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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初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一回


    禅堂四美惊喜重逢, 麒麟射圃叩马抢亲


    这牟尼院原是前朝王公当日修造的尼庵,现今依旧香火旺盛,是京中达官贵眷礼佛祷告的首选之地。


    黛玉对禛钰嘱咐了几句, 十五那天就早早起身,准备带晴雯去牟尼院, 没曾想苏清源守在宫门前, 也跟着要去。


    先前苏清源擅作主张, 构陷二皇子与牛皇后私通的事,完全打乱了她与禛钰的计划,对于这个不可控的存在, 黛玉也是颇感头疼。


    苏清源的作为, 虽说间接为禛钰除掉了夺嫡的争竞者, 打压了宣隆帝逞性妄为的气焰。只是让如此乱常违伦之事,堂而皇之地发生在天家,还被诸国使臣围堵观瞻, 严重冲击了上国以纲常名教立论的基石。


    黛玉气他不受教, 只留下一句:“牟尼院男客不得擅入,你如何能去”的话, 就绕开他乘车走了。


    待众尼早课时, 黛玉与晴雯在厢房抄经,听到有人也不吱声, 只一味叩门。


    晴雯心下狐疑开门一看, 只见苏清源梳了反绾髻,插戴金钗翠羽, 身上锦绣缎袄, 下配藕色马面裙,正举袖遮面倚门媚笑。


    “姑娘, 你瞧这人,真不知羞!”晴雯凤眼一瞪,没好气地说。


    黛玉抬头,见苏清源迈进门来款款万福,张口便唤:“姑娘,清源来迟了。”


    他眉弯柳叶,腮凝云霞,唇咬半妆,更兼其扶桑体格,天生矮小纤弱,好一个娇滴滴惹人怜的俏模样,真叫人笑也不是,怨也不是。


    “来了就老实些吧,若再轻举妄动,我就不带你回去了。”黛玉无可奈何搁下笔。


    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一双狐狸眼忽闪忽闪地眨起来,俏皮得紧。


    卯正二刻,有个小尼姑叩门说:“妙玉师父早课已毕,请林姑娘去东禅堂品茶。”


    黛玉便与晴雯、清源一道去了禅堂。


    禅堂中龛焰犹青,炉香袅袅,还坐着三位裙钗香客,八目交接,四人俱是一惊。


    只听咕咚一响,史湘云坐着的蒲团滚落在地,她歪身站起来,“这姑娘竟似林姐姐的模样!”


    惜春与邢岫烟起身对视一眼,抢步上来,一左一右地拉着黛玉,笑道:“真是林姐姐!”


    史湘云忙不迭跑过来,一头撞进黛玉怀里,“姐姐、姐姐”地喊个不停,“原来父亲没有骗我,姐姐果真活着。”


    晴雯笑道:“各位姑娘许久不见了,林姑娘和我都挺好的,咱们姑娘还当上了茜香国女王,今次回京是来朝贺的。”


    众姊妹听说黛玉做了女王,又惊又喜,赞叹称奇不断。


    黛玉将三人送回禅榻上坐了,彼此叙过别后温寒,便将如何当上茜香国女国王的事,一长一短向她们都说了一遍。


    又向湘云仔细问了父亲的近况,商量好择日回长林园见亲的事。


    这才笑问姊妹们:“你们怎么都到这儿吃茶来了?可是四丫头拐你们给佛祖敬香上供的?怎么不见三妹妹?”


    三人脸上的笑容顿敛,惜春沉心,手里掐着数珠,将南安太妃挑走探春代嫁和亲的事,备细告诉了黛玉。


    此时的探春还被王夫人拘在贾府,绣嫁妆学规矩,她们已经半月不曾见面了。


    “而今宝玉哥哥还不见踪影,贾老爷心灰意懒不管事。父亲见我与南安太妃最是相熟,得知她初一十五会来牟尼院上香礼佛,便让我做个说客,劝太妃放弃让三姐姐替嫁之举。这牟尼院中的妙玉师父曾与岫烟姐姐比邻而居,有半师之分,便也一同来求妙玉居中调停。”史湘云快人快语,三言两语道出因由。


    “原来如此。”黛玉点了点头,自禅椅上坐了,说:“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是为此事而来。妹妹们不必焦心,且不说我朝从未有和亲之例,而况太子已经着滇南王整备水师,外攘海夷。此番真真国来京议和,并无稳操胜券的筹马,只会铩羽而归。”


    邢岫烟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三姐姐万事无忧,也无需妙玉调停了,咱们只劝一劝太妃就成了。”


    黛玉摇头道:“我今儿可不是来劝人的,南安太妃……”


    话未说完,只见一位头披白纱天冠,身穿藏青菱格水田衣的带发尼师走了进来。


    她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百蝶穿花的茶盘,里面放了四个形式各异的杯器,个个都是古玩奇珍。


    妙玉见几位姑娘谈笑如常,会意过来:“原来你们是旧相识,幸而沙弥尼传错了话,否则倒让你姊妹白白错过。”说着就给几位小姐各斟了一杯茶。


    邢岫烟接过茶,笑道:“承你良因,天缘凑巧,今日姊妹聚首得遇,旧情更胜当日了。”


    黛玉见少了两个杯子,只抿了一口递与晴雯,说:“你尝尝这茶。”


    晴雯吃了半钟,又递与清源。


    清源袖手不接,冷笑道:“竟找不出个像样的杯子来,尽拿些赝品充脸面。”


    听了这话,妙玉就恼了,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出来,冷笑道:“好个狂瞽丫头,只怕四海列国,你也找不出第二件这样的‘赝品’来。”


    “你骂我眼瞎!”苏清源气瞪了狐狸眼。


    黛玉飞了一个眼刀过去,低声呵斥道:“清源。”


    妙玉冷笑道:“卿不闻:庸庸之辈利污眼,扰扰之人名塞目,纵念千年阿弥陀,不识一粒牟尼子。”


    苏清源还不屑与一个落魄小姐饶舌辩经,抬脚走了。


    邢岫烟深知妙玉放诞诡僻,不好相劝,就把惜春、湘云的衣袖一拉。


    黛玉见状也不便多坐,趁机约姐妹们走去大雄宝殿拜佛。


    一行人在牟尼院中漫步,苏清源还嫌弃道:“这个尼婆可厌得很,装腔作势假清高。”


    史湘云是个直肠子,妙玉清高孤傲的脾性很不对她的胃口,也接话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过洁过傲便作伪了,哪有不遭人嫌的。”


    “她只是说话不合时宜罢了,从前我所认的字,都是承她所授,说来她亦是热肠人,可惜半脚入了空门,倒成了僧俗男女四不像的人了。”邢岫烟笑道。


    史湘云噘嘴道:“我也不会说话,可不像她那样不让人。”


    黛玉见史湘云走路轻快,脖项上挂的金麒麟一颠一颠地打在胸前,不由笑道:“你不会说话,你的金麒麟可会说话了,我瞧它不但会随声附和,貌似还长胖了一圈。”


    一句打趣的话,倒叫史湘云满脸绯红,捂住麒麟不则声了。


    “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邢岫烟嫣然一笑,伏在黛玉肩头,将一段“麒麟撮合,遂成佳偶”的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早在三年前,贾环招聚匪类夜盗荣国府时,史湘云差点失身于贼徒,是卫若兰出手相救,才保住了清白。


    卫若兰带她到园子里,砍削了一树海棠花将她半掩起来,以躲避盗贼的迫害,却不慎将自己赤金点翠的麒麟,也遗落在花园里。


    事靖之后,李纨找到了史湘云,还以为那金麒麟是史湘云弄丢了。


    很长一段时间,湘云都戴着这只大金麒麟,又找不到恰切的场合还他。


    后来湘云得知雪雁她们几个都学了骑射功夫,她不甘人后,也央求武师许七娘带她上潢海铁网山射圃。


    偏巧,卫若兰的父亲卫靖宇,得了迁至闽州做征南总兵的调令,卫若兰打算随父南下挣军功,也在此山射圃。


    两人遇上,湘云便将卫若兰的金麒麟还给了他,并答谢他救命之恩。


    只是不想那日天降大雨,白昼如夜,二人在狭窄的山洞里避雨,待了两个时辰。湘云叽叽呱呱说了许多话,卫若兰只是笑。


    待雨停了,许七娘带着林海找到他俩时,这小儿女两个肩靠着肩,头碰着头睡着了。


    卫若兰惊醒过来,意识到唐突了佳人,手里的金麒麟又解释不清,灵机一动,向林海求亲了。


    之后在两家长辈的见证下,史湘云与卫若兰交换了金麒麟,卫若兰许诺待近海战罢,就回来娶湘云。


    可惜,两个月前征南总兵卫靖宇阵亡海上,卫若兰子代父职,袭了总兵一职,眼下还在闽州戍海守制。


    二人的婚期自然也要推迟到三年后了。


    “说什么古记,好没意思。我还没讲你家鹤童大战清吏司的事呢!”


    史湘云作羞,拉住邢岫烟的手,连忙岔开这段:“话说上皇驾崩那会儿大赦天下,坐监的贾环,也该放出来了罢,只不知他眼下如何了。宝玉哥哥久不回来,长兴侯的爵位就被皇上革掉了,只怕老太太一走,荣国府也会被圣上收回。上回老祖宗八旬之庆,也办得不体面,老爷太太变卖了几样贺礼,在京中另置了几间房子,已备万一。”


    想起白发如银的外祖母,黛玉幽幽叹了一口气。


    纵然老太太在权衡家族利益的时候,也有薄待林家之处,到底她老人家也真心疼过自己一场。


    如何也不能让外祖母晚年难堪,至少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应该给予照拂。


    只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舅舅舅母,归根结底宝玉剃发出家,也有部分是她的原因。


    众人心事重重地走了一段路,史湘云见气氛冷了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忙另起话头说:“我与若兰的事不过是应了一个巧字,鹤童叩马抢亲的事那才叫跌宕起伏,感人至深呐!”


    晴雯来了兴致,忙拉住湘云,好奇问道:“什么故事?云姑娘快讲了来。”


    史湘云才清了清嗓子,邢岫烟就红了脸,知道她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步子慢慢落到后头去了。


    “今春杏芳时节,岫烟姐姐在渡口接父母上京小住。清吏司薛蝌也接来婶娘王氏并堂姐宝钗,为婶娘庆生。一行人在渡口遇上了。


    薛蝌见岫烟姐姐生得端庄稳重,知书达理,心中意动,便求婶娘王氏说媒,想聘岫烟为妻。


    王氏对邢家伯母表露了这层意思,宝钗也撺掇了一番。邢家伯母见薛家二房根基不错,薛蝌一则现有官身,二则家族大富,三则生得又俊,四则品性良好,心中十分欢喜,也没问过女儿意见就应下来。等岫烟姐姐知道的时候,薛蝌都已经在送聘礼的路上了。


    鹤童得知此事,二话不说就带着几个人当街拦马,硬是拼着一身蛮力,将薛蝌逼退回去,最后亲也没定成,邢薛两家的关系也闹僵了。


    邢家伯父伯母以为鹤童是林家奴才,又是异族人,且行止粗鲁,面目强横,唯恐他糟践了自家女儿,百般不愿意,非逼着岫烟姐姐回家待嫁。


    那时候岫烟姐姐为此也不知哭了多少回,长林园整夜都回响着鹤童吹羌笛的幽怨曲调,就连我这样开朗的人都不免抑郁起来。


    幸而后来父亲为鹤童做了保山,对邢家父母说鹤童是林家家臣,能文能武,懂经济世事,擅农商营谋,家底远比清吏司强得多,且他为人正派,对岫烟姐姐又好,二人情投意合,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史湘云一气讲完,又拍着手笑说:“后来就皆大欢喜了,岫烟与鹤童的婚期就定在下月十六,姐姐可以来观礼了!”


    “那可真是赶巧了!”黛玉回望走在最后头的邢岫烟,两手一摊笑道:“只可惜我爹才得了一筐谢媒钱,我就要拱手送出去了。”


    史湘云笑道:“你都是一国之主了,手握金海银山,倒克啬起来了。”


    “公器不得私用,更何况国之库银取之于民,岂能挪借空耗。”黛玉一手当胸,一手负后,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哎呀,瞧这话说得堂堂冠冕气象,女王陛下就差没长个美胡须,好在下巴颏上捋一捋了。”惜春听她们说得好笑,手里的念珠掐不动了,也来凑趣儿。


    晴雯见湘云提到了薛家,不由问:“话说宝姑娘如今嫁给谁了呢?”


    史湘云与惜春对望一眼,笑着摇头。


    “还没嫁呢……”邢岫烟在后头小声说道,“可惜了从前一个好胎子,白耽误了。”


    几人正说着话,转到大雄宝殿门前,只见一群穿红着绿的仆妇围拥着一个彩绣辉煌的人,逶迤而来。


    史湘云脸上笑意一收,道:“南安太妃来了!”


    第14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二回


    毒太妃惧听野狐禅, 孤妙玉迟归栊翠庵


    南安太妃早瞥见了史湘云,面上也不似从前那般热情。


    毕竟双侯史家犯了事,合家上下就只剩她一个独苗了。若非林尚书失了独女, 怜悯收养了湘云,只怕她早就流落到烟花之地去了。


    看在林阁老的面上, 也得与她打个招呼。


    南安太妃笑道:“你在这里, 见我来了还不出来磕头, 只干站着。”


    湘云万福道:“给太妃娘娘请安。”


    其他姊妹也一齐屈身,向太妃问好。


    只有黛玉立地不动,她是藩属国的王, 位比三公, 秩超一品。而南安太妃是从一品郡王妃, 需向她行礼才对。


    南安太妃很快主意到这个丰标不凡的姑娘,她不由微抬了下巴,脸上笑得和煦, 声音却带了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冷意。


    “这是谁家姑娘, 生得如此标致。几岁了?可上过学?现读什么书?”竟这样无知无礼,有样学样都做不到!


    晴雯嗤了一声, 肃容扬声道:“这位是茜香国林女王, 尔等还不见礼。”


    南安太妃身形微晃,讶然松开左右扶携她的手, 领着一干人等向女王序立拜揖。


    前次公主下降, 陛下内廷招待了各国王公使臣,即便贵如郡王太妃, 也只在驸马府吃过喜酒, 并无缘得见住在宫中的女王。


    听说儿子火燎被俘的消息就是女王传出来的,若非女王派出舰队出海会哨, 遏阻了真真国的袭扰行动,她的儿子只怕会被拿去祭旗。


    论理她既与女王照面,应该道声谢的,只是儿子被俘的丑事,她实在不想多言。


    好在她做了两手准备,还用不着欠这个委屈人情,低这个难堪的头。


    若真真国出尔反尔,不认贾三姑娘这个假郡主,将儿子杀害,她也不能坐以待毙,任由几个养废了的庶子就此出头。


    一定要趁卫家百日热孝未过,将女儿许配给新总兵卫若兰,让女婿全面接手火家部曲,避免被皇上收回兵权。


    只要兵权在握,南安王府就能屹立不倒。


    晴雯听了南安王妃一腔自私自利的盘算,心中愤愤不平,暗自咬牙。


    这老太婆真想得美,为了保全自家儿女,维系王府的尊荣富贵,不惜将人家的儿女当做牛马驱使!


    她将此事附耳告诉了黛玉。


    正如之前黛玉所料,这位火老娘还真把主意打到新总兵身上去了,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幸好她早有准备。


    黛玉冷笑了一声,干晾了太妃一会儿,才淡淡道:“免礼。”


    南安太妃刚直起身,就见女王遥指大殿中最为壮观的海灯,出言讽刺道:“也不知是哪个无厌贪痴鬼,求的事多,愿心最大,一缸灯油竟装不下,也不怕日夜熬烧,把菩萨的金面给熏黑了。”


    苏清源贼笑道:“那缸上贴了字条,写的正是南安郡王府太妃的名号。”


    “哦,今日小王也算大开眼界了,改明儿说给皇上听听,博君一笑。”黛玉扬眉,讥弹的意味不可谓不足。


    南安太妃一时汗颜,又不知女王为何微服前来,突然向自己发难。只得摆出一副慈母思儿的模样来,揾泪道:“还不是为我那苦命的儿,若是他能平安回来,就算要挪出我的棺材本,我也在所不惜……”


    黛玉啧啧了两声,冷笑道:“就怕烧的是民脂民膏,燃的是兵卒血汗。”


    她无视太妃的唱作念答,转身迈进门槛,先行带姊妹们入殿拜佛。


    南安太妃只得退步稍待片刻,直到女王她们出来,才躬身进殿。


    又忙将缀在后头的史湘云衣襟一拉,悄声问她:“你如何与女王相熟?”


