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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作者:半个水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七月的京城沉浸在暑气中, 宫墙夹道之间仍然蒸腾着白日的余热。


    吴是抚了抚腰间的金螭令牌,衣裳的下摆早就被汗水浸透贴在胫甲上,望着眼前双联如意宫灯照不明的青砖路, 他喉头艰难的滚了滚。


    手里捧着的黑木盒子中满满当当的尽是案子的证据, 从证人证词到各种人的画押都按顺序放好。


    贺云昭与裴泽渊身上另有礼部及兵部交办的差事, 进城的时间卡在了锁门前, 此时到衙门去自然不大合适,两人便回家修整一夜, 待明日再去衙门述职。


    至于御前奏对之事, 两人是默认先交给他的。


    表面是考虑到他才是接下查案差事的人, 秦鹤一临死前讲的一件事只有他这位统领大人才知道, 隐秘之事本就该避开他们。


    这两人相信他不会仗着提前在御前奏对便侵吞二人功劳, 何况有裴泽渊这位陛下外甥在, 他也不敢侵吞功劳。


    吴是若是心中未曾压着这一件大秘密,定然会感念二位同僚的信任,选择带着两人一同在御前奏对,陈述功劳之时还是本人在场效果更好。


    但因这一件隐秘的事,吴是便顾不得那些同僚间的人情世故了。


    他满脑子只想着早点进宫将此事禀给陛下。


    鞋底碾着青石砖,吴是数着心跳走过最后二十块方砖, 守门金鳞卫提着的灯笼正将朱雀纹照的猩红。


    吴是眼前晃过的是贺云昭的面孔。


    在埋伏贼子之时, 众人商议好具体计划后便迅速开始实施。


    吴是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遇到追杀不需要逃跑不需要躲避,而是反客为主的借着信息差去埋伏贼人。


    埋伏的客栈选在一个小镇,在贼人全部进入客栈后, 裴泽渊手下的斥候将贼人放在外面的马车行李翻个遍,确定了这群人当真是安王派来的贼子后,客栈后厨便立刻开始行动。


    药材配置的简单, 不过是找药材店出示令牌后买下了全部剧毒、安眠的草药,将草药煎出汁水后混在凉茶中。


    凉茶苦涩清凉,无论味道多难喝都能称是店家的独特秘方,碍于暑热,贼人必然会喝下。


    这就是心理上的拿捏了,吴是等人猜到有人会来追杀他们自然是心怀警惕,每到一处都细细查探。


    而身负追杀之责的贼人们是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被反向埋伏。


    贺云昭的计策不仅出乎意料,甚至还成功打了一个心理差。


    贼人全军覆没自不必说,随行的内卫以及裴泽渊手底下的亲卫虽都是见过血的人物,但是反过来埋伏贼人还是第一次。


    在准备阶段就有些按耐不住的兴奋,吴是对着几个明显有些兴奋过度的人踹了几脚,这才算是压下他们激动的氛围。


    有些人喝了凉茶不一会儿便捂着肚子倒下哀嚎几声后死去,而有些人则是不爱喝凉茶,看到此等诡异景象后起身抽刀警惕的看着四周,而最后这些人自然是不足以与内卫等抗衡的。


    他们甚至还游刃有余的留下了两个贼人,卸去行动能力后上枷,如此又是两个活的证据。


    在众人兴奋嗷嗷叫唤时,吴是也有些心潮澎湃,但他一个转头便瞧见了贺云昭的神情。


    谨慎的、严肃的、沉静,没有行动后的兴奋,贺云昭只是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挥刀非嗜杀,而是事有所迫。


    吴是几乎下意识就压迫呵斥兴奋的护卫们,但是刚要开口却被贺云昭按下手。


    贺云昭微不察的摇摇头,待众人收拾好残局后,她才在无人处对吴是说,“他们激动的嚎叫,也不是嗜杀之性,大人瞧瞧喊叫那几个都是年轻的小子,杀人怎么会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呢,不过是以高昂的情绪掩盖自己不适罢了,还请大人不要苛求他们。”


    吴是心中实在疑惑便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贺大人也是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人,怎不见激动之情,反倒如此沉静。”


    若说最该兴奋激动的就是贺云昭了,他的计谋大获成功,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素来是无法体会到生命之珍贵的,而贺云昭却如此慎重。


    吴是实在是好奇贺云昭是如何想的。


    贺云昭抬眼道:“孝经有云,天地之性,人为贵。”


    在天地所具有的各种特性中,人的生命是最为珍贵的。


    在这个瞬间,吴是被贺云昭眼中宏大的世界震撼到心脏停摆,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何在心中叫他小殿下,像是认定贺云昭。


    不是因种种证据指向,而是眼前的贺云昭几乎是他最期盼的那种君主。


    既有先帝的雷霆手段又有陛下仁厚宽和,这几乎是忠诚的臣子最期盼侍奉的那种帝王。


    而这样的帝王,历朝历代找一找,屈指可数。


    臣子怎能选择君主呢?


    吴是在心中为自己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感到羞愧,他甚至生出一种心虚来。


    他甚至想出几种阴谋来解释贺云昭手臂上的月牙型疤痕,或许是贼人故意布下疑阵,或许只是巧合。


    毕竟只知道小殿下手臂上有一个月牙形疤痕,但却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月牙,圆一点的也是月牙,窄一些也是月牙,月牙还有好多形状呢……


    但符合一切条件的只有贺云昭,年纪符合……在萧长沣身边被萧长沣多次靠近……秦鹤一所说的在萧长沣身边的人……手臂内侧有月牙形的疤痕,且看疤痕颜色年头很久,久到成为了一个像是胎记的痕迹……


    砰的一声,吴是重重的跪在太极殿内,开口说话的瞬间一种复杂的情绪笼罩了他,哽咽道:“臣幸不辱命,已探到小殿下下落。”


    李遂一惊,他豁然起身快步走到吴是身边,一把把人拉起,“快讲,到底在哪?”


    吴是深呼吸一口,道:“陛下,臣往鲁州查案,不仅查到了篡改古籍的幕后黑手还查到了刺杀萧节度使的凶手,据鲁州的贼人头目交代,背后的主子便是安王!”


    李遂心头一震,仿若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心脏。


    他是极不愿意在宗室近支中挑选嗣子的,能称的上是近支的都同他父皇有过一些争端。


    唯一一个站在他父皇那边的皇室血脉便是曾经的孝安公主,那位因为身体不好比父皇离世还要早许多。


    但即使再不想,他也要考虑到皇位传承,抛开一个皇帝的立场来看,在庆王与安王中他自然是更加喜欢安王这个温和待下的侄子。


    可若是考虑到嗣子人选,父亲已逝的庆王才更加令人安心。


    如今听到幕后黑手即是安王,李燧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安心感。


    下一秒便有些惭愧,原来他在心中也一直防备着宗室。


    他自己如何无所谓,但绝不允许父皇的香火祭祀出丝毫问题。


    李燧叹息一声,他表情复杂道:“原来如此,朕也该猜到……”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朕的皇儿何在?”


    吴是喉结滚动,欲要开口道出名字但还是按捺下自己急躁的心情,推测只是推测……


    他不能影响陛下的判断。


    “臣自开始查探小殿下下落开始便将范围固定在京城,同时以萧家所有人的活动范围来圈定人选,年纪符合者共有四十七人。”


    因不确定小殿下的出生月份,根据对褚娘子产期的估算,这里的年纪符合便是在那一年中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中出生的男女婴儿。


    “其中身世有瑕者有十六人,臣一一查探均无任何嫌疑。”


    “又从萧家接触的人入手,共查三十二人,经过问询无任何嫌疑。”


    “就在臣已经放弃之时发现一个被忽视的地方,萧家曾与贺云昭接触过,臣便前去问询,只从贺云昭所言中,臣发现她所陈述的人与臣所查的人截然相反,一人怎么会对待一个人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态度呢。”


    “此时,臣心中已经隐隐有所怀疑,但并未形成想法。”


    听到此处,李燧心头一跳,惊的瞳孔扩大。


    他不由得捂住心口,为心头那个猜想而震撼。


    吴是抬起头,神色严肃道:“臣在鲁州查案期间,历经波折终于将贼人头目擒获,并在他临死前获得重要线索,萧家在京城接触的人,不引人怀疑的那个人。”


    “臣心头隐隐冒出一个人的名字,但并未擅自确定,考虑到未经查探不好宣之于口,于是臣用尽办法去确认。”


    李燧忍不住催促道:“你快说啊!”


    吴是眼中冒出点点星光,他恍惚道:“臣在一人手臂上看到了月牙形的疤痕,疤痕看起来时间久远。”


    若说刚得知有个孩子的时候李燧激动到晕倒,但此刻可疑人选即将出现时,他反倒是冷静下来。


    这似乎也是某种程度上的为父则刚吧……


    “是谁?”他心头依然冒出一个名字,与吴是一同去鲁州的……


    “贺.云.昭。”


    这三个字尘埃落定时,吴是仿佛虚脱了一般浑身是汗,又仿若是卸下一个巨大的包袱浑身轻松。


    他手背上传来巨大的力道,低下头一看,他的手正被陛下握在手里,力道大的仿佛不是那个文文弱弱的陛下。


    李燧手臂微微发颤,心头甚至猛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恐惧。


    他甚至想要怨怪一句为何不查清楚再告诉他,他怕的是查探之后的失望,更怕惊喜落空后的疯狂。


    前朝曾有皇帝因无子选择宗室子为嗣子,但此子上位后为了把自己的父亲封为皇帝与朝臣博弈几十年,最后甚至把另一位皇帝移出太庙将自己父亲的牌位欢天喜地的放进去……


    作为一个无子且精神还算稳定的皇帝,李燧的心态已经很好了,归功于他身为独生子收获到的父母的关心还有温柔体贴的皇后给他的温暖照顾。


    但他真的不太确定,若是经历了这样如同丧子的失望后,他还能不能保持理智。


    如果贺云昭不是他的孩子,他真的还能继续做一个合格的皇帝吗?


    他会不会想要去求仙问道或者做什么祭祀求子,他真的不能对自己放心……


    翕动的嘴唇暴露他震荡的心情,修剪整齐的指甲力道大到要嵌进吴是的肉里,皇帝喉间溢出一个字:“查!”


    吴是跪地磕头领命,他眼眶泛红退出太极殿。


    在他走后,李燧挪动着发麻的双腿缓缓走到龙椅下的台阶旁。


    他伸手撑着地面慢慢坐在台阶上,呼吸响在耳边,眼中情绪复杂,无措居多欣喜次之。


    李燧喃喃道:“梦里不知身是客,有子方觉梦为邻……”


    他两手交握在额前,“父皇,求您保佑此事成真。”


    不要让他仅享受片刻的梦境欢愉,醒来还要面对清醒的痛苦……


    ……


    贺云昭心中清楚,如果不出意外,此刻吴统领正在查她、查整个贺家。


    她冷静的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她的身份一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无论是声名还是安排的后手都无法完美解决这种隐患。


    但只要有皇帝为她背书,只要有皇权的守护,她的身份就绝不会隐患,不会有人敢当面叫破她名字。


    即使陛下不准备认她这个‘儿子’,但只要对自己骨肉一丝亲情在都会一直庇护她的身份。


    只要这一份庇护在,她就可以凭借这份庇护得到更多,不必担心被赶出朝堂,依可以将她的理想全部实现。


    贺云昭一夜未睡,久久难以入眠,翻来覆去间见到天色隐隐发亮才昏沉的陷入梦乡。


    晨起时,她竟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脑袋疼的厉害。


    “翠玲,有什么提神的东西吗?”


    翠玲惊道:“三爷,您昨夜睡的是不是不太好。”


    “可以说是很坏了。”贺云昭坐在床边上无奈的仰头回道。


    翠玲用了些薄荷水蘸在手上,她轻轻给贺云昭揉捏着太阳穴。


    她道:“三爷,您今日还要去礼部述职,可要早点走呢。”


    礼部比翰林院离的要远一些,贺云昭需要早一些出发。


    待用过早饭后,她便出发到了礼部,恭谨的将折子呈递给礼部侍郎。


    孟侍郎只是淡淡看一眼,没有要翻开的意思,将折子随意的仍在桌边上,力道有些大,折子在桌边上摇摇欲坠。


    “好了,出去吧。”


    贺云昭拱手作揖,她神色恭敬心态平稳,“是,大人。”


    离开礼部衙门时,姗姗来迟的朝阳高悬在晴空之上,贺云昭抬手遮在眉头,被晃的眯眼。


    “人随春好,春与人宜。”


    跑来找人的穆砚蹬的一下自门口出现,他疑惑问道:“现在都是夏日了,哪来的春?”


    贺云昭不紧不慢的放下手,她从善如流的笑着换了一句,“那盛夏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如何?”


