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一回
戏黛玉求亲归地府, 伤太子绰弓赴黄泉
贾敏生前捐资纾难的事,被太子上报给了皇上,正月十七日, 圣旨下达林家。林家冢妇贾敏被赐封“护国夫人”,在扬州立旌表牌坊, 赏黄金万两, 珍珠十斛, 夜明珠一对,林家父女携众仆叩谢皇恩,黛玉想起早逝的母亲, 又不禁伤感痛哭一回。
经过前后一个月的治疗, 林海的病已经大好了, 过了正月再去衙署签书公事已无妨碍,只是还须继续服两个月的药,方能去根。
“外太公不亏是天下第一国手, 幸得您妙手回春, 父亲才大安了。玉儿感激不尽,将来定当尽心图报。”黛玉在王君效面前拜了又拜,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王君效好生受了她三拜, 倒不是他恃才拿大,而是真心将黛玉视为了自己的晚辈。
这段时间以来, 他冷眼掂掇着黛玉、晴雯二人, 越看越觉得主仆俩不但品貌俱佳,德才兼备, 更是心志贞坚之人。
晴雯为了求他救下林家父女, 可以冒险献绣毯,孤勇舍闺誉。黛玉为了父亲安危, 敢于只身与凶嫌竞智斗勇。她们身上所展现的德行,既让他感佩也深受鼓舞,颇有壮心不已之情。
他既认了晴雯一声“师父”,这声“外太公”他也认下了。虽则一时半会儿,还扭不过太子挟私报复的心。他在心里承诺,但凡他在世一天,就必保黛玉无恙一天。
整理出来的盐课账目,已通过太子之手,悉数交到了陛下手中。林海还不知上皇与陛下要如何处置他,他不得不催促女儿早日回到京城,不要在扬州盘亘下去。
“正月十八,正是出行的好日子,你太公也要回宫复命,你们不如一道同行。”
黛玉小嘴微撅,拉着父亲的手不情愿地说:“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父亲病未好痊,就想撵我走,还要我在路上过生日。好歹让我过了阳春三月再走嘛。”
林海也舍不得女儿离开,可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安全无虞地上缴库藏银两。即便留存了亏空账,没有补缴款,他也要背一个办事不力兼失察之罪。
只有让黛玉跟太子、王君效一路走,才是最安全的。谁也不敢把主意打到身负皇命的王君效身上。
“玉儿乖,你都是大姑娘了,还跟为父撒娇,别让人看见笑话。”林海意有所指地看了禛钰一眼。
黛玉脸上一红,松开父亲的手,抿唇不语。
王君效道:“玉儿不必担心,我标好了服药次序,只要按时按量服用,保管药到病除。”
林海连忙附和,要女儿宽心。
“好妹妹,你回家多时,老太太必定挂念你得紧,还是早点回去吧。”贾琏也出声相劝,原本他受命来扬州,还以为是给林姑父奔丧来了,心中都筹划起要怎么运走林家资产了。结果林姑父身体竟大安了。
他被困在府中,不得出去浪,早就快憋死了,恨不能快点回到京城的花花世界,哪里还想久待。
见众人皆劝,黛玉只得同意了正月十八就出发返京。
十七日,林海单独请禛钰到他的书房议事,将盈余银钱的库藏地址告诉了他。
“殿下这几日想必也勘探清楚了,林府作为众矢之的,是没有库藏的。为留存保管历年盈余的银钱,我都是趁着每年夏秋两季巡检的时候,将钱分批运到了淮阴地界。”
禛钰沉思道:“莫非响马到淮阴,就是有所察觉。”
“他们盘亘在淮阴有段日子了,不过一无所获。”林海点头,从一个汝窑瓶中,启动机扩,排出水去,又拼合密文,才将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掏了出来。
他把钥匙交到禛钰手中,对他说:“这只是库藏的一半钥匙,另一半在淮阴县令严必显手里,银钱却在一个封氏妇人的田庄里窖藏。只有两半钥匙合并了,才能打开库藏的大门。我已经修书一封,告知严必显协佐殿下,运送库藏。”
听到严必显的名字,禛钰不由感叹,真是无巧不成书,想来他们之前借居的封氏田庄,八成就是库藏之地了。
正月十八,黛玉作别父亲,带着三个丫鬟,同贾琏、王君效、王表兄登楼船而去,原来贾府的两条船一条装了行李,一条装了医书。
黛玉知道晴雯得了王君效的青眼,成了神医弟子。替她高兴之余,又担心她基础不足,亲自搜罗了江南世面上知名的医书药典,装满了一船的古今医藏。
南风迅疾,楼船驰行如飞,堪比进鲜船,不过二十余日就到长安地界,京城在望。
思及长安节度使云光,与贾府素来交好,贾琏已经迫不及待要下船拜会。一来解解连日饥馋,二来也见见世面风光。
因这日是花朝节,也是黛玉生日,在众丫鬟的撺掇下,黛玉也簪花靓妆登岸游玩,到长安县街市上逛逛,王表兄自然倾身相陪。
长安县离京城不远,又因临河靠港,市集上多有西洋玩器,黛玉想找些新鲜有趣的玩意,买回去给宝玉及诸姊妹们赏玩。
禛钰见惯了这些东西,又熟悉个中差价,倒是将那些漫天要价的奸商怼了个遍,害她的小表妹一件好物都没能收到手。
恰时在一家装潢奢豪的钟表店里,禛钰在一个玻璃龛中,发现了一块珐琅珍珠怀表,与黛玉手中那枚一模一样。
他当即花钱买了下来,又另出工钱,让店家将表盘上的海西国数字改成十二地支时辰,再在按他给的图样嵌画上去,约定下午来取。
当禛钰走出店门,却发现街道上人潮涌动,比肩接踵,黛玉和四个丫鬟被抬花神的队伍给挤散了,正一脸焦急地喊着丫鬟的名字。
禛钰拔腿追上去,谁知黛玉被一个身材魁梧,笑容狡黠的纨绔给拦住了。
纨绔眯着眼儿,凑过来说:“好标致的小美人,好生鲜嫩的咧。小爷我看上你了,不巧我正要与张大财主家的女儿放定,也只能委屈你做二房了。”
“哪儿来的臭男人,大庭广众之下就发桃花癫。”黛玉恼羞成怒,横眉就骂。
那纨绔身后还有七八个披红挂彩、肩箱提担的豪奴。说是去定亲,那群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倒像是去抢亲的。
他们将黛玉围住,七嘴八舌地威胁:“这位是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小姑娘别不识抬举,跟着我们爷吃香的喝辣的,自有你的福气。”
黛玉气得浑身一震,头上的挂珠钗也禁不住摇晃了起来。
“什么福气?”永龄仗着身量小,从人堆里挤出来,挡在黛玉身前,冷笑道:“屎壳郎滚粪,猪刚鬣吃糠,都是你的福气!”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李衙内被一个小婢当街骂了个狗血喷头,脸上下不来,揎拳掳袖地就要往她脸上招呼。
“永龄!”黛玉将她拉开,避开了一记耳光。
李衙内一击不中,越发恼恨,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
禛钰纵身提气,一个借水登舟,踏着两个豪奴的肩膀,将李衙内踹倒在地,抄起路旁农人的钉耙,就朝他脸上招呼,只把他半张脸划拉出九条血沟,惨叫连连。
几个豪奴抢上来救人,禛钰偏不退让,与他们缠斗起来,用钉耙将李衙内求亲的漆红彩礼箱一一撬开,散尽财物,大喊:“见者有份!”引来路人哄抢不休。
禛钰趁机又将李衙内踢了个骨错筋分,撂到路边任人踩踏。豪奴渐落下风,见势不妙,赶紧搬救兵去了。
这时,紫鹃、晴雯、雪雁三个丫鬟也纷纷赶了过来,将黛玉三面护住,退避到路旁。
长安知府高世龙得知小舅子在求亲路上,被人给打了,这还了得。高世龙怒发冲冠,亲自绰弓跃马,带着一众府兵前去给小舅子撑腰。
豪奴鼻青脸肿,指向站在彩礼箱上的少年:“府太爷,就是那个不长眼的小子,打了李衙内!”
高世龙眯了眯眼,骑在马上张弓搭箭。
“表哥小心!”黛玉见有人偷袭,连忙扬声预警。
禛钰早见了箭来,正欲侧身躲过,看了黛玉一眼,竟直挺挺站定,让箭头险险擦着自己的肩膀飞过。
“大胆狂徒,竟敢袭击朝廷命官,还不束手就擒。”高世龙一声厉喝,身后的府兵一拥而上,试图将少年围困。
禛钰以钉耙杵地,旋身一荡,踢倒众府兵,又跃至知府马上,居高临下地对他说:“只怕我家老爷子,官比你大。”
高世龙见这少年越众而出,立定马头,大有万人丛中取上将首级的架势,又见他气定神闲,眼眸倨傲,竟被其气场慑服,不由咽了一口唾沫,怯问:“什么官?”
禛钰伸手在他肩头一拍,凑到他耳畔说:“孤是太子。”
什么!高世龙登时骨软筋麻,就要滚下马去磕头,禛钰将他脖领提溜起,低声警告他道:“不许暴露孤的身份。”
高世龙惶恐万分,不停拱手求饶,眼泪鼻涕霎时糊了一脸。
“你既知道得罪我的下场,就麻利地带着你的人给我滚。”禛钰将他的人往李衙内的身上一掼,而后轻飘飘地落下地来。
高世龙一脸死了亲爹的晦气,灰头土脸地吩咐府兵、豪奴赶紧收了兵器,将李衙内给抬回去。
“姐夫,你可要为我报仇呀……”李衙内还浑然不觉大限将至,拉着高世龙的衣袖哭喊:“他毁了我的脸,我与他不共戴天……”
“闭嘴吧!咱们都死翘翘了!”高世龙一甩袖子,恨不能将他这个惹祸精给立时掐死。
你可知行刺储君,谋杀太子是什么罪?
视同谋逆,尽夷九族。
待高世龙一行铩羽而归,街道又恢复了熙来攘往的热闹。
黛玉快步走向禛钰,拿帕子去揩他胳膊上的血,忧心忡忡地问:“表兄,你伤势如何?”
“无碍,”禛钰顺势将黛玉的手捉住,毫不在意地一笑,“擦破了点儿皮而已。看来我曾叔祖的名头十分顶用,他们这就怕了。”
他若不挂点彩回去,怎么让宫里的老头子多给点好处,又怎么让不长眼的李衙内、仗势欺民的高世龙死得更快呢。
禛钰握住黛玉的手,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意思,心中暗想:情知英雄救美这么好用,早该如此了,少女的手真是纤指似柔夷,娇腕如脂玉。
忽地他被人猛地一撞,晴雯从后头冒出来,娇蛮地将他二人挤开,禛钰的手这才不得不松了。
黛玉后知后觉地羞红了脸,她儿时常与宝玉携手玩耍,亲密无间,直到十岁上下才注意男女大防。没曾想这会子受了惊吓倒把礼教尽忘了。而况此表兄非彼表兄,一表三千里,亲疏有别,可千万别再弄错人了。
可巧贾琏在长安节度使云光府上吃酒谈笑,云光提壶给贾琏斟酒,笑道:“上年冬末,琏二爷交办的事,咱这边已俱妥了,原长安守备的公子回收了聘礼,李衙内求亲的队伍只怕已经抬到了张家门口了。”
“什么守备公子、张家、李家?”贾琏听得一头雾水,一点内情也不知。
“琏二爷贵人多忘事,大概是不记得了。”云光便将先前贾府来信,请他斡旋李衙内与张金哥的事说了。又拿出他收到的信,递交给贾琏看。
第32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二回
林黛玉喜赠玉连环, 王表哥偷转藤缠枝
贾琏一目十行看完了,便知这事八成是二太太的手笔,可二太太如今再不管闲的了。莫非是凤姐被外人挑唆, 也干了这坑家败业的事。
他面色不虞,再无喝酒的兴致, 忽听云光府上的小厮飞报:“老爷, 高知府捅死小舅子后刎颈了!阖府闭门, 不准人去吊问。”
贾琏与云光二人俱是一惊,双双站起,碰倒了酒杯碗盏, 残羹冷酒流了一桌。
“怎么回事?”
小厮道:“听说他们郎舅两个, 在街头得罪了王正堂的亲戚, 怕得要死,回去就自戕了。”
贾琏脑海中闪过王公子倨傲不羁的身影,骇然大惊, 连忙拱手告辞。
那小子他怎么敢!且不说李衙内是府衙亲卫官, 那高世龙可是长安知府从四品朝廷大员。王君效再能耐,也不过是个医官!
贾琏从云光府上匆忙出来, 见昭儿牵马迎上, 笑嘻嘻地说:“爷,咱们是去天都书寓, 还是金城行院?”
“去什么去!囚攮的杂种!”贾琏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口, 扳鞍上马,扬鞭去了。
昭儿忙爬上马, 在后头边追边说:“方才王正堂打发人来说, 他和林姑娘、王公子去张财主家赴宴了。林姑娘说既有筵席,晚上也不必给她单做生日了。”
“什么?”贾琏连忙勒住马, 回头问昭儿:“哪个张财主?他们怎么认识的?”
昭儿挽了缰绳,回话说:“王正堂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得知张家的闺女被李衙内逼婚,前夫守备之子无奈退聘,张小姐气不过用一条麻绳吊死了。王正堂冲进去将张小姐给救活了。
谁知守备之子去而复返,说那李衙内得罪了王正堂家的公子,被他姐夫一刀捅死了。这下再无人逼迫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了。
张家见女儿已经死过一回,李衙内聘礼未至人也没了,只好同意女儿与守备之子的婚期照旧。今日晌午特请恩公吃酒。”
贾琏听了这一波三折、惊心动魄的故事,不由抹了一把脸,惊出一身冷汗。
万一李衙内没碰上王公子,张小姐没遇到王正堂。他们贾家岂不是要背上一条人命!
