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一回
浮画舫群芳巧相会, 跃雁湖薛蟠归龙宫
七月初一,黛玉携晴雯照旧往太医王家去了。王君效仔细看了晴雯写的脉案,见黛玉气色颇好, 很是欣慰。
为了让黛玉更好地配合自己,接受刳心太极归元针的治疗, 王君效不得不与黛玉、晴雯二人详细说明。
他斟酌了言辞, 才慎重其事地对黛玉说:“玉儿的身体虽说有所好转, 但你心脏依旧十分脆弱,倘若情致受刺激或情绪波动过大,很容易诱发厥心痛, 短折而终。而况你先天不足, 即便一辈子心如枯井, 也难以避免此病不发。”
晴雯默然敛眸,之前师父就跟自己透露过,今日郑重说出来, 还是让她揪心不已。
黛玉闻言一时愀然, 她自己的身体,多少知道, 还以为近来已有大愈的态势, 每晚安神好睡,不问将来。不曾想医术高明的外太公竟出这样的断言, 不觉灰心转悲, 忍泪不语。
从前黛玉在贾府常常无事闷坐,不是蹙起愁眉, 便是哀婉长叹, 甚至闲愁难遣无端洒泪。
后来与外太公、王表哥相处渐密,备受关爱, 一丝委屈也不曾受过,少有抑郁不欢的时候,再无司马牛之悲。
眼下得知自己将来重症难愈,薄命早夭,黛玉很难不伤心,更多的是对亲人的眷恋与不舍,以及某种难以言明的深痛遗憾。
王君效见黛玉面露悲戚之态,忙解释道:“这病我能治得,你太婆婆的厥心痛就是我治好的。只是治疗时限长,恢复如常也要百余日,一则需要你父亲首肯,二则你要身心全力配合,并用最强烈的求生意志与命运做斗争,我才能保障你活到我这把年纪。”
听了这话,黛玉喜忧参半,但终归重燃了生活的希望,对王君效说:“眼下我无法与父亲沟通,但我愿意接受治疗。”
王君效点头道:“很好,你父亲的事不必忧心,治疗的前期准备也需要小半年,你只管按我的指引起居饮食,严格执守就好。”
黛玉认真听王君效讲解整个治疗过程的种种细节,以及可能会面对的困难和风险。
为了父亲,为了关心她、爱护她的亲人,黛玉再度坚定了想要健康活下去的决心。
五天后,黛玉、晴雯回到贾府,听宝玉说才知道,薛家二房的兄妹前儿来走亲戚。
不巧当天户部出了告示,把几家挂名皇商全裁革了。事出突然他们来不及吃饭,就告辞赶往户部听消息去了。眼下薛家在京的两房人,都乱成一锅粥,无暇旁顾了。
因贾政外放学差,贾赦停了职禄,王子腾又在外巡边,贾雨村早成了崖州奴。薛姨妈急得两眼干瞪,亲戚六眷故友相知竟一个也指望不上。
裁革皇商的事,贾瑚从北静王处早有风闻,反教宝钗不要着急,太子要砸人饭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果不其然,八大皇商很快联合起来,鸠聚闲帮人口在户部衙门吵嚷闹事,要举告户部官吏贪污受贿,徇私枉法。
新任的户部尚书弹压不了这帮人,又唯恐牵累自己丢了乌纱帽,忙向陛下请旨,恢复他们世袭皇商之职。
宣隆帝见太子的主意捅了马蜂窝,总不能把整个户部一锅端了,就把问题抛给太子解决。
禛钰心中早有成算,他素来喜欢以理服人,让太师宋龙门出面,出了一套察举纲目,从征榷、贸易、货殖、市廛、抽解等几个方向仔细考较,倒查八大皇商十年账目。
唯有满足条件的,才能重新恢复皇商身份,不符要求的一概罢黜。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原来的八大皇商,满资格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则安插上了太子的人。
诚然,太子也没叫那四个保留世袭皇商之名的家族好过,而是命他们每家推举出一个总理,领清吏司主事官衔,负责支领钱粮之事,再不予其他族人便宜之权。
这下,除了近乎绝后的桂花夏家安然无恙,金陵薛家八房、淮扬范家五房、湘江田家七房,都为争皇商总理之位打了起来。
因之前贾雨村判的葫芦案,薛蟠算是销了户的死人,已然失去了争竞的资格。
薛家大房、二房都失了顶梁柱,反倒让薛家三房的叔叔冒了头,领了总理的衔。
没曾想户部还有一层考较,只说薛三叔算盘不精,外债累身,叫薛家重新选个人来。
最后竟是年纪轻轻的薛蝌,因为通番语、善贸易、精珠算,乐观时变,办事通达,成了薛家的皇商总理。
梅翰林听说姻侄薛蝌,升了皇商总理,又领了清吏司主事的衔,从今往后上通堂部,下连市廛,日后必是前途无量。
他忙欢天喜地给薛蝌、薛宝琴兄妹办了接风洗尘宴,并将儿子与宝琴的婚事定在了八月初八。薛蝌兄妹回到京中房舍安置,又请了大房伯母薛王氏,往返梅薛两家张罗婚事。
薛宝钗独在家中嗟叹羡慕了两回,贾瑚又附耳对她说了一席话,宝钗才眉开眼笑起来。
听堂姐宝钗说荣国府的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快,薛宝琴便没再登门拜访贾府,只给贾府的姑娘们下了帖子,邀请她们明日乞巧节,到京郊落雁湖上泛舟游玩。
若非薛蝌有了官身,薛家二房有中兴之望,贾母哪肯让府里姑娘们去赴这样的约。
想到贾政来信说已经动身回府,准备参加罗天大醮,贾母唯恐宝玉日后不自在,也叫他和陪姐妹们一道去散散闷。
探春要守孝,自是不能去的,只与邢岫烟两个作伴。只有宝玉、黛玉、宝钗、迎春、惜春赴约,因多了一个宝玉,宝钗又少不得叫上哥哥薛蟠作陪。
禛钰也想去瞧个热闹,奈何罗天大醮的事,他也该回清虚观里准备了。
只得嘱咐晴雯,千万盯好林表妹的衣裳与食物,不得假手他人,又派章明及一干影卫暗中随行保护。
金色的阳光下,几艘画船、几只篷帆荡漾在落雁湖上,穿行在两道绿屏间。满目碧水清波、燕鹭翻飞,不时有小鱼儿跃湖而出,打个旋儿又跌入湖中。
宝玉原以为可以和姐妹们同船共游,哪知他被打发到一个小舲舫上,与梅跃荣、薛蟠、薛蝌三个围桌而坐,吃些闲茶浪酒罢了。
梅跃荣便是梅翰林之子,薛宝琴的未婚夫,倒是个仪表堂堂开朗爱笑的人,薛蝌谦逊有礼谈吐有致,宝玉也甚是欢喜。
可惜多了个话粗屁响的薛蟠,让宝玉偶尔备感煎熬,时不时往对面画舫看去。
若是往常,薛蟠在美人之畔,哪有不勾着脖子窥望垂涎的。今日倒镇定许多,假模假式地徐徐摇扇,装作斯文人,一心啜酒而已。
初七本就是贾府姑娘们起诗社的正日子,此时姊妹们与宝琴初会,便也趁此邀她入社,年轻心热的姑娘们,很快打成一片,在游船上飞“巧”唱令。
黛玉事先已然声明,自己要遵医嘱不饮茶酒不食点心,一切饮馔自备。
大家怜她身弱,也不敢强求,只是被宝钗寒碜了两句,“真真金尊玉贵千金名门小姐,独你规矩多。”
黛玉也不理她,取过骰子盛在荷花杯中,摇了一摇,摇出一个三点来,偏又数至宝钗。
“又是我续她的班!”宝钗嚷了一句,点了点额头,起了一句白居易的诗:“巧妇才人常薄命!”
“乞巧齐登明月楼。”宝琴接了一句陆畅的诗。
下一个“巧”字飞到迎春处,她满脑空白,急得直冒汗,忽见隔壁船上挂有姓字灯,有一红衣公子冲她眨眼,正拍打一个“孙”字灯笼。
迎春福至心灵,念出李昌符的“无人巧笑破孙家。 ”
定睛一看,那人原是云骑尉苏公子,不由低了头,羞红了脸。
惜春拿着筷子一敲杯盏,脱口而出一句释净端的禅诗:“天生奇巧世人求。 ”
话音刚落,黛玉就接道:“今岁东风巧剪裁。”直接用了苏轼的诗。
转眼“巧”字又飞回了宝钗这儿,她咬了咬唇,眼眸直转,想起罗隐的诗,拍手道:“没得心情送巧来。”
宝琴忙接了欧阳修的句子,念道:“六宫彩缕争新巧。”
“巧……”迎春嗫嚅半晌,直拿扇子往脑门上敲。
见迎春文思迟滞,姊妹们纷纷敲碗相催。
忽听到有人撮唇学鸟叫,一瞧又是那位苏公子,迎春低头念道:“巧作春禽百样声……”
黛玉一时洞察了秋毫,指着迎春说:“二姐姐该领罚,有人给她暗中提挈呢!”
众人四下张望尚不明所以,迎春心虚,只得任罚一杯,又悄悄拉黛玉的衣袖。
“二姐姐放心,我不教别人知道。”黛玉小声道,转身提壶,斟了一杯酒给她。
迎春只得掩袖吃了,拿骰子掷点数。
宝钗拍手大叫:“快掷个四点出来!”
当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轱辘转的骰子上,画舫突然剧烈地晃了起来,几个姑娘瞬间东倒西歪。
黛玉忽觉被一股大力袭倒,直往船舷外栽去。晴雯忙去拉黛玉的手,两人几乎不曾被掼到湖中去。
“林妹妹!小心!”迎春离得最近,赶紧伸手去拽她们。
偏生三人快要跌下水的时候,又仿佛被什么东西牵掣住,稳稳挂在栏杆上。随后只听噗通一声,有什么重物掉进了水里。
宝钗回过头来,见黛玉、迎春、晴雯三人还在船上,安然无恙,反倒是那边舲舫上的薛蟠,已经抢先下水,挥臂狗刨而来了。
“蠢猪!”宝钗暗骂道,只把扇子拍在胸前噗噗直响。
宝琴见了,还以为堂兄薛蟠在湖中戏水,忙道:“这里游人众多,文龙哥就这么下水来玩,岂不惹人笑谈。”
隔壁船上的苏信听闻薛蟠风评不好,也向友人揶揄道:“蟠龙酷爱耍风流,欲当驸马做鳖游!”
薛蟠在水中奋臂拨浪,向画舫游去,奈何画舫轻快如梭,展眼远去,徒留自己在湖心惹游人鄙笑。
怏恼的薛蟠正想爬回舲舫,脚脖子忽被什么东西拉拽,起先还不打紧,直到左右挣不开,身子往下沉,才惊惶扑腾起来……
一叶扁舟泊在芦苇掩覆的湖边,两个头戴斗笠的渔翁,坐在船头垂钓。
北静王的饵钩先动了,却不急着收竿,只道:“世兄,他也算你的舅兄了,何故不留情面?”
