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一回
林黛玉双照风月鉴, 贾宝玉弑君求大赦
长林园中,湘云得知黛玉被捕,即刻搬出胶泥板印, 将黛玉上呈给陛下的具名禀文,用墨鱼汁配了药粉, 连夜滚印了十万份, 让府中行商坐贾的部曲, 沿街发放,编成歌谣传唱。
不出三日,连街上的黄口小儿都会念:生儿不必敲吉鼓, 加捐重役悔生汝。剔脂刮髓修坟墓, 民穷盗起皆白骨。兆人疲弊不堪苦, 犹向飞蝗宣老虎。
几乎是指着宣隆帝的鼻子,骂他是苛政老虎,比蝗虫过境还可怕。
而林尚书之女为民请命, 反遭羁押的事, 激起了百姓的愤怒之情。
湘云、邢岫烟、晴雯、永龄等人四处奔走,联合五城兵马司指挥韩奇、明威将军柳新、锦衣卫镇抚使柳湘莲等人。
经过秘密商讨, 发动百姓到京郊在建皇陵处示威, 借众人之势冲击工程,放免被迫服苦役的人们, 威逼皇上释放黛玉。
家无恒产的民众纷纷响应, 数万人从四面八方赶往皇陵,沿途有林家的部曲为他们补给粮食和水。
宣隆帝命五城兵马司指挥韩奇, 调集人马守护皇陵。韩奇却阳奉阴违, 放任义愤填膺的民众推翻陵寝的墙垣,摧毁祭坛、拆除廊庑。
闻讯, 宣隆帝怒不可遏,立即亲自带着锦衣卫奔赴皇陵,哪知三千锦衣卫皆一致下马,卸绣春刀,反向跪地,齐声高呼:“请求陛下放免苦役,废除苛捐浮费,赦免林姑娘!”
气得宣隆帝摔鞭踹蹬,眼见不远处民众蜂拥向皇陵,挥镰舞刀,砸墙碎柱,将初见脉络的皇陵毁之殆尽。
身为镇抚使的柳湘莲劝谏道:“陛下万金之躯,切不可意气用事。倘若民众冲击銮驾,势不可挡。还请陛下回宫!”
宣隆帝愤恨无奈,只得铩羽而归,怒火冲天地闯进了大理寺狱。
却见黛玉披链带锁地正跪在牢中,拿着一方红盖头老实扎花。
宣隆帝怒道:“好个厉害的林姑娘,还有后手留给朕!你散布谣谚舆诵,连皇帝的陵墓都敢扒,就不怕朕凌迟了你!”
黛玉抬眸,淡然一笑:“从古至今,厚葬成风,然少有不失盗之陵寝,掘墓养兵、求财取宝屡禁不绝。陛下滥加捐收,繁征徭役,不得民心,就算皇陵修得比皇宫还宏大,只怕也无福消受。”
她撇下盖头,挺直了腰身,对陛下说:“臣女自下狱以来,奉旨绣嫁妆,不曾踏出监牢一步,如何能散布谣谚舆诵,还请陛下明查。”
宣隆帝忙叫人把从街市上收缴的具名传单拿来,谁知接到手上一看,上面的墨迹都不见了。
诚然,宣隆帝并不知,墨鱼汁印出来的字并不长久,加之佐以药粉,三天即消。
大理寺卿严必显秉公直言道:“陛下,无字天书,没法给人定罪呀。”
宣隆帝盛怒之下,将传单撕得粉碎,负气而去。
翌日早朝,满朝文武大半都在劝陛下革除加捐浮费,修己安人,暂缓皇陵工事,节用裕民。
宣隆帝听说三街六巷垂髫小儿,都骂自己是宣老虎,不禁来了一回微服私访,果然咒骂之声,不绝于耳,老脸实在挂不住,回来就下旨废除苛捐杂税,清退征役,暂停皇陵修筑工程。唯独不提释放黛玉的事。
林海见宣隆帝已经让步,也让湘莲、湘云等人不用再鼓动百姓,让民众休养生息,恢复生产。
黛玉在狱中安之若素,既有严大人的照拂,也有干娘的看望补给,她也没什么不便的。只是不大想将精力耗费在绣嫁妆这种事上。
一门心思琢磨晴雯窥听到的事,禛钰到底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干娘封夫人进来探望,知道黛玉喜洁爱美,特意给她捎了巾帕、靶镜、脂粉等物。
“今儿路上碰见个跛脚道士向我化斋,我给了他两个馒头,他就送了一把镜子给我。我想着你要梳头,一个照前,一个照后刚好,就一并送你了。”
黛玉与封夫人谈笑几句,请她不必挂念自己,“是女儿不孝,让干娘牵挂担忧了,姐姐身怀六甲,身边正是离不得人的时候,干娘还是早点回去照顾姐姐吧。”
封夫人又唠叨了几句,亲自帮黛玉梳洗装扮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黛玉取了拿包袱中的镜子来照,见那镜把上錾着“风月宝鉴”四字,两面皆可照人。
反面一照,只见一片惨绝人寰地狱景象,饶是黛玉心性坚定,也被吓了一跳。又将正面掉过来一照,只见全是她与表哥恩爱的场景。
黛玉慌忙拿盖头将镜子掩住,心下想这是什么妖物,怎么会将如此私密之事摄入其中,若被人窥见,她还活不活了!
为了一探究竟,黛玉壮着胆子,先从地狱场景看起,她发现镜中随着她视线的上下游走,景象也跟着变动。
她看到天崩地裂,东南塌陷,无数的蝗虫铺天盖地而来,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抱人而蚕食之;密密麻麻的红眼硕鼠,在街头巷尾如流水一般穿行汇流,啃食小儿,撕咬家畜,恐怖至极。
更有鞑靼蛮残挥戈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铁蹄所到之处,血海笼罩,尸体相枕,宛如修罗地狱。
黄昏时分,天地开裂,魑魅魍魉,鬼火彤彤。镜中一个跛脚老道,疯疯癫癫,老神在在地念道:“鸿蒙下世,天地惨绝。娇妻美眷,世外仙姝。共历幻场,恩断情了。生不如死好,好不如空了。”
黛玉蹙眉长思,即发宿慧,霍然明白了前因后果。她的爱人禛钰,其实是开辟天地的鸿蒙,而她只是西方灵河之畔,一株不起眼的仙草。
仙草为报甘露之惠,随神瑛侍者下世,鸿蒙对仙草动心,又不忿神瑛盗甘露之行,爱恨夹缠之下,亦堕入尘寰,成为帝王之子。
联想到禛钰“十年生离”之言,黛玉心下恍然,不由冲那老道问:“难道只有选择与他相忘生离十载,才能让天地恢复正常么?”
跛足老道指着她大笑:“你若慧心坚勇,以天下为己任,斩断情思,死别十载,不但天地复初,山河静好,鸿蒙还能亿万斯年,永世长存。就问你敢不敢死,肯不肯死了。”
黛玉虽未答话,但心中已有了决断,天生异象,刀兵劫起,面对生灵涂炭之兆,她不可能无动于衷,若能扶危定倾,又何惧一死。
而况她宁肯为爱相思至死,也不愿与禛钰相忘人海。若是她生命的消亡,能唤醒鸿蒙复归天地,恢复山河,她死而无憾。
想着,又再瞧镜子正面,里面云雨的画面散去,只有混沌一片与绛珠草一株,绛珠草于混沌中得到滋养,开花结果。
偏偏绛珠仙草活在混沌中,不识混沌面,只把神瑛侍者倾倒的一汪甘露,当做救命之源,一心只报偿神瑛之惠,却不记混沌之恩。以至于伤心还泪,十载偿情,还还错了。
黛玉还想再看时,手中的风月宝鉴已经飞出了铁栅栏。
只听得那老道余音绕耳:“仙姝天资颖慧,切勿泄露天机。黄昏日暮,昼阴夜阳;芙蓉双死,艳骨成灰。”
黛玉心下犹有疑惑未解,意欲再问,四下晦暗寂寥亦复如初。
她低下头喃喃念道:“黄昏日暮,昼阴夜阳;芙蓉双死,艳骨成灰……”
向晚之时,长兴侯贾瑛回到府中,王夫人又向他抱怨:“才不到半年工夫,禄米就吃完了。你珠大嫂子为避嫌疑,带着兰哥儿回了李家。凤丫头又不算我们家的人了,投奔她刘姥姥去了。老太太的人参养荣丸已经供不上了,只能叫厨房胡乱搓个丸子糊弄着。裁革了月钱后,丫头婆子们也不听使唤,个个逞得比太爷太奶还大。
你父亲万事不管,袖手读书。我的精神一日短过一日,又破了面相,也不能与亲戚世交应酬迎送,替你谋个实缺。
我的儿,既然陛下将你林妹妹赐给了你,林家就是长兴侯府的姻亲。你林妹妹惹恼了陛下,可你林姑父还简在帝心,再过几年就是首辅了。
你若拉不下脸来,求岳父谋官补缺,莫若求一求陛下,先把你媳妇儿放回来成亲,着紧怀上子嗣,我再熬些时日,帮你林妹妹打理嫁妆,好补亏空。
也免得捱到秋天,你大伯、堂兄一家子都死了,又要守制行孝。而况上皇指不定哪日殡天,你大姐少不得随龙驭以上宾。
你的婚期还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去。你从前最疼顾爱怜你林妹妹,如今天垂旷恩,让你得偿所愿,你倒一点儿不急了。”
宝玉冷笑道:“太太聘礼单子都没写,倒先惦记起帮林妹妹打理嫁妆了。大姐姐就要死在那牢坑里了,你还上赶着把三妹妹也送进宫去,是嫌咱们家女孩儿卖的钱还不够花么!”
王夫人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大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孝的孽障,我的嫁妆全败在贾家,反倒在这个家,越发熬成贼了!”
“太太不必逼我做官,便是侥幸得了官,我也保不长。若为锦衣玉食,强夺苦争又有什么意思,万幸林家不会抗旨,儿子宁做林家赘婿,也断不回贾家。”宝玉说罢,负气而出,闷头往冯紫英驻守之地去了。
冯紫英在水溶篡权期间,借贾府飞黄腾达的东风,戴上了个长安节度使的帽子。事后遭了黜降,如今只在皇家避暑山庄上当个看守罢了。
“我们没有裘良、柳新的好运道,赶上了拨乱反正之功。卫兄明哲保身,也逃过一劫,前次打围还得了皇帝的嘉勉,成了锦衣卫百户,比我强得多。”冯紫英对宝玉大发感慨。
又指着廊下那些捧着拂尘、漱盂、巾帕、提盒的宫女说:“就连这里白养着的麻仙姑,过得也比我滋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万事不操心。只要她活一日,上皇就能活一日。早知有这好事,我也学劳什子巫蛊之术,只要把命系在皇帝身上,犯了再大的罪也能无恙,不比丹书铁券好使。”
宝玉抬眼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当夜,麻仙姑受刺客穿胸一箭,命毙于密室中,上皇驾崩。
一夕之间,天地白茫茫一片,宣隆帝敕降恩命,大赦天下。除谋逆、欺君之罪,其他见禁囚徒,罪无轻重,一概释放。
黛玉从大理寺狱中出来,不由想太子禛钰要提前回宫奔丧了。
第112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二回
林表妹酌酒求郎聘, 皇太子饮泪拂袖去
二十日后,太子禛钰一身缟素,乘舟奔丧回来时, 上皇之灵已放入金陵的皇陵地宫。
太子对外宣称要在陵前,为皇祖父结庐守孝一月。
借此机会, 好让明威将军柳新, 随他一起, 训练从前俘获的千余部卒。
太子与他们同吃同住,将这些人的家世背景、特长习性都摸透了。
这些水溶旧部见太子爱兵如友,雅量大度, 不曾因他们附逆过贼王就歧视怀疑, 相反信赖有加, 而且对士兵家属重赏厚赐,人人都恨不能为太子卖命。
以黛玉对禛钰的了解,他那叛逆不羁的性格, 断不会老实为圣寿上皇守孝, 必然是在谋划什么。
她便打着去江南采买良田的旗号,想带晴雯、永龄二人南下金陵, 质问禛钰“十年生离”之事。
林海见北方飞蝗成灾, 粮食歉收已成定局,南方还算风调雨顺, 家中人口众多, 确实有备无患,便让管家万隆多带几个人, 跟着一路去了。
黛玉先让万隆带小厮去郊外勘探良田, 自己则带着晴雯谒帝陵去了。
永龄驾车才靠近皇陵,就碰上了巡山的明威将军柳新。
“林姑娘!”柳新跃下马来, 笑盈盈地问永龄:“小林姑娘怎么来金陵了?”
永龄冷着脸说:“我只是车把式的闺女,当不得一句姑娘。太子赐我‘永龄’之名,你姑且呼之。”
柳新听了大喜,笑道:“太子给我赐字‘斯年’,与姑娘的名字正好一对儿!”
“你胡说什么!”永龄柳眉倒竖,就要跳下车来打他。
黛玉忙撩开车帘,向柳新道:“还请柳将军禀报太子,说林凤仪求请拜谒帝陵。”
柳新答应着骑马而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见太子带着章明飞马至前。
“表妹,你怎么来了!”禛钰惊喜之态溢于言表,抓着黛玉的手,眼里满是兴奋雀跃。
黛玉抿嘴,只是冲他笑。
守丧百日不得剃须,他这副胡子拉杂的模样,好似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他偏头看了章明一眼,章明不由耸了耸肩,走到晴雯和永龄二人面前,说:“二位姑娘舟车劳顿,还请你们随我来营房安置。”
“又把我们支开?”永龄面露不满,还想说什么,晴雯拉着她的手说:“走吧,给姑娘准备午膳去。”
永龄撇了撇嘴,只得走了。
禛钰牵着黛玉将她带进了自己结庐之地。
虽是一间小小的茅檐草舍,槿篱竹牖,但里面布置清洁典雅,实不比稻香村差。
禛钰笑道:“你来之前也不与我通个气,我也好派人迎接你,陈设筹备一番。”
“一时忘了。”黛玉有心试他,揉着太阳穴说:“近来暑盛,精神不济,些许小事都记不得了。前儿路过淮阴,晴雯提起当年遭遇响马,说若非你相助,只怕凶多吉少。我还纳闷,那时候我如何认得你。”
禛钰闻言心中钝痛,悲伤之色从他眼眸中一闪而过,又笑着问:“上回送你的麦芽糖可都吃完了?”
