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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初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一回


    佐贼王毒计谋宫变, 破劫质慧心解危难


    黛玉抖着手毁掉桌上的奇门卦,不敢再占,她熄了灯, 倚着床栏杆,两手抱膝, 思量了许久, 才倒在剑鞘上睡了过去。


    晨起, 黛玉从朝廷邸报中得知,佛朗机人在粤海登陆,窃据茜草湾, 袭扰中原的羁縻国茜香女国, 并大肆劫掠沿海船只。太子受命南征, 目前在京郊三千亩阔的瓮山泊中,加紧募练水师。


    林海见女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安慰她道:“你表哥不擅泅水, 太子不会让他上船的, 只会让他在岸上驻守后方。”


    黛玉缓缓点了点头,可正因为表哥不擅泅水, 她才更为担心了。


    “明日太上皇后下葬皇陵, 陛下皇后及诸臣工都要前去,这几天我不能在家陪你, 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林海叮嘱了黛玉一番, 就上朝去了。


    黛玉目送父亲上了轿,开始召集府中的家丁、丫鬟、婆子做武备动员, 以防未然。


    首先加强林府各出入口的值班, 除了留一个角门,供采买菜蔬米面日用物资的人出入, 其他门保持常闭状态。采买的食物量是往常的三倍以上,且多以耐久存的食物为主,增加了白糖、纱布、药丸、腌鱼、腌肉的储备。


    其次,每二十步依建筑设传讯岗,以五色旗为号,保障消息的及时传递。让家丁乔装改扮,在繁华热闹之地,关注外乡人聚集流寓动向,及时掌握情况。


    再次,点检府中所有的刀剑,除晨练所用的,其他一律开刃磨利。整理府中的绳索、叉棍、砖石余料,并用大毛竹制作狼筅备用。


    最后,除了永龄、晴雯、紫鹃、雪雁四人学武外,剩下的家丁、仆妇都要进行一定量的跑操训练,懂得补给执勤,遇事机变。


    一开始众仆并不理解大小姐为何这样“为难”他们,难免怨声载道。


    直到听说京畿有几家富户满门被屠,钱财被劫掠一空了。街面上物价飞涨,一两银子都买不来一个鸡蛋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了。


    幸而林姑娘有先见之明,做了充足的准备,于是大家再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勤加训练,愈加戒备起来。


    而荣宁二府因为之前遭贼之事,虽然加强了巡防,但由于主仆矛盾积弊已久,奴才们阳奉阴违、争功诿过的事时有发生。而且近年来田庄旱涝不定,钱财方面也日渐不凑手。


    凤姐心力交瘁也无济于事,加之贾琏也久未通信,夏守忠又频频打着太妃娘娘的名号要银子,她的嫁妆银子也快见底了。


    此时,叔叔王子腾又因贪占甄家祭银二十万两,九省都检点的帽子也被撸掉了,如今只有京营节度使的职位在身。凤姐这时候带两个孩子,回娘家打秋风,自然也是白受叔婶面情塞责,一顿宣排罢了。


    凤姐满心郁郁,吃过晚饭,只得带着荷姐儿、萌哥儿乘车回去。


    虽说掌灯时分,已过了宵禁,但凤姐仗着国公府的车驾,料想也没有不长眼的人来敢拦。


    岂料车走了半个时辰,两个孩子都头靠头地睡着了,还没到贾府,凤姐撩开窗帘一看,讶然惊道:“是你……”


    深夜林府该班的门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立刻将心提起,从隐蔽的瞭望孔向外窥看,见来人提着贾府的风灯,正是林之孝。


    这才将角门打开,将人请进来问明情况。


    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及两个孩子失踪了,还不知是被花子拐去,还是被绑匪绑票了。


    如今五城兵马司的人正四处找寻,半点音讯也无。


    贾府送信到林家,也是希望林老爷援手,加派人手出去找。


    黛玉闻讯起身,思量了一会儿,对林之孝说:“你回去告诉我两位舅舅,就说如果只为勒索钱财,绑匪一般不会让妇孺过夜。琏二奶奶是当朝三品诰命夫人,她夜里失踪,必然不是普通的歹徒所为,很可能牵扯到宫中的琏二哥,让他们想办法递消息进宫中,让他无论接到什么消息,务必恪尽职守,不要轻举妄动。”


    被一语点醒的林之孝,这才惊悟过来,连忙赶回去报信。


    而今宣隆帝与后宫嫔妃都去了皇陵,宫中禁卫难免守备松懈,偷安耍滑,正是谋逆者夺宫政变的时机。


    假使幕后主使以妻孥的性命安危为要挟,迫使贾琏打开宫门,亦或是协从谋反,一经查实,对贾府而言就是灭顶之灾了。


    黛玉虽说在舅家受了不少委屈,到底琏二哥与凤姐不曾亏待她。


    这个忙她如何也要帮,两位舅舅仕途不顺,太妃娘娘也久无音讯,既指望不上,还是告诉外太公与表哥,更有用些。


    黛玉立刻写信,派人送去了太医王家。不到半个时辰,章明就亲自过来回话了。


    “林姑娘不用担心,谋逆者的勒索信已被东宫截获,太子让贾琏卸任回府,再不担干系。东宫也会加派人手寻找琏二奶奶。”


    黛玉又急忙说:“我表哥近来可好?粤海之战风急浪高,恐局势不利,还请你转告我表哥,劝他多加保重,最好不要去。”


    章明拱手道:“林姑娘,是陛下指名要他去的,皇命难违,不得不去。姑娘对他的关心,我会转达的。”


    晴雯见林姑娘眼底的不安越发重了,眸含泪光,睫毛颤了又颤,不禁对章明说:“章侍卫,你武功高强,智勇过人,还求你在战场上多照顾好我们表少爷。”


    “晴姑娘不必多言,我与他性命相连,保护他,就是保护我自己。”章明郑重其事地说,又用怀中取出一个六角形的银香盒来,递给晴雯说:“听说姑娘最近在练暗器,这里头装着我做的梅花镖,表面看是形如梅花的耳坠,一双耳坠嵌套十二支镖。危机关头姑娘可取下来退敌防身,杀人于无形。”


    听到“杀人”二字,晴雯心头一颤,眸光凛凛,接过银香盒,“多谢章侍卫了。”


    章明笑道:“林姑娘、晴姑娘从今以后只叫我章明便好,我是偷溜出来的,万不能暴露身份,眼下片刻工夫耽误不得,这就要走了。”说罢,他就闪身不见了。


    晴雯将那梅花耳坠给戴上了,准备一身夜行衣去街上打探消息。


    那梅花镖垂在耳下,五瓣尖锐,质地坚硬,若不细看,实在不像是暗器的模样。


    黛玉指着桌上的奇门遁甲卦对晴雯说:“我占算过,凤姐用神上乘玄武,说明绑匪自北方来,且临月干,她应该在自家兄弟家中。这是一起亲人劫质事件,王家有人参与谋反。”


    紫鹃道:“会不会是琏二奶奶的胞兄,王仁?他在京中另有房舍。”


    “极有可能。”黛玉一面说,一面吩咐几个丫鬟与她一起换上了骑装。


    虽说凤姐在王仁家性命无忧,一旦今夜过去,她还没回到贾家,难保不会受人恶意揣测议论。最好赶在天明之前,将人救回来。


    雪雁担心道:“就我们几个姑娘去王仁家解救二奶奶,会不会太冒险?”


    “不会,王仁家没有兵丁守备,只有几个丫鬟婆子,不难对付。”黛玉检视了三尺青峰,合上剑鞘,对众人说:“走!”


    王仁家是普通的三进宅院,院墙也不高,永龄先翻进去探明凤姐的方向。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永龄回报说:“二奶奶在倒座房里骂王仁,两个孩子都在王家太太的耳房里关着,都睡着了。”


    “我们先装作是贾府的人来询问二奶奶的下落,晴雯趁机将守门的婆子弄晕,我们就进去救人。紫鹃雪雁去抱孩子,我和永龄去接凤姐。”


    黛玉分派了任务,除了晴雯单独行动外,其他人两两一组,各自向目的地进发。


    很快,她们就将凤姐及两个孩子救了出来。但是晴雯却没有出来。


    黛玉在外面等了半刻钟,眼见就要到三更天了,只能先让永龄驾车,带凤姐及两个孩子先回贾府,她和紫鹃、雪雁再进去找晴雯。


    不是晴雯不出来,而是她被人绑住了。


    她没有想到,寄魂在贾瑚身上的义忠王世子,也藏身在王家。通过窥心得知,这一出劫质夺宫的计划,就是贾瑚为辅佐北静王谋反而策划的毒计。


    黛玉三人持剑闯入,但见贾瑚匕首抵在晴雯后颈,挟持着她一路走来。


    “林姑娘,你若不想你的爱婢死于我刀下,最好乖乖地跟我走。比起那母子三人,你的价值要大多了。”


    晴雯扬声喊道:“姑娘快走,他不是贾瑚,他是义忠王世子!”


    黛玉闻言不免一惊,义忠王世子不是已经被枭首了吗?眼前之人是人是鬼?


    她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盯着贾瑚手里的匕首一瞬不瞬,暗悔没有将“追诛”带出来。


    贾瑚也意外吃了一惊,咬牙道:“你竟知道!”


    “你的破事我都知道呢!你暗中辅佐北静王谋反,意图绑架琏二奶奶娘仨,迫使琏二爷在宫中指挥守卫,替你们围困龙景殿,造成太子逼宫的假象,然后再借口太子谋反,以清君侧的名义,诛杀太子,弑君夺位。可惜你的毒计早被我们姑娘识破了。”


    晴雯将个人身死置之度外,不惧不畏地笑起来。她一面说话让贾瑚分神,一面眨眼暗示黛玉快走。


    黛玉心知,晴雯这是在告诉自己,她偷听到的内容。


    没想到此事背后还牵扯到东宫,怪不得章明会说,东宫截获了送到贾琏手上的勒索信。看来太子也是有所防备的。


    晴雯哼了一声,冷笑道:“还有,你和宝姑娘无媒苟·合,暗通款曲的事,莫以为你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被人知道了。但凡长了心眼的,谁不笑梨香院是薛家开的娼窝子呢!”


    贾瑚听了怒火中烧,挥刀就在晴雯的脖子上拉了一道血口子。


    “晴雯!”黛玉惊呼一声,忙道:“你别再刺激他了!”


    晴雯偏偏不住嘴,继续说些戳他肺管子的话,“前儿贾府被盗,你猜那些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的亡命之徒,从梨香院攻入时,有没有将你心爱的宝儿姑娘给……”


    “别说了!”贾瑚正为这事悬心已久,苦于一直无法现身安慰宝钗,此时听到晴雯的消息,一双虎目竟然泪湿了。


    趁他分神之际,黛玉一剑刺来,戳中了他的胸襟。


    贾瑚慌忙躲开,挥动匕首格挡,冷兵器毕竟一寸长,一寸强,他逐步招架不住黛玉的剑势。不由惊异万分:“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何时练就了这样的功夫。”


    “姑娘快走!”晴雯乘隙逃脱,拉起黛玉的手,转身从耳畔掠下梅花镖,一连三发射向贾瑚。


    贾瑚中镖,踉跄追了几步,就咳出血来。


    在紫鹃和雪雁的翼护下,黛玉与晴雯顺利逃脱王宅。


    为晴雯处理好脖子上的伤口后,四人骑在马上,向林家飞驰而去。


    忽而黛玉调转了马头,对姑娘们说:“先去清吏司主事薛家。”


    晴雯疑惑道:“为何去薛家?”


    “把薛宝钗绑了!”黛玉冷声道。


    经此一遭,黛玉已然知道,薛宝钗就是义忠王世子的软肋。


    义忠王前世今生都图谋帝位,执迷不悟,那么她就需要捏住他的软肋,趁着义忠王世子还没有与薛宝钗接洽上,先下手为强,以薛宝钗的性命掣肘他的行动。


    薛家母女在薛蝌家住了月余,仍旧不肯消停。薛姨妈打着清吏司薛家的名号,想把女儿嫁出去,带着宝钗四处与人相看。


    今儿说给李通判做续弦好,明儿又说给张财主做填房好,后儿又说给赵员外做继室好。可惜没一家人相中宝钗,宝钗也瞧不上他们。


    宝钗心高志大,非贵妇不做。可再这样耽搁下去,做填房都没人要了,薛姨妈少不得夜夜苦劝:“我知道你心气高,想攀青云路,想嫁侯门子,必定嫌这些人老了,家里还有三房五妾。你的心还系在宝玉身上,只怕这会子贾瑚来娶你,你也是肯的。


    可你也得得看看,如今咱们家是个什么情形。你都二十有二了,薛蝌性子再好,也不是你嫡亲的兄弟,等他娶了媳妇,哪里还有我们娘俩的容身之地。少不得你受些委屈,早些安生嫁出去,妈也好有个指望。”


    宝钗哭红了眼,满心抱怨:“我这些年受的委屈还少吗?我受够了,宁肯一辈子不嫁男人,我也不跟那些遭老头子过。”


    薛姨妈见劝不动她,只得淌眼抹泪地走了,走一步,叹一声,怨一声。


    一夜过去,宝钗瞥见蜡烛短了一截,又是一阵心疼,忙吹熄了,趁着天将大亮之前,独自倒在枕上嘤嘤啜泣。


    忽而,脖子上一痛,好似蚊子咬了一下,很快就失去了意识,昏睡过去……


    第92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二回


    生不测无情死梦生, 赴深渊舍命救绛珠


    瓮山泊是太子操练水师之地,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黛玉一行人在郊外等到天明,才站在辕门外, 拿出了林海的名帖,请人通禀。


    过了一会儿, 才见禛钰、章明二人骑马出来。


    “表妹!你怎么来了?”禛钰一见黛玉, 眸光比明星还亮, 笑得皓齿粲然。


    黛玉指着马背后的大鞍袋说:“我给你们送克敌制胜的筹码来了。”


    晴雯松开了鞍袋口,露出了宝钗的半张脸,对表少爷说:“我们送谍报来的……”


    听了她的一席话, 禛钰颇有些意外, 这丫头得到的消息, 比自己猜想的还要确切。


    贾瑚与北静王不但没死,还潜入京畿欲图不轨,一旦他远赴粤海迎击番夷, 京城难保不会变天。


    黛玉道:“虽然这事已化险为夷, 但北静王与义忠王世子必定另有谋算,义忠王世子钟情宝钗。利用她, 多少可以让他们行动受阻, 这样你们也不必腹背受敌了。”


    禛钰朗然一笑,竖起大拇指说:“表妹真乃当世英雄, 杀伐果断, 临机制变。危机一解,就敢杀一个回马枪去。”


    “都是沾表哥的光罢了。”黛玉微抬下颌, 傲然一笑, 心中的喜悦掩饰不住。


    一身紧窄修身的骑装包裹下,姑娘姿仪娇俏, 莲房满如月,纤腰细如柳。明媚动人的气息,迎面而来,诱人相亲。


    禛钰一直竭力压抑的旖旎心思,也开始蠢蠢欲动。


    见章明还站在一旁,如呆瓜一样干杵着,禛钰不由眉心皱起,菱唇暗抿,清了清嗓子。


    太子那点儿微不可察的恼怒,早被章明看在眼里,他忙对晴雯、永龄二人说:“二位姑娘,请同我进营地,安置人质。”


    晴雯对永龄说:“你去,我留在这里守着姑娘。”


    禛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章明即刻道:“晴姑娘,我们要确保人质没有传染疾病、皮肤上没有痈疮,且无妊娠,才能接收。军中又无女医,只能请你来了。你们一个负责给她换衣服,一个给她体诊撰写呈单,还有得忙呢。”


    晴雯恨恨地盯了禛钰一眼,对黛玉说:“姑娘,你就在外面等我们,若有人欺负你,你一定不要手下留情。”


    黛玉心知她意有所指,含羞笑道:“知道了,我不会吃亏的。”


    待章明将碍眼的人带走,禛钰大舒了一口气,伸手拉起黛玉的手,带着她一路小跑到湖堤上。


    二人漫步在湖堤上,禛钰拉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问她:“表妹,你是想我了才来见我的吗?”


