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一回
梅花镖留迹情堪误, 乌云豹烧起名利心
“林姑娘,不是这样的!”
“姑娘,不是这样的!”
门外章明与晴雯双双回头, 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黛玉眼睫一动,狐疑的目光扫过他二人, 看来公主激愤的怨言中, 的确有她不甚了解的内情。
此时, 殿中的门开了,禛钰看到黛玉的一瞬间,霍然变脸, 开口便是:“表妹, 不是这样的!”
黛玉笑道:“你不用急着解释, 你心动一下,天下大乱。心动两下,只怕要天塌地陷了。我又不是硫磺脑袋, 点火儿就着。到底是怎样的, 我只问他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指向章明。
章明觑向太子, 太子面色不虞, 咬牙切齿。又瞅晴雯,晴雯怒目相视。再看公主, 公主早已怔怔滴下泪来。
黛玉回头吩咐晴雯说:“明天咱们就去太仓, 之后一路南下出海,就不回长林园了, 你代我去辞辞云妹妹和妙玉。”
晴雯只得去了, 临走前还狠瞪了章明一眼。
“章明,你跟我来。”黛玉向他招手, 将他带到御花园中。
委屈掉泪的公主,也想要跟过去听丈夫澄清的话,被禛钰拦住了,“好好的哭什么,只要你自己立起来,何人敢委屈你!”
今日这一出挑拨离间,玩得高明,绕进去了五个人,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情人反目、兄妹失和、夫妻不谐、君臣失信、主仆生隙,不用猜也知道是章静的手笔。
真真国的使团除了利维三人如期归国,贾胡安与詹娜两位滞留中原,行踪不定,必有蹊跷,难保不是另有所图。终究是大意了,没能及时将二人监管起来。
禛钰一面给妹妹擦眼泪,一面无奈叹气:“我平日对你说的,都是春风刮驴耳,你一点儿听不进去。怎么章静狗咬石头,一顿胡嚼乱啃的话,你倒是声声入耳,句句走心。”
说得公主嗤的一笑,靠着兄长的肩膀,嘟囔道:“谁教我小名叫聂儿,一听呫聂私语,就辨不出好赖话来。章静早走了,也难和她对嘴对舌。”
她看向窗外的御花园,高大挺拔的丈夫与美丽高雅的女王并肩偕行,不由将唇抿成了一线。
禛钰两指掐着她的腮道:“瞧你没出息的样子,偏是爱吃酸醋。给章明一万个贼胆子,他也不会对女王动心思的。”
华光公主撇嘴道:“章明跟着你混久了,脾气是好,可眼光极高,若非绝色女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晴姑娘风流灵巧,已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在女王面前,却也只是一抹倩影,远不及女王本尊仙姿玉色,倾国倾城。我就不信章明没对她动过一星半点的心思。”
“就算一时意动又能如何?”禛钰抬肘搁在窗台上,以手支颐,遥望花阴下漫步的两个人,“章明只喜欢漂亮的傻姑娘,而你林姐姐冰雪聪明,机深智远,他只会凛凛敬畏。”
说来,也是从小被心机狡诈的章静,骗得太惨的缘故,让他无法对心智远超自己的女人产生爱慕之情。
华光公主点了点头,有些自疚地说:“所以他喜欢晴姑娘那样的……”
“分明是像你这样的。”禛钰回身,两手搭在妹妹肩上,提点她道:“章明喜欢的就是你,只是从前的小聂儿稚气未脱,缺少一点儿女人味。而章明历练诸事,日渐成熟,他瞧见晴雯,就恍惚以为那是长大后的你。”
“哥哥你少哄我了,我和晴雯长得又不像,他怎么会认错。”华光公主犹不自信。
禛钰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事怪我。我整日与你林姐姐卿卿我我,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耳闻目见的都是桑间濮上柔情蜜意,旷久了哪里把持得住。对晴雯也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晴司长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主子,这辈子只怕是看不见男人的。”
华光公主听了这话,才渐渐把愁肠放开。章明在她眼里是救命英雄伟岸丈夫,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男人,遇见美人,欣然自喜,也是人之常情。
他单恋晴雯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又何必耿耿于怀。
这边兄妹俩才将误会撕罗开,御花园中黛玉还在为章明曾经错失晴雯而感到可惜。
“可惜你这么一个人,表哥给了你三次机会,竟一次也没抓住。”
第一次,在海边放了两个时辰的烟花,什么话不能说,什么情不能表,偏偏鸡同鸭讲了半宿,气得晴雯只骂他捞嘴啰唣。
第二次,让他调查苍梧乡刺杀案,就是给他创造与晴雯独处的契机,他却一心查案,继而满心纠结该如何处置凶犯章静。
第三次,若是他能狠下心来,除掉祸害章静,禛钰就会留章明在茜香国,以护卫黛玉为名,彰示对他忠诚的“褒奖”,允许他陪在晴雯身边,同时也是让他制衡武力卓绝的苏清源。而他却不能理解这一层深意,反而在放过章静一马后,又来撩惹晴雯,以至于被挠了个大花脸。
一错再错,牵三扯四的结果就是什么都没得到。
“假如我是你,用语言无法表情达意,那就用行动,用譬喻。如果不想亲手杀了身为凶犯的亲人,就将她拘锁起来交给主人,而不是擅作主张放走她,再回复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褒奖是自上而下的赐予,而非擅作主张的掠夺。若是听不懂主人的话,不妨问清楚一点,而不是私下揣摩,孤行己见。”
章明听着女王条分缕析地讲解,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错得有多离谱。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主人抛弃的根本原因,既不是不够狠心,也不是不够忠诚,而是自己没长脑子。
黛玉替他分析了半天,也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比起没有得到晴雯的青睐,失去主人的信任才更让他悔痛无极。
只是他将这两桩事搅缠在一起,当成了一件事念兹在兹,以至于每日偷空雕琢梅花镖,被公主窥到了形迹。
“我从未见晴雯留心于儿女情长,就忽略了这个问题。想来她与紫鹃已近桃李年华,我也需好好问一问她们的终身之愿。”
黛玉不由反躬自省,一转眼,打小照顾自己的姊姊们都摽梅已过了,她得替她们考虑将来。
又见章明一副悔之晚矣,愧上心头的样子,便劝他道:“驸马,只要公主心结一解,此事到此为止了。公主是个心痴意软的人,为了让你开心,不惜迫使自己贤良大度。你知道太子的底线在哪里,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公主待你一片真心。”
章明点点头,向女王长揖到地,千恩万谢。
展眼黄昏又近,公主与驸马携手出宫,一道回驸马府去了。
禛钰与黛玉送走了他们,正要回鸣鸾宫中,经过一处宫墙拐角处,忽然听到了噼啪之声,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呼喊。
那被摁倒在凳上褫衣廷杖的宫女已经死了大半。不是别人,正是多年不见的大表姐贾元春。没想到,她竟被人欺辱至此!
“谁在此地滥施刑罚?”禛钰厉声喝道。
正在狠命盖板的太监听到太子的声音,唬得抖衣而颤,忙将手里的大板给扔了,跪在地下碰头有声,口里喊道:“太子息怒,是永安宫的贾侍长方才冲撞了吴贵妃,贵妃娘娘喝命奴才教她一点规矩。”
“去把她老子吴天佑叫到东宫去,我亲自问他什么是规矩!”禛钰一声令下,又吩咐人传唤太医、医婆,全力救治贾侍长。
永安宫中,一众太监宫女急救不迭,忙碌了半个时辰,才将贾元春的半条命捡回来。
王济仁诊了片刻,摇头道:“大抵是熬不过今冬了。”
黛玉眼见表姐面白如纸,由颈至胫满是青紫,身上血渍斑斑,心中大恸,“大姐姐……”
元春缓缓睁开眼来,神情恍惚,看到黛玉坐在身畔,不由叹道:“林妹妹,咱们终究是黄泉相见了。从前还叹你命不长,哪知石火光阴,抱琴前儿死了,我亦赴你后尘来了。”
黛玉也不及解释,问她:“大姐姐还有何心愿未了?可想回家去看看老太太?”
元春躺在枕上,冷笑道:“我如今只是个未膺封号的侍长,无品无秩,如何出得了这金笼子?便是鬼魅之形飘摇回去,又有何人识得我?”
医婆过来给她喂药,元春还喃喃道:“孟婆汤也这样苦,愿来生宁舍富贵荣华,也要寄身田舍之家,终叙天伦。”
黛玉默然不语,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元春就肩负着振兴贾府的使命,熬了小半辈子,竟只得这么个结果,着实让人唏嘘不已。
禛钰将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宣排了一顿,派了几件吃力不讨好的事给他干。又令礼部官员上书,为贾侍长讨封赏。
宣隆帝精神不济,这些小事都交派给太子酌情处理,禛钰就赐了元春一个“贤德太贵人”的封号。
消息传到贾府,可把王夫人欢喜坏了,上皇驾崩之后,从前的太妃太嫔,都移驾进金陵皇家寺庙,唯有元春留在宫中,复得一个“太”字。
没曾想在宝玉成亲之前,家中喜事连连,足见天恩祖德犹在,只要宝玉再博功名,还怕贾门不兴么?
宝玉从外头送喜帖回来,得知了此事,脸上一点笑意也无,哀哀叹道:“只怕大姐姐要死了。”
王夫人皱眉道:“这是哪里的话,就要成亲的人了,还是这么胡闹!”又质问袭人:“你抱着的是什么东西?”
袭人低头道:“老太太赏给宝玉的乌云豹大氅,被火盆的火星子迸上了,烧了指顶大的一块。我们满城去找能干织补的匠人,都不认得这是什么,不敢揽。”
“唉……”王夫人本也不想贾宝玉披件碧绿褂子去接亲,虽是可惜,只抱怨两句而已,“通共就这一件,糟蹋了,就再也没有了。二十六是你亲迎的正日子,老太太还叫你穿这个去呢。没那个福气穿就罢了,只别叫老太太知道。”
想着贾母的好东西堆山填海,一件乌云豹里雀金呢面的氅衣,便是再不可得,太贵人那里年底总还有赏的,王夫人也就不在意了。
回到绛芸轩中,袭人捧着雀金裘对宝玉说:“早前出门的时候,我瞧见晴雯也进了长林园。孔雀金线家里只怕还有,唯晴雯会界线可补,咱们不妨求求她去。
你再下个帖子去请请林姑娘,毕竟打小的情分在,她未必会拂了你盛情。婚宴有了女王大驾光临,便是东平王不来,西宁王不至,理国公柳家、缮国公孙家礼到人不到,也没什么要紧的。”
别说仅存的东西二王,柳孙两家人不肯来,底下十姓侯也无一家得空。
宝玉知道袭人哪里是要补这雀金裘,她妄图描补的是贾府的脸面。国公之孙要娶商家女为妻,传出去都掉价。
他呆了半晌,扯过雀金裘,心知少不得要低头下气,既然选了还走富贵路,便是爬地磕头,也要求一求。
第15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二回
断经纬解缘雀金裘, 裂霓裳遂愿鲛绡帐
贾宝玉知道袭人与晴雯之间的仇已经结成了死疙瘩,如何也难解分,便带了麝月去长林园。
晴雯辞过湘云、妙玉, 吃过饭刚要回宫,就与两人在门口碰上了, 才瞥了那雀金裘一眼, 就想起了前世抱病夜补裘的事。
跟着黛玉长见识开心胸, 早把从前的恩怨放下了,而今她身康体健,眼目又好, 别说补个窟窿, 就是新做一身也容易, 便对雪雁说:“你去拿一绺孔雀金线,一个镯子大小的竹功,一把小金刀, 一柄小牙刷来。”
雪雁问:“要用哪样的针呢?”
晴雯道:“我用针灸的毫针钻眼才好补得出天衣无缝。”说着就取了两根如发丝细的毫针, 两针横竖对点了一下,比尘粒还小的孔洞就出来了。
看得麝月瞠目结舌, 都忘了说要请女王赴席的话。
宝玉道:“难为你了, 何不在潇湘馆对着玻璃窗,亮亮堂堂地补?”
“没多大事, 不过半刻工夫就能好, 省得来回跑动。”晴雯说着令人掇了个绣墩,就在门房前坐了。
雪雁取来了针线笸箩, 晴雯接了雀金裘看了两眼, 将豁口处钉在竹弓背面,就撂下了, 起手纫线,再将烧眼四周用金刀刮松散,分出经纬,然后依原来的纹样来回织补。
飞针之快,走线之密,只把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麝月碰了碰宝玉的胳膊肘,提醒他该说正经话了。
宝玉在一旁,手足无措,想问她冷不冷,吃茶不吃,都觉得不妥。
恍觉她是此间主,自己是客。
犹豫半晌,他才挤出笑意来:“今儿我贴里穿的松花绫子袄,大红绸裤,还是从前你手内针线。”
听了这话,晴雯手里的针顿了一下,又加快织补动作,头也没抬地说:“我早不是贾府的奴才了,你还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这会子远打周折,指山说磨,到底什么意思?”
宝玉与麝月对视一眼,暗叹从前单纯率直,不长心眼的晴姑娘,竟也懂得听话外音了。
“二十六是我和宝姐姐成亲的日子,我想请女王陛下、林姑父来府上吃酒,闲乐一日。”宝玉的声音中都带了一股怯意。
晴雯收了针,将雀金裘往他身上一掼,冷笑一声:“没空。”而后抬脚就走,到门前扳鞍上马,绝尘而去。
“嗳!”宝玉跑出门追之不及,嗐声叹气。
雪雁站在阶上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明儿女王就要从太仓出海了,老爷也要同行稽察巡漕。二爷既要请,就该早来。三姑娘出阁时二爷就回家了,直到四姑娘奉旨出家,也没见一张请柬来。云姑娘还寻思着,二爷娶了商妇,发讪怕丑的,不打算宴客了。”
她这些年跟着湘云打理园中庶务,大事小情也经历不少,宝玉分明是来请女王给他的婚礼抬体面的,却不见半点诚心,谁想给他脸呢!
鸣鸾宫中,黛玉与禛钰正在南窗下对弈,闲聊着华光公主的事。
禛钰叹道:“我这妹妹性子究竟难改,就算没有章静挑唆煽惑,将来也少不了凭人摆布。章明脑子又不中用,少人点拨就易坏事。可我这些年挑来拣去,也没得一个好管事替我扶携她。”
黛玉一听这声口,便知他在琢磨什么,一面落子,一面分析:“这个管家婆须见多识广人情练达,擅于内外周旋,若有生养儿女的经验更好,且能掌财货、禀积、田园。既要聪明泼辣、口齿厉害,还能钤压得住人,要拿公主当亲妹子疼,时刻防着人在公主耳根下撺掇纳妾的事。”
说得禛钰频频点头,拈棋赞道:“表妹说得不错。”又别有意味地感慨一声,“可惜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
“你不过是想借我的口,请我凤姐出山罢了。”黛玉轻哼一声,戳穿了他的目的。
“知我者,表妹也。”禛钰伸手在她手背上一捻,笑道:“若是你能说成这事,神机营你也不必看了,我只把‘天兵天将’给你送到茜香国去。”
“用不着贿赂我,你许一个公主府女司丞的职位出来,凤姐是不会拒绝的。”黛玉提了三子出来,撂在了棋盒盖上。
这时候晴雯回来,将宝玉请客的事,当成笑话讲了出来。
禛钰笑道:“贾二少既不能坦然接受这桩惹来腥臊的婚事,又渴望借婚事大宴嘉宾,联络权贵,光耀门楣。哪有这样的美事!”
“人虽不得空,礼是要随的。”黛玉拈棋抬眸一笑,“我得想想送什么好?”