黛玉迷惑地眨了眨眼:“什么麦芽糖?”
“没什么。”禛钰气息微抽,勉强又笑了笑,拿起枕边的鹅羽扇,替她扇了扇风:“表妹送我的鹅羽扇,我还一直用着呢。”
黛玉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你又扯谎,我哪里会做这个,别是茜香国的姑娘给你织的,你混忘了。”
禛钰浑身一震,浑身骤冷,脊背僵硬地挺着,心里乱成一锅沸水,烫得到处都是痛痕。
怔仲了许久,禛钰的喉结抖了抖,仰起脸来,缓缓绽开笑颜,“方才不过是玩话,表妹还肯为我吃醋,可见是没忘了我。这是女王从前附贡之物,天热就拿来使了。”
他将羽扇放回枕边,背过身去极力压抑一腔泪意,还想要说些什么,掩饰搪塞,可是胸口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果然,“好了汤”起作用了。
草庐外忽然簌簌有升,一丝凉意驱逐了胜暑,听在禛钰耳中分外烦躁,他望着瓢泼大雨,浑浊激越,奔流向西,沉默了许久,猛然回头吻住黛玉。
两人倒在枕上,彼此的目光中,都透着一股不可理喻的灼热与痴狂。
这里是皇陵之畔,标榜给皇爷爷守孝的太子,却在这里犯禁。
黛玉被他急切而迷恋的气息完全包裹,脸上、唇上都被他刺猬似的胡子,密密匝匝地扎过,她本能地渴望放纵,又理智地抗拒逃避。
残存的意识,在衣裙裂开的一瞬间,受了凉风一激,突然被唤醒。
她挣扎了许久,才狠下心来举簪刺他。
只是没想到簪子扎进半寸深,一声闷哼之下,他撑起的脊背瞬间塌了下去。
黛玉慌忙拔出簪子,发乱裙破地逃下地来,惶恐焦心,手脚无措地乱动着,压低了声音骂他:“你疯了不成?你是守制的太子,竟敢在陵寝……你不要命了!”
“禛钰唐突表妹了……”他声音低得如同病中梦呓,拿起帕子托着她的手,轻轻擦拭簪上的血迹。
那笑容带着三分歉意,仿佛雨雾弥漫中透出的恍惚微光。
雨渐渐停了,两人也冷静下来,嘴上笑谈打趣依旧,心中却各怀愁绪。
晴雯听到章明向她讨要衣裙,长长地叹了口气。
黛玉换上衣裙,打了两个垂联,将簪环都收了起来。
又见禛钰掀开食盒,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碗味道浓郁的汤过来,“这是茜香国的鲜蛤丝瓜汤,表妹快尝尝味道如何。”
黛玉千里迢迢来,是为了拿他是问的,可一看到他故作泰然的脸,心疼夹杂着酸楚,就连与他口角吵架的力气也没了。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极力掩饰的悲伤表情,早已溢在眉梢眼角,根本藏不住。
一定要这么绝情,让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么?望着那热气腾腾的汤,黛玉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端起碗悄悄拿舌尖试了一点味儿,蹙眉道:“淡了点。”
禛钰笑道:“守丧不食盐,我忘了吩咐厨房加盐了,这就让他们再做一碗。”
“你就老实禁盐吧,好歹作出个孝贤孙儿的样子来,何必授人以柄。永龄车上有佐料,让晴雯洒点儿盐和胡椒就罢了。”
晴雯过来,与黛玉对了个眼色,便将碗端了出去,不一会儿又端了回来。
黛玉将汤水一口不剩地喝光了,只把蛤壳与丝瓜留了下来。
禛钰瞥了一眼,心头酸涩无比,还有一碗好了汤,心爱的姑娘就会彻底忘记我了。
男人的眼泪似乎要漫了出来,脸上却犹挂着温柔的笑意,“表妹不喜欢吃丝瓜?”
黛玉脸上仿佛也在笑,忽然向前一倾,搂住他的脖子,娇嗔道:“我这就回去了,留下思瓜,好想你呀。”
就算没了心,只剩一副空壳。
禛钰,我也不想忘了你。
“我多想留下你……”禛钰紧搂着她,心痛得无法自抑。
他们靠得这样近,命运又将他们推得这样远。
黛玉不忍见他男儿饮泪,她该走了,此去经年,他与她就是天涯陌路了。
她要伪装得很好,伪装得很潇洒,伪装得很快乐!
永龄掀起了车帘,黛玉扶着晴雯的手,动作利落地坐了进去,只在窗口向禛钰笑着一挥手,就撂下了纱帘,闭上了眼催促道:“回去吧。”不去听山路上哒哒的马蹄,不去听一声声“表妹”的呼喊。
等禛钰剃了胡须,从皇陵回到京城时中秋将近,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云行月移,水流花馥,桂花之荫只听得羌笛幽咽,哀怨婉转,蟾光之下离愁悠悠。
明日邢岫烟就要回家探亲了,鹤童站在桂花树下,吹笛为她饯行。
晶宫鲛室中,禛钰拥着黛玉寂然而卧,默相赏听,直到鹤童凄楚的笛声渐渐止了,二人复又吻了许久,难分难舍。
晚风习习,窗下的碧流泠泠波动,座屏之后,暖意盈融,余韵徐歇。
黛玉枕在禛钰臂上,彤艳润泽的唇,光华流转,衬得肌肤胜雪欺霜。
她手指卷着松下来的小辫子,偏头问他:“你分明爱极了我温软撒娇的样子,为何偏要教我学王霸之道?”
禛钰捧起她的脸,凝视许久,微笑道:“我希望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似花鸟依人,只对我一人撒娇。也希望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能孤勇无畏,敢对万千敌人拔刀。”
黛玉摇头冷笑:“世人大多难遂其心,万一我忘乎所以,偏对敌人撒娇,而向你拔刀呢!”
禛钰的脸瞬间绷紧,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却也最怕这种可能。迫使她忘了自己,凭她嫁给别人,对她对己,何其残忍!
他拿起花几上的九曲鸳鸯壶,自斟了一杯酒,一气饮干,字重千钧地说:“纵然你拔刀向我,我也不怨你。”
终究还是提起酒壶,又斟了一杯,递向她,“这是茜香国的泡盛酒,纯度极高,你尝尝看。”
黛玉恍若未闻,只是仰脸望着他,眼底的失落渐渐坠下,愤怒的火苗向上蹿升,一字一句地说:“是交杯酒我才喝,不是,我便不喝。”
一瞬间,禛钰神色复杂莫测,心慌到了极点,突突乱跳。
紧攥酒杯的手都在微颤,生怕冰雪聪明的她,已经窥知了什么……
“呵……”黛玉轻蔑地笑了一声,将他几乎就要捏碎的高足杯夺了过来,一仰脖子,酒尽杯空。
她两指夹着高足杯撂在花几上,眼泪盈然欲落,扬眉一笑:“敢问表哥,还要在我这儿旅居客寄多久?何时能为表妹补上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呢?”
那目光分明温柔妩媚,恬静如月,却好似一把寒光凛冽的刀,一刀一刀凌迟在他心上。
禛钰低头略一沉吟,感受着即将奔涌的泪意,腮骨动了动,知道她的眼泪已经引过来了。
衣架上牙白的衮龙袍,被扯了下来,徐徐套在自己身上。
“姑娘忘了不成?”他偏过头,在她耳畔喑哑地笑了笑,“孤是太子,不是你表哥。圣旨已下,该你的一品夫人,谁又敢赖不成。”
他从容自定地系好袍带,走了两步,偏过头来,唇角极力勾出一抹邪性的笑意,“孤只求数夕鱼水之欢,并无与表妹共白头的意思。”
说罢,男人扣起玉带,笑得放肆恣意,扬长而去。
那笑声听在黛玉耳中,仿佛失伴孤雁的啸音,极力鼓动着残破的双翼,向绝望的山崖俯冲下去。
黛玉紧抿着唇,倚在床柱上,浑身抖得厉害,好似外面的寒风冷露都贯穿了身体,带走了她与生俱来的东西。
她知道,除了眼角最后一滴泪珠儿,往后余生,她再也不会流泪了。
第113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三回
忠婢随主生死不惧, 娇花艳骨一抔冷灰
因逢国丧,太子妃甄选一事被迫暂停,采选使沐昭宁见太子回来, 忙问他:“我替你选了十个秀女,你赶紧挑一个太子妃出来, 剩下的就好放回家去了。”
禛钰像看傻子一样, 瞥了他一眼, 道:“我的太子妃还用你挑?你自己选一个做王妃,带回滇南去罢。”
沐昭宁隐约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可是又没有证据, 咽了咽口水, 问:“真的, 假的?”
禛钰见他这副模样,心知这十人里头,大抵是有他钟意的对象了, 反倒有些羡慕他。
“是的, 选中谁,她就是你的了。”
沐昭宁嘿嘿暗笑, 抓耳挠腮地走了。
翌日, 十名待选太子妃的秀女都被打发出宫,待国孝满后, 均可自行聘嫁。
伺候圣寿上皇的侍长贾元春, 原本要被宣隆帝下诏殉葬,也被太子劝止, 让她还做侍长, 奉养在宫中。
探春回到长林园,才知道二姐姐也从金陵回来探亲了。再过半月, 贾赦夫妇及贾琏就要被问斩了。说到底,她是为收葬父母兄弟而来。
三春及黛玉、湘云又重聚在潇湘馆,商讨如何掩灵、殃榜等事。
原本这些该是王夫人及宝玉料理的事,因母子失和,一个哭天抹泪,怄病在床,一个暂住在卫若兰府上,不曾回来。贾母年及耄耋,忘性大,言语常乱,人已经半糊涂了。只得由她们几个姑娘经办。
虽说黛玉被宣隆帝赐婚给了贾瑛,在探春看来,二哥是配不上林姐姐的,只是她同样很希望黛玉能当自家嫂子振兴门楣,怀愧之余又满怀期待地喊了黛玉一声“嫂子”。
黛玉脸上搁不住,只道:“先亲后不改,我还是你林姐姐。”
听这话并未否认圣旨赐婚的意思,探春也是欢喜,忙改口还叫她林姐姐。
迎春拿主意说:“咱们毕竟是坏了事的人家,也不能用棺椁开丧破土,不如就在城外新治一个化身窑,一家子骨肉,烧了用坛子收埋了。”
探春道:“可是这话,也只好这么着了。”
“我看也不必收了,烧了一撒随风化了罢。”惜春捻着佛珠说,近年来她越发向佛,目空一切,漠然平静,说话行事都不带一丝情绪。
长兴侯府说得好听是侯府,仅靠那一点爵禄,根本支撑不起来,只怕开窑的钱也难凑。
黛玉也不谈银两的事,只说:“过几日,官府要来征收秋粮田赋,我也要去城外,这事就交给我来办。”
三姊妹称谢不迭,探春有心在家中兴利除弊,奈何阻力重重,如今也心灰意冷了,见邢岫烟回家去了,就主动毛遂自荐,要来长林园暂替蒙师之职。
黛玉欣然应允。
湘云见姊妹们汇齐了,只差一个云岫散人。一时技痒,又想吟诗作赋,忙将黛玉中秋写的长诗偷出来,拿给姊妹们鉴赏。
探春细细品读了一遍,感慨道:“不亏是潇湘子稿,悲戚缠绵,哀婉凄切。”
“秋日盛悲歌嘛。”湘云眼巴巴地说:“咱们的诗社都散多久了,也没人作兴,如今又是芙蓉花开的时节,咱们可以续起上回的芙蓉社了。这一回该轮到林姐姐作东了!”
“等修好了化身窑,我预备好果点,就来请各位诗翁了。”黛玉也没有推辞,她留在人间的时光极其有限,若不与姐妹们再好生聚一回,只怕就没机会了。
这时候晴雯走进来,递了一张粉红花笺给黛玉。
黛玉展开一看含笑不语,递给迎春,迎春看后也是笑,又传给惜春,惜春阅后只是念佛,又转给湘云。
见大家如此神态表情,探春不由翘首看去,湘云早就好奇死了,拿起花笺就念。
“昭宁谨奉探春姑娘:前夕中秋,月满天心,小王羁栖京城日久,思乡心切,以饵块炒蜂蛹令秀女食之,实为促狭之举。
唯姑娘面不改色,泰然品尝,一滴无存。小王莫知所为,寤寐思之,心花怒放,重阳日欲携礼来拜,若蒙姑娘推诚一见,或对弈手谈,或吟诗词会,小王感激不尽。”
探春听了,忙将粉笺抢过来,扔在地下猛踩几下,红了脸说:“什么登徒浪子,递送些混话进来,还不快烧了去。”
众人笑个不停,黛玉虽与滇南王不过两面之缘,但却算得上过命的交情了,便笑道:“看来芙蓉社要再添一个滇南诗人了。”
迎春笑道:“只怕翻过年去,咱们家要飞出去一只金凤凰了。”
“芙蓉女儿会,哪能请外男来的!”探春并不回帖,只叫晴雯回绝。
“从前多情子与天星郎将,不也参加过,而况天星郎将还是太子,再多一个王爷又何妨。”湘云笑道,硬是握住探春的手,强令她书了回帖。
谁知晴雯拿了回帖出去,又拉了两个人进来,“凤奶奶、宝二爷也来了!”
