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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初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6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一回


    薛家覆灭金桂得财, 宝钗舂米雨村求玉


    眼见衙门就要开印,薛家走私生铁一案,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然而黛玉安插在鞑靼的谍探查虎已经传来消息,虏庭近日收到了一批赤铁。这说明金陵卫的兵丁仍未准确探知交接运输生铁的方式, 这让指挥佥事苏信难免焦灼。


    据派遣下去的兵丁说, 运送砖沙石瓦的营缮队伍, 在过哨卡的时候,基本没有语言交流,彼此工匠苦役闲时说话, 也是南腔北调, 鸡同鸭讲。并不存在什么话, 有可能会是交接暗号。


    而夏金桂在家中胡搅了几日,也未挑出薛蝌的纰漏来,这生铁到底是怎么运出去的呢?


    薛蝌对镜整装, 对心浮气粗的夏金桂说:“你放心闹罢, 我不同你分证,若不想待在咱们家, 你只管出了这门子。”


    夏金桂气怔了一会儿, 冲出门去刷牙,看到井边, 有个铺子管事的女人把井作镜, 抿了抿头发。


    她探头看向井口,却见里头映出了薛蝌的腰身, 立时瞪眼叉腰骂了起来:“好娼妇, 天天过来看什么看,你家汉子死了么?”


    那女人白了她一眼, 转身摇摇摆摆地走了。


    待薛蝌出去应酬后,夏金桂干嚼了几块油炸鸡骨头,仍觉不够味。


    忽然想到那个管事女人,天天大清早都在井口边晃悠,莫非是通过镜子折射到井口的影像,睄一眼薛蝌的腰身?这其中必有蹊跷。


    于是她一边啃骨头,一面嚷嚷着要买醋。又往管事女人屋里探头探脑,发现她在给外出的男人缝衣服,粗针大线的,颜色也不配,纫得十分潦草。她男人也不计较,穿上衣服就出门了。


    夏金桂忙扔了鸡骨头,拎着醋瓶悄悄跟上去,在街上逛了两圈,看到管事进了京城营缮司。


    京城营缮司的营缮郎,恰是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只见他抓起管事的衣摆看了两眼,就招呼修治燕山宫府的主事过来。


    吴天佑挽起袖子,殷殷叮嘱办事的人道:“列位可提点儿心,别再出了岔子。上回进永安宫修缮,就被贾老娘娘看出苗头。若非贵妃娘娘出手,这事可不能善了。”


    他口里的贾老娘娘,就是从前的贤德太贵人贾元春。敢情她折在吴贵妃手里,还有这一段隐情。


    说来最初的“铁生金”的机密是掌握在贾府蓉大奶奶手里的,而今被薛、吴两家悄悄夺了去,又没有分赃的意思。


    怪不得贾元春窥出影迹,要找吴贵妃理论,不幸把命丢了。


    夏金桂恍然大悟,又盯梢了几天,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赶紧摸到街边的一个皮货店里,对那人高马大的掌柜说:“要一张波浪形花的猾子皮,不能霉不能皱。”


    掌柜的撩开眼皮,漫不经心地竖起三根指头说:“只有流水形花的,三张起卖。”


    夏金桂道:“做顶帽子一张都嫌多,若是三天宰剥的青滑子,再做身袍子倒也罢了。”


    “您瞧瞧,正是青猾皮,毛细光亮着呐。你稍坐,慢看。”掌柜的捧出一块皮子来,将夏金桂往里边引。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禛钰才捂着脖子出来,昨儿遭了晴雯暗算,而今喉结以下还是麻的。


    夏金桂见到正主来了,忙将自己的发现对他讲了。


    “殿下,我瞧出眉目来了。薛蝌每天早起对镜穿衣的时候,都有管事女人对着井口猫腰照影,她们看的是镜中薛蝌配的银銙蹀躞带。


    出货的时候,他带上系了小刀、火石、算盘、招文袋,不出货的时候带上就什么都不挂。管事女人看到后,就回去给男人补衣服,营缮司的人又是根据补衣的针脚,来判断何时出货,走哪条道。”


    “他们有几条道,探出来了么?”禛钰又问。


    夏金桂道:“我到底是女人家,出来逛个街也就罢了,哪里出得了顺天府。只从前听说贾家兄弟都喜欢跑平安州。贾府的蓉大奶奶和梅家的荣大奶奶,大半嫁妆都是从平安州采办的。”


    禛钰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若能一举拿赃,薛家侵吞你的嫁妆就能讨回来,你夏家花局自然还能往宫里供货。”


    “多谢殿下了!”夏金桂喜不自禁地福了福身。


    根据夏金桂提供的线索,禛钰立刻飞书指示苏信重新部署兵丁,在平安州至西宁卫沿线设哨卡,严密监查。


    再让锦衣卫指挥使柳湘莲扮作道爷,在燕山修缮的宫府里,领着一班假道士,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等着漠北草原来人取货,守株待兔。


    七八日后,薛家走私案告破,人赃俱获。锦衣卫不但擒住了两个漠北来取生铁的特勤,还证实了西宁王里通外国,倒卖漏舶珠贝的形迹。两京营缮郎吴天佑、梅跃荣双双被捕。


    薛蝌收到风声,正欲卷包逃走,又被夏金桂堵在了房门前……


    正月二十一日,府衙开印。薛家勾连西宁王走私禁榷军需及漏舶珠贝一案,正式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审理。大理寺卿严必显是主审官。


    在诏狱中囚困了大半月的薛宝钗,在二十五岁生日这天,被押上了公堂受审。夏金桂作为苦主及人证再次与薛家人对簿公堂。


    这一回太子给夏金桂聘了一位极厉害的刀笔讼师,不但帮她解除了婚姻,夺回了嫁妆及家产,还索得了许多赔偿。从此,皇商夏家又得以重出江湖。


    审到“慈善乡君”薛宝钗诈捐资敌的时候,黛玉作为真正援款赈灾的人出现在了公堂,众人这才知道当年太子抗击佛朗机人时,赈济海啸的真相。


    薛蝌为了自保,也拼命将薛宝钗依附北静王的事牵扯出来,极力渲染。


    滞留在京城的贾政夫妻,唯恐薛宝钗服罪带累了贾家,作为人证出堂时,贾政言之凿凿地宣称要休弃了这个无耻败德的儿媳。王夫人更是声泪俱下地控诉宝钗的伪诈之行,誓与薛家割席。


    听了姨娘的一番话,宝钗气笑了,她自诩外拙内巧,力求与姨娘姨父贴心贴肝,为他们劝宝玉读书上进,结交权贵。而在他夫妻眼中,自己却是个憨傻无能的商家女。


    而她信任依赖的堂兄弟,也将她看作愚蠢之辈,玩弄于股掌之间,结果还要替他背黑锅作替死鬼。更可悲的是,她一心高攀的丈夫,连面都不肯露,对她的生死荣辱毫不在意。


    宝钗愤怨交加,又看到高高在上的女王,端坐在绣幕珠帘之后,依锦屏靠缎褥,而自己只着中衣,扛枷挂锁地跪在冷硬的地砖上,更是嫉恨难耐。


    心中怒火滔天,又无能发泄,五蕴炽热,竟把胎中热毒激发出来,倒不是什么咳喘之症,而是歇斯底里地咒天骂地。只把从前端庄沉重之态亲手撕得粉碎。


    严必显几次拍惊堂木,都不能喝止薛、贾两家人对骂之势。黛玉也不想听他们一家子互相攻讦埋怨,正欲退出公堂。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时候贾雨村迈进了门槛,举着状纸对堂上的道:“下官真真国使臣贾胡安,愿为薛氏辩讼。”


    众人俱是一惊,虽然没有律法明文规定,不能让“外国人”为本国人辩讼,但这似乎并无先例。


    大理寺卿严必显与刑部、都察院上官商量了片刻,还是依照“法无禁止当可行”为原则,同意了他的辩讼请求。


    薛宝钗不免心中疑惑,但在绝境之中,有人雪中送炭,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只听贾雨村侃侃而谈,将宝钗为北静王送信之行、捐资赈灾之事,全作受贼王胁迫论。又将薛蝌、西宁王妃设套,诱哄宝钗顶缸之事,认宝钗为苦主,不过是受人欺蔽罢了。


    因北静王伏诛,又无人证,宝钗当日是否受胁迫实在不好定论。加之薛蝌、西宁王妃联手栽赃之行,又确实属实,因此宝钗获得了轻判。褫夺“慈善乡君”的封号,退还历年禄米后,可免除坐监之刑,另判处完舂三年。


    所谓“完舂”即是女犯保留顶发,刮剃鬓角,为官府舂米三年的刑法。对于贾政夫妇要求休弃儿媳的要求,贾雨村以宝钗“有所娶无所归”为由,符合“三不去”的条件,不能被贾府休弃。


    贾政夫妻两张口,也辩不过进士及第的贾雨村,只得继续忍耐这个舂米的儿媳。


    待薛宝钗服判退堂之后,贾政夫妻互相搀扶着也走了。从始至终,宝玉都没有露面。


    西宁王里通外国,证据确凿,褫爵抄家,秋后夷族。薛蝌私贩禁榷生铁、漏舶珠贝,二罪并罚,累犯怙奸,斩立决。两京营缮郎开辟密道,放纵走私,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杖责一百,枭首弃市,家眷籍没教坊司。


    翌日在宫中的吴贵妃也被赐了三尺白绫,也算是间接为贾元春报仇了。


    从前由吴天佑亲自踏看修盖的省亲别院,也改换门庭,成了桂花夏家的庄园。


    自贾雨村一出现,禛钰就派人跟踪了他,却发现他守在了薛宝钗舂米的院墙外。


    薛宝钗被差役毫不留情地生刮了两鬓,一半青皮光溜,好似头顶了个杩子盖,形如戏中小丑一般,她满心难堪,眼泪掉个不停,却只能握着大腿粗的舂米杵,一下下捣去米壳。


    不过碓了三五下,就累得大汗淋漓,忍不住偷懒喘一口气,又被监工发现,挥鞭打来。


    “啊!”薛宝钗痛叫出声,连连求饶,直到重新舂米,那毒辣的鞭子,才从自己身上抽离开去。


    她像是落入了人间炼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饿着肚子舂米到了戌时,双手已经生起了血泡,腰酸如负泰山,让宝钗苦不堪言。


    走在渐暗渐寂的路上,她双脚打起了摆子,茫然不知所措,这才是第一天啊,还要忍耐三年,这让她怎么活。


    同为贾府的表姑娘,凭什么林黛玉是茜香女王,而她薛宝钗却成了舂米犯妇?


    她甚至心态扭曲地臆想,在官府里舂米,还不如遣发去教坊司,至少可得三餐饱饭吃。


    正当她恨不能一头撞死的时候,贾雨村出现了,上下打量着她,叹息一声:“薛奶奶,让你受委屈了。”


    “委屈?委屈什么?”薛宝钗面目扭曲,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冷笑道:“是自己眼盲心瞎,当初没有勾上白龙鱼服的太子。否则不说做女王吧,也是银钱、家产、部曲、庄园、别墅应有尽有的。而今单吊在贾家这棵快要倒地的歪脖树上,还不知明日怎么死呢。”


    “薛奶奶何必妄自菲薄,只要懂得借风使船,哪里没有好前程呢?”


    贾雨村一面柔语宽慰她,一面捻须暗忖:薛蝉还不知道,也有人为她在东北准备了部曲、庄园、银钱,只可惜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今只要自己博得薛蝉的好感,将凭证骗到手,这一生必将柳暗花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闻言,宝钗十分不解,眼下她一无所有,贾雨村怎么会凑上来?莫非馋她身子?


    思及此,她瞪了贾雨村一眼,做张做智地问:“你一个使臣滞留京城,平白为我打官司作什么。看我年轻又遇人不淑,敢是来调戏我的?”


    贾雨村见她刮秃噜皮的鬓角,生生吓退了两步,忙举手避嫌,解释道:“薛奶奶误会了,鄙人绝无此意!若有半分亵渎的意思,又怎会帮奶奶保住婚姻。”


    “那你是什么意思?”见他否认得这样快,薛宝钗不禁生恼,双手叠抱在胸前,皱眉问:“或者说要我怎么报答你?”


    贾雨村顿了一顿,道:“若薛奶奶真心想报偿我,倒也容易。只送我一件旧物罢了,我就救人救到底,帮奶奶免除劳役之刑。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就是从前贾家瑚大爷送你的那一枚浸血玉蝉。”


    第16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二回


    怨憎会毒生连环计, 林表妹恨别禛情郎


    据海青回报,去岁秋冬漠北遭了几场冰雹,民多冻馁。已经有不少鞑靼人潜入河套地区, 趁西宁卫主将暂缺之时,在延绥大同等地烧杀抢掠。


    而边将惟务虚名, 怠惰贪婪, 耽于享乐, 兵马废弛,对此毫无作为。


    鉴于此情,从父亲手里接过生铁采购的凭证, 黛玉即刻派人送到了滇南榷场, 将本次朝贡贸易所获的银钱, 大半换成了生铁,先行运回茜香。


    而母亲来信又催她速回茜香,几个官营工场乃至学堂都出现了重大问题, 亟待解决。


    黛玉只得放弃参观神机营, 回长林园打点行装,准备动身归国。


    因知晴雯有意挑战宰相一职, 黛玉也尊重她的想法, 同时也考虑到湘云的情绪。


    便对她二人说道:“晴雯之所以能在三日内‘谋夺’长林园,到底还是打的一个措手不及。若论公平竞争, 你未必赢得了湘云。既要矢志做宰牧, 当知左辅右弼不可一人兼任。我父亲教一个徒弟也是教,教两个徒弟也是教, 不如晴雯、湘云你们一同学习, 互相砥砺,在博弈较量中精进, 争取都做我茜香国的肱骨之臣。”


    湘云与晴雯互看了一眼,纷纷点头同意。在黛玉眼中,她二人出身不同,思维不同,视角不同,在解决问题的方案选择上,也是大相径庭。恰是代表了士庶两个阶层,如果她们可以互补互鉴,将来为官做宰,燮理阴阳才不至于决策偏颇。


    见她们彼此不存芥蒂,黛玉也放下心来,又问晴雯:“怎么不见苏清源和哈尔两个,他们不是回来了吗?”


    晴雯冷笑道:“我给哈尔解了毒,他不谢我敬我,还要我嫁给他。真是叫花子捡金条,尽想美事。我没搭理他,他越发恼了,被我扎了几针就老实了,也不知苏教头拖他去了什么地方,还没见着人影。”


    “那就不管他们,明日我就启程了。”黛玉将此事搁下不提。


    入更时分,薛家旧宅中燃了七八支蜡烛,疲惫不堪的宝钗,还在翻箱倒柜地找那枚沁血玉蝉,影子在墙上地下到处乱晃,她实在不记得那东西,撂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贾雨村秉烛待了半宿,也是呵欠连天,便劝说:“薛奶奶明儿回来再接着找吧,若不趁早歇一歇,只怕杵棒都提不起来。”


    想到舂米的酷刑,宝钗无奈地瘫坐在地上,倒头就睡。


    贾雨村一一吹灭了屋里的灯火,带上门离开了。


    摸黑走了几里地,才到兴隆街旧宅门前。贾雨村对暗巷中一处颀长的影子说:“章姑娘,找玉蝉跟大海捞针似的,还须你卜算个具体方位。”


    章静笑道:“那东西还在荣国公府,原来梨香院东北角墙根底下,被砖砌进去了。”


    贾雨村抹了一把汗,皱眉道:“你既算出来了,还让我找薛氏白费力做什么?”


    “谁让她还肖想勾上太子呢,教我不爽,我就让她一面满怀希望寻找玉蝉,一面累死累活舂米,若没个念想拔拉起她的求生意志,只怕没两天就撞墙自毁了。我还要借她的怨念拱火,可不想浪费了这枚棋子,而况贾瑚留在东北的三千兵马是认她还是认玉蝉,目下还说不准。”


    “姑娘虑得极是!”贾雨村假笑附和着她,心里暗骂了一句:“真是夹肢窝生疮,好阴毒的女人。”


    章静说罢,就丢下贾雨村不管,径直向宁荣街走去。


    禛钰的密探过来回话,逆贼留下的三千兵马不容小觑,而况真真国人有染指之意,事关重大他当机立断,亲自走这一趟。


    一炷香后,章静站在了被砖封的院墙前,她抬手一一抚过墙砖,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晚风,嘴角不觉悄悄上扬。


    章静飞身越进墙内,拔出簪子在一处砖缝里慢慢轻凿,等着那人进来。


    禛钰悄无声息地攀上墙壁,如壁虎一样,四肢贴在墙上,打算一见到玉蝉,就抢过来。


    “找到了!”章静惊喜地掰开砖头,将玉蝉抓在了手里。


    禛钰纵身一跃,一掌携着凌厉的劲风劈向章静面门,一手去抢玉蝉。


    章静将背贴在墙上,侧身闪避,趁禛钰收势之前,搂住他麻痹的脖子,将手中之物,塞进了他嘴里,待他喉结一动,便倾身倒向他怀中,摄人的香味自她身上弥散开来。


    禛钰暗道不妙,连忙躲开,却发现脚步迟滞,低头睥她,双眸迸射出两簇怒火,冷声质问:“你给我吃了玉蝉?”


    “味道不错吧,你会喜欢的。”章静扬起脖子,笑盈盈地望着他,伸指勾住了男人的腰带,“不是玉蝉,而是玉人缠。”


    若非晴雯那妮子暗算了他,致使禛钰喉结麻痹,他定能将那引火的东西吐出来。


    偏偏被章静这条毒蛇卜算到了,趁虚而入,真是防不胜防!


    他运气冲开脚下的被锁住的穴道,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厉声道:“章静,解药给我,否则你会死得很惨!”