“我也备了一份礼,保管他的亲迎路上观者如潮,热闹喧阗。”禛钰落子有声,眸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
黛玉瞅了棋枰一眼,笑道:“本当乌龟不出头①,你却要人家仙鹤大伸腿②,丢了面子输里子。”
禛钰见自己中盘已胜,再不好让子,只得“投子认负”了,挥袖将棋盘拂乱。
“你又让我冒功奏捷了。”黛玉将脖子一扭,佯装生气地哼了哼,抓弄着棋盒里的棋子玩。
灵光一闪,将棋盒向前一推,说:“我知道送什么给二哥哥好了。”
翌日,雪雁捧着两个棋盒并一个玻璃瓶,送到了宝玉手上,说:“这是女王送你的新婚贺礼,说让你摆在案头上。女王说‘至贵者宝,至坚者玉。世所珍稀之物你本自具足,我无可相送。
若你每日所思所行属善,就放一颗白子到玻璃瓶。若所思所行属恶,就放一颗黑子到玻璃瓶中。以此自修自省,须知无宝德贵,无玉志坚。”
看着黑白分明的棋子,宝玉呆怔了片刻,不则一声。雪雁去后,他仍不能解悟,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棋子,忽然发现黑棋盒中,还夹了一张字条。
上面写了八个字:无贵无坚,是假宝玉。
纸上没有落款,也不似黛玉的墨迹,想来也只会是太子禛钰的手笔,宝玉看在眼里,只觉得一笔一画都是讽刺。
冬月二十六日,林海父女行至太仓市舶司时,贾宝玉亲迎的队伍才回到宁荣街。
偏偏撞上水月庵秽行姑子们枷号游街,押解奸犯的差役将她们干的败德营生沿路宣扬,引来百姓的围观咒骂。
附近生民大多去水月庵供施过,上当受骗的事实,让他们激愤无比,男女老少追着姑子们通衢越巷,瓦砾砖石、猪肠大粪一齐往她们身上招呼。
弄得长街臭秽不堪,贾府接亲的队伍避无可避,难免殃及宝钗的花轿,火红的轿围被泼上了浓稠的尿屎。
头顶点翠正凤的宝钗躲在轿中,万分气恼,拿着手绢一会儿堵住口鼻,一会儿又得擦手脸,委屈得直哭。
街坊邻里哪肯放过这样荒诞的谈资,真假不论,皂白不分,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水月庵是贾府家庙,怪不得贾二少做了和尚,不守戒律,钻了表姐的热炕,实赖不过才成的亲。原来家风渊源,据此而来。”
“早听说薛家老姑娘,挂着一把金锁,非有玉的不配,拖到老大恨嫁,还是栽赃上了表亲,左不过王八瞅绿豆,篱笆配栅栏,既对上眼再合适不过。”
“这些高门大户谁家没几本风流账,面上讲究钟鸣鼎食,底下都是男盗女娼。专干辱门败户、蔑伦悖理的臭烂营生,越发连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了。”
不堪的闲话钻入宝玉、宝钗的耳朵,烫红了脖子根儿,薛姨妈在轿旁站着,气得浑身乱战,头顶两根碎鸡毛,一面挥开人群,一面怒骂:“别信这些雷打的胡唚,灌了黄汤乱嚼蛆。”
那些人议论得正欢,兴致高涨,哪肯松口,又与薛姨妈对骂起来。
认识薛家的汉子,又抖落出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不偿命,苟且偷生的事。
还有人把夏金桂未婚先孕,硬嫁死了的薛蟠,再嫁从弟薛蝌的丑事,也牵前摇后地吵嚷了出来。
见薛姨妈气血相逆,一身难以两顾,完全招架不住,宝玉唯恐岳母遭殃,忙滚鞍下马,前去相救。
不过在人头攒动的地方挤了半刻,礼帽也落了,发髻也散了。披在他肩头金翠辉煌,碧彩闪烁的雀金裘,拉扯勾挂之间,断经裂纬,成了几条绿油油的破布,荡在身后,越发像个人厌狗欺的叫花子了。
混乱了两个时辰,人群才渐渐散去,迎亲的队伍旗纛渐倒,个个收锣罢鼓,垂头丧气,猫着腰跳着脚,灰溜溜地钻进了贾府。
因为从前与宝玉订过亲,为了避免两厢尴尬,宝玉成亲这日,湘云躲去了林府,陪邢岫烟说话。长林园中也给学生们多放了两天冬至假,都回田庄玩去了。
此时长林园中就剩妙玉与苏清源在,二人厮混了几天,却是隔靴搔痒,非但不解渴,反而刺挠挠的,越发心痒难耐。
妙玉坐在蒲团上冷笑道:“怨不得太子放心你,竟是篱牢犬不入。可惜了,白长一个销魂模样儿,钻不进篱口也就罢了,还是刚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
苏清源自知不能大树旗帜,原以为一个孤庵女流,没什见识,用手还混得过,哪知人家自知天命:此身风尘肮脏,便是要渡劫来的。与其流落贼寇之手,不如自己选个中意的来应劫。
谁知碰上他这个没药信的炮仗,月光晒不干湿谷,白讨一身臊。
“是我一时不谨,被太子硬塞了‘迟春丸’,若不吃那玩意儿,保管兴得你红飞翠舞,玉动珠颠。”苏清源信口开河,极力为自己挽尊。
听到“迟春丸”一物,妙玉不由皱眉,款款站起,从香篆盒中拈出一粒珍珠大的糖球来,对苏清源说:“可是这东西?”
苏清源瞅了一眼,不大确信,又不敢尝试,后仰一步问她:“你怎么有这东西?”
“是个癞头和尚给的,说是能抑我狂情到二十岁,可我如今都二十三了,这丸子早就失了药力。”妙玉无奈摇头。
“那你知道有解药没有?”苏清源忙问。
妙玉嫣然一笑,“有是有,牛黄狗宝你吃不吃?”
转过三更,栊翠庵中,野狐裂霓裳,遂愿鲛绡帐。
冬月二十六,京城内外搓绵扯絮地下了一夜雪,将栊翠庵化作银妆世界,素蜡宝刹,枝头红梅变成白蕊。
妙玉披着长发,冷冷清清地立在花枝下,提着白玉鸳鸯卧莲云壶,一一收拢梅花上的雪。
寒香凉指,枝叶缝下,是朦胧一缕雪色的光。身披狐裘的公子,踏乱一地玉沙远去。
小丫头捧着手炉,怯怯地问:“回头苏公子来,还留门么?”
洁白的雪花一寸寸被扫落进玉壶,尽数化为冰水。
她垂眸道:“他不会来了……”
第15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三回
薛乡君展眉花烛夜, 太贵人辞世雪漫天
在沿海五大市舶司举行的朝贡贸易,会从今冬持续到来年正月。
诚然,在这个交易的过程中, 小国也避免不了要向中原朝廷缴纳关税。
但上国朝廷对于四夷朝贡,一向是秉持厚往而薄来的原则。为期两个月的朝贡贸易, 足以让四夷小国赚够一年的岁入。
加上前次皇宫“巫蛊”事件, 让四海诸国使臣留下贡品, 先行离开了。以至于而今的市舶司,茜香国的舶来品一家独大。吸引了许多皇亲国戚、达官贵胄、豪商巨贾竞相采买。
茜香国最有名的当属种类繁多色彩明丽的织染品,其次是七宝烧珐琅器、嵌贝壳漆器、各色纸料及纸艺品, 葡萄酒、荞麦面、灵香草、黑糖、和海盐。
为了让数百万匹织染品不至于原路返家, 黛玉让晴雯裁制了许多精美的裙袍, 让姿容美丽的姑娘们,在观览台上表演管弦器乐,充分展示茜香国博采众长的织染艺术。
诚然, 作为晴司长的首席衣样, 林女王身上穿的露草染,才是茜香国特有的染色技艺。
当黛玉身着绚丽华美的裙袍出现在人前, 即刻吸引了万众瞩目。
寻常的上色布料, 多半采用绞染、段染、云染等技,天长日久容易褪色。
若用刺绣、扎染、贴箔、夹缬等技增添服饰的华丽感, 又容易破坏织物的平整, 使得布料凹凸,既不贴身, 又显厚重。
然而使用了露草染的布料, 不但保留了布面的光滑质感,还能让花纹图案色彩明丽, 十年不褪。
王熙凤晋升为华光公主的女司丞,第一桩差事就是到太仓市舶司,为公主采买海货奇珍。一眼就相中了黛玉身上的露草染,一出手就买了一百匹。
这下子,让众人以为公主府包圆了奇货,再不出手就没了,纷纷吵嚷着要竞价抢购。
黛玉没有将存货一天全放出去,只是先让人登记买主名单,每日按需配货。
继露草染一炮而红之后,茜香国的花笺与香纸也走俏,其纸薄如蝉翼,坚洁如玉,光润绵韧性,不蛀不腐。是刊刻油印、公文稿纸,乃至内库藏品的最佳选择。
首日闭市时,黛玉将算盘珠一拨,除了市舶司替皇帝内库采购的货品免缴费用。这一天下来,单交易税就有两千两之多。
为了保障充分的布泉在手,黛玉打算交易税每天一缴,因为盐浦镇开了银矿,茜香国目前最缺的不是现银,而是充足的货源和铁矿。
百货好说,只是她若要从市舶司拖生铁回茜香国,还需要父亲行方便。毕竟,硫黄、焰硝、卢甘石、铜铁属于限制交易的物资。
但是茜香国作为海外岛国,不能没有自己的武备力量,一旦中原陷入战乱或是皇权更迭,弱小的茜香国将见弃于宗主,受虐于异类。
从中原买生铁,就等于把茜香国军事独立的议题,摆在父亲面前。黛玉没让禛钰插手此事,就是为了了解父亲的真实态度。
林海身为户部尚书,又当了十年巡盐御史,对于漕政、盐政颇为熟悉。
此番督管朝贡贸易,他既要勘合查验是否有番民伪造印信敕书,冒名入贡,骗赚赏赐、偷逃商税。也要沿途督催漕欠、综理盐政,还肩负着纠察奸弊、巡捕私贩的使命。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
黛玉也只有去市舶司官署缴税和去清吏司送货归库的时候,才有机会见到父亲。凤姐说许久没见林老爷了,也想来拜望。
典掌太仓清吏司库管的人正是薛蝌。
他一身青袍冠服,腰束乌角,足蹬皂靴,虽是芝麻小官,却从头到脚收拾得一丝不苟,笑容可掬地站在仓库门前。
凤姐毕竟与他沾带一点亲戚关系,不由打趣道:“薛兄弟,你和夏姑娘成亲怎么也不请我去吃酒,莫非也跟贾家一样,因为闹姑子的缘故,推迟了婚宴?”
冬月二十六日薛宝钗的花轿虽然进了贾府的门,但是没有一个宾客愿意淌过一地屎尿去吃席,花烛筵席只得改期到腊日。
正犯“腊月不结亲”忌讳,也顾不得了。
薛蝌拱手淡笑道:“半月前人已经娶进门了,寒门薄户的,哪里敢请司丞大驾。”
“这话叫人没得恶心。半个月前我还是田庄农妇呢。是你眼里没人,稀罕吃的你席。”凤姐啐了他一口。
“不敢,不敢。”薛蝌讪了讪,他娶夏金桂实属无奈,一床大红铺盖扔给她,再请本家亲戚两桌酒饭就完了。
凤姐笑问:“你家夏奶奶是随你在任上,还是在京呢?”
薛蝌袖手道:“家里没人,带了出来,天冷贪眠没起呢。”
凤姐又与他调笑了两句,慢慢套问薛家的生意。
借着凤姐四下交流的遮掩,黛玉就采买生铁的事,与父亲在衙内书房“纸上谈兵”,用琴谱密文交流了片刻。
一片片纸来回写满,又被一片片撂进火盆。
能买那是上国扶持下国,不能买那是“鱼不可脱于渊”。
林海只说了一句“僻处弹丸,且安耕桑。”
父亲不同意,并在纸上表示:若是在茜香国的海船上搜到了生铁等物,将严查不贷。
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黛玉点点头,没再劝写什么,但看所有纸条都烧成了灰烬,就出了衙署走向码头。
既然不能走官路,那就只能走私路了。
太仓是金陵的出海口,金陵有铜铁,矿藏丰富,南浦又多产珍珠,且金陵又是薛家的祖地。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句旧官谚其实也可以这样理解:铁变金,土变珠。占据了铁矿、珍珠的运输线,就能使家族产业如同丰年大雪,铺天盖地遍布天下。
薛蝌能在当上薛家皇商总理两年后,重新致富发家,靠的就是祖地的资源和良港海运。
若说其中没有猫腻,绝无可能,只是没有被人发现那条隐蔽的暗路而已。北上陆运铁器可至鞑靼,南下海运珍珠可至满剌加。
否则一次正常的朝贡贸易,还不值得劳动户部尚书的大驾。父亲在查薛家,为了防止沾带关系,告诫她此番不要动生铁。
码头上桅樯如林,帆影蔽日,万商云集,市舶司的榷场做的是国与国之间的大生意,码头上做的则是人与人之间的小生意。
在这里每一句话都有斤两可称,一个暧昧的眼神,一个特殊的手势,海船之下不同寻常的吃水线,都蕴含着交易价值。
黛玉心想,生铁可以不在茜香国的海船上,只要送到茜香国就行,买不到就截薛家的私货。她要比父亲更快一步发现薛家走私的路线。
展眼到了腊日,大雪漫天,收拾一新的贾府再度打开了大门,王夫人捧着手炉迎接宾客,但也只比前次一人未至的窘境要好一点。
来的客人中身价最高的要属家有二三千金过活的张德辉,其余是薛家从前的朝奉、掌柜、伙计,还有从前依附贾门的清客,除了詹光、程日兴两个因水月庵之故被流放了,其余单聘仁、卜固修、嵇好古、胡斯来、王尔调几个都来了。
倒还有一位外宾不请自来,便是贾胡安这个滞留在京的真真国使臣。
更意外的是忠顺王府也派人送了礼,王夫人坐在席间揭开礼盒一看,登时羞瞎了眼,是一对儿十锦春意香袋,与从前贾环那儿搜检出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上头还添了宝玉、宝钗的小名。
只把旁边薛家三房小姑娘,吓得满脸揉绢子,坐不是,站不是,藏也没处藏。
气得王夫人拍桌恨骂:“这小畜生合该作死,仗着不怕臊的脸,做了下九流的人。要还在我跟前儿,我不照脸摔给他去!”
