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一回
五福风扇拨云撩雨, 六耳同谋鼓唇弄舌
黛玉扭过头,轻咬唇角,双颊染上妃红之色, 只觉呼吸有些局促。
见她这般小女儿情态,禛钰微提唇角, 眼眸中的笑意收敛不及, 他摘下金刚石尾戒, 放进她手中:“拿着,下次若有人质疑,你给她们演示就好了。”
“我不要它。”黛玉反手将戒指撂下, 微微鼓腮, 背对着他说:“东西拿回来就好, 我再也不戴就是了。”
戒指在桌上兀自转了两圈,跌落下去,禛钰将戒指抄起, 复又戴回了自己手上, “不要便罢,那我就把东西先拿回去, 都刻上一个‘林’字再给你送过来。你若不戴, 岂不辜负了封娘子的一片心。”
“只是又要劳烦表哥,我心里过意不去。”黛玉眉尖微蹙, 低头搅弄手帕。
“你欠我的多着呢, 不缺这一二件。”禛钰勾了勾嘴角,轻笑一声, 将东西搜罗进袖中, 负手而去。
黛玉听到脚步声远了,才怅然地回过头来。
这个王表哥总将心思露一半藏一半, 又把话说一半隐一半,进退有致,游刃有余,却让她心怯不已,到底在慌什么怕什么,她一时又想不明白。
四月二十六日是宝玉生日,贾政对贾母说:“宝玉已近志学之年,不应久在内帷厮混,还望母亲准许,将他挪至外院。”
贾母深知,宝玉见了他老子就跟避猫鼠似的,哪里肯放人,只说:“你把他拘到别院逼他念书,把他胆子吓破了,将来可怎么好?且等他养好了身体,大一两岁再说罢。”
贾政不敢违忤,只得作罢。
待贾政出门,宝玉立刻笑逐颜开,冠带整肃地拜过贾母、父母,众姊妹齐聚贾母院中给他庆生,或送香袋儿、荷包、扇套、束带聊作贺仪。
这时候门上人来报贾政:太医王家的公子派人送贺礼来了。
林安递上拜贴,对贾政说:“这一样掐丝珐琅大冰鉴是孝敬给史太君的,这一座铜镀金珐琅五福风扇是送给林姑娘消暑的,还有一块珐琅珍珠怀表是给宝二爷的寿礼。”
怀表也就罢了,贾府的几个得脸的管事嬷嬷都随身自有钟表,那大冰鉴和叶轮拨风扇才是真稀罕物。那是荣国府传承四代以来,就连贾母都无福消受的好东西。
贾政虽收了礼,心下不免疑惑:我姻伯母虽姓王,之前却从未听闻过她出身太医世家,王家与林家这关系辈分怎么论的,两下也说不清。眼下王家往来殷勤,又送重礼,莫非妹夫林如海要升官了?
如此一想,贾政也宽心惬意起来。
掐丝珐琅的冰鉴被抬到了老太太屋里,探春围着冰鉴转了一圈,雀跃地说:“有了这冰鉴,咱们就可以挫糟冻饮了,再不用井水湃果子了。”
贾母笑道:“我年纪大了,受不得这寒气。这冰鉴还是摆在宝玉屋里罢。”
宝玉喜不自禁,忙躬身作揖:“谢老祖宗赏!”
众人又去绛芸轩中看冰鉴,炎天暑热大家汗涔涔的,人多也挤不下。史湘云又闹着去西厢看林妹妹的五福风扇。
那叶轮拨风扇,连底座高五尺,风轮如纺车制式,转轴四面插了五片缂丝大风扇。
永龄演示给众人看,只需用插销拧动发条,风扇可以自己轮转半个时辰,扇片又轻,静谧无声,当下满室生风,暑热顿除。
如此又轻省人力,又凉快便宜,诸姊妹都不禁拍手赞叹起来,惜春双手合十说:“佛经上说菩萨住处名清凉山,有了这五福风扇,哪里都是清凉道场了,我要跟林姐姐住一块。”
史湘云努嘴道:“我的包袱早放这里了,四妹妹还是在自己屋里心静自然凉罢。”
“我个子小,又不占地方,多我一个不多。”惜春不依,忙叫丫鬟入画将自己的妆奁铺盖送过来。
宝钗见二人争相住西厢,心下有些吃味儿,嘲笑道:“一个槽口拴两头叫驴,可有踢蹬瞧呢。”
“宝姐姐这话说粗了,谁是叫驴呢?”惜春心性敏感,闻言不由眉头微蹙,起身离座冷笑道:“莫非笑云姐姐心直话多?”
“我睡着了又不说话。”史湘云正在兴头上,并不介意一两句玩笑话,只盯着那风扇看,羡慕得不得了:“我若有个刺卫哥哥,给我弄这么一个大风扇就好了。”
“什么刺猬哥哥?连个‘侍’‘刺’都分不清。”黛玉只把宝玉向她一推:“你的爱哥哥不就在这儿,快求他给你淘去。”
史湘云知道黛玉又笑她咬舌子爱说话,追着她又是打又是笑,忙得宝玉左拦右哄,两边不开胶。
“好了,可别闹出事来。”宝钗干劝了两句,无人听她的话,自觉无趣就退了出来。
莺儿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见左右无人,对宝钗说:“姑娘,王公子的丫鬟,那个叫永龄的,就是西角门上卖线的游贩子。上月初一我买线打络子,就瞧见晴雯找她买了两样线,偷摸递给她一封信。十五那日又瞧见紫鹃找她买了把小篦子,也递了信给她。你说会不会林姑娘与她的侍卫表哥私下里……”
宝钗听了这话,豁然开朗之余,又不禁露出一丝讽笑:“怪道又是抢匣子,又是送风扇,原是赶着为心上人撑腰来了。”
“姑娘既看不惯她抢风头,何不把这事捅出去?”莺儿说罢,抿嘴而笑。
“这话可不能从你我的嘴里说出去,没得堕了品行。”宝钗拿扇子遮住半张脸,悄悄对莺儿说:“让袭人知道便罢,咱们只站干岸儿。”
主仆二人摇着扇子来到了绛芸轩,袭人正在窗下整理宝玉的生辰贺礼。宝钗趁势将话题转到王家公子送的礼物上。
袭人托着手里的怀表笑说:“宝玉原有一块珐琅珍珠怀表给了林姑娘,可林姑娘又把表弄丢了。宝玉还成日叹说可惜。可巧今天又得了一模一样的,天道好轮回,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那可真是巧了。”宝钗瞧了那怀表两眼,心中已然笃定,这个王公子城府不浅,对林黛玉有志在必得之心。
因今日太过热闹,晴雯不得不放下医书,埋头倚在炕几上做针线,里间三个人聊天的话,她在耳房听不到,但总有一两句不中听的心声,飘进了她耳中。
袭人心里想:“晴雯帮着林姑娘与王公子私相传递,竟嫌疑避讳都不顾。只要我向王夫人透出个一二分,别说晴雯死定了,林姑娘的名声也污了,再也做不得宝二奶奶,那我也就趁愿了。”
宝钗想的却是:“……情人终成眷属,也算功德一件。我入宫无望,脸面丢尽,若不争上宝二奶奶的位置,只怕薛家就泯然无存了。”
花绷上的绣线猛地被晴雯拽断了,她撂下花绷,急匆匆地往西厢去了,得赶在花袭人告密前,让林姑娘想出策应的法子。
西厢中,姑娘们还围坐在五福风扇旁谈笑,晴雯假托老太太有事叫黛玉,将她带出门来。
在一个僻静无人的回廊,晴雯将此事告诉了黛玉。
黛玉听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自打宝姐姐亮出她的金锁,我就疑心她内里藏奸,岂料她钻营笼络人心便罢,还想暗箭伤人。”
“姑娘,你看这下可怎么办?”晴雯心急如焚,在地下团团乱转。
黛玉沉心思忖片刻,拉着晴雯的手说:“我有主意了,趁永龄还在这儿,你按我的意思办。”
听到黛玉面授机宜,晴雯又是惊叹又是疑惑:“为何要等到五月初一才办?”
“捉贼拿赃,她们必要抓现行才好回话。”黛玉漆黑的双眸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勾起唇角道:“而我们就是要故意卖破绽出去。”
那一边袭人斟酌好言辞,到王夫人上房去了。王夫人午歇刚起,正捧着茶漱口,袭人忙抢过痰盂递了过去。
王夫人见是她,皱眉问:“你怎么不伺候宝玉?来做什么?”
袭人看了看金钏玉钏两姐妹一眼,神色凝重,小声道:“我撞见了一件要紧的事,不知怎么办,还求太太示下。”
王夫人疑心是宝玉与人作怪,忙喝命屋里的丫鬟都出去,等人都走干净了,才问:“可是宝玉有事?”
“倒与宝二爷毫不相干,是林姑娘的事。”袭人压低了声音,将宝钗、莺儿的话转述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登时脸色一变,两手揪紧了裙摆,恨声道:“都道丧妇长女,无教戒也。而今正应了。虽说老太太护她同眼珠子一样,到底疏于管教,宝玉总说他林妹妹如何巧,我心里却很看不上她的乖张样子,跟她母亲当年一个模子出来的。
未嫁之前贾敏就与潜邸时的陛下交游唱酬,傍花随柳草行露宿,大不成个体统。没曾想她女儿生得娇弱,也是个不安于室的狐狸精,小小年纪怀春思汉,真真没廉耻。”
袭人心中暗喜,嘴上却叹道:“这事我本不该提,若因此害了林姑娘,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还求太太拿个主意,将那些纵容主子私相授受的刁奴恶仆,抓个现行,该卖的卖,该撵的撵,如此才能保全林姑娘的脸面。等再过两年,太太再做个好媒,好生打发林姑娘出门子,也算尽了舅母拳拳爱护之心了。”
“我的儿,她那样不检点,还难为你还为她周全遮掩。”王夫人拉着袭人的手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也只好叫几个小丫头替她受过了,但愿她物伤其类,能收敛脾性,再不要勾着我的宝玉做张做智了。”
袭人摇头道:“林姑娘自打从扬州回来,认了王家表哥,就再没与二爷怄气拌嘴了,也少往绛芸轩来了。”
王夫人颤声道:“阿弥陀佛!她远着宝玉,断了老太太的念想,也算我的造化了。”
第42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二回
奸谗祸恶妇遭反噬, 平冤屈正堂立师名
五月初一这日正午,晴雯携了信到西角门处,看门的老妈子神疲体乏, 靠在门槛上乜斜着眼乱晃。
晴雯提裙轻轻迈过门槛,就见永龄拎着两包东西, 依在马车边等她。
两人碰头, 迅速交换了彼此手里的东西, 晴雯才转身,就被人反钳了胳膊拽到了一旁。
只见周瑞家的,会齐几个婆子四面围拢过来, 她扬手指向永龄, 立刻就有婆子来拧永龄的手腕。
“周大娘!你绑我做什么?”晴雯振声质问。
永龄也叫道:“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丫鬟, 凭什么辖治我。”
周瑞家的横眉道:“你们做下丑事,被我当场人赃并获,还想分辩不成。”
晴雯与永龄对视一眼, 皆低垂下头, 不再分辩。
二人被婆子们拉扯搀架着拖到了王夫人跟前。
王夫人细致打量了二人一眼,果然眉眼体态都与黛玉一样水色, 皆是纤腰削肩, 风流袅娜之辈。不由冷笑道:“两个狐媚轻狂,不知廉耻的小蹄子。老实交代, 这信物是送给谁的?”
晴雯低头道:“是送去太医王家的。”
永龄也道:“我的东西是主家让交给林姑娘的。”
王夫人听她们承认了, 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厉声问:“既是世交的信物, 为何不交到书房里人发送?”
晴雯怯声道:“那都是女孩儿家的私事, 万不能叫外人窥见一点儿。”
听到这话,王夫人心中越发得了意, 扬眉道:“咱们是什么人家,还容得你们私相传递。等我回过老太太再裁制你们。”
永龄从地下一骨碌站起,抬头说:“王夫人,我又不是贵府的奴才,你无权处置我。”
王夫人瞥了她一眼,向周瑞家的吩咐道:“先把她关起来,等王家的人来再说。”又指着晴雯的鼻子说:“把她押到老太太的那儿去。”
到了贾母上房,王夫人也不屏退丫鬟婆子,躬身向贾母自责道:“老太太,这几年我精神不济,凤丫头身子又重,对几个姑娘们照顾不到,竟让小妖精们挑唆着小姐暗通款曲,私相授受,这样有碍风化的事,出在了咱们府上。”
贾母听了脸色骤变,手中的龙头拐重重地往地下一杵,气得浑身乱战,向王夫人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是哪个妖精?是哪个小姐?”