幸亏王公子是个胆大的,扯虎皮拉大旗,借太医王君效之名,把李衙内和高知府给震住了。如此,他才能一身轻松地抬屁股走人。
等明儿回到荣国府,得赶紧跟那泼猴凤奶奶念念紧箍咒,这样要命的事,以后可千万沾不得!他家可没有王君效这么硬的铁靠山。
长安县内,张宅是一间三进的四合院,占地不大,内里的花园倒是颇为豪奢,装陈摆件琳琅满目,颇有几分临潼斗宝的意味。
禛钰哪里想在这里吃席,不过是看在商贾之家不大讲究,辟了个雅间,开了两张席,将王君效特设一席,又把他们表兄妹及四个丫鬟排在了另一张席上。若是按贾琏安排的生日宴,只怕他还需向林表妹隔门敬寿酒了。
“表妹,今天是你的生日,春云蕴瑞,宝婺腾辉。表兄借花献佛,祝你长乐永康,寿比金仙。”禛钰提起一杯葡萄酒,望着她一饮而尽。
“多谢表兄了!”黛玉举杯致意,微微抿了一口。她杯中是新鲜的葡萄浆,并非酿造的葡萄酒,只是果汁罢了。
此时的葡萄不应季,因此味道颇有些酸涩,她不爱喝。禛钰注意到,又亲手剥了枇杷送到她碟中。
晴雯冲他翻了个白眼,这个王公子的一双眼睛,恨不能缝在林姑娘身上,真是太讨厌了。
紫鹃、雪雁、永龄、晴雯四人互望一眼,一并站起,共同举杯为林姑娘祝寿,“祝林姑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又各自献上自己的贺礼给黛玉。
雪雁送的是一个鹤鹿同春的香囊。紫鹃送的是一套红玻璃粉彩七妆盒。晴雯送的是一张双面三异绣的牡丹芙蓉手帕。永龄送的是一匣子描金带彩的什锦梳具,还特意解释说:“这是我们公子帮忙选的礼物。”
“你们有心了,多谢了。”黛玉起身福礼。
四个丫鬟又齐齐下跪,给黛玉磕头拜寿。
黛玉忙将她都拉起来,一一送回座去,“今日我们沾人家的光,不分主仆上下,闲乐一回便好了。”
按习俗长辈是不能向晚辈祝寿的,王君效也就只劝黛玉多吃菜。
席间,张母还抱着酒壶,带着张金哥进来拜谢恩公。
黛玉见张金哥年方及笄,生得花容月貌,礼数款段俱佳,不像是商贾出身,倒像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怪道她能与前太守之家结亲,又被李衙内一眼相中,要抢她来做媳妇。
王君效坦然受了张金哥一拜,又劝勉她人命至重,不可轻忽,以后再不可生此拙志。
张金哥含泪答应了,又被张母带上前来,拜谢王公子。
张母又命她给王君效及王公子斟酒。张金哥各斟了一杯酒,敬谢恩公。
见王君效与王公子都爽快喝了,张母破涕为笑,小意殷勤地劝酒布菜,又说:“救命之恩,情同再造,老妇想款留二位王大人,在寒舍多住几天,好生招待致谢,不知可纳芹意否?”
王君效道:“老夫还要回京复命,实不能久待。”
张母颇感遗憾,又对禛钰说:“想必王公子年轻,尚无公务在身,何不在此地多游玩几日?”
“家父催我回京,亦不好耽搁。”禛钰自然婉拒。
张母不肯放弃,转而又挑起别的话来讲:“王公子龙驹凤雏一表人才,想必是高门淑媛瞻望的贵婿,老妇想着公子也到了该寻亲事的年岁,不知王府可有为公子择定人选?”
禛钰面无表情地看了王君效一眼,王君效道:“这事自有他父祖操心,旁人皆插不上嘴。”
张母讪讪一笑,明知自己说话造次,可这么大一只金龟婿掉在眼前,她哪有不赶上来巴结的。
情知他们张家为了攀附长安府府太爷,跟李衙内结亲,已经白扔了三千两银子给贾府琏二奶奶。
如今天降贵人,竟把府太爷和李衙内活活吓死了,李家鸡飞蛋打,好在他们家捡回了女儿一条命,还能待价而沽。剩下个守备之子固然不错,可守备已经丢官了,一个原守备之子,无官无职,还顶个屁用。
这王公子就不同了,一表人才不说,还有个好祖宗是天子近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枕前衾内自生情,大不了生米煮成熟饭,越是大族人家越爱脸面,只要把王公子和金哥,鸳鸯凑对抱被同宿,抖落出来比圣旨还硬。
晴雯心头咯噔一跳,张母竟是个撮合男女私情的马八六,怪不得一家女两家许,为了攀龙附凤,将女儿的脸面性命都弃之不顾,这中间还牵涉到了凤姐!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也是姻缘天定。”张母陪笑搭话,见人家态度生硬,对张金哥不假辞色,思来想去,还是悄然拨弄了阴阳壶的机关。“两位恩公,来再饮一杯吧。”
晴雯想起上次打草惊蛇的错误,连忙上前将王公子的酒杯盖住,笑道:“我们公子不胜酒力,还是免了吧。”
“才多吃了一盅,哪能就醉死了呢。公子这是不给老妇面子了。”张母还要再劝。
却见黛玉下席,将一玻璃锦盒递给张金哥道:“听闻张姐姐佳期将近,今忝颜来府上作陪客,略备薄礼给姐姐添妆。”
玻璃盒中是一对玉连环,张金哥意外之余,更是感激。玉环相衔,寓意天长地久,密不可分。
母亲叫她来这里献殷勤,她如何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她的心已许给了情郎,哪里还想应付什么王孙公子。欲解连环,除非玉碎,她已经死过一回了,难道还要走到老路上去吗?
“多谢妹妹高情厚谊。”张金哥对着黛玉俯身一礼,“愚姊终身已得所,至死不相违。”
张母气得咬牙,恨恨地瞪了黛玉一眼。
黛玉转脸,嘴角微撇了一下,视线略过禛钰,对王君效说:“外太公,酒也吃了,礼也送了,咱们是不是该告辞了。”
王君效去看禛钰,不待他发话,又听黛玉噘嘴说:“他恋人家的酒,只怕还不尽兴。”
禛钰扬眉一笑,款款起身,对着黛玉一揖:“佳酿醇兮难适意,愿为影兮永随卿。”
黛玉听了这话,恍然觉得宝玉在前,满面羞红,“还说没醉呢,说的是什么疯话。”她扭头一嗔,拂袖而去。
夕阳西下,明霞在落日余艳中,悄悄晕染了半边天。温柔的晚风推动楼船徐行,岸边鸟鸣新柳,水中鸥渡清波,金色的鳞光漫然洒在河道,点缀出闪烁的迷梦。
黛玉坐在船头,取出珐琅珍珠怀表,还有一度,两支指针就要重合了。
她将表握在手心,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静静等待它们再度重合。
就在指针即将重合的瞬间,一团黑影笼罩过来,手里的怀表啪的一声,被人扣上了盖子。
“别看它!”禛钰劈手夺过她的怀表,扬起胳膊高高地举过头顶。
“还我!”黛玉踮脚去捞,怎么伸手都勾不到。
禛钰不断地将怀表左手倒右手,看她徒劳地围着自己打转,嘴边溢出一抹坏笑,“别看它了,看我如何!”
黛玉蹙眉,仰脸质问:“我为何要看你?”
“因为,”禛钰隐起唇边的笑意,瞳孔幽深一片,让人探不到底。他目不转睛地凝望她,喉结滑动,“我看表妹很久了,表妹都不看我。”
黛玉敛眸,忽然没了勇气与他坦然对视,抿紧了唇,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从眸中闪过。
眼见那个叫晴雯的丫鬟脚步噔噔,直往这边来,禛钰皱了皱眉,饶过了眼前人。
“还你,生辰吉乐。”他将怀表放在她手心,挥手离开。
那怀表还留有某人的余温,黛玉手指轻颤,拧开盖子,长短指针错过了重合,渐行渐远。
海西国刻数不知为何变成了地支时辰,而原本光净的表盘中,多了一幅碎钻嵌画藤缠树。
传说:藤缠树,缠到死;树缠藤,死也缠。
怀表从她手中跌落下去,又被金链拽住,在手腕下回环摆荡,久久不止,一如豆蔻少女震颤不已的心房。
暮色渐浓,两岸的山峦隐入了溟濛的鸦色中,失魂落魄的少女闭舱不出,将被人偷转的怀表锁进了妆奁里,不敢再看。
当最后一抹余晖沦陷下去,禛钰将手中之物猛地掷向水中。
目送它在水面上腾跃、旋飞、弹起,跳出一道又一道密集的弧线,最终那断了指针的怀表,如他所愿,永久地沉入运河深处。
“贾瑛,你的林妹妹,孤要定了。”
第33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三回
痴黛玉解误生死错, 憨湘云初识主仆情
一入京城宁荣街,王君效与禛钰就同贾琏一行人道了别,贾琏再三款留不住, 只得带林妹妹先回了荣国府。
王君效回宫复命,禛钰还需在京中私邸与押运库银的章明及严必显汇合。
为了将一千六百万两税银顺利运抵京城, 严必显装扮成船队老大, 携夫人上京给岳母祝寿。十几艘船上积筐满箧, 装的都是南省土仪,尽显庸俗豪阔。
虽不免有水匪荡寇觊觎,但严老大的船队武备精良, 刀斧手众多, 让众贼望洋兴叹, 不敢下手。船队冲州过府,难免要受地方官员稽查勒掯,严老大随机应变, 或行小贿或假虎威, 竟也顺利通关。
二月十七日,税银运抵京城。章明安排严必显夫妇在自己私邸住下, 与被营救出来的甄英莲相认。
禛钰将银钱清点归国库, 入宫面圣,陈奏江南漕运、盐课之弊。
此前, 历年盐税亏空的四柱清册也已经摆在了宣隆帝的龙案上, 太子杀伐果断肃清官场,又追缴欠银及时。对长子的精明能干欣赏之余, 又难免更添几分忌惮。他伸手敲了敲面前的账册:“一千六百万两, 还只有岁入的半数。”
禛钰道:“如今还是杏月,离端阳节还早着呢。儿臣向父皇保证, 届时必将填满国库。”
宣隆帝拈须一笑:“可记得你的大话,完不成,是要挨板子的。”
他看向座下芝兰玉树的少年,神采英拔,锋芒初露,又生慈父之心,转而道:“吾儿又长高许多,而今你已是舞象之龄,也该采择妃嫔了。春三月北静王娶妃,接下来也该论到你了。”
“父皇亦知,如今后宫两代妃嫔,饮食起居、脂粉薪炭多支靡费。倘若东宫再进妃嫔,岂不又是空耗国帑。选秀之事,还是等二三年再拟议不迟。”
禛钰早将腹稿打好,专攻父皇的软肋。想用婚事掣肘他,也要看父皇舍不舍得掏银子。
提到花钱的事,宣隆帝就蹙起了眉头,他缺银子使,还能盼着自己亲娘老子及一堆庶母早死不成。
“前两年我就打算给华光挑伴读,礼部送了名单过来,我一直忘了。你既不想选妃,那就帮你妹妹选几个陪侍伴读的姑娘吧。”宣隆帝立刻想到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
给公主选伴读,几乎不花钱,相反还有不少簪缨世族之家,为女儿能有个好名声,找门路大行贿赂,以求进宫做伴读的。
“借此,你也可领略世宦贵女的风采,若有心仪的女子,大可先收用,等太子妃嫁进东宫,再赐名分。”宣隆帝打得一手细算盘,看向无动于衷的太子,意味深长地说:“钰儿也别整天劳心劳力,替朕燮理阴阳,却连个人事也不知。”
禛钰大感头痛,立刻又长篇大套地讲起皇陵地宫亟待修缮度支一四十万两、边军欠饷一百二十万两、两淮大旱粮患未解,需增九十万石救济粮。
只把宣隆帝说得头晕脑胀,无事能决,才放他告退出来。
出了龙景殿,禛钰远远瞧见贾政母子二人侯在阶下等待谒见,想是为陛下赐医下江南以及贾敏获封护国夫人的事,特意进宫谢恩的。
禛钰从偏殿绕行离去,回到东宫问章明:“她怎么没来谢恩?”
“他?”章明愣了片刻,忽见太子冷眸扫过,立刻回过味来,她指的是寓居在贾府的林姑娘。
“属下这就去查。”章明立马板正了身体,转身离去。
“太子哥哥,我巴巴地等你回来,你也不理我一理,只想着使唤章明查这个查那个。”
只听一语娇嗔,来人杏脸桃腮,憨态可掬,她头戴珠翠冠,一身真红织金云霞凤纹裙,腰间玉花采结绶,正是禛钰嫡亲的妹妹华光公主。
禛钰笑道:“聂儿,我从江南带回了好些精巧玩意,正打算给妹妹送去呢。”
“真的?什么好东西?”华光公主眼眸一亮,牵起裙子跑上来。
“都堆在偏殿里,聂儿自己去挑。”禛钰向里头努嘴道。
“那我要挑最好的那个!”华光公主忙将哥哥撇下,往那边去了。
禛钰笑着摇头,同样的年纪,她妹妹还一团孩子气,满脑子不是吃喝玩乐,就是衣裙首饰。而林绛珠却像个小大人,贞静婉嫚,风流蕴藉,已经初显女子的魅力了。
章明回来,见太子低头摩挲着尾戒,眉眼含笑,像是陷入了什么甜蜜的回忆中,等了半晌,不见他回神。只好干咳了一声,“太子殿下,属下查明白了。”
禛钰抬起头来,嘴角的笑意还没压下去,就听章明回禀说:“殿下,林姑娘病了。”
“快叫王君效去看看。”禛钰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皱眉道:“她怎么就病了?”