贾瑚提竿收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死何为……”
“也是。”北静王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太子人虽不在,但影卫不错眼地盯着,根本无法下手。文龙若活着,指不定说出什么好歹来。”一切不过螳螂黄雀的游戏罢了,终归大事要紧。
第72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二回
中山狼讨债贪无厌, 河东狮哭嫁丧门神
姑娘们游湖归来,方知薛蟠溺水不治死了,宝玉亲眼所见, 感慨世事无常,又大哭了一回, 茗烟好容易劝解半日才渐渐止住了。
贾府的梨香院又成了薛家的停灵之地。史太君暗叹薛家晦气, 吩咐人备了奠仪, 让宝玉去吊了纸就回来。
宝钗躲在房中整哭了一夜,从前恨不能哥哥死了,眼下却又伤心绝望起来。薛家大房已经绝脉了, 按祖训她们娘俩不得在外别居, 须回金陵老宅守制。
而薛父早逝, 长兄如父,依金陵旧俗,宝钗还须为哥哥守孝二十七个月。待满了孝, 她又误了花信之期, 再难嫁矣。
她后悔听信贾瑚的谗言,让他撺掇哥哥去闹演“救人一命, 以身相许”的戏码。结果媳妇没捞到, 倒把自己小命弄丢了,撇下她孤女寡母两个, 彻底没了指望。
薛姨妈上一刻还喜笑颜开, 在梅家替侄女张罗婚事,下一刻得知儿子游湖淹死了, 两眼翻白, 嘴里嗷呜一声,晕死过去。
梅家人只得为亲家隔房的伯母请医送药, 将养了两天才勉强下地,把人给送回来。
又因天气炎热,停灵到第三日,尸臭难闻,招蚊惹蝇,不得已提前送殡。
梨香院朝街的大门洞开,哭声不绝,薛姨妈伏在棺上,哭得泪人一般,同薛蝌等本家亲戚说:“我为这孽障,操碎了一颗心,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他就这么伸腿去了,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众人忙劝:“人已去了,节哀顺变,且送殡掩埋要紧。”
薛姨妈只得挪开身子,让店里的老伙计将儿子的棺材抬出门去。
只是薛蟠未娶而亡,连个摔丧驾灵的后人也没有,场面十分冷清。
除本家亲戚外,送殡的只有贾瑚、贾宝玉、梅跃荣几人,余者都是店里的朝奉、伙计、账房、学徒着急讨钱辞工的,连个路祭的皇商同行都没有,笑看热闹的倒是不少。
棺材还没抬出荣宁街,有个一身孝服的女子从街边冲上来,一头碰在了棺板上,拍着棺盖,嘴里哭嚎:“你个死没良心的,就这么蹬腿去了,也不捎带上你的婆娘儿子。”
众人听了岂不诧异,薛姨妈只得叫让把那女人横竖拉开。
那女人仍是哭闹不休,嚎天嚎地,骂薛蟠不是人,以至于“提了裤子不认人,怀了儿子不养活,活该你黑心短命,无人送终。”等话都无所顾忌地倒了出来,惹得路人议论纷纷。
宝钗站在灵柩旁,看着众人向她这边探头探脑,瞠目而视,只恨无地缝可钻。
张德辉认出那女人来了,赶紧告诉东家老奶奶说:“这位是皇商夏家的大姑娘,上月我们几个老朝奉伙计们同大爷去贩纸扎、香烛,在长安夏家借住了三五日。
临了夏家老奶奶还苦留大爷,大爷原也说了要回来求太太遣媒说亲的话,没曾想他一到京城就忘了这事。我向大爷提了两次,大爷又没言语了,我们就不曾跟东家讲。”
“孽障、孽障、人死了都不消停……”薛姨妈恨得满地乱转,摔手跺脚,全然失了主意。
贾瑚正要派卓文、卓武二人将那女人赶走,忽见宝钗面色沉凝,一步步走向夏姑娘,将她肩头搂住,唤了一声:“嫂嫂。”
夏金桂正嚎得摇山震岳,忽听了一句嫂嫂,便如听了定身咒一般,再哭不出一声儿来。
只听宝钗曼声泣道:“我哥哥原跟我们提过嫂嫂的事,想着八月好去夏家求亲,怎知他撞了水鬼一去不回,撇下嫂嫂一径走了。
皇商夏家谁不夸耀,偏生我哥哥没福,接不住嫂嫂的恩情,妹妹就没敢向夏家送讣告。谁知嫂嫂这样有情有义,壮着胆子来了。莫非想捧灵牌嫁与我哥哥,也要为他留下遗腹子。嫂嫂若肯为我哥哥青年守节,抚养子嗣,我们薛家绝不亏待嫂嫂。”
路人听宝钗如此说,恍然有悟,见夏金桂出落鲜花嫩柳一般,称叹不已,倒生了几分敬服之意。
贾瑚顿时领会了宝钗的用意。此时夏姑娘不惜在人前丢乖弄丑,只为给腹中胎儿找个冒名死鬼丈夫。宝钗若不想长房绝人,回金陵守制,接受让夏金桂成为薛家的儿媳,认她腹中来历不明的孩子为薛家子,不失为一种办法。
而况夏家也是八大皇商之一,何况她家也有绝嗣之患,如此一来两家并一家,就看谁更利害,是夏家吃了薛家,还是薛家吃了夏家了。
夏金桂未婚先孕,扶灵嫁鬼的新闻很快传得人尽皆知,街谈巷议。有称颂赞扬的,又有鄙夷不屑的,还有嘲讽辱骂的,褒贬不一。
眼见薛家只剩三个寡女,贾母心慈,还帮了二十两银子,到底还是没把这块牛皮糖给扔出去。只叮嘱两位儿媳,两位孙媳,千万不要让夏金桂踏进贾府来,薛家的事从此撂手不管。
长林园中,黛玉只在潇湘馆里看书抚琴,不问世事,少了宝钗、宝玉的叨扰,倒也乐得轻松闲静。
王表哥又遣人送来了甄平安的书信,来月严必显赴任大理寺卿,封娘子、甄平安及永龄父女就要来京久居了。
黛玉开心极了,开始思量筹备,来日要如何迎接款待她们了。
眼下薛蟠已然下土,香菱也“芳魂”远去,甄平安再不必避忌谁了,届时也可以到潇湘馆里自在玩乐了。
凤姐在怡红院闲了小半年,被晴雯照顾调养得肌肤光白红润,听大太太说公爹已经给迎春相准了人家,再不好意思躲懒,重新回到了贾府,张罗筹备二姑娘出阁的事。
恰好贾政也交差回府,听说是当年希慕宁荣之势的孙家来求娶迎春,十分不趁意,劝贾赦说:“他家又不是诗礼之家,且孙绍祖年近三十,未曾有妻,品行可疑。”
无奈贾赦迫于当日卖官之事,未能与孙家了结,又因辍职停俸赔不出银子来,只得借女儿婚姻之事,与孙家重修秦晋之好。
迎春这几日在缀锦楼中郁郁寡欢,十七日的诗会也称病不出。黛玉见晴雯得闲了,就让她携了糕点,一起去问候二姐姐。
晴雯想到下月就是罗天大醮,紧接着又是中秋大节,迎春的攒珠累金凤簪只怕还在她奶娘手里攥着,到时候独她一人不戴,只怕又惹邢夫人生气。于是忙将这事告知了黛玉、凤姐。
凤姐许久没有在下仆面前挥喝指示,颇为想念威重令行的派头,正好拿迎春的奶妈开发。偏又查出她抽头聚赌,更是罪加一等。
便将攒珠累金凤簪索回后,将奶妈一家人齐齐整整打了四十大板,撵出不用。
黛玉问迎春:“这累金凤丢多久了,二姐姐怎么不思量找回来?”
迎春翻着太上感应篇,只道:“我能有什么好法子?既不伤奶娘的脸面,又不叫太太生气,反正各人因果自负,不与我相干。”
黛玉摇头笑道:“高谈因果枉奈何,二姐姐只有慈悲心肠,全无霹雳手段,少了悍将司棋,连紫菱洲上下若许人都裁治不能了。”
“我也正想找个得力的补上,奈何一时没人可选。”凤姐叹道。
凤姐、黛玉二人皆知道,迎春这懦弱的性格大抵是难改了,强扭也是白搭。只能指望她有个得用的心腹扶持一二,再嫁一个温厚疼人的丈夫,大抵也能幸福顺遂。
前日宝玉过来看黛玉,黛玉谈及迎春的事,便让他去会会孙绍祖,断断他品行如何。
宝玉不以为意,昨日在琏二哥书房里与孙绍祖见过一面,回来就告诉黛玉说:“孙家哥哥是个相貌魁伟,惯常应酬的人。”
黛玉见宝玉聊以塞责,想来他不喜二姐姐木讷寡言,对她也只有礼上面子情罢了。
心知这事指望不上他,又说:“二舅舅回来了,你既作出奋志蹈厉的样子,也该要去国子监了罢。”
“过了罗天大醮就去,虽说至少得在国子监待三年,但每月有三天旬假、九月有三十天授衣假,还是可以回来看妹妹的。”宝玉说道。
黛玉道:“只怕你姐姐妹妹太多,不够你一双眼看的呢。”说着就抿嘴笑。
宝玉龇牙,也跟着笑了。
禛钰听影卫回禀,得知薛蟠被人溺杀在落雁湖中,担心黛玉受了惊吓,连赤色法服都没来得及换,就骑马赶回长林园,从滴翠亭的暗道里出来。
在潇湘馆前,见黛玉与宝玉谈笑自若,禛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难免拈酸吃醋,围着竹林绕了七八圈,持诵雷祖圣号,以压制心头怒火。
幸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黛玉就送客出来,禛钰这才将心安住,转身离去,偏生与晴雯撞了个对面。
“哟,哪来的道士?”晴雯上下打量表少爷,见他双眸澄澈,神光湛明,行动间大袖飘拂,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意思,不由笑了。
“无量寿福,贫道自清虚观来。”禛钰拱手问候,又问晴雯,“观中事忙,也不知林表妹近来心情可好?”
晴雯道:“林姑娘正为二姑娘与孙家的婚事忧心,旁的倒没什么。”
“孙家?”禛钰眉头一皱,猜测道:“莫非是大同指挥使孙绍祖?”
“正是,表少爷也知道他?”
禛钰面色一沉,对晴雯说:“此人不是良配,待我料理了他,再给二姑娘选个好丈夫。你叫表妹别担心了。”说罢就急匆匆地走了。
“哎……”晴雯扭头看他,正想问个明白。
又见碧痕走过来说:“晴雯,太太叫你到琏二爷书房里,给宝玉取块端砚来。”
晴雯正要答应,忽听到碧痕的心声:
晴雯这一去,必被孙大爷弄上手,反正二姑娘四个陪嫁丫鬟还缺一个,正好让她顶上。晴雯纵是不服,恨怨告官,她往日的金簪子可捏在孙大爷手里,反诬一个勾引,早晚叫她死在炕上。
第73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三回
毒碧痕构陷风流阵, 巧凤仪卜卦梅花簪
晴雯听了碧痕的心声,不由脊背发凉,嘴上答应着这就去, 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发颤。
眼见碧痕腰肢款摆地走了,晴雯才忙不迭去了潇湘馆, 将碧痕想设局害她的事, 跟黛玉讲了。黛玉听了也是大吃一惊, 怒不可遏,事关晴雯声誉,又不便告与旁人知晓, 只能她二人暗中绸缪解决。
“那金簪子我记得, 是当日为救金钏, 请何婆看守井口,才给出去的。后来何婆在姑娘面前乱嚼舌根,我又把她告了, 撵出府去。如今这金簪子不知怎的, 过了碧痕的手,又到了孙绍祖手里。这可怎么办?”晴雯苦恼不已。
黛玉安慰晴雯道:“你这几日与我寸步不离, 太太若要问, 就说我身上不好,要你服侍针灸, 旁的你一概不用管。”
她凝眉思索了一会儿, 又说:“孙绍祖约莫也知道这个局,想来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二姐姐的婚事也得借此搅黄了才好, 否则不知那姓孙的,要糟蹋多少好姑娘。”
晴雯想到了方才表少爷对她说的话, 又告诉黛玉说:“刚刚表少爷来过,听了孙家的事,也说孙绍祖不是良配,要给二姑娘另寻婆家。”
黛玉点了点头,说:“表哥素有侠义,言出必行,二姐姐的婚事暂且无忧。但咱们女儿家,也不能事事都指望爷们儿来保护。何况你的簪子又不能暴露出来,省得孙绍祖趁机攀咬,还得我们自己拿回来才好。”
“不如我眼下还是去琏二爷书房,趁那姓孙的不备,我扎他一针,夺回金簪子。”晴雯将心一横,抬脚要走。
“哎,千万别冲动!”黛玉将她拉回来,忙道:“你又不知金簪子放在何处,不要轻易涉险,小心翻检东西时被人当成了贼偷。”
黛玉从书房里取出一块端砚,递给晴雯说:“咱们先把这块端砚拿去给宝玉交差,再试探碧痕的反应,或许就能知道了。”
晴雯冷静下来,跟着黛玉一起去了绛芸轩。
碧痕见端砚是黛玉拿来的,心想:晴雯这小蹄子撞了什么运,竟被她逃过一劫。我还得跟孙大爷知会一声,改个日子再来。
黛玉见碧痕眼珠子提溜乱转,必是在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又对宝玉说:“二姐姐前儿的金簪子被奶娘当了作赌,还好追索回来了。晴雯这才想起来,她的一支金簪子,去年被贫嘴贱舌的何婆给偷了,再也不可得的。”
“什么样的金簪子?”宝玉忙问。
晴雯指着碧痕头上的那支金簪说:“就跟碧痕头上的那支梅花簪一样,从前还是二等丫鬟,与碧痕几个一起得的年赏。”
宝玉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跟琏二嫂子说一声,再给晴雯补一支就是了。”
“那可不一样,从前我们八个丫鬟怕弄混了,还托茗烟,找匠人在上面刻了名呢。”碧痕拔下簪子,递到宝玉面前。
果然在梅花瓣后头刻有一个“碧”字。
碧痕将簪子插回鬓间,得意洋洋地睇了晴雯一眼。
晴雯暗悔自己粗心,当时为了救金钏,留了自己的簪子给何婆,以至于遗祸到今日。
“我差点混忘了,薛姨妈头疼,莺儿过来找我要西洋贴头疼的利翡讷,我这会子得赶紧送去了。”碧痕从螺钿匣子里抓了半节膏子药,往梨香院去了。
黛玉与晴雯对视一眼,双双起身,“我们也许久未见宝姐姐了,合该一起去道恼了。”
“你要去,我同你一起去。”宝玉说着也跟了上去。
碧痕无法,只得先去莺儿那里,咕唧了半日,才从角门偷溜出来,跟二门上的小厮取笑打牙了一会儿,往琏二爷的外书房去了。
孙绍祖本就色中饿鬼,盼着美人投怀,捱磨了大半天,早等得不耐烦。
又见碧痕过来说改日,满腹邪火变作一腔恶怒,搂着碧痕要她替尝。
碧痕岂肯叫这豺狼给玷污了,还试图与之沟通谈判,哪知孙绍祖仗着自己是贾赦的债主,只把贾府丫鬟当成买卖婚姻的添头,要一个还是一双,根本不叫事儿。
“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跟我合谋害人,又不是我勾的你,装什么贞洁烈女。”
与虎谋皮的下场,碧痕算是知道了……
宝黛二人跟薛姨妈、宝钗说了几句话,一错眼的功夫,碧痕就不见了。
晴雯心急,又不知她去使什么坏了。
黛玉猜想:“她莫非去了琏二哥的外书房,拿那块端砚了,宝玉你快叫她回来。”
“她拿了自然会回来,多一块砚台也不打紧。”宝玉满不在乎地说。
黛玉无法,只得和晴雯回了绛芸轩,寻找其他突破口。
“何婆是家生子,她可有儿女在府上当差?倘若她还与碧痕有联系,很可能她的子女知道内情。”
“春燕!”晴雯眼眸一亮,对黛玉说:“何婆的女儿春燕原是绛芸轩的丫鬟,后来被分去了怡红院看屋子。”
黛玉与晴雯又匆匆回到长林园,正瞧见春燕从小厨房里捧着一碗汤出来。
晴雯按住她的肩,劈头就问:“春燕,你妈还在这府里躲着呢?”