“回老太太,是宝玉屋的晴雯,替林姑娘传递信物给王家。”周瑞家的将晴雯往地下一搡,抓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
贾母一见那丫头是晴雯,越发生气,想起王公子一表人才,王家送的礼物又极为稀罕贵重,几乎信了七八分。
她指着晴雯说:“你这小蹄子,从前我看你模样爽利针线言谈甚好,将来还可给宝玉使唤。谁知你竟心怀二心,背恩叛主。说,你到底给玉儿传什么出去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晴雯俯身磕头,在地下挺直了腰杆对贾母说:“老太太,自从我随林姑娘下扬州,我就认了王正堂做师父,向他学医术。只是他要在宫中当值,不轻易出宫。师父他老人家就嘱咐我每日早晚替林姑娘把脉,记录脉案,初一十五日交由王家丫鬟,他就根据脉案结合小王太医的诊断给修方配药,再借王家丫鬟之手送来药材。老太太若不信,只管打开信笺、包袱看便是。”
听她这么说,贾母紧拧的眉头骤然舒展,忙叫鸳鸯把那些东西打开,她架好眼镜翻开信笺一看,果然是详细的脉案。
王夫人与周瑞家的面面相觑,神情皆是一慌,周瑞家的踮脚勾头一看,那小包袱里果然装的是药材,心料自己占了下风,只怕贾母追究起来,讨不了好。
“王正堂是专给陛下太子看诊的,凭什么收你一个小丫头做徒弟,可见你是扯谎。”王夫人强自镇定,转向晴雯口内发怨道:“而况这样的私密事,不便找书房相公,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禀明情况,就擅自做主呢!”
晴雯瞪了周瑞家的一眼,眸中淬火一般,气愤不已地说:“老太太,每次周大娘给林姑娘配丸药的时候,不给王太医开的人参养荣丸,只用鲍太医的天王补心丹。
因我嫂子画眉在药房当差,记得林姑娘吃什么药,起先还提点过周大娘用错了药,哪知她当面换了,事后又拿不对症的天王补心丹。我嫂子担心林姑娘吃错药耽误身体,就把周大娘给的药丸存下来,重新送人参养荣丸过来。
周大娘是太太的陪房,我们不敢得罪,林姑娘也只要我们息事宁人,可是日久天长药房里药丸的亏空是对不上数的,我们又没法子到外头买去。林姑娘就写信给了王正堂,王正堂这才让王家丫鬟初一十五来送药。”
贾母听了,噌地站起,将龙头拐抡起打在了周瑞家的膝窝,厉声道:“我早吩咐了让玉儿还吃王太医的药,你们就这样阳奉阴违。我通共就这么一个外孙女,你们还要来算计,她一个小姑娘碍你什么事,你要这样害她!”
她见王夫人额上俱是冷汗,在地下战战兢兢,怒道:“从前做姑嫂时,你就对林丫头她娘生了嫌隙,如今见我待玉儿比宝玉还强三分,你自然气不过,想弄死她,再来弄死我!”
挨了这劈头盖脸的一通骂,王夫人摇摇欲坠,见到众丫鬟婆子窃窃私语,侧目而视,又后悔自己没有早将她们调开,以至于自己丢了个大脸。
忽见丫鬟回说:“林姑娘来了。”
鸳鸯、琥珀掺着贾母迎了上来,黛玉正待下拜,早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一面大哭,一面心肝儿肉叫着,抚慰她的委屈。
林姑娘心知是晴雯揭破了周瑞家的换药的事,让老太太伤心难受了,也哭个不住,“是玉儿不孝,让外祖母担心了。”
“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袭人还不知道里头的情景,特意拉林黛玉过来,是为了让贾母当面申饬外孙女一番。
可眼下王夫人脸上煞白,周瑞家的又七魂去了五魄的样子,足见事情被她们办砸了。
想必是黛玉机警,提前调换了不相干的东西,又让丫鬟们乞哀告怜,企图蒙混过关。
“老太太心疼林姑娘,世人皆知,若是为此事把眼睛哭坏了,岂不让林姑娘又背了骂名。”袭人慢慢劝解了一番,又吩咐众人打水来给贾母、黛玉净面。
贾母这才扶着黛玉一同去里间洗脸净面了。
王夫人见袭人过来,不由埋怨她道:“都是你闹的,让我在婆婆面前打嘴现世,丢尽脸面。”而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她讲了一遍。
“太太别急,事情还有转机,宝姑娘方才又告诉了我一桩事,必能将林姑娘告倒。”袭人十分笃定地说,附耳将那事与王夫人讲了。
王夫人听了眼珠子来回晃动,兴奋地说:“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袭人点了点头。
王夫人指着底下的一个婆子说:“去把王家的丫鬟给带过来。”
没过多久,贾母携了黛玉净面出来,就见袭人指着一个小丫鬟道:“老太太,这个丫头叫永龄,她并不是王家的奴婢。她老子是车马行的车把式,她是走街串巷的游贩。她拿了晴雯的信,也不是送往王家,而是送到渡头驿站。这是茜雪告诉我的,茜雪前儿被开发了,而今在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典’做活。”
见贾母满面狐疑,黛玉神色骤变,王夫人赶忙解释道:“茜雪原是宝玉的丫鬟,因得罪李嬷嬷被退送了出去。”
“玉儿,这到底怎么一回事!”贾母回头问黛玉,“我信你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出身,年纪又小,断不会做这等轻薄事。可如今人家问到脸上来,你总要给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黛玉听了,垂眸一笑,平心静气地说:“旁人无所知,老太太必是知道的。我外太公与从表兄常年在宫中当值,轻易不得出来,只纸片语也不能传递到宫中去,所以必有个秘密中转的地方,才能沟通。舅母既疑心我与旁人私相授受,也该请我外太公前来对景。”
周瑞家的不服气地说:“王正堂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哪是贾府请得到的,姑娘还狡辩什么呢?”
永龄冷嗤一声,望向周瑞家的说:“我是王公子雇的短工没错,过了端午就要回淮阴老家去了。没想到我一个小角色还有人盯梢尾随。
我家也住鼓楼西大街,隔壁的恒舒典,近来死当了不少好东西,什么人参、鹿茸、灵芝、何首乌之类的,又有什么金玉铜瓷没处撂的古董。
指不定就是从这府里当出去的,而后这些死了当的,又倒卖到冷子兴的古董店里。听说冷子兴正是王夫人陪房的女婿,我劝夫人你不如也查一查,贾府库房里的好东西还在不在。”
王夫人是个天真烂漫的人,一听此话,登时气黑了脸,对周瑞家的说:“她说的可是真话!”
周瑞家的心里慌得不行,又急又臊,胀红了面皮,双膝跪下磕头不止,口里喊着:“太太饶命,太太饶命。”
贾母见了这一番情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儿媳妇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永龄继续道:“忘了告诉你们,那恒舒典可是薛家的产业。怪道人说两姨亲,这吃豆腐报肉账,白赚许多钱。”
这时底下人通禀:“王正堂到了。”
贾母起身道:“快请,快请!”
王君效大步流星地走上来,旁若无人地质问黛玉:“你这丫头半个月的脉案怎么还没送来,我的人在驿站等许久,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黛玉娇笑道:“外太公,舅母说我送脉案出去,是与他人私相授受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王君效瞥了王夫人一眼,对贾母说:“史太君,这是怎么话说的,哪有蛇蝎心肠的舅母,这样明火执仗地向外甥女身上泼污水的。要知道玉儿如今可不止一个外家,若是贾府待她有所亏欠,我可是要将她接到王家去的。”
贾母面生惭色,对王夫人无比失望,可是要将黛玉拱手让人,她是万万不准的。
“老供奉好,这原是我治家不严的缘故,让玉儿受委屈了。待我把这一伙调三斡四,惹是生非的刁奴都打发了,自会还她一个公道。”
王君效摆明了不信,拱手道:“我已经上禀了陛下,每月准我五天假,从今往后,我每月初一到初五,就要把玉儿和我的小徒弟接到王家小住,以便为玉儿诊治,还请史太君首肯。”
“这……”贾母犹豫不决,又自知理亏,问黛玉道:“你可愿意?”
黛玉思忖片刻,回答道:“我少小多病,年岁又小,而今有名医外太公悉心为我诊治,正好消减老太太的顾盼之忧,我何故不往?”
贾母听她如此说,长叹一声,默默点了点头。
王君效当机立断,“今日恰是初一,我先带了小徒弟去王家教学,下月再派人来接玉儿。”
第43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三回
勇晴雯飞针刺五毒, 醉宝玉偷系红汗巾
王君效当即带走了晴雯和永龄,留下一干人等待贾母发落。
贾母指着王夫人说:“你好歹也是当家太太,我寻常多与你留一二分颜面。可你呢, 可曾为玉儿、为贾府留过脸面,事情不查清楚, 就大肆攀咬, 丢脸都丢到别人家去了。我也不罚你什么, 等过了端阳节,你就去京郊田庄养病吧。”
她怒目逡巡着底下的一众奴仆,厉声道:“谁敢传消息给宫里的太妃娘娘, 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众人当即噤若寒蝉, 王夫人见贾母动了大怒, 直接撵她出去,颜面丢尽,又气又泪, 低着头一言不发。
“周瑞家的是你的陪房, 我无权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她转眼看向袭人, 叹道:“我只当你是锯了嘴的葫芦, 没曾想你犯舌厉害,也跟着太太瞎胡闹。你自己打自己一百个嘴巴子, 月钱降为三等。”
袭人忍泪回手打自己的脸, 啪啪重响,口里骂自己:“烂了舌的小蹄子, 要你胡乱攀咬, 要你打嘴现世。”众人俱是笑个不住,黛玉撇撇嘴扭头不看她。
从前还觉得袭人照顾宝玉细致周到, 温柔和顺,人所称道的贤人,哪知她也是个党同伐异的乡愿德贼。
贾母心知晴雯也跟着受了委屈,既然把袭人拉了下去,自然要抬一个人上来,便说:“从今往后晴雯就是宝玉的一等大丫鬟,她的月例银子还是从我屋里走。”
虽则贾母明面上没有处置周瑞家的和薛家,但是不出两日,周瑞女婿冷子兴就被人告了,遣送姑苏原籍。他古董店里的东西都被收归贾府所有。周瑞夫妻王夫人被发卖了,周瑞的女儿也因无父母、丈夫的庇护,维持不住生计,又卖身到别家为奴了。
薛蟠也因藐视师长,被贾府义学赶了出来。薛家的恒舒典也因涉嫌收纳赃物而关张大吉。
王夫人送了许多好东西到黛玉处赔罪,黛玉无奈收了,只叫王夫人多宽心保重。
得知王夫人因诬陷黛玉之故,要被祖母送去田庄,宝玉也是苦劝了数次,然贾母并不松口。
考虑到王夫人毕竟是宝玉的亲娘,为了免宝玉两头难做,黛玉还是收起小性儿,待王夫人一如既往地尊重客气,还帮着劝说贾母。
可贾母不依,为了宝贝外孙女黛玉,铁了心要惩治王夫人。甚至不考虑自己将来老迈失权,有可能被儿媳磋磨报复的可能性。黛玉又是感动又是忧虑,倘若就此与舅母交恶,天长日久她又该如何面对宝玉。
躲在背后的宝钗这几日都闭门不出,是她误判了贾母对黛玉的爱护之心,只是礼上面子情,才导致今日的结果。虽然薛家丢了一个生金蛋的当铺,损失巨大,贾母也并未公开斥责薛家什么,但这种无声的批判与疏远,却让她心中更加难受。
她得想个法子与贾府重修旧好才是。先前养的那些暹罗猪与鲟鱼也该派上用场了。
京中距离皇城最近的人家除了几位异姓王爷,就只有王正堂住得最近了。晴雯在王家住了几日,每日黎明即起,都能从窗下看到列班上朝的轿马。
清晨洗漱过后,她就先去拜见师父师娘,而后背诵昨天的课业,接受师父的考较。只有顺利通关,她才能吃到热乎乎的早饭,否则稍有谬误,等着她的就是一顿好板子。
幸而晴雯吃过一次亏就长了记性,学习越发刻苦了。师娘白芍一连生了七个儿子,盼了一辈子的女孩儿,可惜到了孙子辈、重孙子、玄孙辈也没见到女孩的身影,因此一见到伶俐的晴雯就欢喜得不得了,生怕王君效磋磨徒弟太过,吓跑了人家,对晴雯百般维护关照。
王君效劝阻不住,只得由夫人去了。白芍带着丫鬟们在药圃中收金银花和甘草,见晴雯拿手指头点着自己头脸上的穴位,一面走一面背,耳不旁听,目不他视,几乎就要踩到水沟里去了,忙摁住她的肩,“晴雯,仔细脚底下有水沟!”
晴雯怔怔地答:“水沟穴在面部督脉,不在脚底下。”
众丫鬟听了,不禁都大笑起来,“这丫头疯魔了不成!”
白芍对王君效感慨道:“圣人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晴雯这丫头灵心慧性有上上智,又肯下愚笨功夫,实在是难得,老头子你可一定得好好教她!”
