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罢黜百家, 独尊儒术’确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儒家思想成为了封建统治的基础,贯穿在政治、文化、教育等各个方面。
不仅如此, 还使得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有了统一的思想导向, 塑造了共同的民族文化心理, 同时也抑制了其他思想学派的发展空间。
而古籍是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 翰林院收录的无数古籍不仅反映了书籍写成时期的思想还巩固了文化传承的连续性。
而篡改古籍则会使文化传承出现断裂与误解、误导学者的研究方向,必然也会引起学术争论与混乱。
如果贺云昭举的例子那样, 将‘存天理, 灭人欲’改成了‘存人欲顺天理’, 其中的含义可是截然相反。
细碎的光芒透过太极殿的窗棂钻了进来, 李燧被光晃了眼睛, 他不由得眯眼去瞧。
在光芒的若隐若现中贺云昭跪在太极殿的砖石之上。
她将一本古籍铺开, 神色凝重,眉宇间隐含着怒火,似乎不是为突如其来的‘文字灾难’而怒,更像是因蠢人不顾一切的添乱而怒。
这种似曾相识的神色令李燧忍不住微微侧头,他视线避开贺云昭过于明亮的眼睛。
贺云昭蹙眉,她严肃道:“臣于昨日发现此本古籍上有不少被纂改之处, 此书单看表面不过是再正常不过一本古籍, 但臣偶然发现此书有种香气,经过细致的研究才发现不少篡改之处。”
古籍篡改一般有三种作伪方式,第一就是利用遗留下来的雕版仿照笔迹重新刻印自己想要的文字。
第二就是挖补,刮掉原本的墨迹, 将周围浸湿,填补上新的宣纸,再用浓墨誊抄。
第三种就是被贺云昭发现的这种, 涂抹南洋香料将书籍做旧,制造出‘此书保存了几十年’的假象。
贺云昭怀疑曾经‘二王谋反案’不是那么简单的兵变,不仅是从军事上,二王也打算从思想上抹除先帝继承皇位的合法性。
到时候便可依靠诸多古籍上的记载掀起思想争端,并进一步抹黑先帝。
只不过先帝不过给他们任何机会,说让他们死透透的就让他们死透透的,逆党余孽连来日再斗的机会都没有。
古籍被篡改的严重性不言而喻,假如发现一本看起来是几百年前的古籍,上面记载了一件事。
冠军侯霍去病其实没死,他是害怕功高盖主被汉武帝忌惮于是假死脱身。
他于某年某地定居,还娶妻生子,如今霍家人就生活在某某山中的一个小村落,当初都是跟着霍去病到此地隐居的人。
信的人一定非常多,并且还会有人说看起来越离谱的事越有可能是真的。
一大群文人为此欢呼雀跃仿佛发现了什么历史冷知识迫不及待的将此事告诉给自己弟子,当作一个有趣的轶闻。
贺云昭更加担心的是,假如这些古籍真的流传出去,那么对一些文人的思想造成的冲击将会导致十分严重的后果,思想上的变化才是最难以预料的。
就像有的皇帝迷恋于修仙希望能够长生不老,有人吃丹药把自己吃死了,有人却选择童男童女双修,认为能够进补。
贺云昭眼神冷肃,她第一次认为先帝似乎还是太仁慈了,竟然纵容二王蹦跶了那么久,早就该弄死这些闯祸水平惊天动地的蠢货。
谋反就谋反,非要给王朝捅出个窟窿来,他们是拍拍屁股就去死了,倒是给后人留下了一堆麻烦。
李燧也心知此事严重性,他急忙传召内廷侍卫统领吴是。
他招手,道:“贺修撰到朕身旁来坐。”
贺云昭道一句是。
随即起身走到皇帝旁边的椅子上落座,古籍还捏在手里,她将书递过去,“请陛下细看,有错误的部分臣已经做好了标记。”
李燧接过古籍一看,一时间还真没闻到什么香味,只是在贺云昭的提醒下来终于闻见了一点。
他此刻心中十分急躁,看着贺云昭叹一口气,也来不及去解释。
心中唯一挂着的一件事就是他的儿子。
就像孕妇怀孕之后说想吃什么都会来一句我儿子想吃,可能肚子里其实是个女孩,李燧如今也是这种口吻。
古籍篡改与二王谋反案有关,或许其中有线索也说不准。
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长久的期待和担忧让他此刻只能勉强平静下来,尽量专注听贺云昭解释古籍的问题。
耳朵嗡嗡作响,勉强听进去了一些。
吴是到来之时看到的就是如此诡异的氛围,急躁担忧的陛下与一脸严肃的贺云昭。
他在贺云昭低头行礼的刹那对着陛下隐晦的摇摇头。
还是没查到小殿下的所在……
李燧满眼失望,叹口气后道:“翰林院的贺修撰发现了被篡改的古籍,似乎是二王谋反遗留下的东西。”
“既然是贺云昭发现的,你也跟着去瞧瞧,发现任何问题及时处理,朕要叫几位阁老过来共同商议。”
吴是点点头,拱手道:“是,臣领命。”
贺云昭起身将古籍递过去,她眼神严肃道:“这这是被下官发现的一本,同样的书一定不少,若要找出来恐怕也要花费很多时间。”’
吴是不解,他问道:“难道不能召集国子监的学生全部参与吗?那样不就找的快了。”
贺云昭苦笑一下,她大概明白为何陛下会叫吴是来处理此事。
因此事斗涉及二王谋反案,同样是二王的手笔,由负责追查二王谋反案余孽找‘皇子’的吴是大统领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吴是的能力不在文学上,他对古籍的理解有限。
贺云昭无奈的摇摇头,她看着吴是道:“统领大人,此事万万不可外泄出去。”
她沉思片刻后道:“几乎是相当于每本书上都有写了造反的具体方法,质疑朝廷的统治,这些东西是不能外泄的。”
越是饱读诗书之人,他们往往可能越容易被看起来十分真实的东西给洗脑,他们会认为这才是真相,于是丝毫不顾及那些客观存在的人。
吴是明白了,他眼中闪过一抹疑色,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贺云昭突然问道:“贺大人是怎么突然发现这件事的。”
他查小殿下下落查的人都要魔障了!万万想不到萧长沣在进京城那么短的时间里是怎么做到闹那么多事遇到那么多人的!
他看谁都觉得可疑,生怕被暗地里人早一步发现小殿下的身份。
就在他焦躁的查案时刻,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竟然还能和‘二王谋反案’扯上关系。
吴是不由得在心里津警惕,并道:“还请小贺大人解惑。”
贺云昭一愣,她无奈一摊手,“下官也不想这么倒霉的发现这件事的,但是偏偏门外水坛子炸开了,臭味往屋里钻,下官便闻到了那股香料味。”
吴是不动声色的赞道:“小贺大人机敏。”
“我倒希望我不要那么机敏。”贺云昭缓缓抬眼,两手端在身前,她毫不动摇的望向这位大统领。
很好,是个聪明人。
贺云昭心道,那她就更放心了。
吴是查案十分敏锐,但对于古籍经义这种稍显陌生的领域还是有些捉襟见肘,但好在有贺云昭,她一直在身旁提醒,从历史渊源讲到各种方法。
她甚至还说出了十分明显的例子,“假如说有一本书上写着没每日吃荔枝能够让身体健康,因为里面有身体中需要的东西,那信的人越来越多就会成为大家都去做的事。”
而众所周知,医书中是不建议人经常吃各种水果的,对少数体质偏热有内热症的人来说吃水果能消热降火。
诺大藏书阁中,高到不能看到顶端的书架耸立在身侧,人在其中渺小又脆弱。
贺云昭正爬上梯子,将那本古籍附近有关的书都取下来,递给下面等着的几人。
人在书架中显得十分瘦弱,但即使爬的再高也毫无惧色,只是专注而严肃的翻看每一本古籍。
吴是扭头看向贺云昭,他隐约摸到一点感觉,怪不得贺云昭会直接往御前禀此事。
入朝文官,需懂得和光同尘,不是自己的事不要轻易去做,要做有功无过之人。
而贺云昭将此事奏到御前,不过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乌黑,查好了功劳不大,甚至还会迎来不少攻击。
那些自认为是遵循正统的文人知道她销毁古籍定然会一股脑的抨击她。
没处理好,贺云昭这个前途无量的状元郎也便废了。
吴是今年四十有八,他手里干过不少脏事。
如贺云昭这样的人,他也见过几个。
他脚下黑金靴轻巧一动,走到梯子一侧,亲手为贺云昭扶着梯子。
状似无意玩笑道:“小贺大人,两年后的春日又一位状元郎要诞生了,小贺大人可不要嫉妒新人更受关注啊。”
贺云昭仰着头正在拿书,她手腕动作一停,捻一捻满是灰尘的手指。
她轻笑一声,道:“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做好自己的事,无愧大晋、无愧陛下就足够了。”
吴是有意提醒,一入朝堂深似海,保护好自身比什么都重要,要是贺云昭是急功近利的人他也不会开口提醒。
可偏偏,这是个颇有些理想主义的救世者,不愿看到朝野乱象。
吴是伸手握紧了梯子轻轻一抖,站在上头的贺云昭霎时间便感到一阵不稳,她低头皱眉看去。
吴是黑红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好半晌才开口道:“忧国者见血,虑民者吞刀……”
“你还那么年轻,日后要保重自身为要,曲瞻便做的极好,你们同为友人,应当学一学他。”
贺云昭一愣,没想到吴是竟然将她看过了莽撞正直的人。
她一侧头,看向底下的吴是,只见他眼眸中竟有说不出的怀念,似乎在想一个早就不存于世的人。
贺云昭扶着梯子,她歪一歪脑袋看过去,道:“吴大人,下官不知道这这句话是谁说的,但下官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人才是一个忧国者一个虑民者。”
如果是一个汲汲营营只为名利的人是万不可能说出这句话的。
吴是脸上瞬间一片空白,似乎在回忆什么。
砰!
贺云昭从梯子上跳下来,将书递给几个侍卫,她拍拍手上灰尘道:“先从这几本查吧。”
她摸着下巴琢磨道:“很奇怪,按理来说二王谋反案在那么多年前,可这书经过做旧,仔细一查不过是五六年间出现的的东西,或许还有余孽仍在。”
五六年间?余孽?
吴是的回忆瞬间被打断,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这一件与谋反案息息相关的案件中。
或许能通过这次案件查到谋害萧临的凶手,还能找到小殿下的线索。
贺云昭背着手先一步离开,剩下的就交给吴大统领了。
她与吴是说的话不做假,心中装着朝堂与百姓,但与此同时她还很有主人翁意识呢……
背对着藏书阁,贺云昭轻轻的呼出吁口气,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呜!天气真好!”
回直庐再写点税务小文章去,侍讲不看也没关系,有朝一日……她直接执行!
……
贺云昭的悠闲日子没过两日,又被传召至太极殿。
古籍被篡改的严重性,这些阁老可比吴是这个粗人了明白的多。
贺云昭进门的一刹那都能瞄见两位阁老脸上有伤痕,显然已经是斗过一次。
不仅开展了思想战争,手脚也要同时战争。
啧啧,贺云昭心中忍不住摇头,还真是文官武德充沛啊!
这种场合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只是安静的听着几位阁老唇枪舌战。
曲阁老出乎意料的意见十分保守,他在此刻选择了静默。
陈阁老反应最激烈, “荒唐!荒谬!二王简直是大晋之耻!臣请求陛下将二王全部移除宗室族谱!”
老头被气的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
有人再用卑鄙的手段动摇朝廷的统治!何其恐怖!
李燧忙安抚道:“陈老莫急,凝神静气,此事已经被提前发现,安排人手立刻去查就是。”
贺云昭静静的听着,他们文官才能理解这种愤怒与恐惧。
历来便有史书篡改之事,目的不外乎挑起战争动摇统治,而作为在站在正统一方的阁老们怎能不愤怒呢!
吴是将调查结果一一讲来,“另有四十余本书有篡改痕迹,其中部分为攻击先帝之言,另有五本……”他眼神一飘,抬头有些磕巴道:“是……是说陛下无子……非天地认可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连愤怒的阁老们都有些尴尬的看看彼此。
贺云昭趁机侧头抬眼一瞧,从几位阁老的神情中揣测他们对陛下无子之事的倾向。
梁阁老眼神一闪,道:“既往之君也有无子,从宗室择贤德之人就好。”
有人默默点头,有人叹口气。
有趣……贺云昭嘴角勾起低下头继续盯着地面的砖石纹路。
看来不仅有人想要动摇先帝的统治,甚至于想要抹除先帝与陛下的统治,若是真叫宗室子弟上位了,那恐怕被质疑的就是先帝与陛下了。
到时候是叫嗣子?或者是叫还位于宗室?呵呵……
二王谋反案中使用的印刷线路被人收编,在这几年中继续做着篡改古籍之事,这一条线必然也是心腹中的心腹。
吴是查遍了萧长沣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没有摸到小殿下的位置,他现在甚至怀疑小殿下的身份线索只有那群余孽清楚。
吴是环视一周,看看几位阁老的神色,他继续开口道:“臣查到有一批书籍是来自于鲁州,不仅如此,被查获的印版也是来自于鲁州,这主持篡改之人恐怕也正在鲁州。”
梁阁老一拍桌子,道:“既如此,还不往鲁州查!鲁州乃是孔孟之地,万万不能被这群狡诈贼子毁了根基!”
李燧吩咐道:“既如此,吴是你便与……贺云昭一同前往鲁州查探此事。”
他扭头看向贺云昭,道:“小贺,你此次往鲁州去,若功成而归,便升一级。”
贺云昭:“?”
她懵懵的抬手指着自己,“我?”
李燧点点头。
梁阁老提醒道:“还不快谢过陛下!”
他瞧着贺云昭甚至有些嫉妒了,他年轻时候都没那么好的机会啊!
贺云昭嘴角抽搐着躬身挡住自己表情,“臣领命。”
出发前,贺府迎来了吴大统领的登门拜访。
贺府。
书房内,贺云昭斟一杯茶递过去,谦虚的笑道:“家中简薄,不知茶水合不合吴大人的口味。”
吴是轻嗅着茶的气味,九曲红梅浓郁芬芳,没想到看起来文雅的贺修撰竟然喜欢红茶。
他饮一口,呃……尝不出区别……
不动声色的赞道:“好茶。”
贺云昭抬眼,微微一笑,哦,喝不出来啊。
她没有戳穿吴大统领,有些好奇的问道:“不知吴大人来下官府内是?”
吴是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淡淡道:“倒也没什么。”
“贺修撰应当知道去年萧节度使之死是由我负责的,在查案中意外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人,不知道贺大人有没有印象。”
贺云昭心知肚明,但还是面上迷茫问道:“不知大人说的是谁?”
“萧……长……沣。”说完后,吴是紧盯着贺云昭面上神色。
贺云昭听见这个名字,一阵恍惚,她脸上浮现真切的感伤。
她轻叹一声,“不瞒大人,此人与我的确有些交情。”
萧节度使的夫人乃是丁翰章老爷子的小女儿,萧长沣是萧临的长子,曾被送到京城在丁老门下承教。
萧长沣在丁家的时间几乎与贺云昭拜师后的时间是重合的,吴是却一直不敢肯定这二人有交情。
全因固定思路在作祟,萧长沣是萧临的庶子,还查出萧临娶妻之时曾欺骗丁家才娶到这位夫人。
而贺云昭作为丁家门下的弟子,自然不会与萧长沣走的太近。
况且……吴是抬头望着贺云昭脸上真实的恍惚与惋惜,况且这两人的交友圈子实在太大了!
萧长沣是个八爪鱼就算了,毕竟他是背着任务来京城的,萧家那个背景就注定了萧长沣此人不会简单。
让吴是疑惑的是,怎么贺云昭一个老实的读书人怎么有那么多朋友!
长袖擅舞,应该是这么个词吧。
贺云昭到底是怎么做到朋友圈子如此大的!
也是深入调查后吴是才知道看起来风雅清高的贺云昭竟然还是个玩乐好手。
什么乐坊听曲、戏班杂耍、斗鸡走狗、牌九骰子就没有贺云昭没参与过的,甚至贺云昭还有一个姓赵的朋友家中养了一院子画眉鸟!
这看起来和萧长沣完全不搭啊!
吴是眯眼心中警惕的打量贺云昭,他问道:“虽然案子已结,但我实在好奇,在你眼中萧长沣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云昭缓缓抬眼,琥珀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泛起一阵阵感伤。
如果想要骗过吴是这种人,就绝不能说谎,一切都是真话,情绪也要是真实的。
更声漏过纱窗,夜晚的凉风习习而来,她用银剪挑去烛火上的焦痂,火星炸裂映在她眼眸中,激起了并不久远的记忆。
“他是个沉默的人,习惯于忍耐痛苦或者其他什么……”
“我那时不算很清楚他的情况,但晓得要避讳一二,”她抬眼看向吴是。
吴是点头。
贺云昭便继续道:“他似乎没什么朋友,与人交往不多,我也不知道他一般都在做什么,不是特别适应京城的环境。”
吴是的神情逐渐古怪起来。
沉默坚忍,他认同,但……贺云昭说萧长沣不擅长交际????
那他查到的交际遍布三教九流之人,上到将军下到无赖在京城接触个遍,是谁?
贺云昭继续道:“师侄算不得太好的人,但总也不是个坏人,对师父师娘很是尊敬,待几位师娘的女弟子也恭敬的叫师叔。”
睫翼轻挥,她嘴角轻轻弯起,“他或许是没什么朋友,便很想要与我做朋友,他很喜欢找各种由头来找我玩。”
“那个时候的萧长沣还是个很有趣的人。”甚至可以说还是个有些可爱之处的人。
吴是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贺云昭轻声道:“后来关系好了很好,可萧长沣似乎事情很多,接触的就少了一些,但一直联系着。”
“再后来您也清楚,他去了……”
吴是隐约感觉不对劲,萧长沣是否热衷于与贺云昭交往,找周围人一问总能问出来,贺云昭不必说谎。
那为何在萧长沣有紧密联系的几个手下哪里,从来没听过贺云昭的名字呢?
不对……吴是回忆了一下,有个人曾说过,他替萧长沣寻访过一盒什么棋子?
他眼神一凝,指着一侧的棋盘问道:“我是个粗人不太懂这些,那棋子看起来似乎很贵,有什么讲究吗?”
贺云昭扭头一看,道:“那是一副云子,黄龙玉做的,出自永昌,也称为永子。”
她似乎是才想起来,便道:“这副棋子便是萧长沣送的生辰礼。”
吴是不由得像那副棋子看过去……
贺云昭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润润喉,神情温润还带着一丝怀念的感伤。
第72章
翰林院藏书阁被查出收容诸多伪造古籍, 其中不乏大不敬言论,这对整个翰林院来说近乎灭顶之灾。
翰林院也不是什么书都收,一本书进入翰林院的藏书处是有一条完整的流程的。
那么上面自然要详细的查清楚, 书是怎么怎么进入翰林院的?院内是否有包藏祸心的内奸?
追究责任还是这案子最简单的一部分, 不管是谁, 查出来或者查不出来有人背锅就好。
最麻烦的地方在于这些被查出来的书, 应当由翰林院来主持销毁。
销毁书籍这行为十分容易,拿出火折子吹一吹点一点, 小风一过, 猩红的火花就会将书籍全部燃烧干净。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谁能主持这件事, 谁去点这把火。
曾有一位皇帝做过一件事, 史称焚书坑儒, 焚烧的到底是什么难以完全确定, 也有人说不过是术士的荒谬之言。
无可否认的是一旦有类似之举,便会被视为压制思想的暴政。
皇帝算是侥幸躲过一劫,此事被贺云昭等辅助编《三朝文疏》的翰林院小官发现的,源头又是逆贼的谋反之举,被篡改字眼的古籍与含着诋毁先帝的字眼混杂在一起。
所以这事才扯不到李燧头上。
但翰林院就脱不开责任了,他们销毁了书籍便会被大晋众多文人围攻, 焚书。
别管焚的是什么, 总有人会认为里面藏了不能见人的秘密或者是对世人有巨大影响的典籍,阻止人们知晓一切的翰林院自然是罪大恶极。
翰林院这个衙门本身便是众多读书人向往的圣地,于是被攻讦的自然是大学士本人了。
翰林院要是不销毁这些书籍,看看那古籍上的字眼吧, 经义都被篡改的面目全非,明晃晃的字摆在那,那就是他们监管不力的罪证!
两条路皆不通, 那该如何走?
翰林院大学士真是装病想要逃过这劫,但却被阁老派人追上门愣是把人从病榻上挖出来。
不得不说,皇帝点贺云昭去鲁州查案,一来是贺云昭熟悉典籍能够指导,二来也是善心大发提前把贺云昭这个有功之人摘出来。
翰林院。
穿着一身中衣的大学士脸色煞白的躺在木板上,身上盖了一床锦缎被子,他紧闭着眼睛死活不睁开。
侍讲侍书大人跪在一旁,推一下叫一句,“大人?大人?”
梁阁老与曲阁老皮笑肉不笑的站在前面,两人都是被退出来主持此事的。
他们俩历来便有些不对付,政见不同。
此次也是,梁阁老跳的最欢,曲阁老则最沉默,对此事闭口不言。
万万想不到正是因为二人实在不合,才一同被其他阁老推出来主持此事。
翰林院的大门紧闭,中间大院子里站满了人,从躺在木板上的一把手大学士到最后面新考进来的庶吉士。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满是惊慌。
曲阁老眼神一肃,环视一圈,他高声道:“伪造、篡改古籍乃是一桩重罪,这样毒草之害的书籍会对我大晋造成什么影响你们也应当心中有数。”
“今日在梁老!”他声音猛然放大一倍。
梁阁老猛然扭头气的鼻头都要掀开。
老东西!就说你怎么要先讲话,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咳,”忽视身侧可怖的眼神,曲阁老继续道:“……还有老夫的带领下,销毁这些贻害无穷的……纸张……”
梁老上前一步,胸前仙鹤在光下栩栩如生,他声音威严冷淡,道:“老夫知晓有些人并不是翰林院的人,若要离开,老夫也不阻拦。”
他口中所点的自然就是因编书而被诏来翰林院的大儒学者们。
下首有人老神在在的坐好,也有人窃窃私语,不消片刻已有六人起身垂头拱手后离开。
焚烧古籍带来的压力还是太大了,也有人承受不住。
丁翰章心中叹口气,此事固然会备受攻讦,但也不失为一种机会。
若是能抓住此事甚至能够借机一举将翰林院的地位再提一步,从一文人心中的圣地变为更加权威的学术圣地。
他雪白的胡须被轻轻捋动,心道,可惜如今没有一个能站出来的人。
大学士躺在那里装死,翰林院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领导此事,便真成了阁老们手里的一把刀了!
丁翰章本人安生坐在椅子上,他是死活也不挪位置。
他老头子可不是临阵脱逃的人。
身后的方弘文眼睛一抬,瞧了一眼站在那的两位的阁老,他细薄的眼皮撑开,起身后不紧不慢的拱手。
另一手拽着齐钧的领子,他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字来,“走!”
齐钧领子被好友拽住,他一梗脖子,固执道:“要走你走,我不走,烧就烧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怕被骂?”
