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吾皇黛玉第二十四回
回姑苏贾瑚变疯虎, 上京城纸鸢成死鹓
八年后,二十二岁的林如海高中探花,距离观政朝试还有半年时间, 大登科后小登科,林如海也奉母命, 筹备在故乡迎娶荣国公的掌上明珠贾敏为妻。
上皇暗想鹓鸾公主如今为林家奴, 倘若将来能为林海妾, 说来也不算辱没了帝女,恰好张嬷嬷也是这般为养女考虑的。
荣国府这边,贾代善也让长子贾赦打点行装, 先送贾敏的嫁妆下姑苏, 与林家商议婚事。贾代善犹记得当年与张氏的约定, 吩咐贾赦将长子贾瑚一并带到林家去。
彼时丧妻数年的贾赦,早已续了二回弦,头一个继室为他生下了次子贾琏后, 又蹬腿去了, 算来贾琏也只比贾瑚小两岁。
因贾瑚眉眼与亡妻张氏颇为相似,他开口说话又迟, 贾赦及贾家众人也不曾怀疑过他的身份。
贾代善虽不情愿一个外姓人做了嫡长孙, 为了脸面好看,也没将他的奴才身份透露给旁人知晓。只有年满十岁以上的贾氏子弟才上族谱, 倒也不必先籍录嫡长子之名。
为了避免将来承爵争议, 贾代善只把贾瑚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夫人史氏。
然而等到贾赦带着贾瑚来到林家,张嬷嬷看到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面貌端雅, 体格康健,喜得浑身发颤, 又是设法亲近,又是百般讨好。
贾瑚正是招猫逗狗玩心大的年纪,哪里耐烦敷衍一个喋喋不休的妇人。这位心烦气躁的小少爷,伸脚就踢了过去,将张嬷嬷揣了个倒仰。
起初张嬷嬷还不以为意,认为大家公子举止骄奢,行事刚硬,能够钤压得住人,是极有气度有胆魄的好事。
直到贾瑚当着一群小厮的面,辱骂跪在地上的她道:“哪来的腌臜婆娘,愚奴贱婢也赶上来爬小爷的高台盆,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配不配。”说着他还当着她的面解手撒尿,呲得她一头一脸。
张嬷嬷脸上精心涂抹的脂粉,霎时化作了涩臊的泥浆,她满心委屈愤怨,登时泪如雨下,嚎哭着扭身逃走了。
她回到自己的下处,越想越怄,自己为了那孽障为奴为婢含辛茹苦,而陈虎呢?在国公府里吃香的喝辣的,安享富贵荣华,自己身为亲娘什么好处没捞到不说,还要忍受他暴筋瞪眼的摔打辱骂,不孝亲娘,天理不容!
张嬷嬷洗过澡换过一身新衣,翻拣出当年养儿子的襁褓、银锁、寄名符等物,贿赂了几个贾府的丫鬟,偷摸溜进了贾瑚的房间。
面对张嬷嬷拿出一桩桩一件件证物,一开始贾瑚还矢口否认,叫嚷着她是疯子,直到张嬷嬷准确地说出他头顶有三个旋,右腋下有两颗红痣,背后有块铜钱烧疤。
贾瑚这才慌了,他光脚下床想要逃出去,结果被张嬷嬷捉住圈在怀里,又是锁抱,又是亲吻,又是儿啊肉啊的乱叫。
张嬷嬷强行搂着儿子唧唧歪歪地讲了大半夜的往事,贾瑚被迫听着,撑不住睡了,才把这荒唐又惊悚的一夜混捱过去。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梦,贾瑚就在接连的惊吓中病倒了。张嬷嬷又自恃积年嬷嬷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摆弄了贾府那几个偷闲贪玩的小厮丫鬟。
她有空就陪坐在贾瑚枕边,在他耳边叨叨:“儿呀,你认不认我都是小事,只一点你要明白。如今你的身世只有荣国公知道,除非你先弄死了那老货,再弄死你弟弟贾琏,那荣国公的爵位、祖产才会是你的。
否则你什么也得不到,就会回到我身边为奴为婢,在贵人跟前鞍前马后、点头哈腰一辈子。你若不想当狗叫唤,就得骑到人头上去。”
贾瑚在张嬷嬷的“悉心”教导下,终于接受了他残酷的命运。他从小长在福窝子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听着一茬茬的奉承话长大,早就沉溺在富贵浮华中不能自拔了,哪肯回头再吃下人的苦。终于他开了窍,学会了虚与委蛇,假意与张嬷嬷亲近起来。
在贾赦忙完正事,即将回程的前一天,贾瑚让张嬷嬷陪他逛园子,趁张嬷嬷背对着自己的时候,猛地将她从凌云亭上推了下去。
张嬷嬷从高处跌落在乱石堆中,当即晕了过去,浑身是血。
贾瑚惊惧万分,捂着嘴挣命似地逃到贾赦身边,吵嚷着要回京城,这林家他是一刻也不肯多待了。
他不是三岁小童,心知要谋杀能征善战的国公爷何其艰难,与其杀害让自己脱离苦海的救命恩人,不如让这个不该存活的生母永远消失。
然而少年脆弱的内心根本担不起戕害母亲的负罪感,他躲在回京的船舱中寝食难安,噩梦连连,终于撑不住晕倒了。
他梦见张嬷嬷摔死了,满脸血色地向自己索命,又梦见她搂抱着自己,说些强迫他杀人的话。只是他不知道梦中胡话说久了,会被有心人听出端倪。
贾赦叫来随行的小厮丫鬟询问贾瑚这几日的事,大家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通,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他年小眼净撞客了什么邪祟。
贾瑚本就惊惶不安,哪里还经得起父亲的“咄咄逼问”,他唯恐自己被“父亲”厌弃,一味否认抵赖,扯谎间又带出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然而贾赦是个糊涂的,并没有深想,倒是他手底下的奴婢从最初的三分狐疑,更疑了七八分。
小孩的心性最为敏感,听到小厮丫鬟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看到众人对自己侧目而视的神态,让贾瑚意识到也许父亲已经不信他了。
他从最初的惶恐到此时的彷徨,一想到回京要面对的种种难堪与痛责、羞辱与欺凌,从天堂跌落地狱的落差,一切的一切他都无法忍受。
茫然间走到船头,看着一望无际的长河,绵绵无期的怨与恨、痛与悔、无助与孤独、悲怆与迷惘,都在眼前心头无限翻滚,如巨大的漩涡将他卷纳其中,一失脚就跌了进去……
虽然小厮七手八脚地将他打捞了上来,可是他的人早已飞了三魂,丢了七魄。回到国公府后,贾瑚就已经彻底疯了。
荣国公贾代善不免感慨:到底是官奴之子,担不起泼天富贵,反倒折了福寿。便让人将贾瑚放到乡下庄子,当活死人圈养着。
而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张嬷嬷,还坚强地架住双拐,扶着头上的纱布,悠悠淡淡地笑。她的儿子算是废了,可她还有个容貌倾城的养女,一个能生金蛋的凤凰。
张嬷嬷并不知道陈纸鸢的真实身份,只当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做了未婚先孕的丑事,撇下孩子寄养在她这里。
养女最初被别人豢养的八年,性子养得娇怯乖懦,美则美矣却目不识丁,上不得台面。
张嬷嬷为了扭正陈纸鸢的性子,颇费了一番心血,又花钱请女先生教她识文断字,品诗学文,以至于持家盘账,周旋迎待都仔细学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取代十里红妆嫁过来的贾敏,篡权谋利雀占凤巢,坐享两家富贵。
她精心调养了养女二年,把陈纸鸢生生拖到了十八岁,才把她带到林老夫人面前。
不出所料的,陈纸鸢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林海的姨娘,可惜在贾敏怀上哥儿之前,陈纸鸢都不曾承宠。
好容易等贾敏的儿子夭折了,陪嫁的柳玉貌也开了脸,林老夫人偏又驾鹤西行。上皇手诏夺情,让林海坚守扬州,素服治事,可怜陈纸鸢顶着姨娘的名头,却还没能近林海的身。
谁知照雪那个不要命的兄弟长风,在外头偷摸做了二年响马,跟着一群霸州来的匪徒厮混。也怪张嬷嬷将女儿调理得妩媚动人,秀色可餐,哪个男人见了能把持得住呐。
偏偏陈纸鸢那丫头,空学一身服侍爷们的本领,却三年毫无建树,正自怨自艾时,哪里经得起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三番五次地撩拨,不久就被一身匪气的长风哄上了手。
曾被张嬷嬷骂作饭囊衣架的陈纸鸢,被人摸上手,一如断了铰接的梁规,一旦岔开脚,就再也合不拢了。看在金银珠宝的份上,张嬷嬷只得宽慰自己,这摇钱树也算没砸手里了。听着屋里隐约的动静,她又是咬牙咂舌,又是窃笑暗讽,又是咒骂喃喃,又是心痒神驰。
幸而没谁发现,一切神不知鬼不觉的。一旦照雪在府里找到了林老爷的库藏钥匙及账本,她翻身做主人的那一天就指日可待了。
只恨陈纸鸢那丫头忘了避忌,癸水迟了好些日子,张嬷嬷不得已,只能想方设法将林老爷先干掉。得亏林老爷本就有病,长风又送了衔羽藤过来,人一死还有什么蒙混不过的。
即便林老爷归西后,没找到库藏和账本,只要捉住林小姐,还怕得不到那些堆山填海的好东西么?