黛玉抬头看去,暌违已久的少年仿佛成熟了许多,棱角分明,气质硬朗起来,眸中透着一股炙热的狂执,细看之下,让人疑畏。
“监社御史赶巧了,重阳节咱们起诗社呢!”黛玉避开宝玉的目光,搬了一把椅子请凤姐坐。
宝玉笑了笑,“我许久不想诗词,少不得胡诌了。”
凤姐指着黛玉对荷姐儿说:“荷姐儿,这是你表嫂。”毕竟凤姐已经与贾琏义绝,她是按王家亲戚关系论的。
荷姐儿口齿清晰地喊了一声“表嫂!”,又向黛玉福礼下拜,端的大方。
“嗳,荷姐儿乖。”黛玉应了一声,只把宝玉笑咧了嘴。
“听我母亲说,表嫂在长林园办了学堂,荷儿也到了该启蒙的年纪,特具束脩并贽见礼,还请表嫂准我附学。”
一段抑扬顿挫的话,只把众人都逗笑了,凤姐揽着荷姐儿的肩说:“我早认命了,甘心做个乡下地主婆,这孩子却不肯在田舍之家,非要读书认字,我只得厚颜带了她来。”
黛玉笑道:“不但她来得,以后萌哥儿也来得。”
众人又在潇湘馆中叙些家常,亲亲热热,仿佛与过去一样,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送走了凤姐、贾瑛两个,黛玉就着手在郊外修造化身窑,及到八月下旬就建好了。
自前次一别,黛玉已有十数日不闻禛钰的消息,亦不见他的人影了。
从前总觉得与表哥在一起时光如梭,如今分别不过半月,就有度日如年之感。
她与晴雯漫步在长林园中,蓦然想起陆游与表妹唐婉伉俪相得,又被迫分离的故事。
相传陆放翁曾游沈园,偶遇前妻唐婉,将伤感离情寄于半阙《钗头凤》,信笔题于园壁之上,唐婉见之,又续写了后半阙。
黛玉行至凹晶溪馆,偶然兴动,唤晴雯取笔墨来。
她援笔洇墨,在芙蓉花掩映的墙上,写了一首《唐多令》。
粉堕水晶匣,香残鲛绡纱。秋风寒尽染霜花。堪恨草木谪仙家,凭孤雁,落天涯。
才填了半阙,黛玉悲心钝痛,抛笔不写。想来表哥再不会履足此地,空留壁上,只怕也无人相续了。
乍见枝头芙蓉秋艳,傲霜绽放,黛玉耳畔响起镜中老道所言:黄昏日暮,昼阴夜阳;芙蓉双死,艳骨成灰。
一时怔仲,不由痴想:情知此话是老道的谶言,想是我就要死了。若是艳骨成灰,那化身窑便是我的归处。相思难表,梦魂无依,明日黄昏我便悄悄地自化了罢。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我纵然有了一副好身体,也难逃薄命之悲,既不得与禛钰长相厮守,还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亦不能与姊妹们吟诗结社了。
晴雯听到黛玉的心声,忡然变色,什么顾忌都忘了,慌不跌地说:“姑娘好狠的心,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哪能竟起拙志?就算太子不能娶你,还有宝二爷在。你还有老爷,还有干娘、姊妹,还有我,难道我们都不值得你相依为命?”
“你怎知我心中所想?”黛玉惊愕万分,浑身一震,心念电转,蹙眉道:“莫非你会他心通?”
晴雯慌忙掩口,后悔失言,事已至此矫饰无用,她尝试着将前因后果,一点一滴地讲给黛玉听,竟未遭到天谴之刑。
听了许久,黛玉怅然若失,果然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便将自己无可奈何之情,也对晴雯倾诉出来。
“既然老道说,芙蓉双死,那必是我这朵芙蓉陪绛珠仙子赴死。今生我得偿所愿,已然无憾,无论碧落黄泉,晴雯都与姑娘同去。”
黛玉难耐哀伤之情,深知天命不可违,晴雯又是执拗忠贞之人,劝也难劝。只得紧搂着她,任她伏在自己肩头呜咽泣泪。
隔日黄昏,黛玉与晴雯携手来到郊外,果见那镜中跛脚老道,手持一把锄头,站在化身窑前等他们。
此时天空明暗夹杂,仿佛生死交汇,渺渺真人将她们带到一处被掘开的坟墓前。
地下双人合葬的棺木,被老道一把推开,黄尘宕起,晴雯低头望去,一时惊恐失色。
那棺木中躺着两具尸体,一具是宝玉的,而另一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黛玉看了尸身一眼,又看了晴雯一眼,霍然明白:“因为鸿蒙下世,天地时空发生了错乱,出现了同生同死,亦阴亦阳的异象。我们就是为了阻断这种祸事而来。”
她指着墓碑上凿刻的时辰说:“你瞧,上面的卒年时日就是今天。”
渺渺真人笑道:“绛珠仙子果真聪慧,一眼窥破天机。”
晴雯皱眉道:“那宝玉怎么会在我的墓里?难道他也重生了不成?”
“非也!”渺渺真人将花白胡须一捋,笑道:“他不是贾宝玉,而是甄宝玉。你表哥不忍心将你焚化,也不愿将你配与一个孽子凑冥婚,把那五更泻死的小子给焚了扬灰。恰遇见饿死在路边的乞丐甄宝玉,就把他放进来,与你作伴。”
黛玉沉吟片刻,一时解悟,“真亦是假,假亦是真,无中生有,有中还无。甄玉为丐,贾玉亦为丐。生也晴雯,死也晴雯。鸿蒙无心,亦可生心。生死齐一,有无互转,本就是一样的,无谓分别。”
“仙子深慧超然,怨不得鸿蒙为你动心。”渺渺真人抚掌一叹,“二位为救生民,慷慨赴死。有道是天将救之,以慈卫之。以仙子之智,瞒天过海之法,改命换运之计,已然成竹在胸了。”
说罢,跛足道人变锄为拐,架着拐一颠一顿地走远了。
晴雯尚在懵懂间,黛玉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会心一笑:“逃过一死,岂不幸哉!”
“姑娘,如何逃?”晴雯犹是不解。
黛玉指着棺材里的甄宝玉和晴雯说:“把他当作我烧了,你还是你呀。”
晴雯恍然大悟,惊喜万分,拍掌道:“原来如此。”
黛玉低头一叹,“只是苦了至亲爱友,少不得要为我们两个伤心一阵子了。”
“那咱们‘死后’,要去哪儿呀?”晴雯又问。
残阳余艳中,黛玉蓦然回首,远眺青山绿水,徐徐道:“浮海茜香国,做女儿国的王。”
第114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四回
天星郎痛失潇湘妃, 忘情女浮海茜香国
皇城太庙中,前来吊唁上皇的茜香国宰相真如密,正向太子禛钰表达慰问之意。
真如密一身月白裙袍, 银环素冠,她年逾四十, 乌发如绸, 容貌甚美, 脸上半点皱纹不生。她有一种从容自定的风采,并不像遐域小国那些羞王怯贵的使臣。
禛钰一见她就觉得,此人气度不凡, 非同寻常。按理说, 前次他去茜香国时, 就有意推举真如密为国主,避免旷日持久的争竞,让佛朗机国再次趁隙滋事。
毕竟真如密辅佐过三位女国王, 出将入相, 功勋彪炳,王位唾手可得。
前两位女王都被情郎勾去, 为爱弃国, 后面一位女王特意选了年及不惑的智者,奈何也疲于政务, 改元数年后, 就驾鹤西归了。
比起走马灯似换下去的女王,茜香国的百姓, 其实更想拥戴这位能力卓著的女宰牧为国王。
然而真宰相面对民众日益高涨的呼声, 执意固守君主选拔制,不肯坐上王位。
真如密跪在圣寿上皇的影像面前, 依照中原礼俗,供茶烧纸。
章明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神色凝重,咬了咬牙,向禛钰开口道:“殿下,林少师告了丧假。”
“史太君死了?”禛钰微微侧头,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忽听得一声抽吸,原是真如密烧纸钱时,手指不小心撩到了火舌上。
章明将眼一闭,硬着头皮说:“是林姑娘……”
禛钰肩头一震,耳畔“咣铛”一声,却是真如密手里供的一盏热茶,滚跌下来,摔得粉碎。
旁侧的太监忙过来收拾了,嘴里还念:“岁岁平安,花开富贵。”
真如密回头望了一眼,太子禛钰已经消失不见。她定了定神,再次将一盏茶稳稳地摆在了供桌上。
禛钰飞马狂驰至长林园前,见门楣上已挂了孝幔,他慌忙滚鞍下马,竟有些狼狈地滑倒在地。爬起来后,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惊惧地颤抖。
章明追迟一步,见太子已经踉踉跄跄地奔了进去。
潇湘馆中,悲泣痛哭之声,哀哀不绝。禛钰越过一群白衣仆妇,抢进门去。
却不见林姑娘,竟是脸色苍白的晴雯,静静地躺在床上。
一身白袷衣的林海坐在椅上,怀中环抱了一尊天青釉的大瓷坛,紧紧咬着下唇,老泪纵横。
禛钰起先见到晴雯死了,还有一丝侥幸,此时见那瓷坛,心底彻底着了慌,头顶嗡的一响,两手扳住林海的肩头,哽声道:“表叔,不要告诉我她在这坛子里……”
“表叔?”林海缓缓抬头,望着他冷笑了一声,索性将坛子往他身前一送,泪涌不住:“接着罢,这是你表妹。”
禛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两手从林海的肩头脱力滑下,愣是不敢接,呆立在那里,如石化了一般。
林海的眉头皱成了川字,他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将瓷坛搁在了桌上。
又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恨恨地拍在了太子的胸膛,抬腿走了。
章明红着眼眶,将视线从晴雯身上挪开,把落在地上的纸捡了起来,递给太子,见他不接,叹息道:“是林姑娘的血书。”
猝不及防,禛钰一把将纸抓了过去,薄纸脆响了几下。
章明见他动作了,脸上更添忧色,有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上面满纸血墨交融,用琴谱写就,似乎是一封密信。
禛钰才看了二三行字,彻骨的寒凉就漫上了心头。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不孝女绛珠,自见弃于人,哀怯多愁,辗转无寐,但看长林丽园,形同牢囚,潇湘清馆,亦如病室。渐染风寒郁肺之症,亦抱膏肓不愈之疚。可知薄命有定,非人力可强挽。
无奈留老父孑然一身,女儿寸恩未报,愈不堪忍。幸吾妹湘云可替侬尽孝,以释远念。望父亲容谅遣怀,祈自珍重。
侬乖违礼教,挚爱表哥,不悔情痴,秋扇见捐,亦不怀怨。幸而病笃健忘,难述前情,而今幡然断念,泪尽歇心。
但惜列祖劭德,父亲清名,侬未嫁病夭,不敢留瑕体于世,受人浮议,故命晴雯将侬化身焚净,淹滞残灰以施花肥,不亦善夫。
晴雯与侬娇喘共病,嗽声同怜,相约碧落黄泉,生死为伴。绛珠有伊,亦复何求。
人难留,心上秋。侬去也,雁离别。父亲案牍纷烦之暇,巡行江河之时,若抬头见孤鸿南飞,哀哀长鸣,那便是女儿唤父。
夜雨寒灯,悲声匝地,绝笔之言无有泪和,唯有绛血与乌金齐下,以表赤心。”
禛钰只觉得轻薄纸笺上,黑红的字符点点滴滴跳跃起来,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劈头盖脸向自己砸来,刺得他心痛无极。
是他亲手将她推开,亲手逼她倒向黄泉。而那个傻姑娘,无疑是用血作泪,告诉他“情若忘,毋宁死。”
她分明可以恨他怨他,可以诉委屈,可以不甘心,却偏偏敢写“挚爱表哥”,至死无悔,将这片痴心尽付于他,教他情何以堪……
章明眼睁睁地看着,汹涌的眼泪,如决堤的潮水一样,从太子的眼中淌下来。
他像是失了灵魂的空壳,路都不会走了,动一下就跌一跤,好似除了眼泪,无所依凭。
章明搀起太子,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软弱、哀伤、深悔、悲痛,这些词会浮现在这个人的身上。
浮云缭乱,星槎海上,茫茫汪洋中南风呼啸,往海船甲板上席卷而来。
晴雯虽披了厚实的哆罗呢斗篷,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还犹不敢置信,自己与姑娘就这样来到了海上。
一把金瓜子,两张通关文牒,三套换洗衣服,她们就这样离开了故国。黛玉只从妆奁中拿走了四样东西,白瓷珠簪、珐琅珍珠怀表、追诛及洪音贝壳。
通关文牒是林海亲自为她们盖印的,除了他,旁人都不知情。
也不知平安、紫鹃、雪雁、永龄几个要哭成什么样了,还有太子殿下……
晴雯忍不住道:“姑娘,太子见了你的血书,还不得哭死。”
黛玉掀开兜风帽,微笑着扬起满目惆怅的脸,“他把我的眼泪都夺走了,那就让他哭个够吧!”
两个明媚娇艳的姑娘,就这么轻装简行登上了出海的大船,一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很快盯上了她们。
晴雯与黛玉对视一眼,在甲板上谈笑自若,坦然面对众人或惊艳或垂涎的目光。
一个圆脸阔口的络腮胡子摁捺不住,率先走过来攀谈:“看二位姑娘长得娇花一般,莫非不想嫁汉子,所以逃婚到茜香国去?”