方弘文低头咬着牙道:“咱们也不是翰林院的人,你在这时候较什么劲?”
齐钧偏不,他一屁股又再次坐下。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头拉拉扯扯好半天谁也奈何不了谁。
最后气的方弘文喘着粗气骂脏话,他一屁股坐下。
啪的一声,他一巴掌打在齐钧后脖子。
两个老头瞬间伸手掐在一起,谁也不让谁。
梁老看着该走的人都走了,他朗声道:“此事乃是翰林院监管失察,由谁来点火,便由你们翰林院自己来定。”
曲老默默点头,他侧身到一侧等待。
真不愧是梁老啊,一句话就再次将责任推给了翰林院。
虽然平日两人之间颇有些矛盾,但此时二人毫无疑问是同一条线的。
大学士闭着眼睛还在装死,侍书侍讲等人扮演孝子贤孙痛哭流涕。
顾文淮隐在人群后面,从青色官袍内伸出的手腕轻轻颤抖,隐藏在官袍下的是袖口磨破的里衣,垂下的眼眸中是勃勃野心。
这是个机会,名声或许会脏,但只要站出去了,他就是立功了。
顾文淮缓缓抬眼,俊秀的脸紧绷着,呼吸有些急促。
孟丞不知何时走到身边,他拍拍顾文淮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道:“不要冲动。”
顾文淮一惊,瞳孔瞬间收缩,孟丞是怎么知道他的想法的!
孟丞小声道:“贺云昭让我告诉你,不要冒险,他给你兜底。”
顾文淮猛的转头,贺云昭?
只听前方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夫来吧,别为难小孩子。”
有人冲出去劝说,丁翰章无所谓的一摊手,“老夫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
老爷子嘿嘿一笑,道:“今个儿点完火,要是有人骂,明个老夫就死。”!!!
众人瞳孔颤抖,丁老!你说的什么话啊!
……
贺云昭正准备出发前往鲁州。
焚书之事非同小可,阁老们不会轻易粘手,大概率还是将这件事推给翰林院 ,大学士学识了得但是本人性格庸碌,必然不敢插手。
而其余上官大概率会趁机躲开,这个功劳要不要对他们来说无所谓,还是名声比较要紧,只有急于建功立业的新晋进士们才会急于做出成绩。
旁人她倒是无所谓,只顾文淮此人……
有机会努力抓住没错,贺云昭也赞同。
可问题是,顾文淮本可以不必如此着急,把自己弄的一身赃只为了那点成绩。
她便托孟丞阻一次,若是顾文淮听了,静下心来没有跳出去,日后发展必不会差。
可若是阻了一次也不听,那就是顾文淮自己的选择了,她尊重。
京城去往鲁州走官道共七百里地,贺云昭坐着马车到了城门口等吴是统领。
等了一会儿见人还没来,她便坐在马车前看书。
笃笃!
贺云昭抬起头,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
裴泽渊收回敲车门边的手,他抱着手臂看着贺云昭,脸上小括号展开,问道:”惊不惊喜?”
“呵,”贺云昭合上书,她抬眼看向他,道:“你要一同去鲁州?”
裴泽渊点点头,“吴统领查到了一点线索,有几个人他动手不太合适,我来就没问题了。”
贺云昭蹙眉,她琢磨道:“难道还有宗室其他人参与了?”
“八九不离十。”裴泽渊道。
可是即使有些人吴统领没办法处理,那陛下手里还有其他能派去的人,为何非要裴泽渊呢?
贺云昭狐疑的看着他,她猜测道:“不会是?”
裴泽渊轻轻点头,低声道:“一会儿上路了再说。”
吴大统领没有迟到多久很快便汇合,两人均带着不少人手同行,贺云昭只带了勤禾还有四个家中的护卫。
马车骨碌碌行驶在官道上,只有贺云昭一位文官坐在马车上,其余人等均骑马赶路。
后面跟着的两架马车,一辆给贺云昭放行李,一辆只是板车装了些吃食。
贺云昭有些尴尬,她虽也没出来吃过苦,如此的特殊待遇还是有些不适应,何况同行的吴是与裴泽渊按照品级来说均比她高许多。
待马车行驶一个多时辰后,裴泽渊钻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一身赶路的灰色衣裳,脖子上还挂着防风的面布,一进来便盘腿往贺云昭脚下一坐。
贺云昭扯扯他,“你上来坐啊。”
这一上一下的,不知道的人打开车门还以为这是她的小厮呢。
裴泽渊摇摇头,他解释道:“我身上脏。”
他坐在贺云昭脚下,衣裳灰扑扑的,脸上也不算干净,嘴唇干的起皮,喉结滚动渴的自己抿唇。
这副模样把贺云昭看的都不忍心,这还是个没到十八的少年呢。
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袋子水递给他。
裴泽渊嘴角弯起一笑,两个小括号又露出来了。
饮一口水润润喉,他直接问道:“你怎么只带了这么几个人,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他蹙眉很是不赞同。
贺云昭明白他的意思,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之处,万一被人发现身份问题就是灭顶之灾,可贺云昭有自己的打算自然不好告诉他。
她便道:“此次去查案危险的是吴统领,而不是我,我只是作为顾问去帮着辨认一下而已,没有我,鲁州也有的是学子能够辨认。”
裴泽渊抿唇,他还是感觉这样太危险了,还好这次他也跟着来。
贺云昭眼神一闪,开口无奈道:“我们贺家书香世家,即使知道有危险也拿不出几个人啊,带来的这四个还是你送来的人。”
她打量一下裴泽渊问道:“对了,你还没说,你为何要跟着来呢?可别拿那些哄外人的话来搪塞我。”
裴泽渊两手撑在她膝盖上,仰着头看她,哼一声,道:“我什么时候瞒过你?”
他骨架大,人坐在地上将马车地上的空间填的满满当当,这会子仰头眼睛亮晶晶的样子更是像极了一只大型犬。
贺云昭有些好笑的去捏捏他的脸,呃……她看看手上的一抹黑……
“噗!”裴泽渊没忍住笑出了一口在黑灰色脸庞映衬下分外白皙的牙。
他伸手扣开格子柜,拉出柜子,哼笑道:“你自己拿吧,我要是碰又给弄脏了。”
解决了小问题后,贺云昭继续道:“你还没说为何要去鲁州呢?”
裴泽渊开口立刻就要讲,贺云昭眼睛一亮抬手制止。
“你先别说,让我来猜一猜。”
她抬手摸摸眉心,思考片刻后道:“是不是鲁州还有什么危机需要你去节制驻军,避免造成混乱。”
她只能想到这个原因,不然没办法解释裴泽渊为何被派出京城,而且此事没有公布出来。
也就说在其他人眼中,此刻的裴泽渊还在京都大营练兵。
裴泽渊瞪大眼睛,他鼓着掌狗腿道:“表哥真是神机妙算!”
贺云昭白他一眼。
“差不多,鲁州不仅是如今古籍篡改案的发源地还是当年宗室谋反案中唯一有所异动的驻军,当年鲁州节度使就是投靠了贼人。”
“兵部担心鲁州并不只是伪造了古籍,很有可能当地驻军也有所异动,陛下便安排我到鲁州先按住当地驻军再查案,若有异动便及时调徐州兵马前去镇压。”
不怕吴统领查不出案件,就怕他查的太干净把人惊动,再来一个破罐子破摔立刻起兵,那可就糟糕了。
两人说完了正事闲聊几句话,裴泽渊便要出去继续骑马赶路。
贺云昭拦下他,问道:“后面那两架马车是你安排的?”
裴泽渊茫然道:“是啊。”这怎么了?
贺云昭蹙眉,“我虽是文官,但也不是不能吃苦,不必对我特殊待遇。”
她更忧的,裴泽渊是因为她的身份才特殊关照。
裴泽渊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尴尬的伸手拽了一下脖子上的面布。
他解释道:“虽是我安排的,但这是惯例。”
“什么惯例?”贺云昭问道。
裴泽渊抬手指了指她胸前的鸟兽,又敲敲自己身上的软甲。
“文官出京……”
大晋礼待文人。
贺云昭恍然大悟,怪不得吴大统领居然对她那么客气。
文官出京照例待遇升两级,且文武有别,文官待遇比武官好的多。
即使贺云昭只是翰林院一位修撰,但按照隐形的待遇,她相当于正四品的文官。
作为队伍里唯一的文官,她的待遇应该是最高的。
这种文人被优待的待遇在午间休息时更是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贺云昭的马车里摆着一盆米饭两道菜,一荤一素,肉菜是炒腊肉,素菜是白菜汤。
她少见沉默了……出行在外这么艰苦吗?
腊肉干干净净的切片用荤油炒了,白菜汤清汤寡水。
贺云昭第一次感觉她是个挑剔的人。
她看了一眼又一眼,到底还是打开门出了马车。
裴泽渊坐在她马车前面不远的树下吃饭。
她走过去一瞧,眼睛瞬间瞪大!
原来那两道菜还是超高待遇了……
裴泽渊手里拿着一块灰不溜秋的饼子啃着,他啃两口喝口水,啃两口再喝口水。
掉下的渣滓不能浪费接在手心里,最后全部倒进嘴里。
“嗯?”裴泽渊鼓着腮帮子惊讶道:“怎么出来了,外面虫子多还是在马车里休息吧。”
贺云昭拉着他起来,道:“我自己吃不完,你过来吃几口。”
裴泽渊跟着进了马车,看看完好无缺的菜,他问道:“怎么一口没动?”
贺云昭无奈,“本以为吃不进去,一瞧你们吃的东西,我这竟还算极好的了,我自己也吃不完,你吃几口吧。”
这菜说不定还是专门给她做的,她一看裴泽渊吃粗饼子就感觉面前这两道菜还算有食欲了。
裴泽渊看了一眼桌子的菜,他从马车下面掏出一个小罐子,道:“你先吃这白菜汤吧,腊肉我装好你晚上再吃。”
“不是说让你吃几口,别给我留了。”
“明天晚上才能到驿站,肉菜就这一个你自己吃勉强够。”
他们是出去办公差的,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时间太短,打猎只能打到一些山鼠什么的,兔子都要看运气。
贺云昭蹙眉,“没关系,我跟你们一样吃那个饼子就好。”
裴泽渊把腊肉装好,他看看贺云昭固执的神色,干脆从腰间挂着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饼子递给她。
“那你尝尝。”
贺云昭接过这看起来粗拉拉的饼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口,一股说不出的粮食的味道蔓延,到口中时她甚至怀疑这一口会划开她的口腔。
她艰难的嚼了几口想咽下去……!!!
竟然咽不下去!
裴泽渊吓了一跳,他急忙将白菜汤端起来。
咕噜噜一大口下去,这块饼子终于咽下去了!
贺云昭决定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她冷静道:“腊肉我晚上吃。”
裴泽渊的嘴严肃的抿着,点点头,他转身出了马车。
腿长就是好,他嗖嗖几步跑的飞快,躲到树后笑出了眼泪!
好在艰苦的磨难没有持续太久,第二日傍晚他们到了驿站。
三人终于有时间凑到一处商议对策。
吴是默认贺云昭此行的作用就是辨认古籍,其他事务一律不是她这个文官能参与的。
只不过他还是防备贺云昭不依不饶的要参与,此类事件并不少见。
他在贺云昭进门前看向裴泽渊,道:“世子,此行你我各有差事在身,贺大人此行为辅助我查案,若有分歧之处,还望世子帮忙劝说一二。”
裴泽渊扭头,锋利的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渗出一点笑意,他道:“请吴大人放心,贺修撰是明理之人,吴大人只管自己的差事就是了。”
吱呀一声。
贺云昭推门而进,她拱手谦逊的致歉,“下官来晚了。”
吴是莫名安心了一些。
也对,小贺大人看起来不是强势的人,也是十分明世理,倒是不必过于担心。
三人凑在一处,根据现有的情报细细分析,在这种事上贺云昭远不如吴是有经验,她听的时候居多。
但思维敏捷,常常能在不经意间给吴是提供许多方向。
吴是:“所以这……”
“应当从下层人查起,他们接触的人更多,若有账本就更好了,方便分析出银钱流通。”贺云昭道。
吴是瞳孔一颤,从这短短半个时辰里他竟能察觉到贺云昭的思路在进步。
好可怕的读书人!
吴是心中震撼,怪不得文官地位高,一个个都是这样的天才吗?
在出门之后,吴是还忍不住在想,他当初要是念书会不会也比现在还厉害!
他一走,贺云昭扭头就笑了。
道:“吴统领不愧是内卫第一人,太敏锐了,好多线索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得出了结论,连从哪里开始查都安排的十分仔细。”
裴泽渊瞄她一眼,问道:“我呢?”
贺云昭微笑着告诉他,“夸奖是要等别人主动的,而且人后赞赏更加真诚。”
这种主动要夸奖的方式还是略显直白莽撞了。
裴泽渊脑子一转,那就是说会在背后夸他。
可……他犹豫道:“你在别人面前夸我,可我不知道啊。”
贺云昭语塞,她望向理直气壮的裴泽渊,“行吧,下次再夸你。”
“那为什么现在不能说呢?”
“因为现在没有情绪。”
裴泽渊盯着贺云昭眼睛看,两个呼吸后,他问道:“那现在呢?有情绪了吗?”
贺云昭被无语笑了,道:“你好,你最好,你天下第一好!”
裴泽渊满意了。
他十三岁进入军营,过早的在京都大营摸爬滚打,在外与人相处有些笨拙,唯一撑着他走下去的那口气还是贺云昭给的。
裴泽渊知道自己心眼小的厉害,看她夸别人一句,他也要被夸一句,他就是控制不住。
从前还能压抑一下,免得贺云昭厌恶他粘人。
但如今不同,贺云昭因自身秘密要杀他,他能理解。
她既有如此才华又有如此野心,如果因这点小秘密被逐出朝堂,那才是老天不公。
可她放弃杀他,他们以后就是共犯了……
裴泽渊‘恃宠而骄’的想,他和别人可不一样,他是贺云昭唯一的紧密的被信任的‘共犯’。
裴泽渊侧头瞄一眼正在煮茶的贺云昭,抿着唇角偷笑一下。
她说他是天下第一好……
他美滋滋的低下头继续看地图,思路跟着路线走。
时不时蹙眉沉思,不自觉的咬着自己的指节。
俊俏的脸上满是严肃,浓眉压低,好似极为困扰。
贺云昭抬眼一瞧,他咬自己咬的很用力,犬齿磨着皮肉,能看到红了一片。
她拿了手帕沾一点茶水,从他嘴里把手指扯出来,帕子裹着擦干净,隔着帕子抓着他的手指。
问道:“想到什么了?”
裴泽渊呆了。
……
据吴是判断鲁州之行恐怕不会顺利,谁也不知道鲁州官场上谁是贼人!
他进鲁州之前警惕的提醒两人,“世子,贺大人,一定要防备所有人,不能轻易信任。”
“不知鲁州刺史是何态度,若是城门口没有人接,咱们就先进城修整一番。”
贺云昭顿首。
三人做好了被冷眼的准备,吴是也不认为鲁州刺史会提前派人接待。
走到济东城门口,远远看见门口一片喧闹,各种颜色的彩绸随风飘扬。
哒哒哒,骏马踏着小步走到门口。
吴是心中一紧,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裴泽渊暗自戒备,手搭在腰间刀柄上,他拉着缰绳到贺云昭骑着的马旁,低声道:“若有危险你就往我身后躲。”
贺云昭眯着眼睛看远处的彩绸,骑着马越来越近……
城门口轰然炸开喧闹声!
“啊啊啊啊啊明月郎!”
“啊啊啊啊啊啊贺三郎!”
“啊啊啊啊啊啊啊贺公子!……
第73章
鲁州地处大晋偏北方的位置, 却是少有的文气氤氲。
鲁州乃是孔孟之地,千百年来儒家的风骨与教诲如丝丝春雨润泽每一片土地,此地百姓无不以念书为荣, 对才子才女更是十分推崇。
恰好, 贺云昭就是才子, 并且还是大晋最年轻名气最大的一位才子!
初得京城来报, 鲁州刺史杜樊易就心神激荡,那可是被赞为有文曲遗风的状元郎贺云昭啊!
人的才华并不会全都点在一处, 贺云昭他既有如此诗词才华又何必还钻研经义, 既为状元又何苦还擅长诗词!
如此两全之风流才子岂能不叫人心生向往!
杜樊易本就是科举出身的正儿八经读书人, 对贺云昭更是万分推崇, 如今得知偶像竟来了鲁州, 他兴起之下喝了几壶酒, 消息便透露了出去。
初听还以为是谣言,待消息从京城传来,知晓此事的鲁州文人们喜不自胜,纷纷从其他地方奔至济东城。
一座巍峨的城池映入眼帘,城楼高悬的‘济东’二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彩绸随风飘舞, 鼓乐声起, 这是鲁东富商掏银子搞出来的排场。
贺云昭满眼震撼,“吁!”
她翻身下马,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惊雷劈中, 碎金般的光影在琥珀色的眸子中划过,眉端微蹙,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鬓角的碎发骤然被急促的呼吸掀起。
她后退半步,“这?”
杜樊易一马当先的冲上前去,他眼含激动之色,颤抖的问道:“可是贺云昭贺修撰?”
贺云昭点点头,她青色的衣衫被鲁州的风灌满,漂浮在身后的衣摆仿佛是一道流云,飘飘若画中人。
一大群身着各色官袍的文官并年龄各异的鲁州学子冲到她前面。
一双双眼睛腾的冒出一道道光,来绕着贺云昭。
是了!是了!这一群人中唯有这一位年龄对上的文官!
裴泽渊飞身下马,快步上前,他冷淡的面孔上眉梢皱起。
“即使无数次在梦中见到明月郎的身影,但如今本人立在眼前,仍觉幻想不够,想不出您千分之一的神韵啊!”
裴泽渊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他难道自己在心里给这群激动的文官加上了声音?
熟料下一秒耳边继续响起一道相似的声音,“贺郎,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他僵硬的脖子缓缓转过,说话的青年捧着一张宣纸满眼激动的开口嘘寒问暖。
吴是急忙上前,严肃的脸上不悦一闪而过。
他还未开口便见人群如潮水退去般分开。
两条人影捧着一张贴在木板上的宣纸小跑着上前。
这两条高高瘦瘦英俊端正的身影可是杜樊易精心挑选出的不坠鲁州美名的才貌双全少年郎,只为了不在明月郎面前露怯。
另一边有老者上前,他激动的递上一根狼毫笔,殷切道:“还请大人为济东城题字!”
贺云昭皱眉,过于精致的面孔在不笑时总带着极大的威慑感,她摆摆手。
吴是心中点头,果然是明事理的人,此行来是为了查案,怎能本末倒置的与这些人多加纠缠。
下一刻他对贺云昭的印象彻底破碎。
只见贺云昭的嘴角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从眼角的笑意开始裹挟着动容的泪光轰然坠落。
她一挥衣袖,潇洒朝天一甩,道:“拿大毛笔来!”
“啊啊啊啊啊啊贺公子!”
吴是:“……”
大号的毛笔很快被沾满墨汁送到了贺云昭手里。
她沉思片刻,握着大号毛笔在宣纸上挥笔!
赴济东,践古贤志!
杜樊易上前一步,他瞳孔颤抖的看着眼前这一句话。
这几个字从起势就磅礴大气,混着潇洒与飘逸,尽显本人的洒脱不羁之气。
贺云昭将笔一扔,立刻有人扑上来抢这一支笔。
“我的,我的,你别和我抢!”
“是你别和我抢!”
她一路乘车从京城来到济东城,连日来的赶路人已十分疲惫,但眼角眉梢并不显得颓气。
那种坚定的一往无前的气质杂糅在本人的洒脱与傲慢中,成了一种叫人心神沉醉的气质。
在人群爆发喧闹的刹那,她悠然回身,身后便是那张写着‘践古贤志’的墨迹!
青色的官袍在身后随而动,她头戴黑色方巾,风流意趣,无人出其左右。
“贺大人来济东是做什么?能待多久?”
人群中有人大声喊出问题。
贺云昭缓缓抬眼望向那个方向,下巴抬起,被风吹的眯眼,她嘴角勾出玩味的笑容,道:“你想本官留多久?”
吴是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那位年过五旬的鲁州刺史以及身后一批文官爆发出少女般的尖叫,“啊啊啊啊啊!贺云昭!!!!”
眼神极好的的吴大人甚至还看到有少女捧着捧着脸在人群后面跟着一起尖叫。
他的耳膜隐隐作痛。
一向行动力很强的世子爷已经快速就位,他护在贺云昭身侧,低声斥道:“不要靠太近,让出路来。”
吴是恍恍惚惚的都忘记自己是如何与刺史寒暄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同裴泽渊一起骑马护卫在贺云昭两侧。
从城门口到刺史府沿路皆是文人学子与富贵人家的姑娘们,姑娘们在楼上尖叫,青年学子在路旁尖叫。
吴是迷茫的扭过头,看到贺云昭疏朗的笑着同两侧挥手。
裴泽渊带着面巾冷着一张脸,他手里还莫名熟练的牵着贺云昭□□的骏马,因为贺云昭要两只手招手!
这盛况不亚于高中状元游街那日,只不过鲁州的人不比京城人能经常碰见偶像,一个个都激动非常。
贺云昭大方自信的骑马走在济东城的大街上,那一侧尖叫声更大,还会附送一个对视微笑。
“啊!贺云昭看我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三郎!”
直到进入刺史府落座,裴泽渊与吴是都感觉自己脑子里似乎有尖叫声在环绕。
裴泽渊侧头低下倒倒耳朵,他差点怀疑自己要聋了。
而另一边的贺云昭已经被簇拥着坐下,一盏茶被递到贺云昭手边。
一位明眸皓齿的大美人高高兴兴的捧着茶杯送到她眼前,贺云昭无奈的笑笑伸手接过。
杜樊易被人瞪了好几眼。
就你有闺女?
身后一位穿着酱紫色官袍的老者伸手一推,两个半人高的小孩就被推了出来,一男孩一女孩,各自捧着一个果盘上前,道:“贺大人请用!”
老者上前一步,道:“这是我家的龙凤胎,念书刻苦,最爱您的诗了!”
龙凤胎捧着果盘上阵之后,又有两个高大的青年上前作揖。
“咳!”
“咳!”
超级大声的两声咳嗽瞬间打断了众人介绍自家孩子的时刻。
裴泽渊冷脸站起来,他斜看两个高大青年冷声道:“吾等来此是为公差,杜大人莫要影响陛下吩咐的差事。”
杜樊易摸摸胡子。
实在是贺大人名声太盛,一听说他要来鲁州,大家都激动了些。
能得贺云昭一份墨宝可是能传下去给后人的。
他作为鲁州当地的一把手,除了军事上被节度使掣肘,其余民生财政大事均是他一手抓。
身居高位久了难免傲慢,他轻瞟了裴泽渊一眼,道:“知晓你等有差在身,只是查案之事难道还需要贺大人前去吗?老夫听说贺大人此行前来是为了祭泰山稿。”
贺云昭的主要任务是配合吴统领辨认被篡改的古籍,但既然来都来了,礼部尚书干脆就交给她另一份小差事,将礼部今年作的泰山稿祭了。
杜樊易道:“老夫知晓差事重要,一定全力配合,只是这位大人您未免太着急了些。”
说到底不过是杜樊易被裴泽渊贸然插话的行为惹到了。
裴泽渊出京本就被刻意隐瞒的,远在鲁州的众人怎么可能知晓来者是谁。
他们只知道前来查案的是内廷首领吴是。
吴是也不过是从二品,而鲁州刺史杜樊易可是正二品的文官,足够压制吴是了。
刚才还对贺云昭和声细语的老头这回眼角一撇,官威尽显。
贺云昭挑眉无声轻笑,她悠哉的翘起二郎腿,随手从托盘上拿了一个枣子送进嘴里。
虽然杜刺史是她的粉丝,不过嘛,她粉丝太多,总不能为每个人负责。
她呀,等着看好戏咯!