薛姨妈在旁,也只好干劝一阵子,就借着催菜的名头,躲了出去。
王夫人将香袋撂进手炉里一烧,哪知袋内灌的是胡椒辣子面,经火一爆,鼻中一股辛辣直入囟门,害王夫人接连打了一串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面前的一桌菜肴全被她的唾沫星子喷了个遍。
众商妇也只得告罪离席,呼啦啦都走了。
贾胡安等充数的人,蹭了一顿酒饭,又偷了些菜果,揣进袖兜里走了。
宝玉耐着性子与父亲及清客们吃了几杯酒,听了几句溢美奖誉之词,就回来了。
宝钗顶着盖头,坐在喜床上,对外面的情景一无所知。
袭人今儿也一身红绸彩褂,充当喜娘,嘴里叨登的都是喜庆吉利话。
她对宝二奶奶的人品才干性情十分满意,却不知宝钗早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打发了她这个大权独揽的掌事娘子。
绛芸轩剩下的几个丫鬟,麝月、秋纹都是袭人的姐妹,几个三等丫鬟更是袭人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个个唯她马首是瞻。哪里还认得谁是宝二奶奶。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个“贤”字,只有正妻才担得起,袭人算个什么东西,破席一卷,也配挂这个美名。
二人闲话了一篇,麝月掀帘道:“二爷回来了。”
袭人忙上去,驾轻就熟地替宝玉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喜服都脱下来,搭在肘弯,见他满脸酒气,不由道:“也不是什么达官贵胄,值得你一杯接一杯往下灌的,多少有个计较,才让人少操心呐。”
听了这一篇话,宝钗不觉偷掀了半卷盖头,见他主仆二人亲密无间,已是怒火中烧了,今夜是她的花烛夜,凭什么要多一个人出来。
宝玉展开手臂,就跟块木头似的,任凭袭人宽衣擦脸,“好好的动什么气?我又没横着进门,好歹还站得住。”
袭人朝喜床的方向一努嘴,冷笑道:“你也不用给我脸子瞧,而今你也娶了新奶奶了,从此自有人拘管你,我也只好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
“好姐姐,我再不这样了,你消消气。”宝玉禁不住她辖治,只好低声下气赔不是。
宝钗暗暗咬唇,低头想了想:宝玉是袭人一手带大的,主仆之间既有过肌肤之亲,又不避嫌疑;况且袭人自持贤良,却是二嫁之妇,再当不得房里人。此刻自己若摆了主母架子申饬她两句,一则宝玉不爽,二则有失风度。罢了,还是忍一忍,她终归是要出去的。
袭人又啰嗦了一通,麝月催至再三,才把秤杆子塞到宝玉手里,关门离开。
宝钗忙展眉微笑,敛衽端坐,等着宝玉走来掀盖头。
谁知新房的门被人哐当一声撞开,秋纹扑进来哭喊:“宫里的太贵人薨了!老太太撞跌了头!太太也昏倒了!”
“什么!”宝钗噌地站起,鲜红的盖头自凤冠上滑落。
四下人声嘈杂,似乎所有人都慌了,乱作一团,问天问地“这下如何是好?”、“该怎么办?”、“还活不活得成?”
昏黄镜中的花烛摇曳,一片惨红。
第15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四回
假番僧牵出百斛珠, 秦可卿智变营缮郎
茜香国原是著名的珍珠之乡,其他海外番邦也多有珍珠,毗邻太仓的金陵江浦县也产珍珠。考虑到物以稀为贵, 黛玉只带了千斛珠入中原。
市舶司定价一分重的一颗珍珠,是一两六钱。然则品质越好, 亮度越高, 同等重量围圆的珍珠, 会溢价许多倍。
茜香国的珍珠以光泽明亮,晶莹剔透闻名,且此次十月新采的珍珠又十分准圆, 品相极佳, 故而串一挂一百零八颗的珍珠念珠, 其价值就近四五千两。
王熙凤的祖父管理过各国进贡朝贺的事,粤、闽、滇、浙的海船货物她都见识过,自然也是会挑会买的人。
又加之她与女王关系好, 单公主府就买走了三百斛茜香珠, 除了为公主打首饰用,下剩的也是要存在公主名下的商铺中售卖。王司丞的任务就是对内照顾公主生活, 对外辅佐公主打理田庄、商铺, 要闻一知十,见可而进。
黛玉在码头转了几天, 并未发现薛家走私的蛛丝马迹。林海稽查了半月, 也未寻到夹带品,却纠察出数百名混冒的西番僧人, 违例进贡, 以求朝廷厚赏。
林海在这些假僧团中还查出了大量的裘皮袍、江浦珠百余斛,以及私茶、马匹、铜、锡、铁等禁购物资。
假番僧仗着言语不通, 还强行狡辩称:“这些物品是朝廷的赏赐。我们手里还有宣隆帝对我教护王的敕喻!”
林海不懂西番语,只是见那敕书洗补可疑,便派人找来了女王。
黛玉看了那敕喻一眼,用纯熟的西番语冷笑道:“这敕喻涂改添补了多处,且朝廷在乌思藏分封的八王中,并无教护王,只有护教王。”
眼见有人戳穿了他们的谎言,那些假番僧立刻持起刀棍,拼杀官差妄想突围出去。
他们凶悍刁横,下手极为残忍,官差且战且退,竟不能敌。
“哈尔,带上我们的人协助官差围剿!”黛玉一声令下,命北戎护卫也配合擒拿假番僧。
经过一场混战,才陆续将那数百名亡命之徒给制服,收缴了所有兵刃棍棒。
林海在审讯中,竟然还发现了这群人中,还藏了七八个川渝姑娘,都是被假番僧沿途掳掠盗买来的,打算充作奴隶带回去。
黛玉协佐父亲侦讯这些假番僧,发现他们携带的裘皮袍都是草原制式,很可能是为了北上西宁卫,与草原三部交易珍珠和锡、铁、茶及女奴。
西宁连接乌思藏与漠北草原,那里地形复杂,地貌多变,在西宁卫管辖不到的地方,就会成为黑市交易的场所。
在将假番僧看押起来后,林海一面书写奏本,一面忧虑地说:“因朝廷对西番远夷臣民以怀柔优抚为主,酌情给赏,尚且缺乏统一的朝贡制度,以至于入贡番僧相继而至。番僧滥进冒贡,不但沿途耗损军民用度资费,供给烦劳。还导致官库赏赉的彩缎、生绢、银钱不敷关用。”
“何止于此。”黛玉则想得更深一步,“番僧很可能借进贡受赏之名,结群流窜,私购禁物,假以正名。既可勾连漠北草原,谋取暴利,又可消耗京帑,侦察中原布防。若不加以防范,后患无穷。”
林海捻须沉吟,“西宁王久居京城,只派世子镇守,世子年轻疏忽职守,以至禁防废弛,也是该好好整饬一番。”说罢,他又继续伏案书写。
经过这次严密的稽查,市舶司乃至太仓码头,像被篦子篦过一遍,虽无藏掖了,但不免人人自危。
熙来攘往的太仓市舶司市场,也随着金陵入冬第一场雪的到来,而萧索了几分。
黛玉披了狐裘,还想抽空与凤姐一起去金陵城中看望迎春。
谁知哈尔送了一封信过来:“陛下,萨满大人来信了。”
非是十万火急的消息,禛钰不会轻易动用游隼来传递,普遍还是用邮驿。
“你的脸怎么了?”黛玉见他脸上的颧骨高高耸起,红肿了一大块,还破了皮,不由问:“跟谁打架了?”
哈尔眼神闪躲,只说:“是与假番僧打斗时,挨了一拳。”说罢,就告退了。
黛玉纳闷,昨儿他有受伤吗?
晴雯瞥了哈尔一眼道:“撒谎,分明是被膝盖顶的。”
“那就是女人干的了。”一个妖妖趫趫的身影走了过来。
晴雯定睛一看,这不是夏大奶奶么?
“给女王陛下请安!”夏金桂笑嘻嘻地跪向黛玉。
王熙凤料理完采买的事过来,扭头看了夏金桂一眼,很是瞧她不起,鼻子里哼了一声。
黛玉知道夏金桂是禛钰留在薛家的钉子,若非有了线索,她是不会主动接近自己的,只是眼下在凤姐跟前,也没空搭理她,示意她起身,就低头看信去了。
“大姐姐没了……”黛玉叹了一声,将信递给了王熙凤。
王熙凤拿到信,鼻头一酸,道:“老太太也快不行了,也不知王正堂救不救得回来。”从前贾母疼她也不比宝玉差几分,得知老太太已经药石无医了,她如何不伤心。
贾府外头虽还有个贾政勉强撑着,家务一概无闻,见王夫人也病在床上,只叫儿媳妇宝钗管家。
新晋的宝二奶奶却不大济事,又赶上贾门后生携了家里的女人来领年物,宝二奶奶才知今年乌庄头那里打了饥荒,报了旱涝冰灾,还没送账本上来。
她又没个好臂膀,哪里支应得过来,又舍不得拿嫁妆银子先垫补上,只得都口惠而实不至地打发走了。
而家里的奴仆从前大多受过宝二奶奶的小恩小惠,还以为她是个蘸了白糖的山药蛋子,又甜又面糊。
哪知办过几桩事,回过几句话,大家都惊呼看走了眼。
宝二奶奶深知三尖瓦儿也会绊倒人,所以特别会笼络丫鬟婆子,大得下人之心。
然而当她真的掌权之后,脸色就变了,那真是茶壶打了,就落了嘴。
她事办不妥当,只拿下人顶缸,说话不能服众,便趁机发卖撵人。
原来贾府还有三百多奴仆,经她掌家半个月,提脚卖了大半人。
几个管事嬷嬷并袭人,三请四催让宝二奶奶发月钱,她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拖再拖,反正捏着丫鬟婆子的卖身契,他们又走不脱。
大家也都看明白了,这位宝二奶奶既精明又小气,说了一通大道理,偏是一个子儿也不出。真是耗子啃碟子,满嘴词。
于是奴字辈的管家奶奶们,对宝钗也都面情塞责而已,个人干个人的去了。以至于贾府门前的两只大狮子倒了,也找不到人扶。
凤姐阖上信,摇头道:“这真是事非经过不知难,从前宝钗明里暗里奚落我不认得字,不大通,只会市俗取笑,又拖赖月钱没心计。如今到了自己头上,好事没干一件,竟比我还不得人心。”
黛玉道:“就算贾府没了禄银,钱路也不少了,咱们虽不在那家里待了,你我心里却还有个算盘,不至穷到如此田地。二舅舅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付于度外,二舅母又是愚善好施之人,都不会过日子。少不得是底下的人偷赚混骗去了。宝钗惯会当面锣,背面鼓的,精明都在嘴上不在事上,哪里当得好家。”
“要说会当家行事又不得罪人,会周旋迎待又有高才远识,还会百计经营,小辈里我只服蓉大奶奶一个。”凤姐不由想起秦可卿来。
那位可真是位才貌与野心兼具,圆滑与锋芒并存的人物,可惜身陷孽情风波,天不假年。
“姐姐说的蓉大奶奶,我素闻美名,可惜竟无缘一见。”在黛玉的记忆里,从扬州回来秦氏丧事已毕,宁荣二府上至长辈下至仆从老小,无不感念秦氏之好。说她慈老爱幼、和睦平易、怜贫惜贱,今日又从凤姐嘴里听到,她擅长掌家。
“我听说她是五品营缮郎之女,还是从养生堂抱回来的孤女。从前还疑惑,为何出身寒微,还能上嫁到贾府做冢妇,原是她怀才抱德之故。”
“才干是极好,至于……”
至于德,就不好说了。
凤姐没往下说,忽然心头一凛,想起从前梦见秦氏劝谏她的话来。
要趁富贵尚在之时,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已备祭祀、家塾供给,让族中各房轮次掌管一年地亩钱粮供给祭祀之事。如此家族落败之日,后辈子孙尚有耕读的后路。
这哪里是一个年轻媳妇会想的问题,这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族长才会思考的事。
可惜,从前她把这个梦忘得彻底,以至于贾府登高跌重,眼见树倒猢狲散已不远矣。
凤姐忽然就理解了,为何秦可卿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公爹贾珍逾越雷池。
秦可卿知道自己被秦业抱回家,精心教养,借着旧日与贾府的瓜葛嫁入公府,为的就是给弟弟秦钟,铺一条飞黄腾达的路。
可她天生的多情聪慧,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并不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要将自己锻造成完美无缺的人,万事周全,无可指摘。进而成为宁国府的女主子,将来威风八面的诰命封君。
秦可卿有眼力也有远见,知道想获得权力必须靠近权力,于是她放弃了培植一身纨绔的丈夫,选择屈从于贾门族长贾珍。哪怕用美貌与柔情,放弃节操底线,也要换取向上的台阶。
只可惜秦可卿借力的贾珍太无耻,而她想要提携的秦钟又太不中用,家里空余三四千金无人继承,最悲哀的是她的运气也不够好。
一双窥破孽情的眼睛,两句不堪的闲话,就将她要强又敏感的心彻底击溃了。
想到这里,凤姐心绪难平,眼泪滚落下来,又怕黛玉介怀,只说:“天冷了身上不大好,迎丫头那里,我就不去了。”
黛玉见她心事重重,就劝她回去歇着了。
晴雯待凤姐走后,又将凤姐方才所思所想,告诉了黛玉,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东府果如外人所言的那样不堪,怪不得惜春姑娘性子孤介冰冷,从不与东府那边的人接触。
晴雯叹道:“原来蓉大奶奶竟是这样一个人,从前我陪宝玉去东府,见过她几面,还以为她是个温柔知礼的女人。
而今想想,其实早有痕迹,是我那时眼拙心瞎未能看透罢了。宝玉有一回被秦氏拉到她卧房里睡,那屋里卦的是海棠春睡图,摆的是则天宝镜、飞燕金盘、太真木瓜、公主卧榻、西子纱衾、红娘鸳枕,十足的香艳奢靡,足见她是个纵情享乐之人。”
听了晴雯的一番话,黛玉倒不是很在意秦氏在情感上放纵,亦或是她又多么强烈的物欲和权欲。
她好奇的是秦家与贾府旧日到底有什么瓜葛,会让一个养生堂抱回来的孤女,成为冢妇。而且秦可卿死后不久,秦业父子也相继死了,像是在掩盖什么秘密一样,被人灭了口。
营缮郎不过是工部小官,负责宫殿、园林、陵寝、长城等的建造和修缮,会涉及到建筑物资,例如砖沙石料、陶瓦木苇等的保管与运输。还要管理工匠,负责遣送工匠到工程所在地。在征役不力的情况下,营缮郎还有权调拨部分阶下囚运送施工建材。
要说营缮郎与贾府的关系,那也该是从前与荣国府工部员外郎贾政有些许关系,怎么会与宁国府有瓜葛呢?
?黛玉百思不得其解,回头见夏金桂还候在外头,便问她:“你来金陵这几天,可有听到什么新闻?”
夏金桂见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赶紧走上来说:“倒没什么新闻,只是方才听王司丞提到蓉大奶奶,我又想起另一个荣大奶奶来。”
“哪个荣大奶奶?”