    史湘云狡黠一笑,只说:“太妃笃信菩萨神通,只管打卦问去。”说罢就笑盈盈地告辞走了。


    南安太妃满腹狐疑,在佛前磕了九个大头,烧了三炷香,祷告了许久,才让人搀扶起来,回到厢房休息。


    谁知,才盘膝坐在禅床上,闭眼掐了几转佛珠,就听到隔壁厢房,有清晰且怪诞的人语声传来。


    “那个南安太婆也太恶心了,脸上笑面虎,内里豺狼心。有好事她先争功劳抓尖儿。舍不得自家儿女受苦受难,就把王八脖子往回一缩,推给人家儿女代罪,口里慈悲,心里歹毒。”


    南安太妃听得心头一跳,霍然睁眼,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


    “真真国的红毛大王是个朝更暮改的歹货,你以为他会同意和这门亲,不过是为了向朝廷多讹银子罢了。今上早有削藩夺权之意,只怕南安王死了,那才趁愿呢。要钱一个子儿不给,要命只管拿去。”


    听到这里,南安太妃坐不住了,忙叫两个丫鬟去隔壁,呵斥对方不要议论朝政。


    没过一会儿,两个丫鬟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浑身发抖,满目惊惶地说:“没……没人,太妃那屋子里一个鬼影子都没有!”庵堂厢房本就陈设简约,一览无余,真的没有人!


    南安太妃悚然一惊,连忙推门出去,站在院子里四下张望,外面也没有一个行人,而诡异的说话声,还在空中继续响起。


    “火烧太旺,就灭了种。事做太绝,就断了根。南安王活不成了啊!”


    南安太妃面色通红,恨恨地攥起了双拳,愤然怒吼:“是谁在装神弄鬼,还不速速现身!”


    没过一会儿不少香客探头探脑地出来,看向一身锦绣的南安太妃,讳莫如深地交头接耳。


    王府的丫鬟也吓破了胆,瑟瑟说道:“太妃,咱们该不会是撞客了什么邪祟?”


    南安太妃疑心生暗鬼,又打了个寒噤,两腿像是打摆子一样,止不住地颤抖,嘴硬道:“胡说什么!一定是有人捣鬼!见不得我南安王府安生。”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声音复又响起。


    “南安郡王怯战畏死,又无韬略,窃位素餐已久,早让皇上不满了。南安郡王一死,火家就无主事之人了,就算太妃赶鸭上架,连夜捉个好女婿来统兵,也来不及了。”


    听了这话,南安太妃登时六神无主了,这两个妖人,连她打算培植女婿的事都知道了。


    “那可怎么办呀?咱俩得她香火甚多,若不帮她把事办了,这道行还怎么修!”


    “都怪南安太妃心愿大,又专干损德败业的事,烧的灯油阴火太旺,儿子的小命被她冲没了,咱们无能为力。福气都只能加在她女儿身上了,刚好宫里死了一位皇后,就拿她去填凤椅吧。嘿嘿呀呀,呀呀嘿嘿……”


    伴随着一阵诡异怪诞,犹如野狐一般的笑声,空中的对话彻底结束了。


    南安太妃神思不属地跌倒在地上,丫鬟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给搀扶起来。


    今日是十五,来往香客不少,这两个精怪的话,必会传得沸沸扬扬,南安王府前程堪忧。


    有时候毁掉一个世家大族,未必要高举屠刀,只要灭掉他们东山再起的希望就成了。


    当年威振八蕃的信陵君都可悲地死于谣言,更何况今日外强中干的南安王府死于事实呢。


    倘若那些“精怪”说的不假,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南安王府架子必倒无疑,若她女儿真得了后位,也算泼天富贵,不要兵权也罢。


    南安太妃也是从风浪里走过来的,在厢房里抖着手呷了一口茶,就让丫鬟去请妙玉师父来说话。


    妙玉本不想让邢岫烟一干人等在牟尼院中装神弄鬼,奈何人家女王坐镇,又有擅长喉舌之技的人,更兼有洪音神器加持,以至于让她面对香客的问询百口莫辩。


    这时候南安太妃来找她,必是穷根究底来的,她一个出家人不打诳语,也只好说些似是而非的真话罢了。


    好在黛玉没有让她只身前去应付,而是以女王的身份陪同。


    黛玉原先也不打算做这些故弄玄虚的事,只是苏清源十分鄙夷太妃倚势凌弱又损人利己的行径,不让他泼声尖嗓骂两句,实在不解气。


    起码他用喉舌之技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把南安王府的生路给一气堵死,由不得南安太妃跟谁讨价还价了。


    至于黛玉请表哥去皇上那里当说客,计划让南安郡主做皇后的事,只是借口收回兵权的一步棋,待与真真国谈判占据了上风,再将郡主完璧归赵罢了。


    南安太妃见女王与妙玉一同前来,早成愣子眼了,话含在嘴里欲说又不好说。


    黛玉见她一句敞亮话都没了,笑道:“方才小王听到天外有对话之声,谈及南安王府之事,想必太妃叫精怪把魂唬掉了,还没归壳呢。”


    “让女王见笑了,我是真被吓坏了。”南安太妃见不开口不行,只得惭颜一笑。


    又问妙玉:“妙玉师父你是极有修行的人,还请你断断是否有精怪作祟?”


    妙玉只能拐弯抹角地说:“三千大千世界多有不可思议之事,山门内外也有拜月的狐狸,也有稽首的狸猫,这些都是师父她老人家经历过的。”


    “你的意思是……”南安太妃倒吸一口凉气,低声反问道:“真有邪魔外祟?”


    一个狐大仙!一个狸猫精!


    黛玉不待妙玉开口,老神在在地说:“说到底,祸福无门,惟人自招。人无衅焉,妖不安作。①”而后反问南安太妃一句,“您说是也不是?”


    南安太妃面上讪讪的,人已经彻底蔫了下来,佯装不懂她话中的嘲讽之意,故作曲解道:“女王说得不错,还是古话说得好,塞公失马,焉知非福。”狐仙亲口作保,她女儿就要做皇后了,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黛玉被太妃盲目乐观逗笑了,敷衍了她两句,就借口聆听经教,带着妙玉告辞了。


    妙玉瞎声道:“好个调皮的女王,借我的清净道场讲野狐禅。如今妄言绮语满天飞,这里竟住不得了,我还是回玄墓蟠香寺去罢。”


    “有太妃这等利欲熏心的香客,哪里都清净不了。”黛玉料她秉性好洁,孤高伶俜,在别处也难安生,便说:“长林园是我姊妹的住处,里面有个栊翠庵,种了十树株红梅。你带发修行,半出尘缘半入闺阁,我想那里必合了你的心境。若想净居,山门一闭只念佛陀;若觉寂寞,山门一开亦见花颜。修行之余与我姊妹烹茶对弈,功课之暇与诸闺英谈诗论道不也极好。”


    “的确是好地方。”听了这话妙玉也有意动,邢岫烟说长林园是世上罕见的清净女儿国,也是她向往已久,希望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


    只是女王又没把邀请的话说透,自己倒也不好点明,心中隐约期待着。


    待南安太妃匆忙离开之后,黛玉与姊妹们在牟尼院吃过午斋,休息了片刻,也要回去了。


    再过三日就该与真真国交涉谈判了。


    妙玉将一行人送出山门,看着几个年轻姑娘簇拥着女王,前引傍围的一阵欢声笑语去了。


    她在山门前驻立了许久,向她们远去的马车怔怔望着。轻快的马车变为一个跳跃的黑点,而后再也消失不见……


    翌日清晨,服侍妙玉的小丫鬟接了一张粉笺。


    妙玉展开一看,盈盈笑道:“我就来。”


    第14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三回


    林女王通译掌话权, 滇南王反攻红夷国


    为了开辟航道供各国王公使臣顺利归国,茜香国出海会哨的舰队暂时返回了茜草湾。


    而真真国为了进一步扩大战果,增加谈判要价的筹马, 趁此空隙进一步向中原近海闽州深入,破坏了十里海塘, 火烧了几个渔村。


    这时一只游隼为禛钰送来西海的最新消息, 禛钰面露欣慰之色, 将情报隐而不发。


    宣隆帝命太子禛钰组建谈判团,谕示两条谈判底线:闽州寸土不让,真真国若遣返俘虏南安王, 准允南安郡主和亲, 以平争端。若对方不愿遣返南安王, 就宣布立南安郡主为皇后,以稳定南安部曲,收拢兵权。


    真真国人从前也是与汉人同出一脉, 认中原为领主。只是一百年前, 真真国被西洋红毛番所占领,改官话为西夷语, 中断了朝贡往来, 国中西洋人增多,汉人减少, 与中原的关系也日渐微妙。


    此次, 真真国的使团呈报给中原的谈判名录,只有利维、詹娜、海廷加、诺亚、贾胡安五人的名字, 职务不详。


    为了确保安全, 两国商议将谈判地点在京郊平原举水河畔。这里视野开阔,方圆五里, 无有遮蔽。


    真真国使团要求谈判时,双方扈从不得超过五百人,除了配刀外不得携带火铳及其他兵器乃至暗器。


    禛钰表面上同意了,但在谈判地点五里之外的林地,依旧布列了火枪岗哨,在谈判期间,保持子弹上膛,刺刀出鞘的状态严阵以待。


    因真真国使用西夷语,禛钰向陛下请求让忠诚可靠的茜香国女王林思政,作为通译随团前往。


    宣隆帝诧异之余,权衡再三,再次认识到林思政也好,林绛珠也好,都不能将其视为纯粹的女人。


    一个有才能有魄力有谋略的人,幸为我所用,若不甘驱策,很可能倒戈相向,谁也不能保障自己没有丧命之患。


    于是宣隆帝同意了这个提议,又钦点了卫戍军队,命柳湘莲带队的锦衣卫两百人,谢鲸抽调京营节度两百人,火器营精兵一百人,随太子前往谈判地点,维护安全。


    名为警备,也为监视。


    黛玉是以通译的身份列席谈判,只能带晴雯与清源二人前往。


    出宫之时禛钰笑得一脸和煦,扶了黛玉的手,送她上了马车。


    “此次谈判事关重大,有劳女王殿下了。”


    黛玉见他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官腔,只得颔首行礼,嗔笑:“能为殿下效力,小王荣幸之至。”


    禛钰为她掀开窗帘,作了个请的姿势。


    黛玉嫣然轻笑,弯腰进去,展眼就看到车中坐着一位身着真红仙鹤补服的尚书,正是她沉静俊朗、风姿炜烨的父亲林如海。


    “父亲!”黛玉欣喜地喊出声来,抱着父亲的胳膊不撒手。


    林如海将女儿引到他身边坐了,满目慈爱地打量着她,“玉儿,你还好吗?”


    “爹,我都做女王了,还能不好吗?”黛玉笑意盈盈,心中十分感激禛钰安排了这场惊喜,“我还见到了娘,爹,你想见她吗?”


    素来稳重自持的林如海,有了瞬间的失神,他轻叹了一口气,搭在膝头上的手指蓦然攥紧了官袍,反问道:“那她想见我吗?”


    黛玉一时语塞,她对于父母之间的事了解得太少,两人的态度又这样暧昧不明,让她也不知所措。


    林海见她没有说话,一颗近乎跃动的心复又渐渐平静下去,他偏头看向窗外,肃容道:“太子任命我及大理寺卿严必显、护军参将裘良等人作为谈判代表。真真国自百年前被红毛番所窃据之时,便是我中华之患,近海百姓深受其害。今次谈判,你我不必藏锋敛锷,切要挞伐跳梁猖獗之小丑,力震洋夷,张我国威。”


    “是!”黛玉郑重点头。


    父女二人并肩而坐,再无别话。


    在京郊的举水河畔,以谈判大帐为界,双方安营扎寨的驻地与之距离相等,都是两里。


    到了未时,双方谈判团首次会面,让黛玉有一瞬间讶然的是,真真国的谈判代表中有两个眼熟的人。


    一个是被章明“除掉”的章静,此时是真真国的次席代表詹娜。另一个是当年被贬崖州为奴的贾雨村,此时是真真国的末席谈判代表贾胡安。想必是贾雨村不甘为崖州奴,趁着真真国袭扰近海之际叛逃,又因其确有几分才干,在真真国谋个官职也不难。


    黛玉刚在想,谈判中贾雨村会不会以“师生”之分,凌压自己。


    就听到那边贾胡安已经摆开姿态,自我介绍了。


    “鄙人贾胡安,恰是茜香国女王开蒙启智之师。”他伸手指了指黛玉,又佯愧一叹,“而今她以是一国之主,难免富贵骄人,居功自满,于礼仪上倒是了不长进,见了老师,都不知道叩拜。”


    黛玉刚要反驳,就听父亲伸手在谈判桌上一敲,冷声嘲谑:“贾犬当日叨食林家之米,不亦我家奴耶!既见主公,为何不跪!”其声势之大,气概之强,只把真真国人吓了一跳。


    贾胡安身子亦是一抖,眯眼看了林海一眼,他想先声夺人,反被人捏了喉颈。


    忝颜讪笑了一阵,低头拱手道:“原是林阁老,失敬失敬。当年宦途起复,擢升显秩全靠林公提携了。可惜,奸人作祟,让贾某登高跌重,惨为奴矣。幸而真真国王慧眼识珠,于我有再造之恩,贾某才能与诸故旧高处重逢。”


    禛钰才懒怠得听他“叙旧”,冷笑道:“真真国谈判使,就是这等卑劣侍贼的三姓家奴耶?无父无君之竖子,不足与语!”


    说罢,他一挥披风,转身出了大帐,林如海、严必显、裘良、黛玉等也一并昂首而出,徒留真真国谈判代表干站在帐中。


    詹娜,不,章静对贾雨村说:“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弹压下林氏,就进入正题,眼下人皆知你不堪的过往,还怎么谈。”


    贾雨村脸上羞容未褪,假意捋须笑道:“正是要他们瞧不上才好,单有一个太子就及难应付,更兼高谈雄辩满腹经纶的林如海,咱们在嘴上就讨不了好。依我看他们都是傲气十足的人,必不会再出席谈判。只会让底下的人来谈,届时我们再以上马对中马,稳操胜券矣。”


    听了这话,章静尚在半信半疑间,只得暂且作罢,等对面的消息。


    禛钰回到驻地营帐,对诸位说:“真真国派了章静、贾化过来,无非是不想让我出面罢了。身为天赋异禀的星相师,章静极有可能谙熟我们的底线。”


    林如海道:“陛下设的底线实乃重大让步,我们决不能以此为基。”


    这时候有护军参将裘良,接到了线报,真真国人也在举水河对岸,五里外的森林中增派了三百名火枪手,欲以武力相恫吓。


    黛玉向禛钰谏言道:“殿下曾告诉过我,死过一回的人是无法预判其行为的,也就是说对章静而言,我和晴雯就是她天然的对手,我让晴雯坐主位,在一旁为她敲边鼓即可。”


    诚然,晴雯的窥心之能,才是最大的杀招。


    禛钰思量了片刻,点了点头,又说:“再加一个苏清源罢,他的嘴可惹人厌得很。”


    裘良见太子轻易让两个“异国”人上谈判席,未免太儿戏了,又不敢多嘴,站在原地浑身不爽。


    黛玉笑了笑,对太子说:“既然太子对我茜香国人信赖有加,我等定不辱使命。不知太子可要宣召他们进来聆听教诲?”


