 却只给人“不过如此”的印象。只因白衣翩跹,袖袂飘逸, 单靠一双迷人的眼睛, 就能让身旁的美男子,瞬间逊色下去。
分明是双人动作一致的舞蹈, 蒙克的表演尤为动人, 步态与神采优雅美丽,如浪花飞舞, 清波跌宕, 仿佛让人置身于海舟之中,随之摇曳。
黛玉上回见到如此动人心魄的舞蹈, 还是在邢岫烟的婚礼上,禛钰扮作萨满跳的祝祷舞。他的舞蹈似乎有沟通天地神明的能力,令所有生灵感受到一股源自天际的力量与美。
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两人之间每个动作都在博弈,苏清源一边舞蹈一边杀伐,蒙克一边舞蹈一边止杀。
悠扬的笛声婉转绕梁,旖旎多情,而舞台之上劲风习习,仿如松风入竹林,簌簌有声。随着舞曲接近尾声,源朝野垂缨冠上的飘带骤然断裂,妖娆的长发散落下来,好似比不上对手的舞技,而败下阵来。
舞曲终结,一场刺杀消弭于无形。
苏清源抱憾离开,回到席间再也禁不住胸口的痛楚,夺下小姓儿手里的金箔桧扇,挡在面前,喷出一口血来。
黛玉也看出了苏清源面色不对,苍白得有些可疑,不由偏头看向蒙克。
蒙克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酒,“你放心,他再也不能轻举妄动了。”
对于这个“盟友”黛玉心中一直是警惕的,单论他在鞑靼人毁了他的容貌后,还能若无其事地来吃这儿全羊宴,其心志胆量就不容小觑,绝不是在夹缝中苟且求生之辈。
“真是一场令人感动的舞蹈,二位的表演都相当精彩。”乌兰楚伦再次举杯,向蒙克与源朝野致谢。
苏清源擦干嘴边的残血,已无力说话了,只得昂脖将酒吞入喉中。
蒙克喝完酒,眉开眼笑地说:“可汗,我此次来中原是为与鞑靼重修旧好而来,特意带来了一份礼物,还请您笑纳。”说罢,也不等乌兰楚伦答话,回头吩咐图西格道:“快将礼物拿来。”
图西格答应着,匆匆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把一个红绸包裹的硕大圆球小心翼翼地捧了上来。
见那礼物非同凡响,当下四名鞑靼护卫,就把一张大方桌摆到大殿当中,图西格先把红绸包袱放到方桌上。
周围的使臣,包括可汗乌兰楚伦,全都好奇地注视着那东西。
直到覆盖在上面的红绸被图西格拽下,露出了真容,大家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全都呆住了。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竟是一个金光灿烂的大圆球!
金珠、金碗什么的,大家都见识过,这个圆球就胜在它极其大,表面用金箔装饰,镶嵌成九条龙的形状。
若是将其剖开,说不定能坐进去一个人,众人正这样想着,图西格就真的打开金球机括,当下一分为二,里头装了一套金锦剪茸的明黄质孙服,袍服纹样上绣了日月与龙凤,并配了一顶金锦暖帽。
这套服饰堂皇华贵,充满了草原气息,威武非凡。黛玉瞟了一眼,粗粗估算,这套质孙服,少说也值三千两银子。至于这大金球价值几何,实难估量。
诚然,单凭这件礼物,足以证明兀良哈部的首领今次前来,的确拿出了讲信修睦的诚意。
“啊,想不到蒙克老弟如此厚情!送我如此贵重的大礼!”乌兰楚伦哈哈大笑,即刻与蒙克亲近了起来。宴会上的气氛,也随之变得热烈融洽。
蒙克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笑道:“这九龙金月轮,还有两个世人都意想不到的好处呢,价钱还在次。”
乌兰楚伦见蒙克话语神秘,笑颜暧昧,早就心痒难搔了,便问他:“还有什么好处?”
蒙克向乌兰楚伦走近两步,又踌躇而止,作出要附耳悄语的动作。
“快大方讲出来,好兄弟,别卖关子了!”乌兰楚伦拍了拍他的肩。
众人的耳朵也都悄悄竖了起来,蒙克只得说了。
“有两个好处。若将山泉水灌入其中,放在月光下的流水中滚动一宿,到正午时分打开,里面的泉水就会变成昆仑长生酒,喝一口醉解千愁,延年益寿。这第二个好处嘛,还没人试过,据说男人赤膊抟身,进入轮中,到银蟾光满之时,能与月中姮娥交感……”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但不妨碍男人们的神情,因此显得异常激动,仿佛都能听到唾沫啧啧之声。
乌兰楚伦褐色的眼珠顿时亮了,他忘了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九龙金月轮,喉结一下一下滑动,如咽馋涎一般,腹下的饥火也越加炽旺,遥望了苏丽尔一眼,眸光又转到了九龙金月轮上。
黛玉心生鄙夷,不屑地牵了牵嘴角,这鬼话也就愚男蠢女会信了,蒙克还指望这东西能把乌兰楚伦给骗进去呢?
众人议论了一阵子,都先建议鞑靼可汗先试试泉水变酒,这个是不是真的,明日午时便知。
乌兰楚伦颧骨突出的脸,透着酒后微醺的红润,他哈哈大笑道:“来人先打一桶泉水来,试试能不能变酒。”
两个鞑靼人立刻将泉水打来,又将灌了一半泉水的九龙金月轮给抬了出去,抛入太液池中,随波流转。
众人归座,继续觥斛交错,开怀畅饮。兀良哈部的献礼,犹如燕乐的华章,将全羊宴热烈的氛围推向了一个巅峰。
任凭诸位使臣围绕这个九龙金月轮,怎么议论、猜测、质疑,蒙克都不理会了,被问得生烦,更是借口更衣直接避遁出去。
过了一会儿,鞑靼人的吼叫声蓦地从殿外响起,四面八方的火把、灯笼似乎向文思殿聚拢而来,丁零当啷的兵刃交接声、追击声、惨叫声纷至沓来。
紧接着,殿外石阶上一阵甲胄乱响,一个额宽塌鼻,长着一张大方脸的鞑靼护卫,头发散乱,跌跌撞撞地冲进殿来。他一下子扑到丹墀底下,跪在地上直叫:“可汗,大事不好!”
乌兰楚伦正在酒酣耳热之际,听到一声“不好”,粗黑的眉毛瞬间拧起,虎目一瞪。
鞑靼护卫发憷,环顾了下四周的人,再不敢乱说。将心提起,滚爬到可汗身边,勾着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乌兰楚伦闻言色变,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话,那鞑靼护卫就伸出五指,转头向殿外,满脸惊骇。紧接着,其他使臣也都从各自隐秘的渠道,收到了些许风声,听到一个“五”字,都纷纷变了脸色,唯有女公爵詹娜的脸上无比兴奋。
起初那些传音密语,还不为大众所知,随着时间的推移,殿外嘈杂的声音越发大了。等到齐刷刷甲胄铁片的撞击声、马蹄的捣踏声迫近,黛玉的呼吸也悄然放缓,神情却十分坚毅镇定。
嘉宾满座的大殿,竟变得异常肃穆,唯有殿门外五簇高擎的火把,犹在夜风中哔剥作响。
“可汗好雅兴,孤来迟了。”
禛钰飞身下马,一身鳞甲鲜明,神态昂然地提剑迈入殿中,锐利的目光在诸位使臣面上扫过。
只带五人护卫,深入敌巢,光瞧这从容沉着的气度,就不是一般庸怯之辈所能做到的。
他剑锋之上淋漓的鲜血,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让乌兰楚伦隐约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意味,故用豪迈之声,掩饰自己的惊慌。
“太子不期而至,本汗有失远迎,殿下若想赴宴只管遣使告知一声,何必大动肝火。”
“孤倒也不想在自家地盘上,吃分羊肉的席。不过是用你鞑靼万余俘虏的性命为筹马,替瓦剌部迎回可敦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才知道,为何宫中鞑靼护卫倾巢出动,也拦不住太子及五人扈从了,分明是有恃无恐。
可是太子分明能用这一万俘虏,换取对中原更重要的战略利益,却为了与瓦剌部联盟,选择了救回瓦剌可敦。
亦或许,太子对年长十岁的苏丽尔,也一往情深呢?
“我中原儿郎惇信明义,有诺必践,才不像某些人背信弃义,反戈相向。”禛钰将盔剑往地下一掷,大步流星地走到“苏丽尔”面前,端起她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把残酒全喝了下去。
“走吧,可敦。”禛钰含笑道,随即伸出一只手来,将“苏丽尔”搀起。
黛玉与他对视一眼,转眸触到乌兰楚伦投来的怨毒目光,她仰起脸睨了可汗一眼,神情显得十分得意。
詹娜脑海中,还在天人·交战,是否该戳穿林黛玉的假身份,可是这么一来禛钰就走不脱了。
就这一刹那的想法,让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分明还恋慕着那个人。这种顿悟的痛苦和对自己的失望,同时席卷而来,让她难以忍受。
苏清源见禛钰又一次救走了黛玉,不甘心就此认输,就算此刻双手受伤,实力大减,但只要能近乌兰楚伦的身,便还有一击之力。
“机会难得,只要在这里杀了太子,整个天下和苏丽尔都是自己的了。”这样的想法在乌兰楚伦的心头翻涌,可是当他回头看向那些使臣时,忽然又感到胆怯和畏缩了。
他可以不顾一万俘虏的性命,但在诸多盟友面前,若做了这样的选择,从今往后他将不会有任何助力。
一个连自己的族人都不顾的首领,对盟友自然更是视如草芥。
表面上看禛钰用一万俘虏,孤军深入险地,换回友邦的可敦,是个亏本买卖。可是在使臣眼中,这无疑展现了他临难不惧的悍勇、远见卓识的智慧以及坦诚相待的信义。
这是无懈可击的阳谋!
意识到这一点的乌兰楚伦,束手无策的愤怒、无计可施的恼恨,像涌动的蚁群,层层叠叠咬啮着他的心。眼见禛钰带走了苏丽尔,扬长而去,也只好咬咬牙,攥紧了拳头强忍不甘。
鞑靼人寄予厚望的九九全羊宴,随着禛钰、苏丽尔的离开,而潦草结束。
可惜直到乌兰楚伦离席,苏清源也没再找到行刺的机会,只得在鞑靼护卫的催促下,带着妙玉离开了皇宫。
在东宫侧殿暗室内,黛玉与禛钰分别后,卸下伪装,换上了夜行衣,等待着黎明之前的攻城之战。
不一会儿,白衣蒙克来了,他是唯一一个被鞑靼可汗,邀请留宿宫中的首领。
毕竟禛钰救走了瓦剌的可敦,就意味着草原三部之一的瓦剌,正式倒向了中原。乌兰楚伦必须加强与兀良哈的联系,否则即便他占领了中原,那漠北的故乡,也要被太子禛钰与瓦剌瓜分殆尽了。
蒙克欺身靠近,一手撑在黛玉背靠的墙壁上,对她说:“太子已经顺利结部伺机而动,女王不必担心,安心等在这里,我去将乌兰楚伦塞进九龙金月轮里,待群龙无首之际,就好发动总攻了。”
面对扑面而来的男人气息,没有分寸感的距离,让黛玉对他提起戒心,怀疑他会向鞑靼可汗告密。
毕竟禛钰并没有向图西格透露参与夺宫的兵马数,在外人看来,禛钰手上可用的人并不多,无法与鞑靼可汗相抗。
“我同你一起去!”黛玉认为自己有必要监督他的行动,以防泄密。
蒙克皱眉犹豫的半晌,问她:“我要去的是乌兰楚伦的寝殿,也许会撞见他临幸美人的场面,你确定要同往?”
黛玉蹙眉,脸上透着厌烦,却依旧固执地说:“去。”
“好。”蒙克拉着她的手,迅速地向可汗的寝宫移动。
黛玉挣了两下没挣脱,没好气地说:“撒手,我自己会走。”
虽然此时不当再拘小节,只是她始终记得,这个人对她有企图心。
而今更是想趁此机会占便宜,偏生他又与禛钰缔盟,这让黛玉十分烦躁又不得不忍耐。
“我带你走比较快。”蒙克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逾矩,还变本加厉地揽住黛玉的腰,携她在回廊甬道间迅疾穿梭。
黛玉便是想发脾气,可见到来往巡行的鞑靼兵,远近游动的灯笼光,又不得不忍气吞声,暗悔失策。
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眼下重要的是围困乌兰楚伦,夺回皇宫光复京城,无暇再对他的触碰表达不满。
好在蒙克的速度极快,比黛玉还熟悉皇宫的构造和布防,半刻钟后他们混入了可汗亲定的寝殿——交泰殿。
绕殿环行的流水中,飘浮着金色的大球,交泰殿中三壁都是龙首阳身的男人与飞天美人合抱的塑像。
门窗俱贴金花,夹以玉版明花油纸,笼了窗帘。壁间有双扉,是内贮裳衣的衣橱。
寝处床座前浓薰异香,外设屏障,帷幄大敞,往外抛出的男人亵衣、裈裆,让黛玉浑身一颤,如芒刺在背,顿时萌生退意。
蒙克将她轻推入衣橱,自己屏息贴壁而行,黛玉透过一线缝隙向外窥探,才睄了一眼,就咬牙闭眼不看了。
身为草原人,乌兰楚伦十分不喜中原夏季的酷热,便将自己扒光了,让侍寝的美人脖颈、手上、腰间、脚上都挂着冰块,任他发泄燥热,揽冰纳凉。
野猿肆意的吼叫,母猴发嗲的长啸,吱扭吱扭的床榻响,无有节律地起伏着,让黛玉抬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在衣橱中度过了十分难熬的半刻钟,再三后悔未听人劝。
终于,两下轻微的响动,有如夜雨敲窗,打破了难耐的声音,紧接着噗通一声水响后,有杂沓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影来来往往。
很快,四下复归一片静寂,黛玉都听得到自己懊热而略重的呼吸声。
蒙克将快要热晕的黛玉从衣橱中抱下来,在她手心画了一个圈。
黛玉会意,蒙克已经将乌兰楚伦送进九龙金月轮了,信号发出,只等禛钰率部夺宫了。
偏生到太液池边,察看动静的鞑靼护卫回来时,疑心寝殿门禁不严,又给增加了四个守备人员。
几个人仔细听了听里面的情况,忽然轻敲起了门来,似在呼唤:“可汗?”
黛玉悚然一惊,紧张地看向蒙克。
蒙克眼眸中涌起异样的光,压低了嗓音道:“我们得弄出点声音来,就像方才听到的……”
第18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四回
破潼关浴血夺宫城, 劫战舰更名转镇江
听他如此说,黛玉耳朵微烫,瞟了门口一眼, 立刻收回视线,心底的不安在急速地翻涌。
未等黛玉做出反应, 蒙克先掠到床上, 箭步而立, 轻轻晃动起来。
吱扭吱扭的床榻响,让门外的问询声悄然隐去。
比起中原皇帝寝宫内,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和宫娥太监, 鞑靼可汗就寝, 并不喜人围观, 也不需人服侍更衣换水,因此有隙可乘。
若非黛玉跟了过来,又受不住这样的刺激。蒙克原本打算等他们完事儿了再行动, 眼下提前中断了可汗的云雨, 安静得有些诡异,要想混淆视听, 少不得要整些花活儿了。
雄浑的喘息从他喉间漫出, 也不知他怎么弄的“啪啪”声响,让黛玉登时面红耳赤, 转头面壁, 架起手捂住了双耳。
蒙克盯着她半低的后脑勺,无奈地“嗤”了一声。
他都这样卖力表演了, 女王都不肯吱一声, 打个配合战。
带着一点儿调笑的意味,他伸手在她腰间掐了一把。
“啊!”
猝不及防之下, 黛玉失声尖叫,转身扬手就是一巴掌,却被蒙克瞬间攫住了手腕。
“美人,你得喊得再动听一点……”蒙克用鞑靼语,眨着眼笑。
黛玉蹙眉,僵着臂弯挣了两下,低声喝道:“放开我!”
“快喊!”蒙克放开她的手,却又托住她的下颔,似乎要逼着她喊出来。
黛玉的身子越来越热,眼眶有些发胀,男人的掌心若即若离地在她肩背处盘桓,带着几分挑逗的意味。
偶尔的碰触,酥酥麻麻的感觉,立时如流星穿身,仿佛带着一圈火花与电光,让她身子禁不住轻颤起来。
那意思很明显,她若继续缄口不言,他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叫起来。
未曾紧闭的窗扉纱帘飘飞,夜风驱走了几分燥热,眼前紧急的时刻,冲击着她的底线,也冲击着她的意志。
当他的大掌就要蜿蜒至她臀部的瞬间,黛玉旋身躲过,捂着耳朵娇声轻吟起来。
慢慢地声音渐大,尾音婉转绵长,带着几分委屈和泪意。
其中不甘和难堪的情绪过于明显,让蒙克片刻失神,都忘了要怎么喘,怎么晃。
不妙啊,这玩笑开大了,待会儿怎么哄她才好。
很快,断断续续的呢喃,让他什么都思考不了了。
她的声音就像是追魂摄魄的巫歌,拉扯着男人的心神在云端跌宕,最后残存的理智被击溃,让人恨不得咬破眼前脂光潋滟的樱唇。
蒙克像野兽似的,沉重地吼了一声,让吱嘎摇晃的床复归平静。
“好姑娘,可以了。”蒙克翻身下地,伸手堵住了她的嘴,轻笑道:“你再喊下去,我指不定会干出什么发疯的事来。”
黛玉狠瞪了他一眼,“啪”地掌掴在他的耳廓上,“哼”了一声,扭头向窗。
蒙克无声地笑了,没再说什么。四周的光亮自然地黯淡下去,守在门口的鞑靼兵也陆续回归原位。
两人各怀心思,在黑暗中静默了一刻钟,听到一阵清晰而尖锐的夜枭声。
“走了。”
一片黑暗中,蒙克准确地揽住黛玉的腰,带她越窗而出,如猫一样无声落地。几个起跳腾挪,两人就回到了东宫侧殿的暗室。
蒙克换了顶盔掼甲的戎装,依旧拿黑布蒙了脸。他点亮一盏烛台,放在黛玉身边,说:“女王在这里等图西格来,接您去长林园,还请您以瓦剌可敦的身份,给鞑靼俘虏宣扬一下,可汗乌兰楚伦抛下俘虏,弃城而逃的事迹。”
黛玉还未置可否,蒙克又回头笑言:“若您还想与我并肩作战也行,只是见到血肉横飞的场面,记得换一种叫法,不然我可握不住刀。”
说着他就扛起长刀,转过身,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气得黛玉追了两步,向他背影啐道:“我要作老虎叫,生吃了你!”