春燕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汤都泼了一半去,忙撂下碗,跪下磕头道:“晴姑娘口里超生,千万别告诉人去。我妈被休了,她人老了没得养命营生,只得在梨香院洒扫混口饭吃。”
晴雯正欲怒斥何婆栽赃陷害,黛玉将她的衣袖一牵,示意她冷静下来。
“好燕儿,你别怕,我们不告诉人去。”黛玉走上前去,将春燕扶起来,对她说:“你是个孝顺孩子,眷顾亲妈哪有错的。你只让何婆在梨香院好生待着,别让人看见,免得老太太知道了生气。”
春燕哭着点点头,黛玉又让晴雯叫她表哥尚文,再给春燕盛一碗汤来。
晴雯不解:“姑娘怎么不问她,何婆与碧痕的事。”
黛玉道:“不必问了,只要何婆人没走脱,单凭一支失盗的簪子,是无法给你泼脏水的。危机已解了一半,只要找回簪子,你就可以完全转危为安了。”
回到潇湘馆,黛玉写出金簪子到何婆手上的年月日时,口中念道:“危日在坎位,戌亥中腰落。所问之物壬申、癸酉自有归期。”
晴雯许久没见黛玉打卦了,好奇问:“单凭时辰日期,就能算出我的簪子在哪里吗?”
黛玉胸有成竹,搁下笔说:“你的簪子在正北,半空的位置。琏二哥的书房就在正北,要么簪子放书桌上或者多宝阁中,要么被人随身携带,塞进了腰间的扇套里。假使孙绍祖预备随时攀咬你,那簪子一定在他的扇套里藏着。我的卦不会错的。”
听了这话,晴雯如吃了定心丸一样,又忙问:“那要怎么把簪子从他扇套里偷出来呢?”
“倒也不难,你叫茗烟给孙绍祖倒茶的时候,泼他一身水,他如何也会宽衣解带,茗烟就可以趁机下手了。”黛玉提议道。
晴雯面露难色,对黛玉说:“我信不过他。”
“哎,宝玉也是个不靠谱的,又托不得他。”黛玉也跟着犯愁。
这时候门外的婆子通禀:太医王家给姑娘送罗天大醮的供礼来了。
晴雯笑道:“别说四时八节的礼了,表少爷是恨不能月月送,天天送。连打醮备物表诚的供品,都给姑娘准备好了。”
“多谢章侍卫跑腿相送了。”黛玉对着章明颔首一礼,又让紫鹃倒茶去。
一群嬷嬷捧着香花灯果茶银等物,鱼贯而入,将东西端进了潇湘馆的稍间。
黛玉睄了章明一眼,以扇遮面,悄声对晴雯说:“信得过的人这不就来了。”
晴雯咬了咬唇,见章明办完事就要离开,连忙赶上去,引他到廊下,满脸堆笑地说:“章侍卫,我求你件事呗……”
她莹白光洁的小脸微微仰起,不点而红的唇角略略翘起,分明倔强的眉骨之下,凤眼流波,娇俏动人,却软语诉说一个“求”字,叫人见之生怜。
“你等着。”章明转身离去,他怕自己再多呆一个呼吸,会多生柔肠,徒增烦恼。
晴雯还担心他走得太快,没听清楚细节,在廊下踱来踱去,叹来叹去,引得檐下鹦鹉也跟着她长吁短叹起来。
她手扣鸟站铜架,给水槽里续了水,向鹦鹉抱怨道:“你又不知我烦恼什么,跟着叹什么气。”
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有人拾阶而上,嘎的一声扑过去。
晴雯连忙回头,只见章明一路逗弄着鹦鹉走过来。走到近前,鹦鹉自己飞回架上去了。
“晴姑娘的簪子我已经拿回了。”章明摊开大掌,一支刻有“晴”字的梅花金簪赫然其中。
晴雯惊喜不已,取下簪子,对着章明连连鞠躬告谢。
“晴姑娘客气了。”章明眨了眨眼,潇洒告辞而去。
取回了梅花金簪,晴雯心头的大石总算安然落地,又盼着表少爷那边能快点把孙绍祖给料理了,让二姑娘能得一佳婿。
到了晚间,晴雯拿着梅花簪回到绛芸轩,对宝玉说:“你说巧不巧,林姑娘给我打了个卦,说我的簪子必有人送回来。我刚在怡红院门口遇到了何婆的女儿春燕,她见我问她娘,就吓怕了,忙把我的梅花簪给还了回来。”
宝玉笑道:“还真是巧了,林妹妹的卦从不错的。”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平儿一脸怒色走上来,叫晴雯出去,又挥手让后头的嬷嬷们退下。
宝玉顿觉气氛不对,忙起身问:“平姐姐,出什么事了?”
平儿摇头一叹,对宝玉说:“你琏二嫂子听人议论,琏二爷在小书房里藏了私房钱,便带着旺儿、兴儿两个去找。偏生撞见了那杀千刀的孙大爷,按着你屋里的碧痕做没脸的事……”
第74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四回
紫菱洲才许苏家郎, 怡红院始迎真主人
宝玉听了这话,气得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直跳, 跌足恨道:“可恨孙绍祖竟是这样的恶赖无耻,还要赔上二姐姐一辈子!”
平儿咬牙道:“二奶奶跟大老爷说了这事, 他还说这有什么打紧, 谁家爷们不馋嘴, 都是这么过来的。只让碧痕充个陪嫁丫鬟,一并送过去。碧痕毕竟是你屋里的人,所以过来问你一声。”
宝玉登时没了主意, 在屋里子干转了一圈, 心想碧痕从前也在我跟前尽过心, 不比得那些粗俗蠢笨的,奈何她又被孙绍祖玷污了。
如今若强留下来,也是遭人耻笑, 自己脸上也无光。碧痕也没有为我死保贞烈之志, 我也不得不送她去虎狼之地了。
他深为恨怨地叹了一口气,憋出两行泪来, 对平儿说:“叫太太送她二百两银子罢了。”
虽说这事凤姐上下敲打过了, 不许人传出去,但毕竟那么多人瞧见了, 根本瞒不住。碧痕被拉出来的时候, 身上青青紫紫,没一块好皮。
宝玉又是个藏不住事的人, 平儿才出去, 转头就对晴雯说了。
晴雯十分后怕,又更加担心二姑娘的安危了。
二姑娘迎春得知此事, 早就心灰意懒了,整日双目无神地呆坐在窗前,如木雕泥塑的一般。
黛玉与姊妹们去看她,说些闲话排遣烦闷,可大家说不了三五句话,迎春又不言语了,只拿着《太上感应篇》看。
探春与黛玉对视一眼,只是相顾摇头。
再过几日,孙家就要正式放定了,届时二姑娘嫁过去,只有受欺负的份。
眼见姑娘们渐渐都大了,见迎春遇人不淑,多少有点物伤其类的感慨。
邢夫人逼着凤姐给迎春选陪嫁丫鬟,可是经过碧痕的事,都没人愿意去,有求配小子的,有装病回家的,还有直接绞了半截头发的。
到最后,贾赦又逼勒着邢夫人拿银子去买几个丫头。
邢夫人无法只得从嫁妆银子里扣出二十两来,叫陪房嬷嬷趁夜去牙行里挑人。
谁知陪房嬷嬷还没走出角门,就被一队锦衣卫给堵了回来,嬷嬷及一并该班的门房仆妇,还以为这些人是来抄家的,吓得魂飞魄散,四下奔逃。
贾赦听到消息,心惊肉跳,从床上滚下来,忙叫人掌灯,屋子里一地人影乱晃。
不想那一队锦衣军,手扶腰刀径直往琏二书房去了,很快将孙绍祖五花大绑出来。而后又推了出去,来去连声招呼也不打。
贾赦唯恐受到牵扯,又去东府求问贾珍,哪知贾珍还在玄真观中,多日未归。
焦急忙慌地等到早上,才有一些消息传进贾府来。原来那孙绍祖在大同强占良民妻女,凌逼致死,且并不只一例。
不日,经过御史弹劾,大理寺审断情实,孙绍祖被判了斩立决。
碧痕原以为横竖要陪到孙家去做姨娘,倒也无需在意贾府上下讽刺辱骂了,谁知孙绍祖竟被拉去砍头了。
她嚎哭了几日,被太太打发出去,配了一个田庄种地的癞头汉,一个子儿的嫁妆也没给她。
经此一事,贾府众人虚惊一场,贾母知道后,又把贾赦叫到祠堂去骂了一通。
至此,郁郁寡欢的迎春才得展眉,偏她刚松了一口气,与黛玉下了一回棋,又听平儿说:官媒婆朱嫂子来了,太太叫姑娘到上房去呢。
迎春心绪不宁,噌地站起,棋盒里的棋子哗然而落,洒了一地。
黛玉忙拉着她的手,安慰说:“二姐姐别怕,常言道否极泰来,说不定来求亲的人家,正是你的好归宿呢?”
“横竖都是我的命罢了。”迎春别过黛玉,满脸沮丧地跟着平儿去了。
雪雁蹲在地上捡棋子,一边数一边道:“若是个双数,就好事成双,若是单数,大抵又不成了。”
听她这么说,黛玉不由笑道:“你也迷信起来,你只想单数是郎来独秀,双数是夫妻并头就好了。”
待雪雁揩干净了棋子,盛进棋盒里,黛玉一面拈子复盘,一面思量来人会不会就是游湖那日瞥见的公子。
又过了半个时辰,还不见迎春回来,黛玉忙用绢子将棋盘盖住,准备先回去吃饭了。若是再晚一刻,误了饭点,表哥、晴雯就要唠叨个没完了。
才在潇湘馆吃过晚饭,黛玉正在夕阳下散步消食,就见迎春兴冲冲地走来。
“林妹妹,是他,真是他来求我了!”迎春眉花眼笑地说,双颊比夕阳还艳。
黛玉会心一笑,凭这半截话,她已经猜了七八分准了。
“恭喜二姐姐了,真是天赐良缘,再无不妥的了。”
迎春憨笑道:“太太已经点头了,老爷也答应了。”她又迟疑了一会儿,才低头说:“只是苏家的嬷嬷很是厉害,说要陪我在园子里住着,教导我苏家的规矩,我又怕自己命歹蠢笨,临了被人厌弃……”
黛玉鼓励她道:“二姐姐,好姻缘就摆在你面前,你若不努力精进自己,好好接住它,又如何怪命不好呢?若是你一味等别人关照你,扶持你,你却不能自强自立,那也辜负了命运的恩赐了。”
“林妹妹,你说得对,我虽不中用,但只要虚心向学,隐忍耐劳,想必那苏嬷嬷也不会太为难我。”迎春天真地自以为是。
因没与这位苏嬷嬷打过照面,黛玉也不知她是个何等人物,只是这嬷嬷既提出这样的建议,想必在苏家说话极有分量。
万一是个越俎代庖、倚强凌弱的老奴,只怕迎春婚后的日子未必好过。
黛玉不好妄下断言,让迎春空怀忧虑,只拣择了些趣事跟她说笑。
送走了迎春,黛玉立在花荫下,望着手里迎春送的茉莉花手帕,幽幽轻叹。
禛钰才忙完了清虚观那头的俗务,本想悄悄看过黛玉就离开,又见她一脸轻愁,怅然若失的样子。
“表妹,你在烦恼什么呢?”禛钰走过去问她。
黛玉抬头见是他,怅然道:“从前宝玉说女孩儿嫁了人,如同珍珠变鱼眼,我还只当是混话,如今想来也不无道理。
姑娘成亲后,对上要伺候公婆,对下要照顾小姑,对内相夫教子,对外周旋迎待。一日之中竟无片刻时光属于自己。
哪有闺阁时节,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描鸾刺凤的日子,来得清闲快乐。”
禛钰双手负后,与她并肩而行:“依我看,让珍珠变鱼眼的,都是嫁的男人不中用罢了。真丈夫岂会让心爱的姑娘,被磋磨成管家婆,一天到晚为闲事操心劳神呢。只会把大事小情安排妥当,与妻子花前月下,让她乐享清福。”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男人呢?”黛玉戚然摇头,想起早逝的母亲,心中伤感更甚,“便是有知疼知热,忠贞不渝的人,高官厚禄阖家安宁,千好万好,还有一个死呢。”
听了这话,禛钰心知她必是想起了母亲贾敏。他反倒不好劝了,只说:“人固有一死,能得神仙伴侣,夫复何求?若无长久之期,且惜朝暮之情,又有何憾?更何况情到深处,化蝶相追,黄泉相依,又有何不可?死不是永隔,只是一扇门而已。”
黛玉闻言若有所思,默然良久。忽见表哥那双漆盒幽深的眼眸,漾起温和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她不由面颊生热,手足无措地忸怩了一下,又想起一事,转头对他说:“表哥,我有件事求你。”
“表妹只管说,我给你办去,不必说一个求字。”禛钰满口应承。
黛玉捋着帕子道:“二姐姐还缺一个得力的心腹,我想此人既要见过世面性子活泼,又要口齿伶俐能帮扶她。从前的金钏跟了太太十来年了,论言谈行事、照顾家务那是没得挑。也不知她想不想跟着二姐姐去苏家。”
禛钰莞尔,“知道了,明儿帮你问问。”
翌日,东宫就赐了个丫鬟给贾迎春,正是更名为水思的金钏。
王夫人心中颇有微词,但不敢表露出来,只得任由水思去了迎春那里伺候。
水思拜过了新主子,又携了几样礼,来潇湘馆见黛玉,拜谢当日救命之恩。
“救你的人是我表哥,我不过劝了你几句话,当不得你的谢。”黛玉可不敢居功。
水思笑道:“王公子说了,让我饮水思源,只念姑娘的恩就是了。我在太子私邸成日里看房子,也没意思,到底还是跟着二姑娘有好前程。也要多谢林姑娘举荐。”
她不容拒绝的把礼物塞到紫鹃手里,黛玉只得让紫鹃收了,又问水思:“你瞧见那位苏嬷嬷了没?她为人如何?”