    太子摆手道:“不必了。”他递给黛玉一张字条,黛玉见之一笑,又递与父亲。


    一张字条在几人之间蓦然传递,最后才到了裘良手中,他狐疑地拿起了一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的一丝疑虑也没有了。


    别说派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去谈判,便是此刻拂袖而去,真真国也坐不住了。


    到了下晌,章静见对面谈判桌上只有晴雯与苏清源二人,颇为惊讶,又见林黛玉坐在一旁不动如山,更是不免心慌。


    禛钰这是什么意思?对她不屑一顾到如此地步,还是暗藏什么玄机不想让她窥探。


    很快,关于茜香国王廷岐黄司司长晴雯及王廷虎贲卫教头苏清源的简略资料就摆在了真真国使团的面前。


    贾雨村率先发难,指斥晴雯说:“一个异邦疾医,也配上谈判桌?”


    “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一照。”苏清源伸脚蹬掉了他的椅子腿,冷笑道:“你一个崖山奴,也配于我岐黄司司长平起平坐。你敢坐下,我下一脚包管你腿上的筋折两根。你河对面的火铳再快,恐怕也不及我的脚快。”


    “你、你、你!”贾雨村固然气愤,但看到资料中苏清源“剑杀百人,易如反掌”八个字,早就额头冒汗,心里发慌了,只得忍气吞声老实站着。


    章静失望地闭了闭眼,苏清源正是让她刺杀林黛玉失败的程咬金,也是让她差点死在哥哥手里的罪魁。


    出于规避风险的胆怯,她又把矛头转向了相对柔弱的晴雯,“这里是严肃场合,关乎两国利益,不是医坊。人贵有自知之明,才不配位,必遭其累。”


    晴雯凤眸一闪,双手抱臂,冷笑道:“不巧,鄙人擅治百病,专克你这样目短于自见①,不服钤管之症。”随后与黛玉相视一笑,女王的预判真的想当精准。


    这时候黛玉开口道:“詹娜小姐,既然是谈判,难道离题万里、揭挑微弊的能力,在贵国国王眼中是什么惊世大才、智辩高手吗?”


    章静哼了一声,坐直了身体,趾高气昂地说:“我真真国王诚心求娶公主,以换来两国和平,结果你们却视我们为冤家对头,相顾眦裂,宁肯将公主下降小官之子,对我王奉上的后冠不屑一顾。”


    晴雯笑道:“在你真真国遣使求婚之前,华光公主已定婚约,是你们冒渎公主,无礼强求在先,实无一驳之价值。”


    在一旁站得腿酸的贾雨村,说话狠虫一般,“你的意思是,贵国已经不在乎南安王火燎的性命了,如不救开国功勋之后,又何以慰捐躯殉国的将士在天之灵耶?就不怕寒了千万军民的心?殊不知民怨所积足以亡国。”


    晴雯噗嗤一笑:“难为贾葫芦先生身在曹营心在汉,还为故国怀忧。为了安抚浴血奋战的军民,陛下已经坚心,无论南安王能否遣归,都将立南安郡主为后。”


    言下之意,是中原已经做好放弃南安王的准备了,这个要挟的筹马已然失灵。


    立南安郡主为后,这步棋可谓极妙,直接将战败被俘的南安王示为英烈,此举多少有点千金买骨的意思,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让人无可指摘。还断了真真国退而求其次,选郡主和亲以挽回尊严的后路。


    章静与贾雨村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不妙”二字。


    哪怕真真国占据了闽州一角之地,章静都可以拿黛玉扎筏子,提出让茜香国女王和亲的要求。


    然而真真国始终没有在战场上拿到绝对优势,征南总兵卫若兰虽然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但是颇有骨气,守土尽责,临难不怯。


    前一天真真国抢占的村落,第二天就会被他重新夺回来。反复几次,真真国也只能放火烧村,大肆破坏,以示威胁罢了。


    然而卫若兰早就依太子指令,让近海村民坚壁清野,迫使真真国抢滩上岸的将士掠无所获,军中大饥。


    割地是不用想的了,若谈判拿不到赔款或者和亲的嫁妆,他们的舰船只能返航了。


    这时候海廷加、诺亚、利维三个红夷人,不满詹娜与贾胡安二人出师不利的表现。


    他们用西夷语,强势阐明了想获得战争赔款,以及在近海开辟民间榷场的要求,并且要拆除琼州、崖州、闽州三地的海防设施,否则绝不退兵。


    黛玉冷着脸翻译出来,给了苏清源一个狠厉的眼神。


    苏清源被那眼神中的杀气惊到,吊儿郎当的模样瞬间肃然起来,绷紧下颌。


    扬声道:“你真真国王安德森不过海盗出身,言行不一,从无信誉可言,你们的承诺,一个字都不可信。谁人敢按兵束甲,放虎自卫,餍其无穷之欲壑。”


    他足下横扫一腿,那三人的椅子腿登时短了两寸。


    三人被震得一惊,趴在桌上不敢乱动,身后的真真国护卫也紧张得齐刷刷亮出了刺刀。


    柳湘莲麾下的锦衣卫也抽刀在手,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黛玉一脸淡然,对西夷语对那三个西洋人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得慌吧。”


    三人自不懂中原俚语之意,黛玉也不解释,反而对章静、贾雨村说:“想必你们还不知道,前日滇南王沐昭宁带着三大主舰与我茜香国大司马程荣秀的舰队,双路夹击已攻占真真国港口拉雅城,逼降了真真国守港主将。”


    一句话就让章静顶梁骨走了真魂,一声气也听不见,一个字也说不出,瘫在椅上,如同木人一般。此刻别说求赔款了,求中原休战也都不可能了。


    黛玉偏头看向晴雯,抬了抬下巴。


    晴雯会意,朗声道来:“滇南王督师南下,真真国战败失地,须向中原、茜香纳贡称臣,岁贡中原十万两白银,每年向茜香国交纳小麦三十万石,如若不然,中原绝不言和!”


    这时候真真国的谈判团才意识到,主导这场谈判的人,并非对面咄咄逼人的俊男美女。而是充当通译的茜香国女王陛下。


    恨得咬牙切齿的章静,千算万算没算到西海之上又杀出了个滇南王。她又一次连皮带骨都输给了林黛玉。


    而她梦中的情人,竟连她的笑话都不屑出来看,一个眼神也不愿给。


    急怒怨愤之下,章静从腰间拔出火铳,然而她还未抬起手,晴雯已察听其心,一枚梅花镖已经抵在了她的喉管上。


    目睹这电光石火之间的事,黛玉眼中波澜不惊,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睨了一下,她裙下偷藏火铳的位置。


    三个洋人见黛玉正气凛然,面对荷枪实弹的詹娜,毫无畏惧之色,反劝詹娜千万冷静,又急忙撤回兵卒,喝命收刀入鞘。


    詹娜被没收了火铳,由士兵架走,贾雨村见势不妙脚底抹油溜出了大帐,而剩下的三个红夷人赶紧表示愿意签订合约,力劝安德森国王接受议和条件退兵纳贡,希望能放他们安全离开。


    黛玉点了点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只要诸位如期归国,行程绝无阻滞。”


    禛钰重新回到帐中,由林海执笔与真真国谈判代表利维签订了和约。


    利维、海廷加、诺亚向太子禛钰三折圆腰,长揖到地。又向女王近前拜谒,神情恭顺,原本想向女王行吻手礼,但在太子凌厉地眼刀威慑下,怯怯撒手。


    只得按照茜香国的最高礼仪双手交叉在胸前,颔首鞠躬向女王表达崇敬之意。


    第14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四回


    彩云妃和亲赴滇南, 宣隆帝憨戏失龙威


    自真真国在谈判场上铩羽而归,滇南王于海疆捷报频传,举国欢庆。


    这边册封南安郡主为皇后的诏书星驰而去, 那边真真国王的请降书飞骑而来。


    高坐在金銮殿上的宣隆帝听着群臣山呼万岁,不禁朗声大笑, 这几日扬眉吐气, 总算把心中郁积的阴霾一扫而空了。


    只是一想到三婚之夜, 自己要让年轻的皇后独守空房,宣隆帝又怏怏不乐起来。


    禛钰身为礼部侍郎,岂会让宣隆帝有这等烦恼, 在礼部花钱下聘之前, 南安郡主就会“一命呜呼”了。


    远在拉雅城的滇南王沐昭宁, 接到了禛钰的教令,命他即日凯旋。


    沐昭宁日夜兼程行船到了刺桐港,泊船时已至黄昏, 他驿馆也不住, 渴饮饥餐,换马飞驰, 一路直奔京城。


    鸣鸾殿中华灯初上, 黛玉在案前写信给母亲,忽然面颊上被人烙下一吻, 还没等她回过头来, 手里的鹅羽笔也掉了……


    “表哥,我还要给娘亲写信, 还要打点给姐妹们的贺礼……你晚点再来成么?”黛玉无视男人暧昧炙热的目光, 弯腰去捡地下的笔。


    “让晴雯做就好了,她不是最懂你的心,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怎么为你做宰牧?”禛钰伸手将她捞起,掉转过来,捧着她的脸由浅入深地吻着。


    黛玉见晴雯笑着进来,又一声不吭地带上门退出去,还想说些什么,唇齿已经被他完全占据,只能发出细碎的嘤咛。


    一路衣裙散落,心脏也跟着他胸腔传出来的声音,扑通扑通地跳……


    到了半夜,这位神道才消歇了片刻,侧躺在枕上,伸手替黛玉推拿筋骨松弛肌肤。


    黛玉趁机说:“我在宫中住了大半月,如今两桩大事落定,也是时候回长林园看看姊妹了。”


    覆在身上的大手,有一瞬间的停滞,而后加了两分力道继续默默揉捏。


    那沉默的态度,不悦的眼神落在黛玉眸中,仿佛是无声的质问。


    表妹,是我重要还是姊妹重要?


    黛玉不免歉然,待给姊妹们送完嫁,接待公主归宁之后,还要去造办处、神机营研习取经。之后会在离京城最近的太仓市舶司,举行为期两个月的贡赐与榷场贸易。结束之后,她就直接从太仓港出海回茜香国了。


    行程安排得这样紧凑,她实在腾不出工夫与禛钰单独相处。


    这个男人为了她付出了太多,牺牲了太多,就连她前世稀里糊涂欠下的泪债,都被他代偿了去,还拖累他遭了天谴白了头。


    黛玉嗫嚅着唇,开口道:“其实在牟尼院已经见过了,倒也不必再……”


    见她极力克己的样子,禛钰的心又疼得紧,那双薄怨幽嗔的眼里,流露出无限怜惜,以及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羡慕。


    她毕竟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娘,是在姊妹的关爱与陪伴下长大的,不似自己茕茕孑立冷血无情,就连唯一的伙伴章明,都被他抛弃了。


    自己不该让她受委屈的,来日方长,不急一时。他喉结微动,笑着说:“表妹,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见谁就见谁,不必对我报备。”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颇有默契地只以表哥表妹相称,也许在旁人看来世间至亲不过夫妻,但在他们心中,表哥表妹就是平等互敬的爱称。


    夫妻之名、眷爱之情,从来不该是束缚彼此的理由。


    两人沐浴回来,已近三更。


    黛玉唯恐他心存芥蒂,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倚在枕上轻声暗语:“实在想我得紧,凹晶溪馆午时茶。”


    轻灵的声音好似鹅羽挠过禛钰心上,四肢百骸瞬间又酥又痒,环在腰间的柔荑,娇若白玉,引诱着人轻捻慢揉。


    “好妹妹,再赏我一个时辰吧!”禛钰翻身将她压下,柔云般旖旎的裙袍又被堆到了腰际……


    黛玉忙扯住要被他拽下的诃子,嗔怪道:“都三更天了,难不成你还想一面汹涌掉眼泪,一面挺身往上撞?女王如狼似虎的名声,生是你给带出来的。”


    在宫里哪有秘密可言,谁人都知道太子是女王裙下臣,可怜的殿下被美艳凶蛮的女王剥削压榨,以至于含泪服侍夜不暇枕。


    禛钰噗嗤一笑,“我巴不得女王生吃了我呢!”


    “好哥哥,咱们歇了吧,明儿我还要回林家、外家看看呢!”黛玉可不敢纵他乱来,好歹面上要过得去,“若教你带出幌子来,你就不怕我爹揭了你的皮!”


    一听这话,禛钰头皮发麻,只得放弃,扭股糖似地黏在她身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说来,贾家不日又有两桩非常喜事,你的三妹二哥一嫁一娶,一时门庭若市,不知又有多少人被这瞬息繁华迷了眼。”


    黛玉心知沐昭宁此番回京,必然要将三妹妹娶走,只是眼下宝玉还不见人影,哪来的新妇嫁他?


    禛钰悠然一叹:“你的宝哥哥道心壅蔽,又以闺阁良友自居,不幸再堕迷津了。”


    黛玉猜到了什么,不欲深思,缓缓闭目悄然睡去……


    此时贾宝玉正在百里之外,一个芥豆之家中呆坐。


    家中男主人因酗酒醉死了,只有一个年轻的寡妇织席贩屦为生。


    这苦命的寡妇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花袭人。


    自从她被哥哥花自芳卖给了典妻解燃的酒糟男人,袭人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朝打暮骂只是家常便饭,被丈夫倒手转卖数十次,都因总未生育,反被买主要账讨赔。


    每次卖了她的钱财,丈夫拿到手三夕五日就花光了,哪有余钱退赔,只得又将她死打一顿,扔在席上供人消遣抵账。


    好容易捱到丈夫死了,她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断了生计,可怜她在贾府学的分寸礼节,在这穷乡僻壤一概用不上,只有“伺候人”这桩事还能勉强续她一条命。


    偏巧遇见一个破衣烂衫疯癫花子,手里拄着一根锡杖,看起来还值些银钱,袭人有心想骗来变卖,便施舍了他半个馊馒头。


    谁知二人凑近了一搭话,才渐渐认出彼此,同是天涯沦落人,当即就抱头痛哭起来。


    袭人知道贾府还有门庭在,极想跟着宝玉再回贾府,便把过往不堪经历一笔勾销,只说蒋玉菡走了后,自己又嫁了个汉子也不幸死了。


    在袭人苦口婆心的劝导下,宝玉渐渐意动,漂泊日久的心,也渴望岁月静好,富贵荣华。


    袭人不惜卖了破屋,换得二两银子并一吊钱上京的盘缠,伺候宝玉愈发殷勤小意,撺掇他早日回家。


    宝玉见袭人没有栖身之地,也只得刮了胡须,绾了头发,打算明日天亮就带她回贾府。


    深秋时节,天气将冷上来,宝玉与袭人衣衫单薄,互相搀扶,顶着萧瑟的秋风赶路。


    走到官道上,正碰上凯旋归京的水师队伍。打头的滇南王顶盔掼甲,披红挂彩,雄赳赳气昂昂地骑在高头大马上。


    后面还跟着一班吹吹打打的乐人,奏的不是凯歌,倒像是迎亲的曲目。


    紧接着是百十来抬漆红的大箱子,也不知里面装的战利还是聘礼。


    宝玉从前在长林园听凤姐提过一句,“你探春妹妹相准了滇南王。”不由遐想,莫非滇南王此去就是上贾府求亲去的?


    愣神之间,先头队伍已经走了半里路了。


    待到二人紧赶慢赶来到荣宁街附近,已近申时了。


    此时十里长街已经被围幙挡严,五城兵马司的兵备正在街衢两旁,撵逐闲人。


    宝玉一旦靠近,就被兵备举板喝退下去。


    袭人哪里甘心近在咫尺的安荣富贵不能再得,心念电转,扬声喊道:“这是贾府的宝二爷,你们五城兵马司的裘指挥使还是二爷的朋友!”