“王正堂怕是去不成了,等他看病的皇亲国戚,都从太医院排到宣武门了。”
禛钰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那叫王济仁去。”
“殿下,”章明心虚,摸了摸鼻子,说:“林姑娘以为甄英莲死了,伤心过度,这才病倒的。”
禛钰顿住,反问:“甄英莲不是在私邸,已经跟封娘子相认了?”
“是啊,可是林姑娘还不知道呢。”章明立刻伏地认错:“是属下疏忽,未能及时告知林姑娘。那薛家为了掩丑,假称花了五千两银子将薛蟠赎回,香菱却被汤圆噎死了。林姑娘一回贾府,以为甄姑娘夭折,哭得眼睛都肿了,情志抑郁之下就病倒了。”
“她的眼泪就那么不值钱?”
禛钰也不知自己一腔怒气从何处来,原地转了两圈,抚着额头说:“叫王济仁过来,我写封信让他捎过去。”
荣国府贾母院西厢,黛玉病恹恹地靠在大引枕上,嘴里木然吞着药汤,眼角的泪干了又湿。
“好姑娘,逝者已矣,还请节哀。”紫鹃一边劝着,一边拿绢子为黛玉擦嘴。
黛玉哽咽道:“我与香菱有半师之谊,又与她母亲承诺过,偏偏阴差阳错,失信于人,教我如何不痛,如何不悔。”
晴雯又急又气,在屋中团团转,恨声道:“都是王公子不靠谱,当初信誓旦旦地说包在他身上,结果人没及时救回来,还讹五千两银子跑没影儿了。”
“别说了!”紫鹃忙起身捂住晴雯的嘴,告诫她道:“这府里隔墙有耳,别什么话都瞎嚷嚷。”
晴雯咬牙切齿,只得干瞪眼,这时候外头婆子通禀,“王太医来了!”
晴雯还以为是王君效,连忙起身相迎,却被紫鹃拉去耳房回避了。王嬷嬷放下幔帐后,请王济仁进来。
王济仁坐在小杌子上给林姑娘号脉,偏头对王嬷嬷说:“姑娘喉中有痰,需要漱口,请嬷嬷端杯温水并痰盂过来。”
“好。”王嬷嬷答应着去了。
王济仁赶紧把太子叠成方胜的信,塞进了林姑娘手中,轻声道:“这是医病的良方,姑娘独自看罢。”
王嬷嬷端来痰盂,伺候黛玉漱了口。
王济仁起身道:“无甚大碍,药也不必吃了,若能出门散散心,过两日就大好了。”
“多谢太医了。”王嬷嬷恭敬地将王太医送出门去。
林黛玉躺回帐中,握着手里方胜,一颗心又忐忑起来。
待众人歇晌去了,黛玉才偷偷打开方胜,看完之后,一颗心彻底安住了。
果然如王太医所言,黛玉的病隔天就大好了,宝玉在绛芸轩喜极而泣,说是菩萨感应到了他的诚心,让林妹妹大好了,他要去庙里还愿才行。
袭人皱眉道:“今天老爷在家,义塾请的大儒到了,你不去拜会,去庙里做什么。”
宝玉顿时扫兴,又将北静王所赠的鹡鸰香串珍重取出,说要去看林妹妹。
晴雯正想跟过去,又被袭人拉了回来,埋怨道:“你出去这几个月,屋里有一大堆针线活撂下来了,檀云、绮霰、茜雪、紫绡四个又不在了,你再躲懒就太不像话了。”
从一回来晴雯就发现了,她离开的这几个月,绛芸轩的一切又重新回到前世的轨迹。
李嬷嬷告老解事、茜雪被撵、檀云发嫁、绮霰退回原处、紫绡革用,而袭人俨然成了绛芸轩的头号大丫鬟,就连宝玉稍不如袭人的意,她也能以退为进,甩脸子给爷瞧。
到底晴雯还是挂在宝玉名下的丫鬟,该自己做的分内事,她也不会推三阻四,只是袭人总想拿架子摆资格,三不五时捏她的错,就让她不想忍受了。
“谁有你花大奶奶脸面情大,敢支使侯门小姐替你做东做西,我不在你眼皮子底下做,就是偷懒了么?”晴雯收拾了自己的针黹盒,堂而皇之地端到西厢去了。
袭人被她一噎,又唯恐旁人听到,四下张望了半天,心想:晴雯这个小蹄子,说话越发没个顾忌,得怎么变个法儿,叫她闭嘴才好。
晴雯听到她的心声,偏偏要把她的小心思掀翻给外人看,转脸对探病的史湘云说:“前儿袭人说,外头有个女孩子扎的花极好,做了个蝴蝶百花的扇套给二爷。他特别喜欢,只是还没入夏,无由拿出来给众人显摆。我今儿看云姑娘帕子上的绣花,竟是一人手艺,莫非那女孩子就是云姑娘?”
史湘云笑道:“那原是袭人烦我做的,没想到二哥哥这么喜欢。”
“原来那是云妹妹的好手艺,我竟不知道。”宝玉恍然,拍手道:“那花是真的绣得极好、极精致,我恨不能明儿就入夏,带出去给人瞧。”
黛玉心知湘云是上了袭人的当,还浑然不觉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只道:“若非今日点破,只怕二哥哥再如何喜欢,也不知该承哪个的情,发哪个的赏。”
“小事一桩。”史湘云素来心宽,并不以为意,指着宝玉说:“我又不是他的奴才,还求什么赏。”
晴雯凤眸一转,冷笑道:“你既不是她的奴才,怎么她一教你做,你就做,比接圣旨还快。”
明说宝玉,实指袭人。
“那不过是因儿时的情分罢了,袭人姐姐从前对我好,我自然投桃报李。”史湘云心直辩驳,还在为袭人说好话。
晴雯又说:“我们做奴才的,做一份工,得一份财,奴才服侍主子殚心竭力,也不过是尽责履职罢了。”
宝玉听晴雯语气凉煞,只当她醋妒袭人有湘云帮衬,不由打圆场道:“你为了给林姑父请神医,日夜赶工绣哆罗呢毯。而林妹妹又为了你买了一船的医书药典,千里迢迢运上京,这份主仆情深,哪里是本分二字可以说尽的。”
黛玉笑了,拉着晴雯的手说:“我们俩是你体谅我,我体谅你,主动为彼此排忧解难,哪会用自己不想干的闲事勒派对方。 ”
史湘云哑然瞠目,这才慢慢回过味来。
第34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四回
小公主祈雨龙王庙, 林黛玉还愿见平安
黛玉见史湘云气闷,心知她已解悟了几分,便把话题抛过, 谈起在江南的见闻来。宝玉听到张金哥曲折离奇的故事,大略不出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俗套, 可是黛玉讲得词藻优美, 情节生动, 非常引人入胜。
故事中难免提及她新认的那位王表兄,湘云赞赏不已:“这位王公子真豪侠名士也。”
宝玉满目倾羡,搓手笑道:“我曾听琏二哥说, 你家的从表兄俊秀出尘, 是个狷狂不羁的人, 文武双全,风流潇洒,不为庸俗礼法所拘。我屡思相见, 可惜无缘得会。还望日后妹妹引荐引荐。”
黛玉怔了半晌, 缓缓摇头,只说:“我与他不熟, 无由引荐。”
宝玉大叹可惜。
这时候外人有丫鬟通禀:“琏二奶奶来了!”
平儿扶着凤姐, 掀帘进来,笑道:“林妹妹, 宫里传出旨意来, 说是两淮大旱,华光公主将于二月二十五花朝节在龙王庙祈雨, 凡京中有花朝节生日钗龄以上童女, 皆须礼部报名参加。”
祈雨虽说辛苦,但有机会面见公主, 时人引为荣耀,宝玉、湘云纷纷起身向黛玉道喜。
南方春早,以二月十二为花朝。北方春晚,以二月二十五为花朝。花神、童女、天雨,皆为纯阴之象,藉此诚心祈雨,以求天人感应,为江南普降甘霖,缓解旱情。
史湘云笑道:“听我婶婶说华光公主要选伴读了,宝姐姐已经亲名达部,以她的才学品貌,将来定能入选。”
凤姐也不搭湘云的话,只向黛玉招手:“林丫头快跟我来,老祖宗有话嘱咐你。”
“两位稍坐,恕我失陪了。”黛玉随凤姐、平儿往贾母屋中走去。
此时的凤姐已经显怀,约莫七月底就要生了。
黛玉笑道:“琏二嫂身子沉重要多休息,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吩咐我。”
“姑娘既这么说,我可有好些事要烦你。核销去岁旧账、度支今年新账是一宗,上皇千秋节礼又是一宗,还有北静王娶亲……”凤姐扳着指头数个没完。
“人家不过客套两句,你到真使唤起人来了。”黛玉娇嗔道,心知凤姐在与她玩笑。
这些大事凤姐要跟老太太商量裁度,她一个外人插不上手。
凤姐拍着她的胳膊道:“等你做了我们家的媳妇,还不是你劳心,我不过先嘱咐你一声罢了。”
黛玉羞红了脸,举袖遮面扭头要走。
平儿忙将她拉回来:“老太太还等着呢。”
皇城东宫,禛钰正在案前筹划花朝节祈雨的各项事宜,忽闻宫人通禀:圣寿上皇驾到。
禛钰心知皇爷爷无事不登三宝殿,连忙搁下笔,将他老人家迎了进来。
圣寿上皇张口就是:“我竟不知孙儿有这样的度量,为仇人表功赐封。护国夫人,她也配?”
“贾夫人毁家纾难救世济民,名不虚得。”禛钰将贾敏赈济灾民的事详细道来,得到的只有上皇一声轻蔑的嘲笑。
“说得好听,贾敏的嫁妆还不是我当年赐给贾家的东西。”圣寿上皇双眸隐怒,掷给禛钰一簿秘册:“你自己瞧。”
禛钰疑惑地翻开一看,竟是内庭燕亵彤史。
密密麻麻的日期后面,重复最多的一行字赫然是:帝幸贾夫人。
禛钰瞳孔骤然变大,胸口起起伏伏,似有烈火腾起,耳蜗嗡响犹胜剑鸣不休。
贾夫人欲贬国丈,帝笑言:黜陟生杀悉听卿意。
贾夫人主战滇南,帝应许。
贾夫人讽皇后徽号莫若“孝敏”,帝悦纳之。
贾夫人怀嗣,劝诱帝徙太子入道观,帝依允。
贾夫人失胎,帝大恸强幸皇后。
皇后诞公主,帝幸贾夫人。
所以,他的妹妹小名聂儿,皆因她得身命,全凭一夕孽情……
“你母亲就是这样被贾敏逼疯的。”圣寿上皇眉峰深皱,长叹了一声,“贾敏有武媚之志,生杀予夺令出枕畔。你皇爷爷叫柳氏做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禛钰腮骨紧绷,眸色阴沉,手指几乎不曾将那彤史捏碎,咚咚的心跳声好似万马奔腾。愤怒的火焰,层层席卷将他心中的旧痛,一遍遍无情地灼烧。
“傻孩子,”圣寿上皇抚了抚禛钰的头,以示安抚:“贾敏只给林海生了一个女儿,你也不想想,她的儿子并没中枯人草,为何也被林海烧成了灰?林海丧子亡妻看似凄苦,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难不成……”禛钰猛地抬头,蓦然捂住了嘴,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渐渐有了崩溃之象。
“那孩子跟你爹一个稿子。我若不除掉他,今日做太子的,未必是你啊。”
花朝节南北共有三个日子,在满京城符合条件的钗龄以上童女,只有百余人。
二月二十五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龙王庙前后山门都被羽林卫围守,等待进庙祈福的少女,除了随身衣物手帕及银钱,其余东西都不得携带进庙门。
临行前,贾母给了黛玉几张银票及一荷包的金锞子,以备不时之需。
少女们列队由坤道引领,拜过御笔亲题的碑亭,经过卷棚抱厦,依次走进面阔三间的龙王殿,三叩九拜龙王、龙母的彩塑雕像。
华光公主头戴莲花冠,身着法衣鹤氅,于祭坛前拈香下拜,宣读祈雨祭文,而后升文上表,祈请龙王、龙母消灾解难,普降甘霖。
鼓乐钟磬声飘天外,众女也依照坤道的念唱指引,同声唱诵神咒祈雨。
正殿前的空地上有十二名巫女身披五彩羽衣,揽风舞雩,奈何跳了三刻钟片雨不下。
华光公主走到功德箱前,将一叠银票投了进去,对诸位少女说:“纵天不雨,本宫愿献三年食邑租税为江淮赈款,劝诸姊妹尽济世利民之道,救灾恤难,慨捐余财,集资助赈。”
话音刚落,黛玉第一个上前,朗声道:“臣女随输善愿,移助赈捐。”她将贾母给的银票,全部投进了功德箱中。
华光公主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又亲切地问过她年岁、父职等语,黛玉一一答了。
黛玉见机而作,得了头彩,引来了众人羡慕的目光,有了第一带头的,其余姑娘也依次上前捐款,踊跃输助。
华光公主也不吝赞美之词,对每一个人都给予了关怀与勉励,众人都激动不已,跪下来山呼公主千岁。
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不一会儿天空中乌云密布,轰雷掣电,大雨倾盆而下。
华光公主莞尔一笑,太子哥哥诚不欺我。虽说这雨润不到两淮去,可祈雨成功本就是一种时来运转,有求必应的好兆头。更何况她带头筹钱才是此行的真目的。
果真下雨了!众女在感奋欢欣之意,又不免忧心,没带伞怎么办?连日晴好无风,谁料今日真的祈雨成功了。
华光公主再度焚香还愿,众女也跟着她三叩九拜,敬谢龙王赐雨。
仪式结束后,华光公主去了三进殿的燕息处,众女则列队依次出殿。
穿过卷棚抱厦,前方就无遮雨之处了,及到下山门亲眷车马等候处,还有二里路要步行,没伞不行。
就在大家驻足不前的时候,有个头戴斗笠身披雨蓑,背驮竹筐的姑娘走上山门。
黛玉定睛一看,这不是永龄么?
