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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初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一回


    潇湘馆夜梦绪幽情, 嘉荫堂祓禊洁衅浴


    晴雯心中一凛,离三月三不到十天了。


    每月初一至初五是黛玉到王府小住的日子,倒是可以顺利避险。偏偏宫里的圣寿上皇病了许久, 王君效不得出宫,来信说改了日子。


    上巳节那天, 只有让黛玉与宝玉分开, 才能躲过祸事了。


    当初禛钰监造长林园时, 为了方便避人耳目勾惹黛玉,特意在潇湘馆附近的滴翠亭下,挖了一条直通太子私邸的密道。


    今日午后他公事完毕, 梳洗一番, 换了一身簇新的春衫, 从密道中走了三刻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滴翠亭中。


    他打开槅子,见黛玉正从翠烟桥上摇摇走来。


    “表妹!”


    “表哥, 你怎么在这儿?”黛玉展眸笑问, 心里却思量:今日又非休沐日,他出现在这里必有所图。


    “虽说迟了一日, 你的生辰礼也不能忘呀。”禛钰含笑走向黛玉, 想牵她的手。


    “做什么动手动脚的!”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王家昨儿不是送过礼了?”


    “我不动手, 只怕你拿不动。”禛钰依旧捉了她的手, 像变戏法一样,将一个藏青色的函套送到了她手里。


    黛玉只觉手心一沉, 就要捧之不住, 幸而表哥的手及时托在她手下。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函套的封皮,上面写了《孔壁遗书》四个字, 不由瞪大了眼睛。


    传说汉武末年,有藩王欲拆孔府旧宅扩建宫室,在孔氏墙壁中发现了稀世典籍,这些书统称为《孔壁遗书》,被收纳在皇宫内院,寻常人等是看不到的。


    黛玉笃学好古,既见善本,哪有不喜的。她两手捧住函套,偏偏被表哥上下一摁,扣在了他手里。


    “表哥不愿送?”黛玉挑眉。


    “送。”禛钰当即收手。


    接过来黛玉不禁双腕一晃,膝头一软,这书的分量远超自己想像,几乎要脱手而出。


    禛钰趁势一手托住函套,一手将她揽在怀中,轻笑道:“我若不动手,表妹就要摔跤了。”


    黛玉一时羞恼,又唯恐被人瞧见,不好发作,一面挣,一面恼道:“表哥再这样欺负我,我告诉父亲、外太公去!”


    “你只管告诉万人知道,我又不惧。”


    禛钰浑不在意的样子,直接点燃了黛玉的心火,她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宝玉那个不着调的呆表哥,震吓两句就软了。可这位王表哥,总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偏又生得英俊潇洒,便是雅痞桀骜、玩世不恭的姿态,眼眸中也尽是温柔,教人厌恨不起来。


    这下轮到黛玉急了,含羞带怯地讨饶:“好哥哥,你放手。”


    禛钰放开她,见她转身就要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函套塞进她的手中:“别忘了书。”


    黛玉只得接下,可这函套的分量蓦然变轻了,她这才恍然,又是表哥在弄鬼!


    “表哥,我脚边有只虫!”黛玉打了个激灵,慌张地喊了一声。


    “别怕!我帮你弄走!”禛钰忙扶膝蹲姿,看向她裙摆处。


    谁知黛玉唇角微勾,左手抱起函套,突然伸脚在他靴上一蹍,而后右手提裙,飞快跑了。


    禛钰本就故意上当逗她开心,想等她跑出一箭之地,再追上去与她玩笑,忽而耳根一动。


    五丈开外有人过来了,他忙将身藏起。


    晴雯提着空花篮,与表嫂画眉并肩走在花荫下,她见四下无人,悄声对画眉说:“瑚大爷的书案上圈了祓禊二字,或许他想以祛病消灾为名,让宝玉与林姑娘两个多病的人祓禊,再造出事端,毁了他们的名声。”


    画眉听了默默点头,“是了,太太最在意宝玉的身体,为了他久治不愈的‘病’,四处求医问诊。若是听说祓禊可以祛病延年,哪有不肯的。”


    “若真要祓禊,我是宝玉的丫鬟,只能跟着他,林姑娘那边就拜托嫂子照看了。”晴雯将手搭在画眉肩上,郑重其事地说:“三月三一定不能让他们单独相处。”


    “你放心。”画眉点头道。


    禛钰从树冠上探下头来,脸沉得像阴司鬼差一样,撑在树干上的手暗暗用力,差点没将树给劈折了。


    一个夺舍官奴子的孤魂野鬼,竟敢起心动念构陷他的表妹!


    是还想再死千百遍,永世不得超生么?


    为了以防万一,他今晚在潇湘馆外布上五岳镇宅符,凭他魑魅魍魉,一靠近就得魂消魄散。


    晴雯送走表嫂,她思来想去,还是没将贾瑚是义忠王世子的事告诉画眉。


    义忠王世子此人心思歹毒,行事疯狂。万一画眉知道他是旧主后,行事露出马脚,引起贾瑚警惕,岂不是惹火烧身。


    潇湘馆中,黛玉以手支颐靠在桌上,长吁短叹。王表哥今日借送礼之行,亲昵攀缠,分明存了挑逗的心思。


    当初贾母接她来京城,让她与宝玉同住碧纱橱中。她心性敏感,猜到贾母有意让他们结姑舅亲,所以才不避讳与宝玉多接触。


    在宝玉秉性乖张、不学无术的背后,也有温柔体贴、纯真多情的一面。曾几何时,黛玉也暗暗将他视为人生知己,少女情思在耳鬓厮磨间潜滋暗长。


    除了散布出金玉良姻舆论的薛家人,阖府上下都认准了她与宝玉才是一对儿。


    可是从天而降的王表哥,无论从暧昧的言语,撩逗的举动,丰厚的馈赠,都试图打破这个上下默认的契约,亦真亦假让她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婚姻大事,需遵父母之命,而她父亲远在扬州,身边无人相商。除了独自烦恼,别无办法。


    黛玉提笔给甄平安写封信,与她聊一聊这事。平安比她大两三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若能得她点拨宽慰,想必也不会满怀愁绪无从遣了。


    才搁下笔,又想起永龄已经回淮阴去了,虽说她依旧可以从王家发信出去,又唯恐信落到王表哥手里,若被他窥看,更是难堪。


    思来想去,黛玉还是将信扔进熏笼里,让它慢慢焚化了。转身又倒向枕上,谁知被什么硬物硌了下巴,原是《孔壁遗书》的函套。


    黛玉打开函套,拿起面上的一册书慢慢翻开,纷繁芜杂的心绪,随着思维的偏转,渐渐被经典抚平。


    一册书看完,黛玉阖上书想,圣贤道理深入浅出,为何古往今来许多人懂得了道理,还是会做错事,选错人呢?


    吃过晚饭,黛玉又从函套中携了一册新书,翻开书皮一看,满是朱笔圈画批注,谁知细读几行,字句浓艳,满纸言情!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要死了,拿这些淫词艳曲来污我的眼!”黛玉羞愤起身,将书倒盖在桌上。


    她索性把函匣中的书都倒在了床上,一册册翻检,好在除了一本《会真记》,其他都是正经坟籍。


    “绝不会是错放进去的。”黛玉满心狐疑,眯着一只眼,偷偷翻开倒扣的话本,拿袖子遮了脸,躲进帐中窥看。


    虽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但文字满纸浓情艳思,旖旎婉媚有之,娟丽隐晦有之,黛玉越看越爱,到了夜间也不曾释手。


    幸而晴雯不曾入园监管,让她熬了半宿将书看完,又唯恐被人发现,把书给烧了。


    初春夜凉,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嘴里细嚼风云月露的缠绵文字,越发神魂颠倒,心痴如醉。


    忽听帐外有人说:“陛下,我来侍寝了!”


    黛玉心头一颤,这大晚上的为何会有男人立在她床头!


    她连忙坐起呼唤紫鹃,却是一声儿也发不出。


    帐帘被人一把撩开,一身明黄锦袍的男人闯进来,将她扶倒在枕上,只看得清他菱唇张噏间,一遍遍地说:“我爱煞了陛下,陛下为何不信!”


    黛玉动弹不得,连带呼吸都在颤,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儿,偏偏那人的唇,覆在了自己唇上。


    一股热流带着火烧一样的灼痛,从近乎窒息的咽部滑向腹部,奔涌而下……


    “啊!”黛玉惊羞万分,啮齿呼痛,汗涔涔地醒过来。


    潇湘馆外娑婆竹影间,禛钰肃然敛容,一身紫金冠服,纯阳巾迎风飘展,他捻诀施法,飞符镇宅。


    忽听得黛玉一声尖叫,他瞬间功破,神散心乱,又见一桶水被丫鬟泼到了竹林。


    躲闪之际,禛钰惊觉符咒阵法悉数被破。


    怀疑有鬼祟作怪,禛钰警惕心起,忙掐指演算,脸腾的变红了,赧然自语:“赤龙破咒,表妹你长大了啊……”


    月水避万邪,这几日倒也不必担心了,他还是下月初一再来布阵好了。


    会真记也被她烧了,可见已然阅过。表妹颖慧机敏,对自己戒心尤盛,与其矫情自饰,互相试探,不如直接打明牌好了。我就是要游龙戏凤勾惹你,你又能如何呢?


    黛玉任由紫鹃洗沐摆弄,满面羞红,低着头一声不吭,朦胧想起方才荒唐一梦,心中更是羞耻难耐,五味杂陈。


    虽说那不正经的邪书已经被她烧了,只可惜她记性太好,没法将印在脑海的文字彻底清除掉,还缭绕在眉尖心头,夹缠在枕畔梦中。


    王夫人打发人来说,三月三要在长林园的嘉荫堂前,举行祓禊仪式,以求禳灾解难,祓除不祥,要姐妹们斋戒三日后同去参加。


    “知道了。”雪雁扁扁嘴,心里怨宝玉不省事,早点去国子监,不就万事大吉了,偏生拖累她们姑娘陪他装神弄鬼。


    “林姑娘,可好了些?”画眉掀帘进屋,捧来一盅参汤,交给紫鹃。


    知她说的是自己来癸水的事,黛玉含羞一笑:“多谢姐姐关心,不碍事了。”


    画眉笑盈盈地说:“今儿晴雯专程托我伺候姑娘一天,姑娘可别嫌我。”


    “姐姐愿意亲近我,我哪有不欢迎的。”黛玉拉起她的手,甜甜笑道:“姐姐成亲后,气色越发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画眉蓦然红了脸,忙岔开话说:“不过走几步路,气血活动开,就上脸了。”


    黛玉吃过参汤,带着画眉往嘉荫堂去了。宝玉及三春姊妹、邢姑娘、宝姑娘都带了丫鬟坐在堂前西侧。


    见跟着宝玉的人是袭人,画眉不由问:“晴姑娘怎么没来?”


    “她被叫去给琏二奶奶把脉了。”袭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转眸说道:“说是又有喜了,可偏见了红,还不知怎么着呢。”


    第52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二回


    沐兰汤禛钰窃香玉, 梦坡斋贾政羞瞎眼


    黛玉闻言面露忧色,担心凤姐万一小产,晴雯反遭埋怨。她偏头对探春说:“咱们去看看凤姐姐罢?”


    “也好。”探春刚要起身, 忽然被人摁下了肩膀。


    王夫人将探春压在座上,说:“你们小孩子家家的, 看什么看, 而况都是三灾八难的人, 老实祓禊禳灾罢。”


    黛玉只好同众姊妹一起,走上嘉荫堂前的月台,盥手焚香, 跪拜祷告。


    原本以为仪式已毕, 又听闻王夫人要诸姊妹入嘉荫堂内, 以香熏草药沐浴,谓之衅浴。宝玉是男子,则去空置的含芳阁里单独沐浴。


    画眉暗道不妙, 她千防万防, 也没料到会玩这么一招,忙对黛玉说:“姑娘身上才好, 恐怕不适合沐浴。咱们还是回去罢。”


    黛玉也觉得事出蹊跷, 便想向王夫人请辞,谁知王夫人冷脸道:“姑娘是多病多灾的人, 不趁此去去晦气, 是想让大家都跟着你三病五痛的吗?我劝姑娘还是随时从分一些罢。”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黛玉不由嘴角下撇。舅母再不慈, 也毕竟是长辈,不能当众顶撞, 她只得打叠起十二万分地精神,与探春手拉手进了嘉荫堂。


    丫鬟们各自捧了香皂胰子、帨巾、衣裙跟着进去服侍。


    画眉检视了分发到手的东西,确认没问题后,也进了嘉荫堂。


    堂内用幔帐隔断,分成了数间独立的栉沐场,里面水汽氤氲,兰香暖溢,彼此隔得稍远一些,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黛玉与探春、惜春比邻而沐,中间用幔帐四面围合,画眉一边伺候黛玉沐浴,一边听姊妹三人隔帘说话。


    “古人祓禊水滨,酌酒赋诗,不如下晌,我们就起诗社罢!”


    “暮春时节最是花多,咱们诗社的名字也要应景。”


    “不,还是先彼此起个雅号才恰。”


    在一片温香暖意中,黛玉渐渐松弛了精神,惬意地享受起来,不知不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周围香气越浓,眼皮也越来越重……


    画眉听周遭鸦雀无声,水响不闻,暗道不好。忽然一阵眩晕,轰然倒地。


    两道黑影悄悄逼近,猥琐窃笑,摩拳擦掌地就要掀开帘来。


    四只手才抓到帘子,忽然后颈吃疼,四眼翻白,双双倒地。


    浴帘落地,一片云遮雾绕,禛钰喉结微动,一双深邃的眸子染上幽色。


    托起水中的温香软玉,勾起她的下颌,菱唇揉捻檀口,如润膏泽。


    戏谑的嘴角牵起银丝,哑着嗓子道:“暂忘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只不过他的“旧时意”是迁怒、是隐恨,“眼前人”却是无法自拔的迷恋。


    突然脊背一凉,他回过头来,笑容顿失,眼眸闪过一道锐芒。


    一枚银针刺入了他的喉结上方的廉泉穴中,点刺出血。


    “表少爷在做什么呢!”晴雯拔出银针,银牙暗磋,凤眸森森地睨着禛钰。


    她担心黛玉遭逢不测,安置好凤姐,就马上赶过来了,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公子打晕了两个小厮后,竟趁人不备之际偷吻林姑娘!


    倘若她迟来一步,还不知他要做到哪一步呢!


    禛钰捂住咽喉要害之处,颤栗着大口喘气,后怕极了。方才他神魂都在那吻上,有人迫近都不曾察觉,万一晴雯在廉泉穴上灸上一针,他就没命了!