王君效道:“那是自然,可她想学针灸,你也知道非除衣不可施针,这毕竟男女有别。她又生得那样出挑,我怕你心有芥蒂……”
“呸,你个糟老头子还怕我吃醋不成,”白芍捶了王君效一拳,把他的白胡子一拽,“我在一旁盯着你,你且好生教她,若发现你心猿意马,看我不把你这骚胡子给拔光了。”
王君效唯唯应诺,下晌就把晴雯叫到跟前来,“从前我教你的,你都背得滚瓜烂熟,从今天起我就教你王氏针灸术,你可得好好谢谢你师娘。”
“真的?!”晴雯欣喜若狂,忙又跪地磕头,对着师父师娘千恩万谢。
“针灸术并不复杂,悟性高的人半个月就能上手用针灸保健养生,但是要用针灸治病诊疗,没有三五年功夫是不行的。”王君效一边净手一边说。
晴雯也学着王君效的样子,用香皂胰子洗干净了手。
王君效拿出一瓶烧酒,一边擦拭针具一边说:“针灸应当一人一针,不得混用。急救之时,也应先用烧酒,给针具及病患穴位处涂抹擦拭后,方可扎针。”
晴雯仔细聆听教诲,不敢有丝毫分心,她跟着王君效学了一下午,逐步了解到针灸的妙处,针灸不仅能疏通经络,调和阴阳,还能扶正祛邪。
普通的单手、双手施针法,晴雯依样画葫芦很快就能掌握了,唯独王君效使出了一招“飞针”,让她叹为观止,一时还掌握不了要领。
“所谓飞针,就是一旋指,二翻掌,三点穴。用你的右手快速旋指,手掌轻展,在病患毫无感知的时候,银针就已经飞入了穴中。”王君效翻掌弹针,唰地一下,银针就扎进了他的左手的阳溪穴中。“这种针法能极大地减轻病患的痛感,有助于调行气血。”
飞针的要点是快和准,晴雯尝试了无数遍,只把自己左手扎出百十来个洞孔,才渐渐有了感觉。
师母白芍看了心疼,忙劝她:“你个死心眼的傻孩子,一开始飞针用脉枕练嘛,何必扎自己的手。”
“师娘没关系的,我不怕疼。”晴雯见自己一天之内就已经学了三种针法,兴奋之余信心倍增,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许疼痛。
之后的两天,晴雯就着力练习飞针,飞针重点在运用腕力、指力与目力的三者配合,进针要迅速且准确,不能有丝毫的阻滞和停顿。
转眼就是五月初五,眼见下晌就得回贾府去了,晴雯抓紧时间练习飞针,师娘端来的粽子都顾不得吃。
一连饿了两顿,让师娘发了脾气,说要捶她的人,晴雯这才收了针,捧着粽子大快朵颐起来,只把师娘哄开心了,又收了一张白骨穴位图,才坐上林安的车回到了贾府。
晴雯进了绛芸轩,不见宝玉的人影,才知冯紫英请他吃赏午酒去了。因为袭人犯口舌被贬为三等丫鬟,从此再不能进屋伺候,晴雯心情舒爽极了。
她翻出一张五毒画,用块绸袱垫上贴在床头,捻针在手,旋腕的同时食指中指发力向外弹射,唰唰两下,两根针就准确地钉在了蟾蜍的两支眼睛上。
碧痕正准备喊晴雯吃晚饭,见她神情专注,眼冒精光,弹针连发,起先吓了一跳,待她回头再看到门后贴的白骨图,更是吓得魂消魄散,逃也似地跑了。
“晴雯必是疯了,满心满眼都是什么五毒白骨,看着好生吓人。二爷回来还不知吓得怎么样呢!”
秋纹端着饭碗说:“让二爷厌了她,岂不正如你的意。”
碧痕撇撇嘴,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吃起饭来,又抱怨道:“这大热天的,都不让人打水洗澡,又脏又臭可怎么过呢。”
“等挨过了端午就好了,为了避井毒,节前汲的水只能紧着主子们用,等晚上宝玉回来,你打发他洗澡,趁便你也洗一洗不就好了。”秋纹挤眉弄眼地奚落她道:“也不是第一回干这事了,还作羞不成。”
碧痕哼哼了两声,手上扇着风,只当没听见。
等到日头偏西,晴雯也渐渐看不清五毒的轮廓了,只得将银针收起来。点了一盏油灯,一边在灯下捻线,一边默默记诵白骨上的穴位。
宝玉吃酒回来,四下已经掌灯了。
“二爷先吃口茶,我们给二爷打洗澡水去。”碧痕拉了秋纹去抬水。
晴雯从耳房走出来,见宝玉满头是汗,正半醉微醺地宽衣抛靴。
他解下腰间的大红汗巾子,往地下一扔,晴雯蹲身给他收拾衣履,捡起那汗巾子一看,因为眼生,不由问:“这汗巾子哪里来的?”
宝玉答非所问地说:“前儿初三是薛大哥的生日,说是置办了鲟鱼、暹罗猪请我吃酒,我没理他。谁知他今儿又借了冯紫英的席面,请了小旦琪官作陪,诓我去吃赏午酒。我去都去了,只能将就吃一点了。”
晴雯猜那汗巾子只怕是优伶之物。宝玉又问她太太房里可有什么事没有。
“二爷忘了,我这几日都在王正堂家,哪里知道太太房里的事。”晴雯将收起来的东西归置好,又见那红汗巾子颜色极艳,不由嘟囔:“这么红的颜色,只怕混洗了会脱色。”
宝玉笑道:“那是茜香国女王进献的贡品,怎么会脱色。”
话音刚落,晴雯如雷轰电掣一般,蓦地转身,瞪眼问他:“太太屋里的金钏可是因为你被赶出去的?”
宝玉哪敢应声,恰好碧痕与秋纹抬水进来,打着哈哈,忙跟上去洗浴了。
晴雯心念急转,暗道:“不好!”她抓了红汗巾子,连忙往贾府的水井边上去。
怎么会这样,宝玉为游荡倡伶,淫·辱·母婢挨打的事,不是发生在住进大观园后么?大观园还没盖起来,被太子的人守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金钏又怎么进得去,她若存了拙志,也只能选择在贾府内院了。
晴雯一路疾奔,一面想自从她重生以来,很多事情都悄然发生了改变,眼下宝玉调戏金钏,招惹忠顺王娈·宠的事会提前也并非不可能。但愿她能赶在金钏做傻事前,将她拦下来。
第44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四回
王表哥中宵探娇娘, 林黛玉夤夜救愚兄
贾府中有三处水井,因端午节避井毒之故,井口都盖了大石板, 九天后方可挪开,一个年轻的女子除非下死力气, 否则是搬不动的。
晴雯先去了东南角的水井, 因此处毗邻大厨房, 便叫来了表哥多官,求他在井边看守十日,多官常在厨房当夜班, 自然答应了下来。
西北角的水井在门房附近, 人来客往嘴多眼杂, 金钏也不会选择那里。只剩下一个贾母院外东西穿堂侧边的水井,那里入夜后就不许人走动。
想来金钏当初选择在大观园的东南角投井,也是因为那里离怡红院近, 她想以死证清白, 就得在宝玉的眼皮底下闹出风波来,以此刺王夫人的心。
晴雯赶在二门下钥前, 回到贾母院中, 先去西厢找了黛玉。
“姑娘,有件人命关天的事还需你援手, 请你快跟我来!”晴雯来不及多言, 拉了黛玉的手,提了玻璃绣球灯, 就往贾母后院走去。
“你这丫头风风火火地要干什么?”黛玉被晴雯带到了贾母后院的水井处, 疑惑不解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晴雯想着她不能道破天机,只能斟酌了言辞, 解释道:“我昨儿做了个梦,梦见二爷调戏太太房里的金钏,害金钏被撵了出去,金钏气不过投井死了,十多天后才被人发现。
后来二爷出去喝酒时勾惹上了忠顺王府的小旦琪官,与他互换了汗巾子。以至于忠顺王府的长史以为宝玉藏匿了琪官,上门索要。
恰时环三爷又因金钏的事告了宝玉一状,两桩事凑到一块,只把老爷气得将宝二爷死打了一顿。”
黛玉听了又是提心吊胆,又是自我安慰:“不过是梦罢了。金钏不是因打坏了东西,才被撵出去的?”
晴雯摇了摇头,将大红汗巾拿出来给黛玉看:“姑娘你瞧,这是今儿从宝玉身上摘下来的,他真的与琪官换了汗巾子。”
黛玉见了那汗巾子,越想越心惊,看来晴雯梦见的事极有可能发生。她蹙眉思忖半晌,问晴雯:“你的梦中可记得金钏投井、宝玉挨打的日子?”
“我记不清,事发的时候只在五月半前后。”晴雯无奈摇头。
黛玉道:“雇个老妈妈在井边看守半个月,应当不妨事。”
两人确认井中没有人,又将大石板给盖住了,偏巧一个老婆子探头探脑地瞄了两眼,笑道:“林姑娘,可别在井边玩,小心失脚跌下去。”
晴雯定睛一看那婆子正是何婆子,心想这婆子粗鄙贪财,又欺软怕硬,不是个可靠的人,正想撵她走。
偏偏何婆子好不容易见林姑娘在这里,有心在小姐主子面前卖个好,蝎蝎螫螫地不肯走。
黛玉只得暗示晴雯,“既如此,就她罢。”
晴雯就对何婆子说:“何妈妈,林姑娘正是担心有人掉进去了,让你在这里守个半个月,你愿意不愿意?”说着又拔了自己头上的簪子,递到她手上。
何婆子见了金簪子,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满口应承了。
二人嘱托了何婆子一番,便回了西厢。
哪知那何婆子见钱眼开,想着王夫人吃了婆母的宣排,不能管事,凤姐又卧床安胎,疏于俗务。若不趁手上有点钱赶着赌一把,岂不吃亏!待林姑娘走了,何婆子在井边打了个转儿,也脚底抹油溜了。
与贾母院后罩房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正在修造的省亲别院。禛钰藉由监工的名头,在工地上住了两日。
到了第三日,他实在按捺不住一颗躁动的心,撇下章明,独自越墙而下,打算去他的小表妹那里夜探香闺。
没曾想,他才一落地,就瞧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丫鬟,费劲吧哈地挪开井口的石板,倒头就要往井中扎进去。
“这叫什么事!”禛钰一个手刀下去,将她给劈晕在井边。
禛钰来瞧林黛玉,正缺个理由,眼下这借口也有了。他往贾母院中走去,追上了黛玉晴雯二人。
“表妹!”禛钰现身挡在了黛玉面前。
晴雯挑灯望去,一见是他,吓了一大跳,“表少爷,怎么是你?”
黛玉满面狐疑:“你何为在这儿?”
禛钰一抹脸,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只说:“前头有个姑娘要跳井,被我劈晕了,我正找人来看。”
黛玉心头一凛,顾不得许多,提裙就往井边跑去。
晴雯也赶紧提灯追上去。
到了井边,果见金钏直挺挺地躺在地下,晴雯将玻璃绣球灯交到黛玉手上,从荷包里取出银针,在金钏的上星穴上一扎,没过一会儿,她就睁开了眼。
“林姑娘、晴雯,你们怎么在这儿?”金钏见自己没有死成,又羞又气,捂脸哭了起来。
“金钏,”晴雯将她慢慢扶起,对她说:“我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才起了拙志。你往这井里跳,万一惊着老太太,那你娘老子、你妹妹哪还有活路。”
金钏哭哭啼啼地说:“从前宝玉与我们玩笑,太太从不介怀,前些日子太太被老太太骂了,端午一过就要被撵去田庄,她心里不痛快,这才拿我扎筏子。我跟了太太十来年了,这会子发落我配小子,还不如死了干净。”
黛玉不由想,说到底这事也与自己有些干系,更不能袖手不管了,于是对金钏说:“倒也不必如此悲观,你只回家好生静养。等太太去了田庄,我再请琏二嫂子调度你上来使唤。”
“琏二奶奶是个狠心人,如何肯为我一个小丫头得罪了姑太太。便是侥幸让我回来了,待太太回府,依旧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金钏只是摇头,一味淌眼抹泪。
这时章明翻墙过来找主子,瞧见了这一幕,他偷摸给太子殿下比了个大拇哥,那意思好像在说:真不愧是太子,都干上逾墙钻隙幽期秘会的事了。
禛钰白了他一眼,干咳了两声,对金钏说:“我是陪同太子殿下监理省亲院的禁廷侍卫,此地也在太子监察范围内,按制凡奴婢在太子辖地自尽,其亲属发往边地给兵丁为奴。你若不想连累你的爹娘姊妹,还是好生活着吧。”
金钏听了这话才后怕起来,再也不敢冲动行事了。
章明不满太子撇下自己单独行动,故而提议道:“明儿我让贾府把你的卖身契拿来,就说太子看上你了,要讨你来做丫鬟。给太子看屋子就成,比在这儿做奴婢强。”
禛钰白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反驳他,只对金钏说:“你从此就改名叫水思罢了,是林姑娘救了你,你要饮水思源,承她的情,念她的好。”
金钏忙不迭地向黛玉磕头,又向禛钰与章明磕头,道谢不尽。
黛玉趁此对禛钰道:“表哥神通广大,进贾府如入无人之境,不防将水思一并送回家去,也省得我们劳心牵念。”
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禛钰无奈只得应了,今次夜探香闺出师未捷,又有旁事横出,害他无法与小表妹独处,十分遗憾。但能见她一面,也依旧不虚此行。
禛钰只得将水思打发给了章明,自己飞檐走壁跃墙而去。
面对突如其来的禛钰,黛玉十分警惕,但她心里还挂记宝玉挨打的事,无法深究他的目的。
黛玉心想即便没有金钏这一遭事,宝玉私交贾家敌对势力忠顺亲王养的戏子,也一样犯了大忌,保不齐舅舅还是要打他一顿。
她思量许久,拿定了主意,先带着晴雯去了贾母处,对鸳鸯说:“宝玉这几日误了功课,唯恐舅舅责罚他,还请姐姐有空多请二舅舅,去老太太跟前问安说话,等十日后我们姊妹为宝玉补好功课,也就不妨碍了。”
鸳鸯笑道:“你放心,我横竖替你看着,难为你这样为宝二爷着想。快回去睡吧。”
黛玉辞别鸳鸯,又与晴雯去了三间小抱厦内找探春。
原以为到了二更天,探春已经睡了,哪知她屋里的灯还亮着。黛玉心知探春是个心思机敏,深慧缜密的女子,若不对她说实话,只怕她也会刨根问底,便将前因后果对她说了一遍。
探春深知宝玉勾惹政敌爱宠,犯了官场大忌,不由埋怨起来:“二哥哥千好万好,偏偏是个爱颜色的,只因人家生得好些,就想引逗结契,也不想想其中的利害关系。”
黛玉幽幽一叹,又劝探春说:“虽则尚不清楚忠顺王府何时上门索人,为免节外生枝,还请三妹妹这半个月,多叫环三爷上来玩,或与他下棋双陆,或临帖猜枚,只别让他四处游荡,造谣生事。”
“林姐姐说得有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探春点头,忙叫心腹丫鬟侍书拿一个新荷包来,明日送给环三爷赏玩。
出了三春的住所,已经是三更天了,她浑然不知自己一路奔忙的样子,全被禛钰瞧在了眼里。
回到西厢,黛玉还不能安歇,骗过紫鹃、雪雁两个,让晴雯在帐中悄悄点了一盏小灯,在小杌子上埋头写信。
信是写给贾琏的,简明地说明原委,请他劝诫宝玉不要再与琪官往来,又让他留心在街面上打听琪官的事,若有忠顺王府的人寻索,立刻去东郊离城二十里的紫檀堡中,送还红汗巾子,劝说琪官早日归府,以免受雷霆之怒。
写完信黛玉还想连夜就送到平儿手中,毕竟平儿近来忙的脚不沾地,这会儿应当还没有睡。晴雯苦劝她歇一晚,明儿一早再送。
黛玉生恐翌日清早,忠顺王长史就找上门来,不肯松心,硬要起身去送信。
晴雯拗不过她,只得提了灯,悄悄送她出去了。才走到粉油大影壁前,一道黑影拦在了她们面前……
第45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五回
王表哥锥心荣禧堂, 林黛玉绣鞲五星图
“谁?”