他一面笑嘻嘻地问,一面手里还掂着银锭子,似乎在显示自己雄厚的财力。
黛玉并不答话,打量了这汉子一眼,此人面圆鼻低,眼下发黑,必是重欲之人。
一脸了然地说:“想必阁下是冲着走婚去了。”
络腮胡子扣了扣脸颊,说:“嘿嘿,去碰碰运气。我虽粗野,颇通鏖战之法,一去三月,少说也要走几家姑娘。”
黛玉冷笑道:“茜香国女王才崩,宗主国上皇又龙驭宾天,臣民都要追思祭奠,至少百日不得婚嫁,只怕你白跑一趟了。”
“什么!”那络腮胡子闻言也是一惊,“老子好不容易攒够了钱,竟花不出去。”
暗中窥视的两个人,眉眼窃动,交换了下眼色,一左一右地拢到络腮胡子身边,撺掇他下到船舱中赌一把,又指向一个肌肤丰美的金发胡姬,压低了声音说了两句话。
那络腮胡子心头一乐,与二人称兄道弟起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屁颠颠地下了船舱。
一个黑衣公子,提了宝剑,起身对身后的扈从低声喝道:“走!”拨开众人往船舱深处钻去。
他身形颀长,腰束革带,行动间更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晴雯慢条斯理地跟在黑衣公子身侧,忽然身子一歪,瞬间拉住了他的手,简短道了一声“抱歉”就退到一边去了。
待船舱中一出“仙人跳”上演之后,黑衣公子的扈从立刻冲上去,抓住了二男一女的嫌疑人。只把络腮胡子吓得魂不附体,撂下满床的银锭子,慌不迭四下找鞋。
与黑衣公子擦肩而过的时候,黛玉微微侧头,说了一句:“渔婆网疏,漏了蛟龙。”
只听噗通一声,晴雯将络腮胡子的靴子抛到黑衣公子胸前,笑咪咪地说:“真真国的斥候把谍报藏在了靴皮夹缝里。”
那络腮胡子闻言色变,又见黛玉与晴雯二女将他堵在舱中,不得出逃,即刻眸露凶光,抄起银锭子就向她们砸去。
黛玉掀开斗篷去挡,晴雯随即飞镖、飞针齐下,将那人击晕。
黑衣公子将宝剑从剑鞘中抽出二寸,划开靴子,果见其中密藏了字条,可惜是外国文字,他看不懂。
黛玉偷瞄了一眼,笑道:“这是吐火罗文,事涉机密,我不便说。还请渔婆见谅。”
黑衣公子向左右低语了几句,随后便有人将晕倒的络腮胡子给架走了。
“你们跟我来!”黑衣公子将她二人带到一处僻静的船舱中。
见黛玉容姿绝艳世所罕见,而且机敏聪颖,精通四夷语,黑衣公子心下疑惑,问:“你为何称我为渔婆?”
黛玉徐徐折起兜风帽,笑道:“渔婆捕鱼,司寇捕盗,不是很像么?而况少司寇是女子,若是男子,我就称渔翁了。”
“姑娘眼拙了,我胸前一马平川,喉结明显,个子又高,怎会是女子?”黑衣公子微微蹙眉,朗声大笑起来。
晴雯双臂交叠,扫了她一眼,道:“男女之别,关键在癸水,我方才与你握手时,就发现你正值经期第二天。”
此话一出,那姑娘旋即变了脸色,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们怎知我是少司寇?”
黛玉笑道:“茜香国司寇掌邦禁刑狱,而今女王薨逝,宰牧赴中原举哀,群龙无首,正是各国罪犯流窜作案的时候,在海船上见到少司寇并非罕事。而况你与属下行事不密,言语不慎,被人窥知身份,并不意外。”
晴雯闻言暗笑,从一上船,姑娘就带着她四下乱逛,为的就是找一个可靠的向导和保镖,凭她的读心神技,就选中了这位英姿飒爽威风凛然的少司寇。
“在下茜香国少司寇,向凌风。”少司寇肃立抱拳,又问黛玉:“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在下林思政,是来竞选王位的。”
第115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五回
露锋芒黛玉遇凌风, 少齿痕禛钰破谜团
“林姑娘真抱负不浅也!”向凌风笑了笑,心下暗道:这姑娘太过年轻貌美,只怕情关难过, 便是智珠在握,别具慧眼, 胆识过人, 真宰相也不会选她做国王, 可惜了。
晴雯听其心声,看了黛玉一眼,暗示道:“茜香国女王更迭频繁, 大多因情所困, 疏忽政务。我们姑娘已是断情绝爱之人, 一心思行善政,一定可以顺利当选的。”
黛玉笑着瞥了她一眼,心想这话也不必特意解释给少司寇听。
“我知道, 真正能影响竞选结果的人只有真如密一人而已。”
茜香国中‘流水的女王, 铁打的真相’。真宰相对王位候选人的意见,将影响绝大多数百姓的判断, 若不被真宰相认可, 其人再如何贤能明智,也无法成为茜香女国的王。
“林姑娘心里明白就好, 是人就会有成见, 若与真宰相言语多相扞格,很难在竞选路上走得长远。”向凌风好心提醒, 她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茜香国竞选国主失败的女子, 会最终按考绩择优采录,作为朝堂官员或内廷扈从。
已授予官身的女子, 若想再次争夺王位,就必须放弃结婚生子,在原岗位上履职三年后,辞官再考。
向凌风现年二十六岁,从十四岁起她就开始为竞选国主做准备,第一次失败,做了三年典狱使。第二次又失败,做了三年内廷虎贲将军,第三次又失败,如今正职少司寇。
若非王位更迭过快,她也没机会考三次,可即便考了三次,她还是在最后一关,被真宰相无情地划分到了臣僚一列。
今次国主选拔,她还要继续履职半年少司寇,又与参选机会失之交臂。
黛玉与向凌风交流了半天,大致了解了竞选国主要做哪些准备,经受哪些考验,心里就有了底。
先要通过武考、文考,再抽签决定去哪个海岛哪个村做里正,需要凭政绩由里正、知事、明府、州牧一路从地方升到朝堂,再分配到朝廷百司观政学习,最后由民众投选出国王来。
一般考核期长达三年之久,遇到战争或天灾等特殊情况,可以酌情减短。
向凌风见自己提供的消息已经足够多了,趁机拿出那张密信,问她:“方才截获的密信内容,可否告知在下?”
黛玉沉吟片刻,说道:“我想事涉真真国,属于两邦之争,应由掌邦礼的宗伯处理。”
向凌风听了心中微恼,一拳砸在了桌上,“拿到我手里的谍报,为何要便宜了章德方那个贱人!”
“这位章德方莫非是大宗伯?少司寇似乎与她不睦。”黛玉试探着问。
向凌风撇撇嘴道:“章德方是少宗伯,相当于礼部侍郎,恰是与中原太子对接的职务。她同你一样,都是渡海南下来的。据说还是太子故交。”
黛玉不由想到了章明,猜测此女未必不是禛钰安插在茜香国的耳目,那么此事就不能让她知晓,否则自己的身份很快就有曝光的危险。
思及此,黛玉便劝向凌风稍安勿躁:“向大人不必着急,此事若呈交由宗伯处理,已然来不及了。若以抓拿刺客排除险情论,少司寇也是管得了的。”
向凌风手指点在桌上,急忙问:“到底写了什么?”
“真真国间谍告知国王:佛朗机人潜伏至刺桐港,在真如密归国的楼船中,囤积了大量的火药。只等楼船靠岸,茜香国百司相迎之时,来个一网打尽。真真国可趁机抢占茜草湾。”
向凌风眼眸一沉,拍案而起:“我就知道佛朗机贼心不死!真真国还妄想坐收渔利。”
“不但如此,他们还想嫁祸宗主国,楼船是停泊在泉州刺桐港时被装了火药。”黛玉一时想到了禛钰,如果事情按敌人预期发生了,禛钰一定会受到质疑与追责。
闻言,向凌风心里有一丝慌乱,乘船从刺桐港到茜草湾需十日光景,从刺桐港到皇城还需要十日光景。真宰相返程之期就定在半个月后,她们是来不及通知她改换乘船的。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即刻派船驱驰到刺桐港,在出海口拦住真宰相,不让宰相上船。”向凌风简单收拾了行囊,就要让人放下小舟,动身北上。
黛玉摇头,忙拦住她道:“不,八九月间海上多有飓风,若遇上骤雨连宵,小舟无法抵御海行风险,消息未必能及时传到。
而且佛朗机人把控着火药引爆的时机,必然是派人潜伏在楼船上,你们若将消息传到刺桐,那么爆炸地点也就改成了刺桐。
最好的办法是当真宰相的楼船行至微澜岛,我们的补给船至,上船抓捕引爆之人,再疏散人员至补给船,驶离楼船到安全距离,在无人海域射出火箭将楼船引爆。”
微澜岛是一座无人岛,是中原驶往茜香国的必经之地,方圆百里都是汪洋大海。
向凌风犹豫不决,担忧道:“万一没抓到点火之人,反而激起他玉石俱焚之念,该怎么办?”
黛玉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淡然一笑:“我大概知道少司寇为何不能做国主了。”
帝王不知道问题的解决办法,大可由谋臣献策。但不能没有承担风险、战胜困难的底气。
关键时刻,一国之主若没有当机立断的决心,破釜沉舟的勇气,如何带领臣民走出绝境,开拓未来。
她们只需等到海船到岸茜草湾后,另行置船严密筹划,行至微澜岛,以逸待劳罢了。
距此千里之遥的故国,比邻长林园的长兴侯府,虽不在丧中,但家中的女人们哭得死去活来,沉痛之音远胜街坊。
原来是长兴侯贾瑛得知表妹黛玉亡故,口吐鲜血,晕死过去,王夫人请医延药了数日,才勉强拖住半条命。哪知有个癞头和尚来化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贾瑛牵引走了。
没过几日,有相熟的世交偶然在街市上瞥见,长兴侯贾瑛已经剃发染衣做了和尚,正托钵沿街乞食呢。
王夫人忙遣人各处寻访,却一点儿音讯也无,彻底失了指望,家中古董玩器又被刁奴恶仆寻摸去卖了,越发乱做一锅粥。只得还叫薛姨妈母女住进来照管。
夏金桂与薛乡君争产的官司打了近半年,最初在县衙公堂,夏金桂按黛玉留下的提示打赢了官司,哪知薛家不服,上告到金陵府,那府尹吃了薛家贿赂,又把钱判给了薛家。
这样的结果,夏金桂哪里肯服,不曾想担当幕后智囊的林姑娘又死了,没人给她出主意了。辗转听人说当日将她当做疯子,送进镇魂庙的人其实是当朝太子。
一无所有的夏大奶奶狠下心来,靠一张好嘴请来二十条汉子,摇旗呐喊沿街喊冤,赫赫扬扬敲响了顺天府的登闻鼓,抱着嗷嗷待哺的儿子,要状告太子私囚孕妇,欺压良民。
偏生,忠顺王为了琪官被太子夺走的事怀恨已久,便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推波助澜,将事态闹大。
此事已经传到了宣隆帝的耳朵里,盛怒的帝王赶紧将儿子叫到跟前质问。
见太子行尸走肉一般,一脸抑郁愁闷气色,才不过说了两句话,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哗地往下淌。
这委屈巴巴,沉痛悔悟的样子,反倒让宣隆帝不敢在他面前高声斥责了,只让他自己赶紧把事情料理了。
只有章明知道,他的主子已经没有心了,眼泪越多,行事越狠。
太子将琪官送还忠顺王,将徇私枉法的应天府尹拿下大狱,又把琪官在紫檀堡的房舍田地积蓄,乃至应天府尹受贿的钱,全赔给了夏金桂。
夏金桂还有儿子要养活,并不敢很得罪太子,见好就收,事态很快平息。至于薛家母女,禛钰考虑还得靠她们两个穴中之鼠耗尽贾家,先饶子放过。
唯有袭人被这一出变故,带累惨了。
她从一个侯门公子的准姨娘变成了倡优小妾,还没过两年安稳日子,丈夫又干回了男宠的行次,房子田地钱又都没了。忠顺王爷也不收容她,由她自生自灭去。
袭人回到花家,又被哥哥花自芳卖给了一个鳏夫做续弦。
那鳏夫以典妻谋生,从此新媳变破席。
而被闲事岔开了片刻的太子,从悲伤中暂时脱拔出来,理智占据了上峰,他立刻带着章明回到长林园,派人将守灵的人全部赶了出去,命令他剖验晴雯的尸体。
“我不信她真的死了,她不是这样软弱的人!”
章明嘴角微动,面对晴雯的尸身,拿着刀的手停在半空,一滴眼泪落了下去,他身子一震,默然后退一步,转向太子:“殿下,我做不到!”
禛钰有些恍惚地抬眸,这还是章明第一次抗拒自己的命令,烦乱不安地问:“为什么?”
“因为……”章明撇嘴凄然一笑,将手中的刀掼到地下,揪着太子的衣领,眼泪落下的同时,从牙缝中渗出一句话来:“我喜欢她!”
若非太子逼死了林黛玉,他心爱的傻姑娘又何至于殉主相随。
禛钰眼睫一颤,像是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他伸手挥开章明,眼眸中闪过几分迷惘,又很快被愤怒所取代,“从十二岁起,你就是华光选定的驸马,你怎么可以喜欢别人!”
“我知道不可以,但我的心由不得我自己。”章明的眼里闪过惝恍的笑意,微微扬起下巴,喉结缓缓地滑动,“我吻过她,还咬过她……”
听着他哽咽的声音像呓语一样,禛钰的牙关绷得紧紧的,想要扑过去与他厮打泄愤。
忽然,他心中一动,用力将章明的衣襟掐住,呼吸急促地问:“你咬她哪里了?什么时候咬的?”