    好容易恢复了镇定,禛钰扶膝站起,装作好整以暇的样子,瞥向地上的两个小厮道:“没干什么,救了表妹而已。她们中了‘兰香梦’盏茶功夫就会醒,我还要将这两个坏蛋扔出去,麻烦姑娘让一让道。”


    晴雯哼了一声,向旁挪了一步。到底还是林姑娘的闺誉要紧,让他赶紧滚蛋才对。


    禛钰一手提一个小厮的衣领,将那二人扔去了含芳阁。


    没过多久,朦胧睡去的姑娘们纷纷苏醒,彼此疑惑相问了一会儿,水声笑声又渐次响起。


    晴雯见画眉与黛玉安然无恙,又悄然退了出去。她还要去含芳阁看宝玉有没有事。


    画眉疑惑睁眼,还以为自己犯困走神了,见兰汤中的黛玉如梦初醒,肤如桃瓣,唇红莹泽,气色颇好,这才放下心来。


    晴雯走进含芳阁中,只见里头横躺着四男一女。


    除了方才被拎过来的卓文卓武,还有被章明劈晕的贾瑚、贾瑛以及袭人。


    晴雯不由问:“表少爷,你既知道瑚大爷欲害林姑娘,打算如何惩治他?”


    禛钰原本打算让贾瑚、贾瑛玩一出“兄弟情深,鸳鸳相抱”的戏码,再以驱邪的名义让贾瑚元神出窍而死,吓一吓宝玉便罢了。眼下宝玉的丫鬟晴雯就在跟前,他又落了把柄在人家手里,倒不好趁机摆弄他了。


    他揉了揉手腕,吩咐章明:“把贾瑚和这两个小厮,抟弄到梦坡斋叠罗汉。”


    有他在,这些腌臜丑事绝不会出现在长林园。


    禛钰睇了晴雯一眼,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反问她:“这个叫袭人的丫鬟,人如其名,是个背后袭人的贱婢,我知道表妹和你都吃过她的亏,可要我帮你一把?”


    “怎么帮?”晴雯警惕地盯着禛钰,虽说她与袭人新仇旧恨不少,但要她趁其不备,干损人益己的事,良心多少有点不安。


    禛钰冷笑道:“把她带出去关上两天,再让衙役在勾栏瓦肆,大张旗鼓地寻人,最后放她安然回来,贾府就不会留她了。”


    晴雯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心下有一丝犹豫。


    她仔细思考过绛芸轩的问题,不得不说袭人的存在,就是一切弊病的起源。


    袭人为了当上姨娘勾引宝玉,得了恩宠便排挤李嬷嬷。


    有了她破坏规则在先,其他大丫鬟有样学样,也开始各施手段争宠献媚。袭人想管也管不住,只能越发“贤良”,容忍各种不正之风。


    正是她走歪门邪道作贼胆虚,才导致绛芸轩中人心浮躁,管理失序。


    此时借表少爷之手将袭人撵出去,固然让她得利一时,但趁人之危,依旧不是君子所为。


    既然下定决心,要光明正大守护林姑娘一辈子,就不能干那些邪魔歪道的事。


    “我虽恨她,但也不想故意使坏,让她身败名裂,万一她心生怨怼,狗急跳墙,做出鱼死网破的事来,就更不好了。”


    晴雯抬起头来,眸光重现坚定:“要我说,与其让她声名狼藉没有退路,不如让她安心嫁出去好了,她蝇营狗苟,所求不过富贵。只要她无法在林姑娘和我眼前晃荡,她是好是歹也没所谓了。”


    “这个好说,送她一个贵婿就是了。”禛钰勾了勾唇角,递了个眼色给章明,剩下的事不需他亲自动手。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对晴雯说:“我帮晴姑娘除去了心头刺,还望姑娘今后推诚相待,切勿再拿针扎我了。”


    “方才见表少爷犯了桃花癫,我才替你针一针的。只要你不邪思妄动,我的针就扎不到你身上。”


    晴雯冷笑,弹指甲做了个飞针的动作,明摆着并不受他的威胁。


    禛钰咬了咬牙,有些无奈地挤出一丝笑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连辖治一个小丫头都办不到了!


    待禛钰、章明走后,晴雯见宝玉、袭人安然醒来,也悄悄离开了。


    主仆二人从含芳阁出来,王夫人见不得儿子往姑娘堆里凑,忙带着他回到贾府。


    母子俩走到贾政的外书房后,听到里头一阵咆哮怒骂,宝玉吓了一跳,直往母亲裙后躲。


    袭人见众门客仆一个个钳口挢舌,啖指咬唇,纷纷挤出门去,忙将王夫人护到一旁避过。


    待那群清客相公都走了,袭人才叫住一个小厮问:“出什么事儿了?”


    那小厮左右望了望,悄悄上前说:“瑚大爷和两个小厮,交颈叠股地盘在老爷的书桌上活动,只把老爷气得面如金纸,正叠声叫骂呐。”


    “畜生!”王夫人忙捂住宝玉的耳朵,气得浑身打颤。


    早知今日,就不该把瑚儿那孽障给带回来,被外人撞见了家丑。万一老太太知道了,自己免不得又挨一通骂。


    梦坡斋中,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捶胸顿足地说:“叫大哥来,把这不肖的东西给我拉出去,省得脏了我的地方。”


    贾赦从外头吃酒回来,听说了这事,匆匆赶到梦坡斋,开口就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馋痨饿眼,找两个小厮泄火,也值个屁。”


    外头喧声如雨,直把迷瞪瞪的贾瑚给吵醒了,他睁眼一瞧,底下还压着卓文卓武两个活宝,猛地吓醒了,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遭了别人的道!


    偏生他们身上被人点了痒穴,手脚又互相折拧在一起,抽不开身,只能被动地互相拱动厮磨。这情形落在旁人眼里就不堪入目了。


    贾政动了大气,若贾瑚是自己生的,早一板子打死了,怒火冲天地对贾赦说:“把你的好大儿带回去,一辈子也别踏足这里。”


    “知道了,这就走。”贾赦撇撇嘴,先叫小厮把他们给弄开。


    偏生三人如何也撕扯不开,这时候不知谁提了一桶狗血粪尿进来,朝那三人身上一泼,“瑚大爷被魅鬼所迷,听说狗血大粪最能辟邪!”


    哗啦一响,腥臭之气顿时逃散,贾赦、贾政及小厮们跳着脚夺门而逃。


    那倒霉的主仆好赖分开了,站在地下又蹦又跳,又呕又吐,才缓过气来。


    贾瑚本是怨鬼夺舍,受了这秽物一击,登时面白如纸,魂不附体,差点晕厥过去。


    为了不被人当成邪祟赶出府去,贾瑚拼着一口气,爬跪在地上,对着门外的贾政磕头不绝。


    “是侄儿喝了黄汤,吃了燥屎,脂油蒙窍,干出这没脸的事,污了叔叔的眼。从此我都改了,只求叔叔责罚侄儿,侄儿谨领,再无二犯。”


    形势逼人,他只得忍气吞声地给贾政道歉,承认是自己做错了事,而不是被什么鬼怪附体。


    “哼!”贾政见他态度诚恳,怒气稍解,厉声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要轿马来抬!”


    贾瑚又鼓眼暴筋地与卓文卓武打了一阵眉眼官司,急切地想知道事情为何出了岔子。


    听贾政呼喝叫去,贾瑚忙低头与二仆抢出门去,抬头就见情敌宝玉捂着鼻子站在墙根下,而自己头顶一身尿屎,更觉丢人现眼,直恨无地缝可钻。


    第53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三回


    秋爽斋里群英荟萃, 梨香院中孤芳自弃


    贾瑚主仆三人遭人暗算时,都没看到行凶者的面目,但是宝黛二人安然无恙, 至少说明了一点:这二人中至少有一人洞悉了他的部署,并且因势利导, 让他自食恶果。


    方才与宝玉匆匆见过, 贾二少一脸懵的样子, 绝对不是幕后主使,那只有可能是林表妹的人干的。


    他抚着杜鹃花,思前想后, 一个诡异的念头从脑海中划过。


    瓶中的杜鹃花“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太子当日微服而来, 莫非是为了林姑娘?


    “这下可有意思了……”贾瑚嘴角上挑,一抹狡黠的光从眸中闪过。


    梦坡斋中发生的事,一丝儿也没透到长林园中。众位姐妹祓禊结束, 相聚秋爽斋, 商讨开诗社的事。


    宝钗开口道:“咱们背着宝玉搓弄这些,又不请他来, 只怕他事后知道了闹脾气, 而况又没个大人掌坛主事,有些草率了。”


    探春觉得宝钗言之有理, 又想写帖子请李纨、宝玉来。


    黛玉深知李纨若以长嫂身份来诗社, 诸姊妹天然被压一头,忙将探春手腕一压, 笑道:“大嫂子要带兰哥儿, 哪有功夫与我们玩闹。宝玉的病才见起色,若跟着我们吟诗作赋的, 只怕老爷要遣他去国子监了。咱们还是自娱自乐罢了,别的先不提,把雅号起了来。”


    “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好了。”探春自以为别致,又指着黛玉说:“你的美号,我也定准了。”她笑对众人说:“她住潇湘馆,又名凤仪,只叫她潇湘妃子了。”


    众人拍手道妙,黛玉低头不语。探春又问:“二姐姐、四妹妹想用什么号?”


    迎春对此不甚热络,淡淡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什么号?”


    宝钗道:“只叫她们菱洲、藕榭就完了。”


    黛玉摇头,伸出两个指头说:“我倒想了两个雅号,二姐姐名迎春,犹如迎春花凌寒独开,白居易有句诗‘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我觉得‘金英友’最衬二姐姐的品格儿。


    四妹妹灵心慧性,又喜读佛经,佛经开头均有‘如是我闻’四字,金刚经中也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话,两相结合,不如就叫四妹妹‘应如是’了。”


    “应如是,这雅号深得我心,或许能借林姐姐一点儿才学,我也当个诗翁。”惜春眼眸一亮,喜得拍手。


    迎春笑道:“金英友我也极喜欢,还是林妹妹好巧思!”


    在黛玉看来,迎春、惜春姊妹虽说才情不显,不比宝钗心机深沉,表里不一,但贾家姊妹也各有各的拙诚与善良,更显得弥足珍贵,因此黛玉也想与之交好,不再一味矜才使气,也希望她们能有一展风采的机会。


    探春又说:“那给宝姐姐、邢姐姐起什么号呢?”


    “我的号已有了,岫烟之名源自《归去来兮辞》,”邢岫烟腼腆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我只把‘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化用了。”


    “云岫散人。”黛玉将她所写的四个字念了出来,一心赞道:“这个封号极好,正是邢姐姐闲云野鹤的风姿。”


    黛玉放下纸,眼眸在宝钗稍显落寞的脸上一扫,娇笑道:“我也送宝姐姐一个美号,就叫冷香君好了。”


    探春笑道:“宝姐姐吃冷香丸,又住梨香院,梨花如雪,凌冽幽香,恰当得很!”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宝钗淡笑道,冷香君的雅号并非不美,只是落到她耳里,别有讽刺之意,又不好出言驳斥,只得认下了。


    “可惜,今儿云妹妹不在,她的怡红院空置了这么久,怪可惜的。她若把宝玉的袍子一穿,咱们只叫她怡红公子便罢了!”


    黛玉话音刚落,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外头又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哎呀,我这个监社御史还是来迟一步了。”


    只见晴雯搀着百花穿蝶洋缎袄裙的凤姐,走上前来。


    黛玉忙问:“二嫂子身体可好?”


    凤姐笑道:“多亏了晴雯,胎保住了,我还白得三个月的假,万事不管,就陪你们在园子里住着,做湿呀干的。”


    “凤姐姐既来了,不如就做我们的掌坛,评断诗作优劣。”探春提议道。


    凤姐摇头笑道:“我大字不识几个,掌哪门子的坛,”说着又把晴雯给推出来:“我瞧她方子上的字写得顶好,便给你们送一位秉笔大臣来了。不如叫晴雯誊抄你们的诗文,你们自己点评好赖,如此既省事也公道。”


    “这主意好!”探春拍手道,立刻让侍书、翠墨二婢将众人商讨的雅号、选题限韵之法都如实记录下来,约定每月初七、十七两日开诗社。


    惜春又问凤姐要住哪个院子,凤姐说:“史姑娘没来,我就叫丫头把怡红院收拾出来,小住一段时间。”


    黛玉笑道:“看来怡红公子的雅号,还得暂借给王家的熙凤公子用了。”


    “嗨,我的号早有了,老太太给起的,泼皮破落户儿,什么王孙公子,我哪里配。”凤姐自嘲一笑,只把大家都逗笑了。


    宝钗冷不丁地说:“颦儿张口不离王公子,莫非想的是你的王表哥?我常听人说他不错,文武兼资,温雅有礼,不知他是你哪一门子的表哥?”


    黛玉眉头微蹙,冷笑道:“干卿何事?”她与王表哥的闲话怎么来的,由此可窥一斑了。


    “快别提宝玉小时候起的表字了,太子殿下给林姐姐赐了正字,叫凤仪。”探春见她二人气氛尴尬,连忙打圆场。


    这时候彩霞进来,对凤姐说:“太太找二奶奶商量袭人的事呢。”


    凤姐拉长了脸,不耐烦地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太太自己拿主意就成。”


    彩霞笑道:“是一桩奇事,太子驾前奉承的人,来咱府上求纳袭人做妾!”


    众人好奇地看过来,宝钗忙道:“怎么好好的求她做妾,这也奇了。”


    除了老太太、政老爷,只怕府里上下都知道袭人是宝玉的通房了,这会子冒出个人来求袭人做妾,不是打他的脸么?


    袭人的事,既沾惹了太子的干系,又涉及小叔子的房里事,凤姐一个年轻媳妇,是疯了才会去瞎掺和。


    “老太太说了,让我静养,再不管闲事的,请太太自己做主就是了。”凤姐将彩霞打发走,又和姐妹说笑了一回,就带着晴雯去了怡红院安置。


    原本以凤姐要强的性子,是不大愿意放权休养的,只是晴雯信誓旦旦地说,她怀的是个哥儿,贾琏又去宿卫宫禁,沾不得女人,她正好可以在怡红院安心养胎。


    而况,即便政老爷才升了从四品学差,她的诰命尚比姑妈高一肩,倒也不必时时趋奉姑爹姑妈了。


    晴雯没想到表少爷的动作这么快,这就打着太子的旗号,叫人来府上求纳袭人了。


    贾政知道了这事,一时抓不着头脑,忙叫王夫人过来问话。


    王夫人自从少了凤姐内外斡旋,顿时没了主意,又担心此事传到贾母耳中,自己不得好果子吃,只得如实说来。


    “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丫鬟,照顾了宝玉五六年,后来因犯舌被降了等,我念在她会服侍人,还提她上来侍奉宝玉。谁知她被太子的人看中了……”


    贾政冷笑道:“上回太子要走了你屋里的金钏,如今又看中了你抬举起来的丫鬟,我竟不知夫人这么会调理人。”


    王夫人老脸羞红,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事也没得商量,好生打发她出门子罢。”贾政吩咐完,拂袖而去。


    而此时邢岫烟的父亲邢忠,与邢夫人还为贾瑚的事,吵得沸反盈天。


    邢忠气色不善,向妹妹抱怨道:“我知道瑚哥儿疯过一回,年纪上来了,又没个官身,亲事上高不成低不就,你这才想起你有个好侄女儿来了。谁知他大摇大摆地在家里贴烧饼,没廉耻的小挨刀的,这不是往我头上拉屎么!”