“我正要跟姑娘说这话呢。”水思拍手笑道:“苏家的那位嬷嬷真是位妙人,她当着奴才们的面对我们姑娘毕恭毕敬,无论对错言听计从。关上房门,就板起脸孔,教我们姑娘如何立威驭下,如何裁治刁奴,如何打理庶务。我们姑娘对她是又敬又怕,总算学会了如何摆脸色,如何辖治人了。”
黛玉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善哉善哉,二姐姐终身安稳矣。”
苏贾两家的亲事顺利作定,又因保龄侯史鼐迁委了边疆大吏,云骑尉苏信随军赴边,归期不定,婚期暂拟在了后年八月。
贾母对这桩婚事十分趁愿,又时常请苏嬷嬷过来笑谈。因舍不得侄孙女湘云远行边地,派人接她到贾府,安排在长林园怡红院住。
至此,怡红院迎来了真主人史湘云。
史湘云得知长林园中诗社已经起过三回了,气恼得不行,直埋怨宝玉说:“二哥哥你们起诗社也不告诉我去,既忘了请我,明日让我做个东道,我要先邀一社。”
宝玉忙道:“好、好、好,明日我们都听你出题拘韵就是了。”
第75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五回
算账目惊悟见识少, 出奇令方知柔情多
史湘云又问姊妹们都用什么雅号,迎春指着人,一一说了, 史湘云听了拍手道妙。
黛玉笑道:“你的号我们也帮你起了,叫怡红公子呢!”
“林姐姐真知己也, 好名号!”史湘云拍拍胸口, 豪气干云地说。
偏生这时候, 宝钗头顶素白银器,一身月白衣裙走了进来,大家彼此相顾, 也不好再大玩大笑了。
宝钗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听到史湘云来了, 才过来的。
自打夏金桂那个女人,捧着哥哥的牌位,嫁进了薛家。夏家的皇商总理一职竟被撤了, 理由是夏家女户既嫁了人, 就没有夏家了,因此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也换了别的皇商贡奉。
谁承望夏金桂是块滚刀肉, 天天在梨香院作天作地, 反口说是薛宝钗逼嫁,喊她嫂子, 让她下不来台, 不得已应了。
夏金桂之所以要上赶着嫁个死鬼,一是为肚子里的肉找个名义上的爹, 二是借薛家攀附上贾、王二家, 结果事与愿违,贾、王二家压根就不搭理她, 夏家为此还丢了皇商之名,除非薛家替夏家把贡奉桂花的名额要回来,否则夏金桂有千般本事让薛家永无宁日。
摆在宝钗面前的生路几乎都断绝了,宫里的贾太妃早已失联,贾瑚又不见踪影,连他的两个小厮卓文卓武也暴毙道旁。薛蝌虽说占了薛家皇商总理的名额,这几日忙着嫁妹,不肯沾薛家大房热孝的讳。宝钗只能寄望于姨娘,在史太君面前说说情。
可眼下她不得老太太待见,想请客根本请不到。前儿姨娘答应了要请贾母赏秋吃蟹,她早吩咐铺子里的伙计送了田里的肥螃蟹来。奈何姨娘迟迟未开口,再晚一日,只怕八十斤螃蟹就都死光了。
宝钗低调地往姐妹中一坐,心里默想:人情客礼也可借板过河,明日史湘云既要作东道,不如借她的名,请老太太、太太来闲乐一回,摆上桂花螃蟹,提一提夏家桂花的事。如此既便宜省事,又显大方体面,还不屈求人之态,一举两得。
晴雯恰时提着食盒来催黛玉吃饭,将宝钗的心声听在耳里,不由想起上辈子藕香榭里,那场宴不成宴,席不成席的螃蟹会了。
老太太知道那顿螃蟹,是宝钗帮云姑娘筹备的后,第二天就还席了,足见她不愿受这便宜人情了。
史湘云见四下还不到掌灯的时候,晴雯就送了饭过来,不由好奇道:“林姐姐怎么这会子就吃晚饭?”
宝钗笑道:“你不知道缘故,她与别人不同,因她表哥格外疼顾,把她娇养惯了,一饮一食,一汤一药,都得按时辰钟来。”
“哪里就矜贵到这个地步了?”史湘云见黛玉真就放下一干姊妹,自去稍间吃饭,撇撇嘴道,“明儿我作东道,她难道一口酒也不吃?”
“别说酒了,就连茶也不能吃了。”宝钗又推着宝玉笑道,“我可听说,上回宝兄弟巴巴送过来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绿茶佛饼,全都原样喂了京巴儿了。”
偏巧这两样东西又是史湘云的最爱,不由大感心疼,伸指戳在宝玉额角,骂道:“她既不吃,你打发人送我吃就是了,白作践什么,雷公老爷也是有眼睛的。”
提起此事,宝玉心里越发生恼,沉着脸不说话。
当日他兴冲冲地送了糕点过来,偏生王公子站在门口,自顾自掀开食盒瞟了一眼说:“这东西油腻难克化,表妹无福消受,贾二少还是拿回去吧。”甚至连门都不让自己进。
可他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完全屈于王公子的气势之下,就那么灰溜溜地走了。
掌灯时分,琥珀过来说:“老太太传晚饭了,让宝玉和三个姑娘及云姑娘到那边吃呢。”
众姊妹又都乘车往贾府去了,只有邢岫烟与宝钗相视一笑,各自捧盏吃茶。
宝钗心知邢夫人让邢岫烟住进来,是为了让她嫁给贾瑚。只是贾瑚身世特殊,若曝光出来,根本连平民姑娘都娶不到。白白把邢岫烟耽搁在稻香村里。
若早知道夏金桂是个搅家精,当初就该让温柔娴静的邢岫烟,嫁给他哥哥才对,也省得他为林黛玉丢魂丧命了。
邢岫烟却在心中暗想,时常听人言瑚大爷倾心宝姑娘,姑妈所想的事分明不成,还要我赖在此间,什么意思。
黛玉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出来,见宝钗与邢岫烟二人各怀心事,对坐无言,不由笑道:“二位在默禅呢?一声儿也不言语。”
“哪里是禅?”邢岫烟回神,笑道:“我在默想明儿云姑娘要出什么题呢。”
宝钗故作一叹,摇着扇子说:“我也正愁这个,云丫头出的题多半刁钻古怪。”
晴雯从外头又捧了长嘴饲药壶进来,听到她们说话,不由好笑:“虽说在八月间,姑娘们又不上蟾宫折桂,哪里愁成这样。”
“云儿的诗命意新奇,最不喜规矩准绳,哪有什么难的。”黛玉不以为然地说,接过晴雯递送过来的饲药壶,一仰头给喝了。
“但愿不难。”宝钗嘴上如是说,心里又琢磨:情急万分,只怕螃蟹捱不到明儿了。等湘云吃完饭出来,就要拉她去蘅芜苑,计议设东的事了。
晴雯心想哪能让姑娘们吃死螃蟹闹肚子,还是得跟云姑娘交个底,不要搞劳什子螃蟹宴了。
她收拾了食盒回到贾府,趁着云姑娘刚从老太太屋里吃完饭出来,先引她到绛芸轩玩,谈及明日起诗社的事。
先把从前稻香村起的榴花社、落雁湖的“飞巧”是如此安排筹划的,跟湘云说了一遍。又说明了起诗社的费用无需额外掏钱,只在监社御史凤姐那里,领十两银子就够了。需要的点心茶果酒馔交由厨房操办即可。
湘云听了这话,如何安排席面,心里也有了章程。又与宝玉商讨该用什么菜品才应时应景。
宝玉从小锦衣玉食,在吃食上又格外留心,当即不假思索地报了菜名:“若论小点有桂花糖藕、莲花酥、兴安酥、夹心蜜枣菱粉糕,若是菜有金齑玉脍、八宝鸭、大闸蟹。”
“中秋将近,赏桂花吃螃蟹最应景了,不如明儿我领了银子,让厨房去采买螃蟹。”湘云笑道。
晴雯忙道:“千万别弄螃蟹吃,一则琏二奶奶怀着哥儿,又不能吃蟹又不能饮酒,哪有起诗社请客,白让监社御史饿着肚子的道理。
二则林姑娘一日三餐自有定例,一夹子肉也吃不得。三姑娘和宝姑娘又都要守孝,根本不适合吃荤腥之物。
三则姑娘们吃螃蟹要摆好几套蟹八件、再预备一大缸的香花水洗手,还要配几坛子黄酒,一人身后还需站一个丫鬟伺候敲螃蟹,弄得腥气扑鼻。又琐碎,又麻烦。赏给丫鬟们吃吧,又难保螃蟹管够,万一有谁吃不着干看着,岂不生怨。”
湘云听了,颇觉有理,只要稍一想那画面场景,就觉得混乱不堪,完全不像诗社的样子了。
宝玉笑道:“既然凤姐姐、林妹妹吃的东西都拘定了样数,不如各人前面摆一个什锦攒心盒子,放上各人爱吃的菜品果点,再配一个乌银梅花自斟壶。至于诗题,菊花、桂花虽合景,易落俗套,不如作个芙蓉诗如何?”
“很是!”湘云拍手笑道,作定了这个主意。
晴雯又建议道:“云姑娘不妨先去药膳房,找我嫂子画眉,了解市面行情,打听应时的果品蔬菜是什么价,就好下单子了。”
湘云答应而去,乘车进了长林园,拉着丫鬟翠缕,先依着晴雯的建议,到药膳房找画眉了。
商议了小半个时辰,大事已定,主仆二人正准备回怡红院睡觉,却见宝钗等在怡红院前,邀她往蘅芜苑安歇。
湘云欣然同意,吩咐翠缕去把自己的妆奁铺盖,搬到蘅芜苑去。
宝钗听到湘云计议设东的主意,心知她必然听宝玉说过了从前诗社的则例,暗道不妙。
仍是建议道:“你这主意不妥当的很,各人自斟自酌吃攒盒餐有什么意思,不如配上螃蟹黄酒,再把老太太、太太请来簪菊赏桂,岂不应景又热闹有趣。恰好,我们当铺的伙计前儿送了几斤田里的好螃蟹来。等散了席,咱们持螯嚼蟹,饮酒放歌,哪里作不出一篓子诗来。”
虽说宝钗的提议与自己从前所想的不谋而合,但方才晴雯说的话,已然印在了湘云的心里。她只得把画眉算的账目给报了出来。
“螃蟹分田蟹和湖蟹,湖蟹膏肥脂满,肉质更鲜嫩,价格偏贵,若请老太太、太太来吃,加上几位姨娘、有名儿的丫鬟,一人一只螃蟹,少说也得二百斤才够吃,按世卖价得五十两起。诗社十两银子的则例,根本不够使的。即便有钱使,明儿买新鲜的也来不及了。
田蟹虽便宜些,但是吃草虫长的,又沾了粪肥,只怕吃了闹肚子呢。而况老太太、太太的每天吃菜的流水牌里,也没有螃蟹。可见是不爱吃的。”
宝钗大吃了一惊,她一个不谙世事的侯门小姐,哪里知道这么多?忙问:“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湘云一边拆着辫子,一边说:“药膳房的画眉姐姐告诉我的。”
“原来是她。”宝钗暗自切齿,她都快把这人给忘了,偏生这会子又来坏她的好事。
宝钗原想赶回梨香院,告诉嫂子夏金桂连夜把那些螃蟹都拆了,作出几坛子蟹黄膏来,再往酒楼销去。
偏偏史湘云话多,人睡在枕头上,还拉着自己咭咭呱呱,一会子说些家常烦难事,一会子又谈诗词歌赋,没完没了,几次劝歇也不听。
宝钗无精打采地应付了一阵子,实在气闷不过,直接背过身,面墙负气睡去。
湘云推了她两下,见她已经睡实了,只得拉起被子也睡了。
翌日,湘云作东的芙蓉诗社热闹开席,而梨香院的几十篓螃蟹都死了,满院腥臭,秽气熏天。
诗还未作,湘云先与宝玉吆五喝六地划拳,赢了后又兴起一个新酒令,笑说:“我的酒面要一句《诗经》、一句《周易》、一句骨牌名,一句词牌名,一句时宪书上的话,酒底要用果菜名,关联在座的一个人。”
宝玉笑道:“云妹妹的令也太难人了,容我想一想再来。”
黛玉文思一动,斟了一杯酒,递给他说:“你吃了这一杯,我替你说。”
宝玉接过正欲低头喝了,谁料禛钰劈手夺下,一仰脖子一气饮干。
“我来!”只见他一身竹纹青衫,姿仪飘逸,摇着鹅毛羽扇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①;喜盈我室,所愿必得②。无端蝶恋花心动③,却为明珠点绛唇④。但看桃始华,仓庚鸣⑤。”
众人听了都笑说:“这一串子说出来,谁不知王公子红鸾星动了。”
“酒底也不必说了,我们都知道了!”凤姐拍手笑道。
黛玉早含羞垂了头,不作声。
禛钰搛起一筷子浦菜,望向黛玉,说酒底道:“不须施粉黛,隔浦见湘妃。⑥”
众人笑得更欢了,唯有宝玉脸色差到极点,眉头紧拧,拳头攥得跟秤砣一样死。
“宝玉,快帮我撕了他这诌嘴!做什么故意攀扯我。”黛玉急了,伸手去推宝玉。
宝玉被推得一个趔趄才堪堪稳住,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凤姐转头对禛钰说:“好兄弟,如今都大了,有些玩笑开不得!”
禛钰只笑:“姐姐不知道,酒令大如军令,可不是玩笑呢。”
凤姐脸色变了又变,暗叹一声,抬起脸来依旧是笑模样,年轻人逞轻狂,根本拦不住。
黛玉脸红更甚,恨不能逃席而去,偏偏被湘云摁在绣墩上不得动弹。
只得抓起筷子敲了禛钰的手,粉面含嗔地说:“都怪你!”
第76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六回
皇太子狡置挡箭牌, 林如海承旨翰林院
眼见中秋将近,禛钰忙完了罗天大醮的筹备事宜,赶着进宫与父皇吃了一顿团圆饭。
父子二人寂然饭毕, 捧茶闲话,禛钰对宣隆帝道:“父皇, 户部尚书已经换过两人, 皆不中用。大理寺卿严必显也已查证, 林海所受弹劾大多不实,父皇还将林御史以戴罪之身,扣在彤庭修书, 不知有何顾虑?”
