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一回
言三语四口是心非, 五抢六夺谈婚论嫁
贾瑚将一包银子放进了她怀里,一边剥她的衣襟,一边急不可耐地说:“你需要钱救急, 我需要你救火。”
宝钗气得浑身发抖,两手掰着贾瑚的脸质问:“你把我当倡条冶叶了吗?”
“你盼着嫁宝玉, 只为维持薛家生计, 与爱俏的娘儿, 爱钞的鸨儿又有何分别?”
贾瑚轻蔑地笑了笑,他冷眼掂掇了这么久,才发现这个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 除了往自己脸上贴金, 内里只是一片荒凉的雪原。
“而今林海戴罪之身, 林姑娘已无缘宝玉,你不正好乘虚而入。”贾瑚冷笑,翻身坐起。
“是又如何?”
若是往日宝钗必定矢口否认, 可如今被贾瑚逼到这份上, 她再没有了虚与委蛇的兴致,将松散下来的头发往肩后一撩:“你若想娶我, 先拿出本事, 夺了这府里的爵位再说。”
“从前你还狂傲得想做我的皇后,而今一个末流爵夫人都稀罕起来, 到底是什么让你一步步低头至此?”贾瑚叹息了一声, 暗想到底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宝钗耳内听了这话, 眼见家业日渐凋零, 自己年岁渐长无人问津,所谋之事半点无成, 再高傲的心,也不觉灰了大半,禁不住潸然泪下,大放悲声……
“哎,我也不是有心欺负你……”贾瑚见她伤心至此,情有不忍,气已馁堕,将她轻轻拥进了怀里,叹道:“夺爵之事还须徐徐图之,赵姨娘才死了,还需再缓一段时间,我才好向史老太下手。眼下我能替你办的,就两件事。
一是让你也搬进长林园住,抬抬你的身价,省得你心怀忧愤;二是每月给你十两银子使费,不至于捉襟见肘。你若不想要,我这就走了。”
贾瑚见她哽咽无声,也知自己强人所难了,这钱都不够打发锦香院的姐儿,可也是他能拿得出的极限了。
若是薛蝉不曾将那十万两银子白填给贾府,他们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思及此,贾瑚也只得将手放开,弯腰去捡地上的靴子。
谁知腰上一紧,那女人勾住自己的腰带,哽咽问道:“你如何让我住进长林园?”
“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贾瑚回转身来将她扑倒,一阵衣衫响动……
四月底,江南甄府的甄家太太带着三姑娘上京来,先进宫拜谒甄太妃后,又来贾府送礼请安。
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晚上四喜鸟叫了一夜,原来应在今日。”她一面与甄家母女款叙家常,一面置席招待,一面让人把长林园中的蘅芜苑清扫出来,留给甄三姑娘小住一日。
那甄三姑娘身材窈窕,鹅蛋脸面,眉目如画,双瞳剪水,颇有几分靓丽风采。
贾府的姑娘们陪着甄三姑娘逛园子,宝钗得了贾瑚的提点,心知她能否住进长林园,就在甄姑娘一句话上了。因而处处向甄三姑娘示好,殷勤周备。
却不料甄三姑娘被黛玉头上的通草花吸引了,并不理会宝钗的奉承,只问黛玉那花是哪里买的。
黛玉道:“是表兄送的。”
甄三姑娘也是个机敏的人,即刻猜道:“令表兄一定是宫里的大人物了,这花可比后宫娘娘们戴的还要精巧万分。”
“三姑娘说笑了。”黛玉不由警醒,隐约觉得甄三姑娘来者不善,淡笑道:“兴许是哪位主子赏的,表哥得了就随手送我了。”对王表哥的身份、职务避而不谈。
“我倒不知哪位贵人这么慷慨,莫不是私自截留下来的?”
甄三犹似不信的样子,甚至不怀好意地质问起来。
她听姑祖母甄太妃说,太子命造办处做了一批通草花,使费了八百两银子,却不见宫中有谁戴过,想是有了心上人,所以才拒绝见她。而今她却意外地在贾府表小姐的头上,疑似见到了此物。
黛玉微微敛眸,并不急着反驳,转而道:“二三年前,陛下赐了一串鹡鸰香串给北静王爷,谁知他转手又送了这府里的小二爷。说不准追究起来,那位手中撒漫的贵人,也是与尊府沾亲带故的呢?”
甄三闻言,立刻变了脸色,再不敢多言。
林姑娘的话直接点了三层意思。
一则,你的好姐夫北静王,将御赐之物轻易相让,明显对陛下有不臣不恭之心,该担心的人是你才对。
二则,不管是四王八公也好,皇亲国戚也好,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拔出萝卜带出泥,未必甄家就能独善其身。
三则,我既有底气将花戴出来,谁要多管闲事嚼舌头,吃亏的也未必是我。
宝钗默默听她二人打机锋,又不禁生了艳羡之心。暗想王君效随侍帝王,受赏颇丰,就连他的曾侄孙,也能拿到娘娘们都受用不到的奇珍饰品。更后悔当日不该弃花不取,反被一群丫鬟簪在了头上。
唯恐甄三姑娘不搭自己的话茬,宝钗又忙不迭地介绍说:“林妹妹的从表兄,正是太医院王正堂的曾侄孙,怨不得人家屋里海上奇珍、西洋玩器都多到没地方搁呢!”
黛玉面色不愉,十分不喜宝钗拿她的王表哥做话头,转头对她道:“我的东西倒还有限,不过凡尘俗物罢了,哪里犯得着你替我夸口。
宝姐姐家行商坐贾,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有癞头和尚送的药末子作引,有亲哥搓弄了四季花蕊雨雪,炮制成丸给你疗疾,那才是海上仙方,人间难得的呢。”
甄三姑娘听了一心发笑,“来京路上略有耳闻,今日一见果如传言。他们说薛大姑娘貌比杨妃,面若银盆,体丰怯热,须用寒凉之药,才能败火消肿。”
一席话,只把宝钗脸上说得红一阵白一阵的,她还以为自己在京城,苦心经营的形象是端方知礼,博学宏览,温柔典雅,人情练达的名门淑女。
没曾想一个远道而来的姑娘,轻易揭弊了她的隐癖。
杨妃是什么人物?是聚麀败德、妩媚风流、艳名远播的祸水红颜!
宝钗手里的扇子也不敢摇了,为了装作好涵养,勉力提起嘴角讪笑,偏强忍不住心中的不忿,嘴角放下又提起,提起又放下。
她都不知该恨嘴上不防头的哥哥,还是怨喜欢散布闺阁逸事的宝玉。
黛玉凑过来,拿团扇掩住嘴,小声劝道:“姐姐笑不出来就别笑了,她又不是太妃娘娘,值得你这样曲意仰承。”
宝钗登时撂下脸来,正欲拂袖而去。
“哎,我一个人住蘅芜苑,难免寂寞,我瞧姐姐好性儿,不如与我同住?”甄三姑娘又拉住了宝钗的衣袖,歪头装乖道。
宝钗生忍下一股气,到底还是答应了。
甄三心想:要想知道太子的小情人是不是林姑娘,只问薛姑娘她准知道。她一路上跟我掉书袋,恨不能彰显自己无所不知,必是九国贩骆驼的人物。
而况瑚大爷还跟姐夫北静王交待过,务必让薛姑娘住进园子里去,好将林姑娘的消息传递给他。
晴雯跟在黛玉后头,听到甄三姑娘的心里话,不由气忿,敢情她想拉着宝姑娘一起非议林姑娘。
什么情人不情人的,林姑娘就我一个晴雯!
为了避免黛玉再度被小人陷害,晴雯决定夜里去蘅芜苑听壁角。
她向宝玉告了一晚上的假,说是要陪林姑娘说笑。宝玉唯恐黛玉因父亲的事忧虑过度,自然准允。
天黑之后,晴雯披衣而起,溜进蘅芜苑五间清厦前的连廊中。
果不其然听到绿窗油壁内,两个姑娘叽叽咕咕嚼人舌根。
表面上和睦亲密,内里的算盘却各打各的小九九。
甄三姑娘心想:敢情薛姑娘知道的还没我多,连太医王家有几房人都不知道。林姑娘只进宫过一回,基本没有见到太子的可能性,应该不是太子的心上人。
枉费我口舌不说,还反倒被薛姑娘这个湿搭子,套出许多话去。
姐夫早有不臣之心,我才不想做他的填房。他几次进宫求见罪臣林海,只怕看准了林海迟早起复入阁。这时候上赶着雪中送炭,以求将来好聘林姑娘做续弦。
留薛氏在园子里做内应,再给姐夫续娶林姑娘的事推波助澜。
我若想嫁给太子,务必先找出太子的小情人,先下手为强。
宝钗则不忿地想:甄三姑娘也太好命了,还有酌情挑选的余地,即便做不成太子妃,还能替代病重的姐姐给北静王做续弦,转头就是一品郡王妃了。
哪里像我,为了每月十两银子的吃饭钱,还得伺候枕席。贾瑚若能夺爵成功也就罢了。若不能,纵嫁了宝玉,新婚之夜还要小心遮瞒。
晴雯惊骇之下捂住了嘴,她本想偷听她们说了什么对林姑娘不利的话,却没想到知道了她们心中不可言说的秘密。
也并不是毫无收获,至少她知道了北静王妃病重,北静王已经着急谋求娶林姑娘做续弦了。这事说什么也要有所防备才好。
至于宝钗的烂事,暂且不管她,一旦她做出对宝二爷、林姑娘不利的事,就立刻把她的丑事叨登出来。
王夫人自从见了甄三姑娘,知她贤淑明理,善解人意,喜欢得跟什么似的。临别前还打听她有无婚配,就差当面问人家年庚八字了。
“婚姻全凭父母主张,我哪里知道许多。”甄三姑娘显然看不上贾宝玉,又拉着薛宝钗的手说:“我与宝姐姐极为投缘,让她住进蘅芜苑,两位太妃娘娘必定极欢喜。若叫好好的院子空置,岂不白糟蹋了?”
“正是,”王夫人笑了笑,有些犹豫地说:“我早有这个想头,又怕太子殿下不喜。”
当初宝钗参选公主伴读,得罪了公主,惹太子厌憎,被当众申饬。
太子监造省亲院后还下教令,有些院落即便空置,也不许闲杂人等住。就连邢岫烟都安排了院落,唯独把宝钗给落下了。
甄三姑娘摆出一副揆情度理的样子,用话宽王夫人的心,“婶娘多虑了,太子既没选妃纳嫔,又没上朝领职,多少大事等着落定。哪里在意这些鸡毛蒜皮。长林园说什么也是贾府的园子,爱让哪个亲戚住,还不是夫人你一句话的事。”
王夫人含笑点头,当下发话让宝钗住到蘅芜苑去。
第62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二回
梦神女相思情难耐, 饮飞醋朝暮苦煎熬
皇城东宫,太子书案前的百枝灯树彻夜未熄,只有悬腕持笔的手影, 在纸上流畅地移动。
章明悄然近前,看到案头上堆起三尺来高的文疏, 鼻尖一酸, 红着眼眶道:“殿下, 歇歇手罢,都熬了三个晚上了。”
“差不多就完了。”禛钰头也不抬地说,又写满了三张纸, 总算搁下笔, 后仰脖子, 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
父皇交待的事可算了结,他可以出宫见表妹了。
章明单跪在书案前,一边替太子收拾纸笔, 一边向他汇报:“陛下驳回了殿下请见林御史的请求, 只让北静王进去瞧了他一盏茶的功夫。今又命殿下去交泰殿习学要务。理国公曾孙柳新、定城侯之孙谢鲸、锦乡侯公子韩奇、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四人联名发帖邀请‘王公子’五月初六吃赏午酒。”
“宫里何时多了个交泰殿,我怎么不知道?”禛钰两肘撑在案上, 闭眼揉了揉太阳穴, “这么快又到一年端午了,既然他们诚心相邀, 孤怎能不去?”
过了半晌, 他蓦然睁眼,对章明说:“你去我库里, 挑两床紫茭玉簟、两串迦楠香琢避暑药香珠、两柄乌金木雕花柄缂丝花蝶团扇、两刀画金如意云黄粉蜡笺、五刀海月纸、十二枝湘妃笔、十二枝珐琅笔、十二枝檀香笔、十二块蜜陀僧艾草香皂、十二瓶豨苓沐发膏取出来, 再到王君效那里拿一瓶香薷丸、一瓶藿香正气丸、一瓶清暑益气丸、一瓶冰霜梅苏丸,打包好了, 我给表妹送去。”
“殿下好刚口,比说书的嘴还顺溜。”章明不由比了个大拇哥,也亏他一个不拘小节的人,为林姑娘想得如此细致。
“去、去、去。”禛钰摆手撵他出去,忽感手腕酸疼,不由翻出林表妹送的鞲蔽,小心缠在了袖口处,完全把交泰殿的事忘了。
入夜时分大太监戴权,送步撵至东宫,叩请太子到交泰殿。
直到进了一处隐蔽的宫殿,里头摆着一张香花铺底的大床,墙上高挂着数十尊,身姿妖娆的天女与龙首人身的男子,缠抱在一起的雕像,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神摇魂荡的暧昧气息。
禛钰这才知道父皇命他习学的是什么要事,这回不见真章,怕是不肯让他走了。
四位开襟袒领的美人,身披璎珞金铃,赤足而来,堵在了他身前。
染香的纱裙轻、薄、透,或丰腴或窈窕的曲线若隐若现。美人们个个低头露颈,一副任君采撷的乖顺模样。
“看来父皇的美意,孤不能不领啊。”
禛钰扭了扭脖子,扯松了衣领,那略带疲态的松弛感,迷人又勾魂的眉眼,只把众美人看得眼热心慌。
就在美人们意乱神迷之际,禛钰移形换步,人已经出现在交泰殿外。
他撮唇作了几声杜鹃啼,很快四道黑影落在了玉阶下。
“抱回去做老婆罢。”他双手负后,闲庭信步般走下了玉阶。
四名线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走进了交泰殿……
禛钰漫不经心地走了一箭之地,转过九龙壁,忽然向太医院发足狂奔。
一见到王君效,禛钰立刻两手扣住了他的肩,疾呼:“救我!”