    那兵卒一愣,随即嗤笑道:“你说的是哪年的老皇历了,如今做五城兵马司指挥的是锦乡侯家的韩大公子。景田侯裘大人都高升护军参将了。冒认官亲是要坐监戍边的,今日是滇南王来贾府下聘的好日子,且饶你们一遭,还不快去!”说着,又将手里的杀威棒给扬了扬。


    宝玉只得连退几步,袭人急得满地干转,又想到贾府世仆都住得不远,不如先去找几个相熟的仆妇待为通禀。


    岂止贾府旧人都走的走,散的散,袭人竟连一个熟面孔都找不到。


    此时贾府荣禧堂上,首席坐按品大妆一味痴笑的贾母并探春,次席坐着滇南王。


    贾政夫妇则侍立阶下,对于滇南王今日要求娶探春之请,哪有不应的道理。


    前日他们已接了圣旨,探春被圣上赐号“彩云”和亲滇南王,三日后就要启程离京了。日子虽然紧了点,但是从前被南安太妃敲定和番的时候,府里也是东挪西凑了些嫁妆,加上宫里赏的东西,林林总总拢到一处,也不错看了。


    滇南虽远,好歹还在中原版图之上,尚有邮驿可以通信。若被迫和亲海外,嫁与言语不同习俗迥异的西洋红夷,那才真是山遥海远,骨肉家园齐抛了。


    从前稀里糊涂的贾母,今日忽然明白了几分,拉着探春的手说:“我的三丫头就是好,偏是两个玉儿可恶,久久也不来看我。若你们都在,我也不孤不独了。”


    “老太太说得是。”探春笑了笑,心知黛玉此时就在潇湘馆中,只是不便前来,以免惊吓众人。待她明日姐妹们来添妆,林姐姐自然要回来看望老祖宗的。


    正想着添妆一事,就听到琥珀通禀说:“老太太,清吏司家的薛姨妈、宝姑娘来了,正候在外头。”


    探春脸上笑意一顿,心想这母女二人又是闻风而动了,不由冷脸道:“后门上该班的妈妈也太不像样了,今日王驾下临,阖府戒严,她倒好先掏出个鼠洞来。”


    “王妃勿恼,是我请她们来的。”王夫人讪笑道:“王妃眼见着要出嫁,府中上下都需要人操持,我这精神一日短似一日,只她母女来了,我方有个膀臂。”


    探春不好与嫡母争持,将头扭向一边。沐昭宁见媳妇儿生气了,哪里容人欺负她。


    他也不管这薛姨妈、宝姑娘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直接发话道:“今日本王及王妃不见外客,婚礼议程全由礼部操办,无须岳母挂心。”又吩咐王府长史官说:“明日来为王妃添妆的堂客,若无请柬,一律不得入府。”


    长史官朗声应是。


    王夫人本就破了面相,此刻还讨了个没脸,越发臊得慌,还被贾政低声呵斥,再不敢多言。


    探春见沐昭宁如此维护她,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笑。


    薛家母女没见到真佛,还碰了一鼻子灰,只得灰溜溜地从后门走了。


    没曾想薛姨妈才走到巷口,与一个婆娘撞了个对脸,差点没把老腰闪了。


    花袭人起先很是惶恐,生怕冒犯了贵眷,此时瞥见是薛家母女,简直如蒙救星!


    她来不及与薛家母女见礼,忙去墙根下将蹲在地上的生啃红薯的贾宝玉拉起,推到了她们眼前……


    眼见太阳快要落山了,滇南王才辞别王妃,与才赶上来的征南总兵卫若兰,一道应召入宫。


    宣隆帝设宴款待功臣,又对年轻有为的滇南王、卫总兵大肆褒勉了一番。


    沐昭宁与卫若兰双双看向太子,见太子略一点头,他二人立刻亲捧了虎符,递到了龙案上。


    这两位年轻人颇识时务的举动,极大地取悦了宣隆帝,兴致越发高兴起来。


    庆功宴上歌舞升平,一派喜庆祥和。


    正当诸位将士酒足兴尽之时,一位内侍神情忐忑地走了进来,跪在丹墀之下,对陛下说:“皇上,南安郡主突发癔症没了。”


    酒酣耳热的宣隆帝听了这个消息,登时睁大了一双虎目,只觉酒气突突地往心上撞,他试图思考些什么,但什么要点也抓不住。


    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的第三任皇后,还没有嫁过来就死了,还是疯死的。


    这让他想起疯了的孝敏皇后,疯了的牛皇后,眼下又多了个疯了的火皇后。


    孝敏皇后以泪洗面的模样,牛皇后与次子纵情的模样,不断地在他眼前来回闪现。


    他试图用拍打自己的头,来驱赶那些越发恐怖的景象,可是一切徒劳。


    阴气森然的闻嗅之声,腥臭扑鼻的污秽味道,仿佛有鬼神飘来,迫使他一会儿拱肩缩背,一会儿跳蹋嚎叫起来,一会儿半哭半笑起来。


    其动作之滑稽,声音之怪诞,如同猿猴躁踊,凡目见者无不装醉笑倒。


    禛钰冷眼看着这一切,皇帝憨戏迷离,还没意识到,自己只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罢了。


    从今以后朝堂内外、禁城上下、四海列国都只认中原太子,不识皇帝了。


    贾府三小姐高嫁滇南王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滇南王是当今新贵,功勋卓著,彪炳史册,远胜西宁、东平二王,更不用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南安王,以及早早殒命的北静王了。


    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的高门世家如何也想不到,人家滇南王早就心有所属,凯旋归来先去岳家求亲,再去皇宫。真真羡煞人也。


    然而想要与贾三姑娘添妆把盏拉近关系的贵妇千金,都不得入门。就算是贾家正经的亲丁女眷,被请柬挡在门外的也不在少数。


    薛宝钗也不强求,佯装叹了口气,抱着礼盒离开了。而今她手握贾府的凤凰蛋,这有去无回的人情不送也罢。


    原来探春待嫁之地,恰是从前贾母院中,绛芸轩对面的西厢,黛玉故地重游,难免有些伤怀。


    探春打点了好了家仆,才同惜春一道陪着黛玉先去拜见老太太。


    侍书悄悄打起帘栊,让黛玉走进去,只见贾母正歪在榻上小憩,鸳鸯拿了美人捶,在她腿上轻轻巧打着。


    鸳鸯抬头见到黛玉讶然瞠目,经年不见,打量再四,才确信林姑娘又活了过来。


    像是若有所觉一样,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太太忽然睁开了眼,掀开貂毛毯子挣扎坐起。


    她看到一个娇花软玉一般的姑娘款款向前,笑呵呵地招手说:“玉儿,你快过来,仔细被朔风吹凉了,你的身子骨可禁不得寒气。”


    黛玉方欲牵裙下拜,却被老人家欠身搂入怀中,拉着她的手摩挲了半晌,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鸳鸯见黛玉抬眼看过来,也只是默默摇头,黛玉还抱了三分希望,依旧笑盈盈地与贾母应答,大抵以劝哄安抚为主。


    “老太太,玉儿一切皆好,还想请您老人家去长林园住些日子呢。”黛玉还想请王君效瞧一瞧外祖母的病症。


    “我就不去了。”老太太抚着黛玉的鬓发,慈爱地打量着她,说:“你和宝玉如今都大了,也是时候成家了,也省得他成日里抱怨天抱怨地,没个安生。”


    第14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五回


    巧送添妆布局西南, 狠拒戎人遗祸中原


    听了老太太这句话,众人心中都暗自唏嘘不已。


    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将宝黛看作一对儿,如今却是天悬地隔的两个人了。


    黛玉心中早无挂碍, 眉头也未皱一下,含笑道:“老太太, 到底不是冤家不聚头, 想来前生造定今生债。若不续这一世金玉良姻, 只怕还不能解冤了局呢。”


    “哎!”贾母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人就呆怔起来, 神神叨叨了几句, 再一恍神, 又不认得人了。


    就连史湘云过来,贾母打量了她两眼,也只是笑:“这是谁家孩子, 长得好齐整, 比宝玉还俊些。”


    口里才说叫鸳鸯打赏,转头又丢下笆儿弄扫帚, 要斗牌掷骰, 招手叫黛玉说:“敏丫头咱们娘俩斗牌,一处坐着, 别叫你二嫂混了我们去”。


    “老太太, 我换了衣裳就来。”黛玉口里答应着,心头一酸, 与姊妹们手拉手互望一眼, 踌躇着离开了。


    从前诙谐慈爱的老太太已经不见了。以后再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凑趣儿听古记了。


    一行人回到西厢,邢岫烟与甄平安连忙迎至阶下相见。彼此亲密簇拥着进了屋内。


    屋中四面集锦格子, 雕镂木板,皆是从前巧匠名工所作,样式已不时新了,彩漆也斑驳,依稀还能瞧出当年销金嵌宝的奢华之态。


    先前磊满图书典册的黄花梨书架已经不见了,徒留两个笨重的旧鼎,一对儿供花设瓶的花几,两溜绣墩罢了。


    探春不免赧颜:“自打宝玉走后,爵禄也短了供给,家里不比先时光景,境况消疎了。”又忙招呼大家坐,让侍书、翠墨看茶来。


    甄平安捧着一个螺钿匣子笑说:“论理我一个早当娘的,不该坐姑娘堆里了,只是夫君刚好被太子派来在长林园守职,我就忝颜进来给三姑娘添妆了。”她将匣子递给探春,“奉呈薄礼,聊佐喜仪。”


    接过匣子,探春道谢不迭。其他姊妹也陆续添了贺礼,或头面首饰,或珠宝字画,或针线荷包。


    只有黛玉给了一个厚折子,笑说:“从前三妹妹就想出去立一番事业,如今做了彩云妃,与滇南王携手执宰高原,必能建功立事。”


    探春展开折子一看,上面详写了大小数百桩事,要她敦促滇南王积极开拓西鄙。


    首先要做的就是刊山凿险增设水陆驿道、茶马盐道;其次广聘汉儒,开置书院教化百姓;再次招揽能工巧匠,推广稼穑田圃、织染陶冶技术;最后还要求滇南全境壮年男子亦兵亦民,西遏澜沧、南震交趾,保境息人。


    史湘云嗔道:“偏是林姐姐的添妆与众不同,这哪里是贺仪,分明是圣旨。”


    一想到这“圣旨”出自茜香国女王之手,岂非有干政之嫌?又慌张掩了口。


    幸而黛玉也不着意,抿嘴一笑,继续对探春说:“滇南王仁义并行,本是有大才之人,只是他从小寄身寺庙,心性淡泊,喜欢优游恬适的生活,富贵利达非他所求。


    此次若非为了救你于水火,沐王爷是万不肯出兵真真国的。而今太子允许他带你即回滇南,可不是让他耽于儿女情长的。”


    探春中心默默盘算,捧着折子一脸肃然,肩头仿若压了千钧重担似的,认真地研讨起来:“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就是这么个爱吃爱玩的人,便是冷待了我,也未必想干这些正经事呢。”


    惜春见探春侃然正色的样子,似乎已在脑中设想,失宠后该如何劝谏夫君的场景了。


    忍不住笑道:“听说滇南四季如春,玫瑰繁多,沐王爷必是心热惧内又不怕尖刺之人,哪里舍得冷待三姐姐,必是千依百顺的贤王呢。”


    “嗳!”邢岫烟笑塌了肩膀,两手交叠在桌上说:“平素四妹妹惯装神道,故作深沉,这会子见姐姐要远嫁了,倒把你伶俐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探春脸上搁不住,羞得往里屋躲去,又被湘云、惜春、平安三个强拉了回来。


    黛玉两手搭在探春肩上,笑说:“三妹妹虽是闺阁女子,文武之才不及沐王爷,然志存高远十倍于他。


    若王爷愿意砥砺其心,鸿业图远,你便竭力匡襄,居边保塞,稳定西南。如其轻世肆志,踌躇不前,三妹妹也不要客气,大可夺过权柄,取而代之。”


    这了不得的话,惊得众姊妹舌桥不下。


    见大家诧异噤声,黛玉摇头笑道:“这有什么好惊的,自古以来临朝听政的女子多着呢,咱们三妹妹也是一方诸侯王妃,西南边陲百业待兴大有可为。三妹妹可别存小家子女儿气,自限其用了。”


    探春本就有经世致用之心,也不用黛玉久劝,自己就认真领纳了。


    “等等!”湘云将手一拍,鼓腮气道:“咱们的礼典当出去,横竖能听个响,林姐姐就给一个折本,这也太小气了。”


    黛玉轻哼一声,向探春摊开手道:“三妹妹若是不喜欢,还给我就是了。”


    “云妹妹也太托实了,这可是无价宝,这个乖林姐姐可不是白教人的,必有后手。”探春哪肯交还,忙袖了起来。


    “还是探丫头聪慧,做姐姐的哪能口惠而实不至呢。”


    黛玉嫣然一笑,拉着探春的手说:“你嫁得匆忙,都来不及送信给云骑尉苏家。等明儿你的喜船走了,行到金陵时,你们夫妻俩且去二姐姐家小住几天。


    林家的管家万隆会上门寻你,我备了一船的好东西要给你。单叫侍书、翠墨两个可不中用,还得再请个打算盘的‘拨珠’,一个查单子的‘计簿’才行。”


    “唉哟哟!”甄平安开玩笑道:“不愧是做了女王的人,送的礼都比人豪阔百倍,早知道妹妹这样大方,我们的东西怎好意思拿出手。”


    众人又笑作一团,笑闹了许久方散。次日,大家又同行至运河渡头,作别探春。大家脸上笑靥如花,内心未尝不伤感,只是悄悄红了眼圈。


    卫若兰因交了虎符,征南总兵之职也撤了,在京城家中居丧守制。被太子特许到渡头送别战友。


    隔着茫茫人海,他看见了彩棚下站着的贾府一行人并史湘云,连忙走过去。


    偏被人牵绊住了手脚,展眼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好友贾宝玉。


    “哎呀,人都说你出家做和尚去了,我说当不得真,而今道学兄还不是三千青丝犹在,一身锦绣表人前。”卫若兰喜不自禁,拉了他便往贾政那边走。


    他正愁自己见湘云行动冒失,这时候拉了个贾宝玉,不恰解了尴尬。


    贾宝玉是被薛宝钗怂恿过来的,比起一身落魄抱愧回家,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重逢亲友,老爷也断不会下死笞楚他了。


    黛玉、晴雯、平安三人前后被一班锦衣卫,围拱在另一个彩棚下,并未与贾府众人站在一起,旁人也瞧不见她们。


    “姑娘你瞧,那人是不是宝玉!”晴雯眼尖,向前一指。


    平安与黛玉一并回头去看,果见卫若兰揽着宝玉的肩膀,站在了贾府的彩棚下。


    而薛宝钗还在不远处翘首窥望,见到贾府一干人等抱头痛哭,未听到喝骂之声,她才抿了抿鬓发,走了过去。


    黛玉收回视线,笑对平安说:“姐姐咱们回去吧,我还想早点抱一抱我的小外甥女。”


    甄平安道:“如意是个懒丫头,不睡到日照三杆是不会醒的。”


    “小孩子要会睡觉才长得快嘛。”晴雯嘻嘻笑道。


    甄如意就是甄平安与柳湘莲的女儿,虽说才满周岁,已经蹒跚学步,牙牙能语了,长得粉雕玉琢,很是可爱。


    封夫人见了小如意更是合不拢嘴,几个人就乐不可支地在潇湘馆中逗弄孩子玩。


    雪雁送上一碟指顶大的小奶饽饽,惹得小如意拍手讨要,奶声奶气地喊:“意儿要吃、吃!”


    大家见了都笑起来,这时候门外传来几声粗俗的骂声。


    “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起开,我给你一顿好嘴巴子。”


    封夫人忙捂了如意的小耳朵,带她躲到里间去了。


    雪雁出门睄了一眼,回头笑道:“是哈尔又来缠凤奶奶了。”


    黛玉微感诧异,才想起来哈尔原是她与表哥在鸳鸯冢时,遇到的第一个刺头,差点被表哥挑断了手筋的那个青年。


    “他不是分到田庄上干活去了,怎么到长林园来了?”


    雪雁啧啧笑道:“而今农闲嘛,他打了几石粮食送来,正碰上凤奶奶来园子里看荷姐儿和萌哥儿。哈尔的田庄与凤奶奶的田地只有一渠之隔,也不知他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明知凤奶奶嫁过人也杀过人,他竟敢想她的账。人前人后打了多少饥荒,凤奶奶宁肯做寡妇,自己拉扯两个孩子,也不想跟他。”


    黛玉知道凤姐是个杀伐决断的女子,定是不喜哈尔的为人,才三番四次拒绝。便将哈尔叫过来,严厉申饬了他两句。


    然而哈尔早被凤姐姿容所迷,哪里听劝,虽不敢明怨顶撞主公,但心中到底不服。


    他好歹也是田庄上的管事,力气又大,身材矫健,如何配不得一个俏寡妇。


    黛玉见他执迷凤姐不是一天两天了,估计很难打消他的念头,便说:“我过两个月就要回茜香国去了,王廷中窈窕宫女倒有不少还未嫁,想必你也知道了,跟我回来的虎贲卫大都娶了茜香国的美人为妻。你若能放下她,我倒是能带你去茜香。”


    这等于在问他:是死守一棵树,还是万花丛中挑?