晴雯吓了一跳,举灯望去。
只见那人冷着一张脸,菱唇微抿, 额角青筋暴起,眸中渗出一股令人胆寒的笑意, 眼底尽是无边盛怒。
黛玉见了他, 心头莫名发怵, “表哥,你怎么还没走?”
禛钰踩着一地光影,踱步过来, 脚步一声重似一声, “表妹, 你可知你手里的信若是落到旁人手里,你一生的闺誉可就完了。”
黛玉不由退后一步,慌忙将信掖进袖中。
信中写了优伶之事, 又涉及汗巾私物, 若被外人发现,她的确也没脸活了。可是为了宝玉的安危, 她顾不了许多, 已经叮嘱琏二哥阅后即焚了,想必应该不会有大碍。
“你为了你的宝哥哥少挨一顿打, 受苦受累奔忙了这一晚上, 你可知他在干什么?”
禛钰眉头深蹙,一把攥住她藏信的手腕, 轻笑出声:“他与婢女洗了两三个时辰的鸳鸯浴。”
手里的信飘然落地, 黛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难堪至极,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重过一声的呼吸。
说不气愤、不伤心是假的,可事已至此,再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又毫无意义。
黛玉挣不脱他的手,含泪振声道:“他在干什么与我无关,我要干什么也与你无关,表哥再不离府,我就嚷贼了。”
“你若有胆子喊,那我可就趁愿拖你回府了。”禛钰并不松手,另一手抄起地上的信,反手在玻璃绣球灯上点燃了,火光迅速蹿升起来,照亮了整个粉油大影壁。
也照亮了黛玉满面泪痕的脸,苍白羸弱,毫无血色,那可怜兮兮的样子,饶是禛钰这样的硬心肠,都不忍再看。
他负气甩开她的手,转过身去,藏起了眼底的挫败和不甘。
黛玉哭了半晌,遥见凤姐屋子的耳房已经熄了灯,便知平姑娘也歇息了,再不好打扰的。
“晴雯,我们回去。”她扶着晴雯的手,转身抽抽噎噎地回去了。
晴雯又气又急,心里直骂王公子是个搅屎棍子,她难过地问黛玉:“姑娘真不管二爷的事了。”
“由他去罢,好赖我管不着。”黛玉心痛神迷连连摇头,拖着步子走了两三步,忽而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姑娘!”
禛钰飞身过来,将摇摇欲坠地黛玉护在肘弯。
晴雯见他过来,恨骂不休:“都是你,在姑娘面前胡咧咧什么,让她受这么大刺激。”
“废话什么,赶紧救醒她。”禛钰将黛玉抱起,送到就近的荣禧堂中。
晴雯颇有顾忌:“荣禧堂是老国公的地方,除了清扫的人,旁人不能擅入。”
“这世上还没有我不能入的地方,就这里了。”禛钰将黛玉安置在荣禧堂内的罗汉榻上。
晴雯不得已跟了进去,将玻璃绣球灯隔在条案上。
禛钰探了探黛玉的脉,转头问晴雯说:“你多少学了几分王氏针法,可有把握将她救醒?”
晴雯先前救醒了水思,原是不怯阵的,可被王公子这么一问,她取出银针来,就多了两分犹豫:“我试试看。”
禛钰见她手腕微抖,厉声道:“你若下错了针,我杀了你!”
被他这么一威胁,晴雯的心气被吊了上去,她眼眸放光,反倒镇定下来,从格柜中搬出一坛贡酒,将银针擦拭了一遍。
飞针刺进了黛玉的百会穴,没一会儿黛玉紧蹙的眉头散开,缓缓睁眼。她见到床前立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喃喃道:“宝玉……”
禛钰冷哼了一声,随即气笑了,他大晚上的不睡觉,尽给自己找气受了。
但是为了缓解心疼,他还是隐忍醋妒之意,阴阳怪气地说:“既然醒了,就赶紧回去睡觉。我明儿叫太子把琪官一并收纳了,保管你的宝哥哥安然无恙。”说罢,就忍着怒气和恶心,把那红汗巾子揣进了自己袖中。
黛玉定睛一看,才知自己认错了人,一时羞赧无语。
晴雯不免好奇地问:“那太子殿下,怎么什么人都收?”
禛钰心内郁卒,望着帐中的小表妹,意味深长地说:“太子可不是什么好人,心情好时,不管有仇的、有怨的都能容下。可一旦惹怒了他,那是睚眦必报的主儿,谁要栽他手里,绝对死无葬身之地。表妹以后见了他,可千万、千万要想着逃啊……”至于逃不逃得过,那就不好说了。
东宫、东宫,杜门在震,困我者东宫也。
黛玉又莫名想起先前的奇门卦,一颗心禁不住悄然颤栗。
禛钰默默跟在黛玉身后,一路护送她回到西厢。
晴雯悄然掀帘,黛玉踏阶而上,忽听王表哥说:“今晚上你走了八千四百二十二步。”
“嗯?”黛玉疑惑回头,不解其意。
禛钰笑了笑,退走三步,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表妹,你为宝玉走了八千四百二十二步,而我就在你身后,你却不肯回头一顾。
章明见太子久久未归,还一脸怅然地徘徊在暗夜中,忙将他拖走,“主子,你的假已销,再耽搁下去,就误了宋太师的早课了。”
禛钰叹了一口气,郁郁地靠在廊柱上:“孤是天下第一愚人。”
做什么要如了那小冤家的愿,白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一个动辄晕厥病倒的娇娇女,偏生最磨他的心。一见她一双泪眼,什么仇什么怨,他都顾不得了。
“殿下乃天下一等聪明人,又何出此言。”章明不知主子怎么突发其感,安慰他道:“您把金钏的名字改成水思,一下子把金克木变成水生木,助益东宫。连个丫鬟名字都暗藏玄机,以您算无遗策的缜密心思,又有什么事能逃脱得了您的掌控。”
“呵。”禛钰白了他他一眼,自嘲地笑了笑,若是万事尽在掌握,他何至于这样憋屈难受。
水生木,益的是林,小表妹呀你知不知。
翌日清晨,鸳鸯就奉了贾母之命,催促王夫人速离府邸,往京郊田庄上去。
贾政不曾出面,宝玉苦留不得,只得挥泪告别了母亲。
厌恶自己的舅母眼见受罚贬去乡下,黛玉脸上也并无喜色,她心知待省亲院落成,舅母迟早也要被舅舅接回来的。
转眼又到溽暑时节,天气闷热,寻常屋子成了偌大的蒸笼,蒸得人汗如雨下,脾气火爆。皇太子讨要忠顺王府的琪官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街谈巷议,甚至惹得龙颜大怒,太子也因不务正业,吃了一通挂落。
宝玉却在无知无觉中避过了一劫,贾政的一腔无明火,也终究没有由头烧起来。
摆在西厢的铜镀金珐琅五福风扇,从早到晚都没有歇过,就连身怀六甲的凤姐也常来这里蹭凉。
眼见凤姐临盆在即,黛玉哪敢让她来回奔忙,便让几个婆子将五福风扇抬到凤姐的屋子去,借她使用。
凤姐自是欢喜,又怕热坏了林姑娘,在老太太那里吃挂落,便打发人在西厢里装了个拽拉式的大风扇。虽则还是靠人力拉动,但若干片大风扇一起来回摆动,送风纳凉也是极好的。
六月初一,太医王家的马车如约来贾府接黛玉、晴雯去王府小住。贾母也没法推拒,凤姐心知老太太不放心,便吩咐平儿亲自将人送到王家,打点好下处再回来。
平儿在车上对晴雯说:“琏二奶奶约莫在七月初发动,她忧心赶上乞巧节,生的日子不好。若是吃一贴安胎药,只怕又留到七月半,就更不好了。还请晴姑娘得空问问你师父,有什么法子避到八月去。”
晴雯心知此事攸关重大,不敢随意应承,只说:“我先替二奶奶问问,若有好法子,我回去立刻告诉你。”
平儿喜道:“多谢晴姑娘了!”
经过王君效的精心调养,按需配药,黛玉的病情已经缓和许多,不再彻夜难眠,每天都能安睡三个时辰,气色也好了许多。
至于晴雯问如何让妇人延迟生产的事,王君效反倒说:“尊府二奶奶怀足月了,若再逾期生产有可能会导致难产,倒不如按摩催产,把孩子生在六月底。”
师母白芍又亲自手把手教晴雯,如何给产妇按摩催生,晴雯也认真学了。
黛玉原本还担心会在王府见到表哥,哪知外太公嫌弃儿孙子侄多,沸反盈天地闹腾,只与老伴儿两个单独住在皇城脚下。
也不知为何,黛玉有些怕再见王表哥,可是眼前不见,心底却莫名惦念起来。
说来表哥主动为她做了好些事,自己都没能好好感谢他。许诺给他的谢礼,也一直没有动手。
黛玉心生惭意,深知在贾府人多眼杂,不便做外人的女红,便想趁每月初一至初五来王府小住的日子,将王表哥的礼物拾掇出来。
表哥是禁廷侍卫,文人用的扇套、荷包对他而言大抵无用,不如做鞲蔽好了。鞲蔽即是护臂,经久耐用轻巧便携,可以保护武人手腕少受伤害。
六月初一晚,恰是五星聚合之夜,黛玉夜观星辰,深受启发,打算用帝释青的素锦为底,以赤、白、黄、橙、绿五色彩线绣了一幅五星合聚图。
在打了底稿后,黛玉一边精心绣制,一边想办法锦上添花,在星云之间,点缀了踏火焚风的麒麟章纹,又刺了“天星郎将,护国佑民”八个篆字。
她想象着王表哥缓带轻裘,腕缚鞲蔽的样子,一个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少年郎跃然眼前,迎着朝阳冲她笑:“表妹!”