    章静分明喘不过气来,却不要命似地抱住他的腰。


    禛钰一个激灵,不得不放开她的脖子,闪身逃离她的魔爪,与其向她索药,还不如一刀杀了她。


    好在长林园就在隔壁,黛玉就在那里。


    章静如何不知他的打算,用柔媚的声音蛊惑他:“殿下,我就是解药。您不是恨我入骨么?只要与我春宵一度,您就会忘记我。当然,您若是找了女王,也会忘记女王。您以为相忘相杀的死劫,是可以糊弄过去的么?”


    “滚开!”禛钰大喝,眉头紧锁,声音如雄狮怒吼,暴戾恣睢。


    好卑鄙的计谋,好残忍的手段。


    章静不知羞地解开衣裙,步步逼近,“不过一夜而已,女王胸怀广阔,又不会介意这点子事。殿下又何必自苦?”


    禛钰察觉到身上邪火乱窜,渐渐难以自持,他不能待在这里,必须立刻离开。


    “你休想沾染我半分!”他一个鹞子翻身,蹬墙跃壁而去。


    一面打出呼哨唤来影卫击杀章静,一面足不点地地掠向长林园。


    禛钰的选择依旧在章静的预判中,其实让他忘了林黛玉,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在嘲笑太子愚蠢又迂腐的同时,她并未觉得有丝毫的开心。一颗心如同被生戳了几刀,被深爱的男人厌弃至此,真的痛不可抑。在影卫赶来之后,章静握着沁血玉蝉,消失在了一片烟雾中。


    禛钰闯进潇湘馆中,里面一片静谧,只有外间留了一盏小灯。


    想着明天要远行,黛玉早早就沐浴歇息了。禛钰擎了一盏烛台,站在她床前,掀开了帘帐,尽管身体已经按捺不住了,依旧久久未动。


    黛玉早就察觉他来了,只是假寐,等着他来戏。


    盼了许久他也不动,不由暗忖:莫非他顾忌着我外祖母之孝,前儿围炉夜话单讲了两宿漠北局势,时至今日也未敢擅动。


    明日她就要回茜香国了,再见又不知何年何月,他难道还要这么蝎蝎螫螫下去?


    听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倒让黛玉不落忍了,她悄悄睁开了眼,触目就是鼓鼓囊囊的纨绔,瞬间红了脸。


    在枕上抬头笑他:“你想给我当门神,也该压扁了贴在外头,干站在床前竖起鞭锏,是想吓我不成?”


    禛钰见她醒了打趣自己,嘴角不由牵起,仍旧立地不动,将烛台搁在了桌上,不疾不徐地将方才章静的阴谋诡计说了出来。


    黛玉听了,霍然起身,连忙掀被下床,要喊晴雯过来给他看诊,兴许还能治得好。


    “不必看了,既然是劫,就绕不过去。”禛钰搂住她,翻身上了床。


    在分外煎熬的一刻钟,他已经思前想后,考虑清楚了。


    鸿蒙下世,是因为他为绛珠仙子动心了。如果单纯的遗忘能抹杀这段感情,那么就不叫渡劫了。就算万一他不能再次爱上黛玉,甚至彼此立场相对,一旦自己对她作出星点伤害,晴雯也会毫不犹豫的对自己痛下杀手,如此,他也能保全黛玉,就算死了也无怨无悔了。


    “我的心只为你跳动,就算我一时忘了你。再次见面,我也会对你一见钟情。”禛钰笑着亲她的眉眼,拉扯她的衣带。


    “当初你还视我为仇雠,我怎信你会对我一见钟情!”黛玉扭身不肯依他,心里难过极了,为何他们就不可以相爱相守呢?


    禛钰无奈,只得再哄再劝:“那你把绛珠之名刻在我胸前,我总不会忘了吧。”说着就扒开了衣裳,露出壮硕的胸膛,又去拔她的簪子。


    黛玉红了眼圈,咬牙朝他胸前捶了一记,犹不解恨,断断续续地捶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淌,“我不刻什么名字,你若敢不爱我,我就让晴雯杀了你!”她猜到了,他是抱着宁死无悔的心来的。


    “表妹,我好容易替你还了眼泪,你又哭什么?你这一哭,不知道我有多心痛。”禛钰一面吻她的眼泪,一面轻抚她的脊背。


    “你个黑心的冤家,痛死你算了!”黛玉负气地说,翻身将禛钰压下,解了他的腰带,将眼泪洒落在男人每一寸肌肤里。


    藏在躯壳里的野兽,被女王亲手释放,嚣张出笼,放肆游走。禛钰心里紧绷的弦“啪”地断了,任由自己屈从于男人的天性,温柔而热烈地迎接即将离别的交逢。


    黛玉不错眼地看着心爱的情郎,恨不能燃起一屋子的灯,照亮他动情的俊颜,镂刻在记忆深处。生怕在某个瞬间,他的眼神就迷茫起来。


    “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要记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咱们心意相通,灵犀常在。”禛钰捧着她的脸,深深地亲吻研磨,一路向下。


    伴随着灼热地簸动,彼此身心都在摇颤,尤云殢雨,似蛮缠似扭结,难舍难分。


    情到深处情亦怯,禛钰缓过劲来,卸了药性,就不再恣行求索,趁着意识还清明,迅速披衣起身,爱怜地抚了抚黛玉的鬓发,替她掖上了被子。


    “表妹,今次与鞑靼一战,父皇忌惮我功高,极有可能会听信谗言御驾亲征,令我监国。但这恐怕是一个圈套。将来无论你听到我死亡亦或失踪的消息,都不要慌张。我一定会活着来见你。”


    黛玉仰头看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又问他:“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少说也要一年半载,你归国之后只管兴国安邦,发展茜香。无论中原战况是胜是败,在没有得到佛朗机炮以前,都不要参战。倘若中原易主,是依附虏廷自保,还是独立主政,你自己斟酌。”


    黛玉呼吸一滞,心脏也跟着抽动了一下,禛钰的话竟像是“遗嘱”。她伸手握住他,不安地捻着他的掌心,“表哥,别走。”


    禛钰满是不舍的眼眸中,掺杂着一丝决绝,深吸了一口气,拂下了她的手:“放手吧,若让你亲见我忘记你的模样,何其残忍。”


    黛玉眼中含泪,咬唇死盯着他。


    “再见,表妹!”禛钰费了好大力气,才迫使自己挪开眼。


    在黛玉眼泪掉下来的那一瞬,禛钰的心魂再次崩塌,给了她最后一个拥抱。


    而后闷头闯了出去,窗外簌簌飘摇的竹林,夹缠着凄迷的夜雾,层层叠叠的寒露覆盖下来,像是浇淋在他心头的冷水。


    禛钰回望了潇湘馆一眼,发足狂奔了出去。


    第16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三回


    救风尘宝琴出教坊, 谈夙愿离柳话长堤


    一班影卫见主子出来,安然无恙,忙围了过去。


    “主子, 章静逃了,贾化进了一家南风馆, 在象姑瑶环处歇宿了。”


    禛钰凝眉思忖了片刻, 道:“这个叫瑶环的兔儿爷是什么来路?背后的靠山是谁?”


    影卫回禀道:“他就是被贾府除族的贾环, 从前攀附的是忠顺王,但忠顺王不喜与人共牡,如今他背后的主人还有待查探。”


    “叫柳湘莲来。”禛钰吩咐道。


    一刻钟后, 锦衣卫柳湘莲进了太子私邸。


    “殿下, 茜香国虎贲卫教头苏清源与使臣许梦龙在教坊司, 为了买赎罪眷,双方起了争持。如今两拨人都被我暂押了起来,您看要怎么处置?”


    禛钰听得一头雾水, 眉峰皱起, 双手抱臂道:“柳指挥使还有闲心跑教坊司,看什么使臣争风吃醋的戏码。与兀良哈首领蒙克会盟的事敲定了吗?从鞑靼抓的两个特勤嘴里套出军马情报来了吗?”


    听到太子语气不善, 柳湘莲登时绷直了脊背, 肃容道:“兀良哈部的首领蒙克本就首鼠两端,他放出要与中原结盟的消息, 试图抬高鞑靼、瓦剌拉拢他的价码。鞑靼人不吃这一套, 趁着北风呼啸,放火烧了兀良哈部的营帐。


    据说蒙克头发烧没了, 脸面瘢痕严重, 闭帐不出已有半月。生铁走私案中抓获的两个特勤,对军马知之不多, 只供出了鞑靼可汗乌兰楚伦的两个儿子,十一岁的哲布与九岁的吉达已经混入了西宁。”


    兀良哈部发生的意外,打乱了禛钰的部署,不得不另思良策。他仰靠在圈椅中闭眼深想,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律地点着。


    趁这个当口,几个影卫未免柳湘莲触了殿下霉头,挤眉弄眼地比划了半天。


    柳湘莲瞧了半晌,才咂摸出意思来。原来太子中了玉人缠后,约莫是动作粗鲁,与女王鱼水不谐,生了不虞之隙,才被半途撵了出去。以至于脾气暴躁,发足狂奔。告诫他千万别再提及女王之事。


    反正送神机营能工巧匠到茜香国的事照办就成,至于教坊司的烂摊子,托媳妇儿找女王料理就行,都不必再向太子确认了。


    待禛钰睁开眼来,吩咐柳湘莲暂时断了与兀良哈部的接洽,继续派人盯着贾雨村。


    柳湘莲领命,原本还想问明日是否安排欢送女王归国的行程,又怕碰了逆鳞遭殃,只得缄口告退。


    翌日晨起,黛玉才通过甄平安递话,得知了苏清源、哈尔在教坊司惹了事。


    连忙赶到教坊,与锦衣卫交涉放人。


    事情是这样的,苏清源见哈尔被晴司长拒绝心情不爽,便带他上教坊司找乐子。


    恰好一眼爱上了新进教坊司的罪眷薛宝琴。


    薛宝琴虽说嫁过人,偏是姿容端丽、风情丰艳的娇娘,绰约不可自弃。


    虽说宝琴不幸为夫家所累,沦落教坊,到底聪慧敏锐,心性坚强,哭过一回就想开了。


    她是从小走南闯北的商户女,思想开阔,懂得审时度势,擅长伏低做小。


    任凭行首将自己打扮得惊艳绝伦,以求初露光彩,待价而沽引人买赎,早日脱离牢坑。


    也是她运道好,才一亮相,就吸引了茜香国的女王扈从哈尔,在苏清源的资助下豪掷千金,愿为她赎身。


    可偏偏行首见宝琴是棵摇钱树,不肯轻易放人,改称要暗中行玩骰竞买。


    有意者均可购筹马下场争美,一共十二局玩骰宝。


    每一局行首都会向赢者抽头十之三,最后赢得赌局的人,就可用半数筹马兑换银钱买赎宝琴。


    这可比单纯的竞拍要厉害多了,毕竟筹马没有限额。


    苏清源曾在苍梧乡啜赚了许多钱,本是巨富之人,为了笼络哈尔,这点钱还不放在眼里。又自诩精明过人,就代替他坐上了赌桌。


    众人观望居多,见苏清源财大气粗不敢应战。


    正当苏清源胜券在握的时候,一位海西国来的洋人,加入了赌局,他名离柳。


    他声称与薛宝琴有旧,从前落海时受过薛家海船的搭救,今次上赌桌,正是为报偿救命之恩来的。


    双方在赌桌上博弈起来,都舍得叠加筹马,不肯退让,只要领人。


    虽说离柳是个不会武功的斯文人,坐在那里垂眸似寐,不动如山,面对煞气蒸腾满眼戾色的苏清源,自有一番气定神闲从容优裕的境界。


    而且他专精算数,沉默寡言,报筹马点数却算得又快又准,分毫不差,比充任庄荷的行首要厉害得多,而且一出手就是稳赢。


    这让连输了七八千的苏清源,不得不怀疑有人出老千,因此惊动了锦衣卫。


    苏清源是茜香国虎贲卫教头,而那位神秘的海西国人,则毫无身份证明,锦衣卫要拷走他审问调查。


    这时候许梦龙找来了,声称离柳是她不远万里为女王聘请的匠师,任何人不得未经女王同意就带走他。


    因为事涉茜香国女王,锦衣卫缇绮就上报给了指挥使柳湘莲。


    这桩事让黛玉不由想起当日被拐子二次转卖的香菱,香菱被薛家强抢了去,而今薛宝琴也遭遇了此等境地,可谓是造化弄人。


    最后还是黛玉以女王身份,出手给了教坊司伍佰两,将薛宝琴赎出,暂且让她跟随自己左右。为了避免苏清源再惹是生非,黛玉暗示晴雯将他一针撂倒,在登上海船之前不要让他醒过来。


    许梦龙出海寻访匠师之前,黛玉还只是大宗伯,如今再会,她已经是茜香国的女王了。


    眼下君臣重逢在中原,也是意外之喜,许梦龙拜见了女王,并向女王介绍:“这位离柳,就是臣在海西国寻回的天才匠师。他原名里奥·科隆纳,臣删繁就简,择其名音译,给他取了离柳这个汉名。离柳不但能制造蒸汽动力机床,还掌握了冶炼钢铁的技术。”


    黛玉谙熟海西语及其历史,一听“科隆纳”的姓氏,就猜想此人出身高贵,在海西国不是伯爵后裔就是教廷骑士。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离柳,此人不过二十七岁,身材颀长,一头栗色的卷发,闲适地披散在肩后。


    他肤色极白,高鼻深目,英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眼镜,耳旁缀着金链条。身着剪裁合体简明优雅的立领打摺外套,前门襟扣子敞开着,露出里面雪白笔挺的衬衣。


    在这浊气弥漫的教坊司,他举手投足都似一股清流,散发着一种心正气和的雍容感。


    黛玉可以肯定从前与他素未谋面,只是莫名情愫生起,竟让她有一种“与君初相识,恰似故人归”的错觉。


    离柳右手抚胸,对女王颔首一笑,真诚致谢:“感谢女王慷慨援手,为我的故人脱困。”


    黛玉想了想,用海西语说:“其实她也是我的故人。是我发现她丈夫参与走私,经过证实才害她沦落乐籍。若不是为了聘用先生您,我也无意救她。如此,您还谢我吗?”


    离柳有些诧异,睇了宝琴一眼,很快又镇定下来,用海西语答:“依旧感谢。”


    毕竟他对薛家人了解甚少,救命恩人,也未必就是遵纪守法的好人。不管怎样,女王能看在他的面子上援手,都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


    与锦衣卫交涉清楚后,黛玉打算领着一行人,直接从运河南下出海,就此归国。


    许梦龙却有些迟疑,悄悄告诉黛玉:“离柳的父亲是海西商人,母亲来自中原一个小官家庭的姑娘。她及笄那年逃婚出来,在远赴茜香国的途中,不幸被拐卖到了海外。我之所以先带他来中原,是为了帮他找到母族。可眼下还没找到,离柳近来心情郁郁,未必肯离开中原。”


    前方就是碧水环绕的瓮山泊,水下就深埋了北戎人世代久居的鸳鸯冢。这充满悲戚的名字,好似已经为她与禛钰的感情作谶了。


    拂着夹岸新柳,黛玉想起斯人斯景,不免有些怅然,请离柳过来,漫步河堤。


    两人相隔半步,一前一后地信步而行。


    黛玉望向漭沆大泽,对离柳说:“朕听许卿说了令慈之事,先生若不介意,朕可以联络锦衣卫,帮先生找到母族亲人,再同先生一道回茜香国。”


    “不必找了……”离柳慨然摇头,伸手撑在了柳树上,“我母亲姓尹名念卿,我的外祖父及姨母都死了。”


    尹念卿?黛玉心头一跳,猛然想到了禛钰之母,孝敏皇后尹思卿的名讳。


    “莫非,你的母亲是孝敏皇后的长姐?”


    离柳叹息着点了点头,“事情已过去多年,再追寻下去也无甚意义。我之所以愿意远涉重洋去茜香国,是想带着亡母的遗愿,生活在那个她向往已久的清净女儿国。”


    见他没有否认,那么离柳还是禛钰的两姨表兄。黛玉不禁触目伤怀,原来他身上的几分熟悉感,来自于禛钰。


    他是“表哥”的表哥。


    这两个字像犯了天条一样,一念一想都是罪孽与痛楚。


    离柳感知到女王情绪低落,便转换了话题。


    “我母亲虽然遭逢劫掳,万幸遇上了我父亲,并没有受什么苦。我父亲是家族的老幺,看起来随性不羁,耽于享乐,喜欢四海游历。


    实则他为了避免家族兄弟倾轧而降志辱身。他精于计算,十分擅长斗纸牌,在海船上扮猪吃虎,用一把纸牌赢得了我母亲。


    说来也是一段浪漫跌宕的邂逅了,他们婚后很幸福。就像中原人说的那样生同衾,死同穴,除了思念亲人,我母亲此生并无遗憾。”


    原来离柳棕色的眼眸、栗色的头发,以及精通心算的天赋,继承自父亲的遗传。


    而他身上雅人深致的举止,与怀珠韫玉的气质,均源于母亲。


    黛玉又问他:“我见你心平德和,知恩图报,是个温柔良善之辈。可我是请你来制造武器的,你不会有抵触心理吗?”


    离柳笑道:“若有抵触心理,我就不会学习制造武器了。母亲的遭遇,让我从小就意识到,这个世界到底还是绿林法则,普遍弱肉强食。我希望每个姑娘都有自保之力,不再成为剥削伤害的对象。


    如果能假于外物,抵御外侮,威慑强敌,让女子达到倾柯卫足的目的,不正是维系和平的利器么?