当张嬷嬷美梦未醒之时,禛钰的密报已经八百里加急传送到了皇爷爷的手上。
如林家父女所盼,禛钰将他二人摘得干干净净。连同“鹓鸾公主”的身份,她们都一无所觉。在侍卫拿下照雪的同时,藏在四九巷里最后一个响马韦长风也被擒获。
禛钰只将教唆胁迫“鹓鸾公主”勾连逆党,谋杀御史,都推到了张氏、照雪姐弟及柳玉貌的身上。
禁廷侍卫押解这四人回京,除夕夜还没出淮扬地界,上皇的密旨就先一步到了。
此四人皆系叛贼逆党,就地正法,挫骨扬灰,片渣不存。他们就连新年的太阳都没见到,死在了旧年夜。
想也知晓,上皇不可能为了一个与逆党苟.合的鹓鸾公主,而带累自己一世英名。以至于他虽然暗恨甄家,未能尽到保护教养鹓鸾之责,到底碍于脸面羞于启齿,故而无从发作。只得将鹓鸾之名,当作赘疣毒瘤,彻底从记忆中剜除。
而林海从新婚之夜起,就通过贾敏之口,得知了陈纸鸢的身世,哪里还会沾她一指甲。贾代善疼惜女儿,为之计远,又岂会让女婿稀里糊涂地往泥潭里跳。
相反林海一直借陈纸鸢、照雪的动向,暗查霸州响马、江南盐税亏空、义忠王之间的联系,只是没想到那两个女人胆大包天,想一不做二不休害他性命。幸而女儿回来的及时,才逃过一劫。
第25章 吾皇黛玉第二十五回
除夕夜劫后开家宴, 霜见月先妣化尘土
转眼就是除夕了,王君效那边也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林御史体内的毒全部拔除了,虽则身体仍虚, 但白天已不必卧床休息,可以在院中活动了。
一大清早, 黛玉就指挥领着一众仆妇丫鬟, 在府中各处忙碌, 悬挂纱绫彩灯,安设佳卉盆景,鼎焚清逸之香, 瓶插凌寒之花, 四处帘飘绣带, 遍地毯铺鱼濑,展眼望去整个林府花彩缤纷,馥郁温香, 可谓气象一新。
“父亲, 你瞧还有什么遗漏不当之处?”黛玉忙活完,扶着父亲在园中漫步。
林海心知女儿自一回家就施谋用智, 与姨娘们千般周旋, 颇耗心神。如今又赶忙张罗除夕之庆,看着女儿纤弱的身姿, 略显疲态的眉眼, 林海不由目露亏欠之意,对女儿说:“已尽善矣, 你连日辛苦, 还是早点去休息,待到酉时我再请人叫你。”
“我还想多陪陪父亲……”话未说完, 黛玉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呵欠,一时羞赧,垂头不语。
林海此时的心,如被东风拂过,无比柔软,爱怜地抚了抚黛玉的头,“父亲的病已经无大碍了,家宴这等小事还料理得开。来日方长,何惧父女片刻不见,你先去歇一歇吧。”
黛玉见一身疲惫实在遮瞒不过,只得别过父亲回房休息了。
她于枕上长思,父亲整日与虎狼周旋,接连夭子丧妻,依旧不肯向群魔低头,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将她送往京城外祖家寄养。
而她别父离京这些年,父亲独自一人在扬州苦撑,既要补足亏空的官帑税利,又要应对皇位更迭带来的官场变化,还要忍受着身体上的病痛,何其艰难。父亲硬是坚持数年将淮扬盐政的窟窿给补上了,又多方斡旋,优抚恤下,才换来输纳征解一切照旧。
然而他身边的女人,却个个来历复杂,居心叵测。为了谋求一己之私,通匪援外,藏贼引奸。幸而这些毒妇恶女,都被一网打尽,她再也不必为父亲担惊受怕了……
黛玉如是想着,合上眼沉沉睡去。
院外,林海只是简单吩咐了管家万隆几句,就径直进了书房。
他卧病这些日子,也不知这里被多少人翻过。据女儿透露,陛下有派钦差大臣在淮扬地界梭巡,通过近几日的邸报也可以看出,无论漕运还是盐政,江南官场震动不小,丢乌纱掉脑袋的大有人在,足见钦差手腕强硬,威武不屈。
他在扬州苦撑了六年,接连丧子亡妻,案牍劳形,查访奔忙,早已身心俱疲。如今借陈纸鸢勾结逆党之事,让女儿小试牛刀,以蚓投鱼,将身边耳目一扫而空,虽说情有可原,但毕竟触怒了上皇,还不知上皇及今上两人博弈的结果如何。
为今之计,只能先将数年来稽账所得的证物及库藏之财悉数奉上,才能彻底脱离苦海了。待出了正月,府衙开印,只怕那位神秘的钦差就要找上门了。
而在林府之外的四九巷中,禛钰忿忿地将手中的验状向天一抛。
“她怎么就成了一抔灰!”
见主子怒不可遏的脸,章明只得硬着头皮解释。
当年贾敏病重,柳玉貌只被林海当作管家婆使,半点恩宠也无。她用尽卑劣手段,恨不能叫贾敏气生气死,早日归西,奈何贾敏为了女儿,一天天坚强熬了下来。
柳玉貌坐不住了,只好向干娘杨嬷嬷取经,拿到了上皇赐的皇室秘药枯人草。
禛钰知道,所谓枯人草,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水,但凡人喝了那东西,血肉都会很快被消耗掉,死前瘦成皮包骨的人干。
原本上皇只让柳玉貌徐徐图之,以威胁为主。然而柳玉貌已对旧主动了杀心,直接下到致死的分量。纵使林如海千防万防,贾敏还是不幸中招,日渐消瘦下去。
偏偏那一年,两淮夏泽衍期,麦苗槁死,盐井枯竭,百姓粮食无着,民不聊生。于盐税征赋上实在不利,而上皇又一再催逼林如海缴纳银钱。
那年霜见月,贾敏撑不住了,深知自己行将就木,趁着一时半会儿的回光返照,将柳玉貌的狼子野心、歹毒作为如实写下来,望丈夫林海再三戒防。
身为国公之女,御史之妻,贾敏不忍见生灵涂炭,百姓倒悬,用血书向上皇陈情免赋减税。并把自己嫁妆全部交给丈夫,用以赈灾济困,修筑水渠。辍笔之后当即油尽灯枯,弃世而去。
上皇不啻于被贾敏犯颜血谏,再不好索要钱财。而林御史在接到陛下迟来的解药时,才知道让妻子形容枯槁,气血尽竭的枯人草来自皇宫。为尊者讳,林御史不能让妻子保持枯槁如草的模样下葬,只得将她化成灰了。
“上皇之所以会对贾敏动杀心,恐怕首因还是陛下遏制四王八公的势力,将原先世袭罔替的爵位,逐步改成了降等世袭,甚至身死爵除,以架空上皇之权。此举触怒了上皇,而林夫人贾敏就是陛下鲜为人知的软肋。其次是荣国公贾代善已死,官场上贾家后继乏人,纵知真相,也无人置喙一个外嫁女的生死。上皇一直以来都用贾敏的性命威胁勒掯林海,聚敛钱财以期复辟。
当年陛下得知上皇动用了枯人草谋害贾敏,不惜忍饥挨饿,跑死了三匹马千里送解药,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也正因此事,让皇后悲痛欲绝差点引火烧宫,幸而华光公主来得及时……”
说到这里,章明长叹了一口气,缄口不言。
林夫人贾敏深明大义,为救百姓不惜毁家纾难,血书上谏。然而她特殊的背景和经历,让她被迫不断卷入皇权斗争的漩涡中,她的死是那样的无辜和可怜,又因牵扯到帝后情感,即便她委屈死了,还被叛逆偏激的太子所厌憎痛恨着。
知道这一切前尘往事,禛钰心内五味杂陈,恨又不是,怨也不是,满腹的愤懑、悲怆都化作了拳风,砰的一声砸向桌案。
嘭的一声爆竹响,将黛玉惊醒,睁眼一看,外面已经华灯初上了。她连忙起身更衣,紫鹃和晴雯伺候她梳洗插戴。
在丫鬟们的簇拥下,盛装打扮的黛玉走进了劲诚堂。堂中庭燎透亮,帘飞焕彩,一派璀璨之象。父亲穿了苍青灵芝如意云纹的大氅,手里还抱着暖炉,虽说两颊消瘦,但是双目炯炯,精神极好。黛玉心中大慰,走上前行礼:“父亲!”