    那声音醇厚悦耳,仿佛诱惑她承认。


    黛玉试图抽开手,但徒劳无功,嘴硬道:“我分明是给太子殿下送谍报来的,见你不过是顺带。”


    禛钰听了不禁莞尔,“既如此,我带你去见太子,也让你瞧瞧真佛。”


    黛玉慌忙摇头,轻声道:“不要,我不想见人就磕头。”


    “真不见?机会难得,不见后悔一辈子呢!”禛钰继续引诱她,也许是时候向她坦白身份了。


    “我不想见他,只想见你。”黛玉脱口而出,一时赧然红脸,低头咬唇不语。


    禛钰心中大悦,冲动之下将她拦腰抱起,举到半空,仰望着她说:“表妹,我也只想见你!”


    黛玉惊慌之下,正要挣扎下地,听他这样说,心中仿佛被蜜水浸过一般,满是甜意。


    她抖着手,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如兰之气喷薄在他的耳畔,“表哥,你可不可以不要去粤海……”


    “不行。”


    禛钰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最近命犯水厄,生死难料,表妹不希望她出事。


    可是家国有难,匹夫有责,而况他还是一国储君,肩担社稷之责,岂能怯战退缩。


    黛玉眼眸一酸,知道他是个坚心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有二话。


    禛钰将她放下来,双臂仍环住她的腰,低下头来,与她额头相触,嗓音低沉地问:“表妹,你闭上眼,让我亲一亲,好不好?”


    四目相对时,黛玉别过了眼,一朵泪花绽在眼角。


    禛钰扭头过去,吻在了她的眼角泪珠上,“好妹妹,你别哭啊,我一定会平安回来,说到做到!”


    黛玉蹙眉,提起帕子遮住了自己的泪容。


    禛钰一把撩开帕子,帕子被风吹走了,黛玉伸手去捞,追之不及,只触到了他的左手。


    他翻掌覆下来,与她十指相扣着。


    眨眼间,他倾身与她唇齿相接,右掌托着她的后背,五指都带着微微的颤栗。


    就在黛玉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短暂分离,又渡了一口气送进来,黛玉才从温柔海中醒过神来,忙推他道:“你还不回营?”


    “天黑之前,我都属于表妹。”禛钰贴着她的耳畔柔声道,“还想我亲吗?”


    黛玉的耳尖霎时被烫红了,心怦怦地跳,却见他目光溢满了笑意,菱唇莹润饱满,让人望之生津。


    不能再想了!


    禛钰低头凝望着她,一双含情目惝恍迷离,红唇抖瑟,发鬓微松,不由喉咙发紧,眸光游离不定,在幽深与清明间变幻莫测。


    他太想将眼前人怜爱到底,身体也发出了强烈而急切的表征,若再不后撤,就会发生不顾惜她名誉的事了。


    这时候黛玉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她为了救凤姐母子,一夜未眠,此时已经饥肠辘辘了。


    黛玉面上一羞,嗔道:“忙了一夜,肚子饿死了……”


    禛钰将她抱上马,回头笑道:“我带表妹去吃饭。”


    “可是晴雯和永龄怎么办?”


    “章明会招待她们,并送她们回来的。”


    二人一骑回到城中,禛钰带黛玉进了琉璃街一家颇为隐蔽的菜馆中。外表平平无奇,里面别有洞天。


    室内有许多扭转造型的圆柱,三面是雕饰精细又繁复的彩色玻璃窗,墙壁上还装饰了贝壳、锚缆、鱼、水果等图案。让人联想到海洋彼岸的国度。


    有高鼻深目,碧眼金发的男侍送来了餐点并银制餐具,仅刀、叉、匙三样,不设箸。


    黛玉想起从前学番语时了解的异国风俗,不由道:“这是番餐?”


    “这是佛朗机国的食物,奶油烤鳕鱼、海鲜炒饭、炖菜,味道不错,表妹尝尝看。”禛钰掀开了餐盘盖子,走到黛玉身后,手把手教她使用刀叉。


    黛玉手脸发热,任由他捉着自己的手,将鳕鱼切成寸断。


    “切好了,用叉子吃吧。”禛钰坐回她对面的位置,一边看她吃饭,一边给她讲起佛朗机国的内政外交。


    “佛朗机原本因其火炮而得名,是主动与中原接洽的西洋第一国,他们以通商朝贡为由,利用坚船利炮,屡次骚扰我朝羁縻在外的茜香国,并在茜草湾筑堡修路,其所图甚大,不得不防。


    佛郎机作为武器,横行海上,独步诸夷,其炮铳之威,震彻城郭,伤亡巨大。我此下粤海,除了要退敌,更重要的是收缴佛朗机炮,研究铸造,以求御虏守城,巩固海防。”


    黛玉沉心聆听,舌尖的佳肴渐渐失去了滋味,她想起了“追诛”的威力,佛朗机炮只会比追诛更厉害百千万倍。


    她心中有万语千言,临到嘴边就只有一句:“表哥,你千万要小心啊……”


    吃过饭,禛钰刚想带表妹去街上逛逛,忽然有个卖花的婆婆过来求生意,笑问:“公子给你家娘子买枝花吧,这一把夜来香是白送的。”


    “花就不买了,这点银子送您打酒买肉吃。”禛钰取了二两银子给她。


    卖花婆婆接了银子,千恩万谢,欢天喜地地走了。


    走了一条街的距离,禛钰满怀歉意地说:“表妹,我不能陪你到天黑了,先送你回林府。”他想变戏法一样摊开掌心,上面有一包麦芽糖,“等你吃完我做的这些麦芽糖,我就回来了。”


    “好。”黛玉将麦芽糖捧在手心,随禛钰回了林府,又目送他离开。


    暗中猜想方才卖花的婆婆是个斥候,夜来香可能是接头暗语。


    黛玉在家中等到下晌,才见晴雯与永龄二人骑马回来,忙问她们:“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晴雯扁扁嘴说:“还不是那个章明,说军中缺少大夫,让我去帮忙救护伤兵。”


    黛玉疑惑道:“还没出海打仗,怎么会出现伤兵?”


    “他们都是练习泅水时耳内发炎,有的红肿发烧,更严重的还流脓血。”晴雯一边给银针用烧酒消毒,一边描述当时的情形,“那些水兵跟我说,好像有虫子往他们耳里钻,脑袋嗡嗡作响,随时要炸开一样。我针一针他们就好受一些。”


    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漫上黛玉的心头,她又问:“有这样情况的人多吗?他们患病多久了?每个营帐都有这样的士兵吗?”


    晴雯道:“患耳病的有十几个,都是从昨儿发病的,来自不同的营帐。”


    永龄也补充道:“那些人生了病怨气深重,暴躁极了,动不动就嚎叫。见了我们跟仇人似的,吹胡子瞪眼的。”


    耳病、暴躁、嚎叫……


    黛玉霍然瞪大了眼睛,眸中闪过惊惧之色,“是有人恶意挑起营啸!”


    晴雯皱眉问:“什么是营啸?”


    “士兵夜里无故惊叫,会引发众人相继发狂,同袍之间会不受控制地互殴,甚至自相残杀,称之为营啸。若是蓄谋而为,那就是敌人夜袭的预兆。”


    黛玉连骑装都来不及换,跃上马背去,对晴雯说:“你们守在家中闭门不出,若非亲眼见我回来,不要开门。”


    夺宫失败后,北静王与贾瑚的后手就是夜袭军营。


    营啸能使一支纪律整肃,战力强悍的军队,变成内部溃散自取灭亡的疯子军队,统兵之人也会被情绪失控的士兵给围剿残杀。


    趁着城门未闭之前,黛玉一马当先冲关而出,她纵马疾奔至瓮山泊,忽然被人用长鞭掠下马来,雪亮的白刃正抵在她喉头。


    “林姑娘,怎么是你?”章明瞪眼道。


    禛钰耳根一动,从草丛中匍匐过来,见果真是表妹,恨声道:“你来做什么?”


    黛玉急忙道:“晴雯说军中有伤兵发怒嚎叫,我怀疑有人操控营啸,以图夜袭,所以赶过来报信。”


    “夜袭的事我们早有斥候来报,眼下正在打埋伏呢。营啸之变却是我始料未及的。”禛钰心念急转,对章明说:“我带表妹回营安抚众士,你即刻突袭敌后,掩声暗杀。”


    禛钰说罢,抱着黛玉从草坡上滚了下去,四周只听到风吹草动的微响。


    二人赶回军营,正听到接连不断地几声惨厉的呼啸。禛钰听音辨位,果断抬手射弩,将那几人给击毙。


    忽见湖面舰船上火光一闪,有人在船头上大施妖法。


    很快巡夜士兵的脚步乱了起来,有人从营帐里狂奔出来,挥舞刀剑,见人就砍。


    禛钰即刻挡在黛玉前面,捻诀念咒,声如狮吼:“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只见四周气流极速涌动,如一股清风拂面而来,那些无意识作乱的士兵,很快丢刀弃剑,倒地而眠。


    万幸营啸之变的阴谋,很快被镇压下去,军营逐步恢复了秩序。禛钰指挥十二名太子亲卫围困舰船,绰弓以待,将始作俑者贾瑚拿下。


    然而当禛钰回头的时候,却不见了黛玉。


    他惊骇万分,再抬眸时,黛玉晕了过去,被人用绳子困缚,吊在了船头。


    她飘荡的裙摆之下,就是深不见底的万顷波涛。


    贾瑚挥刀叫嚣道:“禛钰,你杀我部将,坏我好事,若不放我走,我要杀了你的女人偿命!”


    禛钰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当机立断将薛宝钗给揪了出来,扬声道:“一命抵一命,才公道不是么?”


    “你!”贾瑚大惊失色,都怪他受伤太重,没来得及去看宝钗,竟让她身陷囹圄。


    禛钰用剑挟持着宝钗,走上跳板,步步逼近贾瑚,笑问:“薛姑娘,你想不想跟这个乱臣贼子走呢?只要你点个头,我可以放你走的。”


    “我不要,我与他毫无关系!”薛宝钗连连摇头,眼下贾瑚已然成为困兽,难以逃脱。就算王公子为了黛玉,能放他离开,他也未必能逃多远。


    贾瑚眼中有说不出的失望,但是为了宝钗的安危,他还是硬着心肠说:“我与薛姑娘不过泛泛之交,她的生死我又不在意,比不得你爱林姑娘,视若珍宝。”


    “既然你不在意,那她也就没用了。”禛钰将宝钗向船舷一推,喝道:“放箭!”


    弓箭手张弦放矢,登时箭如飞蝗,向宝钗密密匝匝地袭来。


    贾瑚心慌意乱,挥刀砍下吊住黛玉的绳索,转身奔向宝钗,用背替她承接箭雨。


    在黛玉下落的一瞬间,禛钰也飞扑下来,抱住黛玉一齐坠入瓮山泊中……


    第93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三回


    皇太子鹰唳鸳鸯冢, 林凤仪燕舞桃花源


    章明歼灭妄图夜袭的叛军,大胜回营,方知贾瑚中箭而亡, 宝钗四肢中了几箭,侥幸存活。


    几名太子亲卫密报, 太子抱着林姑娘落入幽深的瓮山泊中, 不见踪影。


    亲卫们反复下水搜寻, 一夜未果,直至天明。


    面对打捞上来的东西,只有太子盔上的红缨, 和林姑娘的一只绣鞋, 章明一拳砸在了桌上。


    正当章明心急如焚, 焦头烂额的时候,亲卫来报:户部尚书林海到了。


    林海送灵归来,得知女儿去了瓮山泊一夜未归, 立刻调转马头直奔军营而来。


    章明无法, 只得据实以告,离水师开拔远涉粤海, 还只有五天了。若在此之前太子、林姑娘不能平安归来, 他也只能以身殉主了。


    得知真相,林海也是悬心吊胆, 又不敢在人前表露半分, 反而给章明出主意。


    “我曾听人说过瓮山泊水下有通江暗流,会将人冲到几十里, 甚至几百里之外的江岸。只要一日未见到他们的尸身, 就不能放弃找寻的希望。


    为了避免士兵哗变,军心不稳, 我们要装作太子还在军中,正常巡营整饬军务。我想太子的影卫中,应当有容貌与他极为相似的替身罢。”


    章明默默点头,“我已经让他在太子帐中待命了。”他又问林海,“那林姑娘那边……”


    “我会让永龄扮做我女儿,先借口去王正堂家躲几天,若五天后她还不能回来,我只能报她病亡了。”林海痛心疾首地闭上眼,扶在桌上幽幽一叹。


    为了防止走漏消息,待薛宝钗治好了箭伤,章明仍将她关押在军营中。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章明在军帐中如坐针毡,起卧不宁,不久太子的盔甲打捞上来了,却还不见太子的人影,生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眼前一片黑暗,身上如有绳缚,耳畔是如诉如泣的巫歌,那渺远而怪异的音韵,在峰峦间久久回响,不绝于耳。


    黛玉勉力睁开眼来,只见湛蓝的天际,白云在风中奔涌聚合,堆叠缠绕,无数的琼花被人抛洒在自己身上,仿佛纸钱漫天,在祭奠亡灵。


    她尝试着活动四肢,却发现自己被绑缚在一处祭祀台上。


    四面立着章纹诡谲的石柱,八方吊着篝火,蒸腾的热气,只把眼前幢幢鬼影,照得越发扭曲起来。


    黛玉恐惧万分,疑似到了阴司地狱,禁不住尖叫起来。


    “她醒了!萨满保佑,我的新娘活了!”


    青铜鬼面被人掀开,露出一张五官深邃,古铜色的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拄着拐步履蹒跚地走过来,用一双忧郁而苍凉的浊眼,打量着祭台上惊惧不安的少女。


    她伸出粗糙的大手,拂掉黛玉脸上的花瓣,叹息道:“鹤童,她真是个美丽的姑娘,配得上你。”


    “她是萨满神送我的新娘!是世间最美的女郎!”那少年骄傲而固执地说,一双明亮的牛犊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黛玉。


    围在祭台周围的男女老少,也纷纷摘下了面具,露出容貌各异的脸孔。


    原来他们是人不是鬼,黛玉心下稍安,她依稀记得自己被人打晕后,落入水中,是表哥飞身过来救她。既然她能平安醒来,那么表哥也一定还活着,只是他们被水流冲散了。


    黛玉仔细辨听他们交谈的话语,暗中打量他们的形容装束。这些人身着狍犴皮做的大袍,戴着犴皮帽,说的是北戎语言,但她不能完全辨识。


    只能通过众人对老妇人毕恭毕敬的态度,猜想她应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或是领袖人物。


    老妇人双手交叠在胸前,仰望苍穹,态度虔诚地念诵着祝祷词。众人也随声附和,音调越渐雄壮。


    那名叫鹤童的青年跃上祭台,将黛玉身上的绳索解开,大笑道:“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①”


    听到诗经中的歌谣,黛玉总算听懂了,她被人绑来做新娘了!