“梅翰林家的儿媳妇,我的小姑薛宝琴。”夏金桂冷笑了一声,抱着臂膀,半羡半嫉地说:“自琴姑娘嫁给了梅跃荣,在金陵的日子过得可滋润了。他男人在外监工,整日不在家。她就在府上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
金陵应天府的贵妇小姐们都被她请了个遍,小姐们发髻上都簪着她送的珠花,贵太太们脖子上都挂着她送的珍珠项链,个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谁不知薛家富贵无极,行动拿钱收买人,偏我这个嫂子头脸上还是空的呢。”
“梅跃荣现今做什么营生?”黛玉眼眸一动,偏过头来问。
夏金桂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拖长了音调,一字一顿地说:“营、缮、郎。”
黛玉豁然开朗,猜到了薛家致富的真相。
京师顺天府的营缮郎,负责修造宫殿和长城居多,而金陵应天府的营缮郎负责修缮皇陵居多。
从长江到长城之间还有诸如行宫、城墙的建设,也会不定期调派营缮司的工匠支援。
如果以修缮工事为名,薛家极有可能打造出一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运输线。
完全可以将金陵的赤铁,埋藏在砖沙瓦砾之下,以运送建材为名,将武备物资送到长城之外的漠北草原,换取草原三部西征河中、欧罗巴后得到的大量金子。
无论是海上奇珍还是漕粮、官盐,都避免不了在过关哨时遭受盘查,唯有不起眼又沉重的砖沙石块,不会有人想到要称重复核。
再加上金陵的铁多含赤色,与红砖相近,根本不会有人想到,砖下还有金子。
紫薇后人薛公之后,已经两代人不曾做得堂上官,却不曾从“护官符”上摘名。
很显然,只有一种可能,薛家是贾、王、史三家的钱袋子。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
不管哪一家的“官谚”上,都有一个“金”字。
所以四家人才联络有亲,在薛蟠犯了命案的情况下,王、贾两家也要力保这个祸害呆霸王。
而秦业这个营缮郎,之所以能与宁国府结亲,是因为聪明的秦可卿堪破了这个秘密,才有了这样的“瓜葛”。
她以婚嫁为条件,主动替不中用的薛家,肩负起维系“以铁换金”运转的财源线。
原本秦业只是顶着营缮郎空壳的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宦囊羞涩,只拿得出二十四两贽见礼。而当秦可卿在贾府站稳脚跟,他立时就有了三四千两银子的积蓄。可见掌握“营缮”,实际“缮营”的是人秦可卿,她竭力攀附的贾珍只是个牵头办事的。
让人敬服怀念的可怜女子秦可卿,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隐忍不屈的棋手,伪装成甘为棋子的姿态。
这一点,也许就连看似呆傻愚顽的薛蟠都是隐约知道的。所以秦可卿才躺进了薛家给义忠亲王老千岁准备的樯木棺材里。
秦可卿死后,贾府就断了这条财路,薛家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动乱,最后拿到家主资格的人是薛蝌。
而薛蝌又挣到了清吏司的职务,便将“营缮郎”一职让给了妹夫梅跃荣,再度串联起这条勾连外夷的求财之道。
况且金陵有三宝“凤凰铁”、“江浦珠”、“雨花石”,说的就是凤凰山的铁矿,江浦县的珍珠和仪真县的雨花石。
铁变金由营缮司主导,珍珠的销路应该就是由假番僧来开拓。
草原人喜爱珍珠远胜于黄金,因为他们深处内陆,少有机缘见到珍珠,自然物以稀为贵。
漠北贵妇崇拜白色的纯洁,耳饰喜以珠环为饰,从头冠两边垂下来,挂于珍珠链缨之上,掩在左右耳环处。有的还缀有三串珍珠长串,短则垂胸,长则披肩。
漠北草原三部,一面与西番勾和,进行黑市买卖,一面与薛家铁金互易,目前也不知有多少赤铁进入了草原。
黛玉的猜想拨开了从前的谜团,眼下不但要找到切实证据,更须提前布局了。
她的部曲是曾经避战不出的北戎人,与而今漠北草原三部同宗同族。从身材容貌上几乎别无二致,虽说北戎语与鞑靼语略有区别,但只要融入当地,还快就能弥合不足。向漠北、西番两地安插斥候的事,已经刻不容缓。
在这个紧要关头,挑选谁去担当重任则十分关键。首先,这几个人还得具备非常优秀侦查能力。其次,从茜香国护卫她前后的扈从,是不宜出面的,谨防被人窥破身份。最后,尚无妻儿的人也不适合派遣,否则有归附敌方的风险。
这时候,偏偏父亲命人绑缚了哈尔,要将他绳之以法。这个混蛋,竟然觊觎那几个被假番僧掳掠的姑娘,想要占为己有。黛玉颇为头疼,只得放弃去金陵看望迎春的打算,先解决哈尔的问题。
第15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五回
风起云涌暗中交锋, 未雨绸缪调兵遣将
黛玉走进市舶司衙署时,林海正高坐堂上,审问哈尔。
此时的哈尔被五花大绑, 蹲跪在地上,拧着脖子, 拒不承认自己强迫了人家姑娘, 只说:“是她故意露出胳膊来勾引我, 求我给她水喝。我给了她,她也喝了,不就是同意与我睡觉的意思。况且, 我也没能成事, 凭什么抓我!”
林海拍案大怒:“休要狡辩, 黄姑娘几次三番拒绝你,是你一再骚扰纠缠。眼下被抓了现行,还不悔改!”
“你们汉人就是虚伪矫情, 男欢女爱的事, 还要分个强、顺,这分得清楚吗?”哈尔大言不惭, 振振有词地说:“她眼下觉得我强迫了她, 等她受过我的好处,知道我的本事, 只怕还巴不得献身靠上来呢。”
听了这话, 黛玉两眼一黑,气不打一处来, 冷声道:“哈尔, 按照中原刑律,奸未成者, 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①王子犯法尚于庶民同罪,更何况你。”
这意味着哈尔失去了陪同女王回茜香国的资格,迎娶娇妻的美梦也随之破灭了。
哈尔哪肯服判,愤愤不平地说:“杖刑一百,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都怪那个姓薛的小白脸多管闲事,早知道死前还要遭罪,还不如先快活一场,再做个风流鬼。”
原来检举哈尔的人,竟然是薛蝌。
黛玉不由多想一步,带着晴雯去见了那位受害人黄莲心。
黄姑娘抱着膝头,蹲在墙角哭得很是伤心,既不肯换衣裳,也不肯吃东西。
“莲心姑娘,让你受委屈了,哈尔已经被抓住了,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黛玉缓缓靠近她,尝试着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鬓,“我们会送你回家。”
姑娘浑身一颤,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怯怯地说:“我本是没有家的奴婢,主人被番僧杀了,无处可去。”
“没关系,我会帮你脱籍,安排你在江南做织工。”黛玉拉着她的手悄悄观摩了片刻,心中甚是疑怪:这绝对不是奴婢的手,就连养尊处优的副小姐,也保养不到这样光洁无瑕的程度。
“不,我宁肯做大家奴婢,也不想孤零零一个人活着!”那姑娘连连摇头,“而况,我除了服侍人,什么也不会。”
心中却在想:情况不妙,若是被送回蜀地,我如何做叶护岱钦的女人。买家让我勾引哈尔,去掉她手下一员猛将。任务已经完成,只要安心等买家来接就好了,自然有别的途径北上。
晴雯拉了拉黛玉的衣袖,黛玉会意,对那姑娘说:“你先休息一下,我安置了其他人再来。”
出了市舶司衙署,晴雯对黛玉说:“哈尔竟然是被人下了套子,黄莲心是奉买主之命献给叶护岱钦的间谍。她在等买主来救她。”
据黛玉所知,鞑靼部乌兰楚伦可汗手下的第一战将,就是名叫岱钦,其权势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黛玉思忖片刻,决定先静观其变,等着她的买主上门来。
偏偏这时候苏清源追来了,虽然发髻上簪了一枝红梅,装束依旧美丽奢华。却不似从前雌雄莫辨的妖娆姿态,反而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让人胆寒又难以抗拒的雄性力量。
在与他炽热的目光交接的一瞬,黛玉旋即明白,禛钰束缚其身心的囚笼,已经被他成功挣脱了。
野兽出笼,蠢蠢欲动。
“这是你第二次丢下我了,若有第三次,可别怪我,要对你做些你不愿的事。”他一脸媚笑,柔情似水,说着威胁的话。
黛玉微眯了眼睛,摆出慵懒不屑的高姿态,只说:“分明是你别出心思,踏雪寻梅去了。你若不错眼的跟着我,我哪里甩得掉你。”
“折梅寄相思。”苏清源将鬓间的梅花枝取下,硬塞过来,纤长的睫毛扑闪在狐狸眼上,目光定在她脸上,“林思政,你想不想我?”
“我想扔了它。”黛玉作势要将手里的梅花枝抛弃。
“你敢!”苏清源咬牙切齿地盯着那梅花,如炸毛的狸猫一样,似乎只要那梅花脱手而去,他立刻就要发疯一样。
黛玉轻笑起来,携了花枝离开。
天下太平不了多久,禛钰不能时刻陪在自己身边,既然赶不走苏清源,那就只能物尽其用了。
可他终究是一柄双刃剑,随时都有可能在自己心头划上一刀。她必须万分小心。
苏清源听说了哈尔的事,颇为同情地睇了他一眼,啧啧有声道:“还真是可怜,年近三十还没讨到老婆,只怕在地狱里见了女鬼都要扑过去呢。”
哈尔在应天府大堂上,咬着头发,经受着杀威棒的痛打,不一会儿就晕死过去。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香闺绣阁之中,案上炉烟馥郁,床帏装陈之丽,平生未见。
一位衣裙清凉肌肤丰美的女人款款而来,带他进入了渴望已久的极乐世界。
也不知过了几日,哈尔的头脑才渐渐分明起来,自己不曾堕入幻想地狱,而是被人救了。好酒好肉地供养,又送女人服侍,窗外就是风光旖旎的秦淮河。
他不是个愚人,相反他武力不凡,能屈能伸,懂得审时度势。
那个叫黄莲心的女人分明在勾引自己,别有所图,可惜无人相信。
此时平白得了许多好处,必是有人要利用他。在饱尝了鱼水滋味后,哈尔终于有了一丝腻味,对那个女人说:“叫你主子来。”
待到幕后之人出现在哈尔面前时,哈尔并不十分意外:“你要我做什么?”
“信使。”那人的背影分外清秀,看起来毫无危险,他头也不回地说:“我要与乌兰楚伦结盟。”
哈尔眉头一挑,冷笑道:“我若是不干呢?”
“那琼花苑既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狱,我能让你多快乐,就能让你多痛苦。”
那人伸手在哈尔颈部一拂,哈尔顿时浑身火烧似的疼,蜷在床上打滚不迭。
哈尔满头大汗,槌床捣枕地喊:“我送,我送!让它停下来!”
一声响指,哈尔身上的痛楚缓解了不少。
那人将信封交给了哈尔又说:“这里的姑娘凭你挑拣,带几个去漠北也无妨。”
哈尔收了信,拿在手里掂了掂,就揣进怀里走了,并没有带走一个姑娘。
淬了毒的糖,他可不想再吃了。
只是信使而已,又不是叛徒,而况乌兰楚伦未必会接受异族结盟。
他已经想好了,送完信后就想办法渡海去茜香国,他并没有犯罪,女王一定会原谅他。晴司长也一定能治好自己的病,然后再向女王请求,将晴司长嫁给自己为妻。
经过晴司长仔细的甄别,那八个姑娘中,只有黄莲心与白梨蕊二人同属于一个主人,其他六人都是被掳劫来的普通姑娘。
失去主人又奴籍无考的奴婢,按律将归并为官奴。在应天府的地界,女奴的第一去向是遣发到织染局,梭织段匹或者染练绢布。
若不想参与劳动,可以主动请求人牙收买,进而发卖。
到了下晌市舶司闭市的时候,人牙果然来了,以略高于官价的银子,重新立了契子,买走了莲心与梨蕊。
想到有人在打哈尔的主意,必是想在自己身边契钉子。黛玉多留了个心眼,并没有立刻派北戎人跟踪两个丫鬟的去向,而是连夜赶去了金陵城,在一片晨光中叩响了苏家的大门。
林海的管家万隆,还在苏家等着大小姐,一见到黛玉,满脸笑意地说:“大小姐,您备的整整一船盐和海带、紫菜,都如数送给滇南王夫妇了,他们欢喜得不得了。”
“那就好,滇南那里什么都好,就是缺盐,得瘿病的人不少。”
这也是滇南王在《滇南图记》中记载的内容,幸好她看了一遍就记住了这个。这一船盐,足够滇南百姓吃上半年了。
黛玉又问万隆:“今年咱们在南边的庄子收成如何?”