裴泽渊低头看着这位鲁州刺史,沉默了好一会,他口才的确不算好。
但这片刻的沉默没让他尴尬,反倒激的杜樊易皱眉。
在杜樊易开口要斥的前一秒,裴泽渊从胸前掏出一块令牌。
镀金黑底金字的木牌,上头一个个大大的御字!
杜樊易表情僵在脸上,脑袋缓缓移动,道:“这位是吴……”
“我姓裴。”裴泽渊淡淡打断他。
裴?京城还有那位姓裴的武将?
裴泽渊没有贺云昭那种猫玩老鼠的兴趣,他直接为在场诸位解惑,“在下京都大营威武将军裴泽渊,鲁州节度使何在?”
在另一侧坐着对才子不是很感情绪的节度使安铸嶂微微一顿,抬头一瞧。
眉眼锋利逼人的小将正眸色冷淡的看过来。
语气平淡但不容质疑,“安节度使,请。”
安铸嶂了然,他随即起身,与裴泽渊一同出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好多人甚至还缓不过神来。
贺云昭心道,小裴还是没有掌握打脸的精髓啊,动作太快以至于人家都没反应过来他是谁。
杜樊易下意识的把目光投向另一人,此人中年人模样,面容冷肃。
吴是起身,拱手道:“在下内卫统领吴是,还望刺史大人配合我等查案。”
杜樊易咽了一口口水,京城竟然派人直接对接节度使,完蛋了,这事这么大啊!
他扭头将求救的目光递给看起来最好说话性格最温和的贺云昭。
小心的问道:“贺修撰,不知那位裴将军是?”
一州刺史开口说话时其他官员都注视着认真听,唯有散漫的翘着二郎腿的青年还垂眸在干果盘里挑拣。
她还未曾洗去风尘,在这一群光鲜亮丽的鲁州官员中衬的灰扑扑的,但谁也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贺云昭似乎根本没听见杜刺史说了什么,只是自顾自的挑拣出满意一个枣子送进嘴里,鲁州的枣子真甜啊。
她懒散的侧头,视线未曾落在任何一人身上,愉悦的开口道:“那是裴将军,理国公世子。”
理国公世子!宁安公主的儿子!陛下的亲外甥!
杜樊易蹙眉,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位小将军的背景,但令他脚下一僵的却并不是突然来到鲁州的人,而是眼前看起来脾气十分温和甚至有些跳脱的风流才子。
轻慢的、不在意的随意的开口说出的话,这种口气与口吻。
不在意是谁说话,不在意说话有没有在听,从始至终没有抬眼瞧。
温和的开朗的面对突然的热烈欢迎甚至有些跳脱可爱的青年,此刻仿佛才渗出京城权贵圈里滚出来的傲慢之气……
脚尖轻晃,手臂漫不经心搭在把手上……
杜樊易僵在原地,纯质跳脱的风流才子与心机深沉的青年翰林,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令他颈间汗毛竖立,后知后觉的悚然让他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贺云昭脸颊一鼓,突的一下,枣核孤零零落在盘子里。
她抬眼笑着环视一圈,笑容还是那样温和,摊开手无辜道:“在下只为泰山稿来,旁的事可不归我管。”
“哈哈,哈哈,贺修撰好风趣啊!”
也不知是谁下意识开始拍马屁,说完这句话整个屋子更加沉默了。
“噗!”贺云昭笑开了,她摇摇手指玩笑道:“有眼光啊!”
在她配合下气氛逐渐缓和,众人纷纷向贺云昭靠拢,试图通过这位同来查案的近臣探听一二消息。
贺云昭面对众多劝酒只是摆摆手道:“实在不是贺某不给面子,是出来办公差,自然不好饮酒,若是及早查出真相,那咱们还能把酒言欢。”
有人心中惴惴不安,他们或许没参与什么要命的事,但自身也不算多干净,对京城来人十分防备,还隐晦的试探贺云昭是否还有其他差事在身。
贺云昭一耸肩,“我若说没有你们还不信,若说有还要再次刨根问底部,既问了就是怀疑。”
众人列坐席上,往来婢女均颔首低眉,脚步轻而稳的从桌子间经过,一道道鲁州特色菜肴被摆放到桌上。
说是接风宴,但裴泽渊与吴是都未到场,只有贺云昭一人悠哉游哉的来了宴上吃东西,酒倒是不会喝。
杜樊易坐在贺云昭一侧,端起酒杯道:“贺修撰,我这一杯自己喝,你随意即可。”
既说随意,那贺云昭便端着甜滋滋的蜂蜜水沾沾嘴,她玩笑道:“哎呦,杜刺史这是恢复过来了?”
那日杜樊易可是被吓的僵硬在原地,看贺云昭的眼神都是散开的。
闻听如此调侃之语,杜樊易苦笑一声,道:“老夫也是栽了个跟头,好在未曾冒犯世子。”
贺云昭瞧一眼他,她用好奇的口吻问道:“刺史大人怎么那么震惊,是被世子爷惊着了?”
杜樊易无奈的摇摇头,扭头看着贺云昭,他道:“老夫执掌一地,说话一言九鼎早就习惯了,被人当场冒犯自然按捺不住,只是万万没想到竟是裴世子前来,忧心得罪了世子。”
贺云昭眼神一闪,装作随意道:“您别担心,这位世子爷是个有名的死心眼,只要没犯事,他是不会在意什么其他事的。”
她往后一靠着,“何况您是一州刺史还怕他不成?”
杜樊易一瞧这样子就知道是在诓人,他扭头看看其他还在欣赏歌舞的人,凑近了些对着贺云昭道:“贺修撰,你就别打趣老夫了,怕的是什么你还不清楚?”
杜樊易不是笨蛋,本以为只是一个古籍篡改案,就算是拔出萝卜带着泥土,那牵连的也是学政,他作为刺史定然能安然无恙。
可如今这是什么情况啊?
陛下的亲外甥带着令牌直接本着鲁州节度使去了,这是防备着谁呢?
杜樊易怕的就是事情万一控制不住,裴世子拿着令牌控制驻军,到时候他要是有什么行差踏错可是小命不保啊!
“老夫对陛下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天理可鉴啊!”
贺云昭笑而不语,瞄他一眼,道:“您跟我这说可没什么用,世子爷与大统领均在,下官可说不上什么话。”
说着说着她侧了身子,语重心长的对着杜樊易道:“我啊也不瞒着您。”
“这次出京说是差事,但我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还是那两位说了算。
“京城里也不太平,我师父推了我一把,叫我出来躲躲。”
她说到这里神色颇为无奈,抬手挡着嘴低声道:“这两日您待我的诚心我感受的到,便给您提个醒,那两位都是死心眼的,只要查出真相来就会回去,旁的东西他们武将也看不明白。”
杜樊易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眼角余光瞧见贺云昭兴致勃勃的拿起筷子敲着碗边给乐师伴奏。
还真是个富贵堆里长出来的风流才子……
夜间,杜樊易叫了自己幕僚秦鹤一来书房。
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色布衣挂在瘦弱的身体上,袖子一抖都显得人看起来空旷。
秦鹤一拱手,他虚虚的呛咳了一声后道:“大人。”
杜樊易忙拉他,“鹤一你可算来了,今日宴请了那贺修撰,果然是才华横溢风姿卓然,你没去瞧一眼可真是可惜。”
秦鹤一摆摆手,无奈道的低头看看左脚,他天生左脚短了半寸,行走时难免露出痕迹。
他道:“属下有心想去看,只是实在担忧污了明月郎的眼。”
可惜也只是说说,杜樊易急忙将今日与贺云昭的话全部讲来,问道:“鹤一,你说这明月郎是什么意思?”
秦鹤一低头,半晌抬起头道:“贺修撰应该是为了安抚您,您什么事也不参与,查什么也与您没关系不是?”
杜樊易忧心忡忡,他道:“鹤一你是最清楚的,本官虽然真的没参与什么,但也不能说完全干净,何况完全干净的人叫他们一查也是满身漏洞了!”
秦鹤一抬眼,他对着杜樊易安抚道:“大人不必心焦,贺修撰也说了那两人是个死心眼,只是查案子而已。”
杜樊易呼出一口气,神情一松,道:“还是你最顶用,那小贺大人说的几句话我即使听了也不敢信多少啊。”
秦鹤一神情犹豫,他问道:“大人认为那明月郎是个什么样的人?”
杜樊易回忆片刻道:“是个看起来诗酒放诞之人,但偏偏出来办差一滴酒不用,很是克制,只一点,极爱才,今日几个对答入流的少年得了他好几句叮嘱。”
他又道:“贺云昭出身富贵,家中底蕴深厚还有宗室血统,不过是他父亲早逝家中才沉寂了几年,如今一朝高中状元,听说颇受陛下看重。”
秦鹤一眼神一闪,爱才?
杜樊易可惜道:“ 时候不对啊!我有一女恰好可与其相配,只可惜如今不是时候。”
突然想到什么,老头睛一亮,道:“对啊!要是早点查完案子,那贺云昭岂不是还有时间能多留一段时日,那老夫可以将女儿引荐给他!”
杜樊易嘴角带着笑意,“婉儿最爱诗词,她憧憬贺郎许久了,若是能叫她如愿,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秦鹤一提醒道:“那恐怕还要等案子结束。”
“是极,就希望吴统领早日查出真相吧。”
……
不同于贺云昭的各种见面会,裴泽渊一头扎进军营,吴大统领更是整日早起晚归带人四处查案。
济东城大大小小的书坊都被查了一个遍,这还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还有那些印刷不合法□□书籍的小作坊也被吴统领给翻了个遍,愣是找不到任何一点问题。
据京城抓到的贼人供述,书就是从鲁州济东城运过去的,那印刷书籍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呢?
实在抓不着头绪的吴是决定问问贺云昭有没什么看法。
他愁眉不展,问道:“大大小小的印坊都查了,没有任何线索,这……”
烛火摇曳,贺云昭起身,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另一侧的裴泽渊问道:“那抓到的人呢?”
吴是道:“那人只知道是济东城运过去,运到京城后再做旧,剩下的一概不知。”
印刷书籍?
贺云昭扭头,她疑惑问道:“印坊最需要的是什么?”
吴是思索道:“油墨和纸张都查了,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那人呢?”贺云昭问道。
“篡改字眼可需要重新雕版,雕版的师傅……人在哪里?”
吴是猛然起身!“来人!”
第74章
吴是吩咐手下立刻去查, 从官府登记造册的工匠名单查起。
每一个济东的印版工匠都要落实在眼前,他要确定每一个工匠的位置,不信查不出这个人!
进出济东必然要有文书, 哪怕是外地的工匠进入济东城也必然有痕迹留下!
“每一个工匠都要确定好没有任何疑点, 若是在谁的手上放过了贼子, 自己领棍!”
“是!统领!”
吴是带来查案的人以极快的速度散了出去。
他转身看看身后的贺云昭与裴泽渊, 对着裴泽渊问道:“世子可要同去。”
裴泽渊摇头拒绝,他沉声道:“安节度使那边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好, 处理好后我带人与你会合。”
吴是扭头看向正在玩沙盘的贺云昭, 有些犹豫要不要邀贺云昭同去。
虽然他认为文官参与查这种案并不安全, 但贺云昭本人实在是脑子太厉害, 他都忍不住想让他多参与一下, 提供一些线索。
他心道, 贺云昭这样既有脑子又明事理还尊重武将的文官可是少有。
何况他们如今没有利益冲突,倒不如给贺云昭一个发挥的机会,将来功劳簿上也能记上一笔。
吴是道:“贺修撰可要一同前去,你也能看看证据发现一些线索。”
“不不不。”贺云昭脑袋摇的像一个不倒翁,她深吸一口气,感叹道:“吴统领, 下官一直践行一句话。”
“什么话?”吴是好奇的开口问道。
贺云昭竖起一根手指, 她神情坚毅铿锵有力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查古籍来源、查工匠看似十分安全,只是查证据而已,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武力准备啊!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本就是说人要懂得规避风险,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文官还是保护好自己的好。
吴是惊了, 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如此爱惜自己的人。
裴泽渊趁机插空,他立刻道:“贺修撰真是深谋远虑,防患于未然。”
贺云昭弯起嘴角, 和裴泽渊对视一眼,她笑道:“世子爷也是独具慧眼啊。”
吴是迷茫的挠挠脑袋,他怎么隐约从这位看起来锋利冷冽的世子爷身上看到了奸臣的痕迹。
贺云昭悠哉游哉的转身,继续研究沙盘玩。
她可不去危险的地方,除开到刺史府前院参加各种小宴,她哪都不去。
就连这济东城的大街,她也只是到达时经过了一次。
反正啊,案子不结,她是不会出刺史府的。
裴泽渊与吴统领都是身手了得的人,他们可比她安全多了。
吴是很快出门与手下会合一同去查工匠。
裴泽渊多留了一会儿,他指着门外道:“带来的其他人有差事,四个亲卫能留下,我安排在你门口,你出入都带着他们,为了安全起见尽量不要出此刺史府。”
贺云昭点头,她耸肩轻松道:“我本来也不打算出去。”
她玩笑的挑眉,“不用我操心你的安全吧?”
裴泽渊脸上冷冽之气一扫而空,他眼睛一亮,问道:“可以操心一下吗?”
“那好吧,”贺云昭伸手拍拍他手臂,“注意安全,贼人不用非抓活的,死了也行。”
裴泽渊忍不住笑,雀跃的想要哼曲。
他用力点点头。
随后从腰后拿出一个两掌长的黄铜管,他道:“这是安节度使那里找到的鲁州特有的一种精巧小弩,射程不远但足够隐秘,你拿着防身,刺史府若有异动,你就……”
裴泽渊伸手在脖子上一比划,贺云昭瞬间就明白了,随即收好这掌心弩。
这东西射程不远,用在军中不太好用,放在哪里都是鸡肋,但给贺云昭这样的文官做防卫倒是正好。
唯一都不好就这东西要藏在袖子里,还沉。
裴泽渊重新系好自己的挂刀剑的皮质腰带,将护腕扣紧。
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下一阵阴影,抬眼笑一笑,道:“我走了。”
贺云昭摆摆手,“走吧走吧。”
他脚下一动,转身离开,临出门前回头再看一眼,贺云昭正在摆弄那掌心弩。
裴泽渊心里牢牢记着贺云昭的几句话,贼人死不死都行,他安全就好。
小贺哥哥好关心他啊!
……
鲁州刺史府官府建造,前院为刺史日常办公所用,后院连着一个宅子为杜刺史的居所。
前衙后宅的‘回’字形官邸,外沿砌了两丈三丈高青高墙,共设四个双层瞭望亭,夜间有士兵巡逻,在特殊时期,可以依仗刺史府的格局对贼子进行反击。
贺云昭随着杜樊易参观了前衙,鲁州算不上一等一的富裕,但也绝对不是什么穷乡僻壤,府衙修建的庄严阔气。
前衙高悬黑檀木匾,上有‘清正廉明’四个大字,贺云昭瞧了一眼地下的六边形祥云纹青砖。
这东西可造价不菲,几乎是屋内能铺设的最贵的青砖了。
杜樊易眼神跟过去,他轻咳一声道:“这是前任刺史主持翻修的,本官素来节俭,便不曾更改什么。”
贺云昭笑着道:“知道大人您清廉,上一任刺史也是为了朝廷的面子考量才如此。”
那位因为贪腐被弹劾后押回京城革除官职,两年后又起复,如今在西南某地继续做官。
杜樊易引着贺云昭往后面宅子去,他介绍道:“本官唯有四个女儿,前面三个女儿都已经成婚,只留下一个小女儿与我们夫妻作伴,你也见过的。”
贺云昭含笑顿首,想起了那位明眸皓齿的杜姑娘。
她未曾出声回应,见此情状,杜樊易不由得有些失望。
贺云昭注意到他神色变化,只假作不知继续观赏这座府邸。
两人一道往后面宅子去,刺史府的书房位于西北处,临水而建的八角重檐建筑,两层楼的,格局,名为卷雪轩。
此楼底层架空而起,防潮防虫,风格又规矩雅致。
贺云昭看的连连称赞,“飞檐抱月,层层纳星,这八角重檐暗含天圆地方之制,果然精妙,我记得是在哪本书里有说过……”
她侧头思考,喃喃道:“是那本书来着?”
“是《营造法式》。”
一道清朗的声音犹如一滴雨滴落在人耳中。
灰色布衣的青年头带黑色方巾,缓步从身侧小路出现,看起来极瘦弱,几乎能通过宽大的袖子看到骨骼突起的手腕。
他肤色极白,面颊上一颗小痣平添了一丝秀雅之气,实在是十分文弱的一位公子。
贺云昭扭头,好奇问道:“这位是?”
秦鹤一慢慢挪动左腿上前,他拱手作揖恭敬道:“学生秦鹤一,有幸得刺史大人收容,在府里做些文书之事。”
“今日本要去卷雪轩整理书籍,不小心打扰了两位大人,还请大人勿怪。
杜樊易一瞧见人就笑了,脸上挂着笑意介绍道:“这是秦鹤一,我府上幕僚,他说做些文书工作实在太过谦虚,平日里官衙里那些公事可少不得他。”
“哦?”贺云昭惊讶一瞬。
能够在刺史府当上这有办公功能的幕僚可不是一件简单事,要知道有许多被分去做知县的进士本身对实务是不太了解的,靠的就是府衙里的师爷。
这秦鹤一如此年轻又不是府衙中的师爷,能帮杜刺史处理公务,可见其厉害。
贺云昭在他走过来时已察觉身形迟缓,但她此刻还是恍然无觉的问道:“身上可有功名?”
秦鹤一苦笑着低下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抬起头抿唇道:“学生自幼念书但未有功名,因为天生左脚短了半寸,无法参加科考。”
哎呀,贺云昭目露可惜,她安慰道:“如今辅佐杜大人,你也能一展所长。”
见他行动迟缓,她心中已然反应过来恐怕此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但既然在刺史府这个地方,这人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不论是寻求前途还是别有所求,她总要给人家一个机会开口。
只是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叫人惋惜,观他年纪不大,却能给一州刺史处理公务,这般才华却这般身体,实在是可惜。
贺云昭满脸惋惜,但仍然继续夸赞了几句。
不过她没有继续交流的打算,这毕竟是陌生的地方,暗地里还不一定有什么人在,她的同情心可以等到安全的时候再发散出来。
何况秦鹤一的经历只是叫人惋惜,但如今已经在刺史府成为了刺史最信重的幕僚,她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给他。
杜樊易左右看看,秦鹤一的才华能力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此人不能科考实在是叫人太惋惜了。
如今一位大晋名声斐然的青年才俊在此,若不将秦鹤一引荐给这位实在是可惜。
杜樊易便笑着道:“贺修撰,你在济东还要待上一些时日,看你带的都是小厮护卫,倒不如叫鹤一与你做个属下,这段时间你便差使他做事,文书之之类的都能交给他。”
秦鹤一眼前一亮,他眼含期盼的看着贺云昭。
贺云昭心中猛然升起警惕之心,她神色不变嘴角含笑道:“刺史大人客气了,下官怎好从您身边夺爱,何况我那点事也不多自己就能做完,至于辨认古籍等事……”
她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将事情推到了吴是脑袋上。
她小声道:“您也知道吴统领疑心重,必是不叫外人轻易靠近的。”
说拒绝的话时最好尽快定论,她直接道:“秦公子还是继续辅佐刺史大人吧。”
秦鹤一眼中的期盼落空,一时间整个人都有些失落。
杜樊易也是才反应过来,这贸然安排一个人过去,不会怀疑他是别有所图吧?
还好贺云昭及时拒绝了,不然他岂不是要犯错误了。
他反应过来,连忙道:“对对对,我这儿啊离不开鹤一!”
贺云昭素来是不给别人留什么话柄,此刻也是略带惋惜的看了秦鹤一一眼。
两人交谈了几句,贺云昭点到为止,跟着杜樊易一起去了书房。
这座书房同样是前任刺史建造而成,一座看起十分庄重威严的建筑,布局精巧,其中还有不少藏书。
贺云昭踩着台阶进入这座书房,杜樊易时不时介绍一些地方。
秦鹤一很快消化了失落,他跟着杜樊易的话补充。
高大的书架立在墙壁两侧,贺云昭没有细瞧,即使济东城有问题,问题也不会在这些书籍上,不可能做的那么明显。
她扭头无奈一笑,对着杜樊易直白的提醒道:“大人您未免太正直了些,旁人知道下官来了总要给自己表表功,好叫功劳传到陛下耳朵里,您却如此正直,连自己做了什么也不提一提。”
杜樊易才恍然大悟,他净想着如何保全自己了,倒是忽视了一点,贺云昭可是翰林院的修撰,听语气还是常被陛下召见。
这么好的表功机会怎能错过!
这个时候秦鹤一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他敏锐的看着眼色立即站出来道:“刺史大人处理一州事务常以教化为主。”
他抬头看一眼书架上的标号,快步走到一侧,他走的快时便显得左腿的缺陷十分明显。
秦鹤一拿出一本案卷来,“这是去年菏林灭门案的案卷,此案乃是陈一家十七口被一男子所杀,此人乃是陈夫人娘家的邻居,自言与这位陈夫人有旧情,但这位夫人却弃她而去,而怒而杀人。”
“但经过刺史大人慎重审理发现,凶手与陈夫人根本并无联系,只是因瞧见了这位陈夫人回娘家时带回了满车的礼物便心生歹意,于是想要杀人夺财。”
秦鹤一神色严谨,说起这些案子时头头是道甚至连几年前的案件还记得具体的细节。
而审理此案的刺史本人只是一个劲的点头,时不时说上几句,看着秦鹤一的眼神十分欣赏。
贺云昭见此情景便知道杜樊易审理这些案件时恐怕少不了秦鹤一的帮助。
而刺史本人也不是完全的庸人,说起这些案件时有些不太记得,但细谈鲁州经济发展时却意外的有头脑,还给贺云昭推荐了鲁州当地的墨条。
他热情道:“本官准备好一批鲁州本地产的红墨条,请贺修撰拿回去用一用。”
贺云昭扬眉一笑,问道:“怎么不托我带给陛下,由陛下来品评?”
“若陛下喜欢,这鲁州的墨条便能往京城多卖一些。”
杜樊易惊的瞪大眼睛,老头恍然大悟,还能这样?