    第82章


    穆砚点点头, 这句还不错,他道:“可是因立了功劳,才这么高兴?”


    贺云昭讶异, “你怎么知道?”


    穆砚:“陛下将监视的事交给我了。”


    他一暗示, 贺云昭便懂了。


    板上钉钉的反贼头子安王李晖可是需要被牢牢控制住。


    在收到陛下命令的第一时间, 穆砚已经拿着内廷总管送来的令牌快速的点好人手将安王府层层包围。


    穆砚瞧着贺云昭道:“我只得了令, 还没听说是因着什么事,吴统领让我来找你, 让你给我解惑。”


    穆砚十分的困惑, 这样奇怪的差事还是第一次收到。


    按理来说他身为京都府左军巡使, 安王府犯事交给他来看管也是应当的。


    但这事怪就怪在他根本不知道安王府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而应当为他解释的内卫统领吴是反倒是让他来找贺云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问道。


    贺云昭瞧他一眼, “牌子呢?”


    穆砚大大的疑惑, “什么牌子?”


    贺云昭言简意赅:“令牌。”


    穆砚明白过来,没有牌子,这事可不能随意说。


    他从腰间的搭扣里掏出令牌来,这块令牌便是崔德中总管交给他的调人令牌。


    一看到牌子贺云昭才弯起嘴角道:“咱们换个地方说。”


    待走到翰林院后,贺云昭从头到尾将去鲁州的过程讲了一遍,详细的告诉穆砚她‘应该’知道的事。


    “所以安王被反贼人指认为背后的主子, 这样你明白了吗?”


    穆砚一直皱眉, 听到贺云昭等人在路上险些遇袭眉头更是拧成一团简直要夹死苍蝇。


    他想要关心几句,可事已经过去,最后只是憋出:“厉害!”


    贺云昭笑了,她挑眉玩笑:“厉害用你说?”


    一只手出现在眼前, 大拇指高高扬起,展示了穆砚的佩服之情。


    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他好奇道:“吴统领与我解释不就好了, 何必还要让我来找你。”


    贺云昭心有预料,可她脸上也展露几分茫然,“这……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吴统领另还有事要忙。”


    穆砚耸耸肩,他笑的可爱,玩笑道:“还要感谢吴统领,才能让我见到你这个大忙人。”


    贺云昭给了他一拳头,穆砚夸张的呼痛,两人玩闹了两下便各自分开。


    穆砚自然是还要去安王府门口守着,而贺云昭也要整理一些资料去太极殿述职。


    述职之事历来便是应当到分派差事的衙门,于贺云昭来说前去查案本就不是她的差事,那是人家吴统领主导的,她顶多算是一个辅助角色。


    礼部交给她的祭祀之事才是她应当去述职的差事。


    不过嘛,被人看轻了。


    孟侍郎对待她的态度很正常,不过是对待一般小官的态度罢了。


    她在礼部时心中还颇为愤怒,但转念一想对于孟侍郎这样的大官来说,这态度才常事。


    反倒是她因为某些原因而飘了点,好在她很快调整了情绪,平静的递上折子。


    贺云昭坐在自己翰林院原本的座位上,脸上浮现一丝疑惑,她手指轻敲桌案。


    那……吴统领为何让穆砚来找她解惑呢……


    不可能因为秦鹤一的证词就直接判定安王是反贼,各种证据需要全部跟上。


    而这个案子回京后是由刑部与大理寺联合在办的,为了避免安王府的人逃走才有穆砚这档子事。


    那么吴是此时应当是在查她的,忙虽忙但不可能没有时间说几句话,安王谋反四个字就足够打发穆砚了。


    她心中有一个猜测,不如验证一下。


    贺云昭立即起身从旁边书柜里拿出纸张来,很快磨墨落笔,一封陈述鲁州案情的折子很快赶出来并着鲁州刺史杜樊易的请罪折子放在一处。


    贺云昭低头整理一下腰带,将祥云荷包以及檀木令牌摆放规整,她要往太极殿到陛下面前述职。


    沿着长长的宫道一路走到太极殿,殿前对她熟悉的内侍早就上来招呼一声。


    寒暄几句后,贺云昭便道:“下官到陛下面前述职,还请内官前去通报一声。”


    年纪不大的小内侍笑嘻嘻道:“好说好说,陛下定然快快的允你进去,等你出来了记得找我,我送你一趟。”


    贺云昭笑着应了。


    小内侍很快进了门去,片刻后他脸色古怪的出来了。


    他尴尬的挪动脚步到贺云昭面前,“陛下说让你把折子放下就好,回翰林院忙别的事去吧,等日后陛下有空你再来。”


    贺云昭面上惊讶,有些懵的开口:“可陛下之前不是说下官回来后可以来太极殿述职吗?”


    小内侍急的上前要来捂贺云昭的嘴巴,用力的嘘了一声, “你小声些!”


    他眼中也满是疑惑不解,但还是将曲总管的话一一告诉给贺云昭,“陛下的意思是最近比较忙,贺大人不必多想,回去修书就是。”


    贺云昭眨眨眼睛,无奈道:“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看着贺云昭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宫道尽头,小内侍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回到太极殿。


    他脑袋刚抬起,“!”


    “陛下!”他惊呼一声。


    进门的小内侍被两双眼睛盯着看,一双来自顶头老大曲总管,一双来自老大的老大—皇帝。


    李燧焦急的问道:“贺云昭说了什么?”


    小内侍紧张的靠着门板,手缩在背后,“没……没说什么,就是问了一嘴,然后很快就回翰林院去了。”


    “这……这样啊……”


    李燧脸上有些失望,他忍不住问道:“那他可有生气或者沮丧?”


    小内侍诚实的摇摇头。


    李燧叹口气,挥挥手让人出去。


    他不是故意冷落贺云昭,只是吴是那边还在调查中,不确定贺云昭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李燧心情复杂不敢见贺云昭,更怕是满心满眼认定后,又告诉他这不是他的孩子。


    龙涎香飘荡,伴随着冰鉴里的冷气,李燧拿着贺云昭送来的两份折子翻来覆去的看。


    而另一边刚刚回到翰林院的贺云昭就被新任大学士拉住,“贺修撰,老夫这里有份差事,你过来一下。”


    贺云昭心有所感。


    果不其然,她被大学士安排审查书籍的问题。


    这差事不累,能自己调节休息的时间,但不好的点就是太拴人。


    贺云昭被安排坐在大学士侧面的书桌旁边,她看着多了一个同僚有些手忙脚乱尴尬的无以复加的大学士。


    很好,有人比她尴尬,她就不尴尬了。


    看来吴统领查的很快嘛,这时候才安排了事拴着她,怕被她发现呢。


    贺云昭对此心知肚明,她的身世可是经不起查的,越查越感觉扑朔迷离。


    家中祖母与娘亲为了掩盖她是女子的事实,从她出生起就小心谨慎的防备着。


    这样的身世,由吴统领一查,是怎么查怎么可疑。


    ……


    贺云昭所料不错,吴是将贺家的全部事情挖了个遍,贺云昭的出生怎么看怎么可疑。


    历来权贵之家夫人产子请的稳婆都是熟手,讲究还颇多,要生肖八字相合。


    可是贺夫人生贺云昭倒是奇怪,仅是由自己的奶嬷嬷接生,之后便亲自养育孩子,直到四五岁上才往襄王府带了一次。


    吴是敏锐的察觉这其中问题颇大,说不得便是一个突破口。


    派人仔细查探后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贺夫人怀孕几个月的时候刚好贺老爷被派出去办差,回来后贺老爷便缠绵病榻,隐隐有不好的征兆。


    贺家全家人的注意力都在贺老爷身上,稳婆请来后安置的院子较远。


    贺家一共五个主子,贺大姑娘与贺二姑娘都还是小孩。


    剩下的三个主子,老太太年事已高还要看顾两个小孩,还有一个老爷躺在病榻上,对于生产之事准备的就不是很充分。


    不过还好是贺夫人的第三胎,很快就生出了贺云昭,出生后的贺云昭一直待在贺夫人的房间里不曾移动过地方。


    吴是不动声色的派人将贺夫人的娘家查了一个遍,去掉那些家道中落、银钱纠葛、子女争端等乱七八糟的事,他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


    贺云昭出生后作为外家姚家应当是最关心这个孩子的 ,但偏偏没有上门几次,没见过贺云昭婴儿时期。


    吴是干脆扣住了贺云昭的舅舅姚斌,他还耐心安抚了一番,这才从姚斌口中得知了一件旧事。


    恰逢那一年贺家最艰难的时候,当家人病倒、夫人怀着身孕,但姚家作为外家不曾上门帮忙。


    姚家老太太不来帮衬着自己二女儿,反倒是去帮衬了自己那因为吵架误伤了婆婆的大女儿。


    姚斌战战兢兢道:“大人,那只是我娘偏心,她最偏心大姐,瞧不上二姐,不过是家中的琐事,您……”


    因为母亲偏心于是赌气不叫娘家人看孩子,这事倒是有可能,可……


    吴是眼睛一撇,便瞧见姚斌在擦汗,眼神猛的一利,唰的抽出长刀,刀光在姚斌脸上划过。


    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姚斌被吓的尿了裤子,立马喊道:“大人!大人!我说!”


    “我大姐因为和姐夫吵架误伤了婆婆眼睛,婆家要休她,我娘便去了贺家要求一件贵重的宝贝送给大姐的婆家好叫他们不休大姐。”


    吴是欲言又止,老人家偏心是常态,人心本就不在中间。


    但这明明贺家也在艰难时期,还要让自己一个女儿为另一个女儿的事……


    那这也说得过去,因为此事贺夫人生气才不叫娘家人看孩子。


    看来姚家这条路是不通了。


    吴是很快再次换了方向,他从书院查起,查萧长沣与贺云昭的关系。


    这次倒是得到了一点信息,在书院的萧长沣性格与吴是在外面查的人不太一样。


    更加的沉默不善交际,但很喜欢贺云昭。


    按照一些人的说法是,萧长沣是在巴结师叔……


    吴是扭头吩咐人,“你先去贺家的庄子上找到给贺云昭接生的嬷嬷。”


    他则是趁着贺云昭仍在翰林院忙碌的时候潜入了贺家,按照图纸找到贺云昭的院子


    吴是小心的推开书房的门,进去后他谨慎记住所有东西摆放的位置,这才开始翻找起来。


    那老兵说过,小殿下襁褓内有一块墨色玉佩。


    玉佩……吴是忍不住面露愁容,贺云昭书房的书也未免太多了!


    打开一个盒子就是书,打开一个箱子还是书,打开一个柜子又是书!


    他环顾四周,开始思考,贺云昭并不知道自己身份,那么他有一块玉佩会放在哪里呢?


    吴是的视线缓缓移动到了一旁放置旧物的箱子。


    他打开箱子,灰尘扑了满了满脸,“咳咳!!”


    挥挥手散去灰尘的烟,他定睛一看,箱子里果然都是些旧东西,老旧的荷包、蝈蝈笼子、老虎玩偶等,都是小孩的玩具。


    吴是仔细翻开,在看到小孩扎头发用的红绳时眼睛一亮,在大箱子的角落,他终于翻出一个小香木盒子。


    他心头猛然一震,打开盒子,里面满满的有十几块玉佩!


    墨色的玉佩更是有五块之多。


    吴是:“……”


    算了,都拿走!


    吴是把盒子里所有墨色的玉佩全部拿走,再重新把香木盒子放回箱子的最角落,将所有小孩的玩具按照原本的位置还原回去,最后再小心的用帕子擦干净灰尘的痕迹。


    吴是起身时很是松了一口气。


    当这五块玉佩被一股脑的送到御前时,吴是跪着低下头,他满心焦虑的盼着陛下能够认出玉佩。


    但不需要等待太久,李燧只是看了一眼,就从那五块玉佩中认出他的那一块。


    他指尖颤抖,伸出手指触碰那块喜鹊梅花的玉佩,他眼眶一红。


    深呼吸一次,拿起这块小小的只有小孩手掌大小的玉佩,几乎从印章差不多大。


    李燧道:“这是朕亲手雕刻的玉佩,送给了褚娘子。”


    吴是猛的抬头,他激动道:“陛下,这是从贺云昭书房中放置小孩旧物的箱子里找到的!”


    李燧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贺云昭……是他的孩子!