    黛玉哪肯容他造次,一挥手刀想将鹤童劈晕,谁料他脖子坚硬如铁,自己气衰力弱,竟不曾伤他分毫。


    “别害怕,我的良人,”鹤童不以为意地扭了扭脖子,有些歉然地说:“我已经放走了一个姑娘了,不能再放你走了……”


    只听他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高亢的唿哨响起,霎时间数百只鹰隼扑翅嘹唳而来,如遮天蔽日的乌云。


    它们的尖喙利爪,全部都用来攻击鹤童,斗篷大的铁翅捎过来,只把他掀翻在地。


    鹤童避之不及,整个后背被鹰隼锋利的角喙和粗壮的双爪,撕扯得体无完肤,疼得惨叫连连,众人抢救不及,无力驱赶,只得惊慌溃逃。


    老妇人手拄木拐,厉声大唱咒词,却毫不济事,眼见那游隼的利爪,就要勾出鹤童的眼珠。


    她慌得跪在黛玉脚下,惶愧地哀求道:“天女在上,我孙儿冒犯了你,还请您慈悯他,放他一条生路罢。”


    黛玉还未及开口,只听得身后一声清啸,那些鹰隼停止了啄食,纷纷振翅高飞,只是它们仍在鹤童的头顶上盘旋不去,保持着随时俯冲下来的状态。


    老妇人忙不迭地奔向鹤童,抱着他的身子,嚎啕大哭。


    只见古木苍翠的林海中,转出一个身披狼皮,手持竹矛的男人。


    他裹着一身风尘,戾气满炽,飒踏而来。


    黛玉定睛一看,那狰狞的狼头之下,分明是熟悉的剑眉星目。


    “表哥!”她欣喜若狂,回身狂奔,扑进表哥怀中。


    禛钰扔下竹矛,张开双臂将黛玉抱了个满怀,“表妹!”


    黛玉喜极而泣,紧紧地抱住他,将头埋进他炙热的胸膛。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别怕!”禛钰安慰着怀中抽泣不止的姑娘,手揽住她耸动的肩背,轻拍慢抚。


    备受惊吓的黛玉依在他怀里,哭着发泄了一通,慢慢缓解了心头的惶恐与压力,这才抬头看他。


    只见禛钰身上,除了半截贴里褶子袍裹在腰上,其余裤靴布甲,全然不见,唯有一身狼皮遮在前胸。


    他脸上、胳膊上、腿上满是被树枝乱石刮出的青伤红痕,着实狼狈。


    黛玉检视自己的形容,发现内外衣带都被系了死结,腰上还绑着他的束带,除了一双鞋不见踪影,其他的完好无损。


    禛钰不由笑道:“你放心,我知道水下急流会将人衣裳冲跑,都给你系死了,刀都未必割得断。”


    “咱们怎么到了这个鬼地方?”黛玉皱眉道。


    禛钰一手牵着她,一手捡起竹矛,对她说:“我们被瓮山泊的暗流冲到了一个叫鸳鸯冢的峡谷里,也可以称之为‘桃花源’。他们这些人都是北戎的后代,男女老少大概有千余人。他们大多是近亲,不能通婚,所以孩子极少。那个老妇人是这里的萨满法师,名叫额根提。”


    此时的额根提还在为孙儿鹤童疗伤,一面给他的患处点洒药粉,一面口中喃喃念咒。


    黛玉指着头上的鹰隼问:“你还会聚兽调禽?”


    “跟着跛脚师父学了点杂术罢了。”禛钰笑了笑,听到黛玉腹中饥鸣已久,便带她穿过密林,进入一处只有五尺见方的小神庙中。


    神庙中并无神像,神龛上供着的只有一块残碑,神龛前面摆了供桌,供桌之下有一个红木箱子。


    “这是新鲜的,能吃。”禛钰指着桌上的水果说。


    黛玉看到贡盘中放的是磨盘柿、京白梨,不由讶然:“咱们还在京畿附近?”


    这两样果子,都是京城特有的。


    “是。”禛钰点了点头,一面环视石堡内壁,一面在供桌抽屉下翻找东西,“这里只有桃树,没有柿子树和梨树,显然这些水果,都是人出去弄进来的。”


    “那个人是鹤童?”黛玉想了想,说:“我听他念诗经用的是京中官话,而不是北戎语。”


    禛钰拍着神龛上的残碑,道:“鹤童是额根提的孙子,也是这里的部落领袖,我们要找到那个出口,就需从鹤童手里夺权,成为这里实际的王者。”


    黛玉好奇看去,见那残碑上依稀刻了一首汉诗,不由念起来:“鸳鸯冢底仙难遇,桃花迷津梦未通。云岫深处……”


    念到一半,她就卡住了,心中疑惑不解,回头见禛钰冲她点了点头。


    果真有这么回事,黛玉就此放下,吃了一只梨填肚子。


    再打开底下的红木箱子一瞧,里面有很多男女成衣。甚至还有真红通裁的大袖蟒袍、翼善冠、凤冠霞帔、皂靴、珠履等物。


    禛钰翻看了一会儿,从玉带上造物办的款识上认清了来源,“这些是从被查封的北静王府顺出来的东西,可见鹤童不但熟悉京城,还是个惯偷,很会钻墙逾隙。他搜罗这么多外物藏在这里,就一定不甘心老死于此。”


    “表哥,咱们各找一套衣裳换上吧。”黛玉身上的衣服还犹半湿,早就想换身干爽的了。


    禛钰站在窗口向外观望,对黛玉说:“我替你把风,你换好了再叫我。”


    黛玉咬牙扯了半天,发现根本解不开衣带,只得糯糯央声:“表哥……”


    “怎么了?”禛钰回头,见黛玉抿着唇,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眸光窘然地看着自己。


    “衣带解不开……”黛玉红了脸,低声道。


    禛钰眸色转深,分明四面漏风的皮毛裹在身上,却泛起一股挥之不去的燥热,他不由舔了舔唇角,轻笑道:“我来替你解。”


    伸手触到衣摆的时候,两人身子俱是一僵,禛钰喉结微动,才解了三个结,就心猿意马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想往那欺霜赛雪的地方瞧。


    忽然黛玉掩耳盗铃一般,捂住两只耳朵,跺脚道:“你快一点嘛……”


    她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唯恐被他听到。


    “好……”禛钰拖长了调子,嘴角噙着笑意,偏偏动作越发笨拙,拉拉扯扯,仿佛解的不是裙带,而是一团乱麻。


    “解开了。”禛钰的声音蓦然哑了起来。


    一听这话,黛玉如蒙大赦,抓住往下滑的裙头,急忙道:“表哥,你转身!”


    禛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宠溺地说:“好。”转过身去捞了一只梨在手里,头却悄悄扭了过来。


    黛玉换好一身紫色的妆花织金纱袍,徐徐转身,却发现表哥嘴里叼着一只梨,一边吃一边盯着自己,喉结上下滑动。


    “你、你!好不要脸!”黛玉气结,纤长的睫毛随着她激动起伏的身体,一颤一颤的。


    禛钰见她满面羞恼,忍不住眉头轻挑,勾唇一笑:“表妹,别忘了咱们是换过命的交情,再说你的衣带都让我解了,还怕我多看一眼不成?若觉得吃亏,我也给你看。”说着他一把掀开狼皮,呈露出健硕的胸膛。


    黛玉“啊”了一声,半捂着眼睛,恨声道:“臭男人!”


    禛钰三下五除二地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圆领袍,低头嗅了嗅那狼皮,嫌弃道:“才剥下来的,是有点臭。”


    “呸!”黛玉不想理他,气鼓鼓地出了小神庙。


    禛钰从背后环住她的身子,唇角贴在她耳畔,语气强势地说:“你记住,千秋万世,天上地下,除了我,不许别的男人给你解衣带。”


    黛玉心头一颤,缓缓抬眸,终是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才携手走出密林,就见额根提领着一帮身材胖壮的男人,手持刀刃,将他们围堵住。


    黛玉见势不妙,后悔只顾与表哥牵手,竟忘了拿武器竹矛。


    禛钰从容自定,一声清啸,顷刻间漫天游隼振羽而来,盘旋半空,锐利的目光俯瞰向地下的人们。


    众人仰头望去,想起鹤童的惨状,都免不了心头畏惧,脚下徘徊。


    额根提越众而出,用不甚纯熟的官话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禛钰回答道:“我叫阿真,她是我的表妹阿林,我们不慎落水,被天神送到了这里。我们无意与你们为敌,但也绝不许你们冒犯欺凌。”


    额根提见他说的是纯正的北戎古语,不由高看他一眼,拿出了怀柔政策:“少年阿真,我们这里是避世不出的绝境,若有外人闯入,要么成为神的祭品,要么与我们这里的男女结为夫妻,永生不离此地。


    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与灵力,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的四个孙女都会成为你的妻妾。你的表妹阿林,也会是酋长鹤童的妻子,享受我们的供养与爱戴。”


    “承蒙错爱,阿真与表妹情投意合,断不肯另娶他人,也绝不会让表妹舍我而去。”禛钰铿锵有力地说,这一回他先用官话表达出来,再用北戎古语翻译了一遍。


    黛玉不由发怔,自思:表哥是特意说给我听的么?竟不是与人谈判的策略。


    禛钰继续说:“我们并不想在这里久待,终究是要出去的。还请你们放行。我可以发誓,不对任何人提起这里的人和事。”


    “可惜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这里只进不出。”


    额根提明确表示了对他们的不信任,一双深邃的眼睛变得犀利和冷酷,“我知道你巫力强大,但我也不是没有制胜的法宝。”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来,看了黛玉一眼,继续说:“我方才已经拿到了你表妹阿林的头发。同为巫者,你当知道我能用这东西做什么了吧?”


    头发?黛玉一脸茫然,就见禛钰咬牙切齿地瞪着老妇人,“你敢!”


    “所以,我们还是不要互相残杀了。”额根提改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孔,笑容可掬地说:“只要你娶了我的孙女儿,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汉人的木屋、丰盛的食物。”


    “休想威胁我!”禛钰口中念咒不断,只见额根提手中的荷包瞬间燃起,顷刻化为了灰烬。


    额根提被烫伤,连忙挥手灭火。众人见萨满法师出师不利,只得先搀扶起她,望风而逃。


    如此,鸳鸯冢的北戎后裔一共组织了三次进攻,都被禛钰聚兽纵鹰给击败了,以至于鸳鸯冢的毛毡房坍塌数座,豢养牛羊的竹篱木栅全部飞禽走兽给践踏损坏了。


    到了临近黄昏的时候,受伤的鹤童率领几个年长的族人过来乞降,他们献出了装饰精美的汉式木屋赔罪。希望禛钰能够与他们言归于好。


    “既然你们放弃与我们为敌,我也不会让你们为难,只要告诉我出去的道路,我就驱兽归林,放鹰飞远。”


    鹤童无法给出明确的承诺,只得再请祖母出山。


    额根提头戴驯鹿帽,肩披神坎肩,一身华丽而神秘的萨满裙袍,手捧神鼓而来。


    她对禛钰、黛玉说:“我看出来了,你们是一对爱侣,必不肯分开。为了我们族人的安全,也为了你们的幸福,今夜你们就在鸳鸯冢成婚罢,永远留在我们这里,成为我们的一份子。”


    禛钰与黛玉面面相觑,彼此摇头,他们还有要事在身,绝不能滞留在此地。


    “额根提,若我们一定要离开呢?”禛钰冷声道。


    第94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四回


    神前盟誓佳期缱绻, 月下红帐暗许结褵


    额根提脸色不好看,这两个年轻人实在太不乖了,如此引诱都不上当。


    “年轻人, 你我同为巫者,当知誓言不可违, 我们的先祖当初为了避难, 历经千险才找到这样一个桃源宝地, 发誓生生世世不离此处,也不许外人走漏消息。


    你们无意闯入,又不肯加入我们, 若想出去, 不啻于在我们的头顶上悬一柄利剑, 我们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


    禛钰摇了摇头,道:“额根提,你是这里德高望重的法师与智者, 你当知道如果你们族人继续困在这里, 不出二十年,这里的人口就会减少一半, 五十年后这里就没人了。


    你的孙子鹤童为何会找一个外人做新娘, 只怕这里适龄的姑娘,都是他的亲姐妹吧。你们与其坐困愁城, 等着悲剧发生, 不如出去闯一条生路来。”


    他话音刚落,额根提就红了眼眶, 抖着下唇, 痛苦地捂住了脸。


    黛玉开口说:“你们当初为了求生才避世不出,也可以为了求生而选择出世, 都是为了生存繁衍而已,并不违背誓言的初衷。”


    “不!”额根提固执地扬起脖子,一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猜忌和不安,“我的预知梦告诉我,你们是会掀起腥风血雨的帝王,我不允许你们引来战争,挞伐我的子民。”


    身为萨满法师,她继承的灵力,足以掌控天气、占卜星象,预知未来。


    禛钰心头一凛,唯恐她说出更多的预言来,揭穿自己的身份。这里是极为原始的密林,灵气充沛,气流波动剧烈。就连他自己也感受到了,天地的力量不断注入自己的身体,预知未来的天赋在渐渐苏醒。


    他们这些人在封闭的绝境中生存日久,思想观念根深蒂固,若继续与他们对峙,也于事无补,不如先答应他们的要求,再以鹤童为突破口。


    禛钰眸光闪烁,有一种霍然顿悟的感觉,他对额根提说:“额根提,三日后你就会死亡,可惜萨满的灵力无人承继。我同情你们的不幸,决定留下来与我表妹成亲,并继任萨满,代替你守护这片土地上的族人,我会用箭矢指引你的灵魂安然远去。”


    闻言,额根提老泪纵横,峡谷的月光黯然昏沉,照在老人风烛残年的面容上,显露出下世的凄哀与悲凉。


    黛玉有些犹疑地望着表哥,却被他握住手,不断地轻捻。


    她不由想,表哥说要成亲什么的,也许只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罢。


    良久,老人才抬起头来,高举着神鼓敲打起来,一边歌唱一边旋舞,像是给自己献一曲最后的挽歌。


    很快在屋前的空地上,鸳鸯冢的人们燃起了红艳的篝火,男人们支起烤架,烹羊宰鸡,女人们手拉着手儿,载歌载舞,为一对璧人举行盛大的婚礼。


    鹤童的四位姐妹过来服侍黛玉沐浴梳妆,她们不会梳汉人的发饰,只是按照北戎的传统,给黛玉梳了两条辫子,盘绕在顶上。


    禛钰将小神庙的箱笼抬来,成了黛玉的嫁妆。他们换上了真红通裁的大袖蟒袍,一个戴翼善冠足登皂靴,一个凤冠霞帔红裙珠履。


    衣冠靴履里外簇新,倒也合身,指不定就是北静王当初想要梅开二度准备的。


    如今倒成了他们的婚服,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额根提重新修容整装,红光满面地为她们主持婚礼,净房、祭天、诵唱祝祷歌。


    黛玉被盖头遮住了视线,全程被人搀扶着,耳畔是陌生的欢歌笑语,眼前是红艳的光晕,整个人入堕梦中,亦幻亦真。


    待喧嚣远去,红帐掀开,她坐在了柔软的床畔,忐忑不安地揪着裙袍,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而神鼓在她面前发出镗镗之声,她心头一条,睁开眼看,却见自己正跪在额根提脚下,被她居高临下地睨着。


    “我信不过你的丈夫,他是世间最狡诈的狼,所以需要你对天神起誓,日后你们逃出鸳鸯冢,若对任何人透露此地的消息,你将与所爱之人死生相隔,永远仳离。”


    黛玉绝不愿发这样的毒誓,可是她见额根提对着几缕长发喃喃念咒,自己的精神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鹦鹉学舌一般将那誓言吐口而出。


    “我对萨满神起誓,日后逃出鸳鸯冢,若对任何人透露此地的消息,将与所爱之人死生相隔,永远仳离。”


    话音刚落,她心头一跳,还没理清思路,回想方才发生了什么,却见眼前的盖头被人掀飞。


    肤白如玉的少年,剑眉入鬓,明眸如星,眼中溢满如醉似梦的光彩,愈发显得迷离动人,比起昔日贵气天成的冷艳之感,此时的俊逸英姿中更添几分魅惑。


    不是她的表哥,又是何人?