“啧,何必自苦,天下哪有忠贞不二的国君。”王君效一边寒碜他,一边往他嘴里塞药丸。
“鲜有也是有,多我一个又何妨。”禛钰生吞药丸,咬牙切齿地说。
他一定会娶一位携手终生永不相负的妻子,绝不让母亲的悲剧,在他妻子身上重演。
待他双眼蛰红满头大汗,从太医院出来,天幕已是满天星斗。
他将手伸向天空,手臂上的鞲蔽闪烁出星耀似的微光。
原来,她在鞲蔽上缀了细小的夜明珠。
小表妹,抱歉了,我的妻子不可以是你。即便此情此景,我想到的只有你,心疼的也只有你。
禛钰回到东宫,将整个人泡进汤池中,迷迷糊糊间,见水中有一条赤色锦鲤游弋过来,在他腿边唼喋,吐出五彩斑斓的泡泡。
“你莫非是从天上来的?”禛钰觉得有趣,搅弄水波,将红鲤从池中抱出。
忽然红鲤抟身摆尾,化作小表妹的模样,素纱红衣依偎在他怀中,如同温柔的水波,将他身心环绕。
她微微抬眸,泪眼迷蒙,纤手抱住他的脖子,半嗔半羞地问:“表哥,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要!”禛钰心头一动,双臂紧缠少女的纤背,倾头深吻。
在一波波水流的刺激下,禛钰两臂青筋暴起,在她身后用力一扯,纱裂如絮,水花乱溅……
梦醒后,禛钰躺在玉簟上,大口喘着粗气,心悸而茫然地望向被他扯得七零八落的纱帐,内心被一股强烈的情绪胀满。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都牵动了他的欲与情。他如何能否认,自己渴盼与小表妹在一起,像所有恩爱夫妻那样,朝暮厮守,鱼水相欢。
端午正日,禛钰携着四位梳了妇人髻的司衾娘子,到龙景殿向父皇谢恩。
宣隆帝见儿子总算开窍了,开怀大笑,虚伪地劝勉了几句:“你既已解人事,亦不可贪恋绣阁烟霞,还需将谨勤功夫,置身于治国之道。”
禛钰跪地称是,又将堆叠成山的课业政务,命人抬上来,恭请父皇检视考较。
宣隆帝扫过丰润淳和、劲秀工整的字迹,说理透辟、详明剀切的文疏,有一种后生可畏的危机感。
好像这世间没什么事,能难倒这个嫡长子。也不知自己身后这张龙椅,还能再坐几年,只能惟愿天下承平,自己高寿了。
“写得不错,你用心了。”宣隆帝淡淡地褒奖了儿子几句。
欲赐官职又怕他擅权结党,威胁帝位;欲赏金银又舍不得出血,最后只得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禛钰微微一笑,只道:“还请父皇饶儿子几天假,回清虚观参加罗天大醮的法会,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同时也为父皇祈寿延生。”
“好!”宣隆帝龙颜大悦,拍手叫好,“皇儿不慕权势,不贪金银,一心为国为君,实乃天下之幸,朕准了!”
“谢主隆恩!”禛钰振袖大拜,心中窃喜:罗天大醮长则七七四十九天,前后筹备时日再翻一番,他就足有百日假期,可以天天见到林表妹了!
五月初六,太白楼上凤凰阁。
众人翘首以盼的王公子,身着天青色红鲤戏莲暗花纱袍,翩然登场。
禛钰原以为只有柳、谢、韩、冯四人,却不料云骑尉苏信、长平侯世子卫若兰,就连贾家那个挂玉的凤凰蛋,也赫然在席。
少不得与这些人推杯换盏,诗酒唱和一番。宝玉笑说:“滥饮无趣,不如我发一个新令,说出悲愁喜乐四字,还要说出女儿来,再配一首新鲜时样曲儿,如何?”
众人拍手道妙,纷纷鼓动起来。
禛钰懒得与他们玩文字游戏,先喝了一海,道:“曲儿就不唱了,稍后我还要去探望表妹,我先说令。”
“女儿悲,少小离家云不归。女儿愁,鲛珠偷潸苦凝眸。女儿喜,结发簪花配君子。女儿乐,花前吟诗月下歌。”
说完瞟了宝玉一眼,抱拳道:“诸位,恕某诳驾之罪,先告辞了。”
宝玉听了前两句,便知王公子说的是黛玉,鼻子里直喷粗气。
听到后两句,一口银牙更是差点儿没被自己咬碎了。
云骑尉苏信自认与王兄性情相投,他喝得正欢,哪肯放人走,对禛钰扬眉一笑:“王兄急着走,莫非尊表妹,就是将来与君结发簪花的那位?”
“寤寐求之。”禛钰有些不好意思,到底还是红着脸承认了。
众人纷纷起哄调笑起来,好奇地询问他家表妹是哪家闺秀,模样性情如何。
宝玉如坐针毡,恨不能捂住在座所有人的嘴。
禛钰微眯了眼儿,看向宝玉,笑道:“我的心头好,贾贤弟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方才还笑得合不拢嘴的苏信,笑容瞬间垮了下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急问:“是贾家的姑娘?行几?”
禛钰轻摇折扇,笑而不答。
众人又扭头看向宝玉,此时的宝玉已然面色铁青,捏着扇柄的手,指节渐渐生白,却还不得不强装笑意,打马虎眼儿,一句实话不肯说。
冯紫英因与贾府是世交,乍听了此事,还以为有热闹瞧,忙凑趣道:“正值端阳节,咱们几家后生,是不是也该携礼拜访下史太君?”
说罢他挤眉弄眼地环视了一番,立刻引起了大家的连声附和。
大家酒也不喝了,令也不行了,纷纷让小厮备礼,作势要联袂往荣国公府去。
贾宝玉万般推脱不得,只好使了个缓兵之计,“老太太今日身上不爽,改日再请诸位相聚,我先告辞与家中说一声。”说罢就匆匆下楼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大家不好相逼,只得又回到酒桌上吃酒行令。
禛钰让章明驾车送礼,自己跨上马,悠哉悠哉地跑在宝玉前头,向荣宁街行去。
宝玉猴在马上,如何呼喝催马,如何扬鞭追撵,始终都不及禛钰的坐骑跑得轻快,还白吃了一鼻一嘴的灰。
茗烟不明所以,策马赶上来说:“二爷才吃了酒,跑那么快做什么,小心沤上酒来。”
正说着,宝玉便觉喉头发紧,胃中酸涌,哇的一声,偏头将腹中残羹冷酒一应呛出,叽里呱啦一阵大呕。
茗烟忙伸手拽住宝玉的缰绳,迫使马住足,将宝玉抱下来,扶到树旁继续呕,又替他捶背。
“乌鸦嘴,不用你捶!”宝玉大咳了一阵子,推茗烟道:“快回去,快回去,叫林妹妹躲起来……”
茗烟见宝玉满脸风尘,泪眼婆娑,咳得面红发乱,又说了一车胡言乱语。怀疑宝二爷病了,往他脑门上一摸,除了满头的汗,试不到一点儿温度,不由吓了一大跳。
“爷你可别作出病来吓我,我可担待不起,咱们还是去瞧瞧大夫罢。”茗烟一面劝,一面将他往医馆里拉。
宝玉抱着树干不肯走,跺脚直哭:“林妹妹,林妹妹……”
第63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三回
兰台父纸短慰娇女, 王表哥情长濯青黛
禛钰再次以王公子之名拜会了史太君,并送上了丰厚的节礼,谈话间又透露自己得了陛下恩典, 有了三个月的长假。
贾母虚留王公子在贾府小住,禛钰装作听不懂史太君的假客套, 趁势住进了贾宝玉的外书房绮霰斋中。
毕竟是打着曾叔祖的名头来探望表妹的, 禛钰与贾母闲话了片刻, 便让章明抬着给林妹妹的端午节礼,去了长林园的潇湘馆。
院中一阵水响,伴着欢声笑语, 黛玉披散了头发, 仰躺在藤屉椿凳上。
凳下放着个大水盆, 小丫鬟雪雁,挽着袖子拿瓢搅动木桶中的热水,等着水温合适的时候, 再给黛玉沐发。
撞见佳人沐发的场面, 嬷嬷们是绝对不会让他们进门的。禛钰带着章明退避到一旁,随手抽了一瓶豨苓沐发膏握在手里, 吩咐章明说:“你用礼物把嬷嬷们哄走, 剩下的小丫头我来对付。”
章明点点头,立马牵起嘴角, 摆出一副人畜无害、正人君子的笑容, 对守门的嬷嬷告知了来意,请她们到两间小退步里, 帮忙分拣礼物。
禛钰扬手给他比了三根手指, 那意思是他至少要跟这些老妈妈们,周旋三刻钟才行。章明不得不打起精神, 如临大敌一般。
“幸好姑娘昨儿在外太公家得了香胰子、花露油,否则咱们院里的丫鬟婆子,十天半个月都洗不成头。”
雪雁一边用篦子给黛玉通发,一边抱怨说:“那个势利眼的何婆子教老太太给撵出去了,可补上来的夏婆子也不是什么好的,掂人分两放菜碟儿不说,还挑唆着小丫头打闹,紫鹃姐姐申饬她两句,她还敢顶嘴。”
“吩咐她洒扫庭除、除草修花即可,少拿正经活儿派她,若再听她出言不逊,只叫王嬷嬷管戒她便是了。”黛玉闭着眼,享受初夏宁静的微风,并不为这点烦心事生恼。
前几日,她和晴雯在去往外太公家的路上,遇到了北静王的车驾,没曾想北静王下车,隔帘对她说了一席关心劝勉的话,又让丫鬟从帘外递了一纸短笺进来。
她犹豫地打开短笺一看,一行熟悉的琴谱映入眼帘,她的眼眸不由睁大。
“吾儿黛玉,为父此身尚健,无病无忧,寝食皆安,父女团聚之期,当不远矣。”
是父亲用鹅毛笔写的密信。
这封信无疑给予了她面对种种刁难的勇气,也让一直忧悬的心,终于得到片刻缓息了。
她对北静王送信一事虽有感念之意,但仍有戒心,毕竟当街给女眷递送消息,如何都不算君子所为。
此时禛钰悄然走近,在雪雁开口要喊的时候,左手在自己唇边竖起食指,右手晃了晃手里的豨苓沐发膏。
雪雁皱着眉直摇头。
禛钰当着小丫头的面儿,在黛玉身后扶膝单跪,伸手在桶中试了试温度,拿起水瓢将温水,徐徐浇淋在黛玉头上。
“真舒服……”黛玉惬意地喟叹了一声,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
这一伸不要紧,白生生的小腰露了一截,白绫裙边也卷到了小腿处。
禛钰抬手给她牵好衣裙,黛玉还扁嘴嘟囔:“热。”
雪雁眼目大受刺激,不由捂住了嘴,一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挪步,最后还是跑了。她根本扛不住表少爷的温柔压力,得找晴雯姐姐来!
禛钰无声一笑,将自己最虔诚无邪的心提上来,专心不二地给她沐发。
“什么香这么好闻?”黛玉嗅到一股陌生的清香,不由问:“也不知这外太公家的香胰子里添了什么?”
“豨苓、蜂蜜、皂角、何首乌、无患子、车前草、墨旱莲、柏枝。”禛钰一一答道。
黛玉霍然睁眼,扭头见禛钰半跪在她身旁,替自己揉搓头发,四周一个丫头婆子也不在,一张脸霎时羞红了,急道:“这是做什么呢!”
“给表妹洗头发嘛!快躺好,云肩要被水淋湿了。”禛钰哄她躺下,手里的动作越发温柔了。
“要死了,也不怕人笑话。”黛玉捂脸躺下,扭捏了半晌,又不敢嚷得万人看见,只得小声催促道:“你动作快一点,嬷嬷很快就回来了。”
偏偏禛钰不急不躁,还是动作轻柔地为她洗发,耐心地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奇珍。
躺在藤屉椿凳上,黛玉心如擂鼓,在他一缕缕拂过丝发的手中,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再度闭上眼,默默享受这无边的温柔。
当晴雯、紫鹃飞也似地赶到潇湘馆,看到院中动人心魄的一幕,二人对视一眼,谁也没再往前一步。
而是放下手里的绢袋,转过身在院门口放哨。
晴雯当然可以飞针过去,将表少爷放倒赶跑,可林姑娘的颜面要怎么办呢?这时候只有等那混人伺候完姑娘,叫他赶紧滚蛋了。
雪雁远远看到宝玉,撩袍往这边疾走,她下意识地迎上去阻拦:“我们姑娘在院子里沐发呢,宝二爷到别处去逛逛再来。”
宝玉喘吁吁地问:“王家的表少爷可来了没有?”