宣隆帝呷了一口茶说:“你急什么, 好刀不怕磨。且等户部那些庸碌无能之辈, 急得跳脚的时候,再请他出来。”
禛钰皱眉,一想到林表妹心里的苦处, 就更急了。
他暗暗握紧了拳头, 斟酌了言语,劝道:“父皇, 林御史除了是您的臣子, 也是一家之主,将他不明不白地长久羁留在彤庭, 他的家人亲眷岂不担心?眼见中秋将至, 不如暂放他回去过节,林御史必然感念陛下体恤臣工之德, 奉公克己, 尽瘁国事。”
“也罢,就让他做翰林院承旨罢。”宣隆帝放下茶盏, 吩咐太子拟旨。
所谓翰林院承旨,名为翰林学士之首,并非单纯为陛下草拟诏令的秘书,而是居住在禁中,职掌机密要务的帝王幕僚,是陛下非公开的“内相”,也是升任内阁的一个过渡阶段。
禛钰心头暗喜,仍旧喜怒不形于色地秉笔拟旨。
宣隆帝见太子持笔一挥而就,便知他心里是极高兴的。夏守忠朝陛下暗暗伸出三个指头,宣隆帝默默点头。
这小子还当他一无所知呢,所谓的司衾娘子不过又是欺君的幌子,三天两头顶着王家少爷的名头住在贾府,分明看中了贾府的三姑娘。
却因那姑娘只是庶出,还要守孝三年,他才推三阻四不肯选秀纳妃,偏要在老子面前装相。林海是贾三姑娘的姑父,一力支撑着贾府的前程,太子自然要为他说话了。
写完圣旨,禛钰躬身告退。宣隆帝示意夏守忠送太子回东宫。
夏守忠亲自提了宫灯,为太子照亮。
二人走到偏僻的御道上,夏守忠左右四顾,无人驻守,才开口说:“奴才已经按殿下的意思,透了风给陛下。殿下让我传讯给三姑娘,说您替她除掉了卓文卓武两个杀母仇人,她就同意暂时做殿下的‘心上人’了。”
禛钰淡淡地说:“三姑娘也是极聪明的人,闻弦知音。上回让你出了五百两给北静王描补过失,孤知道委屈你了。若是缺钱使,以后只管找贾家要去。”
“谢殿下恩典。”夏守忠乖觉,再不多说一个字。心中琢磨:到了贾家也只能打着太妃娘娘的旗号要银子,贾三姑娘毕竟只是临时充任的挡箭牌,万不能沾带一星半点。林姑娘才是殿下的心头好,更要装作一无所知才行。
禛钰没让夏守忠送到东宫,走到长乐宫前,就让夏守忠回去了。
在长乐宫外默默站了半个时辰,为了林表妹身体健康,为了与她长相厮守,禛钰违背了向母亲许下的誓言,他放下了仇恨,实在没有勇气再见母亲的绣像。
月华初上,他转身折去了太医院。
王君效正聚精会神地伏在灯下,提笔写黛玉心疾的治疗方案。
禛钰仔细从头看到尾,那方案详情已写了数十页纸了,不由问:“还有未尽之处么?”
王君效搁下笔,抬头道:“治疗过程中会有许多变数,这里所写的也仅仅是我知道的可能性,还有许多我意想不到的情况,只能等真正遇到了,再随机应变。”
“而今你有几成把握?”禛钰对面坐下,问王君效。
王君效两手揣在袖里,抬起下巴说:“如果所出现的变数,都在这些纸里,我有三成把握。”
禛钰摇头,屈指敲着桌子,道:“至少要九成把握。”
“你若能把你的跛脚师父请出关,给我提纯后的硝石和绿矾油这两样东西,就有七成把握。”王君效并不理会他的强硬要求,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剩下三成全靠运气了,无人作保。”
“什么时候开始?”
“等她及笄后的仲春时节,不能早也不宜迟。”
林海荣任翰林院承旨的消息,才传到潇湘馆,黛玉又听凤姐说,大理寺卿夫人封氏投帖,明日来访。
一下子双喜临门,让黛玉整天眉开眼笑不说,连带走路也轻快了不少。
黛玉在贾母院中候望了一刻钟,听到底下人通禀:林姑爷到了。
三四个丫鬟争着打起帘栊,黛玉忙不迭下座迎上去。
只见玉面秀眉的父亲头戴乌纱,一身正红仙鹤圆领袍,腰系玉板革带,气宇轩昂地走进来。
“父亲!”黛玉像玉燕投林一般,扑到父亲怀中。
“玉儿竟长高了好些,真是大姑娘了。”林海携了女儿的手,慈爱地仔细打量她。
黛玉梳了小挽髻满头珠翠,一身碧蓝蝴蝶团花织金纱襕裙,衬得面颊红润,肤白柔净。
林海不禁老怀大慰,看来岳母一家不曾薄待玉儿,连忙携了黛玉给史太君磕头。
贾母连忙叫人搀住,不肯受礼。贾赦与贾政也上来与妹夫见礼。宝玉与三春姊妹也一齐拜见林姑父。
姻亲互相厮认过,大家归坐,丫鬟们斟上茶来,道过平安,叙过温寒,贾母又问林海可在宫中见过太妃。
林海道:“太妃玉体违和,无旨不能谒见,只知在永安宫中静养,内外不通消息。”
贾母叹了一口气,便只聊些家常语。
午饭过后,林海被二舅兄贾政请到书房,无非说些仕进之事,宦海沉浮。
宝玉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听着,心想:林姑父谈吐有致,讲言官场弊病,鞭辟入里,全无半点官迷禄蠹之态,真真为民请命的好官。怪不得林妹妹超逸脱俗,原来有本而来。
贾政瞥见宝玉神游他处,无比失望地摇了摇头,指着宝玉对林海说:“你这侄儿也是个不读书的孽障,太子赏了恩典,让他去国子监,偏生一身懒病,流连家宅,只逛不足。”
林海从前听妻子贾敏提过,贾瑛这个侄儿衔玉而生,从小受贾母溺爱,常年在内帏厮混,厌读经典,爱好脂粉,将来必是一事无成的膏粱纨绔。
而今匆匆见过,见他神采奕奕,秀色夺人,倒是个好皮相。林海问过宝玉二三句,就对其学问水平有了判断,与妻子断言的大差不差。
林海便只对贾政说些人情场面话罢了:“既有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的先例,内兄也不必着急,只要他每日学有寸进,功不唐捐,必是可造之材。”
“还请姑父多加鞭策!”单纯的宝玉只把林姑父的客套话,当作金玉良言深铭五内,对他一揖到地。
林海客气地将他托起,又勉励了他两句。
贾政对宝玉摆手道:“你且去吧。”
宝玉躬身告辞而去,还没走出五步远,又依稀听到父亲说:“前儿老太太还跟我提起,让两个玉儿结亲,如今你也瞧见了,这不成器的东西哪里配得上……”
正听到关隘处,偏生鸳鸯过来把他给拉走了,“老太太叫你呢!”
没听到林姑父的回应,让宝玉深以为憾。
下晌,林海进了长林园,到女儿的潇湘馆探访,父女二人久别重逢,坐在书房里说话。
林海笑道:“从前我还担心你在舅家住不习惯,受了委屈,如今见你没了病愁忧态,吃穿用度也极好,我就放心了。”
黛玉扁扁嘴,倒也没说在贾府受的冤枉气,以免父亲动怒伤身,只说:“我除了住在这里,与贾府姑娘得一样分例。吃穿用度饮食药饵,也有外太公和王表哥送来的一份,王家待我尤厚。”
林海默了数息,眉宇微皱,“你……你王表哥还与你常往来么?”
没曾想,二三年过去了,太子竟还在装“表哥”,林海心想若此时向女儿揭穿太子的身份,只怕她更是惶恐不安,不得不依礼法纲常,屈从于太子的意志,不如还就当“表哥”相处吧。
至少他这个“表叔”还能寒碜“表侄儿”两句,避免女儿被人诱骗,误入宫帏。
黛玉笑道:“自打从扬州回来,就见过王表哥十三回,如今他还为筹办罗天大醮的事奔忙,我也有七天不曾见他了。”
十三回,七天……
女儿记得可真清楚。太子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哪个姑娘见了不是印象深刻,记忆犹新呢。
林海望着女儿清澈绽光的眸子,不觉心酸,有些怅然地说:“论亲戚,你王表哥毕竟是远亲,他又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你也是将笄的姑娘了,早该远避一些。将来男婚女嫁各立门户,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更不必来往了。”
听了这话,黛玉一时讶然,旋即神色黯然,低头暗想:父亲说这话的意思,摆明了不会考虑王表哥做女婿。
黛玉心头咯噔一跳,自己在遗憾什么?难不成她已视表哥为良人了?下意识的反应,让她不得不承认,是表哥的温柔热诚渐渐打动了她,让她起了这个心思。
可父亲貌似看不上表哥,黛玉不由轻叹了一声,又想起长林园的房契地契的事,忙叫紫鹃将锡制宝匣给搬了出来。
“这匣子是王表哥拿来给我的,里头有长林园的地契房契,还有二十万两银钱,他说是父亲给我留的。”
林海眼眸中的惊愕一闪而逝,仍旧不动声色地拿起文契看了看,确认果真如实后,他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玉儿收好它,暂时不要叫贾家的人知道,这园子在你名下。”
“玉儿知道。”黛玉点头。
想起方才内兄贾政的提议,林海原想问女儿对贾宝玉是何态度。
只是她父女二人许久没有相处,难免生疏,此时妄议亲事,恐怕叫黛玉茫然无措又羞怯窘然。而况,“王表哥”珠玉在前,她的女儿哪里还看得见贾宝玉。
林海不免又想起妻子贾敏来了,倘若她还在玉儿身边,便能让女儿毫无芥蒂地说出剖心之言,不至于让他担惊受怕。
当初林海在六部观政之后,在京中任兰台大夫,也是随贾敏住在岳家。
如今升任翰林院承旨,要住在宫中随时听皇帝差遣。过了中秋节便入宫供职,原想着倒也不必另置房舍了。
眼下他却不得不重新考虑,在京中购置房产的事了。
这长林园被太子捞去了贾家的巨额资产,既是太子用以辖治荣宁两府的金刚爪,也是他拉拢林家为东宫所用的铁锚揽。
太子早猜出了自己打算与贾家切割的心思,长林园“衰贾荣林”,就是一把斩断利害关系的割席刀,让他不得不收下这份人情,效力东宫。
就这些也就罢了,太子假名托姓,借长林园大献殷勤,妄图染指他的女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定不能让女儿掉入“王表哥”的温柔陷阱里。
第77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七回
甄平安招赘柳湘莲, 林黛玉拜认封夫人
自打凤姐回了贾府,她一个大肚婆也难免忙得脚不沾地,早起才在镜前插戴, 就听人回:“夏太府打发一个小内监来说话。”
“请进来罢。”凤姐不由咬唇,夏太监怎么三天两头来要钱。
小太监进来道:“夏爷爷昨儿相中一个香料铺子, 给了定钱, 下欠三百两银子, 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有现成的银子暂借几个,过一两日就送过来。”
凤姐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满脸堆笑地说:“送什么过来, 只管拿去, 等我们哪日短了,再借也是一样。”
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前儿还有八百两预备罗天大醮的礼还没送来, 让我催一下舅奶奶, 眼目前的事可耽搁不得了。”
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性急,咱们哪敢短神仙的礼, 早预备下了, 明儿就送去。”
好茶好饭地款待了小太监,凤姐只得暂挪了姑娘们起诗社的钱, 才把人给打发走了。
平儿皱眉道:“隔三差五来一遭, 就是金山银山也不够他们搬的了。”
凤姐叹道:“也不知咱家娘娘在宫里好赖如何?好在姑娘们都大了,等各人出了阁, 诗社也开不了几次, 一二百两银子也尽够了。”
“二爷的差事又没钱拿,又辞不掉, 竟是白劳役了。”平儿埋怨了一句,又对凤姐说:“薛家那边灶上的钱也供不上了,薛姨妈找太太计议家务,银子也是一借再借,了脱不得。太太素来怜贫惜老,更何况她家寡妇失业的,也没个指望。”
“各门另户,谁管谁的闲呢,趁早撂开手吧。”凤姐才关上妆奁,又听来旺家的来催问如何办中秋节。
凤姐无法,只得叫平儿将金项圈拿去当了,换几百两银子过节。
梨香院中,夏金桂又因失了皇商资格的事,在院中撒泼咒骂了一宿。嘴里不是“老寡妇当家房倒屋塌”,就是“女大填房没人要”,全不把婆婆、小姑当人看。
宝钗在贾府只见识过礼出大家的行事规矩,只听过甘言美语的场面话,从未蒙受这样辛辣直白的侮辱,母女二人气得身战气咽,唯有淌眼抹泪,伤悲对叹。
自打贾瑚消失不见,宝钗才深悔不曾重视他,以至于家里没个顶事的男人,只能任人欺负去。眼下也只有把孝不孝的放下,着紧想办法嫁给宝玉了。
宝钗思量了一会儿,既然绛芸轩中的袭人、碧痕都不中用,不如拉拢宝玉的小厮茗烟,在外头把事办了。
先让莺儿认茗烟娘老叶妈作干娘,掌握宝玉在外的动向。再让母亲说个假媒,哄骗邢岫烟嫁给她堂弟薛蝌,与贾府先连上一段转折亲,让她们娘俩不至于被赶出去。最后让薛姨妈认黛玉做干女儿,搬进潇湘馆去,稳住黛玉。
中秋前日,封娘子母女携了厚礼,以江南世交的名义,来贾府探问林姑娘,先到王夫人上房致意。
虽说王夫人诰命只比封夫人低一肩,但大理寺卿是实权官职,几乎与六部尚书并驾齐驱,贾政一个临时学差,根本不可与之同日而语。王夫人巴不得逢迎交好封夫人,一见平安姑娘模样标致,拉着她的手夸赞不绝,又送了好些矜贵的见面礼。
再一细打量,王夫人倒发了个怔。暗想:这姑娘好生面善,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一时想不起来。
甄平安不惧不畏,笑脸相视。原本两个月前,他们一家子就已至京城,囿于忌惮薛蟠胡言乱语,因此并未贸然到访看望黛玉。
谁知薛蟠自己游湖溺死了,倒让严家人恨不能弹冠相庆,甄平安也再无愁虑了。
恰时林御史荣升翰林院承旨,要在贾府过中秋,严必显就让她们母女来了。
王夫人又亲自引了封夫人及平安到贾母跟前见礼。