    哈尔灰色的眼珠转了两圈,踌躇了片刻,抬头偷觑了女王一眼,咽了咽口水,方说:“属下愿赴茜香,供职王廷。”


    黛玉心里暗忖:凤姐看人极准,这人的确不值得托付终身。


    未免他误人子弟,黛玉又说:“你的养子坤德还要读几年书,就先留在中原吧。”


    哈尔本就对坤德没几分香火情,当即同意了,没有养子这个拖油瓶在身边,恰好方便找女人。


    打发走了哈尔,又见鹤童过来禀事。


    “阿林,隔壁贾府又闹出事故来了。”


    黛玉并不意外,抬眼看向天边的浮云,说:“必是薛姨妈有据有证的,向贾府讨说法,要把宝姐姐嫁过去呢。”


    鹤童笑道:“阿林的卦极准,不愧是萨满夫人!”


    “一出金玉良姻闹了这么些年,再不宿孽合聚,只怕双双白头也不消停。”黛玉甚无趣味,也懒得去看热闹。


    只是没过多久,史湘云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拉着平安、岫烟,唧唧咕咕、绘声绘色地将见闻具细道来。


    第14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六回


    薛姨妈逼勒凤凰蛋, 河东狮诟骂清吏司


    自打贾府一行人送嫁回来,与失踪的贾宝玉久别重逢,一家人悲欣交集, 得知是薛家收容了宝玉,更是感戴不尽, 哪有前嫌不能释的。


    只是这一回, 薛姨妈也无心虚与委蛇了, 直接上了大招,进了二门就滚到王夫人怀里,揉着半扇染血的裙子, 嚎啕痛哭起来, 悲不自胜地喊:“我的好姐姐哟, 看在亲戚的份上,我娘俩救下了宝玉。可你家的凤凰蛋灌了几口热黄汤,就昏了头了。


    我不过去灶房忙活两下, 他便强逼宝钗推就。你贾府什么门户, 娶亲买妾何等容易,不过明着欺负我们孤女寡妇, 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


    她哭了又骂, 骂了又哭,又要摁着有辱祖宗的宝钗往墙上撞, 只把王夫人分瓜面一样的脸吓得泪淌成河。


    丫鬟婆子拉扯了几下, 也不知谁作践了谁,俩老姐妹与几个仆妇就乌压压倒地上去了……


    薛姨妈那百般恶赖的样子, 真如滚刀肉一般, 为了将没人要的女儿塞进贾府,豁出了一张老脸。


    薛宝钗也没料到母亲会突然发疯, 只要她以贾府恩人自居,如何嫁不得贾宝玉,何须这样乱闹,叫人笑话。


    她惊恐地发现,随着她年岁渐长,母亲早就不在意自己的闺誉名声了,也不关心她这样狼狈混嫁进去,该如何面对种种难堪局面。


    原来在母亲眼里,自己就像一件卖不出去的陈货,急于出手,是不惜脸面也要扔出去换钱的东西。


    宝钗试图阻止事态发展,急得直哭,又隐隐期盼,想要的结果快点到来。横竖都这样了,还要什么体面呢?


    宝玉早被老太太护在怀里,躲进屋去了,一声儿也不言语,什么事问到他脸上,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贾政恨得捶桌摔椅,跌足长叹:“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只恨当初未能将孽子掐死,生生玷污了祖宗。”


    史湘云说完这一节,忙灌了一口茶,又叽叽呱呱说下一节。


    这还不算完,更绝的是薛姨妈戏没唱完,又来一个持刀拿剪赶场子的。


    竟是从前硬嫁薛死鬼的河东狮夏金桂!她的儿子去岁夭折了,后半生失了指望,人也越发性泼跋扈起来。


    与薛姨妈精准向姐妹王夫人发难的做派不同。夏金桂的戏台直接摆在了贾府大门前。


    她见人就嚷嚷清吏司薛蝌,贾府王夫人干女儿的亲哥哥,她从前的堂叔子,曾贩货游荡至紫檀堡,摸进了内房,与她这个俏寡妇有过一段风月韵事。指名道姓地要王夫人、薛姨妈出来,给个说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把昏头涨脑的王夫人气个半死,如何肯信。


    薛姨妈也是始料未及,奈何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便是子虚乌有,落在旁人嘴里,也是越抹越黑。


    更何况,薛蝌官商一身男大未娶,夏金桂又是鲜花嫩柳一般的俏寡妇,又曾是名义上的一家子,如今两个人摆在一块儿,风言风语怎少得了。


    河东狮的名号不是白得的,夏金桂的手段比之薛姨妈更加激烈。


    她在贾府门前寻死觅活,动则刀剪,静则绳索,口里、手上无一刻消停,恶声怒骂:“你们薛王八家一条藤儿害我,有钱讹财,没钱骗人,把我作践够了,还想一脚踹开,没门儿!”


    又把薛家硬塞女儿钻宝玉被窝的事,当众叨登了出来。只把薛家母女乞做一床锦被遮盖的门内事,吵嚷得万人知道,反衬出薛姨妈撒泼的道行还是太浅。


    眼下两家人逼向贾府要说法,引来街谈巷议,不到片刻就闹得满城风雨。风闻奏事的谏臣御史听说了此事,都开始援笔题本了。


    王夫人恨不得立时咽气死了,只得叫陪房吴兴家的,将夏金桂生拽进府中,贾府门前才安生下来。


    听到这里,黛玉不由轻叹:“凤姐从前说得不错,宝玉是戴炭篓子的一流人物,瞧见宝姐姐老大未嫁,自己又经历过颠沛流离的苦日子,对她的境遇深表同情,人家装个可怜求上两句,他解释不清,最后必还是认的。”


    史湘云也叹道:“宝玉就是心里糊涂又爱兜揽事情,眼下贾府被两个女人缠上了,还不知如何开交。”


    听了夏金桂如此行事,平安摇头咋舌,想起从前被那泼妇堵在潇湘馆前的情形,更是头皮发麻,后怕不已,道:“这夏金桂折挫人的法子太厉害了,若不幸遇上了,不论男女,也唯有垂泪怨命而已……”


    黛玉抚了抚姐姐的背,揽着她安慰说:“好在她与咱们再无干系,且看薛家人怎么应付罢。”


    平安点了点头,正见雪雁行色匆匆地走来说:“姑娘、奶奶不好了,柳指挥使在门前与人动起兵刃来。那刺客好生厉害,连败数十人,就连指挥使都落了下风,吃了不少亏。”


    黛玉心头咯噔一跳,连忙携了剑,往院外走去。


    果见苏清源剑剑杀招,直抵柳湘莲的心口。


    “清源住手!”黛玉挑剑出鞘,向苏清源眼眸刺去。


    苏清源听到黛玉之声,立时收了剑气,冲上来将她一把抱住,嗔怨道:“好个没良心的女王,把我扔在鸿胪寺几天不管不问,也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见柳湘莲皱眉看过来,黛玉登时汗颜无地,死命挣脱了苏清源如铁钳一般的手臂,冷声道:“本王不过是回家小住几日,还用得着向你报备。”


    苏清源扁扁嘴,又吵着也要住在这里。


    黛玉蹙眉道:“长林园住的都是女眷,恐怕不便。不如你与柳指挥使同住东宅。”


    所谓东宅,便是从前的宁国府,因为守护长林园的北戎人与锦衣卫男性居多,也需要安排独立的住所。


    禛钰便命人将宁国府启了封帖,改了牌匾,划拨给了他们居住。诚然,那房契地契也在黛玉名下。


    “我不要!”苏清源既找到了女王,哪里肯离开她半步,略带挑衅的目光扫过柳湘莲,高昂着头径直走进了长林园。


    黛玉无法,又拦不住他,只得慢行几步,回头悄声对柳湘莲说:“苏清源是王廷内侍。”


    柳湘莲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怪不得雌雄莫辨,若是女儿身,那可算是倾国绝色了。”


    若把这美艳的家伙放进东宅男人堆里,夜里倒恐生事呢。


    苏清源饶有兴致地在长林园中闲逛了一圈,对园中景致赞不绝口。


    如今黛玉和平安母女住潇湘馆、湘云住怡红院、邢岫烟住稻香村、惜春住暖香坞、妙玉住栊翠庵,嘉荫堂与榆荫堂是学堂和宿舍。迎春的缀锦楼、探春的秋爽斋自二人出嫁后,就空了下来。


    黛玉当然不会让苏清源占据姐妹的香巢,又知他是个好享乐爱奢华的,自不会住红香圃、晓翠堂那样的“陋室”,就干脆让他住在山脊之上的凸碧山庄去了。苏清源嘴上挑剔了一番,到底接受了这个安排。


    只是他着实黏人,黛玉与姐妹们下棋刺花、作画吟诗、猜枚斗牌,他也要跟着,又十分想要参与进来。


    可惜他除了精通管弦音乐,于女儿消遣玩意儿上并不擅长,偏他性子又爱争胜好强输不起,既无宝玉的谦卑温柔,又无禛钰的包容大度。


    惜春的冷僻孤介、妙玉的清傲怪谲,湘云的心直口快,都比不过苏清源极其不堪的坏脾气,他有本事一句话气走三个人,弄得大家皆不开心。


    黛玉无奈,只得哄完四妹妹,又哄云妹妹,再给妙玉赔礼道歉,还惦记着要帮邢岫烟买首饰办妆奁。


    最后想了个绝招,派遣苏清源到贾府听人家的热闹,回来好生讲给她们听。


    知道是故意支开自己的借口,苏清源原本兴趣缺缺,横竖不去,但听了一段前情,又好奇得紧,于是就去了。


    黛玉可算松了一口气,拍手笑道:“还亏是老君八卦炉里的风,把个美猴王给撮了去了。”


    之后黛玉回到林府帮着邢岫烟布置新房,打点妆奁床帐等物,诸事办妥后才与姐妹们好生玩了一场。到了掌灯时分,一脸兴奋的苏清源就回来讲故事了。


    “先是清吏司薛蝌请来了姻世伯梅翰林、妹婿梅跃荣,强逼着要贾家三媒六证八抬大轿,将那个薛宝钗娶走。”


    大家都心知肚明,眼下贾宝玉一事无成,能娶的人也只有薛宝钗了。薛宝钗数年来受困于金玉良姻,无人问津,能嫁的也只有贾宝玉了。若没多一个夏金桂,此事到这儿就算完了。


    苏清源呷了一口茶,继续说:“偏生夏金桂那个烈货,也自称皇商出身,明公正道地要‘占了她清白’的薛蝌,娶她为正妻。否则就要以薛家霸占夏家家产,‘谋财诈捐,暗资敌王’为由,与薛家再次对簿公堂。”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方知还有这一宗内情,议论了几句。


    只有黛玉知道,薛宝钗慈善乡君的名头,本就是北静王篡权摄政时期下赐的。薛家拿夏家的十万两白银,明为赈济海啸之灾,实则被北静王用来打点了参与宫变的叛军兵勇。


    若是翻出薛家与北静王利益勾和这一节来,别说宝钗乡君之名不保,薛蝌的七品顶戴也必叫人摘了去。甚至于粘带了“谋逆”二字,金陵薛家八房基业都可能不保。


    对于夏金桂攀诬薛蝌与她私通的事,薛蝌必是清者自清,便是对簿公堂也不惧的。


    只是防着夏金桂求而不得,狗急跳墙,咬出“谋财诈捐,暗资敌王”八个字。少不得要做出让步。


    “我估摸着资敌一事大抵不假,是薛家要命的把柄。”苏清源放下茶盅,接着说:“那薛蝌无奈,只得先退一步,表示愿以族长名义,照顾堂兄薛蟠遗孀,每月拿十两银子供养夏金桂。


    话里话外嫌弃夏金桂是寡妇出身,刑夫克子,寻常百姓纳回去做小妾,都离了格,何况是当官员正妻。”


    谁知夏金桂当即反唇相讥:“后周开国皇帝郭威前后四娶,皆再醮妇。连皇帝都不嫌弃寡妇,你薛蝌不过芥豆小官,难不成还是活龙变的,如何娶不得寡妇?”


    这话驳得有理有据,黛玉立刻猜到,夏金桂之所以能驾轻就熟玩这一出借力打力,必是表哥的坏主意了。


    虽说夏金桂也识得几个字,且机谋深远,口角锋芒,到底算不得读书人,哪里知道五代十国的事。


    电光石火间,黛玉想起了某人某事,霍然站起。就见晴雯笑盈盈地站在窗口,向她暗暗招手,无声张嘴说了“午时茶”三个字。


    第14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七回


    泪尽恩偿再不相欠, 誓入空门绝情断念


    “那夏金桂一点儿也不害臊地说,‘我这样金玉一般的身子,白叫薛家两个混账行子现世宝玷污了去, 也是我命苦。’凭她薛宝钗谗痨饿眼,想爬贾府的高台盆, 我为何踩不得薛家的前门槛!”


    苏清源一面说, 一面还演出夏金桂神气活现的风骚姿态来, 只把众人逗笑了。


    黛玉挂记着禛钰那边,又不好这会子就生拆了“戏台子”,免得听不到后话, 教姐妹们夜里抓心挠肝。


    只得偷偷在纸上写了“子夜”两个字, 搓成个团子, 从窗口掷向晴雯。


    没过一会儿,晴雯又扔回个纸团进来,黛玉打开一看, 上面写着“勿急, 等你”,心里顿时甜起来。


    “快说, 薛蝌答应娶夏金桂了没?”湘云连连催讨下文。


    苏清源看向案上的茶盅, 冲雪雁微微抬了抬下巴。雪雁努了努嘴,忙斟了热茶递过去。


    “薛蝌当然是……”苏清源摇头晃脑地呷了一口茶, 卖足了关子才说:“硬着头皮娶了呗!日子都敲定了, 一娶一嫁都在冬月二十六。”


    “幸好邢姐姐过两天就出阁了。”湘云扯了扯岫烟的衣袖说:“得亏你没嫁给薛蝌,若是来个夏金桂作耗生事, 哪有安生日子过。”


    岫烟双手合十道:“多亏老天保佑, 让我没掉进火坑里头。”


    惜春冷笑道:“要我说,这世上就少有不是坑的婆家。一家子整出几个姓氏来, 圈在一个院子里互相倾轧做什么。还是当姑子清净,三千烦恼丝一去,就没有不了悟的。”


    “四姑娘快别说这糊涂话。”平安知道惜春孤介太过,谁也拗不过她,温言劝慰道:“若是嫌大家人多口杂,倒是嫁去小家的好。像你二姐,乃至我们家,都是清净和睦得很,丈夫斯文良善,万事有商量,谁也不辖制谁。四姑娘生得又好,才智又高,怎会没有好姻缘呢!”


    然而惜春对此无动于衷,黛玉也曾为四妹妹考虑过婚事,暗暗在谢鲸、韩奇、裘良之间品择了一二年,想来他们与四姑娘也皆不是一路人,过不到一块儿去。


    眼见宝玉也要成亲了,贾家就剩四妹妹一个了。待明儿岫烟出阁随鹤童搬去林府,湘云嫁去卫家,这长林园中只剩她和妙玉两个佛修作伴了。


    想到这里黛玉不免又怅然起来,终身修行未尝不可,却要耐得住清寂孤独。


    像宝玉那样,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①无论出世入世,在家出家都无法安心。


    倒是惜春慧根观达,冷眼堪破尘寰。只是如今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哪怕是投庙梵修,也未必绝得了红尘烦扰。


    姐妹们又闲话了一个更次,到二更天方才散去。


    晴雯死盯着苏清源老实进了凸碧山庄,直至熄灯,才回来伺候黛玉沐浴妆扮。


    又提灯引着黛玉行至凹晶溪馆。此时秋尽冬初,芙蓉花都尽谢了,徒留空枝虚影,静静映照在墙上。


    从前黛玉暗题在芙蓉花下的半阙《唐多令》,已被人添补了下阙。


    粉堕水晶匣,香残鲛绡纱。秋风寒尽染霜花。堪恨草木谪仙家,凭孤雁,落天涯。


    行客浮海舟,留人自添愁。饶是少年今白头。若问鸿蒙嗟叹否,惆怅夜,泪长流。


    黛玉轻叹了一声,也不知表哥还要替自己流多久的泪。


    “外面冷,姑娘快进去吧。”晴雯替黛玉解了斗篷,拂起珠帘,笑着将人轻推了进去。


    禛钰倚在窗前的美人靠上,扶栏观鱼,将一块桂花糕掰开来,掷向水面,引得几尾锦鲤浮上来唼喋。


    “抱歉,让你久等了。”黛玉挨着他坐下来,满怀愧意道:“又要见表哥噙泪到天明了,也不知这眼泪何日是个了?”