只见永龄进了抱厦,摘了斗笠,将背上的竹筐卸下,把油布一掀,对诸位姑娘说:“卖伞啦,一把伞一百文钱。”
大家见价格公道,纷纷出钱抢购。
众人拿到伞,三五成群,陆续下山去了,抱厦中只剩黛玉与永龄二人。
“你怎么在这儿?”黛玉问她。
永龄笑道:“公子说今天一定下雨,让我到这里卖伞。我和我爹住鼓楼西大街,爹拉车赚钱,我就在家跟着王家嬷嬷认字、学规矩,偶尔才出门游贩。”
黛玉看向她空空如也的竹筐,歪头问:“为何单少了我的伞。”
“姑娘跟我来就是了!”永龄将蓑衣解了,拉着黛玉倒转进了龙王殿的值殿班房。
跨过门槛,只听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林姑娘!”
黛玉展眸,眼眶霎时就红了,迎面走来的绸裙姑娘,身姿婀娜,眉目如画,正是数月不见的香菱。
“香……英莲!”黛玉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伸手拂过她的脸,“你果真还活着!”
“林姑娘,我如今改名叫平安了,甄平安。”
黛玉心中微动,笑道:“这名字真好。”
甄平安拉着黛玉的手说:“是我父亲取的名,他说人生难得平安喜乐,希望我历劫归来,再无坎坷。”
“你父亲?”黛玉哑然,封娘子不是个孀居妇人么?
“是我继父严必显。”甄平安将黛玉拉到凳子上,与她携手并肩而坐,“他人品正直,照拂我母亲数年,对我也温和宽厚,是个好父亲。我能苦尽甘来,终归要多谢林姑娘、王公子对我的再造之恩。”说着,倒身要拜。
黛玉忙蹲身将她托起:“别拜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甄平安从桌上取了一个锦盒递给黛玉,“这是先前给姑娘备的生辰礼,今日也是花朝还不算逾期。”
“难为你多情如此。”黛玉接过锦盒放在了手边。
甄平安又叹息道:“等继父筹齐了赈灾粮款,我们就要回淮阴去了。”她心中怅然,又忍不住掉泪,“偏又与姑娘分别在即。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
黛玉摇头,宽慰她说:“你能跟母亲家人团聚,就是大幸了。来年我归乡不也要经过淮阴。咱们还能鸿雁传书,见字如面。”
“是啊,林姑娘说的对!”永龄走上来插话道,“林姑娘若想发信,只管叫晴雯交给我,初一、十五就去荣国府西角门前,贩卖针线梳篦,替你们做信使。”
“那敢情好!”甄平安扬眉一笑。
“咦,你眉心的胭脂痣呢?”黛玉这才注意到她眉心的小红痣没了,妆容也改了许多。
甄平安道:“我娘帮我点掉了,说是洗去霉运忘记过去。”
“也好。”黛玉想起早逝的亡母,心中微涩,“倚门慈母问平安,有母亲在真好!”
甄平安拉着黛玉不忍释手,忽然看向窗外,难过地说:“姑娘,我得走了。”
黛玉只得挥手与平安依依惜别,“平安姑娘,后会有期!”
“姑娘平安,诸事遂愿!”甄平安在雨中挥手不住,擎着伞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雨还在下……”黛玉喃喃道,眨眼却不见了永龄。
黛玉四下张望,正在焦急的时候。
身后有兵革响动,一个醇厚冷硬的声音响起。
“何人滞留此地,还不速去!”
第35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五回
筹幽期绸缪龙行道, 盘打算提携贾太妃
黛玉心中一跳,连忙转身低头行礼,满心歉然地解释:“臣女无伞归家, 暂留此地避雨,望祈恕罪!”
对面之人久久无言, 直到不可自抑的笑声打破了沉默。
黛玉讶然抬头, 问那个顶盔掼甲的男人:“你怎么在这儿?”
“吾乃禁廷羽林卫, 在此处护卫公主。”
禛钰身着鱼鳞金甲,头戴红缨凤翅盔,手持长钺, 英姿玉立。
黛玉捂嘴, 不由后退了一步。
“表妹, 好久不见!”禛钰粲齿一笑,仿佛太阳从乌云中钻出一样,亮人眼眸。“见到她平安无事, 这下你该放心了罢。”
黛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想他功夫这么好,又是王君效的晚辈, 做羽林卫并不是难事。
“多谢表哥仗义援手, 表妹感激不尽。”黛玉蹲身福礼,却被禛钰托肘扶起。
“表妹若真心感恩, 不如送我一件谢礼。”禛钰毫不客气地说。若不索几样东西私相授受, 算什么勾引呢?
黛玉想起被他偷换的那枚怀表,不由敛眸, 手里搅着帕子, 低声问:“不知表哥喜欢什么?”
禛钰将长钺立在桌旁,手捏下巴, 踱步思忖半晌才说:“我想要一件出自你手的东西,要耐久长存,可观览、可触碰、可移动、可携带,并且此物你既送了我,别人再不可得。”
这要求未免也太多了!黛玉一时想不到有什么东西可做,却又不好拒绝。感谢是一方面,赔罪是另一方面。毕竟她曾怀疑这位王表哥讹了薛家的钱财,甩手不管。一时歉疚心起,头就低得更下了。
禛钰见她为难,忙道:“你慢慢想,大可不必苦恼,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我没这个想头。”黛玉连忙否认。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禛钰好奇地问。
黛玉便将最初疑心的事,用咬蚊子的音声说了。
禛钰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当我是私心藏奸,讹人钱财的坏蛋。”
“对不起,是我疑心病重,冤枉了好人。”黛玉真诚致歉,向他鞠了一躬。
她态度这样诚恳,可见是心内深愧了。
禛钰可不想她继续拘板下去,转而说:“再告诉你一桩笑话罢。薛家人用一副杉木棺材将香菱运出来,换回欠契。大张旗鼓地将空棺下葬。薛蟠从监牢里出来,又派家丁趁夜将棺材挖出来,抬回薛家寿材店继续售卖。买主瞧出棺板上还有土,断不肯用,薛蟠就说:棺材再好终究要埋土里,这叫弯刀剁瓢背,正对路子’。”
黛玉不由嗤地笑了,“都道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没想到却是纸糊的棺材——坑死人。”
禛钰见她笑得开怀,顾盼生辉,可算松心了。
黛玉好容易止住了笑,展眼见禛钰以手支颐,眼眸带笑地凝望自己,蓦然心怯神慌,站起来要走,“我得回去了……”
“我送你下山,我知道一条避雨的近路。”禛钰起身,提钺在手。
黛玉想了想,默默地点了点头。
禛钰领着他走到龙王庙的地宫门口,亲自开了锁,对她说:“这是传说中的龙行道,不出一刻钟就能到山下,只是里面黑,表妹你敢不敢走?”
黛玉探头朝里看了两眼,里面黑魆魆,一丝光亮也无,不免有些犹豫。
“那我陪你在这里等雨停?”禛钰提出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又特意补充了一句:“钦天监的监正说,雨要下到半夜。”
黛玉瞥了禛钰手里的长钺一眼,对他说:“表哥,你在前面走,用长钺为绳带我走,好不好?”
“好。”禛钰将长钺横在身前,自己握住前端,将长杆递到黛玉手中。
二人一前一后地进入地宫,默默走了一路,还算平稳,能听得到顶上仍有飒飒的雨声。
禛钰走得极慢,慢到黛玉都忍不住催他:“表哥,你再走快些。”
“表妹,我忘了告诉你,接下来的路弯狭曲折,咱们手里的家伙事进不去了。”
禛钰顿住脚,右手握住长钺,左手沿着长钺的杆,缓缓移向她的手,“我的左手,在你右手前方约两掌的位置,你要不要抓着我的手?”
暗昧无光的地方,孤男寡女素手相牵,哪个姑娘不心动呢?
虽说上皇编的彤史,经查全是污蔑,林海是廉吏能臣,贾敏救世济民毋庸置疑。但贾敏干政之事并非空穴来风,她活着的时候常借林海之名上奏。父皇不但纵容已为臣妻的旧爱干政,还所奏皆准,包括贬谪国丈的事,也足以将母后气疯了。这些事终究再度激化了禛钰几乎忘怀的仇恨。
此刻的温柔暧昧掌心,暗藏诛心一刀。小表妹,这手你牵不牵?
黛玉心头微跳,脑海中回闪过怀表中藤缠树的画面,她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可是路是自己选的,方法是自己提的,眼下再打退堂鼓怎么都不合适。
禛钰静静地等待她的选择。为了筹集赈灾款,同时布局这一出单独会面的机会,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
先是升坛作法卜算确切地雨时雨量,再为她撇开丫鬟、婆子,单独行动找好了理由,精筛了陪同的少女。而后赔上三年俸禄,忽悠亲妹妹出面祈雨,掐好时机安排好甄姑娘与她会面。
甚至连这个道狭且曲的地宫,都是三天前才挖好的,怎么引她进来,怎么诱她牵手,几乎都算无遗策。
然而黛玉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只听她冷静地分析道:“既然道路弯曲狭窄,那必然只有一条路,表哥前方走,我手缠帕子扶壁相随。”
禛钰不得不沉住气,微笑道:“也好。”他将长钺扔下,钻进弯道中,“表妹跟上来吧。”
黛玉听着他的足音,始终保持着两步以上的距离,静静地扶墙向前走,之后禛钰再如何诱她说话,回答他的只有身后的足音。
眼见就要出洞了,禛钰忍不住停了下来,“表妹,生我气了?”
黛玉不答,他也不走,就在堪堪一人通过的弯道中,用背挡在了她面前。
“王公子,请你快走罢。”黛玉扶墙淡淡道。
“还说没生气,都不叫我表哥了。”禛钰叹气。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在墙壁上重重拍了三下:“王禛钰,你走不走!”
她真的生气了,禛钰身形闪过,无奈道:“好好好,走了走了。”里头乌漆鸦黑的,看不见她娇嗔的脸,也无甚趣味。
没过多久,总算是见到前方开阔的亮光了,黛玉撇下他,率先提裙出去了。
他分明听到黛玉大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后悔自己没有趁人之危。是他低估了她的敏锐与成熟,自己的所做作为,只怕已引起了她的警惕与戒防。
洞口出处,其实就在山门牌楼之下。黛玉才一出现,永龄的伞就递了过来,“姑娘。”
黛玉睇了她一眼,接过伞什么也没说,走进雨幕之中。
一脸焦急的紫鹃看到黛玉举伞出来,可算放心了,将她迎进马车。
等到黛玉坐进贾府的马车,驶入城中时,她才发觉甄平安送她的锦盒没有带回来。
她想要回去取,可是看到随行的仆从少有披蓑打伞的,各个都成“湿人”了。她也不忍心再劳烦他们折返回去,只得郁郁地坐在车中,埋怨自己丢三落四。
禛钰一腔气闷地回到龙王殿,负手踱步,一面回想自己哪些地方出了纰漏,一面构思下次用何理由见面。直到他发现了甄平安的锦盒,不由捻着尾戒,会心一笑。
华光公主百无聊赖地在龙王殿中观览穿梭,看到皇兄拎着一个盒子傻笑,花蝴蝶似地扑上身来:“太子哥哥,你笑什么呢?”
禛钰回头,笑容淡去眸色阴沉:“我笑某人百密一疏,有隙可乘。”
翌日下晌,大雨初歇,禛钰兄妹如期回到宫中。今日早朝时,御史大夫大肆褒奖了昨日公主募捐赈灾款的义举,文武百官听了哪敢不见贤思齐择善而从,纷纷慷慨捐资。如此一来,不出三天,两淮九十万石的赈灾粮款筹集完毕。
在太子忙着为两淮筹钱的时候,王子腾觑了个空,走了圣寿上皇的路子,擢升为九省统制,正待奉旨查边。
章明向太子汇报的时候,又添了一条新动向,“昨儿王子腾的夫人进了凤藻宫,与贾女史谈了一席话。之后薛家人辗转托人送了银票给贾女史。”
禛钰揉了揉眉心,不耐烦地说:“王子腾是想把手身进父皇的后宫啊,这家伙气满志得,野心勃勃,与四王八公里那些蛀虫蚂蟥比起来,要难对付得多。”
朝中尸位素餐,裙带依附的庸冗官僚太多了,以至于尾大不掉皇权异化,只有将四王八公的势力清理干净,东宫的人才有出头之日。天家无父子,亦无祖孙,夺父祖之权登天子位,就是他对无情帝王家的报复。
“那要我把贾女史给……”章明做了个杀鸡抹脖的动作。
“那倒不必,那女人畏影恶迹,眼皮子浅,一看就成不了大气候。”禛钰摆摆手,完全不屑向弱者下手。
“等等,她是贾家的人!”禛钰一拍桌子,想到了一个一箭三雕的主意。
他既要尽快筹措银两完成皇命,也要弹压急于冒头的王子腾一干人等,还要思量如何勾引一个内宅小姐。眼下不就有一个绝佳的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禛钰心知父皇为了纯孝之名,在皇爷爷的压力下,不得不考虑纳贾元春为妃,向四王八公示好。反正都是皇妃,让她再升一阶,加个“太”字岂不更妙。
一则为父皇减少后宫掣肘,借此争取东宫利益;二则他亲自抬举上去的皇姨奶奶,位份比肩甄太妃,以此离间甄家与贾家;三则父皇既要彰显陛下仁孝,必当推己及人,准许嫔妃归家省亲,以叙天伦。
椒房贵戚既要省亲,少不了要营造重宇别院,那就是揽工程搂银子的好抓篱。贾太妃省亲,他作为羽林卫也好,王公子也好,还怕找不到机会,再见林表妹么?