章明身子一凛,瞬间移到灵前,一把扯开晴雯的衣襟,露出了惨白无痕的左肩。
他浑身抖得厉害,唇边浮起了一个凄冷的微笑:“不是她,不是她……”尽管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可被他咬出的齿痕,根本不能用药祛除。
晴雯没有真的殉主,那么就意味着黛玉没有真的死亡。
禛钰“呵”了一声,眼泪哗哗奔涌,泪光中摇曳着仿佛重见天光的精芒,一种名为希望的火苗腾地亮起,越烧越旺。人只有一次死亡之象,一旦应了此象神鬼不觉,便可逃出生天,再不受死厄之苦了。想要她活着,这十年就必须当她死了。
第116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六回
足智多谋知人善察, 化险为夷因势利导
五日后海船到港茜草湾,向凌风安排黛玉晴雯二人住进了海港客舍后,便雷厉风行地筹备物资, 征调补给船。
黛玉与晴雯在客舍中安顿下来,翌日直到补给船已经起锚半个时辰了, 她们才知道向凌风将她俩给撇下了。
“姑娘, 少司寇不带我们去, 是想独吞救人的功劳呢。”晴雯有些不满地说。
要是带了她去,包管什么凶嫌都逃不过她的窥心大法。
“她此去可能会无功而返。”
晴雯讶然:“为何?”
黛玉勾唇一笑:“因为情报上还写了,真如密已有所觉, 那一行小字被向凌风的剑给割破了。我没看见也情有可原, 不是么?”
“什么?”晴雯瞪大了眼睛。
“我猜佛朗机人还做了第二手准备, 那就是直接将铁壳锚雷,封入木箱中,埋在茜草湾下。
不管真宰相改换什么船, 有没有觉察, 只要一靠近茜草湾,伏兵就可以拉拽绳索引爆锚雷。
我让向凌风去接真宰相, 只是用以延迟船进港日子, 拿补给船混淆视听,方便我们排除险情。”
晴雯悚然一惊, 瞬间腿软了几分, 皱眉道:“难道、难道我们脚下的水域就埋了锚雷。”
“只是我的猜想而已。”黛玉摸了摸她的脸颊,从容自定地说:“别担心, 十天半个月它还炸不了。眼下我们要从茜草湾附近的渔民、纤夫中排查伏兵。待疏散了港域百姓后, 再将锚雷给拆除下来,若拆不下来, 只能海底引爆了。”
“这样的大事,就我们两个来办?”晴雯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她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靠岸就要面临生死考验。
黛玉好整以暇地说:“先买条小船,海岛密布的茜香国,不会泅水操舟,无异于寸步难行。”
茜草湾是茜香国第一大港,海岸线长达两百余里,沿岸设置了堡、寨、墩、烽堠等海防设施,用来拱卫海岛,抵御外侮。
二人去了渔民聚集的市集,目之所及十之七八都是女人,剩下的是白胡子老头和垂髫小儿。偶有几个年轻男子,左顾右盼地在市集中穿行。
与他们擦肩而过之时,黛玉忍不住皱了皱眉。晴雯抱怨道:“好腌臜的气味,比鱼腥味还冲,怨不得是臭男人呢。”
几家渔民卖的渔网,都织得极密,网眼只有一指大,可见近海的鱼快被捕捞一空了。
朝廷规定:官民人等,不得擅造二桅以上大船。而非二桅大杆之船,不足以对抗风雨,无法赴远海打鱼。
对于军事力量薄弱的女儿国而言,“寸板不得下海”这既是保护措施也是管制措施,造成近海少鱼的困境在所难免。
茜香国人通晓中原官话,官方文字为汉字,衣冠服饰也与九州大同小异,但大多数人日常交流还是多说闽语。
黛玉知道海国资源匮乏,大多数长期生活在海岛的人们,一生都没有到过华夏九州,他们有着局促狭隘的眼光和闭塞欺生的心态,性格偏执且精明,畏威易、怀德难。
若要买卖不吃亏,那就要表现得态度强横,熟悉行情,操一口地道的闽语。
说实话,这个黛玉还做不来,只能让晴雯拿出呛了黄汤辣水,喉咙要冒火的感觉,跟彪悍的渔女讨价还价。
最终以相对合理的价格买下了一叶扁舟。
二人泛舟海上,沿着茜草湾港口码头游了一圈,从近海抛锚的地方找起,重点查探栈桥之下的位置。
晴雯扒在船边,将头探入水下,闭气瞪大了眼睛看,海藻密布的地方,隐约露出了木箱的棱角,拉绳有的被水草海带覆盖,有的被黏土覆盖。辨不出哪些是绳子,哪些是海带。想到黛玉的提醒,若是误触了锚雷引绳,就有粉身碎骨的可能,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天黑之时,晴雯在市集中,夸大其词地散布消息,说在栈桥下发现了整箱黄金,渔女们对此消息嗤之以鼻,只当外乡人少见识。
唯有潜藏在暗处的佛朗机伏兵,会担心有人误触引绳,让爆炸提前发生无法完成任务,而前去查看情况。
晴雯做出寻宝的姿态,腰上捆着绳子,背了凿子、镰刀等利器,提着气死风灯,划船在栈桥四周徘徊找寻。
黛玉则躲在暗处观察可疑人员。一连找了两个晚上,佛朗机国的伏兵才露出了迹象,四个人一直尾随晴雯行动。
隔着一箭之地,晴雯在小船上提灯转身,照在那几个男人脸上,笑问:“情哥哥,你也是来找金子的吗?”
在茜香国“情哥哥”专指有意与女子走婚的男子。
为首的男子冒出头来,装作是巡海兵勇的口吻,威吓她们说:“谁是你情哥哥,这里是北部要港,不许人滞留徘徊,还不速离!”
他心里想的却是:情哥哥可不能乱叫,等哥几个炸了真如密,报了国仇家恨,茜香国成了佛朗机人的领土,看你还叫不叫得出来。
晴雯冲隐身在暗处的黛玉点了点头,黛玉立刻将手里的火镰,抛向了海岸烽堠,烽火即刻次第燃了起来。
“近海有锚雷,敌袭!敌袭!”黛玉将脖子上的贝壳掉转阳面,巨大而清晰的呼喊声瞬间响彻海面。
晴雯立刻拔开小船下的小孔,弃舟登岸,人往栈桥上一滚,消失不见。
那几个男人浑然一惊,听到有猎犬狂吠的声音,顾不得将躲在暗处鸣警的女人干掉,欲抢了寻宝女子的船逃遁。
没曾想,船还没划出三丈远,海水已经从船底漫涌上来。
戍卫港口的女兵很快聚拢过来,将那几个男人擒拿住。
黛玉与晴雯现身出来,对领头的校尉说:“我是少司寇留驻在客舍侦查伏兵的林思政,方才是我点燃了烽火,向诸位鸣警。这几个人是佛朗机国的斥候,他们打算待真宰相归国时,引爆楼船,刺杀宰相及百司。”
校尉不认得她,向身边的人确认了一下她的身份,才缓颊问道:“林姑娘,如何知道这些人是佛朗机伏兵?”
毕竟佛朗机人的体貌特征比较明显,他们头发卷曲,发色以深褐与红棕色为主,瞳孔多为栗色或蓝绿色。这几个人的长相身形,几乎与汉人无异。
黛玉微微皱了皱鼻子,道:“他们虽是汉人形貌,但是从小被佛朗机人虏去,做斥候豢养。佛朗机人的饮食以红肉、洋葱、奶酪和重味酱为主,这些人身上的体味比汉人要重,这是数十年饮食偏好所引起的改变。”长林园里还养着几个俘虏来的佛朗机人炮手,故而她知道。
“原来是这样,林姑娘受教了。我是茜草湾的御侮校尉关千雪。”关校尉向她拱手一揖。
黛玉看了那些伏兵一眼,对关千雪说:“关校尉,他们在栈桥之下埋了数十箱拉绳锚雷,亟待拆除。否则天明后,捕鱼赶海的渔民都有可能误触雷池。还请通宵审问这些斥候,我精通佛朗机语,若有需要,我也可以襄助一二。”
关校尉思量了片刻,事急从权,便道:“也好,林姑娘跟我来。”
经过一番审讯,那些伏兵要么缄口不言,要么胡言乱语。
黛玉直接用佛朗机语与之对话,询问引爆锚雷的引绳有什么特征,伏兵们有所忌惮,用汉语不断岔开话题。
晴雯窥听出部分心声,却因不懂佛朗机语,只能拿汉字音译出来。
黛玉拼读了半天,与晴雯核对了数遍,终于明白了过来是“Onde a terra acaba e o marea”的意思。
翻译成汉语就是: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这是佛朗机诗人所写的诗句,意思是大陆的尽头,海洋的起点。
晴雯将这八个字反复颠倒念了几遍,忽然拍手道:“姑娘,会不会里面暗含了数字,陆就是六,止就是零,始就是拾。”
黛玉摇头道:“就算是数字,你说是从左边数,还是从右边数呢?而况‘止’与‘始’代表着结束与开始,不是零和拾那么简单……”
说着说着,黛玉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将晴雯一拽,“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黛玉对关千雪说:“真宰相名中有一个密字,山如堂者为‘密’,大土山为‘陆’。等于说佛朗机人将真宰相比作陆地,但凡用黏土覆盖的拉绳就是致人于死的锚雷,用海草包裹的拉绳,就是可以安全拆卸锚雷的绳索。”
关千雪闻言与几名副手商讨了片刻,决定先趁夜,派人下海试一试。
经过一番长久地等待,潜下海的水兵,终于冒出头来,说了一句:“没错,割掉海草覆盖的拉绳,就能将锚雷拆卸下来。”
关千雪与黛玉同时松了口气,于是事不宜迟,又接连有一批水兵下潜,将栈桥底下暗藏的锚雷,悉数拆卸,搬运回了岸上。
忙活了一晚上,关千雪看着堆满了整个屋子的锚雷,禁不住头皮发麻,心脏狂跳。
万一没有林姑娘及时示警,她就要与真宰相及数千渔民,在茜草湾共赴黄泉了。
“林姑娘,你救了我们一命!”关千雪感慨万分地说,带着众位水兵向黛玉长揖致谢。
黛玉也不拿大,让他们不必客气,笑道:“我南下茜香国,是为竞选国王之位而来,救护臣民百姓本就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水兵们纷纷表示:“若林姑娘能升到朝廷中枢,我们一定选你做国王!”
黛玉也大大方方地向她们致谢。
关千雪吩咐众位将士回去休息,又对黛玉说道:“林姑娘也早点休息吧,我还要写呈文将此事禀报给州牧。”
“关校尉,还请留步,”黛玉叫住了她,眸光流转,“与其将这些锚雷交公,空耗船运,还不如借此诱敌深入,一网打尽。从少司寇截获的密信来看,真真国还打着坐收渔利的主意。真真国距茜草湾行程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决不会错过这次抢占茜草湾的机会。我们可以在真宰相到港之前,制造爆炸假象混淆视听,引诱真真国人来袭,而后覆军杀将。”
关千雪抽吸一声,眉头紧锁,内心十分犹豫。这事若办成了,她可以晋升为将军。可万一若办砸了,那就是掉脑袋的事。
能够排除暗杀之锚雷,已经是大功一件了,还需要冒险这么干吗?
黛玉完全理解关千雪犹豫的关节在哪里,她抛出这个主意来,只为试探其志量深浅而已。
关千雪踌躇未决,还是选择打退堂鼓,对黛玉抱拳道:“在下位卑职低,实不敢妄动。”
“那太可惜了,我也只好将这个主意,告诉关校尉的上峰了。原本只需二十来个人就能办成的事,如今要百十人来干,还怕行事不密,走漏了消息,反倒做不成了。”黛玉叹了一口气,再也不多言。
沉默了半晌,关千雪凝望暗夜沉黑的海岸,怔怔出神,搔首踟蹰了一番,终是转身扶膝单跪,向黛玉抱拳道:“还请林姑娘教我怎么做!”
第117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七回
破军杀将显身扬名, 权贵相疑心存芥蒂
晚秋时节,天公好似发烧郎,热得人汗湿了脊背。沐昭宁拿着一纸花笺, 横竖睡不着,在床上辗转了半宿, 终于推被坐起。
因为芙蓉诗会的东道不幸辞世, 他这张来之不易的邀请函, 无法变成羽翼,送他飞到探春的身边,而他明日就要离开京城回滇南去了, 连声道别的话, 都没有合适的身份说。
沐昭宁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若再不行动,这一夜就要过去了。
秋爽斋中,探春正欲宽衣就寝, 却见窗外有轻微的拍打声, 她忙唤丫鬟:“侍书、侍书!看看谁在外面?”
见久久无人回应,探春只好自己举着烛台, 推窗看去。
却见一个英俊少年冒出头来, 食指比在唇边,一脸焦灼地望着自己。
探春眼里闪过惶悚之色, 左顾右盼了一会儿, 慢慢镇定下来,低声质问他:“沐王爷有何贵干!”她握着灯台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蜡油不住地往下流。
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她紧绷的神情, 唯恐蜡油烫着了她,沐昭宁伸手替她擎过来, 微微一笑:“小王心慕姑娘,相思难眠,不看你一眼,我睡不着。”
探春脸登时如火在烧,心脏怦怦乱跳,失神了许久,才重重摇头道:“你这样夜探闺阁,言语轻薄,又将我的清誉置于何地。”
“我也想正大光明地向贾府求亲,奈何府上不幸事多,时机总也不对。”沐昭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且不说如今上皇丧期未过,林小姐病故不久,再到秋后冬来,贾府大房都要问斩,往后一年都不宜婚嫁。
“这里有一本滇南图记,写了我家的风土人情、美食服侍,姑娘若感兴趣就信手翻翻。”沐昭将一本书搁在了窗台上,对着她笑了一笑,“我明天就回家了,后年春天桃红柳绿的时候,我再来见你。”
探春怔了一下,下意识说了一个“好”字,说完又忙掩住了嘴,连连退步,背向窗外。
隐约的笑声飘过窗扉,烛光跳跃了一会儿,就稳在身后不动了。
听到踏在草地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探春才回过头来,取回烛台,正欲将窗户关好。
忽然窗户又被人大力推开,她身子后仰,已被人环腰搂住,温热的唇落在了她的颊边。
不过恍惚间,少年已经放开了手,眸中闪耀着炙热的光,带着几分欢喜、几分歉意地笑意推窗而去。
“后年春天我一定来!”