至于陛下会不会不喜欢这墨条,以当今陛下的温和脾性,即使不喜欢这东西也不会挑刺,毕竟是臣子一番心意嘛。
贺云昭的几句话瞬间给杜樊易提供了不少思路。
秦鹤一立在一旁,眼神一闪,他惊讶地望着贺云昭,在贺云昭敏锐的看过来时又低下头。
看起来似乎是难以直视贺云昭。
虽说贺云昭拒绝了秦贺一在她手下做事,但她平日里处理泰山稿以及辨认古籍都要在这座书房,而秦鹤一要一直跟在杜樊易身后做事,两人还是免不了打交道。
过了两日,贺云昭从二楼的左侧书房出来,她顺着书架往右看。
眸色冷淡,眼中隐隐有些烦躁,她辨认的太多,脑子都有些混了。
干脆出来透口气,看看案卷换换脑子,也能了解一下济东的风气。
“哪里是今年的……”她蹙眉去找。
“在这儿。”秦鹤一端着托盘立在楼梯侧。
他看向一侧,提醒道:“丁字十四号,那里都是今年的案卷。”
贺云昭道一声多谢。
秦鹤一端着托盘靠近,他嘴角噙着笑着,高兴的道:“这是刺史大人吩咐给您送来的茶点。”
贺云昭的手抬高拿下案卷,她垂头看了一眼茶点,糕点的香甜气扑面而来,隐约还带着秦鹤一身上的厚重熏香。
她笑着道:“麻烦替我向大人道一声谢。”
手上还拿着东西,只好叫秦鹤一端着茶点到她的办公屋子门口。
进门时,贺云昭立刻皱眉喊道:“勤禾!去哪偷懒了?”
勤禾急忙跑过来从秦鹤一手里接过托盘,笑着道:“谢麻烦秦公子了。”
秦鹤一驻足在门前。
咔嚓一声,勤禾将门关上。
秦鹤一静默的看着眼前关闭的房门,视线平直的看着门缝,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一门之隔,贺云昭垂下手,她回头若有所思的看着这扇门。
秦鹤一?
一个因天生有残疾而不能参加科考却颇有才华的读书人,听起来叫人颇为惋惜。
可是……贺云昭坐回椅子上,四盘茶点就摆在眼前,她看着茶点若有所思。
她名声是大,但都来了好几日,连杜樊易都适应了,这秦鹤一还是如此眼巴巴地望着她。
每次一来这卷雪轩就殷勤的来侍奉,即使不能进门仍然帮着做些端茶倒水的事。
难道还是她的忠实拥护者?
贺云昭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有些摸不着头脑。
另一边的吴是可就忙碌多了,整个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他只能追着一条线索连轴转的去查。
而且现在对济东城的衙役还不能完全信任,只能等裴泽渊那边腾出手来调人才行。
好在裴泽渊动作很快,安节度使也十分配合,很快调了一队斥候来给吴是差使。
吴是立刻将人散开,从名单上的每一个工匠去查,到每一个工匠家中问他们的下落、做工地点,然后挨个去找。
很快!“统领!这有个姓孙的工匠做的雕印版的活,他家里说每年定时送钱回来,说是到隔壁新舟城去做工,但没人知道他在哪家做工。”
吴是眼前一看,抢过信纸一看,他立刻吩咐道:“查这个姓孙的到底离开没有,谁给他介绍的活计!”
“是!”
很快吴是手下的人就得到消息,孙工匠作为被登记造册的工匠,根本没有去往新舟的文书,人还在济东城!
顺藤摸瓜,吴是查到此人是被附近一个叫刘三的无赖闲汉介绍了一份活计。
据说这份差事报酬优厚,就是离家远不能常常回家。
孙工匠家中人口多,两个儿子都跟着学一样的雕刻手艺,但即使远不如他只能做一些摆件。
只有孙工匠一人被东家招走做事。
时间紧,吴是干脆给刘三上了一顿刑,很快就全部交代出来,忘掉的那些细节也在吴统领的大记忆恢复术下想起来了。
刘三哀嚎道:“是东街!东街的王宅管家让我帮忙找的人,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吴管家早死了!”
吴是眼中冒出火焰,咬牙道:“查王宅!”
……
第二日。
鲁州学政邀了贺云昭到前院与一众鲁州文人一同会饮。
贺云昭依然笑着以有公事为由拒了喝酒,但十分好脾气的答应了写下几幅字送给他们。
她笑着道:“我的字是到你们手里了,可不能只出不进啊?”
学政问道:“那是何意?贺修撰尽管说来,任他是奇珍异宝还是山珍海味,只要这济东城有的,都给你找来,这几幅字对我们鲁州来说可比那些珍宝贵重多了。”
“我啊,既不要奇珍异宝,也不要山珍海味。”
有人嬉闹着插嘴,“难道是要温香软玉?”
贺云昭伸手捡了个花生扔过去,道:“我看你才是温香软玉!”
“那贺修撰是想要什么?”
贺云昭疏朗一笑,琥珀色的眸子温润平和,她道:“我什么都不要,只是听说鲁州的官学年久失修,为了鲁州的学子们,诸位伸伸手如何?”
她言语平和,不显丝毫强硬,但只是如此话语却令人不由得心生惭愧。
学政满脸愧色最先拱手,“贺修撰博施济众,我等惭愧啊。”
贺云昭没叫这位学政大人真的腰弯下去,那可就是叫人难堪了。
她及时扶住学政的手道:“最近几年鲁州出现在殿试的学子越来越多,可见是学政大人用心教化之功劳,也离不开诸位的细心教导,贺某初来乍到提出如此请求,诸位不骂贺某是何不食肉糜就好。”
学政哎呦一声,他感动的满眼泪花。
周围人顺势跟上,既奉承学政的功劳,又夸赞贺云昭的品行。
待饭饱后,贺云找终于从宴会脱身,她从小门回到后宅,身后还跟着寸步不离的两个亲卫。
她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站在刺史府的池边赏景。
一想到刚才其他官员以及老爷子们要给她引荐自家孩子,她就忍不住无奈。
她这个年纪怎么可能收徒呢!
那帮子学子都有快比她年纪大了!好歹引荐一个小孩来呢!
那群学子……学子的水平……贺云昭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她心中那股不对劲终再次浮现上来。
如果秦鹤一真是她的坚实拥护者,为何不来拜访她,不参加每次的文会。
她回忆了一下看到秦鹤一的地点……
眼睛轻轻眯起,扭头看向水边这座卷雪轩!
第75章
清风拂过, 水面的潮气在风的引领下绕着卷雪轩腾空而起的底部盘旋,这座建筑修建太过精妙,连临近水边的潮气都不能侵染它半分。
贺云昭扭头看着这座巨大的书房若有所思, 片刻后轻笑一声, 道:“走, 回去休息。”
亲卫亦步亦趋的跟着她的脚步回到暂住的小院。
她敛眸细思, 秦鹤一行为之中有些不合逻辑之处。
既表现的那么憧憬她,为何不来院中拜访、也不去文会上交谈, 唯独在她坐在卷雪轩时殷勤的来‘侍奉’。
虽然不合理, 但世上之事本就不可能完全合乎情理。
或许是秦鹤一因为自身缺陷所以不愿意出现在人前, 或者是不好意思到小院中来打扰, 解释的借口贺云昭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四五个来。
她没必要如此多疑, 但她总是感觉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直觉并不能作为证据, 但贺云昭很相信自己直觉,人的身体能比思想更快发现微妙的矛盾之处。
她不会将疑点作为证据,但也不会忽视这份直觉。
秦鹤一总是来到卷雪轩找她,未必是同这桩古籍篡改案有关,世界并不是围着这案子转的。
秦鹤一也很有可能是因为其他事情才如此,比如卷雪轩有什么贪污证据之类的。
固然秦鹤一看起来十分文弱, 好似她一拳就能打倒, 但万一呢,万一……
稳健的她决定将事先通知给裴泽渊,待吴统领腾出手来后再细细去查秦鹤一的古怪之处。
吴统领查工匠查的投入,人手一时间也挪不出来, 何况也不能仅因她的直觉就给一个天生残疾的文人上大刑。
若是此时在京城,贺云昭不介意去试探一二再做决定。
但如今是是鲁州,这里是济东城, 说不定还是贼人的一大窝点。
她可不能因为查案子就把自己陷进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贺云昭一直践行的准则。
眼睫轻垂,她眼眸划过一道流光。
贺云昭抬手叫人,“勤禾呢?”
勤禾连忙从门外跳进来,他小跑着到了贺云昭眼前,“勤禾在!”
贺云昭勾勾手掌,“近前来。”
勤禾凑过去竖起耳朵……
勤禾听着三爷的吩咐,他时不时的跟着点头,道:“小的明白。”
旋即勤禾出了院子,直奔着刺史府的师爷处去,他苦着脸进门,道:“宋师爷,给您老问个好。”
宋师爷抬头应了一声。
这位宋师爷资格老地位高,加上这一位刺史大人一共辅佐了四位刺史。
因此当杜樊易入主刺史府时,即使这位宋师爷已经不能继续辅佐处理公务,杜刺史还是在手下人的提醒下给这位宋师爷养老。
而于宋师爷而言,在家养老能享受儿孙绕膝,但是在刺史府却能享受到高人一等的地位以及一些给自己家中的隐形帮助,选择住在哪里毫无疑问。
宋师爷如今虽然不辅佐刺史大人处理公务,但刺史府一些杂事他还是管了一些的。
他见到勤禾进门也不惊讶,想着也许是有些什么东西要用才过来。
这位贺大人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代表的是京城的翰林院,作为唯一一位常驻在刺史府的京城来者,刺史大人特意吩咐要好生侍奉。
宋师爷便想着,等会无论勤禾说什么,他能答应的都尽量答应。
勤禾苦着脸上前,“宋师爷,您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忙?”宋师爷抬眼问道。
勤禾嘴角垂下,可怜巴巴的看着宋师爷,“求您帮忙给秦公子递个话吧,近来不要到我们大人面前来。”
“啊?”宋师爷诧异的睁开眼睛,问道:“勤禾小哥这是何意啊?”
勤禾一摊手道:“还不是那几位护卫大哥,那可不是我们府里的护卫,是世子爷留下特意保护我们大人的。”
“偏这几位太过较真,每次碰见什么人过来都紧张的要死,要小的从头到尾复述一遍细节,恰好这几日总能碰见秦公子到我家公子眼前说话,小的实在是被问的受不住了。”
“便求您给秦公子带个话,莫要再来我家公子面前,那端茶递水的事自有旁人去做,再多来几次那几位护卫大哥恐怕都要恼了!”
勤禾虽给了面子,但宋师爷听的明白,分明是在暗戳戳不满秦鹤一总在贺大人面前献殷勤。
不仅是惹得人家随身的小厮不满,更是叫几位护卫防备起来。
宋师爷哎呦一声,两颊皱起葵花一样的纹路,他道:“真是麻烦小哥了,秦郎是对贺大人心向往之,这才一时间失了分寸,老夫一会儿就去提醒他。”
勤禾瞧着宋师爷答应的痛快,脸上的苦色便收了回去。
他眼睛一瞟,显露几分豪奴之气,道:“还望您老可别把这事同我家大人说,要是叫大人知道即使在鲁州不处置我,等回了京城侯府我们家老太太也是饶不了我的。”
宋师爷有些惊讶的睁开眼睛,他老迈浑浊的眼睛此刻清明了一些,惊讶道:“侯府?”
勤禾眼角一瞥,满意的看到他想看到的神色。
他羞赧又有些骄傲的拍着自己脑袋,恍然道:“忘了这是鲁州了,我们大人的父亲是陛下亲封的侯爷。”
他又道:“我们家老太太乃是王府的大姑奶奶,老太太对下可是严厉的很。”
宋师爷的将自己长寿眉抬起,咽一口口水惊叹道:“没想到贺大人……”
勤禾笑嘻嘻的扑上去堵住老爷子的嘴,求道:“师爷求您了,这几句可千万莫要叫我们家大人知道,要是知道了恐怕我屁股开花。”
离开宋师爷处,勤禾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直到回了院子才终于揉一揉僵硬的脸。
贺云昭好笑的瞧他一眼,她揶揄道:“勤禾这戏还得练练。”
“三爷!”勤禾被笑的跳脚。
贺云昭心中满意,勤禾的发挥还是不错的。
她虽然不想直接去试探秦鹤一,吴统领那边也暂时挪不出人手去查,但她可不打算让这么一个有疑点的人经常在她身边晃悠。
干脆吩咐勤禾演一演‘豪奴’的架子,找借口去刺秦鹤一,被人这样一讽,秦鹤一那样的文人必然不会再往她身边凑。
假如都被‘豪奴’排挤了仍非要凑到她身边,那这种完全不符合秦鹤一自尊自许形象的举动可就太可疑了。
贺云昭决定,若是秦鹤一不再来卷雪轩,那她就当作什么都知道专心做自己的那些事。
要是秦鹤一还往她身边凑,那她就该先跑为敬了。
这么危险的人物出现在身边还是先溜为妙,她可不是吴统领那样的老油条更不是裴泽渊那种野人体质。
……好在贺云昭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秦鹤一真的不再来了。
他只是将一份自己亲手所写的鲁州去年院试的卷子托宋师爷交给贺云昭。
卷雪轩的二楼临水书房内,厚重的古籍书册摆满了半个房间,红木书桌只能委屈的摆在侧面,好在这边有一面窗,贺云昭也能时不时看看景色让眼睛休息一下。
此刻这红木书桌上没有摆着等待辨认的被篡改古籍,没有摆着祭泰山用的各种文书,只有一份院试的卷子,上面用标准的小楷写满了答案,这一笔字就十足的叫人爱惜,还是个左撇子。
“唉!”贺云昭为难的叹口气,她抬手尴尬的挠挠眉心。
这架势,非要弄的她愧疚不成。
一位天生有疾的青年,他虽不能参加科考但仍然醉心于书籍,心中的愤懑遗憾难以诉说。
这一份答卷上包含了太多太多不甘的情绪。
贺云昭抬眼,她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房顶,一时间心中还有些不好受。
她直起腰,道:“勤禾,磨墨。”
“好嘞,三爷!”
贺云昭拿起笔架上一只狼毫笔,放在砚台中吸满了墨水,按照院试中考官的规矩圈点这份答卷。
待批改后,她叫勤禾找出她的小印。
她有很多印章,这一个圆形花草章是平日里写随笔盖的,此时拿出来盖在这份试卷上刚好包含了她的祝福之意。
她拿起答卷端详片刻,随后吩咐道:“将这份答卷送还给秦公子。”
勤禾道一声是就要上前接走答卷。
贺云昭手腕一顿,她抬眼道:“不,换个人。”
她欣赏秦鹤一,真的欣赏,但并不影响她防备一二。
勤禾不适合出现在秦鹤一面前,她垂眸看向眼前的答卷,这么聪明的人万一看穿了勤禾的演技,那可不太好。
半个时辰后,这份包含了贺云昭祝福的答卷回到了秦鹤一手里。
他孱弱的身躯透出几分文人特有的雅致,眼眸沉静平和,右颊一点小痣增加了一丝独特的气质,行走虽不便,但却丝毫不显狼狈。
但在这份被‘圈圈点点’的答卷送到他眼前时,他眸中透出几分慌张,紧张的喉结滚动,从护卫手里接过答卷。
秦鹤一仔仔细细的从头看到尾,从圈点的字眼到旁边的批注,以及文章最末尾的小小印章。
红色的朱砂覆盖在纸面上,圆形印章的中心是一团绣球花。
他定睛一看,印章旁边两行小诗。
愿君前路皆如意,似锦繁花伴梦驰。
“公子?公子?”小厮连叫了几声,秦鹤一才恍惚回过神来,侧头避开小厮的视线,手指在眼下划过。
他轻咳一声才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刺史大人请您去一趟府衙。”
……
卷雪轩中的贺云昭在短暂的感叹之后就将秦鹤一先放在脑后,她还有一堆书籍没有处理。
做旧的古籍手法很明确,就是用香料涂抹让其看起来像是留存了几十年的模样,用的香料乃是南洋的丁香。
贺云昭在发现古籍被篡改之后曾经找了京城几家古玩店的店主还去了一趟老师傅家拜访,仔细询问了哪种香料能够做旧古籍。
得到的答案是很多种,沉香、檀香、麝香、甘松、苏合香还有丁香,这几样都能做到使得书籍看起来老旧。
这里面最便宜的就是甘松与丁香,贺云昭仔细辨认后才在制香师父的引导下闻到丁香的味道。
她在制香师父面前都忍不住无语的翻个白眼。
这帮子贼人,做旧古籍的量还挺大,用最便宜的香犯最重的罪。
为他们鼓掌。
满地的书籍里贺云昭只是找到了几十本被篡改过的古籍,找到哪本是假古籍不难,耗精力的是将被篡改古籍中那些被篡改的句子找出来。
这对饱览群书的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贺云昭只能是先把确定的地方圈出来,不太确定的地方只能凭着语感摸索一下。
从府里池水上吹过的清风带着荷花的香气飘到了贺云昭的鼻尖,缓解了她的疲惫。
眼睛累还是其次,这么多的古籍放在一起,霉味与隐隐的香料味实在是叫鼻子发痛。
一整日过去,贺云昭两眼无神的摊在椅子上,喃喃道:“明日一定休息。”
勤禾都无奈了,劝道:“三爷,您休息几日也无妨的,何必为难自己。”
贺云昭也不想为难自己啊,但书籍摆在眼前没处理完,她就是放不下心,非要全部做完心里才舒服。
好在剩下不多,处理好最后几本就可以,剩下的就等着看裴泽渊与吴统领那边能找到多少雕版了。
……
另一边的吴是统领本人已经从威严冷肃大统领变成了胡子拉碴的粗糙工人形象,简称力工。
连个技术工都不是!
他往人家王宅门口一站,都没有人在第一时间怀疑他是来查案的,差点以为他是来做工的。
这位‘力工’蒲扇一样的大手一挥,一大群穿着各异的斥候迅速从附近几条巷子涌出,并吴是原本从京城带来的人手一起将整个王宅团团包围。
两进的宅子每个能进出的门都被牢牢守住。
吴是环视四周,他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笑意,狠声道:“任何逃出来的贼人,宁死勿放!”
任何从王宅逃出来的人,第一处理方案是当场杀死,避免走漏风声被贼人察觉。
万一这暗地里的工坊在他们查到之前撤走了,此行来鲁州无疑就是白来一场。
左有裴泽渊带着令牌来规整鲁州驻军,节度使还尽量配合。
右有翰林院的状元郎前来辨认古籍。
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吴是还放走了贼人,即使陛下不怪罪,阁老们也不会轻易放过。
他心中压着一块大大的石头,恨不能现在就将贼首擒获。
吴是看着眼前的王宅,他抬手用力一挥,“上!”
整个王宅的全部人都被抓获,包含了王家一家八口与下人十六人。
临时被征做刑讯之地的是济东城大牢的西面,裴泽渊来时,吴是已经审的差不多了。
“吴统领,如何?”裴泽渊问道,他对眼前的血腥场面视忽视个彻底。
姜老头两只胳膊被挂在铁环上,身上满是用刑的痕迹。
在这个领域吴大统领十分专业,能保证人不死能说话,至于交代之后死不死就不是他的范围而与大夫的水平有关了。
吴是厌恶的看了一眼王宅的老爷子,此人姓姜。
他对着裴泽渊道:“世子爷,已经查到此人乃是受了人指使在济东入赘王家,安家落户在此,靠着王家本地人的身份融入济东城,据交代是跟着一位外号大老爷的人做事。”
此人原本的身份已经交代清楚,乃是几十年前自军中退下的小兵,因得了钱财便跟着一直做事。
“据他交代,大老爷一直带着面具声音十分年迈,走路迟缓,二十几年前就一直在此处做篡改古籍的事,中间停了十几年,从六年前开始才继续做这些事,他只是负责招工,其他事情都不归他管。”
裴泽渊点点头问道:“可有交代工坊的地点?”
吴是笑了,他晃晃手里沾了血渍的信纸,“这老头精的,自己不知道工坊所在地,每次都叫他的管家送人过去。”
“这管家明面上是老管家的儿子实则是他与管家媳妇通奸生下的私生子,既帮着他谋取王家的家业又背地里帮着他做篡改古籍的事。”
裴泽渊眨眨眼,啊……好复杂的关系……
吴是道:“工坊正在城西一家乐坊后身!”
裴泽渊立即回身,他眉宇冷冽朗声道:“点齐人手,走!”
这工坊既然能从二十几年前就有基础,最近六年又重新开始,说明必然有人接收了暗地里那些人,重新整合后为新主子服务。
此刻的裴泽渊他们心里对背后的主人已经隐隐有数,总不可能是突然出来一个邪交头子非要颠覆儒家吧。
夜色漆黑,明月高悬,不需点燃灯火便能将周围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泰山脚下的月亮也是如此的正直,为裴泽渊等人提供了包围的最好时机。
最外层自然是鲁州驻军派来斥候,内层则是裴泽渊与吴是从京城带来的人手。
外层人身着甲胄全副装备,内层包围圈人人手持弓弩刀剑小心上前,借着月亮的照明将后门堵死。
砰!
铁门被破开的瞬间五十二支箭擦着铁门掠过,在青砖墙上打出一串火星。
裴泽渊并不担心误伤,也不担心找错,什么工坊会用铁门做后门呢?
凄厉的嚎叫声乍起,守门的四人死在乱箭之下。
精兵紧凑的从两侧进入,沿着工坊的大致结构一路向内部突进。
裴泽渊浑被软甲包裹,他头戴护带,鼻子往下都被黑色布巾包裹,只露出一双锋利的眼睛,防止有人点火烟雾影响呼吸。
这座工坊的所有护卫有些能力但没有它背后的主人想象的那么衷心可靠,第一时间跪地求饶的并不少。
很快,裴泽渊的手下就控制住整座工坊。
他迈步走到核心区域的雕版印刷区一侧的十几米宽的水池,长久的洗刷使得这池水散发着一股墨臭味。
裴泽渊警惕的打量四周谨防有人偷袭,只见四周摆设杂乱,工匠的做工区域与睡觉的区域混在一起,香料墨水与生活的臭气混在一起。
他甚至还看到这洗墨池的上方挂了腊肉块与臭鞋子。
吴是感叹一声,刚将遮住口鼻的黑巾拉下又再次拉上去,实在是气味杂乱。
难以想象在如此的环境中竟然诞生了那么多被篡改的古籍!
很实际,但与吴是的想象有些差距。
裴泽渊还没放下戒备心,他一手长刀一手弓弩,紧绷的手臂垂在身侧。
吴是道:“世子爷,点好人数咱们就走。”
裴泽渊点点头,转身到一侧吩咐手下人,他走了两步蓦然顿住。!!!!
一支弩箭急速驶非来,刹那间他瞳孔紧缩!
“世子!”吴是大叫一声!
裴泽渊右脚踩在地面借力侧扑在地上,随即翻身而起手指一动顺着方向将弩箭射出!
噗嗤!
躲在房梁上的矮小男子从上方坠落!