    所以我的武器,最适合掌握在守护者手中。虽然我与陛下相识不久,但我觉得您就是遏制冲突,平靖西海的守护者。”


    他娓娓道来的话语,理性诚恳,用意深远,让黛玉不由动容,为之心折。


    二人相交甚欢,彼此目标一致,就如何发展茜香国军事力量,又探讨了许多。以至于女王的车队出发之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太子禛钰身为礼部侍郎,原有计划为茜香国女王送行。只是在运河码头等了半天,不见人来,早已失了耐心,便留下两个司务守在这里负责为女王践行。


    他骑马轻驰了几里路,正与女王的车驾相错。尽管茜香国有功于中原,禛钰还不想为这种撮尔小国的国主,走回头路的。


    只是看到车窗中女王秀丽的侧颜,那张脸又熟悉又陌生,让自己的心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异样。


    细思之下,好似她头上的王冠环佩,勾住了自己的心头肉,连同她奔驰向前的车驾,一同拉扯着他的心,从隐隐发疼,到痛得发颤。


    禛钰长吁一口气,出于某种不可理喻的本能,提起缰绳兜转马头,追了上去。


    等到女王与司务寒暄完毕,挥手作别的时候,禛钰才疾驰过来,滚鞍下马。


    此时女王已经牵裙走向甲板了,忽然一阵强风刮来,女王足下不稳,就要栽倒。


    两只手臂同时伸了过来,禛钰的手甚至直接攥住了女王的手腕。


    “女王,孤来迟了,未能远送。”


    听了这话,黛玉身子一僵,努力提起一口气,徐徐转身,微抖的唇角勉力牵出一丝微笑:“多谢殿下相送,再会了。”


    方才一手抓空的离柳,抬眸望了禛钰一眼,温柔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他紧握女王的那只手上。


    “女王再会。”禛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愣愣地撤回手。


    离柳适时提起肘弯,彬彬有礼地弯下腰来。黛玉噙着笑,挽住了他的胳膊,稳稳地踏上甲板,再不回头。


    第16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四回


    清弊政厉行新国策, 治阀阅整饬旧官僚


    黛玉来不及为禛钰忘情而忧烦,既然离柳被寻到了,不如全情投入到制造尖端利器的事上。


    只是在此之前, 她要先回国解决官营工场与学塾管理的问题,只是这样一来就要与母亲正面冲突了。


    然而等苏清源在船上醒来, 黛玉又要调解哈尔、宝琴、离柳之间的矛盾。


    在苏清源作保的情况下, 哈尔老实交待了自己的错误, 肯请女王网开一面,饶恕这一回。


    黛玉也知道这家伙是苏清源的拥趸,两个都不省心。若对他措置不当, 遗患无穷。目前只能一边弹压, 一边拉拢, 让他尽可能的安分守己,不要再邪思妄动。


    “哈尔,朕看在苏教头的面子上, 可以对你之前的错误既往不咎, 安排你拱卫王廷,任虎贲都司, 掌三百兵。但你若再敢冒渎妇女, 侵越法度。前罪并罚,严惩不贷!”


    “属下谢主隆恩!”哈尔与苏清源对视一眼, 喜不自禁。心想女王这么好说话, 何不趁热打铁,再将薛宝琴要到手。


    “陛下, 您曾许诺属下, 倘若有遇到心爱的姑娘,就为我赐婚。”哈尔伸手指向薛宝琴, 道:“我想要她做我的妻子!”


    薛宝琴看他生得高大粗狂,一双贪婪的眼睛死盯着自己,丝毫不掩垂涎之态,心中畏惧极了,拼命摇头,十分抗拒地说:“林姑……林女王,不要,我不要嫁给他!”


    “哈尔!”黛玉一掌拍在了桌上,沉声道:“我茜香乃妇女之邦,无论是走婚还是结对偶,均需征得女子同意。薛姑娘并不愿与你结缡,你不得勉强。”


    “可我是真心喜欢她呀!”哈尔还要强辩,在他心中情与欲根本就是一种东西,只要是漂亮的女子,就没有他不喜欢的。


    “哈尔不得对女王无礼!茜香王廷美女如云,有得你挑的。”苏清源出来打圆场,而后在哈尔耳畔悄声说:“陛下说你不得勉强,又没说不让你追求。烈女怕缠郎,你都是虎贲都司了,再用些水磨功夫,一个俏寡妇还不是手到擒来。”


    听了这话,哈尔才消停下来。


    黛玉如何不知他们之前的勾当,怎会教他们如意,立刻又安排许梦龙带领薛宝琴出使真真国,一则敦促真真国及时给付给茜香的麦子,二则让薛宝琴以商贾身份,刺探敌情。


    回到茜香国后,哈尔才发现不见了薛宝琴,才知被女王摆了一道,吃了个哑巴亏,却也无计奈何。


    黛玉归国后的首次早朝,真如密先代表百司群臣给女王述职。


    目前顺利推行的国策只有两桩。


    其一是巡检司旗下的海防徼巡舰队,轮班出海会哨制度已经成例,全岛链防御线及补给线都已经构建完成。


    其二是为五岛沿海增修水寨、烽堠、墩台,正有条不紊地筑造中。


    而黛玉新政中设置乡村学塾、官营工场两项,则推行得并不理想,且问题迭出。


    先是筹建学塾耗资不均,师资分配不公,出现了贫富学生分营对抗,大儒名师拒绝任教之事。


    后是官营工场的工匠因饥寒交迫,欠奉欠薪的事开始抗议罢工,已持续半月之久,百姓怨声载道。


    真如密道:“关于学塾,臣已经下令暂停办学。拟将学塾分为私塾与义塾两类。家有恒产及富庶之族的子女,可以携资兴建条件优越的校舍,聘请名师执教,如此俭省国帑,补贴义塾。


    而家无恒产寒门贫户的子女,直接免费就读义塾,由村镇聘请儒者,归教于闾里。


    至于官营工场之事,司徒、司空联名奏言。因工场所造货物不好卖,折本无成,资不抵债。而况工匠怠惰低效,故而无法按时足量发放工匠薪酬。


    工匠们则认为官府投建未核工本,造成了材料虚耗,工时延宕,才未能如期交付货品。官府监工又苛待民匠,驱策百工如同牛马,且两个月来分文未发,因此罢工讨薪。双方各执一端,矛盾无法调和。


    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是先行补给工匠薪酬,以平民怨。那些贱行小业本就利润微薄,何必组织官营?只让百姓各安本业,靠薄技讨口也就罢了。”


    黛玉瞥了真如密一眼,说不失望是假的。看来母亲并不赞同她的变革,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急于宣告新政失败。


    其余百司也纷纷附和真宰相的说辞。有的提议直接取消学塾、停办工场,避免矛盾升级。有的奏称按学生出身划分等级学塾,将工场经营交给生财有道的商贾,官府按利抽成即可。


    默默听完群臣的意见,黛玉没有轻易下判断,双手杵在权杖上,对着百司说:“朕在离开茜香之前,留下了秘密钦差,代朕出宫督管徼巡舰队、村镇义塾、百工工场的建设。而今出了问题,便请她上殿说明,将查探到的真相,当堂公布出来。”


    殿中登时人言啧啧,议论纷纷,而真如密一脸愕然地望向女王。


    紫鹃捧着手札上殿,先对官营工场的现状,进行了备述。


    目前,茜香国官营工场种类达一百二十三种,工匠人数在十五万人左右。


    由大司徒主管制盐和铸币工场运营正常。由大司空兼理的土木营造,水利修建、海舫制造等承建局,有国库注资,目前也有条不紊。


    也就是说固有的垄断行业,对民间市场依赖较小的行业,都未出现纰漏。问题主要出现在织染、陶瓷、造纸、皮革鞣制等杂造上。


    这些行业之前以民营为主,多是家族数代经营发展起来的,市场供需波动,对收益影响巨大。


    而官营工场,盲目扩大规模,强征窑炉、织机、染坊为官用,招募大量民间熟工劳力。


    又从上游垄断了染料、火窑、木材、皮草等生产原料,迫使得小规模民间工场纷纷倒闭关张,不得已只能谋求以工匠的身份加入官营工场。


    承务司拿捏了工匠谋生的渠道,若不用财贿开路,就无法进入官营工场,断了其生路。


    同时,对于未参与官营劳作的工匠,承务司又监守自盗,开辟黑市高价兜售原材料,最后以货差贻误等借口搪塞,造成了账面上原料滥用虚耗。


    而监御司对此现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与承务司拿工匠薪酬放贷分利,将官营之物不分多寡,一律市贱鬻贵。


    行商坐贾的商户向官府采买货物,还要被盘剥一层。导致物价畸高,百姓们买不起,官府用不了,积压在仓库里。


    工匠们手里空有织机纺车,而买不到棉花丝线。有坯车匣钵,而没有窑炉。有碓碾纸槽,而没有木材。


    他们只得贿赂承务司,加入官营工场,又受制于层层盘剥与压榨,欠薪欠奉,生活困难,不得不以消极怠工、粗工滥造、乃至脱班罢工等形式对抗官府。


    享受权力者借机生财,有财者贿官谋权,出现了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现象。


    听完紫鹃的陈述,整个崇政殿上静得落针可闻。


    黛玉坐在龙椅上,目光徐徐扫向阶下的官僚,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偷偷抹汗,有人抖衣而颤,她讥讽地笑了一声,胸中升起一股怒火。


    “开辟官营工场的初衷是为了雇佣家无恒产的丁口,养民生息。你们却逼得家族作坊都活不下去。


    衮衮诸公只想着如何盘剥百姓,弄权捞钱。你们这些个元老旧臣打量我年轻,执政不久,又临时出访中原,就敢虚应故事,敷衍新政了。”


    她冷眼睨向母亲,一字一句地问:“真宰相,对这些事实果然一无所知么?还是说,你放纵大小官僚中饱私囊的真实目的,是期望新政失败,好规劝朕偏安一隅,做个守成之君呢?”


    贾敏猛然抬头,望着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女儿,心中有刹那的震颤。


    可是这些事她的确不知内情,委屈之意在胸中翻腾,俯首道:“臣自认失察之责,在官营工场上疏于督管,还请陛下责罚。”


    却对新政的意见,只字不提。


    她的确是不希望黛玉搞新政,因为一旦打破旧的格局,就会触动那些阀阅之族的根本利益,不但改革会面对重重阻力,一旦失败就会影响女王的声威,动摇女王的权柄。


    一个依附中原的海岛小国,毫无自保之力,为政者清静无为就够了,何必强求壮大。


    她以为自己服个软,玉儿就会放过。


    不料黛玉不为所动,毫不留情面地说:“宰相的确失职,就算你不能亲至工场视察巡检,朕给你配的左膀右臂,难道也不会用吗?”


    她看向母亲身后的两个人,厉声道:“左徒星月、参军栗花,告诉朕是谁篡改新政、曲解官营之意?是谁驱使百工无偿应役?是谁假公营私,大发横财?又是谁贪暴残民,盘剥百姓?”


    星月、栗花二人双双出列,人手一张名单,将官营工场中贪赃枉法、监守自盗、苛待百工的官僚之名,一一通报了出来。


    那些被点了名的大批官员,完全没有料到女王早已经掌握了实情。


    他们扑通跪下来,有的还大呼冤枉,有的以头抢地,求饶请恕。


    黛玉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当中还有不服的,那就让大司寇将证据搬上来吧,让你们认认清楚,死个明白。”


    众目睽睽之下,大司寇尚凌风命人抬出了一箱记录详实的账簿,以及发放高利贷的文契副本。


    谁能料到,短短两个月,这帮国之硕鼠就侵吞了官营工场四十九万两白银、学塾修造款二十五万两,倒卖的木材、官盐、棉花、蚕丝估值十八万两。


    群臣这才惊觉自己小瞧了这位年轻貌美的女王,她们连宰相都糊弄过去了,却没逃过女王的火眼金睛。


    原以为女王不曾大动从前的官员格局,是为巩固王位而妥协,存了向百司示好之意。


    没想到她却将心腹安插在了暗处,只等抓住了她们这些老臣的把柄,再一网打尽。


    黛玉始终记得自己的竞选之路,被中原战事打断,彼时她还没机会出手整饬吏治,打击门阀。如今她要励精图治,必然要进行彻底的改革,扫除一切障碍。


    之后,女王雷厉风行地宣布,涉案官员一律革职查办,清抄家产,全部收归国有。


    责令宰相在一个月内,抚恤百工,解慰民众,并将新政的本意向父老宣讲阐明。裁汰所以与民争利的官营工场,理清往来账目,有序恢复生产。工匠薪酬计工给值,多劳多得。


    以市场为主导的手工业,允许以官监民营的形式存在,无故不得收缴强征百姓手中的生产工具。


    在五岛十州居民密集的地段开辟市集、在关口码头允许摊贩交易,通令关津小吏、市掾河丞等胥吏,不得随意驱逐贩夫走卒,促进商贸繁荣,富国裕民。


    下朝之后,贾敏望着黛玉离去的背影,默立良久。


    星月和栗花站在她身后,对视一眼,将自己隐瞒真宰相,暗自调查的事和盘托出。


    “抱歉,原本女王有吩咐我们将此事报与您处理,可我们未能与大人您沟通,就擅自行动。”


    贾敏转身问:“为什么?”


    星月咬唇不语,栗花顿了顿,扬起脸道:“因为您怙权恋栈久已,而我也想做茜香国的宰牧。”


    星月忙道:“下官也想。”


    “呵……”贾敏冷笑一声,斜睨着她们:“就凭你两个?”


    说罢大袖一摆,手端玉带,扭身往王廷中去了,她要找女儿解释清楚。


    “玉儿,我毕竟是三朝元老,想来也不必事事躬亲。此次官营工场出了纰漏,是母亲疏忽了,以后再无此事。只是栗花、星月两个丫头,也太不自量力了,名为我的左右手,竟敢倒反天罡,欺三瞒四,跟我别苗头。”


    贾敏自顾自地端起女王的茶杯呷了一口,追到窗前嗔怪道:“可今日你在朝堂上也太下我脸面了,我好歹是你娘,难道要我跪你不成?”


    黛玉立在窗前,望着抽芽的树枝,一阵风吹过,枝头的新骨朵扑簌簌地颤动,欲开不开的花瓣迎风飘摇,却不肯吹落下去。


    “母亲,明天我就十八岁了。在茜香国,您功业彪炳,远迈前贤。而今履鼎贵之位已有十载。若是累了,可以请辞。爹爹还在等你回家。”


    第16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五回


    痴心母大义卸重担, 神秘人旖旎动春心


    贾敏浑身一震,满眼皆是难以置信的惶然与疑惑,她低头再三揣摩黛玉这话的意思, 终于惊悟出了一个结论:女儿嫌弃她了。


    身为母亲,被亲生女儿忤视, 还婉言厌怨之意, 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咽下喉头一丝苦味, 心中酸涩泛涌,委屈与窘迫交织,仰头质问:“玉儿, 我不过就一桩事办得不合你心意, 你就要把娘赶出朝廷?十年来, 我为茜香付出了多少心血,是你一个小姑娘家拍马也不及的。我不敢说自己鞠躬尽瘁,也是夙夜在公了。可你身为女王的亲闺女, 一句话就抹杀了我的苦劳汗水, 不留情面地逼我告老致仕。你十八岁了,翅膀硬了想独飞, 还怪我钳住了你的羽翼, 你让我心里如何接受?”


    黛玉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对母亲说:“娘, 我并不是诚心赶你走,而是眼下茜香国施行变法, 革故鼎新迫在眉睫, 我不想将光阴消耗在朝堂纷争、士庶矛盾中。我须要的是能让我如臂使指的臣工,而不是师心自用, 时刻掣肘的元老。”


    贾敏无名火起,扬声道:“我殚精竭虑一心一意为你好,在你眼中,娘竟成了你的阻力?”


    话说到了这份上,但见黛玉依旧神色冷隽,毫不动容,贾敏心如刀绞,委屈得掉下泪来。


    “娘,身为女王我更希望群臣勠力同心,多为茜香的未来考虑!而不是围着我转,拿国事当儿戏。”


    新政荒腔走板地演到如今,不但没有实现她预期的效果,反而适得其反,虚耗国力,大失人心。


    “母亲怨我不能体谅您的辛劳,您又何尝顾忌过举措失当的后果。眼下的烂摊子,无疑要我花数倍的资源精力来亡羊补牢,弥缝其阙,这让朕如何不恼?”黛玉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拿手绢为母亲擦眼泪,她本不想母女二人将关系闹僵。


    贾敏扭脸躲了两下,甩开她的手,负气地说:“臣当不起陛下服侍!”


    见母亲红了眼圈,轻轻抽噎起来,黛玉到底于心不安,也跟着掉泪:“母亲果真一心为我好,就不该对我的政策自以为是,不以为然。发现问题不及时与我沟通,任其自流,再让我来解决后顾之患。”


    “哼!”贾敏哼了一声,不置一词。


    既然晓之以理说不通,那就只能动之以情了,黛玉伸手拉住母亲的臂弯,靠在她肩头,幽幽地说:“而况我们是母女的秘密,就是我身为国主,最大的隐忧了。”


    贾敏听了这话,反倒气消了一大半,将黛玉的头推开,撇嘴道:“这句才是实话吧,你不想被人赶下王座,就只能把娘撵走。上辈子我真是欠了你的,小没良心的讨债鬼。”


    想想看,从古至今也没有“子为君,父为臣”的道理。她若不离开,黛玉每天都要面对母女意见相左的矛盾,囿于人伦孝道与君臣之分难以并容,无疑是增添了许多不必要烦忧。


    身为父母,谁想看儿女焦愁抑郁呢?若不能托举儿女的理想与志向,也就罢了。更不能倚老卖老,做儿女前行路上的“绊脚石”,弄得亲子失和,家庭不谐,又有什么意思。


    她在茜香国做了三朝元老,十年宰辅,繁华荣辱都经历过了,并无遗憾。这时候理当为女儿排难解纷,而后功成身退才是。


    贾敏想明白了,又拉不下脸面承认这一点,只得拿林海做借口,牵了牵嘴角说:“这必是你爹的主意,打量我离你们远,父女俩就沆瀣一气,合伙欺负我。你们一个多智近妖的阁老,一个任性妄为的魔王,我哪里是你们的对手,惹不起只好甘拜下风,悉听尊便了。”


    又绕到正事上,语带俏皮地说:“至于官营工场那边捅的娄子,我自会替你摆平,还请女王陛下准允下官将功赎罪才是。”


    见母亲想开了,说了软话,黛玉不由松心,娇憨一笑,小小地出卖了父亲一把,“其实爹爹已经托太子请旨,要与娘成亲。娘亲料理完了国事,可别忘了绣嫁妆。”


    闻言,贾敏登时羞红了脸,又惊又叹,百感交集,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抱怨说:“这叫什么事儿,他怎么也不与我商量商量,哪有这么倚势凌人的!”