黛玉羞赧垂眸,一股热意从面颊蔓延到了耳根下,她望向镜中自己双腮通红,犹似桃花映日,复又低头不敢再窥,只拿着鞲蔽颠倒细看,唯恐有不足之处。
回到贾府后,晴雯依照师父、师娘传授的按摩法,一日不歇地帮凤姐按摩催生。六月二十四下晌,凤姐顺利诞下千金。
贾母虽遗憾凤姐头胎生的不是儿子,但是重孙女生的日子不错,天缘凑巧赶上了荷花生日,便给她取了个贾荷的大名。平儿去庙里替主子上香添油还愿,回来后又发了一波赏钱。
因晴雯劳苦功高,独得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晴雯也没领,依旧先存在凤姐这里。她暗自感慨,经过她一手按摩,竟让前世的巧姐儿就变成今生的荷姐儿,真希望荷姐儿从此福慧双全,美意延年。
宝玉对黛玉暗中保护自己的事一无所知,见贾母心情不错,趁机提议把他母亲王夫人接回来,给荷姐儿做洗三。
贾母并未同意,只说等省亲别院落成再说,宝玉只得按下不表。
第46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六回
时薛蝉绸缪省亲院, 诡贾瑚趁势归公府
历时九个月的建造,贾府的省亲别院终于在冬月竣工落成,恢弘阔大、峥嵘轩峻自不必说, 里头的一应匾额对联也都由太子亲书赐题,命人勒石刻匾, 均用红绸遮盖了, 等太妃省亲之时再揭。
只是里头的金银器皿、山石树木、幔帐毡帘、椅搭桌围、古董陈设等物, 一件也无,还须贾家自行添设。园中虽设有庵堂,也只是给女眷清修之用, 至于尼姑、道姑、戏子一类, 除非皇帝特旨加恩, 否则一概不许采买豢养。
赖家兄弟将府中账目一盘算,若要迎太妃娘娘的銮驾,少说还得再添十万两银子, 可是公中已经拿不出现银来, 而况几处房租地税通在明年夏收才得,这会子也接不上。
宝钗得知了消息, 心想贾太妃省亲至多也不过一年一回, 那省亲别墅必不会凭白关锁闲置,太妃作为长姐偏爱宝玉, 必然会让宝玉及诸姊妹住到那园子里去。
眼下她得罪了贾母, 正是难堪的时候,若是她慷慨解囊, 出了这十万两银子, 那省亲别墅中必有自己一席之地,也能与贾母笑泯恩仇了。
只是眼下的薛家拿五千两现银出来都费劲, 更何况是十万两。宝钗思前想后,从前看不上眼的金玉良姻,如今却是她的救命稻草,倘若抓不住,这辈子的归宿就只能老大嫁作商人妇了。
其实她手里还有一笔暗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使。那是义忠王起事前,义忠王世子梦生存在她那里的一笔银子。
宝钗回到自家的棺材铺里,在地下室的仓库中,找到一副积灰数年的杉木双人棺。
那年关于世子的种种记忆,又倏忽启封,历历分明地呈现在眼前。
“阿蝉,倘若我胜了,这棺材里的十万两,就是娶你的聘礼。倘若我败了,这些钱你就当做嫁妆,重梳婵鬓,另寻良配罢。”
自从世子梦生被枭首,薛蝉这个名字也随之遗落在蛛网尘埃中。
宝钗抬手轻轻拂掉棺木上的积灰,一下又一下,在人前端方持重笑容可掬的姑娘,阴恻恻地勾起了嘴角。
她霍然推开棺盖,一点幽光洒了进来,尘屑纷飞下,是满目银登登的光。
“梦生哥哥,你若真疼我,就让我得偿所愿罢。”
宝钗取了银子,分批换成银票,厚颜找了舅舅王子腾,让他将银票交到贾太妃手上。
若是将钱直接交给贾母,只怕不妥,毕竟贾母手握丰厚的私产,未必会接。还是将银子送进宫中,由贾太妃转呈更好,一来贾母看在元春的脸面上,只得承薛家这个人情。二来由元春做主,让她有机会日后住进园子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明知王子腾谋求升官,必然会从她手里截留一笔银子下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又过了半个月,元春果从宫中捎回了七万两银子,让贾母记下薛家的人情,装点省亲别墅。宝钗心知太妃省亲在即,万不会把王夫人撂在田庄一辈子,必是要派人来接的。而她就抢了这个先机,借着薛蟠贩货返京的名义,将“病愈”的王夫人送回了贾府。
贾母连吃了两个哑巴亏,只好装作没事人一样,依旧人前人后地夸宝钗:“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
实在是心机不如、手腕不如、妄念不如、厚颜不如。
随王夫人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个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人——荣国府长房嫡孙贾瑚。
除了贾代善以外,知道贾瑚本是官奴张氏之子陈虎的人,就是史太君了。
贾母自然不想欣欣向荣的家宅平添变数,见贾瑚不告而归,很是生气,骂王夫人道:“你发昏了不曾,启请太妃娘娘省亲的题本已经递上去了,这时候你带个疯子回来做什么!”
王夫人在田庄里住了小半年,原先那木头人似的脾性竟大改了,眉眼间多了几分不驯之色,面对贾母的指责,她谈笑自若:“都是一家子骨肉,哪能将他撇下不管。而况瑚儿的脑子竟不糊涂了,言谈举止与常人无异。老太太若不信,只管叫他来说话。”
听了这话,贾母的脸上毫无喜色,对王夫人说:“你既带了他来,就老实看好他,别让他四处乱走,免得惊了娘娘的驾。”
这是拒绝他谒见太妃娘娘的意思。
“老太太,”王夫人提起帕子按了按嘴角,冷笑道:“他如今可是比琏儿还大两岁的爷们儿,我一个隔房婶娘,哪里管得到他头上。”
贾母气道:“那叫他娘老子带走罢了。”
很快,阖府上下都知道了荣国府长房大爷贾瑚康复归来的消息。
贾赦与大儿子久别重逢,虽则脸面上还生疏客套,但彼此相处和谐,加之贾瑚逢迎有道,以至于长房颇有几分父慈子孝的架势。
据见过这位爷的小厮说,这位瑚大爷虽说跟赦老爷一般其貌不扬,但是他谦逊有礼,人情练达,又爱读书,竟比琏二爷还会来事。
凤姐听了这些风声,抱着荷姐儿对贾琏说:“老爷素来对你不咸不淡,眼下半路又杀回来个瑚大爷争宠夺爵。万一老爷偏疼了那一位,老太太眼里心里又只一个宝玉。到最后,二爷可什么都落不着了。”
“我又能怎么着呢?”贾琏也为此烦虑了些日子,再加上省亲装饰的事纷繁琐屑,上下都指望他一人操持,还捞不到丝毫好处。心里也是郁闷得紧,没好气地说:“都是嫡亲的,他是原配生的嫡长,我是续弦生的老二,先天就不占优。你让我怎么争。”
“二爷,怎会没有一争之力,且不说你人头面广,又有官身,为了装潢省亲别院忙里忙外,劳苦功高。再者言,瑚大爷如今还没娶妻,那疯病也未必好全了。二爷的闺女半岁就会翻身坐了。”凤姐一边安慰丈夫,一边将荷姐儿交去给平儿。
“唉,闺女抵什么用,有用也得是儿子。”贾琏叹了一口气,又把凤姐推倒在炕上,嬉皮笑脸地说:“咱们再生个儿子罢。”
凤姐嗤的一声笑了,指着窗户说:“你也不瞧瞧外头天光大亮的,被人看见了不嫌害臊。”
“咱们夫妻和乐,谁看了又能说些什么!”说着,琏二就宽衣动作起来。
凤姐无法只得依了丈夫,过后又不忘在枕边提点他:“那七万两银子你也别全扔进省亲院,不如抠出五千两,再把你的官衔提一提。钱也别经你父亲的手,万一他倒手补给贾瑚,你就吃亏了,需得重新找门路。”
“还是阿凤精明,我晓得了。”贾琏心头欢喜,越发在凤姐身上呈起雄威来,惹得凤姐又是笑又是叫。
平儿撇撇嘴,从里间退了出去,吩咐丰儿去备水,自己走进隔壁屋子,哄荷姐儿睡觉。
谁知,底下人来报:“大太太来了!”
平儿脸色一变,登时起身,抱起荷姐儿忙迎了出去。
世上又无不透风的墙,邢夫人早听见了屋内的动静,气得老脸通红,便喝命身边的秋桐站到廊下,自己一语不发地迈进门槛。
“太太怎么这会子来了?”平儿陪笑道。
“我来得不巧了。”邢夫人哼了一声,也没脸去扯凤姐的臊,只在外间坐着,抱过荷姐儿,对平儿说:“老爷说了,腊月初四是瑚大爷的生日,因他在庄子上住了这么些年,亏待了不少,如今他也是二十有四的年纪了,趁此机会替他做生日。老爷出资五十两,让凤丫头帮忙料理料理。”
平儿眉头微皱,面露难色:“哪有弟妹给大伯子操持筵席的理,太太连这个忌讳也不顾?”
邢夫人见平儿替她主子推拒,又说道:“又不是缺银少两,什么办不成的。正因为瑚大爷身边还没个贤良妇人,才暂烦她一回,等明儿她正经大嫂子进门当家,她可就能诸事放下,轻省一世了。”
里间凤姐慌忙穿好了衣裳,听了邢夫人的话,哪有不气的。她在这个家任劳任怨,夙夜匪懈,可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来的。
平儿见这事儿推脱不过,也只好说:“等奶奶回来了,我跟她说一声,到时再回太太的话。”
“别混忘了。”邢夫人这才起身,又叮嘱平儿好好照顾荷姐儿,哼哼唧唧地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丰儿舀水进来,悄悄对平儿说:“我方才听秋桐说,大太太已经把她娘家侄女儿邢岫烟给接过来了,说是要给瑚大爷相看。偏偏瑚大爷跟薛大爷在庄子上十分投契,竟是更中意宝姑娘做媳妇哩。”
贾琏撩帘出来,倚在门框上啧啧冷笑:“薛妹妹的金锁如今人皆有之,谁也不稀罕了。若能嫁给瑚大哥哥,那也算遂了她心高志大的愿了。”
而此时心高志大的薛宝钗,并没有因捐资之故,如往常一样在贾母跟前承色陪笑,相反她在自家药材铺里,搜罗上等的坤灵丸、暖宫孕子丸、五子衍宗丸,预备着敬献给太妃娘娘。史太君都要向贾太妃三跪九叩了,她还去奉承那老货做什么。
“请问柜上有蝉蜕否?”
一道调侃意味甚浓的话飘来,宝钗从药橱间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面圆耳肥的纨绔子弟,笑眯眯地对她说:“姑娘,我想买几钱蝉蜕。 ”
这人瞧着就不像好人,宝钗心生警惕,急忙退到药橱后,只叫掌柜的出来招呼客人,并不理他。
又听那人悠然长叹:“人说薛姑娘事不关己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果真如此,就跟那不会叫的哑巴蝉一样。”
药橱之后的宝钗瞳孔骤然放大。
她心上一阵锥心刺骨地疼,那些少年时断续又斑斓的记忆,走马灯似地涌进脑海中。
“阿蝉,你装作罕言寡语的淑女样,就跟那不会叫的哑巴蝉一样。”
“阿蝉你信不信,只要口衔玉蝉,人可以死而复生!”
第47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七回
费心机省亲长林园, 正才名赐字传嘉尚
启请贾太妃省亲的折子,当日就批了,省亲之日定在正月十六。禛钰身为皇储在忙完了岁首祭庙等诸多仪式后, 也终于获准了几天假。
禛钰想重游省亲别墅,勾惹小表妹。未免暴露身份, 他亲自去见了贾太妃, 因知她是个瞻情顾意的女人, 便单刀直入地提了自己的条件。
“太妃娘娘思家心切,必不想在贾府待不到三个时辰就回宫。倘若娘娘愿为我掩饰身份,听从我的安排, 我便可让娘娘辰时去, 酉时归。还给你们娘们儿留一下晌说私房话的机会, 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皇太子要假借身份微服出巡,元春怎会不警惕,便斟酌言辞问其缘由。
禛钰只说:“上回监造省亲别墅, 天缘凑巧, 孤以王正堂小辈的名义拜会了贾府老太君,而今她下帖子相请, 孤不想拂了老封君一片慈爱之心, 又恐搅扰了太妃游幸之乐,只好以王公子的身份低调赴约。”
元春听了深为奇异, 贾府能与储君交好, 自然大有裨益,这个顺水人情哪有她谢绝的理由。
二人达成共识, 客套一番就散了。
元春不能暴露太子身份, 但嘱咐王夫人、贾母厚待王公子这位“东宫红人”还是可以的。只是史太君的请柬不止给了王公子,还有保龄侯家的千金史湘云。明面上是请史湘云来贾府一起接太妃娘娘的驾, 长长见识,实则是让她来相看王公子的。
从前黛玉没来京城的时候,贾母原是有意让史湘云嫁给宝玉的,只是后来更合适配宝玉的人选已经出现了。
论情论理,论宝玉的心意,黛玉都比湘云更适合做宝玉的妻子。因而,贾母对湘云略有亏欠心理,就想起还有王公子这么一位佳郎来。
而禛钰卯正二刻就到了贾府,自觉承担了传递宫中消息的人,众人见他深谙宫帷仪注,反倒都听他安排摆布。
三春姐妹与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邢岫烟同列。黛玉见王表哥锦衣华服,在人前指挥若定,从容优裕,不由暗想自己揣在怀中的鞲蔽,也不知今日有没有机会送给他。
众人排班行国礼后,恭请太妃的车驾游幸省亲别墅,之后太妃在贾母正室降座,与祖母、母亲及诸姊妹叙行家礼。元春又请薛姨妈、宝钗、湘云、黛玉、岫烟进内相见。
黛玉心知太子将省亲别墅赐名“长林园”,是不希望贾府有后起之秀,再入中枢。殷商末年,比干遗子生于长林,从此长林即代指隐逸之地。
只是圣眷在身的贾太妃,未必甘心让贾府男丁个个做富贵闲人。
此时贾太妃有心补撰一篇颂圣的《长林园记》,又请诸姊妹题咏章句。
禛钰从前读过黛玉童年写的歌谣,知她灵气逼人,诗才颇高,欲让她一展长才,暗示太妃让诸姊妹不拘诗篇多寡,尽展抱负。
此举正中黛玉下怀,她提笔就写,文不加点,作了一篇又一篇。史湘云也是不乏捷才的诗翁,几乎与黛玉齐头并进。这可苦了畏学的宝玉,笔杆头都快咬烂了,也没憋出二三篇来。
宝钗转眼瞥见他急得满头大汗,便趁众人不在意,悄悄推他道:“这深中笃行是太子题的匾,出自《汉书·韩安国传》,韩国安是只守不攻的大将。这会子你又写什么攻读南窗下,岂不是有意与太子相争了?你只把攻读的攻字,改为披字就是了。”
“披读可有出处?”宝玉疑问。
宝钗见问,咂嘴摇头直笑:“唐朝王江宁的诗,‘披读了不悟,归来问嵇康’你都忘了不成。将来金殿对策可怎么办呐!”