雪雁回头见两位姐姐一个劲儿摇头,只得说:“没有。”
“那就好!”宝玉舒了一口气,捶着自己的胸口,缓缓往蜂腰桥上去了。
他在风口里枯坐了半个时辰,忽觉有人拿扇子在他肩上一拍,“在这里瞧什么呢?”
“林妹妹!”宝玉一脸喜色地转过头去,见来人是宝钗,笑容当即散去。
“难不成才看了几天书,就坏了眼睛不成?连人也错认。”宝钗从蘅芜苑沐浴出来,正要回梨香院与贾瑚私会,忽见宝玉坐在此处发呆,摇着扇子笑说:“瞧你玉上的穗子旧了,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
“我正要烦林妹妹给我穿新穗子去。”宝玉笑道。
宝钗见哄不着人,又拿诗会的事勾他:“明儿初七,我们在邢妹妹的稻香村起诗社,你要不要来?”
“姐姐诚心相邀,我自当欣然赴约。”宝玉心想,等过了端午,他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到时候与姐妹们越发疏远。不如趁此机会与她们玩乐一回,留下吉光片羽的回忆,也好捱过读书的寂寞时光。
“真不巧,我恰好听到了二位幽期之约……”
宝钗与宝玉慌忙回头,只见禛钰站在大山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他收起折扇,扇柄从宝钗指到宝玉:“我听人说薛姑娘有块金锁,与贾二少所衔之玉,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实属金玉良姻,看来传言非虚呀。”
宝玉登时变了脸色,恨声道:“王兄听岔了,我与表姐谈的是姊妹诗会之约。而况金玉之说本是无稽之谈,还请王兄不要信口雌黄,以免毁人清誉。”
“哦,在宫里肆行贿赂,在亲戚家图谋姻缘,对奴仆好行小惠,对权贵阿谀取容。薛大姑娘与时低昂,自媒不以为嫌,求容不以为丑①,还有何清誉可言?”
禛钰从山石上一跃而下,毫不在意薛氏无地自容的脸色。
得知薛氏借甄三之言搬进了长林园,禛钰原想撵她出去,又不想专为她多下一道太子教令,以免表妹起疑。
既然薛氏对金玉良姻心驰神往,由她缠着宝玉,也省了自己多少功夫。不如就留她在园子里当个女篾片,给表妹取乐嘲笑罢。
宝钗被王公子揭穿了几桩糗事,心中难堪至极,只得转身走了。想着明日的诗会,还是称病不去罢了。
宝玉见他咄咄逼人,在女孩儿跟前半点情面不讲,振声道:“炎天暑热的,王兄倒也不必冷语冰人,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何至于这样藐视欺负她。”
“贾贤弟待薛姑娘如此私心维护,可见我说的金玉良姻,也有八分准了。”禛钰抖开扇子,笑道:“史太君邀我在贾府小住,闲来无事,不如也请我去你们诗会凑一阙,如何?”
宝玉本不想答应,奈何人家是客,作为主人只得道:“欢迎之至。”
“那明日不见不散,告辞。”禛钰转身离开,迈着四方步,边走边自语道:“表妹的头发应该熏好了吧。女儿喜,结发簪花配君子……”
宝玉额上青筋暴起,气得一拳抡在了山石上。
潇湘馆中,三个丫鬟围在黛玉身边,望着她欲言又止,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晴雯先开了口。
“姑娘,素日英明决断,钤压得住人,今日表少爷唐突至此,你也该拿出规矩来镇唬他,别纵他太过逾了。”
紫鹃也接着说:“正是,万一下次被那起混帐行子们瞧见了,背地里可说不出好话来。”
黛玉发披两肩,赧然生愧,羞得满脸飞红道:“当时嬷嬷都不在跟前,我就慌了。又被他抓住了头发,哪里搁的住揉搓。”她拉着紫鹃、晴雯的手央声撒娇, “好姐姐们,我年纪小,不知轻重,再不敢了!还求你们日后寸步不离我,我才安心呢。”
晴雯、紫鹃相视一笑,见她态度诚恳,一副虚心受教的娇憨样儿,才饶过她这一遭。
宝玉抬脚进来,见屋里堆放了两个大绢袋,笑说:“园子里的落花又被妹妹收拾起来了,咱们一起去花冢埋了它们吧。”
紫鹃忙去倒茶,晴雯回头道:“哪里是花呢,就是两袋鹅毛罢了。还是我特意跟紫鹃去厨房找我哥要的。”
“妹妹要这些做什么?”宝玉疑惑道。
黛玉面上一红,低头轻咳了两声,她是要来织鹅羽扇的,却并不想送宝玉。
宝玉忙接过紫鹃送来的茶,双手捧给黛玉。
“我不吃茶。”黛玉摇头。
宝玉搁下茶盅,笑嘻嘻地说:“好妹妹,宝姐姐都笑我玉上的穗子旧了,还叫打个络子把玉络上,明日你另替我打条络子吧。”
又听见他提“宝姐姐”三个字,黛玉冷笑道:“我哪里会打什么络子,宝姐姐既这么有心,叫她给你络去。”
宝玉见黛玉生气,还以为她为自己吃醋拈酸,越发得了意,再不把王公子放在心坎上。
而黛玉不过是气宝玉糊涂,宝钗之所以关注他的“玉”,不过是为了攀附贾府,算计他的婚姻罢了,这都察觉不出么!
第64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四回
滴翠亭金蝉难脱壳, 蜂腰桥玉蝶易春情
禛钰正欲从滴翠亭回私邸取些东西,偶见夏守忠亲捧了一堆礼物,往潇湘馆去了。不由凝眉屏息悄悄跟了上去。
黛玉见了堆在桌上的贡缇香如意、七宝莲花帐、白玉双人簟、丰肌雪蛤膏、鸡心蝶恋花香袋, 一双罥烟眉越蹙越紧。
更可怕的是,那鸡心香袋上还绣了两句话:林爱水溶漾, 水怜林潇湘。
太妃娘娘怎会送她这些东西?黛玉既疑惑又不安, 想问又不敢问。
夏守忠笑呵呵地说:“姑娘是有大福气的人, 这些好东西合该你受用。”说罢,就甩着拂尘走了。
才出了潇湘馆,还没走两步, 忽然被人钳住肩倒拧过来。
“是哪个不长眼的, 敢动你夏爷……”夏守忠正要尖着嗓子叫骂, 回头见是太子,唬得抖衣而颤……
一炷香后,夏守忠爬跪在潇湘馆阶下磕头不止, 只把潇湘馆的一众人都吓得舌桥不下。
黛玉见表哥径直饶过夏太监迈进门来, 拿起桌上礼单抖了抖,扫了一眼嗤笑道:“北静王还真有心了!”
他“啪”地一声把礼单拍在梨花案上, 对夏守忠道:“老阉儿, 把你传错的东西,给北静王妃送去!”
夏守忠忙道:“小的这就物归原主。”他躬身进来, 手忙脚乱地把礼品盒叠摞起来, 抱在怀中。
正要小跑出去,又听身后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说:“慢着!”
夏守忠战战兢兢转过身来, 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问禛钰:“王、王公子, 还有何指教?”
禛钰手指点着桌子,漫不经心地道:“记得赔上五百两银子, 给林姑娘压压惊。”
“诶,明儿一早,小的就给林姑娘送来。”夏守忠不忧反喜,弯腰退了出去。
“表妹,没事儿了,我先回去了。”禛钰拱手告辞。
黛玉叹道:“提醒他传错了便罢,何必讹人银子,纵然你在宫里位高权重,也犯不着为这点儿事得罪人。”
禛钰不以为意地说:“分明是他得罪了你。他当差当老了的,犯了这样的错,若不收他银子买他安心,他明儿就得一根绳子吊死了。”
贾太妃被软禁在宫中,根本无权赐赏。夏守忠送到贾府的礼,是北静王托太妃名义下赐的。送贾母、贾瑛的礼只为掩人耳目,北静王真正想送的人只有林黛玉。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挖墙脚,其人将死焉!
夜幕四合,宝钗从梨香院回到蘅芜苑时,腕上多笼了一串红麝香珠。这红麝香珠有炽情避孕之效,是贾瑚特意为她寻来的。
她为了几两银子,任贾瑚予取予夺,这红麝香珠不也与贾瑚一般,分明牵束着她的自由,她却不敢挣脱。
翌日清晨,夏太监就来潇湘馆磕头请罪了,黛玉自此发了一笔横财。
她想着午后姊妹们要开诗社,不如拿这银子充公,以后大家诗社作东想添什么花样,也不用再拿晴雯的赏银垫补了。便让紫鹃把银子送到怡红院去,交给凤姐保管。
凤姐依着晴雯的建议,在怡红院里时常卧床保胎,如今又得了五百两的赚账,可比日夜操持家务轻松乐和多了。
“二奶奶的胎已经坐稳了,可以四下走动走动,今儿姑娘们开诗会,二奶奶不如去稻香村逛逛。”晴雯提议道。
凤姐笑道:“我倒是想去,可今儿有客要会呢。”
小红凑过来道:“云骑尉苏家的老嬷嬷,大清早来咱们家拜会老太太,多提了几句二小姐呢。”
晴雯会心一笑,想是二姑娘好事将近了,又疑惑道:“苏家就请一个老嬷嬷来?”
“苏嬷嬷当年也是老太太极眼熟的人。这苏家不比别家,门第不差,奈何人丁不兴,就剩苏信一根独苗了。他虽年纪轻轻顶着五品云骑尉的爵衔,到底少根基。”
凤姐双手叠在膝头,叹了一口气,“大太太的意思,是叫我这个做嫂子的,出面推了,说大老爷那里已相准了别家。”
晴雯想起自己在怡红院卧病的最后时光,迎春屋里也生了许多事端。
先是迎春的奶娘聚赌,典当了迎春的累丝金凤簪。抄检大观园后,迎春的大丫鬟司棋也同她一样,被撵了出来。
就连她在表哥家卧病时,也听说了司棋与表弟潘又安在省亲院中偷情的事。前世因司棋之故,迎春的名声也必毁了,大概也没能嫁个好人家。
上回绣春囊事件,被她和林姑娘巧妙遮掩了过去,没有殃及长林园和众位姑娘。
事后凤姐倒说过,司棋已与自家表弟定了亲,今年六月就发嫁。也不知如今的司棋,是不是还在长林园中与表弟暗中私会?
万一又被人捅了出来,园子里姑娘们岂不还是要遭殃!
思及此,晴雯的心又悬了起来,决定先去找黛玉商量。
且说午后,三春姊妹与邢岫烟、宝玉相会在稻香村笑谈,等人来齐了起诗社,除了宝钗告假,也不见黛玉。
迎春笑道:“林妹妹怎么不见?这会子还没睡醒不成?”
宝玉见王公子人也未至,难免提心,起身道:“你们等着,我去请她来。”
他匆匆走过沁芳桥,忽见宝钗在前头举着折扇,追扑一双玉色蝴蝶,穿花度柳往滴翠亭方向去了。
宝玉见她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与往日端方持重的模样大不一样,不由跟了上去。
宝钗扑了许久,也没把蝴蝶扑下来,只听得滴翠亭中叽叽喳喳有人说话,她不由煞住脚往里细听。
一个姑娘埋怨说:“你又偷跑进来干什么?”
宝钗一听这话音儿,便知是二姑娘房里的司棋。她素来泼辣暴躁,无疑是晴雯第二,都是刁钻刻薄的脾性。
“便是来家,咱们也说不得话,还是园子里行事便宜!”
竟是个男人的声口!
“还有十来天罢了,你就等不及。这会子骚狗似的往我身上爬,还扬声浪嗓的做什么。槅子上糊的是纸,外头有人就听得见。”
“姐姐既怕,那我先去山石洞里了。”
宝钗听了这些话,心惊肉跳,暗想:今儿被我撞破了奸事,万一他们狗急跳墙,难保不会害我。与其赶慌躲了露出形藏,不如使一出金蝉脱壳。
宝玉跟在后头也听到了,正要拉着宝钗一起逃遁,只听吱呀一声,他慌得蹲在花丛底下。
宝钗冲着窗口探头笑道:“颦儿,看你往哪里藏?”
司棋被唬得一怔,慌得忙抿头发,心虚地说:“我在这儿睡午觉呢,姑娘在这儿做什么?”
