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一回
出奇制胜逆转乾坤, 虚实变换势如破竹
到了下午酉时,驻扎在谷地的武者奉行,终于发现前方有杂沓的马蹄声响起, 立刻命人拉起绊马索。
由五十人组成的火铳防线,全员呈跪姿躲在茂密的树木后, 等待给红方迎头一击。
果然一排骑兵从马上向前摔下, 如滚浪一般, 武者奉行扬手发令:“射击!”
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躺在地上红色半臂衫的人,旋即又一排不知死的骑兵奔驰而至,武者奉行又忙指挥道:“再拉绊马索!”
之后又是一轮密集的火铳声响, 如此红方骑兵突破了七八回, 都被蓝方猛烈的火力给干掉了。
有蓝方士卒提醒道:“武者奉行, 我们的弹药快耗尽了,对方并没有这么多人,难道有人叛变了?”
武者奉行根据红方进攻的次数及弹药的消耗情况, 大略计算了一下, 怒道:“红方竟有百余人,没想到叛变的人如此之多, 赶紧报告给总大将!”
待报信的人离开后, 红方的骑兵就没再突破防线了。武者奉行派人去检视战场,这才发现他们上当了。
地上躺着的都是铠甲外套了红色半臂衫的假人, 红方将假人绑在马上, 驱逐马匹突破,以吸引火力, 空耗她们的弹药。
正当她们惊觉大事不妙的时候, 埋伏在她们身后的红方士卒,组成一字雁行阵冲杀上来。
武者奉行扫眼望去, 她们的火力点竟然覆盖了半里山路,快速移动向前,战线的两翼总有人迅速补位上来,好似有千军万马一般。
果然还是有叛徒!
武者奉行没有充足的弹药可以依赖,只得勉强以匕首作战,然而冷兵器在长线作战中,完全不占优势。
这时候栗花为首的进攻小旗,开始了边放空枪,边劝降的策略。
“你们的弹药已经耗尽,蓝方已经有一百人加入了红方,我们人数占了上风,选择投降才是明智之选,铁弹可不长眼呀。”
武者奉行还想再挣扎一下,其他士卒已经心生动摇了,眼前红色半臂的士卒实在太多了,像红蚁群一样迅速向她们逼近,连绵不绝。
栗花抬高铳管,朝着武者奉行的发髻嘣了一枪,她的头发即刻散下来,慌乱间六神无主,更显得手足无措了。
很快,军心溃散的蓝方伏兵,陆陆续续有人举着双手加入了红方。栗花指着地上的假人说:“喏,一人捡一件红半臂穿上就行了。”
最终此地设伏的蓝方士卒全部归附红方,武者奉行心有疑惑,扭头又仔细数了数人数,加上她们四十九人,一共才七十六人而已。
也就是说除了回土地庙报信的那个士卒,她们四十九人,竟被二十七个人俘虏劝降了。
眼下红方士卒九十九人,蓝方士卒一百二十六人,战力已经相差无几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武者奉行见红方林总旗多谋善断,在人前指挥若定,用兵如神,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也就安心归附红方了。
章德方收到前方线报,说是有百人倒戈红方,不由大怒。
又听闻伏击部队,几乎全员附归了红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忙从拱卫土地庙的四十人中抽调几人出来,到各路奉行那里,清点兵卒弹药情况。
只是守卫士卒这么一动,她们在土地庙前设置陷阱的具体方位,就被红方的斥侯窥察到了。
黛玉指示栗花,将蓝方俘虏与红方士卒混编,将二十七人的主力部队,扩充到八十一人。依旧细分为进攻小旗,掩护小旗,支援小旗,每小旗各二十七人。
剩下的十七人与五名斥候在山顶土地庙汇合,不断袭扰拱卫此地的蓝方士卒,将他们引入自己设置的陷阱中。
黛玉骑在马上,环顾四周,对支援小旗的士卒说:“西风渐烈,树木摇枝,不利于东向来箭。秋季河槽水枯,露出岩石,木桥之下会有空隙,你们可以趁夜偷渡到东边。”
待支援小旗出发后,黛玉又拿着马鞭指着桥头,说:“进攻小棋作为正面战场的主力,主要利用火铳与桥东弓箭手对峙,吸引桥头工事的火力,拉长战线。掩护小旗东西策应,与进攻小旗互相支援。”
命令传达下去后,众士卒各司其事,无有违逆。
当支援小组从桥下渡至河心处时,叛投蓝方的武圆发现桥下有动静,忽然大喊:“桥下!她们从桥下过来了!”
这一喊,桥东埋伏的弓箭手,连忙朝桥下乱射箭雨。
红方掩护小旗,借着河中一块岩石的掩护,打出紫色旗帜,静默隐蔽,伺机而动。
支援小旗趁蓝方弓箭手被桥下吸引注意的空隙,冲到桥上向彼岸机枪工事,投掷一排霹雳弹,正中准备填弹的枪奉行。
守卫机枪工事的蓝方士卒,见枪奉行被炸晕,顿时惊慌失措,临阵脱逃。
支援小组趁机冲过桥去,黛玉见状即刻向桥下的掩护小旗打出红旗。
掩护小旗的士卒齐齐扳梁腾跃,翻上桥面,拔出匕首,与箭羽耗尽的远攻射手展开近身搏战,很快蓝方弓奉行举手投降。
得闻弓奉行作战不力,桥头阵地不保。蓝方大将章德方连忙纵马下山,亲自下到机枪工事,端起火铳连发铁丸。
黛玉隐在树后,张弓搭箭,瞄准了章德方。
就在章德方向添药池中填铁丸的间隙,黛玉弓弦弹起,箭翎微晃,镝芒破空而出,直追章德方的右手腕。
不知从何处又飞来一箭,向章德方面门袭去。黛玉蹙眉,心知这一箭章德方躲不过,就是一个死,忙抬起火铳将暗箭射飞。
虽说她们都签了生死状,章德方对自己又颇有敌意,但黛玉并不想让单纯的武竞,变成流血事件。
当听到划破烈风的声音,章德方已经避之不及了,只得拼命后仰护住头颈,没曾想那箭的目标不是她的脑门,而是她的手腕。
当锐利的锋芒刺破了皮肉,扎进了骨头里,章德方痛苦地叫起来,引得身边的蓝方士卒都纷纷回头看她。
黛玉指挥着进攻小旗持续火铳突击不断,虽未前进多少,却最大限度地达到了消耗蓝方弹药、箭矢的目的。
就在天空暗下来的这一瞬,黛玉箭指苍穹,向空中射出一束烟花,埋伏在山崖洞口的红方士卒开始向蓝方桥头阵地,投射霹雳弹。
天空亮起来的一瞬,黛玉环视左右,寻找方才放冷箭的人,敏锐地捕捉到草缝中露出了一只眼,眼锋犀利,犹如鹰隼戾眸。
再定睛细察,只见苏合香猫腰抱头,蹲在草丛中浑身发抖。
“不用怕。”黛玉将腰间的水囊抛过去给她,转头又看向前方。
其实霹雳弹威力有限,仅比炮仗要响亮一点,但是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及滚滚浓烟,造成的威慑力是巨大的。
以至于章德方与蓝方士卒困在机枪工事中,都辨不清霹雳弹从何而来,很快工事坍塌摧毁。
惊慌之下蓝方士气大泄,众人头顶炮弹之余,又被两侧夹击,仓皇恐慌之下,四散溃逃。
红方三支小旗汇合在桥头东侧,黛玉命令她们集中火力,追击蓝方残部,边打边劝降。
章德方左手攀藤,窜跳上树,借着树冠的遮掩,极目眺望,见红方火力连发,所有火铳都没有一息填弹的间隙,深为讶异。
这才发现,原来红方是由三人一组,联合进攻的模式。
进攻者正面攻击,掩护者侧翼补枪,支援者为双方填弹,只要进攻者药池一空,掩护者立刻作为主力进攻。
而原来的进攻者接受支援者递过来的火铳,又接替掩护者的站位。
如此轮流交替互补,横向如车轮一般,纵向又能打开一条不断补位,快速移动的线形战线。
看起来就像有源源不断的士卒填补进来一样,让人望而生畏。
章德方不得已带领残部向山顶土地庙退守,可一到山门,却看见给敌人挖好的坑里,都摔进去了自己人,庙前还有余烟袅袅。
灰烬中残留的是烧毁的蓝色旗帜,显然红方士卒已经占领土地庙,并缴获了蓝方的辎重粮草及储备火铳及箭矢。
星月肩扛火铳,站在坑前劝降:“土地庙已被红方占领,若不想夜里在水坑里睡觉,就乖乖投降,加入红方。”
章德方见势不妙,只得弃土地庙而逃,她不知道眼下蓝方还残存多少士卒,愿意跟她走,也不知道手里还有多少可用的火铳。
如果只能得到一个答案,她希望距离战斗结束还有七个时辰。
这样还能冷静片刻后,就回去投降。
身为京兆章氏最具灵性的天才相师,她出生的时候就被族老预言是皇后命。
父亲高兴极了,为她取名章静,字德方,取自《易传》中“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希望她将来能彰显坤德。
从小她就占算出太子禛钰会成为天下,在位年限最长的帝王,章家的兴衰全掌握在他手中。
所以她的哥哥章明,从小就被培养成太子的伴当,与太子一同出家为道,逐步取得太子的信任。
孝敏皇后去世后,太子回到宫廷,父亲要她以当太子妃为目标,赢得太子的喜爱。
可是她再费尽心思地讨好,如何卜算推断,也猜不透太子幽深难解的心。
那个人无视她心机里的炽爱与虔诚,眼角余光都不曾扫过她的影子,对其他女人也是一样。
她天真地以为,也许禛钰就没有心,直到林黛玉的出现,让她窥见了一二分天机。
原来他是与世长存的鸿蒙,让他堕落红尘的心,是为绛珠仙子而生的。
她输在了前世,可她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越是努力取悦禛钰,却越发得不到他的一眼看顾,还被驱逐出了宫廷。
反倒是耿直的哥哥章明,无心插柳柳成荫,被华光公主视为心上人。
兄长成为驸马已成定局,就意味着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太子妃。
她只能想办法成为华光公主的伴读,进而成为太子的司衾娘子,她费尽心机以哥哥为诱饵,哄好了华光公主。
可惜太子并不给她这个机会,章静之名被从伴读名单中划去了。
为了得到禛钰,她告诉北静王,欲想登基为帝,需要戴冠雌凤、三阴婆的助力。
其实她是想通过刺激北静王谋反,襄助太子禛钰早日登基为帝,以期将她这位功臣纳入后宫。有没有名分,她都不在意了,她要的是成为禛钰的女人。
可是偏偏力挫北静王的人是林黛玉,禛钰明知道北静王妄想挟持上皇擅权秉国,却不肯带兵回援救驾。
而是任由林黛玉主导这一切,让林家以纯臣的姿态,赢得了民心和圣意,白白浪费了禛钰提前为帝的大好机会。
章静恨怨无及,就连追逐他背影的幻梦都成了泡影,偏偏又占卜出禛钰已经与林氏秘密成亲的事实。
一想到她暗恋了数年之久的男人,与另一个女人恩爱缠绵,她就嫉妒得发狂,分明从未拥有过禛钰,却好似失去了无数次一样。
好在鸿蒙与绛珠的私情不容于世,林黛玉为了一点不足挂齿的自尊心,选择了死遁到茜香国。
眼下她武竞输给了出奇制胜的林黛玉,算她运气不好。
她不能为一时成败误了大局,后面还有文竞,有里长、知事、明府、州牧地方四关要过,以及朝堂百司的考验,她经验丰富,优势在握,决不能轻言放弃。
此时哪怕向黛玉磕头祈降,她也会抛弃自尊,竭力忍耐。
只要她当上了茜香国的女王,就能得偿所愿。因为她占卜过了,禛钰这一生都不会有太子妃,他只会成为茜香国女王的情郎。
第12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二回
施阳谋黛玉行义举, 蓄阴谋德方伤同僚
归仁山东西峭壁千仞,仿若剑锋。起更后西风呼啸,林泉高吟, 夜雾缭绕中的密林,犹如鬼魅飘荡的舞台, 让置身其中的人心惊胆战, 不寒而栗。
在鬼影幢幢的森林中, 仓皇出逃的章德方与一个黑黢黢的东西撞了个正着,两人都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好在嗷了这一嗓子, 让她们认出了彼此。
“武圆!”章德方强自镇定下来, 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大将, 你怎么在这里?”武圆跌坐在地上,拍着胸口顺气。
章德方摸出火折子,吹了一口气, 一点微光照在了两人中间。
她抬头看了看月亮的方位, 已经开始向东落了,不由叹了口气。
六个时辰的投降换阵期已经过了。
“能活着就是万幸了。”武圆早已接受自己选错阵营的结果, 即便她主动投降, 也未必会被红方接受。
她的目标只是“苟惜性命到战斗结束”而已。
“蓝方应该还有不少人顽强抵抗,我们不该失去反败为胜的信心。”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章德方回过头去, 只见她的副将东魁拄着一根树枝, 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红方放弃驻守土地庙,只有几个人留在那里修缮屋顶, 回填陷阱。红方主力还没有上山, 极有可能四处搜捕蓝方士卒去了。
山脚下时不时有激战的火炮声传来,可见我们的人并没有背叛大将。还请大将鼓舞精神, 卷土重来。”东魁昂奋挥拳,迫切地希望章大将能振作起来,带领他们逆转局势。
章德方眼眸亮了亮,有一种死而复生的庆幸,只要蓝方还有数十人在,她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归仁山上有两种毒草,一种叫枯人草,一种叫丰人草。若人食用了大量的枯人草,会耗尽气血,瘦成皮包骨,最后死亡。
而丰人草便是枯人草的解药,能肉白骨活死人,只是会让人面貌大变。但是若没有食用枯人草,直接食用丰人草,就会造成人眼爆睛突,额头肿胀。
枯人草百年才长十株,已经全部进献给了中原皇室制成秘药。而丰人草数量虽少,但年年都长,只要我们挖掘出来,向她们的粮食中大量投放,就能造成瞬时毁容之效。
若是她们的面貌与最初报名登记时的绘影图不一致,也就失去了与我们竞争的可能性,我们便可不战而胜了。”
章德方将自己所知的秘密,告诉了东魁与武圆,她已经没有心力与黛玉死拼了,用这种鬼蜮伎俩反而更快。
东魁激动起来:“这主意好!”
三人便点了火把,在密林中寻找丰人草的踪迹。
当他们距离山腰附近的时候,还能听到鞭马吆喝声,好似有两班人马在山林间互相较劲,除了有刀刃交接的铮然,还有凿石爆破之声。林中火把忽明忽暗,还能看到红蓝双方交错的身影。
武圆本无所谓输赢,根本不想费力劳神去找什么丰人草,也不想靠近双方的战斗范围挨枪子,便对东魁说:“不如我先去土地庙埋伏起来,等你们找到丰人草,我再接引你们把毒草拌入她们的粮食中。”
东魁与章德方对视一眼,章德方双手负后,沉吟片刻,开口道:“也好,你去吧。”
“谨遵大将之令。”武圆一脸喜色,扭头就走。
东魁两手一抻绊马索,迅速从武圆身后将其扑倒,把人五花大绑起来。
章德方踱步过来,将藏在身后的一把草露了出来,抟成一团,往武圆嘴里塞去。
“这丰人草与其他杂草实在太像了,我需要一个试药的人,对于一个想当逃兵的人而言,这样的任务不是比投放毒草更轻松一点,不是吗?”