蒙克虽已走远,但听到她羞恼的声音,又觉得分外可爱。
大概是女王的包袱,让她日渐意态从容,沉着持重,再难听到这样略带稚气的尖锐口齿了。
逗一逗她,还挺开心的。
很快皇城内外火光大亮,兵戈扰攘,黛玉在窗口处眺望。
列阵在前的是千余重铠甲士,都是太子禛钰的亲卫,头盔上红缨猎猎,手中刀锋隐隐,在星夜下雄豪壮阔。
后面是万余蓝衣道士,有的携了三尺青锋,有的肘挂拂尘,还有的手持无极棍,刀叉剑戟不一而足。
早在图西格入京之时,宫中就安插了人手,杀伐之声并未持续很久,加上始终找不到可汗的踪迹,群龙无首之下,鞑靼兵进退无据,节节败逃。
禛钰甚至还令人开了一道半人高小门,允许鞑靼的使女和姬妾逃跑。所有甲士与道爷兵只与鞑靼的禁卫和关内军翼为战。
三鼓时分,禛钰已经拿下了宫城,杀死了乌兰楚伦的长子及鞑靼官员,京畿内外的鞑靼守军也悉数歼灭。
他命将士们守卫都城,修复损毁的城垣,并遣兵丁昼夜巡街,令百姓各安其业,勿要惊慌。
鞑靼人占据京城时,搜刮聚集地财宝一律封存,掳掠的妇女全都护送还家。
初晨朝阳明媚,在太液池中游滚了一夜的九龙金月轮,终于在大街上被人打碎了。原来鎏金壳内所包裹的,不过是薄胎瓷。
秃头腆肚的鞑靼可汗,头顶着一只肥硕的花脸长毛兔,恍如被剥了绿皮的牛蛙一样,被人从大金球中拉了出来。
乌兰楚伦脑中一片晕眩,两脚如棉,根本站立不住,“哇”地一声剧烈地呕吐起来。
围在他身边的百姓,“咦”了两下,纷纷退避三舍。
等他发懵的褐色眼珠终于见到太阳光时,整个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几次试图站起,却两脚打滑,站立不住。
“他就是鞑靼的可汗,欺我爹娘,毁我家园的,就是他!我要打死你!”
“胡虏残暴,昏庸无道,天不灭你我灭你!”
“不穿衣服羞羞脸,无耻之尤骚鞑子!”
“把鞑靼人赶出去!赶出去!”
群情激奋之下,数不尽的砖石瓦砾、潲水屎尿向乌兰楚伦的头脸身上招呼而去。
乌兰楚伦大肆叫骂着,又因为滂臭的气味而捏住鼻子,咬紧了牙关。
这时,一阵整齐的马蹄声轻快而来,乌兰楚伦本能回望,只见那些中原士兵各个擎刀在手,高坐在鞍鞯整肃的马上。
当中靴袴鲜明,神情倨傲的俊美青年,正是一身戎装的太子禛钰。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道:“原来抟身入球一夜,姮娥也不愿与可汗交感,派了只丑兔子与可汗撕咬,这滋味也只您一人有福消受了。”
“禛钰!”乌兰楚伦面色狰狞,数次想要爬起,却又跌回地上,气势一次比一次挫败。
只得恶狠狠地道:“你中原有一句话,士可杀不可辱。我中了奸计,兵败如山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又何必杀人诛心,让我蒙受这奇耻大辱。”
禛钰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眸中闪烁着戾意,“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动手杀你,将军有剑,不斩蝼蚁。
今日我且放你滚蛋,待我扫荡胡尘,收拾河山,再去漠北捣巢!”
说罢,他一挥斗篷带着人马绝尘而去。
将鞑靼人赶出京城还只是开始,秦岭淮河以南的半壁江山,也要逐一收复。
禛钰没有痛打落水狗,让乌兰楚伦并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欢喜,只有深重的悲怆与痛苦。
他这样一无所有地逃回鞑靼牙帐,就算还有卷土重来的勇气,却要面对强将的僭越,兄弟的夺权,瓦剌的仇视,盟友的背弃,可以预见的一败涂地,比一死了之更可怕。
而禛钰早窥见了他内心的弱点,没有自戕的勇气,就只能丧家之犬似的滚爬故里,与其面对分崩离析的势力,日渐凋零的家族,还不如先逗留在关外边庭,等待旧部羽集,当禛钰称帝登基之时,再次南侵夺回京师。
黛玉回到了长林园后,再次乔装成瓦剌可敦的样子,用洪音贝壳对万余鞑靼俘虏说:“中原太子的兵马已经杀到了皇城,夺回京畿。你们的可汗乌兰楚伦怯战奔逃,再不管尔等生死。
你们曾是鞑靼部骁悍善战的勇士,是锐不可当的先锋,可在乌兰楚伦眼里,你们只是他征伐天下的踏脚石,是随时可以抛弃践踏的草芥。
太子禛钰有好生之德,敬天爱民,不杀俘虏,从前视你们为可敬的对手,今后视你们为可亲的同胞。
我瓦剌部与兀良哈部,深受太子恩泽优抚,已与中原缔盟,互不侵犯,待四海平靖,中原与大漠将重开边贸,世代友好,休戚与共。
明日我将北归瓦剌,回到草原。你们当中若有意同行者,我将一并挈带。鞑靼部不接纳你们,我们瓦剌部、兀良哈部欢迎群雄归附。”
一番颇具感染力的话,让俘虏们激动不已,他们憔悴疲倦的面容,因为萌生了希望,而变得神采奕奕。
“我们跟着可敦走!”
“我们要回草原!”
“天神听到了我的祈祷,我们能回家了!”
黛玉的提议得到了俘虏的广泛拥护,她吩咐北戎人为俘虏们准备赶路的干粮,提供部分自卫的武器,以示信任。
其实单靠百名北戎人和秃巴三十六骑来管理上万的鞑靼俘虏,还是存在一定的风险。
黛玉将俘虏中原有职务的将士挑出来,作为重点优待的对象。
再将鞑靼部众打乱原来建制,统一按中原卫所制,穿插分置,将上万人整编成两卫十所,各设百户、总旗、小旗来分级管辖。
处理好俘虏的事情,瓦剌可敦的使命完成,可以功成身退了。
待图西格率部回归大漠后,自然知道如何跟瓦剌首领说明一切。
鞑靼俘虏北归的队伍,出发三日后,湘云送来了晴雯的飞书。
太原锦衣军与宁远军已经攻破潼关,鞑靼守军溃逃,守将被斩,半数归降。北戎人成功缴获了“女公爵”号风帆战列舰,请女王颁赐新名。
黛玉忙用禛钰教的调禽咒语,唤来一只游隼,写信告知晴雯,让宁远军休整半月后,南下支援荆州。
将风帆战列舰更名为“妇好”舰,从黄河出海口牵引自镇江,以抗击倭寇。
光复京畿后,除了卖国投敌的东平郡王、忠顺王、国子监祭酒三家仓惶北逃外,其他藩王旧部、勋贵遗臣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
他们戴着义髻,恢复冠冕,打着拥护太子称帝的旗号,四处奔走,试图为自己后半生的荣安,再捞一个锦绣前程。
然而太子却以“父皇健在,寓居漠北。外侮未除,何以家为”为由。
一不践祚称帝,二不孤坐宫城,三不娶妻生子,势要尽驱鞑虏,歼灭倭寇,打倒海夷。
要求各地官员恪尽职守,勠力同心,共御外侮。
自太子禛钰挥军南下,继续收复淮安、南阳、江汉、荆川失地,沿途百姓一路颂声载道,皆称其贤,乡间义勇投军者甚多。
就连草原三部上的牧民,也多赞其仁义孝行,刚毅勇武,文德怀远。
黛玉随军行至淮安,与禛钰暂别,在淮河出海口处,等到了晴雯送来的“妇好”舰。
此舰属于三桅两千料大船,装载了一百零八门火炮,堪称是当世的艨艟巨舰了,用来对付倭寇绰绰有余。
既然鄂毕城已经有千余宁远军来守,瓦剌、兀良哈也与鞑靼交恶,北地暂时无忧。不如就让晴雯在镇江一带,跟着父亲在海战中磨砺一番。
七月将尽,黛玉可以留在中原的日子不多了。
扶桑国因鞑靼可汗仓皇出逃,身为使臣的三皇子又失踪不见生死未知,亦忌惮太子禛钰不断壮大的队伍。便以夏季飓风不定为由,刀枪入库,船避港湾。
趁着这个战斗间歇期,黛玉打算去金陵看望父母,顺便将俘虏回的宝钗、贾环二人,按约定在金陵城交付给马尚。
第18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五回
新嫁娘靓妆逢爱女, 美翁婿相会金陵城
八月初一,由晴司长代表女王,将妇好舰泊在江道万里, 通涉五洲的金陵港口,在舰船上向马尚交付了宝钗、贾环二人。
原本想借叩关之际入主宫闱的马尚, 无疑被太子摆了一道。
此时妄想落空, 十分不甘, 愤愤不平地说:“你们女王远在西海,做好一邦女酋长就行了,何必跟着太子掺和中原之事?
太子挟我主母与契弟, 逼我攻打京师, 害我折将损兵, 只剩千余人。他又放纵鞑靼可汗逃往边庭,使我祖兴之地惨遭兵燹之灾,迫我率部南下金陵。难不成还要诓我继续东讨倭寇不成?”
晴雯笑道:“马统领若有御侮报国之心, 自然更好。想偏安一隅, 也无人阻拦。
只是今后还请管好您的两条软肋,倘或他们被倭寇、海夷挟持, 逼着你挥戈向内, 我们茜香绝不会手下留情。”
马尚看了宝钗、贾环两眼,笑意中带着一丝愤怒与无奈, 咬牙道:“晴司长的叮咛告诫, 马某记住了。”
“我们走!”
几人环护着宝钗、贾环,随着马尚走下了甲板。
晴雯在饮食上并未苛待二人, 以至于被软禁在鄂毕城的日子, 薛氏与贾环整日只知食睡,形容未减, 反而更胖了几分。
那毫无用处的薛氏不谈也罢,贾环已年满十六,身量壮大,须髯疯长,嗓音亦浊,远不如从前的娇俏秀美,马尚对他也是浓情转薄,兴致大减。
为了在金陵扎根下来,马尚不得不打起了金陵贾家的主意。
明面上以薛氏的部曲自居,借以帮主母夫家打理庄子为由,逐步抢田夺地,贾政父子又不惯稼穑之事,也好吃懒动,无奈由着他们侵占贾府旧宅所剩无几的资产。
宝钗历劫归来头秃发稀,率部投奔,受了姨娘几句申饬,冷眼嫌弃。原想与宝玉和离,恃凭部曲之势,再醮金陵官贵。
奈何乱世流离日久,又成天与男人为伍,名声不好,冰人听说她的名讳,见了她的形容,都不愿收银子。
思来想去,她也只有跟着宝玉勉强过活了。但是宝钗也不愿再受婆婆孝道辖制、袭人暗中挤兑了。
势必要趁热灶一气炝制熟烂,先起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要将“假二奶奶”袭人给撮弄出府。
那袭人几经沉浮,吃够了落魄无依的苦,早在贾家几房人中拉帮结派,自成一系,绝不肯任人拿捏。
因此,贾家妻妾相争的热闹戏码,隔三差五地上演。十分闹得没法,宝玉烦不胜烦,只得袖手躲出门去,在外头闲逛,从清晨躲到半夜,就吃饭的时候拨冗回来。
面对日渐拮据的经济,他也只得耐着性子与宝钗食共器寝同衾。
宝钗又每每数落逼迫他,劝他到林阁老那里混个一官半职,亦或是投奔太子的大军建功立业,别拉硬屎不肯俯就。
既然只有在饭桌上才能见着丈夫的面,宝钗也顾不得食不言的规矩,捧着饭碗劝道:“从前你还考过状元,擒了反叛,杀了贼王,而今年纪轻轻就卷旗息鼓,不是窝在家里闲寻气恼,就是在外头逛个不够,这如何能成!”
宝玉听了这话,登时撂下碗筷抬脚就走,袭人知道宝玉恶劝,忙拉着他回房里柔情哄之。
屋子本就狭小,宝钗早听见房里说笑,袭人道:“她哪里知道,你从前发奋上进是为了林姑娘。如今林姑娘再也不得见了,纵是把宝二奶奶捆上十个也赶不上。”
宝钗又气又恨,浑身发抖,难堪至极,一脚撞开门去,抓着袭人撕了一顿。
哭骂道:“好娼妇,凭你刨坟掘墓,把林妹妹的灰掏出来,捏成你爱的二奶奶,我立刻死了也罢了。一床破席也敢强压我的头,逞起威风来。”
说着又抄起针黹箧里的剪刀,把袭人的头发给硬绞了两下,断口糙跟狗啃的似的。
宝玉跺脚嗐声,劝止不住,又畏怯铁剪无眼,顾不上袭人哀嚎求饶,溜身躲了出去。
出门正撞上了贵人车驾,腰上被车辕狠擂了一下,唯恐惹祸招灾,忙弓着身一颠一顿地逃开了。
“姑娘,那人好像是宝玉。”晴雯撩开车帘说。
黛玉瞥了一眼,吩咐车夫道:“你去问他有没有伤到,再赔补他二两银子。”
宝玉接了银子大喜过望,还双手拱抱,朝远去的车驾折腰长揖。
晴雯摇头道:“宝玉竟成了这副样子,从前的宝二爷总说这个俗,那个蠢,而今也这般颓丧庸懦。”
黛玉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行至金陵城下,黛玉与晴雯携手走下马车,初秋的艳阳摄人眼目,令人眯了眯眼睛。
她本以为金陵城经受了鞑靼与倭寇的两面夹击,必然城墙多损,只剩烟熏火燎的颓垣断壁。
却没想到战事间歇才几日,城阙高耸,垣墉整肃,显然已经重新修补过了。
在一排排城防兵的驻守下,透着坚不可摧的力量感。
堞楼垛口处架着十门焕英炮,炮管锃亮,红绸艳艳,威风凛凛。
三轨大路上,金陵城中居民们熙来攘往,与徼巡街衢的守军擦身而过,并行无碍,秩序井然。
正当黛玉感慨父母治军有道,与有荣焉之时,城门楼上出现了一道红艳的身影,定睛一看,笑了起来。
“娘!”
贾敏先是怔了怔,手扶在垛口向城楼下俯瞰环顾。
一个身穿竹叶纹偏襟紫色薄绸衣,配了藕荷绣花裙的姑娘,明如清晖,娇似春柳,在阳光下亭亭玉立。
正是她的宝贝女儿林黛玉!
“玉儿!”贾敏欣喜地走下城楼,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你怎么来了?”
“女儿想爹娘,就来了。”黛玉挽着母亲的手臂,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母亲梳了简练的?髻,一套赤金红宝石头面,侧鬓斜簪了一支新鲜的红海棠,衬着白皙的面容,艳若桃李,风韵旖旎。
她一身真红缠枝莲花纹织金对襟褙子,里面是绯粉立领中衣,配的银红撒花绸马面裙,贵气十足,雍容雅丽。
若非是在城墙头上遇见,还以为是哪家的新嫁娘呢。
黛玉偏头笑问:“莫非,娘亲猜到我要来?特意倩妆靓饰给女儿看的?”
贾敏“嗳”了一声,伸手捶她,笑道:“还不是你个促狭鬼,给娘亲备的嫁妆衣裳,一水儿的艳红。我倒是想买几身素雅的,你爹拈着胡子说‘战时百物紧缺,将就省俭些吧,若不穿它,也白辜负了玉儿的孝心。’
你父女俩一个成心教我出丑,一个姑息纵容,我还能怎么着。”
母女俩边走边说,只把南下金陵的旅人听迷糊了。寻常人家,都是娘亲给女儿备嫁妆,怎么这家人偏不一样,竟是女儿给娘亲备嫁妆。
晴雯也来凑趣儿道:“姑娘,太太在装憨儿呢,衣裙头面倒也罢了,这粉香脂艳的,还不是为悦己者容么?”
“烂了嘴的小蹄子,几日不见,跟着玉儿不学好,越发坏透了!”
贾敏在晴雯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连你师娘都编排上了,学了两句浑言笑话我,我告诉你老师去!”