    “古来脏唐臭汉,哪家没个爷们儿抱兔子,等别家新闻上来,就再没嚼舌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俗话说胳膊只折在袖子里,自家人又何必叨登出来。”邢夫人无奈劝解道:“贾瑚是承爵嫡长,岫烟嫁过来就是公府宗妇,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邢忠咬牙道:“我可听薛家的呆霸王说,你家大哥儿心心念念的可是薛大姑娘。”


    “没有的事!”邢夫人一甩帕子,断然否认,“薛家姑娘眼瞅着奔十八了,她挑唆周瑞家的昧了贾府的古董,被人拿住了刀靶,又不害臊传什么金玉良姻的闲话,上到世家贵族下到商贾地主,连个上门求亲的都没有,耽误至今。那薛霸王唯恐妹子砸在手里,哪有不急跳脚胡攀咬的。”


    听了这话邢忠也信了几分,再不与大妹吵闹,怏怏而去。


    话说宝钗从秋爽斋回梨香院来,听到几句贾瑚的闲言碎语,倒也不曾在意。


    倘若贾瑚真的是荣国公府长房嫡长孙,即便他容貌丑陋,有龙阳之好,宝钗也会立刻转换金玉良姻的目标对象。可贾瑚向她坦诚,他夺舍之人,并非贾府子孙,而是一位名叫陈虎的官奴子。


    怪不得贾母对贾瑚避而不见,想必早知他的真实身份,在太妃省亲的节骨眼上,不好挑明说罢了。


    种种不利因素叠加在一起,让宝钗对贾瑚的种种示好,采取虚与委蛇的对策,她心里到底还是更倾向做宝二奶奶的。


    只可惜袭人被太子的人莫名讨了去,安插在绛芸轩的棋子已然作废。


    薛姨妈道:“明儿是你舅舅的寿宴,老太太不去,你姨娘也不去,让我带宝玉和你们几个姊妹去。”


    “好没意思,我就不去了。”宝钗自知年岁渐长,再涉足宴饮场合,只会越发清醒地看到,众人眼里对她的鄙夷不屑,嫌她根基浅薄,笑她旷女无夫。


    自打她见过了林妹妹的王表哥,越发觉得宝黛的亲事大抵无成了。只要再坚持一二年,林妹妹外嫁了,自己就还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宝钗不禁在心里为王公子暗暗鼓劲,明媒正娶也好,暗度陈仓也好,强取豪夺也好,快点收服了林丫头罢。


    第54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四回


    泼蜡灯误烫鬟婢手, 抛珠泪捧羹千金心


    此时被人念叨的东宫太子禛钰,正在万寿宫中为上皇侍疾。他本想将贾瑚那个怨鬼给收了,奈何圣寿上皇病笃, 他腾不出空来,只能派影卫时刻盯紧贾瑚。


    而王君效也在宫中滞留七日了。


    宣隆帝神色漠然地问王君效:“朕要给上皇戴孝了吗?”


    “上皇服食了过量的五子衍宗丸, 召幸贾太妃时卒然昏仆, 不省人事, 救下来后就口眼歪斜,半身不遂。”


    王君效说完上皇的病势,摇头道:“戴孝倒不至于, 按方喂药, 还能在床上养三四年光景。”


    “一代雄主折腰在牡丹花下, 只能半死不活地蜗居在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宣隆帝满脸不屑,望向明黄帐中半死不活的父皇, 阴恻恻地说:“上皇既然无福消受贾太妃, 就让她提前殉葬罢。”


    当初禛钰提拔贾太妃,安抚四王八公, 本质是“欲望其亡, 先让其狂”。


    贾太妃也果不负他所望,为了固宠, 倚仗上皇之势, 先为父亲贾政点了从四品学差,图谋后晋, 再勾连大伯贾赦卖官鬻爵, 大肆敛财。


    明知上皇年事已高,她还谋于床笫, 肆行无忌,以至于让上皇半死不活,倒是替他解决了一个绊脚石,从今往后他只需全力以赴,与父皇争龙椅了。


    他深知权力使人疯狂,若无智慧手段又贪婪无忌,那就是自取灭亡的下场。上皇如是,贾太妃如是,四王八公亦如是。


    自贾太妃被羁押在宗人府后,宫婢在她的寝宫搜罗到不少坤灵丸、暖宫孕子丸、五子衍宗丸。


    经查证这些药都来自京城薛家药材铺,论理都是正经助益生育的药,偏偏上皇又贪多无厌,以至于害自己下不了床。


    捧着白绫去宗人府的太监无功而返,对宣隆帝说:“贾太妃不肯去,说她月经晚了几日,腹中已有龙嗣。小的不敢擅专,只得先来回禀。”


    宣隆帝听了,眼眸微闪,冷笑一声:“她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惨么?”他转念一想,目光越来越沉:“那就叫她再多活一阵子,且看她能不能生出活龙来。”


    下晌,在宗人府熬了三天的贾太妃终于被放了出来,她顾不得整理仪容,先去万寿宫上皇床前痛哭了一回,以表忠心。


    圣寿上皇于枕上艰难转头,望着年轻的爱妃,口里“嗬嗬”两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此情形,贾元春内心惶悚万分,左手贴在腹部,暗暗祈祷:求老天垂怜,让我怀个孩子罢,唯有这样,我才能活,贾府才能安好。


    上皇与贾太妃的事一丝风声都没传出宫去,贾家人浑然不觉末日将临。


    翌日清晨,袭人在绛芸轩中哭了一回,宝玉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连句送嫁的吉利话都不说,丢下一句“你好好过罢”抬脚就走了。


    袭人一颗悬望的心彻底灰了,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一顶小轿接走了。


    据说纳她为妾的是个俊秀公子,有田产房舍,又是阀门贵胄之家的座上宾,只有一点不好,他是个下九流的戏子。


    宝玉也没料到,来贾府求纳袭人的竟是琪官蒋玉菡,虽说他抬出太子教令的名头,聘礼就只出了一条红汗巾和一条松花汗巾,而且正是他当日与琪官交换的那两条。顿觉脸面无光,难堪至极。


    晴雯也不由唏嘘,表少爷真会杀人诛心,让袭人求富贵得富贵,求佳郎得佳郎,表面上倒也不曾薄她。


    只可惜从此终身贱籍,命不由己,就连将来儿女也永无出头之日,这样的“好姻缘”还值得袭人争荣夸耀吗?


    袭人前脚悄没声的出了门子,后脚薛姨妈带了薛蟠及宝玉姊妹,一同去王家赴宴了。


    晴雯这才想起来,上辈子宝玉自王家吃酒回来后,就被贾环烫伤了脸面,后面又遭了魔魇,遭了大罪。


    连累绛芸轩的丫鬟们都吃了一顿挂落。为了避免挨骂,到了黄昏时分,晴雯在怡红院安顿好凤姐,就觑了个空到王夫人院中来。


    宝玉正躺在罗汉床上,醉眼微醺地拉着彩霞的手厮闹,而贾环在罗汉床另一侧,正握着笔,一脸不忿地望着他们。


    眼见贾环的左手正慢慢地挪向那盏油汪汪的蜡灯。


    晴雯见势不妙,一个健步冲上去,伸手护在了宝玉的脸上,热蜡油泼洒下来,都浇在了晴雯的纤指上。


    “啊!”虽说晴雯已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被烫得呼痛起来。


    众人都唬了一跳,忙移了戳灯来瞧。王夫人见晴雯满手都是蜡油,而宝玉相安无事,也就不在意了。


    只是把贾环骂了两句:“成天慌脚鸡似的。”


    宝玉见晴雯的手上烫出一溜燎泡来,心疼得直哭:“了不得了,这双手再不能拿针了……”


    晴雯原先还只顾喊疼,一听到不能拿针,一下子惊惶起来,她若不能绣花也就罢了,若是伤了手不能拿银针,就不能给林姑娘针灸治病了。


    思及此,她又无比后悔,方才还是太冲动了,早知该用后背去挡的。


    麝月忙把晴雯带下去敷药。


    吃过晚饭,黛玉心想晴雯也住进了长林园,怡红院又离潇湘馆近,便去怡红院探问凤姐。


    正撞见小红过来传话说:“琏二奶奶,晴雯烫伤了手指,做不得活,这两天叫我过来伺候奶奶,等她好了伤,照旧过来。”


    黛玉听了,忙命紫鹃提了灯笼,二人坐车赶去绛芸轩见晴雯。


    只见晴雯十根手指都涂满了黑黢黢的药,黛玉只当烫得十分厉害,心疼地问:“怎么就烫成这样了?”


    宝玉见她来了,忙将前因后果讲了,又心知黛玉癖性喜洁,见不得这情形,摇手让晴雯出去。


    哪知黛玉不嫌脏,托住晴雯的手,满眼蓄泪:“疼不疼?可吃过饭了?”


    晴雯摇头笑道:“一点儿也不疼,明儿就好了,姑娘别担心了。”


    “我怎么能不担心,多美一双手,伤成这个鬼样子。”黛玉叹了一口气,见麝月捧了一碗汤给晴雯吃,忙接过来说:“我来喂你。”


    “这怎么行,姑娘是千金小姐,我一个丫鬟怎么能劳动你喂饭呢。”晴雯感动之余,哪好意思真的让黛玉服侍自己呢。


    黛玉笑道:“你又不是我的丫鬟,我只当你是姐妹,姐姐受伤了,妹妹喂个饭又值什么。”说着,就舀起汤羹,吹了吹气,送到晴雯嘴边。


    晴雯只得张嘴喝汤,望着黛玉痴痴的笑,为了让黛玉少为自己操心,受伤的手得赶紧好起来才行。


    “你们这样要好,就像尘隐斋的《双英图》。”宝玉见二人如胶似漆,不由心生羡慕。


    尘隐斋,黛玉觉得耳熟,忽然与晴雯对视一眼,这不是甄平安继父的名号吗?


    “二哥哥,这位尘隐斋的画作很出名吗?”黛玉偏头问他。


    宝玉道:“那当然。尘隐斋先生擅长画人物图,惟妙惟肖,神态活现。”


    三人正说着话,忽见彩霞过来说:“太太说晴姑娘既伤病了,还是挪出去的好。”


    自打老太太升了晴雯的等,奴仆都得称她一声晴姑娘了。即便如此,她也不招王夫人待见。


    黛玉听了,撩起眼皮道:“晴雯又不是生了过人的病,什么死规矩,到她头上就一点儿错不得板眼。你跟太太说,晴雯我带回潇湘馆去了,等养好了伤,再给二哥哥送来。”


    宝玉心知黛玉这话不妥,为免母亲不快,忙对彩霞说:“你回去替我和林姑娘问母亲安,就说我已经吩咐晴雯,挪去长林园养伤了。”


    彩霞便答应着去了。


    黛玉吩咐道:“紫鹃你帮晴雯收拾衣裳行李,今晚就跟我回潇湘馆。”


    宝玉忙向紫鹃努嘴,又朝晴雯使眼色。


    晴雯左右看了看,不解其意,一脸疑惑地摇头,宝玉急得干跺脚。


    反倒是紫鹃会心一笑,扶着晴雯的胳膊说:“我同你去打点包袱。”


    待她二人下去了,黛玉也起身告辞:“天也晚了,二哥哥早点歇息罢。”


    “好妹妹,别走!”宝玉舍不得让她走,柔声道:“林妹妹,咱们多久没好好说话了,自打你住进了园子,留我一个人孤单寂寞。好容易你来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又要走……”说着就垂下泪来,举袖抹眼泪。


    黛玉见他这样伤感,连忙拿帕子替他拭泪,谁知宝玉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只叫她抽不开手。


    “宝玉,你再这样我就恼了!”


    “好妹妹你别恼!”宝玉慌忙撒手,央求道:“我只是怕你走了,一着急就造次了。”


    黛玉笑道:“长林园与贾府只隔一道墙罢了,还怕我跑了不成。”


    宝玉从怀中取出一块怀表,放到黛玉掌心,“这个给你。”


    “我若又丢了,岂不可惜。”黛玉眼睫一颤,手心仿佛被表烫了,忙将那块金壳嵌珠料镶猫眼石的怀表推了回去,“我又不等下学,好好地要它做什么。”


    宝玉叹道:“妹妹竟忘了,我说你打开表见到两针重合,就是我在想你。虽说这指针一天只重合二十二次,可我每天想你不止一百遭。”


    黛玉霎时羞红了脸,连连退步,宝玉突然忘情诉衷肠,让她莫名慌了一下。又想起王表哥送她钳画藤缠树的怀表,一颗心更是彷徨无措,摇头道:“二哥哥,咱们都长大了,再不要说这些口没遮拦的话,我要回去了。”说罢回头就走。


    “当初姑娘来,咱们起居坐卧都在一处,亲热和气,比别人都好。”宝玉赶上来拦她,憋了一股子怨气,反歪派她的不是。


    “谁承望姑娘打扬州回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四路的王表哥放在心坎上。嫌我东西孬,说丢就丢了,凭他大件小件地往你屋里搬,比我更亲十倍。原以为姑娘心性高洁,不以物喜,同我是一样的人,谁知我竟会错了意!”


    黛玉听了这话,不禁又羞又愧又委屈。羞的是她的确收了王表哥太多东西,无以为报。愧的是长大后她疏远了宝玉这个旧知己。


    委屈的是她少小离家,在贾府甚少得到亲眷的顾惜怜爱,又听遍了闲言碎语,以至于有人对她一点好,就倾心交往。从前待宝玉如是,而今待王表哥亦如是。谁知宝玉却认为她贪慕虚荣,以物论人!


    黛玉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冷笑道:“既然二哥哥认为我随世低昂,唯利是求。想来我也不配是你的知己,咱们就此撂开手罢。”说罢提裙绕步就走。


    “好妹妹!”宝玉后悔不迭,忙去拽她的胳膊,连忙柔声下气地说:“是我醋妒心起,才拿酸话刺你的心,还请妹妹宽宥我这一回。”


    黛玉听了这话,方知他心底另有心思,才故意拿话试探自己,便说:“旁人不知道我的品行还可恕得,连你也奚落我。许你和宝姐姐云妹妹说亲道热,怄我小性儿。我不过才多一个哥哥,你就拈酸,还拿我煞性子。天下兄弟姊妹皆是互相扶携,彼此关心,岂有二般的?”