“也算是丰收了,比去年多了一千三百二十石。”万隆笑道。
黛玉不由想起禛钰头上的白发,心里萦纡着难以言喻的伤感,她压下这一股情绪,冷静地吩咐道:“万隆叔,从今天起,你每天想办法在江南维扬一带收购粮食,每天以两三万石计,陆续将林家在南边的所有地上仓廒改造成堡垒,建立秘密地下仓廒,争取明年夏至之前,屯足三百五十万石粮食,已备军储。”
万隆心中一凛,脸色骤变:“要打仗了吗?”这么大一批粮食,足够应天府百姓吃上半年了。
“明年年景不好,只怕漠北要闹饥荒了,有备无患。”黛玉神色凝重,幽幽一叹。
她吩咐晴雯让鲁雁、海青、吉祥、查虎四人将钱箱抬了出来,把钥匙交给了万隆。
“万幸不打仗的话,在春夏水旱不定的时节,这些粮食放出去,也能平抑市价,避免奸商投机,争抢粮源,哄抬价格。”
万隆接过钥匙,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这就着手去办。”
黛玉给他配了十二个北戎扈从,供他差遣,另有十二个影卫隐在暗处,既是监视也是保护。
草原三部之所以能横扫河中,是因为他们的战马耐力强,行军速度快,所以军需消耗少,攻城略地之后立马屠城劫掠粮食,以战养战。
黛玉考虑的是,与其让王师悬师北地,顶着朔风冷雪苦战,粮食也不断损耗在运输路上。万一敌军势不可挡,还不如北地坚壁清野,以长江为瓮,诱虎出山,迫使其势孤援绝,而后南北夹击,在水上与他们开展消耗战,方能永绝后患。
诚然,这是不到万不得已的策略,建立在北地陷落的前提下。
与万隆谈妥了大事,黛玉才进二门,与迎春会面。
迎春将黛玉接进上房,姊妹二人彼此打量了好一会儿,闲叙阔别温寒。谈及元春之逝,贾母之病,又难免伤感。
黛玉安慰了迎春一会儿,又见过了她儿子苏宣,送了他一架两尺高的木制摇摆马。
小苏宣一坐上去,就不肯下地了,牵住缰绳,口里“驾、驾”的喊个不停,实在稚气可爱。
“我此次来,一则来看望你,二来也是有事,要请表姐夫协助。”
迎春笑道:“今儿他刚好休沐,我带妹妹去花厅谈。”
如今的云骑尉苏信,已经升任金陵卫正四品指挥佥事了,负责应天府防务。
金陵卫不隶于五军都督府,行动上无有掣肘,这是黛玉要劳动苏信的原因。
成为父亲后的苏信,已经蓄了胡须,显得成熟了许多。
黛玉表明了来意,请他协助父亲林海追查薛家贩卖禁物,交通外夷的证据。
虽说父亲有抓捕私贩的权力,但他手下的人长期徼巡在长江沿线,许多不法商贩都记得他们的面目,容易打草惊蛇。
同理,黛玉手下的北戎人,形貌异于汉人,非常醒目,也无法担负此任。
苏信思忖了良久,同意抽调一个总旗的兵力来暗查此事,但出于谨慎,在抓捕疑犯之前,还需要得到陛下或太子的许可。
黛玉当即在纸上写了一则教令,当着苏信的面,从袖中取出太子印,蘸上印泥,给钤了上去。
苏信不由咋舌,想起从前他为了娶迎春,认了太子这个保山老爷,信誓旦旦地对太子说:“九子不忘媒,殿下隆德盛情,苏信永志不负。愿效犬马之劳,报君深恩。”
太子笑道:“你只把林姑娘当成我,尽心竭力报偿给她便好了。”
这话果然不假。
第15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六回
薛玄鱼急寻替死鬼, 林黛玉暗遣谍探人
当黛玉返回太仓市舶司后,才知道羁押在应天府大牢,亟待流放的哈尔不翼而飞了。
据目睹之人称, 劫囚之人武功高强,剑术不凡。
应天府尹看在哈尔是茜香国女王的扈从份上, 又未对黄莲心产生实质伤害, 所以并未将此案辑录在册。
再者言, 哈尔挨了一百杖也算重惩了,既然被女王的人救走了,理当卖女王一个人情。
晴雯猜想必是苏清源救走了哈尔, 为的是收买他。以苏清源风流不羁的做派, 为了笼络哈尔, 必然是带他去十里秦淮消遣去了。
即便如此,也不该失踪得这样彻底。黛玉怀疑事情没那么简单,苏清源意外插手哈尔之案, 只怕追查薛家走私生铁的事, 已经打草惊蛇了。
趁着苏清源消失不见的当下,黛玉迅速敲定了将向漠北、西宁安插间谍斥候的事。
一直负责看管钱箱的查虎、海青、鲁雁、吉祥四人, 极少露面, 便是本族人中对他们的印象也不深,恰是适宜派遣出去的人选。
“查虎, 你原名查干巴日。海青, 你原名双乎日,眼下我需要你二人换回旧名远赴漠北, 加入鞑靼部。成为我的眼线耳目, 刺探军情。如有机会能进入虏廷做官更好。”
“鲁雁,改回你的原名嘎鲁, 需要你远赴西宁,伪装成黑市买卖的掮客,与乌思藏的番僧接洽,并出入于各部族权要之门,收集情报。”
“吉祥,你用回旧名胡塔嘎,加入瓦剌部,倘若鞑靼与瓦剌有结盟共建或是联姻而居的迹象,你要想方设法破坏联盟,争取让他们兵戎相见。”
黛玉原本想让他们单身赴任,但考虑到哈尔的前车之鉴,年轻男人若少了妻子相伴,只怕会多是非。
她还是用商量的口吻,征询四人的意见。
“此去漠北,说来也是你们重归故里了。少说也要半载光阴,为了避免你们受部族权贵联姻牵制,你们也可以带上妻子儿女。倘若忧心妻儿的安全,也可以留他们在茜香国。你们考虑清楚后,再告诉我。”
四人面面相觑,思忖良久。女王的话,无异于给予了他们极大的信赖。
倘若他们带着妻儿回到故里,完全可以脱离女王的掌控,凭本事成为漠北的官僚,享受荣华富贵。但是相反,倘若他们的妻儿被漠北挟为人质,也未必能保障不对女王倒戈相向。
他们本就是年轻人,才新婚不久,孩子最大的也才半岁。若选择单身赴任,也意味着漠北权贵会用联姻、赐婚等手段辖制自己,若另外娶妻生子为官做宰,他们未必能忠于从前的家庭,乃至主人。
这无疑是一个十分艰难的选择。
嘎鲁率先作出决定:“陛下,我作为掮客,需要与各方势力周旋,留妻子在身边易为掣肘,而况孩子太小,很可能不适应西宁的恶劣气候,我选择单身赴任。还请女王照顾我的妻儿。”
“你考虑得极是。”黛玉点点头,并郑重承诺道:“你的妻子儿女将得到妥善的照顾,直到你平安归来。”
胡塔嘎也表示说:“身为破坏者,我也不能有太多牵绊,还是将妻女托付给女王了。”
查干巴日与双乎日对视一眼,查干巴日打算携带妻儿远赴漠北,理由是若要在虏廷做官,一个有家庭的成熟男子,更容易取得可汗的信赖,也能避免联姻的麻烦。他有一对双生子,便留下一个孩子在茜香国。
而双乎日态度更为坚决,指天发誓说:“我只带贞兰去草原,儿子就留在茜香国为质,若我背叛了女王和萨满,女王大可将我儿子杀了祭旗。”
贞兰是他妻子的名字,原是茜香国人。
黛玉摇摇头说:“便是你们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背叛了我,我也不会伤害你们的亲人。毕竟女人和孩子也是我的部曲,假如你们抛弃了他们,我也会给他们安排新的人生。
中原有句古话:国仇十世,犹可报也。若你们有勇气面对十年后夫妻反目,二十年后父子成仇,三十年后子孙相残的局面,大可投靠漠北。”
一番话说得四人具是眸色一凛,眉宇肃然。
这既是承诺也是威胁,一旦他们选择了投敌,从前的亲人不会枉死,却会变成自己最可怕的敌人。
很显然女王不允许一丝一毫的背叛,是在告诫他们不要为一时浮华所蒙蔽,她有打持久战的决定和毅力,直到最后的胜利为止。
借护送六名被拐姑娘回家的理由,四人乔装改扮,取道川甘,带上路引盘费资粮,在完成护送任务后。有的扶妻携幼北上草原,有的单人匹马远走西宁。
在太仓市舶司的朝贡贸易结束后,凤姐也满载回京向公主复命去了。茜香国的海船即将夜行转移到明州市舶司。
北戎扈从向女王禀报:“陛下,苏教头还没回来,我们要不要再等一等。万一他回来,又找不到女王,是要发脾气的。”
黛玉冷笑道:“他发脾气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等他?”一声令下,船队次第亮起灯笼,徐徐离岸向明州港进发。
就在这时,苏清源蹬波踏浪赶来,跃上了甲板。
趁他要开口发难“又被丢下”之前,黛玉抢先说:“嗳哟,可真是千载希逢!苏教头竟舍得离了温柔乡,赶这夜航船。”
苏清源自欺欺人,只当女王生了醋妒之意,介怀自己沉溺风月,因而摆出一副得意面容,伸手蜻蜓点水般掠过女王的发丝,眯眼儿笑道:“若非琼花苑的姑娘替君分忧,只怕女王在我面前,会栗栗自危呀。”
他的话配合着逾矩的手,就像长蛇吐信一样,幽冷的压迫感顺着发梢瞬间攀升上来。
黛玉不由默然绷紧了脊背,故作不悦地质问他:“哈尔在哪儿?”
“给小蝌蚪送信去了,小蝌蚪看起来谦和无害,野心倒是蛮大的,要与乌兰楚伦结盟。而且莲心、梨蕊也是他预备献给岱钦的间谍。”
苏清源两手一摊,笑着转了个圈,“你瞧,我还是有点用的,至少为你揪出了一个叛徒。”
“那我还得谢谢你吗?”黛玉气得直翻白眼,果然不出她所料,打草惊蛇了。
“薛蝌一个精明商人,最忌剖腹藏珠,舍命不舍财。眼下金陵四大家中,王家、史家不复存焉,贾家也不中用。没有武力护持,他若是稍露钱财,就如小儿持金过闹市。乌兰楚伦只会将他的钱财洗劫一空,凭什么跟他一介小人结盟。
他设计哈尔,一则要除掉我的一个护卫,倘若我包庇他,就达到了破坏茜香国形象的目的,薛家可以趁机抢占我们的珍珠市场。二则是想以受害人的可怜形象,掩盖莲心、梨蕊的真实身份,将她们转卖再收容,另行安排。
莲心与梨蕊二女的作用,与其说是美人计,不如说是引诱漠北权贵,不断向薛家购买金装玉裹、珠宝首饰的私牙人。
你若不自作主张去救哈尔,薛蝌还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设计已经败露。
眼下他知道有人在查他的老底,已是惊弓之鸟,急着要脱罪。哈尔手里的信根本不是他交通外夷的结盟信,恐怕是捏造出茜香国与鞑靼部勾连的证据,打算祸水东引了。”
听了黛玉这一番分析,苏清源的脸色几经变化,愧歉之色浮上眼眸,咬牙道:“是我小看了蝌蚪。我这就将哈尔拦截下来,烧了那信。”
见他全然信了自己的说辞,黛玉因势利导地说:“你去吧,速度要快。把哈尔一起带回来。”
苏清源不敢耽搁,当即下了船。
黛玉松了一口气,总算又能摆脱他一阵子了。
她的推断大部分都经得起事实比对,唯独最后那一句捏造茜香国与鞑靼部勾连的证据,是假的。薛蝌若有这胆子,别说两年百万之富,就是亿万之富也赚得出来。
此人还只是个幻想闷声发大财的猾商罢了,毫无政治嗅觉,更无拥君建国、改朝换代的魄力。那封信的目的,大抵是给他及幕后的新靠山找个替死鬼罢了。
薛蝌,字玄鱼。蝌蚪生于水,却变为陆蛙,从水生换到陆生,意味着欲想重生,就必须抛弃原来的水下家族。薛玄鱼不敢将事情闹大,大抵会从亲族中找一个替死鬼。
他的性命与妹夫梅跃荣休戚相关,妹妹又是同胞至亲,保住他们就是保住了自己。
所以在下剩的人中,从前有资敌嫌疑,能做这个替死鬼的,只有嫁入贾府的宝二奶奶薛宝钗了。
黛玉既不想放纵首犯,但也不想饶过宝钗,当日禛钰与佛朗机人海上作战,沿海黎民遭受海啸之灾,亟待赈济。
为博美名,宝钗拿夏金桂的十万两捐出一个慈善乡君。那十万两银子没有运到粤海,却被勾连鞑靼人的北静王,全部犒赏了叛军。
如此徒有虚名的诈捐乡君,本该遗臭至今,总不能让她再侥幸下去。而况,薛家窝里斗的事,也决计不能波及到贾母身上。
茜香国的海船行至明州市舶司时,恰是除夕之夜,而黛玉已经微服回京了。
自宁国府覆灭以来,贾府的宗祠就移到了荣国府这边。王夫人见宝钗乍入芦圩,不知深浅,只得自己振作起来,治办年事,开祠祭祖。
吩咐宝钗只管应酬亲友世交贺节之礼,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留心贺吊迎送。待太贵人去了,实则也无值钱的亲友世交上门。
宝钗见礼就收,客套话倒不少,备的回礼就是拿张家的填了李家的礼,又拿李家的礼送了赵家的情。如此倒腾了几溜出了纰漏,现在人眼里去了,老亲旧故自然编成笑话四处说嘴。
话风吹到贾母耳中,老人家又不受用了,管又管不了,教也无心教,禁不住天寒伤感,更觉头重脚轻,浑身无力。
王君效领了太子之命,好不容易将史太君从鬼门关前拉回来,而今又一脚踏进了棺材里。
这会子王君效也回乡过年去了,再不可寻,贾母只得一边闭门净饿,一边服药调治。
幸而宝钗颜厚,经得起尖刺儿,倒也不把人家的闲话放在心上,恰时婆子回说:“西宁王妃亲送了字联、荷包来了。”
宝钗心头大喜,想着西宁王富贵无极,能得王妃赐礼,引以为荣。顾不得还在太贵人孝中,连忙盛妆丽服前去二门迎待,不曾想接出一个身败名裂的祸端来。
第15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七回
资贼王宝钗扛枷锁, 解颐笑贾母撒人寰
若非收到西宁卫珍珠黑市被查的消息,西宁王妃也不会大节下的,来赶贾府的冷灶。
原以为因太贵人孝中之故, 屋中一应陈设玩物并帘幔盆花等物,都收贮起来了。而宝钗一身浓妆艳饰亮相, 又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了。
受过一礼, 西宁王妃冷眼掂掇了她两眼, 掩下心中的鄙薄之意,和蔼笑道:“从前凤哥儿在的时候,我极爱她说笑, 偏你性情沉重, 更显浑厚。说来你们也是表姊妹, 也是这家里风水好,尽飞金凤了。出了两个王妃,一个菩萨, 一个司丞。”
宝钗笑道:“实在谬承奖誉, 我们世宦读书人家,自当守礼合节, 岂敢妄言轻动。凤丫头口齿倒利, 可惜没个机变,跌了跟头。若非祖宗保佑, 飞来横运搭上了公主的高枝, 只怕还过着地里刨食的日子呢。”
只开口几句话,老于世故的西宁王妃, 就大抵清楚了这位宝二奶奶的斤两。
王熙凤是因遇人不淑, 才穷了一阵子,好歹有魄力手刃阉贼, 保护儿女。
眼下又成了公主府的司丞,是有品秩的贵人。总好过薛氏这个秀才娘子吧,还瞧不起人来了。
她像个早熟的孩子,自以为读了两本书,就能洗脱出身的铜臭味,与世宦名家齐肩了,一边掉书袋似地硬充老儒,一边还不忘贬低别人来标榜自己。
无疑是过了寒露的螃蟹,净空壳儿了,飘散着酸腐之气而不自知。
原本王妃还备了两样见面礼,如今看尽可省了。就算今日她不来见缝下蛆,这小商妇在贵戚间也根本混不开,迟早把人得罪光。
西宁王妃与她干聊了几句,又绕到正题上,“我儿子今年要娶媳妇了,想做一副累丝珍珠霞帔。珍珠这东西又娇又贵的,家里的朝珠早黄了色,拿出去不像样子。”
才开了个头,宝钗自以为闻弦歌知雅意,忙道:“哎呀,王妃不该早说,江浦珍珠我娘家颇多,只是没带进这府来。不知搁在哪个箱子里,等明儿回娘家,我替王妃慢慢找去。
您要用的时候,我派人送到府上。也只可留着打珠花,若要做珠帘珠帔,白坠了几大串子珍珠流苏,白晃晃的也没个趣儿。我先替您列个单子,写明分量、围圆、颜色,照着单子叫长史官上太仓市舶司采买。
如今外头卖的珍珠未必全真,不过是用料珠涂以鱼粉假充的,又重秤寸围又大,混在真珠里好卖,少眼力的人看不出晕彩有差,难辨真假。
我们铺子里常和采珠的蛙人交易,如今我去和清吏司的堂弟说一声,叫他把江浦新采的蚌珠现兑一斛来。何妨多使些银子,您也可得好的了。”
“你说的极是,怨不得人夸薛家女有见识。”西宁王妃一面颔首微笑,一面在心里鄙夷:果如坊间传闻的那样,宝二奶奶是小叭儿狗戴铃铛,混充大牲口。
说了这一大通,一句实在话没有。说是要送,绕来绕去,还是得自个儿多掏出钱来买,让她白赚了差价,还要生受她一个莫须有的人情。
真是糊墙的灶神,纸画的猿猴,有名无实还假惺惺。这些面子功夫,她自以为作得天衣无缝,实则明眼人看来十分拙劣。
不过这样正好,宝钗是绣花针掉进油篓里,又尖又滑。就让她吃刺扎嗓子,自讨苦吃。
西宁王妃向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会意,当下离开。
“实不相瞒,这买珠钱我已经备好了。是从老太妃那里迁挪出来的,想得些便宜好货,也不便叫人知道。我就一个嫡亲的世子,在外头苦哈哈地熬资历,可不想他婚礼上风光些么。”
宝钗最擅察言观色,机括也快,早知觉了八分,西宁王妃想买的,是不经市舶司抽买,没有官券回引的漏舶之珠。那此事便不能让太太知道,横竖她有主意。
虽是头一回办这样的事,宝钗也不肯在人前露怯,正当抓乖卖俏,好搭上西宁王府的关系。
于是故作沉吟,片刻后方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依我主张,您且回去把银子叫丫头从后门抬来,我今儿找堂弟买出来藏在米缸里,悄悄的送到府上去,再将珍珠交割明白,不然走了消息事大。”
西宁王妃见她已然上钩,喜之不禁,忙说:“宝丫头办事果然针绵慎密,一丝不漏,是个妥当人。那就说定了。”
又说了几句溢美之词,说得宝钗眉开眼笑,受用无极。早忘了忌讳,只把买卖行市如何掺假充好、如何隐匿漏舶的事说了二三件出来,还自以为博学广闻。
“竟有这样没王法的事!若非你提点,我只怕身家性命都被人哄骗了去。”西宁王妃一面表情浮夸地感叹,迎合着宝钗的自鸣得意。一面心中暗笑:真是脸丑怪不着镜子,这嫁祸于曹,还不是手掐把拿的事儿。
踏着满阶积雪,西宁王妃最后回望了峥嵘轩峻的荣国府一眼,一脸轻松地笑了笑,腹诽道:“只有这个西府倒了,咱们西府才能立得住呀。”
王府的马车向西辚辚而去,正与黛玉的马车相错而过。
京城西宁王府动了,而金陵营缮郎府却还风平浪静一切如故。
比起担忧由假番僧牵扯出走私珍珠的事,薛蝌似乎十分自信,无人能窥破营缮郎“铁变金”的秘密。
宝钗得了西宁王妃的银子,立马去了清吏司薛家,一时都忘了初一不能回娘家的忌讳。
自年前封印后,薛蝌也从太仓市舶司回京休假。听宝钗说明来意,他也是二话不说,当下就给了东西,嘱咐她切记收好。
“宝姐姐住在那深宅大院里,连个膀臂也没有,这等事都要亲自出面,如何使得。”薛蝌一副为她打算的口吻。
宝钗不疑有他,顺着话说:“我何尝不想有个膀臂,只是袭人势大,在绛芸轩里称王称霸,逼得我这个正头娘子,倒退了一射之地。”
“正好,前儿我在南城牙人那里定了两个伶俐的官婢,都是宫里的嬷嬷调理好了的,一个叫莲心,一个叫梨蕊,看账掌事都来得,人请客礼也分明。”
薛蝌趁机递上话头,又说明道:“原本是夏氏图受用,吵着要两个丫头使唤,我又怕她粗鲁,平白糟践了人,不如你领了去。回头我也好跟她解释。”
宝钗笑道:“好兄弟,难为你还记挂着我。待会儿我去瞧瞧,若是真乖就买下。”
“钱已经付了,你只拿了她们的身契就成了。”
“哎呀,多谢你费心了。”宝钗最喜不费之惠,跟白捡了宝似的,笑着走了。
大年初二,黛玉带了凤姐和晴雯来看望贾母,并没摆仪仗,也还是惊动了诸人。
贾府众人先前都听闻死去的林家表姑娘,忽然成了茜香国的女王,很是议论了一阵子。虽说离着长林园近,到底也没人见过她的大驾。
今次她素净着脸,一身苍葭色凤舞龙飞海水江崖纹的圆襟锦袍,配了太平有象妆花织金襕裙,即便身后没有黄罗盖伞,五明掌扇,一举一动也是一国之君的威严气派。
贾政冠带齐整,等候女王拨冗一见。王夫人忙忙地按品大妆,自贾政致仕之后,虽则恭人服饰如旧,却是不能戴冠了。莲心、梨蕊两个服侍宝钗对镜更衣,宝钗心情十分复杂,既不知穿什么能撑些体面,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何种口吻去见黛玉,全凭二婢捯饬自己。
只有宝玉没换衣裳,巴巴地站在阶下,翘首相盼。
贾母今日精神好些,可以歪在榻上坐了,虽说还是鼻塞声重,好在眼目不疼,面色红润。
晴雯只瞧了一眼,就红了眼圈,心知老太太这是回光返照。
老太太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凤姐,笑道:“我打发人请你们姑嫂来,不为别的。昨儿是太祖太爷和大姐儿的生日,我原想着给大姐儿过生日,偏到年节跟前儿混忘了。而今上下五世人都全了,我来讨你们的主意来了,摆上一百桌如何?”