    吴是继续道:“据臣查探,发现贺云昭出生之时的诸多疑点,臣目前有两个怀疑,第一便是贺家的老太太与贺夫人是知道此事的,他们对小殿下的身世一清二楚,只要召进宫后细细一问就能确定。”


    “第二则是贺家对此并不知情,贺夫人的孩子与小殿下交换了,以此隐藏身份……”


    吴是抬起头,眼眸中有深深的忧虑,如果是第一种将十分难以已处理。


    贺家虽有罪,但毕竟养育了贺云昭……


    如果是第二种……那就说明白贺家是无辜的,可是假如贺家是无辜的,那么在贺云昭小时候好多的举动就不是紧张家中独苗苗这个说法能够解释的了。


    吴是最担心的是贺云昭的身体是否有疾,不然没法解释贺老太太与贺夫人那么紧张他……


    吴是道:“启禀陛下,臣请求将贺家人召入宫中问询。”


    贺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不管他们是否有问题,有贺云昭在,对待他们就要慎之又慎。


    贺云昭的身份几乎能被确认,有疤痕有玉佩。


    但中间缺的那一环,他是怎么到的贺家,只能看看贺家人能否为他们解惑了。


    李燧睁开眼,喉咙艰难的滚动,他咬牙道:“贺老太太与贺夫人由皇后去问,至于其余人则交给你。”


    吴是立即应下。


    李燧突然想到一件事便立刻扭头吩咐道:“贺云昭如今是在翰林院大学士那里办差吗?”


    崔德中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回:“是,拖在翰林院了。”


    李燧严肃吩咐道:“叫泽渊去一趟,在门外保护好他!”


    “是,陛下!”


    贺云昭被拖在翰林院,贺家人才能召入宫中问询。


    贺老太太身份特殊,她是宗室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襄王长女,而贺夫人是贺云昭的母亲,这二人应当是最知道贺云昭身份的人。


    李燧不敢去问,好在有皇后在,苗皇后来问这二位最合适不过了。


    至于其余贺家人等则是被吴是请到了闲置的宫殿内挨个问询,他还特意吩咐手下不得冒犯了。


    但被带过来的贺家等人仍然是战战兢兢的恐惧着。


    吴是看一眼每个房间,问道:“贺家二姑娘在哪里?”


    属下指着西面的一个房间道:“大人,贺二姑娘与成王府二郎均关在哪里。”


    贺家二姑娘,年纪与贺云昭只差一岁,姐弟俩从小一起长大,她一定知道很多东西。


    莫名其妙被请到宫里的贺锦墨与李旷很是迷茫,小夫妻俩一头雾水的坐在房间里,甚至桌子上还有凉茶和糕点。


    待到吴是一进门,两人腾的一下站起来。


    李旷护在贺锦墨身前,他紧张道:“吴统领,你请我们夫妻二人来宫里所为何事,我可是说好请我小舅子贺云昭到成王府吃酒的,不能耽误了时间。”


    他努力把所有能拿出来威慑的人都说出口。


    吴是静默片刻道:“旷公子不必紧张,奉陛之令,我有事情想要问一问贺二娘子。”


    贺锦墨抓住李旷的袖子,她脸上神情紧绷,问道:“你要问什么?”


    “问一问贺云昭。”


    霎时间天地在旋转,贺锦墨眼前的世界碎掉,糟了!小昭犯事了!


    吴是伸手请两人坐下,可贺锦墨动都没动,她紧紧抿着唇盯着吴是。


    吴是无奈,他只好站着问。


    他便道:“不要急,贺大人没什么事,不过是有些事情需要查一查,只要你如实的说出来就好,旷公子有什么要补充的地方也可以说。”


    立刻问道:“贺云昭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贺家是不是很紧张他?”


    “还有他手臂……”


    “没有!”大喊一声,贺锦墨的眼泪不争气的哗啦一下就掉下来。


    她害怕到哭,泪珠从腮边滑落,她紧紧的握着拳头,倔强道:“你要杀要剐随你便,我是不会说任何事的!”


    李旷惊呆了,急忙去拉扯贺锦墨的袖子,他安抚开口搭道:“没事没事,吴大人不是说了吗?云昭没有事的。”


    啪!


    贺锦墨甩手就是一巴掌,“王八蛋!看错你了,我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李旷委屈的捂着脸,他解释道:“锦墨,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扭头看了看一身冷酷之气的吴是,又看看肩膀颤抖的贺锦墨。


    李旷脸上浮现坚定之色,他搂着贺锦墨的肩膀对着吴是道:“吴统领,我夫妇二人同生共死,绝不背叛!”’


    贺锦墨瞪大了眼睛看向手臂还在颤抖的李旷,她坚定的点头,哽咽道:“对!”


    吴是:“……”


    面前是准备慷慨就义的夫妻二人,吴是脑子停转了片刻,艰难道:“我出去一下。”


    他可能需要请示一下陛下能否告知贺家人内情,不然他怀疑将会迎来一票准备慷慨就义的人。


    很快得到了太极殿那边的答复,吴是迅速的将事情尽可能的简洁的告诉贺锦墨。


    “……就是说贺云昭不是你的亲弟弟,他很可能是陛下的孩子……”


    贺锦墨与李旷呆住了,嘴巴开开合合想要说些什么,可迟迟发不出任何声音。


    贺锦墨整张脸都纠结起来,她的弟弟不是她的弟弟,是皇帝的孩子……


    李旷也蒙了,他下意识的开口道:“我的小舅子不是我的小舅子,因为他根本不是我的表哥,他是我的堂哥。”


    “我媳妇的弟弟不是她的弟弟,因为不是亲弟弟是别人家的孩子,但还是我的堂哥,所以……”


    他看向贺锦墨,艰难的捋了一下关系,“我的小舅子变成了你的小叔子……”


    啪!


    吴是拍了一下手,他心累道:“先不要在意这些,能说说手臂的事吗?”


    贺锦墨这下是真的蒙了,她也是有常识的,就算是吴统领为了审问所以骗她,也不会拿这种事来骗。


    “……小昭的手臂好像有块疤痕来着,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的,好像是奶娘不小心用汤婆子烫的吧,几个月的时候就有……”


    “具体的记不太清了,可我记得小时候见过几次,那时候小,还以为那是画的什么东西,我还咬过……”


    贺锦墨比较单纯,没经历过什么事,说话时神情很明显在回想。


    吴是扭头看了一眼屋子里另外一个属下,属下点点头。


    说的都是真话。


    看起来最容易被问的贺锦墨与李旷脑子太直,险些夫妻俩要一起就义,直接把吴是大招给骗了出去。


    再接下来问询贺锦书时,吴是就做好了更加完备的准备,却没料到姐妹俩是完全不同的个性。


    贺锦书冷静的擦拭泛红的眼眶,她反客为主问道:“是我弟弟贺云昭有什么事吗?”


    吴是蹙眉打量一下贺锦书,道:“的确,贺云昭身世上有了一点问题,似乎与其他人家换了孩子,不知您可知道什么消息吗?”


    贺锦书抬眼看着吴是,两手交叠在身前,保持住官宦人家夫人的端庄优雅姿态。


    她冷静道:“我祖母是襄王长女,父亲是陛下亲封的侯爷,我们贺家不是没名姓的人家,我弟弟贺云昭还是状元郎出身,他在文坛声名斐然……”


    她冷笑一声,“吴大人只用这一句话打发我,未免有些小看人了。”


    吴是咬着牙点点头,好啊,真好!贺家真会养孩子啊!


    在接下来不能冒犯到贺锦书的讯问过程中,吴是不断的问,贺锦书在答的同时不断的反问试图从吴是口中知道更多东西。


    吴是仔细回想一下贺锦书的各种回答,详细谨慎但毫无用处!


    “……”


    不过吴是也不是浪得虚名,他很快就明白贺家这两位姑娘对贺云昭的身世是压根不知情。


    好在通过贺锦墨确定了一件事,贺云昭手臂内侧的疤痕确实是从小就有的。


    接下来就看皇后娘娘如何问贺老太太与贺夫人了。


    ……


    坤德殿。


    沉水香从鎏金博山炉里蜿蜒升起,苗皇后靠在檀木小几上,指甲按在小几边缘,几乎要将这紫檀木的桌面上扣出一个指甲印来。


    她太紧张了。


    谨慎的藏起眼中的激动的与喜色,她目光掠过坐在对面的两位妇人。


    暑夏的风吹进,扑到那十二扇琉璃屏风上,将苗皇后头上的凤簪上凤尾吹的微微颤动。


    她不动神色的开始寒暄,“本宫记得昔年贺云昭出生之时,本宫还送了一个金项圈,姑姑可还记得?”


    声音像是浸润在温泉水中的白玉,她神情温亲近,缓缓拉近了距离。


    按照宗室辈分来说的确是姑姑的贺老太太轻轻点头,“沾了娘娘的福气,昭哥儿从小就身体健壮。”


    贺家到底是无辜还是有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中间差的这一环被补上,贺云昭的身份得到确认。


    苗皇后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她神情渐渐冷肃,道:“ 贺云昭的事陛下与我都知道了,姑姑此时承认也算是为了贺云昭好。”


    贺老夫人不动如山,淡淡道:“老身不知道娘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苗皇后将实现移动到贺夫人身上,“本宫记得你是叫淑兰,淑兰,你这个做母亲的还不说话吗?”


    姚淑兰起身,恭敬的福身一礼,“臣妇不知娘娘所说的云昭的事是什么意思。”


    苗皇后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总感觉贺家的确无辜,可眼前两位妇人的神情表现,倒让她感觉是贺云昭本身有什么问题……


    她压下心中不安,神情一缓,便道:“事到如今本宫不妨说实话,贺云昭的身世被陛下查出,他并非贺家子,而是陛下昔年与一位褚娘子结缘后所生。”


    “姑姑,淑兰,本宫相信你们是无辜的,可此事总要……”


    “啊!?”贺老太太骤然出声打断皇后说话!


    老太太脸上满是震惊,表情都无法控制。


    贺夫人张大了嘴,忘记了礼仪规定,“小昭是陛下的……陛下……孩子!”


    婆媳俩脸上表情都空白了一瞬,完全不明白怎么会听到这种天崩地裂一样的话。


    “我还以为……以为是……”


    苗皇后急忙问道:“你以为什么?”


    贺夫人没有说话,似乎是还沉浸在震惊中,而贺老太太已经完全呆了,给不出任何回应。


    半晌后,姚淑兰恍惚的开口问道:“小昭确定是陛下的孩子吗?”


    苗皇后点头,“是,他就是陛下的孩子!”


    ……殿外雀鸟吱吱喳喳的叫着,口中衔着玉兰花瓣落在枝头,一道惊呼从殿内传来,吓的小雀急忙逃窜。


    殿内。


    三位女子因同一个人而承受了巨大的冲击,这样热的天气,三人一人抱着一杯热茶缓解心情。


    贺夫人神情恍惚,她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贺老太太神情迷蒙,她的孙子不是她孙子……


    苗皇后迷茫了,她的儿子变成了女儿……


    事情过于震撼,以至于这三位经历事情颇多的女子齐齐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贺云昭经常会在不经意突然问祖母与母亲一些事,将问句与肯定句的内容牢牢刻在两人的脑海中成为一种近乎下意识反应的东西。


    此刻姚淑兰就有些迷茫的开口问道:“那我们贺家的孩子……”


    苗皇后明白,那孩子是被换走了,就算是查也只有一个结果。


    她开口想要安慰,宽心,等云昭登基后可以为贺家直接指定一位嗣子,或者叫贺家的外孙改姓。


    可安慰的话没有说出口,她想到了贺云昭的身份,又长久的陷入了沉默中。


    还是贺老太太最先缓过来,她问道:“此事要告诉陛下吗?”


    苗皇后起身换了一个位置,坐在姚淑兰身侧,三人齐刷刷在榻上坐好,连神情都复制黏贴了。


    苗皇后是真的迷茫,李素娥与姚淑兰的蒙则九真一假,她们是真的不知道事情从头到尾是怎么发展的!


    从左到右,李素娥、姚淑兰、苗舒,三个女子的命运交织一起,这一切的中心是贺云昭。


    “瞒不住的,可贺云昭怎么办……”苗舒道。


    “必须说,总会被查到的……”姚淑兰道。


    李素娥扭头看看她俩,梳理整理的花白头发在光下泛着朦胧光彩。


    她疑惑道:“小昭可是货真价实的状元,她不能当……”


    苗皇后眼睛一亮,对啊!她被震惊的差点忘记最开始的打算了。


    在还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的时候,她就在想,若是个公主也无妨。


    有陛下和她的帮衬,公主也能掌权,架空嗣皇帝就好,再加上泽渊的帮忙,此事大有可为。


    可如今连公主掌权那一步都不需考虑了,贺云昭就是‘男子’!


    第83章


    贺老太太一句喃喃之语猛然点醒了苗皇后, 在那些她所设想的种种可能里一直带入的‘那个孩子’,可是如今摆在眼前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贺云昭!