    第55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五回


    贾二少呷醋王表哥, 景明园雄竞修罗场


    “别的姊妹再多,在我心里唯有妹妹是不一样的。”宝玉摇了摇头,扳过黛玉的身子, 凝着她的眼,“天下哪有哥哥见不着妹妹, 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还弄出一身痴病来的。”


    见黛玉满面惊羞, 宝玉心知她听懂了,倾身在她耳畔说,“我只问妹妹一句, 花前月下, 午夜梦回, 你想我不想?”


    黛玉怔然泪下,无言以对,头也不回地去了。


    晴雯、紫鹃两个在廊下说说笑笑, 见黛玉匆匆出来, 忙扶着她坐车回长林园。


    贾府马棚顶上燃起灯笼,晚风过处, 昏黄的灯笼来回摆荡, 映在窗前的树影忽明忽暗。贾瑚走到窗前,看到有女眷乘马车往长林园去了, 依稀是林黛玉的模样。


    上回出丑的事, 幸没传到老太太耳里,否则自己就要被撵出去了。虽说贾府不是一个理想的栖身地, 但至少他可以借荣国府嫡孙的名头, 结识志士,召集旧羽, 以期卷土重来。


    留给他可操作的时间并不多,若想夺爵,原本应趁史太君还没有公开自己的身份,首当其冲解决掉这个老太婆,可惜一直无从下手。其次要解决的是贾琏、贾宝玉。


    长房二爷贾琏去宫中值宿了,更是寻摸不到。宝钗见嫉黛玉,也必要将她除之而后快。可惜黛玉的背后疑似有东宫,一时半会未必能得手。


    看来看去,只有二房的贾宝玉心性单纯最不设防。为了避免再度失手,唯有借刀杀人才能全身而退。


    贾瑚叫来卓文吩咐道:“明儿我去兴隆街找贾雨村吃酒,你买些小玩意儿给环三爷送去。”


    卓文答应了,又对主人说:“大爷,太太今儿又催您给邢家请媒送礼了,您看怎么着呀?”


    “不怎么着!”贾瑚没好气地说:“不去!”他这会子如何能娶妻?一旦顶着荣国府嫡长孙的名义娶亲,贾母都会立刻公开他的官奴身份,眼下只有一日日混着。反正贾府二十房,身份不明的爷们儿也不是没有,像贾琮、贾琼几个也论不清。


    许是人间最美三月天,天下姻缘一线牵。就连皇宫内院金銮殿上,也开始商讨太子的婚事了。


    礼部尚书上奏,太子正逢华岁,适值嫔纳,望宣隆帝诏告万方,广选秀女,充陈东宫,匡社稷之旻安,续宗庙之绵延。


    宣隆帝搁置缓议,退朝后问太子的意见。


    “关于选秀之事,吾儿意下如何?”


    禛钰对选秀之事本无抵触,相反他成亲之后,就能正式领职观政上朝议事,这是谋权夺位的必经之路。


    他若没机会在王公大臣面前露脸,如何延揽人才,如何培植党羽与父皇相抗呢?


    只是禛钰不想在林表妹面前暴露身份。倘若他以太子身份示人,除皇族外,对天下未婚女子,他都有拱手而取的特权,这就不叫始乱终弃,而是上对下的恩典了。


    亵渎清白有什么意思,他要的是表妹的一颗真心,让她为自己情痴不悔,相思无怨。


    “选秀之事但凭父皇做主,只是眼下上皇病笃,药石难愈,万一选秀期间赶上皇爷爷晏驾,婚丧相冲于国不利,也耽搁天下百姓婚配,不如再缓二年。”禛钰沉思半晌,还是拿出了拖字诀。


    宣隆帝叹了一口气道:“那给你挑几个人聊慰枕席罢了。”


    “皇爷爷病重,儿臣不敢领赐!”禛钰可不想让他人耳目待在自己身边,但也不想错过招揽人才的良机,忙道:“虽不宜大选,倒可先以文武双考的名义,请八公十二侯中的适龄子弟及闺秀参加,儿臣微服相看,若有中意的女子,倒也不必选秀了。”


    “你既有了主意,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宣隆帝冷笑,心下已有了计较。


    眼见上皇卧床人事不知,他的好儿子,就想着收拢接管老派勋贵的势力了。


    知子莫若父,儿子对当爹的心中有怨,满眼只盯着他座下的龙椅,哪里会有中意的女子。即便有,那也是冲着人家父兄之势去的。


    诚如宣隆帝所料,禛钰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暮春三月,皇家景明园中举办文武双考大会,贵族少年少女这天不受礼俗规约,可在园中自由游玩竞技,各展其才。


    谁人都清楚,此乃相亲大会也。


    贾府三春及宝黛二人都收到了邀请,宝钗不在其列,好在还有个邢岫烟作陪,倒也不至于太难堪。


    黛玉一撩车帘,就瞧见英英玉立的王表哥在门前等她,想起之前他的种种纠缠,心中不免忐忑,轻唤了一声:“表哥。”


    “表妹咱们进去罢。”禛钰伸出手来,欲扶她下马车。


    他分明话语温柔,但那动作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黛玉只好向他伸出手来。


    “林妹妹!”宝玉急眼,忙滚下马鞍。


    “还是我来扶吧。”晴雯劈手握住黛玉,瞥向禛钰挑眉道:“我看表少爷的手需要针一针了。”


    禛钰暗暗磋牙,只得作罢。


    晴雯庆幸自己的手好全了,否则都没机会跟林姑娘来了。


    三春姐妹也纷纷由丫鬟扶着下车,与禛钰见过礼,就一同进景明园了。


    探春饶有兴致地观览了一番,见堂前武竞场上立了一排鹄子,有许多骑装少年摩拳擦掌、拉筋抻腿,预备较射,不由怂恿宝玉道:“二哥哥,咱们家也是武荫之属,你从前也习射,快去比一比。”


    “二哥哥是女孩儿般的人品,还是让他作诗罢。”惜春见宝玉对骑射兴趣缺缺的样子,就指着水榭那边的文竞场给他瞧。


    一群少年少女,正分作几堆,写诗作画吟词诵赋。


    然而宝玉文不成武不就,见了这样的场面就胆怯,除非旁人都捧着自己,否则哪敢上去献丑,只说:“我们不过来闲逛一回,争竞这些事又有何用?”


    “二哥哥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史湘云笑着走来,对宝玉说:“你一不攻举业,二不习骑射,成日家在我们堆里搅合,既不肯应酬世务,也没个朋友,将来可怎么办呢?”


    宝玉听了,皱眉道:“姑娘请到别处寻朋友玩罢,我的将来不由你操心。”


    史湘云脸色一变,扁扁嘴不再多言,又见王公子在侧,眉开眼笑地说:“王公子你也收到请柬啦,听闻你功夫了得,可有意下场一较高下?”


    禛钰转而问黛玉:“表妹想不想看我与人争文竞武?”


    “你想去就去,白问我做什么?”黛玉扭脸道。


    “游戏而已。”禛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话里话外却都紧着黛玉的心意。“表妹欢喜我就去,表妹不喜我就不去。”


    此话一出,姊妹们都不约而同地笑看黛玉。


    黛玉作羞,只得说:“你去便是。”


    禛钰莞尔,悠然负手走上武竞场,他穿了一身墨青过肩蟒妆花曳撒袍,五官英秀,身姿挺拔,面对众人好奇的目光晏然自若,整个人散发着卓逸不群的风采。


    不期遇见这样光彩夺目的少年郎,勋贵千金个个脸红心跳,悄然打探他的家世背景。


    武竞场上大多是贾瑛的熟面孔,例如理国公柳彪的曾孙柳新,定城侯之孙京营游击谢鲸,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


    还有锦乡侯公子韩奇,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卫若兰等。


    姊妹们簇拥着黛玉到一旁观战,史湘云豪气干云地振臂高呼,给王公子鼓劲儿,引得身边的千金小姐们也放弃了矜持,纷纷呐喊助威起来。


    少年们见禛钰一来,就抢走了姑娘们的注意,哪能善罢甘休,个个心里憋着劲儿想要他输阵丢丑,纷纷拿出家传本领,竞逐武魁之名。


    为了后发制胜,少年们怂恿禛钰先试一箭,好掂量他的斤两。


    谁知禛钰直接取了拉力最大的二石稍弓,展臂绰弓,眼却看向黛玉,箭发连珠,未及眨眼,远处三面鹄子应声而倒,腾起一地黄尘。


    场上发出一阵抽吸之声,有人赶忙跑过去检视结果,抬起三面鹄子一瞧,三支箭各中靶心。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声、彩声中,一直安静不语的黛玉不觉齿粲,所谓逸群之才,说的就是她表哥这样的人物罢!


    即便刻意站在武竞场的边缘处,宝玉还被眼前的这一幕深深震撼到了。


    瞠目结舌的他,回望笑意嫣然的黛玉,心头莫名慌乱,过了片刻,忽觉肩头被人一拍。


    宝玉抬头见是禛钰,心中不忿,明褒暗贬地讽刺:“王公子气壮如牛,只消努筋拔力,便可一举夺魁了。”


    “能博表妹一笑就够了,无需再比。”禛钰无视他低劣的奚落,嘴角带笑地说:“贾公子自矜身份,不肯与人交锋。想必有了心上人,也会轻易拱手相让吧。”


    宝玉双眸瞪大,怒视禛钰:“阁下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禛钰拍了拍手上的灰,好整以暇地说:“只是感慨石崇巨富,护不住绿珠。霸王扛鼎,保不了虞姬。”


    宝玉胸口起起伏伏,哪里不知他这话,犹如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嘲笑自己没本事,护不住林妹妹。


    他虽不好读书,也略有薄智,转而讽道:“听闻王公子寄身道观,莫非会书符役鬼,所以才能迷人心窍,胜人一筹?”


    禛钰莞尔,心中笑他幼稚,一个被家人溺爱长大的少男,空怀温柔一无是处。不过借了青梅竹马的便利,才与黛玉相熟而已,面对他的实力碾压,毫无一争之力。


    “你愿这样想也好。”禛钰勾了勾唇角,低头捻着尾戒上的“林”字,“毕竟表哥之名,就是任表妹差遣使唤的符咒。”


    宝玉轻哼一声,“咱们同为表哥,林妹妹直呼我名,却只唤你表哥,可见她待我亲热稠密远胜于你。”


    “那是表妹只把贾二少当兄长待。”禛钰微微低头,俯视眼前一脸愠怒的倔强少年,气定神闲地道:“君不闻表哥表妹天生一对,‘表哥’是她赐我独享的爱称。”


    第56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六回


    骗孽庶垂涎潇湘子, 诱蠢妾钓饵绣春囊


    宝玉见禛钰大笑走开,呆在原地,怔怔出神。他细思了一回, 林妹妹果真一句“表哥”也没喊过自己。


    原来林妹妹真的只把自己当哥哥看,并无半点私情蜜意, 就像三妹妹对自己一样。


    “宝玉怎么又发呆了?”迎春走过来推了推他道:“如今在外头可不兴犯傻。”


    宝玉呆呆傻傻, 并未看出来者何人, 一把拉住她说:“好妹妹,你也唤我一声表哥,只要你喊了, 我死也甘心!”


    迎春听了这话, 茫然无措, 推也推不开他,只叫:“又谁惹出的痴狂病?老君爷快帮这人醒醒神罢!”


    “小纨绔,看拳!”


    只听一声厉喝, 一阵拳风扫过, 把宝玉打倒在地,立时双眼翻白。


    “二弟!”迎春吓得魂飞魄散, 一面摇动宝玉, 一面哭着质问那行凶之人:“你是谁?做什么打我弟弟?”


    “弟弟?”那少年不由咬舌,他一脸憨态, 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歉声道:“我以为他是欺负女孩儿的登徒子,不知道他是你弟弟, 对不起。”


    宝玉被人打醒, 忍痛从地上爬起,见不少姑娘探头看过来, 对他指指点点窃笑私语,更是羞得满面紫胀。


    少年将误会撕罗开,又与宝玉互道名姓,笑言不打不相识。


    原来他是云骑尉家的公子苏信。


    “贾姑娘,见笑了。”苏信又向迎春作揖赔罪。


    迎春还礼,只道:“舍弟言行少经纬,让苏公子见笑了才是。”


    苏信见贾姑娘纤秾合度,肌肤白皙,五官虽无殊色,但久看不厌,一时倒忘了挪眼,不由问:“姑娘在家行几?”


    “二。”迎春只答了一个字,就回身急匆匆走了。


    贾二小姐,真是个温柔可亲,贞静美丽的姑娘。苏信这样想着,与宝玉道了别,又向武竞场走去。


    禛钰以王公子之名,与几位表现出众的少年交谈了一番,大抵摸清楚了他们的禀赋深浅,以及心性情志。


    看来除了荣宁二府后辈基本不可承望外,其他公侯之家的子弟中,实不乏后进领袖、英雄少年。


    至于读书之辈,只做游戏笑谈耳,那酸文假醋的诗词文章,还不如林表妹写的清爽呢。


    文竞场上为了凑趣,探春书了一幅字,惜春画了一枝花,黛玉写了一首小诗便罢了。


    有不少王孙公子初见稀世俊美的黛玉,惊为天人,尝试过来结交,却不是被人叫走,就是莫名脏了衣裳,再不就是在美人面前跌了个狗吃屎。


    机敏的探春发现,只要待在林姐姐身边,就没有少年能靠近她们十尺之内,猜想必是林姐姐的王表哥干的好事。二哥哥若不再奋起直追,做出个有出息的样子,只怕形势危矣。


    到了下晌,姊妹们回到贾府,围坐在贾母身边,将景明园的新鲜事,讲给她老人家听。


    贾母一开始兴致颇高,直到听探春说起王公子,如何天纵奇才在文武双考上大放异彩,她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淡了下去。


    这位王公子再好,也不能把她的宝玉给比下去。


    外孙女黛玉眼瞅快及笄了,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倘若她弃了宝玉,转向王家表哥,自己数年绸缪岂不付之东流?