尸体扑通一声调入黑色的池水中,激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带着那些墨水与不知名的脏污将趴在洗墨池两侧的贼人们全身打湿,浑身臭气与墨渍,洗都洗不干净。
裴泽渊侧头看看自己腰间,侧腰处是没有软甲的,此处是布料。
布料破开,箭没碰到身体,但被锋利锐气撕裂的布料被带走的瞬间划破了肌肤,在侧腰留下一道血线。
他看了好半晌,眨眨眼,脑子转了一转。
据工坊的这些贼子指认,躲在房梁上偷袭的矮小贼人就是第二任大老爷,今年起都是他来工坊视察,据说是前任大老爷年纪大老死了。
吴是看着手上的供词松了一口气,至于大老爷身后的人恐怕要回京再查了……
他拿着供词回了刺史府,此事裴泽渊正在堂屋内擦药。
裴泽渊坐在椅子上自己侧身擦药,腰侧一条细细血线敷上了能把它淹死的药粉,还有那能把血线捂死的白布条。
贺云昭坐在旁边,她手里还拿着药粉瓶子。
裴泽渊的皮肤是冷白色,赤着上身时线条利落,此时侧身擦药更是显示出肌肉的漂亮,伤口下是两条延伸向下的人鱼线
从前贺云昭认为小麦色的肌肉很好看,可如今充满力量的冷白色的肌肤在昏黄的灯火下有一种微妙的瑟感……好像……唔……
吴是进来时刚好瞧见,他道:“世子爷此番因事受伤,我钦……”
钦佩两个字卡在嗓子眼里,吴是有些蒙,不是?这一条也叫伤?
裴泽渊蹙眉抬眼看向贺云昭,他似乎是有点疼。
贺云昭放下药瓶,她端茶神色平静的喝一口。
她不知道这种伤口能不能是让铁人一样的裴泽渊喊疼……
光明正大瞄了一眼腰腹处两条肌肉线条……
但她知道大晋人的裤腰一般在肚脐下,不在人鱼线上……
吴是迷茫的扭头看看贺云昭神秘的微笑与看起来很疼的世子爷。
“那……”
第76章
“那案子?”吴是挠挠头开口道。
贺云昭温润笑着, 她轻轻顿首,道:“吴统领,听说工坊贼子已被查, 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她看了一眼默默把衣服穿上的裴泽渊, 视线转移到吴统领身上, 继续听案子内情。
吴是精神一振, 将手上的一叠供词递给了贺云昭。
贺云昭就着火光蹙眉查看这份供词。
吴是粗犷一笑,他道:“此次来鲁州可谓是大获全胜, 一举将篡改古籍的工坊给端了!”
“那工坊的幕后主事被称为大老爷, 本来还以为这位大老爷会藏的更严实一些, 没想到咱们去的快, 大老爷还没来得及撤退, 又躲在房梁上偷袭世子, 被世子当场杀死!”
吴是虽然感觉只案子破的太快了,或者说太顺利了。
但他这样经常接触这些事的人反倒是很习惯这样的速度,不可能每个贼人都心眼子多的和搓脚石一样。
他在做内卫首领之前还在大理寺干过几年。
据他的经验,绝大部分的案子幕后主使只是坏,脑子并不多精。
也就是在查萧节度使之死的时候他才感觉艰难,其他的案子都不算多难。
鲁州是篡改古籍的工坊所在之地, 但是大老爷也只是幕后黑手的一个爪牙, 更厉害的人还是要回京再查。
贺云昭抬手轻抚眉梢,眼神一凌。
她抬头看向吴是,问道:“这分供词里说,这位大老爷是近一年来在工坊主事的?”
吴是明白贺云昭的顾虑, 他解释道:“是,此人算是第二任大老爷,第一任大老爷已经老死了, 算算时间,第一任大老爷正是为昔年二王做事,年岁上倒也对的上。”
贺云昭放下供词,她冷静道:“下官还有一个疑惑,还请大人谅解。”
吴是无所谓的摆摆手,道:“小贺大人尽管讲。”
贺云昭缓缓顿首示意,眸色亮的叫人不敢直视,开口道:“接下来的话或许有些冒犯,还请大人勿要传出去。”
“第一任大老爷既然能在一年前老死,那就说明他年纪不会轻,而工坊被幕后之人接手是在近五六年内,就算上整顿人手的时间,最多也就是七八年。”
她轻轻眯眼,语气怪异道:“大老爷在七八年前年纪也不会多轻,他效忠二王还有的说,那是什么让他决定效忠新主子的?”
“二王为太宗之子,手底下人不少,先帝的名声也不比不得陛下,可是陛下的仁和之名传遍天下……”
这句稍有些冒犯,吴是尴尬的一侧头。
裴泽渊认真的点点头。
是啊,二王仗着是太宗之子,先帝上位的手段也不是那么正直,底下人忠诚的跟着干可以理解。
那在仁慈的陛下登基后,幕后之人没有名义上的正统可以依靠,凭什么能叫这位‘大老爷’效忠呢?
‘大老爷’在鲁州几十年,要是想躲藏,幕后主使也很难抓住他吧。
吴是猜测道:“或许因二王之死对皇室心怀恨意。”
贺云昭轻笑一声,抬手随意的搭在茶桌上,食指轻扣桌面,清脆的敲击声传来。
她道:“那还有一个疑问,这位第一任大老爷潜藏在此处几十年,必有一个明面上的身份,济东城一年之前可有奇怪的老者安详去世?”
吴是心中一沉,贺云昭话里话外对‘大老爷’的身份颇多怀疑。
贺云昭继续道:“大人,下官斗胆对您冒犯一句,敢问大人来鲁州只为查一个工坊?还是要找到幕后之人的线索?”
吴是心中一惊,他瞬间起身,差点踢倒椅子。
贺云昭虽说的不算太对,但提醒的好!
他两手紧握。
来鲁州不仅是要查工坊,更重要的是能够主持古籍之事的一定是幕后黑手的心腹,或许能从他口中得知小殿下的消息。
他在京城仔仔细细的查了那么久,把萧长沣身边的兄弟、手下查了一个遍,都未曾发现任何疑点!
吴是瞬间喉咙干涩,他抬头望着贺云昭狼狈的抹了一把脸,道:“是我着急了,竟忽视这些疑点。”
他眉头紧蹙道:“可是如今证据已经完全齐全,剩下的人只能押回京城再审,即使对大老爷的身份有怀疑可没有其他线索。”
贺云昭不紧不慢的从供词中挑出一页,不是对第二任大老爷的描述,而是对原本那位老者的描述。
这页供词被抽出放在桌子上。
她道:“既然没有线索,那我给大人提供一个方向。”
吴是定睛一看,“行动迟缓,声音苍老,脸上面具……”
贺云昭点点头,道:“看到供词时我便想起一个有些古怪之处的人,刺史府的幕僚秦鹤一。
她继续道:“”此人天生有脚疾,且才华横溢,篡改古籍怎么可能只有工匠,必然是有一个学识才华过人之辈在背后指挥。”
贺云昭眼中闪过锐利的寒意,吴统领在查工坊时一直在刺史府外还未曾给她看过这份供词。
但是刚刚她在看到这里时就在想,幕后黑手真的会那么信任的用前任主子留下的人手吗?
难道不会派人监管‘大老爷’?
供词上对第一任‘大老爷’的描述,让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人,有些奇怪的秦鹤一。
行动迟缓,他脚有残疾。
声音苍老,可以掩饰。
脸上的面具,这位大老爷需要隐藏面容,那必然在人前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最重要的是当让她怀疑到秦鹤一身上的时候,第一时间将全部与秦鹤一相处的场景从脑子里调了出来。
她回忆最深刻的除了秦鹤一的残疾还有味道,他身上厚重的熏香,产自南洋的沉水香!
同样的产地,掩盖了做旧古籍染到身上的丁香气味。
吴是抓起供词就要出去,贺云昭一惊,她急忙伸手,“唉?”
此时裴泽渊倒是一点不疼了,因为伤口愈合了,他迅速起身拉住吴是的手臂。
吴是扭头,他问道:“既知道这人有疑点,那就该立刻抓住才是,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吗?”
贺云昭眼中闪过一道流光,“抓住人不是目的,怕的是如同第二任大老爷一样说死就死,得不到任何信息才麻烦。”
吴是倒吸一口气,这才明白过来,他张嘴要开口却被抢了一句。
裴泽渊道:“贺大人你足智多谋,此时不妨说出法子来,我便立刻去做。”
吴是扭头看他一眼,“嗯!”
不能打草惊蛇,那就必然需要事情来掩饰,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何已经抓住人还不离开鲁州。
贺云昭抬手晃晃自己的右手上的墨渍道:“这便是现成的幌子。”
礼部令她带着祭泰山稿来了鲁州,自然是要主持一场常规的祭祀,实际上泰山每年的祭祀都很多,只不过是场面大小的差别罢了。
她笑道:“我来做明面上的幌子,世子爷与大人便在暗处查探,尤其要详查秦鹤一的来历还有与他亲近的老者。”
她甚至怀疑第一任‘大老爷’未死,而秦鹤一很有可能是第二任,至于工坊被裴泽渊杀死的则是被推出来顶锅的第三任‘大老爷’。
“大老爷死了要挖坟,活着要抓住,平白叫他不知道在哪里活着才是我等的失职。”
贺云昭说话时一般语气平和,听起来甚至便温润如春风拂面。
几乎在她说这几句话的瞬间,吴是下意识的摸摸手臂,他感觉汗毛立起来了,隐约想到了先帝冷厉的声音。
语气不同,但其中的坚定之意彰显了说话人的坚硬意志。
吴是眼睛快速的眨动,他甚至有些恍惚,直觉让他眼皮落下掩饰之后看向贺云昭。
贺云昭正与世子爷说话,她眼中含着笑意,明明刚才还在讨论严肃的案情,但仿佛案子只是流水划过心间,激不起任何波澜。
玩笑时眉端一侧勾起,活动手指时捏小拇指的动作……
吴是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贺云昭与裴泽渊说完后才回头,她眼含歉意,拱手道:“下官说话直了些,要是冒犯到大人了,还望大人勿怪。”
吴是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道;“不怪,没有贺大人,如今我还束手无策呢。”
他默默去掉了‘小贺大人’前的小字。
心中感叹道,贺云昭此人将来必是朝堂巨擘。
……
贺云昭这说到做到,她既说是自己来做幌子,那就必然要将祭泰山稿的时间往后拖延,好给他们留出时间去查人。
裴泽渊带人留在刺史府,他搬到贺云昭隔壁住着。
刺史府既有秦鹤一这么个可疑人物在,他怎么可能出去查案,当然是在贺云昭身边守着。
查的出查不出幕后主使与他有什么干系,贺云昭的安全比较重要。
另一边的吴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激动的仿佛被打了鸡血,一扫之前查案的紧张疲倦,冒光的眼睛看的几个下属心里都发毛。
“头儿这两天也太奇怪了,那劲头简直能把年轻时的我给撞个跟头。”
“是啊,头儿怎么突然这么激动,难道那秦鹤一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下属们满头雾水,脑子虽然想不清楚,但行动上查的很快。
很快秦鹤一的资料便被放在吴是手里。
秦鹤一此人年二十七,漳州人士,于十年前来到了鲁州,游历三年后决定在济东城定居,因一场文会被当时的一位大儒赏识。
因他身有残疾不能参加科考之事,许多人都很惋惜,这位大儒更是愿做一次伯乐,他将秦鹤一引荐给了当时还是鲁州通判的杜樊易。
再一年,前任刺史贪腐被弹劾,杜樊易上任代刺史,因治理鲁州大有成效,去掉了这个‘代’字。
吴是眉头皱的死紧,“那他来鲁州之前的经历呢?”
下属面面相觑,低声道:“到处找人问过,秦鹤一深居简出,除了在刺史府帮着刺史大人处理政务外几乎不出门。”
此人交友极少,除了在刺史府有些必须接触的人,与外人几乎没什么往来。
漳州离鲁州有些距离,他要是派人到好漳州去查又是一两个月过去,贺云昭那里只能拖延半个月的时间,祭泰山的时间已定,他必须要尽快查清此人的来历。
吴是思来想去,他便去了杜樊易哪里。
到了杜樊易的书房,他略微寒暄几句,说了几句京城的事。
随后便开门见山的问道:“大人,我瞧前衙的各种政务均有府上秦君参与,陛下此次令我等来鲁州查案,回去少不得禀报一些鲁州的情况,可这秦君既非师爷邮又非参军、记室,不知是以何等身份参与?”
辅佐主官处理政务的幕僚一般也会有一个官职,只是称呼所用是没有实际俸禄。
但秦鹤一情况特殊,他身有残疾不能挂职,因此只能不尴不尬的称呼一声秦公子、秦君。
杜樊易大吃一惊,立刻便认为吴是来此是故意找事!
这明摆着是要挑他的毛病!
但这个问题还不能不回答,他脸色铁青道:“秦鹤一虽然身有不足,但才华横溢,便以幕僚身份辅佐本官做事,他是大儒举荐的才子,吴统领还有什么疑问吗?”
他这般态度倒是让吴是心里放心,这样一看,杜樊易八成与此事没什么关系。
不然不会是如此理直气壮要撕了他的态度,如果杜樊易此人与贼子有关,那在他提起秦鹤一这个名字时就不会是如此神色了。
吴是心下稍安,他郑重道:“在下没有他意,只是好奇秦鹤一的来历,还望刺史大人勿怪,贺大人曾说您兢兢业业处理鲁州政务,回去要到陛下面前将您的功劳表一表呢。”
杜樊易神色稍霁,原来是好奇秦鹤一的来历……
他便道:“鹤一是漳州人,来鲁州已有近十年,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天生残疾,这才没办法建功立业。”
吴是抬手制止,道:“大人,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秦鹤一家中还有什么人吗?他被那位大儒引荐的?”
他审问的口吻令杜樊易十分不满,刚要开口顶回去,脑子突然转了一下。
这审问的口气,秦鹤一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杜樊易浑身一个激灵,快速开口道:“秦鹤一出身寒门,父亲是举人出身进京赶考途中去世,他是母亲抚养长大,母亲家中是开镖局的,后为了还丈夫欠下的进京赶考的银钱出去走镖,死在了来鲁州的路上,所以秦鹤一才来了鲁州落脚。”
吴是继续问,杜樊易继续答。
吴是将所有话都记在心里,打算回去给贺云昭复述一遍。
他没念过太多书,对文人的事还真是不算了解,不知道秦鹤一的经历上有什么矛盾之处。
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杜樊易所言,他将刺史府里资历比刺史还老的宋师爷请到了院子里,将问过杜樊易的问题原封不动再问一遍,两相对照。
宋师爷既非贼人,又是刺史府资历最老的师爷,要是真带到狱里吓唬一遍,老爷子这把年纪万一死了可就糟糕了。
贺云昭与裴泽渊坐在不远处看着吴是翻来覆去对宋师爷进行询问。
不愧是内卫出身,审问的本事一流。
贺云昭脑子转的快注意力也一直在宋师爷说的话身上。
裴泽渊就有些发散了,没太注意听。
贺云昭这些日子忙着辨认书籍以及写祭泰山的稿子,手腕隐隐有些疲累。
手臂伸出去放在茶桌上,她自己捏了一下。
裴泽渊侧头看一眼,有眼力见的开始按揉手腕。
力道合适,贺云昭满意的投一个眼神过去,随即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宋师爷身上。
“秦鹤一家中还有什么亲人?”
“没什么人,好像是有一个舅舅。”
“舅舅叫什么名字。”
“赵胥。”
“母亲死在何处?”
“鲁州官道上。”
“具体位置。”
“济东到荷居的路上。”
宋师爷年纪很大,他须发皆白,老眼昏花到已经把书放远一些才能看清字。
老爷子被问的脑子都快不转了,嘴还不断跟着说。
吴是问的很快,宋师爷也努力跟上,脱口就答。
贺云昭抬眼,锋利的光芒自眼中闪过,这才是最大的疑点啊!
她突然换了神色,蹙眉道:“统领大人,宋师爷年事已高,慢着些。”
她道:“不如我来问几句。”
吴是心中一动,贺云昭从来称呼大人,叫统领大人可是未曾有过。
他侧身坐到一旁,端茶喝一口允了贺云昭的请求。
贺云昭还坐在原来的位置,未曾靠近分毫,眸色温润。
她慢慢问道:“不知师爷还记得秦鹤一师从何人吗?”
宋师爷点点头,“记得,他是跟着漳州育明书院的的一位先生念书。”
“是那位先生呢?”
“张林先生。”
贺云昭恍然一笑,她叹息一声道:“张林先生,我听过这个名字,从前母亲还说过,这位先生好似要到京城来,想请人家来为我启蒙。”
她无奈一笑,对着宋师爷道:“先生一听说我母亲是郡主,立刻便来信辞了,想来是害怕拘束。”
宋师爷哎呦一声,“这张先生这般固执,连郡主娘娘都给拒了!”
贺云昭嘴角勾起,抓到了。
她啊呀一声,摇摇头,看着宋师爷的眼睛,“想来勤禾与你说过,我母亲是王府出身名对下严厉,许是名声传了出去叫人知道了。”
宋师爷白花花的胡子抖动,笑的褶子皱在一处,他听到贺云昭玩笑的语气心中一松。
老爷子笑道:“这可不敢认,勤禾小哥可说不能叫您知道他说漏了嘴。”
宋师爷哈哈的笑起来,只可惜他调侃勤禾的玩笑没能换来其他人同样的笑声。
贺云昭收了笑容,平静的看着哈哈大笑的宋师爷。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裴泽渊抬头淡淡道:“你记错,她母亲不是郡主,祖母才是王府出身。”
一个连几日前听过的话都会记串的老爷子是怎么记住秦鹤一那么多信息的。
宋师爷的笑容渐渐僵硬在脸上。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一个记性思维迟缓的老人怎么会能跟得上内卫统领的审讯节奏呢。
宋师爷眼睛震颤,用他苍老声音道:“老夫年纪大了……”
贺云昭点点头,她神情赞同道:“对,所以现在得赶紧罚,再过两年你老死我们可就拿不到功劳了。”
宋师爷:“……”
吴是也万万没想到本来是查秦鹤一,于是找来了资历最老的宋师爷询问,却意外抓到了惊喜。
贺云昭抬眼问道:“你就是第一任大老爷吧?”
宋师爷默认了。
脸上再没了刚才的苍老平和,他神情阴恻恻的扭头望着贺云昭,咧开一口稀疏的牙齿,道:“没想到刻薄寡恩的皇帝手下还有能人。”
贺云昭心中冷笑一声,她挑眉道:“不!我们不是能人,是你们摊子铺的大,一查一个准,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这么多年不好受吧?”
“你可能不清楚,归顺先帝的人都享受了荣华富贵,而你们,呵!”
宋师爷脸色霎时间颓然,心知自己是栽了。
笃笃笃!!!
门外护卫进来,拱手道:“大人,门外有秦公子求见,道是来请教大人文章的。”
贺云昭与裴泽渊对视一眼。
吴是看看宋师爷他抬手让手下控制住宋师爷。
现有裴泽渊、吴是在身侧,贺云昭自然不怕秦鹤一耍什么阴招。
吴是低声道:“我带人藏住,先听听他说什么。”
贺云昭也有此意,她便同裴泽渊一起出了门,院子门口赫然站着一个瘦弱文雅的身影。
秦鹤一抬眼看着贺云昭,神色一苦,他道:“学生无奈,文章处有无法想通之处,才想到来求见大人,望大人指点一二。”
贺云昭抬眼望着他,此人既有才华又有能力,却因天生有疾而不能建功立业,任何一个见过他那张答卷的人都会如她一般惋惜。
她叹口气道:“秦鹤一,你的文章很好,没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
秦鹤一一身青色布衣立在原地,瘦弱的身躯似乎都难以承担衣裳的重量,风从他袖口刮过。
他眼眶一红,眸中泛着水色,“只是想让您看一眼我的文章,评判一句就好。”
贺云昭心中一颤,这人……这人莫非是来自首的,他已经知道了宋师爷被带过来询问,料到宋师爷会在她面前暴露。
一个有如此才华和能力的人却无法施展自己才能,以至于沦落到贼子手中成了一把暗地里的刀。
他这样爱念书的人,在改动那些古籍之时心中是否也隐隐发痛呢。
“只看一眼就好,我只想要一句状元的评价……”
秦鹤一抬眼,一滴眼泪从他的左眼落下,划过面颊上那颗小痣,眸色水亮,他努力勾起嘴角看向贺云昭。
贺云昭琥珀色的眸子眼含动容的望着他,她为这样的文人惋惜,喉咙滞涩……
她开口道:“裴世子饱读诗书,学识不比我差,让他帮你看。”
‘饱读诗书’‘学识不比状元差’的裴泽渊面无表情,眼睛却缓缓转动瞟了一眼身侧的贺云昭。
京都大营四品将军.裴泽渊:“嗯。”
秦鹤一勾起的嘴角僵硬在脸上。
第77章
鲁州的烈阳将槐树叶烤的卷边, 蝉鸣使得此刻人与人之间显得更加安静。
月白色长衫的状元郎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轻轻敲着自己的掌心,她眼中满是惋惜与动容,脚下却一动不动。
在贺云昭说出这一句后, 秦鹤一脸上的笑容便僵硬的难看。
他忽然抬头, 苦笑一声, 拿着卷子的手腕垂下, 苍白的手背上粗壮青筋暴起,“唉……”
一声叹息划过寂静, 秦鹤一没有说什么, 他挪动着鞋子往前走了半步。
天生缺陷的脚让他的腿拖在地上, 鞋底滑过青砖时发出毒蛇蜕皮一样的簌簌声。
贺云昭没动, 她不往前也没退后。
裴泽渊的身影蓦然在两人视线交汇处出现。
秦鹤一敛眉垂眼, 两手落在身侧, 没了刚才的惺惺作态,他声音冷淡道:“你知道了?”
贺云昭道:“现在更确定了,你就是‘大老爷’吧。”
她看向秦鹤一的脚,道:“特征明显,加上你的可疑之处,我很难不怀疑到你身上。”
秦鹤一抬起头, 却嗤笑一声道:“你就没想过是你自己对我这种残缺的人有偏见?”
贺云昭眸色清亮, 她扯动嘴角,“没想过,因为我对你没有偏见。”
她看向秦鹤一,淡淡道:“棋差一着, 悔不得子。”
秦鹤一未曾继续说什么,他神色平静,右手拿着那篇文章。
他开口道:“文章是我写好拿来给你看的, 我的死局已定,看不看也没什么所谓了。”
人既已到了面前自然不能任由他离开,裴泽渊已经迈步上前打算将人抓住,交给吴是慢慢审问。
秦鹤一手缓缓松开,宣纸从他手中坠落,留恋的划过指尖……
裴泽渊抬手要按住秦鹤一的肩膀,就在此时一朵槐花落下!
裴泽渊瞳孔瞬缩,比大脑先一步反应的是身体本能,他手臂一顺势一翻,长刀出鞘,刀光追着花影截断攻击!
铮的一声!一把短刀劈在裴泽渊的刀背上!
秦鹤一狞笑一声,他手背青筋暴起,看起来十分瘦弱的手腕竟然能用力握着短刀残酷的压下!