圣寿上皇作意让今上拟旨,晋封贾元春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宣隆帝并不情愿,随意吩咐太子禛钰代拟。
结果,凤藻宫尚书改晋永安宫尚书,贤德妃改赐贤太妃。
更改父皇的圣旨那叫欺君矫诏,篡改太上皇的圣谕,禛钰一句“皇爷爷我会错意了”就盖过去了。上皇想联合皇孙制衡皇帝,皇帝想利用皇孙摆弄上皇,而他游走在父祖之间,寻隙扎根,积蓄自己的力量。
毕竟皇爷爷自认为,成为太妃的品秩要高于皇妃,皇孙这一错,反而只会让贾、王两家喜出望外了。
第36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六回
结良缘尚文娶画眉, 舛差错元春嫁上皇
二月二十八日,惠风和畅,天高云淡, 正是媚人与多官成房的好日子,晴雯讨了半天假, 回去给表哥表嫂道喜吃酒去了。
娶妻成房的男仆需用正名, 而其妻也要改称呼。奈何多官又不记得旧姓, 晴雯便请黛玉替她的表哥表嫂改名字。
黛玉见过媚人几次,从前就觉得她为人端方大度,而宝玉起的名字太过妩媚轻浮, 与她其人并不相配。
因此晴雯请自己来改她兄嫂的名字, 黛玉也不推辞, 笑道:“媚人姿容绝俗,眉目如画,依我屋里丫头的名儿, 叫画眉最恰切了。她既然叫了画眉, 那你哥哥多官,必是京兆了。”
“好一个京兆画眉, 妹妹好巧思!”宝玉拍手大赞。
宝钗随后进来, 皱眉道:“画眉的名字倒好,可她男人只是个奴才, 若称张京兆, 岂不惹人笑话。”
黛玉笑道:“方才不过是玩笑罢了,他又未必姓张, 叫什么张京兆。倒不如将张敞之名拆开, 叫他尚文罢。尚也可暂代姓使,也可引为尊重意。便是奴才, 也当自尊自重不是么?”
“林妹妹说得对!这名字改得好,改得妙!”宝玉竖起了大拇指。
宝钗见宝玉自进门来,上扬的嘴角就一直没放下来过,又见他袖中鼓鼓囊囊,便问:“宝兄弟衣袖里藏的什么好东西要献宝呢?”
“也没什么,不过是俗物罢了。”宝玉讪笑,他本想把北静王送的鹡鸰香串送给林妹妹,奈何五次三番都没找到机会单独送。
又怕宝钗、湘云见了,笑他偏爱林妹妹,厚此薄彼,亲疏有别,因而不肯拿出来。
黛玉见宝玉面露难色,一面搬了张绣墩请宝钗坐,一面转移话题说:“宝姐姐入宫待选的日子定了么?”
“三月初八进宫初选。”宝钗一面拂裙款坐,一面摇头笑说:“我听王家舅舅说,参选的人极多,我又愚拙少慧,只怕是不成了。”
宝玉接过紫鹃递来的茶,先捧给了宝钗,“姐姐谦虚了,云妹妹还总夸你样样比人强,恨不能你是她亲姐姐。姐姐平和雅致,入了宫谁人不喜,谁人不爱呢?”
黛玉撇了撇嘴,低头侍弄窗前的粉色茶花,又听宝玉不无遗憾地说:“只可惜,三月初八和北静王的好日子撞上了,竟不能送姐姐一程。”
“有什么好送的,便是选上了,也要天天回来,又不宿宫中,麻烦得紧。”宝钗将茶杯接过,也不喝,就搁在方几上。
“虽不便相送,二哥哥快把你上好的骑装剪一剪。”黛玉用西洋银剪子,剪下一枝花,携在手上,低头道:“如此也算尽了你的一片虔心了。”
宝玉愣了一下,摊开两手问道:“好端端地我剪它做什么?”
“蠢材,”黛玉展眸,拈花一笑:“自然是祝你宝姐姐旗开得胜了!”
“唉哟!”宝玉用手指黛玉,笑弯了腰去。
宝钗站起身来,就要掐黛玉的脸,“你这张嘴呀,真真叫人恨也不能,爱也不能。”
“若姐姐青云直上当了伴读,可不能再嫌弃花儿粉儿了。”黛玉一面躲她,一面将茶花胡乱簪在了她头上,古灵精怪地说:“若宫里又有了什么纱堆的花、新制的粉,姐姐可千万记得,头一份给妹妹捎回来呀。”
“你呀你,多大的仇至今不忘……”宝钗心知她是说周瑞家的送宫花那档子事,到底也是那老货故意弹压表小姐错了次序,让薛家跌尽了脸面。若是她真选上了,可不能再拿两枝花送人情了。
好容易送走了宝钗,宝玉忙献宝似地将鹡鸰香串掏了出来,转赠黛玉。
黛玉心中有气,埋怨宝玉怎么一点儿都不长进,“借花献佛有什么意思,我不要它。”若非北静王在宫中救过她脱困,又劝言皇帝派王君效下江南医治父亲,只怕御用的东西她都要骂一句:“什么臭男人拿过的!”
宝玉只得收回作罢。
且说贾琏一从扬州回来,就拿高知府、李衙内的事告诫凤姐,以后万不可再操弄这些事,而后把凤姐得的三千两银子要过来,自己私藏了。
凤姐听了也是后怕,因怀着孩子,此后越发谨慎小心,净虚老尼再来贾府化布施,她都一概打发了。
而今她筹备好了给北静王新婚的贺礼,又来问贾琏:“薛妹妹初八待选伴读的事,老太太没个表示,咱家宫里的大小姐忽喇巴的反传消息出来,说宫里明为公主选伴读,暗里是给太子选嫔妃,让我多打点下宫里的太监。我拿不定主意,讨你的口气。”
贾琏正在脸盆里洗手,低头说:“薛大傻子上回聚赌的事,他们家自己摆平了,想来也不差钱儿,咱们还是别掺和了。”他擦完手,将帨巾往水盆里一扔,笑道:“薛妹妹就算有命做寿王妃,薛老大还能做杨国舅不成。”
凤姐冷笑,鼻子里哼了一声,撂下此事不管。又扳着指头数:“咱们家最热闹的就是三月了,三月初一是二太太的生日、初二是探丫头的生日、初九又是二爷你的生日。往年都是接二连三,大宴小宴办三回,如今我身怀六甲,实在张罗不开,还请爷心疼心疼我,跟老太太、太太说说,今年就合起来办一次罢。”
“知道了,多谢阿凤替我操持劳碌了。”贾琏轻轻摸了摸凤姐圆鼓鼓的肚皮,笑道:“那就只给太太办正席,戏文酒席照好的点,热闹一回就算了。”
三月初一,王夫人生日当天,宁荣二府的人欢聚庆贺,热闹非凡。各院的仆从分拨向王夫人磕头祝寿,讨赏讨酒。
唯有晴雯一个人还躲在西厢的书房里,刻苦攻医书。王君效虽是她的师父,但毕竟没有很多机会得他面授口传,她能依靠的只有这些经过王君效认可的医书来学习。
能够理解的内容,就先下死功夫背诵下来,暂时不能理解的,就先摘录下来,等下次面见王君效的时候再求教。没有足够扎实的医理基础,王君效是不会轻易教她针灸的。
而今林姑娘给她买的七枝鹅毛笔都已经用秃噜毛了,她能背下的典籍内容也越来越多。
到了下晌,太阳正大的时候,看字晃眼睛,晴雯才放下医书,哈欠连连地翻开针黹盒,给宝玉做足衣。
忽然麝月才绛芸轩过来,喜滋滋地说:“方才宫里有太监来降旨,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永安宫尚书,加封贤太妃。平姐姐让我们这些看屋子的,也都去领赏。”
“什么?”晴雯震惊不已,没留神一针戳到了指头上,“怎么是贤太妃?大小姐不是在凤藻宫做女史,怎么会到永安宫去了?”
麝月也不知情,急急忙忙出门讨赏去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跟前世的情形走了样?她记得上辈子元春封妃的消息传来,是在冬天政老爷的生日宴上。怎么如今才三月元春就封妃了,而且封的不是贤德妃,而是贤太妃,这也太奇怪了。
在晴雯诧异的当下,贾母已经按品大妆,领着太太们进宫谢恩去了。
贾政得知女儿晋升太妃之位,皆因太子拟诏书时笔误的内情,谢过宣隆帝、圣寿上皇,又需要往东宫去谢那个素未谋面的太子,不巧太子去皇陵勘察巡检地宫了。只得留下叩谢隆恩的折子,便携贾母及诸女眷回府了。
虽然贾元春成为了从一品的贤太妃,与贾府一直仰赖的甄太妃平起平坐了。但贾府上下在欣然得意之余,也有不免多了几重顾虑。
元春相对于宣隆帝的新妃而言,她的年纪算大了,可对于圣寿上皇的老妃而言,她就像鲜花一样娇艳。
偏偏圣寿上皇年过花甲,在失去了大部分权柄后,无所追求。更想在后宫一振雄风,妄图给他的皇帝儿子,再添两个皇弟出来示威抖狠。起先是风韵犹存的甄太妃承担这个使命。而今的元春早就盖过了甄太妃的风头,封太妃不到半月,元春就已经椒房专宠了。
原本元春入宫前就做好了准备,将来要伺候一个比自己父亲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做丈夫。而今阴差阳错,她甚至要伺候一个年纪能够当她祖父的男人做丈夫。
然而元春的满腹委屈,对于贾府而言,根本不值一提,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尽快厘清与甄家、甄太妃的关系。
是联盟还是争宠,是个令人头疼难以把握的问题。即便贾府想要让步,和平相处,甄家未必肯接受,也很难接受。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太子的这一遭釜底抽薪,祸水东引,可是打了甄、贾两家措手不及。
连日来的好天气,到三月初八这天就飘起蒙蒙细雨来,薛宝钗一大清早就华服靓妆,带着莺儿乘轿进宫待选,薛蟠骑马随轿一路护送。
车马行到兴隆街时,正与北静王绵长红艳的迎亲队伍遇了个正着。
薛宝钗从前听宝玉形容北静王,全是溢美之词,不由撩开轿窗纱帘,悄悄窥望那个白马金鞍的新郎官。
但见北静王冠插金簪,顶垂朱缨,身着赤色圆领织金蟠龙袍,花簪两鬓,红绫披肩,身姿款段相当俊美。他鼻梁挺拔,眉眼含笑,眸中泛着温润的谦光,显得人风流俊逸,卓尔不群。
宝钗紧闭的双唇蓦然张开,仿佛死去的义忠王世子,又假渡了他人皮囊,重生在自己面前。
直到迎亲的队伍徐徐过去,那一抹红艳的身影展眼无踪,她才放下帘子,犹自心悸。
她闭眼定了定神,安慰自己,论相貌才学权势地位,太子必胜过北静王千百倍。只要自己把握好机会,成为公主伴读,进而得太子垂爱,就一定能青云直上,夙愿得偿。
务农靠天吃饭,俯仰随人。行商凭智生财,成己成物。多有发家的沈万三,少有登天的田舍翁,商人亦能读书明理,治国辅民,凭什么要低人一等呢?
第37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七回
黄金莺骄矜说金玉, 薛宝钗待选撂宝花
入宫参选公主伴读的姑娘,年纪在十岁至十四岁之间,大多出身名门世家, 少部分是通过姻亲舅甥关系投名进来的。
宝钗进宫见到其他参选的小姐,无不是妆容精致, 衣裙华丽的高门贵女, 就连她们身边跟着的丫鬟穿戴都高人一头, 甚至有盖过她的架势。因此她劝诫莺儿,到了安置丫鬟的处所,定要按部就班, 谨言慎行, 切不可逾矩多言。
莺儿神情紧张, 连忙点头称是。
宝钗又觑空一路给关隘处的太监宫女打点银子,很快套出了一些消息,知道了华光公主的性格偏好, 初选以考较文墨为主。
贿赂这种事屡见不鲜, 其他参选者也多有送礼塞金银的,不这么做, 反而会吃亏。
经过礼部次序唱名, 众少女列队进入漱玉轩中,里面用数百隔断, 分割成一个个独立蜂房似的空间, 堪比贡院的号舍了。
宝钗进入其中一间格子房,桌案上摆着一套文竹绳纹提梁文具箱。坐具是一张方凳, 脚下还搁着一个痰盂。
只听一位掌事嬷嬷袖手说:“诸位桌上的文具箱中, 都有三道考题,请在两个时辰内书写答案。”
宝钗抽开文具箱的抽屉, 依次取出考题并笔、墨条、纸、砚、水注、镇纸等物。至于其中的笔格、搁臂、研山、笔洗、毛刷、草纸、丝绢、水中丞、水勺、墨瓶等物想来用不上,便没有动。
第一道题目:公主请你为她十三岁寿宴拟定十二道菜品,你当如何。
第二道题目:公主评价《西厢记》“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你当如何。
第三道题目:得知公主乳母病重移居宫外,你当如何。
宝钗一边研墨一边审题,不由凝眉,好刁钻古怪的题目。
鸣鸾宫中,华光公主正与皇兄禛钰打双陆,即便禛钰饶她八筹,结果还是一连三败,难免气馁,推脱不玩了。
“投壶射覆、围棋双陆、纵横七巧、鲁班锁九连环,就没有哥哥不拿手的,跟你玩,我就像个小傻瓜似的。”华光公主两手托腮,气鼓鼓地说。
禛钰将手中骰子一抛,拍了拍手道:“一通百通罢了,都是一个道理,专心动脑,就没有解不了的局。”
“我看你出的题目,就算再聪明的人,也答不出。”华光公主将一个个尖顶平底束腰的双陆棋,排成一行,又一个个呼气吹倒,“我听父皇说,你的司衾娘子也将从这些人中选,你莫不是故意为难她们,好逃过一劫?”