“玉儿,快起来!”林海爱怜地将她扶起,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了。又对首座的太医王君效说:“今夜除夕,本是团圆之节,正堂大人奉命远涉江南,为微臣治病,如海沐恩日久,感铭五内。大人别宫辞亲,旅居在此难免寂寞。故特具筵席,邀大人一同饮酒守岁,共赴新春。”
王君效爽朗一笑,拱手道:“承蒙御史谬爱,老夫定不拂盛情。只是林大人久病体虚,还请禁酒禁茶。”
“姑父不便饮酒,内侄自当作这个陪客了。”贾琏笑着提杯,只要有酒有肉,陪笑坐谈他最拿手了。
黛玉面前摆了个高几,有四样果碟,四样美馔,并一个什锦攒心盒子,晴雯在她身后执壶,紫鹃在她身侧布菜。雪雁则放她回家与父母团聚去了。
二门外林家人也另整饬了几桌酒菜,款待章明与其他几位侍卫,又采买了许多烟花爆竹供他们耍乐。一群侍卫在席间说笑拼酒,猜枚行令,豪兴渐起,倒也暂忘了离乡之愁。
章明从太子处回来,在林家吃了个半饱,见席间有一道梅花鹿筋很是爽口,又花钱请林府厨子再做一回,拿提盒装了出府。
此时四九巷的一处空宅中,太子禛钰还在灯下奋笔疾书,将两淮漕运之阙政、江南官场之时弊,向陛下条陈所闻。擿奸发伏全用刀斧之笔,轻徭薄赋悉凭慈悲之心。
等他挥笔立就,只觉眼前阴翳闪过,头脑发晕。禛钰定了定神,发现桌上未动的晚膳,才意识到自己早误了饭点,是饿过头了。屋外隐隐有鼓乐爆竹之声,想是除夕团圆之夜,家家都聚在一起守岁作乐了。
而他眼前只有一纸长文奏疏,一桌凉羹冷炙,门外驻守的数名侍卫,也如木头人一样,鸦雀无声。禛钰顿觉心中寂寥,独自伤怀了半晌,百无聊赖地提起筷子,伸向冷菜碟里。自从母后有了心病,父皇就认为多情误人,将两岁的他送到道观寄养,修己清心。清虚观中诸人除了他师父,余者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些人欺他年幼,也没少拿残羹冷炙对付他。
冷饭怕什么,白眼怕什么,欺凌奚落怕什么,孤独寂寞怕什么,十三年都生挨过来了,他的人生从来只有苦没有甜。
一筷子还没夹到肉,忽然闻到一阵新鲜的酥油椒香之味,门外有人通禀道:“主子,章明给您送饭来了。”
禛钰手中筷子一掷,“进来!”
章明提着食盒进来,见太子桌上的饭菜一丝未动,忙将梅花鹿筋端了出来,笑说:“林家的鹿筋烧得极好,我另配了西施舌贝,貂蝉豆腐,贵妃鸡与昭君鸭四样,给主子尝尝。”
“鹿筋配四美,亏你想得出。”禛钰叉起筷子就吃了一口,迅疾又不失优雅地就着五样菜,吃了两碗饭。
见太子饿成了这样,章明不免心疼,又替他委屈:“主子好歹救了林小姐的性命,又替林家父女遮掩慢藏诲盗之过,放任‘公主’恣行无忌之失。可人家连句谢谢也不说,大过年的,明知你一人待在外头,还不请你吃年酒去。”
“她不是请表兄贾琏做东,早谢过我们了。在她眼里我与你们是一体的,并不是什么需要单独谢一谢的角色。”虽是这么个理,安慰自己的话说出口,也掩盖禛钰不了心头的枉屈之意,顿时没了胃口。
他撂下筷子,将碗一堆:“等把薛家买的丫头救回来,倒可以挟恩图报一回。”说着又五指轮敲桌面,寻思明儿得以太子的身份,正式望慰御史大人了。
林如海见过他,还要写折子发京谢恩的。
可他还不想在林姑娘面前暴露了身份,一旦她知道自己是太子,只怕越发拘谨躲避,等闲笑谈两句都不能了。
“章明,明儿一早孤去林府拜年,不穿朝服、不摆仪仗。父皇若问起,你只说江南事繁,提前暴露身份恐诸行不便。”
第26章 吾皇黛玉第二十六回
缴账目林父证清白, 认表妹禛钰怜无辜
新年正旦,风日晴和,禛钰卯正二刻将已经穿戴整齐, 潦草吃过早饭,又漱口洁齿, 熏衣染香, 整顿得十分新雅飘逸。及至辰时, 禛钰方安步当车,踱到林府门前,递上拜帖。
前些日子他微服私访, 南巡淮扬, 整个江南官场随即风云万变, 宦海潮涌。
今日分明是大年初一,林府大门洞开许久,却无人敢串门拜年, 想是人人自危, 都闭门自守不敢妄动了。
原本王君效刚嘱咐林御史日常饮食细节,听管家来报自己的“曾侄孙”携礼来拜, 开口笑道:“曾侄孙冒然干渎, 不知林御史肯赐光接见否?”
数日前,林如海只与那位小王公子匆忙一见, 形貌不大记得, 唯记得他对玉儿说了一句“我帮你”,料想他是个古道热肠的少年。
这才意识到那少年一直住在府外, 心内含疚道:“想来是玉儿那天急中疏漏, 竟未在府中安排王公子的住处,实在惭愧。”
王君效摆手道:“无妨, 他本也要四处游逛,若居府中倒是叨扰了。”
“快请小王公子进来!”林海吩咐管家迎客进门。
见到少年上来揖礼,仪表俊逸,林海不由眼前一亮。
那少年披了大红斗篷,里面虽是半新绸袍,然生得玉树英姿,龙角峥嵘,更兼剑眉星目,菱唇皓齿,神情潇洒,器宇不凡。
林海笑道:“某平生未见此等佳郎,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御史大人谬奖,晚生实愧。”禛钰客气了一番,又对王君效说:“我受家父之托,带了一些节礼给林御史并林小姐,还请曾叔祖检点转呈。”
王君效会意,由管家领着出去了,只留他二人在屋内密谈。
林海见他对王君效的态度稍显不恭,难免心生疑窦,一边请他坐下,一边笑问:“贤侄贵庚?拜于哪位名师门下?现下读何书?”
禛钰也不坐,双手负后道:“禛钰虚年十五,家师宋龙门,正读《牧鉴》。”
林海豁然大惊,撩袍便拜,一跪三叩道:“微臣林如海叩见太子殿下。”
宋龙门正是当朝帝师,《牧鉴》又是帝王课目,毫无例外,眼前这位少年只能是东宫储君。当年太子出生后,陛下就以元良储嗣命格特殊为由隐匿其名,朝臣百姓无人窥知,没曾想他竟对自己据实以告。
“林御史快快请起!”禛钰转身将他扶起,仍归首座,自己则坐在客座上。
林海刚要让席,禛钰连忙制止:“孤上承天恩,代父皇望慰御史,岂敢忝居上首。父皇视御史为诚雅君子,社稷纯臣,数年来总理江南盐课,鞠躬尽瘁,劳苦功高。而今身未大痊,还请平心安坐。”
“谢殿下!”林海敛衽端坐,恭听太子教令。
“想必近来官场动向,林御史略有耳闻。那些贪渎之辈,虽被孤缉拿押解,然则文据显证不足,尚不能轻易定案。孤深知御史扎根江南数年,明察暗访,事已密成。还请御史大人交付历年盐税亏空的实账,以便三司开印前,补缀证据。”禛钰单刀直入,表明来意。
林海拈须迟疑了片刻,禛钰见状,将太子玉契推到了他面前,“莫非林大人还疑心孤的身份不成?”
“非也!”林如海对太子的身份不疑有他,毕竟王君效是圣上派遣下来的,太子微服,随他到访实无意外。
“微臣早将实账用琴谱密写,除我之外,只有小女能通译。若要在三司开印前,将账本译出。我一人之力不足,太子可否宽限些时日呢?”
既是重要证据,自然不能一人私下整理,而需钦差在场监察。然而限期时短,若无女儿协佐,只怕无法完成任务。
若女儿出面辅助通译,则从即日起至正月二十日,都得在太子的监督下完成,难免惹人非议,于她清誉有碍。
禛钰颇感为难,只得将实情讲出:“陛下并未授我便宜行事之权,我抓捕贪官污吏的行为相当冒进,若不能及时将证据呈交,只怕事情有变……”
林海沉吟半晌,从博古架的螺钿屉盒中取出一本歌谣集,递交到禛钰手上:“这是小女幼年编撰的童谣和小诗,她后来用宫商角徵羽五音,将歌谣誊写成古琴谱,用以练习指法。我深受启发,便用此法暗中辑录账册数目。古琴谱自汉时起,记法便已失传,能解者世上不超过七人。故而五年来无人能堪破其中璇玑。”
禛钰捧起那本名为《水石清华》的歌谣集翻看了几页,文字稚拙可爱,笔画圆融光洁,极具个性,其诗用词虽简,还不谙格律,但字字句句灵气逼人,体现了小作者非同凡响的巧思和敏慧。
他不由默默诵读了一两句,嘴角逐渐上扬,孩提时聪明灵秀的林姑娘便跃然纸上。
“小女拙作让太子见笑了,”林海收回禛钰手里的歌谣集,郑重地对他说:“太子殿下,事不宜迟,我即刻笔耕不辍将账本誊出。还请殿下明鉴镜查。”
说罢,他就走到桌前铺纸研墨。
“且慢!”禛钰心中已有了更好的主意,握住林海的手说:“孤想与林大人攀亲。”
一句话只把林海吓得心脏漏了一拍,储君与臣僚攀亲,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可他只有黛玉一个女儿,他怎么舍得将女儿嫁入深宫内帷!