黛玉与晴雯相视一笑,眼波流转,盈盈笑道:“这点子珠玑小事,娘还踢腾不开么?竟要烦琐爹爹撑腰,分明是见丈夫多疼着你,恃宠生骄了嘛。”
“姑娘快别说了,再说师娘就要臊了。”
贾敏越发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两个东西真会数贫嘴,口齿机锋无人能敌,懒得理你们。”甩下她二人疾步走了。
金陵城本是中原旧都,林阁老带着一班臣工,就在故宫中安设营房,治兵守备。
承天门两侧的中央官署,就是各部官员协理政务的地方,前朝奉天、华盖两殿空置,后廷乾清、坤宁、春和、柔仪四殿封门,诸臣未敢僭越。
官眷都住在临时营房里,食宿统一,不管是六部长官还是镇抚百户,每家按丁口配所。
大多官宦人家都只能将仆从安置在金陵旧宅中,与至亲入住营房,除饮食外,一应大小事务皆需自理。
林阁老家就只分了两间房,但让黛玉十分意外的是,父母二人好不容易破镜重圆,竟是别室而居。
宫中食物配额供给,黛玉、晴雯不告而来,竟连吃的也没有富余。只得带着父母去城中的梅妍楼吃饭。
梅妍楼位于市圜辏集处,阔有六楹,栋宇宏敞,原是接待四海宾客的酒楼。
不但有美味珍馐,琼浆玉液,还有行首佳丽,南曲名姬作陪。
黛玉心想四人吃饭过于简便,也在雅间内点了一班乐伎,请她们奏演箫管笙笛,以助清兴。
她与晴雯一同站起,正为父母斟茶,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雅间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几位重铠将官,各搂着美姬大大咧咧走进来,肆意说笑,向女人吹嘘着自己的战功。
紧接着登场的是一身金柿蒂纹藕色战袍的太子,双手负后,神态自若。
朗目星眸向窗边瞟了一眼,正与黛玉视线交接,眸中登时闪出惊喜之光。
见到林海夫妇脸上淡淡,意识到身后一群豪放不羁的大老粗,正搂着女人喝花酒,禛钰眼中旋即涌入了窘迫,一时词穷,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只得先取过黛玉手中的茶杯,准备向林家夫妇致歉。
他预知今日定会见到黛玉,还以为是在金陵故宫,没曾想这会子就遇上了。
“太子在凤阳府打了胜仗,率部途径金陵,在梅妍楼宴请将士,临时将此楼包下了。”
来不及通知林阁老移驾别处的酒楼东家,无奈被守卫堵在了门口,说完此话便矮身溜走。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将军见到黛玉、晴雯二女姿容绝丽,提壶在手,以为是楼中丫鬟,竟比身边的庸脂俗粉抢眼多了。
他打了胜仗,正是得意忘形的时候,也不顾太子在侧,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将酒杯伸到黛玉面前,道:“好漂亮的美人儿,也给军爷倒杯茶喝喝。”
晴雯刚想开口责骂,黛玉用眼神制止了她。
虽有一丝不愉,但敬将军为国效力,辅佐太子收复失地,给他倒一杯茶也不过分。
刀疤将军馋涎啧啧地将混了酒水的茶一饮而尽,露出跟吃了蜂蜜屎一样的甜腻笑容。
禛钰握着茶杯的手,隐隐可见骨节泛白,他改为双手扶杯,徐徐饮尽,对林海夫妇笑道:“林阁老、真宰相,在此地不期而遇,因缘幸会。孤及诸位将士,有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众位将士得知眼前的中年儒士,竟是内阁重臣林如海,纷纷抱拳行礼,钦敬有加。
林海也起身向将士们致意,“诸位将士奋勇杀敌,光复凤阳,殊堪嘉尚。林某家中薄有微资,今日愿设宴飨士,犒赏慰劳。”
禛钰忙道:“不用老师破费,韩奇筹措粮饷甚足,今次我等贸然闯入,惊扰阁老,失礼至极,孤就此告辞。”
说罢他就号令部将,移席别处宴饮,不得惊扰百姓。
禛钰歉疚地看了黛玉一眼,正要离开,只见刀疤将军金碧川,撇下身边美姬,又转身上楼。
“太子殿下,等我一等,我要把那紫裙姑娘一并带走。”
禛钰斜靠着栏杆,腕上的臂鞲覆在额头,遮住了深敛的目光,嘴角牵了牵,一言不发。
金碧川误以为太子笑了,就是应了,一抹胡子哈哈大笑:“韩将军说过了,只要拿下凤阳城,立了斩将夺旗的首功,梅妍楼的名班行首,都能带走,更何况是个斟茶递水的丫鬟呢。”
禛钰将身直起,拍着金碧川的肩膀,似笑非笑地道:“凤阳一战金将军打得好,回头找韩奇要赏赐,你只管开口,孤无有不应。”
说罢就迈着四方步下楼,正挡住了金碧川的去路。
金碧川被迫倒退着下楼,却还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殿下,紫裙姑娘……”
禛钰脚步一顿,侧身看向楼外直射进来的太阳光,将他的俊脸笼在一半阴影中,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她是我的。”
金碧川哑然失色,冷汗直冒,踉踉跄跄地滚爬下楼,磕头不止。
“甭磕了,你去韩奇哪儿讨赏的时候,让他自个儿掌嘴五百,不扇成猪头,别来见孤!”
听了禛钰咬牙切齿的话,黛玉才面色稍霁,这撺掇将士与太子来喝花酒的,必是韩奇那家伙了。
经过这一番打扰,黛玉也无心听乐伎演曲了,给了赏叫去。
须臾,梅妍楼的东家亲捧了美酒佳肴上来了,无比郑重地笑问:“这是太子敬奉给阁老一家的,殿下还托小的请示阁老,他欲亲为阁老捧饭布菜,执壶斟酒,还望阁老允准。”
贾敏冷笑道:“亏他想的倒快,背锅的抓出来交差,这会子又上赶着伏低做小来了。”
黛玉朝门颀长的身影看了一眼,笑道:“表哥进来吧,我们林家又非拘板之第,倒也不必这样诚惶诚恐。”
得了表妹的“特赦”,禛钰抚了抚胸口,满面笑容地叩门进来,在林海夫妻面前,率先姿仪端方地行礼。
夫妻二人并肩站起,齐齐向太子回礼,晴雯亦行了礼,倒显得安坐不动的黛玉是真的“恃宠生娇”了。
林海冷瞥了黛玉一眼,示意女儿“不得无礼”。
黛玉无法,只得慢悠悠起身,才要屈膝,就被禛钰扶肩安坐。
“你坐着就好。”禛钰亦贴近黛玉身旁落座,望着她痴迷地笑,头都舍不得扭正过来。
黛玉无奈且无辜地看向父母,那略显得意的娇俏模样,真真诠释了什么叫“备受珍爱,无以复加”。
说是太子要亲为阁老布菜,谁也没想让他真动手。
太子提筷后,众人亦起筷,四双筷子都夹了鸡髓笋,不约而同地送到了黛玉面前的碟中。
四人持筷的手一顿,相视而笑。
第18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六回
酸黛玉娇嗔论老戏, 痴贾敏揽被思幺儿
林家人吃过团圆饭,梅妍楼的行首名姬听闻太子仍在此间,喜得忙花枝招展地在一楼堂下献艺, 歌欺裂石之音,舞有飞天之态。
黛玉漫步下楼, 一群艳姬美人频向太子暗送秋波, 抛花甩袖, 舞态生风,恨不能肋生双翼飞过来似的。
她嘴角噙着“欣赏”的笑意,眸色越冷, 红唇越抿越紧。
禛钰见她难掩酸意, 喜不自禁地拉着黛玉的手款洽搓挪。
故作姿态地说:“梅妍楼的戏乐果真极好, 表妹若喜欢,不如叫她们再作两出戏,你看唱《苏武牧羊》、《赠别挑袍》可好?①”
“难为你还记得这两出老戏!”
黛玉轻哼一声, 扭脸儿转盼, 指着底下一班美人,含笑道:“这里又无白头老生, 红脸关公, 满眼的娇凤雏鸾、倩女淑芳,唱《梅龙镇》、《玉搔头》二出, 只怕还对景些②。”
听这尖酸之意都要飘到天际去了, 禛钰龇牙一笑,悄悄与黛玉十指交扣, 又挠又撩的, 道:“纵有野凤雉鸠又如何,那武宗正德不还锁在草原圈里喂蚊子呢, 要唱也是蚊叮牛角,不入耳。”
“呸!”黛玉不禁触痒,在他躲着爹娘暗中揉搓下,乜斜着眼,眸光乱恍,嗔道:“谁要听他唱来着!”
林海见这两个小冤家,你侬我侬,恨不得粘在一起也就罢了。还窸窸窣窣地小动作不断,自己干咳了两声,也没人理会。只得背着双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向前走。
贾敏见女儿在太子面前恃宠压众,拿腔作势的。只把小姑娘乔酸娇妒之态,淋漓尽显。也亏得太子爱她无限包容,才逞纵得她放恣横从,没个正样子。
心里暗暗羡慕得紧,痴痴地看向林海的背影,眼眸凝在他指节微黄的胼胝处。
那是常年援笔磨出的茧子,曾经她的手与心,也被他温润的大掌细细摩挲过。
冬夜他伏案写奏章的间歇,还会把微冷的手,伸进她被里取暖。
先是拉着手把玩,又扯她裙袄,最后整个人解衣卸带钻进来,半恼半笑地说:“敏敏又害我心猿意马,奏章明儿再写吧。”
夏日她恶热贪凉,躺在贵妃榻上,拿井水湃过的葡萄当饭吃。
如海走进来,一把夺走了琉璃碗,大手在她臀部拍了一巴掌,冷脸道:“经期忌凉,以后落了病,可怎生是好?”
“昨儿就净了,再不吃口凉的,就要中暑了。我又受不住藿香正气水,又冲又辣的,跟你这会子蹙眉板脸的味儿,一个样呢。”
不悦的神色,自男人的眉头散开,他撂下琉璃碗,倾身笑道:“那我换金银花露呢?”
她还未会过意来,对襟短襦已经从肩头落下,男人埋首在她颈边徐徐亲吻,试图矫饰,那几分不够君子的急不可耐。
“天还没黑呢……”她见丫鬟们十分有眼色地轻放珠帘退了出去,羞得推他起来。
他摘冠一抛,微微喘息:“敏敏,为夫已久饿七天了。”
那金银花露的味道,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金陵自古繁华,市列钗环,户盈绫绮,贾敏漫然望去,琳琅满目的香膏头油,粉盒靶镜。
反光的镜面上,隐去了她不甚合宜的绮罗粉黛,女为悦己者容,实为己悦者容。
可她不知道亦不敢问,暌违十载,名为丈夫的那个人,还“悦”她么?
太子禛钰在金陵故宫现身,还带来了光复凤阳的捷报,无疑是鼓舞了守城的文武官员。
看着军容整肃,衣甲鲜明的太子亲卫,大家志定心安,分外踏实,簇拥在一起,渴盼着太子聚集群僚,召开朝会,共商国事。
禛钰抱拳向众臣道:“诸位爱卿还照前情,金陵城一概军政事务,皆由林阁老及诸位臣工合计裁夺。孤只在此停宿一晚,明日还要率军奔赴庐州。江南八府的安危,全仰仗各位贤臣良将了。”
大家很是不舍,又提议设宴为太子及将士们践行。
禛钰又说:“多谢各位美意,午时孤已经款待过将士们了。只是今夜需借宿宫中营房,还劳请诸位爱卿及贵眷,迁挪到春和宫居住。”
应天府留都的春和宫,就相当于顺天府皇城的东宫了,是太子自己的地方。
林海等人忙道:“臣等岂敢鸠占凤巢。”
禛钰摆手道:“无妨,孤也从未住过春和宫,如今战时,一切便宜行事。而况,我妹妹华光才休完产褥,今晚也要移居到柔仪殿,我就一并让驸马吩咐人打扫了春和宫。”
很快,在太子亲卫及公主扈从的协助下,百官迅速搬迁,住进了宽绰宏大的春和宫。禛钰还特意为林阁老夫妇,准备了装潢陈设最好,闹中取静的一间房,湢室用水便宜,内外一应俱全。
可是这时候,林海却悄悄找女儿说:“你母亲夜里眠浅,这屋子清幽,就留与她住。我需宵旰公干,住中央官署便可。”
黛玉不由蹙眉,疑惑不解:“我记得小时候,父亲也是日夜案牍劳形,也未见与母亲别室而居。从前母亲不在,父亲还时常想念挂怀,睹物思人。如今历经波折破镜重圆了,夫妻俩竟不在一处起居,倒存心生分了,成个什么道理?”
林海垂下眼帘,缓缓揉着胸口,好似有郁结之气不得疏散,竟然一连三叹:“玉儿或许知道一些。你母亲从前与皇上是一对儿鸳侣,是我巧取豪夺,才导致他们别鹤离鸾。你母亲心里一直怨着我呢。”
“怎么会?父亲多虑了!”黛玉没想到父亲还在吃这些陈年老醋,忙安慰道:“母亲若还恋着那一位,必定早就奔赴草原相救了,哪里会来金陵再嫁与您呢?”
林海眼神略略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双手在袖间握成拳。犹豫良久,才将从前的往事对女儿讲了。
“当初你外祖荣国公为了寻找鹓鸾公主,拜访过姑苏林家。因我年少中举,略有才名,便向我父亲提了结亲之事。
我父亲也欣赏荣国公为人,口头应允了此事,约定待我进士及第,便让我与敏敏成亲。
那时的我年少轻狂,恃才傲物,一心想娶一位志趣相投、容色非凡的女子,根本不想要一桩盲婚哑嫁的婚事。
借着上京赶考之期,乔装成算命打卦的相师,暗中打探荣国公府千金的品格容貌,若是不好呢,我就想方设法,搅黄了这门亲事。
没想到算卦摊子才摆了几天,就遇见了一对情投意合的少年少女,来算姻缘。正是敏敏和禛幸。
而我对美貌聪慧的未婚妻一见钟情,以至于手中签筒里的灵签,散了一地。很快,我也发现了,自己的情敌是当朝太子。
我拿着他们的八字和我的八字,认真算了算,他俩五行互补,天地双合,是人间佳偶。而我与敏敏注定半路夫妻,生离死别。
可我不甘心,我不想让我的未婚妻成为一国皇后,从此两相不见。
所以我骗了他们,我说:你们八字不合,将来必定天各一方,永世不见。男的三妻百妾,儿女成行。女的琵琶别抱,将来是一品夫人。
禛幸怒极一拳就砸烂了我的摊子。我反笑他眼盲心瞎,昏聩无能。咒他将来必定所得非所愿,所爱不能得。
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我又遇见了一个与贾敏很像的尹姑娘,她与贾敏的八字仅差在了时辰,但她确实是显贵的命格。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主意,留下了尹姑娘的地址,静待敏敏的到来。
第七天敏敏再次坐到了我的卦摊前,问我将来她会嫁给谁。
我笃定地说:嫁给我。
敏敏气笑了,以为一个江湖算卦的,在痴心妄想。
我便和她打了个赌,将尹姑娘的地址告诉了她。让她教尹姑娘装扮成自己的样子,参与选秀,看看她深爱的男人会不会认错人。
结果你也知道了,她赌输了,赔上了一生的婚姻。
皇上稀里糊涂地选了尹氏做皇后,而敏敏伤心了一阵子,也不愿入宫为妃,就认命地嫁给了考上探花的我。
如果当年不是我横插一手,敏敏就不会跟着我,吃那么多苦了。”
黛玉怔了怔,她真的想象不到一向光风霁月的父亲,面对情敌竟然会使这种诈谋手段。“巧取豪夺”这个词并无夸大之嫌。
甚至还连带改变了禛钰母亲的命运,成为替身皇后悲哀的肇始。
原来仇恨的种子,在二十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一时间黛玉也不知该如何相劝,只得道:“可是,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父亲也并没断错皇上的未来。而况母亲不是轻易向命运屈服之人,必定是想开了,发现了您的优点,才会选择嫁给您的。你们成婚十多年,孩子都生了两个,生离死别也经历了,还有什么事不能释怀呢。”
眉鬓若裁的林阁老,紧抿唇角,一言不发。他深敛的眼眸让俊秀的面庞神色复杂,表情微僵且蕴着无限苦涩。
这样的父亲,越发让黛玉看不明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根结还在母亲身上。
下午日头正好,贾敏打算将嫁妆里的秋衾棉被拿出来晒晒,以应来日天凉使用。黛玉也帮着母亲晾晒。
傍晚林海料理政务回来,顺手就帮妻子收卷衾被,一个笑说“多谢,老爷”,一个笑答“有劳,夫人”。
再接着一个奉上茶来,柔声下气:“老爷辛苦了,我略备了凉茶润润喉吧”,一个捧茶在手,彬彬有礼道:“夫人受累了,如今住进了春和宫,侍者也可差使几个,不必事事躬亲,操持劳碌了。”
黛玉看他俩相敬如宾的样子,不少时候还有“不约而同,心领神会”的默契感,可怎么看都觉得夫妻俩“郑重有余,亲密不足”,是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
她想不明白,只能叫来晴雯“窥心”一探究竟。
半晌后,晴雯打着呵欠说:“老爷太太心里什么都没想,言行举止皆是自然而然的。”
黛玉只得再从母亲处寻找突破口,带着晴雯进了房间。
贾敏正在床边打点衾被,她知道丈夫大概要宿在官署,已经将他的铺盖文镜匣子收拾出来了。
此时翻检出一张旧年的褓被,贾敏怔了怔,一时动弹不得,鼻尖一酸,眼泪混杂着胭脂,一滴滴滚落下来。
黛玉、晴雯对望一眼,心头也是微涩,那张褓被是她弟弟从前用过的。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弟弟的襁褓还被母亲保留着,生死不离,带去茜香国,又带回了故国。
为了让母亲不再沉溺于过去的悲伤,黛玉跪伏在母亲膝边,故意玩笑说:“娘亲若是想弟弟了,赶紧和爹爹再生一个,弟弟不就回来了。”
贾敏“嗤”了一声,咬牙在女儿腮边拧了一下,“我年近半百,快要绝经了,肚子里哪还生得出阿物儿来。你撺掇我和你父亲同寝,也是白操了心。还不如给你爹找两个宜男的姬妾,或许还来得及。”说着又自叹了一回。
黛玉不想母亲伤怀,忙笑道:“据说武曌之母弘农杨氏,也是年近半百,才生下了女皇。娘亲在茜香国学了功夫,身子怎么都比杨氏健康,必然可以产育。”
“我还能不能生不知道,反正一代女皇,我这不已经生了!”
贾敏两手捧着女儿的脸,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口,骄傲地扬起下颌。
有女万事足,别的就不能奢求了。
晴雯见她母女亲昵爱语,眼睛不知放哪里好,低头瞧了瞧那襁褓,顿觉针脚眼熟,不由道:“这褓被上的八宝绣纹,用色明朗柔和,针脚细密繁复,倒像是我针线师父的手笔,太太是从荣国府里带出来的么?”
贾敏摇头道:“那倒不是,玉儿她弟弟是在扬州生的,这褓被是接生婆家的媳妇子送的,我极爱这绣工,就留下来用了。”
她伸手在褓被上抚了抚,上面绣了精致的八宝图,轮、螺、伞、盖、花、瓶、鱼、长结,共八样,具是佛家吉庆祥瑞之物。
然而,她可怜的孩子,却没能得到佛菩萨的庇佑,年幼即夭,化作了一抔冷土。
眼见母亲神色黯然,又要垂泪,黛玉忙岔开话去,手托襁褓笑问晴雯:“都说你针线好,已入臻境,我看比你师父来,还是多有不及。也不知你针线师父是何方神圣?”