    看样子得跟政儿商量,将两个玉儿的婚事给订下来,反正如今又不住一块儿,旁人也没得说嘴。


    贾政听了老太太的意思,并不意外,能与妹夫亲上加亲,更是再好不过的事,只是觉得时间上还犹待商榷。


    “外甥女尚未及笄,宝玉依旧白身,此时匆忙放定,只怕妹夫也未必答应。而况宝玉身子还弱,没有辜负太子恩典不去国子监,反倒先大张旗鼓定亲的道理。


    眼下二姑娘及笄一年了还没人相看,大哥大嫂又是对没成算的父母。不如今夏先酌定了迎春的婚事,等明年春天再议两个玉儿的婚事。”


    贾母听了小儿子的说辞,也不无道理,只得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当家主母王夫人对此事还一无所知时,赵姨娘母子已经得了贾政的消息,紧接着宝钗与贾瑚也都知道了。


    这让宝钗心中的危机感更进一步了,贾府的姑娘们除了去舅家赴宴做客,甚少有出门交际的机会。


    以至于迎春那个有气的死人及笄快一年了,还没有人上门提亲。


    如今贾家太妃荣宠加身,迎春的亲哥贾琏又升至从三品参将,正是发嫁的好时候。


    只是二木头若好好嫁了,独剩自己这个老姑娘,免不得被那起子狗奴才窃窃私议,冷嘲热讽。


    她得想个法子,让贾家的姑娘都嫁不得才行。只要贾家姑娘的名声臭了,林御史又如何会将女儿嫁给宝玉。


    正思量着,忽听得隔壁一阵娇呼,紧接着是床榻吱呀摇曳之响,并起污言秽语之声。


    宝钗面红耳赤,心知又是自己那个没脸的哥哥,大白天的与倡优之流厮混,也不挑个地方。


    她正欲避到母亲的屋子里去,走到门边听到了“绣春囊”三个字,又煞住了脚,五指抠在门框,很快计上心来。


    四月伊始,宫里又传出好消息来,贾太妃诊出了喜脉。贾母喜气盈腮,立马上书启请进宫,给娘娘道贺。


    哪知书帖投进宫犹如石沉大海,久久不曾得复,问相熟的太监,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只劝在家遥贺便罢。


    贾母心中罕纳又不知福祸,唯恐太妃怀嗣,遭陛下记恨。奈何贾政虽点了学差,依旧不是堂上官,不得面圣相询,拜过宗祠后,就起身赴任去了。


    严父一走,身为儿子的贾瑛、贾环就彻底如脱缰的野马了。贾瑛的病不医自愈,也没人催他去国子监报道,他就天天带着晴雯往长林园跑。


    而贾环更是只顾疯玩,招猫逗狗,斗鸡走马,并与瑚大哥颇为投契,以至于眠花卧柳,赌博吃酒也都尽会了。


    这一日,兄弟二人正在锦香院里喝花酒,贾瑚见这小子已然见过“世面”了,就指着他脖子上的大金锁说:“环三爷开过光也算大人了,天天戴这劳什子,可有找到带玉的姑娘正配了?”


    贾环嗤了一声,只说:“若非瑚大哥带着,我连门都不得出,哪有带玉的姑娘给我瞧的。”


    “要不说你小子傻呢,带玉的姑娘不就近在眼前呢。”贾瑚在他面颊上一拧,挤眉弄眼地说:“你神仙似的林姐姐名字里也有玉,不就在园子里住着,正和你的金锁配。”


    “别扯臊了,”贾环挥开他的手,搛了一口菜吃,满嘴油光,不忿地说:“我又不是正出,拿什么比宝玉呢?林姐姐将来要配宝哥哥,哪是我能肖想的人。”


    贾瑚提起酒杯呷了一口,晃了晃杯中酒,对贾环说:“三弟妄自菲薄了,你若娶了林姑娘,就得岳丈林御史扶携。你八股文分明比宝玉好,回头举业有成,自然盖过宝玉一头。到时候封爵拜相,为官做宰,那还不是手到擒拿的事。”


    “瑚大哥敢做这美梦,你怎么不娶?”贾环龇牙坏笑。


    “呵,”贾瑚一扬脖将杯中酒喝尽,红晕上脸,笑说:“我嘛,另有所爱。”


    他从袖中掏出一对儿十锦春意香袋来,将贾环的手一捻,眯眼儿道:“你只须把其中一只塞进林姑娘的床下,另一只留你手上,在人前抖落出来,到时候她有嘴说不清,你只咬牙捱顿打,就把美人拉下马,那梦不就成真了。”


    贾环听了,手里的筷子“啪”一声掉到了桌子底下,暗暗咂舌,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把那一双东西掖怀里了。


    他其实并没有行动的决心,但这香袋可以拿回去赏玩嘛。


    过了一日,宝玉寄名干娘麻仙姑进荣国府请安,向老太太求化冠服云履,已备送子娘娘圣诞,老太太念及凤姐儿正在孕中,自然准允了她。麻仙姑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又拐去了赵姨娘的屋子。


    赵姨娘见了麻仙姑又是送银子簪环,又是给锦缎鞋面子,叽叽喳喳说了几句话,只把一腔苦水埋怨往麻仙姑耳朵里倒。


    “啧啧,我只不服这个主儿。”赵姨娘伸出两个指头来,比在麻仙姑面前说:“真真把人气煞了,一面把这府里的家俬往娘家搬,一面躲到园子里图受用,好处赚尽,只掯勒我们这些苦瓜瓠子。”


    麻仙姑听了她一通抱怨,鼻子里笑了一声:“到底是你没本事,明刀不出,暗箭不放,如今也不得伸头。”她又压低了声音说:“我倒有个好法子能让你趁愿。”


    赵姨娘听说有戏,眼眸登时亮了起来。


    “我这有个绣春囊,内囊里绣了厨子尚文的名儿,改日你进园子瞧三姑娘的时候,顺便把它摆在怡红院后的大山石上。


    园子里的男丁就尚文一个灶上的伙夫,只琏二奶奶一个年轻媳妇,她男人又不在家,若是被外人捡到这闺房私意的物件儿,别说她凤奶奶丢面儿,就是皇奶奶来了,也洗不干净。论起来琏二爷走那么久了,她倒忽喇巴怀上了,肚里的还不知姓真姓假呢。送子娘娘圣诞,我来府上给琏二奶奶演法降福,就把这玩意儿在众人面前翻出来。”


    “还是你高明慈善,最肯帮我消灾!”赵姨娘心头暗喜,一拍炕几,“若是事成,我必大大谢你。”


    麻仙姑笑道:“我又不希图你的东西,咱们好过一场,权当结善缘罢。”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收了赵姨娘的一包体己银子,掖进裤腰里走了。


    出了赵姨娘的屋子,她四下望了望,又溜去了梨香院,伸手对宝钗说:“都交待清楚了。”


    宝钗一言不发,拈起一张银票,递了过去,随后梨香院的门再度深闭。


    那蠢妾以为打倒了凤姐,自己就可以得利,殊不知只要绣春囊出现在长林园里,不但厨工尚文夫妻难逃一死,凤姐也要脱一层皮。


    乃至一干小姐都会坏了名声,再难嫁好人家了。幸而她不住在那里头,再如何也牵连不到自己身上。


    第57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七回


    环三爷攀诬林黛玉, 王夫人扫荡长林园


    赵姨娘拿定了主意,让凤姐不得好果子吃,寒食节这天, 带了一只放晦气用的凤凰风筝并一双绣鞋,进长林园探望三姑娘去。


    她将绣春囊塞进袖内, 对儿子说:“你老实在家待着, 我进园子瞧瞧你三姐姐去。”


    贾环听说她要进园子, 双瞳贼亮,赶上来说:“我也同母亲一起去。”


    母子俩各怀鬼胎,进了长林园, 在秋爽斋闲坐了一回, 留下绣鞋与风筝, 赵姨娘就带着环儿出来了。


    贾环忙道:“既进来了,咱们也四处问候问候。听说林姐姐的表哥送了她好些稀罕玩意儿,我也想去瞧瞧。”


    “说两句话就罢了, 你可别往人家屋里混钻, 万一碰坏了什么,你娘可赔不起。”赵姨娘忙嘱咐了儿子一句。


    她本就要到怡红院附近逛逛, 潇湘馆离怡红院最近, 这顺路的人情也是要走一走的。


    贾环心中窃喜,跟着赵姨娘进了潇湘馆。


    “姑娘这两天好?”赵姨娘笑道。


    黛玉忙让坐, 命人倒茶, 笑道:“难得姨娘挂记,快请进来吃茶。”


    说来这还是贾环, 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黛玉, 从前听小厮们打牙犯嘴,说林姑娘如何貌若西施飞燕, 面庞身段如何勾人,他都没什么想头。


    此时近距离一瞧,比他人形容的更胜百倍!


    黛玉见贾环也来了,吩咐让丫鬟抓果子给他吃。


    贾环连忙摆手不要,满心不服地说:“我又不是谗果子来的,我已经长胡子了。”


    “父在不留须,快把你那撮须毛给剃了,半大小子冒充老子,像什么样子。”


    恰时,宝玉带着晴雯过来看黛玉,见到贾环胡子拉渣地坐在这里,一双眼只黏在黛玉身上,不由申饬了他两句。


    贾环见宝玉迈进门槛,后面跟进来一个纤腰楚楚的丫鬟,一双贼眼在黛玉、晴雯面上一扫,暗暗咬牙,心中不忿地想:


    “晴雯、黛玉一对儿美妾娇妻,凭什么都归宝玉得了去!等我把绣春囊往林姐姐床底下一扔,我便是泥猪癞狗,仗着我手里还有个一样的,林姐姐横竖都是我的人了。”


    就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环三爷竟打的是这个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晴雯美目一瞪,一双眼暗暗盯在贾环的两手间。


    赵姨娘唯恐宝玉要跟贾母告状,说贾环不懂避忌,暗自蓄须的事。连忙作势要揪贾环的耳朵,口里骂道:“不孝的孽障,还不快回去剃光了,留这里丢人现眼。”


    贾环一面躲赵姨娘的手,一面左突右闪,拐着弯儿往黛玉的卧房虚晃一圈,瞅准时机,将绣春囊甩进了床底。


    眼见得手,贾环也不再挣扎了,任凭赵姨娘连打带骂,把他拉了出去。


    晴雯见贾环已经出手,此时宝玉还在林姑娘房中,万一被人翻出绣春囊,更是两下说不清。


    她连忙对宝玉说:“我要给林姑娘除衣针灸,二爷先去怡红院瞧瞧琏二奶奶去,过会子再来。”


    “你来的时候怎么不说?”宝玉虽不满意才来潇湘馆又要走,白唠叨了两句,就往怡红院去了。


    晴雯将黛玉拉进卧房,做了个食指抵唇的动作。黛玉会意,立刻缄口。


    只见晴雯趴在地下,从床底下掏了个东西出来。


    黛玉定睛一看,吓得满面羞红,不由捂住了嘴,连忙攥住晴雯的手问:“这东西哪儿来的?你怎么知道在这儿?”


    “是我瞧见方才环三爷偷扔进来的,而他手里还有个一模一样的。”晴雯一面压低了声音说,一面急急翻找妆台上的火镰,“赶紧烧了它!”


    一想到贾环要借此物毁掉自己的名声,黛玉大惊失色,后怕极了,一颗心狂跳不止。


    她心念电转,忽然摁住晴雯的手道:“烧了一次,只怕还有第二次。你有幸能撞见一次,还能撞见第二次么?”


    “这东西留下来就是个祸害,应该怎么办呢?”晴雯心急。


    黛玉将她扶进床帐中坐着,小声说:“既然这东西有一对儿,贾环就不会单举告我,而是想法子将我与他联系在一起。


    他必然是先在太太跟前‘无意’露了形迹,而后说自己与园中某位姑娘有了私情,但不知那姑娘名姓,太太自然找个借口抄检一番。


    最后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百口莫辩,顶下这不白之冤。而况这东西若在长林园抖落出来,带累的可不止我一个姑娘。”


    晴雯急道:“太恶毒了,那可怎么办呢?”


    黛玉冷笑道:“自然是先发制人,釜底抽薪。为他在园子外头找一位合意的姑娘了。可不能为他一个臭虫,污秽了整个长林园。”她指着绣春囊问晴雯:“你可认得出上头的绣工?”


    晴雯忍着羞,仔细瞧了瞧,说:“不认得,应该是外头雇工做的。”


    “最近可有什么生人来找赵姨娘?”黛玉蹙眉问。


    晴雯道:“昨儿只有麻仙姑为送子娘娘圣诞化布施来了,她见过老太太,又从赵姨娘屋里出来。难道是她?”


    “应该就是她,麻仙姑跟水月庵的净虚老尼,只怕是一样的人,专门搓弄男女私情,这种东西少不了。”黛玉想起张金哥的事,眼眸一转,对晴雯面授机宜,“咱们只需这样……”


    晴雯听了默默点头,深佩黛玉的缜密与心机。她连忙找到宝玉,拉着他出了一趟府。


    而黛玉忙让小丫头将凤姐、三春姊妹及邢岫烟请到潇湘馆。


    黛玉神色凝重地将她五人带到里间,悄声说:“我得了个消息,太太听人谗言,说咱们长林园有伤风化的私弊之物,不久就要以查赃为名来抄检。为了咱们的名誉着想,还请姊妹们回去命丫头们速速自纠自查,补偏救弊。”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惊骇,凤姐霍然站起:“这还了得,我去劝劝太太。将那造谣生事的狗奴才打一顿撵出去!”


    黛玉忙道:“凤姐姐别去,如今你一个年轻媳妇也住园子里,只怕太太头一个要疑你呢。”


    闻言凤姐嗐声一叹,咬牙暗恨。迎春已慌了神,她素来不能驭下,哪里知道丫头婆子们藏掖了什么东西,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探春拍案而起:“府里那些‘奴’字辈的奶奶们,成日里调三斡四,党邪陷正,这个家迟早被她们搅散了。就这么明火执仗地抄检,没有事也会被人传出事来!”


    惜春将手里的念珠往桌上一掼,恨声道:“那些人满嘴不堪的闲话,一日不寻是非,就不会活了。”


    “纵是眼下得了消息,只怕也来不及防备。”邢岫烟默默叹了一口气:“还是无济于事。”


    就在大家六神无主的时候,黛玉笃定地说:“姊妹们倒不必着慌,我既请大家来,就是有个现成的主意,能救急火!”