裴泽渊骤然抬眼,没想到此人是竟是会武的,且水平不低。
秦鹤一也远没有表面上那般威势,他刀口下压的一瞬就感觉到裴泽渊的力道之大,震的他手臂发麻,只能咬牙继续往下压。
刀锋骤然偏了三寸,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响起,本该牢牢抵住的长刀随着裴泽渊手腕一扭将短刀生生隔开。
秦鹤一手臂一阵钝痛,虎口裂开一道血缝,鲜血随着刀柄滑下。
裴泽渊眸色如寒冰凌冽,他浑身肌肉紧绷。
短刀被隔开的刹那,裴泽渊膝盖抬起顶向秦鹤一胸口,同时将腰间刀鞘送上来。
秦鹤一刚握住刀胸口就被膝盖狠狠一撞,他急速后退避开,下一秒裴泽渊已经反手握着刀鞘横向他脖颈。
喉咙几乎能感受到刀鞘袭来的巨大力道,他毫不怀疑这一下若是挨实了喉骨会直接碎掉。
人没了喉骨还能继续活着吗?这个瞬间秦鹤一想不到答案,但他的短刀反手上劈将裴泽渊的刀鞘隔开。
两人交手不过是两三个呼吸内。
秦鹤一竟是会武的!
贺云昭一惊,随即在护卫的掩护下又退回了门内。
秦鹤一甩甩被震麻的右手,从他虎口飞出的血珠随着手的动作摔在地上裂开。
贺云昭震撼的看着眼前的一幕,“秦鹤一竟会武,怪不得他写的是左手字,右手练的竟是武器……”
秦鹤一那些信息在她脑海中滑过,母亲是镖局出身的小姐,对上了!
前方交手的两人短暂的分开一段距离,裴泽渊甩开刀鞘,眼底凶气弥漫而出。
他盯着秦鹤一肯定道:“你要杀她。”
无论是袖中早就藏好的短刀还是方才不断请求贺云昭靠近的行为,无疑不暴露了这一点,秦鹤一要贺云昭死!
秦鹤一嘴角勾起,他嘲讽道:“不明显吗?蠢货。”
裴泽渊没有接他的话,手腕转动,调整好握刀的角度,右脚后退半步。
他要把这个姓秦的剁碎!
爆裂的刀光轰然劈来,秦鹤一毫不示弱的以他手中短刀来接。
令人耳麻的一声金属声后,秦鹤一瞳孔一震!刀断了!
秦鹤一反应极快的用断刀捅向裴泽渊,裴泽渊丝毫不躲,刀势不减顺势劈下!
这一下两人都不避,看看是先被断刀捅了肚子还是先被长刀劈成两半!
秦鹤一咬牙避开,他实在不敢去赌这个人劈不开他!
裴泽渊冷笑一声,凶悍之色在眼底蔓延,他左手托住刀柄,上前一步横刀一扫!
即使秦鹤一退的很快,但胸口仍然被划开一道口子。
突然!他眼睛一亮,只见一人从侧面墙头跳下冲着裴泽渊身后一剑!
咻!
金属穿过血肉的声音,鲜血喷涌而出,裴泽渊后背被溅上大片鲜血。
早就埋伏好的偷袭者胸口炸开一团血,像一个无法关闭的喷泉。
贺云昭放下手,她看看手里的掌心弩,这叫威力小?
她踮脚望了望那侧战况,喃喃道:“这位置也太好了……”
要知道裴泽渊与秦鹤一两人交手,秦鹤一被极度愤怒的裴泽渊打的后退。
贺云昭托着掌心弩瞄了半天,她发现裴泽渊把秦鹤一挡的严严实实的。
但偷袭者出现就截然不同了,刚好把裴泽渊后背挡住,那么大一个人在那,她还能瞄不准?
偷袭者轰然倒地,裴泽渊没有回头看,他眼中只有面前的秦鹤一。
此刻贺云昭与裴泽渊都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秦鹤一要杀贺云昭不是因为报复或者要救人,他这般埋伏一定另有目的。
贺云昭垂眼思虑片刻,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那边的偷袭者虽然没伤到裴泽渊,但还是为秦鹤一争取到了机会,五六个人纷纷从墙头跳下落在秦鹤一身后。
“老大,给。”
秦鹤一从一人手中接过一柄长刀,他抬手刺啦一声撕开衣摆包裹住受伤的虎口,随后紧紧握住刀。
他看向贺云昭,高声喊道:“你猜你能活着回京吗?”
谁都不会料到秦鹤一竟如此疯狂,他跑都不跑,竟然敢带人闯入此处。
哗啦啦一群人从房间跑出来,吴是一脸警惕的带着身后的六个人站在裴泽渊一侧。
贺云昭看看两边差不多的人数,还有护在她身前的两个护卫。
她看向秦鹤一,“你还是猜猜你会被劈成几块吧。”
秦鹤一带来的人再厉害能如何厉害,无非是暗地里养着的武者,但他们这头带的可都是内卫的好手,论起素质可是强上一大截。
贺云昭身前的两个护卫举刀站在她身前,警惕的看着眼前的情景,半步不敢离。
秦鹤一扯扯嘴角,刚要开口,刀光闪在眼前,裴泽渊竟一句话都不说的攻来!
他急忙抬手应战!
眨眼间两拨人已经打在了一起,吴是率先踢翻了一个人,一刀扎在心口!
秦鹤一虽看着脚上有残缺十分虚弱的样子,但竟全是装的!腿短了一寸,并不代表这就是条坏腿,实际上他非常的灵活。
仗着比裴泽渊矮身形瘦弱更加灵活,他几次想要近身缠斗。
裴泽渊也丝毫不收力,全冲着致命位置去。
交了七八招后,秦鹤手腕一翻左手一把匕首再次扎向裴泽渊胸口。
藏武器这一招,他用的极熟练。
裴泽渊看也没看,抬腿狠踹逼的秦鹤一退后一步。
他抬手死死捏住秦鹤一手臂!
秦鹤一甚至来不及感受到手臂上像是被铁钳住的力道,裴泽渊右手握刀挥刀而下!
噗呲!
“啊!”秦鹤一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裴泽渊凶悍之气仍环绕在身侧,粗粝的喘息带动胸口的起伏,他抬手一扔,断臂就砸在秦鹤一身上……
他侧手挥刀一带,直接将另一个贼子的颈部砍断。
很快,众人默契配合将能抓的抓住,有些危险的直接杀死。
吴是下手稍轻一些,有两个人还能救一救。
就在吴是蹲下去查看另外两人伤势时,裴泽渊已经腾出手来收拾秦鹤一,将他另一个手臂也砍下来。
他立在秦鹤一身前,冷声道:“我说要把你砍碎就一定会把你砍碎。”
终于从‘安全屋’出来的贺云昭绕开那些不能看的东西,走到两人身边刚好听见裴泽渊这句话。
她犹豫一下,拍拍裴泽渊因为用力过猛还在细微发颤的手臂,道:“这句话,你没说。”
裴泽渊:“……”
他看向贺云昭用眼神询问,没说吗?
贺云昭摇摇头。
她低头看向秦鹤一,叹息一声道:“请大夫来,别叫他死了。”
秦鹤一满脸冷汗的躺在血泊中,此刻他咬牙不愿叫一丝哀嚎从牙缝中渗出。
接下来的事自然是吴是为主导来接手这些贼人,但他认为贺云昭对案子帮助很大,有贺云昭在他能更好挖出背后的事。
失去手臂的秦鹤一没有被放到大牢去审,而是立即开始救治,吴是怕他真的死了,背后的线索就断了。
在将秦鹤一擒住后,刺史府管家匆忙来报,秦鹤一去小院之前先去了刺史的书房拿东西被刺史逼问了几句,他凶残的用砚台砸向刺史的后脑。
如今杜樊易正在紧急扎针,整个济东最好的大夫都到了刺史府,一部分去想办法给把刺史救起来,一部分在秦鹤一这边想办法止血。
最后还是一位白胡子老大夫拿出了好主意,用烧热的烙铁烙在秦鹤一的两臂伤处,如此止血。
至于止血后秦鹤一能多久,老大夫也不敢确认。
但这不重要,吴是只要秦鹤一能够说完话就行。
还有一位需要审问的是宋师爷,这位第一任‘大老爷’必然知道一些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东西。
宋师爷一大把年纪颓然的坐在昏暗的监牢中,栽了就栽了。
他开口道:“最早我是为赵王殿下做事……”
燕王与赵王便是二王谋反案中的主谋,其中以燕王为主,赵王为从属。
燕王年幼就得太宗皇帝喜爱时常带在身边,很早就拥有了自己的亲卫。
同样是武将的老理国公与节度使萧临在当时都是被他说服,只是老理国公反水,萧临藏的死死的等着翻身。
而赵王与燕王并非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二人乃是因利益结盟。
赵王虽手中无权,也没能接触过太多臣子,但他本人熟读诗书,篡改古籍之事就是由他牵头来做。
二十五年前,宋师爷在赵王的授意下来到鲁州娶妻生子扎根济东城。
两年后利用手里的书局在暗地里制作被篡改的古籍,然后将古籍运往京城一本本送进翰林院或者各种书坊。
这事干了四五年,但是在二王被诛杀后,宋师爷战战兢兢的等着清算。
可实在不巧,赵王府因府中没什么能人,死的比能反抗的燕王府快多了。
人都死了,自然没人查到赵王府这些事。
有些因为在太宗皇帝年间站位导致下不去车的人,一看两王府都被先帝杀死,再也没人提及当年的事了,便感恩戴德上朝为先帝做事。
先帝手段虽酷烈,但都是为了朝堂稳定。
只诛杀首恶,剩下的因为种种原因上了贼船的臣子,他还是很愿意给一次机会的。
于是这些臣子纷纷都像是忘却了自己曾经还与燕王、赵王走的近。
宋师爷等了两年,也没见有人来抓他,于是小心翼翼的关掉了书局,后投身刺史府做师爷。
这一做就是二十余年,刺史换了好多,他一直在这座刺史府辅佐。
本以为能就此终老,没想到还有人不肯放过。
在一个黑夜,一个青年找到了他。
这个青年就是秦鹤一!
宋师爷抬头,他满是褶皱的脸上含着一丝苦涩,问道:“那我的家眷?”
吴是没有回答,只是道:“陛下仁慈。”
宋师爷堆叠成层的眼皮垂下,他颓然倒在脏兮兮的地面上。
终于止血后的秦鹤一躺在床上被吴是审问,“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能说呢,你背后的主子也不会保你分毫。”
秦鹤一脸色比宣纸还要白,他的嘴唇是一种乌黑的苍白,伤口处灼热的痛还在不断传到大脑,他一声不吭的咬着牙,鲜血已经从嘴角渗出。
吴是问道:“说说吧,你是为谁做事?”
秦鹤一艰难的松开紧咬的牙齿,他抬眼看向吴是,这位便是内卫统领。
他神色诡异的开口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贺云昭吗?”
吴是愣住,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秦鹤一扭过头去,道:“我要见贺云昭。”
吴是猛然起身,抬脚就要踹,但看到这人半死不活的样,真是怕他现在立刻就死。
他只能狠声骂一句脏话,再道:“好!让你见!”
贺云昭再次见到秦鹤一的时候,便是这般情景,一躺一坐。
她与秦鹤一保持着距离,虽然他没了双臂,但这人之前装成文弱书生,万一他的嘴会发射暗器呢。
裴泽渊警惕的在一旁,时刻准备着送秦鹤一上路。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秦鹤一仰头,视线犹如毒蛇一样缠着贺云昭。
贺云昭平静的看着他,摇摇头,道:“不清楚,但秦君可愿解惑?”
秦鹤一胸腔一阵钝痛,他笑出了声!
“我是漳州人……”
秦鹤一父亲进京赶考途中病死在路上,母亲娘家是开镖局的。
秦父进京赶考前为了凑齐赶考的费用借了一笔对那个时候的秦鹤一来说是天文数字的银钱。
他母亲只能带着儿子回到娘家帮着做事换取银钱来养活两人。
秦鹤一的舅舅人还不错,心疼姐姐辛苦,便一直把秦鹤一与自己的儿子一起带,带着习武练拳。
外甥身有残缺,但若是有个一技之长也能养活自己,开镖局的舅舅能想想到的就只是教习武练拳,将来做个镖师。
秦鹤一的母亲不愿意为娘家增加负担,娘家能够给口饭吃,但秦父欠的钱还要还呢。
她开始跟着走镖,挣的钱一部分还债,一部分给秦鹤一念书。
即使秦鹤一不能参加科考,她仍然希望秦鹤一像他父亲一样饱读诗书,将来做能给小孩子启蒙的先生也不错,总比做个镖师安全体面。
秦鹤一就这样一边习武一边念书,直到她母亲因一次押镖而死。
没什么阴谋,只是鲁州的夏日太热了,她中了暑风,死在了路上,那一年他十四岁……
拿着自己母亲攒下的银钱一声不吭的离开舅舅家,他绝不要像父母那样死!
秦鹤一仰起头看着头上的帐子,“这一顶帐子价值十五两,而我爹当年欠下的就是这样两顶帐子。”
他嗤笑一声看着贺云昭道:“你们宁肯要一个四肢俱全的蠢货坐在公堂,也不允一个瘸子摸一摸惊堂木!”
贺云昭蓦然打断他的叙述,道:“卷雪轩已经被翻开,在地下查到一个工坊。”
她本就怀疑秦鹤一为何总是在她到卷雪轩的时候从才会出现。
宋师爷招工供后承认了卷雪轩的地下藏着一个工坊,是前任刺史在的时候宋师爷借着刺史贪腐的银子按修建而成。
紧接着他们将刺史贪腐的证据送到京城弹劾,逼迫人离开鲁州,而此时秦鹤一辅佐的杜樊易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任刺史位置。
在宋师爷与秦鹤一内一外的配合下,整个鲁州的官场都能被幕后人掌控在手里,或者说实际控制者是秦鹤一。
卷雪轩这样一座腾空而起的建筑,没人会怀疑它竟然还有地下室,且连接着刺史府内的池子,一旦被发现即刻启动机关,池水倒灌立刻毁灭证据。
当贺云昭带着人按照宋师爷说的方法打开地下工坊的入口,她只进去了几秒钟就飞奔出来。
惨景简直无法形容,之前被端掉的工坊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送走贺云昭等人,真正的工匠全都在卷雪轩地下。
秦鹤一察觉不对劲后第一时间杀死了工坊里的三十多名工匠,尸体便随意扔在那座地下工坊。
经过了鲁州连日来的高温,里面的景象简直没法形容。
贺云昭眼中浮现怒意,她斥道:“你发现不对劲后明明可以自己逃走,为何要杀死那些工匠!”
无论从哪里来说秦鹤一都没必要杀死那些人,若说是防备工匠说出他的身份,可他每次都是带着面具且伪装声音。
况且只要秦鹤一逃走,肯定会查到他身上,杀不杀那些工匠都会被发现,何必多此一举。
秦鹤一歪头,他眸色中带着一种黑,道:“你太聪明了,我怕他们被你发现,只能让他们安静一点。”
贺云昭怒极反笑,她道:“你该怕的不是被我发现,而是被你杀死的工匠不肯瞑目的眼睛!”
“你以为将他们的死和我挂钩,我就会愧疚难以摆脱?不,只会让我更加明白你这种人的虚伪可恶!”
贺云昭心中泛起难言的恶心,她深呼吸几下,缓缓恢复了冷静,眸色比火光更炽热。
她道:“吴统领告诉我,他在大理寺做事时,每个贼人被抓住后都会后悔,说自己一生过的多么悲惨,千方百计的为自己的罪行找借口。”
贺云昭看向他,道:“你既有文采又有武艺,即使身有残缺仍有无数方法出人头地,偏偏选择了给缩头乌龟做脏烂事。”
秦鹤一的学识不曾作假,武艺也端的是不俗。
他这样身有残缺却还文武双全,贺云昭只需动一动脑子就能想出好几种扬名的法子。
以秦鹤一的心智,她不信他想不到,偏偏选择了这种方式。
贺云昭倒是想要问一问,他如此怎么对得起他口中上进的父亲、辛苦的母亲,但话到嘴边,她便不想再问。
神色恢复了平静,她淡淡的看着秦鹤一。
这种平静是一种不在乎,是居高临下的、是看不见眼前人,即使眼前这个人做了十分厌恶的事,但是当发现不值得浪费口舌后,此人便蓦然收回一切情绪。
这样的人,才是那种只存在幻想中远高于他的贵人。
血脉难道真的如此厉害吗?
他的主子只是一个不算笨的蠢货,一个蠢到他能探知到一切的隐秘事情的老头!
秦鹤一恍惚的看着贺云昭,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自傲。
贺云昭蹙眉,他在自傲什么?
秦鹤一当然有理由自傲!他看着贺云昭眼睛亮的诡异。
瞧瞧,他发现了什么,一位流落民间只有他猜到身份的皇子!
第78章
秦鹤一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是个聪明的孩子, 念书习武对他来说都算不得什么难事。
学堂里十八个孩子中,只有他一人能得到先生的夸奖,先生讲一遍的东西他立刻就记住了。
先生拿到一份知府大人给的文会请帖, 可以带一个学生去, 这次测验考的最好的学生就可以同先生一起去。
秦鹤一考的最好, 但是先生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抛弃他, 选择了考第二名的那个孩子。
因为他是个天生残缺的人,即使再聪明再努力都不可能参加科考。
一个无法获得功名的孩子, 对先生来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他嘴角勾起讽刺的笑容, 那时的他还意识不到自己的头脑有多好, 于是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心生向往。
就如同幻想富人会多么善良、心情多么平和一样, 在他的幻想中先生是那么的聪明、那么的博学, 他做出的决定一定是对的。
即使先生选了一个远远不如他的人带去文会, 他还会在心中为先生解释。
他不能参加科考,先生带别人去才是最好的,秦鹤一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幻想就是幻想,除非他能一辈子做一个不出学堂的孩子,不然他迟早都会意识到,对那些尊贵之人的向往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十四岁, 他离开了漳州, 他誓要创出一片天来,他绝不要像父母一样死在路上。
他要众人齐声嚎哭、路祭绵延十里的葬礼,他要世人记住秦鹤一这个名字。
在安王李晖看来,只是一次巧合的外出, 他遇到了一个身有残缺但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但于秦鹤一来说,这是他花了几年积蓄才从别人口中得到的冤大头的消息。
李晖出乎意料的蠢,几乎在能接触李晖的半个月里, 秦鹤一终于看清了这些所谓的天皇贵胄不过是一群仗着血脉的猪狗。
因金银滋养出的尊贵之气,细细一瞧不过对脑满肠肥装饰。
李晖太蠢,好在李煌还有些脑子,秦鹤一仅在李晖身边待了半个月就决定换一个目标。
李煌就聪明许多,他甚至生出一种怀疑,开国皇帝自然是神人下凡,但子嗣一代一代传下去,就仿佛神仙掺了人的血,越往下传蠢笨的毒素就越多。
不然很难理解为何李煌还算有脑子,但李晖蠢的那么明显。
秦鹤一十四岁离开舅舅家,十五岁到了京城开始为安王府做事,至今已经十二年。
李晖不知道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他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贺云昭道:“我厌恶的就是你这样虚伪的人,看到我才华不能施展表现的那么可惜,假惺惺送来一首诗,你装的这么好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
贺云昭轻抬眼,她冷淡的扫视秦鹤一残缺的双臂以及他脸上嘲讽的笑容,她道:“不觉得,不过现在看到你倒是感觉恶心。”
秦鹤一冷声道:“你句句良善,盼我前途光明,却不愿我近身分毫,贺云昭,你这出悲天悯人的戏码倒是比琵琶女唱的还殷勤!”
他脸颊抽动死死盯着贺云昭,期待看他露出暴怒的神情。
贺云昭微微蹙眉,她瞧着秦鹤一道:“不愿你近身,是因感觉你热切的古怪。”
她道:“如果你说的想要见我只是为了说这些,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秦鹤一眨眨眼,道:“你不回答我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虚伪吗?”
贺云昭冷静道:“你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
秦鹤一:“你以为我需要你的祝愿吗?我只觉得恶心!”
贺云昭:“这个人必然是了解赵王府的人,才能准确找到宋师爷。”
秦鹤一:“你要是没有家世托底什么也不是!”
贺云昭:“你这样的人不会选择你看不上的人,这个人离权力很近且不会太笨。”
秦鹤一:“你与笨蛋相处不会感觉难受吗?”
贺云昭:“做脏事的人即使立功也走不到台面上。”
秦鹤一:“你也是一个庸俗的人!”
贺云昭:“只有一种可能。”
秦鹤一:“我有能力凭什么屈居别人之下!”
贺云昭抬眼看着他,道:“这个人一旦成功就能给你极大的权力。”
秦鹤一蓦然收了那些愤怒不甘的语气,他恢复了平静,“谢谢你的诗。”
贺云昭轻轻顿首,眼眸随着头颅缓缓垂下,再抬眼时她神情平和问道:“你舅舅一家还在漳州吗?”
两人对话极快,连吴是这个审讯老手都极认真才能跟上。
贺云昭说了很多,每一句都有用。
秦鹤一说了更多,每一句都避而不谈。
可当贺云昭突然问起秦鹤一的舅舅时,吴是后颈寒汗毛战栗,他瞪大了眼睛望向秦鹤一。
秦鹤一的舅舅一家本在漳州,但此刻贺云昭如此问,加上秦鹤一突然沉默,一切都指向一件事。
秦鹤一的家眷在幕后黑手的掌控当中。
贺云昭抬眼直视秦鹤一,她叹口气,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秦鹤一没有说话,他只是闭上眼不再看贺云昭。
他的确比贺云昭更清楚…更清楚李煌的行事风格。
在贺云昭等人从京城出发时,安王府已经做好了放弃他的准备,一个被放弃的人怎么可能留下他的家眷作为证据呢。
李煌不是不信他的能力,只是认为他这种低贱的人太好找到,所以绝对不会珍惜,因为怀才不遇的人大把,他的血脉与权力才是珍惜物品。
秦鹤一虽闭上了眼,但眼前却仍是贺云昭。
三年前,他手底下的人被李煌抽调出去做事,他的人自然是最听他的话,回来事无巨细的告诉他一切细节。
他仅凭这些便能推断出安王府到底找的是什么,加上萧节度使的死讯传来,他便明白这是安王府动手了。
难以想象,无子的皇帝竟然有一个私生子被他们这些反贼藏起来了。
他最怀疑的人本来是萧长沣,身世足够可疑,为此他甚至诈称自己家中舅舅生病要回去探病。
借机去了一趟京城,他看到了萧长沣。
见到的第一眼,他就生出一种恶心感,几乎是在照镜子一样,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幸运一些的自己。
同样的懦弱不甘还有自欺欺人!
他很快发现了萧长沣的厉害之处,萧长沣在京城虽然屡次遭遇危机,但总能得到他想要的,每一次危机结束都能得到好的收获,是那么的幸运……
唯独一件事……他心心念念的师叔另有好友,对他并不在意。
随着他知道的事情逐渐完整,他开始怀疑皇子就在萧长沣分身边,一定是不被任何人怀疑身世的那个人。
贺家在镇城观供奉了长命灯,他支开小道士看到了贺云昭的八字,与萧长沣同年同月同日生。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在他脑中……
秦鹤一蓦然开口问道:“我是不是很可笑?”