晴雯笑道:“我在赖嬷嬷家时,七八岁上下就开始拿针了。可巧针线师父也是姑苏人士,名叫慧娘。
说来她的故事也是一段传奇,慧娘原是书香宦门家的小姐,极擅刺绣,也精书画。
她的绣作从前只是闲来作耍之物,非市买之品。她擅长用黑绒绣出草字,勾踢转折,浓淡轻重,皆与笔草一样,非当世匠工可比,被誉为“慧绣”。
后来她及笄那年,父亲因得罪了上峰,被革职罢官,不久后病逝,因此家道中落。不得已慧娘一边为父守孝,一边开了个针线铺子养家。
因此世面上才有了一些她的绣作,凡世宦富贵之家,莫不争相求买,奈何传世真品颇少,后来多有人仿其针迹愚人射利,可恨至极。
江南有个富商,为了得到她的刺绣技艺,借此获利,还想纳她为妾,慧娘不肯。
那个奸商就造谣污蔑,说慧娘在孝期与他有私情,针线铺子的生意,因流言蜚语而一落千丈。
无奈之下,不肯屈服的慧娘,只得关了针线铺子,辗转流落到了京城。
一时撞上了赖嬷嬷的牛车,从此就寄身在赖家,教我们几个小丫头做针线。
慧娘教了我们三年针线,只我一人得她真传,后来她留下两三件绣作,突然离京,不知所踪了。
老太太屋里的两三件“慧绣”,就是那时候得的。后来听赖嬷嬷说,慧娘离开我们后不久便夭了,算来只有十八岁。
如今“慧绣”真品,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老太太手里的有两件已进了上,只剩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老太太爱如珍宝,从不在客人面前陈设,只留在自己身边赏玩。
自打荣国府被皇上收回去了,那十六扇璎珞,大概也一并入了皇帝私库了吧。”
听了慧娘的故事,黛玉颇有感触,这就是自古以来,女子难以自立的典型例子了。
在没有完备的律法保护下,女子无法依靠技艺,自谋生路。要么依附男子,要么依附权贵,否则在“三从四德”的礼法框架下,根本难以生存。
茜香国因为女子众多,国情特殊,女子得以继承家产,掌握经济,就成了四海列国中的“奇葩”。
可数百年来的实践证明,女子并不需要从父、从夫、从子,也完全可以自力更生。
“若当年慧娘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茜香国就好了。”黛玉喃喃道。
一语未了,只听得门前有一道熟悉热情的笑声。
“我来迟了,还未向夫人道喜了。”
黛玉与晴雯双双回头,就见一个怀抱婴儿满头珠翠的妇人,笑盈盈地走进来。
正是许久不见的凤姐。
“这位就是真夫人吧,我是公主府的司丞,名叫王熙凤,您只叫我凤丫头就是了。”
凤姐抱着公主生的小郡主,向真如密行礼,又说:“公主殿下这会子还不便起身,说是明儿再来拜会您。特意让我提前来告知您一声。”
真如密含笑答礼,满眼都是得见故人的欣喜。
晴雯眸光一闪,心头一跳,这小郡主身上的绣八宝纹襁褓竟与太太手里的旧物,一模一样。
只是颜色簇新,竟是不久前才绣制的。
“王司丞,这襁褓是谁绣的呢?这样好看!”
凤姐抚了抚襁褓上的绣纹,笑道:“这是滇南王夫妇敬贺华光公主诞育双花,随礼附赠的,说是滇绣名师绣的呢。”
第18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七回
叹贾敏愆期解冤情, 怜慈父爱子落他乡
因滇南王用木牛流马火攻,击退了柯枝的象军,逐步修复了沿途的驿置和邮亭, 重新与金陵旧都取得了联系。
听闻华光公主诞下双花,滇南王夫妇忙借邮驿车传, 为小郡主送上了贺礼。
凤姐说礼单有三卷, 贺帖只两张, 关于郡主缠腹的襁褓上的刺绣,仅提了一句是滇绣名家所刺,其他的就不甚清楚了。
晴雯仔细比对, 反复观摩, 最后笃定地下了结论:那位滇绣名家, 就是自己的针线师父慧娘。当年她不告而别之后,应该并未夭亡,而是去了滇南立命安身。
黛玉拉着晴雯的手笑道:“想来吉人自有天相, 等到战事平息, 咱们也去滇南看看三妹妹去,那时节便可与你针线师父重逢了。”
“是呀, ”晴雯点头笑道:“师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的绣技名满滇南,一定经营着自己的绣楼, 过着富足自在的生活。”
凤姐也笑对晴雯说:“晴丫头模样好运道也好。真真羡慕你的好师父多, 文从阁老,医承正堂, 就连女红也得了慧绣真传。可惜了, 竟没个好女婿配得了你。”
晴雯“嗤”了一声,笑道:“一辈子不嫁男人又不亏什么, 我只跟着林姑娘走。王司丞不也把男人丢开了手,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你也别说我,我也不笑你。横竖没男人也不要紧,乐得干净呢!”
“你两个是铜锣对大钹,响到一个点子上了,这如何不好?”黛玉一手搀凤姐,一手搀晴雯,“咱们是坐在大门洞里下象棋,炮打马踩由自己,何必事事受男人管束呢。”
“唉哟,您与我们又不一样。”凤姐吊梢眉高高扬起,拍手笑道:“谁不真心叹服,中原皇太子,亦是茜香女王臣。陛下您就少在咱们孤女寡妇跟前抓乖了。”
见她们三人相互讥刺取笑,贾敏又不便暴露身份,只在一旁抱着小郡主解颐微笑,她抚了抚绣纹一样的襁褓,心中不甚平静。
凤姐抱着小郡主回来,华光公主得了回信,忙将自己怀里的孩子,也一并交给两位奶娘,又问凤姐明日拜访真夫人的礼物,可还需要添几样。
“我先料着了,知道真夫人不是寻常人物,已经替公主另备了两样。只等公主过了目,一并装好上册。”
华光公主欣然一笑,点头道:“凤姐姐办事果然万般妥贴。今夜在柔仪殿给我兄嫂备的屋子也收拾停当了,管情让他们合意。”
只是黛玉想着父母的事,夜里不大自在,懒于应付禛钰,又怕他临别多心,倒是使了个“以进为退”的方儿,空前热情,逼得他受不住先“缴械投降,溃如决堤”了。
“明儿一早开拔,你得养精蓄锐,先歇了吧。”黛玉拉高薄被,转身睡去。
禛钰哪里肯依,重整旗鼓就要再来,黛玉枕上转脸劝道:“你如今年轻足力,这样恣行无度。若不加节制,再任性任为下去,将来必定早亏。若像我爹娘一样,半百之岁就风月无份,岂不难过。”
听她恹恹的声音,看她郁郁的眉眼,禛钰霍然明白,表妹心里存了事,方才大放情怀之态,是故意骗他草率收兵的诡道。
看来不打开她的心结,今夜势必不得尽欢了。禛钰坐起身来,一边披衣系带,一边笑问:“莫非,表妹真以为表叔羸惫情怯,才不与贾夫人同寝么?”
“除了这桩难以启齿的隐疾,我想不到父亲为何不肯。”黛玉微微叹息,转头见他穿衣下床,疑惑道:“又不急夜行军,你这是要上哪儿?”
“给老丈人浇一浇心中块垒去。”
禛钰走出屋子,拎着一壶酒,指挟了两只酒杯,向中央官署走去。
忽见柔仪殿外,驸马章明一脚支在石凳上,坐在锦鲤池边,百无聊赖地弄水戏鱼。
看来今夜睡不着的男人还不少呢。
华光的身子尚有半年恢复期,章明夜里难寐也是自然。
“殿下!”章明察觉到来人,连忙起身行礼。
“坐!”禛钰指着石凳,自己先行坐下。
章明心头一热,许久不曾与太子这样亲近了,人虽依言坐下,可是放在膝头上的手,还是稍显紧张地颤了颤。
“那个巴高望上的傅秋芳嫁出去了?”禛钰将酒壶酒杯放在一边,开口问:“许的谁家?”
“还了她的解药,把人遣发到宁远,嫁了流浪的甄宝玉,如今正做敲梆子巡夜的击柝。”
禛钰没再关心傅秋芳的好赖,又细细问询了妹妹的生活起居,两个小外甥女的健康,章明一一答了。
他的细致周到,温柔体贴,令禛钰很是满意。
“如今大姐儿、二姐儿还没取名字,还请殿下赐名为盼。”章明抱拳恭请。
禛钰抬头看了看秋夜的星空,温声道:“一个叫云梦,一个叫竹溪吧,待我登基,这两处地方,也是郡主的食邑了。”
章明一时激动不已,忙跪地俯首,承恩道谢。
“跟我还这样拘谨,从小与我最亲的伴当就是你了,再多也只有一个沐昭宁了。”禛钰将章明拉起,握拳在他胸前捶了一下,“这仗还要打大半年,我妹妹和我外甥女就拜托你保护了。”
“是,章明定不辱使命。”
“我信你。”
禛钰垂下眉睫,看了酒壶一眼,眼眸深处掠过一抹忧色,叹道:“六年前,我让你到姑苏调查贾敏与林家幼子的事,你说林家母子都化成了灰。如今贾夫人旧貌换新颜,还好好活着,你说那个早夭的孩子,会不会也活着呢?”
章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当年林御史将那孩子取名林万贞,就足以证明一些事了。太上皇绝不会让那孩子活着。”
“是啊,他叫林万贞……”禛钰叹了一口气,拎起酒壶站起身来,强压下心中郁结,吩咐道:“把夏守忠从皇陵叫回来,宫里宫外燕亵之事,他最清楚,不比胡编的彤史更贴谱。是非曲直、恩怨情仇总得查清楚才行。”
中央官署黢黑一片,只有临窗的书案前有一豆微光,偶有几枚铜钱,零落旋转的声音,更显得无限寂寥。
“俗话说‘一片芳心千万绪’,老师独在此处占卜一夜,只怕也算不出贾夫人心中在想什么。”禛钰坐在林海对面,拔下簪子将油灯剔亮了几分。
照得林海俊秀的眉峰下,双目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
一杯酒徐徐斟满,被他扬脖一饮而尽,酒杯顿在了书案上,啪的一响。
“殿下既唤我一声老师,为何不认我夫人作师母?觉得她当不起吗?”
禛钰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护国夫人红妆肯为苍生计,自然是一代女中豪杰。”
后面还有一句“只是”,他想了一想,和着酒水把话咽下了肚子。
一旦说破真相,会让他与黛玉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不愿意为此冒丁点儿的风险,林家夫妻的覆辙,他也不想再走一遍。
既然决定释怀,理当笑抿恩仇,反正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我知道我夫人心里在盼什么,安慰她的心不难。可要拔出她心中的刺,就会痛不可抑。我是在算自己的命,因为它与事实并不一致。”
林海双眉轻蹙,微黄的光浮在他脸上,文气的面容,显得冷肃寂然。
他将手里的一把铜板,分正反依次摆在了禛钰面前。
“殿下知道的,有两种人的命是算不准的,一种是大修行人,一种是死过一次的人。这两种人我都不是,所以我的命没有出错的可能。如果出现了意外,只有呈现给世人的事实错了。”
禛钰低头扫了一眼铜板,果如自己心中所想,分毫不差,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我还以为老师是不信命的人。”
“少年得志,一甲探花。儿女双全,一门两王。名重天下而主不疑,贵极人臣而众不嫉。”
林海指着铜钱上的卦象,娓娓道来,抬眸道:“这样的好命,我为何不信?唯有婚姻坎坷,半路夫妻,这一点是我前世今生的劫,我认了。”
“这不是很准么?凿凿可据。”禛钰皱眉道。
“儿女双全,一门两王。我女儿果真做了茜香国的女王。”林海一字一句地道来,轻扬唇角,带着几分骄傲与荣耀。
进而他话锋一转,语气中满溢了愤懑与怨恨,“可我的儿子,我林家的另一位王,他在哪里?”
对上林海墨如深渊的眸子,禛钰心头微颤,踌躇半晌,闭眼道:“林万贞,难道不是王吗?”
一有元良,万国以贞,世子之谓也。①“元良”,天子之子,常人不敢乱用其名。而“万贞”就显得模棱两可。
“那孩子跟你父亲一个稿子。”
太上皇胡编的彤史是假的,唯有这句话是真的。被林如海如实地,用一个名字,凿刻在了盛放幼子骨灰的瓮盆上,也深契在贾敏心中,成为夫妻间永远不可言说、无法愈合的伤痕。
曾经爱妻如命的林海,在幼子夭折后,陆续有了妾室通房,鹣鲽情浓的琴瑟伉俪,变成了相敬如宾的至疏夫妻。
便是十年光阴的离散,也无法冲淡这份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悲伤与无奈。
禛钰原是这样想的,然而林海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浑身一震,霍然站起。
“林万贞的确是皇子,但他不是敏敏生的。我和她的亲骨肉,被人掉包了!”
倒地的椅子,哐当一响,震得书案上的灯苗明明灭灭。
林海沉痛的声音穿透了黑暗,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
“我的儿子不是死了,而是不见了!”
第一次看到如此激动失控的林阁老,禛钰都能感觉到对方难掩的战栗。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扶起椅子重新坐下。
“老师是查到了些什么吗?”
林海叹息着摇头:“当年我反复查了数年,太上皇的人也屡次刺探,结果都只是证明了一件事,林万贞是皇帝在宫外的私生子。
敏敏二胎生产,并无多大痛苦,产程顺利,人也清醒,她说孩子从第一声啼哭起,除了换褓被的片刻工夫,孩子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
可我一直在怀疑,孩子不是她生的,我丝毫不信我的妻子,会背叛我们的婚姻。
这些年我一直求请大理寺卿严必显替我暗查,而今才有了一点眉目。
当年扬州接生婆的媳妇子,在替敏敏接生后不久,就带着刚出生的儿子逃婚走了,这就是唯一的疏漏,真相也许就在其中。
而我也卜算了千百次,我林如海的儿子仍旧活着,他在西南方向。”
禛钰心底咯噔一声,西南的王,岂不就是……
满心惊愕之时,靴履飒踏响,林海撩袍下跪,拱手道:“臣恳请殿下,为我查证滇南王沐昭宁是不是臣遗失的儿子!”
“老师快请起来!”禛钰忙将林海搀扶起,皱眉道:“可是沐昭宁与表妹同岁啊。”
林海心中涩然,话语微哽:“我知道年岁对不上,可当初老滇南王夫妇奉诏之国时,留下次子为质,那孩子未必就是真的。”
禛钰默了片刻,心中千头万绪,百念纷杂,郑重道:“此事攸关滇南传国世系,尚需慎之又慎,而况事涉欺君,非同小可。老师先要考虑清楚,若是认回儿子,滇南王可就要换人当了。”
儿女双全,一门两王,是可以兼得的吗?
“殿下不必忧恼,我儿哪怕是做斗蟋蟀的王,也是我林家的王。滇南能者居之,无能者让之。臣无异议。”
林海素性潇洒,并无恋权之意。更何况他坚信,他的儿子必是济世安邦之才。
禛钰点头一笑,他已经彻底理解了林海为何宁肯独熬长夜,也不与妻子同寝了。
这时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亦恐妻子空欢喜一场。
所以,他一直在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但是,这样虚度良宵,未免也太傻了。
禛钰在告辞之前,悄声对老师说了一句话。
林海闻言一怔,登时绯红了脸颊,待太子离开后,他背着手在屋中踱了一圈,一跺脚吹灯走人。
春和宫内,幽静香闺中,贾敏不寐,枕着女儿给她绣的鸳鸯枕巾,辗转难眠。
眼见二更已过,还无睡意,只得对着孤灯只影,惆怅念道:“不知何日得成双。羞对鸳鸯,懒对鸳鸯。②”
珠帘轻响,清光摇曳,竟是林海秉烛而归,“任郎恣意怜,何必羡鸳鸯。”
贾敏恍如在梦,不由揉了揉眼睛,眼前姿仪清雅的男子,果真是自己的丈夫。
见他一瞬不瞬地凝望自己,贾敏含羞道:“老爷怎么回来了?可是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林海放下烛台,将妻子搂在怀中,看着她慢慢羞红的娇颜,眼神柔软而怜惜,“敏敏,我竟落了重要的你……”
贾敏心中感动,眼见轻绡的衫裙窸窣落下,温香的吻绵绵密密,满怀都是丈夫的气息,她数次欲言又止,沉默地软在他怀里,任他摩挲自己的每一寸肌肤。
所有的忐忑不安,在丈夫的安抚与慰藉下,化作了逸豫的舒吟。
枯木逢春的滋润,久旱得霖的淋漓,让她感受到丈夫雄风不减当年,而她也再次年轻了起来,热切地盼望更多。
“如海,咱们再生一个孩子吧。”贾敏头倚绣枕,鼓足勇气说。
她痴痴地看向身旁的丈夫,虽是暮景桑榆,但她仍想老蚌怀珠,弥补前半生的缺憾。
林海知道她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才一直不肯与她同寝。且不说半百之岁妊娠之困难,便是侥幸怀上,将来生产也是危险重重。
他不想妻子在冒任何风险,不想一生珍爱的宝物,得而复失。
可是他又舍不得让她失望。
“我再生一个孩子,一定像你。”
话一出口,便是让彼此窒息的沉默。
贾敏猛醒过来,清晰而洞彻地意识到,之前如海为何不近她的身。
就是怕她犯傻,又说出这样令彼此难堪的话来。
听到丈夫绵长的叹息,自己汹涌热烈的情绪渐渐地抑止、消弥、散退,直到心头的伤口一路裂开,再也缝合不上,她委屈地低泣起来。
“儿子是我生的,可我却无法解释,他为何长得像禛幸。”
“我都不敢告诉玉儿,她弟弟原也是有名字的。你给他取名万贞,分明就是在拿刀戳我的心!”
“你怎么能这样疑我?怎么能让我们的孩子背上污名化成冷灰?你既然恨我不贞,何必又再娶我一回呢?”
十多年来的冤屈与痛楚,终于在这个时候,彻底的发泄了出来。
面对妻子的声声控诉,林海心痛不已,揽她入怀,含泪道:“敏敏,我从未怀疑过你!是咱们的孩子被人掉包了。我苦寻证据,希望你能接受,可你固执地认为贞哥儿,就是你我的孩子,我说服不了你,也找不到证据。
我给孩子取名万贞,就是为了让太上皇来调查,事实证明他就是禛幸的私生子,而不是我们的孩子。
请你再等一等,等太子调查出真相,我们一家四口定能团圆。”
“他怎么不是我的孩子,从他第一声啼哭起,我都清楚地看着他啊……”贾敏伏在丈夫怀里,哭到近乎哽咽,可是心里固执的垒土,已经在一点点松动了。
“那我的儿子如今在哪里?你说呀,说呀……”贾敏捶打着丈夫,迭声求着答案。
林海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当初为了借太上皇之手调查真相,给他取了那样的名字。
还为了和你赌气,在你最伤心的时候,纳了妾室。枉我聪明一世,却在最该警惕的时候,犯了糊涂。以至于让太上皇差点害了你的性命,让我们一家人天各一方。”
林海将自己的推测与猜想,仔细与妻子说了。听到接生婆的媳妇子携子逃跑,贾敏猛然想起了那张襁褓。
“是她!是慧娘偷走了我们的孩子!”