    探春忙道:“什么主意,林姐姐快说。”


    “潇湘馆离园门较近,太太一来,我就让雪雁放风筝传讯。若见到燕子风筝,就代表太太被我劝退‘燕然归去’,大家便可稍安。若见到老鹰风筝,就代表‘鹰撮霆击’,太太不听劝要一意孤行,大家迅速按我说的准备。”


    黛玉将她的主意详细说了,诸姊妹听了纷纷点头,各自回住处,自行点检丫鬟们的篋柜箱笼。


    凤姐刚要回怡红院,黛玉忙道:“二姐姐性懦恐无法弹压下人,还请二嫂子先去缀锦楼襄助一二。怡红院只是凤姐姐暂居之地,物件有限,让小红帮忙纠察便是。”


    “那丫头倒也得力。”凤姐点了点头,拉起迎春,往紫菱洲去了。


    不出一个时辰,暖香坞中,惜春亲自在入画箱中搜出一大包金银锞子,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


    入画吓黄了脸,跪下哭诉交待,只说是珍大爷赏她哥哥的,放她这儿寄存。


    “这还了得,你要害死我不成!”惜春又怕又气,此时又不便吵得万人知道,暗下决心要舍了入画,否则其他人有样学样,她的品行名声就全完了。


    眼下只能喝命入画找了个旧瓷坛子,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去。往后面荷塘里一抛,让它自己沉下去。


    而凤姐在迎春处逐个暗查,也揪出了司棋与表弟潘又安私相授受的信物。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并无畏惧惭愧之意。


    想到迎春未嫁,司棋到了该放出去配人的年纪,既想暗通款曲以解相思,又舍不得大丫鬟的月例好处,才做出这不顾脸面体统的事来。


    知道迎春是个没注意的,凤姐就盯着司棋把东西都烧干净了才罢,寻思等过了这一节,再拉她配人,了却一桩麻烦事。


    而贾环那边,唯恐林姐姐床下的绣春囊,被丫鬟们提前翻出来烧了,最后查无实据。


    一回到贾府,他就堂而皇之地挂着绣春囊,独在王夫人眼前晃。


    只把王夫人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喊打喊杀地要把贾环给治死。


    “太太息怒!”贾环往地下扑通一跪,大哭道:“我昨儿夜里吃了酒,与某位姑娘有了肌肤之亲,她只说是园子里的人。两个春香袋,我们一人一个。太太打死我事小,耽误了女孩儿的名节事大。还请太太以查赃为由,把那姑娘找出来,我先给她一个名分,太太再杀我也不迟。”


    “这样的妖精要什么名分,打一顿撵出去!”


    王夫人怒火冲天,拍案而起,回头对贾环说:“你老实待着,等我撵了那小妖精,再来打你!”


    她先前失去了周瑞家的,如断一臂。想找凤姐协助,又想凤姐处只怕也有这东西。到时候叔嫂牵扯不清,更是让王家女难堪。


    眼下只得自己亲自出马,说丢了要紧的东西,让林之孝家的找一群嬷嬷婆子,同她进园子里查。


    禛钰、章明二人刚从滴翠亭里冒出头来,就见一大群妇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园子,王夫人还喝命将各角门上锁。


    从值班的婆子房内抄检起,四处搜罗了一通,又调头往怡红院去了。


    “莫非查贼赃?”禛钰示意章明听壁角。


    二人绕过假山石,跟去怡红院,谁知他脚下一滑,幸而扶住山石,才不至于摔倒。


    章明眼明手快,将那东西捡了起来看,啧了一声,又递给了禛钰。


    禛钰瞥了一眼,也是啧了一声,她的小表妹,还真是每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这群婆娘想是来找这劳什子的,也不知除了这一个,还有没有别的。章明你速去查明这东西的来历。”


    怡红院前挂满了床单被褥,俨然成了一个洗晒场,他先去看护表妹要紧,禛钰忙赶往潇湘馆。


    谁知潇湘馆院门前,几个婆子拿着大高笤帚在扫院子。


    再看屋中,也有丫鬟各拿了笤帚、撮簸、掸子、水桶、抹布,在里头打扫卫生。禛钰若这时候进去,只怕难以匿影藏形。


    他只得在外头竹林中,暗窥事态发展。转眼王夫人已经带人进了潇湘馆。


    “舅母怎么这会子来了?”黛玉从屋中迎出门来。


    王夫人见她戴了块蓝色巾帼,袖子也倒卷着,手里拿着蝇帚子,一幅打阳尘的打扮。


    里外灰扑扑的,也不好进去了,王夫人只得双手交叠站在院子里,冷脸说:“丢了要紧的东西,四处查一查,去去疑。”


    “今儿太阳好,我让丫头们清扫整理屋子,没瞧见多了什么。”黛玉甩着蝇帚子,佯装懵懂,歪头问:“不知太太失了何物?说个名称,描个样子来,给我们细瞧瞧,兴许丫头们在哪里见过,找到了再给太太送去,也免得你劳师动众,惹人侧目。”


    她不能明说太太此举会引人猜疑闲话,只得委婉劝诫。


    哪知王夫人缺心智短,未能领悟黛玉的深意。又见她推三阻四,还当她是心虚,即便没有绣春囊,也藏掖了表兄的私物,越发不肯离开了。


    王夫人一脸愠怒,又不好当众人面说出一二来,只得道:“那东西多有避忌,寻常人只怕不认得,姑娘还是让我进去搜一搜罢。”


    黛玉仔细瞧了瞧林之孝家的脸色,见她也是满目疑惑地样子,心想:太太并未告知第二个人知道,倒也不必担心事态扩大了。既然太太执意要搜检,只能按原计划行事了。


    她回头向雪雁使了个眼色,雪雁忙一手举一个风筝,过来问:“姑娘,你让我去放晦气,是放燕子的,还是老鹰的?”


    黛玉冷笑道:“放老鹰的罢,世人最恨鹰犬塞途,豺狼当道,巴不得送它出去呢。”


    雪雁拿着老鹰风筝就往小山坡上跑,不一会儿风筝就在半空中,高高地飘起来了。


    其他姊妹见了讯息,连忙也做出忙着大扫除、洗衣晾晒的样子。


    黛玉一面将王夫人往屋里领,一面笑盈盈地说:“舅母这样大动干戈抓贼寻赃,传出去到底不好。我到有个体面的主意,不如请太太让诸位嬷嬷,拿着咱们洒扫的家伙事儿,一面内外抄检,一面替我们清扫。


    其他院落也如此查办,这样传出去,是舅母爱惜侄女儿、外甥女,帮着扫房子,总比人说贾家的省亲院管理不善,失了盗要好听。”


    王夫人原以为她会借故推搪,没曾想一席话颇近情理,忙对林之孝家的说:“就按林姑娘的意思办。”


    躲在竹林中的禛钰听了,便知林表妹聪明机警,只怕早洞悉了有人做局谋害的事,她这样一安排,暗中维护了园中所有女孩的名誉,化危机于无形。


    为了表妹的人身安全和名誉,总要把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给除干净才行。


    “主子,查清楚了,这绣春囊是薛蟠上月在世面上买的,原是买来哄倡优的,后来失了盗。”章明回禀说。


    “只怕是他自家人监守自盗吧。”禛钰哼了一声,拈着一片竹叶,低头道:“表妹这里大抵无碍,再去细查查王夫人是得了谁的消息。酉时之前我要知道罪魁是谁。”


    第58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八回


    傻庶子缘结麻仙姑, 瑚大哥情牵赵姨娘


    长林园中姑娘们都像约好了似的,各个院子都在洒扫庭除。王夫人抄检无功而返,反吃了一鼻子的灰, 她心中一股怨气,全发泄在了信口雌黄的贾环身上, 命小厮好打了他一顿。


    到了晚间, 贾环被几个婆子架搀着送了回来。


    赵姨娘见到儿子身上没一块好肉, 里外衣服都黏在了血迹上,褪不下来,大哭道:“老爷出远门了, 太太就要绝我们俩娘的命啊, 儿啊你到底犯了什么错, 怎么下这般狠手!”


    “太太听义学里的先生说,我八股写得比宝玉好,就说我打坏了她的东西, 把我死打了一顿。”


    贾环哪里敢坦言自己用绣春囊攀咬林黛玉的事, 结果偷鸡不成害自己白挨一顿打。


    只得在母亲面前演无辜装可怜,反正王夫人为了脸面, 也不会四处对人说。


    “我的儿呀, ”赵姨娘听了更是心如刀绞,恨不能冲到绛芸轩去, 把宝玉那活龙也爆锤一顿, “你本就比宝玉好千百倍,奈何没托生到太太肚子里……”


    贾环在床上躺了几天, 总算在麻仙姑进府开坛演法, 祈请送子娘娘降福的那天,又能正常下地活动了。


    原本麻仙姑想进长林园, 在怡红院前给凤姐降福。


    黛玉笑劝凤姐道:“咱们长林园里住的都是女孩儿,凤姐姐已经有了荷姐儿,必是想再多个哥儿,凑成一个好字。


    将来凤姐姐生产也是在府里,不如让麻仙姑在贾府的萱香圃里开坛演法,萱草又叫宜男草,那里阳气旺象,必是个吉处。”


    这话正说到了凤姐的心坎上,忙叫麻仙姑随她回贾府去。


    麻仙姑没想到横生枝节,又找不到好理由反驳,只得先进贾府演法,完事后再去怡红院逛逛,顺便翻出绣春囊来。


    萱香园中,大太阳底下,赵姨娘母子也赶过来看热闹。


    只见麻仙姑冠服齐备,法衣抖擞,腰系四象二十八星宿的法裙,在坛前敬香上供,烧香升坛。


    还未及唱赞送子娘娘,一个脸生的小丫鬟,拿着一把小银剪子走过来,对麻仙姑说:“仙姑,法裙上冒线头了,我给您老剪下来。”


    麻仙姑低头细瞅了半晌,才发现确实有一根金线飘了出来,笑道:“多亏姑娘眼尖,谢谢了。”


    小丫鬟绞断了线,消失在人群中。


    麻仙姑献茶散花后,就开始掐诀念咒,踏罡步斗,跪在一旁祈祷的凤姐只看到麻仙姑飞舞的法裙,在眼前晃来晃去。


    忽而一个巴掌大的东西,从她裙腰处飞了出来,正掉在了凤姐面前。


    凤姐捡起来一看,见是五彩绣春囊,吓得赶紧从蒲团上站起来,指着麻仙姑骂道:“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娼妇,你做什么法术要害我!”


    众人皆看得分明,那东西从麻仙姑裙腰里掉出来的。


    林之孝家的赶紧叫几个力量胖壮的婆娘上前,把麻仙姑掐肩拧肘地制服住了。


    麻仙姑喊冤不迭,也没人理她。


    凤姐叫了平儿过来,将绣春囊递给她说:“把这脏东西交给太太处置。”


    平儿领着几个婆子去了。


    贾环没看清那绣春囊的模样,寻思麻仙姑的东西大抵是劣货,必然跟自己的那个不一样,伸手扣着下巴颏说:“没想到一个女冠私底下也玩这东西,真是开了眼。”


    王夫人听说麻仙姑开坛做法的时候掉了个绣春囊出来,吓了一大跳,又接了那东西一看,登时变了脸色。


    她忙将匣子暗格里的十锦春意香袋摸出来,拿在手里一比对,果真一模一样。


    王夫人将两个香袋往炕几上一掷,拍案怒道:“你们瞧瞧,赵姨娘嚎丧哭地的,说我无故打他的心肝儿,这就是环儿和麻仙姑有了私情的证据!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众人这才知晓,前些日子环三爷为何要捱那顿打了,一个公府年轻公子与一个半老女冠有染,这丑事万一传出去,贾府的脸面就被人踩地心了去了。


    偏偏麻仙姑又被人当场抓了包,想堵万人的嘴都来不及了。


    平儿回到王熙凤那边,把贾环与麻仙姑的事给她讲了,凤姐心想:之前太太兴师动众抄检长林园,约莫也是因贾环之故。不如趁此机会把赵姨娘的屋子也抄检一番,保不齐还有别的物件儿。


    没过多久,老太太也听到了风言风语,找王夫人问明原委,当即动了大气。


    没曾想宝玉的寄名干娘竟是这等货色!偏有谣言疯传,贾府嫡亲的哥儿,与他的寄名干娘不清不楚。


    贾母见压不住谣言,只得让府上人散布出去,麻仙姑是贾环的寄名干娘,与贾瑛毫无干系。


    她叫人将麻仙姑打个半死,撵出府去。又命赖大把贾环送到乡下庄子里去看管着,等他老子回来再行惩办。


    赵姨娘在二门前,见贾环被人赶牲口一样生拉硬拽走了,吓得脸白气噎,慌忙爬到王夫人面前跪下,痛哭流涕地说:“求太太超生,那东西不是环儿的,是我勾引老爷用的。他一个小孩子,毛都没长齐,如何会跟个神婆搅合在一起。都是妾婢没廉耻,是我害了他……”


    她以头抢地,磕得砰砰直响,试图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王夫人料想也是赵姨娘上梁不正下梁歪,眼见家丑盖不住了,她还呼天抢地,吵得万人知道。


    焦头烂额的当下,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来了。”


    赵姨娘忙把口闭了,她素来忌惮凤姐,眼下又被人拿住了刀把儿,更是不敢硬正仗腰子。


    凤姐挺着肚子进门来,斜眼睨了赵姨娘一眼,向底下的丫鬟婆子喝道:“都出去!”


    见众仆都撤下了,凤姐才从袖中拿出一个绣春囊来,摆在了炕几上。


    王夫人低头一看,两眼发晕,扶额一叹,无奈问她:“这又是哪儿来的?”


    凤姐沉声道:“我想保不齐麻仙姑还有别的东西,落在环兄弟的屋里,便去赵姨娘那里搜检了一番,结果翻出了这个。”


    她把绣春囊的内囊翻出来,上头赫然绣了一个“瑚”字。


    王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猛捶胸口,眼泪哗地就下来了,“老爷,你看你放在心坎上的人,竟不堪到这等田地……”


    “这东西就摆在赵姨娘的针黹盒里,我掖袖里藏了。连绣线到针,都是她屋里的东西。”


    凤姐叹了一口气,摊手道:“我审问了两个跟着环兄弟的小幺儿说,瑚大爷先前有事没事到赵姨娘屋里坐坐,最近又带环儿逛行院喝花酒,这没脸的东西就是瑚大爷送他的。


    环兄弟小孩子家,哪里知道,这东西是给她姨娘牵线的春媒,被黑心不知耻的奴才,带累坏了根本,再这样下去就不可救药了。”


    一席话警醒了王夫人,她一巴掌掴到了赵姨娘脸上,大骂:“下作娼妇,你不在家安分守己,成日里招蜂引蝶,好好的大爷小爷,都被你教坏了。”


    赵姨娘听凤姐告她刁状,又被太太一巴掌打懵了,半张脸肿得老高,大喊冤枉:“太太冤枉呀,还求太太看在我熬油似的熬了这么些年,又有了三姑娘、环三爷两个。便是人说我不尊重,可到底不曾干偷鸡摸狗的事。这不是我的东西,是麻仙姑给我的。”


    王夫人又听到麻仙姑的名字,两相对照,心下豁然明了,敢情这母子二人各有各的花头。


    她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说:“你是老爷的心头好,又生了两个小主子,我卖不得你,只好让你也住到乡下庄子上去罢。”


    “太太,可不能让她在环兄弟跟前,继续花马吊嘴,拿话挑唆我们。”


    凤姐深知赵姨娘是个没缝儿还要下蛆的,忙道:“既要扔在庄子上,也该主子、奴才两个分开关才行。”


    “就按你的意思办。”王夫人点了点头,凤姐立刻叫人进来,把赵姨娘也拉了出去。


    姑侄俩又相对叹息了两句,开始商讨贾瑚的事。


    王夫人后悔不迭的说:“当初我就不该把他从庄子上带回来,眼下就养出祸患来,前儿还在老爷书房里抱兔子,今儿就堂而皇之摸上了老爷的屋里人。


    我一个婶娘,你一个弟妹,再不好管他的。又不能让这事儿经人叨登出来,惹得万人咒骂,要三姑娘可怎么活?老太太、老爷还不气死过去,少不得要遮瞒一二。”


    凤姐拍手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回来才几日,公公婆婆又不管束他,平添多少是非。先给赵姨娘报个痨病挪出去,等老爷回来,再处理瑚大爷罢了。”


    “也只能这样了。”王夫人满心疲惫地靠在了大引枕上,捋着胸口往下顺气。


    凤姐告退,担心身子有个闪失,便又带了晴雯坐车回了长林园。


    出了这桩大事,三姑娘那边也得有个交待。凤姐便对探春说贾环、赵姨娘“因病”被送去了田庄。


    事涉自己的亲娘和胞弟,探春怎么不问个清楚明白。


    “寒食节那天姨娘和环儿还来看我,都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二嫂子必有事瞒着我!”她人又机敏,逮住疑点就迭声问个不休。


    凤姐哪敢说实情,只得一面拿话敷衍,一面安慰她:“不是什么大病,治好了就送回来,姑娘不必着急。”


    好容易从三姑娘处脱身,凤姐劳累了一天,实在撑不住了,晴雯伺候她回怡红院歇息了。


    之后,晴雯去潇湘馆找黛玉,结合自己窥心听到凤姐的确切消息,梳理了事情始末,对黛玉详细说了。


    黛玉不由松了一口气,果如她所料,绣春囊与麻仙姑脱不了干系,只是没想到,绣春囊一共有三只,背后还牵扯到贾瑚。


    麻仙姑向贾府化布施的法衣、法裙,凤姐都是交待给外头的裁缝铺做。


    之前黛玉让晴雯出府,就是偷偷在麻仙姑的法裙内,将绣春囊给缝在了里面。表面上看不出异样,一旦剪断里面隐藏的线头,绣春囊就会轻易掉出来。


    “赵姨娘大字不识一个,如何会在荷包上绣什么‘瑚’字?”黛玉心下疑惑。


    只怕还有人同她一样,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事,最后逼得始作俑者们狗咬狗。


    这个人会是谁呢?