武圆瞪大了双眼,满目惊恐,被绑住了手脚的身体不断地向后挪动,试图抗拒毁容的命运,但是她没有后路可退了。
章德方捏住她的喉管,迫使她将草吞了下去。
“救命啊!章德……”武圆尖叫起来,又被东魁死死捂住了嘴。
没过一会儿武圆感到头晕脑胀,眼睛中像是生了两簇火,不断地往外顶,两只眼睛似乎想要挣破眼眶。
章德方见眼前的姑娘脑门暴突,目眦欲裂,形如鬼魅,不由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仿佛欣赏到绝色姿容的黛玉,也将这样露出狰狞丑恶的面目。
东魁松了一口气,对章德方道:“恭喜大将,找到了制胜的法宝!”
她用刀将丰人草切成稀碎的草蓉,那翠绿的颜色与野草相差无几,只要往红方的菜锅里一拌,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们一网打尽。
章德方剥光了武圆的衣物,将她推下悬崖,拍了拍手道:“我们先在土地庙附近的山洞休息一晚,等她们大战过后,饥肠辘辘要埋锅造饭的时候,我们再伺机将丰人草投进去。”她听到四周有窸窣之声,四下张望了许久,见没有人才放下心来。
翌日清晨,东魁被一阵欢呼雀跃声惊醒,她走出山洞,只见一条蜿蜒向上的石子梯路,如银蛇一般盘亘在密林间,直通山顶的土地庙。
章德方披衣出洞,也不由诧愕万分,红方不急着占据土地庙,却用铸造战斗工事的黏土、拌料水车修了一条通山石子梯路!
“大将,她们开始往土地庙移动了,我们动作要加快了。”东魁抓起一袋丰人草蓉,急忙向土地庙走去。
“不,队伍里还有我们的人!”章德方一把拽住东魁的手,指着那些蓝色半臂衫的身影,“为何他们都顶着竹筐,抱着簸箕和水壶?”
东魁站在悬崖边缘,极目远眺,眉峰不由皱起,“大将,他们不是我们的人,而是附近的村民穿了我们的半臂衫。”
章德方一脸疑惑,“莫非红方以此来混淆视听,让我们误以为还有不少蓝方士卒没有投诚?”
她在洞口踱来踱去,踌躇了片刻,“不管了,我们先去土地庙。”
谁知红方士卒根本没有生火做饭的必要,因为土地庙中粒米无存。
蓝方库原先存在此的粮草,也不翼而飞。只有泥胎塑像的土地公前,摆着三碟野果为供。
想不到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的土地庙,被红方士卒修葺一新,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往日破败狰狞的土地公像,都用黏土和茜草、蓼蓝、皂斗等染料植物修复出来了,露出了喜庆祥和的笑容。
那些穿着蓝色半臂的村民负篮担筐,将热气腾腾的米饭、豆腐鱼汤和新鲜蔬菜,分发到红色半臂的士卒手里。
“感谢你们送来的粟米、小麦、肉干、黍米、大豆和厚实的被服,阿嬷说这个冬天,我们可以平安度过了。”
“还要谢谢你们连夜修好了通山路,加固了东西桥梁,从此我们进山砍柴、采药都不必爬树攀藤了。”
“你们还在山腰设了义庄,收葬那些暴露于野的尸骨,咱们归仁山也名正言顺了一回,再不会被人叫鬼人山了。”
“你们真是太厉害了,翻新了有百年历史的土地庙,怪不得云雀在晴空欢鸣了许久,咱们村的幸运和吉祥已经盼来了。”
“村民们无以为报,只能做些简单的饭菜答谢你们,为你们补充体力。恭喜你们赢得了胜利,希望你们都能有好前程。”
老村长摇着手里的帽子,仰头看着焕然一新的土地庙,一边擦眼泪,一边感慨万千地说:“三十年了,我又重新见到土地神了。若非林姑娘帮我们修了路,我这把老骨头,是再也爬不上来的。”说着就向黛玉深鞠一躬。
黛玉忙将老村长扶起,笑着说:“土地公是守护一方水土的福德正神,土地能生五谷,是百姓的衣食父母,是以我们要酬谢祭祀土地。
若只是占领一个无人祭祀的残垣遗址,那我们的斗争任务就没有完成。所谓战斗,若不为保护家国百姓,增进黎庶福祉,那就毫无意义了。”
老村长听了这番话,频频点头,竖起大拇哥,赞叹不已,“林姑娘真是有大胸襟,大志量的人,只要你通过了朝廷百司的考核,我一定选你做国王。”
“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①多谢村长的提挈鼓励,思政一定全力以赴,不负所望。”黛玉当仁不让,郑重地向老人家拱手作揖。
其他村民也纷纷振臂欢呼:“林姑娘,我们也选你做国王!”
黛玉也向众位村民一一抱拳行礼,“感谢大家盛情厚爱备荷关照,思政铭戢五内。”
她将缴获的蓝方被服、多余粮草都分发给了归仁山的村民,又帮助他们修桥筑路、翻新神庙,掩骼埋胔。
实则是因利乘便,借着稳操胜券的契机,光明正大地通过对百姓施以利好,传达治国理想,达到赢得一方选票的阳谋。
躲在暗处偷窥的章德方,此时满脸都是认知破碎后的震惊。
林黛玉提前实现了压倒性的胜利,一没有松懈精神,二没有大肆欢庆,三没有固守土地庙,而是带领红方士卒为百姓谋福利,大大方方地收买人心,笼络乡民。
东魁咬了咬唇,提醒章德方道:“大将,还有一个时辰,战斗就结束了,不如我们趁村民在这里,向林思政投降。她为了面子,为了选票,一定会接受的。如此您还有翻盘的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章德方双拳攥紧,咬牙切齿了一番,才转身低头走向热闹的人群,硬着头皮抛弃手中的匕首,扶膝跪地对林黛玉说:“林总旗,蓝方大将章德方投诚!”
黛玉眼角都不扫她一眼,淡淡地说:“章大将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子让我纳降,不符合规矩。”
章德方俯身磕头,见她拿乔,只得让渡利益,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林总旗收下我,至国王票选之期,我章德方的票一定投给你。”
黛玉见她前倨后恭,还不惜赔情贿赂,冷笑道:“我不稀罕你的一张票,若你能说服东魁与武圆二人一起投降,我便容情收下你们。”
她已经清点过人数,蓝方除了章德方、东魁、武圆三人,其他人都已经归附了红方,若是能纳降蓝方最后三人,就算“全歼敌人”了。
章德方与躲在身后的东魁对视了一眼,东魁之所以没一齐现身,是为了保持机动性。
万一红方对章德方起了折辱之意,她也好保护大将一起逃跑。
可是事情的走向,与她们预测的完全不同,黛玉要三个人一起投降,才肯留她们晋级的机会。
然而,吃了丰人草面目全非的武圆,已经被章德方扔下了悬崖。
若是找到武圆的尸体还能敷衍一二,若是武圆万幸没死,那么章德方将面临武圆的申讨和谴责。
一旦被村民知道章德方身为蓝方大将,还同室操戈,给手下士卒喂药试毒并蓄意杀人,章德方就别想在后续的竞争中获得百姓的支持。
东魁现身,拱手对林黛玉说:“林总旗,武圆在逃亡过程中,不幸坠崖身亡。我与章大将,就是蓝方唯二两个可以投降的人了。”
第12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三回
林思政登顶骄红榜, 章德方嫉恨下黑手
黛玉闻言,眼眸一凛,“归仁山悬崖虽陡, 但树木颇多,武圆未必没有生还的可能。”
她立即召集红方士卒, 下达了全员下山搜救武圆的命令。
星月迟疑道:“总旗, 距离战斗结束还不到半个时辰, 这时候不守在土地庙等监考官评判,让全员下山,万一监考官误判红方战败, 岂不是因小失大。”
黛玉看了章德方一眼, 对众人说:“人命关天, 不可轻忽。愿意守在土地庙等待监考官评判的人,可以留下。其他人不卸头盔,带上药品、载舆、绳索跟我走。”
苏合香才采药归来, 忙道:“我是军医, 我去!”
“救人要紧,我也去!”栗花在头盔外系上了自己的红色巾帼, 束紧腰带, 走出队伍。
陆续又有一些人肩担载舆跟了上来,章德方脚步迟疑, 还是东魁拦住了她, 悄声说:“大将,你留在这里, 我先去瞧瞧, 万一……我会见机行事的。”
章德方暗暗点头,思量着自己还有没有翻盘的机会。
黛玉并没有跟随下山的村民, 从修好的山路走。而是直接带人来到了东西两侧的悬崖上,把绳索连接起来,一头栓在大树上,一头垂到山脚下。
大家兵分两路,一路绳降向下,好在归仁山虽然地势险峻,但只是个小丘陵,范围有限,很快就有人扬声道:“东面溪边,躺着一个人。”
苏合香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拽着绳索的手有些麻木了,但是伤患目标疑似出现,她不可以逃避。
耳畔是呼啸的西风,眼前是近乎笔直的峭壁,而手中紧握的绳索被汗濡湿了,似乎在往下滑。
比起向上攀爬的轻巧,她深惧下坠的感觉,苏合香双腿抖得厉害,每次起跳腾空的刹那,她都会心惊担颤。
黛玉见她身侧的苏合香,停在一块岩石嘴上许久未动了,便荡绳过去,替她背过药箱,问她:“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苏合香攥住黛玉的手,嘴唇微抖,哭道:“我不敢下去,我母亲和舅舅就是这样没了的。”
“你若信我,就放开绳子,闭上眼,我背你下去。”黛玉将背对着她说。
就在苏合香闭上眼趴在她背上的时候,黛玉手里的绳索忽然断了,她愕然仰头,却见崖顶有黑影闪过。
黛玉不禁汗毛倒竖起来,若非她有心帮助苏合香,渡到岩石嘴上,只怕自己就半山坠崖了。
苏合香感觉黛玉半晌未动,又不敢睁眼,不由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抓紧我!”黛玉沉下心来,抓住苏合香的绳索,以最快地速度腾跳下降。
半刻钟后,大部分人都顺利下到了山麓。
溪边果真躺着一个女人,尚存一丝微弱的气息。
栗花皱眉道:“她不是武圆。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女人,长得好像罗刹鬼一样。”
黛玉也被那女人狰狞的面貌吓了一跳,那是一张病态扭曲的脸庞,额突眼爆,面皮肿胀。
“她还活着,先救人罢。”黛玉吩咐人将她抬上载舆。
两个红方士卒皱着鼻子,将人搬上载舆,忽然她的胳膊滑落下来,露出了一个榆钱大小的胎记。
“她就是武圆!”栗花抢步上来,手扶载舆说:“这个胎记她脱下红半臂的时候,我还看过一眼!”
苏合香走过来,撩开她的眼皮和嘴巴瞧了瞧,又探了探脉象:“她误食了丰人草,才导致面貌大变。命还能救,脸救不了了。”
“丰人草?”黛玉回想起方才被人弄断的绳索,忽然意识到,武圆坠崖很可能不是一桩意外。
“丰人草是一种让人面目全非的毒草,十分罕见。”苏合香一面帮武圆固定骨折的胳膊,一面对黛玉说:“总旗,时辰快到了,你们先上去,有我在这里照顾她就够了。”
黛玉心念电转,当机立断道:“不,有人要杀武圆,你们留在这里才是最危险的。”
她立刻将红方士卒分为两组,一组仍用绳索攀岩而上,另一组抬起武圆在山下红方营地接受治疗。
栗花道:“我护送她们去营地。”
“等等,把你的巾帼借我用一用,我需要你的幸运色。”黛玉向栗花伸出手来。
“行吧,我只借你这一次哦!”栗花摘下巾帼,递给了黛玉。
“谢谢!”黛玉将巾帼罩在头盔外面,拽了绳索快速爬向崖顶,她要借此巾帼掩饰身份。
幸而西风暂歇,大家爬山比绕绳速降要稳当得多。
到达山顶后,距离战斗结束时间还有不到半刻钟。
东魁见到爬上来的人中,似乎少了几人,既没有武圆的身影,也没有黛玉的身影,还以为自己已经得手了。
谁知当监考官按簿点名的时候,藏身在红方士卒中的林思政喊了一声“到!”
东魁眼皮一颤,郁愤地抹了一把脸,章德方认命地闭上了眼。
监考官坐在案前提笔在手,说:“红方备述战斗简况。”
黛玉摘下红巾帼,挺身出列,朗声道:“昨日午时我方探见蓝方兵略部署,至黄昏红方抵达敌据桥头,与之酣战。初战,蓝方鼓噪,企图持久拒守,然我方先遣奋勇冲锋,侧翼从峭壁攻其不备,霹雳弹、烟花相继而至,蓝方惊骇,弃甲曳兵而走,我方逐北二十里。
自酉至戌,经若干阵,擒获蓝方尚武奉行、枪奉行、弓奉行、兵粮奉行。获粮草三百斤,马一百五十匹,铠甲一百三十八领,弓弩一百六十八张,箭两千支,火铳、匕首各一百六十支,衣装被服一百六十三套。蓝方所筑机枪工事一一摧毁。
至起更,我方已取得夺取土地庙的胜利。为扫靖烟尘,惠济民生,我方掩骼送恤,兴筑山道,加固桥梁,修葺旧庙,将蓝方被服、粮草悉数敬赠村民。盖此战捷,具言所历。”
监考官从未听到如此流利清晰的战报,不得不挥笔疾书,才写完一半,又忘了后面听到的内容,只能延期再请林思政呈文完善。
她匆忙放下笔,又回头看向两个穿着蓝半臂的女子,说:“蓝方备述战斗简况。”
章德方还沉浸在失去竞选资格的遗憾中,思维迟滞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开口:“蓝方不敌红方奸狡,痛失阵地……”
她实在不知武备耗损的数量,正欲说得战况惨烈,好搏一点同情,忽然想到了反咬黛玉一口的好方法。
她将心一横,表现出切齿悲愤的样子,沉声道:“我方士卒武圆,被红方追击胁迫,不肯臣敌,跳崖死节,尸骨无存。”
“什么?死了人!”监考官霍然站起,虽说对战前,大家都有签订生死状,但出了这样的事故,她这个监考官还要亲自去遇难者家中报丧的。
她可不想触这个霉头,脸色大变,呵斥道:“林思政,这到底怎么回事!”
黛玉轻哼了一声,斜睨了章德方一眼,抱拳对监考官说:“方才思政所述战报,尚有缺漏,还请监考官容禀。”
监考官拍桌道:“这会子你还提什么战报!”
黛玉不以为意,继续说:“红方六个时辰前,已纳降蓝方大将章德方及副将东魁,俘虏并招降蓝方士卒,合计一百七十四名。也就是说这场战斗,章德方无权代表蓝方,备述战斗简况。”
监考官愕然,这不等于蓝方几乎全员屈膝求和了,皱眉问章德方:“她说的可是事实?”
此时的章德方脑中天人交战,她万万没想到,林黛玉此时又向自己伸出了救命稻草,这是要她反口重申武圆坠崖与红方无关吗?