第18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八回
恨禛幸徘徊悲情路, 苦慧娘孤直走天涯
一时,百感交集的禛钰回到了柔仪殿内,却见黛玉简单绾了头发, 在灯下做针线。
表妹长得婉丽标致,飘逸出尘, 而今年身量渐长, 又多了些丰盈妩媚。
此时螓首微倾, 秀颈低垂,一双水瞳专心在横针竖线上,淡淡的灯光洒在她肩头, 有一种如水温柔的韵味。
禛钰上前挤在她身旁坐着, 拿过她手里的针线, 偏头吻她。
“你在鄂毕城里给我做的那些,我都好好穿在身上,还费这些闲心做什么。”
黛玉夺回足衣, 赶着又缝了两针, 扭身道:“就差收尾了,饶我做完它。行军打仗多费鞋袜, 做鞋是赶不及了, 只能裁双净面棉纱袜子罢了,想要掐金满绣、锦边弹墨亦是不能的。”
“那你慢慢做, 我等你。”禛钰又是感动又是怜惜, 如何能说得出教她别做了的话来,只能由她缝纫了。
他从背后将她纤细的腰肢抱住, 温润的吻轻轻地落在她的肩头、脊背、腰际……
层层剥离的衣衫响, 接连不断的亲吻声,滚烫而湿润的烙印, 让专注针线的黛玉,脸红耳热,很难不心猿意马。
原本倒口针儿已撩好了缝,只再藏着针脚缝,缲边儿就完工了,偏生他一个大男人,娇猫似的紧贴上来,磨得自己身软手软,纫不了两针,就禁不住嘤咛起来。
七八针就完事的活计,竟然干了一盏茶的工夫。
一夜燕婉之欢,放情鱼水,待到天明黛玉才恍然记起父母的事,忙问禛钰:“我爹娘昨夜如何了?”
禛钰斟酌了言辞,才将林家夫妻从前的恩怨误解说了一遍,唯恐她伤心哭泣,先把人搂在了怀里。
黛玉听了半晌,内心近乎崩溃,难以置信地回思着,儿时关于弟弟的模糊记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表妹,你要往好处想,你弟弟很可能活着,或许还是你见过的沐昭宁。”
“可是我娘,我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从前还那样恨她、怨她……”黛玉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坠落,闪烁的水光蕴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是我不好,是我愚蠢,是我对不起师母,也对不起你。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一切,帮你找到弟弟。”禛钰安抚着她,眼神中满是歉疚和心疼。
黛玉哭了一场,在禛钰的劝慰下,渐渐止了泪意,净面梳妆想要去找母亲。
往事不可追,但是她的亲弟弟还平安健康地活着,就是对母亲最大的补偿和安慰了。
“哎,先别去,这会子他们未必起身了。”禛钰将黛玉拉了回来,“等我打下庐州,就去滇南一趟,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黛玉摇头,沉着嗓子道:“倒底江山为重,拿下庐州,还有湖广川渝桂湘粤海,半壁中原等着殿下去戡定祸乱。
这本是我林家家事,不需殿下援手,让我来查就好。殿下只管扫清强寇,收复都邑,切勿为此分心。”
听着她郑重又略显疏离的劝谏,禛钰担忧的眼神,倒底还是流露出一丝受伤。
尽管他们早已成婚,亲密无间,他却还不是她的家人么?
“好!”禛钰微微捏紧了拳头,看向案头上的一双净袜,又倏然放开了。
他脸上带着关爱的笑意,抚了抚她的鬓发,“反正我的太子印一直都在你手上,若要调兵遣将或请州府协助稽查户籍,只管写张教令。章明这几日也任你差遣,还有从前陪侍在父皇身边的夏守忠,今日下晌也会到故宫来。随你问什么,他不敢说谎的。”
黛玉原想说一句“多谢”,记起父母相敬如宾的样子,又觉得生分。趁禛钰将袜子揣进怀中时,踮脚在他颊上一吻。
禛钰彻底心开意解,再无一丝纠结。
卯正初刻,大军开拔,文武百官联袂相送,唯独不见林阁老。众人议论是不是阁老又在官署里熬更守夜,伏案忙了一宿。
因黛玉不便暴露身份,只是以林阁老“义女”的名义,住进金陵故宫。此时听着百官对“义父”的赞佩之声,黛玉也只得干笑了两下,含糊应答,将众人敷衍了一番。
而后她倒背着手,踱步到春和宫中父母的屋前。华光公主携礼来访真夫人,都被里头的声响给惊到了,黛玉只好将她拉走。
在春和宫的偏殿,黛玉款待了公主片刻,好生将她送回去了。
直到午未之交,老两口才挽臂出门,正遇上女儿扬眉含笑地打量着他们夫妻。
“爹娘早!啊,不早了,这都过了午饭的点儿……”
夫妻俩先是羞红了脸,对望了一眼,而后双双微扬下巴,坦然大方地接受了女儿的调笑。
凭什么让小年轻给臊了脸,他们既是老夫老妻,也是新婚燕尔,甜蜜百倍也是自然。
算了,单鹰打不过双雁,黛玉满腹揶揄的俏皮话,没能说出口,只得由它自然消化了。
吃过午饭,消了片刻食,一家人坐在一起闭门商讨查案的事。
黛玉给父母各斟了一杯茶,道:“我劝太子专心出统戎旃,以国事为重。我还会在金陵待上几日,阿弟被盗一案,就由我亲自来调查。”说着,就把太子印放在了桌上。
“嗬!”贾敏故作羡慕地眨了眨眼,“那孩子真把你宠天上去了,这东西都给你了。”
林海瞥了太子印一眼,淡淡道:“收起来吧,还用不上它。从前沐昭宁留京为质,在大觉寺寄身数年,他的来龙去脉,我会和你干爹一道查清楚。”
他低头撇了撇茶中的浮沫,沉吟道:“沐昭宁身为滇南王,守土有责不能擅离。先想办法把慧娘从滇南接到金陵来。只是山长水远,路上要耽搁三个月。”
“此事,我已有了主意。”黛玉捧着茶杯,将自己的计划缜密道出。
她先请华光公主下帖,请慧娘这位滇绣名家,画一幅滇南王夫妇的等身绘像,并送到金陵故宫亲自绣出来,让公主欣赏其精湛的技艺,并接受赏赐。
再让离柳开着飞梭快艇将人接来,不出七八日,慧娘便可到金陵。
贾敏憋了一腔怨气不得出,恨声道:“可是我实在想不通,慧娘为何要用皇上的孩子,换走我的孩子。难道她是太上皇或是皇帝安排的,借此离间我们夫妻?”
“娘亲勿急,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黛玉宽慰母亲,“待会儿夏太监就来了,先听听他对皇上还有一子遗落在外的事,知道多少。”
林海放下茶杯道:“当年我对夏守忠,也曾施与浅恩,我亲自来审他,料他不敢隐瞒。”
“不,还是我来问他。”贾敏拿起来桌上的太子印,握在手中,“夏守忠对皇上的情史最为熟知,难免会谈及我的事。你父女俩为亲者讳,惜护我的名誉,定不敢深入问询。而我如今是真夫人,以一个陌生人的口吻与夏守忠探讨此事,才能得到完整的真相。”
黛玉看了父亲一眼,心知母亲所虑的不无道理,可是若让父亲回避,他会不会心存芥蒂呢?
接着,贾敏郑重又对丈夫说:“将笄之年我与禛幸相交一年,彼时与他意气相合,的确过从甚密,但从未有越礼之行,夏守忠也是知道的。我也需要一个人来证明我的清白。如海,你坐在屏风后面,听我问话吧。”
林海站起身来,将贾敏的手拢在掌心握了握,“夫人疑心什么只尽管问,我与严必显去查大觉寺。”
直接用行动表达了信任。
“也好,那玉儿就在屏风后听吧。”
夏守忠原是皇帝身边的内廷大监,虽也贪财好利,但比起窃弄福威的戴权,他还算老实本分的。得到天家父子的信任,后来又先人一步,看出皇帝日渐昏聩,完全倒向了太子,苟全了性命与富贵。
此次他奉太子教旨而来,听闻是要配合调查,皇上当年宫外燕亵事,甚至牵涉龙嗣,他提着一颗心,丝毫不敢怠慢。
特意穿了一身宝蓝绸袍,腰束藏青宫绦,低调简约,不显山不露水。
进屋一瞧,竟是林阁老的新夫人,手持太子印坐在了大堂上。
夏守忠忙把手逼着,毕恭毕敬地说:“真夫人,老奴奉太子之命来,您有什么要问的,老奴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贾敏见他精神极好,鬓乌发亮,加之颏下无须,面皮又白,实在当不得一个“老”字,不由笑了笑,“夏公公似有返老还童之态,健忘症果真好全了?”能在两代君王手底下,落得一个好下场,他可是比狐狸还精的人。
“呵呵,不在陛下跟前当职,什么病好不了。”夏守忠笑了两声,听真夫人这熟稔又平易的对话,他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话说更加谨慎了。
最无懈可击的话,只能是实话了。
稍稍寒暄了两句,贾敏问他:“陛下大婚前后临幸过的那些宫女、官女子,没有晋位的司寝,可有流落宫外的?”
禛幸与她交往时,还是皎皎少年,故而不问。
“一概没有。”夏守忠摇头,很明确地说:“陛下在潜邸时就洁身自好,不曾有过姬妾。大婚前在宫中进御的女子,无论有无名分,除开二三个死了的,都还住在宫里。”
贾敏松了一口气,倘若禛幸当年一边与她交往,一边还与别的女人牵扯,那自己从前是有多瞎。
继而又问:“陛下少年时喜欢微服私游,可曾与诗酒唱酬的姑娘,有过肌肤之亲?”
“这……”夏守忠顿了顿,抬眸偷觑了真夫人一眼,斟酌言辞道:“真夫人,陛下少年时交往最多的姑娘,是荣国公府的千金贾敏,也就是您先头那位贾夫人。”
“不必藏掖,有什么直说便是。老爷敬爱先妻,也知道贾氏与陛下交往过,这又不是秘密。”贾敏低头捋了捋衣袖,坦然自若。
夏守忠便不再避忌贾敏之事,将过往娓娓道来。
从前龙潜时的禛幸,虽然贵为太子,但是生母早逝,不得圣寿帝喜爱。而义忠亲王一直觊觎帝位,还屡次挑衅、诬陷太子禛幸。
为求自保,禛幸只得假装自己性情散淡,白龙鱼服寄情山水。他聪明英迈,勤学好问,喜欢与当世名流才子交游。与女扮男装的贾敏一见如故,志趣相投。
后来义忠亲王谋反,圣寿帝流亡蜀地,齿胄之年的太子孤军奋战,一路招兵买马,很快剿灭叛军平定内乱,因此贤名远播,大受百姓拥护。
之后太子禛幸发现了贾敏的女儿身,得知她是国公府千金,更是欢喜,誓要娶她做太子妃。
然而被迎回皇宫的圣寿帝,担心太子称帝,架空皇权,极力拉拢勋贵。并不想让太子迎娶荣国公之女。
加之荣国公自己看中的女婿,是姑苏列侯林家的举子,上皇便私下默许国公府千金贾敏不必参加选秀。
后来在甄选太子妃时,圣寿帝不许秀女自报家门,让禛幸错选了与贾敏十分相像的尹思卿为后,造成了难以挽回的谬误。
陛下恼恨圣寿帝从中作梗,直接夺权政变,登基为帝,兵谏圣寿帝退居上皇。
成为新皇的宣隆帝,只得以贵妃之位许诺从前的恋人,可贾敏不愿屈居尹氏之下,也恼恨宣隆帝没有经受住她的考验。
最后贾敏嫁给了父亲为她定下的夫君林海。至此昔日爱侣分道扬镳。
“贾夫人另嫁之事,让陛下大受打击。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一个雄武志聪的少年,励精图治的君王,慢慢征声逐色,放浪形骸。
大婚前陛下整日愁叹,心情郁卒,甚至洒泪涕零。
后来他在勾栏相见欢前,听到有一群人唤‘闵闵’。原是一个名叫闵春娇的姑娘,即将伴宿梳拢。
陛下便假借商人之名买了她,与之媟狎了一夜,后来闵春娇自己说,闵是她养爹的姓,让陛下喊她娇娇。
陛下当时就变了脸色,再也没找过她。而今春娇姑娘还天天在相见欢接客,一日也没出过楼。”
屏风之后的黛玉不由蹙眉,悄悄看向母亲,只见她摆在膝头的手,蓦然揪紧了帕子,呼吸都重了几分。
“后来陛下将自己对贾夫人的爱恋之心,全都投寄在孝敏皇后身上,前两年也是夫妻和顺,蜜里调油。
那位贾夫人也是文才秀茂的一代巾帼,屡次假借丈夫的奏本给陛下上书。不但为中原拓地千里,还削弱了勋贵的势力,剪除了上皇的羽翼,为陛下彻底掌握皇权提供极大的助力。
彼时的皇上励精图治,胸怀大略,一扫婚前的颓丧,眼见着中原复有中兴之势。
偏偏尹皇后偶然发现了,自己只是贾敏的替身,忧郁委屈之下,心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也不愿承宠。
帝后之间也日渐疏远,以至于太子殿下,屡屡成了帝后矛盾的牺牲品,被放逐到了清虚观。
再后来陛下见到吴贵人与贾府相熟,笑声颇像贾敏。周贵人机敏伶俐,说是性子像贾敏,也纷纷将她们纳入宫中。”
夏守忠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继续说道:“圣寿上皇知道这些事后,将兰台寺大夫林海,也就是您的丈夫,调往淮扬做巡盐御史,以求让陛下摆脱贾敏的影响。皇上设法阻拦了许多次,都未能如愿。”
一番话听得贾敏心中五味杂陈,从前的禛幸,文无思滞,武定乾坤,是何等的锐意风发,潇洒豪阔。
却因为一段求而不得的感情,而性情大变,以至于不断地寻找一个名为“敏敏”的幻影。
她掐算着自己从前怀孕的日子,又问夏守忠:“我丈夫南下扬州那年,皇上在宫外,曾与会织补的绣娘交往过吗?”
“绣娘?”夏守忠嘴里念叨了一声,低头想了许久,忽然一拍脑袋道:“是有那么一个。”
贾敏随夫下扬州那天,陛下微服出宫,在渡头悄悄目送她乘船南行。
回宫路上遇见到一个年轻姑娘的背影,穿的就是贾敏从前的那身水蓝衣裙,梳的发髻也像。
“陛下追着那姑娘进了一家卖针线的铺子,见她把一根头发还细的线,劈成了六十四根丝,大为惊叹。
又尾随她进了宁荣街后头的一个小院子里。那姑娘坐在花荫下刺绣,她长什么模样我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扎的花样是凤鹤樗蒲,精妙绚烂,不似人间之物。
也不知怎的,就把皇上看呆了,叫我等在院子外头。皇上在里头跟绣花姑娘唧唧哝哝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
待我出完恭回来,就见皇上边系玉带边踹门出来,脸上顶着几道抓痕,前襟一溜儿纽襻儿也扯坏了,满眼戾气。
我忙问皇上这是怎么了,皇上瞪了我一眼,我也没敢再问。
只回头瞥了院内一眼,花荫下已没了人,针线笸箩打翻了,绣线、绕板、竹绷什么的滚了一地,陛下的交颈鸿雁玉佩也碎成了几瓣。那张才绣好的帕子,大半都被血污了。我心里还叹可惜了。
若要我分辨,皇上有没有密幸那个绣花姑娘,老奴也没亲眼见着,不敢妄言。即便有也是宠遇极短,浅尝即止。
自贾夫人离京后,陛下就没再出宫了。唯有那一回三天三夜狂驰到扬州,千里送药,可惜也还是晚了一步……
直到贾夫人仙逝扬州城,皇上的后宫就再也没有进过美人。从前陛下沉溺酒色,不过是自我麻痹的假象罢了。
要奴才说,陛下定是中了贾敏的毒了,变成了只痴心虫子,一辈子走不出她的蛊瓮。”
听了这一番话,泛涌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漫上来,贾敏深吸一口气,将眼眶的酸意强压下去。
她心里已有了底,那姑娘是慧娘无疑。从前少女时节,她瞒着家人与禛幸交往,自然不敢穿日常的装束。
生日年节外头孝敬的衣裙,她口头上说是一次也没穿过。
其实在与禛钰相约时,穿过几次,后来嫁人前,又将那些衣裙都散给仆众了。
赖嬷嬷喜欢慧娘的手艺,多拿那些衣裙送她也是极可能的。
慧娘是因为穿了她的衣裙,才被疯魔的禛幸缠上了。
尽管她并不信堂堂一国之君,从前的贤才君子,会对一个弱女子用强。
但皇帝地位超然,对所有未婚女子,就有肆行无忌的特权,美其名曰“幸”。
此时贾敏心中已无疑虑,当年她是在行舟两月后,落地扬州时,发现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儿子应是离京前在荣国府怀上的。与慧娘可能怀孕的时间十分相近。
夏守忠告辞之前,心中仍不平静,鬼使神差地回头,对真夫人说:“老奴斗胆说句心里话。或许很多人都觉得陛下昏聩无能,刚愎自用。
其实不是的,在他的治下,也曾四海清宁,国泰民安。对朝中骨鲠之臣,忠良之士,陛下也从未薄待过。
哪怕是对林阁老,陛下也从未有君夺臣妻的卑鄙念头。当年林御史经手两淮盐务屡次遇险,也都是陛下在暗中保护。
他之所以前勇而后怯,前明而后昏,是因为贾夫人仙逝,让他缺少了定心丸,情感无所归依,才徘徊歧路,一错再错。
老奴每每在灯下惋叹,陛下慧黠太过,乃是真痴。当年若是贾夫人做了皇后,必定山河无恙,盛世太平。”
夏守忠倾诉完,匆匆走了,下台阶时有些后悔地自己打了一下嘴,自嘲道:“我这是怎么了……”
黛玉轻叹了一声,从屏风后出来,就见母亲强忍泪意,捂着心口扭头向内。
最后,还是禁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黛玉不由想,倘若有一天她受命运摆布,猝不及防地离开了禛钰,他会不会也这样堕落、沉沦、发疯……
不,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另一边,大理寺卿严必显和林海在大觉寺也查到了些事。
当年老滇南王夫妇奉旨之国前,将两岁的次子沐昭宁留在京中为质,寄身在永福寺,法号“善思”。
不久沐昭宁病重,滇南王妃冒着违旨的风险,乔装改扮来探望过次子一回。一个月后沐昭宁病愈,王妃又返回了滇南。
只是从前照顾沐昭宁起居的侍从,被王妃以照看她儿子不尽心为由,全部换了。
五年后滇南王又向陛下请旨,将次子寄身的永福寺改换到大觉寺。
大觉寺离清虚观只有一射之地,七岁的沐昭宁,就与身在道观的太子禛钰相熟了。
也就是说,很可能在沐昭宁生病的那段时间,他的身份被人替换掉了。
在黛玉急切的盼望下,八天后离柳用飞梭快艇送来了慧娘。
得知针线师父到了金陵,晴雯很是开心,她还不知道林家的变故,兴高采烈地亲自到渡口迎接。
传说中的滇秀名家,走下快艇,端的是异族风情。
她头上盘缠着两条长辫子,戴了绣纹精致的布包头,双耳挂着晃眼的大金耳环。
长不过脐的大襟右衽短衣,花纹明秀绚烂,衣前配了珊瑚珠串,双须银链,领襟袖口都用玛瑙石做双排纽扣。
腰间系着精美繁复的绣花束带,下面是双层百褶裙,用五色丝线绣了一圈精细缀宝石的花边,裙长及地,摇曳生姿。
虽是三十五六的年纪,慧娘的皮肤在高原上也晒黑了一些,五官也普通,但岁月丝毫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一丝皱纹也无,透着红润的健康气色。
晴雯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迎上来喊:“师父!”