贾母素来喜欢活泼俊俏的姑娘,对甄平安甚是喜欢,又想到她是大理寺卿的女儿,明日必是高嫁世家的贵妇,心里有意交好,便提议让王夫人认甄姑娘作干女儿。
封夫人婉谢道:“老太太有所不知,我这丫头从小多灾多难,先前有个癞头和尚说,她有命无运,累及爹娘。
她亲生父亲,后来也撇下我,跟着个疯癫道士走了。平安的继父就想了个化解的法子,只叫她认一颗老了根脚的歪脖树做干娘,这才保全了我。”
“原是这么个缘故。”贾母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封夫人又笑对王夫人说:“谁人不知贵府太太皇亲贵戚多,娘家、舅家、姨家哪里找不出二三个好闺女来认干亲呢,倒也不必垂涎别人家的女儿。”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由眉头暗皱,心想:封夫人打一进门就对自己态度敷衍轻视,婉拒干亲分明是托词。暗讽她连颗歪脖树都不如!怪不得她们是林家的世交,都有一副阴阳怪气的好口齿。
因此,王夫人当下歇了高攀的心思,吩咐林之孝家的,派车送她们母女去长林园。
这时候永龄抬头道:“王夫人不必忙了,咱们自己驱车去好了。”
王夫人不经意间瞥了那丫鬟一眼,猛地触动了回忆,指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让王夫人见笑了,永龄是我女儿的伴读娘子,从前也在府上叨扰过的,只是您贵人多忘事罢了。”封夫人意味深长地瞟了王夫人一眼。
这时候,贾母也瞧出不对劲来,鸳鸯早看明白了,一直忍着没说,此时见贾母起疑,忙附耳说道:“封夫人的女儿,模样像极了薛家噎死的丫鬟香菱。那永龄原是太医王家雇来使唤的丫鬟,从前来过府里。”
贾母倒吸一口凉气,歪在引枕上,神思不定。薛家、王家、丫鬟、小姐、林家世交……
后知后觉的王夫人,这才惊觉大事不好。
林安驱车才将封夫人母女送到长林园门前,就见林海父女早立在阶下迎候。
“封夫人、平安姐姐!”黛玉迎上来,一手挽封夫人,一手牵甄平安,三人对望又笑又泪。
林海向封夫人见礼,嘱咐她道:“封夫人已有春秋,苦尽甘来,如今当好生保养,平心度日,切勿再抛珠洒泪徒增伤悲了。”
封夫人擦干眼泪道:“林大人所言甚是。”又抚着黛玉的发髻说,“咱们久别重逢,应该说笑玩乐才对。”
一行人进了潇湘馆,叙说彼此离别之后的事。
当初甄姑娘年少被拐,倒卖给薛家的事,最后被黛玉及王公子营救出来。林海昨日已听女儿详细说过。
此时不免感慨道:“多亏陛下惩恶诛乱,让贾雨村籍没崖州奴;又幸得老天有眼,让薛霸王溺亡落雁湖。今后甄姑娘一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再无不好的了。”
封夫人默默点头,望着甄平安与黛玉娇花似的姊妹,往日有多少愁苦都尽散了。
林海见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黛玉又与她亲厚。想到将来黛玉相亲、出阁、产育多少事情,都得需一个妇人帮扶,他又绝无续妻之意。
而岳家这些舅母嫂嫂大多贪财好利,缺识少智,不比封夫人历经风雨,坚韧不拔。
若是能让黛玉拜封氏为干亲,也正好减他牵念之忧。
没曾想封夫人倒是主动提起了此事,对黛玉说:“方才史太君还妄想让王夫人认平安作干女儿,我给怼了回去。县伯王家与皇商薛家本就一丘之貉,见利忘义,薄情寡恩。我断不肯沾带他们半分。若玉儿不嫌我不中用,我倒想认你做干女儿呢。”
黛玉正有此意,大喜过望,忙去看父亲的眼色。
林如海称心如意地点了点头,拱手对封夫人说:“如蒙不弃,林某即择吉日,让小女到严府上拜干亲。”
封夫人忙回礼道:“甚好,甚好!”
“从此咱们就是姐妹了!”黛玉一头扎进甄平安怀里,只喊她:“好姐姐!”
“好妹妹!”甄平安伸手搂着她,两人头碰头肩挨肩,亲密无间。
紫鹃和雪雁两个躲在屏风后面,手拉着手相视而笑。
从此,林姑娘再也不会有司马牛之叹了。
夜里,黛玉与甄平安共枕而眠,说了好些亲密话。
黛玉这才得知,姐姐已经定了人家。
“天下事竟让人意想不到,严伯父怎么会想到为你招赘呢?”黛玉疑惑不解,毕竟女娶男嫁的倒插门,还是很罕见的事。
甄平安面上一羞,含笑道:“当初咱们运送赈灾粮到淮阴,遇到了流匪劫粮。柳公子路遇不平,拔刀相助,帮我们赶走了贼人,彼时我从车中只窥望了他一眼。
一年后,我母亲带我上庙会,母亲不慎跌倒伤了踝骨,恰是柳公子将她背到医馆,我与他才相识了。柳公子说对我一见钟情,赠我鸳鸯剑以为聘,我只不敢收。
父亲调查过他,说他虽是理国公柳家的子弟,但父母双亡家无恒产,萍踪浪迹又曾眠花卧柳,认为他对我只是见色起意,不堪良配。父亲当面拒婚,柳公子就告辞离开了。
又过了半载,清明时节父亲带我们去严家祖坟祭祀,路上又遇见了柳公子,他正为一个好友修坟固土。这一桩事让父亲对他大为改观,说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父亲一生不得儿女缘,将我视为亲女,又见我母亲舍不得我出嫁离家,就想让我坐产招婿。他知柳公子形单影孤,只剩一个老姑妈了,就问柳公子愿不愿意痛改弊习,守家立业,当严家的赘婿,柳公子转身而去。
谁知半个月后,柳公子就带着姑妈上门提亲了。父亲见他血书了保状,就同意了他的意见,将来我若生两个孩儿,就一人姓严,一人姓柳,也免得柳家这一支绝脉。
后来我父亲高升大理寺卿,他也不见喜色,说要考武举,立身扬名,才能配得上我。如今他住在京郊庙里,苦学兵法策略,勤习弓马剑戟,誓言今次不考上武举,就不来见我我呢。”
第78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八回
薛姨妈谄欺潇湘馆, 鸿蒙子怀真清虚观
黛玉听了平安所言,为她高兴之余,又添了几分忧虑, 问她:“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他毕竟也曾走马章台, 将来也未必不会处处留情, 你竟不介意?”
“妹妹你有所不知, ”平安叹了口气,垂下眼睫说:“从前我在拐子处,受尽打骂欺凌, 上下被掐拧了个遍, 要说我也不算清白。这些事我都据实以告, 他只是心疼我受苦颇多,倒不曾介怀。他既真心体谅我,我又何必强求人家白璧无瑕呢?”
“怨我不该提这事, 姐姐过去的事就忘了罢。”黛玉自悔多言, 她其实也有满腹的心事想对姐姐说。
想着来日方长,今夜还是早些歇了吧, 于是吹熄了灯, 放下了帐帘,与平安携手而眠。
第二天便是中秋, 封夫人与平安自然要回家与严大人团聚的, 便与黛玉作别,又把永龄留下来陪她。并约定八月二十六日在严府举办认亲宴。
王夫人一大早就在佛堂里敲木鱼, 昨夜一宿无眠。
她已经猜到甄平安就是当年的香菱了。可见当初薛蟠赌博被抓的时候, 宝钗是拿香菱抵债了,为了脸上好看, 才说她死了。
谁知阴差阳错的,让香菱找到了亲娘,还得了一个大理寺卿的继父,摇身一变她成千金小姐了。她们金陵王家人倒成窝藏杀人犯、扣留被拐少女的帮凶了。若非薛蟠死了,只怕她也少不得沾带一身腥。
彩霞来报:“宝姑娘来了。”
王夫人正恨薛家人欺上瞒下,让她无辜遭人怨嫌,又怕宝钗是来讨过节费的,再不肯见她,冷声道:“请她自去过节,我今儿念佛斋戒,不用她望候。”
宝钗在帘外已经听到了,寻思道:今日头一遭吃了闭门羹,想必是妈来得太勤,姨娘厌烦,不肯给钱了。
不得已宝钗只得怏怏离去,回到梨香院中,却见嫂子夏金桂吩咐人在院里杀鸡宰鸭,预备过节。她一脚蹬在门槛上,抓一根油炸焦骨放在口里大嚼大咽。
宝钗看不过眼,又转去了蘅芜苑。莺儿不负众望,已经请吃饭摆酒,认了茗烟妈做干娘。至于姨妈说媒的事,皆因贾母近来多与儿子、女婿、孙子陪坐闲谈,她不得机会说。凤姐又忙着安设桌椅、围屏,整饬筵席,更没空搭理她。
“妈,且放下薛蝌的婚事,咱们先去潇湘馆试一试。”宝钗谏言道。
昨儿听闻有林黛玉的手帕交来探访,想必此时的她,正羡慕有个姊妹来陪伴呢。
黛玉见薛家母女携手来访,忙叫人上茶来,笑问:“今日阖家在忙,这会子姨妈倒得闲来了。”
“大节下的,妈怕你一个人寂寞,特意来瞧瞧你。”宝钗伏在母亲怀里撒娇,故意刺黛玉的眼。
谁知黛玉不动声色,拿了绷子低头绣手帕,她还得给干娘和姐姐做礼物呢。
宝钗见她无动于衷,又走过来说:“妹妹越发能干了,花都扎得这么好了。”
黛玉笑道:“不过是装个贤淑样子,哄人耳目罢了。”
“也怨不得她这样,可怜没个娘,在父亲跟前,可不得女代母职,操持针黹。”薛姨妈将话题引到母亲上来,伸手摩挲着黛玉的背,“我每每和你姐姐说,你是个可人疼的,若能认你做女儿,我也可以多疼顾你一些。”
“可惜姨妈来迟一步,”黛玉头也不抬,手里针线不停,口里说道:“我昨儿已经认了封夫人做干娘了。二十六日就去严府摆酒拜亲呢。从此我的手帕交,也是我姐姐了。”
宝钗皱眉与母亲对视一眼,颇为遗憾地说:“那真是赶巧了。”
黛玉收针挽了个隐结,一面拆花绷,一面笑说:“姨妈在贾府住了这么些年,怎么今儿才想起我没娘疼了?”
薛姨妈无言以对,顿了半晌,才道:“从前只怕人说歹话,笑我们娘俩专洑上水。”
永龄接过黛玉的针黹盒,对薛姨妈笑道:“只有假意疼人的,才怕好赖话呢。若真疼真怜林姑娘,姨妈就该早来呀,也省了咱们姑娘多少委屈泪。”
一句话只把薛姨妈噎个半死。
宝钗一见是她,眼眸微眯,“你们王公子又请你这丫头当红娘来了?”
“呸,薛姑娘既畏人言,又何必当面封人诨号,我家又没莺莺燕燕、矫情饰貌的小姐,红娘之名我可当不起。”
永龄冷笑了两声,仰起脸说:“我是严家的伴读娘子,正经签了文契的,与你一样是平民女儿,还请薛大姑娘莫充主子小姐,少拿我开腔。”
薛家母女面面相觑,无话可驳,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讪了一会子就去了。
宝钗走在路上,禁不住大哭起来,她在贾府日久,与姑娘们诗酒玩乐,谈笑风生,一直以为自己是世家小姐,与黛玉、三春姑娘并无不同。直到今日,才被人堂而皇之地刺破了这个谎言——她只是平民女儿。
细思起来黛玉与永龄的话,一个绵里藏针,一个直戳肺腑,一唱一和之间,早把她看得透透的,以至于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
二十六日,黛玉随父亲去了严府,正式与封夫人拜了干亲,一家人和乐融融,自不必说。贾母事后知道了,也赶着给封夫人补了一份厚礼,心中暗忖:林海八成是对贾家不满,这样的大事也不曾提前知会一声。
九月初一至初九日,是北斗九皇降世之辰,宣隆帝命道众于清虚观灵济宫前,修建罗天大醮七七四十九昼夜,以求风调雨顺,万方丰年,国泰民安,四海咸服。
凡公爵以上人家都要亲去拈香,因凤姐即将临盆,报了产育不去,贾府老少爷们及太太姑娘们都去了。
清虚观中灵幡宝幢招展高悬,云篆灵符蔚为壮观。罗天大醮也另设了的祈愿坛。
神案供桌前,分列香花法器,香烛明灯,以至于金玉罗绮、珠玑玳瑁、琉璃翡翠,无所不有,华光璀璨,交相辉映。
宝玉站在一众公子中,见四位异姓王,只来了南安王、东平王、西宁王,北静王报丧不曾来,倒有一位新晋的滇南王,远道而来观礼。
八公之府,又有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告事,未有人至。只有荣宁两府及镇国公、理国公、缮国公五家人到了。
一群法衣道众待高功焚香开坛后,禹步踏罡,浩浩荡荡。开始请水扬幡,宣榜荡秽,场面肃穆庄严,气势宏大。
头一日科仪过半,张真人执笏披衣代领一班道士,请诸公府子弟进灵济宫内跪香。三人一组依次进殿,拈香下拜,首体投地。
却不料一连三组九人,人人都烧了断头香。
张真人吓得脑门冷汗直冒,这初捻上香,是祝当今皇帝寿山永峻,不骞不崩的,这会子出了岔子,他的脑袋搞不好就得搬家了。
眼见下一组就要轮到贾珍、贾琏、贾瑛三兄弟了,因这张道士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儿,故而与之相熟,贾珍忙悄声问:“到底是个什么缘故,还请张爷爷拿个主意。”
张真人毕竟是现今道录司印,人人敬称一句神仙,他很快镇定下来,对众人说:“待贫道扶乩降笔,叩问神灵。”
只见张真人请上来两位须发皆白的师弟,以箕插笔,使两师弟左右扶之,张真人闭目存神,用系有柳枝笔的筲箕,在沙盘上逐字写出。
人心惶惶之际,张真人霍然开眼,对诸人说:“仪礼不周,斋戒不净,则诸神不应。此前香烟邪浊逼人,不能径上三清之境,须元阳童身之人,方可让尊神众圣,悯鉴丹诚。”
一群膏粱纨绔子弟面面相觑,老少爷们个个佯羞诈愧起来。
这意味着不是童子之身的人,就能免跪香之行,这四十九日可以躲懒偷闲了。
女眷那边早已经跪完了香,站在灵济宫外,听闻这事都纷纷笑起来,那些贵妇人趁此说些闲话。
“那些男人从小偷腥,馋嘴猫似的,只怕没一个是雏儿。”
“我只听谁说过,云骑尉苏家的独苗还是童子身,可惜他家爵位低又去了边地。”
迎春站在姑娘堆里,听了一耳朵,当即羞红了脸,低头搅弄着衣带,心里有一丝微甜。
“你们还笑得起来,若是连九炷香都凑不齐,陛下必要发威动怒的。你们没娶妻的儿子、孙子不是童子,这一下子人尽皆知了。”
几位贵妇人面面相觑,也都收敛了笑容。又有个九国贩骆驼的长舌妇左右游窜,伸长脖子喊:“凑齐了。”
“快说说凤毛麟角的人物,都是哪家的?”