    黛玉很想打趣母亲两句,满腹俏语谑言,都溜到了嘴边,却被母亲鼓腮瞪言作势要打她手心地样子给吓了回去。


    母女二人冰释前嫌,贾敏也终于卸下了名公钜卿的包袱,全身心投入到母亲的角色中来。


    想到明天就是女儿十八岁的生日,正当锦瑟年华的姑娘,已是一方国主了。


    贾敏为女儿感到骄傲,与有荣焉,又兴高采烈地说:“这么些年,我没在你身边,也不曾为你办过一次像样的生辰宴。而今为了女王的华诞,我可是精心准备了半月之久,所以才催你回来。明日在宫中大宴群臣,百戏纷呈,一定让你好好玩乐庆祝一整天。”


    黛玉心中感激,却因为此时学塾之事悬而未决,还放心不下。


    便对母亲说:“母亲,其实明日我打算去珊瑚岛微服私访,查探设置学塾的碍难到底是什么。


    至于您为我筹备的宴饮,便以女王的名义布施给贫苦人家吧,百戏艺人也请他们到都城广场上表演给民众观赏,酬劳也照例给付。”


    贾敏皱眉道:“解决学塾之事又非一日之功,明天闲乐一回,再去不行吗?”


    黛玉双手负后,沉吟道:“官营工场目前还未大肆修建场房,只是征用民间大型作坊,改换门庭罢了。而学塾需要新修校舍,两个月的时间尚未建成一所。


    无论布衣人家还是仕宦之族,都还没有子弟入学,但是关于贫富不均的矛盾,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我怀疑是有人在暗中破坏新政,明日是女王千秋节,所有人都会认为女王会在宫中玩乐,而我就是要趁此机会了解真相。”


    听了这话,贾敏思忖片刻,也觉得黛玉说得不无道理,便忧心起来:“既然你猜到是有人要反对你的新政,这时候轻车简从去暗访,若被人看破你的身份,那就危险了。不如你派尚凌风叫几个脸生的人去查就行了,何必亲去呢?”


    黛玉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转了话题,问:“母亲为何想要为官做宰,参政议政呢?”


    贾敏想了想,说道:“我出身自国府之家,你的外曾祖、外祖出生入死,成就了不世之功。而到了文字辈这一代,我的两个哥哥虽有薄才,又好交际,但都不是走仕途的料子。


    身为文字辈的贾府姑娘,我不甘心壅蔽在深宅大院,自困于人情庶务。我想向父祖一样立一番功勋,创业垂统,青史留名。向世人证明,女子不但可以自力更生,一样可以出将入相,经邦纬国。”


    黛玉点了点头,又继续说自己的想法:


    “我亦不想成为大族冢妇,一生只依附于男人生活。而我对建功立业没有执念,只是想创造一个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皆有所依①的国度。


    茜香国是海岛小国,百万国民,也只相当于金陵应天府的人口数。我虽名为女王,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方父母官罢了,父母怎能疏远子女?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要亲民、爱民如子。母亲认为什么是‘亲’,什么是‘爱’呢?”


    贾敏愣了片刻,一时竟无言以对。


    黛玉道:“亲爱于民,是善待教养百姓,并助其成长。而我制定的全民学塾为的就是让每个茜香国民,都能通过学习,启智向善,不再囿于阶层与贫富的差异,而自限其用。


    倘若每个人都能以学愈愚,不断精进自己,在各行各业尽其所能,茜香如何不会国富民强呢?


    届时我妇女之邦,也能堂堂正正地屹立于西海,必将成为富饶美丽,寇不敢犯的强国。


    所以,我不允许有谁践踏破坏这个目标,必须亲自将肇事者的阴谋诡计,曝光在太阳底下。”


    听了这一席格高意远的话,贾敏已经知道,明日黛玉是非去珊瑚岛不可了。


    只得无奈地说:“那你早点回来,至少要陪娘亲吃碗面吧。”


    黛玉笑着点头,依偎在母亲怀里。


    因为是微服私访,晴雯又不在自己身边,未免走漏消息,黛玉借由“为自己庆生”的事由,邀请苏清源赏脸,在千秋节上表演琴箫才艺。


    苏清源少见女王对自己有好脸色,傲娇地推脱了一下,就爽快答应了,即刻兴致勃勃地采选礼服,排演节目去了。


    黛玉只让哈尔一人陪护自己,一则避免他骚扰宫中女侍。二则他初来乍到,是个生面孔,不易暴露自己的行踪。


    珊瑚岛是茜香第三大岛,也是五岛中耕地最多的一个岛,少年人数占比高。


    藏在黛玉对立面的人,将矛盾在这里引爆,不可谓不深思熟虑了。


    经紫鹃的调查,那个为学塾师资分配不公,校舍质量参差而揭批矛盾的肇事者,名叫颜舞,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家境贫寒,无有田产。据说她母亲已故,与身为佃农的姨母相依为命。


    颜舞粗识几个字,头脑却十分聪明,擅长算数与对弈。每天都在街头摆一个四方棋摊,与过路的人弈棋,以赚取些许零钱花销。


    四方棋貌似是舶来品,在婆罗多叫“恰图兰加”,在花剌子模则叫“波斯象棋”。黛玉从前并没玩过,而在茜香国这种棋比围棋更受欢迎。


    毕竟围棋一局少说要一个时辰,甚至加上长考的工夫,还有一坐一整天的棋局。


    而四方棋只需两刻钟就能分胜负,对于以赢棋赚钱谋生的人来说,这个来钱速度更快。


    黛玉远远瞅见了守着棋摊的颜舞,右手边摆了一池砚墨,上面搁了一支毛笔,像是记录输赢“挂账”用的。


    这个荆钗布裙的小姑娘,皮肤白净,长了一张六边形的脸,棱角分明。她眼聚精芒,鼻尖微勾,双手环在胸前,高抬下颌,冷冷地漠视着街道上往来的人潮。


    一双眼写满了胜慢之意,傲气凌人,想必是这里的常胜将军了。


    黛玉让哈尔自己出去逛逛,到了下晌再来接自己。


    哈尔见街道来往的大多是妇孺,而况女王又是第一次来珊瑚岛,无人见过国主金面,心料也无甚危险。就依命离开,自寻乐子去了。


    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个头缠白纱的异族男人,坐在了颜舞对面。


    他浑身上下都裹在广袖束腰,长垂及地的白袍里,就连脸上也罩着白巾,缠头与白巾之间,堪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朗然如星的眼睛。


    周围街坊见有人应战,都兴冲冲聚拢来,黛玉连忙也赶过去观战。


    不妨被人推搡了一下,整个人不可抗拒地向前倾倒,扑向棋盘。


    这时,白袍青年伸臂将她揽住,黛玉踉跄着坐到了他的膝头,面颊直贴在了他的胸口。


    感知到他密集鼓动的心跳声,黛玉羞窘难当,刹那间涨红了脸,浑身血涌。


    “天仙落入我怀,看来今天运气不错。”那人语气柔缓,垂眸凝望着黛玉,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


    乍暖还寒的春风吹过,男人的白袍徐徐而动,黛玉蓦然心颤,罥烟眉蹙。


    似乎从他的剑眉朗目间,捕捉到了一种暌违已久的熟悉感。


    “你是谁?”她仰脸问。


    男人低下头,喉间传出暧昧的滑响,用北戎语附耳对她道:“兀良哈,蒙克。”


    第16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六回


    导正路棋中言深意, 因缘会巷口表深情


    他是漠北兀良哈部的首领蒙克?那个前不久不幸被鞑靼火烧了头发,毁了面容的蒙克?


    “抱歉,惊扰阁下了。”黛玉慌忙起身, 退至一旁,心头的那一点疑惑与错觉, 顿时烟消云散。


    传闻蒙克是个墙头草, 在中原与鞑靼之间, 两边摇摆,试图左右逢源,是个缺乏原则与诚信之人。


    他为何乔装成了花剌子模人, 不远万里来到茜香?还黛玉正百思不得其解, 那边颜舞已经摆好了棋子。


    颜舞打量了对手一眼, 抬了抬下巴,“兄台,是从花剌子模来的?”


    蒙克瞥了黛玉一眼, 对颜舞扯谎道:“正是。”


    他提起棋中的王棋, 自说自话地讲解起四方棋的规则来:“棋盘纵横各八格,共六十四格。对弈双方各执十六枚棋子, 为王、后、车、象、马、兵……”


    颜舞听得不耐烦, 打断他道:“啰嗦什么,直接开始吧!”


    蒙克用衣袖中取出一枚金币, 递到黛玉面前, 笑道:“劳烦姑娘抛一下金币,为我们决定先后手。”说着还冲她眨了眨眼。


    黛玉接过金币, 向空中抛去, 浮雕女王的头像,落在了正面。


    “女子优先。”蒙克谦和一笑, 示意颜舞姑娘先下。


    颜舞当仁不让地起手,蒙克不紧不慢地下后手。


    幸得方才蒙克的讲解,黛玉根据棋盘上你来我往的架势,慢慢琢磨出四方棋的规则。


    第一局,颜舞就意外输了。


    按街头对弈的规则,以及女王对竞渡、玩骰、博揜的管控,一局的盈利不得超过两文钱。


    然而当蒙克向颜舞伸手要钱的时候,颜舞竟然拿不出来。


    她在这里摆了一年多的棋摊,这还是头一回输人。她根本就没有准备给出去的钱。


    围观熟客的议论声、质疑声,更让颜舞心烦气躁起来。


    “没钱!先记账!”颜舞粗声说道,提起毛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了“颜某下欠二文”的字样来。


    紧接着第二局,蒙克还是让黛玉抛币。


    不过一刻钟,颜舞又一败涂地了。


    第三局,第四局,依旧如此。


    颜舞的脸色已然不好看了,周围人看到常胜将军被人撅了旗杆,嘴脸都变了,开始鄙夷颜舞,吹捧夸赞白袍青年了。


    “这个花剌子模人太厉害了,先是王车易位,再是将杀,小舞无能招架呀。”


    “何止是棋差一招,这根本是天渊之别。”


    “我就说嘛,强中更有强中手,从前那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颜舞计完欠账,听到众人的嘲笑之声,“啪”地一声,将笔拍在了桌上,怒道:“你骂谁是猴!你才是猴!”


    那说闲话的妇人,见她气急败坏了,,抹嘴咂舌地说:“玩不起就别玩了呗,输了棋还这么嚣张,不自量力。”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气得颜舞揎拳掳袖地就要打人。


    黛玉忙扯住她道:“姑娘,娱乐而已,何必较真,消消气吧。”


    颜舞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劝,只把输账迁怒到了她头上,“都是你这个衰人,每次都让我先手,才让他有机可乘,后来居上。”


    听了这好没道理的话,黛玉也知道劝不动,收了要说服她的心。


    蒙克伸指敲了敲棋盘,“还下吗?”


    颜舞憋了一肚子气,又怨又无奈地说:“不玩了!”她拿起毛笔,递了过去,“这笔刚好八个钱,爱要不要,要钱没有。”


    “闲乐而已,姑娘承让了。”蒙克起身,又看向黛玉,问她:“姑娘,想玩吗?”


    黛玉点了点头,又小声道:“我没学过。”


    蒙克请黛玉坐下,对颜舞说:“只要你赢了这位姑娘一局,就当你赢了五局如何?我给你十个钱。”


    “你少诓我,十个钱一局就是犯罪了。”颜舞狐疑地看向二人,不怀好意地揣测:“你俩个莫非认识,要做笼子给我钻?”


    “颜姑娘,我是慕名而来的,并不认识此人,还请姑娘赐教。”黛玉一边整理棋子,一边扭头向蒙克确认细则。


    蒙克也简明扼要地讲解了一番。


    黛玉看向高升的太阳,捏着棋子感慨:“只怕我连颜姑娘的影子都比不上。”


    蒙克挑了挑眉,说:“那倒未必,只要懂得望影揣情,就没有赢不了的。”


    此时已到家家户户吃朝食的饭点,围观对战的人们纷纷回厨下造饭去了。


    棋摊前,只剩下黛玉、蒙克和颜舞三人。


    颜舞摸了摸肚子,斜睨了黛玉一眼,没好气地说:“与你下,胜之不武,但为了混口饭吃,咱们速战速决。”


    黛玉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找她下棋,下了两三手,就听到颜舞不屑的嗤笑声,于是借机谈起了学塾的事。


    “颜姑娘,你瞧我没学过四方棋,下起来就步步维艰。人要是没学过字,读不懂书,就无法进步。你这么聪明,当知女王想在每村设置义塾,由国库拨银,聘请优秀儒士免费教学,学有所成者,还可量能授官,这是利国利民的事。眼下校舍还未建成,儒师还没选定,你为何一口咬定,朝廷有意偏颇世家大族的女孩,对庶民寒门女儿漠不关心,敷衍塞责呢?”


    颜舞急于移动棋子的手,顿了顿,抬眸打量她几眼,冷笑道:“你是朝廷派来的说客?”


    黛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继续斟酌棋路,不疾不徐地说:“你妄想代表布衣阶层的利益,打骂鲁伯阳、宋子修两位大儒,又对与素无往来的仕宦千金寻衅生事,大放厥词,制造舆论,声讨朝廷办学不公,到底所求为何?”


    “我求什么干你屁事!”颜舞横竖气不顺,下个棋只把棋盘震得屡次移位。


    “学塾办起来了,为的不就是驱使百姓,从无知无识的牛马,变成懂点墨水、知羞识廉的斯文牛马,用礼教道德给牛马套上笼头嚼子。使之不再动粗闹事,以防民变。自以为当官做宰,牧司一方,就叫光宗耀祖,功成名遂了。


    说得市侩一点,无非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是自古以来,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那些高官厚禄的人,恨不能将权力代代相传,怎舍得分出来给我们这等穷人沾光呢!


    同样是上学,有的是名师指路循循善导,有的是白字先生滥竽充数。为了争夺那些儒宗贤师,有钱的人能疯狂砸钱买门路,我们这些吃饭都难的小民,又能砸什么呢?”


    蒙克原本靠在柱上袖手观棋,听到这里,不由变换了姿势,地下的影子也随之转动,他审视的目光再度停在了黛玉身上。


    “说到底,你还是对陛下新政产生了误解,为了力求教育均等,以后全国校舍都会统一规划,学生无论贫富都给付一样的服饰、纸笔、书本,学而优者还有银米贴补。


    名师大儒也会各地轮流教学,束脩由国库划拨,不会让儒师假贩圣贤经典,以期名闻利养的事发生。”黛玉诚恳地解释道。


    颜舞哪里肯信,嗤笑道:“说得倒好听,实际做起来,还不是漏洞百出。”


    她也不耐跟黛玉继续纠缠,提起自己写的欠条,伸手在纸面上弹了弹,冷声道:“我们的女王管天管地,还管百姓拉屎放屁。我别的本事没有,只会下四方棋。


    从前与人下棋,一天下来能赢一二两银子。眼下一天五局限死,一天最多赚十个钱,只够买两鸡蛋,三张烧饼,混个半饱而已。女王把我的出路都堵死了,还假惺惺地劝学,可拉倒吧。就算学成了,当上官了不还是牛马,官大一级压死人,除非做女王。


    可女王是那么好当的吗?那得运气好到被鲛鲨送上岸的程度。她占了天下第一大便宜,却不能忍别人对她点滴不公,徇私舞弊在官场上屡见不鲜的事,她还小题大做,假充正义,为自己讨公道。她的存在,就是茜香国最大的不公。”


    黛玉被这姑娘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通,对她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已经有了三分猜测。


    倒也不曾生恼,她默然看着地下的光影变化,淡淡道:“女王所求的公平,不是让人人端一碗饭,吃一样菜,百花齐放尚且各具特色,更何况是人。建设学塾的目的,是让大家都可以多一种选择。我们的学塾也不单讲经论典籍,也有教百工之技的,也有习琴棋书画的。你想做人上人,不被人管束,那也要不断学习,不断超越自我才行。”


    颜舞强势反驳:“竞渡、玩骰、博揜本就是茜香国的传统乐事,女王偏要横插一手,叫大家别玩了。我们这些下等贱民,哪里配玩筹马,只能个个俯首甘为孺子牛,供富人权贵驱使罢了。棋也是君子四艺之一,既然文武之艺能换成朝廷俸禄,那我为何不能靠赢棋挣钱吃饭?”


    黛玉摇头道:“赌·棋毕竟是捞偏门,长此以往会让你身心受损、心态失衡。就算女王不设限,你一局棋能赚上别人一辈子也攒不到钱,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一局棋,也会输得倾家荡产?”


    “只要我精进棋力,又怎会一败涂地?”颜舞固执己见,长久的胜率,让她早就飘飘然了。


    黛玉垂眸望向地上的影子,在棋盘中走出了“马象杀单王”,她抬眼看向颜舞,“胜负乃兵家常事,而常赌却必输。我一个初选者,都能两步杀王,你又怎能将身家性命都押注在棋盘之上!”


    “什么!”颜舞霍然站起,两眼直瞪着棋盘,满目惊色。


    一刻钟前,这女人还是一个连规则都不懂的白痴,如何能在围观了几盘后,就能下场赢了她!