    “表妹,你真美!”禛钰坐下来,托起她的脸轻轻抚着。


    黛玉面颊发烫,实在不敢与那灼热的目光相接,垂眸道:“只是做戏而已,这会子又没有人,表哥就别演了罢。”


    “可我不想做戏,”禛钰把她揽在怀中,吻着她的耳垂说:“只要表妹愿意,就是真的。”


    他深嗅着黛玉身上的幽香,蓬勃的欲念如野火燎原一般,熯天炽地。


    不待黛玉回答,他已动手替她摘了凤冠,卸了耳环。温润的菱唇轻柔和缓地,往她额头眼角、耳畔唇间游动了。


    黛玉的身子瞬间软如春水,两手抵在他胸膛,根本无力推拒,心中暗叹:他果真是狡猾如狼的男人,分明是他动了歪心思,却要逼着自己承认。


    “不行,而今还是国孝!”黛玉终于找到了一个让人瞬间断念的理由。


    禛钰果真不动作了,太上皇后好歹是他名义上的祖母,驾鹤西行,尚未满七七之日。


    这时候与表妹圆房,就是国孝家孝双重大不孝了。


    然而他与名义上的祖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话都没说两句,于他而言,那位老太太就是位老太太罢了。


    “那咱们玩点别的。”禛钰将手里的金刚石尾戒摘下来,握在左手中,双手握拳交叉变换了几下,让黛玉猜,“你猜戒指在哪边?猜对了你亲我一下,猜错了我就亲你一下。”


    “谁要亲你!”黛玉与他拉开半尺距离,故作严肃地说:“猜对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不许撒谎!”


    “好!”禛钰将双拳伸了过来。


    黛玉伸指在他左拳上一点,“左边!”


    禛钰翻掌过来,空空如也。


    黛玉懊恼地别过脸去,却被他食指勾住下颌,被迫看他戏谑的笑颜。


    而后是唇齿被人夺去,碾转研磨,银丝交缠,好久才得以喘息。


    “还是左边!”黛玉都不看他的把戏,固执地只选一边。


    禛钰怜她,主动让了一回。


    黛玉问他:“表哥真想和我成亲,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这其实是两个问题,看在表妹这么可爱的份上,我都回答你。”禛钰在她颊边啄了一下,“我想和你成亲是真的。为了能够尽早出去,我们得装出想在这里生活的样子。”


    “你耍赖皮!”黛玉捂着脸说。


    “我两个问题都答了,总得收点甜头罢。”禛钰再次将两拳伸到黛玉面前。


    黛玉撇嘴道:“你不老实,我不玩了。”


    “好,那咱们睡觉!”禛钰将戒指戴回手上,勾指去解她的衣带。


    黛玉噌地站起,揪住衣襟道:“你干什么?”


    “宽衣睡觉嘛!”禛钰眨眨眼,语气无辜得很,“我怕你解不开,替你效劳还错了不成?”


    “我解得开,不用劳烦你!”黛玉伸手将他往外拽,“我睡床,你睡地上,咱们互不相扰。”


    禛钰唉声道:“如今过了寒露时节,表妹好狠的心,让我睡地上!”说着,两脚一蹬,把靴子甩脱,抖开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


    黛玉气怔:“你一个大男人,竟然跟我一个姑娘抢床睡!”她双手环胸,气鼓鼓在床前踱来踱去。


    忽然腰上一紧,整个人被卷入了红帐中。


    月色隐入云后,风起帐落,只余窸窸窣窣的声响,两身真红蟒袍从帐中滚到床下。


    黛玉没有想到,他这样的放肆,分明说过忌讳,也不管不顾,像个横行霸道的王者,贪婪地索取一切,迫使她妥协臣服。


    她扭身一躲,又被他按在枕上,凶狠地撬开贝齿,剥开里衣。


    “我对天神起誓,日后逃出鸳鸯冢,不对任何人透露此地的消息。否则,我会与所爱之人死生相隔,永远仳离……”


    那幻梦中被迫出口的誓言,仿佛恶咒一般,禛钰神色骤变,一双星眸凌厉得像要吃人一般。


    “表哥、表哥、表哥!”黛玉慌了,别过头一连叠声喊着,试图唤醒他的理智。


    “表妹,我许你问最后一个问题,想叫我停下来,却是万万不能了。”


    禛钰两臂青筋微起,用力擘住躯体,眼波在迷醉与清明间流转不定,恨声道:“额根提那个老虔婆,在你沐浴的水中施了咒。”


    黛玉抬眸,有句话她一直不敢启齿,“杜门在震,困我着东宫也。”


    潜藏在记忆深处的枷锁,在表哥深吻她的那一刻,突然挣脱了开来。


    以至于梦中那个明黄色衣袍的男人,也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尽管面目模糊,但那沉重的威压感,历历在目。


    她捧着他的脸,极认真地问:“表哥你的性命前程都系在太子身上,如果太子想要我,你会怎么办?”


    禛钰脸色骤变,心头堵得紧,好似一颗越膛而出的火炮,被卡在中段,即将爆裂开来。他都快忘了表哥是假的,太子才是真的。


    “表妹,如果太子想要你,许你尊位,你会舍我而去吗?”他到底是人间狡狼,在情与欲的两极拉扯间,还能生出一丝黠慧。


    尽管黛玉十分不满他事事反问的态度,依旧扬起脖子道:“除非拿绳子勒死我,我的心永远只会奔向你。”


    禛钰喉头一抖,倾身吻了下去,黛玉的爱远比他想像的还要坦诚勇烈。


    “表妹,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你的,管他是谁,天王老子也不行!”


    他不再与本能抗争,只是收敛了掠夺之意,极尽温柔地教一朵花如何绽放……


    许久,他心满意足地合上眼,沉沉睡去,犹似与黛玉十指相扣,悠悠荡荡往天际去了。


    忽见黛玉褪去人形,化作一株绛珠草,根植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


    听到一道笑问:“这绛珠草既接天地精华,又得神瑛侍者甘露之惠,才修成仙子。为何只知报神瑛侍者灌溉之情,而不偿天地之恩?”


    又有一僧笑答:“天地本为鸿蒙所开,奈何鸿蒙无心,偏偏神瑛侍者凡心偶炽,造历幻缘,绛珠仙子就先随他下世还泪了。约莫十载长泪,也就尽偿前情了。”


    禛钰不由愤然:“谁说鸿蒙无心?若真无心,又何以化育甘露来滋养绛珠?既然甘露与绛珠先出于鸿蒙,又与神瑛何干?他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德之贼也!若鸿蒙下世,非夺其眼泪破此冤案,才得释怀解恨。”


    一僧一道听了这话不由相视而笑,“因中有果,果中有因,才说鸿蒙无心,他就有了。”


    “果真是静极思动,无中生有。”


    第95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五回


    锋芒毕露夺权立威, 舍母救子噬心悔愧


    鸳鸯冢恰在一处河谷,风过密林,山鸣谷应, 峭壁之上飞瀑挂帘,回荡着奔腾不息的急湍声, 无数细碎的飞沫, 如琼花一般次第开放。水流掀起巨大的白浪, 层层撞击着河谷深处,訇然作响。


    翌日醒来,黛玉见自己的手还紧搂着表哥的脖子, 两人密不容间, 又想起昨夜的情形, 登时小脸似火烧一般。


    想要放下手来,又舍不得离了热源,她眨眨眼, 偷偷打量起近在眼前的男人。


    英秀的眉骨, 利落的鬓角,高挺的鼻梁, 那深邃的眼睛一旦睁开, 便是一双清冽如泉的眸子,却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黛玉噙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忍不住抬起下颌, 朝那温润的菱唇上啄了一下。


    正当暗享做坏事的刺激时,身侧的卧龙昂扬醒来, 腾身摆尾, 鼓吻奋爪,又将那一点甜头加倍讨了回来……


    直闹了一个时辰, 阳光刺破红帐,才不得不双双下地。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咱们先一块去觅食吧。”禛钰向黛玉伸出手来。


    “嗯。”黛玉笑盈盈地将手交给他,卷了一块五尺宽的粗布做包袱,抱了一个陶瓮打水。


    二人辗转进入密林,这里野竹参差,横柯蔽日,比外头要阴冷许多。


    禛钰折断一根儿臂粗的竹子,用两段尖端在石头上磨砺,制成两支竹矛,递了一根给黛玉说:“我教你用竹矛叉鱼。”


    眼前溪流淌过,水极清洌,有几尾游鱼清晰可辨。


    只见禛钰手起矛落,一扎一条,不出半刻功夫,已经叉上来二十条鱼了。


    黛玉有了功夫傍身,学起叉鱼来也手到擒拿,忙道:“够了,我们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禛钰笑道:“我们要在一天内储备三个月的粮食,以证明我们打算在此常住。”他扯了一把草,又教黛玉用草绳把鱼穿起来。


    这密林中飞禽有鹰隼鸿鹄,走兽有麋鹿雉兔,猛兽有虎豹熊猿,物产丰富,水草充沛,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正午时分,他们就满载而归了。


    鸳鸯冢的人们看到禛钰左手扶着头顶的水罐,背了八只鸿鹄,肘部挂两串鲜鱼,腋下夹着一捆雉鸡,两肩扛着两匹山羊。


    而黛玉只是手捧了个包袱皮,里头装了一些柿子梨子和马齿苋、木耳菜。


    禛钰将猎物堆放在木屋门口,对围观的人们说:“我是阿真,这是我的妻子阿林,从今天起,我们会生活在这里。我擅长狩猎,需要用这些猎物向各位换取酸奶、蔬菜和盐。”


    大家看了半晌,交头接耳了许久,没有人行动。只有一个矫健魁梧的男人,一边用磨刀石锉刀,一边挑眉阴笑:“这里人人都会狩猎,不如拿你的妻子换!”


    他话音刚落,手里的刀就被禛钰夺下,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那人惊慌之下,掐住禛钰的手腕死命往外掰。


    哪知禛钰的手腕如坚铁一般,悍然不动。他将刀狠狠搅进这人的两只手腕中,再用力拔出,惨痛的叫声划破天际。


    一道血线飞起,溅在了禛钰的眉眼之间。


    黛玉心头一紧,眼前的禛钰,眸中的戾气横生,凶悍如狼,与温柔的表哥简直判若两人。


    “现在你无法狩猎了!”禛钰将那人甩出去,冷声道,“觊觎我妻者,非死即伤。”


    当禛钰站起身来的时候,围观的人们纷纷退避三舍,不敢趋近。


    “哈尔,你们冷静一下!”鹤童拨开众人,走了近来,身为鸳鸯冢的新任酋长,他必须在族人发生冲突时主持公道。


    然而他自己也是禛钰的手下败将,调停矛盾的时候,就显得底气不足。


    禛钰扔下哈尔的刀,用纯熟的北戎古语对鹤童说:“我的慈悲都藏在我妻子身上,谁要是敢伤害她,我的残忍就会百倍加诸在他身上。包括你鹤童!”


    鹤童想起背后糜烂的伤口,不寒而栗,怯意陡生,勉强开口道:“哈尔并没有付诸行动,你这样伤害他,是不对的。”


    “在我们汉人的世界里,杀一儆百是必要的,他没有从你身上吸取教训,就说明昨天我对你的惩罚并不够。”


    禛钰拍了拍手上的灰,那从容不迫的态度,俨然将自己凌驾于酋长的地位之上。


    黛玉知道表哥并不为鹤童的道德所缚,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才是这里一切权力的根本。


    鹤童理亏在先,更无法挺直腰杆说话了,只能摆事实:“可你伤害了哈尔,导致他丧失了生存能力!”


    “我会把他当做奴隶来豢养,不会让他饿死的。”禛钰扔了两个磨盘柿到哈尔身前,冷笑道,“吃吧,我的奴隶。”


    哈尔痛得直叫唤,哪有不受嗟来之食的勇气,张嘴咬在了柿子上,表示自己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鹤童暗舒了一口气,哈尔的屈服意味着问题的解决。


    “再过两个时辰,雷雨、大风、冰雹将至,我劝所有人都与我换些食物再回去,并将你们的孩子送到木屋里来避难,否则你们会失去他们。”


    禛钰的目光徐徐扫过四周的人们,“天灾结束后,你们敬爱的额根提就会魂归天上,我将成为继任的萨满,带领你们获得新生。”


    “别信他,他只是为了挟持我们的孩子来换取更多的东西。”


    “少妖言惑众了!额根提是灵力最高的萨满法师,她从未预言过天灾!”


    “分明是天高气爽的时节,如何会有雷雨冰雹?”


    鹤童一时没了主意,他的祖母额根提已经病倒了,无法给出正确的判断。


    而禛钰并不理会他们的质疑和反对。


    还是有些妇孺尝试着与禛钰交易,用盐巴与酸奶换了一些鱼和肉。但到底还是没有人敢把孩子送到小木屋来。


    黛玉沉心静气,仔细感受天气的变化,风向逆转,空气的流速变快,太阳光越发强烈了。对比早上的浓重的湿气,这确实是冰雹的前兆。


    她忍不住劝大家说:“的确会有大冰雹降临,你们的毡帐恐怕无法抵御,孩子们会承受不住寒气的。”


    然而没有人信任他们。


    禛钰一直在木屋门口,等到大风飙起,仍不见人来,才把哈尔和食物一起拖回了木屋中。


    哈尔被挑断了手筋,两只脚又被禛钰捆死在房柱上,连眼睛也被布蒙住,行动范围只有三尺,活像一条被人嫌弃的癞狗。


    没过一会儿,木屋的门被人密集地敲响,禛钰接纳了一个又一个嚎哭的孩子进来。


    外面漆黑如夜,暴雨冰雹、电闪雷鸣纷至沓来,每当有紫电霹雳而下,就引得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哭声。


    黛玉一边安抚他们,一边给他们分发果子,还教他们哼唱没有文字的江南小调。


    到了晚间,木屋里已经有二十个孩子了,有两个老妇人在里面生火塘,给孩子们熬鱼汤吃。


    禛钰问老妇人:“阿媪,所有孩子都在这里了吗?”