可是通关的机会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面前,脸面、骨气、真相又算得了什么呢?
“武圆坠崖之事,实与红方无关,原是我信口胡诌。”章德方低下头,艰难启齿:“我与东魁早已……”
东魁一脸焦急,生怕章德方还在犹疑否认,连忙拉着章德方一起跪下来,抢着说:“林总旗所言不错,六个时辰前,我们就已经向红方拱手称降了。”
监考官审视着这见风使舵的二人,心中鄙夷至极,但是规则使然,只要红方林思政接受她们的投诚,她们就能改写败局,分享胜利的战果。
黛玉见她们已经上钩,也不再手软,将武圆的事据实以告。
“我红方士卒无一人目睹武圆坠崖经过,坠崖之说出自章德方与东魁之口。半个时辰前,我方绕绳速降,下山崖搜寻武圆,发现她因误食丰人草,面目大改,幸而有胎记在臂,可以验明正身。此时身披重创的武圆,被我方军医救起,正在红方营帐内诊治。前因后果,是非曲直,还请监考官事后详询武圆。”
章德方咽了一口口水,忐忑地与东魁对视,彼此的眼眸中都透出了深深的惊骇和恐惧。
她们完全被林思政牵着鼻子走了。
接不接纳她们的投降,都不影响红方的胜局,可是她们为了苟获后续的文考资格,在监考官面前表演了一番翻书变脸,临阵乞降的丑剧。
眼下林思政又抛出了武圆还活着的重磅消息,无异于让她们的晋级之路又多了变数。
就算她们侥幸获得了文考资格,一旦武圆醒过来,指认她们是杀人凶手。面对百姓斥责和舆情压力,她们轻则负罪引慝退出竞选,重则名声扫地坐监受刑。
章德方早已心神大乱,鼻尖上都是汗,手足无措地左右顾盼。
黛玉见她还有几分负隅顽抗的意思,也不与之纠缠。
即便她能逃避伤害武圆之罪,这样没担当,没德行的人,也难得民心。
因武圆受伤颇重,还在昏迷当中,移交给朝廷疾医诊疗善后。案情真相暂缓调查,武考就此结束。
除了唯一的蓝方士卒武圆不曾投降外,参与山林骑兵对战的二百二十四人,全都获得了文考资格。
只是这一回,有不少人主动退出了文考,其中也包括担任红方军医的苏合香。
她们的理由无外乎是见识过林思政的文韬武略,难免自愧弗如,还不如潇洒退出,回归到寻常生活中,继续过平淡安宁的日子。
像栗花、星月二人虽然没有选择退出,但是内心已被林思政所折服,悄悄修改了目标,放弃了国王竞选,转而想成为朝廷百司,辅佐未来的林帝,这也是提前押宝,赌一个扶龙之功了。
因数次考核成绩突出,林思政登顶茜香国武考骄红榜魁首,因其胸怀韬略,腹隐机谋,一时声名大噪。
乃至于赌场中,押注林思政的人数也飙涨起来。以至于在关千雪的鼓动下,茜香国大半武将都看好林思政。
章德方自然不甘心让林黛玉一人出尽风头,恰好今次文考的出题官,是她的前上峰大宗伯吴岩。
大宗伯吴岩也有意扶持从前的下属登顶王位,以赚拥立之惠。
她略施小计,便让林思政这个热门的外乡竞争者,文考抽中了传说中的死亡题卷——社稷百问。
其他人文考,只需在两个时辰内完成策论或骈赋。而黛玉在同等时间内,不但要完成一篇策论,还要回答一百道关于国计民生的百科问题。
涵盖普通学子完全不懂的稼穑、渔牧、货殖等偏门知识。而且完成答卷后的第二天,还要与群儒辩经对策。
社稷百问考查的不但是竞选者的学识与才能,还有为政的见解与气度。
历届女王竞选者,但凡破天荒抽到这样的题目,没有一人不铩羽而归的。
第12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四回
林黛玉暗挑文武斗, 大宗伯遗恨乞骸骨
听说主持选题掣签的人是大宗伯,黛玉有理由怀疑是章德方暗中给她使了绊子。
虽然她并不认为社稷百问与她而言有何难度,但是此等行径无疑破坏了竞选的相对公平性, 黛玉不愿就此委屈接纳。
想到少司寇尚凌风与章德方不睦,便将此事告知了她。
尚凌风闻言, 果然气愤不已, 捶桌道:“我就知道她心眼比筛子眼还多, 在朝廷中枢,章德方就把中原人党同伐异、两面三刀那一套玩得风生水起。若非茜香国弱,需要她那样左右逢源, 圆滑世故的人处理邦交外事, 按我的意思, 她根本不配为官。”
黛玉对此评价不置一词,空发牢骚毫无意义。她只是借尚凌风的嘴,在真如密面前, 将此事叨登出来, 或许还有几分转圜余地。
没过两日,尚凌风带着一腔义愤回来了, 满心歉意地说:“对不起林姑娘, 真宰相既不同意重新抽签,也不愿意惩罚徇私舞弊的大宗伯, 我没能说服她。”
黛玉不免有些意外, 莫非当初拒绝真如密的示好,让她对自己产生了“不识抬举”的轻狂印象?
若是权力的获得, 要让渡自己的合理权益, 她绝不就此忍气吞声。
没曾想黛玉才要出门,就意外地在客舍外, 撞见了人马齐备的官署车驾。
大宗伯吴岩本不想来,只是真宰相发话了,竞选舞弊是大丑闻,万一被百姓知道就会动摇她们对朝廷的信心,要她将此事变法儿压息了,勒令她向林思政赔礼道歉,否则就要将她停薪革职,永不叙用。
吴岩少不得下点气儿,奉上厚礼,在客舍前向林思政作揖请罪,又不敢把话讲分明,只得含糊其辞地说:“前次吴某处事偏颇,得罪了林姑娘。还望林姑娘宽宏容谅。”
黛玉并不吃这一套,但也瞧出来了,真如密顾忌民心民意,想大事化了。她略一思忖,笑对吴岩说:“芥豆小事不足挂齿,林某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好友少司寇为我抱不平,不免多说了两句而已。”
吴岩一时讶然,原以为林思政多少有点恃才傲物,孤标自许,大抵会做张做智,不肯接受。
没曾想林思政就此退步,并无咄咄相逼之态,看来她还是有几分机灵的,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
吴岩骄矜起来,捋了捋官袍广袖,将九卿重臣的架势摆出来,拖着官腔道:“本官也不想故意刁难你,但凡言语温和,态度谦恭的下士来拜,本官没有不诱掖勉励的。”
黛玉见她拿腔作势,索性粲齿笑道:“大宗伯以长袖善舞称冠天下,茜香国百姓仰赖您纵横之才,才能安居乐业。末学今日得见您,可谓三生有幸。明夜于澄波皓月中略备筵席,欲承上卿之星耀,愿求斗升之禄米,即便此番无缘王位也无憾矣。”
这一番溢美之词,让吴岩颇觉悦耳,此话的无非表明了,林思政可以退而求其次,向她投诚,稳官位而舍王位。
“林姑娘乃稀世俊杰,本官定如约赴席。”
这样“有眼色识时务”的后生,教她如何不满意呢。
黛玉客气送走吴岩,又吩咐了晴雯几句话,交托她去办。
刚想休息补眠,又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苏合香。
黛玉打量了她一番,只见她鹅蛋脸儿,秀美杏眼,蜂腰削肩,穿着半旧的芥子色绫袄,若竹色的背心,下面桑麻裙子,裙下半露的绣鞋上,还沾染了绿色的粉末与晨露,分明是青春丽人,却作了一副暮年老妪的打扮。
苏合香赧然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林姑娘,恕我冒昧来访。自分别数日以来甚为想念,便来看看你,一则感谢你对我多加关照,二则还有个不情之请。”
黛玉心下存疑,将人请进客舍,奉上茶对她笑道:“苏姑娘有何烦难,但讲无妨。”
“于林姑娘而言,的确是桩烦难事,可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投奔到你这来。”
苏合香捧着茶,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说:“姑娘见我衣裙老旧必然也猜到了几分。茜香国从母系血统,一个家族中少则十数人,多则几百人,可是我母亲和舅舅都死了,只剩我一个孤鬼,靠砍柴采药为生。
我本想参加国王竞选,谋得一官半职,让日子好过些。但是在归仁山上,姑娘展现了超世之才,为众人所不及,又对我照顾有加,让我改变了主意。
我退出文考,希望姑娘能收我为家臣,我当尽心竭力辅佐姑娘登基为王。若姑娘嫌我力有未逮,便是为奴为婢,只要能跟在姑娘身边,我也甘心的。”
黛玉沉吟片刻,未置可否,一眼扫过她的裙摆,转过身一连三问:“之前绕绳速降时,你曾说过你的母亲和舅舅都死于坠崖,果真是意外么?你在客舍门口站了许久,应该有听到我与大宗伯的对话,为何笃定我一心就要为王呢?你并不是为我退出文考,恐怕是目睹武圆被章德方迫害,为隐藏真实动机,才选择退出的吧?”
听了这一连串的质疑,苏合香的嘴渐渐张开,她没想到林思政如此敏锐,这就瞧出了许多端倪,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你不能对我百分百坦诚效忠,恕我不能接纳你,也不能为你提供报仇的便利。”黛玉冷声道。
苏合香愕然抬头,牙齿差点咬破了舌头:“姑娘怎么知道我要报仇?”
“战场上你伪装成怯懦发抖的样子,却没有藏好想杀人的眼神。”
黛玉指着她的鞋面说,“见我抽到了最难的题卷,你从黎明起就徘徊在客舍门外,思索该如何借我之手除掉大宗伯和少宗伯,所以裙摆鞋面上还有晨露。
你知道是章德方害了武圆,却没有举告她,因为你内心不相信,有人能为你或者武圆伸张正义。
你鞋上的绿色的粉末,若我没猜错的话,是丰人草屑吧。当日在土地庙前集合,你就是最后一个到的,那时你的脚印上就有这东西。你想跟着我,只是想利用我对大宗伯徇私舞弊的怨意,借刀杀人罢了。”
苏合香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落眼角,她咬了咬唇,噗通往地下一跪,睁开一双狠厉的眼,“我的家人都是被吴岩和章德方逼死的……”
茜香国数百年来积贫积弱,若非真如密十年前当上宰相主理国政,提振了经济,茜香国还是四海列强,肆意鱼肉的对象。
当年把持邦交外务的大宗伯为了苟全富贵,屡屡卖国求荣,茜香国既无金银矿藏,又无沃土良田,能贡献出去的只有织染品与女人。
吴岩主动向真真国、暹罗国、波斯国、海西国进献贡女三十余次,合计贡女达一千余人。
苏家多出美人,苏合香的小姨、姐姐们全部被采征为贡女,成为他国王室贵族的玩物及殉葬品,没几年就全都死了。
苏合香只能和母亲、小舅相依为命,吴岩出身阀阅之族,又久居高位,行止狂奢,她对俊美男子有虎狼之好,时常强掳少年,淫佚无度。
三年前,章德方竞选国王失利,为了当上少宗伯投靠吴岩,引诱她骚扰苏合香的小舅舅。
“我小舅舅宁死不从吴岩,服食丰人草自毁容貌,以求放过。吴岩恼羞成怒,又将我母亲抓走,章德方送她到满剌加做象奴,为吴岩赚钱。
我母亲不堪其辱,蹈海赴死,我舅舅因此自责,不肯苟活,从归仁山崖跳了下去……”苏合香悲痛难抑,长泪盈面。
黛玉吐出一口浊气,耿耿悲愤,难以言表,她一拳砸在了桌上,对苏合香说:“我会扳倒吴岩和章德方,但不会收你做家臣乃至奴婢。”
她深知内心被仇恨蒙蔽的人,难以坦然走向光明。就如同曾经的禛钰,最初的靠近,一旦别有用心,终会应离别之谶。
翌日晚间,月华初上,海湾上停泊着一艘波斯画舫,舱室阔大精美,铺陈华丽,富有异域风情。
地下铺的是豪华绚丽的波斯地毯,檀木屏风上绘有鸟兽植物纹样,桌上摆着各色鎏金银盘,珐琅酒壶,配了釉下彩青花瓷的餐碟,琳琅满目的美食森列期间,香气四溢,诱人享用。
吴岩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罗织金仙鹤补圆领袍,腰围犀带,银盆脸上浓妆艳饰,端的是粉光脂艳。
她慵懒地歪在官帽椅上,手内拿着两个玉核桃在掌中徐徐转着,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小林姑娘品味不俗,布置得深合我意,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
黛玉谦逊一笑,有些无可奈何地感慨道:“我原以为茜香国将武考列为首考,是朝廷有强兵尚器之意。没曾想文官才是经国之枢机,怨不得人说,女儿国中无“自奋于一战”之将。”
吴岩“啧”了一声,磨着手里的玉核桃,态度轻慢地说:“咱们这样的女儿国,天生比男人力弱气短,选再多花拳绣腿的女将雌兵,也扛不住敌人的炮火。女人嘛,会示弱才有好命。”
“依晚辈所见,茜香国若想屹立于西海列国之间,谋臣武将必先戮力同心,而后师夷长技,坚甲利兵。若是长久重文轻武,终归国将不国。”
黛玉说罢,又为吴岩斟了一杯酒,带着些许讨好的口吻说:“晚辈谙熟破敌武略,胸有甲兵,有幸武考夺魁。还以为吴宗伯谋陷我抽中文考至难题卷,是有意让我弃文从武呢。”
听到“谋陷”一词,吴岩眉头一挑,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沉声道:“我没那个意思。你这等会来事的聪明人,何必屈就于娘子军麾下,屡战屡败蹉跎岁月呢。”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摔杯怒骂,紧接着十二扇檀木屏风哐当一声,被人一脚踢断,登时碎木横飞。
只见一群孔武有力的女将义愤站起,当中一个体格雄壮,满眼戾气的女郎,一把攫住吴岩的领口,将人提溜起来,恶狠狠地骂道:“好个摇尾母犬,乞怜雌鸡。老娘再败,寸土未让强虏,滴水不献贼寇!老娘上阵杀敌的时候,你还躲在南风馆妖声浪嗓的喊,别以为我不知道。”
吴岩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颜面尽失,恼羞成怒之下,言辞更加无忌,“战场上你要有这个横劲,也不至于血流漂杵了。我睡小倌儿,你急什么?又不是睡你情哥哥,还怕我偷着下蛋不成。”
“野雉草烂窝的,谁管你下鸡儿蛋。”那女郎心头火起,蒲扇大的巴掌正反双击,只把吴岩打得鼻青脸肿。
“林思政是百年难遇的惊世帅才,竟被你这种殃民奸臣,祸国匹妇辖制欺辱。你当老娘像你似的,只会造粪,这会子不打断你的腿,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不足平老娘心头之怒。”
很快,靓妆艳饰的吴岩就被揍得如同癞狗一般,疼得在地上乱滚乱叫,说:“快别打了,我肋条都折了……”
众女将还在一旁助威叫好,骂声不断。
关千雪站在女将之中不由龇牙,悄悄与黛玉对视一眼,眼下揎拳撸袖大打出手的人,就是茜香国执掌军队的大司马程荣秀。
黛玉借游击将军关千雪之名,邀请了程荣秀及诸武将聚此宴饮,为的就是诱导吴岩说出鄙夷武将的言论,让大司马代为教训大宗伯。
真如密为了朝廷颜面,不愿主持公道,揭批掣签舞弊之事,那么就由她“私了”罢。
大宗伯典掌祭祀及邦交外务,代表着茜香国的对外形象。她可以身材矮小,也可以相貌平平,却不能以残疾之身出入祭祀及外事场合。
黛玉让晴雯躲在暗处,飞镖断其踝骨,就是趁水摸鱼,让她从此跛足,不得为官。
与此同时,黛玉也毫不留情地向真如密抛出一个难题,竞选舞弊你不管,那么文臣武将相争互殴,总该管管吧。
真如密想将茜香国这艘船,在顾全大局的情况下,一块块板慢慢替换下来。而黛玉想做的是直接把朽坏的旧船全拆了,将所有腐木一次拔除干净,再用新板重造。
翌日,面对传说中奇难无比的社稷百问,黛玉拿着鹅毛笔,阅题后振笔疾书,无有半点迟滞,半个时辰完成百问,一个时辰完成策论。
还剩半个时辰,其他人还在为策论骈赋斟字酌句的时候,黛玉已提前交卷出门了。
考院外的布告栏上,已经贴出了大宗伯吴岩不幸身残,辞官乞骸骨的消息。
黛玉冷笑了一声,没有回客舍休息,而是让晴雯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摆了张桌子,铺上红布,亮出金漆写的“林思政百问百答”几个字。
她拂裙坐下,将挂在脖子上的小贝壳翻到阳面,声扬半里。
“诸位乡亲,若有什么疑难问题,林思政知无不言,限题一百,欢迎大家列队来询。”
第12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五回
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针砭时弊舌战群儒
街上往来百姓,见大路中央坐着一位丰神飘洒,姿容绝美的姑娘, 声明有问必答。
时人皆有好奇尚异之心,翘首观望了片刻, 都纷纷簇拥上来。
关千雪本来带着十来个兵, 等候黛玉考完, 就接她去游击将军府吃饭的。
见她有意在街头答百姓问,虽不解其意,还是加派人马过来, 在黛玉身旁巡察执纪, 维护秩序。
晴雯就站在大案前侧, 指引排队问询的人。
冲在最前头的是个双眼灵动的总角少年,他两手抓住桌沿,垫脚问:“我问你天有多高, 太阳有多大?”