探春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轻轻叹了口气,满怀思绪如海潮一般,起起伏伏……
辽阔无边的海面上,涛声阵阵,浪花被楼船的长浆徐徐推开,逶迤出绵长的航迹线。
真宰相的楼船还有两日到港,夕阳西下时,向凌风站在甲板上,看着船尾拖曳的补给船,内心的惶恐更加深重了。
楼船上佛朗机人安设的火药,早被真宰相清理掉了,这让她手里的情报一文不值。回到茜草湾,等待她的不是耀眼功勋,而是擅离职守之罪。
“少司寇。”
听到真宰相的呼唤,向凌风突然打个了寒噤,忙转过脸去,眼里满是悔意。
“宰相大人,您有何吩咐?”
真如密目视前方,嘴角往上一扬,“我们晚一天回港,在离茜草湾三十里的位置设伏。”
向凌风十分意外,又不敢问是伏击谁,只得含糊应了一声“是”。
“是什么是?”真如密的眼中掠过一丝怒火,“你没长脑子吗?茜草湾三十里海面开阔,无一岛屿珊瑚礁,如何隐蔽兵力设伏?凭着半截子谍报你就肆行妄动,还怎么担当重任。”
向凌风浑身一震,慌得跪下,两手撑在甲板上,骨节僵硬地弓起,心里乱成一锅粥。
“全速前进,星夜兼程,明日一早到港。”真如密吩咐下去,在甲板上慢慢踱着步子,喟叹了一声,又回头问:“那个中原来的林思政多大了?”
向凌风身子往后一缩,说:“通关文牒上写的十六。”
“十六,真年轻啊……”真如密扬起脸来,如细屑一般的微雨,轻柔地飘在她的眉眼间,唇边一抹微笑,泛着冷雾一般的迷蒙。
向凌风想起她方才得盛怒,此时的温柔仿佛只是她眼中的错觉。
黄昏的逝去,让清晰的海平线渐渐模糊下去,水手们努筋拔力摇撼着船桨,向茜草湾飞驰而去……
到了天明之时,楼船已经十分接近茜草湾了。向凌风彻夜难眠,突然一阵狂乱的爆响传来,几乎没将她耳膜震破。
她打开舱门,只见海面巨大的火光攀升上来,如擎天火炬一般,大有鲸吞旭日的架势。还没等她看清海上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又是一阵撼天动地的爆炸声。
楼船上下一阵剧烈的摇晃,若非把着舱门,向凌风只怕已经跌倒了。
拼命摇桨的水手们从橹口附近,被惯力甩了出来,滑向船尾。海水卷着浪花,如涛山一般气势磅礴地压上甲板。
虽然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波,还不至于到樯倾楫摧的地步,但是楼船在摇摆之间,已经隐隐听到了船身板条咯咯作响的声音。刺鼻的硝烟弥散开来,火药的粉末飘洒如雨。
真如密披头散发,从船舱中奔出,穿着睡裙逆风而行,拽住缆绳,攀上桅杆,大吼:“右转舵!快!”
听到宰相指挥,水手们再次匍匐向橹口,拼命扳住长桨,调转方向。
向凌风眼见,船尾堪堪划出一道扇形,险险避过了一阵从天而降的碎木条雨。
楼船终于平安驶离了硝烟弥漫的漩涡,所有人极目眺望地熟悉的港口,陷入了片刻的呆滞,仿佛大梦初醒后,见到世界颠倒的样子。
一阵雀跃的欢声回荡在海面上。
“袭港贼寇,已尽伏诛!”
向凌风听到关千雪的声音,扶舷下望,只见楼船之下,一叶扁舟上,关千雪倒卷双袖,坐在前面持桨棹舟,她身后还站着林思政。
她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简素绸裙,发髻仅用一支白珠簪绾住,碎发随风飘荡,在朝阳的映照下,更显得恍若神妃,耀眼夺目。
小舟渐渐靠近,真如密回头望去,不禁呆住。那立于舟中的少女肤色欺霜赛雪,光洁莹润,罥烟眉长,含情转盼。襟带飘拂间,灵动万分,好似从云端走下来的仙女,不染凡尘,美丽不可方物。
向凌风满目疑惑,又见宰相与自己形容狼狈,站在楚楚动人的林姑娘面前,越发有相形见绌之感。
真如密让人放下软梯,让她们两人登上楼船。
黛玉把着软梯,一个腾空侧翻,跃上了甲板。
人还未站稳,真如密就迎面劈掌而来,黛玉以软梯为绳,一招金丝缠腕相抵,转身飞腿将其踹倒。
真如密没曾想她在抵御的同时,已经出招相搏,想要腾身还击,又被她双腕剪喉,抵在了桅杆上。
向凌风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协助宰相,却见关千雪好整以暇地抱臂旁观。
“何时学的这等功夫!”真如密一面冲拳突破,一面厉声质问。
“去年!”黛玉旋身闪避,不防真如密变拳为爪,拔掉了她头上的白瓷珠簪,捏成齑粉。
黛玉错愕不已,一头乌发飘落下来,迎风骀荡。
真如密拍了拍手上灰,冷笑道:“怎么,用瓷珠来标榜高洁、诚孝,这品味也未免太廉价了。”
白色的瓷屑飘摇下去,黛玉一双通红的眼,透着倔强与愤怒的火苗,她嗫嚅着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就算得到一句“抱歉”,获赔一支一样的簪子,又有何意义呢?
陪伴她十年,寄托了对母亲哀思的白瓷珠簪,与她的眼泪一样,终究是回不来了。
真如密沉默了半晌,敲了敲身后的桅杆,问她:“小姑娘,你说如果这船上损坏的木板,逐渐用新板修补替换,直到所有的木板都不是原来的木板,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黛玉心中微动,思考了一会儿,反问真如密:“如果将这船的木板及钉铆全部拆下来,再用这些重新打造一条新船,那新船与原来的船一样吗?”
二人彼此互望,凝睇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这世上万事万物,都在刹那生灭,相续无常中。与其说物是人非,不如说物非人也非。其实,都不一样了。
关千雪见两人已经打过照面,赶紧走过来向真如密汇报情况,表功请赏。
“宰相大人,卑职是驻守茜草湾的御侮校尉关千雪。前日林姑娘在栈桥下发现了佛朗机人埋伏的拉绳锚雷,又协助我们抓获了佛朗机伏兵,侦讯俘虏后安全拆除了锚雷。
因佛朗机人设伏意欲袭击宰相及百司的事,被真真国斥候获悉,意图坐收渔利抢占茜草湾。
林姑娘建议我们利用这些锚雷,制造楼船已经爆炸的假象,放走真真国的斥候,引诱真真国敌寇来犯,趁机一网打尽。
如此我们才能兵不血刃地捣毁真真国的三艘舰船,歼敌六百五十人,缴获佛朗机大炮五门,火铳一百二十条,箭矢三万羽。”
真如密听了,朗声大笑:“好!不枉我担了一惊。”
当即擢升关千雪为从五品游击将军,关千雪喜形于色,幸好她赌对了人。
向凌风在一旁听着,后悔得不行,她为何要抛下林姑娘独自行动呢!
一时不忿关千雪连升六级,向凌风便以为林思政抱不平的口吻,对真如密说:“真宰相,此次大捷,全凭林姑娘智略果敢,论理她当居首功才对。”
黛玉挑眉看了她一眼,抿嘴冷笑。
真如密笑了两声,转头问黛玉:“林姑娘,你是为参选国王而来,不如我投你一票,如何?”
向凌风舌桥不下,真如密一旦承诺给林姑娘投票,就意味着只要她经过地方行政的考验,能顺利进入朝堂中枢,就是下一任的王。
黛玉拱手一揖,眸光流转,笑得格外自信:“我别无他求,若真宰相能最后一个投票,不影响百姓判断,这个王我才当得名正言顺不是么?”
真如密的目光黯了黯,有些不悦地说:“小姑娘太过自命不凡,有时候会招灾惹恨,得不偿失。”
关千雪不由为黛玉担心,只要真如密散布一两句话出去,任何人的考选之路都会事半功倍,林姑娘却不屑一顾。
还如此毫不留情地讽刺宰相干预选拔结果。岂不知得罪权臣,相当于自绝坦途,偏走歧路。
海风吹走了硝烟的余味,只剩清鲜的凉意,黛玉迎风而立,抬眸注视着东升的太阳。
“我相信‘因即果,果即因’,是成为国王的使命召唤我而来。得失进退,乃至生死存亡,都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
第118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八回
战袍亮相惊艳眼眸, 横渡海峡鲛鲨搅局
此次茜草湾大捷,算得上是茜香国有史以来第一次,紧凭自身力量痛快地报复了敌国。而茜香国大选在即, 真真国又不敢在这个当下一雪前耻,一旦逾越雷池, 中原五万驻军就会对真真国宣战。
林思政的名字, 随着四处布告的捷报不胫而走。不少人都知道了, 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小姑娘是来参选国王的。
因宗主国上皇驾崩,此次茜香国大选延后了百日,又让不少履职恰满三年的官员, 追加了报名。
其中就有与向凌风多生龃龉的少宗伯章德方。向凌风吃过一次亏, 又见宿敌撞了大运, 心中更是郁闷不忿。
她再不敢小瞧林思政,主动引领林姑娘到报名点,登记姓名绘影图存档, 并送上了自己三次文考的题目, 以供参考。
希望借林思政之手,让章德方再次与王位失之交臂。毕竟上回大选, 章德方离王位只有一步之遥。
黛玉扫了一眼就把题目放下, 只问她要了历任国王的详细资料。向凌风又忙不迭地为她整理了出来。
一页页翻去,黛玉重点关注的是前任国王的政绩, 以及为何能赢得民众的信赖。
关千雪因林思政之计而升官, 自然也将宝押在了林思政身上,又将几个强劲的竞争对手资料送了过来。
黛玉并不关心, 只是请她送了茜香国五岛十州的地方志过来。
而晴雯也没有闲着, 做起来擅长的针线活,照着黛玉往日的尺寸, 缝制了棉质的胡服劲装,又做了两双轻软的鹿皮靴子。
黛玉阖上地方志对晴雯说:“这里多山路、沙滩,若要在户外考较武艺,鞋履还应该多考虑对足弓的支撑、稳固耐磨、抗扭伤。可以仿制蹑钉靴,鞋帮不要高过小腿,并加系带稳固。”
晴雯根据黛玉的建议,即刻改良了衣履足衣,黛玉试穿了几日,觉得又合脚又稳当。晴雯便多做了几双鞋子,供她每日晨起打拳跑步时换着穿。为了应对武考,黛玉每日足襄三斤沙袋,行走坐卧都不卸下。
研究了数日的资料后,武考的日期及考核内容已经公布了。
武考一共有五关,连考五天,均为淘汰制。
第一关:环岛长跑,淘汰三分之二人。
第二关:横渡海峡,淘汰五分之三人。
第三关:近身搏战,淘汰一半人。
第四关:火铳射击,淘汰一半人。
第五关:分两组山林地骑兵对战,获胜一方即为武考通关,拥有文考的资格。
向凌风见了这样的考核设置,不由打怵,这比自己从前经历的任一次武考都要难。
黛玉也没料到,最初的武考就这样关卡重重,于她而言最难的就是第二关,需要在短期内学会游泳。
茜香国的原住民人人都会游泳,三岁而能涉,五岁而能浮,十而能没矣。
而她只有落水的经验,禛钰会游泳但不精,而况她从没有用禛钰的身体练习过,等于还是不会。
当黛玉请求关千雪找个人教她游泳的时候,关千雪一个屁股蹲就坐地下去了。
“我押了五十两银子赌你当国王,你却告诉我,你连游泳都不会!还有十天就要横渡海峡了,四十里的海,你要怎么过去?”
黛玉面不改色地说:“我听人说只要七天就能学会游泳,不还多了三天嘛。”
关千雪完全听不见她的话了,两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懊悔不迭地说:“你知不知道五十两银子在这里都可以买房了!”
“只要我不沉下去,就会过关的啦,不会让关将军赔本的。”黛玉毫不心虚地说。
关千雪牢骚了一阵子,只得叫来她手下一个善泅者,教林思政游泳。
黛玉拉上晴雯一起,开始学习游泳,时间紧迫,也只能学速度最快的爬泳。
理论上掌握了要诀,实际练习中,两人却屡屡呛水沉底,看得教头连连摇头。这样的水平,游出半里都勉强,如何横渡海峡呢。
晴雯被水淹怕了,坐在岸边,抱着膝头直哭,再不敢下水了。
黛玉鼓励她道:“人与水相搏,如同对战,不怕的人才会赢。与其受困于我会沉下的恐惧与焦虑中,不如全副精神放在如何浮起来,游出去。”说罢,她就再次回身游动起来。
好在度过了最初的五天,她的两臂轮流划水的动作已经舒展开来,不再有惊惶下沉的情况了。晴雯受了黛玉的感召,也渐渐克服了下水的恐惧感,适应了游泳的节奏。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黛玉已经能游出十里的距离,但是速度依然远远落后于普通人。
黛玉见速度已经没有再提升的可能,为了节省体力,也不强求。
四十里横渡海峡,普通人顺利游过去,需要三个时辰左右。速度只是其中之一的考核项,最关键的是耐力,和应对海上突发状况的能力。
考核细则里写了除了随身衣物,还可以带一些补充体力的食物和水,但这些东西的重量不得超过一斤。
晴雯发现这里渔女下海游泳只穿一条缠腰布,上半身不着寸缕,完全露出红铜色的皮肤,不由担心地问:“姑娘,游泳那天你也要‘入乡随俗’吗?”