    表哥狡黠的笑容,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此时的禛钰站在东宫的太极八卦衍生图前,演算周天,蹙眉长思。


    他万万没想到,藏在贾瑚躯壳里的怨魂,竟与风流孽鬼契了宿世因缘。


    风流孽鬼今生若不得度脱,那冤魂也是不能轮回的。


    纵杀了寄魂之躯,怨魂心有不甘,还会继续夺人之舍,为祸人间。除非那怨魂放弃执念,自行了断,否则无人灭得了他。


    偏生薛氏就是风流孽鬼的化身,绣春囊事件的幕后凶手之一。


    绣春囊事件,表妹自己解决了一半,他替她解决了不为人知的另一半。


    可惜,他尚欠慈悲之心,无法超度这一对怨魂孽鬼,还不能为表妹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只能派人时刻盯紧贾瑚、薛氏,再留一些麻烦让他们无暇他顾罢了。


    第59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九回


    王表哥逾墙送宫花, 林如海回京待问罪


    贾家庶子与女冠干娘之间不可言说二三事的腥闻,逐日淡去。


    暮春时节,贾府一切又恢复了庸碌的世家日常, 贾母也渐解了郁结,又接了太医王家的书信。说是王君效离宫休沐, 明天派车过来接黛玉及晴雯去王家。


    贾母心想王君效能休沐, 就说明上皇身子骨还挺得住, 倒也不必着急筹备国孝。嘱咐了几句话,就让黛玉与晴雯过王府去了。


    一进王府,晴雯就被外太公叫去习学针灸了, 黛玉便在屋中给甄平安写信, 到了晌午有人叩门, 还以为是来给她送午饭的人。


    “进来罢。”黛玉一面将信笺装进信囊里,一面客气说:“多谢姐姐了。”


    “表妹,是我。”一个醇厚悦耳的声音响起。


    黛玉蓦然抬头, 就见王表哥捧着一大把鲜艳的玫瑰花, 站在自己面前。


    “表哥,你怎么来了?”黛玉眸光一亮, 颇为惊喜。只不及分辨, 是因为花,还是因为人。


    禛钰将玫瑰花送到她手上, 笑道:“我想表妹了, 就来了。”


    黛玉面颊羞红,低头推花:“上头都是刺, 扎手。”


    “刺我早替你剔掉了, 不会扎手。”禛钰又将花送到了她怀里。


    黛玉心知有聚必有散,花开终会谢, 眼下看着这玫瑰,明媚鲜艳,香气四溢,过不了几日就会枯萎凋零。


    表哥事忙也未必常来常见,等他娶妻生子,这花只怕再不能得的。


    一念及时,脸上的笑又淡了下来,只把花插到定窑瓶中,再不看一眼。


    谁知禛钰又打开一个锦匣来,里头堆的都是嫣红姹紫的奇花异卉。


    “表妹,这是宫里赏的,想来只你配戴,就给你送来了。”


    “这是通草花?”黛玉拈起一支来细看,果真栩栩如生,纤毫逼真,不觉嘴角挂上了笑意。


    上回太妃娘娘省亲恰在正月里,百花未开,为了装点长林园,琏二哥就花重金请了能工巧匠,用通草绸绫作成各色花卉,装饰在树木上。


    “彼时三妹妹还想取一两支通草花簪鬓,又被舅舅说‘此物虚耗人力,作践天物,一支就要五两银子’,还是拿去卖了,补亏空要紧。”


    禛钰笑道:“若只为虚荣浮誉,闹了亏空还强撑门面,就说明不配拥有。”


    为尊者讳,黛玉但笑不语。


    又见表哥撷起一枝粉白海棠,簪在她发髻间,不由起身离了他,搅着帕子嗔道:“你做什么呢,怪臊的。”


    禛钰将她轻推到大穿衣镜前,指着镜中的姑娘说:“这一支造价三十两,戴在表妹鬓间才叫相得益彰呢。”


    黛玉瞅了一眼镜子,见表哥就在她身后,正望着自己出神傻笑。


    她忙扭身过来,两手敷在热脸上,羞得不行。


    转念又想,从前表哥送的礼再贵重,也是打着王家的旗号送到贾家。如今单只送她通草花,算不算私相授受?


    一时又惧又疑,忙扯下花来掷到他怀里,“我没这么大福禁受,表哥还是拿去送别的姑娘戴罢。”


    禛钰张手兜住花,扳过她的肩,仍旧簪在她鬓间,“没有别的姑娘,就只表妹一个你。”


    黛玉听了,怔了半晌,低头说:“为什么只有我一个?我不明白这话。”


    禛钰右手握拳,在自己心口上一敲,“我心里只你一个姑娘,就这一句话罢了。你若还不明白,十年后,百年后,万年后,你再问,我还是这句话。”


    他说得那样诚恳真挚,黛玉几乎信以为真,又想起宝玉三天两头赌咒起誓,都是转头就忘,白白说一回罢了。


    她勉力牵起唇角,装作毫不领情的样子,微微抬起下巴,冷笑道:“你只我一个表妹,我却不知有多少好表哥好兄弟呢。个个欺负我没娘教养,今儿送我一本混账书,明儿塞我一个鬼香袋。我已经领赐够了!”


    说着黛玉的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索性发泄满腹委屈,哭个痛快。


    禛钰听了这话,知她是因贾环绣春囊之事迁怒自己,见她眼泪下来,更是心疼不已。


    忙解释道:“好妹妹,我知道香袋的事让你担心受怕了,我已替你原样报复回去。但凡欺负你的人,我都会教他后悔终生。”


    果真是他!黛玉心中微动,伏在门框上泣泪幽咽。


    禛钰一面替她抚背顺气,一面借花陈情:“表妹,通草花不比鲜花,看着一样娇弱美丽,这花却可以在鬓间簪上百年,永不枯萎凋零。只要有心,花可以永开不败,人也可常聚不散。


    你之所以多愁善感,常常洒泪,是因为从前无人对你用心,即便贾二少有七分心在你身上,也有三分匀给了别人。以至于你心无安处,时常惝恍忧虑罢了。


    我别无长处,唯从小‘守一于道’,一生用心一处,一生只爱一人。”


    黛玉闻言一怔,如饮烈酒,初来辛辣,后有回甘。他无情揭开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忧患和伤疤,又袒露心声,明言承诺,竟无一丝婉转矫饰。


    只是宝玉待她之心亦不曾掺假,她夹在两位表哥之间,左右为难。


    若再被人言三语四,她要如何承受那些诟谇谣诼。


    想到此间,泪珠才落两行又下两行。


    “表妹,别哭……”禛钰再不忍见她哭了,用力将她搂进了怀里。


    黛玉被他紧抱在胸前,听他心如擂鼓的心跳声,耳膜都在震颤,比身体相贴带来的暖热,还要令人作羞,也顾不得哭了,拿帕子遮住脸,左右挣扎。


    禛钰松开手,却在她转身逃遁的瞬间,隔着薄薄的丝帕,吻了她嫣红的眼角。


    黛玉怔了半天,嘴角微颤,肺腑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诉问,迎着他热切的目光,却一字也吐不出。


    有意唐突也好,情难自禁也罢,终归要向前再迈一步的。


    正这样想着,禛钰蓦然皱眉,表情有一丝怪异的扭曲,告辞道:“表妹,我得走了。锦匣里二十四枝花都是给你的。还有个礼盒里头的绒花留你送人情。”说完就弯腰溜出门去。


    瞧那着慌的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独留黛玉在原地心思百转,黯然神伤。


    王府的蔷薇架下,禛钰背着人,弯腰缓了半晌,那股要抬头的燥火久久不退,迫使他不得不使出劲儿,才渐渐偃息,颤着音儿吁了一口气。


    跺脚恨想:情难自抑偷跑过来也就罢了,这会子就犯了痴病!再迟个片刻,只怕就要在小表妹面前丢脸了……


    晴雯正跟着师父在药圃中挖茯苓,突然听到表少爷的心声,她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听到了“小表妹”三个字就悬心起来。


    “师父,王少爷好像在蔷薇架下,很难受的样子,他是有什么大病吗?”晴雯不由回头问王君效。


    王君效以药锄杵地,不假思索地说:“久旷之人,肝郁化火,精盛溢泻罢了。轻则相思病,重则花心风。”


    晴雯冷笑道:“看起来神清雅秀的公子,亦不过贪花蠢物耳!”


    “那倒不至于,男女有别,有的女子一生不开情窍,不觉有失。而男子几乎大半生都系缚在欲上,到了二八之岁,少有不慕巫峡之会的。”王君效擦了擦额上的汗,摘下帽子扇风道:“少年人不思云雨,那才有大病呢。”


    晴雯撇撇嘴,眉头紧蹙,表少爷已然对林姑娘动了爱慕之心,万一他死缠烂打,打动了林姑娘,宝二爷可怎么办呢?


    她眼下还虚顶着宝二爷通房丫鬟的名头,再不能去别处了。过两年林姑娘嫁给宝二爷,她就名正言顺地成为林姑娘的人。


    如若不然,只有等她苦学数年针灸,医治好林姑娘的病才行。


    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表少爷那头狼把林姑娘的心叼走了,要想法子阻止他进一步接触林姑娘才行。


    “你把茯苓拿给你师娘,让她教你炮制成药。”王君效将簸箕交给晴雯,撸起袖子堆在肩头,自己扛锄走了。


    禛钰正打算翻墙溜走,忽见一道荷锄人的身影,投射在他攀爬的墙上。


    他飒然跳下墙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故作轻松地道:“孤来看看王正堂。”


    王君效冷笑道:“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瞧的,咱们成天在宫里还看不够么。”


    他将肩上的锄头反提在身后,露出肌肉膨起的右臂,咔嚓一响,儿臂粗的锄柄立时断成了两截。


    禛钰被浑厚的寸劲震得眼皮一颤,捂着胸口干咳了两声,忙道:“孤只是路过,这就告辞。”他迅速窜上墙,翻身逃了出去。


    才落到地面,禛钰就听里头王君效对家丁吩咐道:“明天将院子里的墙再砌高二尺,嵌上碎瓷片,屋外再下挖深一尺的排水沟。”


    禛钰肩膀一垮,无奈闭上了眼……


    四天后的傍晚,黛玉与晴雯回到贾府。


    贾瑚听到前头马棚一阵响动,猜想是黛玉回来了。


    他借刀杀人的计划又失败了,这一次是清楚地败在了林黛玉本人手上。她自己解决了绣春囊事件,还把贾环给贬了出去。


    没想到薛蝉也使了同样的计策,足见二人心有灵犀。可惜麻仙姑人品下劣,让林黛玉心生戒防,因势利导先下手为强。


    关键在于那个绣了“瑚”字的绣春囊,那样天衣无缝的嫁祸手法,除了太子,他想不出谁还有这个能耐,让赵姨娘百口莫辩。若非贾政出了远差,只怕他也离死不远了。


    他已经死过一回了,再不想经受一次头颈被砍的恐惧和剧痛。他要活着,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要坐到人间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去。


    眼下,他唯一能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杀了赵姨娘,求个死无对证。王夫人、王熙凤去了心头恨,也不便再追究他的责任,必然将那绣春囊给烧了。


    四月二十六日,贾宝玉生日这天,田庄上传来消息,赵姨娘得五更泻死了。


    王夫人只觉晦气,叫人给乡下田庄的贾环送孝服去,让三姑娘探春在家茹素守孝。


    庶母死了,身为嫡子也要守一年孝,宝玉寿宴自然就撤了。


    听闻赵姨娘突然去了,黛玉心下惊疑,莫非贾瑚为求自保,向赵姨娘下手了?