    贺云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苗皇后从前对‘他’的看法是虑周藻密、智珠在握。


    她心中不由得苦笑, 未曾得知贺云昭是女子之时, 她的看法是对一个人的。


    但一旦知道了贺云昭的女子身份, 她只是略微一思考这个人想到的便是贺云昭身为女子竟然更像是印象中的先帝……


    贺云昭眼中以温润掩饰的野心逃不过她的眼睛, 即使没有她来安排什么,只凭借陛下亲子的身份, 贺云昭就能做太多太多事。


    那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权欲旺盛的青年朝臣……


    苗皇后眉宇间将坚毅之色浮现, 她道:“本宫需将此事禀报给陛下。”


    另一边的吴是有了更多发现, 贺家的庄子上有一位被荣养的老嬷嬷。


    这位老嬷嬷姓秦, 乃是贺云昭母亲的奶嬷嬷, 也是昔年为贺夫人接生的人,老人家已经年近七十,神思模糊、记忆不清。


    是打十年前开始便记不得什么事,老糊涂了。


    但她毕竟是贺夫人的奶嬷嬷,当初他们一家子是跟着贺夫人一起出嫁的陪房。


    秦嬷嬷的孙女翠玲还是贺云昭身边备受重用的女婢。


    吴是安排好大夫照看秦嬷嬷,在能保证秦嬷嬷健康的情况下费尽心思的去问。


    秦嬷嬷毕竟年纪太大已经糊涂起来, 偶尔记得些事情。


    吴是派出手下人装成贺云昭的口吻与秦嬷嬷说话。


    老人家一身褐色衣衫, 整齐干净,头发丝稀疏但梳理的十分整齐,一看便是被伺候的极好。


    充分证明了老人家在贺夫人与贺云昭心中的地位,不然也不会在庄子上还特意安排了四五人专门照顾这位老仆。


    秦嬷嬷靠坐在榻上。


    内卫学着贺云昭的口吻叫:“嬷嬷, 你说说我出生时的事,好不好。”


    秦嬷嬷一伸手立刻有人将蜂蜜水递上去,老人家眯着眼睛润润喉咙。


    内卫朱雀司, 专门负责刑讯,朱雀司司长此刻正蹲在地上给老太太捶腿,伺候的无微不至。


    秦嬷嬷浑浊的眼睛睁开,她两边嘴角翘起,“三爷,三爷来了。”


    伪装的内卫:“哎,是我,嬷嬷,我来了。”


    在内卫的引导下,秦嬷嬷逐渐说出了只言片语。


    “开始你都不哭,没有声音,我想着姑娘唯一的儿子生出来却没有生息,眼泪一下就下来……”


    “当时有个老大夫在,他说他抱去看看,再回来给我,就有呼吸了,还是个健康的小娃娃……”


    老太太说着说着一个激灵,“三爷要保护好自己,保护自己,不叫人知道,不叫人知道……”


    朱雀司司长眼中满是震撼,他握着老太太的手问道:“是有人要害三爷吗?”


    老太太摇摇头,此时仿佛突然清醒了,一句话不说。


    朱雀司司长心中一抖,直觉告诉他,老太太吞进去的话才是重中之重,但无奈一问到这里老太太突然就不糊涂了。


    他只能是将得来的全部信息整理好立即呈给吴统领。


    秦嬷嬷的确糊涂了,老人家年纪太大神志不是很清楚,便一直在庄子上荣养。


    贺云昭一直借着去探望老人家的机会给老人家洗脑,说的多了,记忆不太清楚的老人家就将来那些真的当成了现实。


    但只要提到贺云昭的性别,老嬷嬷立刻就看似清醒的闭口不谈了。


    吴是很快拿到朱雀司上报的信息,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终于是知道了!


    当年贺家情况不好,身为独苗的贺老爷虽然天赋极高,但没料到运气不好,办差事染上了病,回京后缠绵病榻,眼看着情况不好。


    而贺夫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郁结于心,导致腹中孩子出生既夭折,可能是因为怀孕时间太过相近,于是贺家就被反贼盯上,正好适合藏孩子。


    他们用殿下与贺家的孩子交换,用贺家这样不会被怀疑的幌子将人藏起来。


    不过是形势变化的太快,反贼所依靠的主子都被先帝杀个干净,他们为了保全自己所以装作从来都没做过那些事。


    可陛下无子,这就助长了那些反贼的野心。


    他们暗地里接触贺云昭,他们深知一位皇子奇货可居,能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权力。


    而安王曾经拉拢过贺云昭的行为也有了解释,他估计不太确定贺云昭的身份,所以想要亲自接触,但没料到方法不对,反倒被贺云昭厌恶。


    至于秦嬷嬷口中的老大夫,吴是没有查到丝毫踪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一个人一样。


    他明白,这人定然是二王手下的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孩子换掉。


    两边的线索汇聚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贺云昭的血脉毋庸置疑,定然是陛下的孩子。


    吴是捧着所有的证据一步步走到太极殿,皇后晚他一步才来。


    殿内只有四人,皇帝、皇后、臣子、太监。


    李燧紧张的额头冒出虚汗,他手指紧紧的抓住紫檀木罗汉椅的副手,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如何?”


    扑通一声,吴是重重的跪在地上,他热泪盈眶,“臣不负陛下所望,贺云昭确为陛下子嗣,天佑大晋!”


    声音震耳欲聋,回荡在殿内。


    李燧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他大笑道:“好,好,好啊!”


    苗皇后不动声色的瞧了一眼吴是,发觉他并未发现贺云昭的真实身份。


    她看着李燧激动的宣泄了开心的情绪,在他要召见贺云昭的前一秒,她轻轻道:“陛下,臣妾有私密之事想要告诉陛下,还请陛下移步后殿。”


    李燧摆摆手,脸上还泛着激动的绯红,他道:“明日再说,朕今日就要见到贺云昭!”


    “臣妾要说的就与贺云昭有关,”苗皇后如此道:“陛下,请移步。”


    帝后二人移动至后殿,挥退所有宫人。


    李燧好奇道:“小舒,你要说的是什么事,可是与贺家有关,若是贺家的还有罪责倒不必在乎,毕竟他们替朕养育了云昭。”


    苗皇后摇摇头,她伸手请皇帝坐下,“陛下还是坐下听比较好。”


    李燧一头雾水的被按坐下,随后他看着苗皇后的口型,开开合合……仿佛世界全部寂静,他耳道猛痛!


    “你说什么!?”


    苗皇后抬手抚在他手背上,道:“陛下,凝神!此事知道的人极少,还请冷静。”


    李燧颇感荒唐,头一次对皇后说了重话,“朕盼了多久才盼到这样一个孩子,你现在告诉朕,她是一个女孩!你叫朕怎么冷静?”


    “父皇心心念念的孙子没有了,现在只有一个女孩,公主顶什么用!”


    苗皇后拉住他的手,她牢牢攥住他的手指,另一手抚在手背上。


    她神色冷静道:“陛下,想想贺云昭如今是谁?”


    “她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是翰林院的编撰,她是一个男子啊,陛下!”


    李燧神色凝滞,脑袋里仿佛被糨糊填满,他不知道皇后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的啊!


    贺云昭她是一个女子,她如何能继承皇位,皇后竟然说她如今是状元郎,又说她是男……李燧猛的抬起头,“你……”


    苗皇后肯定的点点头。


    李燧指着自己胸膛,艰难开口:“朕……”


    苗皇后再次点点头。


    李燧晃晃脑袋,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了。


    “这如何?这如何能……”


    贺云昭是他孩子这件事他心中早有准备,但贺云昭竟然是女孩,皇后如今又如此说……


    苗皇后看着陛下皱眉神情恍惚,便轻轻开口道:“陛下要么就不认,要么就认下这个儿子。”


    想要以公主的身份认回万万不可能的。


    贺云昭本身犯下一重大‘罪’,她身为女子却考了状元,成了大晋的官员。


    若是皇帝想要以后女孩身份认回自己的孩子,那么贺云昭的身份公布之后就会迎来全体士大夫阶级的反扑。


    其一,文官秉持着儒家正统思想,‘男主外,女主内’是天经地义,而贺云昭打破了这种传统的分工,冲击了儒传统家庭秩序构建的根基,在士大夫眼中此等行为就是离经叛道之举!风气一开,既定秩序就会崩溃。


    其二,女子鲜少有机会能够正统的学习经史子集等科考知识,一旦贺云昭身份被公布,那么男子的教育优势将不再,会让文官认为自己的特权被挑战,他们不愿意承认女子的才学能够与男子匹敌。


    其三,政治舞台是男人的专属领地,他们自诩为国家栋梁,而女子一旦进入朝堂就意味着会与男子士大夫集团争权夺利,文人相轻,有男人比他强都接受不了,何况是一个女子。


    以讲究门第、出身、人脉等男性主导的关系网中,女子的介入会使一切复杂化。


    这对士大夫维护的礼教社会来说是巨大的冲击,他们会将一切异象遏制在萌芽中。


    “陛下,贺云昭可能并不愿意以公主身份被认回。”


    李燧惊诧的抬起头,“为何?”


    苗皇后叹口气,她神情愁苦。


    李燧主动拉着皇后坐下,夫妻二人手臂紧贴在一起,问道:“小舒,你我夫妻二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苗皇后犹豫道:“陛下可想过贺云昭会如何想?”


    “当公主最大的好处就是有陛下的偏爱,她能靠着这些偏爱掌握一些权力,可是……”苗皇后道:“难道她没有公主的身份,陛下就不会偏爱她了吗?”


    若是普通官家小姐的身份与公主的身份,那必然选做公主。


    可若是公主与朝臣的身份,那选的定然是臣子啊。


    公主虽为君但是无权无正统,臣子虽为臣但能名正言顺掌权。


    贺云昭若是为公主非要掌权,还有会有无数人反对,牝鸡司晨之事逆反天地。


    但她若依然是朝臣,靠着血脉关系皇帝必然偏爱,甚至于会早早留下后手。


    既享受了皇帝的偏爱能汲取权力,又能获得朝臣的支持。


    她若为文臣,架空了嗣皇帝掌权,还会有无数文官支持她呢!


    “她就算是为公主也必然想尽办法掌权,臣妾瞧……云昭似先帝……”


    苗皇后心中推敲了许久,还是将这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李燧当即愣住,扭头看着皇后,苗皇后神色无奈。


    “陛下应当比我更了解贺云昭才是。”


    李燧的脑海中不期然的回忆起贺云昭曾赞先帝仁慈……


    他摆摆手,道:“小舒,让朕好好想想。”


    原本想要在确定贺云昭身份后立即召见,但如今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苗皇后欲言又止,在皇帝脚步离开后殿前,她开口道:“陛下快些想,再过两个时辰云昭便要下值回府,发现贺家人都被召进宫……”


    那她立即便能知道贺家出事了。


    李燧没想到,自己身为皇帝,需要一点时间想事情还要被催促限时。


    可皇后说的有理,如何处理要早点想好才是。


    他回到太极殿,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呆在御书房内,沉默许久后才突然开口:“宣裴泽渊。”


    两刻钟后,裴泽渊迈步进入太极殿。


    李燧沉默的看着眼前的外甥,“泽渊……”


    他心中本是一杂乱,此刻竟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讲合适。


    泽渊还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给他提供什么思路呢?


    “舅舅。”裴泽渊叫了一声,不太明白今日怎么这么奇怪,突然让他保护好贺云昭,又突然让他进宫,还这么沉默不说话。


    李燧神情纠结,反正这事泽渊早晚也要知道。


    他叹口气,便道:“朕竟然也不知从哪开始讲起,泽渊你先坐下,朕怕你接受不了。”


    裴泽渊听从吩咐坐下,他神情严肃,“舅舅,我准备好了。”


    李燧伸手在身前绕了一下,手指头杂乱的飞起,道:“朕有一子嗣,昔年一位娘子所出,如今找到了。”


    裴泽渊忽的一下瞪大的眼睛,舅舅竟然有孩子!


    李燧为了给他解释清楚,几乎是从头开始讲起,也是为了厘清他自己的思绪。


    但此时裴泽渊已经开始在琢磨,这位殿下一定是未来新帝了,他得找机会推贺云昭去面前表一下忠心,将来也好做太子的心腹。


    然而下一刻耳边传来一句,“这个孩子就是贺云昭,翰林院的贺修撰……”


    裴泽渊瞳孔骤缩,他猛的抬起头,喉咙干涩难以开口,“舅舅,你说什么?”