禛钰袖手,在一旁听了心中冷嗤:枉自揣摩上意,牵强附会,自作聪明,愚不可及。
黛玉偏生瞧见了动静,鼓腮瞪目,暗自生气。禛钰生怕这一打岔,搅扰了黛玉的诗兴,忙道:“改一两个字无妨,私相传递就不美了。诗作又不题名道姓,待会儿娘娘让文史官誊录了,由众人匿名投选佳作十二篇罢了。”
“王公子所言正如我意。”坐在帘内的贾太妃听了太子这话,便知自己失去了评阅诗文优劣的权利,不由怪怨宝钗太冒失了些,这什么场合,就好为人师起来。
很快文史官誊录了三十余首诗,传与外厢男人们看。趁此机会,宝玉将站在对面的王公子下死眼盯了许久,暗叹天下竟有这等出尘英俊,如明珠在侧朗然照人,真真相见恨晚!
贾府众人看了诗文,评赏出十二首佳作,待贾政进归省颂之时,才揭晓了谁是大诗翁。
十二首中黛玉独占五首,为诸诗翁之冠。湘云占了三首,次居第二。宝钗占了两首,敬陪第三。邢岫烟仅占了一首,等同传胪。还有一首,诸姊妹竟无人认领。
贾太妃询问得知,竟然是贾赦长子贾瑚之作,悄悄夹带了进来。
既然评优,自然有赏,贾太妃也不得不叫贾瑚近前来一问。
贾瑚入府已经数月,但腊月初四生日宴上,贾母将诸姊妹都叫到身边陪笑去了,无人参加。以至于大多数人都不曾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此时众人难免翘首观望。
只见一个圆脸肥耳,身量敦实的青年,踏着四方步,撩袍端带进来。
看背影气质倒是不差,只是配了那一张憨蠢平庸的面容,实在不大相称。
宝钗暗暗心惊,这人不就是在自家药铺里买蝉蜕的那位公子么?
他就是荣国公长房长孙贾瑚?
不知为何贾瑚一踏进正堂,禛钰就明显感觉到空气冷了几分。他的面目虽然陌生,但是其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贵气,都让他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熟悉感。
偏偏贾瑚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还诡异地回过头来看自己,那一笑更让禛钰有种毛骨悚然的错觉。
贾太妃照例赏过贾瑚后,勉励了他两句,就让他退出来了。
贾母面露不悦,这场试才题咏,分明可以由太妃娘娘来评判,给宝玉留一点颜面,可是偏偏让宝钗给搅合了,让太妃不得不接受王公子盲评的提议。又偏生让贾瑚这个奴才秧子小出了个风头,幸而有外孙女黛玉不负探花之女的才名,为她撑起了脸面。
为了让贾元春多一点与贾母、王夫人、幼弟深叙离愁别绪,款谈天伦之乐,禛钰没有安排鼓乐戏酒,因而贾太妃退息后,让诸姊妹不必陪侍,自去歇息。
还以为少了宝玉那块牛皮糖,禛钰再见小表妹就更容易了。没曾想史湘云受了贾母的‘点拨’,不由关注起这位王公子来了,赖在西厢里不肯走。
史湘云素来英豪宏量,并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可一见了这位光风霁月的王公子,又得知他是有功夫在身的高手,还有英雄救美的事迹,不禁生了窃慕之心。
她是个自来熟,围着王公子问东问西。不过三五句话,称呼就从“王公子”、“王家哥哥”,升格成了“禛哥哥”。
“你叫我真哥哥,岂不让你贾哥哥伤心?史姑娘还是称我王公子罢,王家五代都是男丁,我只有一个林表妹就够了。”禛钰申明拒绝。
湘云赧然一笑,又继续雄谈阔论,她闲话越多,黛玉渐渐就不说话了,以至于禛钰抛给她的话题,黛玉都不愿意接,只懒懒地窝在床上冷笑。
起初禛钰有些不明所以,之后总算回过味儿来了。
黛玉是此间主人,湘云是客,而湘云对着自己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却不与黛玉搭话,大有喧宾夺主,以疏间亲之势。黛玉心性敏感,又不好直言湘云失礼之处,因而心生不快。看起来像是拈酸,其实是生气呢。
思及此,禛钰客气地对史湘云说:“史姑娘,趁天气好,你不妨到新园子里逛逛去,我瞧表妹有些乏了。”
史湘云这才意识到自己话音聒耳,惹人嫌弃了。
“好,我走。既多嫌着我,我便留你兄妹俩说体己话去。”她忿忿起身,朝黛玉帐中努了努嘴,气哼哼地走了。
“她都走了,林妹妹怎么还生我气呢?”禛钰撩开黛玉的帐帘,欠身坐在了床边。
黛玉翻身坐起,瞪眼问他道:“谁生气了?我为何要生气?”
禛钰伸手捋过她颊边的碎发,细腻如绸的触感,让他喉结微动,纤长的睫毛也跟着自己的心一颤一颤,“表妹,我错了,不该被旁人抛来的问题牵着走,冷落了你。”
“呸,我又没叫你只陪我说话。”黛玉嘴上如此说着,内里却已心开意解了,至少表哥注意到了自己的情绪变化。
她背过身,从怀中取出五星鞲蔽,往他身上一抛,低头一语不发。
“这什么东西?”禛钰抓到手里,低头看是一副绣技精湛的鞲蔽,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目光变得晦暗不明,摩挲着鞲蔽上的章纹问:“这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你的琏二哥、宝二哥都有?”
黛玉微微鼓腮,将鞲蔽又抢了回来,撂进床里,仰脸冷笑:“不想要就直说,我又不爱女红,没那么多闲心做东做西,还人皆有份。”
禛钰这才开心地笑了,忙伸手去拿鞲蔽,黛玉偏不给他了,身子往后一躺给压住了。禛钰一手牵她起来,另一手环住她的腰,把鞲蔽拽了出来。
“还给我!”黛玉连忙去抢,却已被他得了先手,抡起两只小拳头就往他胸前砸。
“许久不见,妹妹竟长大了许多。”禛钰的眼眸扫过方才不小心触碰的地方,意味深长地说。
下月花朝,她的小表妹就十四岁了,该使什么法子,撩动她的芳心呢?
酉时贾太妃回宫,翌日见驾谢恩,呈交诸姊妹的佳作,圣寿上皇与宣隆帝赞叹不已,不仅赏赐彩缎金银等物,太子还主动提议,请贾太妃为家中兄弟赐字。
于是工部员外郎贾政之次子贾瑛赐字,道学;三子贾环赐字,道勤。
而探花之女林氏,因诗文卓异,独被太子赐字,凤仪。
黛玉在太子教令中听到“凤仪”二字,心中一惊。
贾母暗暗纳罕,“这是怎么个原故?太子怎么会给玉儿赐这个表字,别是看中了林姑爷,要娶玉儿做东宫太子妃罢?”
第48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八回
林凤仪喜迁潇湘馆, 史枕霞挂名怡红院
贾太妃原想给贾府下一道谕,让宝玉及诸姊妹都去长林园中居住,没曾想太子已有了安排。
命林黛玉住潇湘馆、贾迎春住缀锦楼、贾探春住秋爽斋、贾惜春住暖香坞、史湘云住怡红院、邢岫烟住稻香村。
剩下的嘉荫堂、蘅芜苑、栊翠庵等处, 宁可闲置,也勿使闲杂人等居住。
“殿下, 我家兄弟从小与姊妹们一起长大, 若不命他住进去, 只怕他忧郁不快,添父母之愁。”贾太妃还想为宝玉求情。
没曾想太子抛出了一个她不能拒绝的条件,“令弟已至舞象之龄, 若还在脂粉队中厮混, 荒疏学业如何是好?不如由孤荐他去国子监, 以期将来举业有成。”
贾太妃喜出望外,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公府去告诉贾母、王夫人这个好消息。
唯独宝玉听了如闻噩耗,脸上再无好颜色。他最厌读正经书, 谁知大姐忽喇巴地给他赐个“道学”的字, 偏他又姓贾,活脱一个“假道学”, 被诸姊妹嘲笑许久, 真真气煞人也。眼下又要把他远送国子监,简直要他的命!
太妃省亲过后, 保龄侯就将史湘云接回了史家。可惜挂在史湘云名下的怡红院, 她一天也没住上。禛钰则被贾母热情款留下来,在贾宝玉的外书房绮霰斋中小住。
为了不去国子监, 在宝玉装病了几次后, 离家求学的日子如愿延后。只要父亲不在家,他就一定带着晴雯, 到长林园找林妹妹笑谈。
上辈子晴雯毕竟在园子里住了几年,想要趁早排布一些事,以便将来好投靠林姑娘。她深知凤姐本性要强,事事不肯落人褒贬,就先找她商议。
“如今春寒料峭,姑娘们就搬去了长林园,一日三餐还要顶风冒雨回来吃饭,长此以往恐怕身体经不住。当初建园子时就有厨房和药膳房,还请二奶奶同老太太商量,拨一房厨子过去,单给姑娘们弄饭,彼此便宜。”
“你说得在理,明儿我就跟老太太说这事。”凤姐满口答应,近年来她多得晴雯的帮衬,很喜欢这小丫头的聪明爽利。
晴雯趁热打铁又提一事:“姑娘们都是贵人钦定的诗翁,将来必要起诗社的。先前我存在二奶奶这里的钱,可供姑娘们轮流作东道,二奶奶做个‘监社御史’便好。”
听了这话,凤姐更是点头称赞,既能在贾母面前卖好,又得小姑子们的喜欢,还不花自己一个子儿,哪有不答应的。
晴雯又趁势撒娇卖乖:“眼下有件私事,还求二奶奶疼顾我些。既要开厨房、药膳房,差事就托给我表哥表嫂好了,有了奶奶的调度,别人也不敢呲牙儿。”
“呵呵,小鬼头在这儿等着我呢。”凤姐点着她的鼻子笑道:“就如了你的愿罢。”
“多谢二奶奶了!”晴雯笑嘻嘻地走了。
凤姐事多任重,一时忘了晴雯的哥嫂是哪个,就问平儿。
平儿笑道:“她嫂子就是厨工尚文家的,从前宝玉屋里的媚人,后来去了药房,改名叫画眉。”
“哦,原来是她。”凤姐恍然,拍着自己的肚皮说:“我想起来了,从前我怀荷姐儿的时候,薛姨妈见她有几分颜色,还撺掇她给二爷做小老婆,没得叫我恶心。”
贾琏从外头回来听了一耳朵,心头一喜,忙问:“谁要给我做小老婆?”
“哎哟喂,旁的事上也没见你耳朵怎么灵,”凤姐一把拧住他的耳朵,怪嗔道:“听到小老婆三个字,心里头就发痒了不是?”
贾琏哪敢认,讪笑道:“不过偶尔一玩笑嘛。”未免耳朵遭殃,又忙道,“捐官的事有眉目了。”
听了这话,凤姐忙撒了手,“走的谁的门路?”
“东宫太子。”贾琏从靴筒里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凤姐:“我才要去镇国公牛爷爷家拜会,路上遇见了林妹妹的王表哥,他跟我说东宫正有个美缺合适我。”
凤姐见字条上写的是:护军参领,赏给从三品虚衔,食四品俸。
贾琏怕凤姐不认得字,还得意洋洋地念出声来。
“这么说,我成夫人诰命了!”凤姐喜不自禁,忙叫平儿预备下簸箩铜钱阖府发赏。
“恭喜二爷荣升参领,恭喜二奶奶封诰夫人。”一众丫鬟婆子忙给两位主子磕头道喜。
贾琏升官的消息一经传开,贾母颇为开怀,不但贾太妃圣眷恩浓,孙辈贾琏也荣升三品武官,想着家中蒸蒸日上,大有中兴之势,特意蠲资百两,交给凤姐在长林园紫菱洲置办酒戏。
正月二十一日,荣宁两府的人都齐聚紫菱洲,给新晋的参领大人道喜。
二十一也是薛宝钗十六岁的生日,去年及笄撞上香菱没了,今年又赶上贾琏升官,自然无人在意了。
她出了十万两银子帮贾府垫补了最后的面子工程,偏偏素未谋面的太子横插一杠。给其他姊妹都分派居所,连填房夫人邢氏的侄女岫烟,都能住稻香村了,生生漏掉了她这个人。
贾太妃、王夫人也觉得亏待了薛宝钗不体面,送了她一些玩器古董让她装点梨香院,又叫她白天有空就进园子里逛逛,与姐妹们说话,如此也不违太子的谕了。
可她又不是宝玉,哪有脸天天去逛园子呢?薛宝钗只得在梨香院中躲一日,忽见自己窗台下有一方锦盒,压了一张字帖儿。
宝钗拿过锦盒,捡起字帖儿看,上面写着“爱蝉如梦,遥叩芳辰”。
一行熟稔的字体,让宝钗眉头紧蹙。
她打开锦盒,始终波澜不惊的眼眸,终于泛起一圈又一圈放大的慌乱。
那是一枚沁了血色的玉蝉扣,是她当初送给义忠王世子梦生的束发蝉扣。
是他,他从地狱里回来了!