    老妇人叹道:“北山那头还有一个寡妇,她一直不肯改嫁,一个人养孩子,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她离我们这儿有二十里远,这么大的风雨根本过不来……”


    “我去带他们来。”禛钰神色凝重,披上了狼皮作为雨衣。


    “表哥!”黛玉见他要顶风冒雨去救人,忧心忡忡,既舍不得他涉险,又怜惜受灾的孤儿寡母,一颗心在两难间担惊受怕。


    “这样的天气,连火把都燃不住,如何辨别方向?连马匹都不敢出行,你又如何翻山越岭?”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我会驱神召将,不会有事的。”禛钰揽住黛玉的肩,亲吻了她的额头,“你放心,我会带那母子俩平安回来的。”


    黛玉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转身拉开门,没入了风雨肆掠的夜中。


    孩子们挤挤挨挨地睡在火塘旁,黛玉望着彤彤的火焰,眼见时光一点点流逝,心里不知怎么煎熬,人在疲累与惊惶中半梦半醒。


    忽然一道惊雷劈下,轰隆一声,把所有人都震醒了。天好像破了个大窟窿,怒瀑飞泄而下,打在木屋顶上,密密匝匝如石滚一般重响,孩子们的哭声都被淹没掉了。


    他的水厄,会不会就是这一天?


    黛玉捂住了脸,不敢深想,倘若他一去不回,自己该怎么办?


    只听到耳畔有人对她说:“假使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就是我。”


    黛玉蓦地一下睁眼,梦醒了。


    她走到门边,正打算拉开门,换点新鲜空气进来。就听到有一声轻微的敲门声,一下、两下,声音渐渐变大。


    霍然打开门,就见表哥披着一身狼皮,胸前抱了一个裹着厚毛毡的小男孩。


    “表哥!”黛玉欣喜若狂,忙将男孩抱过来。


    她将男孩轻轻地放在火塘边,那孩子不过两三岁大,已经睡熟了,脸上还挂着恬静的笑容。


    黛玉欣慰不已,回头替表哥摘下狼皮,却见他眼眶通红,脸上挂着湿痕,也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


    禛钰一把将眼前人揽入怀中,头抵在她的颈窝,用几不可闻的哭腔说:“他母亲被山洪冲走了,我没有选择救她……”


    雷电将天空照成了紫红色,那个女人拼劲最后的力气,将孩子抛给了他……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她哀哀不绝的眼泪。


    一股激荡灵魂的深愧,吞噬着他的理智,让他脆弱得如同失恃的孤儿。


    在这个天地能量强劲交汇的地方,他的灵力不断攀升,在梦里不但记起了绛珠与神瑛的前世今生,还看到了他违背誓言的惨痛后果……


    “一定不会教她余生好过,十年长恨,我会一天、一时、一刻不少的,都还给她。”


    年少轻狂的他,轻率地许下誓言,又背叛了誓言。天道承负,不昧因果。若他不想让黛玉经历十年痛苦,唯有自己替她一肩承受。


    若要了却前尘怨债,只能被迫在生离与死别之间,相杀与相忘之间,各选其一。


    此时此刻,他甚至连看一眼黛玉的脸,心都会不可自抑地痛起来。


    第96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六回


    皇太子真言出绝境, 林黛玉痴情解相思


    夜里的雨越下越大,澎湃的山洪将密林中的树木几乎都淹没了,禛钰垂着头, 目光只在跳耀的火塘上,嘴里喃喃念咒, 声音时断时续, 隐有哽咽。


    黛玉看着心疼, 从身后抱住他的腰,轻声道:“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就是她的未来与希望, 不是你没选择救她, 而是她用斩断的母子缘分, 换了孩子的岁岁年年。红尘堪悲诧,黔首身世艰。咱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禛钰睫毛一颤, 转身回抱了她。


    黛玉的话好似从天而降的暖流, 浸润了他的心田,所有的悔愧与不安, 都被悄然熨平了。他重新凝睇黛玉的脸, 深深浅浅地吻了起来……


    翌日晨曦破云而出,风止雨停, 天空大地复归平静, 祥和如昔。


    黛玉打开门来,鸳鸯冢的人们聚集在木屋前, 翘首以待, 那些孩子们欢呼雀跃地奔出去,投入父母的怀抱。


    禛钰解开捆住哈尔的绳索, 对他说:“如果你能收养坤德,我就让你的双手恢复正常。”


    坤德就是禛钰昨晚救回来的那个孩子。哈尔是个单身汉,自从失去了狩猎的能力,无异于少了半条命。


    如今有幸能收养一个孩子,成为自己后半生的依靠,为自己养老送终,他没什么不乐意的。


    只是他不敢相信自己被挑断了手筋的手,在阿真的咒语下还能复原!


    “阿真,你果真是神的使者!”


    木屋外人们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禛钰说着感谢及道歉的话。


    “阿真,感谢你保护了我们的孩子和希望!”


    “你的预言是对的,我们不该怀疑你的真诚!”


    “对不起,我们仇视了拯救自己的英雄!”


    鹤童举起神鼓,来到了禛钰面前,对他说:“这是祖母去世前留给你的东西,请你成为我们的萨满法师,保护我们的族人!”


    众人鼓动起来,认识到阿真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能力,会代替额根提守护大家。


    然而禛钰并没有接过那面神鼓,他的脸上全无一丝喜悦,包含悲悯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逡巡着,缓缓摇头道:“萨满可以预见灾难,但无力阻止。我只能告诉你们,若不从这里出去,三个月后,这里依旧会成为一片沼泽。”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脸上都染上了悲戚与绝望。若出去就违背了先祖的誓言,将遭受天谴;若不出去就会陷入沼泽,亡族灭种。


    禛钰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鹤童身上,等待他的选择。


    鹤童一言不发,捧着神鼓转身离去。


    人群渐渐散去,黛玉走过来问禛钰:“大家能够顺利出去吗?”


    禛钰点点头,说:“明天,鹤童就会带我们出去,之后陆续从这里出去的人,都会成为林家的重坚部曲。这些北戎人的后裔,将由你来统摄教化。”


    “你用武力、智慧、先知征服了他们,成为了他们的精神领袖,却要我来教化,这是什么道理?”黛玉蹙了蹙眉,满眼疑惑与不解,“而况我父亲是文臣,不涉党争,哪里需要暗置部曲?”


    “需要!”禛钰垂眸望她,用手抚了抚她的小脸,“而今天下并不太平,我可能随时都要征战在外,我希望保护你的力量,越多越好。如何成为一方诸侯王者,我已经给你打好了样,依你的聪慧,应当不难领悟。”


    若是说方才她看禛钰的目光,还满是崇拜与依恋,话到嘴边却成了羡慕,不由笑道:“我又不及你骁勇神武、也不会巫医神算,哪有一天之内,就使人臣服的本事。”


    禛钰在她额头亲吻了一下,笑道:“表妹你慢慢来就是,时光会将你淬炼成一个合格的王者。”


    他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除了血脉继承,权力还可以通过天然的武力征服,给予他人所需的馈赠与保护,以优于常人的技能与智慧提供帮扶,诸如此类的种种手段,树立权威,换取认同、信任与崇拜。


    依照之前对额根提的承诺,禛钰换上了萨满的装束,为她跳神,向天空射箭三支,指引亡灵远去的方向。


    翌日清晨,禛钰与黛玉换下婚服,在箱笼中另找了两身燕居家常衣裳换了。


    吃过早饭,就见鹤童过来找他们商量,带领族人离开鸳鸯冢的事。


    “阿真,我今日就带你们出去,我也会说服我的族人重新回到大众之中生活。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安置我的族人,成为他们的依靠。”


    禛钰看了看黛玉,冲她点了点头。


    黛玉抬眸,铿锵有力地说:“鹤童,你见过外面的世界。我便据实以告,我父亲是户部尚书林海,我会让他安排你们获得本朝的正式户籍,你们将得到林家的永久庇护。


    在三个月内,我会筹备好学校,工场、庄园。让孩子们读书习武,让妇女们织布刺绣,让男儿们耕种贸易,若遇战时也会分发刀剑,让他们成为保家卫国的中坚力量。我保证,每一个人都会得到妥善的安排。”


    “好!”鹤童听了黛玉的承诺,喜得直拍大腿,很早以前,他就对外面的世界心驰神往了,恨不能今日就随他们一起出去,再不回来了。


    “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鹤童转换了京中官话,对禛钰说:“我想依靠你的神力,为我找到一位姑娘。”


    黛玉与禛钰相视一笑,说:“不必找了,你的云岫姑娘,就在我家住着呢。”


    “真的吗?”鹤童眼眸骤亮,惊喜之余,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满心疑惑:“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找的人是她?”


    “鸳鸯冢底仙难遇,桃花迷津梦未通。云岫深处伴鹤童,谁羡繁华贵与荣。四月二十六日生辰云岫散人书。”


    黛玉将他刻在小神庙残碑上的诗念了出来,笑道:“四月二十六日是邢妹妹的生日,你知她自号云岫,便给自己取了个汉名叫鹤童。”


    少年人怀的什么心思,真真昭然若揭了,怪不得当日在祭台他曾说,已经放走了一个姑娘。


    鹤童的脸一寸寸地红了下去,嘿嘿干笑两声,他站起身来,取出两块布条,对他们说:“我这就带你们出去,还请你们把眼睛蒙住,跟我走。”


    两人蒙好眼睛后,黛玉牵着禛钰的手,禛钰把着鹤童的胳膊,跟着他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听到鹤童说:“可以摘掉布条了,我先走了。”


    只听一声哗然水响,禛钰扯下眼前的布条,鹤童已经没入水中消失不见。


    黛玉睁眼一看,他们正置身在瓮山泊的湖堤上。


    唯恐禛钰失踪三日,要受军法重责,黛玉忙催促他说:“你快回军营报到去,我先回家了。”


    “不急,”禛钰气定神闲地说,拉着黛玉的手慢慢捻抚,“等下我让章明送你到曾叔祖家,表叔为了你的名誉着想,在你失踪的这几日,他必然对外宣称,你在王家闭门修养。”


    黛玉笑道:“就你鬼聪明儿,连我爹怎么考量的都琢磨清楚了。”


    “若不把老丈人的心思摸透,怎么能娶他的宝贝女儿呢。”禛钰搂着她,低头深深浅浅地吻了起来。


    缠绵了许久,禛钰才放开她,冲着广阔的湖面,发出一声渺远而深长的清啸。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章明就骑马疾驰而来,他小心瞥了一眼黛玉,跃下马来,拉着禛钰的手上下打量他,激动难掩地说:“老天爷,你可算回来了,‘太子’坐在帐中,可要急死了。”


    “这两天辛苦你了,把林姑娘送回王家,你就歇息去吧。”禛钰见他下巴颏的胡茬冒了出来,双眼熬得通红,脸上的疲色忧惧无法掩饰,一拳砸在了他的肩上,笑道:“明日休整一天,后日征帆南下。”


    “是!”章明一扫心中阴霾,满口答应。


    当黛玉出现在王家时,脚还没站稳,就被晴雯抱了个满怀,一直躺在床上装病的永龄也掀被而起,扑身过来。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们了!”


    看着她们又笑又泪又气的样子,黛玉只得一个个将她们哄好,把落入水中不慎飘远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诚然,与表哥那段婚事自然避而不谈。


    “你这孩子,两三天不见怎么就瘦了这么多!”白芍又赶紧张罗出一桌饭菜给黛玉补身子。


    林海散朝后,收到了太子的传讯,得知女儿平安归来,正在太医王家休整,一直悬着的心,可算是放下来了。


    虽然恨不能立刻去见女儿,又因粤海战事在即,户部加紧调拨粮草饷银,他要在部里挑灯夜战,只能让女儿在王家多住两天了。


    黛玉让永龄回严家,去干娘、姐姐那里报声平安。又吩咐晴雯回林家,安抚紫鹃、雪雁两个,再处理一下府中积压的庶务。留她一个人在外太公家休息两日再回去。


    待姑娘们都打发走了,黛玉稍事休息,享受一个人的片刻闲暇。


    少了人服侍,黛玉也懒得梳髻,学着北戎妇人的样子,打了两条辫子,盘在顶上。


    望着妆奁镜中艳似春桃、娇胜秋芙的容色,黛玉暗想:国孝当前战事在即,表哥是来不及娶她的。自配情郎出乎本心,也并不惧世人眼目,顾念表哥前程,林家名声,眼下少不得要遮瞒一二。


    她正想拆了盘在发顶的垂联,散开来重新梳个小挽髻,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别拆!”


    黛玉回头一看是禛钰,连忙起身道:“表哥,你怎么来了?太子可有责罚你?”


    禛钰笑着摇头,将她两手捉住,只说:“别拆,就这样盘着好。”说着视线就在黛玉身上游离扫荡,从脖颈到纤腰,恨不能洞穿锦绣,一眼看透。


    “为何?”黛玉歪头问。


    他嗓音低沉,环住她的腰,在耳畔笑言:“这会子若是散开,我难免会压了你的头发。”


    说着男人就三两步把她往床边带,勾挑她的衣襟,喉结寸寸下滑。


    黛玉心尖发颤,想装听不懂、看不懂也不行了,忙正色推拒:“明儿你就出征了,还有闲心干这事儿。”


    “正事也干了的,买了几个田庄给你安置部曲,还不知我多早晚能回来,告假出来赶着陪你半日。你若不想,咱们说说话也好。”禛钰站起身来,暗暗深呼吸,一面踱步一面念清心咒。


    黛玉原有好些话想对他说,千言万语嘱咐不完,听着绵绵密密的咒语,一时尽忘了。


    想起他床笫间极尽温柔的表现,见他一遍遍抹去额上的汗,茕茕的身影,在眼前来回晃荡,黛玉竟莫名生了一丝愧疚来。


    “别晃了!”黛玉上前搂住他,将头靠在他胸前,眷恋不舍地说:“只要你平安归来,我也没别的要说了。”


    夕阳残照,流光溢彩,芙蓉帐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缠绵的声响……


    守在门外的章明,才把“充耳不闻”的本事提将上来,忽然见廊下走来一个人。


    他定睛一看,暗暗咂舌,三两步走上前去,扬声道:“贾二少,你这会子来王家做什么呢?”


    第97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七回


    宝二爷怒砸通灵玉, 王正堂犯上骂太子


    贾宝玉兴冲冲地走来,见章明在这里不由讶然:“章侍卫为何也在这里?”


    他从国子监放假出来,还未回贾府, 先去林家跑空了一次,听晴雯说林妹妹如今还在太医王家休养, 忙又赶过来探病。


    章明白了他一眼, 暗忖:太子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以后瞒三欺四的事少不了。


    他只得向宝玉逼进一步,冷声道:“自然是我主子在这里,我才在这里。贾二少还无资格谒见我主, 暂请回去罢。”


    宝玉听了不觉心头火起, 太子仗势欺人, 竟不许他去看望林妹妹,冷笑道:“我是来看我表妹的,又不是来见你主子的。”说着就要绕过他, 往那边去了。


    章明伸手钳住他的肩膀, 反被他一个缩胸紧背脱身出去,步履游动之快, 让他始料未及。


    “少林揭谛功!你何时学了这个?”章明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这功夫得五年学吧,他怎的半年就会了?