    李遂心一松,看到泽渊也是如此震惊,仿佛他的情绪也随之消解了许多。


    他肯定的顿首,“不错,正是贺云昭,朕现在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思考一件事。”


    “泽渊你坐稳了,朕接下来要说一件事你可能有些接受不了,但你必须尽快接受。”


    “贺云昭的确是朕的唯一子嗣,但她本身……其实是女子,泽……”


    “她是男子。”裴泽渊毫不犹豫的打断了舅舅说话。


    远房表哥变成了更亲的表哥,不需要任何思考,太子之位一定是贺云昭的。


    李燧愣住,忽而嘴角微动从口中发出短促的笑声,他解释道:“贺云昭的确是女子……”


    “她就是男子!”裴泽渊猛然起身,高大的身躯殿内犹如一尊将军相,坚定、勇猛、忠诚。


    李燧看着他的神情,眼眶一热,泽渊,真是好孩子,他何德何能竟然有如此孝顺的外甥、忠诚的臣子。


    裴泽渊斩钉截铁道:“我见过,贺云昭就是男的,有人说她是女子一定是妄图迷惑陛下。”


    感动的眼泪还挂在眼角,李燧的笑容骤然僵硬,脖颈咔嚓咔嚓的转动。


    “贺云昭真是……女子……”


    “她不是!”裴泽渊坚定反驳。


    李燧后知后觉,泽渊不是不在乎性别,而是他脑子轴认准了贺云昭是男子。


    他从头耐心的解释一遍,“……所以她其实是你的表姐……”


    裴泽渊扭头直中红心问道:“她不能当太子吗?”


    “她当然可以,”李燧下意识的回答道,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愣住。


    人在下意识说出的话,才是真正的代表了内心的想法。


    或许他本来也是更想要让太子之位落在贺云昭身上,而不是宗室那些很可能会把他和父皇的牌位挪出去的宗室子弟。


    皇帝缓缓开口:“宣贺云昭。”


    ……


    贺云昭正在翰林院伏案处理公务,她近来一直被大学士扣在直庐里处理一些杂事。


    比起她自己那边单纯的将资料汇总编成一本,大学士这里才是真正的杂事颇多。


    有先帝遗留下来的几千本《起居注》《日历》,记载了先帝的一言一行。


    《起居注》是由翰林院的庶吉士来记录,经手的人多,风格就十分杂乱。


    有人记载的详细,连先帝与人说话时喝的几杯茶都记的一清二楚,也有老油条几乎只记对朝堂有影响的事,还有人趣味颇大,喜欢记载先帝对各种事情的评价。


    贺云昭刚到大学士的房间还真是有些尴尬,在她自己房间里她就是老大,还有顾文淮常来帮忙,很是自在。


    但在大学士这样的顶头上司眼皮子底下,她连一个二郎腿都不好翘,免得被大学士盯着看。


    好在她是个很专注的人,既然开始做事就十分认真,她将《起居注》中有用的信息按照两部分分类。


    一类是先帝对朝政的处理意见,一类是先帝对朝臣的处理方法。


    不得不说,钻研进去之后,她受益颇多。


    令人意外的是,先帝在她心里一直是一个心思深沉,人们通常会认为心思深沉的人应当就是沉默的、冷静的。


    但先帝在《起居注》中却完全不是这样的形象,反而脾气很爆,偶有骂人的脏话也被记录在册。


    当贺云昭看到一句脏的有点不能入目的话时,她尴尬抬起头看着大学士。


    大学士起身过来一瞧,两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大学士轻咳一声,“也许……先帝率直。”


    贺云昭震撼,大学士不愧是朝堂老臣,好稳重的口才!


    笃笃笃,门被叩响,紫衣内侍进门,朗声道:“贺修撰,陛下召见!”


    贺云昭从容起身抚抚褶皱的衣裳,她拱手道:“是。”


    她随着太监的脚步走在身后,青色的官袍因今日久坐被弄的皱起,一时间难以抚平,但偏偏就是这样细小的褶皱却是文官们推崇的‘官纹’。


    吱呀一声,太极殿的门打开。


    李燧竟十分镇定冷静,他此刻才猛然感觉重任在肩。


    云昭是他的孩子,但她身为女子始终是一种隐患。


    皇帝顺遂的人生中唯一的挫折就是无子,但如今无子这一点被补足,他唯一悬在心里的事就是孩子的身份。


    一生顺遂的皇帝此刻第一次感受到压力,他能迎接这样的挑战吗?


    见到贺云昭的第一眼,他眼睫轻动,像!太像了!像先帝,像他!


    李燧走到贺云昭身前,喉咙干涩难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这个孩子她的身世。


    身后的苗皇后也是紧张的难以呼吸甚至手脚发软,裴泽渊正扶着皇后的手臂。


    李燧伸手按住贺云昭的肩膀,拉着她到一旁坐下,道:“先坐,朕有一件事要与你讲。”


    贺云昭微微蹙眉抬起头,她问:“陛下,这?”


    李燧紧张的舔舔自己的嘴唇,咽一口口水,道:“你非贺家子,而是朕的孩子。”


    眼前的青年脸上一片空白,瞳孔瞬间散开整个人像是被冻在寒冰里,“陛下莫要与臣玩笑,臣胆子小。”


    苗皇后急忙补充道:“不是玩笑,这是真的,一切查的清清楚楚,已经与你祖母母亲对过了!”


    李燧急忙回头喊道:“吴是!”


    吴是快步上前,嘴皮子快冒出火星了,眼冒泪光将查探的全部线索说出来,并将贺云昭出生时的内情全部讲来。


    “您就是陛下的亲子!”


    贺云昭嘴唇发白,瞳孔虚虚的散开,她手指扣在扶手上,指尖用力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李燧不由得看过去,安抚道:“孩子,凝神,听朕说。”


    “你是朕的孩子,这是事实,贺家养育你长大,将来你自己便可以回报他们。”


    李燧还要开口欲讲要让她做太子,但却被贺云昭伸出的一只手打断。


    贺云昭掌心朝外虚虚的推开皇帝,她侧头,脸色苍白难看,但极力保持住不失态。


    “这么说,陛下知道我……”


    “朕清楚,无妨,你是朕的儿子。”


    她眼睑猛然压下,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细密的栅影,眼球在黑暗中急速颤抖,似在困兽在挣扎,睁眼时咬紧牙关,瞳孔针尖一样又缓缓扩散成幽潭。


    额角的青筋尚未平息,声音如瓷器裂纹,她道:“臣……需要一点时间……”


    她扶着椅子缓缓起身,脊背依然停挺直,唇角紧紧抿起,拒绝了任何人的上前。


    脊骨如同刀锋避开的岩石,一节节凸起的椎骨垒成了蜿蜒的高山,仿佛血肉之下埋着的一道冷铁,坚刚不可夺其志。


    李燧看着女儿的背影,猛然间懂得了小舒所说,她似先帝……


    第84章


    雨丝漫过金瓦, 将朱红的宫墙都泅成一卷红绸。


    贺云昭缓缓走过垂花门,青色的官袍下伸出一截被墨染黑的雪白袖口。


    她一步一步从太极殿内走出,在走出门口的那一刻, 抬起头看看这布满朦胧雨丝的天空。


    雨不大……


    宫门口早就有人侍奉的人牵来她早上骑着那匹马, 另一侧还有一架宫中的马车等着。


    内廷太监总管崔德中亲自牵着缰绳在此处等候, 他看见神情迷茫的青年抬起头看着这天空, 似乎在怨怪老天为何对合如此捉弄人。


    崔德中心中一紧,那些欢欣雀跃此刻缓缓压在了心底, 他想, 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极难接受的事。


    贺云昭摆手拒绝了豪华的宫中马车, 只是抬手伸向她骑来的那匹马。


    手指触碰到缰绳上濡湿的鹿皮套, 她苦笑一声, 才发觉手臂竟在轻轻颤抖。


    崔德看着贺云昭泛白的指尖, 他面露忧色,轻声道一句:“大人……”


    贺云昭收回手,不去看崔德中,喉咙滚动几次,她缓缓开口:“我走回去。”


    在几人的视线中,青年的背影一点一点缩小, 直到一个转弯, 再也看不到那道身影。


    内卫中的好手已经悄声跟上,在一旁保护。


    为了不引人注意,崔德中挑出了一个小太监穿着普通的褐色常服抱着一把油纸伞追上去。


    烟色的油纸伞承着天空落下绵绵密密的银针,在纸面上织出细碎的涟漪, 檐角铜铃被风推着摇晃。


    青年的身影如同一根挺拔的青竹,她惯来是个爱笑的人,此刻嘴角垂下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便十分落寞, 两手紧紧攥着袖口,却还极力控制不要失态。


    只叫人远远看上一眼,便知道此人定然心神不宁。


    贺云昭垂落的眼眸中不经意间滑过冷静之色,脊背的热汗被冰凉的雨丝一催蒸腾出一股雾气牢牢贴在人骨头上。


    她镇定的走回自己的书房,插上门闩。


    没有点灯,她走到书房的小隔间中,此处有一个暖炕。


    平静的坐在暖炕上的贺云昭兴奋很少,更多的是冷静。


    她从头开始复盘自己的表现可有任何疏忽之处。


    她不是专业的演员,一个一镜到底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


    实际上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天起,她经常会在空闲的时间里反复推演这件事可有任何疏漏之处。


    一个人如果贸然得知自己的父母不是亲生父母,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即使亲生父母比养父母富贵许多一时间肯定也难以接受,甚至会更加茫然。


    按照她自己的情况来说,祖母和母亲十分爱护,两个姐姐与她关系亲近,她是整个家的‘独苗’,突然得知自己并非亲生子定然是震惊迷茫甚至是难过的!


    她一定不能表现出任何喜悦之色,因为皇帝皇后定然是喜悦,她就要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情绪才符合常理。


    并且她对着镜子试了好多次,震惊的神色看起来真的有点假,无论怎么试都有点假。


    在表演中震惊的神色本来就不好演,要么是喜剧化的处理方式,要么就是利用肢体动作表达,不然看起来太像‘演’的,甚至能批一句五官乱飞。


    她尝试了很多次之后决定演的表面镇定从容,但心中十分震惊迷茫加上隐隐悲伤……


    这就恰当的多!


    她只需要控制住面部表情,将嘴唇放松,注意眉头不能动但也不能皱,加上一些小动作就足够了。


    有时候不是演员有多厉害,而是导演和观众足够配合,导演能给出最合适的画面,观众则有前面的剧情铺垫很容易就能体会到此刻演员的情绪。


    她在迈出太极殿的那一刻发现下雨了,细细的雨丝,太合适不过了。


    她只需要拒绝马车,手臂颤抖骑不了马,于是一步一步走回家中,她表现出的情绪就足够的浓厚了。


    雨也不大,不会因为淋雨生病,她就放心大胆的步行,还好那些人足够的贴心还安排了一个撑伞的小太监。


    一切都严丝合缝。


    这件事最妙的就是,她是完全‘不知情’的,祖母与母亲也是完全被‘蒙在鼓里’。


    御前的聪明人很多,聪明人就会有一个误区,习惯于将细节编织在一起用自己的头脑去推测,然后将一件事完整的推敲出全部过程。


    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抓住全部细节,说不得在哪一项上就陷入误区被人否决了‘皇嗣’身份。


    她必须做的很少,从头到尾她只做了四件事。


    第一件事是疤痕,一道陈旧的位于手臂内侧的疤痕。


    第二件事是告知祖母和母亲,她要成为皇嗣,但任何事情都不告诉她们,她们的震惊才会更加真实。


    第三件事,利用顺序调转的方式给二姐增加一些记忆,让她真实的说出口。


    第四件事就是秦嬷嬷了,她老人家糊涂了十多年,神志不清,说的话也能解释。


    至于大姐倒是不必担心,她从小女扮男装,祖母与娘为了瞒住这个秘密,很小的时候是不让她与两个姐姐多接触的。


    等到她已经有了自己判断能力时就去了书院上学,大姐也忙着准备嫁人,再后来就是大姐嫁人回娘家的次数少。


    她的疤痕在手臂内侧靠近肘窝的位置,大姐又没有给她洗过澡,根本不可能知道有没有疤痕。


    况且,因为贺家人的‘不知情’,若是中间出了任何纰漏,她甚至不需要任何解释,因为一切都是他们查出来的。


    贺云昭在黑暗中无声的勾起唇角,接下来她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书房没有点灯,也不曾发出任何声响,黑压压的一片瞧着人心脏沉沉。


    内卫早就派人进了贺家,贺云昭的卧房书房等地都守着人,他们甚至不敢离的太近,只能远远盯着。


    书房一直没有点灯,朱雀司司长路承炀急的不行,眉头皱死紧,他问道:“贺大人是不是还没有吃饭?”


    “是,从宫里回来后就锁在房间里一点动静没有。”’


    路承炀不住的扭头眺望书房,最后钻进了厨房,在他冷酷警惕的眼神下厨娘做好了三爷平日里最爱吃的几道菜。


    他端着食案,小心的走到书房门边上,轻轻的用手指敲击门板。


    “贺大人?您还未曾用晚饭,要不要吃一点?”