宝钗望着手里的帖子出神,莺儿来叫她几次都恍若未闻,只得拍了拍她的肩。
“姑娘,大爷让你收了礼,给瑚大爷写张谢帖。”
宝钗怔怔地问:“你说谁?”
“就是从田庄上回来的贾瑚大爷呀!”莺儿眼角的不屑藏之不住,寒碜道:“从前疯了的那个,也不知怎的,突然醒过神来了。”
话音一落,宝钗的心扑腾乱跳,脸色暗如漆光。
竟然是他!
紫菱洲中,唱了好几出热闹戏,戏本子终于转到了贾瑚手里。
贾瑚点了一出《吕洞宾度铁拐李岳》。讲的是李岳修仙被吕洞宾点化,夺舍还魂的故事。
禛钰坐在席间,不觉皱眉:“这戏有什么意思?”
贾瑚笑道:“王公子年轻,不知这戏的好处,那词藻中有一支《耍孩儿》填词极妙。”
他以手打着拍子,摇头晃脑地唱起来:“从今日填还了妻子冤家债,我心上别无挂碍……①”
“这戏不好!”贾母冷脸发话,无人敢违。
众人纷纷往台上喊:“快别唱了,换一出。”
禛钰坐在席间,暗自掐算了一会儿,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下眉,轻笑道:“还真是个怨鬼夺舍的。”
按他起卦算,官奴子陈虎四年前就该死了,也不知“贾瑚”壳子里,藏的是哪路野鬼,怪不得他眼神诡谲,一身冷气。事虽蹊跷,倒也不必着紧,夺舍之魂经久必散。
此时初春时节,东风和煦,早莺争啼,新柳抽芽。遥望园中丽景,水榭楼台别有幽情,轩阁阆苑美不胜收。黛玉漫步其间,不由感慨这造园子的人真是天工巧匠,一步一景都让她想起了江南水乡的秀色。
“表妹,喜欢这里吗?”
黛玉蓦然回头,见蜂腰桥上,王表哥身着金红织金纱袍,翩然而至。
“喜欢是喜欢,可到底不是自己家。”黛玉抬手拂过几缕长柳,蹙眉苦笑:“我上无母亲眷顾,下无兄弟扶持,吃穿用度都由贾府供给。这府里看似繁盛,年年盘账出多进少,我又占了一个姑娘的分例,外兼常年吃药。岂有不遭人怨嫌的。”
“傻姑娘,这有什么好愁的。明日我就都替你解了。”
想来贾府姊妹虽多,但各人秉性不同,心智迥别。未必能做表妹的金兰知己、闺中密友,以至于她常有司马牛之叹,说到底还是受了委屈。
禛钰将手撑在柳树干上,安慰黛玉道:“我虽比亲兄远了一层,也是昂藏七尺身,扶养你绰绰有余。人道:藤萝系甲,可春可秋。丝萝不可独生,却可身托甲木,攀缘而上。你何不靠一靠我这颗树呢?”
黛玉默默咀嚼着表哥的话,心中酸涩难掩,感动之余又惊疑不定。
她想起了那枚尘封在匣子里的钳画藤缠树怀表,想起了夜奔李靖的红拂女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表哥之言太过狡诈,就像老太太一样,说话模棱两可、态度似是而非。
外祖母一面纵容宝玉与自己耳鬓厮磨,一面又不曾开诚布公地说,要给两个玉儿定亲。
想来史湘云幼年寓居在贾府的时光,也是同宝玉一桌吃一床睡的,老太太必也盘算过,让宝玉与湘云成亲。
王表哥亦是如此,一面许诺以兄长的身份,照料庇护自己,一面又不点明是终身相托,还是半路相扶。
他的行事手法与外祖母的如出一撤,用几句半真不假的话吊着人心。这分明是精于世故,八面见光,习惯浑水养鱼的上位者做派。
黛玉心中怅然,回头笑了笑,只说:“表哥回去听戏吧,台本都是假的,可唱得好听呢。”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禛钰一时愣住,回思自己的藤萝系甲之论,又不知错在哪里。
心想:唯钱解愁,她既不信我,不如先替她解了财困。
黛玉别过禛钰,回到潇湘馆中,歪在床上听窗外风过竹稍,簌簌有声,只觉心中空落落的,若缺了什么,又说不上来。
忽听婆子报说:“表少爷来了。”
黛玉不觉为之一振,只见禛钰捧了一个二尺高的锡制宝匣走进来。
他将宝匣搁在她床上,只把床板压得咯噔一响。又用四把钥匙开了四层暗锁,先抽出最下一屉,露出满当当、黄澄澄的小金条;再抽出一屉,是密聚如沙的金瓜子。又抽出一屉,全是森列齐整的小银锭;最上一屉,是一沓面额百两的皇庄银票。
“表妹,这二十万两散钱你先用着,不够再跟我说,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第49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九回
练针灸偏遭耳报神, 舌灿莲黛玉救晴雯
黛玉看着那满满登登的钱,不觉瞪大了眼睛,仰头问禛钰:“这是什么意思?我拿你当哥哥, 才把心里的烦难说出来,你反拿我当打抽丰的了?”
她站起身来, 气得罥烟眉蹙, 眼绽泪花:“我来贾府时, 父亲给足了钱,只是舅家顾及脸面不肯要我花。所以我只能生受他们的给养,连带那起子小人的怨嫌咒诅也得听在耳里。这才悒闷愁楚, 并不是缺这两个子儿花!”
禛钰见她生气, 才知自己重要的话说迟了, 忙把锡盒关了,上下旋拧,从弹出的暗格中, 取出几张纸契递给她。
“你当这园子为何用江南制式, 又为何名长林?因为这房契地契都依你父亲之意,记在了你名下。营造园子的二十万两盈余, 也是你的资产。”
望着那钤印了大红官印的文契, 黛玉整个人怔住。
“贾府尚且不知,这园子他们根本无权使用。贾氏封妃, 贾琏升官, 皆因你父亲充盈国库之功,让他们鸡犬升天而已。”禛钰不屑地勾起嘴角, 冷嗤一声。
“至于贾家几位小姐, 是住进来陪你解闷的,而薛家母女不过女篾片, 闲来嘲戏逗乐也罢。”
黛玉抬头看他,双唇轻抿,心绪复杂难言。长林园属于林家,并非不可能。只是此时的表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位高权重者不容小觑的气势。
一想到连贾府都不知道的要事,却被他一手掌控操弄,让黛玉不禁对他多了三分畏忌,不由试探地说:“就算长林园归我掌钥匙,人家恶嫌我的嘴,也锁不上啊。”
禛钰并未深思她话里的机锋,漫不经心地说:“天下奴婢不只隶属于奴主,还归官衙宰制。只要你想,但凭太子一句话,园中奴仆也可划归你名下。你既拿捏了他们的生死,哪里还会在意几句闲言。”
太子,又是太子!真正掌握长林园的人,又怎会是林家。长林园只是太子将林家,绑到东宫这条船上的锚缆而已。
黛玉坐回床上,心下暗忖:表哥与东宫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亲近,他是太子的臂膀与说客,只怕拉拢我父亲,奔着扶龙之功去的,未必真心重我。
见她仍未展眉,禛钰不禁手撑床沿,单屈一膝搁在脚踏上,对她说:“表妹,你才是长林园的主人,是这清净女儿国的女王!难道还不开心么?”
黛玉调转神色,撩起耳边碎发,嫣然一笑,“我哪有不开心?”
禛钰挑眉一笑,故意逗她:“我若真捧二十万两送你,表叔必会捋着胡须思量,王家禛钰莫非想与我家玉儿攀亲?”一面压低嗓子说,一面还装出拈须沉吟的动作来。
黛玉听了,羞得满面绯红,转脸伏到枕上,嘤嘤细语:“表哥你别说玩话了,好没意思。”
表哥真是天下第一狡猾的人,竟拿这事开玩笑。进可以“本有此意”,退可以“玩笑而已”。
她就这样被调戏了!
“你走,别再来了!”黛玉扭身起来,低头把他给推了出去。
在王嬷嬷的冷眼凝视下,禛钰只得一步挪三指地走了。
之后黛玉将纸契放回暗格,让紫鹃将锡盒收好,又把钥匙藏在妆奁暗格里。
蓦然看到那一枚珐琅珍珠怀表,她不由摁开盒盖,碎钻嵌画的藤缠树,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眨眼间两针重合。
只是这一瞬,是谁在想她,她又该想谁呢?
正月还未了,闺阁中忌针线,绛芸轩的丫鬟们得了闲,又没老嬷嬷管束,便在屋中恣意玩笑,有摇骰抹牌的、双陆围棋的,好不热闹。
独晴雯一人,捻针翻掌,口中念念有词,一刻不停地用沙袋练习飞针,运掉自如,日臻纯熟。
“好厉害的针法!”宝玉拍手,赞叹了两声,“不愧名师真传。”
袭人站在窗外暗忖:晴雯也不知哪来的好造化,得了王君效的青眼,练了这么一手针灸术。宝姑娘说得对,上回没告倒她,反而让贾母把晴雯的姨娘身份过了明路,眼下若不把她拉下马,我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晴雯正专注练习,忽然听到了袭人的心声,又见到一个黑魆魆的影子落在西窗下,豁朗一声把支摘窗掀开,“谁许你靠近这里!”
直把偷窥的袭人吓得一哆嗦。
“谁?”宝玉听到异响走过来,见窗外站的是袭人,想起她诬告林妹妹的事,就没个好脸色,质问:“你还想窥听哪个的不是?”
虽说前事已经平息,但关于林妹妹与王家表哥有些暧昧的事,还是被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那些流言蜚语让宝玉心里很不痛快,只恨从前识人不清,抬举了这个刁钻的耳报神。
宝玉分明问罪的口吻,让袭人臊红了脸,悔之不迭。
她原想仗着几分情意,宝玉又和善,宣排林姑娘两句不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想到却触了二爷的逆鳞。而今无论她再如何拨云撩雨,都无法挽回二爷的心了。
“二爷息怒。”袭人低头退下,心中暗恨:这回我捏着晴雯的把柄,就不信告不倒她!
晴雯心头一跳,她有什么把柄落在了袭人手里?她东想西想没有一丝头绪,只得求助黛玉去。
她拿起一个点心匣子,对宝玉说:“这菱粉糕林姑娘爱吃,我这会子得闲,给林姑娘送去。”
“得亏你提醒!”宝玉抽开什锦盒子,搬出好几样臻品糕点,都是他平时舍不得吃,一心留给林妹妹的。“还有枣泥山药糕、杏仁酥、玉露团你也叫小红拿着,一并送去给林妹妹,就说是我给她留的。”
晴雯指着自己的脸说:“我不就是二爷的脸面,还要特意跟林姑娘表白表白么?”
宝玉龇牙,笑着送她们出去,转头看见搁在桌案上的珐琅珍珠怀表,脸上的笑容一滞。
送给林妹妹的表,林妹妹说丢了,偏偏王公子又特意送来一模一样的。宝玉不敢深想,心情再度微妙起来。
紫菱洲正面戏楼上,晴雯见凤姐抱着荷姐儿,一边搛菜喂女儿,一边与贾母笑谈,身后一堆婆子丫鬟。忽然她想起一件顶要紧的事,上辈子荷姐儿就是在这样初春时节出了水痘。
晴雯忙劝凤姐不要让荷姐儿接触太多人。
凤姐从善如流,立刻叫奶妈将荷姐儿抱回去交给平儿照料。
晴雯给荷姐儿把过脉后,开了一些疏风清热、解毒祛湿的汤饮,让平儿有空就调配给荷姐儿吃。
在凤姐屋里忙活了不到一刻钟,忽见玉钏撩帘进来说:“晴雯,太太找你问话来了。”
没想到袭人这个耳报神动作这么快!
想起上辈子与王夫人对峙的情形,晴雯心里隐隐有些发怵,反复思量自己近来可有行差踏错。
为了以防万一,她对小红说:“你先把糕点给林姑娘送去,就说我在听太太训话,林姑娘若有事要找我,就到琏二奶奶屋里来。”
“嗳,我知道了。”小红答应着去了。
王夫人一见晴雯窈窕貌美,大有清水芙蓉之姿,沉鱼落雁之态,不觉勾起火气来,她坐下猛地一拍官帽椅的扶手,冷笑道:“好个惺惺作态的小美人儿,大正月里,你在屋子里动针舞线,是要坏府上的好运道?”
晴雯一听这话,不由吃了一惊,她都没想到还有这茬儿,银针又不是绣花针!
她心中恼恨,又不敢带出脸色来,耐心解释:“太太,太医院正堂王大人收我为徒,教我针灸之术,要我日夜不辍,精进习学,我怎敢稍有懈怠。我用的是银针,并没有动针线,太太若不信,只管派人去抄检。”
王夫人哼了一声,从袖内扔出一块绸袱来,“你自己瞧!”
绸袱正是晴雯先前练习刺五毒的那块,上面早就满是密密麻麻的窟窿眼儿了。
晴雯捡起来一看,袱子背面画了宝玉愁眉苦脸的小像,还写了他的年庚八字,吓了一大跳,心道:袭人竟拿巫蛊镇魇来诬害我!
“我听不止一个人说,你黑天白夜都在屋里子飞针乱刺,怪不得我的宝玉久病不愈,都是你这个毒丫鬟搞的鬼!”王夫人语重心沉,一拍桌子厉声道:“我的宝玉若有个什么不好,我要你陪葬!”