慧娘抬头打量了她半日,半猜半问道:“你是晴雯?”
“是呀,”晴雯频频点头,“这才几年,师父就把我忘了。”
慧娘心头一喜,本来跟着一个外国男人,在飞梭一样的小船上狂驰了七日,她忐忑不安及了。
才弃舟登岸,就遇见了故人,顿时轻松不少。她也不是忸怩之人,拉着晴雯的手一边走,一边叙说别后情形。
晴雯被她手上的玉石顶针、金银指环、象牙手镯咯得有些手疼,笑道:“师父不愧是滇绣名家,这些年一定赚了好些钱吧,这通身的气派,真是荣达显贵。”
“我在滇南有十家绣楼,几百亩田地,的确是发达了。倒是没想到,你竟不以针线立身,倒成了给人扎针的大夫了。若当年知道有个叫茜香的女儿国,我也不必辗转各地,吃那么多苦了。”慧娘感慨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三人进了金陵故宫,离柳向女王复命。晴雯则领着慧娘到柔仪殿,拜见了公主。
公主看了慧娘携带的绣品,大肆褒奖了一番,留下两样心仪的,例行赏赐。
她按黛玉的意思,请慧娘住进春和宫,绣制滇南王夫妇的绘像。
慧娘捧着绘像,心情犹有一丝激动,她的绣品又重新回到了中原,得到了贵人的赏识。如果能借公主之势,在故乡兴家立业,开馆教学,她也可以叶落归根了。
二十多年的苦累煎熬,不肯放弃的坚守,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回报。
旅途的疲惫在见到绣架的那一刻,顿时都忘记了。
她在脸盆架中用香胰子洗干净了手,拿绸帕擦干水渍,又涂抹上羊脂与蜂蜜制成的护手膏,仔细摩挲,而后十指交叉活动着关节。
这一套完备的准备仪式,她几乎每天都在做。比晨钟暮鼓一日不歇的和尚,还要肃穆虔诚。
她将滇南王夫妇等身高的绘影图,挂在了衣桁上,一边按摩手指揉捏手腕,一边仔细端详图像。
在滇南很少人知道,她的书画与刺绣双绝,想不到公主竟然清楚这一点。
贾敏撩开珠帘,缓步走了过去。
画像上年轻的滇南王,不过十六七的样子,也许是为了显得老成,他蓄了胡子。
不知是天缘凑巧,还是父子同好,唇上髭须的形状,竟也一模一样。
沐昭宁的容貌打眼一瞧,既不像林海,也不像她。但是将五官拆开来看,眉眼轮廓像她,鼻梁嘴唇像林海。
可惜,此刻的她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了,像不像她也说不准,只是先怀抱了这样的期盼,怎么看怎么像。
慧娘低头理线的时候,才发现身后站了一位气质雍雅的贵夫人,忙行礼道:“贵人好,我是滇南来的绣娘,名叫筱慧。您叫我慧娘即可。”
“我是林阁老的继室,姓真。”贾敏道。
慧娘的睫毛微微一颤,稍退了一步:“真夫人好,您是来……”
贾敏瞥了她一眼,又看向绘影上的沐昭宁,“我家老爷先头那位姓贾,后面生了个儿子三岁夭了。若还活着,大抵跟画上的滇南王差不多大吧。”
慧娘顿了一会儿,偷偷打量着这位夫人,面露疑惑,随即淡笑道:“是吗?听说滇南王下半年要行冠礼了。”
她后面补缀的那句话,初听没什么问题,却侧面证明了滇南王与贾夫人之子有年龄差。
在贾敏听来是有些刻意地反驳,她回过头来,目光淡淡地落在慧娘脸上,“我也曾有过一个儿子,却在襁褓之中被人拐走了,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慧娘怔了怔,心头仿佛被人重击了一拳,蓄来劈线的长指甲,悄然掐进了掌心。
眼前的真夫人凤钗高髻金步摇,一身大红圆领斜襟缂丝蟒袍,气度不凡,雍容华贵,只是神容略带了些憔悴与落寞。
这样富贵美丽的诰命夫人,即便人生有些遗憾与痛苦,也是短暂的,不比平头百姓,每天还愁两顿饱饭,四季衣衫。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还请夫人节哀。”慧娘闭了闭眼睛,试图压下有些纷乱的心绪,后悔刺绣准备时没有关好门,让不速之客进来了。
慧娘根据绘像排绒混色,又拿起一绺彩线,熟练地勾指劈丝,“我还要做绣活,恕我不能陪侍您了。”
贾敏没有说话亦没有离开,只是默默看着她忙活。
从前也不是没人盯着自己干活,但不知怎的,慧娘的精神无法集中,彩线劈到十六丝,就蓦然断了。
温热的眼泪,轻轻落在待绣的白绢上,一滴,两滴,连慧娘手背上也沾了一点。
她没敢抬头,低着脖子悄悄抹去泪渍,却发现那眼泪越落越多。
“真夫人!”慧娘忍不住抬起头来,见到一张凄婉的泪容,苦笑了下,不知该说什么。
并不是所有母亲都天然爱孩子,她就不是个好母亲,无法理解母子情深。当得知那个孩子三岁就夭了的时候,她甚至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与那段孽债,挥手告别了。
“真夫人,”慧娘咬了咬唇,取出一方手帕递给了她,“人无论富贵穷通,总有不遂心的事,生离死别在所难免。我的儿子也病死了,兴许您的儿子还活着,在极富贵的人家,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呢。”
贾敏接过帕子,没有擦眼泪,捏在手里,看着上面凤鹤樗蒲的绣纹,不由怔了怔,“绣得真好,你很喜欢这图案吗?”
慧娘摇头道:“从前很喜欢,后来就怨上了,再后来无所谓爱恨了。”
想起从前那段不堪的回忆,慧娘心绪被牵扯起来,今日只怕再难做活了,她放下彩线,对真夫人行礼道:“我长途跋涉到此,有些累了,还是明日再绣吧。真夫人,告辞了。”
正欲撩帘离开,她听到身后的人朝自己大步走来,伴着玉镯环佩微微摇曳之响,紧接着肩头一重。
“我找到了那个偷走我儿子的人,她就是为我接生的年轻媳妇,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呢?”
慧娘只觉得肩头的手重似千钧,脑子里一片空白,分明是秋燥时节,呼进胸腔的气息,却透着一股渗人的寒意。
她回过神来,意识到从踏进金陵故宫起,就是闯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大网。本不该眷恋故乡,贪慕虚名,再回到这个从始至终都薄待她的是非之地。
贾敏收回了手,胸口气血翻涌,含泪道:“那个媳妇趁着给我儿换襁褓的时候,将我的孩子给调换了。三年来我将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当成亲子疼爱,可他的模样却长得不像我丈夫。
我每天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在丈夫面前百口莫辩,看着儿子因为其身份可疑而遭人迫害,身体日益羸弱,也无能为力。
身为母亲,还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在自己怀里,更痛的呢!
而为尊者讳,那孩子连一张脸都是禁忌,只能烧成一瓮灰。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听到亲生儿子死了,尸骨无存,难道不会心痛吗?”
燥热的风裹挟着雨意,拂动珠帘,吹得衣桁上的绘像哗哗响动,似乎是儿子在为母亲鸣不平。
慧娘一字一句听完,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身上仅有的一点余温,都被这风给扇没了。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手抓在珠帘上,整个人几乎跌下地,抬眸惊道:“您是贾夫人?”
“我是真夫人,贾夫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换走我的孩子!”
带着哭意的质问,震耳发聩。
慧娘神情恍惚地看向美丽的贵妇人,双手揪紧衣襟,颓然跪地,声音微微颤抖:“可我,我也是无辜的啊。”
“我不过是穿了一件别人的旧衣裳,就被一个自称是皇帝的人给缠上了。他说我专注在针线上的样子,浑身都在发光,很像一个人,问我愿不愿入宫为妃。
我说我不愿意给人做妾,你明知道认错了人,为何还要娶一个错的人呢?
他就说因为对的那个,已经嫁给别人了,只能不断找寻错的,来填补心中的窟窿。还拿出一个交颈鸿雁玉佩送给我,要我跟他入宫。
我掷而不取,也不管他这皇帝是真是假,就骂他傻,骂他眼盲心瞎,骂他这辈子就是蠢死的。
就因为这句话,他彻底疯了,喊着‘敏敏’的名字,把我摁在了地上……”
贾敏握着嘴,一颗心像被无形的手用力地攥住了,渐渐喘不过气来。
当年禛幸错选了尹思卿后,她就把交颈鸿雁玉佩还给了他,禛幸要她入宫为妃。她不肯,只骂他傻,骂他眼盲心瞎,骂他这辈子就是蠢死的。
她万万没想到,禛幸疯到如此地步,只因为同一件衣裳,同一句话,就害了一个姑娘的清白。
那些理直气壮的讦问,在慧娘所承受的折磨苦痛面前毫无力度。
贾敏摇摇地将慧娘搀扶起来,两个人身形皆晃,彼此扶携的瞬间,余光正对着画像上清俊的少年,两人的呼吸沉重而凝滞,又撒开了手。
慧娘揾泪道:“后来我激烈反抗,逃脱了出来,因是寄居在赖嬷嬷家,又不敢对人说,只当是流年不利被疯狗咬了一口。可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便不能待在赖家了。
因签的活契还未到期,我留下了两三样绣作做抵偿,自服了落子药,匆匆回了南边。怕家乡人认出相问,我只得伪造出自己落水身亡的假象,而后改名换姓辗转到扬州。
可一个月后,那孩子还在我腹中好好的,若不想背负骂名被人烧死,不得已我只能找个男人嫁了。
刘稳婆的儿子刘万金心智不全,又好打人,年过三十,还找不到媳妇。我就对刘稳婆说我腹中的孩子他的。
老于世故的刘稳婆,自然清楚这不可能,可他儿子是个天阉,为了掩盖这个隐疾,她接纳了我。
可我并不想就此放弃我的刺绣事业,一心想着等孩子生下来就逃走。
刘稳婆在扬州口碑很好,可她除了替人接生,也会跟外地的拐子联系,帮着外地的大户人家做些以男易女,转移私生子女的事。
这时候有个说西南官话的神秘妇人,想来找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
刘稳婆非常谨慎,根本不做陌生人的生意,将那妇人给赶走了。
可是我通过那妇人衣服上的绣纹,判断出她是滇南王妃,我在京城时,听说异姓藩王之国,是要留一个质子在京的。当即就想到滇南王妃,是要换个人替他儿子为质。
我在送她出门的时候,向她表露了可以将腹中孩子送给她的意思,条件是带我逃离刘家。
我手中捧着破碎的交颈鸿雁玉佩,向滇南王妃讲述了我的遭遇。王妃听了很是同情。她告诉我说,滇南的摩梭族婚俗自由,男不娶,女不嫁。一个女人独自生孩子,让孩子从母姓,根本不会遭受礼教道德的审判,人们也不会歧视非议,女子前后与不同的男子交往。在那里掌握家族经济的都是女子。
说得我非常向往那里,可是滇南王妃听说我孩子的父亲可能是皇上时,她就不愿带我走了。
两岁的年纪差,等孩子大些也好糊弄,只是孩子若是龙嗣,她还会背负私藏皇子,意图谋反的罪名。
滇南王妃希望带我回京,让孩子认祖归宗。可我宁死不肯,因为皇上那个人对我来说极为可怕,即便交还孩子,我也不得自由。
无论是深宫还是宅门、庙门,都会束缚我的自由,我渴望独立经营自己的绣楼,成为一代刺绣名家,哪怕没有孩子,我的作品也会替我流芳百世。
更何况,这世道对女人极不公平。凭什么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①女人分明可以靠技艺自立,为何要将一生喜乐悲愁,前程命运都托付给男人呢?所以我那时拒绝了滇南王妃的提议,继续回到刘家,等待下一个机会。”
飒飒金风中,将她垂坠在胸前的珊瑚彩珠、双须银链飘飞掠起,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毅然决然。
“可当我生下孩子后的第二天,滇南王妃趁刘稳婆出去接生之时,又悄悄来找我了。她的次子沐昭宁已经病亡,若被人发现,她还要把自己的长子也贡献出来,送到京城。身为母亲不愿意再骨肉分离,所以她希望我能替她另找一个孩子来代替。
我再次拒绝了她,这时候有人敲门来请刘稳婆,是巡盐御史林家的贾夫人快生了。王妃听到了,替我想了个主意。让我把陛下的孩子,换成林家的孩子。
我本来还在犹豫,可王妃告诉我,贾夫人闺名贾敏的时候,我听从了她的意见,把孩子换了……”
贾敏深深地望着她,心尖仿佛被朽坏的麻绳,反复磨砺着,剧痛不已。
慧娘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为了自由,为了事业,为了一己之私,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也偷偷安慰自己,林御史几代单传积财甚巨,又是甲第探花,贾敏亦是才女,能给皇子最好的教养,甚至能独得父母宠爱,远比跟着我颠沛流离要好。
而林家子虽然寄身寺庙,但也有专人服侍教养,还被王妃刻意安排着,成为了太子的伴当。
后来滇南王世子病死,滇南王夫妻也相继死亡,沐昭宁成为了滇南王。我还暗暗窃喜,心中的负罪感就彻底消失无踪了。”
第18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八十九回
怨憎恚蒙克探香巢, 恨无情狐姬归扶桑
廊檐之下,很快缀起了一圈雨珠串。那些晶莹的珠帘,被秋风吹起, 斜斜飘摇,在飒飒簌簌声中, 如同离人的长泪, 流之不尽。
“你以为我的儿子最后活了下来, 还成为了西南藩王,我就会因此高兴,而原谅你了吗?
你的所作所为, 剥夺了他的自由, 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 谁能赔偿他长久以来的清苦寂寞呢?你害我们林家骨肉分离,四散天涯,几乎一度死绝了。
伤害你的人是皇帝, 不是我, 更不是我的儿子。你无辜,我林家就不无辜了吗?
你既不愿意找我母亲史太君求助, 滇南王妃劝你将孩子交还皇室, 你也不愿。只因你畏惧皇上,不敢报复, 就将自己的痛苦, 以卑劣的手段转嫁给了林家。”
心口的剧痛牵扯得贾敏的声音,有些忽高忽低, 想起从前自己所受的屈辱, 以及儿子的冤仇,脸色涌起一片潮红, 全身颤抖着,哑嗓嘶吼。
“天下总有公理在,你以为皇帝就能无法无天了吗?那宗人府是干什么吃的?御史帝师都不中用了是吗?
你分明是诗书世宦之家出身的小姐,难道不知拐略人口,是要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吗?”
慧娘怔忪之间,鼻翼颤翕,脚步踉跄着走向绷架,举起抖动的双手,错综复杂的表情中流露出一丝凄然痛楚。
“我……这双手再不能刺绣了吗?”
贾敏看着那双清澈含泪的眼眸,此时只剩一片如死的黯淡。
对于一个视绣艺为生命的女人而言,这就是最大的惩罚了。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秋风掠过窗棂发出的如幽咽般的声响。
黛玉站在廊下,望着漫漫秋雨,捏紧了拳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都是可怜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听到北戎语,黛玉回头,这才发现蒙克站在殿外窥听了许久,自己竟也没发现,可见他蹑足屏息的功夫之强。
这人总是神出鬼没的,让黛玉心里有一点不安。
“你来干什么?”
蒙克从白袍下取出一个玻璃胎画珐琅花鸟图的盖碗,捧到黛玉面前说:“我是来替太子给女王送麦芽糖来的。”
听到是禛钰的东西,黛玉就他的手,掀开盖碗瞧了瞧,里头的方糖块足有二百余颗,不由抿了抿唇,嘴角轻撇了下来。
赶着叫人送这个来,也就是说战事发生了变化,没个大半年工夫是难了局了。
一天一颗,吃完才能见面。
只是为何送糖来的人是他?什么时候表哥与蒙克这样相熟了?
黛玉抬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接那玻璃盖碗,淡淡道:“是表哥让你回来筹措粮饷的?还差多少?”
她猜想送糖只是顺带,战事延长,沿途招募的士兵又与日俱增,那粮饷肯定是不够的。
蒙克怔了怔,一时间没有说话,他知道黛玉聪明敏锐,没曾想才见面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看来自己的假身份,也迟早会被她拆穿。
他笑了笑,嗓音略有些嘶哑:“我心里有数,无需女王费心。”
黛玉瞥了他一眼,带着些许审视的目光。
他依旧将自己包裹在一片白袍之中,除了一双剑眉星目露在外头,犹如春涧曲流,很是俊秀勾人,却也笼着神秘莫测的浮光,以及难以掩饰的男人对女人的情愫。
黛玉不敢深想,在他异域眼瞳中,倒映出的自己,是半路缔盟的友人,还是始终觊觎的猎物呢?