    “你的眼泪已经还清了,不会再流了!”禛钰笑着将黛玉抱上自己膝头坐了,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黛玉欣喜万分,搂着他的脖子问:“真的?”


    禛钰点了点头,笑道:“十年前你萍寄贾府,头一夜就为宝玉流泪,如今泪尽恩偿十年期满,再不相欠了。”


    “如此再好不过了,这些日子可苦了你了!”黛玉捧着禛钰的脸,仔细轻抚端详。


    从前不敢看他泪眼婆娑的样子,而今星眸闪灼,剑眉英挺,微弯的嘴角,透着一股让人销魂的温柔。


    默然注视了片刻,黛玉的心漏了一拍,羞怯敛眸,太过清晰的俊美,竟教人无法直视……


    “表妹,为何不敢看我?”禛钰一手曲指叩起她的下颌,一手又暗解绸袄,轻分罗裙。


    黛玉被他盯得莫名心慌,早忘了要端女王的架子,被他肆无忌惮的手,牵走了躯壳并心神。


    不一会儿酥酥麻麻的感觉就遍布四肢百骸,让黛玉禁不住皓齿咬轻音,无力地软在他怀里,削玉香肩魂犹颤,承露芙蕖夜未央。


    拔步床上罗绡如雾,水晶帘下珠玉轻响。一轮满月倒映在池中,波光粼粼,月影摇晃着,化作流金在水面上荡漾开去……


    虽是肆情相欢一夜,二人倒也没有贪眠。天将蒙亮,就到顾恩思义殿前的平地上持剑练功。


    练了一个时辰,嘉荫堂前响起了孩子们琅琅书声,二人又回到凹晶溪馆沐浴净发。


    说是沐浴,亦不过是鹣鲽同游,鸳鸯戏水罢了。黛玉躺在藤屉椿凳上,闭着眼问禛钰:“夏金桂是你放在薛家的鱼饵还是钉子?”


    “既是鱼饵,也是钉子。”禛钰一边为她沐发,一边解释道:“清吏司薛蝌通达世情,长于心计,不但会做生意,而且官场也混得好,不但在太仓市舶司总揽海货贸易,还在东北积极互市塞上,短短两年内已经让薛家资产再生百万之富,实力不可小觑。


    而且柳湘莲手下的缇绮也探查到,薛家的商队与鞑靼、瓦剌、兀良哈多部王族都有贸易往来。


    明年依旧不是好年景,北方风沙又大,地动也频,鞑靼人苟延残喘了一阵子,说不得还要卷土重来。”


    黛玉听了这话,睁开眼道:“你担心薛家的罔利之徒,会里通外国?”


    禛钰点了点头:“薛蝌能为一个隔房堂姐,捏着鼻子认下如此不堪的夏金桂,就足以说明,薛家资敌的事他亦有份,轻易摘不干净。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薛家难保不会出卖中原。”


    一瓢瓢温水徐徐浇淋在黛玉头上,带走了人一身的疲惫,从前没有想明白的事,眼下答案就渐渐浮上心来。


    “怪不得薛蝌这样有心机手腕的人,会对娴静素淡又出身贫寒的邢妹妹‘一见钟情’。恐怕是盘算出了长林园的产业富埒王侯,他想借邢妹妹这个跳板,进来分一杯羹,甚至于谋夺资产,改换门头。”


    “表妹真聪明!”禛钰用指腹轻轻按揉她头顶的穴位,替她松筋解乏。


    “所以说在薛家安插棋子极必要。说来,夏金桂也是个妙人,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②除却浑身盗跖性气,其胸中丘壑经纬实不输王熙凤,懂得审时度势,伺机而动。”


    黛玉扭过头来,提醒他道:“但是夏金桂执于外物,狡诈多变。又是女流之辈,只怕薛蝌对她施展三分柔情,她就会立场动摇,未必是把好刀。”


    禛钰笑道:“你这就不懂男人了,薛蝌如今是薛家族长,他选择的妻子就是薛家冢妇,必须要一位贤良品高的女子,懂得各类经营,最好擅长应酬交际,能为薛家生意添助力。这样的女子难找,所以他才老大未婚。


    这时候被迫娶了夏金桂这样的恶妇,他嫌弃都还来不及,必是摆出坐怀不乱的姿态,心中只会盘算,如何将夏金桂休了再寻好的,哪里会对她假以辞色,给她缠上来的理由。”


    黛玉坐起身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任凭禛钰用毛巾绞干了自己的头发,又催他说:“这会子已误了早朝,还不回宫?”


    “我算准了今晨龙体违和,罢朝三日。明天你姊妹出嫁还须忙一天,我这个萨满又不能缺席鹤童的婚礼,恰好偷个空,今天陪你去造办处逛逛。”禛钰笑道。


    黛玉伸指在他额上一点,嗔道:“你又弄鬼!”


    自从宣隆帝大宴功臣,醉酒憨戏之后,宫里就渐渐传出皇帝犯了失心疯的消息。


    想到禛钰一举一动都有的放矢,他让滇南王沐昭宁交了虎符就带着探春匆忙离京,其中必有内情。


    黛玉思忖片刻,大胆猜测道:“三妹妹从沐王爷那里得了一本他亲撰的《滇南图记》,里面讲了有一种菌子叫‘见手青’,若是火候不够没炒熟,人吃了后会产生幻觉,或见动物能语,或见小人踊舞,种种不可思议现象,该不会……”


    禛钰展眸一笑,竖起食指,放在了自己嘴边。


    但看窗外晨光正好,黛玉抿嘴摇头轻笑。


    苏清源才出了凸碧山庄,就见禛钰揽着黛玉的腰,登时咬紧了下唇。


    一个发披两肩,颈尚残红,一个春风满面,眉开眼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昨夜又在一起了!恨自己酣睡整夜一无所觉。早知道就不去听什么腥闻破事了,就该一天到晚,死赖在她身边。


    黛玉对镜妆饰一新,对雪雁交待了几句,就带着晴雯出门了。


    禛钰骑马伴轿,见苏清源憋了一肚子气,鬼鬼祟祟地一路尾随,也不在意。


    造办处又不是神机营,大多机巧玩意儿,苏清源在满剌加都应该见识过。


    参观了一整天,禛钰拿出名册让黛玉直接勾点,要什么器物、什么图纸。


    黛玉也不客气,但凡茜香国用得上的,都勾了一圈,才遂心如意地满载而归。


    一回到潇湘馆,雪雁一脸忧色地过来说:“今儿下晌,那边太太把四姑娘叫去了,说是有官媒婆来求。四姑娘袖了一把剪子去的,说宁可做姑子去,也不嫁人。”


    黛玉蹙眉道:“昨儿贾府门前闹了那么一场,这会子能有什么好人家来求?必是不怀好意,想要混水捞鱼来的。”


    “可不是这话,求亲的还是个军户,说是从前珍大爷手底下的人,也不知真假。”


    雪雁叹了一口气又说:“趁人不防,四姑娘已经剪下半截头发来了。”


    黛玉忙问:“四妹妹受伤了不成?眼下她可回来了?”


    雪雁摇头道:“四姑娘只断了头发,好在不曾伤了手脸,而今她还在王夫人的小佛堂跪经,誓要出家哩!封夫人、甄姑娘、云姑娘、邢姑娘都去劝过了,四姑娘死也不听,说是再劝她,她连茶饭也绝了。”


    黛玉踌躇了片刻,说:“明儿是邢妹妹出嫁的日子,宾客又多,少不得忙乱一阵子,不便生事,等她出了阁,我再接四妹妹回来。”


    第14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八回


    荆钗女出阁成大礼, 秃歪剌诳语骗千金


    嘉平十六是婚嫁吉日,长林园中四更天时,门房灶下的灯就渐次亮起, 之后学生们也都醒了,个个彩衣新饰, 排演仪程, 为邢老师的婚礼做准备。


    隔壁东宅的北戎人也都精神抖擞起来, 这可是他们族长的婚礼,半点马虎不得。


    就连禛钰也赶早到了,换上了百斤重的萨满服饰, 到了吉时就会为新人打鼓甩铃、焚香祝祷。


    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稻香村中尤甚。晴雯雪雁两个帮新娘子妆饰插戴, 有了从前嫁姐姐的经验,黛玉在一旁指挥若定,面面俱到。


    迎着朝阳, 长林园一路正门大开, 鹤童迎亲的队伍徐徐而来,前有两班锦衣卫左右开道, 紧跟着珠帘绣幕的八人大轿, 伴有鼓乐唢呐之声通衢越巷,押尾的是二百来个魁梧奇伟的汉子, 个个披红簪花。


    到了辰正时分, 新娘子被接出了门,又多出两溜送亲队伍。先是一群童男童女捧花抱果, 再是两溜花容玉貌的姑娘, 最后是身着绸绢袄裙,打着联垂, 齐唱异域歌谣的妇人。


    但看这三四里迎亲队伍,又三四里送亲队伍,中间夹着一色红的销金宝箱,连头带尾如两条红龙一般,占据了整个街道,其场面之壮观都比得上公主出嫁了。


    要说逾矩越制,倒也说不上,只是人多队伍长罢了。薛蝌带着堂姐宝钗来拜见王夫人,却被这连绵不绝的队伍阻隔,迫使薛家轿马倒退路旁。


    薛蝌遥望远去的花轿,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油然而生,好似被人生夺了妻子,心口钝痛起来。


    宝钗从轿窗看过去,怔然变色,心中无限狐疑:邢岫烟不过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孩儿,哪来这么大的钱势排场?莫非果如薛蝌所言,长林园中产业颇盛,大有富可敌国之财?


    贾府上房之中,王夫人半死不活地歪在榻上,脑仁儿被屋外的喧嚣吵得生疼,就连净虚老尼念咒的声音,都觉得是魔音灌耳,心烦气躁得很。


    当初凤姐当家时,因水月庵净虚老尼撺掇拉篷扯纤之故,差点为三千两银子害了人命,就与水月庵渐渐断了供奉。


    恰好宝玉失而复归,王夫人感念菩萨恩德,去庵中烧香还愿,少不得拿出一些探春出嫁的贺仪,又续上了年例香例银子。


    水月庵的净虚老尼就赶着十五,带着徒弟智通,来贾府送供尖之例,小住两日。


    此时听说贾府的四姑娘剪了半绺头发想做尼姑的事,巴不得拐个千金小姐去招揽香客收受供奉,特意在王夫人跟前专心念了两天《消灾吉祥神咒》,等着她提这茬话好应变。


    屋外的鞭炮鼓乐声终于消止了,王夫人也厌乏了,挥挥手示意净虚停下,有气无力地说:“我眼下有一桩劫数脱不过了,想来问问你的主意。”


    她一面揉着心口,一面捻着佛珠,将惜春闹着要出家的事说了出来,直抱怨:“四丫头又不是我生的,隔房的堂侄女儿罢了。若她爹娘兄嫂还在,我何必管这个闲。哪怕强压着她嫁了,好赖不与我相干。


    我不过看她可怜的份上问她一问,她就这么持刀弄剪做张做智,替我作祸。咬定牙,凭人怎么劝,断乎不肯嫁人,茶饭不用觉也不睡,将不慈不贤的名儿让我背着。”


    净虚听了,正撞在心坎上,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西府是积善人家才得余庆,不比东府已经绝灭了。四姑娘孤苦无依,六亲缘薄,幸得太太慈悲感应,才有她得道的机缘。若能苦海回头,横超三界,也是太太好善的功德,又何必阻了四姑娘出离娑婆的信愿。”


    想到惜春是大家小姐,不好明劝,净虚也并未将话说透,静待王夫人的反应。


    王夫人捻弄着手里的佛珠,犹豫不决地说:“佛门哪里是轻易进得去的,她一个千金万金小姐,又是青春正好的年纪,不过是看姐姐们都有了好结果,自己的婚事一时不遂,才生此念。若将来在庙里熬不得清苦,反闹出不才事故来,惹人笑谈。”


    话一出口,王夫人就后悔了,仿佛一巴掌扇到了自己脸上。


    她的儿子宝玉,可不就是出家熬不住贫寒寂寞,才恣心纵意与两姨表姐有了首尾。


    惜春之父经年与道士胡羼,最后贪服金丹烧胀而亡,本就荒唐。若惜春再草率出家,又清净不惯,再惹出燕闻轶事供人笑谈,贾府上下人口,还怎么出门见人。


    “太太多虑了,庵里持斋把素自有清规戒律,不比荒村野庙难成体统。”


    净虚有备而来,再劝道:“不如先把四小姐安置在庵中,吃斋茹素待发修行,太太生忍两年,凡百事情不闻不问。若是她熬住了,那就是梵修的机缘到了。若是耐不得孤寂,闹着要回来,太太照旧接她回来,再打发她出门子,未为不可。”


    王夫人点了点头,正待说话,恰时宝钗进来请安。


    想到宝丫头带累宝玉名声尽毁,心里又怨又愧,假意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说:“我的儿,委屈你了。”


    宝钗讪讪摇头,这亲也订了,聘也下了,再多委屈也得生忍了。好在破身的事借机遮掩了过去,倒省了口舌是非。


    “哎……”王夫人叹了一口气,又将惜春要出家的事对宝钗说了,“遇上你四妹妹这么个不晓事的糊涂孩子,你说该怎么办好?”


    宝钗并不关心惜春的将来,只说:“姨娘是个慈善人,为四妹妹连日用尽心力,可她天生一股百折不回的牛心左性,劝也不中用。若能助她与佛结缘,醒悟得度,未尝不是一桩阴德好事。依我说也只好由她去吧。”


    “阿弥陀佛!”净虚合掌念了一声佛,又拍宝二奶奶的马屁,“怨不得人说宝姑娘心思通透,世人最难得就是‘放下’二字了。宝姑娘沉重知礼,将来必能谏夫治家,万事妥贴。”


    “嗯。”王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脸色和缓下来,对宝钗说:“既这么着,你就去小佛堂请四丫头来,且让她去水月庵待发修行两年再看吧。”


    “善哉,善哉!”净虚听了,又念一声佛。


    宝钗心知惜春对她戒心重,未必肯出佛堂,自己劝不动倒显无能,只说:“我看不如请师太亲去佛堂问她,从前四妹妹就与智能儿玩得好,必是肯去的。”


    提起“智能儿”,王夫人想起,数年前智能儿私逃的事,转念想宝玉婚事诸多杂务还未料理,哪有工夫着意在这些小事上,便不问了。


    净虚倒是借了智能儿的光,在惜春面前,将水月庵的清修生活,说得天花乱坠。


    惜春本就心静,从小倾慕空门般若智慧,加之净虚用神秘感应等事,不断对水月庵赋魅,促使惜春对青灯木鱼、朝钟暮鼓的生活十分向往,竟等不得,非要立时随她去了。


    王夫人了却心头一桩事,忙让吴兴家的取了银子,赏了净虚,安排车马送惜春去水月庵。


    此时惜春尚不知,曾经置身佛门的小尼姑智能儿因思凡恋尘,情郎短折后,早在水月庵中干起了秽行营生。


    自从水月庵断了贾府供奉,两年前又被塞了净欢、智空两个姑子进来,就渐渐走了大褶儿。


    平时连早课晚功也不做了,积年老鸹出入高门大户,骗赚经衬斋供之费。青春小徒则安守禅院寮房,贪敛陪歇侍酒之财。


    净虚本就是个马八六,起先还假意苦谏,唯恐人告发,砸了清净饭碗。待手里拿的银子多了,便对香积厨里做腥荤,尼寮舍中接恩客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甚至于放纵净欢、智空拐骗几个年轻寡妇、空闺怨女进来做摇钱树。


    这净欢、智空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甄太妃和甄三姑娘。


    惜春到底年轻,不知世事,还以为这一去夙愿得偿,自觉喜幸不尽。


    水月庵离铁槛寺不远,盖在郊外傍山临河的地方。一溜姜黄矮墙,围起几间青瓦低檐的房子,大殿内炉烟袅袅,佛龛前时花清供。净虚领着惜春进入庵堂后院,让两个庄衣素色的女尼出来迎接。


    一个是智善,一个正是智能。


    惜春见了智能儿可喜可愕,喜的是旧友重逢,将来可以朝夕相伴。愕的是智能儿姿容妍媚,更胜往昔,颇具风韵。


    再看智善也是相似情形,惜春心中狐疑不定,又说不上来有何不对,未免唐突,只得按下不问,随二人指引,进了一处偏远寮舍歇息。


    净虚为了稳住惜春,这几日还不敢让她瞧出端倪,暗中嘱咐几个徒儿夜里小声些。


    日暮时分,林府花灯璀璨,香屑满地,热闹非凡。萨满禛钰戴上十五叉的鹿角神帽,蒙上红铜制的星神面具,挎上腰刀,擎着神鼓,为新人跳神祝祷。


    在古老的巫歌中,一对新人被送入洞房。禛钰完成萨满的使命,卸下行头沐浴去了。


    正堂花厅之中大开筵席,美酒佳肴,琳琅满目。亭台水榭之上,载歌载舞,欢声鼎沸。


    黛玉与父亲坐席吃酒,原本打算在林府住一晚,明儿再回长林园,想办法把惜春妹妹从贾府劝回来。


    却见晴雯端着一个贴了大红囍字的小果碟,递到了她面前,碟子里装了红枣、点心,板栗三样东西。


    枣、点、栗、囍,黛玉心领神会,这是禛钰在催她“早点离席”的意思。


    吃过饭,黛玉不动声色地与父亲说笑了一回,见水榭上鼓点敲得颇急,只得起身向父亲告辞。


    林海盯着那果碟,问女儿:“天快黑了,何不在家住一晚?”