晴雯急了扑通跪下,含泪道:“太太冤枉,这画不是我画的,字也不是我写的,我练的正经医术,治病救人用的,绝不是什么邪术,还请太太明察。”
这时候,外头人通禀:“林姑娘来了。”
王夫人抬眸,神色冷淡地道:“你平白过来做什么?别又作出病来赖人。”
林黛玉笑道:“劳舅母费心了,我身体很好。老太太吩咐说,晚饭就摆在缀锦楼。凤姐姐要照看荷姐儿倒不必去了,只请舅母一人去呢。”
非年非节的,只有老太太要儿媳在跟前立规矩,捧饭进羹的时候,才会特意通知王夫人饭在哪里吃。
“知道了!”王夫人心里怄得要死,可一个“孝”字压在头上,她哪敢说一个不字,扭头吩咐下人:“把晴雯拉下去打四十板子,撵出去。”
黛玉迈步拦在了晴雯面前,对王夫人说:“这丫头是老太太给二哥哥使唤的人,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舅母要这样罚她!”
王夫人冷声道:“这事不与你相干。”
平儿忙将黛玉袖子一拉,小声将前因后果讲给她听。
听了三两句,黛玉便气得银牙暗咬,捡起绸袱翻看了两下:“幸而舅母不是为官做宰的人,否则顺天府的鸣冤鼓,只怕没有不响的时候。明显这字画都不是晴雯的手笔,怎么就咬死是她干的呢?
再者言,老太太已将她赐给了二哥哥,她一生荣辱都系在二哥哥身上,又何苦咒他?更何况,自古以来用巫术构陷忠臣良将,背后无非是争权夺利。她已经是绛芸轩最得脸的一等丫鬟了,底下多的是嫉恨她的同侪,保不齐告刁状的奴才才是罪魁。
太太是当家主母要行权施威,我一个客居小姐无意置喙,但太太要诬良为奸,就是败了我外祖的英名,还请三思慎行。若太太认为我言语僭越,忤逆长辈,我甘愿受罚,只求太太饶过无辜。”
她据理力争,语气强硬,称呼都从舅母改为了太太。
第50章 吾皇黛玉第五十回
欲招惹深闺掩重门, 探消息措置神通道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脸色变化无定,虽则心里已被黛玉所说服, 但嘴上不肯承认,冷着脸道:“你既要为她作保, 我且饶她一回。”说罢王夫人站起身来, 对身后的嬷嬷说:“把那个叫坠儿的打一顿撵出去。”
晴雯心惊, 袭人竟然差遣坠儿去告状,自己躲过了一劫。她正欲为坠儿申辩,扯出幕后真凶, 却见平儿冲她摇头。
待王夫人走了, 黛玉忙将跪在一旁的晴雯扶起来, 拿绢子替她掸了掸膝头的灰,“晴雯,你还好吧?”
“我没事, 可是坠儿……”
平儿摇头说:“她为一己之私诬害你, 并不值得同情,受此重罚也是她罪有应得。”
黛玉伸手在晴雯脑门上一点, 抱怨道:“你呀你, 除了一心学医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这才让人有隙可乘。”
“姑娘人真好!”晴雯感激不已, 拉着黛玉的手说:“我不过叫小红带了句话给姑娘, 姑娘就赶过来为我解围了。”
有这样的主子做后盾,自己才算终生有靠。等她学成王氏针灸术, 一定要把林姑娘的心疾治好, 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待在她身边。
黛玉提醒她道:“你是宝玉的大丫鬟,也该学着管理事务。你都做了甩手掌柜, 旁人自然生了觊觎之心。”
晴雯娇憨一笑:“姑娘说得对,绛芸轩该怎么管,姑娘你教教我吧。”
黛玉揽着她的肩,边走边说:“范文正公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其实医者与宰辅都是一样行事,理疾先绝其源,治家务察其本。对症下药,因事制宜,就不难料理。”
晴雯听了若有所思,开始琢磨起绛芸轩的内务来。
傍晚时分,王夫人在贾母处,饿着肚子立了一个时辰的规矩,才被放回来。
她心中憋屈极了,见不得晴雯那小蹄子在绛芸轩一家独大,一气之下去了王熙凤的屋子,对阿凤说:“晴雯既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还要帮林姑娘记脉案,如今还要练针灸,凭她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倒把我的宝玉丢到一边儿不管,实在不像话。我看还是把袭人给提上来,明儿把我的月例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并一吊钱来给袭人。”
凤姐勉强挤出笑意来,低声道:“袭人降等是老太太罚的,我做不得主,也不知太太回过老太太没有?”
王夫人冷笑道:“怎么,我要抬举个丫鬟,还要老太太点头不成。”
凤姐见王夫人有大发雌威的架势,只得先答应下来。
袭人借王夫人之势,重回绛芸轩,领了姨娘的月例银子。她头一件事,就去梨香院向宝姑娘道谢。
“不出姑娘所料,太太有心与婆母别苗头,即便打压不下晴雯,也会提拔我上来制衡。”
宝钗笑道:“我敬你是个聪明人,你可要好好把握,切不可再莽撞行事了。”
袭人想起坠儿的惨状,心有余悸,不由点头:“多亏宝姑娘提醒我退藏于密,让坠儿顶罪,我才得以脱身,姑娘不愧是女中诸葛。”
宝钗笑而不答,二人在南窗下臧否人物,厘清利害,关系迅速升温。
从此只要晴雯去黛玉那里,宝钗进绛芸轩就如入无人之境。
转眼又到花朝,一大清早太医王家的下人就带着两车厚礼,来到长林园送给黛玉。
单是各色嵌珠宝料石花盆景,就有七八种,更别提银烧蓝葵花墨盒、漆金盒试火镰、玉柄五珠按摩器、一套纯银的药具、各色碧玺、沉香、蓝晶石手串,以及种种名贵的中药材。
众姐妹见了,对黛玉哪有不眼馋羡慕的。林黛玉的母亲被赐封护国夫人,享誉千秋;外太公又是太医院正堂,天子近臣;再加上一个时常送礼的王表哥,衣食药饵几乎都给黛玉包圆了,以至于花不着舅家一文钱,如今阖府上下谁也不敢暗欺她了。
偏偏宝玉为了不去国子监,整日只能困在绛芸轩装病。林妹妹的生日,他也不能出来道喜。
史湘云来了贾府,以探病为名邀林妹妹一同去看宝玉。姊妹俩携手来到绛芸轩中,揭开绣帘看去,只见宝玉睡在床上,宝钗坐在床边,低着脖子为他绣肚兜。
二人捂嘴暗笑,若是平日里黛玉不进去刺她两句,哪里算完,又想到今天是自己生日,何必为他们触了自己霉头,随他去罢。
湘云唯恐黛玉嘴里不让人,拉她离开,“咱们也给袭人姐姐道贺去。”
黛玉心下冷笑,她犯不着给一个叛主求荣的奴才庆生,又不想拂了湘云的面子,只得想个借口说:“药膳房给我煮了肉桂粥,我先回去吃了。云妹妹记得去潇湘馆听戏吃酒。”
辞过湘云,黛玉又绕到耳房去找晴雯。晴雯之所以没发现宝钗溜进了宝玉屋中,是因为她正在检查自己绣的四合如意式的云肩,那是送给黛玉的生日礼物,丁点儿马虎不得。
眼下见黛玉来了,晴雯正好把云肩搭在她肩上:“这是送姑娘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只要是你送的,就没有我不喜欢的。”黛玉眉眼含笑,抚着云肩上细密精巧的绣文说:“我如今绣工渐长,也能拾掇些好东西送你呢。”
她取出一对儿缀了珊瑚珠的绣花挽袖,比在了晴雯腕上,“瞧侬这喜鹊登枝的纹样好不好睇?”
晴雯眼眸一亮,欢天喜地地接过来,缠在一双腕上,果真靓丽精巧,美韵夺目,“好姑娘,难为你为我一个小丫头做这做那,以后快别做这么费眼的事了。”
“我也是闲来无事才做的,你喜欢就好。”黛玉笑道。
晴雯想起上辈子黛玉在诗社一展奇才的风采,又怂恿她找姊妹们竖词坛开吟社,省得宝玉不在她身边无人解闷。
黛玉心有顾虑:“我虽喜欢这主意,由我来提却有矜才之嫌。”眼眸一转计上心头,娇笑道:“倒不如撺掇三妹妹去。”
“正是呢,三姑娘最是高雅,必定叫好。我要进园子找画眉嫂子要些药膳,给宝玉装相,就同姑娘一起去罢。”晴雯挽着黛玉的胳膊出了门。
不料贾瑚从绛芸轩外折返,三人撞了个对脸儿。
“瑚大哥。”黛玉不得不打了个招呼,明知这人只是官奴子,但贾母没点破,她也就装作不知道。
贾瑚一脸沉郁,见到黛玉又忙堆起笑脸,拱手道:“林妹妹好!我正想给老太太请安,没曾想就遇见妹妹了。”
他暗自将黛玉上下打量了一番,心想:好个情致风流的美人,飘逸出尘,神光内秀。怨不得宝钗对她有几分瑜亮情结,巴巴给宝玉绣劳什子的肚兜。不如我设个丑局,让宝玉和林姑娘睡一起完事,趁早打消宝钗的痴心妄想,乖乖做我的妻。
晴雯听到他的心声吓了一跳,这个贾瑚好生恶毒,为了满足自己对宝姑娘的觊觎之心,竟设计让宝黛二人身败名裂!
不成,她这几日一定不能离开黛玉身边!
晴雯将黛玉护送回长林园,去探春那里讲了起诗社的事。这主意正中探春的下怀。探春与黛玉二人开始勾画诗社的种种细则。
辞过两位姑娘,晴雯又赶紧找到表嫂画眉,对她讲自己偷听到贾瑚谋害宝黛的事。希望表哥表嫂时刻警惕黛玉入口的饮食药饵。
画眉听了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地说:“我远远地瞧了那个瑚大爷一眼,总觉得他举手投足间有一种熟悉感,又记不起在哪见过。没曾想,他竟是这样卑劣无耻的人。”
“可惜我没听到他具体怎么谋划的,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能这么坐以待毙,还是要主动出击的好!”晴雯心忧黛玉,想要靠近贾瑚,多窥听一些他绸缪害人的详细计划,这样才好多加防范。
“园中各色春花开得极好,不如我们明日剪一些花枝送给各房插瓶,若能进到贾瑚屋中,兴许能窥察出什么端倪。”画眉提议道。
晴雯点头:“就这么办。”
当夜,晴雯就回禀凤姐,想以凤姐的名义送时令鲜花到各房去。凤姐自然愿意赚这个免费的人情,爽快答应。
翌日清早,晴雯就进园子,把带露的鲜花剪了许多,携了花篮同嫂嫂画眉在贾府各院送花,顺路去了贾瑚的住处。
因为不得贾母待见,贾瑚没有自己单独的院落,一直住在厢房里。
前方就是臭烘烘的马棚,天一热腥风扑鼻,这叫他如何能忍。
他在乡下田庄住着时,培养了两个机灵狡诈的心腹,一个名卓文、一个名卓武,如今都跟着他回到了贾府,尚堪一用。
卓文通禀道:“大爷,琏二奶奶派小丫头给各房送时鲜花来了。”
贾瑚暗想:王熙凤要做人情也不会想到他头上来,这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开口道:“叫她们进来。”
晴雯拎着大花篮,画眉捧了几支杜鹃花进来,对贾瑚说:“大爷,您看这花插在汝窑瓶中可好?”
这声音好生耳熟,贾瑚抬头一看,暗暗心惊:银霜,她竟被卖到了贾府!
画眉见贾瑚一瞬不瞬地看向自己,忙低下脖子,将花瓶摆到了花几上,悄悄给晴雯使眼色。
“大爷不喜欢杜鹃花么?”晴雯皱了皱眉,对贾瑚说:“我再让我嫂子换一种来。”暗示他画眉已经嫁为人妇,不要妄动歪心思。
“不必换了,就放这里。”贾瑚见银霜没有认出自己,侥幸之余又颇为遗憾,暗想:情知我模样大变,银霜也认不出我来。我说自己是借尸还魂回来的义忠王世子,她也未必会信。何况她已经嫁人了,女子嫁人从夫,是再不会一心为旧主的。我还是装作不认识她好了。
听到贾瑚的心声,晴雯脑海中嗡的一响,手里的花篮都要提溜不住了,惊涛骇浪在胸中不停翻滚。
这太可怕了,眼前的贾瑚只是一个空壳,芯子里的魂竟是因谋反被枭首义忠王世子!
怪不得他对宝姑娘有垂涎意,又对宝玉恨之入骨,原是这个缘故。
晴雯想明白了这些因由,渐渐镇定下来,她要探听清楚贾瑚的计划细节,不妨就以宝姑娘的事刺激他。
“送宝姑娘的花直接放绛芸轩好了,反正宝姑娘有事没事都跑去绛芸轩坐着。”晴雯嘀咕了一通,拉着画眉出门去了。
果然,贾瑚听了这话,心就跟着揪了一下,咬了咬牙,一拳砸在了书案上。
阿蝉,你果然是对那个活龙凤凰动了情,礼教廉耻都束不住你的身。三月三祓禊,我就让你在长林园中,看一出幕天席地阴阳交泰的好戏!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