    在颜舞瞠目结舌的片刻,黛玉款款站起,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你并非无钱之人,我也不要你的赔资,但愿你从今以后老实做人。不要再嗜赌如命了。”


    颜舞放肆地仰天大笑起来:“你又不是我娘,凭什么教训我!就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道貌岸然的贵人,想尽办法拿捏平头百姓的性命,我们才过得这样苦。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揭破你黑心烂肺的真面目。”


    说时迟那时快,她抄起桌上的砚台就朝黛玉脸上泼去。


    黛玉身后就是凳子,一时避之不及。


    忽然一道白影覆盖下来,飞溅的墨汁瞬间落到了那人的白袍上,变成斑斑点点的污痕。


    虽说黛玉的衣裙上难免被泼洒到一星半点,到底手脸干净,不曾惨遭荼毒。


    蒙克自己后背顶着一身脏污,也不甚在意,语气轻松地对黛玉笑说:“我这一身白袍子倒也没白穿,喝了点墨水,也知道怜香惜玉起来。”


    黛玉嗤的一笑:“多谢了。”


    因为彼此靠得太近,呼吸交缠,让黛玉有些不好意思,在一阵升腾的热息中抽身出来。


    颜舞见自己一击不中,反弄了一手的黑墨,恼羞成怒之下,直接把砚台向黛玉掷去。


    这下,连蒙克也怒了,一个转身旋踢,将砚台给打了回去。


    颜舞腹部中招,哇地一声吐了,身上五颜六色混着浓墨,更是如泥猪一般,嘴里仍愤愤地说:“我就说你俩狼狈为奸,不是好人。”


    “这世上人都不止黑白二色,哪有纯粹的好人与坏人呢?你抱着一颗为母报仇的心,视为我仇雠,我自然就是坏蛋了。”


    黛玉拍了拍手上的灰,对颜舞说:“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我来到茜香这两年,除了叛国出逃的章德方,就只得罪过一个人,那就是前大宗伯吴岩。你是她的女儿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原名应该叫吴歌。”


    从她愤慨得提及自己打击徇私舞弊之事时,黛玉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颜舞一脸惊讶,道:“我在这里潜伏了一年,整日与穷人打交道,无人发现我出身官宦人家,大家都以为我是贫户女儿,你为何能猜到?”


    “穷人家的女儿惜墨如金,哪里用得起瀚海阁的松烟墨,又如何舍得泼墨来伤人?你一天写不了七八个字,砚台里却蓄了一池的墨,而水墨易干,多了就浪费。穷人与富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资源匮乏,更懂得珍惜。穷人用的墨是木炭墨,取一指甲盖大的量,还要兑半瓢的水,字写出来是枯淡的。而不是你这样浓墨重润的模样。”


    诚然,黛玉所说的也只是其中一个显著的纰漏,她身上违和的地方,细究起来全是破绽。


    吴歌愣了一下,又问:“你分明也是大家闺秀,又没过过苦日子,如何知道穷人怎么个活法?”


    “一靠读书,二靠调查。”黛玉双手负后,看向长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空气中飘散着春花的芳香。


    “这世上除了经史子集,还有《救荒活民书》、《食货俭省经》、《千方药录》等书,只是自以为学富五车的人,对这等旁门野撰不屑一观。但是对贫苦百姓而言,这些书用对了,可以救命。谁规定懂得琴棋书画就高人一等,懂得稼穑货殖,就该自卑于人前呢?我要办的学塾,就是为打破这样的偏见而存在的。”


    吴歌咬了咬唇,仰头看向天空,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启齿,犹豫半晌,还是耷拉着脑袋,默默离开了。


    黛玉叹一口气,替她收拾了棋盘,放在一边。


    蒙克帮了把手,扶起了倒地的凳子,开口道:“虽说靠下棋赢钱含有博揜的意思,不可不限制。但是对于吴歌这样的专才,若无用武之地,也是可惜了。”


    “的确如此。”黛玉十分赞同这一点,“如果可以开设专门弈师学塾就好了。三国魏人邯郸淳根曾将弈士的围棋能力划分为九品,其实也可以引用到四方棋乃至其他棋种上。而后依据彼此等级,在全国开展各类各级竞技博弈大赛,由商贾出资赞助奖金,吸引棋手争竞夺冠。如此也不枉费了她的天赋了。


    蒙克笑道:“你倒是会想,什么时候贵国举办了这样的盛会,我也要来凑凑热闹。顺便给姑娘照照影子什么的,如果你想夺魁的话。”


    黛玉会心一笑,在唇边竖起了食指。


    是的,从没有一看就会的天才,她之所以能战胜吴歌,是因为蒙克利用光影,给了她提示。


    她也是奇怪,分明与他是初见,这人却听懂了她的暗示,并给出了准确的回应。


    这样意想不到的灵犀默契,让她用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告诫了吴歌一回。


    学塾的事,只要吴歌假冒身份的事实曝光,通报出来,就可以抵消先前的负面影响了。


    之后筹建校舍、划分种类,聘请良师的事就问题不大了。


    黛玉心头轻松了下来,深嗅一口花香,想到要回宫庆生,笑容里带着一丝骄矜。又成功解决了一桩要事,真好!


    正要与蒙克告个别,却发现那道白色身影悄然不见了。


    只得一个人信步走在街上,阳光正好,春风骀宕,越是美好的景象,越是想与喜欢的人共享,回忆起禛钰送别的那句“再会”,黛玉眼底又涌动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当她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的鼻尖距一睹白墙,只有一线之遥。


    仰头发现是蒙克,忙退了两步,笑道:“你还没走啊?到茜香国来只为下棋么?”


    他已经换了一身簇新洁白的衣袍,头脸依旧包裹得严密,只是一双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粲然夺目。


    “给你买衣裙去了。”他托着一个锦缎包袱,垂下眼,对着她斑点纵横的裙摆说,“要不要换下来?”


    黛玉这才注意到满是墨污的裙子,如此走走到大街上实在有碍观瞻,她素来是爱洁喜净的,一经留意到这上头,就忍受不了。


    她想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仪的款式,这就去成衣店买一套。


    无功不受禄,她不能随意接收他人恩惠。


    更何况蒙克这样精明的人,未必没猜出她的身份。两人的立场尚未分明,此番邂逅,也不知是不是他有意为之,刻意示好。


    黛玉警惕心起,伸手去取腰带上的荷包,以证明自己有财力解决眼下的窘境,却左右摸不到荷包。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先前跌了一跤的时候,被人浑水摸鱼,偷走了钱袋。


    黛玉咬了咬牙,心想就算是圈套什么的,换了衣裙再想也不迟。


    “多谢仁兄慷慨解囊了。”她大方接过包袱,四下张望了片刻。


    见一位卖花姑娘身后,便有一个废弃的烧饼店,板门背后可以藏身更衣。


    趁着街上人少,跟卖花姑娘打了声招呼,请她帮忙看顾两分,就赶紧钻了进去换衣服了。


    黛玉也没想到,蒙克给她买的衣服,料子极好,色调温柔内敛,上下搭配合宜。里头肚兜、中衣中裤、春袄、褙子、褶裙,乃至手帕、束带禁步都无一疏漏。


    再往身上一比,从内到外无一不合适,这让她惊疑不定,一个男人竟思虑得这样细致,也许是个陷阱,而不敢穿上身。


    黛玉躲在板门之后,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咬牙换上了。她模糊记起方才视线扫过店铺的时候,可身裙子也的确是成衣馆的现货。


    大概是巧合吧。


    穿戴整齐后,黛玉从旧衣服里翻出了几张小额银票,想来也是能还人情了。


    她从板门后转了出来,却见一身白袍的蒙克,站在了方才卖花姑娘的位置上,手里捧着一篮子鲜簇簇、带露飘香的山桃花,眼波含笑地回头望她。


    “那姑娘有事离开了,我在这里替她卖花呢!”


    黛玉不明白他为何要撒谎,分明是他把姑娘的花都买了下来,专为她站在此地护卫守门。


    他们在街对面打商量的时候,她其实隐约听到了一些。


    也正因为蒙克如此细心周到又不动声色,才教她大胆信任了他一回。


    见他眉尾晕红,星眸绽光,透着几分又是欣喜,又是羞涩的意思,宛然等候梦中情人,黛玉不禁也飞红了脸。


    蒙克定定地望着她,这身恬然优雅,飘逸秀丽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实在是比他想象的还要美上百倍。


    黛玉原想直接将银票递给他当作买衣裙的钱,又觉得不够委婉,于是从花篮中摘了一枝花说:“这些花我都买了,你记得把钱给那姑娘。”而后将银票递了过去。


    “好。”蒙克将花篮递了过来,收了银票,折成纸条,夹在了指缝里。


    “再会。”黛玉微微颔首向他告别,转身离开。


    眼角余光一直若有似无地飘向他,好在他没再借口追上来,如立地大树一样,站在原地未动。


    只是他的目光一直紧随在黛玉身后,让她略有不安。


    黛玉加快了步伐,试图去找哈尔,却发现周遭的气氛变了,左前方面摊上剔牙的女屠夫,身侧挑糕点担子的贩夫,以及迎面而来的小货郎,他们飘来的眼神非常不善。


    她的身份暴露了,吴歌之所以能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因为有人出卖了自己的行踪。


    而吴歌遭受打击,功败垂成。她背后的人却不甘心失败,试图将再次将黑手伸向女王。


    黛玉将手中的花篮向上提了提,先是大步向前了两步,在即将与那货郎相撞的瞬间,及时后撤,避过他手中的匕首。


    转身快速向蒙克的方向走去,到了他跟前,将花篮塞回他手上,“送给你吧。”


    蒙克见那一篮子山桃花又回到了自己手里,见眼前姑娘呼吸急促,双颊染霞,一双含情目满是期待,他心中蓦然有了一种顿悟。


    “你喜欢我?”


    黛玉面上一窘,眼见后面的杀手蓄势待发,她伸手拽住他白袍的前襟,小声道:“我需要你。”


    虽然这话比“喜欢”更正常一点,但亦不算清白。蒙克毕竟是个练家子,杀机四伏的氛围,让他很快意识到她这话的真是含义是:“帮我,有人要杀我。”


    蒙克向前斜踏一步的同时,将黛玉护在了身后,一篮子桃花向货郎兜头打去。


    花瓣四下飞舞,蒙克几个起落,如蝴蝶一般轻盈随性,与落英共舞,一手掀翻担子撂倒贩夫,转身一脚踢飞女屠夫,夺下杀猪刀,砍断了货郎抡起的草靶子。


    他不能在异国杀人,只得拉起黛玉飞奔逃离。两人跑了几个街区,转了到花朝节的市集上。


    这里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热闹非凡。


    二人在一处偏僻而窄巷中停歇了下来,双双扶墙喘气。


    好容易平复下来,但看彼此都是红扑扑的面容,晶晶亮的眼眸,又弯腰抚肚地相视而笑起来。


    蒙克先平复了下来,伸手撑在了黛玉背靠的墙上,灼灼的目光不再闪躲,微低下头,扬眉问:“你喜欢我?”


    黛玉将脸扭向巷口的光,有些生气地说:“为何要问?”


    喜欢若是这么容易邂逅的事,她与禛钰就不会困于情苦了。


    蒙克无法探知她内心深处的忧伤,只能在疯狂的念头中,印证自己的所思所想。


    “因为,反过来已经是肯定的了。”蒙克伸手在黛玉发间轻抚了一下,“我喜欢你。”


    黛玉冷笑:“何以见得,这不是你异想天开的错觉?”


    蒙克呼了一口气,右手抚上了左胸,认真地说:“我的心为你跳得很,就在方才,也在当下,也许还在未来。”


    第16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七回


    花朝节桃花朵朵开, 余艳处蝴蝶翩翩舞


    黛玉恍然眨了眨眼,一股强烈的期待油然而生,她颤着手伸向他遮面的布巾。


    “你是, 你是……”


    蒙克垂眸打量着她,眉眼似疑惑似微恼, “你以为我是谁?”


    她在透过自己, 窥望另一个灵魂。


    在黛玉的指·尖, 即将触碰到白布之时,蒙克出手如电,及时捉住了她的柔荑。


    “我的脸被烧伤了, 很丑, 会吓到你的。”蒙克转了下眼眸, 算是为自己僭越的行为,找了一个合理的由头。


    黛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眸,从剑眉纹路到瞳孔眼色, 一一分辨比对。


    很像, 却又不是。


    蒙克被她看得有些赧然,紧攥在掌心的手, 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既然不是, 那就放手!”黛玉挣了挣,恼恨地说。


    “你听, 它真的为你在跳。”蒙克强行与黛玉十指相扣, 手腕翻转,把她的手背贴在自己心口。


    正午的太阳高挂在头顶, 巷口上方漏出一线晴光, 金色的灰尘在光下飞舞。


    一男一女对面相向的身影,交叠在斑驳的砖墙上, 密不容间,不经意地看过去,足以让人遐想无边。


    身前是男人坚实的胸膛,身后是高大的砖墙,黛玉退无可退,进无可进。


    在彼此缄默的此刻,不得不被迫听着他起伏鼓噪的心跳,忍受让人心悸的暧昧。


    黛玉不能停留在这里,追杀她的人未必肯就此放弃,至少要先传讯给永龄,让她带虎贲卫来。


    显然,眼前的男人十分难缠,偏又认真得很。


    黛玉思忖片刻,松下脊背,软软地向前倾,将另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指腹若有似无地轻抚在他的肩胛上。


    呵气如兰,欲言又止。


    尽管隔着一层白袍,蒙克还是不禁抽吸了一口气,喑哑的呼声悄然溢出。


    黛玉趁势反客为主,踮起脚来,仰脸作势要吻他的眼睫。


    尽管蒙克十分想亲尝她温软莹润的红唇,但还是偏头躲了过去,因为他发现,女人的目标,仍在掀开自己面前的遮罩上。


    他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蒙克喉间的声响,变得急促了起来,双眸染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渐渐阴沉了下来。


    握住她皓腕的手指动了动,泛白的骨节兀起。终是,甩开了她的手,哑声道:“我不是他。”


    黛玉猜对了,正因为他认真了,所以才不能容忍一丝一毫地轻慢与调戏。


    她轻抬下颌,再次忖度他失落的目光,勾起唇角,笑道:“不是,就算了。”随意掸了掸身上的灰,转身走出巷口。


    蒙克瞥见一道白晃晃的光斜入巷口,他眉峰微蹙,一旋身将黛玉搂入怀中,背光而立。


    二人彼此紧贴在一起,男人附耳道:“杀你的人来了。”


    黛玉伏在他胸前,敏锐的目光越过男人的肩头向外环视。


    密集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伴着铮然的刀刃声响,黛玉曲指一扣,放出了一枚烟花,火光从巷口蹿升入云,在空中闪烁不停。


    待刺客临近,刀光凛然,“在这里,上!”


    一条白绫从白袍袖中飞出,绞住了钢刀,裹挟着凌厉的气息,直击向刺客。


    蒙克冲出巷子,与数十名刺客缠斗起来,他身无寸铁,单靠十丈软绫,要应付利刃也着实不易。


    “女王,属下来迟!”哈尔神色匆匆地赶来,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巷口的光给堵死。


    “出了点意外,我已经通知虎贲将军了。”黛玉冷静了下来。


    哈尔见此处窄巷,虽然堵死了他们的后路,但只要外面的刺客进不来,女王也能被高墙庇护片刻。


    黛玉抽出哈尔的腰刀,抛给了外面的蒙克:“接着!”


    蒙克纵身一跃,抬手将弯刀握在手中,有了兵刃在手,有如神助。


    一个扫堂腿撂倒众人,弯刀一旋一拧,即刻洞穿了敌人的腰腹。


    战斗持续了半刻钟,永龄一骑当先冲散了刺客,身后顶盔掼甲的虎贲卫靴履如飞,拖刀而至,毫不犹豫地挥刃搏斗。


    很快,战斗形势便一边倒了,数十名刺客死的死,伤的伤。


    虎贲卫生擒了四五个刺客带回刑狱司审问,永龄又吩咐余下人打扫战场,处理尸体。


    黛玉走出巷子,永龄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末将救驾来迟,让您受惊了。”


    “已经很快了,做得很好。”黛玉素来喜爱她办事机敏,响应神速。


    这一年期的磨炼,已经让她大有长进了。


    黛玉又吩咐道:“今日朕遇刺之事,不可外传。回宫后着人暗中查探,是谁泄露了我的行踪。再让尚凌风将前大宗伯吴岩收押审问。其女吴歌不必缉拿,但其伪造身份,谤议摇众,歪曲国策之罪不可不罚,令其挂牌游街十日,申明是非曲直。”


    “是,末将尊令。”永龄扶刀而去。


    展眼四望,方才还英武作战的白袍蒙克,已经消失不见了。


    漫漫长街上,只余一地溅血残花,被风吹卷到空中,飘摇骀荡。


    黛玉回到都城,没有急着入宫。经过吴歌一事,她还想多了解一点自己的子民,想更多地倾听她们的心声。


    宫门重重难免会隔绝言路,王座太高无疑会疏远百姓。为君者当应天为道,多恤民意。


    今日既是花朝,也是女王的千秋节。女王华诞之庆,愿与民同乐。


    不但将丰盛美味的宫廷珍馐,送与贫民寒户品尝,从前专供王廷表演的伶人,今次也能在平民百姓面前献艺了。


    机会实属难得,谁都想来凑个热闹。黛玉也借自己的“东风”,混迹到人流如织的广场上窥听民意。


    而况她答应了苏清源,要看他表演,也不好爽约。黛玉让身后的虎贲卫都卸了甲胄,换上常服隐在人群,暗中防卫即可。


    琉璃岛上居民只要参加过夏日伏祭的,就没有不认识女王的。想到神秘的蒙克,黛玉也取出手帕,将自己的下半张脸遮住。


    此时开阔高旷的广场,夕阳斜照,陆续汇集了许多春衫靓丽的妇孺。


    舞台上精彩绝伦的百戏表演,赢得了阵阵喝彩,正前方装饰得美轮美奂的楼台,是为女王特设的观赏专区,此时还空置着。


    黛玉扫了几眼舞台,悄悄支起耳朵,专注听那些不一样的声音。


    有抱怨海岛气候潮湿时常腿疼的,也有品评女王新政优劣的,更多聚在一起的妇女,谈论的是希望,有生之年能找个情哥哥。


    茜香国除了驰名天下的织染品外,蜚声海外的,还有旷女怨妇多。


    可是不管茜香国历代国王,做了多少努力,引进了多少男丁。茜香国阴盛阳衰的事实,根本无法扭转,并且每况愈下。


    如果说茜香国最大的发展阻力,在于教育缺失与矿藏不足上。


    那么男女严重比例失衡,亡国灭种的危机,就是时刻悬在女王头上的一柄利剑。


    毫无疑问这个问题若不能尽快解决,百年后茜香国将会有亡国之患。


    男人,在茜香国是比铁矿还稀缺的资源。


    并且,还没处买。


    黛玉正蹙眉深思,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渐近。


    “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抢男人,我看你是欠打!”