禛钰见林海诚惶诚恐的样子,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也不免双颊发热,他抿嘴一笑,而后道:“我听闻林老夫人姓王,也是京城人士。孤可以是您的表侄。”
林海心念电转,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来不及松心,忙道:“正是了!正月初三是家母八十冥诞,我携幼女、表侄于祠堂抄经祈福。”
如此一来,小王公子与黛玉就是从表兄妹了,二人沾亲带故,为亡亲秉笔抄经,又有他这个父亲在场看顾,也无人说闲话了。
幸好,太子攀的是这个亲!
林如海当下让管家请来黛玉,对她说:“玉儿,为父疗毒期间,生死难料,有一桩大事不曾对你明言。如今身体小安,又逢正旦吉日,正好安排你与叔外曾祖、从表兄认亲。”
黛玉见到王君效与王公子二人在堂,一时诧异又茫然,见父亲冲自己点了点头,只得屈膝行礼,“玉儿见过外太公。”
王君效将她托起,爽朗一笑:“玉儿不必多礼。”
禛钰也上前见礼道:“禛钰见过表妹。”
“表哥。”黛玉低声细语地喊了一句,心中仍是狐疑。
“妹妹尊名是哪两个字?”禛钰好奇地问,他知道她乳名黛玉,还不知其闺名,章明查了数次未果,眼下正是问询的好时候。
黛玉眉头微蹙,抬眸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拈须颔首,只得说:“我名绛珠。”
“好名字!”禛钰赞道,心里默念了一句:绛珠妹子,从今往后,孤就是你的亲亲表兄了。
“表兄,先前是我轻慢疏忽,不曾安排表兄住所,实在抱歉。”黛玉含羞抱愧,再不敢抬眼看他。
禛钰温和一笑,“无妨,我此行目的是为祖姑母八十冥诞抄经祈福,恐怕笔耕不辍,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了。”他又与林如海说了几句家常,笑谈间将彼此亲戚关系落实,公开对了口径。
黛玉这才知道,原来这位王公子是舅公之孙,自己的从表兄。在她出生前,祖母王氏就辞世了,关于王家的事她几乎一无所知。此时听王表兄说得真切,父亲也频频点头,自然疑窦顿消。
一场小宴后,禛钰就与王君效一道告辞出来。
很快,黛玉就得知,父亲是想借祠堂抄经之名,通译出数年来密写的盐政账目,交付陛下,肃清官场。这才特意将两位远亲请来林府做掩护。
迅疾敲定方案后,章明即刻与侍卫担两缸墨、拉一车纸送至祠堂,装作是供奉的香油、表文纸等物,而后将祠堂一围,不许外人涉足窥视。
林如海坐在紫檀雕螭龙纹的大书案前,左手翻琴谱,右手缠绑护臂,正待振笔疾书。黛玉坐在父亲身侧,打开多宝文具匣子,取出一管鹅毛笔递给父亲:“父亲,咱们不如用鹅毛笔从左至右书写,如此速度更快,又不易涂污。”
“极是!”禛钰拍手叫好,见她匣子仅有两支鹅毛笔,忙叫章明再送二十支进来。
禛钰自然也不能闲着,林家父女每译出一份四柱清账,他都要及时计算核对。
常人盘账多使用算盘,唯有他使用的是十位盘式手摇计算机,利用钥匙转动下盘,盘中齿轮系统也随之滚动,可以实现加减乘除运算。
那东西实在是个罕物,筹算速度极快,黛玉不由勾头多看了两眼。禛钰似有所觉,微笑道:“表妹若是想学,回京之后我教你。”
黛玉面上一羞,正待回答。恰时父亲咳嗽了一声,黛玉慌忙低头凝神录账,再不敢心有旁骛了。
奈何他父女二人体虚身弱,皆受不得累,每写半个时辰就要歇口气。
禛钰恨不能捉笔代劳,可他纵有过目不忘之能,一时半会儿也解不了古琴谱。
直到章明提盒送晚饭进来,林家父女一整日忍着僵痛的手腕,才写了不到总账的百之三,照这样的进度,要全部译完账目,少说也要半年功夫。
“哎,老之将至,早不能飞文染翰了。”林海捂嘴咳嗽了两回,脸上疲态尽显,执笔的手,换成握筷还在抖。
“章明,快请曾叔祖进来。”禛钰吩咐道,又亲自挽了袖子,端碗执筷,对林海说:“表叔还请歇歇手,侄儿给您喂饭。”
当朝太子亲自喂饭,这是他能享的福么?林海诚惶诚恐,连连摆手,坚辞不受。禛钰只得将碗筷交给章明,“那你替我喂吧。”
这下林海推脱不掉,只得接受了,再看黛玉已经累到伏案睡着了。
禛钰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搭在黛玉瘦削的肩头,又见她颊边几缕长丝,不小心沾到了墨盒里,忍不住伸手替她捋了出来。
看着她光洁莹润的面容,标致秀美的五官,在暖黄的灯下,像是度了一层柔光,不觉嘴角翘起,望之失神。
蓦然回头,面染灯影的林如海,也不知已瞠目了多久,连饭都忘了嚼。
“表叔勿忧,”禛钰转身拱手,故作镇定地说:“侄儿已经有了省时省力的妙招。”
第27章 吾皇黛玉第二十七回
疗重疾攘臂露绝技, 撕脉案跪誓学岐黄
王君效进来给林海推拿手腕,对禛钰说:“你表叔这样写下去,只怕七八天后, 右手就得半废了。我瞧玉儿的情形,也差不离, 多半会伤筋痛了。”
此时黛玉幽幽醒来, 见灯下站着几个男人, 初时瞪大了眼睛,等她想起前情,才镇定了下来。又见身上披了王表兄的斗篷, 更是如芒在背, 一脸赧然。正要脱下, 又被禛钰制止:“穿着!别着凉了。”
林如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味同嚼蜡地吃完饭,等不及给太子劝饭劝菜, 先开口问:“好侄儿, 到底有何妙法事半功倍?”
禛钰也不卖关子,移开碗筷, 剑指敲桌道:“胶泥印法。”
“以版印代替誊抄?”林如海沉吟思索, “这可行么?”
“可行!”禛钰取过一张新纸铺在面前,边写边说:“四柱清册, 分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项, 重复用字最多的,就是十个数字以及计数单位。剩下的文字就是承前收入来源、新收附入明细、破用及流向、结存余数。我们可以先将常见的收支项目名称、贪污官吏的姓名先从胶泥中选出, 随时拼版。而后按实账内容排列, 若暂时找不到的对应字的,也可以随时雕刻制用。”
黛玉眼眸一亮, 不由道:“这的确是省时省力的好法子,只是我们都不熟印刷之术,未必就能快起来。”
禛钰莞尔一笑:“孤……姑且让我一试,我少小寄居道观,没少刊印劝善醒世的经文。实不相瞒,去年冬月宁国府敬公所注的《阴骘文》也是我拼的文版。”
说来,宁国府贾敬应是黛玉的堂舅,只因他一味好道终年不着家,黛玉至今也没见过他,此时经人提及犹觉陌生。
原本预计需要衣不解带,渴饮饥餐,昼夜不休的工作,有了更迅捷的方法,大家紧张的情绪当下缓解了不少。当夜章明整理出主要的胶泥字版后,大家都回去歇息了。
翌日清晨,林家父女轮流口述账目内容,禛钰则左右开弓,快速从木格中拣出对应的字来,拼好一版。再由章明在版上刷墨,覆上新纸,一压即成。如此,印制一张纸比誊抄一张纸速度要快了百倍。
林如海不由纳罕,传说太子有过目不忘之能,且能左右开弓,而今看来果真如此。要在几千个木格中快速找到字模,一则全神贯注专心一志,二则精通声韵耳聪明目,三则记忆超群智巧机变,三则眼疾手快武功高强。有此四能者,万事易成。
有此等聪睿英武的储君,实乃国之大幸哉。若能经此一事,与太子交好,林家何愁家族衰伤之弊。
只是储君与天子大多至亲至疏,一如仇雠。自古以来能顺利继承大统的太子还不到半成,即便没有实力雄厚的夺嫡者,储君太过优秀,也会遭帝王忌惮,更何况还有一个恋栈不舍的上皇暗谋复辟。太子的敌人是两代帝王,一个乱世枭雄,一个雷霆霸主……
“表叔,该你说了。”禛钰等了半晌不见林海出声,才发现他愣神了。
黛玉以为父亲累了,忙翻琴谱,接口道:“我来。”一边念着,一边用余光瞥向这位新鲜的王表哥。
他做起事凝神静气,仿佛进入了只有自己的时空领域,外面的杂音杂色都不能干扰他分毫。本来父亲只是请他来障人耳目,如今倒是他一力承担了重任。黛玉又想起自己从前对他的疑心与戒防,又不免自愧狭隘,更加内疚了。
如此一连忙碌了七八日,账目才完成了大半,然而林海已经彻底倒了嗓子,又因连日阴雨,肺病复发了。
王君效在床头给林海施诊,一时肃然攘臂,从药箱中取了一盒金针出来。
回头见黛玉仍守在父亲床头,便对她说:“把你父亲交给我便好,玉儿还是去抄经吧。”
黛玉点头离去,然而晴雯却不肯走。先前王君效给林老爷拔毒之时,她无缘得见,此刻终于能看到神医施针了,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
“姑娘,我留在这里看着老爷,你不必担心。”晴雯送黛玉出门,又返回林老爷的卧室,目不转睛地看王君效施针。
只见他每下一针,使用的手法都有所不同,时而捻转提插,时而揉捏催气,时而刮擦摇动,时而碾搓弹针。晴雯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比起当初学界线、双面三异绣还要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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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常后,王君效收针,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偷师的丫鬟说:“小丫头,你在老头儿这里挨风缉缝做什么?以为看一眼就能上手呐。”
晴雯见王正堂与她一个小丫头开口说话了,激动万分,连忙搭话道:“王正堂,我叫晴雯,是贾府的丫鬟。我听小王太医说,学针灸要先通医理,需三年功成。之后要识七百穴,还须百日,最后还要上手练,又得三年。就算要学个六七年,我也想学。不知王正堂招徒需束脩几何?”