宝钗心怀鬼胎,反问她:“方才有个姑娘蹲这儿弄水玩,又像被蛇咬了似的逃了,我瞧是林……”
她话未说完,一个重物就打在了自己嘴上。
“薛大姑娘在外头偷听了许久不肯挪步,还想着祸水东引呢。平姑娘来瞧她主子,什么都没听到,你平白陷害她做什么。”
只见王公子手持一把玉石柄折扇,指腕漫不经心地翻转扇柄,任意抛接。
原来自己竟挨了那扇子重重一打,宝钗心知这事遮不过去了,横竖丢丑的又不是自己,反劝司棋说:“你也瞧见了,如今不只一个人知道了。你若还想活命,趁早家去罢。”
司棋心想早前婚事已定,眼下也不惧什么了,便说:“我明日就辞了二姑娘,回家待嫁去。”
“这扇子虽脏了,还值几百两银子,就送给姑娘做陪嫁了。”禛钰将扇子搁在窗台上,头也不回就走了。
司棋拿了扇子一瞧,便知价值不菲,想叩头道谢也来不及了。
宝钗气闷不已,她才提了半个“林”字,王公子就急忙堵她的嘴。
将一声“颦儿”扭做“平儿”,一把玉石扇子不过沾过她的嘴脸,就随手丢出去送人情。
这位王公子,对林姑娘真是百般爱护,一点儿是非也不肯让她沾染。
晴雯见宝钗走远,才从山石后头慢慢转了出来,若非表少爷及时赶到,只怕林姑娘就要背一口偷听风月的大黑锅了。
看来这表少爷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此时潇湘馆中一片静谧,自打入夏以来,黛玉便思量着做件礼物,答谢王表哥平日里的关照,又怕被丫鬟们知道了打趣她。
便以制羽毛笔为借口,每每让晴雯帮忙收集鹅羽。自己则趁夜里掌灯亦或是歇午觉时,躲在帐中编织鹅羽扇。
今日大功告成,一看时辰钟又误了卯,唯恐姊妹们笑她痴懒,连忙梳妆出来。
刚到门外,就见王表哥背对着院墙,顶着毒日头等在那里,好同她一起去诗社。
黛玉不好意思,心知自己起来迟了,他不便进来,只得站在外头煎熬。
她悄悄站在他身后,踮起脚举高扇子遮在他头上。
见地下影子一动,禛钰蓦然回首,与她面颊相贴,碰了个正着。
黛玉慌得身子后仰,又被他长臂一环,带进了怀中。
“表妹,小心呀……”禛钰扶稳她,慢慢松开手。
黛玉挪步向外,一面清嗓子,一面转着缂丝团扇遮住自己羞红的脸。
半晌才开口问:“表哥怎么不拿扇子?”
禛钰歪头,向她摊开手道:“等着表妹送呢。”
“我只有女儿家的扇子,你也好意思要。”黛玉转眸娇笑。
“是我的,我为何不要?”禛钰微微低头,在她耳畔说:“我看表妹有一把鹅羽管劈丝织的扇子,偷偷为我织了两三天呢。”
黛玉不由轻轻咬唇,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只得把羽扇取来给他使。
“白羽柔似梦,礼轻情意重。”禛钰如获珍宝地接过扇子,仔细端详,拿在手里赞不绝口,姿态潇洒地摇了起来。
黛玉悄悄打量俊美无俦的表哥,回想昔日他对自己的温柔体贴,对旁人的不假辞色。不由暗忖:扇有双面,鹅有两色,表哥待她好是真的好,但仍然不够坦诚,始终保留了不欲她窥探的另一面。表哥啊表哥,你可知,白羽扇起春心柔,吹不散翠黛两弯暗情愁。
二人并肩过了沁芳桥,一路往稻香村去。
偏在藕香榭外,见宝玉摁住宝钗雪白的一段酥臂。断了线的红麝串,赤珠乱滚了一地……
第65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五回
藕香榭联诗讽呆雁, 稻香村绝句争彩头
宝钗方才听宝玉说,要看她的红麝串子,便从腕上褪下来, 偏偏她肌肤丰泽,勉强褪下, 红麝串就崩断了。
宝玉见香串断了, 下意识伸手朝她腕上一捻, 触之滑腻,犹如凉玉,不觉呆了。
见他怔了, 宝钗妩媚转盼, 却见黛玉站在荷塘那边, 以扇遮面望着他们笑呢。
“好姐姐,我说你怎么就病了呢,原是被一只呆雁给魇住了。”
宝钗擦了擦颈下的汗珠, 笑问:“呆雁在何处?我怎么没看见?”
倒有一群胖鹅成群结队的, 从稻香村那里,摇摇摆摆地向这边行来, 只把满地滚的麝香珠当做饲料啄食。
黛玉眼眸一转, 也不屑打“呆雁”了,偏头笑道:“妹妹我有一句绝妙好联正映了这景, 可惜没有下句, 不知哪个能续上。”
“表妹请说。”禛钰暗中足下一点,将一颗赤珠弹到了宝玉脸上。
宝玉正自发怔, 不想什么东西崩到眼皮儿下, 唬了一慌,从石凳上跳了起来。
黛玉摇头笑道:“呆雁羡白藕。”
“果然应景!”禛钰拍手赞道, 又说:“我有下联了。”
他冲黛玉扬眉一笑,与她联道:“肥鹅戏赤珠。”
黛玉噗嗤一笑,扭头道:“表哥说得不错,我原想的是‘肥鹅香红珠’香字可作‘麝香’解,也可以作‘亲’字解。”
“我瞧那肥鹅啄了红珠,知道不是什么好货,吞吞吐吐又不真吃,只摇头摆尾,围着那只呆雁晃晃悠悠转呢。”禛钰拿羽扇往宝玉方向虚指一记。
黛玉强忍笑意,两手一摊:“那不成肥鹅戏呆雁了?”
“表妹啊,可不就是肥鹅戏呆雁么!”禛钰配合着她指桑骂槐,笑了个痛快。
一时迎春出来找宝黛二人,又见宝钗坐在那里满面红云,遂笑道:“还等着你们写诗呢,你们倒先作起对子来,什么肥鹅呆雁的?”
黛玉笑道:“我瞧宝姐姐的脸,如映日红莲,想是病已好了,咱们还是一道去诗会罢。”
宝钗只得答应,忍气吞声地跟着他们进了稻香村。
今次的诗会是由云岫散人做东道。蕉下客探春因为还在守孝中,只是列席诗会散闷,并不写诗。她见多了两位嘉宾才子,提议先给他们起个雅号。
禛钰冲黛玉一眨眼,拱手道:“表妹早就为我起了一个号,我就用‘天星郎将’了。”
宝玉冷冷道:“咱们这是以文会友,又不是比武大会,叫什么郎将。”
“我瞧表公子气宇轩昂,风度出尘,‘天星郎将’就很好了。”探春见宝玉话中有拈酸之意,有失世家公子的风度,忙反驳道:“谁说武将不能作诗呢?魏武帝、辛幼安、岳武穆,他们可都是武将。”
宝玉又看向黛玉:“我呢?妹妹也替我想一个。”
黛玉还气方才那只“呆雁”呢,懒得理他,只道:“宝姐姐现成的立地书橱,你怎么不问问她?”
宝钗也不谦虚,接话道:“宝兄弟,文武两赋这辈子你是够不到了,不想你兼有天下难得之富贵与闲散,就叫你富贵闲人好了。”
“当不起,当不起!”宝玉一口回绝,又向黛玉讨情,“好妹妹,你慧心妙舌,还赐我一个雅号罢。”
“不如我送你一个号。”禛钰一挥扇子,挡在了二人之间,对宝玉说:“贾二少待人温柔,忒煞情多,就叫你‘多情子’好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宝玉只得认下。
云岫散人道:“既然大家都有了雅号,咱们就开始作诗吧,今日我是东道,先自饮果酒一杯,给大家拈题、限韵。”
晴雯作为“秉笔事书”的抄录官,先给云岫散人斟了一杯酒。
邢岫烟一饮而就,亮出杯底。就听宝钗扶额道:“我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必为韵所束。”
探春附和道:“这话很是。”
迎春、惜春也因素乏捷才,恨不能诗题也不限才好,忙附和起来。
黛玉却道:“我倒不拘题韵,只是想着前日大家才商量好,今日又起哄乱了规矩,岂不拂了东道的面子,一切听云岫散人的便是。”
大家见她说得有理,都看向云岫散人。
云岫散人道:“我想着还是我拈阄出题限韵最公道,只把不限题韵这一项再添进去,诸诗翁来拈,谁有幸抓出来,谁就得这便宜。”
众人点头赞同,最后云岫散人拈出的题目是“榴花艳”,六鱼韵,五言绝句。又拿出韵牌匣子,闭眼挑了四块,限初、余、虚、书四韵,任取其二。
“五月榴花艳,倒是极应景了。”
唯一不限韵的签,恰被年纪最小的惜春妹妹给抽到了,喜得她“阿弥陀佛”不绝口。
晴雯摆好纸笔,又点了一柱三寸香,香烬诗未成,便要受罚。
云岫散人高才捷足,先提笔完稿。应如是得了不限韵的好处,也很快写就。
多情子背着手在屋中踱来踱去,又见潇湘、郎将二人气定神闲,倚在窗台笑看外头鸡鸭互啄,一时又把方才想到的诗句给忘了,慌得不行。
他勉强写了两句,又改抹了数次。再抬头看时,潇湘与郎将已经交稿了。
晴雯恨铁不成钢地对多情子说:“快点作出来罢,我都快抄完了。”
直到香脚烧尽,多情子才赶着把诗作交出。
云岫散人又招呼大家吃糕点果子,等待晴雯把诗作誊抄完。
最后晴雯把自己誊抄的诗作,打乱秩序贴到大木板上,请诸位品评。
第一首:
飘风吹红霓,婀娜五月初。
容艳拂裙裾,新妍绽香余。
第二首:
剪碎红锦去,烧却火云虚。
欲画妖娆貌,费尽朱砂书。
第三首:
芳根吐新葩,琼英入丹书。
香影婆娑处,茜裙风染初。
第四首:
榴似天魔女,妖香破禅曲。
艳姿离枝去,瞿昙悟佛语。
第五首:
丹霞含芳蕊,红绡裂香余。
西子沉鱼色,太真羞花初。
第六首:
残红堕恨雨,胭脂染血书。
赤焰愁鬟乱,绛泪殷如初。
第七首:
焚枝火黯处,精魂耀日初。
汉使旌节在,榴红照史书。
多情子道:“应如是用韵不受限,独出一格,倒也不费我们猜了。”
云岫散人道:“大家评阅优劣,只品诗句,切不可徇私。”
众人嘴上称是,可是彼此性情相熟,各人寻常是如何声调口气,能写出怎样的诗文,大抵是知道的。
蕉下客早猜出第六首为潇湘子的作品,正欲在其诗作上提一笔红花,以示投选此篇为最佳。
忽见云岫散人衣裙朴素,上下一概装饰也无,蕉下客想她独居在此,虽有二两月钱,未必够打发那些丫鬟嬷嬷们的。
不如趁此评选,暗中给她添些彩头,以免我特意送她钱物,反让她难堪面上抹不开。
于是蕉下客解了自己的碧玉佩,道:“大节下的,不如咱们各出彩头好了,喜欢哪首诗,就放一物在诗作下面。也不拘什么东西,一花一果,钗环首饰,随手拿什么放上去就行。”
潇湘子见蕉下客将碧玉佩放在了第三首诗下,心想:三姑娘这是用彩头,给邢妹妹做人情呢,我也应择善而从。
“我也选这一首最佳。”黛玉摘下一对儿碧玉耳环,也放在了第三首之下。
禛钰也看明白了,他从荷包里抓出一把金瓜子来,笑说:“潇湘选哪一首,我便选哪一首。”
惜春福至心灵,也瞧出些许端倪,忙把自己的金簪拔下来,放在了邢岫烟的诗作之下。迎春素来少主见,瞧大家都选了这首诗,也从腕间褪下一只玉镯,放了上去。
宝玉暗自得意,心想:第六首才应是林妹妹的诗作,她怎会骄傲自矜,推自己的诗作为最佳,所以才选了别人。王公子竟然不知她这意思,可见不如我贴心。
于是宝玉将身上的玉佩、荷包都摘下来,放在了第六首诗下。
宝钗也不便选自己的诗作,看来看去,只得选黛玉的。
可她并不想丢下什么金玲玉佩,给黛玉添彩,想起她之前奚落自己是“肥鹅”,气就不打一处来。便从果碟里拨出一盘鸭信,放在了第六首诗下。
你笑我是肥鹅,我就骂你是鸭舌。
禛钰哪肯让黛玉受气,又端过一碟胭脂鹅脯,放在宝钗的诗作之下。
宝钗忙道:“你已经给别的诗作送过彩头了,不许多放。”
“文无第一嘛,我觉得二首俱佳。”禛钰无比真诚地说。
宝钗听了只得罢了,心想最后一首必是王公子所作,我也得找样东西,刺刺他的眼才行。
“那我也不妨再选一个并列前茅的佳作。”她环视一圈,拈了两枚青梅,依次塞进一个大肚细颈的琉璃小瓶里,放到了第七首诗下面。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两个梅子刚好卡住瓶口,就像你喜欢人家的小青梅,偏偏看到吃不到,只能望梅止渴。
禛钰勾唇一笑,装作若无其事地转了个身,将小瓶打碎了,眼疾手快地抄起即将落地的一颗青梅,塞进嘴里吃了。
探春忙叫小丫头来清扫残渣,笑道:“天星郎将怎把冷香君的彩头给吃了?”