黛玉蹙眉道:“总归不能露太多,上身至少也要穿个背心罢。若是有拉力强劲的布料,做成极贴身上下一体的泳衣,就再好不过了。”
“拉力强的布料,我所知道的只有丝绸了。”晴雯一边说,一边拿尺在纸上画着图样,“姑娘想要的是这样的泳衣么?”
黛玉细细看了看,说:“形制比较相近了,只是裤腿半长就行了,不能及膝,肩带的位置也不可太宽,避免影响划臂。”
晴雯又改抹了几遍,剪出的纸样却不理想。
黛玉想了想说:“这衣服一定不是平面的,要根据人体曲线裁剪缝线。”
晴雯找来黏土,比照林姑娘的身形,缩小了尺寸,捏出一个小人来。
再用纸覆在小人身上,将纸剪碎了再拼接起来,最后才定了版。
纸样立体了,布样再依样缝制,立体泳衣的雏形也就出来了。
裁剪缝了一晌午,晴雯就将黛玉想要的泳衣做了出来。
黛玉穿了那杏黄色的泳衣出来,扯了扯领口说:“领口要往上提一点,胸前再放两寸的量,绷得有点紧。”
晴雯抬眼看去,玉山高处,雪峰欲倾,一张小脸登时红透了,微吸了一口气道:“姑娘,我再改改,只怕劲装也得放量了。”
她一边拿着皮尺给黛玉重新量体,一边小声嘀咕:“怎么就这么大了?”
黛玉想起禛钰曾在她耳畔笑言:“情思这一捧软玉暖雪,日渐其丰,爱煞我也……”登时羞红满面,浑身燥热起来。
晴雯尴尬不已,轻声提醒她:“姑娘,你不要再想了,我听得见的……”
“啊!”
待晴雯做好了所有衣履鞋袜,武考第一关开始了。
参选国王的女子人数,高达一万五千余人,分在五个小岛上。
海滩上设了一条半里长的起跑线,三千人同时起跑,诚然站位先后全靠抽签号牌决定,有先有后,无法保证绝对公平。
黛玉卸下了绑腿的沙袋,穿上了轻便耐磨的蹑钉鞋,她幸运地分到了最小的一个岛上,环岛一圈只要二十公里,但是起跑的位置比较靠后。
只要跑赢两千人,就算通关了。黛玉以不气喘的速度跑过半程,到了后半场才逐渐发力,足追四马,最后以第二百二十名的成绩,轻松通过了第一关。
第二日横渡海峡,五千人一齐下水。所有携带的补给食物都要在秤锤上过秤,不得超过一斤。
黛玉让晴雯准备了一大葫芦红糖水,里面加了补中益气丸。若是半途体力不支,就把糖水喝掉,让葫芦的浮力,发挥济涉腰舟的作用,支撑自己游下去。
当黛玉穿着一身杏黄泳衣站在沙滩上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原因无他,黛玉的皮肤雪白,身材高挑,与一群个头矮小、肤色古铜的姑娘们站在一起,仿佛鹤立鸡群,对比太鲜明了。
更何况她的泳衣,造型别致,上下连体,无一丝缀余,光滑的丝绸面料,仿佛贴肤而生,致使玲珑的曲线毕现,极为惹眼。
黛玉将洪音贝壳挂在颈上,万一出现险情,也好发声求助。
在众人好奇惊艳的目光中,黛玉泰然自若,回头对着船头的晴雯说:“等明儿你开个裁缝铺,专卖这种泳衣,保管赚钱。”
晴雯抱着棉被和手炉,笑嘻嘻地说:“我早想到了,前儿已经进了几匹料子了。”
有姑娘这样出色的人,给她当招牌衣样,那她还不赚得盆满钵满。
火铳声响起,姑娘们齐刷刷跳下海去,黛玉将葫芦背在背上,奋力地向海峡对岸游去。
虽说四十里地距离不小,但因为岸线还在视线范围内,就让黛玉心安不已。
只要有个明确的目标,一门心思向着目标前进就好。
因为海面极阔,又有南风相阻,所有人都不可能以直线距离达到终点,难免会绕远途,多耗精力。
正午时分,很多游过半程的人开始渐缓向前,补给食物。当地姑娘带的都是鱼干、肉干之类的,一时间海面上都是油腥食物的鲜咸味。
而黛玉才刚划过第一个十里,远远落人于后,显然无法成为两千个通关者中的一个。
关千雪在岸边急得直跺脚,恨不能抛下靴子,一个猛子扎进去,替她竞渡。
忽然海面上波浪如山涌起,海涛簸荡,游泳的姑娘们被掀天白浪,推向了起点,反倒落到了黛玉身旁。
众人正不知所措之时,海中跃起一尊仿若楼船之高的大鱼,灰蓝色的鱼身遮天蔽日,张开丈余长的大口,露出一圈白森森的三角尖牙,鳍呈镰旗,鱼尾似剪。
“鲛鲨!”
“海中狼来了!”
“快逃!”
海中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惊呼起来,调转方向奋臂拨浪,用最快的速度往岸线游去。岸边等候的人纷纷站起,摇旗呐喊,放声示警。
黛玉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庞然大物,瞳孔猛烈地收缩,心脏砰砰直跳。
她没来得及补给糖水,以至于嘴唇早已惨白,牙齿无法自抑地打颤,手脚不住地战栗着,难以遏制的恐惧让她魂飞魄荡,惊惶无措。手臂忘了划水,两腿也不知踏浪,全靠葫芦将她拖曳着,才露出脖子。
身边的姑娘们个个展臂振筋,在水中扑涌,急踵翻波,渐行渐远。
“还愣着干什么,快逃命啊!鲛鲨要吃人的!”一条猿臂横过来,将黛玉往海上拖了一把。
第119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一十九回
飞来运万幸通关卡, 洋装女射靶逞威胁
黛玉呛了一口海水,醒过神来,挣脱了那妇人的手臂, 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向彼岸游去。
她于巨大的鲛鲨而言, 无异于蝼蚁之于大象, 它未必能注意到小小的自己。
茜香国是女儿国, 却并非女儿们的天堂,这里山多地少,田产有限。
海啸、飓风、地动、水旱、冰雪却时常有之。何况四面强敌环伺, 八方海寇频侵, 哪一样不比鲛鲨恐怖, 逃避是没有用的。
黛玉勉强游到中程,将葫芦里的糖水一饮而尽,使得空葫芦的浮力更大了一些。
然而糖水的补给, 并未有效缓解黛玉虚耗的体力, 她的划水动作还是越来越慢。
鲛鲨的长尾就在黛玉三丈远的地方左右摆荡,滚动的波涛一会儿将她推远, 一会儿将她拉近。
原本将要弃赛的姑娘们, 见到鲛鲨并未对人发起攻击,又纷纷调转身来, 继续向终点岸线游去, 很快又追至黛玉身前。
突然,大鱼再次跃出海面, 洪波涌起, 碎浪碰撞,在海风的助推下, 滔天巨浪蓄势待发。
黛玉与其他几个姑娘被怒涛卷起,在极大的冲击力下,飞向了彼岸……
先落地的姑娘重重地撞在了岩石上,登时鲜血奔流,被人救起,抬了下去。
晴雯张大了嘴巴,预估黛玉的落点,慌忙将棉被铺在岩石上,张开手臂试图接住她。
谁知黛玉落在了近海处,离海岸还有一箭之遥。黛玉坠入海中,靠着葫芦的浮力,慢慢蹬水攀升上来,终于爬上了沙滩。
“姑娘!”晴雯激动得哭起来,抱着她不肯撒手,“吓死我了,那么大的鲛鲨,那么高的海浪,万一你有个闪失,教我怎么办呢……”
监考官过来给她发了通关牌,记录了她的姓名,啧啧感慨道:“林思政,你运气真好!”
黛玉疲惫地笑了笑,什么话也说不出。
晴雯忙将参片放在黛玉舌下含着,让她捧住手炉,用大毛毡替她擦干水渍,再拿棉被盖在她身上保温。
棉被早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黛玉身上渐渐回暖,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见黛玉的手脚已经暖了,晴雯又拿来一套衣裙,从被子底下塞进去,“姑娘,把衣服换了吧。”
黛玉躲在棉被下将衣裳换了,站在岸上观战,鲛鲨还在海中不停地腾身游弋,它虽不袭击人,但对横渡海峡的姑娘们而言,却是不小的威胁。
她能顺利到岸,真的靠运气了。
眼见三个时辰就能完成的竞渡,已经拖延到了下晌,姑娘们大多耗尽了补给和体力,再过不久恐怕有汐潮要来。
此时鲛鲨震声强噪,宛如牛叫,只把晴雯逗笑了:“这鲛鲨叫得怎么跟野牛似的。”
黛玉忽然想起禛钰对她说过,她的小贝壳打开来,会发出海猪的声音,可以驱赶鲛鲨。
方才在水里只顾游泳,一时没想起来。她连忙奔到海边,打开颈项上的贝壳。
吱呀的啾声响起,是高峭的哨音,清透空灵,穿透云霄,仿佛天外之音。
鲛鲨起初并未注意到这样的声音,直到远处的海面上数百只海猪腾身跳跃,嬉声在海风中呼啸,它才收敛了嚣张的气焰。
虽说鲛鲨形如海中横行霸道的狼,但它们最怕的就是成群结队的海猪。天敌将至,鲛鲨也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黛玉将小贝壳阖上,那些海猪也跳跃着,渐行渐远了。
汐潮伴着黄昏渐渐涌上来,海面中数千女子奋臂争先,勇敢地迎潮而上,潮水将她们打退一次,她们挥膀再来,出入波涛中,一次又一次冲向终点。
黛玉忽然想,茜香国饱经忧患,久历风浪,还能国祚绵延,必是因为一代又一代的女儿们,用力挽狂澜的勇气,不屈不挠的精神战胜了所有的艰难险阻。
她何其有幸,能踏入这样的国度,能遇见这样一群女子,与她们同生同长。
此次横渡海峡,因出了些意外,有率先到达岸上的姑娘负伤。宰相容情,将第三关武考,延后了七天。
黛玉除了每天晨练唐手拳,并未追加练习,只要让身体从长泳的疲敝状态恢复过来,近身搏战于她而言并非难事。
她的学习重点,仍然放在对茜香国五岛十州及律法民俗上。
游击将军关千雪见林思政幸运地闯过了第二关,兴奋得睡不着觉,又在赌桌上追加了十两银子。
自从竞选国王开始,五大岛上的赌场就异常火爆,从前竞选成绩靠前又官声不错的人,成为了投注的热门人选。像林思政这样的新鲜人物,也不过是陪衬而已。
茜香国人的三大爱好:赛马、竞渡、赌博。无疑也反应出这里的人们,有很强烈的投机心理,贪婪侥幸,敢于冒险不惜孤注一掷。
关千雪见林思政只攻书本,忙提醒她道:“近身搏战几乎是每次竞选国王的必考题了,虽然不许带任何武器,但总有人想尽办法用暗器,手里剑、吹矢、手甲钩、石灰粉五花八门。
因为是淘汰制,就算用了违禁武器,只要未将对手弄死,赢了之后也不会剥夺通过资格,只是会捱一顿鞭子,所以大家都会想尽办法拼死一搏。”
黛玉听了依旧无动于衷,其实五轮武考中没有刀枪剑戟等冷兵器对战,就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在实际抵御外侮中,茜香国女性极少能通过比拼力量和技术战胜强敌,反而出其不意的暗器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
生死关头,公平道义不是活命的手段。所以考核重点其实是如何藏暗器,并制敌于无形。
晴雯是使用暗器的高手,她建议黛玉使用银针,只要藏在头发里,往对方穴位上一点,让其昏睡片刻就赢了。
黛玉摇头道:“最厉害的暗器是无形的,能够于环境融为一体,而不被人察觉。”
“若是再冷些时候,倒是可以把麻沸散冻成冰针,刺进对方的肌肤。化成水就是无形的了。”晴雯托腮说道。
黛玉伸指在她额上一点,笑道:“你也知道要在滴水成冰的季节才能办到,眼下才十月。我倒是想起来,从前见识过表哥聚兽调禽的本事,若是能遣派毒虫,驱使飞蚁用来对敌,才叫厉害呢。”
“那不成养蛊了吗?”晴雯歪头道,身上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我在宫里见过,上皇被麻仙姑下了蛊,虽然能走路,当真如行尸走肉一般,太可怕了。”
黛玉将手一拍:“倒也不用养蛊,糟蹋众生。先制成可刺入、可回收的微小器皿,最后才用常见的昆虫外壳作为伪装。”
“既要能推出去,又要能拉回来的,那不就是风箱了。我哥烧灶的时候就得拉风箱将火烧旺。等于说我们要做的,是将麻沸散推出去,再把针收回来的东西。”
黛玉将一支鹅毛笔的小管,分出粗细两种,各剪半寸下来,削尖粗管的一头,管内灌入茶水,再把细管堵住管口插进去,挤出茶水,再抽回到来。
“大概就是这么个东西!只是还要简化操作,争取在一息之间收放自如。”
晴雯笑嘻嘻地说:“这玩意儿就交给我吧,我目力好,手指灵巧,最擅长弄这些了。姑娘只管看书去。”
“那好,有劳晴太医了。”黛玉恭敬地给她作了一揖。
晴雯研究了两天,受了猪脬子和竹蜻蜓的启发,做了两个模具,一个能挤按回弹,一个能突刺抽吸。
分别用铃虫、稻蝗、蟋蟀的躯壳做容器,将暗器藏在其腹中。只需两指一压,饱含麻沸散的羽毛管就能刺入敌人的肌肤,再按一次,针管又能回缩到昆虫腹部。
为了提高暗器的药效,晴雯还设法将药剂浓缩成半凝固状,足以让一头牛倒地半盏茶的工夫。
第三关武考,也是在户外,监考官在地上画了大小不一的圈,随意叫两个人往圈中一站,近身搏斗就开始了。
搏斗没有时间限制,迫使对方两脚出圈十息,或者十息之间无法还手,就算赢了。
黛玉踏进圈内,都未抬眸看一眼对手,剑指一并,在她发迹线上一点,不过瞬息,那姑娘就倒地了。
监考官惊掉了下巴,还是黛玉提醒她:“可以数息了。”
“哦、哦!”监考官这才如梦初醒般,击掌数数:“十、九、八、七……”
等到那倒地的姑娘悠悠醒来,黛玉已经在室内解发袒衣,接受检查了。
“林思政,未使用暗器,通关。”
黛玉拿到通关牌,穿好衣服,藏在袖口的小促织,早被她扔到了草丛中,被其他搏战的姑娘踩扁了,变成指甲盖大的一团黑点,谁也没有在意。
第四关参与火铳射击的人,只剩下一千人,每人十发铁丸。
射距为一百五十步,使用野狗皮做的豻皮侯为靶子,绘制了五圈纹饰,由内至外分红、白、蓝、黄、黑五色。
射中红圈记十数,射中白圈记八数,射中蓝圈记六数,射中黄圈记四数,射中黑圈记二数,脱靶不计数。
有了练习追诛的经历,射靶算得上是黛玉的拿手技能了。只是她从前未接触过前装滑膛的自生火铳,还需要适应枪托的后坐力。
但每个人只许发三次空枪练习,之后就要正式射击了。
监考官也知道火铳并未在民间普及,便安排有持铳经验的离职官员,先行射靶,以便后面的姑娘们现学现卖。
黛玉很有经验地先用棉花堵住了耳朵,观察首先被挑出来打靶的二十个人。
一眼望去,二十个人中有一个姑娘极为抢眼。她着装考究,戴着一顶无檐软帽,身穿笔挺红衣,肩缀金花吊穗,下着白色长裤,那陀枪的姿势犹如西洋兵样,气势不凡。
只见她一次空枪也不放,抬枪就射,一口气打出了十发铁丸。
“章德方,计数九十四。”
黛玉堵住耳朵听得不甚分明,摘下棉花后,就听到四周一片抽吸赞叹之声。
忽然那扛枪的洋装姑娘,飒然回头,将枪管对准黛玉,做了一个抬枪射击的动作。
“嘭!”她说。
黛玉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自己与她素未谋面,这突如其来的威胁算什么?