王君效闻言眸色骤冷,放下帐子走出门去。
“正堂大人,真的不能教我学针灸吗?”晴雯急忙追上去,连鞋都跑掉了一只。
她素来嘴直心快,跟在王君效身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有甄太妃赐的百金,可以做束脩!”
“哼,一个赤脚小婢也敢瞻望王家绝学!凭你这狐媚娇样儿,顶了天也是贱妾之流,妄谈学医,只怕你秉心不正,抠哧后宅阴私,没得玷辱了老夫的青囊之术。”王君效回转身体,大骂了一通,果断拂袖而去。
晴雯当即红了眼圈,咬着唇,恨得跺脚。没想到她被王正堂无情侮骂至此。这种深重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如同上辈子蓬头垢面的病恹样,被人从炕上生拉硬拽下来,当成瘟神给撂了出去一样。
她不甘心,重生一回还要被人误解侮蔑;她不甘心,再来一世还要被人骂作心术不正的狐狸精。凭什么,她要被人这样的毁谤和诋訾;凭什么,她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断言!
晴雯越想越悲愤,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往前面追撵王君效,她可以被拒绝,可以被咒骂,但是不能被冤枉。这种有口难言的屈辱感,她是再也不想忍了。
而王君效的气愤也不无道理,林府家风整肃,林海尽忠职守,清正廉明,后宅中却潜伏着三个毒蝎心肠的女人,两个用药害人。而这个标致的丫头还不是林家的人,这让他不得不防。
有此前情,王君效对貌美心高的女婢难免有先入之见,而况王家针灸之术,本就不可轻传,晴雯眼神中的渴求太过直白强烈,就让他更为反感厌憎了。
“站住,我不管你正堂还是歪堂,你冤枉人就不是好堂!”晴雯一把拽住王君效的药箱,只把他拉得肩膀一扭。
王君效毕竟有功夫在身,肩头一松,卸下药箱,站直了身体。
而晴雯抱着医箱不撒手,反因重力摔了个屁股蹲,鬟髻也散了架,手腕也破了皮,脑门还重重地撞在了医箱上,比敲锣的磕头还响,活像个卖艺的长毛猴子。
王君效见了她的狼狈样,又哈哈大笑起来,“蠢材、蠢材,连个脚都立不住,还学针灸呐!”
晴雯一抹眼泪爬起来,将身一纵,伸手把他颏下的骚白胡子一扯,气愤填膺地说:“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不是狐狸精,不走歪门邪道,不干坑家败德的事。别以为你一把年纪了,就能妄断人品,我宁肯再死一回,也不受这口冤枉气。”
这丫头是疯了不成!除了自家婆娘,王君效的白胡子还没人敢撩,他好歹也是御用太医,官阶五品,竟被一个小婢欺到了脸上,这还了得!
他左顾右盼,附近并无别人在场。林家仆从少,眼下都放回家过年去了。
王君效最爱惜的就是自己这一把雪亮的白胡子,为了保持美髯公的形象,只得好声好气地跟晴雯打商量:“行行行,我信你是个好的,你先撒手。”
晴雯心性单纯不疑有他,当下就放了,又凤眸闪闪地望着王君效说:“既然你也知道我是好人,那你就收我做徒弟吧。”
王君效忙捂住胡子,往后一缩,道:“那不行,医不轻传,道不贱卖。学医也讲究医缘,既要正心诚意,还要智足缘深。就算你诚心诚意想学,也未见得识字,你又是别府丫鬟,你我相交日浅,转眼即离,要我如何教你?”
“我学过三百千,认得字,能执笔,人也不笨。”晴雯连忙表白诚意,至于缘分深浅的问题,也不是大问题,“甄太妃曾想让我入宫伴随,我求一求她老人家,便可到宫中向您学医。”
王君效眯了眯眼儿,警惕心又提了起来。
敢情这丫头有志不在侯门大院,而在禁廷宫帷!啧啧,野心甚大,千万别受她欺诳蛊惑,否则一不小心就成了祸国殃民的帮凶了。
不巧,“情”字一出,晴雯将他的心中所思听了个明白,一时憋屈之余,又颇感无奈,恨不能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看。
王君效准备提药箱走人,没曾想晴雯哐啷一声将药箱掀开,抓起里面的一卷脉案,比在眼前,作势要撕,只道:“您若不想教,总能找到一箩筐的理由。但我想学的心,只有一条。您若不教我,我就撕了这脉案。”
“你敢!”王君效大喝一声,伸手欲夺回脉案。
只听嗤的一声脆响,脉案已经撕了两半,在他懊悔跺脚的那几下,又是嗤嗤几声裂响。
“作孽的小疯子,还不快住手!”王君效气得直拍大腿,那可是京城王侯贵胄的脉案簿册,记录着治病时的辨脉和用药情况。若是被毁,万一出了纰漏,可就无案可稽了!
晴雯见他怕了,冷笑着继续撕:“古有妺喜爱裂缯,今有晴雯撕脉案。我枉担了祸国殃民的名头,那我就真真切切祸给你看!”
王君效跺脚道:“我教!我教!别撕了!”
第28章 吾皇黛玉第二十八回
老头儿忝颜试诚志, 小丫鬟忍耻褪罗衣
晴雯听到那老头儿终于答应了,立马不撕了,跪在地下, 将那些一堆碎纸用裙摆兜起。
“哼,你若能一天之内把它一字不差地拼好了, 老夫倒是可以教你几手, 你若不能, 等着挨打坐监罢。”王君效一边撸袖子,一边抓了几把碎纸扔到她身上,暗中又藏了一些在袖中。
只要她拼不全, 有疏漏, 他就有理由不教了。想威胁正堂医官,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和能耐。
王君效撒了一通气,双手笼袖,气哼哼地走了。好在他的这卷脉案, 被太子翻看过, 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再默一遍出来应该问题不大。只是难免要向太子赔身.下气求一求, 再贡献几颗玉露丸罢了。
晴雯将所有碎纸全兜了起来, 赶忙拿回住处,一个个认真拼了起来。她有一双极为敏锐的眼睛, 织布衣裳都能做到天衣无缝, 何况是大字呢。
脉案簿册约有八十来页,记录的是去年冬季三个月, 王君效在宫中为一些达官贵胄看诊的情况。
有记录病人的肤色、舌相、性情, 症候表现,左右脉象, 以及当时的气温雨水状况,乃至疮口患处都有图画描绘,像病患的饭量、口味、矢气、便溲、痰涎、月事等细处都详细载明,最后才是开具的药方。
“当大夫的,可比当丫鬟还要心细。”晴雯感慨了一句,继续埋头整理手中的碎片。
直到黄昏渐至,拼好了一半,手里的纸和字都看不清了,晴雯才发现脉案少了一些碎片。
她急忙提了灯笼,跑回原处找寻,可是遍地干净,片纸不存。
“这可怎么办呀?”晴雯急得团团转,此时黛玉还在抄经,是万不能打搅的。
晴雯只得先回了住处,将拼好的脉案,先在灯下用蝇头小楷誊抄出来,有缺损的部分及字辨识不清的,只得暂时留白。如此又熬夜到天明五更,才堪堪将拼好的脉案给誊写明白,又拿针线装订成册。
趁着黛玉晨起梳妆到朝食这段时间,晴雯拿着脉案去找她求助。
“姑娘,我逼着王正堂教我学医,把他的脉案给撕了,他让我把这簿脉案给拼好才肯教我,可是缺了一些字,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求姑娘给我出个主意。”
黛玉不免意外,见她一脸急切的样子,忙问:“好端端的,你为何要学医?”自古以来,学医的女子就极少,便是学成了,她一个奴婢也无资格行医治病。
晴雯扑通一跪,仰望着黛玉说:“我见姑娘久被病魔缠身,身心皆苦,时常不得展颜,我想学医,替姑娘祛病疗疾,不再苦痛,想让你长夜安寝,饮食如常,想让你笑口常开,延年益寿。”
一番话说得真挚诚恳,深情如许,让黛玉不禁红了眼眶。她这病打娘胎里来,终生相伴,多少名医修士配药诊治,都不中用。她自己都不指望好了,能维持下去就不错了。哪知还有个丫头发了痴心,笃心诚志要学医给她治病。
黛玉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又不忍打击她向学的心,只得托着脉案说:“你若是想学诗文,我倒是能教你,你若想学医,我书房里倒是有几部医书药书,你去看看,或许能有所启发。有不认得的字,查一查许慎的《说文解字》便知道了。”
她知道越是身怀绝技的人,越是不肯轻易示人,更何况是带徒弟。王君效是何等人物,无缘无故断不会教一个丫鬟学医。
未免晴雯失望受挫,黛玉又安慰她道:“其实不遇良师,也未必不能学医,以医经药典为师也未尝不可。”
“是了,有书参详也是极好的!”晴雯道了谢,忙抱着脉案去了黛玉的书房。
如此晴雯在书房中又翻了一天的医书,倒是找到了一些相似的病患案例及药方,但是她没有轻易落笔添补,而是另写了几个折单,夹在了相关脉案里。
眼见这一天日头又要落下去,晴雯怀揣一颗忐忑的心,抱着脉案跪呈在王君效面前。
“你还真搓弄出来了……”王君效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拿起脉案随意翻了两页,发现里面有空白处的地方,必有夹页。抽出一张折单看了看,竟还写的像那么回事,大差不大。
王君效好奇地问:“这几处分明缺字了,你既然从医典上找到了相近的方子,何不直接添上去。反正老夫又不一定记得那么清楚。”
晴雯仰脸道:“我见正堂大人的脉案全部据实记录,辩证开方,随着病程情况会酌情添减,故而不敢枉自篡改,又不想证明自己一无是处,只得从医书上找了相近的另行备录。”
听了她的解释,王君效不由缓颊,当大夫最重要的就是实事求是,不能无中生有,主观臆断,更忌篡创脉案,生造病例。
但是王君效依旧不能轻许教学,冷着脸说:“昨日我说了,差一字,我都不会教你。”
晴雯哪肯放弃,心想只要王君效思及一个“情”字或念她的名字,再翻看下空缺处,他心有所应,自己就能知道所漏的文字,忙道:“正堂大人,是一字不差的。你喊我一声晴雯,我边翻边写,现下就给你补出来!”