“左边站的是远道授封的滇南王,人家还未满孝,十四岁是个童子也不奇怪。右边站的是理国公家的曾孙柳新,十六岁还没沾过荤,倒是真稀奇了。中间那个蒲团还空着,应该就来了。”
忽听得钟鸣鼓响,一身紫金天仙洞衣的少年大步而来,行动处氅袖飘扬,如裁云拂锦、展绮明霞,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仙气。
“好生俊俏的少年郎,可惜是个修士。”
“你不要见人皮相好就眼馋,没听见张真人都喊他师叔祖,说不定道长上百岁了呢。”
当黛玉不经意间抬眸望去,背影挺秀的道长上完香,回转身来,坛场上的灯火更亮了几分,万里晴空中出现了五色圆光,更有彩虹幻日,高挂苍穹。
王禛钰?黛玉蓦然一惊,此时看他身着高功冠服,鹤骨松姿,翩然若仙,有一种暌隔已久,熟悉又陌生的错觉。
仿佛亿万斯年前,自己未得人身之时,以草胎木质的形象,也曾这样翘首遥望过他。
正胡思乱想着,只见道士表哥已经手持朝笏向自己走来。
面容端肃的道长朗声道来:“这位姑娘从容简净,规略明练,可为祈禳执事,还请随我至元辰殿诵经。”
众人都纷纷向黛玉投去好奇的目光。
黛玉不免茫然,仰头见一丝狡黠的笑意,从表哥眼眸中闪过,立刻垂头敛眸,跟着他去了。
谁知二人走进元辰殿后,又进了一处清净的袇房,里面空无一人。
禛钰让黛玉在八仙桌前坐着,掀开食盒盖子,对她说:“表妹你该吃饭了。”
“吃了饭再诵经,岂非不恭?”黛玉疑惑。
“谁要你诵经了?”禛钰将筷子递到她手里,笑道:“只要你按时吃饭,于我而言就功德无量了。”
黛玉会心一笑,饶有兴致地问:“尚未请教表哥的道号。”
“福生无量天尊,小道鸿蒙子。”
第79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九回
北静王叛逃玄真观, 贾道学遣发国子监
“鸿蒙”二字才落到黛玉耳中,脑海中霎时响起一句渺远怅惘的歌声,“开辟鸿蒙, 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黛玉怔住,好似悟禅证道一般, 低头噙嚼曲中之深意, 不觉潸然泪下。
见她无悲而泣, 禛钰想来是闻道相应,法喜泪流,便举袖为她擦眼泪。
“要死了!”黛玉回神忙往后躲, 嗔道:“这么矜贵的紫金法衣, 你竟拿来接我的眼泪。也不怕祖师爷引雷劈你。”
“这世间万物, 都不及你的眼泪珍贵。”禛钰一时忘情,哪里顾忌这点儿小事。
他不以为然地说:“我虽头戴上清冠、身披紫金衣,有个挂名师父, 实则只是假象而已。我既名鸿蒙, 我心即神,我身即道。天地为我所开, 道法以我为师。”
黛玉听到他这样说, 伸筷来“啪”的一下,打在他手背上, 生气道:“你便是大佛神仙托生的, 这大话也说不得。且有割舌头的地狱等着呢,还不去三清殿跪香拜忏去。”
“表妹不必为我担心, 我自会说话起, 就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禛钰站起身来, 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捱打的手背,又嘱咐她说:“你吃完饭,到大殿里头略散散,午时就在我袇房榻上休息,绝无人来打扰你。我办完事就来接你。”
“老太太、太太那里还没个交待呢。”
“早有人传话了,她们只当你在这儿默经呢。”
禛钰辞了黛玉,又往一处偏殿去了,在殿中换了一身石青獬豸直裰。
章明一面替主子戴盔罩甲,一面回禀说:“主子,跟着贾瑚的人,见他回梨香院送了五百两银子,又折返玄真观与北静王汇合,这才让我们洞察其奸,齐治修那些老家伙都在那里。”
禛钰抬手检视刀刃,弩箭,又问:“带甲、士马、积谷各多少?”
“带甲八千、士马五百、积谷三十万石。他们利用给北静王妃打解冤洗业醮之际,制造震天声响掩人耳目,在地窖内赶制了一批弓箭,估计有十万羽。”
禛钰从拂尘尾上拔了一根丝下来,拈在手中,伸出窗外试了试风向,说:“东北风,摇枝。一概用上力强弓,务必箭矢贯甲。”
章明应是,又说:“罗天大醮三万道士轮班,咱们只抽调三千人马会不会太少?”
“三千即可,午时在枫林坡披甲列阵。”禛钰扣上箭囊,腰挂劲弩,冷笑道:“人若太多,事后不好描补,我老子就该吓得睡不着了。”
“殿下,宁国府贾……”
忽而禛钰耳根微动,锐利的目光扫过窗格,抬手示意章明。
章明迅捷窜出,从十丈开外的解忧所旁,拖出一个锦衣少年来。
他五指大张扣在人脑袋上,将少年捂了嘴,拧过脸来。
一看却是出恭小解的贾宝玉,章明无奈皱眉看向太子,无疑在问:眼下该怎么办?
此时惊魂未定的贾宝玉,也看见了一身金鳞罩甲的禛钰,正舌桥不下,满目惶惑。
他瞧外头的东司,人多又不干净,便想找个清净地方放水,不想出来听到“殿下”二字,心里着慌,就摔了一跤。
禛钰示意章明放人,对贾宝玉说:“看在表妹的份上,孤不杀你。给你一副甲胄,跟着来罢。”说完抬脚就走。
章明撤手,宝玉早被吓软了,跪在地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世上能自称“孤”的只有太子了!
万万没想到,王表哥不止是清虚观的高功道长,竟还是东宫储君!
眼下这是要勤王还是造反?来不及多想,一副沉重的明光铠就压到了宝玉身上。
章明冷嗤了一声,简明扼要地说:“穿上,跟我走。”
宝玉慌手慌脚地搬起明光铠,并不知如何穿戴,此时方知羞了。分明是武荫之属,却不识事体,连个甲胄如何穿也不知道。
“果真是个中看不中吃的。”章明见他笨拙不堪,又怕他误事,只得折返回去,帮他打点穿戴好。
想起他猴在马上的蠢样子,给他一匹战马,只怕还爬不上去,便把他往装箭矢的革车里一塞完事儿。
宝玉伏在成捆堆放地箭矢上,只觉五体四肢都硌得慌,既不敢妄动,又不敢出声,只得默默忍着,一想到林妹妹的王表哥就是太子,只觉内里五脏都碎了。
他要拿什么跟太子殿下比呢?
玄真观中,竖起了一面玄武战旗,一身素白银甲的北静王率众祭天,立在万人中央慷慨陈词。
他宣读檄文,对部曲及附逆者大加煽惑。
指责宣隆帝弑君杀父,性多猜愎,苛刻寡恩,屠剿骨肉,残害忠良。功勋栋梁动遭罪谴,冤杀肱骨夷族灭种。
更兼政繁赋重,害虐黎庶,巡游征伐,荼毒百姓。帝王昏乱,委信权奸,致使天降灾衍,旱疫饥馑穷年累月……
禛钰站在钟楼上,一声冷笑,抬手张弩,一箭将北静王身后的玄武旗射倒。
北静王大惊失色,拔剑向前,只听一声“放箭”如狮子吼。
霎时箭如雨下,北静王及部众躲散不及,仓皇逃窜。
箭雨过后,北静王的人马已经失去一半战力。禛钰跃马向前,挥刀大喊:“北静王背恩反叛,凶党构乱,攻逼皇城,众将士随我荡平逆贼!”
北静王无措间,被贾瑚提上坐骑,二人见太子纵马扬刀杀过祭台,锐不可挡,一时无计可施,贾瑚只得不停鞭马,左冲右突。
禛钰绰弓,弦响箭到,正射在贾瑚背心处,奈何他护心甲厚,竟未能穿透,让他挣出命来。
贼王逆党见势不妙,连忙护着北静王且战且退,从玄真观后山坡处滑驰入河,水遁而逃。
禛钰不擅泅泳,又未备舟楫,只得朝水流方向连放数十箭,追射不休,直至水中殷红一片。
他回身号令众将士:“莫追穷寇,投降不杀,负隅顽抗者,就地清剿。”
贾宝玉从革车中探出头来,亲眼目睹了这一场风卷残云般的平叛之战。
他茫然泪下,被迫接受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洗礼,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颠转飘荡,彷徨无助。
不过半个时辰,战斗就彻底结束了。禛钰又命人打扫战场,收缴战利,誊写奏章。
章明将热得虚脱的宝玉,从革车从提出来,又替他解了甲胄。
禛钰眼角也不扫他一眼,只说:“观中的道士都被锁起来了,包括宁国府的贾敬。他一个在家人装出家行,谋造反事,大概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罢了。他若是个体面人,这两日就可以坐地升仙了,以免祸及家小,殃及无辜。贾二少若不想为叛贼穿孝,最好明日一早就去国子监,孤没有耐性等你一拖再拖。”
宝玉跪爬在地,涕泪齐流,轻声应了一句:“是。”
太子的话无疑是告诉贾宝玉,他对贾敬谋叛的事网开一面,只要贾敬愿意自裁谢罪,便不会被追责,尚可保荣宁二府平安无虞。
未时三刻,宣隆帝就得到了太子的奏报,北静王联合三国公谋反。
“好个丰神清逸,仁诚谦和的北静王,朕抄了江南巨贪甄家,灭了他的妻族,就是为了给他提个醒。让他安分守己,做一个清白贤王。可他呢?背恩忘义,妄蓄大志,竟鸠聚逆臣贼子,来夺朕的江山。”
宣隆帝怒不可遏,命人将北静王、三国公篡逆之罪,布告天下。
待禛钰详细道明始末,宣隆帝才知道儿子在清虚观主持科仪,不过趁隙去玄真观借调道众诵经,偶遇北静王祭旗誓师的场面。便用五百太子亲卫,绞杀了八百叛军。
太子收缴的粮草、兵刃、甲胄,虽然只有八百之数。宣隆帝也未轻信太子的战报,冷嗤道:“北静王再如何狂妄,也不至于八百甲士就敢造反,只怕还有藏掖。”
禛钰洞悉父皇心中所想,拱手回禀:“古有十三棍僧助唐王,今有八百铠甲打天下,也不足为奇了。何况三位国公都是实权将领,手底下都有部曲劲兵,遍布九州驻军。
儿臣揆度思量,这打头的八百甲士,是冲罗天大醮来的,预备在坛场妖言惑众,大造舆论。王公子弟初捻之香,都显断头之兆,想必也是北静王暗中弄鬼造成的。”
宣隆帝前后思量,确有这种可能。
最初听闻夏守忠报知,祝万岁无疆、皇图永固的头香竟然断了,还猜测是太子有意诅咒自己,意图夺位。
原来是贼王所为,借此煽惑民众。幸而太子见微知著,及时扑灭了一场叛乱。
思及此,宣隆帝老怀大慰,对太子禛钰大加勉励,赏金千两。
禛钰笑纳之,毕竟他要养士五千,开销不小。俘获的五千甲士,三千精锐送去宁远组建重骑兵,一千人拉去东郊修皇陵,五百人充入太子仪仗,余下五百人仍旧放在玄真观里。
告退离宫后,禛钰又换上道士冠服往清虚观,接黛玉回长林园。
晚饭后,禛钰陪黛玉在长林园中散步消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黛玉今日在表哥袇房中歇了午觉,难免好奇他的过往,想问他为何小小年纪就入了道观,为何从来不谈自己的父母亲人?好像他一出现,就只围着自己转似的。
未免冒失,她婉转开口道:“自从我与表哥相识以来,春去秋来已过二年有余,我竟不知表哥岁数几何,生辰何时。”
禛钰笑了笑说:“道不问寿,也不过寿。表妹若想为我庆生,只需每天想我时笑一笑,这样每天都是我的好日子。”
黛玉嗔怪:“呸,谁想你了!”