    贺云昭看着印在房门上那道身影,嗯?内卫的人。


    她不曾作声。


    门外的路承炀依然端着食案在门外,再次轻声问了一句,门内还是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路承炀扭头四处一看,瞧见了翠玲,眼睛顿时一亮,急忙招手让翠玲过来。


    翠玲走到门前,她一脸为难。


    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家里主子进宫一趟,一回来都跟游魂一样,老太太院子里还有哭声传来。


    府里还猛然进了这么些拿着令牌的人,翠玲怕的整个人都在颤抖,祈祷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三爷回来。


    且三爷看起来更严重,直接进了书房就不出来了。


    本来她还在紧张,但看这些兵爷们都远远守在书房门口神色谨慎不敢去冒犯。


    翠玲瞬间就不紧张了,虽不知是什么事,但目前明显所有人都是看着三爷的脸色,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在朱雀司司长期盼的眼神中,翠玲慢缓缓开口温声劝道:“三爷,您吃一点吧。”


    屋内还是没有任何声响,安静的仿佛里面并没有一个叫做贺云昭的人。


    翠玲听见没有声音,随即就在路承炀惊讶的眼神中推了推了门,门丝毫未动,里面被插上了门闩。


    翠玲道:“三爷,您不能饿着肚子啊,吃一口吧?”


    贺云昭抬眼,她轻叹一声,“翠玲,让我安静一会。”


    翠玲心中一紧,眼眸中也露出担忧之色,但还是听话的闭嘴。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变小,贺云昭的身影沉浸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经历了这么大事还能吃嘛嘛香看起来就很不真实,虽然她自己是不会耽误吃饭的人,但这么一来看起来更加可信。


    收拾的整洁看起来固然仪态更漂亮,但憔悴一些才符合所有人的期待。


    她也不会耽误太久,毕竟家中还有一个二姐。


    ……


    贺老太太与贺母那边是安静不下来的,因为两个女儿都在找她们要一个说法。


    贺锦书是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情,甚至在被询问的时候吴是也不曾告知她为何要问贺云昭的事情。


    告诉贺锦墨是因为贺锦墨与李旷夫妻俩心思比较简单,如果不说清楚二人还真能做出舍身取义的事情来。


    但贺锦书年纪更大,她很可能对贺云昭的身世知情,因此她是吴是询问的重点对象。


    可惜不巧,贺锦书人虽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但本人心思十分缜密,很难从她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加上不能用刑,吴是的问询对她没什么威慑力。


    贺锦书是从宫里被人送回来时才知道贺云昭身上到底是什么事,猛然间把她带到宫里去审讯,她还认为小昭是不是犯了什么大事。


    但与贺锦墨汇合后她很快就知道了贺云昭的身世,回到贺府后两人直接跟着贺老太太与贺母进了房间就开始问。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贺母有些迷茫的坐在榻上,她无力的一摆手,道:“别问了,我也是蒙着呢,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样了。”


    贺锦墨震惊的劲头缓过来后就有些难过,弟弟竟然不是自己亲弟弟,心中酸酸涩涩的想要哭。


    李旷在一旁让她靠着,他眼神已经呆滞了好一会儿。


    这夫妻俩是指望不上了,贺锦书扭头看向祖母皱眉问道:“祖母,那小昭这是怎么回事?”


    贺老太太整张脸皱在一起,她老人家也还蒙着呢,可是大孙女眼神炯炯的立在一旁,她犹豫道:“我听那意思是小昭不是咱们家孩子……”


    贺母侧身躺在榻上往枕头一埋,啜泣声传来,贺锦书急忙去安慰。


    通过几人在宫中的经历和听见过的话,贺锦书将所有信息汇总在一起。


    她眼中满是震惊,“所以说当年娘生下的是一个死胎,而小昭是被人换过来的!”


    贺锦墨眼眶一红,泪珠瞬间落下,她哭道:“怎么会这样呢……”


    被她靠着的李旷此时才反应过来一件事,急忙按住媳妇肩膀,问道:“老天爷呀,那云昭岂不是就是陛下唯一的儿子,那他……”


    “他可能……是要当太子的……”贺锦书眼神发飘……


    小昭可能是要当太子……小昭一定是要当太子的……


    将来那岂不就是……皇帝!


    虽然贺家的独苗变成了皇帝的独苗,但没关系,皇位能传承就好!


    在贺云昭出生之前,贺父其实也曾考虑过女儿出嫁后能否将第二子过继回贺家。


    思考之后还是放弃了,过继这种事有一个要点,那就是贺家的能给这个孩子提供足够的支持,帮扶他未来的发展。


    但贺父考虑到自己缠绵病榻许久很可能会死去的情况下,将来即使两个女儿的第二子能够过继回贺家,改姓贺又能如何?


    贺家在朝堂上给不了这个孩子任何帮助,甚至还需要两个女儿的夫家扶持孩子。


    且不论两个女儿的夫家是否愿意帮扶一个异性的儿子,单说这个过继的孩子自己就会怨恨母亲,人都是趋利的,为了贺家的香火传承让他的利益受损,这个孩子想法可想而知。


    贺父决定让贺云昭做男孩的初衷是为了家中所有女眷,母亲、妻子、两个女儿,贺家需要一个男子才能在这个世道过下去不被宗族吃。


    而当贺云昭是一个男子的时候,不论是她想要自己偷偷的生孩子,还是选择过继一个孩子,受到的阻力远小于贺家一家子女眷来做决定。


    但唯一苦的就是贺云昭了,所以贺老太太才斥了贺母,一视同仁,半夜里她也骂自己那个干完坏事就死的儿子。


    而如今,贺云昭竟然不是贺家的孩子,她本是天皇贵胄,是陛下唯一的‘儿子’!


    这对贺家来说是需要承担一些心理上的痛苦,但实质的利益并未受损太多。


    贺家可是养育了一位皇子,她还会是太子乃至皇帝。


    在这样的权势笼罩下,贺锦书的婆家可能都会求着要过继孙子给贺家。


    这个夜晚,是一个久久不能入眠的夜晚,不论是贺家还是皇宫……


    贺云昭一夜未合眼,贺家全家人久久不能入眠。


    皇宫内皇帝皇后躺在床上开心激动都睡不着,两人聊了一整夜……


    就连吴是、路承炀等人都压根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明。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贺云昭眼中的红血丝多的都能把人埋上。


    听说小昭水米未进的贺锦墨来了书房,敲敲门,问道:“小昭,小昭,你起了吗?”


    “听你昨日没有用晚饭……”


    贺锦墨刚想开口安慰一句,开口的瞬间自己倒是先哭了,弟弟……不是她的弟弟了……


    泪珠滑落到腮边,贺锦墨哭起来不好看,整张脸红通通的,眼睛也肿起来。


    贺云昭听到外面的声响,抬眼看着房门,总算是来了。


    依二姐的性格,定然会来找她,哭起来才是正常,要是成熟稳重起来那定然是李旷婚后亏待她了。


    她听着门外小喇叭一样的哭声,终于起身,她伸手打开房门。


    吱呀一声,阳光扑面撒来,出现在眼前的青年还是昨日那身青色官袍,鬓角发丝凌乱的贴在脸颊上,眼中满是红血丝。


    贺锦墨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嚎出来扑到贺云昭怀里。


    哭的直打嗝,话都说不太清楚,“你……小昭……”


    贺云昭抬手按住贺锦墨的后颈,轻轻拍了两下去当作安抚。


    贺锦墨哆嗦的哭道:“还是……弟弟……”


    贺云昭揽过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脸颊贴了贴她的发丝,道:“是,我还是你的弟弟。”


    ‘姐弟’俩抱在一起,一个哭一个安慰。


    好在很快贺锦墨就哭累了,她嗓子有些哑,开口道:“我给你做了好吃的,鸡丝汤面,烤牛肉,酸笋拌花生。”


    贺锦墨一大早就进了厨房,她自己是不爱动厨房的东西,嫌弃油腻。


    但她实在天赋惊人,随手一做都是好味道。


    听那个叫路司长的说小昭昨天晚饭都没用自己在书房待了一个晚上。她就急忙去做了点吃的。


    烤牛肉的牛肉是怎么来的,她也不知道,只是在厨房门口问了一句,路司长很快就送来一块牛肉,新鲜的牛肉还在跳动。


    陪着媳妇一起做饭的李旷看她实在害怕,干脆自己上手片好了牛肉。


    贺云昭在贺锦墨泪眼盯着下,用了早膳。


    第85章


    贺云昭空荡荡的胃终于迎来了一顿美味的安抚, 她眉宇悄然松开。


    整个贺家上下为之一松,倒是前来接媳妇的宁谦被挡在贺家大门口,一溜陌生的侍从将他拦着, 个个体格彪悍神色冷酷。


    宁谦大惊, “你们是什么人?怎的在贺府放肆?”


    乔装而来的朱雀司内卫眼皮都没抬, 道:“我等是三爷从庄子上提拔的护院, 大姑奶奶有事还要在娘家住几日,姑爷先回家去吧。”


    宁谦才不信, 什么护院, 可别来蒙人!


    他厉色道:“我父亲乃是大理寺少卿, 不论你们是那家的兵丁, 胆敢在京城放肆, 就必要参你们一本!”


    内卫头疼, 这贺家的女婿一个个还真是挺轴,换成旁人见架势不对早就退走了。


    好在这时李旷迎出门来,他急匆匆的跑到宁谦身边,安抚道:“姐夫,你先回去吧,家里还有事要商量, 等事情了结后姨姐便能归家。”


    宁谦脸上更添诧异之色, 啊?这都是女婿,怎么你就能在贺家待着,倒要把我撵出去了!


    “李旷,你说清楚!贺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李旷一脸无奈, 扯着这位大姐夫就要往外推,正当此时,一队从宫中而来的仪仗到了贺府门前。


    领头的正是内廷太监总管崔德中并礼部孟侍郎。


    “圣旨到!”


    圣旨一到, 正被往外推的宁谦也走不得了,立刻便跟着一起进了贺府。


    正院摆上鎏金桌案,崔德中手里是盖着玉玺与皇后金印的圣旨。


    他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有襄王长女、贺公之妻李氏素娥,柔嘉维则,淑慎其仪。相夫教子,夙著贤声;睦族敦亲,久孚众望。特以殊恩,晋封为宁阳郡主,锡之金册,允昭世德。”


    “贺侯之妻考姚氏淑兰,温惠宅心,肃雍成性,教子成名,慈范夙彰。特封一品诰命贞敬夫人,赐凤冠霞帔,荣及三代。”


    “尔其祗承休命,永光阃范。钦哉!”


    贺老太太与贺母恭敬的道:“臣妇接旨!”


    皇帝写圣旨时皇后也在一旁,夫妻两人斟酌后才有如此旨意。


    贺老太太与贺母有抚育皇嗣之功,自然应当嘉赏,考虑到贺老太太的出身便封郡主,而贺夫人则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至于贺家其余人等,倒不如留给贺云昭将来自己亲自加恩,也更加合心意。


    崔德中在宣完圣旨后,他走到贺云昭身边小声道:“贺家其余人将来再加恩……”


    贺云昭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沉默片刻后轻轻点头。


    崔德中小心翼翼道:“那咱们进宫……”


    贺云昭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道一声好。


    随即便走到贺老太太与贺母面前,她躬身行了一礼,起身后便用温和的语气道:“我去宫里一趟,晚上我想吃鸭子。”


    两位长辈面面相觑,伸手要去扶一把又有些手足无措。


    贺锦书神色复杂,她喉咙里像是堵着棉花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贺锦墨兴高采烈的回道:“好,那我叫厨房多准备几样,回来叫你吃个痛快。”


    几乎在这个瞬间,就连知道一切的贺老太太与贺母都从贺云昭身上感受到一种陌生的东西,这是权力带给人的敬畏。


    即使这权力是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仍能感受到权力的威压。


    太极殿内,贺云昭再次迈步进入时神色平静了许多,她脸上没有了昨日的紧绷与迷茫。


    李燧一大早去给先帝上了一炷香,他絮絮叨叨的将事情全部讲出来。


    他总算是没有愧对父皇,膝下有了继承人!


    贺云昭站在他面前时,他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逼着自己开口寒暄几句。


    至于苗皇后倒是自如许多,她眼睛微红的伸手拉着贺云昭坐下,一会儿摸摸贺云昭的手,一会儿摸摸贺云昭的后颈,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


    见到皇后如此亲切的坐过去,李燧看的也有些眼热。


    要是贺云昭真是个被认回来的男孩,那苗皇后恐怕还做不到如此亲近,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怎可能接受没有血缘关系的嫡母待自己如此亲昵。


    反倒正因贺云昭的身份,苗皇后得以亲近孩子。


    李燧说了几句话后实在眼热的不行,愣是自己拽着圆凳到了贺云昭另一侧,他也伸手拉着贺云昭的手。


    他眼泪汪汪道:“明日朕就昭告天下,朕还有一个儿子,然后便封为太子!”