禛钰一边擦着手上的果汁,一边意有所指地说:“吃到我嘴里的这颗青涩甜美,才是好彩头。落在地上那颗已到摽梅之年,是无人问津的老梅子,只叫她触霉头罢了。”
宝钗涨红了脸,鼻喷粗气,摇着扇子走远了。这个王公子,实在太可恶了。
黛玉见禛钰为了自己,不惜与宝钗勾心斗角起来,感激之余,又略嫌他心窄。想他一个昂藏少年竟与姑娘闲牙斗齿争锋置气,实在幼稚。
为了让大家不再关注他们的闹剧,黛玉又出门摘了一朵莲花,放在了惜春小妹妹的禅诗下面,以示鼓励。
众人见潇湘子与天星郎将都选了两篇佳作,其他人也活跃起来,又多选了一篇佳作。
最后,此次诗社魁首评选结果出来,依旧是潇湘妃子险胜一筹,邢岫烟次居第二。
只是潇湘子所得彩头都是鲜花糕点,云岫散人所得之物,都是钗环金银锞子之类值钱的东西。
邢岫烟恬淡无争,自尊自爱,何尝看不出姊妹们是借游戏之作,暗中接济自己。感动之余,又不得明言相谢,只得眼中噙泪与大家玩笑。
第66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六回
羡黛玉甄妃空遗恨, 敬贾敏太子释旧怨
因得了贾太妃的赏,贾母再次祈帖欲入宫请候看视,仍旧不得批复。贾母为此忧心不已, 懒进饮食。
鸳鸯为了宽慰贾母,便把凤姐和姑娘们请到老太太跟前来笑谈解闷。
凤姐卧床养胎时闲待无聊, 便让晴雯教识文字, 三个月下来, 倒也颇识得千余字了,开帖看账不成问题。
为了哄老太太开心,凤姐还念了一句“榴花看结子, 叶叶在孙枝。①”的诗句。
惹得贾母指着她笑道:“猴儿猴儿, 从前没半刻斯文, 如今也学人装相起来。”
凤姐一边比出手搭凉棚悟空观云的样子,一边嘻嘻笑道:“老祖宗且别骂,只说那魁星点斗独占鳌头的画上, 不还是站着一只猴么!这会子我都识文断字了, 将来您的重孙子落草时,也必是满腹经纶。”
贾母点着她的鼻子说:“你少兴头些, 你本家亲戚还在这里坐着呢, 也不害臊。”说罢,看了一眼禛钰。
王是天下第一大姓, 天南海北郡旺堂号又多, 两下数不清辈分,凤姐也只依着黛玉的称呼, 喊禛钰“表弟。”
凤姐忙斟了一杯梨坨水, 送到禛钰手上,“表弟, 休要见笑,我是憨皮惯了的。”
禛钰喝了一口,笑道:“表姐妙语诙谐,科诨解颐,听姐姐说话,可比这梨坨水还爽心呢。”
凤姐听了喜上眉梢,推了推宝玉,小声道:“听听这甜言蜜语,可把你比下去了。”
“他既会说,就让他说去,我又没堵他的嘴。”宝玉忸怩不快,心中越发气闷了。
这时候赖大跪在门外通禀说:“有个孙指挥使来了三五回,等着会大老爷,不巧大老爷又见兵部上官去了。孙指挥使说祖上是咱们府里的门生,论起来也是世交,便想先进来拜会老太太。”
贾母也不是什么人都肯见的,屋里大都是年轻姑娘们,也不宜叫外客进来,只说:“就说我身子不爽,改日请大老爷治酒款待他。”
赖大答应着去了。
禛钰想起来了,这个孙指挥使,就是在兵部等着候缺题升的孙绍祖。
当初贾太妃弄权卖官鬻爵捞银子,贾赦充当的就是掮客的角色,想必孙绍祖走了贾赦的门路,却因太妃那头突然断了消息,贾赦白砸了孙家的几千两银子下去,事没办成。
孙绍祖急了,这才三番五次地追到贾府来问,贾赦交不了差,只得脚底抹油溜了。
约莫贾雨村就借这事,攀咬到林海头上,说他勾结姻亲卖官鬻爵,以至于林海顶了这不白之冤,被软禁在彤庭修史。
得想个法子了结了这桩事,把贾雨村、贾赦这两个蠹政害民,贪赃枉法的硕鼠给铲除掉。
没过一会儿,林之孝家的又拿了请柬过来禀报说:“五月初九,甄三姑娘在北静王府行及笄礼,邀请府上的三位姑娘并林姑娘一起去观礼。”
宝玉笑道:“刚好初九日,我要去北静王府听学,可以陪姊妹们一块儿去了。”
“那正好,你和姊妹们一起去玩,也省得明儿进了国子监,没地儿逛去。”贾母说罢,又吩咐凤姐准备贺礼,再叫林之孝家的,准备好出行的车轿。
禛钰冷笑道:“甄家在京中也是有房子的,甄三姑娘怎么偏在姐夫家里行及笄礼?”
“想必是邀约的宾客多,北静王府的园子大。”宝钗猜想道。
贾母想的是,甄三姑娘只怕无缘东宫,这会子大张旗鼓地办及笄礼,就是为另择佳婿了。若元春没有当上太妃,甄家倒也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
可惜甄、贾两位太妃,同居一宫,难免相争。甄家这时候来示好,未必没有别的想头。
宝玉假充大方,面露骄矜之容,对禛钰说:“北静王知礼好客,他府上时常高人频聚,谈会学问。莫若借我之薄面,携带王兄一道,也去长长见识。”
禛钰当即推辞:“我是内廷禁卫,天子近人,行事颇多避忌,非亲非故,倒不便入异姓王府。”
宝玉原想借北静王之势压他一头,反碰了一鼻子灰,又随口问宝钗:“甄三姑娘与宝姐姐投契,曾在蘅芜苑里与姐姐抵足而眠,怎么这会倒把宝姐姐的帖子漏掉了?”
说得宝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边抹汗一边讪笑道:“天怪热的,我又不想出门。”像是抱怨天热,又像是解释为何没有得到请柬。
初九日,黛玉与迎春、惜春一同乘车前往北静王府,探春则为母守孝,不便出门,宝玉顶着烈日骑马随轿。
与她们料想的热闹正相反,前来观礼的高门贵女并不多,加上各自的丫鬟,站一起还不足半百之数。
礼毕,诸千金都给甄三姑娘送上了贺礼。甄三姑娘一一答谢了,又特意引荐贾府姊妹及黛玉,进内厅谒见北静王妃。
北静王妃坐在厅中的罗汉榻上,面上虽是粉光脂艳的,但两颊深凹的脸,一双疲沓的眼,以及佝偻的肩背,还是暴露了她沉疴难返的状况。
等到三位姑娘们上前见礼,北静王妃一一询问年岁,夸赞不绝。
早有人将礼物端了上来,三位姑娘都是一样的,红玛瑙十八子手串一副,并一对金镶珠翠软手镯。三人忙一齐拜谢。
北静王妃将林黛玉拉到身边,让她挨着自己坐了,对她说:“林姑娘说来也是我的同乡,且放你表姐妹到园子里逛逛,就委屈你陪我多说几句家乡话了。”
“府里的莲花开得正好,姊妹们跟我来吧。”甄三姑娘便一手牵着迎春,一手牵着惜春,将她姊妹带了出去。
北静王妃拉着黛玉的手,把她从上到下一通打量,见她模样标致,身段窈窕,气质如上品仙莲,端的是飘逸出尘。
今日为了出门见客,紫鹃给黛玉梳了小倭堕髻,簪了通草花。穿了一身月白暗花纱的对襟长衫,配了藕荷织金纱襕裙,衬得整个人风姿绰约,袅袅动人。
只把王妃看得一时咬唇,一时忍泪。
黛玉见她这样看着自己,心中诧异,不好意思起来,笑问:“王妃为何这样看我?”
北静王妃这才强颜欢笑道:“前儿夏守忠那老货把王爷的节礼送错了,可没吓到你吧?”
黛玉心中微动,只是摇头,并不多话。
“哎……”北静王妃叹了一口气道:“姑娘还未笄开,美则美矣,身子太过单薄了些,为了将来子嗣起见,还需早做打算才是。”
听了这话,黛玉羞红了脸,眉头微蹙,北静王妃所言之事,已非交浅言深可以形容了。
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要为子嗣做什么打算?黛玉离席而起,向王妃请辞道:“王妃玉体违和,还请少思虑以养心气,小女先告退了。”
北静王妃见她生恼,也知自己唐突人家小姑娘了,忙站起来挽留,又因起猛了头晕,软软地跌回罗汉榻中。
这下子黛玉又走不脱,只得一面喊人请大夫来,一面将北静王妃缓缓扶起。
北静王妃趁此抓住她的手,略显伤感地说:“我知道……王爷的那些礼,原就是送你的。他对你有情。”
黛玉一怔,见她这样情形,想起那鸡心荷包上绣的话,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羞恼更甚,又不能挣出手来。
只能听她继续说:“怨我福薄命小,承不起王爷的恩泽,这一病未必熬得过秋天去呢。我为王爷担心虑后,生怕他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谁知他早把你中心藏之,又是替你父亲递话出来,又是借贾太妃之名给你送礼。
可见他痴心一片,偏碍着我这个发妻的颜面,不曾对你表白心迹。等明儿我去了,满了九个月的妻孝。你也恰好及笄了,进门就是一品夫人。
虽是续弦,你也不必委屈难堪,王爷而今不过弱冠之龄,又生得面如冠玉,爵禄高登,还能为你父亲的事斡旋,有什么配不上你的。而况我不中用,也没能给王爷留下一儿半女,这王府里将来还不是都由你做主。”
黛玉听了这一车疯话,心乱如麻,再不肯多待半刻,留下一句“告辞”夺手就逃。
偏偏出门时与一人撞个满怀,黛玉抬头望去,正是头戴铸金龙王帽的北静王。
一句告罪不曾说完,黛玉就慌忙跑开,不敢多滞留一息。
与姊妹回到长林园后,黛玉心里压了这事,又不敢对人言。思前想后起坐不宁,夜卧也不得安稳,辗转一宿。
绮霰斋中,禛钰还在灯下看文疏,就听章明来报说:“贾太妃小产了。”
禛钰不由放下文疏,皱眉问:“是陛下动的手?还是甄太妃?”
“是甄太妃。”章明抱拳,向太子回禀道,“倒也不是什么厉害手段,只是让一些诟谇谣诼,充斥在贾太妃耳边。贾太妃又不是个心宽的主,成日里听些尖刺话,难免忧郁苦闷,渐次懒进饮食,日夜难寐,孩子便没保住。”
“人的野心最好不要大过本事,贾太妃才得意了几天,就干起卖官鬻爵的勾当来了。失了皇爷爷这个靠山,又一蹶不振任人欺凌。比起她的姑妈贾敏来,贾元春也太不中用了。”
禛钰一掌拍在了案头的函套匣上,那里头装的,正是从前贾敏借林海之名上奏的文疏。
想当年贾敏天资权谲,心志高远,有扶危定倾之能。人在千里之外,几页飞书就能搅弄朝堂风云,却从不为一己之私。
她智略有定,施政之策周详万虑,无可指摘。措意边防,临机制胜为国攘地千里。更难得的是她以公诚之心谏诤极言,不计个人毁誉,犹如一国“隐相”。
这样的奏章,拿在任一位明君手里,又如何批得出一个“否”字呢?
禛钰心中苦笑了一下,这叫他如何报仇?事到如今他一心只想待林姑娘好,哪还有一星半点想报仇的意思呢?
若贾敏还在人间,禛钰宁愿与之杯酒抿恩仇了。世间最厉害的权谋,不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么?他败了,败在了一颗忧国恤民的公心之下,输得心服口服。
第67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七回
杀伐果断太子逞凶, 犹豫不决晴雯两难
趁着端午假收,禛钰回宫一趟,将金陵应天府的黑账给翻了出来, 交到父皇案上。举告贾雨村徇私枉法、贪赃行贿、诬告忠良之罪。又把一等将军贾赦勾连贾太妃,卖官鬻爵的事也捅了出来。
宣隆帝本就欲保林海, 才命他在禁廷闭门修史, 此时太子揪出幕后主谋, 正好洗清了林海的冤屈。只是林海风头太盛,遭人嫉恨。户部尚书之职又炙手可热,未免林海再度成为众矢之的, 还须将他再晾一晾才行。
且让那些自命不凡的人, 轮番去尚书的位置上溜两圈, 一旦拿不出实绩,才知道才不配位、寸步难行是个什么滋味。
贾太妃恃宠而骄,在后宫支耗无度, 钱不够花了, 就干起卖官鬻爵的勾当。按祖宗法度,后宫干政要废除封号褫衣廷杖, 轻则打入冷宫, 重则赐死。
考虑到上皇中风卧床,贾太妃已然伤娠失胎, 念在她是贾敏侄女份上, 宣隆帝对这个“庶母”还是网开了一面。对外依旧保其封号,不移宫殿, 只是一应饮食供给与从八品更衣相同, 且不能与宫外通消息。
共犯贾赦则断俸辍职,命其闭门思过。至于贾雨村之流, 宣隆帝只让太子将证据提送三司,按律量刑即可。最终贾雨村被判了革职废锢,流放崖州为奴。
宣隆帝又问太子:“罗天大醮筹备得如何了?”