    两人就此在廊下缠斗起来, 虽然章明的身法功力仍牢牢地占居上风, 但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贾宝玉,在武学修为上进步神速。


    宝玉竟能赤手空拳与他竞斗七八回合, 还不怯战, 与从前那个胆小怕事的小纨绔已经完全不同了。


    “章明,别吵着表妹。”


    听到太子慵懒而微恼的话音传来, 章明揣摩其意,有些同情地睇了宝玉一眼,挪开一步,让出道来。


    “林妹妹!”宝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


    听见宝玉来了,黛玉正欲迎出去,禛钰将她按回椅上,故意说:“表妹,你接着睡,我起来待客。”


    黛玉愕然挑眉,咬牙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这分明是欺负人!


    宝玉刚迈进屋子,听到这一句,脸色骤变,呼吸为之一滞。


    见某人大有诛心之意,黛玉难免尴尬,双臂交叠,气哼哼地扭过脸去。


    禛钰在衣袍上摆弄了一会儿,才笑着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面伸手系项上的隐扣,一面对宝玉微抬下巴道:“外面坐罢。”


    他好整以暇地在人前扣上玉带,那“咔哒”一声,激得宝玉哆嗦了一下。


    宝玉周身气血瞬间寒凝,脸色难堪到了极点,嘴角抖得厉害,两脚僵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出来。


    “方才表妹受累了,需要歇一歇。”禛钰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你有什么话,跟我说是一样的。”


    宝玉的心好似被他生戳了一刀,气愤激怒之下脸色惨白如纸,两只手攥成铁拳,犹豫许久,都不敢提起来揍人。


    禛钰见他都没有接杯的勇气,端回来自己抿了一口,喉结下滑,“既然无话可说,贾二少就请回罢。”


    手里的杯盏脆脆地磕在茶托上,无声逐客一般。


    宝玉牙关咯咯响动,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方才与章明出招对阵,他分明不惧的,可是这个人气势之强悍,超然众生,一个睨眼,足以震慑群阴。


    宝玉扭头走出院子,眼角余光却见太子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就算您……身份尊贵,这样枉顾礼法委屈她,也太……”宝玉咬了咬牙,终于鼓起万分勇气,回头质问太子,说出来的半截话,却连声音都在抖。


    可怜林妹妹,从小没了母亲庇护教养,历经数载离丧之悲。偏偏又被太子纠缠诱惑,假冒表哥对她死缠烂打,哄上手了又对她这样轻慢藐视。


    堂堂尚书千金,他从小视若天仙的表妹,闺英闱秀无出其右的好姑娘。


    一未定花烛之期,二不见玉牒宝册,三无有明媒正娶,就这样委身于太子,该是何等的委屈。


    禛钰粲齿一笑:“两厢情愿,同心一意,又何惧他人闲言疑目,自缚于礼法之中。”


    他如何不知,与表妹在鸳鸯冢意外结亲,只有一半不得以,归根结底是自己情难自控,先行圆房。那样简陋的婚礼,说到底委屈了他的小表妹。


    可是此时此刻,他仍旧忍不住,急切地想向情敌宣告。


    表妹是我的人了,往后余生都属于我了。


    禛钰送宝玉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淡笑:“贤弟勿急,自有金玉良姻等着你的!”


    贾宝玉如木雕泥塑一般,站在王府门口,茗烟百唤不应,只得强行把失魂落魄的宝二爷,塞进马车送回了贾府。


    等待贾宝玉的又是一记晴天霹雳,在他专攻举业的这段时间,云妹妹竟成了他的未婚妻!


    宝玉眼前一阵阵发花,那些亲人旧仆的面容,都看不分明了。


    耳畔是王熙凤的笑言:带通灵玉的宝哥儿和挂金麒麟的云姐儿,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好一桩金玉良姻。


    宝玉今生再听不得“金玉良姻”四个字,心如针扎,泪如泉涌,望着满屋的人,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决然抓下颈下的通灵宝玉,狠命往地下一摔,“什么宝玉命根子,这破玩意儿我不要了!”


    吓得众人一拥而上争去抢玉,宝玉满面泪痕,只是仰头狂笑不止,“舍得、舍得、不舍不得。我连命都能舍,还有什么不能得的。”他不甘心,不放弃,只要太子一日不娶林妹妹,他就是赌上性命,也要把她赢回来!


    因粤海战事在即,王君效得知太子、黛玉已经平安归来,便帮侄孙王济仁谋干了军前校力,以保太子战时康健,回来好讨荫封。


    王君效从宫中下值回来,就听见黛玉与禛钰两个在屋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


    “表妹,你别恼了。我只是送送他,并没说什么好赖话。他纵是知道了,也没胆子嚼舌。”禛钰追在黛玉身后转悠,低声下气地说:“是我草率轻狂,一时忘情恣意,还求妹妹宽恕一回。”


    黛玉坐回床上,冷笑了两声,道:“我也知道你轻狂惯了,悦我姿容,云雨无厌。怨我心痴情迷,轻易教你得了意。可你为何要做张做智的,叫宝玉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笑我自轻自贱,任你狂为乱道!”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在王君效脑海中轰然炸开!


    太子终究还是违背了誓言,对玉儿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王君效怒火中烧,正要闯进去,却被章明摁住了肩膀,摇头劝他止步。


    禛钰听了这话,见黛玉脸红气急,羞怒交加,早就后悔了,方才不该只顾自鸣得意,倒让表妹备受委屈了。


    “好妹妹,我心里绝无这个想头!我爱你敬若神明,不敢轻亵!只是一时得意忘形,言行有失。”


    他挨近床来,撩袍跪下,捉着她的两只手,说:“是我错了,表妹只管打骂,禛钰绝不推诿较证。”


    “你这黑心的冤家!”黛玉见他下跪,惊得弹身而起,“何苦作出这副样子,成心不让我安生!”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地君亲师,哪有跪女人的!


    禛钰忙将黛玉搂住,撒娇似地哄她:“表妹,别气了好不好?”


    见他那涎皮赖脸的样儿,黛玉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啐道:“呸!没脸的臭男人!”她如何不知宝玉对自己余情未了,但愿经此一事,他能够就此放手,与湘云携手百年。


    禛钰哄好了心爱的姑娘,又赖在房里与她温存了半个时辰。


    眼见夕阳又近,章明频催,才不得不卷了被褥离开。


    黛玉嗔道:“平白少一床被褥,你让我怎么跟太公、太婆交待呀!”


    “就说大风刮跑了,让他们管天要去!”


    禛钰迈出门去,把被褥往章明手里一撂,独自往院墙里走去,冷笑道:“王家的院墙再高,也架不住我腿长呀。”


    他悠哉悠哉地穿过月洞门,就见王君效偏袒右肩,手持长棍等在那里,眼中的寒意渐盛。


    耳畔风声簌簌,脚下乱石卷沙,禛钰抬眸看他,不动声色地抿紧了双唇。


    王君效面色发沉,以棍杵地,怒道:“你发过誓,若非明媒正娶,不得碰她。”


    禛钰的牙齿从舌根下划过,在额根提的咒语下,他与黛玉都被迫发了毒誓,在鸳鸯冢成婚的事,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明媒正娶无法自证,那只能由他来背这个“诱骗少女私奔”的锅了。


    禛钰将袖子挽了挽,冷笑道:“孤想碰就碰了,因果自负。”


    “哼!你能因果自负,又将玉儿置于何地?”王君效痛心疾首,颤指对他说:“无媒苟且,未婚私交,你怎舍得让她忍受千口嘲谤,万目睚眦。”


    “只要你不说,姓贾的又不敢说,不会有人知道的。”禛钰挑眉道。


    王君效摔手,恨声道:“你想过没有,万一她在国孝间有了身孕,该怎么办?这世上哪有避子药啊。”


    “无妨。”禛钰嗤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说:“有落子汤就好。”


    “啪”的一声,一记沉重的耳光刮到了禛钰的脸上,只把他的俊脸打偏过去,红痕毕现。


    躲在暗处的章明身躯一震,头皮发麻,这还是太子平生头一遭被人扇耳光。


    禛钰背脊一僵,哑声笑道:“你是入戏太深了么?忘了孤是太子,不是你的曾侄孙。”


    王君效亦有一瞬间的错愕,但是绝不后悔,索性将眼一闭,屈膝跪下,梗着脖子一言不发,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他待黛玉是真心疼爱,待禛钰又何尝不是像曾侄孙一样眷怜。分明看着两个孩子心心相印,情投意合,为何会变成这样?


    难不成太子还没有放下那段仇,用一出戏将自己也绕了进去?果真要做那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地下潮,您老也一大把年纪了,起来吧。”禛钰放缓了语气,说罢也不再多言,转身越墙而出。


    院墙实在是高,以至于落地时,差点栽沟里去,晃了两下,被人扶住了。


    只听那邋遢道人拄拐笑道:“芸芸众生,讨口、讨钱、讨官、讨名的不知凡几,只有你,偏要讨打。”


    禛钰横了他一眼,菱唇抿成一线。


    渺渺道人唉声叹气地说:“你是混沌一片,她是草木一株,就算纠缠千秋万世,什么阿物儿也生不出来,你怎么也不解释解释。”


    “没有的,我不强求。”禛钰大步独行,振袖如风,“我要的是十载债清后,亿万斯年长相厮守!”


    待一切前缘尽了,他一定会倾己所有,来弥补对表妹的种种亏欠,而今留给他偷期缱绻、风流交会的机会屈指可数,而他还要靠这些熬过十年。


    若不先诱她情动,再断相思,如何与她交换伤心之泪,改命换运?


    渺渺道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后面追撵,扬手问他:“你真要让她忘记对你的一番情意,为她代偿十年眼泪,亲手将她送给贾瑛做新娘?”


    “别说了,渺渺别说了!”


    从来只有他对人吐诛心之言,而今自己生受了,才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儿。


    禛钰带着一丝求饶的意思,捂着心口弯下腰来,哀声道:“别说了,我的心也是会痛的……”


    渺渺真人见他这样痛苦,急得杵了杵拐杖,咬牙切齿地说:“哎呀,都说了你没有心,鸿蒙怎么能有心呢,有心即错,动心即过……”


    第98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八回


    天星郎将扬帆出征, 潇湘妃子经营部曲


    天将夜时,禛钰回到瓮山泊驻地,让章明替王公子, 在平素交往的各家好友间,传一则极荒唐的消息。


    太医王家的王禛钰, 因与地痞争风吃醋, 又赌钱输了账目, 被人拿绳子吊在了瓮山泊里,若是今夜不拿一千两银子来赎人,难保他不少胳膊少腿。王禛钰不敢跟家里人说, 只得求助这几个“友人”了。


    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 理国公曾孙柳新、定城侯之孙谢鲸、景天侯之孙裘良、锦乡侯公子韩奇四人举着火把, 骑马而来。


    禛钰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人缘还不差,除了冯紫英、卫若兰未至, 其他人都来了。


    当他一身太子冠服,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四人面面相觑, 差点惊掉了下巴。


    还是已有官身的京营游击谢鲸、五城兵马司裘良, 先跪下来,异口同声地说:“卑职叩见太子殿下。”


    柳新与韩奇二人也慌忙倒身跪下。


    “抱歉, 是孤骗了你们!”太子将他们一一扶起, 微笑道:“禛钰即将远征粤海,来不及跟你们告别, 临行前想见你们一面, 只有用这种方式‘请’你们过来了。”


    裘良性子粗犷,不拘小节, 最先开口道:“我本想带几个人过来震吓那些地痞,又怕你是诓我出来夜游,就带着银子自己过来了。竟不知是你是太子,试一试我们的交情来了。”


    一听这话,韩奇挤眉弄眼表情扭曲,唯恐他一个大老粗说错话,这会子明知是太子试他们,也要装作不清楚才好呀。


    谁知太子不以为意,坦诚相告:“孤的确有心试一试你们,我未在官场走动,不曾签书公事。世人大多不认得我,孤这才借了王家的身份,与你们常往来。幸而你们几个还认我这个朋友,不辞辛苦地来‘救’我了。”


    见太子态度可亲,把话说开后,大家也都松弛了下来。虽说与之前勾肩搭背,觥筹交错的亲密感生疏了一层,到底年轻心热,能与储君私交一段,也是荣光自豪的事。


    只要把握好了这次良机,将来家族再兴不是奢望了。


    韩奇料想,太子在出征的节骨眼下把他们召过来,莫不是要他们誓死追随?他暗自酝酿几句激昂台词,好表忠心。


    谁知柳新抢先一步,抱拳道:“柳新拙于言词,只一身武艺尚可,祈请追随殿下南征,赴汤蹈火但凭驱遣,别无二话。”


    韩奇等人也纷纷附声表态。


    禛钰笑道:“不急,将来有的是机会。我请你们来是有要事相托。”


    他将一枚玉牌交予柳新,“我料定北静王叛党余孽将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待我南下后,我希望你们代替孤,拱卫京畿。现将玄真观五百道众,交付你们统辖,若皇城有难,还请应机提调,凭此玉牌救驾勤王。”


    四人郑重领命,联袂高唱凯歌,与太子践行。


    黛玉回到林家,将她在鸳鸯冢发现北戎后裔的事,告诉了父亲。希望他能为这些人筹办户籍,让他们成为林家部曲。


    林海听黛玉讲述禛钰是如何一步步收服这些北戎人,感慨之余也思量了许久。


    “你表哥说得不错,如今局势不稳,林家人口单薄,的确有暗置部曲的必要。问题是这些北戎人可不可靠,万一他们见利忘义,倒戈相向,岂不是引狼入室?”


    黛玉道:“父亲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也不必过虑。李唐王朝起用的异族将领不知凡几,他们中有契丹族、沙陀族、铁勒族,甚至还有高句丽人。只要任用得当,调遣得宜,他们一样能为中原竭肱骨之力。


    我观察过这些北戎人的后裔,他们自汉时就避世不出,所求不过饱食暖衣。北戎人体格健壮且性格单纯、行事谨慎、守信重诺,懂得知恩图报,即便面对人口日渐凋零的危机,依旧固守人伦,长幼有序。这样的族群,恰是最好的部曲。我想绝不会有安禄山叛唐的事发生。”


    “也好,”林海听女儿自有一番见地,心知她主意已定,便鼓励说:“既然玉儿你学了《治国方略》,又亲见你表哥是如何统御雄豪,那就试试吧,等你拿到北戎人的花名册,我就替他们安排户籍。”


    黛玉伏案书写,须得先理一个头绪出来,才好合理安排这些人。


    重中之重是要立明规矩,在北戎与中原文明中求同存异,如何解决思想信仰文化上的冲突,如何文教德化,使之归附中原。


    其次是人口安排,她如今的能独立掌控的资产是长林园、几个田庄和二十万两银子,长林园的面积与荣宁两府加起来差不多大,安置千余人口是没问题的。


    但在外祖母离世前,林家与贾家在未触及核心利益分歧时,不宜公开决裂。


    也就意味着,目前还不能挑明,自己是长林园主人的事实,最多也只能安排二十多个姑娘进去,替她看护潇湘馆罢了。


    林府这边能容纳二百余人,应该安置家庭人口为主,一家人在一起工作生活,最为稳定。


    为了让北戎的青少年,更多的接触中原文化,在林府中开辟学堂是必要的。而况北戎孩童也不多,两间课堂,十间宿舍即可。


    有了学堂必然就要有先生,她不打算请那些老儒学究来授业,只为蒙学,还不如请两个女塾师来。文课就由邢岫烟来教,武课还是许七娘来教。


    剩下的青壮劳力,需要划分成四类。


    孔武有力者,闲时为佃农,战时为兵勇;机敏练达者,闲时为商贾,战时为斥候;能工巧匠者,闲时为技工,战时制武器;仁心仁术者,闲时为大夫,战时为军医。如此,人尽其才,各得其所。


    而这些远离自己视线外,且具备一定武装力量的人,则需要借鹤童之手来进行管理。


    最后就是庄园、商铺的经营管理问题,钱可以买到资产,但要让钱永续生钱,养活这些人,还需要研究市产货殖、关税地租、定造簿册,没有几个懂书算的账房是不行的。


    这是养部曲的切要机密,万不能交与外人,便由她亲自带着晴雯、紫鹃两个学着打理。


    黛玉这边理清了思路,与晴雯、紫鹃、永龄、雪雁几个交了底,鹤童那边就带着族人名单寻上门来了。


    书桌上摆着一幅细致图样,正是黛玉擘画的经营图景。


    听到黛玉的妥善安排,鹤童也是深佩不已,两人先就如何立规矩一事,探讨了一整天,最后删繁就简,拟定了条款,若今后再遇争议,众人共议,再行商讨。


    黛玉不得不申明一点:“只是而今中原已不闻北戎之名,若要改换户籍,你们的名字都需要捐弃旧姓,改成汉名,并且束发易服,学说京中官话。”


    “这是自然,我们清楚。等拿到户籍,我就会隔三差五地送些族人出谷,遵照你的安排,送他们去合适的地方。”鹤童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红着脸问:“云岫姑娘因何不见?”