    见探春哭成了泪人儿,守在灵前一夜不曾合眼,黛玉才知道原来她对赵姨娘的感情是这样深。


    探春对赵姨娘之死满腹惊疑,壮着胆子求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我姨娘年轻身健,如何一夜之间就暴毙了,我疑心是小人作祟,害了姨娘的性命,还请老太太做主,请个仵作过来验尸。”


    贾母哪里肯让仵作来府上破尸,沉着脸说:“你一个姑娘家,如何知道这事的利害。请仵作来验尸,不但毁了你的孝行,丢了贾府的脸,还会惹出多少闲话来。黄泉路上无老少,你先珠大哥还不是年纪轻轻就没了。而况你姨娘本就是因病挪出去的,一病死了也不稀奇。”


    听贾母这样说,探春犹是不服,还想为赵姨娘申辩几句,两个嬷嬷一面上来劝说,一面将探春搀起来,送回秋爽斋去了。


    黛玉虽鄙夷赵姨娘的阴险狠毒,但人死债消,便也放下了仇怨。她亦深知丧母之痛,一直默默陪在探春身边。


    探春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对赵姨娘死亡真相的探查,她想起黛玉的表哥是禁廷侍卫,必然与锦衣缇绮相熟,便跪求黛玉请他协助查明真相。


    黛玉实在拗不过她,只得写信到外太公家,询问表哥的意思。


    其实禛钰已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是贾瑚让两个小厮,利用虫痢,杀害了赵姨娘。


    为了黛玉的安全考虑,禛钰隐瞒了凶手是谁,只复信与探春。


    赵姨娘死于虫痢至五更泻,可能是疾病去世,也可能是一种十分隐蔽的杀人手段。田庄用水本就不洁,即便连仵作验尸都查不出所以然来。姑娘便是去顺天府敲登闻鼓,府尹大人也不会接姑娘的状纸。


    探春拿着信笺咬牙切齿,细细思之,恨声道:“若能及时请到大夫,吃副药把虫子打下来就能活。偏偏乡下田庄缺医少药,姨娘缺识少智,只当泄痢之疾不打紧,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才叫杀人不见血呢。”


    禛钰不得不猜想,如此心怀叵测又手段阴毒的人,这世上除了已被砍头的义忠王世子,只怕就没别人了。


    再一细查,薛氏果与义忠王世子有过口头婚约,即刻就坐实了他的猜想。


    回到东宫,禛钰回思与贾瑚初见的情形,不由汗毛直立起来。


    “章明,”禛钰扶案而起,沉声道:“你派人盯好贾瑚,若发现他对林表妹有任何不利,孤许你们先斩后奏。即便他还能夺舍千百次,他若胆敢伤害表妹,孤就杀他千百次。”


    章明应是,又忍不住刺他两句:“听线人说殿下的林表叔,就要高升尚书了。”


    “量能授官,理所必然。”


    林海在淮扬做了近十年巡盐御史,廉洁自持,不附权贵,在扬州城除奸革弊,济世安民,使得江南六省禾穗被野,盐粮满仓。


    如此卓著的政绩,按照本朝的考满制度,他最有可能高升至六部堂上官,不是尚书就是侍郎。


    然而就在大朝会上,宣隆帝提议拔擢林海为户部尚书的时候,弹劾林海之声不绝于耳,乃至下朝后,参劾林海的奏折更是像雪片一样飞至皇上的案头。


    有弹劾林海藏匿税银贪赃枉法的;有说他交通水师边将,意图染指海防;还有说他与姻亲卖官鬻爵的;甚至还有说他勾结响马意图谋反。


    各路御史风闻奏事,大肆纠弹,只把林海一代能臣,贬得一无是处。


    无论哪一项重罪指认,只要林海不能自证清白,至少也是要革职抄家蹲大狱的。


    宣隆帝面对案头上,堆了一尺来高的奏折,揉了揉眉心,为了平息这股弹劾浪潮,只得叫太子拟旨,召林海进京辩问。


    太子知道接二连三的密集弹劾,无外乎都出自上皇党羽的手笔。他们见上皇病势稳定,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林海之能是巩固皇权的利剑,若不能为上皇所用,就只能毁去。


    只是此消息一经散布,京中官宦人家免不了要远着荣国公府了,毕竟林海就是荣国公的女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林海官位不保,贾府也就日益势颓了。


    昔日恨不能与贾府连宗结亲的人家,如今轿马打荣宁街走过,都怕行动稍有迟滞,受了无妄牵连。


    禛钰心想:他的小表妹,这几日怕是又不安生了,哎……


    好想去看看表妹,奈何他被困在东宫里习学政务,日夜不得出啊。


    第60章  吾皇黛玉第六十回


    林探花修史羁彤庭, 王家舅巡边升检点


    自从林如海被召回京问罪的消息传开来,贾府诸人都不知内情。


    而刚升为护军参领的贾琏,也因替班失期之罪, 夺一年禄,革职留用。意思是活照干, 钱没有。


    宫里的贾太妃也久不通气, 阖家上下人等皆惶惶不定。


    黛玉也曾写信给外太公探听消息, 才知道贾雨村趁东宫太子闭门研学之际,脱离东宫牵制,转投王子腾。从礼部文官补授大司马, 协理军机做了武官。


    贾雨村举告林海擅权渎职, 勾连海寇, 虽说证据不足,但陛下已下旨命林海稽留彤庭,潜心修史。


    黛玉猜想陛下一不定罪, 二不彻查, 必是对父亲有惜才容情之意,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暗悔当初救回甄平安后, 就该将贾雨村这等恩将仇报的小人绳之以法。奈何顾忌着贾薛两家的面子以及甄平安的名誉, 她还是姑息了。


    虽说皇上还没有定林海的罪名,这府里势利眼的人, 早已见风转舵, 将黛玉视作“罪臣之女”了。


    王夫人对宝玉谆谆告诫:“林姑爷受了几项弹劾,那官儿未必保得住, 一旦被陛下夺职抄家, 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府上,你林妹妹那里只能疏远着, 万不能再沾惹。”


    宝玉哪里肯信,又不能驳了母亲的话,只得口头应是,背地里还是让晴雯隔三差五去长林园,送些点心玩意儿慰问黛玉。


    从前各房的小丫鬟,都喜欢到潇湘馆来传话,如今也没人肯来。


    就连成天造访的宝玉,也因守庶母之孝,被王夫人管约,无由登门。


    贾府中上下多的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即便老太太上下敲打了一番,命底下的奴才不得克扣林姑娘的吃穿用度,然而还是有人背地里言三语四,明欺暗讽。


    幸而晴雯早做了准备,将哥嫂安插在了长林园的厨房和药房,至少林姑娘的饮食药饵还能照常供给,不受影响。


    加之先前表少爷送了许多华贵的四季衣裙、胭脂水粉、珠宝首饰、西洋器物,林姑娘在穿戴上也未减体面。


    只是头油香皂、笔墨纸砚、蜡烛灯油这些日常消耗之物,送过来的不是数量短少,就是陈旧残次。


    即便拿钱托人去外头买,要么钱被人贪墨了,倒脸不认;要么买回来的,还是次货。


    紫鹃、雪雁正和送东西来的何婆子理论两句。


    何婆子反奚落她们:“潇湘馆的人,连这园子都出不去了,还这么没眼色要东要西、挑五挑六的。谁叫你们福薄命浅,跟错了主子。将来锦衣卫拿人,把你们剥得精光丢出去,人不死,脸也死了,纵给了你们好东西,又能怎样呢!”


    “你、你、你!”雪雁听了这一席话,气得浑身乱战,指着何婆的鼻子,半晌骂不出一句话来。


    紫鹃胸口起起伏伏,横眉大骂:“好个嘴毒心毒的恶婆子,你再嘴里胡唚,我就告诉老太太,给你一顿好打!”


    “姑娘吓唬谁呢!”何婆子梗着脖子,犹如好斗的公鸡,神气活现地抖了抖鸡冠子。


    她幸灾乐祸地戟指笑骂:“林家就要倒台了,林姑娘指不定要落籍教坊司。她算哪门子的千金小姐,将来只怕连我闺女都不如呢。”


    话音刚落,才调转头来,就兜脸捱了一个火辣生疼的大耳光。


    晴雯左手过去,右手过来,只把何婆打得哎哟叫娘,求饶不迭。


    紫鹃怕她气盛打出事故来,忙劝:“晴雯够了,小心手疼!”


    “晴姑娘仔细气坏了身体。”雪雁上来忙把晴雯抱住。


    何婆这才在她手底下得以超生,心里尤不服气,恼羞成怒地说:“晴姑娘虽是宝二爷的屋里人,又不是这园子里的姑娘,还管不到我头上。”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歪派林姑娘的不是!”晴雯将两边衣袖往上各一提,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刁奴欺主,狗眼看人,成天生事作耗,满嘴咸言淡话,造言诽谤。我纵打死了你,也占了一个理字!”


    一腔义愤之下,晴雯把何婆撞倒在地,揪起她的发髻,唾骂不休。


    黛玉听到外面有喧声,忙出来把晴雯喝住,“婆子丫头有什么不好,你只管告诉老太太去,何必管她筋疼。”


    晴雯听了黛玉的话,这才松开手,一脸心疼地望着黛玉,“姑娘!”


    “我无病无灾,无忧无虑,住的又清净,你还替我皱什么眉。”黛玉反笑着宽慰她。


    “可是那起子小人嘴脸实在太可恶了。”晴雯都禁不住为黛玉委屈,这些人在心里忌惮,表面疏远也就罢了,还要当人的面嘀咕出来,特意刺姑娘的心。


    自从王表哥送来了长林园的地契房契,黛玉就再也没将下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了。


    她才是这里的主人,随时可以将这些多嘴多舌的恶婆子赶走。眼下还不到亮底牌掀桌子的时候,对这些小人的行径,只消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便罢了。


    黛玉牵着晴雯进了潇湘馆,取出一个大礼盒来,对她说:“这里有一盒子绒花,是宫里的样式,原本三妹妹守孝,我就没送出去。今儿翻出来瞧了,恰有两支白海棠和白梅可以送她,剩下十枝有颜色的,就说明等她出了孝再戴。你若得闲,就帮我把宫花按个人喜好分出来,然后帮我送出去。”


    “这一看就是表少爷送的,”晴雯一边坐下挑花,一边低头说:“他也就是现今有钱没地花,将来娶了三房四妾,只怕这一匣子花还不够分呢。”


    黛玉想起表哥“一生只爱一人”的话,不由道:“他只会把好的,都留给一个人。能分出去的,都是人情罢了。”


    晴雯瞥了一眼纹丝未动的锦匣,心知那才是表少爷单给林姑娘留的,可不能让他继续在林姑娘心里筑巢扎根了,她可要为宝玉多说几句好话,给表少爷下下眼药。


    “宝二爷每天都想过来看姑娘,偏偏太太看得紧,要他歇息调养,不要四处走动。表少爷最近也没见人影,莫非他怕林老爷的事,牵累了他的仕途?”


    黛玉眸光黯淡了一瞬,勉强笑了笑说:“若真如此,也不过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抱怨的。”


    其实也很难说,王表哥对她的好,是不是出于拉拢父亲的功利心。


    她这时候想给姊妹们送宫花,倒不是为了讨好谁。万一父亲不幸被坐实了罪名,这些花就送不出去,白放着也可惜了。


    晴雯分好花后请黛玉过来检视,黛玉见没什么不妥,就让她分装好,一一送到其他姊妹处。


    送完了绒花,晴雯回到荣国府。一进绛芸轩,里头欢声一片。


    原来是宝玉的舅舅王子腾,从九省统制升了九省都检点,不日就要代天子巡边。王夫人为此高兴,给绛芸轩的丫鬟们都发了赏。


    麝月抓了一把钱塞到晴雯手上:“这是太太赏你的,我给你留着呢。”


    “也是奇了,我素来不入太太的眼,今儿又进园子里去了,没在宝玉跟前伺候,太太怎么还给我发赏呢?”晴雯疑惑道。


    麝月向里间一努嘴,道:“还有更奇的事呢,宝玉说过了端阳节,他就去国子监发愤图强了。”


    自打上回从文武双考会上回来,宝二爷明显落人之后,心里头不自在,开始时不时拿起书看了。


    晴雯撩起门帘,见在灯下奋笔疾书的少年,不由欣然一笑:“怪不得太太这么豪阔呢,原是咱们的小爷也知道念书了。只不知他能坚持几日。”


    她手里还有两份绒花没送,一份要留给云姑娘,只等她来府里再送。一份是要给宝姑娘的,眼见天都漆黑了,还是等明儿再送罢。


    正这样想着,只见宝钗摇着扇子,笑盈盈走进来道:“明儿舅舅升官的烧尾宴,叫宝兄弟早起别忘了。”


    晴雯在长林园中走了半天,早就神乏体疲,没有心情应付她,当着她的面打了个哈欠,说:“二爷这几日有兴致读书了,万一出门一趟又把书撂下了,还不知要费宝姑娘多少口舌苦劝。我看他未必想去呢。”


    宝钗笑道:“读书又不是一日之功,他有这奋志要强的心就很好了。”


    见她就要往里屋里闯,晴雯忙把林姑娘的绒花塞到她手里。


    “这是林姑娘送宝姑娘的宫花,原本是打算明儿给你送去的,姑娘倒不辞辛苦三更半夜来了,正好免我劳苦。”晴雯一面笑,一面捧了茶过来。


    宝钗一手拿着花匣子,一手端着茶杯,再不好往里闯,只得坐在外面,笑说:“怨不得古话说,经一事长一智,林妹妹越发能干了,都学会送人情了。”


    心里却暗笑:情势比人强,眼见他父亲获罪,搞不好要抄家籍没,这会子匆忙忙想起来四处笼络人,可见颦儿急了。


    晴雯不由冷笑道:“倒也不是有意送人情,实在是潇湘馆的箱箧柜橱,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再多就没地儿撂了。单这宫花,每位姑娘足送了十二枝。林姑娘还留了一匣子通草花,天天换着戴也不重样呢。”


    宝钗听了她一通炫耀的话,打扇子的手就渐渐停了。心内大怒:一个小丫头也奚落起薛家的落魄来了。


    谁不知她家送宫花,还需借太太陪房的体面,才能得姑娘们两句谢。林黛玉送宫花,就是大家气派,随手拿出来供人赏玩的。


    她待要发作,又不好怎样,脸红起来,冷笑了两声:“我又不爱花儿粉儿,给我也是白糟蹋了,还是你自个儿留着,在宝兄弟面前戴吧。”


    晴雯见她难隐羞恼之色,趁势也取个笑,只道:“我是个俗人,比起花儿朵儿,我更爱金玉,今儿拿金戒指配玉坠子,明儿拿金簪子配玉镯子,后儿……”


    话未说完,宝钗霍然站起,心知她拿金玉良姻之说讥刺自己,脸羞得更红了,也不及告辞,转身一径出去了。


    晴雯将宝钗气走后,招了麝月、秋纹几个大丫鬟过来,把那一匣子花分了。


    宝钗回到梨香院,终日在外头饱醉优游的哥哥,还没有回来。她剔亮油灯,翻拣出针黹盒做女工。


    四周静悄悄的,满心的委屈气忿翻涌起来,泪花乱迸,手上的针戳不上三五下,便要拿帕子揩一回眼泪,恨不能撂手不做了。


    可是又不得不做,自从家里的当铺被查封了。近一月来香料铺折了本、寿材铺也尽赔了,连货物带铺子,一再削价贱卖都脱不出手,只剩下一间药材铺支撑经营。


    若再不贴补家用,下个月给贾府厨房的伙食费、丫鬟婆子的月钱都要供不上了。


    若能早日嫁给宝玉,做宝二奶奶,她何至于这样辛苦!


    忽而房门叩响,宝钗还以为是哥哥回来找错了门,忙去拔门栓,却被人捂嘴拖进屋来。


    “阿蝉,是我!”贾瑚抬脚关上门,抱着宝钗直往床上倒。


    急得宝钗央道:“梦生哥哥,别这样。”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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