禛钰道:“罗天大醮的醮期长达七七四十九天,分七朝醮典,需要调度的人力不少,支费的财物也多,且斋修仪矩繁杂。尚需时日才能筹措妥当。还请陛下敕谕天下:凡公爵之家贵戚,前七日致斋禁屠、止凶秽、宜布施,赴清虚观打醮焚香。公爵以下之家可就门庭设香烛望拜即可。”
“你自小进道观,科仪章程最清楚不过,待坛场建好后,我就下旨。”宣隆帝颔首道。
闲事已毕,禛钰告退出宫。又借王公子之名,与理国公家的柳新,京营游击谢鲸,五城兵马司裘良、锦乡侯公子韩奇等人交际应酬了几次,数日后才回到了贾府。
诚然,此时的贾府犹如阴云罩顶,人人脸色不好。贾母这才知道,怪不得太妃娘娘在宫里传不出信儿来,原是贾赦撺掇她干了那些营生。
贾母一气之下,把贾赦大骂了一通,直叫白了胡子的老儿子,到祠堂里跪太爷去。
邢夫人也遭了殃,被迫早出晚归,晨昏定省,在老太太跟前立了半个月的规矩。
可怜迎春前儿才发嫁了司棋出去,凤姐又忘了叫平儿拨人过来使唤,以至于她身边一员悍将也无。竟被奶娘一家子刁奴给拿捏住了,只把迎春的首饰,拿去做了捞捎,在园子里开局聚赌起来。只是迎春素来懦弱隐忍,不曾在人前叨登出来,众姊妹也一无所知。
禛钰在贾府住了几日,实在见不得贾宝玉每日往表妹跟前献殷勤,本想支使个小太监过来,催贾瑛去国子监报到。
谁知林表妹的身子又不好了,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只是情致抑郁,心神不宁,以至脏腑失调、气血不和。平日里懒言烦语,少思饮食,又因苦夏脾胃虚弱,不到半月竟瘦了一圈。
只把禛钰心疼坏了,逼王君效拿好药来,可他也只说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晴雯用针灸推拿之术,试图给黛玉疏肝解郁,养心安神,但收效甚微。
“好妹妹,你是受了什么委屈,不好对人说,所以才生生憋出病来。”禛钰如是猜想,他发现小表妹只要一不开心,身体就容易病。
可是黛玉三缄其口,只是摇头。北静王妃逼她给北静王做续弦的事,她实在难以启齿。
原本婚姻大事,只需依父母之命,可他父亲如今身陷囹圄,唯一的消息还是通过北静王传递出来的。
而今贾太妃揽权干政,大舅舅停职思过,老太太心烦意乱,贾家眼见着日薄西山,这让她求问谁去?
外太公、王表哥虽是天子近人,可是他们也无法与天下第一异姓王相抗,说出来只会给他们徒添烦恼,不如不说。
但看在两位表哥对她关心备至的份上,黛玉也只好强颜欢笑,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与姊妹们说笑。
禛钰到底是外男,知礼守节,并不像宝玉那样心大,与姊妹们一起坐卧不避。
为了替黛玉去除心病,禛钰见旁敲侧击不成,只得亲自调查因果。
章明见禛钰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不由建议说:“主子,之前我瞧永龄那丫头十分机灵,莫若请她过来给林姑娘做丫鬟,陪她说笑解闷,也好从中给主子传递消息,省得你牵肠挂肚。”
“何苦叫好好一个姑娘为奴为婢呢?永龄在家乡与父亲相依为命,自在生活,恰是表妹所羡慕的。”禛钰叹了一口气道:“若是能见林海一面也好,也许表妹最需要的是父亲安慰和庇护。”
经过一番暗中调查,禛钰发现黛玉是从北静王府回来之后就情志不舒了,莫非她在北静王府见到什么听到什么,受王权所迫,所以才无法对人言?
是他大意了,明知道北静王对黛玉有觊觎之心,当初就应该派章明悄悄跟去北静王府的。
正当禛钰在绮霰斋后悔不迭的时候,两个他意想不到的人,敲响了书房的门。
“贾二少,晴姑娘,你们怎么来了?”禛钰眼眸闪过一丝诧异。
这两位可都是不待见自己的主儿。
宝玉对禛钰略一拱手,说:“晴雯知道林妹妹为何病了,但需要你也在场,她才肯告诉我。所以我才来了。”
禛钰眼眸一顿,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晴雯走进来,关上了书房的门,目光从二位脸上扫过,郑重其辞地说:“林姑娘之所以生了心病,是因为北静王妃见自己要死了,就逼林姑娘给北静王做续弦。”
她特意让这两位听到消息,其实是一种试探和比较。近段时间,她冷眼掂掇王公子,见他一心一意待林姑娘好,丝毫不比宝玉差。而且他能文能武,足智多谋,颇通世路人情,比宝玉更靠得住。
虽说她是宝玉的丫鬟,但为了林姑娘的安危着想,面对此等大事,她还是祈愿王公子有法子,能救林姑娘出苦海。
“果然不出我所料。”禛钰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眸显戾色,死攥的拳头,霍然挥到墙上,生砸出一个粉坑来。
而宝玉听了这话如遭雷劈,登时满脸紫胀,两个眼珠儿向上翻起,晴雯喊他、推他,皆无反应,竟如木雕泥塑一般。
见他这情形,不由让晴雯回想起上辈子,紫鹃骗宝玉林姑娘要回苏州去后,宝玉也这样急痛迷心,呆怔疯癫了一阵子。
没曾想今日她说出这桩事来,也牵引出他的狂心病来。幸而晴雯随身带了银针,在他身上几处大穴上灸了一会儿,宝玉才渐渐醒过神来。看清是晴雯,一把攀上她的手腕,问:“你哄我的是不是?”
晴雯肃然摇头,叹道:“是我亲耳听到的。北静王曾替林老爷求医,又给林姑娘传了林老爷的书信,还借太妃娘娘的名给她送礼。只怕早盼着王妃换人了。”
宝玉咬牙切齿了许久,一个字也说不出,两眼只是淌泪。
禛钰见他这样,大抵猜到了晴雯为何要拉上自己了。这位贾二少也太不中用了,一无主意,二无胆气,是个中看不中吃的银样镴枪头。
“晴姑娘不必担心,我有法子让北静王打消这个主意。”禛钰拿起帨巾擦了擦手,又抛给宝玉,教他也擦擦眼泪。
宝玉接了帨巾捏在手中,忙问:“什么法子?”
禛钰瞥了他一眼,昂然自若地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翌日,在宫中宿值久不闻音的贾琏,突然派人向贾府递出一张字条来。
甄太妃扰乱后宫谋害皇嗣,致使贾太妃小产,已被陛下褫夺封号,幽禁在皇家寺庙中。
甄家两代家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及江宁织造,因贪赃枉法亏空甚巨,一并调取进京治罪,抄没家私。
三天后,北静王妃见到邸报,已哭晕过去。留置在北静王府的甄家太太和甄三姑娘措手不及,彻底慌了。
原本甄家与贾家交好,还能趁早转移财产过去,留些兜底的银子。没曾想甄太妃谋害贾太妃腹中皇嗣,东窗事发,等于宣告两家彻底撕破脸。甄家还背上了一个损人利己、叛友忘义的骂名,纵使有堆山填海的银钱,眼下京城勋贵世家,也无人敢保了。
这一出横生枝节,打乱了北静王的数年绸缪,甄太妃谋害皇嗣,几乎将日益败落的甄家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致使北静王不但失去了妻族助力,行动上反受诸多限制。
贾家与甄家从此反目成仇,也必与北静王府划清界限,即便他立刻休妻,再想与贾府的表小姐联姻,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宝玉万万没想到,对他而言千难万难、回天乏术的事,竟被王公子一句话料准了。
甄家获罪,北静王就娶不得林妹妹。
晴雯不知表少爷在这件事中,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但他足不出户,仅凭掌握的宫庭辛秘,不动声色地就为林姑娘解决了大麻烦,可见他的实力非同小可。
当看到黛玉重新解颐,身体渐愈,宝玉还心宽意畅地陪笑玩乐,又把书本抛诸脑后。
这下轮到晴雯郁闷了,宝玉要拿什么跟表少爷比呢?说不准将来表少爷比北静王还难对付呢?
贾太妃失胎的事,对贾府而言,无疑是比贾赦丢官还要严重的打击。
王夫人哭了几日,带着宝玉去水月庵诵经拜忏,又打点了大笔银子,暗中请僧侣为不具名的亡灵做了一场超度法事。
贾宝玉入学国子监的事,被迫往后拖了半月,转眼到了六月下旬。
贾母歪在榻上,听王夫人说:“甄家人被流放铁岭卫,甄三姑娘因提前及笄了,人又未嫁,籍没教坊司。只有甄家的小二爷因年纪小被赦免了罪,如今还不知下处。北静王妃昨儿没了,没人送奠仪,也没人去吊纸。”
听了这话,贾母颇不自在,忙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二十四是荷姐儿周岁,咱们商量抓周宴请客是正经。”
第68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八回
贾宝玉转赠鲍螺酥, 皇太子亲制麦芽糖
王夫人并不在意侄孙女的周岁宴,自己心心念念求神拜佛的皇外孙眨眼没了,此时看到咿呀学语的荷姐儿, 也只觉得刺眼。
便对凤姐敷衍道:“荷姐儿的周岁宴,循公中旧例操办就成了。小孩子家家的办得太隆重了, 只怕折了福。”
凤姐虽然心中不满, 到底脸上还挂着笑, 嘴里说道:“我同太太想的一样,简办就成。只是我身子不方便,想着园子里的姑娘都渐渐大了, 也该学着料理家务, 张罗应酬了, 不如请她们出来给荷姐儿办个抓周宴。一来让她们习学习学,将来当家立事也好料理庶务;二来也请各家太太看看我们贾家姑娘的风采,将来也好攀亲。”
贾母沉吟半晌, 颔首道:“你说的在理, 就让她们试试。”
王夫人又道:“除了迎春她们三姊妹,再叫上宝姑娘一起吧, 林姑娘前儿身上不好, 就不叫她了。”
凤姐忙道:“林姑娘早好了,昨儿还帮我看账呢。太太若心疼她, 只管还叫她算账罢了。既然叫了宝姑娘, 不叫邢姑娘也不好。她们六个丫头一人管一项也尽够了。”
“偏了谁都不妥,这样正好。”贾母赞道。
下晌, 六位姑娘都聚在怡红院, 听凤姐给她们分派任务。迎春管亲戚宾客迎来送往,探春管厨房宴饮果点, 惜春管安设桌椅古董幔帐屏风,宝钗管痰盒掸帚盥沐各处洒扫清洁,邢岫烟收管杯碟酒饭器具,林黛玉管监收各家贺仪、礼金,总支度各项钱财耗费。
宝钗见核心位置都分派给了贾家姑娘,林黛玉更是掌管了财政大权,不由自嘲道:“我竟成了你们家的洒扫奴了。”
“宝姐姐此言差矣。”黛玉莞尔一笑,在姐妹中转了一圈,手点着人说:“你分明是中涓官,二姐姐是鸿胪寺,三妹妹是厨庖官,四妹妹是帐设司,邢姐姐是库藏丞,我是度支部。横竖咱们几个假封官,也是给凤丫头如臂使指用的罢了。”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凤姐指着黛玉笑道:“你们听听,这小嘴嗙嗙的,我也算会说的,竟说不过这妮子。”又挑眉对宝钗说:“薛妹妹既不想干中涓,不如让林度支兼任吧。”
宝钗道:“我何曾说我不做了,林妹妹又禁不得劳累,就少兜揽事罢。”
想到过几天贾府开宴,人来客至络绎不绝,禛钰不好露面,只得留下贺礼,提前躲去了王君效那里。
禛钰问王君效:“可有什么甜味的东西,既可以压药味,调理脾胃,又不伤肝肾?”
王君效答:“陈皮蜜饯。”
“我看医书上说,陈皮蜜饯气虚者不宜服用。还有别的东西么?”
王君效一听这话,就猜他是为黛玉讨东西来了,便说:“那就是麦芽糖了。”他从药柜里抽出一屉,取出一块白方糖,“就是这个了,可以补脾益气、柔肝和胃,润肺止咳。”
禛钰拈来吃了,味道还不错,就是略有些粘牙,“你包一百颗给我,再配上一包贝壳青盐擦粉和几支牙刷。”
王君效道:“洁牙的东西倒有富余,只是麦芽糖都被我的小玄孙给偷吃了。现给你做,还得四五天呢。”
“不如我跟你学制药吧,只怕将来捣研、煅煨、闷润都得渐次学起来了。”
禛钰观察过黛玉服食的药物,大多以丸剂、汤剂、散剂为主,一年要消耗许多药材,倘若一时接续不上,身体难免吃亏。
“为林丫头学的?”王君效身形顿了一下,抬手“啪”地一声关上了药柜的抽屉,冷笑道:“你为了始乱终弃,倒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不!”禛钰否认,他乌黑的眼眸中满是虔诚与悔意,“我想从一而终。”
王君效呼吸一滞,心脏也跟着抽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太子对林姑娘动了真情,甚至不惜放下长久以来背负的宿仇深怨。
可是对于黛玉而言,被当朝太子爱恋,并不比被他仇视好多少。
禛钰是当朝太子,将来除了太子妃,还少不了选侍、才人、淑女,要他如何从一而终?
即便他趁着此时一股少年情热,能忠贞不二,皇储终归肩负着社稷承祧之重,依照黛玉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合产育。
到时面对皇位承继的巨大压力,他还能不能坚持至死不渝呢?
王君效放在条案上的手暗暗用力,脸沉得像何首乌一样黑,冷声道:“我从前告诉过你,她活不过十七岁,这不是假话。我劝你趁早移情别个,放过她吧。”
“如果你救不了她,又何必教晴雯针灸之术呢?”