禛钰将一盘乱棋,三下五除二归置好,“公主伴读只要懂规矩、有见识的实诚人罢了。最忌自作聪明、谄谀取容的人。”他起盖上盒盖,撩起眼皮冷笑,“那些庸脂俗粉也配肖想孤的枕衾?”
“换身衣裳,抱着你的围棋双陆去找丫鬟们玩罢。”禛钰起身,将妹妹拉了起来。
华光公主犹是不解:“为何要我扮成宫女,同那些小姐的丫鬟们游戏玩乐?”
“大多数时候一个人的德行操守,都会投射在她最亲近的人身上。你能通过心腹丫鬟的言谈举止了解小姐的性情为人,真实喜好。”
禛钰边走边说:“有的小姐温柔和善,而她的丫鬟却飞扬跋扈,说明小姐要么容易受人蒙骗,要么内心也是张狂乖张之人。有的小姐罕讷寡言,而她的丫鬟却急功近利,多嘴多舌,四处打听,则说明小姐心机深沉,善于伪装。有的小姐与丫鬟情志相当,性格相类,则说明小姐表里如一。”
华光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在一所三间抱厦厅内,莺儿规规矩矩地枯坐了半个时辰,一言不发,生怕给宝钗招灾惹祸。而其他丫鬟一开始也都正襟危坐,见此地又无人看管,就渐渐活泛开来。
有彼此面熟闲话笑语的,有合眼缘相攀谈的,七嘴八舌的好生热闹。
恰时,七八个鸣鸾宫中的小宫女,说是拿双陆围棋给她们解闷,立刻引来了大家的兴致。一群丫鬟三五一群,拈棋摇骰玩了起来。
那些小宫女们也是爱拉呱儿的,边玩边趁隙询问打听她们小姐的情况。丫鬟们有的谦言浅语,有的反问公主的喜好,还有几个为自家小姐争荣夸耀的,甚至还有懂事的,已经开始笼络吹捧那几个小宫女了。
“我们姑娘性情温柔、知书达理,出生那天彩虹当空,落花缤纷,是吉兆呐!”
“我家小姐秀外慧中,被老神仙批过八字,将来贵不可言。”
见众丫鬟都为自家主子自报家门,溢美之词层出不穷。莺儿唯恐落于人后,也见缝插针地讲宝钗的好处,“我们姑娘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她有一个癞头和尚送的金锁,说等日后有玉的方可正配。”
这句话成功地吸引了华光公主的注意,她转头问莺儿:“这可奇了,是怎样的金锁?你快画出来我看。”
马上有其他宫女,递上纸笔交给莺儿。
莺儿心中得意,提笔就画。
众丫鬟见莺儿成为一时焦点,目光中羡慕有之、嫉妒有之、鄙夷有之。
更有甚者直接小声嘀咕说:“柴门小户的鬼蜮伎俩。”
华光公主拿着金锁的样图端详了半天,笑道:“这京城中名媛贵女、王孙公子哪个没有玉,也不知哪一个,才是你家小姐的正配呀?”
莺儿一时语结,又不敢妄断,众人见她缄口,那寒碜奚落的话就更多了。
一个丫鬟甩着帕子说:“六根清净的和尚都掺和婚姻大事了,五侯七贵的公子哥儿全由她一人挑,想必你家小姐是女菩萨托生的了。”
另一个丫鬟一边抹牌一边嗤笑:“那金锁莫不是正配秦始皇的和氏璧,可惜始皇他老人家,都死一千八百多年了。”
“我听荣国公府有个衔玉而生的哥儿,莫非他们是一双儿,既然都寻上门对上眼了,还不成亲,进宫选什么伴读。”还有个丫鬟直翻白眼儿,嘴巴噘得恨天高。
听到那几个尖酸刺头越说越起劲,嘴里的话都开始往下三路走,莺儿生怕她们污秽了宝钗的名声,又不敢顶嘴吵闹,唯恐给宝钗惹麻烦,只能一忍再忍。
偏偏没人把她的忍耐当大度,反而越发觉得她理亏心虚又没靠山。
华光公主看够了戏,携了金锁图样,带着宫女们偷偷溜回去了。
几个丫鬟见宫女们走了,把莺儿围住,揪住她的头发,在她手上腿上掐拧,狠狠发泄了一通,咒骂了一车歹话,才渐渐撂开手。大家有意无意地相互遮瞒,各自梳发整妆,除了打几桩眉眼官司威胁莺儿,谁也没在开口。
莺儿虽吃了不少暗亏,到底脸上不曾带出幌子来,万幸之余,又懊悔不迭,自个儿默默梳头整发。也不知漱玉轩中,宝钗那边情形如何。
“时辰到,请各位小姐离席,在门外等候。”
漱玉轩中掌事嬷嬷发话了,宝钗轻舒了一口气,款款起身。她已经引经据典地答了题,未必出彩,但一定不错。
掌事嬷嬷目送所有待选的姑娘离开后,也不急着收卷,而是静静地从每一个人的文具箱前走过,眼睛瞟向痰盂。
看完之后,她收起答卷,回到鸣鸾宫向太子、公主复命。
“启禀太子,行止见识考较,中选者不足十之一。”
华光公主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对掌事嬷嬷说:“柳嬷嬷,落选者中可有九省统制王子腾的外甥女薛氏?”
柳嬷嬷点头,“公主所料不错。她只顾答题,虽有归置文具箱,但没有涤砚、濯笔、储墨。”
给公主当伴读,帮公主铺纸研墨、洗砚濯笔,整理文具箱是基本功,若是内心缺乏服侍主子的意识,恐怕只会把此次参选,当成一场单纯的文墨考较了。
禛钰翻看了众人的答卷,只有几人勉强合格,又单独留下了薛宝钗的答卷,将剩下落选的卷子递给柳嬷嬷,吩咐道:“这些人可以赐花送走了。”
柳嬷嬷领命而去,在漱玉轩前点名赐宝花,眼见列队中领花的姑娘占了大半,宝钗心中更是忐忑紧张,忍不住默默念佛起来。
宫女托举的盘中,只剩一枝宝花并三枚印章了。赐宝花者视为落选,赐印章者则为中选。
然而此时,九省统制王子腾一脸愠色地走了过来,展开手里的纸卷,朗声念了起来。
“应天府紫薇舍人薛公之孙,九省统制王子腾之甥女薛氏。贿赂宫人,窃窥意旨;用笔不濯,宿墨留砚;整饬筵席,措置乖方;师心自用,固陋寡趣;纳交左右,媚上谄下,献药以敛嬖奴,自侪贱婢之班。薛氏秉心不正,颠越不恭,非伴读良选,诸贵女当引以为戒,赐宝花,撵逐出宫。”
这一声声一句句,让宝钗满脸紫胀,眼目发晕,几乎站立不稳。为何旁人得花,一语不评,偏偏到她头上却要掰开了、揉碎了宣讲个清楚明白,生怕她没长耳朵似的。
这里半数待选小姐贿赂宫人,唯抓她出来扎筏子。没有洗笔砚是她的疏忽,写不出好菜品名单是她没吃过没见识。
可是劝公主不要读杂书,是好为人师,固陋寡趣。给公主的乳母送药,是自甘下贱,媚上谄下。单这两条就颠覆了她从前所熟习的生存之道。
“薛氏,还不上前领花!”柳嬷嬷冷脸一喝。
薛宝钗这才脚踩棉花似地走上前去,接过了那烫手山芋一样的宝花。
她有一种将花当场扔下的冲动,可是仰望巍峨雄伟的崇阁殿宇,她没有勇气造次,携了花转身离去。背后还有两个嬷嬷,时不时伸手推搡她,催她速速离宫。
宝钗忍不住捂脸一路小跑出宫。
出了午门,她无视薛蟠的追问,一把掀开自家轿帘,躲了进去咬牙忍泪,忍过了南北长衢,忍过了尧街舜巷,终于在兴隆街,将那枝宝花撂了出去,放声大哭。
她宁肯落选的原因是家里无人做官而失资格,宁肯是因为亲哥哥杀了人而受牵累,也不想被人指着鼻子骂:就是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第38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八回
赠洋货宝钗笼人心, 造重宇禛钰敛贡赋
鸣鸾殿中,华光公主伏案大笑,好容易支起身来, 指着自己面前的卷子,说:“唐时元稹就写过《莺莺传》, 八百年过去了, 话本传奇谁人不看, 戏曲唱词谁人不听,还有这么迂板的女夫子,劝女子一概杂书不看, 只做针黹纺绩的事, 可笑至极, 无趣至极。既爱针黹女红,又何必陪我读书。”
“教训人的话说得条条是道,自己偏又编出金玉良姻的幌子求贵婿, 这行事手笔, 不也是从三流话本中篡撰而出。”禛钰拈起那张金锁的图样,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 满目鄙夷。
华光公主斜睨着那卷子, 撇撇嘴道:“让她舅舅当众人贬斥她一通,我尤不解气。旁人贿赂宫人, 大多求个照应提点。薛氏倒好, 笼络下人窥问我的喜好。可见她一心钻营,巴高望贵, 只拿我当垫脚石。”
“妹妹别气了, 哥哥给你报仇如何?”禛钰扔下手里的图样,不屑地睇了一眼, “我叫王子腾给他的甥男甥女,照这样子一人打一个赤足金的金锁出来,就说是公主转赐的吉谶,让他们家的男孩儿女孩儿,将来都找有玉的来配。”
华光公主噗嗤一声笑了,拍案叫绝:“哥哥你真是打人专打脸,杀人还诛心。这个仇报得极爽辣!”
可惜中选者名单中,并无公主想要的人,她拉着兄长的衣袖祈请:“我瞧章静姐姐回答的也不错,我也想让她做的我伴读,哥哥再添上她的名字吧。”
禛钰对她的小心思了如指掌,一语道破:“你瞧中的是章明,而不是她的妹妹。在我这里没有容情一说,不合格就是不合格。”
华光公主扁扁嘴,只得作罢。
王子腾刚在众千金面前丢了老脸,想着来日将薛王氏痛骂一顿。偏偏半路又被太子叫去,让赶制劳什子的金锁给甥男甥女。拿到图纸一看,才知道是薛王氏母女搞的不入流的伎俩,被太子揪出来扎筏子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而薛宝钗一回到梨香院,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闭门不出。薛姨妈得知宝钗落选的消息,又是惋惜又是心疼,只得好汤好饭地伺候着,希望她不要一蹶不振。
贾府里的一众姊妹,得知宝钗有志无时,落选伴读,也都约好不去梨香院打搅。
谁料七天后,王子腾夫人冷着脸,送来了六枚赤足金的錾字金锁,说是上面錾了华光公主转赐给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贾环的吉谶,祝福他们将来能与有玉的正配。
原本黛玉与县伯王家毫无关系,偏偏太子特意嘱咐过了,贾府还有一位尊贵的表姑娘,也不能忘了她的那份。
錾字金锁一事犹如投石入湖,比起先前暗戳戳的金玉良姻舆论,此时的贾府上下人言籍籍、物议沸腾。贾府姑娘无人参选伴读,却意外得到了公主的青睐和赐礼,众人虽不知内情,但说出去终归是件好事。贾母又忙领着太太们去鸣鸾宫谢公主的恩典。
贾府三春见客都是一样钗环裙袄,一样发髻妆饰,如今有了一样的金锁,自然也一样佩戴。贾环从未得过这么瓷实块大的金器,哪一天不神气活现地挂在颈前晃悠,就连夜里睡着,也不肯摘。
只有宝玉、黛玉二人不戴。
黛玉虽不稀罕什么金啊玉啊的,白得了一块金疙瘩而已,但是身心舒畅了许多,从此再也不受金玉舆论的困扰了。她冲宝玉眨眨眼,打趣道:“这下宝哥哥是玉也有了,金也有了,自成一对儿了,将来无人可配,只好做和尚去了。”
宝玉凝望着黛玉,指着彼此的心房,故作嗔音:“什么金玉良缘,我就只要木石姻缘。”
“你胡乱指什么,也不害臊……”黛玉耳颊生热,忙拿帕子遮住脸,再不言语一声。
宝钗在梨香院躲了十余天,总算平复了心情,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薛姨妈也没敢告诉她,只委婉地说:“你从前觉得那金锁沉甸甸的没趣儿,不想戴就不戴罢。”
“都给人瞧过了,这会子摘了不戴,才没意思。”宝钗不解母亲深意,收拾好心情,又绽开温柔平和的笑容,照旧往王夫人院中承色陪坐去了。进宫这条路已然无望,只有与表弟攀亲,这一条路可走了。
偏巧王夫人将贾环拘在房中抄经,宝钗一进门就瞧见他脖子上挂的大金锁,一时难掩诧色。
她摸了摸排扣下的金锁还在,忙坐到炕上,问贾环:“你脖子上挂的东西,可是老爷送的?”