黛玉摇头一笑:“我便是告诉了你, 你也无法验证我的答案。不如问你最关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
少年想了想,说:“我在易安居酒楼干了三个月的跑堂, 可东家欺我年少, 赖我工钱,叫掌柜的将我赶了出来, 我想拿回工钱该怎么办?”
黛玉招手让那少年附耳过来, 说:“你去锁铺买一把大锁,明儿一早将易安居的大门从外面反锁了, 让他们开不了张, 他们没办法又理亏,若不想被食客路人议论, 耽误生意,自然就会把工钱给你。你拿到钱后,再把锁打开,去锁铺把锁给退了。”
听了这话,少年豁然开朗,眼眸一亮,乐颠颠地走了。
第二个走上来的是位满面愁容的妇人,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黛玉说:“我想我女儿许梦龙谋个官职,可她志不在此,我们为此经常吵架,没料到她三天前离家出走,无有音讯,我想知道她在哪里。”
黛玉问了妇人她女儿的生辰八字,偏头对晴雯说:“拿三个铜板给我。”
晴雯将铜板递了过去,黛玉卜出一个风地观卦,对妇人说:“比起为官做宰,许姑娘尤为衷情图经地志,此时秋高气爽,她正在外面游山玩水。用神化绝,逢长生日归,下月初三壬申日归。”
妇人听了答案,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接下来又有一个神采奕奕的青年姑娘来问:“有两个男人向我示爱,阿旺对我极好但品行不佳,阿牧对我不够热情但品行端正,我该选哪个男人,做自己的走婚对象?”
黛玉会心一笑:“一个人的品行,以及对另一个人的态度,都是可以伪装的。你本质是想判断哪个男人不会辜负你的付出,那你不妨回想一下,他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困境时,是冷静自持,还是气急败坏。一般而言遇到难题时,懂得保持镇静,且以你的立场思考解决办法的人,比较适合成亲。”
那姑娘挑眉,迟疑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我该选阿牧?”
“不,”黛玉缓缓摇了摇头,“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必遇得到两情相悦的伴侣。爱不是选择,而是本能。事实上这两个男人你都不满意。”
她拿出两枚铜钱摆在了姑娘面前,食指、中指搭在铜钱上,互相转换位置,说:“若论婚姻如同走和棋,既要成为给予方,尝试在共事中利他;也要成为辖制方,学会在博弈中利己。”
“你说得有道理。”青年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款款起身道谢走了。
后面一个垂头丧气的老妇女,走过来搵泪道:“我手里有几样家传的古董,被州牧看上要强买,我宁肯饿死也不想卖。州牧就诬陷我女儿欠了官银,将她关锁进大牢,要我拿古董换回女儿,我一介布衣,无法越级告官,该怎么办?”
黛玉抬头看了她一眼,见老妇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身形消瘦,很是贫窘,思忖了一会儿,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古董虽然价高,但它是无情物,不会认主,价高的无情物只要通买卖,不管最初主人是谁,无情物都会流向能使它价值最高的人手上。”
老妇人听黛玉这样讲,越发郁愤难言,死死攥着两只拳头说:“我就算饿死冻死,也不卖传家宝,若要,先拿我的命去!”
黛玉见她如此固执,若不将其劝服,只怕有家破人亡之危,于是耐心谏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人不配财也必有所失。以你而今之力,饔飧不继,根本无法保护好那些古董,反而会累及家人。万里长城今犹在,谁见当年秦始皇?江山尚且数易其主,更何况古董乎。”
“可是,可是……”老妇人还想说些什么,又无言以对,只能嚎啕大哭。
黛玉说完残酷的事实,继续给她出主意:“州牧仗势欺人,为一己之私对你威逼利诱,如果你不想让州牧拥有你的传家宝,那就把它大张旗鼓地献给真宰相,甚至上交国库。以换取你们母女今后安泰的日子和你女儿将来的好前程,待你女儿出人头地,再请求贵人将古董赐还给你。”
老妇人大哭了一场,终究是点了点头,淌眼抹泪地走了。
除了无法验证和毫无意义的问题,但凡关乎民生之事,黛玉都知无不尽,甚至都不必抬头看人,听见问题就直接答了。
问:“我刚接手了母亲的纺织工场,可是手底下几个老织工倚老卖老,仗势要挟,又不服我管,该怎么办?”
答:“二桃杀三士。”
问:“我是来茜香国做丝绸贸易的商人,经常遇到倭寇劫船,损失惨重,又雇不到很多船一起出海,该怎么通过倭寇出没的海域?”
答:“办法有三,其一尾随外务大船航行;其二夜间每到倭寇出没海域,着一人在船头鸣火铳,呼喝呐喊,其余人则在铁桶中放鞭炮,营造声势,震吓倭寇;其三,若风向有利时,可放小舟燃芦纵火,倭寇为避火险必然在海上打圈,等他们船调度不及,晕头转向之际,趁机摆脱他们。”
在其他人陆续交文考卷时,黛玉已经完成了街头百问百答,她站起身来,正与关千雪交谈着。
忽然听到一个人问:“阿弥陀佛,贫僧有一故人杳然不见,寻访至此,见施主高义为人解难,特来问询故人下落。”
晴雯心疼黛玉嗓子有些微哑了,低头将桌布叠起,冷然道:“和尚,你来得不巧了,已经都问完了。”
“你先随关将军去,我随后就来。”黛玉听她语气不善,忙将她衣袖一牵,打发她们离开。
回头笑问:“故人是谁?”
那和尚道:“姑苏林黛玉。”
黛玉愕然抬眸,那人颈挂佛珠,穿着缁衣僧袍,右手持锡杖,左手托钵。
清澈而明亮的眼眸之下,是熟悉的面颊,和温柔的笑意。
“还请施主告诉贫僧,她在哪里?”
黛玉眼睫一颤。
她不想探究他剃发染衣,来到自己面前的理由,双手合十,垂眸留下一句:“她死了。”
而后,头也不回地没入了人群中。
明天就是赴琉璃岛与群儒对策的日子,她还不想因一点意外而分心。
关千雪为她准备了当代大儒名家的履历,黛玉扫过一眼就放下了。
茜香国由五个大岛及诸多小岛组成,五个大岛分别名为:琉璃岛、珊瑚岛、琥珀岛、砗磲岛、玛瑙岛。
其中王廷就位于茜香国最大的岛屿,琉璃岛上。
翌日,晴雯摇桨送黛玉首赴琉璃王廷,早见一行峨冠博带的男女大儒肃然端立在殿廷之上。
黛玉目不斜视,也不叩问诸儒之名,施礼已毕,直接请各位显问以政事经义。
鲁伯阳率先发难道:“姑娘当知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此前因前宗伯蠹弊之事,宰相出以公心,未施惩戒。姑娘心怀不忿,借端生事,让朝廷文武失和,贻笑大方。
姑娘未至茜香之前,朝廷将相文修武备,张弛有度。今姑娘至此,怂恿司马欺辱宗伯,颠唇簸嘴间闹得朝野上下,文臣离心,武将失德。反不如初时也,足见姑娘气小量狭,无王者胸怀!”
黛玉冷笑道:“鸿鹄万里,乌合群鸦焉识其志?骄阳悬天,沙聚萤光怎及其辉?我视诸君如群蚁腐鼠耳,尔等一时浅见,误国殃民矣。
茜香国吏治失范由来已久,四境虎狼环伺,不思自强之策,一味勉强涂饰,糊裱塞责。宰相希图苟安,文武坐享民脂,若无壮士断腕之决心,革旧维新之魄力,如何铲除陈弊,建构新章?”
这一问只把鲁伯阳说得哑口无言,无奈袖手退下。
宋子修也欲以唇舌相难,反问道:“若以重刑除吏治之恶,如以猛药治沉疴,焉能无损国本?”
“宋先生此言谬也,国本为天下百姓,而非冗官冗员。”黛玉向他踏近一步,沉声道:“腐肉不剔,新肌难生。本就病入膏肓,若无刀刃向内,刮骨疗伤的勇气,如何重生?君不闻蝼蚁溃穴之迅,突隙焚室之疾耶!”
程元晦振袖扬声道:“天下氓隶不过蝇聚之众,文不识字,武不识兵。焉知国家大计,社稷安危!非比有识之士,久事朝堂,运筹帷幄。何堪国之本也。”
黛玉对答:“君所言之士,必是谋虚逐妄之人,钻营伪誉之徒,一不能临机应变,二不能力挽狂澜,便是臣满百数,将列千员,不过畏强凌弱之病熊,惧刀避剑之残虎,于国于民不过冠盖禽兽,钤印强盗耳。”
程元晦气得指戟,钳口不能对。
座间又一人问曰:“卿若为王,欲效始皇、武周之法,挟刑赏之柄驾御天下,诛臣工以扬威耶?”
黛玉展眸一看,诘问之人正是宰相真如密。
“真宰相以始皇、武周为滥杀之昏君,不知二人乃旷世雄主也。公天下之端自秦始,北筑长城,南收两越,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明法度,定律令,百代都行秦政法。
武周博采谋猷,载兴文教,四海慕化,九夷禀朔,实乃女中英主。真卿闻明君之名,便猜贰献疑,岂非叨食樗栎,蔑主庸材。”黛玉言毕,淡然一笑。
真如密深吸了一口气,凝神片刻,默然无语。
鲁伯阳再问林思政:“汝父母何如人也?”
黛玉微微扬颈,答曰:“忠君爱国之人。”
“此言差矣。”鲁伯阳轻蔑一笑,道:“想必汝父不识天时,汝母不知世务,以致于汝逞强好胜,傲气凌人,安得忠君爱国之名?”
见他辩不过人就辱人父母,黛玉当即厉声道:“鲁伯阳深文巧诋,非愚则诬。老小儿谵语乱弹,不足与言!”
“汝父之名无可稽考,汝母……”鲁伯阳正欲狡辩。
“銮殿之上,鲁公小儿斗齿耶?”真如密果断打断了他。
鲁伯阳登时满面羞惭,低头丧气而不能对。
至此,世人皆知林思政社稷百问无一错漏,所作策论气势纵横,雄辩銮坡,声震殿廷,诸儒招架不能,尽皆垂头语塞。
茜香国文武两考,林思政勇夺双魁。
第12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六回
苍梧乡风行解弊病, 茂苑港再兴发财地
半个月的文武双考过后,获得参与地方政务资格的竞选者只有六十人。
也就是说这六十人将被分配到茜香国五岛十州上,从乡间里长干起, 一路凭考绩晋升到朝廷百司。
二十七个月的考核期中,要做一年里长, 六月知事, 五月明府, 四月州牧。考绩落后于人,无法按时晋升到朝廷中枢。
面对再次抽签决定去处的办法,黛玉自嘲一笑, 对监考官说:“想也知道, 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我就不抽了, 只把你们不想去的地方留给我就是了。”
真如密恰听了这话,微有恼意,这孩子太倔了, 若不吃个教训, 将来是要跌跟头的。
便对监考官说:“林思政双考成绩优异,顾盼自雄, 想必不惧万难, 就让她去苍梧乡好了。”
监考官一时踌躇,为难道:“宰相大人, 我茜香国一千两百乡, 签盒里从来不放苍梧乡的名签呀……”
从前黛玉阅览茜香国地方志,就发现对于苍梧乡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行字。
苍梧乡十七村, 位于茜香国最北端的砗磲岛上, 境内有煤矿,多坡路。
冬季漫长, 雪花大如席。物产有限,美女如云,可谓千红仙会、万艳云集。
二十年前海港茂苑,车马辐辏,人烟埠盛,西洋海船、外国旅者、力壮旷工莫不群集于此。
不料疾疫大起,丧乱弘多,时人浑身起疮发疹,之后腹痛如绞,皮肤溃烂,乃至眉发堕落鼻梁断坏,最后中风痴呆,无奈俟命而已,茂苑海港就此落寞。
黛玉莞尔一笑,对监考官说:“既然真宰相看好我,思政知难而行,就去苍梧乡做里长了。”
真如密不由扶额摇头,监考官只得问其他竞选者:“诸位是否反对林思政放弃掣签,去苍梧乡做里长?”