    到时候云昭就能以太子的身份参与朝政,将来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


    “陛下,不可!”苗皇后急忙阻止。


    她蹙眉道:“陛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李燧顿住,此事的确需要从长计议,突然冒出来一个皇子,群臣与宗室怎么可能接受的了。


    他看向贺云昭,眼中有安抚之意。


    贺云昭抬眼,叹口气,她道:“的确不能急。”


    朝堂局势复杂多变,何况当今陛下无子,更是使得君臣之间、朝臣之间十分复杂。


    暂且不提那些根据地域划分的臣子派系,还有因为各种利益链而组成的小团体。


    单说一样,因嗣子之事而界限分明的朝臣,一部分人是坚定的认为结党要趁早。


    既然陛下早早晚晚都要从宗室选择嗣子,他们此时若是不投诚,将来新帝登基后还有他们什么事啊!


    为了利益结党是人之常情,结党为了就是营私啊!


    人家凭什么相信你的忠诚呢,绝不是口头说一句就是支持了,总要互有一些把柄在手上。


    而这些人就是上了船下不去的人,比如很早就和安王府绑定的梁阁老以及本身就是安王舅家的韩家。


    还有一部分是因种种原因没能够及早依附王府的人,他们不是不想择主,而是想要自己吃到最大的一份肉!


    比如曲阁老,他当初就是因为手上有别的事,且看安王与庆王都不是很看得上眼,于是他晚了一步。


    晚一步加入还有什么好处可以拿?


    曲家已经是大晋顶尖的权贵之一了,他身为阁老更是位高权重,王府能给他的东西本就有限,他还要排在别人后面。


    曲阁老可忍不了,他干脆掀桌子,不叫那些宗室子弟入宫抚养,改为入宫念书!


    从前贺云昭与安王府有过节,对曲阁老所做的事自然大声叫好。


    但换做如今她地位一变,再看曲阁老便能察出这位老人家的强势,敢于且善于与皇权、宗室博弈。


    而在曲阁老的手笔下,宗室子弟只能尴尬的进宫念书。


    安王孩子都有了哪还好意思进宫念书啊!但庆王却去了,逼的安王也只能进宫重新回顾学堂生活。


    如曲阁老这样的一批人多半是选择冷眼旁观,他们不与宗室多联系。


    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人不曾站队,选择明哲保身。


    苗皇后很了解一件事,大晋礼重文官,从太宗皇帝起便是这么个规矩,文官们一个都并不认为皇帝就一定是正确的。


    就连先帝那样的强硬派上位之时也是与朝臣磨合了数年才达到平衡。


    到了陛下这里,陛下性子温和自然弹压不住朝臣,但他名声最好,文官对他的评价很高,甚至远超先帝。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突然冒出来一个儿子,朝臣很难直接接受。


    加上那些被利益捆绑的朝臣和宗室,他们必然对贺云昭的身份产生质疑甚至于将此事阴谋化。


    苗皇后恳切道:“陛下请听臣妾一言,贸然将云昭放在朝臣面容易惹来抨击,倒不如徐徐图之,咱们先放出消息。”


    李燧眉头微蹙:“此言有理。”


    他扭头看向贺云昭,道:“云昭,就是要先委屈你一段时日了。”


    贺云昭轻轻摇头,她不委屈,慢慢来才对,急躁反不能成事。


    且皇帝皇后是站在君的视角来看的,她为臣的时候自然了解很多文官的脾性。


    她抬眼,意味深长提醒道:“有时并不只是为了利益,而是有其他所求,君臣之间总需要磨合。”


    切莫认为那些未曾依附王府的纯臣就能接受帝王血脉的骤然更迭,这些恪守为臣之道的是纯臣但可未必是忠臣,是忠臣却又未必是忠于李燧,他们只是忠于大晋。


    他们或许会成为反对浪潮中最锋利的一把剑,他们质疑的不是贺云昭的血脉,而是要与皇权展开博弈!


    贺云昭自己就是文官,她对这些最明白不过了。


    况且她的血脉经过查证确实可信,但过程却不好公布,被质疑的环节也太多了。


    甚至朝臣只要开口说,立时就能问一句,陛下难道你就确定褚娘子是忠诚于您的吗?


    如果她此时是朝臣的身份,她能说的话只会更多、更狠。


    贺云昭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但此刻却不好直接开口,会显得她这个人有些急迫。


    她心中定好节奏,便静心听着皇帝皇后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她回归皇室的过程厘清,她仍然神态沉静平和。


    到了午间,三人一同用饭,还将裴泽渊叫来一起。


    李燧不是个奢侈的皇帝,平日里也不至每顿饭都用几十道菜肴,但此刻是贺云昭在此,怎能叫孩子只吃几道菜呢。


    紫檀嵌螺钿云龙纹膳卓上,二十四道缠枝纹鎏金攒盒依次打开。


    李燧亲手夹着一块水晶脍放到贺云昭的碗中,笑着道:“云昭,这个味道不错,你尝尝。”


    贺云昭沉默的将水晶脍放进口中,半晌后她抬起头微笑道:“多谢陛下。”


    几人一边吃,也未曾讲究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苗皇后便有意问问裴泽渊的想法。


    裴泽渊意料之中没能提供什么想法,但他端着饭碗看了一眼贺云昭后只道:“我也不知。”


    他认为贺云昭心中是有主意的,但是现在不想说。


    贺云昭一整个上午说的话都有限,到了下午皇帝也没有放人的意思,带着贺云昭在御书房处理政务。


    苗皇后担心这两人之间气氛尴尬,干脆拉着裴泽渊也跟上。


    步步锦纹的棂窗将天光滤成琥珀色洒进御书房,朱雀香炉缓缓吐出龙涎香的烟雾。


    李燧惯用的书桌旁踢添了一张桌子给贺云昭来用。


    各色折子在两侧高高叠起,扑面而来的是权力的气味,令人沉醉……


    到了这个地方,贺云昭看起来似乎更自如一些。


    李燧心中懊恼应该先带云昭来御书房再去用膳,气氛定然会好许多。


    他有意多和贺云昭说话,于是几乎每一封折子都要问一遍贺云昭的想法。


    贺云昭似乎也在他的引导下抛开了那些不自在,她沉浸在处理政务之中,偶尔涉及军务裴泽渊也能插几句话。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苗皇后欣慰的看着他们爷俩亲近了不少。


    等到此时再谈起贺云昭恢复身份的事,贺云昭也不再沉默。


    她手指轻轻扣了扣茶碗,发出清越的声响,眉眼间的锋利在光下若隐若现。


    道:“为何不给他们树立一个敌人呢?”


    “群臣和宗室反对的是陛下是未知的皇子,但如果出现一个坚决反对的人,他们就会调转立场。”


    依她之见,此事还有一件难处理的地方,那就是认亲这个故事虽逻辑缜密一切都对的上。


    但架不住聪明人想的就是多,他们不会认为真的这么巧合,陛下得上天庇佑多年无子此时终于有了一个孩子。


    二王谋反的余波?当初藏匿的皇子?萧家意图夏挟天子以令诸侯?


    不不不,一定是皇帝做了什么!


    他不会是因为不想传位给宗室于是炮制了这么一位假皇子吧!


    贺云昭还是襄王的曾外孙,理论上来说也是拥有皇室血脉的,会不会是陛下与襄王府达成了什么约定,所以突然伪造了这么一个皇子来继承皇位!


    很有可能啊!


    现在宗室里血脉亲近有资格的几个人都是先帝那些敌人留下的血脉,陛下这么一个孝顺儿子怎么能亲眼看着皇位落于他人之手呢!


    卑鄙的老皇帝!


    你以为我们看不出你的阴谋吗?


    贺云昭只需要想一想就知道会迎来铺天盖地的质疑,与此站在他们对立面博弈,倒不如给他们造一个敌人出来!


    只要在放出消息之后再炮制一个反对陛下私生子的人出来,那群臣就会立刻调转枪头攻击这个人。


    陛下有儿子你们王府居然还反对?倒反天罡,好大的胆子!是时候展示我们臣子的风骨了!


    这个敌人最好的选择就是安王府,秦鹤一临死前将事情推在了安王李晖脑袋上,却将老安王摘个干净。


    宗室到底是宗室,陛下也不是先帝,最后说不定死的只是李晖一人,只要老安王还活着,那安王府就不会彻底倒下去。


    贺云昭嘴角微勾,她眼底压着玩味之色,口气严肃道:“将事透给几个王府,谁跳出来反对的最欢,就必然成了朝臣的敌人。”


    李燧一听,他立即道:“好啊!这个想法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苗皇后甚至感觉自己再陛下的口气里听到了讨好之意。


    这位几十年里脾气一直温和的皇帝,此刻面对孩子不太光明的手段反而接受良好,他眼中满是自豪欣慰。


    苗皇后将贺云昭所说的事情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她犹豫着开口道:“本宫……”


    贺云昭抬眼看去,她轻声问道:“娘娘可还有什么主意?”


    苗皇后眼神中浮现坚毅之色,她道:“本宫还有一个主意能够比树立一个敌人更好。”


    “嗯?”贺云昭伸手,她轻轻顿首,“您请讲。”


    苗皇后眼中渗出笑意道:“那不如让本宫来当这个‘敌人’。”


    贺云昭一楞。


    苗皇后继续道;“本宫来当这个被群臣反对的敌人。”


    “透给几个王府,其中变数太多,他们万一没能如咱们愿岂不是叫咱们陷入被动,倒不如本宫来做这个敌人。”


    苗皇后笑起来,眼角连着两道细纹,岁月的痕迹让她看起来格外从容自如。


    “反贼的布局没人想看,但一个隐瞒陛下子嗣的善妒皇后,必然是他们的敌人。”


    一个跳出来反对陛下私生子的王府不一定会得到所有朝臣的抨击。


    但一个隐瞒陛下私生子身份的皇后可谓是臭名昭著,群臣立刻便成了正义的化身,愤怒的弹劾不贤的皇后。


    李燧震惊的看着皇后,他急切的阻止,“小舒,这不成!如何能让你背负骂名!”


    苗皇后用手拍了一下着急的皇帝,她嗔怪道:“陛下!”


    “骂名算什么,臣妾害怕这些?那些年骂臣妾不能生育的声音还少了不成。”


    “臣妾来才是最好的,甚至也无需将二王那些事搬到台面上来,不知情的人便认为是臣妾善妒藏匿皇子,知情的人也会认为是臣妾不愿意叫陛下认回他人所出之子,也不会有人怀疑小昭的身份。”


    被善妒的皇后千方百计阻拦的一定是真正的皇子啊!


    李燧接受不了,他拉着皇后手道:“小舒,朕知道你是为了云昭着想,但咱们大可以找一个王府来做这件事,何必需要你亲自来做坏人。”


    苗皇后却骄傲的哼了一声,她眼睛明亮有神闪烁着活力,“陛下你着相了,骂声不过是骂声,将来云昭成了太子,还怕不孝顺臣妾吗?臣妾的名声还不是一句话就能洗干净的。”


    贺云昭睫翼轻颤,她眼中笑意浮现。


    这个想法她也曾想过,只不过这样会伤害皇后娘娘,她便未曾提起,只是揪着安王府打。


    但如今皇后娘娘自己提出来,她就不能反对,因为皇后不只是为了掩盖她的女子身份。


    皇后还在用实际行动透露出一个信息——对她的绝对支持。


    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需要一定的利益绑定才能母慈子孝。


    贺云昭的存在对苗皇后而言全是有利的一面,一个陛下的亲生孩子,她不必看宗室嗣子的脸色。


    且贺云昭的母亲早就去世,就算追封为皇后、太后也不会影响她的地位。


    养母在贺家,再如何封也不可能成为皇后的对手。


    况且贺云昭可不是皇室培养出的那些驴粪蛋子表面光的皇子,她可是货真价实的科举出身,最是眼明心亮。


    而苗皇后对贺云昭有什么有利的地方呢?几乎没有,因为贺云昭是皇帝唯一的孩子。


    那么此时苗皇后就需要以实际行动来展示自己价值与对贺云昭的绝对支持。


    且苗皇后认为贺云昭亲母乃是褚娘子,不论是日后恩封为皇后还是太后,她都能接受,怕的就是贺云昭来日将自己亲生母亲与陛下合葬,却不给她合葬的待遇!


    她必须做点什么,让贺云昭承认她这个母亲。


    贺云昭抬眼,她与皇后对视片刻,随后轻轻垂眸颔首,应了这份好意。


    苗皇后满意的笑了,扭头又去问裴泽渊,“泽渊,你看呢?”


    裴泽渊神色认真的点头,道:“我觉得极好。”


    三对一,李燧只好应下此事。


    苗皇后在皇帝不注意的时候眯眼瞧了他一眼,心头那股子劲冒出来了,她眼中滑过一抹笑意。


    她笑着道:“陛下,臣妾想总要有件事来吸引群臣的视线,是不是?”