“是华光公主让王家舅母送来的,府里宝哥和我,并四个姑娘,人人都有一个。”贾环揉了揉鼻子,只把手上的墨迹都揩脸上去了,嘻嘻笑道:“公主让我们将来等有玉的来配。”
这句话不啻于兜脸一巴掌扇下来,宝钗揪住衣襟,咬牙闭眼,心中怄得要死。
早知进宫待选会是这么个结果,她又何必自取其辱呢?宝钗又气又悔,早忘了怎么作出笑脸来,与王夫人聊了两句话,就告辞去了。
她失魂落魄地往梨香院走去,忽然与人撞了个对面,竟是堂妹薛宝琴的丫鬟小螺。
“大姑娘,咱们家的海船到港了,我们姑娘让我送些洋货过来,访投荣国府。”小螺甜甜笑道。
宝钗左右一顾,见无人在侧,忙将小螺带进门,问她:“宝琴不是夏天才满孝,怎么开春就上京了?”
小螺道:“我们家的船被漕运征调送赈灾粮了,蝌少爷要下刺桐港接海船,我们姑娘就先随征调船走运河上京了。”
宝钗皱眉道:“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敢独自上京!”
“姑娘和我在船上扮作男儿装,倒也没谁认得出。”小螺一脸骄傲地说:“那押运赈灾粮的严大人,还夸我们巾帼不让须眉呢!”
宝钗又问:“宝琴如今在哪里呢?几时来荣国府?”
小螺道:“她还在船上帮严大人的忙,过两日我们就返航回南边了。她备好了各色礼物,写了礼帖,请宝姑娘替我们送礼。等她下次进京发嫁的时候,再正式拜访史太夫人。”
“她在孝中,如此倒也知礼。”宝钗点了点头,翻开礼帖看了看。
小螺又拣出一个贴了签条的玳瑁匣子,递给对宝钗说:“这匣子里的东西是林姑娘在江南的手帕交,随船附寄的,也请宝姑娘转呈。”
宝钗听了诧异,倒也没说什么,收了匣子,就打发小螺回船上去了。
“这都是什么好东西?要这么捆着,夹着的。”薛姨妈见摆了一屋子的箱笼缸箧,心里欢喜,忙命人解开绳子,拨开夹板来看。
太平缸中装的是两尾大鲟鱼,笼子里装的是西洋鸭、暹罗猪、锦鸡等活物,各色箱子里装的是葡萄酒、鼻烟壶、琥珀珠、百倭缎、迦南香、胭脂等物。
“今天分配妥当,打点清楚。明儿就让丫头婆子们抬了,随我去各处送礼。”宝钗将东西逐件过目,把活物都暂养起来,打算留下自己心仪的东西,其余的都拆开来送出去。
偏巧送给黛玉的那匣子里东西,样样色色都恰合己意,宝钗犹豫了片刻,将那签条烧了,东西都自己留了。
毕竟那手帕交也没留下信笺,只当是东西太多混忘了,又没找到签条,就算经年后翻找出来,她冒领了,倒也无可指摘。
虽说连日来受的打击不小,可贾府的日子还得照旧过下去,而今可以借花献佛,挽回颜面,正如及时雨至。
她没有将宝琴的礼帖递上去,也没按她写的分派。而是将百样小物拆开,连着分发了三五天。
众人都夸宝姑娘行事大方,上至老太太下至姨娘大丫鬟,挨家逐户人情送到,既一处不漏,又不显薄厚。
袭人得了宝钗的十尺百倭缎并一包迦南香,心中甚喜,逢人便夸:“宝姑娘慷慨,连我们这些下人都想到了,实在可亲可敬。比不得林姑娘,别说江南土仪了,除了一船破烂书,一枝一节也没见个影儿。”
晴雯听了自然为黛玉抱不平,一张口就是冷嘲热讽:“你前后得林姑娘十几两银子的赏钱还不知足,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儿,有点甜头就摇尾巴,还想当个人不成。”
“怪不得你脊梁骨长了茄子,早有外心,恨不能天天黏在那边屋里,原来是惦记着林姑娘手头松泛。”
晴雯噌地站起,刚要指着她骂,忽而听到袭人心说:晴雯那臭脾气就要爆了,被太太撞个正着,就彻底死明白了。
好你个袭人,又给我下套子呢!晴雯连忙咬牙不语,低头回屋里做针线去了。
王夫人走进绛芸轩中,袭人满脸堆笑地捧茶上来:“太太,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我来问问宝玉的近况。”王夫人端过茶呷了一口。
袭人只拣好话说了,又把宝姑娘夸了一通,谢了一通。
王夫人点点头,叹了口气说:“宝姑娘待选路不顺,被撂了花出来,而今见人还要笑脸相迎,也真难为她了。”
“可不是,人人都说宝姑娘性情好,心地宽大。”袭人附和道,却见王夫人脸上愁容不散,想是心里有事。“太太若有什么烦难事,料理不开的,不防与宝姑娘商议一二,说不定就万事不愁了。”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有难事要找她。”王夫人放下茶杯,起身走了。
袭人一头雾水,晴雯在里间却听得分明,王夫人方才心里想的是:情非得已我一个做姨妈的,才要找外甥女借钱。谁叫薛家在这节骨眼儿上乍富起来呢?
只因我儿是太妃娘娘,修省亲别墅,就要比人家规格高一肩,月底到工部交三百万两,这叫我到哪里筹钱去。
三百万两!晴雯倒吸一口凉气,这对她而言不啻于天文数字了。上辈子贾府修大观园,不是自家花钱自己建么?怎么这一世倒变了样,钱要交到工部去?
此时在观政工部的太子禛钰,手里的算盘打得贼精。若要建造省亲别墅,两个太妃各三百万两,两个皇妃各两百万两,四个嫔各一百万两,十二个贵人各六十万两,加起来就是二千一百二十万两,除去建筑实际开销七百二十万两,他能净赚一千四百万两。如此,加上江南追缴上去的盐税,就正好补足了一年的岁入。
三百万两差不多就是贾家积攒四代的全部老底了。
第39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九回
揭箧担囊贪心昧礼, 追踪蹑迹偷窥窃图
这几日,贾政去工部上值,都有一种如坐针毡的窘迫感, 如今陛下及上皇都下了恩旨,降谕椒房贵戚建省亲别墅, 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邸, 遂天伦之愿。
两宫嫔妃诸府, 谁不踊跃感戴?而今十二个贵人家里,已经陆续将钱抬到了工部,反倒是几个嫔妃家里四处筹钱。
甄太妃以年事已高, 家中已无双亲为由, 辞谢了上皇的恩典。众人的目光不禁都盯着贾政看。
若是自家出钱自己建, 不拘哪一处都能减省些钱来,可是由太子监造,那白花花的银子是一分也不从自家手里过, 一分也没有藏掖的余地, 简直是赔本买卖,可是不做又跌了贾府的颜面。
毕竟家里出了个太妃, 又圣眷正浓, 连从前宠冠六宫的甄太妃都避其锋芒。贾府若不趁机彰显底气,岂不被世家耻笑。
贾母召集荣宁两府的爷们儿及赖家总管兄弟商议了数日, 又变卖了南边几处庄田房产, 开始筹措资费,修省亲别墅。
三月中旬, 贾府的下仆拉了数十车银子送到了工部, 交齐三百万两的家资。
禛钰也顺利地补上余欠的一千四百万两的贡赋,完成了宣隆帝交办的任务。
虽说这场钱势博弈中, 甄家明哲保身,做了缩头龟,但禛钰盘算了下,即便甄家不出钱,他也有二十万的赚账,说什么也不亏。
贾政每日在工部案牍劳形,只知道太子常与工部堂上官会面,自己这个员外郎却连太子金面都不曾见过。
全然不知此时在宁国府会芳园外勘踏地形的王经承,就是太子本尊。
最终依照禛钰丈量的三里地的范围,盖造省亲别院,缮画工程图纸,搬运土木砖瓦,皆不费贾府一人一力。
贾府中大有想借此射利贪钱的人,贾赦、贾珍、贾琏等人及赖家兄弟,乃至贾府旁支远亲、清客相公都恨不能混进去分一杯羹,奈何这工程除了太子的嫡系人马,谁也别想沾一星半点。
在贾府建造省亲别墅期间,门户关防不严,黛玉依照与甄平安的约定,每月初一、十五让晴雯或紫鹃去西角门外买些针头线脑,将写给甄平安的信交到了永龄手里。
四月初,甄平安已随父母回到淮阴,赈灾事宜也稳步推进,因淮阴连日有雨,旱情也有了缓解,很快就能安排补种。
黛玉欣慰之余,又看到信中平安有写道:
父亲征调了薛家的商船用以运送赈灾粮,我结识了薛家二房的宝琴姑娘,她女扮男装随船上京,我们在船上相处月余,彼此投契,引为好友。诚然,她从前久在海外长旅,并不知当年的人命官司。
母亲从薛家的海货中买了不少好东西,都放在玳瑁匣里写好了签条,里头有两挂镂空花蝶香薰球一色金、一色银,一对粉玻璃葡萄花双环耳盒,一对如意纹翡翠耳坠,一枚金点翠嵌珠钿花簪,一条缀玉嵌红宝石的禁步。都是我母亲送给林姑娘的谢礼。
因琴姑娘派人送礼物到贾府,我便以江南手帕交的名义,将玳瑁匣一并托她送到贾府,还望林姑娘稍纳芹意。
看到这里,黛玉忙将宝钗前日送的礼盒打开,里面就只有哔叽缎、丝毛金线毯、琥珀珠等物。
她眉头微蹙,问紫鹃:“上回宝姐姐送礼来那天,是不是戴了一挂鎏金镂空花蝶香熏球?里头装的是她的冷香丸。”
紫鹃笑道:“正是呢,那香熏球做工精致,小巧玲珑,宝玉都恨不能讨过来戴呢。”
“果然如此……”黛玉不由沉心,宝姐姐这是贪占了别人的礼物,又慷他人之慨?怪不得送礼时,她都没提堂妹薛宝琴这个人。
黛玉心中懊悔,先是遗忘了甄平安送的生日礼,而今的封娘子送的礼又被人窃据了。若是拿出信笺,与宝钗当面锣对面鼓地对峙,只怕会暴露平安的身份,一想到那些东西无法正大光明地讨要回来,黛玉气得饭也吃不下。
虽然甄家的礼物黛玉一个也没得到,但是这份心不曾掺假,无论如何,她也要好好地表达感谢之意。
于是她将怨气抛开,铺开纸笔,调配颜色,勾画几样首饰图样。
打算等宝玉明日出门会北静王的时候,让他找家首饰店,为她定做出来,将来送给甄平安做回礼。
“妹妹交待的事,我一定为你做好。”宝玉接过黛玉绘的图纸和银票,小心地藏在衣襟内。
翌日禛钰从工地上,窥见荣国府有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出门,年岁与他相当,面如秋月,脸如桃瓣,眉眼清秀,透着几分稚气。
“莫非这位就是贾家的凤凰蛋?”禛钰眉眼微动,唇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章明回禀:“他就是贾瑛,小名宝玉的那位。”
禛钰一拍马鞍,跨镫上马,“跟上去瞧瞧。”
不想一路跟到了北静王府前,这北静王府原是前朝亲王的府邸改建而成,占地六十亩,比荣宁两府加起来还要阔大雄浑。禛钰素来不喜水溶沽名钓誉之行,懒得跟进去了,招来个影卫进去哨探消息。
不久影卫回报:贾瑛在北静王府与诸位清客名士讲谈了片刻学问,等到谈及时政舆情之时,他就告退往琉璃街去了。
琉璃街是专卖脂粉钗环、金银首饰的地方,俗称女人街。
禛钰皱眉,当即拍马随行,跟着宝玉前后脚进了一家金店。
宝玉将黛玉绘制的图样取出,交给茗烟,让他去跟掌柜的讲价交涉,自己则在一旁四处瞻望观详。
掌柜的看到图中纹样颇为精致纤巧,恐不易做,便问宝玉:“公子,打这些首饰可是为定亲插戴用的?”
宝玉腼腆一笑,禁不住涨红了脸,茗烟搭话道:“是我们表小姐要打的首饰,你只管说做不做得了,别瞎打听。”
“做是做得了,可是极费功夫,若是公子定了好日子,我们赶不出,岂不误了大事,故而有此一问。”掌柜的解释道。
宝玉忙问:“那得多少日子做?”