五十九人面面相觑,无有一人发声,苍梧乡穷山恶水,民风刁薄,不啻于法外之地。倘若冒然去苍梧乡做里长,一旦不幸染病,能不能活过三月还是个问题。
监考官见众人默然,又问了一遍,还是无人发声,只得说:“既然大家都不反对,那就这样定了。”
星月与栗花二人将头低得极下,她们虽然敬服黛玉敢于挑战苍梧乡的勇气,但也认为选择苍梧乡,等于自断前程了。少了最有力的竞争者,她们还有争夺王位的希望。
眼见秋去冬来,黛玉晴雯二人添置完冬衣斗篷后,就退了客舍,辞别关千雪、尚凌风二人,轻舟简行赶赴苍梧乡。
晴雯数着手里所剩不多的金瓜子,唉声叹气地说:“姑娘,你干嘛要选这么个穷乡僻壤当里长,连个府衙都没有,又是数九寒天就飞鹅毛大雪的地方。一年功夫,咱们还得花钱赁房子,置家私,采买米粮煤炭、铺盖被褥都是一大笔消耗呢。”
黛玉坐在船头,托腮沉吟:“等你晴神医的名头打出去后,有的是钱向你招手呢。”
晴雯顿时精神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药箱,信心十足地说:“管他什么疑难杂症,到我手里,保管药到病除。”
黛玉二人一踏入苍梧乡,就感觉被人盯梢了,七拐八弯也甩不脱身后拄杖敲地的笃笃之音。
她只好回头扬声道:“别鬼鬼祟祟了,不如坦诚一见。”
那人提着锡杖,从阴暗的墙角慢慢走出来,抬头举目道:“林妹妹。”
晴雯见到光头宝玉,大惊失色,一声“二爷”脱口而出。
只有黛玉漠然视之,冷声道:“阿阇梨,有何见教?”
宝玉苦笑了起来,说:“妹妹是再聪明不过的人,见我这身形容,如何不明白?自当我以为姑娘死了,就抛家弃俗做了和尚,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还有何疑?”
黛玉偏过头叹了一声,也不与他纠缠往事,只问他:“你想怎样?”
“我与妹妹是有婚约的,妹妹难道忘了不成?”宝玉将手里的锡杖一撇,三两步走上来,“我当姑娘死了,才剃发染衣做了和尚,但姑娘尚在人间,我便还俗,还请允嫁为幸。”
黛玉听他饶舌,颇生恼意,双手抱臂道:“你口口声声为我剃度,四海列国何处不得化缘,偏要来女儿国千红仙会、万艳云集之地,莫非还想在枕边衾内,为女儿们讲经说法不成。”
宝玉听了,登时脸红,浑身不自在,狡辩道:“我只是近蛮夷之下国,传先师之遗法,并未有破戒违教之心。”
晴雯看了旧主一眼,见他死性不改,欲言又止。
只听黛玉轻哼了一声,质问他道:“你既许身佛门,心向弥陀,一见了我,为何又想起红尘未尽之约?你既对我起了弃道还俗之念,又何必标榜虔诚以自辩。”
闻此机锋,令宝玉哑口无言,竟不能答。
“我还有要紧的事做,无暇想前尘瓜葛。你要布道化斋也好,还俗成家也好,都请另觅缘人。你若还抱有一二分妄念搅扰我,恕我不近人情,深闭固拒。”
说罢,黛玉就挽着晴雯的手臂,大步离开了。
宝玉跟了几步,终究无颜相随,蹲在路上嘤嘤啜泣。
“哟,好俊的和尚,是谁不肯布施你,让你蹲在这儿哭呢!”
察觉肩上被人一拍,宝玉回头一看,不由怔住。
眼前的妇人丰腴妩媚,大似宝钗,绰约风流,又近可卿……
黛玉带着晴雯四处看房舍,挑了一处靠山面海的二层小楼,一处临河的大田庄,一处向阳的大合院,花钱买了下来。
晴雯心疼地看着瘪下去的荷包,不解地问:“姑娘,咱们在这儿只住一年工夫,何必花大价钱置房产,还一出手就是三处。”
“这里以后会富庶起来的,到时咱们靠吃租子就能坐享清福了。”黛玉十分笃定地说。
小楼用来她二人自住,田庄暂且闲置,大合院则挂牌苍梧惠民医坊,隔出五十间病房,专门收治本地的重症病患。
惠民医坊低调开张的第一天,听说坐堂看诊的是位女大夫,四十块待诊牌很快被一抢而空。
晴雯接诊了一天,发现所有病患个个面容姣好,她们病症相似,根源一处,只是轻重程度有别。
她每次为病人开方组药后,都不得不用烧酒净手,否则都不敢再向病人伸手探脉。
忙到下晌,晴雯才偷得一点儿空,好生洗了个澡。
犹豫半晌,晴雯才一脸凝重地对黛玉说:“姑娘,我接诊的病人都得了梅疮。这里根本不是赤贫绝粮之乡,而是流莺聚集之地。”
黛玉并不意外,叹了一口气道:“我早猜到了。导致人口不增的原因无非是战争饥荒疾疫这三种。苍梧乡土地贫瘠不假,但未经受战乱和天灾。
这里依托良港,又多煤矿,四海列国的达官贵人、富豪巨贾、流氓地痞、西洋海客都曾往来于此,他们带来了海货与挖煤旷工,也带来了疾病,加速了走婚制的崩塌。
外来人口打破了这里相对封闭的环境,很多羁旅外客,不受茜香国律法约束,并未遵守一夫一妻的走婚制。他们学扶桑人,以访妻的形式,许以金银同时供养几个女子。
以至于女子们不愿再从事辛苦的农桑垦殖,缫丝纺线,反而依赖男人的馈赠和赡养,以走婚为遮羞布,变相成为游妓暗娼。幕后黑手趁机垄断苍梧乡的商贸、煤矿市场,掌控女性人口,以贫穷为掩饰逃避关税,掠夺资源,输出海外。
不断发散的疾病和难以为继的抚养,导致了这里的妇人子嗣艰难,那些被抛弃的病弱女子,无法从事劳动,便开始游乞、惯窃、滥赌,如此恶性循环,曾经富饶的苍梧乡,就成了而今死气沉沉的样子。”
晴雯听了这一番话,怔了半晌,小嘴不由撅得老高,两只凤眼越发直瞪起来,怨声道:“姑娘,这什么污浊臭秽的鬼地方,你还巴巴地来。”
“医术只能救疾病之体,不能救愚弱之心。”黛玉摇了摇头,她款款站起,双手负后,一边踱步一边说:
“你以为苍梧乡只是一个特例吗?觊觎茜香国的扶桑国、真真国、海西国、佛朗机国,这些男子主政的国家,不断地用坚船利炮、异俗邪风冲击贫弱的女儿国。
恨不能将其异化成更大的苍梧乡,成为他们肆意掠夺,予取予求的后花园。只有解决了苍梧乡的困局,为百姓找到适合的出路,茜香国才能真正与列强并立于世。”
晴雯从来都很佩服林姑娘的见地与坚持,只是这一次,既要铲除隐于幕后海外金主,还要引导一干饱受欺凌、病痛折磨的女子,从地狱里爬出来,重新自力更生,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黛玉见晴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笑道:“你放心,我有的是主意,将此地陈风陋俗,荡涤净尽。”
她每天在苍梧乡四处巡视,将种种弊病疑难从头至尾细细思量多日,撰写了详细的变法纲要。主意已定,也不召集十七村村长商讨事宜,只是作出悠哉无事的懒散样子,并不露出愁苦烦闷之意。
几个村长闲来聚首,议论纷纷,皆认为新里长不过是来混日子的,也不必赶着拜会,只当没这个人罢了。
为了更好地帮助苍梧乡的百姓治疗疾病,晴雯将所诊之症,及治疗方法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按患病程度进行调配。
因为专攻花柳病,成效卓著,惠民医坊名闻遐迩,许多尚有余财的病患慕名而来。
三剂见效,五副治愈的奇迹,让美貌的晴神医声名鹊起,可惜只她一人坐堂看诊,每日限发四十块待诊牌,还要兼顾卧病在床的重症者,多少有些忙不过来。
这时候,驻扎在茜香国的五万中原士兵的领帅,换成了明威将军柳新。与他同行至苍梧乡的,还有永龄、紫鹃以及五百名北戎部曲和太子送的两百万现银。
黛玉抱着柳新送来的信匣子,屈指一算,她来茜香国还不足两个月,永龄她们从京城到刺桐港再到苍梧乡,行程就要走二十来天。禛钰那个坏东西,“表妹”头七才过,就巴巴地把她的人给打包送过来了,竟不肯假装多伤心几天。
当永龄和紫鹃二人,听到太子问她们愿不愿意去茜香国,服侍林姑娘的时候,她们犹不敢相信林姑娘还活着,生怕只是彼此臆想出来的幻梦。
晴雯见她二人抱着黛玉不肯撒手,凤眸中瞬间带出几分不满来,他乡遇故知固然开心,医坊有了帮手诚然要谢,可也不能跟她争宠嘛!
苍梧乡十七个村长,终于在新里长到任月余后,才被正式召集起来。
黛玉吩咐她们在冬至之前,每个村成立一个由村长、乡贤组成的十人村社。
将所有户籍资料按她设计的框架重新整理,内容涵盖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营生、走婚状态。
但凡育龄妇女与人走婚,务必在村社登记在册,绘影图形,在惠民医坊获得健康执照方可成亲,严禁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式走婚,如有违例,一律报知里长。结束走婚也应登记,未经登记不许再婚。
所有外来人口上岸必须绘影图形,接受身体检查,体检不合格者严禁成亲,如有违例,将其头脸图形张贴在村口布告栏上,警示众人。
几位村长面面相觑,一会儿“可是”,一会儿“但是”,完不成的理由一大堆,蝎蝎螫螫不肯执行。
黛玉也不惯他们的毛病,直接说:“既然你们才识钝拙,受令不偻,那这村长也不用当了。我直接叫才德兼备的人取而代之。”
数十位人高马大的北戎人,手扶腰刀现身人前,只把众村长震慑住了,再不敢推脱塞责,满口承诺。
黛玉将部曲安置在田庄中,三百四十人分成十七小组,协助村长处理户籍登记,其余人编队,每日轮岗巡街惩盗,访查赌场,收容乞丐。
如此执行了一个月,全境秩序井然,黛玉掌握了苍梧乡的所有情况。
先将那些游乞、惯偷等无业者进行身体检查,有病者免费诊疗,无病者开班培训各种技能,一部分充任医坊护理,一部分针绩纺线,一部分清扫街衢,一部分牧羊放牛,一部分制造矿车铺设轨道,一部分织网编篓。
对赌场老板、蓄奴富翁、养妓老鸨,黛玉知道他们不过是代为经营的“假东家”,劝其上缴不法所得,真老板不到堂的,资产全部收归公有,重新颁发确权印契。
诚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被迫“干好事”的,黛玉也不强求,只是隔三差五派北戎人堵在赌坊门口,在市廛商铺前,摆上铜斗铁尺公平秤,抬请老鸨扫街清厕而已。
那些颇有资产的“假东家”,眼见不法生意干不下去,只得向里长投诚,纷纷按指示转行,乖乖补缴赋税,办学校、开矿场、养牛羊、造纸印刷。
就算有一二不服者,想要联络背后的海外金主,以求弹压林思政。
却发现在她悠哉晃荡的时候,已踩好路线,早派人把守在海港关隘,御边巡防密不透风,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商户只得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再不敢肖想百倍暴利和侥幸免赋了。
等到大雪初降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苍梧乡已经大变样了。
起伏的坡道上,满是一节节靠势差输送的铁轨矿车,来回拉煤。那些填补本地劳力的外来旷工、商贾名流,为了不让画像挂上羞耻布告栏,再不敢“东眠西宿”了。
此时的苍梧乡已经成功脱离了背后金主的掌控,再不是海客眼中的烟花之所,也不是死亡笼罩的魔病之乡,更不是地瘠民贫的遐方绝域。而是茜香国最繁荣的港口,煤运之锁钥,海贸之枢纽。
第12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七回
真慈母设法近娇玉, 美少年卧雪待仙姝
黛玉将自己住的小楼题名为“思政楼”,每日在一楼大厅接待求助的百姓,为她们出谋划策解决各种生活难题。
生忍了许久, 她才鼓起勇气,翻开信匣, 阅读禛钰用琴谱写的密信。
恰是从她“死”后第三天开始, 万字长信, 一天不辍,信上泪渍斑斑,字里行间写尽愧疚与相思, 夹杂着几缕白发, 叫人不忍卒读。
想到那个男人为了生离死别之苦, 早生华发,白天要上朝理事,懒食厌饮, 近乎辟谷, 夜里垂泪至天明,不得安枕。黛玉又是心疼, 又是嗔怪, 又是挂念,又是无奈。
明威将军柳新日常打马巡边, 每日清晨, 他腕系铁臂鞲,擎鹘架鹰, 跪在思政楼前, 递送太子最新的信,顺便询问林姑娘, 可有信笺要寄给太子。
苍梧乡驻地豢养了十二只鹰隼,每天轮流跨海飞翔,一天便可往返于东宫与思政楼之间。
但凡有片刻余暇,黛玉屡次提笔回信给禛钰,可心又不甘,即便落笔数千言,转念忧恼丛生,非将信撕成粉、烧成灰不算完,还不敢在人前多思多想,唯恐晴雯猜疑,正烦恼不决。
但凡柳新来思政楼前跪请发信,黛玉就让永龄站在阶上,生受他一跪,权当柳新请赎当日对永龄出言不逊之罪。
只是那两个冤家每日相见,彼此渐熟,必为一点没要紧的散话,争执口角两句。
气得晴雯两头抱怨:“坏透了的小蹄子,也不来医坊搭把手儿,只知道站着闲磕牙儿。姓柳的白眉赤眼天天来跪什么?不知道的,只当是想爬思政楼的窗户,求医问药的也朝我打听信儿,我成保媒拉纤的了。”
永龄嘟囔道:“他赖在地上不起来,我哪里能挪步,若不激他吵架,我怕他冻死了赖我。”
柳新忙道:“晴太医,我纵有十个脑袋,也不敢爬思政楼的窗户,还求你千万发语解释,万一被太子知道,我可就冤死了。”
听了几人的牢骚,黛玉也知自己该表个态,才能了局。
中原鼠患蝗灾未解,鞑靼虎踞北方蠢蠢欲动,她不能为一己之私,沉溺儿女情长,贻害无辜百姓。
但是对禛钰的信视而不见,她也做不到,于是就将自己查阅的清除鼠患的资料摘录下来,当做回信。
末尾加了一句“鸿蒙无心,草木忘情,方合天道。若为生民立命,尚可沟通。若言旧事,勿复相扰。”
但愿从此思政不思禛,直至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黛玉将信笺好生叠起,将永龄唤来:“你把这信拿给柳将军交差,请他别再来了。”
永龄接过信笺,气愤道:“好姑娘,谅我从前是个呆瓜,不晓得‘王公子’这样恶劣,作死欺负姑娘,如今隔着海隔着国,自己来不了,还派个鹰爪子来纠缠。依我看,就不该回应,干晾着他们,一辈子不搭理才好呢。”
黛玉摇头苦笑:“好妹妹,待你历经风月波澜,尝过情缘滋味后,就说不出这话来了。”
永龄听得不甚明白,长叹而去。下楼又见一群姑娘围在柳新身边问东问西,十分殷勤。
这也难怪,茜香国女多男少,中原驻军默认就是育龄女子的走婚对象,更何况柳新长得一表人才,气宇轩扬,想他做情哥哥的女子,多得填街塞巷。思及此,她也不知怎的,心里像浸了一缸醋似的,酸得人难受。
永龄冷着脸将信笺扬在柳新眼前,没好气地说:“拿了信快走吧,少在这儿浪。”
柳新听了大喜,直蹦起来抓了信笺就走,很快把身后一群靓丽的姑娘给甩脱了,永龄这才面色稍缓,回惠民医坊帮忙去了。
自从惠民医坊开设已来,已经吸纳了数位良医,包括前来自荐的苏合香,每天看诊的人络绎不绝。
好在晴雯医术精湛,药到病除,复诊的人不多。
晴雯也不藏私,将梅疮每个阶段的治疗方法张榜公开。其他常见病症,如何未病先防,如何养生调养也都详细归纳出来,交由永龄刊刻印刷出来,再让北戎人四处派送招贴。
苍梧乡的冬季漫长且寒冷,虽有煤炭木材可以供暖,但全境不产棉花,平民百姓衣袄被衾大多由芦花、稻草填充,难以御寒,每年都有冻死人的情况。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黛玉让北戎人收购了大量的家禽羽毛,经过晴雯的药熏除垢后,缝制成被服分发给家境贫寒的百姓。
在十七个村各选定一处广阔的屋子,铺设地龙,方便老弱病残集中取暖,地龙连同灶房,炊馔饮食亦便,自此民无冻馁矣。
展眼又至霜见月,黛玉吩咐紫鹃在楼上私室设置香案祭母。
玉醴流香,炉烟轻袅,黛玉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喃喃祝祷。
真如密登上楼来见此情状,不由蹙眉,偏又不便解释,满腹烦恼郁结于心,打断她道:“聚散离合终归于空,何必作无益之悲,无谓之念。”
奠母之仪无端被人打断,黛玉怎生不恼,见紫鹃过来搬桌子收陈设,别有意味地说:“这会子就来做什么,急水也有回头浪,只你心比兰膏,还怕烧化了不成。”
紫鹃打量了真如密一眼,不敢申辩,垂手退至一旁。
真如密知道黛玉这丫头借此奚落自己,无奈道:“京城千人横死,凶手无踪,教我如何不急。”
黛玉听了这话,心惊回头,忙起身问:“怎么回事?”