    黛玉解释道:“惜春妹妹闹着要出家,我得回去劝劝她。”


    “也没有止静之后,抢着剃度的事,你急什么?”林海从果碟中拈起一枚栗子,“啪嗒”一声捏开栗壳,脸上已带出三分不悦。


    黛玉目睹父亲变脸,想必已洞见了碟中意,不由暗暗咋舌,心念急转该如何描补遮掩,就听林海厉声对晴雯道:“去把那个萨满法师叫来!”


    晴雯悚然吐舌,与黛玉对视一眼,无奈将身一矮,准备去寻太子。


    却见太子已经迎面走来,拱手低头对林海说:“表叔,我有急事找表妹!”


    “什么急事?”林海冷笑一声,扶案而起,斜睨着禛钰,幽幽开口,“你们男未婚,女未嫁,除了桑中之约,还能有什么急事!”


    黛玉羞得耳面飞红,愧然低头。


    禛钰却上前一步,大大方方地揽住她的腰说:“表叔错怪我们了,贾四姑娘被奸尼净虚骗入了水月庵,那里早被恶人荼毒,昼引贵眷烧香,夜招子弟游冶。我正要与表妹一起将贾四姑娘救出来。”


    林海听了,不免吃了一惊,眼中的狐疑散去,凝神思忖了几息,肃容道:“你们先将四姑娘悄悄营救出来,未免带累她的清名,惹上官非口舌,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是!”禛钰点头,拉着黛玉的手离开了林府。


    第14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四十九回


    除垢弊乔装入尼庵, 挽婵媛绝裾出泥潭


    黛玉、晴雯出了林府,正欲登上马车,就见苏清源匆匆跟了上来。


    “你又打算撇下我吗?”苏清源目光含怨, 直盯着黛玉看。


    黛玉瞥了他一眼,计上心来, 忙道:“你上来!”


    苏清源心头一喜, 略带挑衅地回望了一眼, 骑在马上的禛钰。


    好像在说:你瞧,她邀我同乘!


    苏清源才撩帘进去,就被黛玉、晴雯一左一右拽住。


    “脱衣服, 快!”黛玉睨着他道。


    苏清源腾地一下脸红了, 心中瞬间千回百转, 即刻想到:莫非他俩个房帏不谐,为了气太子,女王才来这么一出。虽说风月之事, 他暂时无分, 但他手上功夫不差呀。啊,不管了, 机不可失, 来就来,谁怕谁!


    他姿态妖娆地褪下衣服, 口里忸怩道:“这不大好吧, 车夫还在外面……”


    等他脱到只剩中衣中裤时,一套衣裙兜头扔了下来。


    晴雯喝道:“穿上!”


    苏清源抱着衣裙, 一脸懵怔。


    黛玉蹙眉道:“我们眼下要去水月庵救人, 那里早成风月之地,需要你扮成一位与情郎私奔的贵女。”


    “情郎?”苏清源愕然, 脖子僵硬地扭向窗外骑马的禛钰,“他?”


    黛玉点头,“你俩先与姑子们周旋两日,我先救姊妹,回头只有人来荡平巢穴。”


    苏清源听了,登时将衣裙一掼,撇嘴道:“我不干!”


    黛玉与晴雯对视一眼,二人一左一右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马车里扔了出去。


    “不想干,就回去吧。”


    苏清源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抱臂,正打算转身回去。


    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不去,那与禛钰扮作私奔男女的,岂不就是女王本人。


    不,他不能让禛钰白白跨凤乘鸾!


    “等等!”苏清源立刻发足狂奔,一路追着马车跑。


    不久马车停下,黛玉与晴雯下了车,将苏清源请了进去。


    不一会儿,里头传出一句怯生生的“好了……”


    晴雯挑起灯笼照过去,黛玉与禛钰双双回头,着实被惊艳到了。


    只见苏清源眉如墨画,肌似羊脂。脸衬桃霜白透红,鬟簪金凤垂千丝。秋波湛光比嫦娥,玉腰纤丽塞飞天。


    禛钰“啧啧”两声,感叹道:“不愧是扶桑第一美人,源狐姬。”


    听到久违的诨号,苏清源浑身一抖,立刻撂下车帘,粗声粗气地怒道:“你再说,我就不去了!”说着就拔去了头上的凤簪,又要撕了衣裙。


    黛玉忙哄他:“苏姑娘别恼了,玉公子与你开玩笑呢。”又抬眸示意晴雯替他把发髻绾上。


    晴雯取了凤簪替他挽起,小声在他耳畔道:“这衣裙、簪环都是女王备在马车里的日常穿戴,除了你,别人也不配穿。”


    “哼!”苏清源口里气哼哼的,到底没再闹性子了。


    他从小就生得极美,父皇对他“爱不释手”,说他是长于父皇膝下的也不为过。数百个美男子的名字,父皇都不选,偏偏因他一双狐狸眼儿,就爱唤他“狐姬”。


    因为这个名字,他没少遭人欺凌蔑视,禛钰那个混蛋,竟当着女王的面,生戳自己的心!看我扮个小娇娘,惹得你如痴如狂。


    马车行至郊外林中掩盖起来,一行人兵分两路,苏清源缠挽着禛钰敲响山门,黛玉则带着晴雯越墙,去寮房中找人。


    智善今夜无客,听见到山门被人擂响,不情不愿地起身开门。


    见到打头的一位颀长的年轻公子,相貌英俊,器宇不凡,登时心头鹿撞,身骨如棉,软作一塌。


    若非死扣住门框,只怕都站立不住,心想:若能陪他一夜,就算死也甘心。


    谁知他臂弯下还挟着个惊天貌美的姑娘,智善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听说二人是从南省夜奔至此的苦命鸳鸯,请求暂住一晚,智善忙道:“罪过,罪过,两位稍待,贫尼须禀过主持师父。”


    智善先将门缓缓阖上,而后走跳如飞地进了净虚的寮房,将从天而降的俊男美女讲给她听。


    净虚睡得迷迷瞪瞪,听了这话,眼珠子瞬间睁得老大,手里捏着缁衣,欲穿不穿,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把这对男女留下来。


    思量妥当了,便睄了智善一眼,对她说:“你只说庵里只剩一间厢房了,让姑娘与你同榻,教那公子独卧厢房,要他们天明即起,速速离去。而后你使闷香,弄倒他两个。


    待智能服侍完古董行的程老板,你就把他引到你屋里,让他先占了那小娘子的身,你再陪了公子的床,如此囫囵一夜,第二天交缠不清之际,为师再出面。劝那小娘子出家赎罪,让你还俗,劝那公子娶了你。好徒儿,这主意你看如何?”


    如何?当然是极好了!智善喜不自禁,咬紧下唇,点头如捣蒜。


    净虚笑了笑,摆手让徒弟出去,自己卧席安枕。


    她不过是给智善下了一个饵罢了,怎么舍得让摇钱树自己长腿跑了。她要把那美公子偷偷锁在戒律院中,供自己消受。许她的青春徒儿露水图欢,还不许她这个老师父堪消寂寞么?


    趁着天还未黑透,晴雯很快找到惜春所在的寮房,轻轻敲了两下门。


    起初惜春一心抄经,并未留意,晴雯只得又重敲了两下。


    惜春这才有所察觉,还以为是智能送晚斋来了,又一想庵中过午不食,哪有什么晚斋,必是送换洗缁衣来的。


    “能儿!”惜春打开门来,就见晴雯一把捂住她的嘴……


    黛玉跟上来,四下看了看,才带上门,插上木拴。


    晴雯见惜春不断挣扎,若自己轻易松手,她必然会大喊大叫,便向黛玉使了个眼色。


    黛玉拿起她抄经的笔,在纸上写明了水月庵的真实情况,让惜春仔细看了看。


    惜春满目惊疑,犹豫不定,又挣扎了一会儿,拼命摇头。


    黛玉又写了一句话:你保持安静,我带你眼见为实,同意的话,就眨眨眼。


    见惜春眨了眨眼,晴雯才松开手来。


    黛玉揽住惜春的腰,跃上院中供人祈福的大榕树,此处有茂密的枝叶可以藏身,也能窥看到寮房中的情形。


    晴雯就着香炉,烧掉了黛玉写的纸条,见她二人已经上树,才收拾了惜春的包袱行李,带上门出来。


    对于水月庵已变泥潭的事,惜春犹是不信,坐在树杈上,气鼓鼓地说:“林姐姐为了劝我回家,不惜诬蔑清净道场,殊不知诽僧谤道可是大罪。你们就饶我随缘度日罢。”


    黛玉指着智能房中半开的窗户,道:“那你自己亲眼看看,白天口诵梵言,柱香礼佛的友人,夜里修的是什么缘法。”


    夜幕降临,原本静寂的禅院中响起了几个男人交谈的声音,惜春的脸色登时变了。


    进来的三个男人,彼此熟悉,互相称名,有两个竟是从前贾府的清客,一个是詹子亮,一个是程日兴。


    惜春虽不认得他们的面目,但是先前与姊妹们论画之时,曾从宝玉的嘴里,听到过二人的名讳。


    他说詹子亮擅长工细楼台,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


    附庸风雅的三个人,在廊下聊了片刻诗词书画,寮房开了三扇门,便有智能、智通、智静三人出门接客入寮。


    只见窗扉之内,智能儿坐在程日兴的膝头,一手挂在他脖上,一手拎着酒盅给他喂酒,笑道:“程大爷喝个酒还要我喂,难道我手里有蜜!”


    “我的菩萨姐儿,你身上何止有蜜哟。”程日兴美滋滋喝过酒,笑得一脸猥琐,伸手就朝智能缁衣里探去……


    惜春浑身一震,两手不由揪紧了衣襟,原来幡影摇曳藏男客,晚磬悠扬掩欢声,并不是虚言。


    “林姐姐,带我走吧,这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惜春含泪道。


    黛玉携她下了树,与晴雯汇合,出了水月庵,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见到惜春失魂落魄的样子,黛玉心中不忍,劝她道:“你待智能还是从小的情常,却不知她也有身不由己的苦处。这世道留给女人走的路,本就不多,还处处是歧途陷阱,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你吵着要出家,为的是寻一个隔绝红尘的清净世界。可如今你见了,这五浊恶世里,并无一片净土。你若想虔心修行,也并非不可,只是要投善知识,修光明道。”


    惜春哭着点点头,搂着黛玉道:“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差点就被这些姑子给带累坏了。多亏姐姐救我出这火坑!”


    “好了,吃一堑长一智。”黛玉抚了抚她的发鬓,安慰道:“你本具慧根,情志炼达,只是一时被附佛外道所欺蒙罢了。如今才至将笄之年,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但愿慈慧之光永远照你前行。”


    车行至长林园外,黛玉对惜春说:“太子不日就会对水月庵进行一番清理,为了你的名声考虑,趁还未起更,今晚且让湘云陪你回贾府住一宿,就对王夫人说你被湘云劝回来了。”


    “我明白了,谢谢姐姐。”


    这边安排妥了惜春,黛玉又派人去林府送信给父亲,告知他事情的进展,请他协助禛钰妥善处理此事。


    水月庵中,智善分拨了一处偏远的厢房给禛钰居住,见他神采英拔,举止潇洒,自己两道目光,犹如铁钵遇到磁石,紧紧地粘在他身上,生挪不开,絮絮叨叨地讲完规矩,又东扯西拉地想与他搭话。


    禛钰充耳不闻,摆手叫去,智善只得把炉中清檀,改了闷香,燃着即去。


    弹指之间,一道风过,闷香已灭。


    禛钰正要开门出去,便见苏清源扑身而来,娇笑:“公子,奴家好想你啊!”


    “少来!”禛钰一把嵌住他的肩膀,反拧了胳膊,制止他靠近自己。


    苏清源下剩的一手掠过肩头的发丝,嘟囔道:“不是私奔男女么,抱一下都舍不得,这还怎么演。”


    “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禛钰冷哼一声。


    他不过就是想弄晕了自己,叫两个光瓢葫芦来玷污,好在表妹面前诋毁人。


    苏清源试图与他过招,奈何几个回合下来,半点便宜也讨不到,只得作罢,悻悻道:“那个小光瓢已经被我撂倒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请苏姑娘,再勾一个‘雅客’来,去主持院中消遣一二。好闷香也别浪费了,都给他们点上。”禛钰道。


    苏清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撇嘴道:“你便是颠倒众人的男人,打那些光瓢葫芦跟前一荡,就酥倒十八女罗汉,又何须我献媚卖俏?”


    “术业有专攻嘛,苏姑娘,请吧!”禛钰伸手向外,催促他早点行动,“你若还想在这儿过夜听房,不去也行。”


    苏清源一咬牙,闪身而去。


    禛钰在尼庵中翻找了一番,果然在白衣大士的塑像底座发现了账本。


    账本上详细记录了,前来嬉游买欢的客人名单,以及出入钱财,其中供奉香油一项,明显是虚设出来的,很可能这笔支出就是“孝敬”给水月庵背后的主子。


    甄太妃虽说失了财势,到底还有几分人脉在,能在这庵中开荤场,若上头没人给罩着,可混不长久。


    禛钰袖了账本骑马走了,苏清源办妥了事出来,却见禛钰已不见人影,气得跳脚,牵走了客人的一头大青骡,三颠四崴地回了长林园。


    天将蒙亮,金銮殿上,神态萎靡的皇帝打着哈欠坐在龙椅上,他好容易摆脱了那些在他眼前晃荡跳舞的小人儿,总算清醒了几分。


    宣隆帝耐着性子听群臣奏事,内政都交派给内阁处理,外事由太子协办,一点儿心也不想操。只想着如何把脑袋里嗡嗡的声音给去掉。


    早朝过后,宣隆帝派了心腹太监请林如海到龙景殿议事。


    林如海才要拜见陛下,就被宣隆帝一把托起。


    “爱卿,快快平身。”宣隆帝忙拉着林海说:“朕近来精神稍减,夜不能寐,太医也诊不出个病症来,爱卿不比旁人,天星舆地,阴阳历法,无不博究,还请你替朕算一卦。”


    林海见御案上拜了铜钱、杯珓、蓍草、龟壳,想是推脱不过,就拣了三个铜板,摆了一卦。


    宣隆帝见林海面色凝重,急不可耐地问:“如何?可是不好?”