“哪有这样的事,胡编乱造的我可不要。”王君效哪肯信她,甩手就要走。
晴雯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偏不让他走。
“小丫头你和我个老爷们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王君效受不了她动手动脚的做派,生怕她发起狠来,能把他半边袖子给撕了。
“我不叫小丫头,我叫晴雯!”晴雯揪扯他的衣袖不放,大喊:“您喊我一声,我立时就能补出来。”
因这边闹得动静有点大,管家万隆提着扫帚探头过来,王君效见自己衣襟大敞,不由老脸一红,忙搅起袖子,将小丫头一掌撂倒:“你叫晴雯是吧,老夫记住你了。”
晴雯连忙趴在地上,翻开脉案空缺处,王君效好整以暇地扫了一眼,抱臂旁观:“我看你怎么编。”
“这里是‘涩缓甚明’,这里是‘理骨分筋’,这里是‘法夏二钱’,这里是‘厚朴一钱半’。”晴雯咬破食指,以血为墨,像画符一样在空白处添补,边写边念:“此处是‘行滞温脾而止痛’,此处是‘戒香燥油腻’……”
脉案簿册一页页翻过,王君效看了不免咋舌,她所写的内容,好像都是从自己心里蹦出去的话一样,一字不差。
晴雯补完最后一字,才支起上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自信飞扬地说:“王正堂,就是一字不差!”
王君效夺过她手里的脉案,又从前逐字细看,翻到最后,才确信她没有信口雌黄,的确是一字不差。这姑娘求学的诚心他是切实感受到了,可对她学医的初衷,则疑惑更深了。
人是会撒谎的,语言可以矫饰,志量可以伪造,唯独心是不能自欺的。他需要另做调查才行。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巨大的考验等待她通关。
“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纯良,不可信也。①”王君效携了脉案,一字一句地说:“你求学的诚意我知道了,我信你有仁心,也很聪明,但有一桩事,不得不提前告知。”
晴雯听他语气,已经松了口,立刻叩首道:“愿闻其详!”
“你想学针灸之术,说难也不难,只是我王家的针灸术传男不传女,你若想求一个例外,还得做点牺牲才行。”王君效微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胡子。
“什么牺牲?”晴雯皱眉问。
“要你半夜三更褫衣呈露,陪老夫快活一宿!”王君效悠然敛衽整衣,掸了掸身上的灰,才撮唇扬眉道:“如此,你还要学么?”
晴雯的脑子就如油果子下锅,嘭的一声炸开了,她噌地从地上跳起,双手抱肩,头也不回地跑了。
是她想错了,什么大医精诚,仁心仁德,什么救死扶伤,人间菩萨。搁在王君效那糟老头子身上,就是放屁!
王君效垮下脸来,也知道自己玩笑过了,可不这样,怎么打消那丫头的念头呐。
他低头看了看字迹工整的一簿脉案,心头倒有几分可惜了。
晴雯窝在房中,面壁垂泪,她到底要怎么办,林姑娘的病经不起拖延了,若她不能将针灸术学到手,如何救得了绛珠仙子?
仙子给了她玲珑一窍,自己的心房却因此有缺,这辈子嫁不了人、也生不了子,连脾气都不能发,孤独一世,何其寂寞。她若不能学医报恩,还在这红尘浊世里久耗什么呢?
王君效不是好人,但他的医术是真的好,几针下去就能将病危的林老爷救活。哪怕要三百金的束脩不算什么,大不了她再绣个炕屏出来求赏。可是那臭老头,要她的清白!
晴雯心里窝了一肚子的火,食不下咽,睡不能安。她翻身起来,在灯下翻医书,谁知越看越入迷,先前的心烦气躁、愤愤不平都消失不见了。
当她看了一遍《铜人针灸图》,似有所悟,将心一横,解了衣带,披着一条薄斗篷,就提灯去找王君效了。
王君效刚洗完脸,正将热帕子覆脸上解乏,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谁呀?”热帕子跌落下来,王君效望着眼前寸缕不着的少女,舌桥不下。
“我知道了,要治疗心疾,需在神门、少海、曲泽、内关、膻中、至阳、极泉等穴下针,隔衣不能施针。”
晴雯双眸湛泪,身子微颤,她梗着脖子说:“下针差之毫厘,就要人命。所以,我要学这个,必要师父口传身授,手把手教,需得将我这一生的脸面清白都舍了才行。为了林姑娘,我愿意牺牲。”
第29章 吾皇黛玉第二十九回
清亏空太子定仇志, 落骗局文龙困大狱
正月十二,林如海卧床修养了几日后,虽口不能言, 依旧比划着强烈要求回到祠堂抄经,他不能让女儿与太子继续共处一室, 就算多了一个滚墨压印的侍卫也不行。
王君效无法, 只得放他去了。
林如海一走, 王君效身后就多了一条小尾巴。
“师父,请喝茶,您再跟我讲讲什么是五运六气。”晴雯高捧茶盏, 满心期待地望向他。
王君效挠了挠头, 接过茶灌了一口, 一脸无奈地说:“所谓五运六气,就要用到易学之道。甲己配为土……”
晴雯聚精会神地听着,掏出一个掌中小册, 用林姑娘送的鹅毛笔, 刷刷记着笔记。
林如海走进祠堂内院,里头静无人语, 透过窗户只看到女儿黛玉唇口翕动, 却寂然无声。
而太子殿下,一双星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黛玉的脸, 两只手还能灵活无滞地排列胶泥字模, 那手速几乎快出残影,只有金刚石尾戒的光在盘中回旋游走, 仿佛太极高手在运气行拳。
二人都极为专注, 但在老父亲眼中,这场景未免有些暧昧。
“咳咳。”林如海干咳两声, 放重了脚步走了进去。
“爹!”黛玉见到父亲安好,甜甜一笑。
“表叔安好!”禛钰当即停下手里的活计,对林如海一揖,“今天下晌就可以全部译完。”如此哪怕不用八百里加急,也可以在三司开印前将证据呈报上去了。
林如海要护嗓子,还不能说话,只是点头颔首,以表感谢,又疑惑地看向黛玉。
黛玉心领神会,解释道:“表兄他怕我也伤了嗓子,让我只用气音念读。他能读唇语,我核对过了,真的一字不差。”
这能力只能用天赋异禀来形容了,林如海再次点头。他不能用丝毫质疑的眼光去审视太子,只能观察女儿的面色。
但见她神态如常,并没有丝毫的羞涩或腼腆,双眼尽是坦然,只是看向“王表兄”,提到“王表兄”的时候,目光中多了几分由衷的钦佩与赞服,这也情有可原。皇太子的的确确是旷世逸才,出类拔萃。
禛钰默默注意着林如海一个人的眉眼官司,不由抿嘴偷笑。想来林御史怕女儿系恋储君求而无果,更怕他心怀不轨,蠢蠢欲动。
可他偏要动一动呢。
禛钰趁势再呈长才,对林如海说:“这几日来,我通过表叔及表妹的通译,已经基本掌握了古琴谱所对应的文字。余下的事,我可一力完成。辛苦表叔、表妹了,你们不妨先回去歇息,若有拿不准的,我自当请教表叔就是了。”
此话一出,果不其然黛玉看向他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景慕之色。林如海叹了一口气,忙将女儿拉了出去。
黛玉匆匆辞过“表兄”,跟着父亲走了。
禛钰的目光一路目送她的身影离开,景慕、赞佩、久处不厌,还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更多,更深。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从他的报复计划中全身而退。
贾敏身为御史之妻,能够与丈夫同仇敌忾,倾家竭产恤民济难,有她胆识过人,深明大义的一面。
身为储君,禛钰秉公无私,为贾敏请封护国夫人,赐旌表牌坊。但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个女人对他父皇的背叛,以及对他母后的愚弄。
功是功,过是过,从来不相抵。
林表妹,抱歉了,将来不折磨你十年,我枉为人子。
“章明,你数一数这本账是不是五千三百七十八页。”禛钰对照琴谱排完最后一张账目表,直接问章明:“一共缺了多少页?”