见老人家又认错了人又记错了事,凤姐脸上讪了讪,不好说实话,只好笑着哄她:“老太太,正日子都已经过了,不如等明年吧。”
听了这话,贾母的笑脸就垮了下来,叹息道:“凡事过了,就错了。我想着他们都是大年初一生的,应了九九归一之数,眼下都去了,也是时候一了百了。”
闻言众人皆是一惊,史太君一笑一叹间,已为贾门作末路之谶了。
黛玉捧了饭,服侍贾母一匙匙吃了,安慰她老人家道:“老太太,事到如今也只能依头顺尾,各安天命罢了。从来大梦一场,又何必计较是好,还是了。”
“玉儿说得对,我没白疼你母亲,你们林家人都是好样的。”贾母点了点头,松开了拉着黛玉的手,双目惝恍地笑了起来。
待那笑意渐渐凝在唇畔,鸳鸯泪如雨下,跪在榻前说:“老太太去了。”
黛玉与晴雯相拥而泣,一时间屋中哭声摇山振岳。
“母亲!母亲!”贾政听到哭声,已知不好,想要进来举哀,又怕逾矩。只得谴王夫人、宝钗快都卸了妆束簪环,换了素白衣裳来。
宝钗魂不守舍地回到房中,望着床上吊着的青纱帐幔,忽然想自己这一生,会不会就这样冷冷清清地完了。
自新婚夜起,死了太贵人大姑姐,便与宝玉别室而居,眼见年下春来就可除服。不过一月又死了老祖宗,要服孝二十七个月。将来还有老爷、太太,她好像有数不完的白事要经历。
待她回过神来,已是泣不成声了。正在换衣裳的当下,几个管事嬷嬷往来禀事,问丧事如何料理,需往哪几家送讣闻,支取纸扎讨要对牌等事。
宝钗一时六神无主,脑中一片浆糊,又推脱不过,对那些管事的要求,一概随声附和,听其自便。
贾政、贾瑛从院外阶下跪爬至贾母床前,嚎啕大哭,哀痛不绝。
黛玉、凤姐、晴雯三人亲为贾母沐浴装裹了,又哭了一场,方离开贾府。
宣隆帝得知荣国公夫人死了,特下恩旨曰:荣国公夫人史氏,年高德劭,念彼之功,追赐‘奉国夫人’封号,礼部按例赐祭,令其入葬京郊好穴。子孙七日后捧灵牌归籍。因贾门后裔无官无职,敕造荣国公府及奴仆收归朝廷,子孙尽丧礼毕,当迁居原乡。
钦旨一下,贾府中人只得含泪跪谢隆恩。将贾母之躯交由礼部按制掩灵。
原来预备在京城的十几间房屋也住不得了,竟是要他们一家子迁回祖籍金陵去。
王夫人忙着打点家什迁挪出去,无心料理丧事,一概甩给宝钗。
莲心、梨蕊两个趁乱给宝钗箱笼里塞了账本、信笺等物。
那些刁奴世仆见宝二奶奶,割股的也不知,拈香的也不知,眼见国公府的门第也要保不住了,也没个王公贵人来吊纸,他们要面临二次发卖,正好糊弄旧主,再多捞些养命财。
于是奴仆们趁乱盗窃贪污、推脱偷闲、赚骗奠仪、搪塞宾客,种种乱象层出不穷,宝钗一处不到一处迷,远忧近虑之下,又忙又乱,万事不遂心。
七日后,贾政父子披麻戴孝捧灵而出,却见一队锦衣卫飞骑而来,踏着一地纸钱,闯入府中直进二门,将宝钗拖拽出来,剥了外裳,将人枷杻上了。
宝玉吓了一大跳,惊疑不定,拉住一个锦衣卫,忙问:“官爷,贱荆乃是慈善乡君,非是歹人!她究竟犯了何罪?赶在大年下也要拘拿她!我与你们柳指挥使颇有交情,还请说句明白话。”
那锦衣卫将他推开,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道:“私贩禁榷珠贝,内资贼王,外通北夷。哪一条都是不赦之罪,好个贼婆娘,你还当个宝,只在牢里过大年罢!”
“什么?”贾政听了五雷轰顶,心内惶悚惊惧之际,又见王夫人颓然倒地,已死了大半个了,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天要亡我,天要亡我,悔不该娶商人妇!”
宝玉呆立阶前,看着被贴了封条的荣国府,茫然不知所措。
第15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八回
慕荣华姨妈思再醮, 任流言阁老撕桃花
待晕倒的王夫人幽幽转醒,得知宝钗果真被锦衣卫施枷挂锁拖去了诏狱,拼着一口恶气, 强逼着宝玉写下休书,要他送到薛姨妈手上, 并放言要与薛家人义绝。
王夫人此时悔恨交加, 咬牙切齿道:“薛家母女都是不怕臊的, 从前死赖在咱家五六年,明里暗里说什么金玉良姻,我只没理会。打谅我是糊涂人, 看不出她们揣的什么坏心!宝钗装作安分守己的样子, 在府里连伙聚党, 遭害姑娘们,连我的宝玉都被她欺倒了,舍了脸面也要贴上来。若不是闹得太难看, 我死也不会松口让她嫁过来。而今她贪心毕显, 恶赖可耻,干些坑家败业的营生, 玷污祖宗, 辱没门眉,还要这丧门星干什么?还不快休了她!等明儿出了孝, 再从金陵世宦名家, 择一淑媛千金另行聘娶。”
“正是,我贾氏一族虽然落魄亦系名门, 断不可留作奸犯科卖国求荣之媳。”贾政也正有此意, 眼下他是贾氏的族长,若是自家一门出了罪人, 以后如何在父老乡亲面前抬得起头来。
宝玉当初本就是被逼着娶了宝钗,如今又是被逼着休了宝钗,心中五味杂陈,犹豫了片刻,点头道:“我也无可辩言,只好随你们的意思罢了。”于是提笔写了休书,送到了薛姨妈手上。
“姑爷,你不能这样啊……”薛姨妈又羞又愧,急红了脸,哭道:“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你们从前也厮混了好几年,如何做得出这样绝情的事!”
她也知道自家理亏,可若断了这门亲,不但宝钗不保,自己老来,也是无枝可依了。
打量宝玉是个银样镴枪头,薛姨妈混闹不过,索性装晕赖在女婿身上,横竖不起来。
宝玉几次三番上当,早硬了心肠,冷着脸说道:“姨妈也不必装相,宝姐姐从前与瑚大爷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之所以肯娶她,不过是盼着大家熟识,好安分过日子。是宝姐姐不肯珍惜,学人家窃弄威福,利欲熏心致使锁枷扛,而我何曾对不住你们!”
说罢,就把薛姨妈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姨妈在地上滚了两下,睁开见宝玉果断拂袖而去,心中凉了一片。攥紧休书,指天骂地地哭嚎了一会儿,想到还有个薛蝌可以指望,来不及雇顶轿子,一路小跑着去了。
薛蝌原想装作出去拜年,不想见她,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月末衙门开印公事,他也免不了要被提审。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与薛姨妈陈明利害关系,给她指一条明路出来。
耐着性子听薛姨妈哭了一场,薛蝌才慢慢劝慰道:“伯母不必伤心,此事若往大了说,是叛国资敌,我便是做了三朝宰辅也帮不上这个忙,若是受人蒙蔽,迫不得已而为之,也不过是关上一年半载,就放出来的事。我只盼着堂姐机警一些,倘若病急乱治,胡乱攀扯到我这里,那就更无人能搭救她了。”
薛姨妈心乱如麻,完全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大哭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如今贾家人都把休书甩到了我脸上,宝钗纵是回得来,也是没人要的。到头来,我又指望哪一个去呢?”
“伯母勿急,此时官府封印,不管是堂姐的案子,还是休书,都必须交官府审验才行,到正月二十一日之前,堂姐都是正儿八经的贾家妇,这个名分是他们甩不脱的。”
薛蝌一面安慰薛姨妈,一面给她出主意说:“我冷眼掂掇许久,目前能出面斡旋堂姐之事的,只有林阁老了。”
“哎,从前宝钗就没能与林姑娘交好,还多生龃龉,而今再如何张口求林阁老搭救呢?”薛姨妈叹息了一声,绞着手里泪湿的帕子,只觉得所有活路都绝了。
早知道贾府这样不济,她们当初又何必一门心思谋嫁进去呢。
薛蝌给王伯母斟了一杯茶,徐徐劝诱道:“伯母如今是朝廷旌表的节妇,而林阁老虽然高官厚禄,却仍是一人当家的鳏夫。”
此话一出,薛姨妈怔了半晌,良久端着茶杯的手指才颤了起来,讷讷地问:“侄儿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竟听不懂。”
“有什么不好懂的,堂姐这案子伯母大可不必管,伯母关心的终究是自己老无所依的事。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只要伯母豁出脸面性命去碰一碰,运气差不过是被人指着鼻子再骂一回。您老也是大家千金出身,若老天爷怜悯,林阁老扶您老为续弦,不就万事无忧了么?”
薛姨妈腾地老脸臊红,忸怩道:“当真是你发昏了,这话也说得出来。林阁老若早想续弦,何必孤苦十几年。”
“他想不想又有什么关系,便是被您老纠缠不过,打发些银子给你,你老也有得赚。哪怕是争个老妾的名声,后半辈子也就衣食无忧了。”薛蝌说罢,见薛姨妈愣神了片刻,自己亦沉默了许久。
半盏凉茶下肚,薛姨妈耷拉着头脸,摇摇晃晃地从薛家出来,暗自攥起了拳头。
黛玉将明州市舶司新春市集的事交给手下人办,自己陪父亲在林府过年。
因贾母之孝,这个年过得也颇冷清,其间黛玉也再次向父亲提及茜香国采买生铁的事,还是被他严正拒绝了。
初七日,宣隆帝沐浴斋戒,特于龙景殿升座,首次举行隆重的御笔挥毫大典,为有功群臣书写“福”字,以慰劳他们一年的辛劳。
林阁老第一个接了“福”字,对宣隆帝说:“臣恭谢天恩所赐,惟克勤厥职,勉效驽骀以仰酬陛下垂念。”
宣隆帝不由打量起一身真红仙鹤补圆领袍的林如海来。
想他年近半百,依旧面色白皙,眉目俊秀,风姿洒落,清冷艳绝不输绿鬓红颜的后生,心中不由半羡半嫉。当年在敏敏眼中,自己就比不过林海,如今还是比不过。
日渐寡素的身体与心态,也消磨了他的雄心与壮志,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任由太子,乃至阁臣渐渐架空自己的权力。
他要在龙椅上寿终正寝,而不是倒在谋权篡位的阴谋中。太子借口北方有鞑靼袭扰边境之患,已经公然在京郊秣马厉兵多时了。身为皇帝的他,若再不做些什么牵制阁臣,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成为一尊傀儡。
“林爱卿夙夜为公,不辞辛劳,实为百官楷范。可你鳏居十余年,亦有碍大节。如今史太君也驾鹤西归,依我看你也不必孤守不续。先帝的嫡长公主我的姐姐永嘉新寡,想要携子重适。林爱卿又无嗣子承继香火,委实不妥。何妨将永嘉长公主之子改换林姓,承宗继祖,与朕做半生好郎舅。”
若能促成这桩婚事,虽不至于让林如海立时削权,但是能分化太子与林家的潜在勾连,还能刺激林海父女的矛盾。
林如海默了几息,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说:“承蒙陛下雅爱,臣去岁已立承嗣之女,坐产招婿,且女婿也已聘定。并无香火不继之忧。而况臣忧劳国事,年迈体弱,实不配长公主。还请陛下另择贤明。”
无论是利害关系,还是个人意愿,他断然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更何况永嘉长公主是圣寿上皇龙潜时养的掌珠,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举动粗鲁,性情爆烈,喜欢辖制男人,并非贤妻之选。
宣隆帝并不意外他的拒绝,嘴上说着遗憾之词,实则心中已有“良策”,势要逼林海就范。
当林海与其他臣工的轿马陆续出了皇宫之时,正与永嘉长公主的马车相遇。
长公主府上的长史官特意拦轿,请林海到对面的茶楼雅间一叙。为的是给长公主两个儿子找授业师的事。
林海心知有诈,掀帘出轿,正欲委婉拒绝,忽然有一个半老徐娘冲出来,撞在轿杠上,大呼小叫。
“林老爷,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还请你救救我的钗儿!只要您一句话,您要我为奴为妾,白伺候您一辈子都成啊!”
此话一出,四周同僚的轿马都不约而同地顿了一顿,好奇的目光透过轿帘暗暗射来。
那女人头上挽着灰黑油光的纂儿,簪了一朵娇艳的粉色绢花,袄裙的领口大敞着,露出一段肥白的脖子。臃肿的腰身抵在轿杠上,硬生生凹成了妩媚的弓形。
众人纷纷猜测议论这妇人的来历。
“看着有点面熟,莫非是哪个勾栏里的老录事?”