    “是我先遇见他的,你一边儿呆着去。”


    “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驴脸猪鼻三瓣嘴,丑得要死,怎么配得上人家。”


    “只要吹了灯,往被窝里一钻,不都一个样,凭什么我就不行。”


    黛玉走过去,眼见那两三个妇女就要厮打起来,处在漩涡中心的高挑男子,正是她聘请的神机匠师离柳。


    可怜的离柳,被女人们来回拉扯,整个人跌跌绊绊,无路可逃。


    摇摇欲坠间,眼镜腿儿断了,领结也歪了,前襟的衬衣还被撕开了一大片,露出结实紧致的胸膛。


    当下一个女人嗷呜了一声,仿佛饿狼发现了猎物,在月下长啸,招朋引伴。


    人群骚动了起来,女人们激动地围拥过来,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栗色的长发很快隐没在五彩斑斓的裙摆之中。


    极力克制脾气的离柳,无奈哀鸣了一声,用海西语念了一句:“妈妈,这里是天堂,上帝无处不在,唯一的遗憾,上帝是女人。”


    黛玉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扰攘的场面,比传闻中榜下捉婿的场景,还要激烈千百倍。原来“看杀卫玠”的故事,在茜香国天天上演。


    “虎贲,救人!”黛玉发号施令。


    她可不想一人能抵千军的离柳,不幸死在女人的争夺战下。


    终于在虎贲卫的管护下,近乎绝望的离柳得以解脱困厄。


    他在虎贲的防护圈内,喘着大气,整个人如水洗了一遍,大汗淋漓。


    然而女人们迫于虎贲的威势,不敢动粗,但嘴上仍是炮火连天,互相攻讦,争夺着离柳的归属权。


    黛玉拨开众人,用挂在颈上的洪音贝壳扩声道:“都不要争了,他是我的人。”


    “你又是哪来的野丫头?”


    “嗓子亮,了不起啊,先来后到懂不懂。”


    “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就该有点自知之明。”


    黛玉遮面的手帕一掀,板起脸来,“我是女王。”


    一时间嗡声四起,惊呼声、掩口声、讨饶声,此起彼伏,百姓们闻风而动,呼啦啦全都跪倒下来。


    黛玉深呼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将离柳扶了起来,满怀歉意地说:“让先生受委屈了。”


    离柳推了推鼻梁上歪向一边的眼镜,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温柔一笑:“不,是贵国的女子太过热情,离柳无福消受啊。”


    被人欺负成这副惨淡的模样,还不生怨怼,黛玉佩服他真真好涵养。


    从虎贲卫手里接过斗篷,黛玉亲自为离柳披上了,带他离开了人群。


    两人走在一片绚烂的霞光中,晚风习习,莺啼恰恰。


    黛玉原本想严肃地向他表达,自己失责之过。不该将他草率地安排在宫外居住,让他遭受诸多骚扰。


    可一想起,方才离奇而荒唐的景象,黛玉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干咳了两声,还是撑不住,弯腰笑岔了气,许久都停不下来。


    “有那么好笑吗?”离柳抱臂而立,默默地看向失态的女王,微恼的面容很快陷落下去,嘴角缓缓上挑。


    他摘下眼镜,噙起温柔的笑意,无奈摊开手,自嘲道:“今日是千秋节,施不才之滑稽,赢女王之欢心,我也该引以为荣才是。”


    黛玉抬眸笑道:“谢谢你,让我拥有了一个难忘的生日。”


    说话间两只凤蝶上下翻飞地翩然而至,停在了黛玉的鬓边。


    离柳述说着他设计的钢铁熔炉,“熔炉深一丈二尺,每日可出铁四次,除了能够产出生熟铁,还可以冶炼钢。”


    黛玉问:“那每年可炼出多少斤生熟铁?”


    “粗估有四十万斤左右,当然这少不了要耗费许多劳力。”离柳笑意盈盈,正说着蓦然咬了咬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黛玉见他神色异样,歪头问:“怎么了?”


    离柳吸了一口气,右手握拳置于唇边,笑道:“桃花都开到了女王头上,难怪蝴蝶把这里当成了香巢。”


    “不过是闻香来访罢了,蝴蝶缀叶为巢,并不会在我头上久待,一会儿就飞了。”黛玉笑了笑。


    离柳转盼,摁开金色的怀表道:“大概还要停在你头上半个时辰吧。”


    黛玉眨了眨眼,先是发怔,后来疑惑地伸手摸向发鬓,轻抚过那物,指尖隐隐发颤。


    那是一枝天然娇艳的桃花枝。


    大抵是蒙克,在窄巷中不动声色地簪在了她鬓边。


    离柳偏头向旁处,将怀表壳内镶嵌的小玻璃镜子,转向黛玉。


    黛玉瞥了一眼,蓦然脸红,那两只凤蝶竟立在桃花枝上交·尾。


    若眼下就拔了簪子,少不得在离柳面前披头散发,若不管不顾地回到楼台王座上,被人观瞻暗笑也不太好。


    那就只能棒打“蝴蝶”了。


    “你个子高,帮我吹走它们!”


    “好。”离柳站在黛玉面前,隔着半臂之远,向她头上徐徐吹风。


    然而风太温柔,以至于双蝶的翅膀只是微颤了几下,彼此抱在一起,坚决不离桃枝。


    黛玉见他脸上讪讪的,尝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只得与他抵足而立,“你直接引开它们吧。”


    突然靠近的幽香,令离柳心头悸动,双眼失去了眼镜带来的清晰感,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暧昧,让人心驰神往。


    他抖着手拂向女王的鬓发,犹如站在悬崖边,临风采撷峭壁间盛放的雪莲,既忐忑又兴奋。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幽冷的话音乍然响起。


    黛玉偏头,展眸一看,便与清源四目相对。


    落日的余艳逶迤成红色的长线,交织在他浓妆艳饰的脸上,分外妖娆。


    他本具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更兼一股与生俱来的倨傲与冷冽,抱着长箫长身玉立。


    见女王回头,凉凉地撂下一句,“该我表演了。”


    离柳初见清源,就莫名不喜,虽然他清清冷冷的,不辨喜怒,只是那飒飒远去的足音,却好似要将自己碾碎成渣一样。


    “罢了,就这样去看表演吧。”黛玉也不再纠结,那对儿在她头上悄悄结欢的小情侣。


    被人窃笑暗嘲几句事小,倘或得罪了苏清源,那事情可就大了。


    一刻钟后,女王的身影出现在了楼台之上,真宰相侧坐一旁,离柳换了一身衣服,架了一副新眼镜,敬陪末席。


    舞台幕后的数十位伶人,窥见女王来了,苏教头笑了。纷纷抚着胸口,暗暗谢天谢地,可算虎口逃生了。


    先前气氛紧张、忙乱不堪的后台,骤然变得安定有序起来。


    苏教头首次登台为女王献艺,可谓是精心准备,苛求完美,只把配舞的伶人折腾得死去活来,还不敢衔怨。


    他每隔一盏茶的时间,就令人回报女王来了没来。若是没来,所有人又得在他不怒自威的气势下,忍受各种挑剔与咒骂。


    女王未至,他抱怨一切。女王出现,他原谅所有。


    第16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八回


    迎情郎修筑花月楼, 离茜香旧爱换新颜


    不得不说,苏清源的表演十分精彩,无论是考究精致的妆饰, 还是惊喜频现的演绎,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黛玉坐在楼台上, 观览美轮美奂的舞台, 只听得玉箫悠扬, 琴筝并韵。正值晚香风清之时,婉转缠绵的乐声穿花度柳而来,带着春天的气息, 使人神怡心旷。


    她欣赏了片刻, 见苏清源一双眼睛直盯着自己, 也不好挪开眼,偏头与离柳说话。


    只得眼望前方,开口问离柳:“先生是习惯白昼绘图, 还是秉烛绘图呢?画斋工署需要哪些东西, 还请你详列个单子出来,我着人替先生措办。”


    离柳看向舞台, 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笑道:“一般我用煤油灯照亮,彻夜通宵都可以画图。白天实在是喧嚣得很, 一跑神就浪费了光阴。我需要的东西还不少, 一时也未必凑得齐全,先写单子给您, 之后还有陆续要添置的器物, 只能频繁向您讨要了。”


    黛玉道:“无妨,离柳先生暂住在宫中, 我派个侍者供您差遣,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


    “呃,贵国有熟悉海西语、高卢语、佛朗机等语言的侍者吗?”


    离柳低头思忖了片刻,他其实并不想工作时,身边多一个不熟悉的人。


    他生性善良,比较注重别人的感受,尽管是微不足道的侍者,他也会亲和以待,有时候寒暄多了,就容易浪费工夫。


    见黛玉挑了挑眉,略显疑惑,离柳忙解释道:“有些器物我还不知如何用汉语表达,而况我为陛下制造的东西,事关军机要事,恐怕人手上还要甄别,务必审慎。”


    “我会考虑好人选的,先生但请放心。”黛玉微微侧头,又看向舞台上谢幕的苏清源,她唯一担心的是,苏清源会对离柳不利。


    苏清源压轴上场,赢得了百姓的阵阵喝彩,再加上他人长得俊美,技艺超群,只把台下围观的女人们迷得如痴如醉。


    那些贵妇豪商手中撒漫,无数赏钱抛洒向舞台,有的甚至越过护卫,爬上舞台,将手里的戒指镯子撸下来,连同金条银锭往他衣襟里塞。


    有了一个胆大的带头,其他女人也不甘示弱,蜂拥而至,那场面比离柳先前的遭遇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苏清源身手好,又并不是怜香惜玉好脾气的主,很快脱身出来。


    展眼间,他已经纵身跃到了楼台上,兴高采烈地展臂欢呼:“女王陛下,生日快乐!”


    众人在他的引导之下,山呼万岁,同为女王庆生。


    夜幕降临,绚丽的烟花夹着各色花炮在空中次第升起,毕驳之声此起彼伏,一色一色的烟花放了又放,有的如满天星子撒向银河,又似九龙入云,腾空摆尾,还有的像旋舞的裙摆,五光十色地绽开来。


    被万人尊重并爱戴的女王嫣然而笑,利用洪音贝壳,向百姓们表达了真挚的感谢与衷心地祝福。


    “身为女王,必念民之所忧,行民之所盼,还请大家不吝谏策,朕将一一聆听,而后为你们解决疑难。”


    这是难得的与民众交流的机会,黛玉不想错过,一面命典文使记录百姓诉求,一面再次对新政的目的解疑释惑。


    很多百姓见女王如此亲和,也都争先恐后地举手说明自己的忧烦与难题。


    黛玉倾听之后,剖决如流,很快为他们排忧解难了。


    大家都不禁感慨,女王不愧为智者,什么问题到了她面前都迎刃而解,好似手到病除的神医一样。


    诚然,在关乎民生大计的问题过后,百姓的发言,渐渐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小孩子们开始好奇女王穿戴什么吃什么,如何才能长得像女王一样美丽,如何变得像女王一样聪明等问题。


    当黛玉头上结欢的蝴蝶,终于完成了它们的使命,离开花枝翩飞而去之时。楼台之下的百姓见到这一奇景,哪有不遥思遐想的。


    青年们心潮澎湃起来,登高挥臂,大声呐喊,请求女王垂青的诉求盖过了一切声音。


    “女王陛下,蝴蝶都在您发鬓间结欢了,如此美妙的感应,您怎能视而不见呢!草民请求您入住花月楼,让我们有机会为您效力。”


    “陛下,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求您允许我填补你寂寥的夜晚,化作夜莺为您彻夜长吟。”


    “女王,听说您爱狎佳郎,为何还不行动呢?我们可等着您的召唤呢!”


    “陛下,我火热的心为您跳动,还请您的美目看向我!”


    广场上呼声之大,求爱的青年之多,让黛玉有一种茜香国男儿郎还不少的错觉。她实在无法对这样巨大的声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站在黛玉身侧的苏清源,更是满心期待地望着她,“我会让你快乐起来的!”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面向百姓道:“诸位的期待,朕已经知道了。今年内我将修筑好女王的花月楼,而后在全国张榜公布择选情郎的要求。”


    话音刚落,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口哨声,欢呼声,祝福声,祈祷声,连绵不断。感谢女王给了他们一个可以好梦的夜晚。


    在一阵笑语喧阗中,黛玉走下了楼台,回到了王廷。


    贾敏亲自为女儿张罗了一桌菜肴,母女俩饭后又在寝殿叙话闲谈。


    “你这样明目张胆地承诺开花月楼,要让太子怎么办呢?难道要他每月渡海十天来陪你,又渡海十天回国理政?”


    贾敏知道女儿是个有主意的,迫于百姓呼声,不得已这样做,可是国主必须一言九鼎,不能愚弄百姓。


    黛玉无法向母亲解释,禛钰已经不记得自己的事实。关于花月楼的事,她其实另有打算,此时还不便向母亲提及。


    只得说:“娘,所谓情郎又不比侍君,不拘泥与床笫之事,我需要一座不被打扰的花月楼,好好思考茜香国的前程命运。”


    贾敏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自己考虑清楚,只要沾了一个‘情’字,陷进去很容易,想要抽身出来,可就不容易了。别以为你有那本事,做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小心人家爱而不得,反咬一口。”


    “母亲说得是,我会警惕的。”黛玉十分听劝,开始琢磨起这花月楼如何盖,“情郎”要怎么选的问题。


    入睡之时,永龄与紫鹃二人联袂而来,不但献上了自己的贺仪,还命人抬来了晴雯寄送的樟木箱子。


    永龄送的是她亲自雕刻的麒麟玉镇纸,紫鹃送的是给女王亲手缝制的寝袍。而晴雯的礼物十分特殊,是一副威风凛凛的女王甲胄。


    黛玉打开晴雯的信,里面夹带了鲁雁、海青等人收集的情报。


    目前有不少鞑靼人出现在黄河流域,加上风沙席卷北地,边境贸易的榷场竟成了鞑靼人劫掠之所。


    对于鞑靼人频繁扰边的情况,中原朝堂上,宣隆帝正在斟酌使臣人选,赴北地声讨鞑靼虏廷。


    群臣中主战、议和两派人数对半。林海身为户部尚书,也开始盘点国库余额,准备战前粮草军饷补给了。


    倘若对峙局面进一步僵化,鞑靼人无视警告,下一步就要选将点兵,奔赴沙场抵御侵略了。


    晴雯送来战甲的意思,就说明此战无可避免,矛盾有不断扩大的迹象,要她做好应战准备。


    于是黛玉又开始每天四肢都缠绑沙袋,起卧不卸。每天早晚习武骑射两个时辰,风雨无间。


    经过一年以来的相处,黛玉已经摸清了苏清源的脾性,这人爱戴高帽,希望得到关注,所以要顺毛儿捋。


    黛玉就让他荣膺“督军大将”虚衔,协佐大司马程荣秀整军经武,操练士兵。而后每隔一月,让士兵习武演阵,接受女王的检阅。


    若每月士兵骑射、对敌之技没有长进,就不许他再踏入王廷一步。若是每月士兵都功夫见长,行阵无误,就允许他直接进入情郎甄选的最后一轮。


    苏清源欢天喜地,哪有不应的,即刻就投入到新的角色中去了。


    黛玉也是无奈,若非茜香国军力薄弱,良将乏善可陈,她也不会胆大到用一个异国王子来操练本国士兵。


    而况这人目的不纯,随时有反水撂挑子的可能,黛玉此举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经永龄的暗中调查,女王遇刺那日,有机会走漏消息的人,只有哈尔。


    他在离开宫廷之时,与情人金铃儿告别时,提到了要单独陪女王出行的事。


    金铃儿是茜香国人,美貌而家贫,在进入王廷之时,被晴雯排除了间谍嫌疑,成为了庶务使。平时处理王廷管理的杂事,因其容貌之俏,而被很多北戎护卫追求。


    为了待价而沽,金铃儿谁也不选,反而以自由之身,游走在几个男人之间,套赚好处,俨然是另一个“多姑娘。”


    她出入王廷采买物料的时候,就被吴岩盯上了,许以金银,让她提供女王的情报。


    金铃儿收了钱,就主动勾搭上了血气方刚,在女人身上求索无厌的哈尔。


    尽管哈尔的武艺在北戎人中可谓翘楚,且悍勇机智,为人义气,不少北戎人对他的管教也是服气的。


    只是这贪花的毛病死性不改,也让他有隙可乘。偏偏他自恃干才,眼光极高,非美人不要,以至于紫鹃、永龄二人都被他惦记上了,只是讨不到便宜罢了。


    若要依罪杀了金铃儿,也要治哈尔失职之罪。按律未经允许,转传王者事,仅杖五十,罪不至死又免不了让哈尔怀恨在心,留有隐患。


    黛玉便想了个主意,让永龄设一个局,引发金铃儿几个情郎之间矛盾,再浑水摸鱼,将她暗中解决掉。


    如此争风吃醋的情杀,好过问罪。这样也能让哈尔在挑女人的时候多长长心。


    很快,伴随着金铃儿的惨叫声,哈尔果然就老实了几日。


    黛玉立刻要求紫鹃肃清宫闱,一经发现不忠于情感的男女,立刻逐出王廷,永不叙用。所有采买出宫的人必须三人同行,互相监督。


    当然,哈尔的过失也不能就此放过,黛玉又设了几次“钓鱼”局,将他口风不严的问题暴露出来。


    人证物证都在的情况下,哈尔也只得服罪,接受了降职停俸的责罚。


    等过了半个月,黛玉又给予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用赏金弥补了停俸的损失。


    如此,才算收服了这个家伙,再驱策起哈尔来,就得心应手了。


    韩信智勇双全,失之优柔;狄青所向披靡,结怨文臣。从古至今没有十全十美的臣子,端看君王要如何驾驭驱使。


    另一边,入住宫中的离柳,已经开始抓紧时间绘制蒸汽动力机床了。


    女王将自己的书房让渡给了他使用。


    作为精通数国言语,又决计不会出卖机密的第一人选,黛玉主动担任了离柳的助手。


    但凡他需要什么器物,都迅速为他寻到,无一错漏。黛玉还亲自用手摇式计算器为他核算各项参数。


    此时,王廷环境最优美静谧的地段,女王的花月楼也紧锣密鼓地修建中。


    花月楼高十丈,只有一个可收放的悬梯是唯一的出入口,当夜里女王与情郎相欢之时,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黛玉亲自为忙碌了一天的离柳,斟了一杯茶,问他:“先生,你有什么技艺,是绝不会输的吗?”