章明盘点了一刻钟,回禀道:“只有五千三百七十三页,缺了五页。”
禛钰从诸多琴谱中,状似随意地挑了五本,一字摆在书案上,又分别翻了几页,摊开放着,双手负后,慢慢踱步,一一念道:“壬午年七月,江宁织造甄家虚领五万两,用以抚养鹓鸾公主。丁酉年五月,宁国府贾珍原等袭父爵,挪用三万两银子,贾赦卖官挪用两万两银子放贷买古董。戊戌年六月,史鼎封忠靖侯,借贷三万两银子打点。乙亥年四月,孝敬上皇两百万两。庚子年冬月,林如海送荣国府炭敬六千六百六十六两六钱六厘。”这些账目是林如海在报账的时候特意隐瞒剔除的。
给上皇的孝敬,是绝对不能算的。其他的几笔钱属于亲亲相隐,比起总数一千六百万两白银的亏空而言,这点小钱实在算不上什么。
禛钰自然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林如海当了六年巡盐御史,拢共才敲了这么点钱下去,已经算清官中的清官了。
只是他看向那六个六的一笔炭敬,蹙着眉,无声笑了。
“主子,你说这炭敬为何不凑个整?”章明不免疑惑,总账中可没有低于万以下的项目。
禛钰拿起那册琴谱,摩挲着上面的鲜为人知的符号,幽幽道:“六六为坤卦,至柔至顺,炭敬是祈求岳母史太君雪中送炭之意。”
“这六六之数,只怕是林表妹全部的嫁妆银子了。”他啪地一声合上琴谱。
这么点儿银子,够那些蝗虫几天嚼用的?怪不得她在那府里住着,要受人欺负了。
账目的事已然完毕,禛钰又敲一敲桌子,问章明:“给薛家设局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不出两天,咱们的人就该收网了。”一想起薛老大那人,章明面露鄙夷之色,“那薛文龙一无是处,莽直愚鲁,欺软怕硬。狗马声色,雌雄不忌,俗、恶、蠢、呆、丑,五样俱全,一钓就上钩,都不用人劝。”
禛钰说:“正好让他元宵节去大监里蹲去。”
此时的薛蟠正在京中倡寮,与新交的几个好哥们儿吃酒赌钱,他豪情万丈,精神亢奋,浑然不觉自己将有牢狱之灾。
大家围着薛蟠对点划拳,吆五喝六,只把他灌得半醉,酒屁臭气乱放。
众人嫌弃得不行,捂口捏鼻嚷嚷着要散场的话。薛蟠正在兴头上哪里肯休,胡乱承诺着要请客做东,放头开局。
大家这才各丢银子下场,绰起骰子来掷。薛蟠输了二百两现银,刚想放赖下桌,又被兄弟压肩架肘地摁在椅子上。
“文龙兄,时候还早呢!皇商薛爷素来豪阔,惯喜送钱与兄弟们的。今儿难道输掉了尾巴,就躲羞去了?”
薛蟠受了激将,忙将裤腰带一松,翻出几张银票来,拍在桌上喊:“谁说我输不起!”
大家又起哄架秧子,滥漫使钱,牌桌上滚的一簇簇黄白之物,都堆冒了尖儿。
薛蟠看了眼直,奈何手气太差,又是吹气又是捻唾沫,愣是掷不出个好点子来。三圈转下来,又倒输了一千两银子。他正想负气退场,又有头家慷慨借钱,哄他再玩两把。
“今儿手气太臭,不玩了,不玩了……”薛蟠还有一丝理智尚存,腹中已打起了退堂鼓。
“文龙兄,否极泰来,再来一把大的,时来运转就在今宵。”
“你若玩不起,以后咱哥几个可就再不奉陪了。”
“想不到丰年好大雪的薛家也穷酸了。”
在众人的挤兑和讥刺下,薛蟠血气上涌,胆气越壮,将头家赊的五千两银票,一把拍在了桌上。
大家纷纷叫好,拍掌呼和,只把薛蟠比做了王恺石崇,奉承话不绝于耳。
结果那骰子在骰盅中滚了许久,揭开才是个二点。
薛蟠吓了一退,想顺势倒进椅里,谁知哪个促狭的,将椅子踢开,把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文龙兄,看来你今儿真是点背到家了,这五千两银子,是要我到薛家钱柜上取,还是上咱家拿去,你给个准话,就不打欠条了。”头家笑容可掬,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模样。
薛家的钱庄早几年就全盘出去了,除了田地房产,只剩下棺材铺、香料铺、药铺、当铺几个营生,哪里有五千两现银可取,更别提薛家主仆还住在贾府梨香院中,哪里能带债主上亲戚家讨债去。
“别介,别介,柜上没那么多银子,家里也没有,还是容我写个欠条,等个三年五载,我交了大运再还。”薛蟠四面作揖讨饶,好说歹说一通,又被人催逼着在欠契上签了大名,印了手模,这才得以脱身。
没过两日,正是元宵,薛蟠正在外头骑马闲逛,忽然被两个差役当街拉下鞍来,脖套铁链给拘拿了。任薛蟠一路呼号:“我是荣国府的亲戚,工部员外郎是我姨爹,你们瞎了狗眼了,敢绑我。”
差役充耳不闻,凭他喊去,不久荣宁两府上下人等,都知道薛蟠聚众赌博,输欠了头家五千两银子,被人抓去坐监的事。
“我那磨人的孽障,把我们娘俩逼到这副田地,还求姐姐、姐夫搭救我儿,等秋天田地有了出息,即刻送还银钱。”薛姨妈乱了心神,哭倒在王夫人身上,求王夫人拿钱救命。
王夫人为这事也是气得脑仁疼,装晕不管。薛姨妈也不得见贾政的金面,一个人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没两日也病倒了。
薛宝钗拷问了几个跟着薛蟠出去厮混的小厮,得知了来龙去脉,料定她那个糊涂哥哥定是被人骗了。可他们又毫无证据,甚至连那个头家的姓名籍贯都是假的。
因家中没个男人主事,薛宝钗只得将当铺总揽张德辉请了过来,隔着窗子交待了话,让他出面去寻个中人,跟设局的头家交涉,看能不能用家里一个寿材铺子抵押,将薛蟠给赎买回来。
张德辉颇有世道经验,在牢中探问了薛蟠几句后,就知道往哪儿寻中人去。又使费了数十两银子,上下打点沟通,终于收到了头家的话,怀揣一颗忐忑的心,带回去禀告给薛大小姐。
“那头家虽不据姓名,但是个言语慷慨,风流大气的财主,倒不急着银钱用。他平生只爱三样事,名酒、豪赌和美人。说与其用朽木棺材换,不如用绝色美人换。”张德辉说道这里,顿了一下,对着窗户,压低了声音说:“头家还提及姑娘肤如凝脂,颜如太真,风流妩媚,有意拿欠佘契换立妾书。”
“混账!”窗内的薛宝钗登时满脸羞红,勃然大怒,“你只叫哥哥死了脱身的心罢,横竖在牢里待到死,何苦要我赔补他一辈子!”
说罢又委屈地大哭起来。她甚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汲汲营营谋划这么久,还没见到曙光,又被人一巴掌扇到深渊里,再也挣挫不起。
张德辉知道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可是不这么说,怎么好退而求其次呢。
“大姑娘,别哭呀,咱们是什么人家,怎么能够给无赖做小。我有个两相便宜的主意,您姑且听一听。”
第30章 吾皇黛玉第三十回
还赌债霸王卖养妾, 顾脸面宝钗假报丧
宝钗抽噎着支起身子,问张德辉,“你有什么主意?”
张德辉叹了一口气, 道:“大姑娘是知道的,咱们家一路落魄到此, 皆系大少爷为香菱, 打死了冯渊惹了官司起的。
正如王太太说的, 香菱只怕就是个祸根,千劫万劫的罪消不掉,会带累我们家一败涂地呀。
周瑞家的还说香菱有蓉大奶奶的品格, 可蓉大奶奶也是个薄命人, 那么年轻就去了。
那头家既是个好颜色的, 姑娘不如把香菱送去抵债,顺势把她这苦瓜瓠子给脱了手。省得我们家再生事端。”
听了这一席话,宝钗皱眉沉思, 不由也想起当日林黛玉的话来。莫非冥冥之中, 真是如此?张德辉的主意,的确不错。把香菱送出去抵债, 既能换回哥哥的自由, 薛家又几乎无损,她何乐而不为。说来都是香菱命苦罢了。
宝钗心中已有意动, 又犹豫道:“只是眼下香菱还在老太太院中抄经消罪, 又该用什么法子将她叫回来呢?”