    黛玉指着方才图景上的长林园,笑道:“云岫姑娘住在这里呢,等你把孩子们送来,我就请她来林府当老师。”


    “哦……”鹤童不好意思的笑了,指着桌上的图纸说,“我想把这张图带回去,跟他们好好讲讲。”


    “我这里还有一张备用的,藏在伞柄中,请你务必收好,不要让人窥见。”黛玉拿出一把伞来递给他。


    毕竟阴养私兵,在任何帝王眼里都是犯忌讳的事。


    为了让鹤童熟悉林府的人,黛玉又将晴雯紫鹃雪雁永龄叫了过来,彼此介绍了一番。


    “我们姑娘还备了些汉人的衣物,你带了回去,让他们换了再来,也省得奇装异服,被人盘问。”


    鹤童忙跟着晴雯到了一处耳房里,只见堆了一炕的东西,晴雯先打开柜子一一说给他听:“这里有五六十套半新的衣裳,都是随常款式,你先挑拣一些带回去,给合适的人穿。再拿皮尺量下众人的身段,二回取数来,我们再按男女尺寸做。”


    “林姑娘想的可真周到。”鹤童又见晴雯拿了一个大包袱过来。


    “这里有五百两碎银子,出了你们的地界,衣食住行哪儿哪儿都费钱,也不用多,一人手上捏一块半块也就尽够了。”晴雯系好包袱后,又打开一个小木箱子。


    “我们姑娘说,你们那里潮湿,多半会生湿疹,让我给你们配了膏药,拿回去一日抹上三回,就渐次好了。还有治蚊虻叮咬、跌打损伤、小儿痢疾的药,每一样瓶子上都贴了字条。”


    听她这么说,鹤童越发感激不尽了。他一个人也拿不了那么些东西,只把药箱、银子和几身小孩衣裳先抱了回去。


    黛玉又在灯下将那花名册中的名字,根据谐音,改为了简练的汉名。


    不出三日,林海便将千余人的户籍黄册给造好了。


    为了劝请邢岫烟来林府授课,黛玉又亲自回了一趟长林园。


    才知道贾瑚的人头被遗弃在荒郊野外,过路的人报了官,经调查才知是贾家的嫡长孙遇见歹人,不幸身首异处,连脖子以下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贾赦涕泪交下地报于贾母,贾母不以为意,只说:“本就不是咱家的人,何必哭人家的鬼。”


    听了贾母讲了来龙去脉,贾赦这才知道,那贾瑚原来只是个官奴子,幸而他横死在外面,否则这偌大的家当,还不被个奴才给诓骗去了。


    邢夫人也是后怕,得亏没促成侄女儿邢岫烟与贾瑚的婚事,省得被自家兄弟恨天怨地。


    只是眼下邢岫烟无法与贾家结亲,再也住不得长林园了,终归是要回邢家去的。


    邢夫人本性克啬,又不想出银子,给兄弟治房舍,便帮了些盘缠,劝兄弟一家带女儿回乡去。


    谁知刑忠夫妻以邢夫人答应了要帮侄女儿说亲为由,撇下女儿一人,先行回去了。


    徒留邢岫烟委屈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恰时听到黛玉说聘她作林家西宾,训课蒙童,哪有不依的,一口答应下来。


    之后的八十天中,京郊附近多了四五个大田庄,琉璃街几个店铺改换了东家掌柜的,朗朗书声也回响在林府的后花园中。


    无人在意的角落,失踪已久的薛宝钗,被人扔在了金陵薛氏的祖坟旁。


    大雨滂沱,让原本坍圮崩坏的坟茔越发泥泞不堪,一具浑身箭窟窿的无头男尸渐渐暴露了出来。


    宝钗失声尖叫,又被滚滚天雷吓得噤了声。她从地上艰难爬起,耳畔还回响着王禛钰的刻薄话。


    “幸而怨鬼梦生,甘心为你而死,再不会夺舍投胎了。想必他死前终于明白过来,有的人比鬼更不堪,无情太甚,纠缠万世也无结果,还不如斩情归地府。”


    她做梦都想不到,那个将黛玉捧在心尖上的男人,竟然是当朝太子!


    后悔与烦躁的心绪,胜过了此时的恐惧,想到自己青年老大,终身失所,就连名声也无法挽回,她痛彻心扉地闭上了眼……


    “主子,找到贾瑚的尸身了!”


    “好生收葬了。”


    宝钗听到有人说话,睁开眼来,就见眼前站着一个斗笠蓑衣的男人,七八个黑衣举伞的人雁翅站两旁。


    隔着重重雨幕,看不清面目。


    “薛姑娘,跟我走吧。”那人说。


    第99章  吾皇黛玉第九十九回


    北静王收买三阴婆, 林黛玉追踪四公子


    “您……是北静王?”宝钗愕然惊问,他竟然还没有死。


    北静王没有回答她的话,接过手下递过来的伞, 亲自为她遮雨。


    “昔年小王之祖与太上皇起兵十余载,身经百战, 战无不克, 方定鼎天下。偏生我祖谦恭谨慎, 将皇位拱手相让。


    小王之父又驾鹤早归,而我又被祖母、母亲溺爱娇宠,深陷此辙。


    有一相卜师告诉我, 我自幼得女人庇佑, 若想倒转乾坤, 权柄在握,需要三位女君相佐,一只戴冠雌凤施助。


    我曾以为那只戴冠雌凤是林家凤仪, 亦或是王家熙凤, 结果都猜错了。”


    宝钗听他话中大有深意,一颗心怦怦狂跳, 半晌, 哆嗦着唇问:“难不成我是那只雌凤?”


    水溶轻笑了一声,将伞挂在她的肩头, 转身道:“不, 戴冠雌凤我已经找到了,你是三位女君之一。”


    虽然不如劳什子戴冠雌凤中听, 但宝钗已经很快接受了北静王的劝诱, 此时走投无路的她,若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 只能流落街头做乞丐婆了。


    金陵应天府本是旧都,既是上皇龙兴之地,也是皇陵、皇家寺庙的所在。


    而北静王让宝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潜入皇家寺庙,密告甄太妃,宣隆帝不日就会病重失声,北静王将发动宫变,拥立圣寿上皇复辟。


    宝钗装作一个疯乞婆,瞅准了甄太妃去斋堂的时刻,撞了上去,在她眼皮下露出了北静王给的信物。


    甄太妃眼神一晃,对架着宝钗胳膊的侍卫说:“放了她罢,我给她念经回向,好让她神魂安宁。”


    眼前艳光四射的缁衣老尼,双眼低垂,半闭未闭的样子,一面听着宝钗讲述北静王的密谋,一面轻捻着手上的佛珠。


    嗒嗒的撞击声,一声紧似一声,仔细窥听就能知道,佛珠的主人,心已经乱了。


    宝钗继续劝诱道:“太妃娘娘若不想在此地,继续吃稀糠、噎酸韭,了此残生,就请拿出甄家深藏秘敛的财产,支持北静王举事。如今太上皇后已薨,一旦上皇复辟成功,后位就是您的了。”


    甄太妃“哼”了一声,撂下了手里的佛珠,冷笑道:“他为何费劲巴哈地让上皇复辟?而不自己做皇帝呢?从他娶了我的侄孙女起,就一直盯着甄家的钱,当我不知道呢!”


    “太妃娘娘过虑了。”宝钗脑海中闪过禛钰那双阴恻恻的眼睛,不由心头一怵,咬了咬唇,接着说:“说到底太子才是储君,北静王看重贤名,不想占一个‘篡’字。上皇虽然中风,不能理事,毕竟他是从前的皇帝,法礼人情上就占据了制高点。北静王所求的不过是监国摄政而已。后宫是您的天下,甄家后裔已经只剩二三子了,您难道不希望甄家荣光重现么?”


    甄太妃眉头紧锁,犹豫了片刻,终于从蒲团底下摸出了一串钥匙并一纸契约来,交给了宝钗,“这是从前接驾上皇攒下的银子,若能让我甄家起死回生,也算物尽其用了。”


    宝钗低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钥匙,转身离去,很快向北静王交了差。


    “做得很好,不亏是冷香君,办事利落。”


    北静王满意地笑了笑,将钥匙和契约掖进了袖中,叹道:“你擅长揆度人心,长于辞令,分明是纵横捭阖的好说客,本该在宫闱内廷大放异彩,跟着贾瑚倒是屈才了。”


    宝钗许久都不曾听人褒奖,又听他暗示“宫闱内廷”,心头暗喜。


    她仰脸望着谦和温柔的北静王,早已心旌荡漾,不由伸手撩了撩耳畔碎发,忙道:“如蒙不弃,钗儿甘为圣王驱驰。”


    “难为你多情助我,待大事已定,必让你得偿所愿。”北静王淡笑一声,别过眼去,不忍再看她一身污秽的粪扫衣。


    其实,相卜师所说的并不是三女君,而是天下至毒三阴婆。


    尼姑甄太妃、乞丐薛宝钗、道婆麻仙姑。


    而今他已借薛宝钗的手,拿到了甄家暗库的银子,只要送麻仙姑进宫出手施法,让上皇站起身来,事情就已经成了大半了。北静王让薛宝钗依傍甄太妃先住在皇寺中,等他功成,自然派人来接。


    眼下他要去会会那戴冠雌凤,大明宫内相戴权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又是深秋,粤海战事未平,偏生近海一带海啸,太子统帅的水师一面与佛朗机人海战,一面还要赈灾恤民。


    黛玉得知此事,更是忧心不已,恨不能组织部曲中的大夫,携带粮食衣物奔赴粤海。


    然而父亲却告诉她,中风二年的太上皇突然能站起来了,虽然还不能言语,但看起来容光焕发,身体似有好转。


    而宣隆帝早朝时发了昏,到了下晌大明宫内相戴权,声称陛下龙体违和,罢朝三日。


    王君效等一众御医全部都被拘在了龙景殿中,不得对外沟通。


    两代帝王一好一衰,无疑是一种权力更迭前期的预兆,偏偏太子又在粤海,无法平抑局面,皇权的失衡意味着朝野内外风雨来袭。


    林海与黛玉协商,暗中从田庄里抽调人手上来,加强府中防护,此外还要侦查京畿之地是否有人流异动。


    晴雯自告奋勇想去街市上打听消息,黛玉未免她大海捞针,直接带她上贾府去了。


    黛玉猜想上回北静王、贾瑚勾连王仁,绑架凤姐,试图利用贾琏夺宫不成,必然会将目标再转向王子腾。


    王子腾九省都检点的帽子虽被摘了,仍然还占据着京营节度使的位置,那是从前宁国府贾代化的职务。


    可以说,上皇想要复辟,亦或是北静王想要篡位,都必须先掌握卫戍京畿皇城的京营节度使。


    而自从凤姐差点被亲哥绑架,早与娘家断了往来,如果王子腾欲想参与宫变、扶龙起事,必然要知会宁国府贾珍,同时与贾琏夫妻修补关系。


    当黛玉与晴雯两个去看望贾母的时候,果然不见从前谑笑科诨、打花胡哨的凤姐。


    黛玉便问老太太:“怎么不见琏二嫂子?”


    贾母笑道:“你珍大哥作东请客,让王子腾做和事佬,请琏儿、凤丫头和她兄弟,把前事撕罗开,什么大不了的,早该和解了。”


    老太太这一句和稀泥的话,黛玉已经了然,贾家、王家是要重新站队上皇一边了。


    眼下荣国府中老少爷们儿,无一官身,全都赋闲在家。贾家若还执迷于满床笏的荣光,指望宝玉中举得官,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才放下与王家的怨嫌,有心一博。


    只怕贾、林两家决裂之日,为期不远矣。


    贾母许久不见黛玉,有心款留她小住几日,但黛玉坚决不住,只说去长林园看看姊妹就回去的。


    湘云追上来说:“林姐姐,我陪你去。”


    黛玉笑道:“而今我该叫你好嫂子了,当不起你一声姐姐了。”


    湘云红了脸,却不见笑模样,她身为亡族之女,为了不被贾家下人欺辱,几乎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陪在贾母身边。


    可是史家没了,史太君年近迟暮,精神大不如前,对贾府的掌控也力不从心了。太太们渐渐阳奉阴违起来,也有老仆势大欺蔽的。


    她一个人在这里举步维艰,不但饱受寄人篱下的凄苦寂寞,还要应付王夫人的刁难责骂。


    没了黛玉、岫烟从中调和,她与三春姐妹相处也不大甚欢,就连宝哥哥也只在国子监读书,并不曾回来。


    此时见到林姐姐来了,更觉分外亲切,怀念起从前姊妹们亲亲热热,吟诗作对的场面。可惜她们都知道,诗社早散了,诗也难作了。


    湘云感叹道:“听说邢妹妹在你家做了塾师,我真羡慕她,闲云野鹤一般,想做什么就做了。不必顾忌旁人怎么想。”


    黛玉见她垂头丧气,整个人无精打采的,瘦得可怜。心里也是难过,从前豪兴干云的姑娘竟成了这副模样。


    不由鼓励她说:“邢妹妹勇于自立,确如风骨傲昂的仙鹤。你也不比她差,若云妹妹也想做塾师,我林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湘云仰脸笑起来,刚要回答,就听一个婆子尖声吊嗓地喊:“云姑娘,太太身上不好,叫你过去伺候呢。人家正儿八经的少奶奶日夜侍奉公婆,尚不能略尽孝意。云姑娘倒好,家破人亡投奔了来,还不勤谨乖顺些,整日里躲懒图受用,连个高低也不知道!”