“这个说不好,三五个月是要的。”
“太久了,林妹妹等不了,我们找别家能工巧匠做罢。”宝玉拿了图样,转身就走。
禛钰悠然迈出门槛,递了个眼色给章明。
没过一会儿,章明就将宝玉手中的图样给换了回来。禛钰一看这图样,便知是林表妹的笔法。
“交去造办处,七天内按图做好。”禛钰吩咐道,转身骑马离去。
这天傍晚,黛玉听说宝玉回来了,忙去绛芸轩探问定做首饰的事,结果宝玉却只拿了银票出来,垂头丧气地说:“路上丢了图样,没做成。”
“自古以来只有出街丢银票,没有丢花样子的。怕不是给了哪个姐姐妹妹看去,撕了、铰了,你交不了差,才拿丢了搪塞我。”
黛玉笃定他是犯了女祸,生气回了西厢,看到桌上针黹盒里,还有给宝玉做荷包。那原是预备四月二十六,宝玉生日那天送他的东西,如今也没心情做了。
她两眼汪泪,越想越气,拿起一把西洋小银剪子就要剪了它。
谁知被晴雯劈手夺过,将荷包护在了掌心里:“姑娘切莫莽撞,说不定宝二爷没弄丢呢,只是一时没找到罢了。纵是丢了,也必是无心之失,姑娘再画一回就是了。”
想起他们上辈子也是闹了一回,白糟蹋了几个香袋儿、荷包。她可不想林姑娘夜里不睡觉,点灯熬蜡地白费力。
宝玉追过来作揖告罪,妹妹长、妹妹短的赔不是:“好妹妹,我发誓你的画我没给别的姑娘瞧过,是真的丢了。求你千万饶过我这一遭,再画一张罢。我若再丢了,明儿教我变成个大石敢当,教人千捶万磨,凿成青石板,你气不顺的时候,就拿鞋底板踩我两脚,只怕这样我才得超生。”
说得黛玉噗嗤一声笑了,轻哼一声:“踩两脚哪里解气。”
宝玉忙道:“只要妹妹肯原谅我,我甘心伏在你脚下,你踩我一世、两世、三四五世,哪怕千万世都成啊!”
黛玉蓦然红了脸,扭身娇笑道:“二哥哥尽说傻话。”
禛钰趁夜逾墙而下,一路摸索过来,透过洞开的窗扉,正瞧见这一幕。
姑娘泪光闪闪,含羞带笑,望向眼前少年的眼神,是那样的亲密挚诚,不避嫌疑。
在无人注意的窗影下,禛钰的眸子暗了暗,一丝阴冷的笑容,从他嘴角一闪而逝。
四月维夏,晴热无风,满树知了聒耳,骄阳当空白光匝地,晃得人眼晕神疲。黛玉的图样画得不理想,又郁闷了几日,中了暑溽之气,不得已卧席养病。
十五日,紫鹃去西角门买线,对永龄讲了这事。
转眼,会芳园工地上的禛钰,也知道林姑娘又病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道:“她是豆腐做的么!”又连忙命人叫王君效过来,只说太子监工中暑了。
王君效顶着烈日骑马到了,见太子并未中暑,只是一脸忧色的赶上来抱他的医箱,心知他是要探黛玉,忙下马道:“我一个老叟便罢了,你想混进闺房,只怕是难。”
禛钰哪管那么多,将医箱挎在胸前,“表兄探病表妹,有何不可?许她贾表哥朝夕相对,就不许我王表兄推诚相见?”
“你既自诩有诚,咱们还是送拜贴,当走亲戚罢了。”王君效将缰绳扔给小厮,对禛钰摊开手掌,“这礼还得你送呢。”
禛钰撂下药箱,又叫章明火速置办好上等贺礼,担了六口红箱子送到贾府门口。
“哟,这派头大的,”王君效扬眉一笑,指着荣国府门前的大石狮子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王公子是来求亲的呢。”
禛钰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伸手向前:“打前走吧,曾叔祖。”
第40章 吾皇黛玉第四十回
林黛玉重见鸟音笼, 王表哥智讨玳瑁匣
贾母听闻黛玉中暑食不下咽,吩咐鸳鸯下帖子去请王济仁,没曾想鸳鸯还没出门, 底下的人就回报:太医院王正堂携礼来拜。
“正是瞌睡碰了枕头!”贾母心中喜悦,忙起身敛衽, 以世交之礼款待贵客。
既然林家与王家认了亲, 那太医王家便与贾家有了转折亲, 于贾府而言是锦上添花的事。
王君效进门与贾母见礼,又介绍了曾侄孙。贾母见禛钰少年英俊,器宇不凡, 得知他是内廷禁卫, 更是赞不绝口。
“王公子好生面善, 我孙子宝玉与你年岁相当,可惜他上学去了,没能见面。”贾母见禛钰言谈有致, 风度翩翩, 洞悉人情物理,心智远迈宝玉。十分想让宝玉与他结契为友, 以求近海得珠, 日有寸进。
禛钰客套了一番,拱手道:“我时常听人说京中有位衔玉而生的公子, 奈何我久在宫中值宿, 缘悭一面。只怕等到明年元宵,我得了几日假, 才能再来府上一见了。”
“那咱们就说定了, 届时王公子可要来寒邸做客呀。”贾母甚是欢喜,心知他们是来望慰黛玉的, 便让琥珀送他们去西厢。
王君效给黛玉诊过脉,开了方子递给晴雯,让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晴雯仔细看了一眼,回答道:“姑娘手足厥冷,脉象虚里多鼓动,快而无力。正气亏虚,痰饮内盛,因暑邪少寐疲乏所致。需要疏表散寒,清暑化湿。所以用香薷饮,加莲子、麦冬、六一散利湿和中。①”
“说得不错,看来你平时有下功夫。”王君效点点头,又叫晴雯带他去药房抓药,考校她辨识药材药性。
晴雯见王公子杵在床头,没有要走的意思,行动间就有些迟疑。王表少爷对林姑娘是有企图心的,她担心姑娘吃亏。
“怎么,”王君效沉声道:“几个月下来,两千种常用药你都没记清楚?”
“我记得!”晴雯生怕师父生气,只得叮嘱紫鹃:“你还须寸步不离地照看姑娘。”而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跟师父走了。
紫鹃搬了张绣墩过来,一面请王公子坐,一面给黛玉打扇子。
禛钰顺手夺了紫鹃的扇子,学起丫鬟的应时之技,亲自给黛玉扇风,只把床上悬的鲛纱帐吹得飘飘拂拂,顿除热气,“你瞧要下大力气才行,姑娘家还是太柔弱了些。”
他扇出的风,直把黛玉的头发吹得往脸上扑,黛玉贪凉又不禁痒,忍了半晌,还是撩开帘帐,举目问他:“表哥,你怎么也来了?”
禛钰将甄平安送给黛玉的锦盒递到了她手上,“你上次去龙王庙忘了拿它,我替你收着了,今儿才有空送过来。”
“多谢!”黛玉心中一喜,忙将锦盒打开看,里面是一个嵌石镀金鸟音笼。
拧开机扩,笼中的金色小鸟就缓缓旋转,《高山流水》的曲子婉转而出。
“真难为她找这东西了,哪里可寻!”黛玉满心欢喜,把玩了好一会儿,才叫紫鹃替她收起来。
紫鹃捧了鸟音笼,又被永龄拉到外间闲谈去了。
小永龄可算送走了眼目钉子了!禛钰将鲛纱帐一把挂起,坐上床畔,将黛玉的手一捻,“果然手足欠温。”
黛玉吓了一跳,忙将薄被拉上身,“做什么动手动脚的,谁许你上来了!”
她这一扑腾,便把枕下的荷包给抖落了出来,禛钰觑眼看去,见那荷包上绣的是符瑞图中的“玉瑛仁宝”,顿觉刺心。
“你中着暑还渥汗呢!”禛钰上手把薄被掀开,又拿了扇子来为她摇风祛暑。
黛玉只穿了件粉底对襟的纱衣裙,轻薄柔软,隐约半透,哪里禁得住人近瞧。
王嬷嬷神情严肃地立在窗前,时不时咳嗽两声,禛钰不得造次,站起来专心摇扇。
偏又居高临下地瞥见她玲珑毕现的曲线,喉头微抖,手里的风似乎也带着他的心,飘忽忽、轻软软的,吹到那神秘的禁地去了。
忽而一阵香风扫过,鲛纱帐又撂了下来,只有一双玉钩来回晃动。
只见帐内黛玉横眉冷笑,“表哥在看什么?”
禛钰脸红了个彻底,心虚地挠了挠腮,哪敢承认一二,又唯恐她生气了要逐客,忙将第二个锦盒推到床边。
“我无意间捡到了贾二少的首饰图样,没机会还他。想来是你要做的东西,便找工匠捯饬了出来,你瞧还合意否?”
黛玉满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打开锦盒一看,确实是按自己先前绘图样做的首饰。
一套十二件金镶花草摺丝嵌宝的头面,做工的精细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表哥花了多少钱?我让紫鹃拿给你。”黛玉疑心这图样怎么就落到了他手里,故而只当是买卖交易。
禛钰不高兴了,他费劲巴拉地为她做这做那,图的是银钱么!
送凤凰蛋的荷包还堂而皇之摆在床头,许诺送他的东西快半年了还没影呢!
“表妹,”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力绽开一个宽容的微笑:“千金难买心头好,只要你中意,什么钱不钱的,记得送我一份谢礼便罢了。”
黛玉蓦然坐起身,她都忘了还欠他一份谢礼,赧然坦白:“谢礼的事我竟忘了,对不起。”
禛钰几乎没被气个倒仰。
又听黛玉道:“这套首饰我想送给甄姑娘作还礼,原想转托永龄送出去,既然表哥知道了,就劳表哥替我转赠吧。”
“好。”禛钰收回礼盒,原是自己没弄清楚始末,献错了殷勤。
“表妹好好歇息吧,我先回去了。”被人忽视至此,禛钰心生挫败之感,也没脸硬撑下去了。
谁知他才一转身,衣袖就被一只小手拽住了。
禛钰神情一顿,回过身来,柔声问:“表妹,还有何事?”
黛玉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信笺,递给禛钰,细声细气地说:“封娘子送我的玳瑁匣子,我并没收到,可匣子里的香熏球,却佩在了别人腰间……”
“所以,是薛家大姑娘贪昧了表妹的东西?”禛钰何等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其中端倪。
“若不是为了瞒住甄平安的事,我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你既来了,我就有法子了。你只说送我礼物的手帕交,也是你的义妹,如此多一个中间证人,说出礼品名录,宝钗也无可抵赖。”黛玉想讨回封娘子的礼物,却也不能与宝钗就此撕破脸,毕竟大家同住贾府,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开了谁的脸上也不光彩。
“好,我帮你。”禛钰蜷起食指,隔着纱帐,在她下颌一刮,眯眼儿笑,“谁教你是我嫡嫡亲的小表妹呢!”
他才收回手,就听到门外婆子通禀:“宝姑娘、云姑娘来了。”
禛钰冲黛玉眨了眨眼,好像在说:看表哥现下就给你讨回来。
“我还想二哥哥怎么长这么高了,原是王家公子。”史湘云迈进门槛,猜想他就是老太太说的黛玉的王家表哥,大方福了一礼。
禛钰对她一揖,故意将她认作薛宝钗,笑道:“薛大姑娘,我义妹附寄给表妹的玳瑁匣子,想必已经到了,千里路遥多亏薛家照应了。”
史湘云听得一头雾水,忙摆手道:“我是保龄侯家的姑娘。”又扬起手里的团扇一指宝钗,“她才是薛大姑娘。”
宝钗听他提及玳瑁匣子,心下一慌,只得装傻道:“什么玳瑁匣子?我不曾见过。”
禛钰伸手一指:“薛姑娘既没见过,那匣中独有的香熏球,怎么在姑娘裙边系着。”
“这是薛家到港的海货,我见着好玩就戴了。若是别人寄给林妹妹的礼,当有签条信笺。可我没见过。”
宝钗见史湘云好奇地瞅了过来,抵死不认,面上也不漏怯。
谁知禛钰十分笃定:“没有签条也无妨,我义妹在匣中各物中都暗藏了一个‘林’字,只用烛光一照,字样就能显现出来。”表妹欲借他做中人,索回礼物的主意本不错,奈何人家脸皮厚咬死不认。还须他奇智出马,当面诛心。
这话勾起了史湘云的好奇心,“还有这样机扩?”伸手向宝钗,“宝姐姐快拿出来验验是也不是。”
宝钗负气地闭了闭眼,将香熏球解下来,抛在了桌上。她仔细端详过,那些玩意中并无什么记号,这才堂而皇之地拿出来佩戴的,一定是诈我的。
“你们过来看。”禛钰点亮了烛台,打开香熏球,将冷香丸挑出来一扔,当烛光覆在镂空的花样上时,果然透出了一个篆刻的“林”字影。
“果真有“林”字!”史湘云口直心快,还兴致高昂地拍了拍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宝姐姐错拿了她人东西,眼下不定多难堪呢。
宝钗兴兴头头地把香熏球戴出来炫耀,还以为没谁发现,眼下被人当面拆穿,满心羞怨,又不敢表露分毫,讪讪地摇了摇扇子:“既是林妹妹的东西,那就还给她吧。”
禛钰又将封娘子所赠送之物,名称款式都详细说了一遍,扬眉笑道:“我记得那些东西的样子,不如我去贵府,哦不,贵暂住之所寻一寻。”
“不行!”宝钗气恼扬声,转瞬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收敛脾气,强自镇定地说:“我哥哥不在家不便待客,我这就回去找找。”说罢拂袖而去,连扇子也忘了拿。
史湘云怕宝钗心里过意不去,无端负疚,连忙追去了梨香院。
这下宝钗既来不及遮掩事实,又不得发泄情绪,只能把摆在妆台上的玳瑁匣子囫囵一裹,急匆匆抱去西厢,撂下就走。
黛玉一直躲在帐中,听到宝钗、湘云二人都离开了,才掀帘下床,问禛钰:“这里头果真有‘林’字?”
“没有,骗她们的。”禛钰将小指上的金刚石尾戒摘下来,拿着烛台一照,“这里才有林字。”
黛玉不解:“你又不姓林,戒指上为何刻一个林字?”
禛钰凝着她的眼,眸色渐沉,“为了你。”
不过三个字而已,却让黛玉那双似泣非泣含露目中,尽是慌乱,生怕泄露一丝情愫,转眸向别处。
自从禛钰初见黛玉后,只把一生爱恨都寄藏于这枚尾戒中。不曾想,千秋日夜,万载人间,一个“林”字,刻骨铭心永世不忘。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