贺云昭静默片刻,道:“一步错步步错。”
秦鹤一摇摇头,他的说的可笑不是指如今的境遇,是他自己的想法。
明明想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明明厌恶这些权贵愚蠢却还高高在上,但在看到贺云昭的一刹那还是忍不住去想……是他吧,就是他……
只有皇室血脉才能有如此君子之性……
他厌恶权贵趴在百姓身上吸血,却还是将那些美好的词汇往一个不知身份的皇子身上推,一厢情愿的认为贺云昭这样的才是皇族血脉。
不可笑吗?
秦鹤一闭着眼睛,两臂处传来的幻痛令他不禁皱眉,却还咬着牙人忍耐道:“李晖。”
“什么?”吴是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秦鹤一继续,“我背后的主子,是李晖,安王李晖。”
吴是扭头下意识去看贺云昭,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是如今确定之后还是感到震惊。
贺云昭却误会了吴是的意思,隐秘之事确实不适合她一个小小修撰来听,她略一思索后起身道:“下官先出去清点证据。”
吴是刚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转念一想,秦鹤一既为安王心腹,那必然知道很多事情。
他最急切想要知道的真相就是小殿下的下落,这些不适合让其他人听到。
贺云昭与裴泽渊等人均退了出去,将审讯空间留给吴是。
吴是紧盯着秦鹤一,他想要掏干净所有的真相。
秦鹤一笑笑,“我知道你最想知道什么,篡改古籍之事乃是李晖吩咐我的,他意外得知了赵王府的事情后便一直在筹谋。”
这话吴是不太相信,赵王府的事都多少年了,李晖虽然年纪不小,但当年事发时他也不过十岁,怎可能知道内情。
他倾向于是老安王的手笔,但秦鹤一不说,他也先不问,重要的是小殿下。
秦鹤一道:“三年前,我手底下的人被李晖调走去做事,萧临节度使死之前也是我的手下在跟着……”
他勾唇一笑,面颊那颗小痣在苍白到极点的肤色映衬下显露出一种鬼魅般的气质,令人望之生寒。
吴是打了一个激灵,急忙问道:“萧临……”
“萧临藏匿皇子本是为了替燕王府翻盘,熟料先帝下手太快,燕王府死了个透,这皇子就砸在了萧临手里。”
“殿下在何处?”
秦鹤一淡淡道:“在萧长沣身边,你们的殿下就在萧长沣身边。”
吴是瞳孔猛震,脑海中开始回忆萧长沣接触的那些人,到底哪一个年龄合适,哪个最有可能!
秦鹤一的话直接把人选缩小到一个极小的范围。
吴是忍不住直接问道:“你知不知殿下如今的身份?”
秦鹤一愉悦的笑出声,忽然间他眼睛发红带着满满的狰狞,骂道:“老子他妈是反贼!你以为我是桥底下算命的,你问什么我说什么?”
“可你……”吴是的话堵在喉咙里,方才秦鹤一与贺云昭说话时太像一个怀才不遇的文人。
及至此时,吴是才意识到秦鹤一本人会武,称一句草莽也不为过。
秦鹤一额头冷汗簌簌落下,他整个身体都被汗水打湿。
伤口处被汗水刺激,但已经并不再感觉疼痛,因为伤口本身就足够疼,在止血时又用了烙铁,以至于如今的刺激疼在他的感受中已经算不得什么。
他嘴唇苍白的吓人,扭头看着吴是,深吸一口气道:“艹!你告诉裴泽渊,老子就是武器不顺手,不然一定先砍了他!”
大笑一声,咬紧牙关,“还有贺云昭!写的诗太恶心了,老子一点不感谢!”
他眼睛亮的惊人,即使失去了双臂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他仍然不认输。
吴是离时还听见他在哼歌。
“蚍蜉血溅黄金陛,敢笑青天低——!”
“借我三更魂——!”
倏尔声音婉转,“朱笔勾我文——”
秦鹤一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圆润的泪珠滑过面颊小痣,明明是个镖局长大的孩子,偏生的文雅,却又改不了骨子里的草莽习气。
低声哼鸣:“原是蝼蚁书……”
门外贺云昭正在静静等待,边上的属下正在汇报证据。
她耳朵一动,扭头看向房门,秦鹤一在唱歌。
只是听到那句‘朱笔改文’,她还是忍不住轻轻一叹。
“一步踏错……”
勤禾正跟着护卫们一起翻开那些古籍摊在地上。
他看看自家叹气的三爷,抬手擦擦额间汗水。
他安慰道:“三爷,别叹气了,那是秦公子他自己做错了事。”
“咱们京城有句老话,一步踏错把脚崴,错了还打错上来,怪不得旁人。”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吴是的视线第一时间移动到贺云昭身上,眼中有探究。
贺云昭招手,问:“大人可问好了。”
吴是点点头,未曾作声,他神色有些紧张。
他走到属下那边细细叮嘱了几句。
片刻后,屋内猛然传来一声惊呼。
白胡子的老大夫急忙跑了出来,惊慌道:“不是老朽之治死的啊!是他自己咬了舌头堵住了喉咙死的!”
众人已经一惊急忙奔向房门,到床榻前只有沉默。
吴是这等经常做事的人才明白秦鹤一此人到底对自己多狠。
咬舌自尽并不会一瞬间死亡,即使失血也很难很快就死,大多是因舌头咬断,血液喷出堵在喉咙里把人活活憋死。
仅看床铺之上,秦鹤一脚下被子平整,他竟是半分挣扎也无,死意坚决!
吴是见惯了生死场面,但如今看到如此情景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震。
从秦鹤一口中得来的线索不断在他脑海中翻腾……萧长沣身边的人……年龄合适的……他之前从未怀疑过的……
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离开京城的前一日,他在贺府问贺云昭有关萧长沣的事。
那盒棋子蓦然浮现在眼前……
……“我是个粗人不太懂这些,那棋子看起来似乎很贵,有什么讲究吗?”
“那是一副云子,黄龙玉做的,出自永昌,也称为永子。”……
吴是的眼神缓缓移动到前方面露不忍的贺云昭身上,他甚至有些眩晕……
……
案子已经查完,甚至还查到了幕后之人的名字—安王李晖。
虽然几人都不太相信是李晖,但秦鹤一是如此说的,即使他们怀疑老安王李煌也不能在此刻说出口。
为免招致非议,回京后彻查就是。
案件查清,贺云昭的泰山稿已经祭完,几人可以归京复命。
但一件大问题还横在几人眼前,刺史杜樊易被秦鹤易袭击,如今还没救醒,眼看着怕是挺不住了。
此事在鲁州官员看来可比什么古籍案要重大的多。
偏偏杜刺史是文官,吴是品级足够但是摆弄不明白此事。
他安抚鲁州官员,建议先由通判处理政务。
通判啪的一拍桌子,怒道:“吴统领,你别给我们来那套虚的!刺史大人如今病危,还是因你们查案子而起,你不给我们个交代,别想离开鲁州!”
“说的对,你们过来查案,我们鲁州上上下下没有不配合的!”
“可你们先是挖了刺史府,后又害的刺史大人性命垂危,但我们如今连你查的到底是什么案都不知道!”
“吴统领,你未免太欺负人了些!”
“刺史大人兢兢业业处理政务多年,身体康健的很,如今你们说是贼人袭击就是贼人袭击,那我还说你误伤了刺史大人呢!”
吴是满头大汗的开始劝解,但文官的嘴皮子就是利索,一个个高帽子往他脑袋上扣。
他无奈只好挑了能说出来的实情讲,“刺史府的幕僚秦鹤一是贼人,牵涉进一桩大案,因被发现了踪迹便骤然变脸打伤了刺史大人,刺史大人还在救治中说不定能转危为安。”
“大家先不要着急,驻军在安节度使与裴世子的手下十分安稳,鲁州不会有任何震动,只是刺史大人原本的政务还需要诸位费心。”
不曾料想吴是刚说完,众人怒火更盛。
通判骂道:“你还说刺史大人转危为安,真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
“秦鹤一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小小幕僚,听都没听过的人,你说他是贼子,他就是贼子了。”
有人意味不明的来了一句:“秦鹤一从前可是帮刺史大人处理了不少政务,我等怎知留下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坑?”
吴是焦躁的左右安抚,但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就在此时,一道温润声音传来。
“诸位且听我一句!”
贺云昭神色坚毅,眉宇间沉静,她分开人群缓缓走来,青色的官袍上仿佛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她环视四周,眼神坚定,与能看到的每一位官员对视。
道:“诸位就不要为难吴统领了,刺史大人遇刺我等也万分悲痛,请诸位不要口不择言说了错话。”
通判不着痕迹的收回了揪着吴是领子的手,心道,总算是来了一个懂事的人。
吴是这等武将出身,对文官的心思把握还是不够。
他们哪里是为刺史抱不平,他们分明是怕经过秦鹤一插手的政务有什么问题,最后怪罪到他们头上!
贺云昭安抚道:“诸位大人都是耳聪目明之人,想必对刺史府的情况比我们这些外来人还要清楚。”
“秦鹤一虽为反贼,但经他碰过的政务都是鲁州的政务,具体有什么不妥之处还需下一任刺史来评判。”
“陛下圣明,我等也绝不会办错了案抓错了人,只是如今还需要尽快回京禀报,若是耽搁了时间,朝中有什么事……”
她拉长了音调,温和浅笑着收了口。
他们若是一直不放人离开,那么朝中的大臣们就没有吴是这个武将这么好说话了。
鲁州刺史遇袭,触碰过政务的幕僚是反贼,这是多么大一个把柄啊!
鲁州官员人人都脚下沾了泥。
秦鹤一处理事情这么多年,他们或多或少一定有接触,说不得还给秦鹤一意外透露了什么消息呢。
贺云昭便是要告诉这些人,他们只是查案的,其余事情还是朝中说了算。
回京越晚,鲁州这块肥肉就会越快被人盯上。
鲁州这么多官员身上都有了污点,这么多官位腾出来不知道能喂饱多少人,说不得阁老们都不必吵架了。
通判抬手整理好凌乱的衣领,正一正官帽。
他走到贺云昭面前,心中不由得感叹后生可畏啊。
“贺修撰是明理之人,回京后还请如实回禀,我等都是忠君之臣,万万不敢同反贼有什么牵扯。”
“大人不必说,我明白,”贺云昭抬手握住通判的手恳切道:“如今当务之急是稳住鲁州,您一直是刺史大人之下最能稳住局面的人,劳您费心了。”
通判心领神会,他也握住贺云昭神情积极道:“忠君之事,我等理应肝脑涂地。”
吴是看呆了,担心的原来不是杜樊易,是他们自己的官帽啊!
文官还是心太黑了……
“大人,刺史大人醒了。”
吴是给贺云昭一个眼神,贺云昭立刻道:“刺史大人醒了,我与统领大人还有事要去问,就不耽搁诸位处理政务了。”
通判也是笑着道:“劳烦贺修撰将我等的关心传给刺史大人。”
贺云昭点点头。
等到了刺史房间,吴是终于寻思过味来,问道:“大人可有什么话要交托?”
杜樊易努力抬手指了指他身后的贺云昭。
吴是退后一步,伸手将贺云昭推到床前去。
杜樊易受伤太重,年纪又大,大夫都已经摇头。
这临终之言还是贺云昭来听比较好。
第79章
药炉在门外咕噜作响, 大夫眼睛也不眨的盯着火苗,用尽自己毕生所学来煎这一炉最好的药汤。
鲁州的青天—刺史杜樊易正躺在房内要交代后事,大夫实不敢在这等紧要关头表现出任何对此刺史大人的放弃, 他必须一直保持这种这样急切救人的心情。
刺史大人未必会死, 但他如果一个不小心, 可真是会被扣上一个屎盆子。
房间内, 杜樊易的妻女哭成一团,他的其他女儿还未得到父亲遭反贼袭击的消息。
杜夫人边哭边道:“还请大人通融一下, 令人去通知我几个女儿, 好叫她们能见到亲爹最后一面。”
吴是一脸愁容, 此时还是封锁消息的时候, 毕竟鲁州刺史不是小官, 这是鲁州的文官之首, 掌握一州之民生,消息一旦漏出去冲击可想而知。
如今还是稳妥为要,他正愁要如何劝说杜夫人。
随即他便听杜姑娘道:“娘,咱们别为难吴大人了,反贼袭击是大事,若是传出去对整个鲁州都有影响。”
吴是大感欣慰, 没想到杜姑娘竟然如此深明大义。
他刚要开口安抚一番, 又听杜姑娘神色悲伤道:“只是有一件事,我父亲乃是为朝廷才受伤至此,还请您让我父亲走的安心。”
被吴统领推到刺史大人病榻前坐下的贺云昭闻听此言,她眉头轻轻一挑。
这姑娘真是不错, 倒是比她父亲还多出几分敏锐来。
杜樊易虽是被反贼袭击,但他失察容留反贼多年,还让他们碰到了鲁州的政务, 眼皮底下有一个多年篡改古籍经义的工坊他竟然丝毫未曾察觉。
若是没有秦鹤一袭击这一出,杜樊易的官帽也是休想保住的,甚至有可能牵连家人。
反倒是有了秦鹤一这一砸,杜樊易隐隐能把自己摘出来一些。
杜姑娘率先开口要给自己父亲定下一个‘劳苦功高’的评价,便是要提前把杜樊易身上的责任洗干净。
这女孩聪明、果断,青出于蓝啊!
吴是此时也察觉出不对劲,杜姑娘还是青涩了一些,她说话时太紧张,眼眸颤颤,声音也是发抖,十根手指在身前攥到发白。
吴是感觉出不对劲后便闭口不言,他等着贺云昭那头做决定。
杜姑娘名文希,此刻见吴是闭嘴,杜文希忍不住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而另一边,杜樊易慢慢换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头上包着白布,鲜红的血从白布中渗出。
他看着贺云昭道:“老夫托大叫你一声贤侄。”
贺云昭顿首,“应当的。”
“贤侄,老夫心知有失察之责,不敢祈求陛下宽恕,可老夫兢兢业业多年从来都对得起鲁州的百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说是不是?”
这话可不能轻易接,从朝廷那边来讲杜樊易罪责重大,甚至能称一声带罪之身。
但是本身他为鲁州刺史多年兢兢业业,如今被反贼袭击也勉强称一句为国尽忠。
贤侄这个称呼可不能接,贺云昭将话在心里转了几个圈才从口里吐出,“您的功劳下官等都清楚,如今您躺在病榻之上,还有什么心愿不妨说一说,下官做不到的便回去请示阁老。”
杜樊易眼神一黯,显是已经明了贺云昭的心思,这是怕他突然提出什么不好应付的要求。
死者为大,历来死在任上的官员待遇都要高一等,若是有什么临终心愿,朝廷也会尽量满足。
就如同贺父当年临死之前挣扎着给皇帝上一封奏表来表示自己不能继续尽忠的遗憾心情,再加上他是在任上才染上的病。
什么都没要才是最高级的要,让人家挖空心思的想给。
但杜樊易如今境况却不同,他身上扯着半个罪呢,此时就不能以退为进,不然便是真的退了。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贺云昭忙起身伸手按住老头的肩膀,“大人别急,躺着说就成。”
杜樊易眼中蓦然冒出大颗眼泪,他请求道:“老夫不是贪心的人,女儿女婿也自有他们的前程,唯独我小女文希还待字闺中,没了我这个父亲她还有什么能依靠的?”
贺云昭心中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为了女儿。
还好还好,最怕不是临终前有放不下的女儿,最怕的是这老头为小辈要什么名额。
要的若是什么官职,她可做不得主。
但要是不答应回京后提起免不得被人弹劾,毕竟人死为大,到时候这个不满足老臣遗愿的锅就死死的扣在她脑袋上了。
她安抚的拍拍杜刺史的手臂,换了称呼:“伯父您放心,杜姑娘乃是大家闺秀婚事必然美满,若有任何不顺的地方,云昭必然为杜姑娘张目。”
杜樊易摆摆手,道:“老夫不是这个意思,你回头看看我小女,你们年岁正……”!!!
贺云昭惊的瞳孔一震,她急忙开口:“伯父说的对,杜姑娘年岁正合适,云昭在此承诺,将来杜姑娘出嫁之时,我愿为兄长背她出嫁。”
杜樊易忍不住面露失望,这都不答应……
两人你来我往见,裴泽渊已经抱着自己的刀出去找大夫了。
大夫仿佛身后有一只鬼在追,急急忙忙把药熬完端进屋里来。
裴泽渊冷淡扫了一眼后方的杜姑娘,伸手直接将大夫手里的汤药接过来。
一道阴影晃过杜刺史苍白的脸,裴泽渊将汤药往前一递,“伯父,喝药。”
杜樊易抬眼看一眼黑沉沉的裴世子,嘴角抽动着陪笑。
于杜刺史来说有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
坏消息是贺云昭不愿意做他的女婿娶文希,他的请求一个都没得手。
好消息是,他没死……
被救醒后的杜樊易连喝了两天汤药脉象见好。
他无奈道:“也不知如今究竟是好是坏,倒是活过来了,可朝廷那边说不得还要追究我的责任。”
人死如账销,要是死了还好说,他容留反贼的事就能一笔勾销,还能博一个为国尽忠的死后哀荣。
贺云昭虽不答应婚事,但承诺背着文希出阁。
他对贺云昭的人品还是认可的,有这么一个赫赫有名的兄长在,文希将也是多一个能指望的人。
但如今他没死,这就有点尴尬……
杜文希嗔怒的瞪她爹一眼,斥道:“爹,你说什么胡话呢!活着当然是好事!”
她往床边一坐,机灵的瞧一眼门外,看到四下无人,便小声道:“贺大人提点我,让我替您写一封请罪折子,我写好后他一起带回京城去,您就放心吧。”
杜樊易黯淡的眼睛豁然一亮,他用力拍着床边,“我就说贺贤侄是个好儿郎啊!”
父女俩像得了从天而降的馅饼一样细细簌簌的笑开了。
……
贺云昭等人既办完了案子,且鲁州刺史并未丧命。
如今只是由通判来代理鲁州政务,至于杜刺史本人所犯的罪责到底该如何评判这就不是贺云昭等人能决定的事了,这要回京后由阁老们商议决定。
贺云昭倒是能随时离开,可吴是却突然磨蹭起来。
吴是严肃解释道:“我等回京乃是带着重要真相回去,难保路上没有袭击,为保安全还是应当准备好护卫才能上路。”
裴泽渊蹙眉,他有些不理解,“咱们带着的有三十人,我还从驻军里挑了二十轻骑,这还不够吗?”
难道是吴是还有什么差事没完成,还不方便告知他们,于是在这拖延时间。
贺云昭也是好奇的看过去,吴统领怎么奇奇怪怪的。
吴是迎着两人的目光,他下意识去看贺云昭的神色,紧张的心头开始发颤。
他努力控制好自己的心态,尽量沉稳的开口道:“还是稳妥一点比较好。”
随后吴是便推开房门离开,身后的贺云昭与裴泽渊面面相觑。
吴是紧绷着一张脸,脑海中却是无数思绪在不断翻滚。
他曾经离真相那么近,萧长沣身边的所有人他都查的一清二楚,从王公贵族到贩夫走卒……
唯一不曾被怀疑的贺云昭因为与萧长的交集不那么多而被忽视。
他懊恼的用铁锤一样的拳头砸自己脑袋,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萧长沣住在丁家的时间不多,与贺云昭的交际也不多,但仍然那么热切为他找寻生辰礼物,这多么明显一件事啊!
通了!通了!全都通了!
在准备物资和护卫回京的前几日,吴是总是忍不住将眼神投向贺云昭。
是了……贺云昭中状元的那年恰好是十九岁,京城里不少儿歌都是在说十九岁中状元,算一算岁数还真是对的上。
可如今还有两个重要的地方还没对上,一是小殿下右手臂内侧的月牙形红色疤痕,二是那块玉佩。
玉佩暂且不提,他没在贺云昭身上看到过,以后再找也来得及,但小殿下手臂内侧的疤痕还是能确认一下的。
只是临到贺云昭眼前,吴是额头便泛起冷汗,张口要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感觉他的胃紧紧缩在一起,纠结成一团,这种恶心感在他每个想要开口确认的时刻都存在。
吴是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感,似乎是近乡情更怯,又或许是他太害怕失望了。
害怕看到贺云昭手臂上光洁一片,又扑了一场空。
“吴统领?”贺云昭蹙眉在他眼前挥挥手,“吴统领,问你马车定几辆呢。”
吴是晃神了一下,急忙眨眨眼睛揉按自己的眉心道:“啊,听到了,还是安排八辆吧。”
被抓的贼子中有几人是受伤的,压着回京怕他们死在路上,还有因为护卫增多需要拉着的帐篷和粮食等物资。
贺云昭点点头,随后她招手叫人安排好。
她伸手从裴泽渊手里接过文书,手臂抬起袖子滑落,堆叠的丝绸像是一层层的蜜糖。
吴是眼睛眨也不敢眨的盯着贺云昭看。
一切似乎慢下来,堆叠在一起的衣袖……裴泽渊的唇部缓慢的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贺云昭接过文书,她抬抬下巴,示意道:“还有那边几本。”
她一回头竟吓了一跳,吴统领嗷嚎着抱着自己的脑袋,嘴里念叨着什么东西。
“为什么看不到!”
“看不到什么?”贺云昭好奇问道。
吴是狠狠闭眼,他粗鲁的搓搓自己的脸,回:“没什么,我是说看不到太阳。”
裴泽渊仰头看看天空,“都傍晚了哪来的太阳。”
吴是走匆匆忙忙,他步履中透着一股慌张。
傍晚的济东城凉爽舒适,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后才是人们纳凉的最佳时刻。
贺云昭手里捧着文书,她看着吴是的背影若有所思。
下一刻,她垂下头瞧一眼自己的手臂……又很快抬头。
是这个吗?
贺云昭心道,难道秦鹤一告诉吴是的东西比她想象的还多?
秦鹤一是个难得的聪明人,甚至不需要知道他做过什么,只看他的自身的条件以及获得的权力就是知道他这个人心思有多深沉。
能凭借残缺之身得到安王府重用,他一手掌握了安王府最大一笔花销的行动,篡改印刷古籍可是一笔只出不进的买卖。
秦鹤一不仅能握着这条路线,手底下甚至还有得用的大批爪牙,可见其心思敏锐。
这样的人若是因为安王府调查萧家进而发现其中秘密倒也不足为奇。
他这样的人却落得如此下场,叫人连惋惜都开不了口,他做了太多的坏事……
不过……贺云昭看看自己手臂,秦鹤一竟然能给吴统领提供线索,她着实是没想到。
她以为秦鹤一那样自卑到自负的人不会说出任何线索………
贺云昭抬眼看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逐渐落下,琥珀色的眸子随之沉静。
等待……懵懂无知的等下去,直到有人将真相摆在她面前……
……
吴是心焦如焚,但又无法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他只能想办法看到贺云昭的右手臂的内侧。
只要一眼就可以确认了!
文官坐轿,武官上马。
出发时,贺云昭在城门口接受了济东城男女老幼的哭泣送别,每个人脸上都是震惊和挽留。
“郎君不能多留一些时日吗?你还没有仔细逛过济东城。”
“贺郎还没喝到我家酒馆酿的酒。”
“郎君再多留些时日吧!”
“你还没有看过我们这儿最美的景色!”
“郎君!”
贺云昭无奈地笑着,她温和道:“济东城如此多姿,昭未曾多待一些时日,心中也是万分遗憾!”