    黛玉见那婆子说话僭越,正要为湘云抱不平,湘云却拉了拉她的衣袖,默默摇头。


    “好姐姐,我去了。”湘云缱绻难舍地放下她的手,低声央求道:“便是你家务忙想不起我来,也叫晴雯时常提着打发人来瞧瞧我。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跟着太太吃斋,我早不知肉的滋味了。”


    “你放心,我记着呢。”黛玉见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心下也是一叹。


    见过三春姐妹,黛玉就从长林园出来,正遇见凤姐站在宁国府门口,目送王子腾父子骑马而去。


    晴雯忙过去打招呼,抱起荷姐儿掂了掂:“荷姐儿又长高长胖了!”


    凤姐还在思量叔叔方才的话,对晴雯笑道:“我只怕疼她太多,折了她的福。”


    “儿女的福是系在父母身上的,有时一念之差,就是灭顶之灾了。”黛玉意有所指地说。


    从来口舌伶俐的阿凤,此时只是讪笑。


    情势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贾家若再不能翻身,过二年架子倒了,都要赔尽了。


    她是王家的女儿,贾家的媳妇,两家破釜沉舟在此一举。叔叔王子腾欣赏她从小杀伐决断,胆识气壮,才将机密对她说了。


    今晚三更,叔叔就会领着京营两万人马,借口鞑靼南下袭扰边境,进宫加强防卫,让北静王混迹其中,簇拥太上皇,兵不血刃直入大明宫。


    明天早朝,坐在龙椅上的不是宣隆帝,而是圣寿帝了。北静王摄政柄国,贾王两家为郡王,世袭罔替,铁券代传。


    届时她的荷姐儿,就是食邑千户的县主了。


    晴雯眼眸微动,将凤姐的心声听得清清楚楚。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个消息传达给黛玉。他们林家又该如何力挽狂澜呢?


    二人乘车回林家的路上,遇见了一行骑马狂奔的少年。


    林安驾车左突右奔才险险避过,永龄气得在车前甩鞭大骂:“赶着去投胎呀!”


    那殿后的一人,屁股上挨了长鞭一捎,骑在马上扭头喝道:“闭嘴,等老子回来,必送你一胎!”


    谢鲸一夹马腹,笑道:“有柳新这话,咱们指定能回来!”


    “少啰嗦,先去玄真观,作定了大事要紧!”裘良一马当先,飞驰而去。


    晴雯见那四人有些眼熟,忽然计上心来,对黛玉说:“姑娘,咱们快追上他们去。这几个人是宝玉的世交好友,有在京营里做游击将军的,说不定能探些消息出来!”


    黛玉略一思忖,掀帘对林安父女说:“跟上那几个少年。”


    第100章  吾皇黛玉第一百回


    晴雯窥讯永龄知机, 太子谋算凤仪剖析


    为了让王子腾的密谋,更稳妥地传递出来,晴雯在马车上对黛玉说:“姑娘, 不如我先跟去哨探一番,若他们已被叛贼策反, 此行是为增援去的, 我们贸然前去联络, 就有打草惊蛇的可能。”


    永龄还因方才那人说的荤话,气得牙关咯咯,忙回头道:“我轻功好, 让我去!”


    “你眼下正在气头上, 不够冷静, 还是让晴雯去吧。”黛玉道。


    晴雯遂愿,先行一步,悄悄跟着那四位少年到了玄真观附近。她窜上观外一颗大樟树上, 眼见他们进入, 闭了山门,敲钟将那些道士召集了起来, 略扫一眼, 约莫有五百人众。


    只听京营游击谢鲸说:“近日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无故连发三饷, 犒赏士兵, 检点介胄弓矢,必有异动。太子授命我等拱卫皇城, 未免宫阙有失, 明日我先带你们陆续混入京营,以防兵乱。”


    听他如此说, 晴雯当下明了,他们这四个是太子私臣,与叛贼不是一伙的。他们预判叛贼异动,有所警惕,但是不清楚准确时间,行动计划滞后。


    玄真观中的人,原本就是附逆北静王造反的甲士,虽说被太子撂在这里豢养,算是吃上了皇粮。但是听闻京营有了异动,猜想多半是北静王策动的,他们这些人岂会不多生念想的。


    于是晴雯就听到了许多异样的心声。


    “情况有变,如果北静王略胜一筹,咱们弃甲倒戈就好了,反正北静王也是旧主。”


    “……情深恩厚,一定把北静王扶上龙椅。”


    “情知北静王夺了位,咱们浑水摸鱼就罢了。”


    晴雯返回黛玉处,将她听到谢鲸的话,结合从凤姐那得知的消息,告诉了黛玉,又强调了时间问题。“我怀疑王子腾他们今晚就要动手,明日再防备已然迟了。”


    黛玉低头思忖片刻,蹙眉道:“哪怕是明日动手,眼下防备也来不及了。我们能调动的北戎丁勇最多五百人,加上玄真观五百众,根本无法与两万京营兵马相抗衡。其他近畿兵马,若听闻北静王要扶上皇摄政,也未必真心保宣隆帝,相反还可能臂助北静王。


    而况北戎人与我们相处日短,玄真观的人来源不明,也不见得可靠。在未统一目标,做充分的备战动员之前,临到战时,遇到敌强我弱的状态,他们未必不会倒戈离叛。”


    晴雯听到黛玉分析准确,不由感佩万分,忙说:“我方才窥听了两个道士讲的小话,他们竟然都是曾跟随北静王造反的人,之后被太子收编。而今都在猜是北静王要夺宫了,巴不得倒戈扶龙。太子真蠢,怎么能把叛军留下来卫戍京城呢?”


    听晴雯说那些道士原是北静王的麾下之卒,黛玉不忧反笑,太子真是深谋远略。


    永龄揉了揉额头,心烦气躁地问:“那岂不是更难了,我们该怎么办?”


    黛玉扶着晴雯的手,走下马车,缓缓抬眸道:“弃车保帅。”


    “怎么个保法?难道要跟这几个纨绔联手吗?”永龄急忙问。


    黛玉笑道:“与其联手,不如打架!永龄砸门去吧!”


    谢鲸对玄真观道士的来历,一无所知,还以为他们是太子亲兵,直接就把关要给说了出去。


    看这些身穿道袍的人嘻嘻笑着,一点儿严肃态度也无,心知自己轻率了。能够调兵遣将的可不是一块令牌,而是让人甘心臣服的权力。


    正懊悔密事已泄,忽然听到玄真观的大门被人撞得山响。


    扭头一看,那些人已破门而入。


    灰尘散去,露出三个身姿娇俏的姑娘来,打头一人竟是方才与柳新犯冲的小丫头。


    谢鲸、裘良、韩奇不约而同地看向柳新,仿佛在说:你惹的麻烦,你得去解决一下。


    柳新越众而出,大声道:“此乃玄门净地,岂容你们撒野,还不速速离去。”


    “到底是谁在路上纵马撒野,又是谁出言不逊,你可别搞错了因果!”永龄理直气壮地说,将一丈长的马鞭甩得虎虎生威,风雨不透。


    林姑娘让她闹事,她就趁此把心中的气撒一撒。她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被臭纨绔当街调戏“送你一胎”,简直是奇耻大辱!


    裘良为大事考量,只好劝柳新说:“柳老弟,原是你起的口舌祸端,赶紧作揖道歉赔不是,不然怎么了局,咱们还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办呢。”


    柳新沉住气,只得与永龄作了个揖,“是柳新出言冒状,得罪姑娘,还请原谅则个!”


    “你不给姑奶奶我磕头谢罪,休想我善罢甘休!”永龄白眼一番,偏就不依,定要他一个大男人当众磕头。


    柳新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公子,哪里肯纡尊降贵,俯就一个车把式的丫头,只把两臂袖子往肩上一撸,大步走来:“既然你软的不吃,偏吃硬的,那休怪我欺负女人了。”


    黛玉持剑在前,晴雯拈针在侧,永龄挽鞭在手,一个个横眉冷对,大有三英战吕布的架势。


    柳新被迫出手,以一敌三,没曾想她们早有预谋,并不硬拼,全施鬼蜮伎俩。


    才避过长鞭与利剑,反身就被晴雯一针扎晕。三人将他抬起,送进马车扬长而去。


    裘良、韩奇、谢鲸三人始料未及,不遑多想,忙忙地上马狂追。


    谁知马车进了城,直奔太子少师林海府上。三人只得下马,拿了名帖自报家门求见。


    借晴雯的描述,黛玉仔细认辨了四人,才请他们进来。


    柳新堪堪睁眼,就见永龄得意洋洋的笑意,双眸眼颦秋水,神采飞扬,薄面纤腰,看着俏皮娇弱,却透着一股倔强。


    他不由心中微动,嘴角不自觉地就牵高了起来,一时想起京营异动的事,又将脸板了起来。


    正待起身发作一通,就见其他三兄弟也会齐了过来。


    黛玉主动打招呼说:“柳公子、谢公子、裘公子、韩公子,事出紧急不得已出此下策,邀你们前来。”


    永龄见他四人面面相觑,茫然无措的样子,便指着黛玉介绍说:“这位是户部林尚书之女,林姑娘。”


    黛玉不待他们见礼问询,开门见山地说:“关于今夜三更京营变节,北静王欲挟上皇谋政之事,诸位若想力挽狂澜,还请听我一言。玄真观中的道众原是附逆北静王的叛党,被太子收编日短,就留给你们调遣,你们可明白其中深意?”


    柳新皱眉道:“林姑娘如何知道这些事?”


    黛玉道:“我父亲是太子少师,而你们是太子私臣,同系太子一脉,咱们彼此利益相关,我有我的消息来源,或许比你们知道的更多一点。”


    裘良百思不得其解,摔手道:“太子为何要把没训熟的狗,丢给我们卫戍皇宫!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太子是为了打入宫城内部,弃车保帅。”黛玉分析道,“玄真观五百俘虏是北静王的旧部,可以利用这种藕断丝连的关系,以归附旧主为名,带你们进入政权更迭的漩涡中心。太子不是要你们以弱胜强镇压反叛,而是要你们潜入皇宫保护宣隆帝。


    北静王为了减少篡位的阻力,选择以拥立太上皇复辟为借口摄政,逐步揽权秉国。除了已被夺爵灭族的三国公,剩下的三郡王、五国公、十二侯都是太上皇的旧部,其他文臣接受改旗易帜不过眨眼的事。


    真正让北静王忌惮的是活着的宣隆帝,他进入宫城第一桩事就是除掉他。上皇复辟、北静王摄政,依你我之力是无法阻止的。我们真正能做的,就是保下宣隆帝,等待太子凯旋,自然能扫荡妖魔,驱逐贼王。”


    谢鲸身为京营游击是最先察觉局势有变的人,听到黛玉此番剖析,才觉得自己行事鲁莽,不由叹道:“可我已经对那些玄真观的甲士说了京营有异动,只怕他们已经各怀心思了。”


    黛玉笑道:“就是要他们各怀心思才好办事。北静王想杀宣隆帝,又不想担弑君的罪名,最好就是让宣隆帝神识涣散,慢慢病死。


    如果有五百玄真观道众为宣隆帝祈福为由,进献延年益寿的神丹妙药,我想北静王是不会拒绝的。而你们要做的,就是每日为宣隆帝进献金丹,保住他的性命,治好他的疾病,让他在北静王面前几乎如死了一般。”


    她又看向谢鲸,对他说:“而谢公子要做的事,就是以洞悉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谋反行动为要挟,假意投诚。又以献金丹、归还俘虏为筹码,向北静王示好。”


    谢鲸思忖良久,又与其他三人协商了片刻,认为这个主意可行。


    他向黛玉拱手道:“林姑娘聪睿高慧,足智多谋,我等深佩不已。只是太医都被控制了起来,我们又不懂医术,如何给陛下治病呢?”


    黛玉拉着晴雯的手说:“晴雯是太医院王正堂的嫡传弟子,她也可以扮做道士,混入内廷为陛下看病。”


    晴雯点头道:“若是我不能治之疾,我也会想办法联系师父,求得药方,你们再研制成丹丸,献给宣隆帝即可。”


    柳新敬服不已,大赞道:“林姑娘想的周全,见识谋略皆出于我辈之上,倒显得我们堂堂须眉不如裙钗了。”


    “柳公子过奖了,我也不过是借我父亲的东风之便,窥看了太子的课业而已。”黛玉并非自谦,而是这种破局之法,早就写在了那些权术博弈的手札之中了。


    “事不宜迟,我这就回京营找王子腾。”谢鲸告辞而去。


    晴雯也收拾了药箱,说:“那我也随柳公子你们去玄真观了。”


    永龄瞥了柳新一眼,撇撇嘴说:“我驾车送你们去,你们之前当街纵马,行事不密。若再大张旗鼓的返回道观,只怕会被有心人窥见。”


    想起之前造次的话,柳新更觉赧然,抱拳道:“多谢姑娘了,还未请教姑娘贵姓。”


    永龄白了他一眼,留下两个字:“姓林。”


    柳新度其容貌气质,与林小姐十分相像,只比她略矮几分,不由笑道:“莫非你是林家二小姐?”


    永龄抬脚就走,没好气地说:“车把式的闺女罢了,当不起小姐二字。”


    黛玉见她心情不好,拦住她道:“永龄,你留下,我有话对你说,让你父亲改换车帷,送他们去观里罢。”


    永龄应声道是,将几位公子送了出去。


    等她折返回来,就见黛玉在棋枰上打棋谱,头也不抬地说:“方才我长篇大套的话,你听进去有几分?”


    永龄笑道:“我都听到了,姑娘你真聪明。”


    “那你说说,太子让几个没有领兵经验的少年,统御还未驯服的叛军,为了什么?”


    “不是弃车保帅,救陛下吗?”永龄反问道。


    “不,太子并不在意陛下的生死。”黛玉手中拈着棋子,气定神闲地说:“太子让几个青葱少年,只凭一腔热血行事。如果没有遇到我提点他们,他们最大的作用,仅仅是带着假道士在宫中吆喝两声,揭露北静王宫变的阴谋而已。”


    闻言,永龄瞪大了眼睛,竟是这么回事,“那姑娘为何送晴雯进宫,救陛下呢?”


    黛玉落下一子,抬头道:“你要牢记,林家是纯臣之属,太子没上位之前,陛下才是国主。我送晴雯进宫,是为了让她自己博一个好出身。”


    永龄恍然,想起方才那几个少年,脊背一阵发凉,“若是柳公子他们没遇见姑娘,直接带着随时倒戈的甲士混进宫,八成会死在宫变中……”


    “在生死与利益的博弈中,能不变节且活下来的人,才是太子想要的私臣,忠诚、胆识、智慧、运气、每一样都不可或缺。”黛玉不由想起了表哥,他恐怕也是经过层层筛选重重考验,才能成为东宫心腹罢。


    太子早有杀父弑君之心,更遑论对臣下冷血如斯,最怕他对心腹,也算计好了鸟尽弓藏之期,兔死狗烹之日。


    黛玉不敢再想,她挽救一下正值盛年的宣隆帝,也是有心让太子延迟登基。


    只要他还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要追寻,那么她的表哥就是相对安全的。


    “只盼那口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柳公子,跟了太子那样狠辣无情的主子,整日诚惶诚恐,提心吊胆才好呢。”永龄哼了一声,如此一想,心里的气也尽消了。


    黛玉放下棋谱,伸手抚在了她脸上,爱怜地说:“永龄,等你像晴雯姐姐一样,改了这浮躁多气的脾性,也能为自己挣一个出身,再不会有不长眼的王孙公子,胆敢在你面前大放厥词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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