“哪里是什么老录事,前儿贾府门前要死要活的那个薛家老奶奶呀。”
“就是从前死的了薛大傻子他娘,她是疯了还是傻了,怎么敢攀咬林阁老。”
“听说她闺女被锦衣卫抓去了诏狱了,也不知犯了什么罪。”
林海还未开口,马车上的永嘉长公主先坐不住了,气得瞪眼粗了筋。
她冲出车来,照着薛姨妈兜脸给了一巴掌,揎拳捋袖地说:“好个不要脸的老匹妇,马嚼子戴在牛嘴上,满嘴胡勒什么!”
薛姨妈被打得耳郭嗡地一响,眼冒金花,站都站不稳,她浑身解数还没施展开,就被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打乱了步调,委屈得直哭。
林海见二人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冷脸道:“这里不够宽绰,恐怕不便二位发挥的,不如移驾旁处,有什么话彼此当面理清,留大家好行路。”
“呸,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说话!”永嘉长公主势要将雌威煞一煞,脑中已想了千百种挫磨人的法子,把这个瞎了心的贼婆娘给弄走。
薛姨妈此时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她也认不得什么公主不公主的,趁着自己挨了两个嘴巴子,抓住了理,说什么也要大闹一场,与林阁老攀扯上,死活要跟着一起去。
林海走到边畸角子上的雪棚下,拍了拍一个小老头的肩:“小老哥,还请你这个大理寺卿,给主持个公道。”
严必显端起面碗,不疾不徐地呷了一口滚烫的面汤,将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冷声道:“那就这里审吧。”
薛姨妈听见大理寺卿的名头,想到是香菱的继父,早就心慌色虚了,想要趁乱辞遁,却被起哄围观的人们推搡了回来,藏躲不及。
严必显不过盘诘了她三两句,薛姨妈就漏了陷,只得将女儿被抓的事和盘托出,硬着头皮求林海帮忙。
林海正色道:“薛姑娘的案子还未经审理,走私禁榷珠贝属于漏舶之罪,由承宣布政使司负责。交通外夷私资敌寇之罪由都指挥使司负责。而况还有提刑按察使司负责刑名案件。此案须三司会审,便是林某也不能插手。”
众人见薛姨妈为了一己之私,做出这样没行止的事,无耻老辣地妄图败坏林阁老名声,实在令人不耻,一时间千夫所指,让薛姨妈越发羞愧难耐,恨不能遁地而逃。
永嘉长公主得意洋洋,赶着薛姨妈一口一个“贼婆娘”,招呼一班手下将薛姨妈轰走了。
“多亏大理寺卿明察秋毫,为林阁老力证清白。本宫想为我儿寻一位贤德师长,还请林阁老为我引荐一二。不如林阁老随我移步茶楼,品谈一番。”永嘉长公主亲自邀请。
却见严必显探究的眼眸骤然冷冽了起来,诘问自己:“长公主身染醉相欢,只怕再过盏茶工夫就要发作了,恐不便与林阁老商谈要事,还请回府消灾。若是在大街上出了纰漏,让皇室颜面何存。”
此话一出,路人暧昧的眼神就飘了过来,醉相欢是什么东西,经常走马章台的人如何不知。大理寺卿果真心细如发,断案如神。永嘉长公主纵是个中老手,被人当众堪破了鬼蜮伎俩,也免不了老脸羞红。
想着今日出师不利,还是过后再来,深看了林海一眼,扭头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林海迎着众人的议论与探究的眼神,面不改色地坐回了轿中。
永嘉长公主与薛王氏为风姿绰约的林阁老,当街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一时间成为百姓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典则俊雅的林尚书鳏居十数载,对亡妻念念不忘,不管是为他纡尊降贵用尽手段的长公主,还是心怀鬼胎欲攀高枝的薛王氏,都不曾动摇他的心。愈发增添了他深情不渝的魅力,官媒人接到的求问林府的帖子也多了起来,甚至不少家中有二八千金的诗礼大族,也纷纷遣冰人来林府试探口风。
尽管短短七八天,林海就拒绝了不下百余次,依旧有人前赴后继地踏入林府的大门。
黛玉见父亲不动声色地与那么媒人保山周旋,自己身为女儿又不好过问,便借故为父亲整理从前笔帖,进入书房想探个明白。
林海虽是松了口,让女儿进来,却又打开了顶天立地的紫檀板壁,将二人的书案隔绝开来,并没有与女儿交流的意思。
如此白白劳累了两日,黛玉就渐渐不耐起来。点灯时分,生了困乏之意,手倦抛笔,想要伏案小憩一会儿,偏生窗户被北方吹开,雪花卷了进来,寒浸浸的。
黛玉起身关窗,忽然一道白影闪现,吓了一跳,才要开口喊,就被人塞了一粒东西进来。
待她尝到一丝麦芽糖的味道,当下咬住了唇,回头看去,禛钰已经将她搂在了怀中。
黛玉一边伸手替他挥去头上的白雪,一边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都小半辈子没见你了,实在想得心慌。”禛钰没说谎话,洗完澡连外袍都忘了穿,只顾往这里跑。
他将黛玉抱起,压到板壁上深深地吻了起来。
再如何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弄出些许响动来,窸窸窣窣,靡靡嘤嘤。
二人正吻得缠绵忘情,心跳声密密匝匝,直到壁板之后,传来了林海的声音。
“玉儿,书房壁厨里有棉被,小心冻坏了你的爱宠。”
第15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九回
翁婿对峙比权量力, 冰碳逼心梅开二度
眼见被爹爹抓包,黛玉与禛钰对视一眼,又羞又笑, 张口无声地喊了他一声:“爱宠”。
禛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轻声道:“我先与表叔说会儿话, 劳烦表妹替我寻一身棉袍来。”
他还没有大胆到无视“表叔”的存在, 继续与表妹亲热, 既然被撞见了,那就趁机把要办的事给办了。
“嗯。”黛玉点点头,双手捂了捂脸, 待脸上的热意稍减了一些, 方示意禛钰打开板壁。
禛钰清了清嗓子, 拉开板壁移门的机括,拱手走向林海,含笑道:“表叔久违了, 侄儿给表叔请安。”一举一动如标杆圭臬, 尽显谦和知礼的君子风范。
黛玉躲在花几之后,趁他二人寒暄之际, 正要悄悄离开, 却被父亲厉声叫住。
“玉儿!”
吓得她心尖一抖,一个激灵刹住了脚, 偷觑了禛钰一眼, 见他泰然自若地冲自己点头,以示安慰。
黛玉努力镇定起来, 福身下去, 弯起嘴角笑道:“既然父亲与表哥有事要谈,玉儿先行告退。”说着就要牵裙出去。
“慢着!”林海再次出声, 冷眼扫了过来,蹙眉道:“钗斜鬓松,披襟散带的,像什么样子。从小告诫你君子当端容貌慎仪表,这都忘了不成!”
羞得黛玉慌忙理鬓,四面环顾,找玻璃镜子检视仪容。
禛钰见表妹受窘,忙道:“表叔言重了,表妹梳的是慵妆髻,本就是这般飘然洒落之态,并无离格之处。”
他将黛玉肩头一揽,拢在怀中,微抬下颌,“若是表叔介怀,那我重新替表妹理妆。”
“不必!”林海咬牙,捏紧的拳头在半空虚晃一记,重叩在了桌上,故意急地对黛玉说:“还不快找了衣裳给你表哥。再迟一刻,不说你粗心害表哥冻死,反像是我林家有欠待客之道。”
听了这冷意森森的反讽之语,黛玉顾不得禛钰的处境,十分同情地睄了他一眼,一阵风似地逃了。
让自己身心发热的温香暖玉骤然离开,禛钰这才发觉浑身冷瑟起来,牙齿禁不住上下打架,齿间咯咯之声也快抑制不住了。
林海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数九寒天的时节,就穿了一身天青色松鹿灵芝纹暗花纱的道袍,腰束一条长穗双鱼结宫绦,脚下穿着如意云履,双袖兜风,衬得身姿颀长,纤腰束素,再加上一张因风霜冰浸更显白皙的俊脸,越发冷艳高华,飘飘若仙。一言以蔽之:骚包!
“殿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林海双手负后,侧过身去明知故问。
禛钰扫了一眼书案上热气袅袅的清茶,很想抓起来灌入喉中汲取一点热度,又不敢失了礼数,扯谎道:“与表叔商讨薛家通敌走私生铁案。”
“是么?”林海回过身来,指着一旁的圈椅示意他坐下,又问:“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一连监视了十数日,暂未发现可疑迹象,不知表叔对此有什么想法?”禛钰嘴里呼出白气,硬挺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双手环在了胸前。
幸而黛玉及时回来,捧了一身江绸红狐皮袍,并一双建绒缀珠的鹿皮靴及一双软缎絮棉锦袜。
那是林海还未上身的新装,没舍得在年节穿。却看黛玉一股脑儿都捧给了别的男人,林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女生外向,怎教当爹的不生恼。
禛钰接过衣裳,冲黛玉一笑,转身拨开板壁,钻进去添衣裳。
黛玉唯恐父亲为难禛钰,想赖在一旁替表哥撑腰打圆场,面对父亲努嘴叫去的模样,左顾右盼装作看不见。
穿上了暖身的狐裘锦靴,禛钰苍白的脸上,登时就有了红润之色。
喜不自禁地打开板壁,就见父女二人在那里打眉眼官司。
无声之间,黛玉又是撒娇又是犟劲,眼见林海的脸色就要沉似锅底。
禛钰忙俯身在黛玉耳畔轻声道:“没事的,表妹先回房等我。”
“嗯哼。”林海眉峰皱起,重重地咳了两下,黛玉这才一步挪三指地离开了。
“表叔,咱们还是言归正传罢。”一身暖裘的禛钰,脱离了寒冷的窘境,仿佛找回了在太子书房议事的从容,关上房门,抬手请林海坐下说话。
林海深看了穿在太子身上的狐裘一眼,眸中掩过惜憾之色,咬牙别过眼,冷声道:“若是查不出端倪,必然是殿下派遣之人无法听于无声,视于无形。我想整条南北贯通的运输线,能保持运转这么久,应当密有诫约,各慎其处,交接出入者一概诘问口令,若是对不上,或是发现有人窥察,就立刻中止运输。所以无论是明查还是暗访,若不能洞悉密令,就无法抓到罪证。”
一语点醒了禛钰,这时候就有必要动用夏金桂这枚暗棋去查了。
“表叔之言令侄儿如饮醍醐,我这就派人再查再探。”
禛钰发觉林海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自己的狐裘,忖度数息,豁然开朗,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感铭表叔爱惜赐裘,前儿罗刹国使臣来贺,送了我好些紫貂皮端罩。侄儿血气方刚,穿着嫌热,束之高阁也白糟蹋东西。若说送人,论品秩也没几人配穿。想来只孝顺表叔才合适,过几日元宵灯节,我亲送来给您。”
林海见他眼明心亮,颇通人情,不由面色稍霁,他并非舍不得那狐裘袍,只是另有他用,又不好表露出来。
若能换身紫貂,倒也罢了,便轻轻嗯了一声:“殿下慷慨,臣却之不恭。只是臣身量略逊几分,还请剪裁合体些。”
这话有些出乎禛钰的意外,林海绝非恋物之人,如此干脆地表示愿意收下,还细致地提了修改要求,必然是对他极有用的东西了。
禛钰不由深想了一步,对比自己,只顾拾掇得风流潇洒来看表妹,就忘了外头天寒地冻的事。
这才渐渐回过味来儿,不由试探林海道:“近来听闻父皇欲将皇姑姑下降表叔,又有官媒冰人接踵而至,想必表叔不堪其扰罢。”
林海叹了一口气,道:“殿下说的何尝不是。老夫郁然而居有十二年矣,眼见不日玉儿又将离我远去,难免悒悒不乐。”
禛钰恍然,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依林海的能力想要永嘉长公主死心,亦或是杜绝媒人上门的法子多得是。
可他任由流言满天飞,媒人纷至沓来,就是对外释放一个不同往日的讯息:如今的林阁老并不排斥续弦。
至于续弦的对象,那就只能是茜香国的宰相真如密了。他留着一身好皮子,为的是市舶司榷场贸易之后,真宰相就会接到史太君亡故的消息,必会借口亲迎女王归国,来京祭吊母亲。如此林海也能借机见一见真如密了。
看来让黛玉为之烦恼的生铁采买一事,并不是问题。林海等着女儿发现他的弱点,好做让步的姿态。
禛钰思量了片刻,斟酌好了言辞,对林海说:“女王亦有一桩烦心事挂怀,不如也请表叔出个主意。”
他改用女王的称呼,说的就是茜香国的国政了。
林海当即想到了真如密身上,茜香国虽说是礼俗有别于中原的女儿国,但她们数百年前就接受了中原文明,并非蛮夷化外之民。
除了三纲五常,因婚俗有别,不能尽循,在朝堂上仍奉行君君臣臣这一套。
只是茜香国的皇权并非母女代际传递,而是通过严格地选拔继承,因此母女并不能同朝为官。
真如密身为女王的亲母,又是女王的宰相,已经违背了茜香国立国之本,若被人发现,极有可能会成为臣民攻诘女王的把柄。
禛钰不但说出了林海的所思所虑,还进一步谈到母女二人的施政理念上的冲突。
“我想,她君臣二人间的矛盾积年累月,必不利于朝局稳固。黛玉锐意改革,绝不止于让茜香国偏安一隅。若她受限于母亲天然地位的辖制,恐怕将来革故鼎新之举,也无法顺利进行。
所以唯有让真如密辞官不仕,方能打开局面。可是这样残酷的事,若由女王亲自下令,必然导致母女二人离心生隙,白白伤了情分。”
林海沉吟片刻,眼睫在深敛的眸子上投射出一片暗影。他知道两全其美的法子,但自己不便说出来,只能沉默以对。
禛钰见铺垫得差不多,又改换了话题:“待明州市舶司新春集市结束,我打算让表妹从滇南市舶司运生铁出海,还请表叔行个方便。”
说罢,他顿了一顿,又抛出了条件,“若表叔肯高抬贵手,孤可以派人向陛下游说请旨,让真如密入中原为质,与表叔再续前缘。”
一团白气从林海嘴边溢出,他飒然转身,冷笑道:“殿下认为我会一口答应?还是认为真宰相愿意再回故国,面对亡族灭祀的惨状。”
禛钰扶桌而起,与林海对面而立,大有分庭抗礼之势。他嘴角微弯,剑眉轻扬,道:“林阁老不愿意,孤也不强求。”
“当初在父皇提议林御史成为户部尚书之时,曾遭受了几项查无实据的弹劾,什么藏匿税银、交通水师边将、染指海防。其实这些并非空穴来风吧。
当初您交给我的一千六百万两白银,恐怕只是江南盐税的一部分,下剩的一千万两,都假托贡赐之银,送到了茜香国吧。
数百年前在茜香国与中原确立宗藩关系之初,前朝及我朝都曾承诺,每年赐银钱百万给予茜香国,帮助其安土息民。
然而前朝及我朝都没有如数践诺,每年朝贡之期,礼部只给付茜香国十万两白银,打量茜香国弱小,害怕失去大国庇护,没有索要亏空的胆量。
但是在真如密成为宰相后的十年间,每年百万的银子实际都如数兑发了。
可礼部、国库、市舶、海关却没有任何白银提调下拨出库的记录。
是因为白银是从淮阴运至闽州出海的,而粤海将军邬锦川表面是贾府国公的门生,实则是林家家臣,邬锦川给您开了一条海上密道。
而且这十年间粤闽一带造艅艎、建海舫都是林阁老在暗中资助,乃至海防图都是林阁老亲自布置更换的。其中加强海巡的则例,无异于给予了茜香国外部磐石之安。
若没有您的暗中扶携,真宰相又如何运筹帷幄,成为地位稳固的三朝元老呢?