真如密神色凝重,抬眸道:“前大宗伯吴岩家,三天前被人在一夕之间悄无声息灭了族,一千零一口皆一剑封喉,无人生还。”
黛玉蹙眉思忖,转向紫鹃问:“这几日苏合香可在医坊?”
“在的,”紫鹃忙不迭点头:“苏大夫白天在医坊看诊,夜里还陪护重症病患,很是勤谨。”
“我已经排除苏合香的嫌疑了。”真如密将手笼在袖中,继续说:“是京兆里长章德方向大司寇建言,外来行武男子皆有杀人之嫌。苍梧乡多了五百彪悍蛮夷,理当列为首疑犯。本相专程为此而来,少不得要在思政楼叨扰数日了。”
“辛苦宰相了,苍梧乡境内所有人听凭您推鞫访查。”黛玉说罢,忙吩咐紫鹃收拾房屋,安置真宰相。
里长没有听讼断狱之权,黛玉也只得全力配合真宰相,追证勘覆五百北戎人的行踪。
黛玉发现真如密在办案时不苟言笑,私底下却十分随和,有意与自己拉近距离,借要案机密为由,还不许旁人在侧窥听窥看。
真如密常与黛玉散步交谈,不动声色地打听她在中原的旧事,黛玉不想多说,每每避重就轻,简略应付几句。
“思行善政的志向虽好,到底不符你的品貌气质,你原名叫什么?”
既然禛钰已经掌握了自己的行踪,黛玉也就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便对真如密说:“小名黛玉。”
真如密见她总算松口,欣然一笑:“这名字多好,大抵是你母亲给起的。那我就叫你玉儿好了,你也别整天喊我宰相大人,这里又非朝堂公署之地,只唤我一声‘真娘’便好了。”
黛玉谦恭一笑:“思政怎敢逾矩。”她尚不知宰相此举有何深意,少不得心下警戒,言语更慎。
“这会子倒谨密堤防起来,”真如密轻哼了一声,有些不满地说:“你一来就弄出几桩前无古人的事儿来,诈谋奇计炸毁了敌国船舰,三言两句扳倒了九卿上官,大刀阔斧治好了苍梧贫乡。我看你胆子大得很,教你喊我一声真娘,你就不敢了。莫非惧惮人言,不想戴‘巴高望上’的帽子,还是说你认为我处断不公,憎畏避忌于我?”
话激将到这份上,黛玉无法拂逆,只得从善如流,喊了一声:“真娘。”
“好个可人疼的玉儿。”真如密听她含羞一唤,心花都开了,望着黛玉一味痴笑起来。
“真”字虽不假,到底也不该有才是。总有一天,她要让玉儿重新喊她一声“娘”。
黛玉与真如密同餐共食了七日,暇时说些家常闲语,越发亲密起来。
五百部曲的“嫌疑”终于彻底洗清,千人灭族惨案亘古未有,真如密身为宰牧,不得不回到京城,继续查案。
满天飘雪的日子,黛玉披了狐裘斗篷,撑着红伞,送走了真如密。
忽见一只游隼徐徐扑翅,驻足在眼前的黄杨树枝上,向她亮出了利爪上绑缚的小竹筒。
“给我的?”黛玉满心疑惑。
游隼的尖喙向下点了点,好似听懂了她的话。
黛玉打开竹筒的暗扣,抽出里面的纸条,是禛钰用琴谱写的一句诗。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①”
一行字,让黛玉的心怦怦跳起来,捏着纸条的手指悄然颤抖。
她举着伞望向漫天雪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茫茫的白雾呼出,在风中化作轻袅散去。
黛玉将纸条揣进袖中,撑着伞踽踽独行,忽然一阵大风袭来,吹跑了手里的红伞,犹如一片离枝的红叶,在风雪中飘摇远去。
她掀高斗篷挡住扑面而来的寒意,待风稍降下去,才走向红伞飞落的地方。
不想那伞下还躺着一个面无血色,姿容绝艳的姑娘。
一头乌发散在雪地里,白袍半裹在肩胛以下,犹如轻云薄雾笼在冰雪上。纤长的眼睫沾上了冰粒,失神的双眼,半睁半闭,整个人好似遭受天罚,堕落人间的仙子,孤艳冷冽又脆弱无依。
黛玉探了探那姑娘的鼻息,还有一丝热气,忙将斗篷解下来,罩在她身上,将她抱起,说:“不要睡,坚持一会儿,我带你找大夫。”
姑娘感受到了热源的靠近,求生的本能,让她一把拽住黛玉的手腕,骤然握紧。
黛玉受了冰寒一侵,汗毛登时直立起来,谁知那人的手像冬眠的蛇猝尔苏醒一样,沿着中衣袖管就那样窜了进来,死死缠在她的臂弯上。
为了救她的命,黛玉也只得忍着被“冻蛇”冰肌的不适感,将人抱去了惠民医坊。
晴雯迎了上来,见黛玉抱着一个冻僵的姑娘,忙叫苏合香抬一桶热水来。
因那人不肯撒手,黛玉又怕强硬挣脱会让她骨折,只好亲自动手帮她沐浴暖身。
晴雯转身去舀姜汤,苏合香上梯翻找羽绒被服。
氤氲热水中,姑娘裹身的白袍湿了个透,黛玉手指一僵,掀开白袍的手骤然松开,被水汽模糊的眼瞳中,惊起一丝错愕。
她两颊滚热,慌忙别过眼,蹙眉质问:“你是男人?”
雌雄莫辨的美人嘴角微微勾起,半眯的眼眸徐徐睁开,箍在黛玉臂上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目光闪熠地盯着她道:“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还能有假。”
第12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八回
端正心黛玉大无私, 驯桀骜美人变清源
黛玉扫了一眼少年的手,虎口处满是刀剑的划痕,眸色一凛, 反手卸了他的胳膊,飒然起身。
对迎面而来的苏合香说:“他脱臼了, 替他接骨, 之后按外埠流民处理。”
在少年绵长的呼痛声中, 她果断摔帘出去。
“你忍着疼,很快就好。”苏合香将羽绒被服放在矮板榻上,挽起袖子蹲在浴桶前, 替他正骨。
“啊!”少年的声线妖娆妩媚, 啮齿长嗟之音, 没由来让人遐思女子初婚之夜,禁不住魂悸魄动。
苏合香一时耳热,见他是个清俊貌美的少年, 话也多了起来, 问他年岁家乡姓甚名谁,缘何至此。
少年睁着一双令人心醉神迷的狐狸眼, 笑而不答, 只是在她神思不属之时,扯下胸前的白袍, 露出曲骨穴上的红色刺青。
苏合香倏然站起, 脸色骤变舌桥不下,呆怔许久, 才颤指问他:“你母亲是谁?”
苏家女子以貌美闻名, 经常被人掠夺,辗转流落各处。
为了防止血脉混淆, 苏家女子生下的孩子,都会用茜草为染料,刺上其名相同的纹样。
少年敛眸答道:“她叫苏陵游。”
“不可能,这不可能!”苏合香赧然捂脸,泣不成声,“我娘死在了满刺加海峡,根本不可能有你。”
她方才还在妄想,自己好歹救了这少年半条命,若能与他走婚多好,此时心中却满是羞愧与惶惑。
“她被我父亲救起来了,成为了他诸多的妾室之一,而后就有了我。父亲喊我母亲为美人,唤我亦为美人。”
少年抬起雪白纤细的胳膊,一边撩水浇身,一边低头说:“陵游草纹,是我十二岁那年我母亲帮我刺的,不久后她就被迫为我父亲殉葬了。”
苏合香下意识揪紧了衣摆,她的身上也纹了一样的陵游草。
这个少年就是她的弟弟,而她今生只能与别人走婚,在自己孩子身上,刺下苏合香纹。
经过一番思想挣扎,苏合香不得不接受事实,向林思政说明了少年的来历,求她收容。
黛玉冷笑了一声,神色淡漠地说:“我这里不缺人手,你兄弟这般品貌,想要收容他的达官贵胄千千万,大可不必屈居于此。”
苏合香无奈道:“正因为他容色惊人,易遭觊觎。若在别处讨生活,保不齐要被人欺负死。我们姐弟戴仰林姑娘德义,愿为姑娘驱策,还求姑娘容情延纳。”
“既然想留,那就让他去清理村头茅厕,打扫田庄马厩去罢,我这里不要无用的花瓶。”黛玉吩咐完就走了。
苏美人听闻姐姐的回复,嗤之一笑,转身拥被好眠。
没过几日,整个苍梧乡就怨声载道起来。
这个苏美人整日一副慵懒颓靡的样子,衣服非绸裘不穿,单披一身狐皮在雪地里乱逛;饭食非珍馐不吃,饿倒在别人家门口,被人救了还嫌东嫌西,说出的话来直戳人心肺,气得人火冒三丈,牙根咬碎。
被他祸害的几个村人受不了,只得将晕厥的苏美人用载舆担到思政楼下,请里长出面处理。
黛玉没见过这么难缠且不惜命的主儿,奈何自己又没有见死不救的硬心肠,只好让晴雯出手,把他救回来。
在惠民医坊,苏美人过了半个月药吊子不离火的日子,扔了数百两银子,他才恢复了意识,一张口就是指摘晴雯施针的时候下手太重,把他扎疼了。
晴雯怒不可遏:“好个不要脸的白眼狼,你白费了我多少好药好汤,若不是咱们姑娘菩萨心肠,谁管你赖死赖活,今儿我若不拿你开刀做法,叫你见识我的厉害,此恨难解。”
她飞针过去就要把他扎成个刺猬,没曾想苏美人发丝微动,兰手拂云一般,将数十枚银针扫到壁上,入墙寸余,钉得齐齐整整一个“林”字。
苏美人见晴雯惊掉了下巴,嫣然媚笑,又撒娇耍痴起来,“不跟你闹了,你叫林姑娘来,我有话说。”
正在晴雯瞠目结舌的当下,忽然听到了他的心声。
“晴雯、紫鹃这些人在想什么,都可以一眼洞穿,偏生林思政此人不动声色,不露喜好,一个小小的里长,却当出了开天辟地的帝王气派。钱权势名一样不缺,若要降服她,酒色游宴未必中用,大抵也只能以情诱之了。”
嗤,就说突然冒出个男狐狸精,整日做张做智的干什么,原来又是一个居心叵测的“王表哥”。
晴雯愤愤摔帘出去,将此事告知了黛玉。
事实上黛玉早有所察,只是按兵不动,她怀疑这个“苏美人”是章德方派来搅局的间谍。
毕竟身处京兆的章里长受困于千人遭屠的命案,若任期不能破案,这政绩就差人一大截了。
“先不用管他,”黛玉心有成算,对晴雯说:“眼下朝廷封印了,药典司的人难免松懈懒怠,我担心昏迷不醒的武圆没人看护,会有危险。你收拾下包袱,我带你去京城,治好武圆。”
晴雯听了这话,不免担心:“姑娘,咱们这一去,苏美人没了辖制,你不怕他搜剔小遗,撒野使坏?”
“思政楼无非衣裳文书罢了,钱又不放这里,随人翻去。我心中无私,无事不可对人言。”
黛玉不以为意地说,又瞥了枕边的信匣子一眼,“就算他偷窥了琴谱密信,一时半会儿也解不开,就算解开了,也不过儿女情长酸言涩语,没什么要紧的。更何况在茜香国男女情爱自由,无可避忌,塞十个春香袋进来,只闭眼把臊都丢了,也无妨碍。”
“那万一他拿走了姑娘辛苦撰写的《牧兵治寇策疏》、《御边条议》、《外务谏议书》怎么办?”
晴雯虽笃志学医,但近来受黛玉耳濡目染,也知道这些策论的分量不轻。
随便一篇拿到朝堂上去,就算换不来官禄,也能名传百世了,再不济刊刻成集,靠润笔费也能大赚一笔。
“咱们晴太医越发小气了,几篇文字罢了,也值得提在心上。”
黛玉伸指在她额上一点,笑道:“兵者无不读六韬三略,古往今来也没几个常胜将军。医者无不习灵枢素问,你告诉我妙手回春的有几人?王者无不攻牧鉴尚书,又有多少帝子坐稳了江山。”
“策论文章下笔千言,真正要施行天下,措置有方难之又难。若窃文章者,能依此惠民利国,不也善莫大焉,功成不必记我。毕竟我之禀赋依鸿蒙润养而来,亦不可贪天之功,以为己力。”
晴雯听了这一番无私言论,不由慨然:“好姑娘,你可愈发仙品神格了,我得时时扯住你的裙子,防止你撇下我,自个儿飞上天去。”
“才讲些正经道理,你这蹄子就编派上我了,你既招我,我可要撕你的嘴了。”黛玉笑着去拧她的嘴,不巧绊上了脚下的小杌子,跌跌绊绊地要倒。
忽然被人揽住腰身,扶了起来。
只见一身华服鲜衣的苏美人,挑眉魅笑,狐狸眼中夹缠着一丝暧昧的兴味,叫人忍不住心肝一颤。
晴雯本是未开情窍之人,出于本能地挡在黛玉身前,屏蔽住了他居心不良的视线,冷声道:“谁许你上来的,半点规矩都不懂。”
苏美人勾唇笑道:“晴大夫替我传话,迟迟未返,我怕生计无落,就赶着上来了。”
“苏公子不满我给你安排的差事,何妨另谋高就。”黛玉掸了掸身上的灰,头也不抬地说。
“林姑娘也不必拿耕锄园圃之事搪塞我了。方才我打败了一干愚男蠢女,才上得楼来。
那些空有膀子蛮力的家伙,恐怕无法保护姑娘安全,不如请我做你的贴身扈从。
我虽喜美服、爱珍馐、好音律,但剑术已臻化境,以一敌百不在话下,如此看来我才是‘物美价廉’,值得你拥有的人。”
那人大言不惭地说着,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北戎人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来,颤手指向苏美人,对黛玉说:“属下拦不住他……”
黛玉悄然揪紧了裙摆,这个苏公子着实不简单,不像是章德方所能掌控的人,他既出自与吴岩有仇的苏家,又颇精剑术,极可能是覆灭吴岩一族的凶手。
尚不知他靠近自己的目的为何,为了稳妥起见,黛玉思忖了一会儿,方气定神闲地说:“也罢,我许你留下来,不过你得先跟着永龄学几天规矩。等我回来再用你。”
“带我走!”苏美人向前逼近一步。
黛玉偏头睨着他,一双含露目似笑非笑,仿佛凛冽的冰雪,冻得人销魂蚀骨,冷冷道:“你命令我?”