    离柳呷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说:“大概就是斗纸牌了吧。”


    “好吧,那情郎择选的标准,就是纸牌竞技的冠军了。”


    正漫不经心喝茶的离柳,听了这话,一口茶喷了出来,好在黛玉眼疾手快,将桌上的图纸抢在手上,避过了一劫。


    “陛下,我是真心实意为茜香国服务的,不需要您这样……”离柳惊慌失措地解释道。


    黛玉笑道:“我的意思是,茜香国最安全、最安静的堡垒就是女王的花月楼了。楼顶上的香闺,已经按你需要的绘图工署修筑了。当然,还有供你休息的床,以及一切生活必需品,包括你忠诚的助手,我。”


    离柳消化了一下这话的意思,伸手在两人之间指了指,见黛玉颔首,禁不住抽吸一声,镜片后的眼眸转了又转,欲言又止。


    “如果介意因此毁了您的清名,这份提议,您也可以拒绝。女王的书房依旧供你使用,朕也依旧为你提供协助。”


    黛玉明着给他递了个台阶,却又蹙眉道:“只是这样一来,我还得再想法子,摆脱二三子的情缠。”


    离柳无奈地笑了笑,看来女王的意志不可违,他这个远道而来的神机匠师,还得兼任女王斩桃花的利剑。


    “能得女王青睐,成为您情郎的首选,离柳荣幸之至。”他摘下眼镜,伸手抚上左胸,优雅地颔首鞠躬。


    翌日,女王以纸牌竞技为择选情郎的方法,公布在五岛十州的布告栏上。所有适龄的男青年都踊跃报名,一时间大街小巷上都是斗纸牌的男人。


    就连港口码头上,每天蜂拥而来的各国男青年,行囊包袱可以不带,但一定人手一副纸牌。


    一个月下来,茜香国流动男丁人口激增至二十万。


    有人来,就有人走。


    在千帆竞渡,万舟浮海之时,还有一艘即将远离茜香的海舫。


    明威将军柳新手肘架着一只海东青,步履匆匆地走向太子的船舱。


    将海东青放在了舱中栖鹰的木架上,对太子说:“殿下,方才湘莲飞书来说,兀良哈的首领蒙克重伤不治,已经死了。”


    “知道了,”禛钰将身上的白袍一掀,解了绾发的网巾,说:“按原计划开始腾笼换鸟。”


    柳新暗暗咬牙,有些不情愿。


    一头雪白的长发自太子头上飘散下来,衬得他伟岸挺拔的脊背,显露出一股超越年龄的沧桑感。


    他将怀中的小瓷瓶,撂在了桌上,吩咐道:“这染发膏叫王君效不必再配了。”


    说着又翻出一把刮刀,递给柳新,“帮我剃发。”


    “真要全剃啰?”柳新迟疑地问。


    禛钰偏头横了他一眼,柳新立刻不问了,转身端进来一盆热水。


    一下刀,柳新的手就抖了抖,迭声告罪。


    “你都能教小姑娘雕玉麒麟了,这样厉害的刀功,怎么连剃发都不会?”


    柳新讪笑了一声,一鼓作气迅速刮剔起来。心中腹诽道:“教心爱的姑娘雕玉那是绕指柔,给太子剃头那是撩虎须,这能一样吗?”


    禛钰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白发,将桌上锦盒里的金刚石尾戒,戴在手上,两只凤蝶蹁跹飞舞,轻轻停歇在戒指的刻纹上。


    他闭眼道:“贾雨村暗中做了东平王的幕僚,撺掇我老子御驾亲征。章静又假扮薛氏,拿着玉蝉,成了瓦剌鄂毕城的城主。看来真真国也想在中原分一杯羹啊。”


    “鄂毕城不过三千人马,不如先让柳湘莲派手下缇绮去剿了它。”柳新一边说,一边绞了热帕子,为太子净面。


    禛钰摇头道:“不急,让舂米的薛氏自己拿回自己的东西,女人善与女人斗,我们不必费力掺和。”


    这时船舱外传来了一阵欢呼声,原是有人赢了纸牌,自鸣得意起来。


    柳新两手在盆里绞着帕子,试探着说:“女王的花月楼开了,要以斗纸牌来选择情郎,您看……”


    “不必看了,”禛钰手扶在精·光葫芦一样的脑袋上,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她要选谁。”


    “那您就不介意?”柳新扔了帕子在盆里,走过来说,“虽说有些事您不记得了,但……”


    喜欢到再见钟情,当女王归国的楼船走后,心痛不已的太子,立刻假借蒙克的身份追过去,以确认自己是不是中了情蛊。


    这让人措手不迭的行动力,也证实太子对女王牵肠挂肚、切切在心了。


    太子又在茜香国滞留了这么久,巨细靡遗地确认从前与女王的点滴事情。


    难道太子就忍受得了,曾经心爱的姑娘,堂而皇之地拥有其他的情郎?


    更何况,太子若是与女王断了情,他就只能领命奔赴北疆战场,与永龄分别了。


    柳新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暗中忧心,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殿下让我等茜香国驻守的五万人马,去兀良哈腾笼换鸟,偷梁换柱。将来若是真真国袭扰茜香以策应鞑虏,那谁来守护茜香?”


    太子转了转手上的尾戒,望着上下翩飞的蝴蝶,指腹捻在篆刻的“林”字上,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我禛钰爱上的女人,怎会是弱者?”


    第16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九回


    酬知己女王赠利刃, 恨窃贼宝钗赴瓦剌


    女王的花月楼,有条不紊地修筑中。与此同时,茜香国五岛十州, 择选女王情郎的纸牌竞技赛,也在一片鼓乐喧天中, 正式拉开了帷幕。


    黛玉从符合要求的报名人选中, 亲自挑选了五位优秀的青年, 特许他们不必与众人开展车轮战,可直接晋级,参与最终的十人决胜的冠军争夺战。


    苏清源与离柳自然在直接晋级的五人之列中, 剩下的三个人, 不是素有美名的社会贤达, 就是身负长技的行业翘楚。


    这下对于女王喜欢什么样的男子,青年们都有了直观的感受。要赢得女王的青睐,那必须事业拔尖, 品德高尚, 模样倒在其次。


    可惜眼下再琢磨打拼本务功业,培养道德情操, 已经来不及了, 只能下死功夫在纸牌竞技上。


    未免男丁劳力只顾练牌,而荒输本业, 影响经济。黛玉又临下令, 征收了一项“旷职懈怠税”,谁要是上了这个征税名单, 但凡有女王降临的地方, 此人都得避门不出。


    于是白天男人们热火朝天地劳作,晚上群情激昂地竞技斗牌。


    这下让制蜡烛的作坊, 卖灯油的铺子,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在琉璃岛不为人知的地段,茜香国的钢铁冶炼工场已经正式投产。


    来自中原神机营的工匠,依照女王的要求,打造了一副专供女王使用的兵刃匣子。


    里面装有刀、剑、矛、槊、戟、匕首,此外还有技术升阶的追诛,能一次射出百枚子弹,既可以以一敌百,也可以实现快速突围。


    钢铁工场出炉的百炼钢,锋利程度和坚硬度,比同时期各国的兵刃都要强,达到了真正意义上削铁如泥的水准。而且重量也轻,便于女子使用。


    由于初步实现了规模量产,从前需要铁匠千锤百炼的钢铁,而今每月可产:矛七万把。剑十一万把。刀十五万把。铁甲十六万套。钢盔十万顶。盾牌十万面。箭簇二十万只。


    足以应对目前以冷兵刃为主的战争了。


    至于海陆作战的火炮及火铳,这类更精密的热兵器,还需要等待蒸汽动力机床的出现。


    女王这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秘密,还无人窥破。


    这日早朝,黛玉接到了中原的太子教令,敕命明威将军柳新带兵归国。


    理由自然是茜香国女王登基已逾一年,政权交接已平稳过渡,眼下中原北地鞑靼扰边,须将五万驻军召回应战。


    贾敏有些忧心地看向女儿,虽说太子的调令合乎中原利益,但是眼下的茜香,也并非固若金汤,就这么撤走驻军,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


    朝堂上,黛玉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教令,对明威将军不远千里来守卫茜香,表达了诚挚地感谢,将茜香国精美的织染品,赏赐给每一位士兵,并在宫中设宴为明威将军等人践行。


    入夜时分,一身锦衣的柳新带着几名副将入宫赴宴。


    虎贲将军永龄奉女王之命,在殿前亲迎明威将军入殿。


    看着心爱的姑娘,嘴上说着欢迎词,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


    柳新就知道,今年是娶不上媳妇了。明明几天前,他们在雕刻玉麒麟的时候,彼此之间的气氛还挺好的,再进一步,就能顺利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偏偏,太子一出手,情侣变怨偶。


    宴席上,女王亲自为为众将士斟酒,祝他们一路顺风,鹏程万里。


    柳新也知道主命难违,只得放开心怀,连同太子的份儿,捧起海碗痛饮了几杯。


    酒足饭饱后,宾主尽欢。


    黛玉笑道:“柳将军为保卫我茜香,不辞辛苦,肩劳任怨,可惜从前鲜有机会与将军畅谈。今次离别在即,朕只能亲送将军出宫借以话别了。”


    柳新听了这话,是要与他单独交谈的意思,便让几个副将先行告退了。


    御花园中花灯烂漫,灼灼动人,沿着石子路逶迤向前,如同黑夜中闪耀的群星。


    黛玉默默走了一段路,方开口道:“柳将军对漠北鞑靼、瓦剌、兀良哈的情况知道多少?我听闻兀良哈的首领蒙克被火烧伤,容貌尽毁,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人已经死了呢?”


    “这个……”柳新没想到女王突然就问到了北地的情况,还专门指出了“蒙克”的问题。


    他在茜香国驻守了一年,原则上是不应该了解漠北近况的,而况绝不能暴露出太子的计划,只能说些从前的旧闻。


    “据我所知,瓦剌和鞑靼漠北的两大部族。他们在不断南侵我北疆的同时,彼此也在互相厮杀,矛盾不断,势力此消彼长。


    太上皇登基时,曾经煊赫一时的瓦剌,已被鞑靼瓜分殆尽,整个漠北,几乎都成为了鞑靼的势力范围。


    到了陛下亲政时,残存的瓦剌部又卷土重来,与鞑靼既联姻又争斗。加上兀良哈夹在中原与鞑靼之间左来右去,上蹿下跳,形势极为复杂。


    至于眼下的情况,我知之不多,待我归国之后,才能明了,因此不好妄言。”


    黛玉笑了笑,不禁感慨道:“从前北静王篡权之时,将军行动尚有三分鲁莽,而今说话都学会滴水不漏了。”


    柳新讪笑了两声,咬了咬下唇,而今太子对女王的态度非常耐人寻味,他也琢磨不透。


    “朕能从中原购得生铁,多有仰仗太子援手。既然中原战事在即,我茜香受中原庇护久已,也不能无动于衷。”


    黛玉回头看向柳新,“今次朕愿拜纳将军些许辎重。翘首长刀十万把。铁甲钢盔六万副。箭羽二十万支。一并随船相送,还请将军带回中原,候太子调用。”


    柳新惊讶地看了女王一眼,“陛下这是……”


    深情厚谊不以言表,而是襄助辎重,差运军·械,这无疑是女王在彰显茜香有自保之力,还有余力对中原施以援手。


    黛玉抬眸看向灯下的花枝,淡淡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罢了。”


    暮春三月,宣隆帝派使臣北入虏廷,谴责鞑靼部可汗乌兰楚伦,违背榷场公平交易的原则,屡屡南侵,肆意掠夺,致使中原北地稼穑无收,百姓苦不堪言。


    要求鞑靼部即刻收兵,整饬军纪,退出河套平原。然而乌兰楚伦却无视中原的警告,还堂而皇之地将中原使臣杀了。


    中原朝廷为之震怒,宣隆帝下令神武将军冯唐为征北元帅,对鞑靼各部宣战。


    乌兰楚伦早有预料,迅速集结骑兵,令鞑靼部战将叶护岱钦、哲布特勤、吉达特勤,兵分三路,分别从石岭关、平虏所、雁门关不断推兵南下。


    面对来势汹汹的鞑虏,宣隆帝又谕旨边将,加强北疆防守。


    神武将军冯唐巡边之时,遭敌暗算坠马重伤,不幸中的万幸性命得保,只是脊椎受创,坐不起来。


    而鞑靼战将叶护岱钦,趁中原主将受伤之际,带领漠北骑兵,突袭归化城,在当地大肆掠夺一番,扬长而去。


    身在金陵老宅的贾瑛,得知好友冯紫英不得不替父职,披挂上阵镇守归化城,心中很是担忧,又爱莫能助,只得写封信去安慰一番。


    贾政夫妻及贾瑛一家三口,仰赖祖田,在金陵聊以度日。


    从前的家奴都被官署转卖了出去,倒是嫁过优伶落入贱籍的袭人,算不得贾府的奴才,还跟着宝玉过活。


    她一人服侍着三个主子,虽说辛劳了些,但内外庶务都由她打理,俨然是“假二奶奶”。


    此时真的宝二奶奶薛宝钗,却被丈夫公婆撂在京中不管,还在官衙仓廒的槽坊里,日夜舂米,累得筋疲力竭,叫苦连天。


    尽管再苦再累,回到薛家旧宅,她还是疯了一样去找那枚玉蝉,可惜怎么找都找不到,就连告诉她,用玉蝉可以换自由的贾雨村,也消失不见了。


    受尽折磨的宝钗,每每想起从前义忠亲王世子对她的好,才知道自己愚蠢的执念,致使她生生错过了一段好姻缘。


    心中哀痛无极又悔愧难当,精神与躯体忍受着双重的打击,人已经在即将崩溃的边缘。


    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人,出面为她赎身了。


    “你为何要救我?”宝钗望着眼前拿耳挖子剔牙的夏金桂,一脸惊讶。


    “虽说你薛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你我姑嫂一场,我又是菩萨心肠,哪能见死不救呢?”


    夏金桂偏头啐了一口,腰肢款摆,头上的点翠珠钗,手上的金钏玉镯,都跟着叮铃啷当响起来。


    宝钗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犹疑不定,咬牙问:“你是要买我为奴为婢,折辱我?”


    “我见着薛家人就犯恶心,哪有闲工夫磋磨你。”夏金桂将脖子一扭,撇嘴冷笑,“我听人说了个事,见你倒霉透顶,特来看你笑话的。”


    “贾雨村那个饿不死的野杂种,得知从前瑚大爷手里的沁血玉蝉,是接管东北三千兵甲的信物,这才骗你为他找寻。


    结果一个叫章静的女人,在从前贾府梨香院的砖墙里,找到了玉蝉,已经假冒你的身份,去接管部曲了。


    听说,那女人带着三千兵甲投奔了瓦剌,已经是瓦剌鄂毕城的女城主了。吃香的喝辣的不说,还有大把钱粮可用,金奴银婢地使唤着。而你这个正主,却在这里苦不堪言地舂米。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竟是这样!


    宝钗猛省了,一时眼眸飞转,心乱如麻,胸口起起伏伏。她唯一改命的机会,竟让人鸠占鹊巢了去!


    愤怒、委屈、不甘,在心中不停翻滚,让她双手不禁捏紧了拳头,牙关咬得咯咯响。


    她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再不要被人肆行践踏,她要攀上青云,做人上人!


    夏金桂完成了太子交办的事情,又去公主府后面逛了逛。


    只见几个小厮抬着数十盆鲜花盆景,陆续往府里送去。王熙凤从门里出来,吩咐小厮说:“那些蔫了的,就别搬进去了。”


    夏金桂忙抢上前,恭恭敬敬地请安:“王司丞,越发容光焕发了。”


    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说:“还没到秋天呢,用不着桂花,你这会子巴巴地来干什么?”