禛钰并没有被这句话吓退,他仔细回想过,当初在通禅湖与王君效的对话,知道王君效是有能耐救活黛玉的。
“据我线人掌握的消息,王氏针法中除了吸纳治邪病的鬼门十三针,以及救逆挽命的回阳九针,”禛钰抬眸,静静地望着王君效的眼睛,嘴角略略上扬:“还有一套秘不示人的治病法,叫刳心太极归元针,用银刀、金针、灵疗、方剂、符咒五术,专治先天心疾,有逆天改命之效。”
王君效倒吸一口凉气,望着太子的眼,一股寒意从喉结滑向了心间。
他什么都知道了。
“而且你已有了成功案例不是么?尊夫人白氏四十五岁犯了厥心痛,你就是用此法将她救活的。”
禛钰眉宇轻蹙,不急不缓地说:“我知道这种治疗的风险极大,你所顾虑的事,我都会替你解决。即便……不成,我也不怨你。”
王君效犹豫许久,眼睫深敛,微微发颤,低沉地“嗯”了一声。
而后展眸对太子说:“还请太子守我三规,我便全力以赴,誓死达成。”
禛钰抬起下颌,定睛道:“请讲。”
“其一,不要让她情致激荡,过悲过喜过虑过怒,紧张焦虑乃至相思皆不可。”
禛钰默默颔首,心中微有惭意。
从前自己有意撩拨少女,也不知她为我嗔喜不定、忧思惆怅了多久?
“其二,每日饮食、药剂、澡浴按我要求的执行,定时定量,不可多亦不能少。”
“可以。”禛钰一一暗记在心,又问:“那第三呢?”
“其三,若非明媒正娶,你不得碰她。”
禛钰一怔,蓦然红了脸。
王君效见他不答,质问道:“做不到?”
禛钰肃然,手捻金刀诀,振声道:“三规既定,孤恪守不渝,如有违约,身死道消,永不超生。”
王君效眼瞳一震,万没想到他起了这样的重誓,叹了一口气道:“我教殿下做麦芽糖罢。”
若非禛钰少小进了道观,只怕也与那些纨绔少年一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禛钰挽袖操刀专心剁麦芽,动作娴熟,行云流水,手法不比庖工差。将麦芽蓉加入煮好放凉的糯米中,小火烘焙两个时辰后,再用纱布滤水,小火熬糖。而后两手各拿一只筷子,将一块半凝固的褐色糖浆,一边搅拌一边拉扯,渐渐地糖浆变成了白色。
他想起表妹洁白无瑕的面庞,也是这样香甜莹润,轻软柔美,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黏在了人的心上,根本去不掉了。
此时长林园的周岁宴上,正历经着一场意外风波。
碧痕抱着宝玉的西洋花点子京巴儿,在园中散步,谁知那京巴儿哧溜一下子跑了。
偏生那京巴儿窜到了男宾席上,在薛蟠的裤腿上呲了一泡尿。众人哄然大笑,兼之都吃了酒,言语不防头,对薛大傻子说了几句挤兑寒碜的话。
只把薛蟠气得满地乱跳,叫嚷着要把那京巴儿剁了下酒吃,一人一狗对峙,胡骂乱吠,薛蟠连狗都吵不赢,抄起鞋底板,满园子撵狗追打,唬得一群婆子嬷嬷发慌,阻拦不迭。
酒气醺醺的薛蟠吆五喝六地一心追狗,忽瞥见前头林黛玉分花拂柳而来,风流婉转,婷婷袅袅,一下子酥倒在地。
京巴儿又跳窜回来,朝薛蟠的脸上咬了一口,薛蟠哎哟一声,登时两眼发直,四肢发颤,涎水滋溜了一脖子,笑嘻嘻地喊:“美,美死了!”
见儿子这副形容,薛姨妈只搂着他干哭,宝钗也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黛玉躲进潇湘馆,忙让叫嬷嬷报知王夫人、贾母。
好一会儿,赖大捉了京巴儿,又叫几个小厮拿着木棒、麻绳,把薛蟠手脚四肢缚在一起,如倒攒猪蹄一般,挂在木棒下,把人给抬走了。
宝玉从外头抱了一个藤编彩漆的捧盒进来,问黛玉:“薛大哥这是怎么了?”
黛玉才要解释,碧痕掀帘进来,对宝玉抱怨道:“也不知薛大傻子中什么邪,还把你的京巴儿给吓着了。”
宝玉才把捧盒搁在桌上,碧痕就揭开了,里头是八只荷花造型的酥油鲍螺,冒着香甜的气息。碧痕眼眸一亮,笑问:“哟,这可是稀罕物,二爷从哪儿淘来的?”
“我瞧林妹妹胃口不佳,就跑到前门大街找老师傅做了。这东西入口即化,沃肺融心,林妹妹留着晚上吃罢。”宝玉笑道。
“凤姐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你倒为买这个,荷姐儿的抓周宴也误了?”黛玉不由生气,宝哥哥还是这么不长进,连个轻重缓急也分不清。
宝玉笑问:“不知荷姐儿抓了什么?”
“说来也奇,荷姐儿在簸箕里抓着老太爷的笏板不放呢。”
黛玉比着笏板的样子,笑道:“凤姐姐还抱憾,若荷姐儿是个哥儿,指不定将来就能高官厚禄,服绯佩鱼了。”
一谈到女儿,宝玉的兴致就高昂起来:“谁说女儿就不能服绯佩鱼了,我朝羁縻海外的茜香女国中,上到国王宰相,下到州牧明府都是女儿呢。而且王位、官爵也不必承宗继祖,都是由女儿们一路考较争竞上去的,全无私弊,最是开明公道。”
黛玉嗔道:“那敢情好,下辈子你就托生到那里去罢。”
第69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九回
皇太子衔糖动芳心, 薛文龙饮苦叹无缘
到了晚间,贾府宾客都散了,禛钰才回到绮霰斋。章明挤眉弄眼地说:“贾二少今儿买了鲍螺酥, 狗颠儿似地送潇湘馆了。”
禛钰听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就急了, 这会子天黑了, 又不能赶去献殷勤。
只得将满腹怨气发泄在章明身上, 沉着脸说:“盯着那个无事忙做什么,整天正事都不干?”
章明瞬间敛眸肃立,抱拳道:“北静王将王妃停灵在玄真观中, 宁国府贾敬要一班道士为北静王妃打解冤洗业醮。贾瑚那个官奴子, 也偷去了玄真观, 给北静王府送了奠仪。
王子腾南巡海防,去了江南甄家祖茔,准备用船拖走甄家二十万两祭银, 从张家港出海。行至淮阴时, 被严必显截船点检,因此银款无往来公凭, 奏报于应天府尹。应天府尹延搁不发, 隐匿不办。
朝堂上讨论是否裁汰海贸市舶司,上皇一派主张‘寸板不许下海’, 杜防商贾私通外夷。陛下想充盈国库, 派亲信太监任市舶司提辖。此事尚无定论,延后再议。
东北有晋商大肆进购乌苏里、绥芬等地的人参、防风、黄柏, 累月运米三十余万石。”
禛钰坐在太师椅上, 摇着扇子闭眼听,忽而将扇子一收, 扇柄敲在桌上,睁眼道:“派人盯紧玄真观,钱、药、粮草都有异动,北静王若要谋反,就差一个铁器了。”
他撂下扇子,负手在后,在屋子慢慢踱步,一边走一边说:“罗天大醮前务必办成三件事。其一,请宋太师批驳太监参政,举荐严必显做明州市舶司提辖。
其二,叫御史以贪赃枉法罪弹劾王子腾,召其回京,哪怕他如数上缴二十万两,也不准减等定罪。同时弹劾应天府尹忝食君禄,有事不奏,渎职怠工。
其三,以罗天大醮供器供品采买,皇商多支靡费为由,将户部挂名的皇商全部裁汰,重新考较甄选。”
章明皱眉,这样的手段太过激烈了,只怕会引起四王八公的强烈反弹,未必能顺利推行下去,他想劝又不敢劝,犹豫再三,拱手道“是。”
禛钰见他一脸严肃欲言又止的模样,泰然一笑:“如此激进的行事,遇到阻力是一定的,我留有余地,等着与他们讨价还价。”
章明眉头散开,领命而去。
绮霰斋窗外的下弦月迷离恬静,素辉洒满曲折的花蹊,禛钰打开窗,迎着月华负手而立,他颀长的身姿被月光笼住,如披一肩玉色琼花。
此时夜已交更,万籁俱寂,只有雄虫叫雌的声音,还聒噪地长鸣在星空下。像少年无法自抑的情愫呐喊出声,亟待另一个灵魂的回音。
潇湘馆中,烛光依稀。原本劳碌了一天的黛玉,已经睡眼朦胧了,又见宝玉谈兴不减,喋喋不休,没个了局。也不好拂了他的兴,只得让紫鹃在旁剪烛斟茶。
凤姐这几日有些血虚,晴雯还在怡红院细心照料着,不曾过来。
碧痕前仰后合地打着呵欠,举着灯笼,催宝玉快点出门。
宝玉拿出怀表瞧了一眼,二更天委实不早了,只得起身告辞,又嘱咐黛玉道:“这滴酥鲍螺你明儿就吃了罢,天热不能久放。”
“知道了。”黛玉含笑挥手送他出门。
而梨香院中一夜灯明火亮,人迎人往,百般热闹,原是撞了祟的薛大爷,被生灌了两大碗黄连解毒汤,祛了心火内邪,人总算清醒了。
薛姨妈搂着他,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薛宝钗也宽了心,放了忙前忙后的老朝奉家去了,自己也正欲回蘅芜苑歇息。偏生被哥哥一句话给吓得失了魂。
“妈,我也老大不小了,早该成家了。还请妈明儿和老太太说项,求了林姑娘给我作媳妇!”
薛姨妈当即被吓得一抖,霍然站起,咬着牙道:“不知好赖的骚狗,她岂是你能肖想的人,你还有脸来求!”
宝钗浑身一震,胸膛起伏加剧,气怔在那里。
只见从来不知羞为何物的哥哥,大身板坐在那里忸怩摇动,一张圆脸憋得通红。
“凭什么我不能求?”薛蟠梗着脖子反问,指着宝钗说:“妹妹一边干钓着瑚大爷,一边在史老太、姨娘那边应候,不就为了宝玉有劳什骨子通灵玉,比瑚大爷强些。好让宝玉跟自己的金锁配么?林妹妹也有金锁了,我又不缺好玉,为何不能配?”
“小挨刀的下·流种子!”薛姨妈气得浑身乱战,颤手指着薛蟠:“蛆心的孽障,不知死的冤家,你若敢在外头嚼这一句话,别说老太君要把我们娘仨轰出京城去,你妹妹也得被人戳死脊梁骨了。你一个癞狗泥猪,怎么和人家天仙神妃配!”
薛蟠很不服气,不拈轻重,不思后果,一心拿话堵娘们儿的嘴,叫嚣道:“从前人家是官家女,我自然配不得,如今瑚大爷要带我干几桩惊天大事,前程自不消说。而况林御史一脚踏进了牢坑里,我三媒六证地把林姑娘娶回来,她岂有不舍身图报的?”
此话一出,薛家母女对视一眼,一个摇头叹息,一个珠泪满面。他狐谈鬼款的都是歪理,恨不能把他的嘴给缝死了。
宝钗满心后怕,待要劝说哥哥,又怕他牵三扯四地说到贾瑚与自己身上,只得泪别了母亲,扭头回蘅芜苑去了。
薛姨妈生怕儿子糊涂冒状,露出形迹让人笑话,说了长篇大套的话摆事实说道理,门不当户不对,承望儿子能听懂一二。
终是一句“汉时罪臣之女许平君,最后做了皇后”的前例,让薛蟠知道了厉害。
他遗憾万分地将此情撂下,走到自己房里,洒泪翻腾了半宿,才囫囵睡去。
翌日清早,禛钰饶过长林园的门房,从滴翠亭的暗道里混进去,来到了潇湘馆。
“表妹,我给你送麦芽糖来了。”
林黛玉正在对镜梳妆,见他大清早就捧着一个玻璃描金花盖盒过来了,不由笑问:
“哟,知道的是你给我送糖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捧玺乞降来了。我倒要看看怎样的好糖,要这样什袭珍藏?”