“我想你了!”禛钰抬手拂过她的耳垂,如蜻蜓点水一般,又抚在自己左胸口,“心总为你跳得狠。”
黛玉耳朵登时发热,目光触到他深邃明亮的瞳孔,身子不由一颤,心怦怦地跟着跳了起来。
无精打采的宝玉早被章明带回观中,待今日清虚观扬幡挂榜后,便随贾府车驾打道回府。
宝玉一身汗湿的衣裳都等不急换,爬跪到父亲面前,道:“儿子从前在家荒疏课业,整日游卧嬉戏,而今翻然悔悟,决心痛改前非,明日就赴国子监求学上进,还请父亲准许。”
贾政起先还以为,宝玉懒怠在清虚观里风吹日晒,磕头跪香,才想逃去国子监躲清闲。又怕他一时冲动改日又悔,不肯习学,再劝也难。就叫他换身衣裳,先去禀告老太太、太太。
贾母、王夫人听了宝玉的奋志奇语,心中喜欢不胜,忙吩咐人去打点行李包袱。
翌日卯正,宝玉不及拜辞贾母、王夫人和黛玉,就坐车往成贤街国子监去了。
天将蒙亮,寂然无声,宝玉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忽闻道旁隐隐有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文殊师利菩萨。对治悉檀,善能医愚。”
宝玉心中罕纳,撩开车帘看时,原来是一个破衲芒鞋、满头癞疮的和尚。忙吩咐茗烟道:“拿一吊钱给他。”
那和尚只敲木鱼,并不拿钱。
见他头上长癞子,宝玉记起宝姐姐金锁的传说,便探头问他:“长老从前可曾赠人金锁,下赐吉谶?”
癞头和尚停下敲木鱼的犍槌,摇头一笑:“和尚持不捉金钱戒,哪有金锁可送人?若有金锁可送,必不是真和尚。”
第80章 吾皇黛玉第八十回
癞头和尚点化通灵, 跛足道人出关护主
宝玉听了和尚这话,便知金玉良姻,不过薛家人臆造的传奇谈资罢了, 只怕冷香丸也是子虚乌构的。
心中暗想:可知宝姐姐捐华务实、淡然面目的背后,也有一颗追名逐利的毒热之心。捏造出这些故事让人流布, 用以沽名钓誉。好好一个女孩儿, 也入了国贼禄蠹之流, 可悲可叹。
“不知长老在何处焚修?”宝玉走下车来,对癞头和尚合十行礼,“我还要去国子监读书, 日后举业有成, 也好到贵宝刹供斋还愿。”
癞头和尚哈哈大笑, “光阴弹指,流年瞬息,两年后就是大比之期。檀越若想中举, 只怕还须苦读二十载, 方能名挂金榜。届时老衲茫茫,禅心已悟, 早登极乐去了。”
“二十年!”宝玉愕然大惊, 急道:“我等不得了,这二三年就得考中, 否则……”
否则, 林妹妹就是别人的了!
当年敏姑妈舍弃潜邸太子,转嫁林姑父, 难道不是因林姑父中了金科探花, 前程无量么?
他原想着从今往后,只要我一心一意待林妹妹, 再中举得官,凭我们往日的情谊,总与太子有一争之力。
可偏偏,时光不等人……
宝玉悔痛交加,回思过去纵性逛荡,空添岁月的日子,更是愧不能当。
一时又想起林妹妹与自己渐行渐远,只觉心中似刀剜箭刺的疼,他哭着走了两步,哇的一声,嘴里崩出一口血来。
茗烟吓得吱哇乱跳,只把“二爷”叫了几万声。
只见那和尚复又敲起木鱼念经颂咒,似是这纶音佛语起了效验。
颓然萎靡的宝玉,渐渐清醒过来,眼蓄明光,神情坚定,再无从前之怯懦顽劣之态。
他对着癞头和尚纳头便拜,央声道:“还求大师教我。”
和尚叹了一口气道:“你要想两年内考上状元,就需要学越王勾践。”
宝玉皱眉道:“师父要我卧薪尝胆?”
“哎,卧薪尝胆不难,难的是先舍掉西施,就问你肯不肯?”癞头和尚眯着眼儿问。
宝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一般,整个人呆住了。
癞头和尚见他执迷不悟,拿起犍槌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痴儿,不舍就不能得呀。”
宝玉伏跪在地下,黯然泪下,而后重重地以头触地,艰难启齿:“我舍。”
罗天大醮第三日,已经报了产育的王熙凤,在贾府生下了一个哥儿。
贾母高兴极了,连忙带着太太姑娘们赶回去,给宝贝重孙子取名叫萌哥儿。
凤姐因生了个哥儿,难免趾高气昂,只把不曾产育过的尤氏当丫鬟支使,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饭。
尤氏端着汤碗,笑骂:“瞧你兴的这样儿,若不看你是贾家功臣的份上,我才不依你呢,还颐指气使起来了。”
凤姐笑道:“哎哟,就劳动您一回罢了,等明儿你也养一个,我还伺候你去。”
尤氏又气又笑,暗恨凤姐嘴里不饶人,她都三十五六了,哪里生得出阿物儿来。
两人正玩笑着,忽见东府几个女人慌慌张张跑来,对尤氏说:“老爷升天了。”
尤氏听了,手里的汤碗啪地一声掉地下了,摔得四分五裂。
待尤氏走后,凤姐倒头睡到枕上,闭了眼,暗骂一句:真晦气,偏死在我儿生日这天。
宣隆帝已经将北静王及三国公谋叛之事公之于众,在清虚观中打醮的王公大臣,哪有不议论的。
贾府的爷们儿收到了贾敬没了的消息,急忙告假回宁国府治丧。
因禛钰有意瞒报,贾敬、贾瑚协从北静王谋反的事,宣隆帝并不知情。
看在贾敬是宁国公功臣之裔的份上,宣隆帝还追赐他五品之职,朝中王公以下准其吊祭。
贾珍见了父亲的遗体,心知他是吞金服砂,烧胀而死。用他一人之死,隐瞒了宁国府附逆北静王之事,挽救了整个贾家。
他不由后怕,以天气炎热不能相待为由,急忙开丧破孝,供奠举哀。
荣国府这边,宝玉去国子监也有月余了,竟没听说他吵着要回来,长辈们都欣慰不已。
唯黛玉只觉得可笑可叹,宝玉任情任性,不与众腐儒合群,又不爱迎官会友,纵是考了状元榜眼,只怕仕途上也艰难。
更何况贾门中虽有深精举业的,到底没一个发迹的,足见陛下有意压制了。
太子恩许宝玉进国子监,也不过是羁縻之策,所谓爵禄高登、紫蟒加身,只怕是他永远也触不到“胡萝卜”了。
众姊妹聚在潇湘馆里,商讨下次诗社的事,宝钗更比别人兴奋,不管说到什么,总会拐七八道弯,转到宝玉科举身上。
大家被宝钗热衷关切的事牵引,不觉放下诗社,议论到宝玉能否举业有成上头去了。
“二哥哥考不考得上倒在其次,”湘云将手搭在黛玉肩上,轻轻摇了摇她,意有所指地说:“就怕他为讨谁人的好,打个花胡哨罢了。”
宝钗摇扇笑道:“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宝兄弟原比别人聪明,只要他三分苦心向学,三分名师施助,再加三分祖荫托庇,为官作宰不在话下。”
黛玉摇了摇头,暗笑宝钗看不穿势利兴衰,笑叹道:“若学文习武是做买卖,货比三家,择优而取,就不会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事了。说到底文举武举,只是个帝王手里的筛子罢了。想要入仕为官,先看皇帝喜不喜用,忌不忌用,其次才是你有没有用,好不好用。”
恰值凤姐出月,尤氏犯了老病,精神不济,过来找她协理治丧,凤姐又想请黛玉分忧管账,二人打潇湘馆窗外走过,偶然听觑了这一段。
尤氏笑道:“人人都说宝姑娘如何通,听这见地,也不过世故早熟罢了,林姑娘才是灵透早慧,水晶心肝玻璃人。”若是科举真能高官厚禄,她的进士公爹也不会想着造反,最后落得吞丹而殁的下场了。
凤姐笑道:“你都病糊涂了,难得说了句明白话。”
正逢几个国公造反被株连九族的当下,贾敬的丧礼纵是风光也有限,林如海只叫管家万隆送了奠仪,并不曾亲自祭吊。未免与宁国府牵扯不休,他连荣国府也不去了。
眼见史太君已是暮年之人,孙女儿又多,林海不免担心,史太君对黛玉的看顾教养不够。
为了更好地保护女儿,林海亲自去严府,与严必显协商,请封夫人与甄平安常住长林园,与黛玉朝夕为伴。
一来教养黛玉闺阁诸事,二来也可避免太子寻隙纠缠。
严必显因公务繁忙,在大理寺常住,也甚少回家,唯恐封氏母女无人照拂,此时林海的提议,正合他意。
重阳日后,封夫人及甄平安就住进了潇湘馆。
禛钰得了消息,替黛玉开心之余,又不免失落,从此竟是不得私下探视表妹了。
又过了几日,罗天大醮仪式结束,祷结皇幡得结灵篆,圆满功成。
禛钰在清虚观兢兢业业做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科仪,将全部功德回向给黛玉,祈愿她喜乐无忧,身体健康。
再过半年,她就要接受王君效的刳心治疗了。而禛钰就连一丝风险,也不想让黛玉承担,他宁愿移魂换体,以身相替。
这世上知道如何移魂换体的人,只有他的挂名师父渺渺真人了。
禛钰掐指算了许久,都算不出师父何时出关,说明师父仍在修炼的紧要关头,不许任何人打扰,他只得耐下性子等。
罗天大醮后,太师宋龙门因慈母仙逝,辞官丁忧。禛钰原以为可以不必读书了,不曾想迎来了一位他意想不到的太子少师——林如海。
禛钰在宋龙门名下,每日要学七个时辰,一年才有十天假。若非他以监工省亲院,筹备罗天大醮等借口,偷了些假期,只怕一年才能见表妹三五次而已。
林少师见面第一句便是:“殿下有过目不忘之能,与其埋首于故纸堆中,研究经典,不如躬身践履,经学致用。我的课堂不在书房,而在田间地头,在稼穑货殖,还望太子允承领受。”
“孤求之不得!还请林大人多多鞭策指教。”禛钰大喜过望,他正苦于受困在宫阙中,种种理论不得实践。眼下却有机会向林海讨教,简直天赐良机。
忽而又想到,林海前脚让封夫人母女住进潇湘馆,后脚又带着自己出宫游学,只怕是为了让自己远离黛玉吧。
看来这位“表叔”极难讨好。
其实为了表妹保持平心静气的状态接受治疗,眼下他不靠近她才是对的。
春情萌动的瞬间,少年少女从灵魂到躯体都是兴奋的,他一个清心寡欲惯了的人,都情难自控,心如擂鼓,更何况是心力羸弱的黛玉。
为了让林海同意黛玉接受刳心太极归元针的治疗,禛钰请来了王君效为林海详细说明,治疗的必要性以及黛玉在治疗过程中,将会面临的种种风险。
林海沉默听完王君效的话,闭着眼久久无言,他见证了太多骤然消逝的生命,自己一度也经历了濒死之境,早已将生死看淡,置之度外。
唯独对女儿黛玉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妻子和儿子已经离他而去,他再不能失去唯一的女儿了。
“我不同意!”林海睁开眼,沉毅的脸上尽是忧色,他握拳的手攥得发白,摇头道:“就算有九成九的把握,只要有一分风险,我的玉儿就回不来了。硝石和绿矾油分明是做火炮的东西,你们跟我谈什么治心疾!我女儿不是拿来给你们试药试针的。”
“硝石和绿矾油提炼出来,不仅可以做火炮,还可以制成含片放在舌下,治疗时若心肌缺血,可以强效救命。再配合川芎和冰片,可以缓解气滞血瘀一类的心绞痛,足以让林姑娘扛过苦楚,度过难关。”
王君效只得把从前妻子刳心治疗的案例,拿出来给林海看。
林海看到女子袒胸剖心的图样,更是气急败坏,站起来揪住王君效的衣襟,怒火冲天地说:“你也要这样在我女儿心口上戳刀,坏她名节,就算她苟活下来,又有哪个男人想娶她呢!”
“表叔!”禛钰伸手握住林海的手腕,眼神坚定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我会娶她。”
林海身形一晃,嘴角微抖,一方面震撼于太子的直白与勇敢,一方面又为黛玉得不到好归宿而忧心。但这些都抵不过心知女儿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的痛楚。
他咬牙隐忍了许久,方冷笑道:“嫁给你,在皇宫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那还不如让她死了干净呢!”
说罢,林海拂袖而去。
禛钰腮骨紧绷,愧而无言。
林海这么疼爱女儿,怎会舍得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更何况皇宫本就是权力博弈的巨型斗兽场,每一天遭受的死亡威胁,利欲考验,只会比心绞痛更令人难受难熬。
这一次与病患至亲的沟通,以失败告终,禛钰又一次体会到了路漫修远的艰辛与苦楚。
翌日,林少师依旧请太子出宫教学,二人走在城外河堤上,除了水利陂塘,清淤防洪的策略经济,再无别话,对昨天的事都默契地缄口不言。
转眼秋末,林海让太子一顶草帽,一身短褐,在京郊麦田里,挥舞镰刀,帮农人收割麦子。
禛钰毫不推辞,任劳任怨,林海就坐在茅棚下,喝着凉茶,如驱策牛马一般。
待禛钰割完了三亩麦子,林海才言归正传,对太子讲田赋与劳役之策的利弊。正讲到清丈田地,计亩征银的事。
忽听到几句混沌潦草的歌声,满口“好”、“了”的。
禛钰惊喜万分,忙将镰刀扔下,将脚下的草席一把掀开,大喊:“渺渺!”
只见底下睡着一个蓬首道人,麻屣鹑衣,高翘着二郎腿,口内唱道:“……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那道人睁眼一见林海,跃然而起,拿拐指着他笑道:“好一个情痴智妖,你倒反天罡,逆世改命,以至太虚妄动,孽鬼下界,多少人陪你演一出荒唐大戏哦!”
听这疯癫道人鬼扯神谈了一通,林海眉宇微蹙,掐指算来,蓦地心下一沉,再不敢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