“把糖交给晴司长就好,若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黛玉转身提裙下阶,却被他一把攥住了胳膊。
面对微腮带怒,薄面含嗔的娇颜,蒙克深深望着她,心中虽有无法言明的无奈,却也不想与她这样疏远。
把糖交给晴司长,就是“有待效验安全与否”,是怀疑他居心不良的意思。
见黛玉蹙眉生恼,齿间暗中磨转的样子,蒙克只得放手,硬着头皮解释:“关于慧娘的事,太子说因事涉宗室血脉,不宜按拐略人口公开审理。殿下悯其遭遇,亦有惜才之心,令在故宫剥庐秘室中关锁十年,准其以刺绣为抵,渐次赎罪减刑。”
“我父亲与大理寺卿已经从京中回来了,首领与他们交待此事便可。”黛玉冷冷道,十分刻意地掸了掸胳膊上的灰,扭脸儿要走。
蒙克忙展臂相拦,道:“还有关于滇南传国世系之事,太子的意思是,让沐昭宁继续担任滇南王,镇守西南。将来其长子依旧世袭王爵,次子以下可归宗林家。”
听了这话,黛玉心中浮起极为复杂的感情,既感动欣慰又怀愧隐疚。禛钰这样做,无疑是给予了林家最大的信任。
父亲帝师首辅,位极人臣,她与亲弟双为藩王,各据一方。在历朝历代中,这都是史无前例的恩荣。
林家的孩子是回来了,可她与禛钰却不能拥有孩子,这份深重的亏欠又要用什么来填补呢?
她手攥着裙摆,伤感了片刻,徐徐向蒙克颔首道:“那便请首领代为转达林家的谢意了。”
蒙克苦笑了下,目送她裙袂蹁跹,在凉风微雨中一步一叹地离开。
之所以对慧娘法外开恩,到底是禛钰私心作祟。
她的所作所为,的确伤害了林家不假。可沐昭宁的存在,让禛钰无形中减除了许多压力。
林家的血脉可以继续赓续下去,贾敏的冤屈也得以昭雪,禛钰彻底放下了前尘误谬。
黛玉也不必愁盼年近半百的母亲再冒风险生产,亦不会再有“司马牛之叹”。
从这个方面来看,慧娘对禛钰而言,不啻于救星了。
林家人在听到太子口谕后,都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晴雯也是在这之后,得知了师父与皇帝、林家之间的前尘纠葛,惊愕之余,也是扼腕长叹。
慧娘被关入故宫剥庐秘室后,晴雯还抱着秋冬的衾被衣裳去探望了她。
师父二人寥寥说了两句话,就各自沉默了。
慧娘揉搓着涂满润膏的双手,目光徐徐落在绷架上。
绣卷上容貌清俊的少年,眸光闪烁,意态从容,故作端凝的神态,纤毫毕现。
慧娘拈针提线,脸上分明没有笑意,可那沉静的眸光,却有一种安定的力量,怡然自得地满足。
或许,这样的结局也未尝不好,放弃了浮利虚名,放下了罪孽忧怀,在足够安静的角落,才能真正专注在刺绣上。
“原来师父在滇南,还精研了这样两种技法,晴雯受教了。”
无声的教学在夕阳隐末之时告一段落,晴雯辞别了慧娘,回到黛玉身边。
却见黛玉在窗下伏案,颔首低眉地写字,砚池墨将尽了,密密麻麻已经写就十数张纸。
晴雯剔亮了灯,瞥了一眼题目《开豁贱籍禁拐督行治安令》,不禁拍手叫好。
“就该拿出些章法来,惩治这些逼良为贱,拐带妇孺的恶人,让天下百姓,再不受官贵奴役欺压,亦无妻离子散、骨肉分离之忧了。”
黛玉提笔写毕最后一行,搁下笔,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当年解救香菱时,她就有心扫除世上拐略邪风、蓄奴歪气。
可她也深思过,要想彻底杜绝拐卖恶行。必先除良贱分籍、蓄奴买妾、市私倡伎三弊。
她看了案头的太子印一眼,从前自己年岁小,没有力量来解决这些问题。
如今她是一邦之主,亦能影响太子的决策,势要为天下饱受欺凌的百姓,争取自由安稳的人生,前景光明的未来。
“我们这就去找父亲吧。”黛玉将墨迹干透的文纸整理好,交给晴雯。
将夜时分,林海与严必显还在官署忙碌,为即将到来的飓风做好应急准备。
每到夏秋之交,江南八府一州就有可能遭受飓风袭击,轻则屋瓦皆飞,暴雨如注;重则漂没庐舍,海溢民溺。
应对之法就是修筑堤堰、疏浚城壕,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此时黛玉交给父亲的治安令,重点是取缔贱籍,同时也提及用修筑工事的方法吸纳富余劳力,借以营生。
林海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慢慢锁住了眉头,沉默地递给严必显看。
黛玉的文题是“令”而非“疏”,就是想假借太子的名义,在中原彻底开豁贱籍,让世间再无奴仆倡优,禁绝人口买略。关闭奴隶买卖牙行,改为人力驵会经纪,以为男女介绍活计为生。
但凡经由拐略、卖买的姬妾奴婢,尽可自由从良。从前的主仆关系,双方相合,则改为雇佣关系。双方不合,可单方解除关系。任何人不得非法剥夺和限制他人自由。
“好,好,好!”严必显看完之后,激动得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样修水库,筑堤坝的人也有了,税收钱也有了。”
治安令中不但写明了如何督管巡查稳婆、医馆、牙行,这些有可能涉及婴幼儿拐卖的行业及职人。
还将那些除去贱籍的男女,如何安置如何谋生,做了妥善细致的安排。
林海沉吟片刻,捻须道:“玉儿,你可知道这一纸文令下去,会掀起多大的轩然之波,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那些门阀世家如何肯遵照执行。”
黛玉抬起头来,眼眸中满是平静而坚定的光,“我知道,若在承平年代,这一纸文令下去,必然遭致官贵门阀的大肆声讨和反对。
可如今是战时状态,中原半壁江山沦陷,我们大可以太子军令,代替州县行政,强制执行,如有不从者军法处置。”
晴雯也道:“老师,此事推行甚为不易,但至少在相对稳定的江南八府一州,我们该开其先河!重新改业为良,编户为民。”
“而且以战时需要征调男女劳力,为前线将士赶制被服军靴、修筑防御工事、徼巡陂塘海防等理由释放奴隶,让他们与官府建立自由平等的雇佣关系。
待天下平靖,木已成舟,人人都有生计家产,纵然有人想再恢复奴隶制,也是没机会了。”黛玉继续补充道。
林海与严必显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亮起希望之光,哈哈大笑起来。
“那我们就放手一试!”
“文稿我拿回去再揣摩审读几遍,若无点瑕,我就好盖上太子印送来。”黛玉带着晴雯告辞回来。
将文纸压在镇纸下,仔细看了三遍,实在无可更改,想着还是明早起来再看一遍吧。
黛玉沐浴更衣,掀帘上床,渐渐平复了心情,看着枕畔的玻璃胎画珐琅花鸟盖碗,有了片刻怔忪。
晴雯将这东西放在她枕畔,就证明麦芽糖并无问题。
想着这一日已过,她拈出一枚预备放进嘴里,又意识到入睡时分不宜再吃,偏舍不得撂回玻璃盖碗里,便握在了手心里。
“明天一定记得吃两颗!”黛玉躺在枕上,拉高了被子将身裹好,寂然睡去。
迷迷糊糊之间,耳畔有异样的响动,床帐忽然被一阵风,吹拂得波动起来,有一道微光向剑光一样,划破了寂静的黑夜。
黛玉霍然睁眼,心底却是一沉,有人夜闯!
她刚想伸手捞出枕下的匕首,忽然一阵清香袭来,身子就是一软。
撩开帐帘,那人微凉的指腹,轻轻抚在了她如玉的面颊上。
“很好,警惕心比上午要高了一点,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火褶子立在架子床的围栏上,照着姑娘毫不设防的睡颜,蒙克掀开遮面的丝巾,倾身温柔地吻了下去。
不一会儿就微微自喘起来,唇齿在玉口内外留恋不舍。
他衔起她手心里的糖,边亲边哺到她嘴里,吻得缠绵动情,甜到心悸。
无处安放的手扣在她腰间,手指无师自通地勾着裙带,解了又系,系了又解,最后负气地系了个死结,将被子四边掖了个严严实实。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再不走就要作恶了。
蒙克举起火褶子,躬身退出了床帐,走到书案上,将镇纸下的文稿抽出,十行俱下地看了一遍,嘴角笑意温柔,眼眸满是骄傲的光芒。
他熄了火源,借着秋月之光,拿起剔红龙纹裁纸刀,划破了左手掌心,将血涂抹在太子印上,重重地钤盖在文纸的每一页。
清晨,晴雯来叫起的时候,黛玉才恍恍惚惚地醒来,脸上还泛着异样的潮红。
昨夜她做了一个干柴烈火的梦,像是置身于熊熊情焰中,被禛钰吻了一千八百遍,甜到心尖。奈何她裙带系死,怎么也散不开……
唇齿间清甜的余味,大概就是春梦的引子,自己到底还是偷吃了那颗糖。
黛玉起身,下意识摸了摸裙带,果然系死了,正自好笑。
忽然,心神一凛,转身看向床内,上上下下查勘了一番。
架子床的围栏上有一个榆钱大的环痕,是火褶子落下的灰迹!
她心念电转,回思昨晚入睡前的情形,脚步踉跄地后退一步,几乎要倒进床帏里。
这不是梦,而是昨夜有人使手段狎戏自己!
“啊,姑娘!印泥不就在桌上摆着呢,你干嘛用血钤印!”
晴雯的呼声,让黛玉越发心惊肉跳,她看着那一张张血印,以及裁纸刀上残留的血迹,夹了几条白色的线。
她用力咬了咬牙,脑海中闪过一双明锐的眼睛,恨声道:“是他!”
兀良哈,蒙克!
“昨夜蒙克暗闯进我的屋子,给这文纸盖了印。”
晴雯懊悔不迭地说:“我该替姑娘守夜的,”她上下打量着黛玉,摸了摸她的肩背,小声探问:“姑娘,你没事吧?”
黛玉摇头,“没事!被恶心了一下而已。”
“从今天开始,我日夜寸步不离姑娘。再有宵小敢来,我一针戳死!”晴雯咬牙切齿地说。
“不必了,”黛玉叹了一口气,“他之所以故意留下些痕迹,就是为了让我知道是他来过了,要我提高警惕。眼下人早溜了。”
晴雯气鼓鼓地说:“他不是来替太子筹措粮饷的,还敢欺负林阁老的爱女,是不想要江南郡县的粮库了吗?”
黛玉拿着文纸,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那绛红的印痕上,喃喃道:“表哥不想与民争利,不想动用府库税银和仓廒里的救急储备粮,只怕是把主意打到了皇陵上头。”
“你是说,蒙克是来盗墓的!”晴雯忙掩了口,惊得咋舌。
当初圣寿上皇驾崩,禛钰结庐守了半年皇陵。只怕那时候就盘算着,要动用圣寿上皇丰厚的陪葬,来应付战事吧。
只派蒙克一人前来,那是连盗洞都预先留好了的意思。
可是陪葬品都是有名录的,即便由兀良哈人出面来干这事,可换来的钱到底是用于中原战事,难保不被人发现。
太子竟纵容盟军,发祖宗的塚,盗皇爷的棺,倘若被一干迂腐文魔吵嚷出来,那岂止是口诛笔伐可以善了的。
黛玉想了想,对晴雯说:“今天看过岫烟、雪雁和孩子们,咱们就回茜香国去了。我把盐浦银矿今年产出的白银贡献出来,支援太子收复河山。”
“好!又能跟姑娘在一块儿了!”
二人携手共撑一把伞,走过雨润烟浓的小巷,来到一处粉墙黛瓦苏式合院前,里头传来的琅琅书声,让人感到心头一热。
雪雁提着大竹扫帚,警惕地从漏窗窥探出去,见到是黛玉、晴雯二人,忙把扫帚扔了,打开门来。
“姑娘,你怎么来了!”
黛玉瞧见了新嫁娘打扮的雪雁,笑意盈盈地在她红艳的腮边拧了一把:“咱们的雪姑娘,如今也是雪奶奶了。”
“姑娘,怎么一见面就打趣我,我如今就跟宝二爷从前说的那样,从清净洁白女儿变成了腌臜婆子,珍珠换鱼目了咧。”雪雁自嘲地笑了笑。
晴雯柳眉一扬,道:“别听那金玉败絮的胡诌了,咱们不管是随心自在做姑娘,还是当家立事做奶奶,从生到死都是清白尊贵的。”
黛玉伸手搭在晴雯肩上,笑道:“晴丫头说得对!那些不中听的话,一概别往心里去。咱们自尊自爱,何须旁人论证品评。”
三人在门口说笑着,忽然听人喊了一声。
“林思政!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苏清源撇下妙玉,沿着巷子一路奔来。
“哼!”黛玉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谁看你来着,你杀了源朝野的事,伺机行刺乌兰楚伦,把我茜香的安危置于何地!”
“只要你不嚷嚷出来,没人知道!”苏清源将黛玉嘴一捂,拖进院中。
晴雯忙跟上前去,妙玉慢腾腾地走过来,扶着墙叹息一声,转身关上了门。
午时,黛玉与孩子们一起吃了一碗大锅饭,战时的伙食,自然比不得长林园的好,但是大家都很懂事,没有一个人挑拣衣食。
邢岫烟与鹤童分开有段时间了,自京城光复以来,才渐渐恢复了通信。她与黛玉聊了聊时局变化,十句话八句不离鹤童,此时又意外收到了男人的家信,忙不迭躲进屋里看去了。
黛玉也不臊她的脸,坐在内院的藤椅上,与妙玉、晴雯、雪雁品茶笑谈,享受难得的片刻闲暇。
这时候苏清源沐浴回来,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玉树临风。
献宝似地单膝跪地,捧出一柄蟠螭纹黄金权杖,送到黛玉面前。
“督军大将苏清源,献鸽子血赤金权杖于女王!”
那手柄上的凤首,竟然是用拳头大的红宝石整雕而成,像燃烧的瑰丽火焰,又像是流动的星辰日月,明亮绽光,红艳美丽。
黛玉本不是恋物好奢之人,但头一次见到如此精美华贵的宝石,还是忍不住惊叹起来。
随口对晴雯说:“昨儿还想着给表哥再送些粮饷,有了这个,就不用千里迢迢地搬银子送去了。”
苏清源登时就变了脸色,嘴角下撇,如同冷冽的弯刀,语气凉凉地道:“陛下是要拿我的东西给太子充军饷?”
晴雯啧啧了两声,“这是你的东西吗?既然献主了,那就是陛下的,你还想收回去不成!”
“林思政,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心血才给你弄来的!”
苏清源霍然站起,脸色通红,两边腮骨气得都凸了出来。
妙玉冷笑道:“费劲心机弄到手,再巴巴地送过来,可女王根本不屑一顾,转头就送给太子,呵呵。”
听她这么说,黛玉也觉得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太过自私了,略带歉疚地对苏清源说:“既然此物是督军大将的一片心,我也不好随意处置,今后就摆在崇政殿内,受百司观瞻吧!”
“你少激将我,这玩意儿我想你天天握在手里把玩,生杀予夺,全在你挥杖之间。谁要你束之高阁,给别人欣赏!”
苏清源气鼓鼓地说了一通,望着黛玉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得得得,拿去吧,凭你处置好了。管你是给太子充做粮饷,还是给你男人做拐棍儿,我不要了总行了吧。”
见他无奈松口,黛玉心头一喜,忙让晴雯派人,快马加鞭送去给前线的太子充粮饷。
苏清源哼了两声,又从缀珠广袖里取出一个对开门的螺钿小柜子。
拧开上头双鱼对吻的锁石,一阵微焦的香气扑鼻而来。
柜子里头齐齐整整地摆着三层鸡心形的褐色糖块。
众人互望一眼,都疑惑地眨了眨眼,呆呆地看着苏清源一个人临潼斗宝。
“这个糖叫朱古力,又香又甜,入口即化,是我亲手印的模子。”说着就自己拈了一枚吃了,并示意黛玉也试试。
黛玉伸手轻触了一下,蓦然收手,见到指腹间已沾了一层褐色的糖分,放进嘴里浅尝了一下,眼眸立刻亮了起来。
“好吃的!”她招呼姑娘们一起过来尝一尝。
很快,就在苏清源叉腰登眼下,螺钿柜子里的朱古力少了七八块。
黛玉扫了一眼,朱古力糖约莫还有百十来块,笑道:“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送给孩子们吃吧!”
“那不成!”苏清源“啪”地一声关上了螺钿柜子,将双鱼对吻的锁石给拧上了。
黛玉双手环胸道:“亏你还是督军大将,瞧你那小气样儿!”
“别说是大将了,就算是大王,我也小气得很!”
最后,小气的督军大将,还是不得不屈服在女王的冷脸下,把那些鸡心印模的朱古力,略显粗暴地,一一塞进了孩子们的嘴里。
太阳西斜的时候,黛玉与邢岫烟、雪雁告辞,带着晴雯、妙玉和苏清源坐车回了金陵故宫。
到了夜间休息的时候,黛玉不知怎的,有些不安。晴雯坚持要留在她房间守夜,黛玉也没拒绝。
晴雯在铜盆里绞着帕子,忽然回头道:“姑娘,那朱古力原是可可粉做的,从前王正堂还说这东西在海西国还可以入药,倒也不算稀罕之物。可那枚权杖必然是稀世奇珍了,你说苏清源会不会也是从哪个坟包里刨出来的吧?”
黛玉心头咯噔一响,转念又想,那东西是簇新的,绝不是陪葬品。
她豁然抬眸,双眸冷如寒冰。
“晴雯,快叫人把那红宝石权杖追回来!”
黛玉取出柜中宝剑,裹挟着满腔愤怒,在夜色中飒然而行,“哐当”推门,闯进了苏清源的屋子。
“你都敢把扶桑三皇子送给鞑靼可汗的贡品截下,经我之手送给太子。是想让太子背上杀害源朝野的黑锅!”