第12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二十回
章大将固守株待兔, 林总旗奇计逸待劳
轮到黛玉射击时,她先将手里的滑膛自生火铳端起来,仔细观察了许久, 熟悉了燧石夹、火镰、扳机龙头和添药池的位置。
举起枪先对着靶子放了一个空枪,猜想到是利用弹簧与火石磨擦而生火。
而她使用的追诛, 其实更为先进一些, 后坐力较小, 有可拆卸的弹匣,一次可以连发二十枚,不需要时刻填弹。
黛玉适应了枪管的重量和发射节奏, 对准靶子开始射击。
第一枪计数为六, 黛玉缓了一口气, 方才有飞蚊叮了自己的手指,微抖了一下,还好不曾脱靶。
听到身后有一声轻嗤, 黛玉也不在意, 凝神静气,举枪就射。
第二枪计数为十, 第三枪计数为十, 第四枪计数为十……第十枪计数为十。
“林思政,计数九十六。”
黛玉本不想太早冒头, 被人盯上。只想求个中上通关即可, 偏偏被那一声冷嗤刺激到了,不由打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
于是传说中的林思政又以第一名的成绩, 通过了第四关。
最后一关, 分两组山林地骑兵对战。
并非是晋级成功的女子均分成两组对抗,而是由火铳射击成绩最佳的两位, 分别成为红蓝两队的队长,其他人任意选择加入其中一人的队伍,每队不限人数,且六个时辰内可以投诚对方更换队伍,但不得以投降为手段进行间谍行为。若有违逆,即便获胜,也会被视为失败。
哪一队能在十二个时辰结束以前,占据归仁山的土地庙,即视为胜利。所使用的武器为弓箭、火铳、匕首三样。配备的其他军需工事物资,还有铲、镰、锯、黏土、渣土车、拌料水车等。要求战斗过程不得伤害当地村民,不得损毁村民家宅及物品。
原本有五百人通过了火铳射击关卡,但是第五关之前,大家都收到了“生死两不追究”的免责切结书。
也就是说,若同意参与战斗,就要做好有可能回不去的准备。这场战斗不是模拟战,而是真刀真枪的生死博弈战。
这历届女王竞选都未曾有过的情况,因此在面对这份“生死状”时,很多人选择了放弃。实际签字的人只有两百二十五人。
林思政作为射击关卡的头名,成为红方首领;章德方是射击关卡的次名,成为蓝方首领。剩下的二百二十三人,以暗中记名投票的方式,选择自己的阵营。
最终大家穿上红、蓝半臂衫汇集在归仁山脚下的时候,黛玉才发现她名下的红队,连她一起只有五十七人。而蓝队有一百六十八人。
选择红方的人都傻了眼,人数相差这么多,还怎么打,这不找死么?
章德方并不意外这样的结果,她的射击比赛虽然略输一筹,但是她拥有三年少宗伯的资历。
历届女王都有先为百司官员的背景,而且前次女王竞选,她只以数十票之差落败而已,可以说她此次竞选的优势十分明显了。
黛玉展眼望去,眼前的红方士卒,有不少人露出犹疑的表情,便问她们说:“我对于你们而言,不啻于陌生人,比不得章姑娘人头面熟,敢问各位如何称呼,又为何选择加入我的队伍?”
一个发束高马尾的姑娘率先举手:“我叫星月,我觉得你很幸运,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没被鲛鲨咬死,还拿了第一名,必有运气加持你。”
“那请你继续相信我的运气,我一定会带你走向胜利。”黛玉道。
“好,我相信我的选择。”星月笑着,向黛玉比了一个大拇哥。
一个头系红色巾帼的姑娘说:“我叫栗花,因为我喜欢红色,我才选了红队。但万一你不行,我还是会投奔蓝队的。”
黛玉笑道:“很好,若我不中用,你大可去心中更理想的地方,不必为颜色所困。”
又有一个圆脸的姑娘双手抱臂说:“我叫武圆,看你长得好看,我才选你的,但为你搭上性命就不值了。所以我要去蓝方了。”说罢,她就将红色半臂衫一掀,露出胳膊上一个榆钱大小的胎记来,乐颠颠地去了蓝方阵营。
有了一个带头,后面又陆续走了几个人投向了蓝方阵营,章德方得意的笑声就没有断过。
“我劝你们直接投降认输算了,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这么少的人,我们也胜之不武啊,要不我把你的人还给你,再给你饶上几个充充数。”
“章大将,别让我们白白送死啊。”
“章大将,我一定好好干,你千万别送我回那边去。”
战前一个时辰,部分人选边站队后,红方五十人,蓝方一百七十五人。
黛玉面对章德方及叛变者的挑衅与嘲讽,一律充耳不闻,将四十九名红方成员的姓名及面貌一一记忆下来。
将她们带到了山脚下的红方营帐中,黛玉根据从前详研地方志的经验,在纸上绘制了简易的作战地图,平心静气地对红队成员说:“归仁山是一座高不过百丈的丘陵,东西两侧是三十丈高的陡峭山崖,如利刃直插,中间只有一个两丈宽的深水河道和一座木桥,地势十分险峻,易守难攻。若我们要赢得最后的胜利,要懂得藏势,先任蓝方占据土地庙,等到黄昏之后,再发动攻击。”
栗花皱眉道:“难道等他们固守工事、设置陷阱后,我们才上山,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你若是怯战畏敌,就直接投降好了,反正我们也没任何优势可言。”
“我们一个人要干掉三四个人,才能打赢这场战斗,若是不先发制人,只有被动挨枪子的命。”
黛玉知道众人的疑虑在所难免,在正式战斗之前,与其做激昂的战斗动员,还不如告诉她们克敌制胜的法宝。
“大家不要因为我们人员少而焦急,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出奇制胜,以少胜多的事,只有巧用天时、地利与人和,以强胜弱而已。决定强弱胜负的不是人数,而是战斗结果。”
黛玉指着营帐中堆叠的红色半臂衫及武器装备说:“事先谁也不知道分组情况,所以双方人马配给的军需物资是一样的,都是二百二十五份。双方武器辎重量级相当,只要懂得形机之势、诈谲之变,三十人也能打出三百人的战力。”
“别卖关子了,你先告诉我,咱们该怎么做?”星月急不可耐地说。
黛玉双手负后,微微抬起下巴,淡笑道:“在中原,统领五十军士的人为总旗,请你们先称呼我为林总旗。若你们一直怀疑我的能力,质疑我的判断,那还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此话一出,姑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稀稀拉拉地喊了几句“林总旗”。
黛玉并不满意,她抬起火铳,朝着三百步开外的蓝方营帐开了一枪,帐顶的蓝旗应声倒下。
姑娘们浑身一震,而对方的火铳寥寥几声后,红方的旗帜依旧迎风招展。众人再不敢小瞧眼前美貌过人的林思政,齐刷刷两腿挺直,列队成阵,异口同声地喊:“林总旗。”
“很好!”黛玉肩头一松,放下火铳,回转身来对旗下的姑娘们说:“眼下还请诸位检点个人装备,火铳、弹药、箭矢、马匹、干粮、止血药品,人人做到心中有数。”
众人纷纷行动起来,听到清晰的流水报数,黛玉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地图继续说明自己的战略部署。
黛玉将二十七个射击水平较高的人,分为三个战斗小旗,九人负责进攻,九人负责掩护,九人负责支援,组成倒三角的阵型。
进攻小旗与掩护小旗可以应机轮换。彼此之间以四色旗帜为号,红色旗帜为进攻,绿色旗帜为撤退,黄色旗帜为迂回包抄,紫色旗帜为静默隐蔽。
开战的哨声响起,蓝方人马已经冲向了山顶,为避免红色巾帼混淆指示号令,栗花摘下了巾帼,急忙道:“还有二十三个人没有安排呢!”
黛玉不疾不徐地说:“剩下的二十三人,我将分成四组,甲组五人立刻出发,侦查蓝方兵力火力部署情况,午时前汇报给我。乙组三人做军医后勤,丙组四人留在营地里随我制作空袭霹雳弹和烟花。丁组十人在悬崖绝壁上,寻找一个可以空袭蓝方的据点。”
“空袭?”星月一脸震惊,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黛玉将地图挂在兰锜上,用匕首指着上面的两面峭壁,“归仁山东西两面的峭壁近乎笔直,想要到达东面山顶的土地庙,只有一座桥可以通过,蓝方一定会在桥头修筑堑壕工事,设置阵地,派重兵把守严阵以待,封锁我们的进攻路线。我们不能硬拼,要在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开阵攻势。”
栗花两手抻着巾帼,面露难色道:“归仁山又叫鬼人山,外乡人进来很难出去,困死于此,曝尸荒野的不知凡几。这么陡峭的山崖,如何能爬上去呢?”
黛玉笑道:“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①归仁山植被众多,药草、野菜、染料丰富,峭壁上大树纵横,藤树相缠,用钩镰枪和绊马索可以帮助我们攀爬上去。”
这时候有个名叫苏合香的姑娘毛遂自荐:“本来我想自荐做军医的,我家世代行医,就住在归仁山的南山麓。平常我采药、打柴,需要攀爬陡壁,只用树藤就可以爬到山顶上去,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只需你探出一条上山顶的捷径,再把绊马索放下来,拉同伴上去,你再下来,还做军医吧。”黛玉见苏合香怯生生的样子,想来并不愿深入到战争前线,所以才预备做军医。
而到了山顶,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位置,且战线隐蔽,没有受袭的可能性,却无法发挥一个军医应有的作用。
苏合香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她接受了林总旗的任务,腰缠绊马索,肩挎竹篮,两手拽住树藤,一点点往上爬。不到一刻钟,那小小的身影就出现在山崖底下的大石洞前,把腰间的绊马索绳一端固定在大山石上,将其他十人也拉了上去。
苏合香下来后,前去哨探消息的五人,已经先后回来,报告各自探听到的消息了。
“章德方自封总大将,已经占据了土地庙,她在桥头安排了五十人,由枪奉行主事,修建堆积式的机枪工事。”
“桥头东侧由弓奉行掌管,修筑隐蔽工事,埋伏了三十弓箭手。”
“五十人驻扎在谷地,拉起了绊马索,预计当我们的人马出现在半山腰时,武者奉行将率领他们随时策应增防。”
“尚军奉行统领四十人拱卫在土地庙前,土地庙南北面挖了许多陷阱,东西两侧是悬崖因此未设防。”
“章德方及其他两位副将、一位军师、一位佑笔,以土地庙为墩台,通过夜举火、日举烟的方式传讯。兵粮奉行将所有兵粮、弓矢、弹药、被装等辎重都存放在了土地庙。”
黛玉听到谍报,相互对应,完全能推断出章德方的全部兵力部署。
“做得很好,看来她们完全采取了守株待兔的方针,放弃主动斗争,就相当于放弃胜利了。”
蓝方自以为据险而守,反而将自己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
黛玉根据以前制造佛朗机炮的经验,将散弹拆开制成了空袭霹雳弹和烟花。用竹筐盛装了霹雳弹与烟花,挂在了绊马索底端,让位于山崖洞口的十人伏兵小旗,傍晚以烟花为号,配合下面的正面突击行动。
晌午时分,红方在营地里好整以暇地吃过饭菜,安然午睡,蓝方已经神经紧绷地守了一整个白天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