说着她掀开玻璃花盖瞧了一眼,就是切得半寸方正的白糖块,顿觉平平无奇。
禛钰笑道:“糖倒是普通,可是做糖的人天下无双呢。”
“莫非是哪个罗汉真人做的?”黛玉好奇地眨了眨眼。
“真人没有,禛钰倒有一个。”禛钰指着自己说。
黛玉这才知道是他亲手做的,拈了一块衔到嘴里,偏巧两块糖黏到一块儿去了,正打算两块一起吃了。
忽然禛钰伸嘴过来,修长的手指扶在她脖子上,从她唇边咬下了另一块糖。
温热的气息在彼此的唇边萦绕,黛玉展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心房颤了一颤,脑子里瞬间空白。
两个人含着糖,同时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对方俊俏的面容,慢慢红了色。
紫鹃拿着梳子,立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恨不能自己就地消失不见好了。
“唐突表妹了,对不起。”禛钰松开手,慌得作揖赔罪,并解释道:“只因我记着曾叔祖的话,麦芽糖你每天只能吃一块,不能多吃,所以……才冒状了。”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并非谎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折本,正是王君效撰写的生活起居指引。
说良心话,他凭本能行事,绝无撩拨她的意思,可细思一回,自己方才冲动之举,无论怎么看,分明就在挑逗诱惑她。
倘若表妹因自己逾矩之行,忐忑惊惶,心神不安,又是一桩罪过了。
黛玉暗悔:此时我应该哭着发一通脾气才对,至少要在紫鹃面前,表现个不肯受轻薄的态度来。
可是自己痴了一下子,行动迟滞,生恼的时机过去了,眼下对着表哥诚恳的道歉,更是说不出一句狠话来。
“你以后再这样,我就一巴掌扇过去了!”半晌她才咬牙说出一句狠话来。
“好,没有下次了,表妹快跟我一起呼吸吐纳,让心气缓一缓。”禛钰生怕她心脏有个好歹,忙引导她有节律地呼吸。
黛玉听他这样讲,面上就更羞了,好似自己心如擂鼓的事,已经被他窥听到了。
紫鹃已经没眼看自家姑娘的窘态了,忙对表少爷说:“姑娘还没绾发,请表少爷出去逛逛再来。”
“也好。”禛钰点头,顺手将搁在桌上的藤编彩漆的捧盒给揭开,“这里头的滴酥鲍螺你可不能吃,油脂太多对身体不好,赏给丫鬟们吃吧。”说罢就离开了。
黛玉睄了那滴酥鲍螺一眼,顺手就推向了紫鹃,“你拿去和晴雯、雪雁、王嬷嬷一人两个,分了吃罢。”
紫鹃面上不见喜色,叹了一口气道:“宝二爷心实拙诚,表少爷心细巧慧,他们都对姑娘极好,也不知姑娘的心,到底向着哪一个呢?”
黛玉垂眸不答,镜中少女,腮上犹带桃红,两弯罥烟眉悄然蹙起。
这时候,碧痕掀帘进来说:“宝二爷让我过来说,他今儿起迟了,来不及辞姑娘。让姑娘晚上等他下了学,再一起到老太太那儿吃饭。”
“知道了。”黛玉嵌上如意纹翡翠耳坠子,见碧痕一双眼睛四下瞄了一圈,目光落到那藤编彩漆的捧盒上。
碧痕笑眯眯地说:“我昨儿就想着这东西,林姑娘未必能消化,不如赏了我罢。”
“哎哟,不巧,你来迟一步,”黛玉扶桌站起,抿嘴一笑,“方才我已转赠出去,眼下只有拿五百钱赏你了。”说着示意紫鹃去开钱匣子。
“谁没见过五百钱似的,林姑娘也忒小气了。”碧痕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声,转身离去。
临行前故意往桌沿子上一撞,藤编彩漆盒倒转下来跌落在地。
虽说里头的滴酥鲍螺没蹦出来,可都在盒子里摔成了稀烂。
第70章 吾皇黛玉第七十回
扫榻婢腹案欺晴雯, 官奴子酝酿毁凤仪
看着一盒价值不菲的滴酥鲍螺,变成了一坨狗吐稀粥,碧痕眼梢微挑, 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意油然而生。
偏生嘴上还要歉意万分地说:“都怪我笨手笨脚的,糟践了这些好东西。”
黛玉不以为意:“还好没污了地板, 宝玉问起, 你就说我吃了, 可别说是你打烂了,省得他怄气。”
碧痕接过五百钱,抱了藤编彩漆盒走了。
紫鹃暗道可惜, 又见黛玉望向玻璃描金花盖盒痴痴地笑, 不由摇了摇头。
为了黛玉的身体考虑, 禛钰想着从今往后她的饮食、药剂、澡浴、睡眠都需定时定量,务必遵而勿失。若不与贾母、贾瑛说明缘由,只怕违条犯律的事少不了。
于是禛钰先来到贾府义学, 倚在学塾门口, 敲了敲门框,望向贾宝玉说:“有事相告, 贾二少请出相谈。”
贾宝玉见他神情冷漠, 态度嚣张,迫于这种无形的压力, 只得向塾师拱手告罪, 走了出来。
禛钰手扶在一颗老松上,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贾宝玉才知道他是为林妹妹而来。
只觉得规矩虽好, 但实难恪守不渝。
宝玉叹道:“府里年节筵宴多,早晚不定, 而况老太太要守岁赏月,林妹妹岂能不陪?飨菜赐羹,敬茶敬酒,岂能不领?如何做得到饮食有节起卧有常?少不得随时从分罢了。”
“她凭什么迁就你们!”
禛钰冷笑一声,心里为表妹这些年委曲求全而感到不值,振声道:“贵府既然不能照顾好我表妹,那我就带她回王府了。”
一听他要带林妹妹走,宝玉就急了,忙承诺道:“我回去让老太太吩咐下去,贾家一切调度,都以林妹妹调养身体为重。”
“若做不到,我会揍你的。”禛钰说罢,挥拳砸在了松树干上。
那百年老松,瞬间被一拳洞穿,只把宝玉吓得目瞪口呆。
禛钰转身欲走,宝玉醒过神来,赶上来说:“我今儿才跟林妹妹说,要她等我回来再吃饭的,规矩明天再改罢。”
“她不会等你,永远都不会了。”禛钰冷瞥他一眼,好心给了他一个建议:“你若想自立于世,先赌上半条命,去国子监学出名堂来。至于她,你就别妄想了!”
宝玉气愤不过,还想争辩两句,老松树歪身倒下,他慌张抱头鼠窜,再一回头,哪还有王禛钰的身影。
潇湘馆中,黛玉的起居饮食注意事项,被禛钰写成四幅并排悬挂的堂屏,供丫鬟们遵照执行。
只是王君效的饮食清单中,有一项是莜麦,莜麦本是燕雀之食,尚文托晴雯过来回禀说,厨工们都不知如何烹饪。禛钰从前在塔塔儿吃过莜麦制成的糕点,便亲自下厨房,手把手教尚文做莜麦糕,再配以醍醐佐味。
正午时分,禛钰提了食盒进来。
黛玉见他腮边还有两指面粉印子,不由笑道:“管它什么雀麦、燕麦,炖烂了总不会比药难吃,你去忙什么?还带出幌子来 ,也不怕人看了笑话。”说着就递过帕子给他。
“给表妹掌厨我心里甜,管谁笑不笑呢。”禛钰故意不接帕子,只把脸凑向她,手里忙着在桌上摆出茶杯大的四碟八碗来。
黛玉会心一笑,偷瞄几个丫鬟,见她们都背过身去忙活别的,才敢举帕子替他揩拭。
菜馔品类丰富,每样量又有限,正够黛玉一人食。
雪雁见表少爷坐在那里,盯着林姑娘按时吃饭。那一丝不苟的板正模样,倒有几分林老爷的架势,让人不得不依从他的安排。
饭后过了半个时辰,禛钰又卡着表,给黛玉递上了长嘴饲药壶,让她吃药。
禛钰道:“把这壶嘴放到喉咙口给药,可以避免舌苔染上药味败了胃口,以后你喝药就不必吃苦了。”
黛玉捧着温热的饲药壶,顿觉心中一暖,她吃了这么多年的药,苦的涩的酸的都尝了个遍,早已习惯,表哥却想方设法,不让自己再尝一点苦。
虽说宝玉待她也好,关怀询问也殷勤,真要他想个主意出来解决实际问题,那是半点儿也指望不上。
这让她的心,很难不偏向王表哥。
入夜时分,禛钰又来叮嘱黛玉按时休息,见潇湘馆熄灯了,才回到绮霰斋听章明禀事。
陛下驳回了举荐严必显为市舶司提辖的折子。反因严必显公正严明,善于断案,破格升其为大理寺卿,举家进京赴任。而永龄则以甄平安伴读娘子的身份,随父亲林安也一道上京了。
禛钰大喜过望,手结太极阴阳印举过头顶,以谢神助。
宝玉在义学中魂不守舍待了一天,垂头丧气地回到绛芸轩中,只听碧痕冷笑说:“林姑娘接了表少爷送的玻璃描盒,也不知装了什么罕物,反手就把你的滴酥鲍螺给撂地上了。”
她向桌上的藤编彩漆盒努了努嘴,“你瞧,都烂成泥了……”
宝玉胸中正有一股怨气难发,登时将手里的书本,狠命往地上一掷,抱起藤编彩漆盒独自出了门。直到过了半个时辰,才满手是泥地回来。
“哟,宝二爷这是去地里刨食了?”碧痕打趣他,上来服侍他洗漱。
铺好席子扫干净了,碧痕解了衣裳,问宝玉今日怎么睡。
宝玉见碧痕一脸媚笑,露出红绫抹胸,登时别过眼去:“你到别处睡罢,等晴雯回来还只叫她上夜。”
碧痕面上一窘,她本以为去了一个袭人,晴雯对二爷又不甚热络,凡洗浴之时,枕席之间,唯她能引逗宝玉与之狎昵,可不知为何,宝玉待她反倒疏远了。
好你个晴雯,拿班作势的,单吊着爷们儿的胃口不给吃,反教她倒贴上去还惹人嫌。
宝玉靠在枕上拿了书看,碧痕心中再不甘,也不得不掖上衣襟走了。
秋纹见她一步三回头地出来,咂嘴摇头道:“姐姐也是送上门去没人要的了。”
碧痕听见秋纹奚落她,暗羞暗怒,又不好发作,只得借口屋里闷热,去院子里吹风。
才走到阶下,就见宝钗摇着扇子走来。
“宝兄弟还在用功呢?”宝钗见里屋的灯还亮着,故有此一问。
碧痕道:“是呢,二爷最近都不用人劝,不是念书写字,就是拉弓练臂。宝姑娘这会子来做什么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宝钗摇了摇扇子,说:“我堂弟薛蝌送胞妹上京发嫁,过几日要来府上拜会,先来跟宝兄弟说一声罢了。”
碧痕见秋纹几个还没睡,唯恐自己被她们寒碜讥讽,便说梨香院的穿堂风凉快,想去吹吹风再回来。
二人便一路向东北角走去,宝钗在慢语闲谈中,打听了一些宝玉的事,又敷演出一篇篇人情话来。碧痕每每被她趁隙褒扬,简直如沐春风。
不知不觉中,碧痕对宝钗说了一堆掏心窝子的话,乃至于带出了对林姑娘的不满,也趁便对晴雯下了些歹话。
宝钗也无回复之词,只是含笑听着而已。
二人在梨香院谈到三更天,宝钗才叫一个苟婆子点了灯笼,把碧痕送回绛芸轩去。
那苟婆子上了年纪,身子颤歪歪的,灯笼提在她手里晃得厉害。
碧痕不得已抢过灯笼,拿在自己手上,说:“苟妈妈,还是我提灯吧。”
苟婆子直起腰来,对碧痕说:“姑娘竟不认得我了?”
碧痕听声音有些耳熟,挑灯看去,讶然道:“何妈妈?”
苟婆子冷笑道:“我被晴雯那贱蹄子告到了老太太那里,丢了差事又遭夫家休弃,如今用回本姓。得亏薛家收留,给我一碗饭吃,仍派我洒扫,只不让我白天出梨香院。”
“谁叫你老糊涂,到林姑娘跟前放屁,她再如何落魄,也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呢。”碧痕白了她一眼,满眼不屑。
苟婆子停下脚步,从裤腰里摸出一支金簪来,递到碧痕手里,阴笑道:“我知道碧姑娘也是心高志大的人,被晴雯辖治得不能遂愿。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晴雯而今既沾了琏二奶奶的光,又巴着王太医,风光无限,迟早把你撵出去配小厮。这簪子是她的东西,碧姑娘还是想想怎么自救吧。”
碧痕倒也不傻,心知人家想借她的手,报仇雪恨呢。可是左思右想,若不将晴雯撵出去,她又如何上位呢?到底还是把金簪收了,回到绛芸轩,在榻上腹案思量,设个什么死局才好。
另一边,薛蟠喝得酩酊大醉,回到梨香院,外面又闹起一阵烛火灯光,人仰马翻。
宝钗正被贾瑚抱住,未免心慌,催着他赶紧离开。
贾瑚哪舍得走,只抱怨道:“你家哥哥成日里追欢买醉。我好容易借了水溶的本钱,赚了些银两,谁知一回来,就给你哥垫了八百两的风流债。”
“我哥哥专会作死,不但嚷嚷出你的‘大事’来,还瞧上了林丫头,若非妈苦口婆心地劝,还不知要把我们带累到何种地步呢。”宝钗无奈叹道。
“我倒有法子,让他抱得美人归……”贾瑚伸手搅弄着宝钗的头发,附在她耳畔说了一席话
宝钗蹙眉思忖了半晌,想起许久未见黛玉愁美泪眼的样子,慢慢牵起了唇角。
寓居在贾府绮霰斋的人,就是当朝太子,而太子对林家女势在必得,这个秘密贾瑚并不想告知给第二个人知道。
倘若宝钗知道王家表少爷是太子,露出一二分形迹来,依禛钰的耳聪目明,很可能窥出端倪,从而坏了他暗中谋布的大局。
此时他借薛蟠的恋心,向林家女下手,与其说是为满足宝钗欲图报复的私怨,不如说是为了牵制太子的注意力,好为北静王争取时间打造兵器。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