    “有个原故,冯老将军前儿摔了马,要一批桂枝活血化瘀,我就千里迢迢送了去。冯老将军捡回一条命来,把我当个人儿,赏了几颗鸽子蛋大的红蓝宝石。


    想来想去,这东西只王司丞一人配使,您镶戴在头面上出入宫门阆苑,方不算玷污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囊递到凤姐手边。


    凤姐瞥了一眼,没有妄动,从前她爱听奉承话吃过几次亏,哪能不长心眼,淡淡道:“有什么事儿直说罢。”


    夏金桂笑道:“北地战乱,我运道却好,商队往来没受影响,还挣了很多钱。早知道要打仗的消息,我就囤了一批兵甲要用的铜泡钉皮靴,用五十倍的价钱,卖给了朝廷。别家皇商,知道消息晚了,都没有我赚的多。”


    她得意洋洋地说了一通大发国·难财的事,又忝颜笑道:“只是现下我手里活钱不够,便想跟王司丞搭伙,再投些银子下去收棉花。采办运货都不用您操心,得了利,咱们三七开如何?”


    凤姐鼻子里哼了一声,从前只觉得夏金桂私德不好,不屑与之接洽,没想到她竟还是个利欲熏心,不顾家国大义的人。


    当下,她转身进了公主府,将夏金桂关在门外,并把此事告诉了华光公主。


    “眼下正是朝廷抵御外侮,最为艰难的时候,夏家身为内务府皇商,竟然囤购军需物资,大发横财。我必将此事告诉太子哥哥,让他对这些奸商买办严惩不贷。”华光公主气愤地说。


    当柳新携带女王赠送的大批辎重归国,向太子复命之时。华光公主正挺着大肚子,痛骂夏金桂枉顾国家危难,扳价渔利,奔走钻营。


    禛钰心知夏金桂不是个善茬,心机胆识过人,也懂得审时度势,只是太过贪财逐利了些,缺乏大局观。


    虽说卸磨杀驴有些不厚道,但夏金桂这枚暗棋在扳倒薛家后就没用了。加上她干的这些事,人人得而唾骂之,夏氏自己领了阎王爷的催命符,就没必要法外开恩了。


    没过几天,皇商夏家就以欺弊官府、枉法获利之罪,被内务府革名收监,徒刑十年。


    当禛钰见到女王奉献的辎重,数量之多,远超地方武备,其韧度强度也都好过中原之器,嘴角带了一丝笑意,眼神变得深沉又温柔。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柳新眉毛一上一下地盯着太子,心里边别扭极了,这俩人真是心有灵犀,隔着千里山海,一个念了上句,一个就接了下句。


    来到太子私邸前,柳新还是中原的明威将军。离开私邸后,他就是兀良哈先锋图西格了。


    解除了舂米的刑罚后,宝钗果断卖掉了京城的薛家旧宅,换成了去往北地的盘费。


    薛姨妈与其他薛氏族人,除了嫁出去的女眷侥幸逃过一劫,其他人都被流放宁远,生死无寻。宝钗自以为各依天命罢了,也不在意亲人生死了。


    自从脱离了宅门的束缚,宝钗从最初的轻松自由,变为了惶恐不安。


    她不得不面对车马轿夫的漫天要价,地痞流氓的欺辱调戏,当铺朝奉的坑骗压榨,甚至不惜服侍几个门兵,以取得出关的路引。但为了拿回属于自己权力,她不得不作出这样的牺牲。


    走了两月有余,才到归化城。


    眼见越往北去,城镇村庄都渐渐稀少寂寥,再靠两条腿走下去,又无通关文牒,她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鄂毕城。


    她听闻归化城是神武将军的驻地,而她记得哥哥薛蟠,曾与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喝过酒。


    若能凭此交情,饶她越境出去就好了。


    宝钗在归化城徘徊了几日,终于在冯紫英抱着兜鍪,出现在街头的时候,猛然撞了过去……


    第17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七十回


    动心机离柳倾情愫, 分权柄御驾欲亲征


    四月伊始,黛玉收到了潜伏在瓦剌胡塔嘎的谍报。


    与黛玉的猜测相反,兀良哈的蒙克并未死亡, 蒙克及其先锋图西格带领的部族,依旧活跃在漠北一带, 与鞑靼、瓦剌部的贵族常有交酬。


    只因首领蒙克毁伤了面部, 他手下的秃巴三十六铁骑, 也都改换了行装,全作一身白袍白布缠头的打扮。


    鞑靼、瓦剌部的众人,也并没有怀疑他们的身份。


    瓦剌南部的鄂毕城, 被章静带领三千兵甲占领了, 成为了鄂毕城的女酋长。


    鄂毕城占地不足五亩, 并不大,说是弹丸之地也不为过。


    但它西据峭壁悬崖,东临温池绝涧, 南接高阙山脉, 北塞黄河古道,是一处易守难攻的雄关要塞。


    瓦剌部的首领几次带兵讨伐, 都铩羽而归, 只得弃之不顾,事实上承认了章静的割据之势。


    黛玉又去信指示胡塔嘎, 以漠北粮商的身份与章静接洽, 摸清鄂毕城内外布防情况。


    花月楼竣工落成之日,茜香国五岛十州的纸牌车轮战也进入了尾声。


    此时离柳正在绘制一种新型钢铁战车, 以对抗风卷残云一般的鞑靼铁骑。


    这种钢铁战车, 一旦加载内燃动力,其速度将远超骑兵。战车上不但可以装设移动炮台, 储备火铳、弹药及粮草,还可以有效抵御油火、弓箭,乃至轻型火炮的攻击。


    两军交战时,便可用这种战车打头阵,冲锋在前,既能降低我方伤亡率,还能遏阻敌军骑兵的冲击,是平原作战中锐不可当的利器。


    如何有效促使火力推动机械带动战车前进,同时合理制动,恰是离柳目前着力攻克的难题。


    黛玉却不得不在这个当下打扰他。


    “先生,纸牌竞技车轮战中五位晋级者已经产生。还请您暂时放下工作,思考下七天后如何顺利夺冠。”


    离柳摘下眼镜,坐在皮椅上抻了抻腰,扭了扭脖子道:“我是利用记牌能力和概率统计,来计算胜算,以制定更明智的出牌策略。在拿到牌之前,想得再多都是徒劳。”


    黛玉将一张纸牌,并一副夹鼻式单片眼镜摆在桌上,推到了离柳面前,“朕知道很难有一手烂牌,打出赢面的事,为了确保你夺冠,我做了点手脚。”


    离柳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迟疑地拿起桌上的新眼镜,夹在了鼻梁上。


    透过罩在右眼前的神奇镜片,纸牌背面中心的位置,浮现了米粒大的图标,与纸牌正面的花色一致。


    “不!我不能这么做!”离柳摘下了单片眼镜,扭头看向窗外暗淡的苍穹,“哪怕是必输的结局,我也不想用这种方式赢得比赛。这对其他人来说,并不公平。”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道德高标的人,绝不允许自己做下点滴,有违良知的事。


    黛玉理解他的清高与正直,从前的她,也未尝不是这样的人。


    但过直易折,过曲易偏。


    若不把他安置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极有可能因为轻信和善心,被人利用、欺骗。


    她不能错失改变茜香国命运的机会,更不能将世上最顶尖的神机匠师拱手让人。


    纸牌游戏,说到底只是一种隐蔽的方式,将离柳送进花月楼,替茜香秘密研发蒸汽动力机床罢了。


    “既然先生不屑使手段,朕也不勉强。”黛玉取回眼镜,咔嚓一声捏碎了,“那么为了替您节省时间,我打算让最后十人竞技,一局定胜负,一次使用五副牌。”


    她将破碎的镜片攥在手里,抬眸问他:“敢问先生,这样您还能通过记忆和计算牌堆,来预测牌的花色吗?”


    离柳紧闭的双唇,因错愕而松动,女王拟定的方法,无疑更公平一些。


    但对他这种依靠记忆和算力来取胜的人而言,也极大地降低了计算和判断的准确性。拿到极好的牌或极差的牌,概率也大大增加了。


    女王在告诉他:倘若纸牌只是一项单纯靠运气决胜负的游戏,那么他用计算与记忆,预判他人的牌面,而为自己提供明智决策的致胜筹马,是不是也是一种作弊呢?


    一时间,离柳无言以对,出于行家里手的自尊心,他思忖了片刻,还是说:“五副牌对于任何牌手来说,都是全新的挑战。既然能遇见女王,想必我的运气不差。”


    他看到了女王手上细密的划痕,想到自己在绘图时,她一直在远远的角落里,伏案磨砺着什么东西,沙沙微响。


    想来就是用凹磨盘和凹磨石,为他研磨眼镜片了。看来女王对他期望重大,不允许他失败。


    再看那被捏碎的镜片,离柳心中一片惋惜,若是能早一点发现这个秘密,他的原则是可以为女王而放弃的。


    那可是女王亲自为他打造的眼镜。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颔首道:“那就祝先生好运了。”


    说罢就转身离去,走到书房门口,又顿住了脚步,微微侧脸。


    “再提醒你一下,花月楼是为你而建的,朕不希望你输。”


    “输赢自有天定,离柳尽力而为吧。”离柳幽幽地说一句,嘴角下撇,以示自己毫无把握。


    自有天定、尽力而为。


    黛玉品度了一下这两个敷衍的成语,不禁蹙起眉头,叩紧牙关,一张明艳的脸渐渐因恼意,而变得嫣红……


    惊鸿一瞥之下,离柳的眸中流露出气定神闲的怡悦。


    有时候办事太过十拿九稳,会让女王习惯了他的可靠性,这样容易被忽视,因此并不太好。


    其实他也怀揣着一点小心思,有意让女王为自己担心一下。


    一个身心健康、有爱美之心的青年男子,面对天姿国色的女王,如何能忽视花月楼,本身所赋予的含义。


    纸牌是游戏,但感情不是。既然女王希望他赢,顺势成为她名正言顺的情郎,也未为不可。


    只要奖赏够大,将一手烂牌打成王炸的本事,他也是有的。


    自从宝钗撞上了冯紫英,总算得到了片瓦遮身,两餐饱饭。


    她自称是被拐子赎买带到了北地,九死一生才逃出命来。


    既然宝玉并未将宝钗休弃,冯紫英身为宝玉的好友,自然也不能不对弟媳照拂一二。去信给金陵的贾瑛,只等他来,将妻子接走。


    冯紫英前两年因北静王谋逆之事,仕途不畅,很是落魄了一阵子,因而老大未曾婚配。


    在最艰难的日子,甚至还受过锦香院妓女云儿的接济。


    后来冯家翻身后,颇讲义气的冯紫英,也不忘云儿雪中送炭之情,为云儿赎了身,纳作侍妾。


    云儿也是运气好,过门之后就给冯紫英生了一对儿双生子,而今还养在京中冯母膝下。


    冯紫英此番镇守归化城,云儿也随军来了。宝钗住在归化城行辕的日子,就多与云儿相伴。


    自从云儿脱离了烟花囚牢,住了箫管弦索,不必过倚门卖笑的日子。活泼开朗的天性渐渐释放出来。


    宝钗就撺掇她,两人一起学骑马,并悄悄打探鄂毕城的事,伺机往边境溜达。


    远在金陵的宝玉,收到了冯紫英的来信,得知宝钗人在归化城,要他北上来接。宝玉犹豫了许久,不敢回信。


    一个月过去了,见贾家还未有音讯传来,宝钗也只是冷笑了一声,继续暗中积蓄钱粮,准备穿越北疆。


    她终于醒悟过来,男人是靠不住的。等她有了兵马权力,能像黛玉一样占地为王,足以乱世立身,还稀罕什么一穷二白的宝玉、宝金、宝皇帝。


    春末之时,风霾大作,北方强风从地面卷起大量沙尘,整个归化城,几乎都被无边无际的黄沙所覆盖,漫天灰雨如谷籽,纷纷不绝。


    趁着扬沙降尘,遮天蔽日之际。中原守军闭辕不出,鞑靼人再一次带领大军攻破关隘,突袭中原。


    一时间归化城被蛮残疯狂掠夺,鞑靼的铁蹄横扫北境,整个归化城惨遭岱钦的大军荼毒,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冯紫英反应不及,匆忙应战,屡次不敌,又被贪生怕死的部下强拖回城中,不予抵抗。


    反正鞑靼人如劫匪一般,抢了粮食女人就走,并不会侵占中原地盘。


    所以北地边将守军根本没有作战的准备,只要鞑靼袭边,他们就一股脑儿地全部躲入城辕,放任鞑靼在边陲之地肆意侵扰,等他们满载而去,再出来收拾下残局罢了。


    宝钗觉得时机成熟,趁狂风大作的时候,推倒了云儿的梳妆台,卷走她的金银细软,携带佩剑和十日口粮,骑上冯紫英的战马,顶着风沙向鄂毕城进发。


    近半月,中原朝廷都没有接到前方主帅冯唐父子的消息,鞑靼骑兵已逼近雁门关,举朝上下颇为震动。


    以林海为首的阁臣及武将,极力向宣隆帝举荐太子为征虏大将军,再次为中原击溃鞑靼,肃清边患。


    但是宣隆帝并未表态,反而是东平王弹劾太子治下的神机营,纲纪废弛,人心涣散。


    工匠接连走失,图纸外流。并且边将调取武器之时,守备神机营的校尉,还趁机敲诈勒索。


    同时,东平王还拉出了在狱中服刑的夏金桂作证,证明从前她囤积军需,高价倒卖之事,全是受太子指示。


    夏金桂为了谋求减刑,还供出了与太子联络沟通的皮货店。


    面对弹劾,禛钰拒不承认,当朝摘冠,表示愿意卸职配合调查。


    东平郡王趁机向皇上谏言:“陛下,从前太子北拒鞑靼靠的是天灾,南靖粤海靠的是火风,非其擅战也,实乃贪天之功。而况他本就有拥兵自重的前科,且勾连茜香女王,窃国神兵,欺君罔上。万不能再领兵出征,以防子夺父位。望陛下重典治国,当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切勿姑息啊。”


    林海当即反驳道:“郡王休要胡言,是非曲直当以事实为依据,怎能妄加揣测,诬蔑储君。离间天家父子,用心险恶之极!”


    “哼!”东平郡王冷哼一声,有恃无恐地说:“林阁老不要急得跳脚,谁人不知你生了个好女儿,诈死浮海成了茜香国女国王,陛下没判她欺君之罪已是法外开恩了。


    你还唆使令媛自荐枕席,蛊惑储君,擅自签批生铁运销凭条,让茜香国拥有了六百万斤的生铁,相当于整个湖广官营铁冶一年的产量了。


    此等以权谋私之举,难道也是莫须有吗?你把太子当成亲女婿护着,当然不肯承认我所说的事实。


    陛下,以臣弟之见,林阁老确系太子一党,奸蓄险心,早有谋篡之意,还请陛下将林海褫革官职,交三司究办。”


    禛钰紧盯着东平郡王,极力反驳道:“茜香国女王林思政,是陛下传诏册封的海外藩王,其身份地位不容置疑。


    至于林阁老签批生铁运销一事,本就有额外协议。女王用这批生铁打造了神兵利器,以纾中原边患,而今数以万计的铁甲、钢刀、弓箭已在军·械库中存放,还请陛下稽核检阅。”


    东平郡王嗤笑道:“殿下为情人吹牛扯谎也不打个草稿,茜香国积贫积弱,又少铁矿,哪来的冶炼技术,能为中原锻造兵刃。”


    禛钰昂首道:“郡王若不相信,可以眼见为实。”


    之后在宣隆帝的首肯下,军·械库中的几样兵刃被搬了上来。


    宣隆帝命两名羽林卫,手持配刀与茜香国打造的钢刀相击。


    对击之下,羽林卫手中的配刀,就被茜香国的钢刀,劈成了两段。


    紧接着又对比了铁甲、兜鏊的硬度,以及抗击打穿刺效果,都比中原锻造的要好得多。


    在绝对实力面前,东平郡王哑口无言,扁嘴袖手一旁。


    宣隆帝看了这些甲胄兵刃,眼眸都亮了几分,仿佛拥有了这些东西,他就能直犂虏庭,所向披靡了。


    “女王上承其母护国夫人之志,不但援款粤海、赈济百姓,还臂助中原军需,保卫南粤海疆。林女王高义薄云,不容置喙。”


    看在女王奉献了神兵利刃的份上,宣隆帝决定不再追究女王的过失。


    既然宣隆帝对女王及太子有轻予放过的意思,东平郡王心知形势逆转,于是见风使舵,也不再对太子穷追猛打,反而抓大放小,竭力撺掇陛下御驾亲征。


    从前扶龙定鼎江山的四方郡王,已经死了三个,东平郡王之所以能硕果仅存,是因为他在揣摩圣意方面极有经验,又善于稔恶藏奸。


    他清楚,此时的宣隆帝十分眼馋太子的战功,若再不能一振雄风,将来少不得被成年的儿子逼戴一顶“太上皇”的帽子。所以他才敢先陛下一步,向太子发难。


    其实东平郡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北静王、西宁王、南安王几乎都折在了太子手上,这让他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加上幕僚贾胡安的怂恿鼓动,也是时候积极自救了。


    东平郡王适时进言道:“既然太子渎职谋利之事有待审问,何不如陛下检阅禁军,御驾亲征抗击鞑虏,扬我国威。只要陛下亲征,定会让鞑靼大军望风而逃。”


    宣隆帝“哈”了一声,脸上呈现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幻想着自己在战场上,大发英姿,重建父祖的丰功伟烈。


    于是他采纳了东平郡王的建议,并让太子戴罪监国,命林如海镇守金陵应天府,东平王巡检京城顺天府。


    在他御驾亲征期间,南北两都分治,储君、阁老、郡王三方互相牵制监督,以防臣子窃国。


    皇帝金口一出,大半臣子表示反对,劝陛下国主不宜轻率亲征。


    林海率群臣上谏说:“此时已近五月。北地天旱,烈日如焚。人置草原,无树遮阴,淋漓汗流,虚耗气血。陛下久居京城,恐难服水土。


    而况王驾离京,若四方急奏,不能速抵御前,延误国事。陛下亲率戎马,远履北畿,战场刀枪无眼,倘或有不测之祸,难保无虞。万望陛下收回成命,另选良将征讨北虏。”


    可狂兴上头的宣隆帝并不听劝,非要亲征不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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