    林海一时默然点头,又恍觉不妥,对宣隆帝说:“陛下,是西南坤位出了问题。”


    “正是!”宣隆帝一听这话,摔手叹道:“朕失了三位皇后,可不是坤宫不宁么!”


    林海沉吟道:“水堂不净,五蕴炽盛;月染尘垢,即见魔心。”


    宣隆帝听了这高深莫测的警语,又不解其意,恳请林海再明示一二。


    “陛下,此卦依我之见必是清净门风受了染污,虚空之境遭了荼毒。陛下不妨派人对京郊大小寺庙庵堂明察暗访,清弊除垢,如此病痛便可稍解。”


    不久之后,锦衣卫指挥使柳湘莲就擎着陛下亲书的驾帖,带着数千人马纠察京郊各处僧院尼庵,最终将水月庵的丑事大白于天下。


    宣隆帝震怒不已,原本水月相映,寂印禅心的圣地,竟然出了这等污秽之事,害得他被梦魔折磨了三日之久。当即下旨查封水月庵。待调查完毕,将庵中秽行姑子全部枷项示众两个月,遣发宁远。又鞭笞了那些来庵中冶游的香客,发卖兵丁为奴。


    为了安稳西南坤位,宣隆帝又思量起立后的事来,召见大宗令忠顺王觐见。


    此时忠顺王抖着手盖上了自己的亲王印,给太子奉上了五十万两银票。


    禛钰悠然接过,敲着手里的账本,道:“王叔,此番本宫揪住了你的小辫子,若要保住王爵之衔,宗令之职,过后父皇召你问话,该怎么说,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知道……”


    第15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五十回


    冷惜春坚心赴灵台, 痴公主耳软生怨尤


    龙景殿外,忠顺王悄悄抹了一把冷汗,听到太监传唤, 才敛衽走了进去。


    果然不出太子所料,宣隆帝又想再立一位皇后。


    他忙劝谏道:“陛下, 俗话说事不过三, 只因陛下龙威太盛, 天下无有福女能承,故而三位皇后不幸都青年辞世。陛下若想坤位宁和,倒也并非只有立后一法。臣弟听闻西南多佛寺, 若请三位待发修行的少女作出家替身入滇修行, 定能稳固西南坤位。”


    宣隆帝沉吟片刻, 并不大赞同,又相继询问了钦天监、内阁大臣的意见,最后问了太子。


    禛钰道:“坤卦, 含章可贞。或从王事, 无成有终。说的正是要才德不显,秉持正道的女子, 辅佐君王, 成不居功。莫如以尼众代之。”


    既然众人意见一致,宣隆帝也不好反驳, 最终敲定了这个方案。


    于是天下州县张榜招贴文书, 征召三位在家修行的青年女居士,入西南海云庵剃发出家, 未免滥竽充数、用心不虔之徒混迹其中, 所有报名参选的人要经过严格的考试选拔。


    黛玉心知这是禛钰的主意,让惜春到西南出家, 投奔探春。这样既能实现她终身修行的目的,又有皇权护持无人敢扰,还能得到滇南王妃的照拂。再无后顾之忧了。


    得到这个消息,惜春兴冲冲地回到了长林园,对黛玉说:“怪不得‘不依国主,法事难立’,若是我能奉旨出家,那就再无阻碍,反得庇护了。”


    “你既有此志,还须潜心苦学,不如你向妙玉讨教一番,明日你与她同去应试。”黛玉心想,若是妙玉与惜春能同去西南,将来长林园空了,正好改建成女子学塾。


    惜春犹豫道:“妙玉爱洁太过,与我脾性不合。而况她未必想去呢。”


    消息送到栊翠庵,妙玉没有任何表示,那就是婉拒的意思,黛玉便没有强求。


    苦读了一夜经书,惜春就去礼部应考了。也是她心诚意洁,上感于天,所考的题目恰是她熟悉的,顺利地成为了三个入滇修行的女居士之一。


    圣旨下到贾府,阖府又轰动起来,虽说奉旨出家不比王妃荣耀,但惜春之名可以载入史册,亦是光宗耀祖的喜事。


    惜春拜别了贾母,辞过贾政夫妇,收拾了两身海青衣,就登上了南行的马车。


    黛玉收了惜春的留书,依她所愿没有出面送她。屈指一算行程,惜春车行到金陵时,恰能遇上滇南王的楼船,如此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还能在金陵一会。


    眼见入冬,园中姊妹日渐散去,不似从前热闹,身边只剩一个湘云相伴。又想到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回茜香国去了,不觉凭栏感怀,幽幽长叹。


    湘云宽慰她道:“姐妹们各奔前程,各得归宿,本是好事。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姐姐虽有国事烦忧,却远比我们自由。你这个欠了席的东道,还怕没有重新起社的那天么?”


    “谢你这般劝慰我,我只是感慨故国风光好,竟又成旅居客寄之人了。”黛玉笑了笑,伸手在栏杆上一拍,“她们都走了,只咱们两个联句吧,再誊写寄送她们一观,如此才不负彼此豪兴。”


    晴雯捧了茶上来,对她二人说:“若要联句,我也来得,跟这姑娘这两年,不会做诗也会吟了。”


    “极好!”湘云倚在美人靠上坐了,只见天上一弯残月,池中一轮水月,不由想到了水月庵中的事,回望黛玉说:“也不知水月庵的姑子们如何了?”


    黛玉道:“奉旨出家的姑娘才走,过两日又是公主归宁,此时不宜闹出这些事来,想是翻过年去才处置了。”


    “这倒也是。”湘云点了点头,接过茶盅,问:“联句要限何韵?”


    晴雯笑道:“姑娘们,不妨数一数对面卷棚下的灯笼,数到第几个,就用第几韵。”


    “这主意好!”湘云拍手道好。


    黛玉一对对地点着灯数,恰好五对,开口道:“是‘窄韵十蒸’。”


    偏巧有一人提灯从廊下走来,湘云不由挤眉弄眼,与晴雯相视一笑,“什么窄韵,这是宽韵‘十一真’。”


    但见禛钰一身真红麒麟曳撒,足登锦靴,蜂腰束带,面如冠玉神清俊爽,举步飘逸,光彩夺目。


    黛玉心头微跳,又怕湘云、晴雯两个打趣她,忙道:“既然多了一个人,我先起一句现成的话罢。”因念道:


    灯艳夜惊人,


    湘云想了一想,眼眸一转笑道:


    林女更逢春。羞为郎相见,


    晴雯笑道:


    回眸看未真。月雾掩香露,


    黛玉羞红了脸,转眸道:


    花影映满身。辗转不成寐,


    禛钰走上来,笑道:“是想我睡不着?”旋即续了下句:


    相逢自可亲。倚栏虹桥下,


    “那怎么还不亲?”湘云捂嘴笑了笑,见黛玉要来拧她的脸,忙清了清嗓子:


    凉风吹裙襟。绿水鸳鸯现,


    晴雯跺了跺脚,捂脸笑道:“云姑娘又来难我了,让我对个什么好。”又看向黛玉联道:


    红檐燕语频。仙姝开阆苑,


    黛玉还未开口,又被禛钰抢道:


    绰约不染尘。


    尚未另起新句,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拍手道:“好诗,好诗!只是再往下联,未免搅扰贫尼道心了。”


    众人回头看去,却是手执麈尾念珠的妙玉。


    “我听见你们在联句,颇觉清雅,便来看看。”


    只见妙玉身穿一件素白袖袄,外罩天青色掐牙水田长褙子,腰系姜黄丝绦,下着一条白绫裙,飘飘而来。


    黛玉道:“不如你也来联几句。”


    妙玉一面走,一面悄用眼角余光,上下细细打量了禛钰半日,脸已飞红,幸而天黑,料想旁人看不分明。


    嘴里说道:“我倒是想联,只外客在,我若再续,恐有玷。”


    心中却想:“此人只应天上有,竟教我情难自禁,挪不开眼。我这番假语撇清,不知落在有心人眼里,是否欲盖弥彰。怎奈心似摇铃乱动,身如炸丸已酥。”


    晴雯不禁蹙眉:这姑子尘缘未断,俗念不息,竟看上了太子。枉费了姑娘待她一片善心。


    禛钰对某人异样的眼神一无所觉,眼中只有黛玉,二人背着众人悄悄走远,在花枝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咱们也不必捞嘴了,回去歇了罢。”湘云一甩帕子,挽了晴雯的臂膀,扭头往怡红院去了。


    妙玉站在夜风中伫立许久,方一步三叹地往回走,转过大山石,正欲回栊翠庵,忽被人从背后拦腰抱住,一时心跳耳热,魂不守舍,竟忘了挣挫。


    不远处就有巡夜的仆妇列队而行,只要喊一声,便可解困。


    可她终究蹙眉啮齿,一语不发,任那浮薄少年亲狎无忌。


    耳畔是禛钰、黛玉二人在花下追逐嬉闹,渐行渐远的欢声,倒有两句诗句飘然而至。


    一个问:“想入巫山梦,唯恐洛神嗔。”


    一个答:“问心何所愿,与郎为一身。”


    苏清源本不想“借人”消愁,实在是打又打不过,缠又没得缠,他本就是佻达无度的少年。


    一颗心碰在女王身上,才生忍了许久,奈何念念不忘,未有回响,心不能挪移,身已经沉沦。


    他看到了一双深敛寂寞的眼睛,用孤傲的姿态掩饰心中的荒凉,如同揽镜自照一般,便料准了他们彼此需要。


    想到明日就要进宫迎接华光公主归宁,黛玉先回林府住了一天,与父亲商量在太仓市舶司开展朝贡贸易的事。


    林海是户部尚书,总管市舶司的船舶蕃货、征榷、抽解、贸易诸事。他建议朝贡与榷场贸易,不必拘泥于一个太仓市舶司,倒是可以带着货物沿东海,一路随船南下,在明州、闽州、番禺、滇南市舶司。


    最后从滇南至暹罗的出海口,回到茜香国,这样既方便茜香国的货物出售,也能与各地互通有无。


    黛玉采纳了父亲的建议,精心准备好公主归宁的贺礼,又搬回了皇宫。


    展眼华光公主下降章家已满一月,宫中少不得置办筵席相迎。黛玉又换上茜香女王的礼服,站在禛钰身边,迎接华光公主大驾回宫,充当她的“娘家姐姐”。


    见面时彼此欢喜,黛玉暗中品度,一月不见,公主越发出落得妩媚娇艳了,眼角眉梢都带了绵绵情丝,足见她婚后生活是蜜里调油的了。


    再看驸马章明虽说素来沉稳自持,但嘴角也一直是向上勾着的,想来夫妻二人彼此欢喜,过得十分开心惬意。


    公主夫妻先去龙景殿,拜谢了宣隆帝,与父皇吃过午宴,受赐领赏后,才回到鸣鸾殿。


    禛钰自去找章明说话,公主就拉着黛玉的手,与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婚后的快乐与新鲜。


    又伏在黛玉肩上,悄悄将床笫之事讲与她听,涨红了脸说:“好姐姐,我癸水已迟了七天,头也晕,胸也涨,府医断不透是喜是病,还请晴雯姐姐为我探一探脉。”


    黛玉不禁讶然,竟是这样快!笑着说:“瞧公主喜上眉梢的模样,想来必不是病了。”忙叫了晴雯过来,给公主看诊。


    晴雯将三指搭在公主腕上,静心诊了一会儿,笑道:“日子太浅,还断不出来。公主平时多注意一下,不碰生冷活血之物,暂时不与驸马同房,再过半个月,便能断得出了。”


    窗棂外的阳光照在晴雯的梅花耳坠上,金光闪耀,灼灼晃眼,看得公主不由怔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有了些许不自然的波动。


    夜里,华光公主与黛玉卸妆宽衣,盥洗沐浴之后,二人并头安歇。


    黛玉想着公主可能怀孕的事,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虽在枕上,只睡不着。


    她这辈子是不大可能做母亲了,可是说不羡慕是假的。她看着围绕在邢岫烟身边的那些稚气未脱的小学生,又看着粉雕玉琢牙牙学语的小如意,被凤姐护在怀中的荷姐儿、萌哥儿,心里如何不动容。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渴盼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然而她与禛钰明知不可行,还强与命运作对,偏要在一起,也不知最终得个什么收梢……


    华光公主还沉浸在梅花耳坠的遐想中,也走了困,同样白躺着。


    公主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换了话题,对黛玉说:“我听说晴雯姐姐有一双巧手,擅长刺绣,我想央姐姐替我求一个荷包。”


    黛玉笑道:“这点子小事,公主吩咐她一声,就好了。”


    “那好,我明儿就问问她。”


    第二天,趁着黛玉与晴雯去清点朝贡贸易账册的时候,华光公主找到了兄长,谈及自己可能怀孕的事。


    “知道了。”禛钰淡然点头,只说:“你好好保重身体,怀的是双生花,着实要吃些苦头了。”


    闻言,华光公主先是提了提嘴角,又是一叹,他兄长素来能掐会算,就没有不准的,小声道:“若是对儿双生子就好了。”果如章静姐姐所说的,她今生只得两个女孩。


    禛钰摇头道:“女儿好,女儿贴心又孝顺,男孩儿倒是难教。”


    华光公主想起婆婆殷殷切盼的目光,小姑章静耳提面命的话,犹豫良久,终是将心一横,攥紧了裙摆,对太子哥哥说:“哥,我如今怀孕了,不能与明哥同房。我想给他纳一房贵妾。”


    禛钰脸色骤冷,挑眉道:“你婆婆的意思?”


    “不!”华光公主连忙否认,“是我自己的意思,我若命里只有两个女孩儿,章家岂不是要绝了后。”


    她唯恐自己说慢一点,顶不住兄长冷冽的目光不及说完,忙鼓起勇气说:“我瞧林姐姐身边的晴姑娘模样又好,性格爽利,颇有宜男之相,还懂医术,请哥哥为我说项!”


    见妹妹的唇畔拼命挤出的弧度,大有强颜欢笑的意味,禛钰默然攥紧了拳头,眼底涌出累累如珠的失望。


    她的妹子,终究还是毁在了那些无知妇人之手。


    要怪就怪自己少小离宫,没能陪伴她成长,待他回宫后,多少次试图扭转她缺乏主见、迎合别人的性格都失败了。


    每每打发掉她身边的宫女嬷嬷,然而依旧无法改变她已然成型的柔顺性格。


    分明的静寂中,尽管哥哥一言不发,但华光满头珠翠的脑袋还是寸寸低下,心里慌得不行,就连一呼一吸都是煎熬。


    终于,禛钰开了口:“你若真心想为章家留后,那就另聘贤良女子。晴雯是女王的臂膀,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华光心中冰凉一片,章静告诉自己的话,果然两厢对证上了。


    “你的太子哥哥自然是想娇妻美妾一齐消受了,只怕他痴梦晴雯不是一天两天了,碍于女王的脸面才没表现出来。


    他明知道阿明喜欢晴雯,朝思暮念了好几年,还三番五次阻止。一个做主子的不讲体面,与扈从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先是把阿明驱逐出宫,再把你嫁给阿明当作补偿。


    你可知阿明的心在滴血,失去了主人的信任,还不得不将心爱的姑娘拱手相让,再强颜欢笑娶了你……”


    华光公主习惯了迁就他人,更会将所爱之人的需求凌驾在自己之上。得知“真相”的她,已然动了气。


    “为什么晴姑娘不可以?”华光既为自己叫屈,又为丈夫抱不平,说出来的话带了几分阴阳怪气,“莫非哥哥你也肖想她,想纳作嫔妾,又怕林姐姐多心,不如妹妹替你开这个口。我知道,林姐姐不是拈酸吃醋的人。晴姑娘模样标致,老大未嫁,可不就是女王为你备的内宠。”


    听她话里带刺的篡创臆想,禛钰大为光火,气不打一处来。


    “谁教你胡说八道的!”禛钰指着华光厉声警告道:“你若敢在女王面前开这个口,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妹妹!”


    华光公主浑身一震,这还是生平第一次,生受兄长这样骇然的威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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