“但无奈公务在身,将来若是有机会还要重游故地,诸位不要嫌弃才是。”
说完话的一瞬间,在她的周围就响起了一群群的尖叫声,通判大人也忍不住跟着叫了一声。
“我们等着你再来!”
“我那瓶酒一直给你留着!”
“不愧是明月郎!”
贺云昭:“……”
众人依依不舍下,甚至马车上又被热情的塞入了不少东西,贺云昭这才终于能坐上马车。
吴是的视线经常的划过贺云昭的马车,他在心中思衬着如何才能不引起贺云昭怀疑的看到他手臂内侧。
待到晚间一行人在野外开始休息时,吴是吩咐人点起篝火。
夜色如墨,篝火在枯枝间劈里啪啦炸开祭奠猩红,贺云昭饶有兴趣的拿着树枝拨弄着火堆。
裴泽渊撕开干巴巴的饼子抹上一点油烤一烤,烤过的干饼子味道会好一点。
他撕了一块递给贺云昭,贺云昭接过放进口中,眼睛一亮,“嗯?可以。”
裴泽渊好大一个体型,却同贺云昭一起缩在篝火旁。
他扭头看看贺云昭,嘴角美滋滋的勾起笑容。
他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吴是打断。
吴是将一串活鱼递给贺云昭,道:“贺修撰不妨试试烤鱼,自己烤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烤鱼的时候为了避免衣袖被火花溅到总会将衣袖撸起的。
胡子拉碴的吴是露出善良微笑,他的牙齿在火光下看起来格外淳朴。
贺云昭接过烤鱼,她笑着道:“多谢大人。”
道谢之后,这串善良的烤鱼就被熟练的勤禾接管。
勤禾摆出专业的架势炯炯有神的盯着火上的烤鱼。
让他来烤鱼!
这东西薄,很快就熟,看他大展身手为三爷加餐!
吴是若无其事的坐在一旁,他脚尖恶狠狠碾出了一个坑!
第二日在一个小镇停下休息,一行人住在客栈。
吃饭时,吴是消失了好久,随后他若无其事的回到桌子上。
他想到了很久之前看到的,文官,尤其还是出身富裕人家的文官,通常居住精细,从来见不得虫子,连夏日的蝉都有人专门去粘了不叫他们打扰睡觉。
一只巨大的黑色蟋蟀突然出现在贺云昭的袖口!
吴是故作惊讶的道:“贺修撰,这有个虫子!”
蟋蟀两只细长的触须微动,后腿高高抬起,它突然被换了环境,本虫难免有些慌张。
“啊呀!”
惊喜的叫声传到吴似乎的耳朵里。
贺云昭小心翼翼的捏起蟋蟀放在眼前,笑眯眯盯着蟋蟀道:“小家伙,你怎么来的呀?
她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笑嘻嘻的捏着蟋蟀对裴泽渊道:“你瞧,这品相不错呢!”
“品相?”吴是蒙了,“什么品相?”
贺云昭神情恍然,她扭头对着吴是道:“我小时候玩的东西多,斗蟋蟀嘛,大人没玩过。”
吴是脸上一片空白,糟糕!忘了这是个抛开状元身份其实比纨绔子弟还能玩的公子哥了!
贺云昭还用指腹摸了摸这小家伙的背,兴冲冲的眼睛垂下后滑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吴是不放弃,他坚定认为是自己没有找好方法,又无法与贺云昭明说。
突如其来的要求必定会被怀疑,若是贺云昭不是小殿下,那岂不是泄露了秘密!
在第七日的夜晚,众人在破庙中休息。
吴是的眼神不经意滑过贺云昭,他是找贺云昭掰腕子还是劝说贺云昭换衣服,那个更合适一点呢?
贺云昭盘腿坐在垫子上拿着一根小木棍玩小蚂蚁,本来是想要看书的,但是她真怕吴统领不管不顾的一盆水泼过来,那她的书可就遭殃了。
只是,总感觉她似乎是忘了点什么,什么呢?
她琢磨一会想不起来,干脆放弃。
伸手放了一小块饼渣在蚂蚁的去路上,然后看着它跑回去找其他蚂蚁来搬走食物。
“表哥。”
檀木馥郁暗香般的声音传来,裴泽渊落坐在她身侧。
热度透过薄薄一层衣裳传来,贺云昭继续看着小蚂蚁,没说什么。
裴泽渊轻轻抬眼,眼神扫过对面的吴是,他一手抚在腰间。
他的指腹从抽出的匕首上划过,幽深的眼神扫过吴是及他那几个手下。
“他这几日总是在暗处看你……”裴泽渊低声道。
贺云昭:“……”她就说感觉忘了什么!
她心里清楚吴是为何有如此举动,但裴泽渊不知道啊!
一路上察觉到吴是行为古怪,裴泽渊脑袋里不一定想了什么呢,他能忍到今日……也不容易……
她扭头,看见裴泽渊紧绷的下颚、黑沉的眼眸。
心中无声的叹口气,计划不如变化快啊。
她抬手拍拍裴泽渊的手臂,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吴统领应当没有恶意。”
“贺修撰,咱们来掰手腕吧!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吴是如此说道。
贺云昭笑着道:“好啊。”
她撸起袖子,月牙形的红色疤痕在手臂内侧乍然显现!
第80章
男人们凑在一处便像是街面上的流浪狗成群结队的出去玩, 不论玩的是什么,他们总是兴致勃勃到令人怀疑脑袋里缺根线。
在吴是邀请掰手腕的前一秒,其他人早就四处玩开了, 烤火的、吃东西的都是性子沉闷的人, 但凡是个能吭两声的早就凑在一处瞎玩了。
勤禾都凑到一旁去看两人斗鸡。
护卫们围成一圈, 中间两人摩拳擦掌, 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一搓,然后抱着自己一只脚, 膝盖高高的翘起, 像是公鸡叨人的喙。
一圈人起哄着支持自己人, 旁人扯了勤禾一把, 起哄道:“勤禾小哥, 这边开盘子, 你也下两注?”
勤禾脑袋摇的像是铃铛,两眼一闭宁肯不看也不下注。
“小抠门,你这性子怎得不随你家大人。”
勤禾是任由旁人如何说,都是坚定的不下注。
他们这一帮人看似都是几位大人的下属,但勤禾可明白的很,人家叫他一声勤禾小哥是看在三爷的面子上。
要是换了别的场合遇见, 人家是官爷, 他是奴婢,哪能混为一谈。
他手里可没有多少银钱能跟人家玩两把的,要是三爷下注还好说,他能跟着添几个零头。
赢了当是赚了, 输了三爷顶多笑骂他几句,亏的银子也不会叫他拿。
想到这,勤禾就对旁边劝自己下注的侍卫大哥有些躲闪, 他急忙回了贺云昭身边侍奉。
要说不参合斗鸡这种玩闹的只有少数几个性子沉闷的还有三位大人。
吴是自己心里压着事,别说玩了,就是旁人说话的声音耳朵里都有些听不进去,他急的耳朵眼都上火了,鼓起一个小红包。
火疖子长在了耳朵眼里,这谁听过?
裴泽渊不去,是他这人本身性子就偏沉,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何况他眼睛里还盯着一个人呢,吴是!
从鲁州出发开始,他就发现吴是态度古怪,几乎是时时刻刻的关注着贺云昭。
案子已结,功劳也是他们三个人分,那这吴是闲来无事一直关注贺云昭做什么?
裴泽渊不作他想,警惕了好几日,他想不出什么阴谋来,便只当吴是对贺云昭图谋不轨。
吴是长的就是一副恶人面,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盯上了贺云昭,但裴泽渊心想,有他在吴是就休想得逞!
刀刃磨的锃亮,他小声提醒贺云昭后,等的便是吩咐。
贺云昭头疼的按住裴泽渊。
这厢几次三番想要使出计谋都未能成功的吴是终于决定直白的开始行动。
他就是要看贺云昭的右手臂上到底有没有月牙型的疤痕,即使经过分析小殿下很可能是贺云昭,但没有标记,就什么都做不得准。
掰腕子开始,吴是的眼睛就一动不动盯在贺云昭的手臂上。
贺云昭手腕翻转,拢一陇衣袖,丝绸的衣裳堆叠出雅致的弧度,吴是甚至开始气这宽袍大袖。
时间在此刻凝滞,吴是恍惚间感觉耳朵在痛,眼前的眩光令他瞳孔散开,升起的晕眩感叫他几欲窒息。
在那片白光中,他看到最想看见的东西—贺云昭手臂内侧的月牙形疤痕。
吴是甚至以为自己脱口而出的问句是有什么孤魂野鬼上了他的身,掌控着他的身体开口道:“这是?”
贺云昭低头瞧一眼,她随意道:“哦,小时候不知道怎么弄的疤吧,我一直以为是胎记来着。”
月牙形的疤痕呈现出一种暗红色,没有疤痕增生的狰狞,几乎像是一块紧贴在肌肤上的嫩肉。
可不是普通的月牙,这是用来辨认皇子身份的月牙!是大晋的明月!
贺云昭伸出手来,用掰腕子的姿势抵住吴是的手腕,她玩笑道:“吴统领,你可要让着我点,在下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啊。”
吴是没有说话。
在裁判勤禾的一声令下,贺云昭手臂用力直接将吴是的手臂压倒。
她惊讶一笑,“大人,您这放水放的也太狠了。”
吴是没有作声,他垂下的左手上青筋根根暴起扣着膝盖,指甲透过裤子扣在了肉上,他极力压制着震惊到失态的感受。
他嗓音嘶哑,“我出去走走。”
说完这句话后,吴是便招手叫一个护卫过来扶自己一把,他道:“坐的太久,腿麻了。”
他浑身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力气,连灵魂都在震荡在身体之外,遥遥的用几根丝线控制着身体,灵魂和□□在此刻分离。
眼前青年笑时眉毛的弧度,那标志性的耳朵,耳垂厚略宽……
他恍然间突然明白了为何在某个时刻会感觉贺云昭很眼熟,因为眼前青年的皮相似陛下,而神态却是随了先帝!
耳鸣声逐渐远去,侍奉过的两代帝王的身影逐渐与青年合为一体,身影消退,眼前是神色无奈玩笑着的贺云昭。
为了避免在贺云昭面前失态,他极力控制好自己。
脚下软软的被人搀着出了破庙的门,他抬手一指,“把我送到那边去。”
护卫一瞧,那边恰好有棵大树,有些纳闷的搀扶着首领走到郁郁葱葱的大树下。
吴是摆摆手,将手下打发走。
他脚下慢慢恢复了力气,靠着大树缓缓跪坐,他还需要这棵树给他一些支撑。
似哭似笑的声音从口中溢出,五官纠结成一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口中喃喃道:“陛下……陛下……臣不负陛下……”
念的不是如今京城的陛下,是他的那个陛下,是躺在皇陵里的先帝!
他抬手盖住脸,眼泪从指缝中喷涌而出。
这个看起来粗糙狠厉的汉子,此刻哭的仿佛回到他十七岁那年第一次犯错。
还是王爷的先帝一脸嫌弃道:“傻小子,哭的真丑,下回打回来就是,只要他们不弄死你,你早晚弄死他们。”……
先帝耗费了无数心血才得来的皇位若是最终还是到了敌人手里,那吴是死都不敢去死啊!
将来阴曹地府他该如何面见先帝呢!
要是那些个被先帝弄死的王爷们联手在地府嘲笑先帝,吴是都不敢去想那样的场面。
还好如今找到小殿下,年纪对的上,疤痕对的上,加上萧家与安王府的行为还有秦鹤之的临终之言……
他几乎能肯定,贺云昭就是小殿下。
只是还需回京后重新确认一番,吴是已经决定好先一步告诉陛下,然后一同确认。
贺家的老太太乃是襄王的大女儿,襄王辈分高地位高,不能随意对待。
要说贺家参与了谋反,这事吴是都不信,从贺家两代人崛起的时间以及去世的时间就能推定出他们家绝对不可能掺和进去的。
何况贺家除了贺云昭便是一门的女眷,就算是想要掺和进来恐怕都就会被人拒绝。
吴是心有怀疑,是不是贺家也不知道贺云昭的真实身份,要真是如此,那可就难办了……
另一边,破庙里的贺云昭看着吴统领出门的背影,问道:“这是怎么了?”
勤禾挠挠脑袋,道:“许是吴大人要出去散散心,毕竟输给了三爷你。”
贺云昭无奈道:“吴统领是让着我,要是真用力,我哪能掰的过他。”
裴泽渊看着出去的吴是若有所思,他眼中依然带着警惕,摸不准吴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贺云昭一眨眼的功夫,裴泽渊已经去而复返。
贺云昭好奇的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裴泽渊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纠结、困惑、震撼、恶心、嫌弃,他抿唇艰难的组织了一下语言,他凑近后低声告诉贺云昭,“他好像是因为输给你,所以哭了。”
他脸上的震撼久久未曾散去……
庙外浠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还在外面收拾马匹的护卫们一一窝蜂的钻进了庙里。
贺云昭不欲多待,味道实在难闻,好在勤禾人如其名十分勤快的将原本是僧人居住的房间收拾了一间出来。
贺云昭便自己住在旁边,众人也很是习惯,如贺云昭一般好伺候的文臣已经算是少有了。
刚收拾出来的破旧房间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炕上收拾的干净一些,铺盖铺在稻草上免去了潮气侵身。
贺云昭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纸糊的窗子早就被侵蚀的差不多,要是没有这窗框子真和露天席地没什么区别。
窗外昏昏暗暗,雨滴砸在地上便是一个小坑,湿润之气扑面而来,下雨是一件很吵的事。
她抬起手臂搁在了窗边,下巴搭上去,眼眸空空的瞧着外面的小雨。
长长的眼睫被湿气浸染,于是浓密的睫毛更加黑沉,眼眸中似乎随着下了一场雨。
裴泽渊进门时眼睛看到就是这幅景象,贺云昭沉静的趴在窗户边上,她看着传窗外的蒙蒙细雨,眼中似乎谁也看不见,清清冷冷的仿佛一块冰。
他没有走近,驻足在门口片刻后才转身离去。
贺云昭的眼角余光瞧见了他,但并不想开口说话,她想要安静的看一会儿雨,短暂放空后再去慢慢思考。
她就这样看着、思考着,反复揣摩着,直到手指有些发冷,才恍然待了好久。
簌簌撒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静谧的氛围被破坏。
贺云昭扭头去瞧。
裴泽渊甩甩脑袋上的雨滴,他看着贺云昭,嘴角下意识弯起,眼睛被润的十分明亮,冷白的肤色在此刻并不显得冷淡,或许是眼神太过亲近。
贺云昭往下一看,他手里拖着一一大堆枯枝和两个不太结实的椅子。
裴泽渊道:“外面下雨柴火不好找,我绕了一圈看后面的柴房还有点枯枝,刚好给你烧个炕。”
贺云昭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调侃他道:“田螺小子,快点火吧,我还等着你烧的热炕呢。”
她这样一笑,清冷之气消失了大半,等到她盘腿坐在炕上啃肉干时,仙人总算是下了凡。
裴泽渊嘴上也跟着用力,他一手拽着椅子一脚踹过去,等椅子散架后踹一踹再折一折,塞进火道后再将枯枝也塞进去。
破庙里的火炕自然没有富贵人家那般讲究还要将火道口放在外面,为了冬日不在外面吹冷风,这是火道口是放在屋内的。
贺云昭就一边啃着肉干一边看裴泽渊手脚麻利却不太熟练的干着活。
好在这烧火的活计也不需要多少技术,只要把能烧的东西塞进去再点上火就可以。
裴泽渊掏出两样东西,一小瓶火油和一个火折子。
小心往枯枝上倒了小半瓶火油,他鼓起腮帮子吹着火折子。
蹭的一下!火花冒出来,映红了整张脸,即使火花突然出现神情也丝毫未动,深邃的眉眼在红黑映衬下更显专注。
唇缓缓收回,他将火点好。
如果忽视他此刻是在烧炕,那美的就像一幅画。
裴泽渊的想法似乎总有惊人之处,甚至好多时候是出乎贺云昭的预料的那种。
如果是旁人进门时看到贺云昭冷冷清清的趴在窗边思考,有的人会询问在想什么然后试图开导一二,有的是默默出去给她让出自己的空间。
而裴泽渊想到的是,看起来有点冷,点火烧炕吧…….
……
第二日,众人稍晚一些才出发。
昨天下了雨,官道上泥泞的很,马匹走起来费力,要等日头出来后地面晒干一些马才走的稳。
裴泽渊发现吴是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了,着重保护贺云昭的车架。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是防备心更深。
同为武将,好多举动都能看出来一些。
吴是后知后觉自己被裴世子给盯上了,在他提出要给贺云昭换一个马夫的时候,裴泽渊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被盯的汗毛直立的吴是想要找裴世子说些什么,没想到最先开口的却是贺云昭。
贺云昭脸上有些纠结,她委婉道:“吴统领不必如何照顾下官,下官虽是文官但是身体康健,区区路途还是能够承受的。”
吴是尴尬的轻咳一声,道:“咱们走的快了些,怕您……你累到,在能够保证的情况下还是过的舒服一些吧。”
贺云昭无奈拱手道:“您体恤下官,下官心中感激,但您这般总显得可疑了些,再这样下去世子都要怀疑您是不是独吞功劳了。”
吴是直接忽视了后句后,心中道,我才是那个下官啊!
不过……吴是看着贺云昭谦和的神情,眼眶一热,又有点想哭了……
太像了,太像陛下了,和陛下长的一摸一样,眼睛不太像,应该是像先帝了……
吴是小心翼翼的藏着心里的大秘密,要等到回京后告知陛下,还要防备着队伍里有人对贺云昭不利。
他忙着照顾贺云昭、保护贺云昭、防备队伍里有坏人、骑马赶路、找机会和裴泽渊解释但因为不能说出口就显得有些挑衅……
吴统领偷感略重且很忙。
一行人回京城的速度稍慢一些,马车比离京的时候多,加上还有马车里的受伤的囚犯。
出发四日后,贺云昭看到道路旁眼熟的一片果子园,她记得去的路上也看见过这果园,只是急着去鲁州,未曾停下。
正好天色临近傍晚,一行人便留下休息。
此地的果园乃是一富户的庄子,因临官道常有旅人在此停留歇息,这家的主人干脆就把两间院子改成了客栈。
贺云昭吃过饭后便同裴泽渊一起在果园散步。
吴是厚颜跟上,他无视裴泽渊的冷眼。
闲聊间,贺云昭一扭头瞧着旁边被摘干净的两棵树,她有些好奇,便问仆从:“怎么只有这两棵树被摘干净了呢?”
仆从道:“前两日来了一群押镖的,正好在这停留,便买了两棵树的果子,他们人多大半天就吃完了。”
几人走了两步,神色一顿,突然同时停下。
吴是神色一厉,他问道:“小哥,能跟我说说那些镖师吗?越详细越好。”
仆从不敢隐瞒官爷,将记得的细节原样复述,从衣着人数到停留在此都做了什么倒了个干净
裴泽渊从仆从说到这些人穿着起眼神一凌,直接问道:“这些人往那个方向走,可曾问过路?”
仆从挠着脑袋,他紧张道:“问倒问了,问的是从那条路回京最近。”
贺云昭抬眼,“押的是什么东西你看见没有。”
仆从脸上一片空白,也察觉不对劲了,他咽一口口水道:“就一个马车……”
三人面面相觑,果然是来了!
压着这么多贼人回京,已经从秦鹤一口中得知背后之人是安王李晖。
贺云昭心想,如果她是安王府的人,必然也会选择在他们这些查案的人回京城把人留下。
暴露出来的才是罪责,如果被牢牢掩盖,那人就是干干净净的。
实际一路上他们一行人都在防备这件事,前后都有斥候探路,最怕不是被人袭击,最怕的是别人有预谋的埋伏。
倒是没想到这些人出发的如此晚,竟然就在这里碰上了。
裴泽渊当即道:“我带人护送贺大人和证据回京,劳烦吴统领押解犯人。”
他给贺云昭使了一个眼色,若要避免被袭击定然要兵分几路回京,
案子如何不重要,贺云昭安全回京就好,只有他自己来保护才能放心。
“不行!”吴是大喊一声,他眼中藏着警惕,“我同贺大人一起带着证据回京,世子战力无双,留下迎敌正好。”
他必须亲自保护小殿下回京才能放心。
裴泽渊神色一顿,吴是如此古怪,不会是要对贺云昭不利吧……
吴是也是暗自警惕,世子爷怎么扒着小殿下这么紧,虽然世子是没有任何理由害陛下的孩子,但万一……万一世子与贺云昭有旧怨呢……
“我骑术好,带着贺大人回京城及时把证据交给陛下,吴大人吧就带着其他人走小路避免被袭击。”
“不不不,我必须亲手把证据交给陛下,世子您押解贼人我才放心。”
就在两人神色紧绷的靠近前一秒,一只手蓦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安静。”贺云昭冷淡道,看看裴泽渊眼神警告,再看看吴是轻轻顿首。
“两位不必争吵,听下官一言如何?”
两人齐刷刷道:“好。”
贺云昭拿出两个橘子来放在桌子上,她指着其中一个道:“这是追杀的人。”
她指着另一个道:“这是我们。”
“他们并不知道我们走到了哪里,只能是沿途不断的询问,确定我们走到了何处,然后暗地里派人盯着最后再袭击。”
安王府派出的人又没有定位,怎么可能准确知道他们的位置。
别说贼人了,如今这破道,他们都要靠队伍里有经验的人才能辨认出自己所在位置。
“所以这些人曾经来过这,那必然是先往我们之前到过的地方去问才能知道我们具体到哪。”
他们是自鲁州向京城,贼人是自京城向鲁州,那么中间的果园就是唯一一个两方人马都到过的地方。
他们上一个停留的地点是梅镇,贼人要到梅镇之后才能知道他们的位置。
贺云昭道:“这样一来他们就必须追上我们才能袭击。”
裴泽渊眼睛一亮,“所以你的意思是?”
“没错!”贺云昭拿起代表‘贼人’的那个橘子,“如今他们在明,我们暗,何不反客为主呢?”
吴是惊的瞪大眼睛。
谁说他们只能被动等着追杀,主动设埋伏不是更好吗?
从果园往京城方向走有一道靠近山坳的官道。
吴是便提出,“我们人少,滚石恐怕设置不了,弓箭倒是可以。”
裴泽渊道:“可以设绊马索。”
贺云昭左右看看,她有点怀疑自己的道德底线,她小声道:“他们人不多,为什么不能直接在他们歇脚的地方下药呢?”
蒙汗药手头没有,但……“咱们又不需他们活着……”
裴泽渊瞬间扭头,他雀跃的夸赞道:“贺大人智慧无双,不愧是状元郎。”
“哎呀,小道小道,不值一提。”贺云昭谦虚道。
吴是呆住了,他看着贺云昭的谦逊神色,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个陛下内里却是先帝。
计谋一出,很快执行。
吴是感觉自己这辈子白当官了,他第一次这么轻松的收拾了来袭杀的贼人。
解决了这些人后,一行人很快回到京城。
吴是急切的请求进宫 。
他砰的一声跪在太极殿内,泪眼婆娑哽咽开口道:“臣幸不辱命,已探到小殿下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