这股举轻若重地威压感,让倨傲胜慢苏美人不由低下了头,扶膝跪地,改换了言辞,“还请主人允我随行。”
“主子跟前,哪里还容得下一个‘我’字。”黛玉嘴角提起一丝讥笑,手搭在楼梯扶手,提裙款步下楼,漫不经心地说:“美人是帝王之妾,不堪为名。做人当端直其心,不为邪恶。所谓‘正本清源’。从今往后,你改名为清源。”
“清源谢主子赐名。”
趁着海港还未封冻,黛玉与晴雯荡舟赶赴琉璃岛,先去相府拜会真如密,而后由她引荐带领,进了药典司旗下的外廷医寮,看望武圆。
果然年关将近,疾医都疏于职守,只有武圆的舅舅在一旁看护,给甥女喂糖米粥。
听说从前山林骑兵对阵的胜方首领林思政来看武圆,武家舅舅非但没有感谢之意,反而疑心是她逼死了武圆。
武舅舅摔下碗筷,激动万分地咆哮起来:“又不是什么同窗同僚深情厚谊,你巴巴地来看她死了没有,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黛玉不辩不恼,立地不动地等他发泄完,面不改色地问真宰相说:“可以让晴太医看诊了吗?”
真宰相点了点头,让晴雯替武圆诊脉,如挺尸一般的武圆,忽然浑身抽搐起来,口吐白沫。
武舅舅见此场景,大惊失色,越发笃信,林思政是带着毒医来害他甥女的,张牙舞爪地就要过来厮打。
“你冷静一下。”真如密出手如电,将躁动的武舅舅制服,沉声道:“是你喂的米粥有问题。”
“什么?”武舅舅瞪大了眼睛,只见洒在地上的糖米粥被蚂蚁爬过,那群蚂蚁蜿蜒蠕动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晴雯按穴施针,帮武圆催吐出来,好在她吞咽困难,吃的量有限,不至于伤及性命。
三双眼睛都盯在晴雯的手上,只见她依次在武圆的百会穴,四神聪,风府穴,哑门穴,内关穴,水沟穴、涌泉穴上飞针,捏着针柄揉捏弹捻。
待她取下银针,擦针净手后不久,一直昏迷不醒的武圆,缓缓睁开了眼。
武舅舅心头大喜,忙喊了一声:“圆儿,你可醒了!”
恢复痛觉的武圆眉头紧锁,视线模糊,濒临死亡的恐惧感再度复苏,嘶声大叫起来:“大将,不要杀我!”
真如密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黛玉,攒眉道:“凶手是她!”
黛玉点点头,指着地上摔破的瓷碗,“只怕还有一个从犯东魁。”
真如密警惕地环视四周,立刻派人封锁医寮,全力缉凶。
第12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九回
苏清源舍身诉衷肠, 林黛玉重逢皇太子
经过一番周密部署,真如密当即擒获了潜伏在医寮施毒的东魁。
武圆毁容坠崖一案至此告破,从犯东魁, 以杀人未遂之罪,羁押在京城大牢中, 剥夺竞选国王的资格, 徒刑两年, 罚银三千两,用以补偿受害人。
然而此案主谋章德方,因精通卜算预知事变, 已经潜逃出境, 杳然无踪。
黛玉、晴雯受邀在真宰相府上小住了几日, 直到腊月初八才启程返回苍梧乡。
滞留在思政楼的苏美人,不,苏清源, 早按捺不住好奇的心, 将黛玉的书房闺阁细翻了不下数十遍。
她留下的文字亦如其人,坦然正直, 智慧卓然, 温柔又坚韧,慈悲又理性。
“好一个有求皆苦, 无欲则刚。”苏清源伸指拂过文稿上的片言, 怨不得自己在最初的交锋中渐落下风。
只因他有所求,而她无所欲。
妆奁中素钗雅簪, 简净至极, 唯有一枚珐琅珍珠怀表华贵不凡,打开一看是藤缠树的表盘。苏清源眸色黯然, 回望那枕畔一匣子曲调吊诡的琴谱,凉意漫上心头。
她已经心有所属了么?
他好像来迟了……
为了在父皇数十位儿子中,继承至高的权力地位,他的兄弟们从小就相互倾轧,明争暗斗。
而他这个漂亮的老幺儿,任人欺凌的小可怜,为了自保只得远离皇权,潜藏在满剌加国苦修剑术。渐渐学会了在腥风血雨中掠夺财富,培植势力,他发现比起明刀明枪的武力占领,欺诈贸易、奴役盘剥更为隐蔽。
茜香国女子众多,只要以情爱之名,教她们如何柔颜媚悦男子,换取宠幸与爱怜,再花一点金银,甚至三两句甜言蜜语,就能轻松箝络,将她们豢养在方寸宅院中,雌伏在四角天空下。
稍有违抗,再施以疾言厉色,漠视不理,那些女子们就会胆怯哀求,任男子予取予求。
他就这样一步步将苍梧乡,蚕食鲸吞,变成了自己实际羁縻之地,用源源不断的煤炭、木材为自己赚得了真金白银,用茜香国女子姣好的身姿,为自己笼络朝臣,铺就帝王路。
这种躺在他人身上吸血的畅快经历,让他的物欲空前膨胀,从一个衣食不周的贫穷贵公子,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潢贵胄。
偏偏来了一个林思政,窥破了他的辖制手段,一力粉碎了他的美梦,他的财富,他的势力,全都土崩瓦解,化作泡影。
他要亲手报复回去,却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怦然心动了……
好似在大雪中烧糊了脑袋,竟生出要缴绕她一辈子的想头。
苏清源唇接玉萧,按谱吹起怪异的曲子,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迷蒙的苍穹,怪怨那不守信的林思政,怎么还不回来。
一直盘旋在思政楼上空的几只游隼,忽而长唳,振翅俯冲下来。
苏清源的表情瞬间微妙起来,一掌拍在窗台,从二楼一跃而下,箭似的疾奔而去。
白茫茫的海岸上无所遮屏,木栈桥上寒鸦孤立,一片冷寂萧索。
弃舟登岸的两个姑娘,踏进了百人的包围圈,如蝗箭雨向她们身上扑来。
黛玉掀起斗篷,护着晴雯左右闪避,她手里的追诛虽快,却挡不住密不透风的箭雨。
谁人要她丧命于万箭穿心之下!?
是羁縻苍梧乡的幕后金主?还是不甘逃亡的章德方?
此地距离明威将军的驻地甚远,风雪又大,就算用洪音贝壳呼救,也传达不到。
黛玉试图用追诛点燃烽燧,奈何雪水早将烽薪给浸湿了,根本燃不起来。
她只得与晴雯不停跑动,躲避一波又一波的箭袭,可是人的力气终究有限,很快她们就筋疲力尽了,包围圈越来越小。
箭雨过后,那些黑衣人齐刷刷亮出明晃晃的刀刃。
追诛弹匣已空,晴雯喘得可怜:“姑娘,我们、逃不出去了……”
黛玉望向漫天大雪中的黑影,回想起从前在淮阴遇上响马,禛钰腾身上马,将弹弓抛给她说:“小冤家,我不教你死,你就死不得!”
雪刃直逼眼前,黛玉禁不住战栗颤抖,退无可退之时,死亡的恐惧攀升上来。
她眼眶发红,绝望地失声大喊:“表哥,救我!”
她眷恋着表哥,思念着故国,还不想死在异域他乡。
回应她的是一群扑翅袭来的游隼,它们展开壮硕的翅膀,扇倒一片黑衣人,勾起雄奇的利爪,尖硬的铁喙,撕扯、啄剥着坏人的皮肉。
黛玉得到了片刻喘息,紧握着晴雯的手,尝试在游隼的协助下,争取突围出去。
忽然,风雪骤盛,一抹艳色挟着凌厉的万钧之势,飒沓而来。
恍惚间,丝丝微响,天降红雨,血雾漫然,暖得人心惊胆颤。
来人是菩萨,还是天魔?
黛玉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亦不见他手中的剑,只如旋风一样来去无影,没有多余的动作,黑衣人偃卧一片又一片,好似被轻易割倒的麦苗,齐齐整整。
只听铮然一响,血雾弥散开来,露出一张妖娆绝艳的脸。
苏清源扬眉一笑,向黛玉伸出手来:“主人,清源接你回家。”
突遭横祸,黛玉死里逃生,一时神思惝恍,鬼使神差地将手交给了他。
苏清源勾唇一笑,自然不会放过得寸进尺的机会,偏头在她散落的鬓发上落下一吻。
游隼一声长唳,让黛玉倏忽惊醒过来,甩开了他的手。
就在他们分离的那一瞬,一支劲弩铁箭,直奔黛玉胸口而来。
“姑娘小心!”晴雯尖叫起来,慌忙朝暗箭射来的方向甩出一枚梅花镖。
黛玉被男人扑倒在雪地上,雪花与鲜血一齐在眼前飞溅起来。
“你痛不痛……”黛玉懵了,慌乱的手搂着浑身是血的少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平生第一次这般手足无措。
痛,一箭穿胸怎么不痛。
苏清源想要笑一笑,所有人都说他笑起来美艳绝伦,动人心弦。
可他眼睛睁不开,唇齿也不听使唤。
好在晴雯随身带着银针,当机立断飞针给他护住了心脉。
胸口的凉意渐渐回暖,苏清源缓缓睁开了眼睛,牵动嘴角柔柔地笑了起来,还来得及表明心意,真好。
他凝视着林思政的眼眸,用和语曼声吟道:“曾在宵梦里,痴解仙姝衣。相识犹恨晚,生死苦痴缠。”
“这是和歌?”
暧昧情热的词意,让黛玉不禁赧颜。
她果然听得懂。
狐狸眼中滑落一颗泪珠,语意凄凉地哀叹:“雪化了明年还会下,我化了就没有了,你会为我流泪么……”
黛玉默然摇头,她的眼泪被人夺走,再也不会流泪了。
苏清源失落地闭上眼,不舍的情愫不断翻涌。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一滴或怜悯或感激的眼泪都换不来,又有何意义。
情深缘浅莫过于此了。林思政,我与你相遇不是意外,爱上你才是。我也是为你奋不顾身的那一刻,才知道。
当夜,晴雯与苏合香忙了一晚上,血水一盆盆往外倒,苏清源胸口的铁箭被拔了出来,勉强保住了性命。
只是他人何时苏醒,还是个未知数,只能用名贵药材,辅之以晴雯的针灸术,让他得以在惠民医坊安养吊命。
转眼到了除夕,惠民医坊没有其他病人了,苏清源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黛玉见苏合香为照顾弟弟疲累至极,劝她去休息,自己看护他守岁。
苏合香实在撑不住,只得点头离开。紫鹃、晴雯两个陪在黛玉身边,共同守着苏清源。
酉初时刻,紫鹃就去厨房筹备年夜饭去了。晴雯才到离间给苏清源施了一回针,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莫非有人得了急症?晴雯忙提灯去开门,只见身材颀长的章明立在檐下,默然朝她一揖。
当看到一身玄色斗篷的太子,晴雯讶然失色,才要开口问询。
禛钰微微侧头,对章明说:“带晴姑娘去海边放烟花吧。”
晴雯刚要拒绝,就被章明捂着嘴拖走了。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渐近,黛玉提心起来,扶着门框问:“晴雯,有人来看诊吗?”
那人已经撞了上来,黛玉抬眸一看,一颗心怦怦狂跳。
禛钰将斗篷一掀,开口道:“鼠患已除,蝗灾亦解。”
“那鞑靼人呢?”
禛钰眼眸一暗,无奈道:“还有二十天南下……”
闻言,黛玉双拳攥起,怨愤地打在他胸膛上,“你这混蛋,怎么敢这时候擅离中原。”
二十天就是从茜香国到京城的行程。
禛钰搂住黛玉,在她唇间一吻,“表妹要我,我死也要来。”
“那你什么时候走?”
“抱歉,只能陪你到三更。”
黛玉眼睫一颤,喉间尽是苦涩,就因为二十天前生死关头,她喊了一句:“表哥,救我。”
他忧心不已,为了赶着见她一面,放下迫在眉睫的战事,明知相聚不足两个时辰,他还冒险来了。
而他还要趁夜,通过危机四伏的海上封锁线,再全力奔赴北疆战场。
“你真是疯了……”
“我早为你疯了……”
两人在屋中缠抱拥吻,彼此心无着落,这里貌似少了什么。
原是矮板榻被搬到了里间,上面还躺着金针吊命的苏美人。
禛钰看向那张楠木桌案。
那是晴大夫素日诊脉的地方,黛玉肃然起敬,坚决摇头。
禛钰又努嘴向井然有序的药柜,黛玉更不敢亵渎。
“我站着顶你起来。”
“……”
彼时藤缠树,此时树缠藤。
“册封你为茜香国国王的诏书,我已经带来了。只要你愿意,明天你就是茜香国的女王。”
黛玉环在他脖颈的手,不由一顿,喃喃道:“我想继续走竞选之路,不管公不公平,我都想自己闯一闯。”
所谓藤萝系甲,可春可秋。
当春天万物生发,花草欣欣向荣,可以吸收雨露,坚韧自立。
当秋天风霜来袭,花草柔弱易摧,大树就为她遮风挡雨,供她攀缘向上。
黛玉如何不知,禛钰是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大树,可一旦过于依赖,他也会不经意间,遮蔽她向上的天空。
她不可以贪恋这样的温柔,不可以沉迷如此的痴爱。她也要努力长成一颗顶天立地的树,与他并肩一起,连理缠枝。
禛钰如何不知她的倔强与坚持,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说:“你想继续竞选也好,我担心一旦鞑靼铁蹄南下,真真国极可能趁机在西海沿子一带作乱,茜香国首当其冲,难免遭殃,竞选可能被迫中断。若遇战时,柳新带来的五万人马交由你全权节度,待一切尘埃落定,你也是实至名归的王。”
黛玉瞬间清醒了几分,低头见他眼眸泛出了泪光。
“什么时辰了?”