张德辉灵机一动,拍手道:“姑娘忘了, 二十一是姑娘的生日, 喊香菱回来吃酒庆寿,总是不妨碍的。”
“这恐怕不好。”宝钗思忖半晌, 为难地说:“而今东府里还未除孝,西府这个年也冷清,我哥哥身陷囹圄,为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生日,这会子去打旋磨子,未免让人觉得轻狂失礼。”
“唉哟我的大小姐,您就是太在意那些虚礼了,贾府上下谁人不夸您的好。”
张德辉生怕宝钗瞻前顾后耽误事,又劝道:“一桩小事,顶多被人刺两句,也算个屁。总归是大爷的安危要紧。姑娘在这当口做生日,也正表明咱们家自个儿也能摆平事,不是任谁拿捏得了的。”
听他言之有理,宝钗默然点头,而后说:“就这么办罢。之后张总管去药铺里取些安神助眠的药来。你告诉中人,咱们送个美人过去抵债,除了换回欠契,还有个条件,不得透露是我们卖了人。只说是她上街玩又被人拐卖了一回罢了,让那些人告诫香菱,从此将薛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再不要想起一分一毫来。”
张德辉答应着去了。
心中的石头总算安然落定,宝钗走进母亲卧室里,讲了要把香菱抵债的事。
薛姨妈听了半晌,又是庆幸又是怨愤,抹着眼泪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就万不该接这个祸水,弄得家门不幸。”
“若不是哥哥……”宝钗心中不忿,想将一腔委屈倾诉出来,思来想去,又住了口。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她那个混账哥哥的错,可是埋怨话说出来,徒增自己烦恼,妈心里又该不痛快了。哥哥有今日之过,还不是妈重男轻女,一味溺爱纵容的错。
而况若非她这个哥哥好赖活着,只怕薛家其他房的人,早就一拥而上夺产撵人了,真若那样,她们孤女寡母两个更是不消活了。
她对哥哥的唯一要求,就是能平安活到她出嫁罢了。
宝钗回房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衣裳,出了梨香院,到贾母院中去了。
眼下宝玉被贾政拘在外书房绮霰斋温习课业,这会子是见不到了。故而宝钗也没往绛芸轩去,先到贾母处说明来意,得到老太太同意后,宝钗没有闲心陪坐说话,即刻到西厢找香菱回去。
虽说年底学堂放假,林黛玉先前请了三姑娘、四姑娘来陪香菱抄经,到底二人年纪小,耐不住寂寞,抄了个三五日,就各找理由回去了。
香菱这个痴人,倒是一门心思地抄起来。宝钗走进内室,只见满桌、满地都铺的是待晾干的纸,几乎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桌上晾的是《维摩诘经》,地上晾的是香菱自己的诗作。宝钗拿起一张默默品读了起来,遣词用典虽不佳,诗中意趣却还不错。想是当日请教了林妹妹的缘故。
宝钗心里只叹可惜,看向香菱秀美灵动的面庞,玲珑有致的身段,又隐约生嫉。想起那歹人,对自己颜如太真的评价,她更羞恼了。到底还是自己太壮了些,远不及黛玉、香菱纤细袅娜,得人喜爱。
带着这口不平之气,宝钗对香菱说的话就难免生硬了起来。
“好呀,老太太、太太叫你老实抄经,你却阳奉阴违,涂写这些不正的诗。”宝钗将手里的纸,啪的一声,拍到她面前。
香菱正咬着笔头推敲文字,猛地被人打搅,慌得浑身一颤,抬头见是横眉冷目的宝钗,连忙跪下:“好姑娘,我错了,我再也不写了,求你别告诉人去。”
宝钗见她满目惊惶,忍羞含愧地央求不休,一时又心软了。想着过了今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将来有的是新主子夹磨调理她,还为这点小事难为她做什么。
于是也不追根究底了,笑着说:“明儿我生日,特请菱姑娘拨冗回去吃席拜寿。”
香菱见宝钗转了笑颜,悄悄松了口气,而后从妆奁中取出一个针脚细密的荷包,递给宝钗道:“我记着呢,这是我送姑娘的芳辰贺礼,聊表寸心,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那荷包上绣的是莲花菱角,寓意年华富贵,聪明伶俐。宝钗大方收了,拉着香菱就要回梨香院。
这时候跟着香菱的小丫头臻儿,忙走上来说:“姑娘忘了带我走了!”
宝钗还真把她忘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好说:“我也只是暂借她一日,明儿还回来的,你就不用去了。你瞧香菱那一地的纸,还要你收拾呢。”
臻儿见讨不到寿酒吃,有些闷闷不乐,但她也只是个三两银子买来的小丫鬟,哪有邀宠讨赏的能耐,只得进屋收拾纸笔去了。
回到梨香院,香菱又到薛姨妈处问候了几句,从前薛姨妈见香菱行事为人颇有些可疼之处,如今看她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只说头晕,也不与她说笑了。
香菱四下观望,怯声问宝钗:“姑娘,大爷明儿就能回来吃酒么?”她从宝玉嘴里听过了薛蟠赌钱被抓牢里去的新闻,以为宝钗办寿酒也是给薛蟠接风洗尘用的。
“他不回来,咱们娘们儿吃酒说笑罢了。”宝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打发香菱沐浴更衣去。
梨香院没有单独的小厨房,既然要整饬一桌生日席面,自然要委托贾府厨房。做戏做全,宝钗少不得又丢下二十两银子出去打点一番。
让一个大活人从梨香院凭空消失不见,是不可能的,总有人会好奇打听香菱的下落。皇商薛家只能买人,是不可能卖人的。
宝钗不希望任何人窥见薛家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落魄。一旦薛家巨富的架子被人拉倒了,这个体面没了,别说她瞧不上的宝二奶奶,她当不成。只怕环三奶奶的位置,也没得她的份儿。
她还要等宫里宣召给公主甄选伴读,还要等太子亲王选秀,只要有一分实现飞黄腾达的希望,她都不会轻言放弃。
所以,香菱必须得“死”,只有她暴毙横着从薛家抬出去,薛家的脸面才算保住了。
当天夜里,香菱晚饭吃了一个汤圆,被活活噎死了,薛家人发现晚了,没救回来。
只是个没开脸的丫头,说没也就没了。大家可怜唏嘘两句,就各自忙开了。
宝钗让张德辉从自家棺材铺里,抬一口杉木厚板棺材,将香菱装裹了进去。巡夜的林之孝家的听到哭声,带两个人提灯过来探问。
“林大娘,咱们家的香菱今儿贪吃汤圆,给噎死了。从前多伶俐的人,偏偏未嫁而夭,也是怪她命苦没福。”宝钗一边哭一边给林之孝家的,讲里头的情景。
“还以为她能当姨太太享清福,可惜命里没这个造化,难为你们为她白忙了一场。”林之孝家的也跟着叹息伤感了一回,因在大正月底下,她怕沾了晦气,也没进门去瞧,站在门口宽慰了宝姑娘几句。
“这事林大娘知道便罢了,先别往外说。”宝钗揩了眼泪,又咐林之孝家的道:“更不必为了个横死的小丫头,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眼下还没过正月,又是大半夜的,倘或吓着谁,又添香菱一桩罪过。我们客居在此,不便停灵,五更天就发送。等过了七七,我再慢慢提这件事吧。”
“姑娘说的极是。”林之孝家的点头,不愧是善解人意的宝姑娘,想得周全又妥帖,如此一番悄没声地处理了,能省人多少事!
翌日清早,宝玉及贾府众姊妹不约而同,到梨香院来给宝姐姐祝寿,哪知梨香院大门紧闭,叩开门来,只有个两个小丫头看家。
众人一打听才知,香菱竟然意外噎死了,坏了宝姐姐的好日子。
而宝姐姐心地宽大,一不计较二不避讳,为着往日的情分,亲自出城为丫鬟送葬去了。
“她竟这样去了,白费了林妹妹为她的一片苦心。”宝玉心痛无极,倚在门上哭天抹泪。
“二哥哥这又何必!”探春赶上来搀他,一边安慰道:“香菱本就命苦,早去早超生,大正月的快别哭了,小心被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又骂你不省事。”
惜春感叹道:“我前儿还和香菱说,她眉心有菩萨痣,必是有慧根佛缘的,偏巧她今日就去了,那白娘子吞了汤圆飞升成仙,想来香菱也是有大造化的,只不在咱们俗人跟前显罢了。”
宝玉听了这话,才渐渐不哭了,抽抽噎噎地说:“我从前就料定她这么个人,若非被人拐来,必有一番好前程的。而今她离苦得乐,舍我们去了,也是莫奈何的事。”
迎春叹了一句,什么也没说,只将两色针线交到薛家小丫鬟的手中,嘱咐转送。其余人也纷纷递了礼物,又道恼几句,都走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