只是没想到南安郡王火燎贪占军功,意图养寇自重,故意在闽州撕开了裂口,放任佛朗机国用坚船利炮,抢占了茜草湾。
若非我率水师打赢了佛朗机人,只怕南安郡王的阴谋,会酿成茜香倾国之患。之后茜香国发掘了银矿,这百万贡赐就没有再流通出去了。”
倘若深究起来,林海从前之举,足以判一个欺上罔下,逾权谋政了。
若讲国之义理,又合乎律法规约,他也并未贪占滥用国帑。
禛钰拿捏这个“把柄”危言耸听,试图一窥林海陡然色变,偏生未能如愿。
林海淡笑道:“殿下所言,全为臆想,并无实证,还请勿复笑谈。”他做事素来滴水不漏,想揪个小辫子没点大机缘是办不到的。
禛钰见林海笑过之后,依旧眉头深锁,无动于衷,逼得他只得再下猛药。
“林阁老愿一心为亡妻守节,成就千秋美谈,也是极好的事。而我父皇也屡怀鼓盆之戚,若我告诉他,他从前的恋人还活着,而他阳衰之疾已除,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林阁老心中也该有谱才是。”
禛钰弓起右手五指,在书案上轮敲了起来,暗中计数,冰碳逼心之下,他就不信林海不屈从。
当他数到一百之时,林海松了口,叹了一声道:“生铁的事,我准了。”
“那么,恭喜表叔梅开二度了。”禛钰揶揄地笑了笑,拱手告辞,“大事已定,侄儿这就去找表妹‘围炉夜话’了。”
林海闭了闭眼,强压下一口郁气,方说:“这是林府,还望殿下克己慎行。”
“知道了,表叔。不会误了明儿的晚饭。”禛钰转身打开了房门,迎着初晴的月色,踏碎一地琼花雀跃而去。
今夜还没过去,还想到明天晚饭!
这意思是明儿的早点、午饭,还得他亲自给送去,闹心……
林海一拳砸在了书案上,无奈嘀咕了一句:“一对儿小魔头,惹不起啊……”
第16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六十回
运筹帷幄林海收徒, 临机应变晴雯夺权
次日清早,林海心里记挂着妻女,一夜未眠, 天才蒙蒙亮就起身了,就着几分晴光凭几看书。
到了午后, 书已翻到尾页, 只见座钟已过了申时, 仍不见黛玉来问安,心内踌躇起来,怀怨定是太子缠她, 还未开交。忙抛了书揭起门帘, 却见晴雯捧了茶盘立在门前。
“老爷, 殿下在教姑娘看漠北舆图,要了解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的势力分布,只怕还要费些工夫, 我已经送了饭菜过去。您不妨先喝口茶。”
听她这么说, 林海面色稍霁,转身又坐回书桌前, 问晴雯:“玉儿打算什么时候回茜香国?”
“等薛家走私生铁的案子办结, 就要回国了。”晴雯知道老爷还想问真宰相的情况,便又补充道:“真宰相已复了女王的信, 史太君周年祭时, 她才能回中原。”
“哦。”失望之色自林海眸中一闪而过,握着茶盏的手指悄然泛白。
虽说黛玉有百日行程, 一旦要紧的事迎刃而解, 也不必在中原久待。
而对于贾敏而言,亦是如此, 在茜香国有比母孝更重要的事亟待解决。今次,是不会来中原接女王归国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银装素裹的庭院,纷纷细雪中更显寂寥,不由叹道:“这宅子还是买大了些,太空旷了。”
“还不是因为这府里,少了一位女主子的缘故。老爷内心踌躇不定,是唯恐一道圣旨,还不够迎回太太罢。”晴雯将香炉的铜罩揭起,拿小灰锹将熟炭剔了剔。
林海笑道:“你虑得极是,可惜一时无解,毕竟甘瓜苦蒂,总难十全。”
晴雯从荷包里拈了两块梅花香饼,送进炉中,仍旧罩了,抬眸对林海说:“这也没什么不好解的,老爷当知道一朝君子一朝臣,真宰相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也只有在主弱臣强的情况下,才能尽其所长。
然而面对强主,她恐怕难以适应,更何况她还是主上的母亲,夹在君臣母女的错位间,难免有头足倒置的时候。
无论是女王之令,还是陛下圣旨,都无法让她甘心放权,反而会掩覆问题,激化矛盾。但是若有人挑战她的相位,并取得了成功,也就抽钉拔楔了。”
听到这里,林海啜茶的动作一顿,将茶盖叩在了茶盅上。
“晴姑娘,是要做这个挑战者?”林海不免诧异,在他眼中这姑娘是黛玉的臂膀不假,可是肱骨之臣,须有经世济民之能,并非懂得医疾就能治国的。
“你可知她是世家千金,探花夫人,三朝元老?”
横亘在她们之间的见识差异,是单靠岁月积淀、深稽博考难以弥补的。
晴雯点了点头,极认真地说:“我深知与太太有着天渊之隔,但我亦有常人难得之法宝,只要老爷肯教我一年半载,我必将取代真宰相,成为女王的左辅右弼。”
林海仰靠在太师椅上,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她,“晴姑娘所谓的法宝是什么?”
“我有窥心之能,善解人意。”晴雯扬眉举目,眸光坦然地迎向林海,“而女王深知这一点,依旧留我在身边。”
林海闻言眉头深锁,忧惧交加的瞬间,攥紧了袖袍。
他没有想到这个从张扬到内敛的晴姑娘,早就爱憎不见于容色,已经成长为深有城府的人了。
自古以来,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圣意的近臣,虽是帝王一时腹心,到底也为帝王所忌惮,要么欺君罔上,挟天子以令诸侯。要么被君王利用,最后下场凄惨。
依照林海从前审慎的处事原则,对晴雯这样有窥心之能的人,是绝不肯放在黛玉身边的。
哪怕她对黛玉忠心不二,又如何能保证桃李年华的姑娘,不会对卓尔不群的太子动心呢?
且不说她容色娇艳,堪为黛玉之影,倘若她凭恃窥心之能,在黛玉与禛钰之间挑拨离间,意欲拔旗易帜,就不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了的。
晴雯见林海气息起伏不定,对他心中所忧所虑已然洞悉,虽被种种误解所伤,也不觉委屈,毕竟宰相肚里能撑船。
只要她一生站定女王身边,被误解被咒骂被冤屈,迟早要习以为常的。
“老爷不必忧心,我之所以能得窥心之法,全系姑娘梦中所赐,万不敢忘恩背主。而况我情窍闭塞,立志终身不嫁。今生之责全为守护姑娘。若有反心,必然天诛地灭,万世不得超生。”晴雯跪下地来,郑重起誓。
林海见她所言,皆因自己所思所想而来,已然验证了她的读心之能。若再要多加防范,恐失君子之度了。
“晴姑娘这一跪,就全当拜师了。”林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徐徐开口。
晴雯弯起嘴角,叩头拜谢,当下就喊了一声:“老师。”
林海起身,将女学生虚扶起来,“这一年工夫,你要学会佐理阴阳,总揽政务,统领群臣各尽其职。外能镇抚四夷,内须和辑百姓,这可比做皇帝还要不易啊。”
回答他的,只有五个字。
“晴雯不畏难。”
“那好,”林海捻须一笑:“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想办法不借女王之势,替代云丫头接管长林园,让鹤童、岫烟两口子搬回长林园供你驱使。”
晴雯不由抽吸一口气,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怎么,办不到?”林海见她面露难色,颇有些迟疑之态,冷笑道:“身为宰相要做人上人,就需要有人上人的本事和功底。
倘若你没有圈地夺权的智巧,只怕天灾民变时,如何清剿流寇,如何绥靖乡民,告诉你范例,你也学不会。
倘若你没有独自战斗的勇气,那么羌戎南下,江山辐裂,如何收复失地,如何驱逐鞑虏,给你千军万马,你也无计奈何。”
林海的话,在晴雯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原以为学当宰相与学作医者,都是先从理论开始再逐步实践。然而林海为相之法,实无定法。
毕竟治国要面对的复杂情况,比人体更精密,真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
研究故纸堆,依样画葫芦是学不成宰相的,需要在时刻变化的事态中,一面摸索一面思考一面行动。
晴雯想通了这个道理,渐渐定下心来,拱手道:“三日后还请老师效验。”
她没有贸然去长林园,而是先找到鹤童夫妻游说,与他们二人“结盟”,毕竟掌握长林园护卫的是鹤童的族人,身为族长,他的分量举足轻重。而邢岫烟是数百名学生的老师,老师对学生有着天然的领导力。
只有先掌握了大多数人,获得他们的依附,她才能树立起权威,进而得到调配资源的权力。
晴雯劝说邢岫烟夫妇搬回长林园,一来省去岫烟的舟车劳顿,方便就近教学。二来也让鹤童重新梳理族人名册,对最近婚嫁的北戎人予以备注。
二人不疑有他,请示了林海一声就随晴雯去了长林园,虽说迁挪之事需延到开春之后,但可以先行布局。
很快,晴雯得到了北戎人及学生的名册。在最短的时间内认识了几个颇有影响力的家长或主母,利用窥心之能帮助他们,并赢得了他们的好感。
而后她跟史湘云商量,为北戎人在长林园举办一次篝火年茶会。史湘云最爱热闹,自然举双手赞成,满心欢喜地筹备起来。
晴雯虽然也办些事,不过在这方面使力不使心,抽空就到栊翠庵找妙玉喝茶。
妙玉在长林园中是一个极特殊的存在,非主非仆非僧非俗,但她是女王请来坐镇的客人,而况她又与邢岫烟有半师之谊,且精演先天神数,又会扶乩算卦,岂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萨满。
到了第二天,出现了计划之外的人,苏清源带着哈尔回来了。
原本他是要去林府邀功的,却被太子手下的人给逼退了,只得先回了长林园。
对于一个长于尔虞我诈中的人,苏清源很快嗅到了人事变动的阴谋气息,他找到了暗中搅弄风云的晴雯,问她:“你越过史湘云那个话口袋子,改了长林园的布防,这是要干什么呢?”
面对这个棘手的人,晴雯也不得不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思忖如何利用“苏教头”的影响力。
“改了又有什么用,你苏大教头还不是来去自如。”晴雯心知这人自恋,故意将话题,往他身上绕,“明儿我们开篝火晚会,还请苏教头闲乐一回,为我说两句好话。”
说着就附耳嘱咐了他一些话。
这话着实烫耳,苏清源眯眼打量着她,双手抱臂道:“说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晴雯冷笑道:“你在栊翠庵与妙玉厮混的事,女王知不知道,全系在我嘴上呢。”
只此一桩事,就可以轻松拿捏两个人了。
苏清源眼眸一转,答应了。
至于哈尔,晴雯深知黛玉让苏清源带他回来,就是认为他还可以“扶上墙”,有意放他一马,前提是须得到严密的监管。
不过眼下,善待哈尔就是为自己收买人心。诚然,当她听到哈尔对自己有垂涎之意时,多少还得忍一忍膈应。
到了第三日,篝火年茶会盛大启幕,虽说女王及萨满未能亲至,但大家依旧开怀。
期间晴雯还带头组织了许多游戏,精准地喊出每个人的名字,鼓励与赞美的话也说得熨帖暖人。
晴雯见时机差不多了,就向众人宣说:“日前我已经拜林阁老为师,今后一年将常住京城,代替云姑娘接管长林园,还请各位忠于职守,奉令承教。”
众人面面相觑,难免诧异,坐在她身旁的史湘云更是瞠目结舌,手足无措起来。
“晴姑娘,这是林姐姐的命令么?”史湘云红着脸问。
晴雯摇头,又面向众人说:“这并非是女王的命令,而是我个人的想法。云姑娘替女王照看长林园也有些时日了,劳苦功高,也是该歇息歇息,好好待嫁了。”
史湘云闻言愣了片刻,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晴雯说:“诚然,为了公平起见,各位可以在我与云姑娘之间选择一位常务掌事,按茜香国的传统,投票选择。这里又无纸笔,不如大家就举手表决好了。”
说着她又点了一大串人的名字,问他们:“大家对这个主意有意见吗?”
众人疑心四起,又不敢妄言。晴雯又向苏清源使了眼色。
苏清源懒洋洋地举高了手:“我赞同此法,并选晴姑娘做长林园掌事。”
有了武力卓绝的苏教头带头,那些被晴雯点了名的人纷纷举起了手,随后哈尔也登高举手,高喊:“我也选晴姑娘。”
此番又带动了一批人举起了手,这时候一身素袍的妙玉姗姗来迟,神秘莫测地掐指一算:“正月建寅,参星在天,长林园要换掌事了。”
鹤童与邢岫烟夫妇尚未了解实情,没有贸然举手。
但听到妙玉这样说,邢岫烟动摇了。晴雯虽是奴婢出身,却常伴黛玉左右,是她的心腹与影子,实比起义妹湘云更得信赖。
只是,这样骤然的变动,真的不是“造反”么?
晴雯并未窥探到邢岫烟的心声,但是站在她的角度思忖了片刻,也找到了关窍所在,陈明自己“夺位”的动机。
“长林园是有主之地,却无主寄身,还安排了大量的人手来守护,实则是一种无谓的消耗。依我之见,与其空留少数女人与孩子住在这里,不如在这里兴置大学堂,对外开放,延请名师在此聚徒讲学,揆文奋武。”
这原也是黛玉的想法,奈何晴雯不能依靠黛玉之势“夺取”长林园,便也未提女王之名。
身为老师邢岫烟也深知“行万里路,不如名师指路”。她充其量也只能做一位蒙师,而无法引到更多的人提升学问,走向更开阔更辉煌的人生。
晴雯的意思,是要将这里的孩子培养成社会栋梁,男孩可以走中原仕途,女孩可以赴茜香,终归是比困囿在围城之中要好得多。
想到这一层,邢岫烟也举起了手,鹤童妻唱夫随,也举了手。
至此,晴雯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而史湘云从一开始的糊涂懵愕,到眼下的惶愧不安,看到那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人,纷纷为晴雯呐喊鼓劲,而自己节节败退,眼泪不觉模糊了眼眶。
她秉持着侯门千金的体统,始终与那些牛高马大的北戎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很少调遣他们,最多心无芥蒂地与孩子们玩笑一会儿。
但凡有事,都是借鹤童夫妇之手处理。与他们相处一年之久,竟比不过晴雯到来的三天。
史湘云眼见局面难以挽回,也只能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胡乱揩了揩眼泪,强颜欢笑道:“恭喜晴雯姐姐了。”
这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不同意。”
笑意盈盈的晴雯看到女王驾到,心中蓦然一动,权力的核心人物在这里,她的一句话足以让自己前功尽弃。
面对嗡声四起的动摇之音,晴雯攥紧了拳头。这不是真的“反对”,而是老师给她的最后考验。
在子夜将尽之前,她要战胜自己的主人,才能完成任务。
晴雯闭上了眼睛,深呼了一口气,睁开眼来,缓步走向黛玉。
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她与女王身上的时候,她手里的银针,出其不意地射向了站在女王身侧的太子。
禛钰还来不及反应,两眼一翻,后仰向地,黛玉抓之不及,二人扑倒在地。
得手之后,晴雯极为冷静地说:“您若不同意,太子只能长眠了。”
机会间不容发,却只能以摇撼主仆信任的方式来达成。
黛玉着实被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喜忧参半地看了她一眼。
晴雯这妮子果然有做宰相的潜质。这是公然向禛钰挑衅,除了女王,她并无第二个主子。太子于她而言,只要女王需要,是可以不经思考,瞬间击杀的目标。
黛玉掸了掸裙上的灰,无奈道:“我同意了。尚未封台拜相之前,还请晴司长高抬贵手,救一救我的情郎。”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