怕他萦情相思,如痴如醉的问语中,带着别离在即的哀伤。
禛钰身形一顿,潸然泪下,“窗外的烟花会燃到中宵,表妹你别看我,看烟花罢。”
襟怀中男人温热的泪,缠绵不绝。
黛玉不忍相顾,只得回首去看海边转瞬即逝的烟花。
一簇簇烟花带着美妙的哨音,瞬间攀升到顶峰,像喷薄的铁水洒在天幕,五彩的花珠迸射出来,绽放出朵朵炫丽的花火。
点点滴滴的流火徐徐下落,烟花明明灭灭间,海浪潮起潮落中,带走了旧年的余光。
苏清源在一阵烟花声中醒来了,闪动的光影浮在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上。
他迷蒙的眼,看到明瓦纸隔断的门上,合二为一的身影,随着烟花斑斓的光,忽隐忽现,起起伏伏。
噼啪作响的声音,掩不住鱼水相欢的缠绵,他咬破了嘴唇,恨不能再死一回。
第13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三十回
持玉笏思政登朝堂, 颁诏书凤仪戴王冠
当最后一束烟花蓬勃怒放之时,屋内亮如白昼,趁黛玉发现端倪之前, 禛钰腾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扬起脖子, 用炙热的吻掩盖他的心虚与惶恐。
缠在腰间的软藤, 柔柔地滑落下来, 禛钰将沉睡的姑娘抱起,推门出去。
眼见晴雯跌跌撞撞地往回赶,章明在后面提着灯紧追。
禛钰站在院墙外, 俯身再次吻了黛玉的唇, 将她交到晴雯手上, “晴太医,请你送她回房休息,孤这就走了。”
风中摇曳的灯笼, 映照出白发如银的太子, 晴雯一脸愕然,嗫嚅着唇欲言又止, 却听他轻叹了口气。
“别告诉她, 没事的……”禛钰转头拍了拍章明的肩,“送她们回去吧。”
鼠患蝗灾本是天罚之刑, 非人力可挽。若要保天下三年仓满廪实, 民无饥馁,唯有他主动承负这欺天罔地、凡心如炽之责, 拿三千青丝来换。
法术只能障人一时之目, 至少在他还泪结束以前,无计奈何。
晴雯抱着黛玉, 满腹心事地离开,章明提着灯默默相随。
禛钰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晦暗的夜里,飒然转身,推开医坊的院门,走进诊室里间。
吱呀一声门开了,朔风袭来。
黯然落泪的苏清源觉察到危险的临近,仓促闭眼,屏息以待。
一片黑暗中,禛钰坐在了少年对面,慢慢捻着小指上的金刚石尾戒,抬头道:“苏陵游蹈海而亡,尸身就埋在满剌加,你根本就不是苏氏的儿子。陵游草又名龙胆,你身上的刺青是扶桑国源家的龙胆家纹。你爹风流成性,蕃息孽多,国库养不活那么多儿子,就赐庶子‘源’姓降为臣籍,人称清和源氏。她叫你清源,足见已知你的来历了。”
苏清源在枕上暗暗咬牙,睁开眼愤愤道:“那又如何,她允许我留在她身边,这就够了。”
“想留在她身边也不是不可以,”禛钰走过来,伸手捏起苏清源的下巴,动作粗暴地将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那就老实做个太监罢。”
苏清源喉结下滑,将那东西生咽了下去,内心一阵慌乱,颤齿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迟春丸罢了,在你元服之前,一旦对她起心动念就会绵软无力。”无人窥见的暗夜里,禛钰幽深冰冷的眼眸,淬出一道狠厉的精芒。
还好不是断子绝孙丸,苏清源松了一口气,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千日后,我就可以好好‘爱’她了……”
“若不是你救了她……”禛钰岂能容他放肆,冰凉的白刃,瞬间划破少年纤细的脖子,与颈动脉仅有毫厘之距。
匕首入鞘,对着苏清源说:“只要抬头有天的地方,我的心耳神意就守护着她。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否则你活不到元服。”
禛钰跨出门去,檐下的灯笼漫出橘黄的光,照见章明晦暗的面容,问他:“晴太医答应嫁你了吗?”
章明苦笑,默然摇头,主子恩赐的唯一机会,如烟花一般稍纵即逝了,什么都没留下。
“竟不中用,烟花白放了。”禛钰长叹一声,拾阶而下,主仆二人挑起灯笼,沉默地走向海边的小舟。
登舟之时,禛钰系好兜帽,伸手拦住了正要解缆绳的章明,“我再给你三天时间,留在这里查出刺客的来历及幕后主谋。”
船头的玻璃灯,映着禛钰冷峻的容颜,他指向章明的心口,深邃的瞳孔中厉色闪现,沉声道:“杀了她。”
章明眸光一凛,点头称是。
禛钰坐在舟中,双手把在船桨上,“只要你心诚,老天会给你些许褒奖。”
缆绳松开,一叶扁舟浮在海上,缓缓荡远。
苍梧乡冬季极冷,百具刺客的尸体保存完好,只是朝廷封印,管辖砗磲岛的州牧,迟迟没有受理此案。
章明根据刺客黄发高鼻的形貌特征,所使用的弓箭兵刃,判断出这些刺客来自真真国王廷的扈从。
很可能是真真国王,为前次林思政设计炸毁其国两艘舰船,而向她实施的报复行动。然而幕后主谋若是一国之主,以他一人之力实在难以除掉。
黛玉向他提供了新的线索,推测道:“我想最后放冷箭的那个才是主谋。晴雯的梅花镖打出去,那人就没再攻击,应该受了伤。我在思政楼、惠民医坊两处一直没加强防卫,只把部曲大部分安排在海岸港口,巡查守边,防止凶手潜逃。如果国主派人越境杀人,岂会将全部兵力一次输出,而不留后手?”
“姑娘是想废弛关防,引蛇出洞?”章明皱眉道。
“正是,凶手熬了二十天,依旧按兵不动,等的就是新年。他一定还在附近窥视,我不能坐以待毙。”
黛玉将守在思政楼的北戎部曲,全都放回田庄休息,让苏合香带着刚刚恢复意识的苏清源,也去田庄修养。
安排紫鹃、晴雯在惠民医坊值班,自己和永龄在思政楼守株待兔。
初二晚上,雪晴天寒,黛玉打发了永龄,自己早早卧床休息。
夤夜时分,一道黑影窜上了楼梯。
那人摸到卧室,掀开帘帐,高举匕首,朝着被中拱起的身形,猛刺下去,一连几刀,刀刀深入,很快血染被衾,满手粘稠。
眼见得手,那人快意地仰头笑了起来。
露出脖子的那一刻,从天而降的套绳,圈在了他的脖子上,骤然勒紧,手中的匕首也被梅花镖打掉。
仓皇不安的视线中,倏忽涌进来几道光,伸手挡在眼前,眼神乱飘,试图找逃生之路。
不经意间与一双熟悉的眼眸对视了。
“阿静,竟然是你!”章明手挽套绳,怔在当下。
“哥!”章静错愕的眼眸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她得救了。
无论做了什么,亲哥是不会杀她的!
永龄举着烛台,引着黛玉从幔帐后转出来,
章静见到安然无恙的她,目眦欲裂,猛地回头掀开被衾,一头黑猪横躺在血泊中。
狰狞的猪头笑容诡异,吓得她尖声叫起来。
黛玉淡淡扫了她一眼,从归仁山断裂的绳索,到苍梧乡的百人围猎,无不是她的手笔。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章静是为了禛钰,心生嫉恨,才屡次向她下手。
黛玉也知这世上妒病无方可医,端看能不能想开放下了。既然禛钰留章明来处理事情,她就不必插手了。
“永龄,咱俩把年猪收拾一下,明儿送田庄上去。”
被“情敌”无视得彻底,还被当作屠夫耍弄,章静一双瞳孔瞪得极大,浑身抖得厉害,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林……”翻滚于胸的愤怒使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只是才冒出一个字,锁在咽喉的套绳,就扼杀了余音。
“跟我来!”章明扣住章静的肩胛骨,将人拖出门外。
无星无月的夜幕下,只有灯塔的光照在波涛翻滚的海面上,怒浪拍打着沙滩,激起层层白色的雪沫。
章明一手控住长长的套索,一手扬起手肘上的劲弩,对准章静的咽喉。
“杀了她!”
这是主人的命令。
章静双眼蓄满泪水,望着铁面无情的兄长,一张脸上写满了惊吓、凄惶、恐惧,她不断地向后退步,却被套索咽喉,退无可退。
她只得彷徨地左右徘徊,踏着湿润的沙地,拼命摇头:“哥,我是阿静,求你饶我这一次,别杀我,我可是你亲妹妹呀……”
“阿静,你还不醒悟吗?是他要杀了你!”
是你爱而不得的男人要杀了你。
所以,才让他留下来,亲手结果自己的妹妹。
章静眼泪哗然而下,水光中涌现出层层叠叠哀怨,她不甘心地疯叫:“我是章家灵力最高的相师,我将来会母仪天下,你不能杀我,你也杀不死我。”
章明松开了绳索,对她的叫嚣置若罔闻,左手托起右腕,摁响劲弩的机括,再一次瞄准她的心口。
“哥,从前你背着我上山扑蝶,陪我骑马射鹿,教我下河捉鱼,哥你都不记得了吗?你不要阿静了吗?”章静泪流满面,声音怯弱下去。
两人对峙了许久,章静突然脸色骤变,望向章明的身后,惊呼:“殿下!”
章明耸然回头,空无一人。
章静转身逃命,章明失望地闭了闭眼,对着她的后心射出一箭。
“为什么?”章静喃喃一声,扑倒在海水中。
潮水将她推到岸前,复又卷入狂澜之中,潮来潮去,再也不见……
泪水从章明的眼中滚落下来,僵举的手臂颓然滑落,直直地插进了寒沙中。
阿静,你上山扑蝶是为偶遇太子,骑马射鹿是为了让我救下公主,好为你入宫铺路。下河捉鱼是为了落水湿衣,想让太子出手救你。
你眼里只有太子,没有我这个哥哥……
章明在海边跪了一夜,直到曙光穿透了薄云,柔和的光线让凄怆的天空多了一丝暖意。
混沌的视线里,忽然涌进来一道天光。
“章明,你没事吧?”晴雯习惯性地抓住他的手腕,探了探脉,凝神道:“跳太快了。”
跳得快的何止是脉搏,还有狂浪的心跳,在胸腔中砰砰作响。
晴姑娘,我妹妹是刺杀林姑娘的凶手,我为了你敬爱的林姑娘,遵循主人的命令,亲手杀了我的妹妹。与我血脉相连的妹妹死在了我手上,我也不知该恨谁怨谁?这满心悲伤又如何填补?
晴雯听到他的心声,睫毛发颤,她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难过,心中百感交集。
既然两日就解决了案子,章明也不想多留在这个伤心地,准备沐浴一番,就启程去追太子北上的舰船。
晴雯准备净手更衣,去药房配药,才发现章明在房中沐浴,惊讶伸舌,扭身就跑。
章明才出浴桶,“啪”地一声将晴雯眼前的门阖上了。
晴雯一愣,凤眼圆瞪,她又不是故意乱闯,为何生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章明,你要干……”
炙热的吻回答了她想问的话,男人将她抵在了门后,捧着她的脸,密密匝匝地吻起来。
如果老天要给他褒奖,一定就是她了……
初五日的黄昏,顶着一脸抓痕的章明,在微澜岛,登上了太子的舰船,向他复命。
“章静已经中箭落海,被卷到海底去了。”
“没有补刀是吗?”
讥诮的笑声落在章明耳畔。
禛钰双手撑在船舷上,望向远方的波涛,“如果她死了,还能投胎转世,重新做人。可她没死,就只能继续在嗔恨与怨毒的腐蚀下,成为真真国一代妖后,造业无数,永堕地狱。”
惊闻此言,章明低下头,愧疚、悔恨在心中交织翻涌,痛不可言。
禛钰背对着他,语气凉凉地说:“章驸马,以后对华光好一点吧,至少她不会踢你下床。”
一句揶揄,划破了主仆之间最后一点信任。
原来老天给他的不是褒奖,而是考验。
愚蠢如他,在爱与痛的边缘,输得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一夕之间,失去了主人、爱人、亲人,成为不配拥有情感的行尸走肉……
正月十九朝廷开印,苍梧乡真真国行刺案告破,凶手伏诛,主谋亡海。
苍梧乡里长林思政因督稽有方,政绩卓然,远迈同侪,擢升为盐浦县知事。
与此同时,北疆鞑靼人南下,侵略中原。
黛玉考虑到真真国无利不起早,在战况未明之时,不会贸然袭扰东南。
她还有一定时间,可以有效地应对当前茜香国面临的各类问题和挑战。
盐浦县经济相对发达,但是民风彪悍,诉讼成风,那些稍解文字的讼棍,精钻律法空隙,民受其殃,有冤难诉。
黛玉一方面恩威并施扬清激浊,一方面借助晴雯的窥心之能,断事公允,稽查无隐。
半月间就将当地十年积案全部厘清,平冤解事,治狱惩盗卓有成效。
自此,盐浦谄辩之风偃止。
二月十二日,黛玉十七岁生日,真如密送了她一对古董花瓶做贺礼。
黛玉得知这花瓶,正是从前她在街头百问百答时,遇到的老妇人送的传家宝。
她不由好奇,细致观详了片刻,发现古董瓶上的山水图画,其实是一副藏宝图地图。
经过实地堪舆,林知事在盐浦县探了一处银矿,填补了茜香国缺少金银矿脉的空白,盐浦银矿年产量预计九百万两。
为防止敌国争夺矿山,黛玉安排柳新带领中原驻军大部,拱卫在矿山附近。
林思政发现了银矿,大大充实了国库,使茜香国的岁入直接翻了十倍。
又因她姿仪高华,德容兼备,以其博究堪舆术数,精通四夷语之能。
经百司廷议,让她跳过了州牧之职,破格提拔为大宗伯,位列九卿。
林思政成为大宗伯后,第一件事就是征召秘使,出访海西国、佛朗机国,找寻蒸汽动力机床及佛朗机炮的制作图纸。
原本以为鲜有人应征,没曾想张榜三日后,就有不少姑娘报名应选了。
取得考试头名的姑娘名叫许梦龙,就是那个被母亲抱怨整日不着家,求卜相寻的姑娘。
黛玉与许梦龙恳切地深谈了一番,发现她不但熟悉各国语言,心胸开阔,而且身强力壮,坚韧不拔,处变灵活,具备一个使臣的优秀品质。而且少年时,许梦龙还曾随舅舅的商队到过海西国,行旅经验丰富。
林思政便以大宗伯之名,为考核合格的五十人密使,签发了通关文牒,送她们远赴西洋,求取先进的技术。
三月初三,真真国国王遣丞相为使,欲与茜香国一道,会盟诸海国主。
以“尊王攘夷”为旗号,在西海发动南征,攻打“百越叛军”,以策应中原太子北伐。
林思政窥察其不轨之心,断然拒绝,当场揭穿其险恶用心,只把真真国丞相斥为“饵禄蠢鱼,贪名猥士”。
真真国丞相汗颜无地,逃席而去,人哄传为笑谈。
至此,茜香国各大赌场,女王争竞榜上,只余林思政一人之名。数千庄家只得散财收官,不复开盘,竞赌者无有输赢。
三月二十三,谷雨日,茜香国普降甘露。
林思政全票赢得国王竞选,宗主国册封诏书同时颁布,成为新一任茜香国女王,戴上了传承数百年的华贵王冠。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