侧躺在床上的苏清源,衫垂带褪,身姿妖娆,尽显放荡恣意之态。
面对女王的质问,只是以手支颐,勾唇一笑。
黛玉冷声道:“你明知道刺杀鞑靼可汗的后果,会将茜香卷入战争,还一意孤行。而今又把太子拉下水,与扶桑为敌,更陷我于不义。”她眸中淬火,挥剑指向苏清源,“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成心要我杀了你吗?”
“陛下,你要如何杀我?”苏清源懒懒地支起身子,语气里带着三分不屑,根本不把那寒光闪闪的剑放在眼里。
“源狐姬,如果你自恃剑术了得,我就杀不了你,那就大错特错了!”
如果她真心要干掉苏清源,方法多得是。
“林思政,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源狐姬淡淡抬眸,看她一眼,“你不都猜到了。”
“谁许你直呼朕的名讳。”黛玉持剑向他喉间逼近一步,“你之所以做这些,是逼着茜香、中原向扶桑开战,你好借势夺得扶桑皇位!”
源狐姬轻呵了一声,那双妖媚的狐狸眼,双泪齐下,如同断线落珠一般,说不出的哀婉迷离,有一种痛不欲生的凄艳。
黛玉万万没想到他会哭,持剑的手微微一顿,“你哭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我只是伤心……”他咬住唇,任凭眼泪淌在脸上,仿佛至死也流不尽似的。
“你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红衣修罗,谁能伤你的心呢?”黛玉冷笑,挽了个剑花,将剑挟在身后。
“除了你,谁还能伤我的心!”
源狐姬抬眼,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不住满腹委屈的说:“你心里只有一个禛钰,而我想尽办法取宠,你却不屑一顾。只有利用你爱禛钰这一点,才能实现我的目标……”
黛玉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我不喜欢被人利用。”
更不希望被人利用来伤害自己最爱的人。
“你明知我是破坏苍梧乡的幕后金主,还留下我,不也是为了利用我的武力么?你又不爱我,咱们相互利用,何尝不是一种羁畔!”源狐姬水汪汪的眼眸中,尽是黯然之色。
“就算你杀了我,我也要说,林思政我爱你,我是为了配得上你,才想夺得皇位。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第19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九十回
欲夺位清源弃妙尼, 战倭寇蒙克慰娇玉
飒飒秋风将窗屉吹塌了屈戍,掉了下来,啪嗒一响。
苏清源雪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狐狸眼上染红的艳色,好似美人借酒浇愁得来的几分薄醉。
黛玉本就心下烦躁, 见他痴态婉转, 分外可怜, “唰”的一声,将手剑收回鞘中,冷笑道:“成天跟着妙玉颠鸾倒凤, 源狐姬, 你可真‘爱’我呐。”
“怎么, 你都不肯让我近你的身,却要我为你守身如玉?”苏清源怔了怔,脸上写满了疑惑, 嘟囔道:“虽是女王, 这样也未免太霸道了些……”
“是吗?”黛玉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爱一个人难道不该忠贞不二, 至死不渝吗?朝秦暮楚, 左拥右抱算什么爱呢?”
苏清源转眸思忖了半晌,眯了眯眼睛, 唇角浮起一丝了然的冷笑。
“你难道不知道, 身为帝王为了权衡利益,不被任何人掣肘。要将心爱的女人、生儿育女的女人、做妻子的女人、服侍枕席的女人分开吗?”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谬论, 黛玉不禁蹙眉, “你是把女人都当成区别使用的工具吗?”
“换成女王的男人,也是一样的道理。”苏清源湛若秋水的眸光, 落在黛玉脸上。
“我承认禛钰爱你至深,山川难载。但无形中,他也将贤德皇后的仪范、诞育子嗣的责任、床笫之欢的享受,都束于你一身,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太累了。你难以无懈可击地担任好每一个角色,迟早有疲怠的一天。
倘若你无法生育,为了偌大的江山有人承继,半生心血不付东流,就不得不忍痛割爱,将禛钰推到别的女人那里。
孩子出生后,你得稳住皇后的地位,并与另一个女人争夺母亲的角色,还将面对禛钰的移情别恋,那往后的每一天都会过得艰辛且痛苦。
帝王之家不比布衣百姓,恩爱夫妻,亲密无间,实难长久。
所以历代帝王不管是否真的贪恋女色,都会根据不同的需求,聘纳不同的女子。
让一个出身世家大族,见识不凡,胸襟广博的女子做妻子,才能稳定前朝与后宫。
让一群聪明而健康的女子给自己生孩子,才能拥有足够优质的后代。
让一些愚蠢而妖艳的女子伺候枕席,放纵身心,纾乏解困,且自己不必背负道德束缚。
如此,一个帝王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处理政事,不必因太爱一个女人而患得患失,也不必为子嗣不丰而远愁近虑。
你与禛钰太过相爱,密不容间,就成了彼此的软肋,这可能是你们功败垂成的首因,也难保不是生离死别的尾声。”
黛玉并不认可他的“道理”,但是听完这番话,她心中豁然轻松了不少。
关于自己不能生育的问题,她再也不会纠结了。
身在帝王家的孩子,是江山的人质、是后妃的筹马、是权力的馈赠,唯独不能是单纯快乐的孩子。
这与她曾经渴盼的孩子不一样,她在人间唯一的牵绊和私心,只留一个禛钰便好。
苏清源的话反映的本质是权力过于集中,将妻子异化成利益同共体,用姬妾的肚皮来筛选未来的继承人,至于其他满足享乐的女子,那就是权力滋生出的人形玩物。
虽然茜香国的女王选拔制度并不完善,但这种大范围的层级筛选,历经实践考验,百姓认可的君主,不比靠女人拼肚皮更靠谱吗?
历朝历代的君王中,单凭家天下父死子继、兄终弟继的权力迭代,能得史书一个贤明评价的帝王,不过才十之二三而已。
民惟邦本,能保社稷、护黔黎的君主,也当出自天下万户千门之中,而不当囿于深宫内帷之处。
想明白了这一点,黛玉就清楚自己与苏清源永远不是一路人,今后连相互利用也不必要了。
“你的想法恕我不能苟同,我不管你视妙玉为哪种女人,都盼你今后不要伤害她。”
黛玉转身正欲离开,苏清源却从床上跌下来,拉住了她的衣袖。
窗屉外的月光隐约透进来,皎皎如银,凉凉如水,浮在苏清源纤柔的肩头,迷蒙的眼眸中,仿佛有诉说不尽的哀愁。
“你怎么不问我,会将心爱的女人置于何地?”
黛玉漫不经心地挑眉笑道:“我还以为你所谓的心爱女人,只是嘴上念叨念叨,心里惦记惦记就算了。”
“不,”苏清源扬起脸来,深深地凝望着她,攥着她衣袖的手青筋迸出,一字一句地说:“心爱的女人,是我奉若神明,爱如生命的存在。不被虚名浮利所缚,不受存亡安危所羁。是能倾国相赠,为之九死而犹不悔。”
也许是年少时,听多了宝玉的这个誓,那个誓,她并不相信浮夸的言辞,内容空洞的承诺。
就像宝玉出不出家,对她毫无意义一样,苏清源的“爱如生命”也不过是轻飘飘的四个字而已。
黛玉抿了抿唇,转眸笑道:“你的意思是,当你夺取了扶桑国的皇位后,会将政军大权交由我一手掌握吗?而你会永远臣服在我脚下,供我驱遣吗?”
“当然!”苏清源脱口而出。
他的回答又快又响亮,连眼睛都未眨一下,黛玉受了一丝触动,愣了片刻,开口问:“条件是什么呢?”
苏清源的眉眼舒展开,无比诚恳地说:“爱不需要条件,但我也渴盼女王的恩赏。”
黛玉一时恍惚,这真是巨大的诱惑。其实扶桑国的地貌易守难攻,也是天灾频发、农耕地少的岛国,人种也矮小,唯一的吸引力她的是,扶桑拥有的矿产比茜香国多,有不少铜、铅、锌、硫、煤以及石脂水。
而石脂水又是飞梭快艇的燃料,将来等离柳他们研发出护卫艇、运输艇、巡逻艇,就会需要越来越多的石脂水。
但她根本不信,以苏清源一人之力,能夺下扶桑的皇位。
“若有本事,你先谁都不靠,自己拿下扶桑才作数。既要与他国协力,就不该先视扶桑为你个人之物才对。说到底你能提供的,只有一个已经降为臣籍的皇子身份。”
苏清源没想到女王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只得艰涩开口,“扶桑国孤悬海外,多山地丘陵,易守难攻,迄今为止,都没有被别国攻入。
但是我身为扶桑皇子,却是能自竖旗帜,从内部夺取政权。”
“说来说去,还只是个交易,谈利益就坦坦荡荡地谈,何必以‘爱’之名,没得叫人恶心。”黛玉说罢拂袖而去。
苏清源见她不带一丝留恋地离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视线已极,终是负气地伏在地上,将地板捶得砰砰直响。
第二天,苏清源就消失不见了,妙玉似乎早预料是这个结果,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苏清源不去茜香国了,那她也不必去了,依旧留在金陵,与邢岫烟她们住在一起。
若与苏清源、妙玉、晴雯同行,黛玉原本打算乘船回茜香国,既然他俩不回,只带晴雯一人回国,按最快行程算,还不如让离柳两次往返镇江港,分别带晴雯与她回国。
黛玉选择让晴雯先行,自己等三天后,离柳返程来接。
她留下来,一则再多陪父母两天,二则想看看开豁贱籍治安令的执行情况,三则观摩父亲如何防风治水。
晴雯派去送权杖与追权杖的人,最后都无功而返。
那柄红宝石凤首赤金蟠螭纹的权杖,被白衣蒙面人给劫去了。
黛玉目光凌厉,抿起嘴角,双手无声地捏成了拳。
蒙克,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在飓风来临之前,几条防洪堤坝已经建起来,征调的奴隶贱民从此改换身份,成为平民良户,为了这份迟来的自由,都热火朝天地忙碌在各个口岸,四处骡马嘶鸣,人声鼎沸,却又井然有序。
林海满脸热汗,将袍角扎进腰间,拿着簿册,在防御工事中往来巡查督视,要求城墙及海防卫城,每隔五十步安置一口门海大缸,在秋季结束前,每天必须缸中满水。
而今天干物燥,又是东南大风,倘若倭寇来个火攻,对江南八府大为不利。
贾敏则在军需被服革靴工场内外巡视,一来劝导那些从秦楼楚馆放出来的女子自食其力,二来在缺少河流的地方,指挥民众开凿水井。
开豁贱籍政策从一开始,遇到的最大阻力,是蓄妾养妓的大族。很多买卖得来的姬妾,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愿意自给自足。
对这种情况一般劝过两回就罢了,很多遭受朝打暮骂的奴婢姬妾,听说能够恢复自由,自力更生,都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钱有势的家主,脱离了奴隶几乎无法过活,花钱纠聚一些闲帮人手在衙门前闹事,严必显按治安令条例,杖责关押了一批人,那些人就都老实了。
当然极尊贵的人家,通过雇佣关系,还是可以维持原先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享受。家底不厚的门庭,只得脱下长袍大褂,乖乖地自己学烧火做饭,洗衣晾晒。
袭人没想到自己还能除了贱籍,一想到将来生了儿子,也能一样科考做官,腰杆子就一天比一天挺得直了,再不把失宠的宝钗放在眼里。
那宝钗也不是干吃瘪的主,她仔细研究了太子颁布的治安令以及户婚律,其中有两条是“平民不得纳妾,夫逃亡过三年不还者,可另行改嫁。”
袭人从前嫁过优伶蒋玉菡,蒋玉菡如今也除了贱籍,当初蒋玉菡离开袭人,至今还不满三年。
只要找到蒋玉菡,以霸占有夫之妇为名,将宝玉告上应天府,这个包袱就能彻底甩脱了。
宝钗请来马尚帮这个忙,很快就有了眉目,蒋玉菡落魄后,托从前的好友相帮,在镇江乡下帮人看瓜棚过活。
马尚便把蒋玉菡提溜到金陵城来,押着他告了宝玉一状。
应天府尹坐堂看状,见是贾家的事,想到贾家从前与林阁老也是姻亲关系,捎带问了一声。
黛玉便也知道此事,劝父亲道:“想来此事大抵不出妻妾相争,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不必理会,只让他们二夫一妇对簿公堂,是非曲直按律来办即可。”
林海便也如此对应天府尹说了,府尹秉公处理,将花袭人依律判给了蒋玉菡为妻。
宝玉倒是没所谓,反正如今他与蒋玉菡都是平头百姓,也不差什么。花袭人哭闹了一场,于事无补,只得跟着蒋玉菡走了。
因为飓风将至,所有出海的船都进了避风港,苏清源不得回国,滞留在镇江的船上醉生梦死。
偏生未掩容颜,频繁被船上的男人骚扰,不得不大打出手,损坏了好些东西,身上的银子大半描赔了船家。
若三日内再无法回扶桑,他也没钱花销了。
难道又要回头去找林思政吗?
他惶惶如丧家犬,怎么抬头竖脸地见她呢?
正颓丧怨艾的时候,有个人抛来了一包银子。
苏清源抬头一瞧,看到白袍白巾的男人,手里拿着那柄红宝石凤首赤金蟠螭纹权杖,坐在了自己对面。
他痴呆了半晌,面色苍白,怔怔道:“这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中原太子与茜香国女王,都不适合做刺杀源朝野的幕后主谋,我兀良哈蒙克可以。”
“你什么意思?”苏清源猛地清醒过来,两只狐狸眼飞速地转动,身子兀然紧绷。
蒙克眼眸沉静,不疾不徐地说:“我兀良哈部要助源狐姬掌控扶桑。”
他说的是“要”字,而不是“想”。
苏清源无法忽略,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下,隐伏的锋芒与霸气,如同帝王颁旨一般,言出法随,理所当然。
分明是匆匆两见的陌生人,不知为何,他却无法提出质疑。
这种王者与生俱来的笃定,他只在两个人身上发现过。
一个是禛钰,一个是黛玉。
眼前这个人,竟然也是能兑现承诺的人。
苏清源定了定神,努力撑起肩膀,微抬下巴道:“条件呢?”
蒙克眉眼坚毅沉着,只把最终结果娓娓道来:“我会把扶桑四岛,悉数并入茜香舆图,扶桑将成为女王私有的采邑。我会让茜香国女王的权力,完全凌驾于扶桑最高统帅之上。”
“为什么?”苏清源诧异地看他一眼,眸色旋即黯然,自问自答:“原来你也爱她。”
而且他给得起,自己却始终少了独自为战的底气。
苏清源压下心中郁结,自嘲一笑:“你要我做扶桑的傀儡皇帝?”
“不,扶桑的皇帝将是林思政,而你就待在幕府中,做个收租捐税的大将吧。”
幕府,既是将领的军帐,也指代将军行营中的幕僚。
竟是连傀儡都不让自己当。
被人小瞧至此,苏清源有些羞恼:“我凭什么答应你?”
蒙克站起身来,将权杖杵在桌面,双手交握在红宝石凤首上,“你刺杀源朝野的铁证,我已经派人送到了你爹手中。你不答应,就等死吧!”
“你……”苏清源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后路都被斩断了。
“明日风止,十天后扶桑见。”
眼前白影飒然而去,没有一丝犹疑,望着那强硬坚实的背影,苏清源自愧弗如,抚额长叹。
忽然听到外面人吵嚷起来,杂沓的脚步往来不绝,苏清源心头一凛,忙从舱门往外看。
倭寇的船队冲州撞府,直逼镇江,秋夜星空下,铺天盖地的火光,将苍穹照得艳如白昼,哭声、杀喊声此起彼伏。
空气中飘散着焦木的味道和呛人的烟气,船夫、渔民的脸上都沾了黑灰,瞳孔中写满了惊恐与不安,眼见着火势随风席卷上屋顶和城墙,如巨大的火蟒肆意地吐着红信子,想要鲸吞蚕食掉一切东西。
黛玉睡在临港的客栈中,正待天明,等离柳的飞梭快艇到港,就好回茜香国了。
没想到倭寇竟在这时候火攻镇江!
她即刻持剑起身,躲在窗后观察外面的情况。
那些倭寇流窜在港口附近,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有巡江的军民迎头痛击,奋勇杀敌,奈何寡不敌众,一再被倭寇逼退。
黛玉孤身一人,直恨自己无援手之力,只得自保为上。
这时江面上出现了一道白影,在火光缭绕的船篷上跳跃奔逐,他身背肩囊,箭如流星,直追倭寇。
是他,蒙克!
他不停来回奔跳,执弓在手,例无虚发,在喘息的间歇,忽然有个蓬首乱发的倭人,欲从蒙克右后侧偷袭,挥刀就要劈砍下去。
“小心!”黛玉失声尖叫,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剧跳。
蒙克下意识举弓格挡,刀未伤人,却割断了弓弦。
他拽住断弦,反手一绕,套在倭寇颈上,用力一绞,再夺下他的倭刀,将人掼进江中。
黛玉的这一声提醒,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她还没来得及转移。
客栈房间的门就被人粗暴的踢开,三个面目狰狞,额角眉梢皆有疤的倭寇闯了进来。
“啊,花姑娘,哈哈哈哈……”他们相似一笑,动手脱起衣裤来。
黛玉将藏在身后的剑悄然握紧,在他们迫近的时候,挥剑割向第一人的咽喉。
随即旋身躲过第二人的扑抓,一个箭步将剑捅入了第三人的腹中,剑还未抽出,却蓦然间被人抓住头发,用力一扯。
黛玉来不及呼痛,赫然对上一双野兽般绿光闪闪的眸子,眸中有炽热的怒火与邪欲。
那倭人狞笑着将她扑倒,生生掰折了她的剑,凶恶得如同旷野中游荡的饿狼……
一瞬间,黛玉意识到彼此力量的悬殊,心头生怯,眼中漫上了湿意,却始终咬着牙,不肯落下来,她要殊死搏斗,不要最后一刻不能放弃。
突然眼前火光一闪,压在自己身上的倭寇被人掐着脖子,高高拎起。
“嗤”的一声,倭刀刺透身体,有鲜血迸射的声音。
他雪白的衣袍,已经染上了大片的暗红的血迹,眉眼之间也有了猩红的斑点,像雪中红梅的花蕾。
黛玉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蜷起身子挪到一旁,扶着床榻慢慢站起。
她红着眼眶看向蒙克,掀开微抖的唇想要说声“谢谢”,却被他一把搂住,紧紧拥在怀中……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