    李燧赞同,“不错。”


    “臣妾有一个主意。”


    苗皇后笑眯眯的开口将她的小点子讲来……


    贺云昭没忍住,一口茶噗的一下喷出!


    裴泽渊则震惊的扭头看向自己温柔贤淑从前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的舅母。


    李燧目瞪口呆,但最后在皇后温柔如水的注视下他还是同意了。


    翌日。


    皇帝脸上顶着三道被女人抓出来的指甲印走上了龙椅面见诸位朝臣。


    朝臣纷纷震动。


    “陛下这是被谁抓伤了!”


    “是那位娘娘所为?太过放肆!”


    “应当由皇后娘娘来严厉处置!”


    朝臣顾及陛下颜面没有在朝会说此事,但下朝之后阁老们纷纷留下一同到太极殿请求面见陛下,却被崔德中拦在外面。


    崔德中苦笑道:“诸位阁老不要为难奴婢了……这事情太过复杂……”


    曲阁老冷哼一声,斥道:“后宫的娘娘伤了陛下颜面,我等怎么不能知晓了!”


    崔德中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什么,任凭阁老们催促,他只是一脸愁苦无论如何也不说。


    但崔德中不说,不代表事情不会传出去,很快就有宫人透露路过皇后娘娘宫殿时听到娘娘凄厉的喊一声,道:“你把他认回来,是不是还要废我这个皇后给人家亲娘挪位置!”!!!!!!


    第86章


    京城最顶尖的权贵们顿时神经一震, 皇后娘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阁老们一个个都是千年的狐狸,此刻他们也猛然呆滞,变成了被书生哄骗的女鬼。


    梁阁老瞪大了眼睛, 他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话, “你再说一遍!”


    小吏浑身一个哆嗦, 神情恍惚重复道:“宫人说, 娘娘喊的就是这句,你把他认回来, 是不是还要我这个皇后给人家亲娘腾位置……”


    话音落下, 屋子里安静的可怕, 梁阁老浑身一抖, 他扭头看向陈阁老问道:“陈老, 你听懂了吗?”


    陈阁老摸自己的胡子摸了好几轮, 他咂着嘴巴琢磨好半天。


    曲阁老冷笑一声,他嘲讽道:“你是年纪大老糊涂了不成,难道听不明白话里的意思,陛下有一血脉流落在外,想要认回来,但皇后娘娘不同意!”


    两人正好面对面坐着, 梁阁老气的一个起身就要给曲阁老来一个飞踢, 但可惜他身材夯实,难以‘飞’,只有‘踢’了。


    曲阁老也狠狠的踩了他一脚。


    陈阁老回过神来,道:“没想到陛下还有一血脉流落在外。”


    另一边的崔阁老眉头紧皱, 他揣测道:“不止呢,若只是一公主,皇后娘娘也不不会如此大的反应, 也许是……”语气不禁有些发飘,“……也许是一位皇子……”


    有人哂笑一声,立即摆手反驳,“不可能,陛下……”


    陛下还真有可能在外面有一位皇子啊!


    屋内众人面色一变,声音杂乱成一团。


    这群站在权力最高点的阁老们,面对这样的消息也不见得多稳重。


    “这不可能吧,陛下洁身自好,从不在宫外有什么艳事,宫里的娘娘们要是有所出,宫中必然都知晓。”


    “倒也不一定,陛下登基之前在潜邸之时还是有些旁的事情的。”


    “依稀记得是一位出身不太合适的娘子……”


    “胡说!要是按照那个时间推算,那岂不是那孩子现今都有二十了!”


    说话的人瞬间被一圈人叮住,他尴尬的笑笑,“这也是合理的猜测嘛。”


    “对啊!你说对啊!此事很有可能!”


    砰的一声!


    梁阁老最先起身,冲动的跑了出去,随后曲阁老也很快反应过来,一群阁老们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姿态,只是顾着去求证此事。


    若此事为真,那大晋可要变天了!


    几位阁老更相信自己调查出来的结果,于是纷纷使用自己独家手段。


    曲阁老跑的虽然晚了一步,但找到的人最合适。


    他从兵部找到人,开始着手调查此事,他选择的点是看最近内卫的动作。


    从前没有这么个孩子,此时突然冒出来一定绕不开内卫的手笔。


    他要知道内卫今年的拨款明细,然后从中找出问题。


    很快曲阁老就发现近两年内卫活动十分频繁,支出超过了往年一惯的拨款,今年更是多了好多花销!


    其中许多涉及到调查‘二王’谋反案的余孽,就是这里!


    曲阁老认为这或许与二王案有关。


    曲阁老自认自己十分敏锐,但他能看到只是裴泽渊想给他看到的。


    皇子的内幕无需太多人知道,但瞒不过在朝堂经营几十年根深蒂固的阁老们,倒不如叫他们了解其中一部分真相。


    如此真相就分成了三层,第一层自然是皇帝皇后知道的全部事情。


    第二层是阁老们在裴泽渊的泄露下知道了部分真相,足够确定贺云昭的身份。


    最外层的第三部分就是朝堂上的人以及百姓看的东西,或许这里面还包括后世的人。


    昔年一位娘子育有一子,但当时时局混乱导致皇子流落民间,二十年后皇子被找回来了!


    除曲阁老外,其他的阁老也各有手段,包括从皇宫下手探知真相,还有回家找自己夫人确认一下,昔年陛下在外面是否有一位娘子来着?


    陈阁老资历最深,他的夫人年纪也最大,要是问起二十年前的事情,一时间还真是有些想不起来。


    就在陈老夫人犹豫之际,一旁侍奉的儿媳妇倒是一拍掌,道:“我倒是想起来了,那位娘子姓褚,依稀记得那年因为二王叛乱京城乱了几日,那位娘子失踪,后面再没见到过……”


    经过这么一提醒,陈老夫人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她犹豫着看向陈阁老,道:“我怎么记得那位褚娘子好像是有孕之身……”


    陈阁老:“!”


    阁老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有人没那个实力如同阁老一般自己去查,转而走了吴是的路子,问来问去,吴是只道是要听陛下吩咐。


    吴是既如此说,还能有假!


    何况皇后娘娘反应这般激烈,定然是那个孩子身份不一般,一旦认回来皇后娘娘担心会影响自己的地位!


    梁阁老也是心有戚戚,安王府如今还团团围住,一问就是犯事了,还是证据确凿的大事,不过是现在还缺点东西还没办他们。


    若说一开始梁阁老还想着去问问皇帝到底是什么事,但打从看了刑部与大理寺现存的证据,他对安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作为一个还没成功的皇帝嗣子,你可以坏,但你不能坏的被人瞧见啊!


    这板上钉钉的事谁敢捞啊!


    何况那看守安王府的穆砚端的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安王府连个蚊子都别想飞出来,他也根本得不到安王现在的情况,根本是无从下手!


    梁阁老本以为这次自己算是损失巨大,安王府一倒下,庆王府那边可就要得意了,他甚至已经抓紧时间提拔自己儿孙了。


    万万没想到皇帝嗣子之事还尘埃未定,如今竟然还冒出个亲生子来!


    梁阁老敏锐的察觉这是个好机会,他最先领着人闹到太极殿去哭。


    “陛下啊!您可要给老臣一个说法,您到底是因为什么同皇后娘娘有了争执!”


    李燧在阁老们的围堵下,他一脸的头疼,这不是演出来的,这是真的头疼!


    他一向是个广开言路的皇帝,并不是十分独裁,也很乐意信任阁老们。


    这还是第一次被阁老们围追堵截,着实是感受了一把阁老们的压迫力。


    曲阁老演眼睛一眯,问道:“陛下,皇室血脉不是您一人的家事,更是大晋的国事,您万万不能将其混淆,臣等理应知情!”


    站在一旁默默不说话的裴泽渊遥遥看着阁老们将舅舅围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小昭哥哥说曲阁老本人强势善于博弈。


    通过此次阁老们的动作,隐约试出了几位阁老的实力。


    他默默后退一步把自己的存在感再降低一些。


    李燧在阁老们的围困下,总算是无奈说出实情。


    “朕确有一子,乃是二十年前一位娘子所出,但因当时局势混乱就此失散,朕也以为这孩子活不成了,万万没想到……唉!”


    李燧叹口气,他眼眸中显而易见有些愧疚,提及此事他的愧疚真心实意。


    “只是因这两年反贼余孽再次死灰复燃,这才察觉当时孩子与朕失散同反贼有关,朕才得以找到这个孩子。”


    曲阁老立即皱眉,神色一冷眼中满是质疑,他问道:“陛下有何证据能证明孩子的身份,皇室血脉不容亵渎!”


    梁阁老也急忙问:“陛下,不知那孩子此时在何处,证人证据何在?血脉如何验证?”


    李燧一听到问到此时,他便立刻闭上眼睛不去回答任何话。


    急的阁老的们纷纷开口问。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苗皇后冲了进来,她脸上两道泪痕,满眼怒意道:“阁老们说的对,如何能证明那孩子的身份,难道就凭借证据?皇室血脉岂是能轻易确认的!”


    她咬牙道:“本宫绝不允许那来路不明的人就继承皇位。”


    阁老们神色微妙的看着闯进太极殿来的皇后。


    若是没有之前的铺垫,阁老们的质疑只会更重,可要是如了他们的意展示证据,他们只会一样样要求证明下去。


    这不仅是变相扩大了阁老们的权力更是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不仅有损贺云昭的颜面,更是让她将来很难树立自己的威严。


    君臣从没有什么相和的说法,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贺云昭自然是要做那个东风。


    阁老们本来满腹质疑,但皇后跳出来质疑时,他们便立刻站在了皇后的对立面。


    加上之前帝后的争端,阁老们完全有理由怀疑皇后义正词严的质疑皇子的血脉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


    梁阁老冷哼一声,他抬眼看着皇后,告诫道:“陛下血脉不容质疑,但娘娘万不能因私心就毁了陛下血脉传承。”


    苗皇后眼中划过一道厉色,她早就忍这群老不死的很久了!


    当初陛下登基之后后宫迟迟没有消息,这群阁老成日里就知道催她,还话里话外指责。


    呸!她能让后宫女人怀孕吗?


    苗皇后心中冷笑一声,反正今日她本就是要做一个泼妇,倒不如借机发泄一顿。


    立在原地的皇后一身烟色衣裳十分素净,颈处也不过两串珍珠,此刻她面色薄红怒气喷发。


    梁阁老还没觉出,认为这是从前那个同陛下一个脾气的皇后。


    他道:“娘娘,您可不能再行阻挠之事,错上加错!


    苗皇后嗤笑一声,骂道:“你个老匹夫,倒是跑进本宫家里来教训女主人了!”


    “说本宫错上加错,本宫看得寸进尺的是你才对!谁不知道你和安王府眉来眼去,就差把自己孙子送进去给人家辅臣了!这会子倒是义正言辞的教训本宫了。”


    “本宫乃是先帝亲自所选的冢媳,嫁进皇室三十二年可有任何错?”


    “本宫就是不想认回那个孩子,你待如何?”


    梁阁老被骂的懵掉。


    苗皇后既骂梁阁老也不差另一个崔阁老了,她抬手一指道:“崔老,您怎么说?”


    “那个孩子是陛下的血脉,可本宫也是先帝下聘太后亲自教导的儿媳妇,难道本宫多年来的贤惠打理宫务,最后地位不如生一个孩子。”


    陈阁老蹙眉道:“娘娘何出此言,您是皇后岂能如此失态,陛下膝下空虚,诞下皇子自然是大功一件,这是不亚于您的功劳。”


    苗皇后心一冷,眼眶忍不住一红,道:“那日后天下也不必婚丧嫁娶,只叫女子无名无份的跟着,什么时候生下了儿子什么时候再成婚,如此可如你们的意!”


    崔阁老惊呼一声,连道几声礼乐崩坏,倒行逆施……


    倒是没有被皇后骂的曲阁老眼睛一瞥,察觉出皇后的态度,这看起来不像是要坚决反对,反倒是要谈条件呢。


    他拱手对着皇后行了一礼,苗皇后颔首回了他一礼。


    曲阁老道:“臣有一言,还请娘娘听一听。”


    “皇子之母自然为圣母娘娘,可娘娘也是他应当孝敬的母后,自然越不过您。”


    他扭头看着李燧道:“陛下,您认为呢?”


    李燧眼带愧疚心疼之意,道:“曲老所言有理,皇后乃是朕的嫡妻,不会叫人越过她去,但皇子之母也是有功之人,朕想若是加封可为贵妃。”


    曲阁老满意的点点头。


    梁阁老被皇后骂的满脸铁青,早就难堪的说不出话来,还是陈阁老看着气氛问道:“陛下,臣等还不知皇子殿下如今在何处?”


    李燧看看眼中满是催促的阁老们,他道:“皇子年二十,如今就在宫中……翰林院……”


    ……


    在事情发酵的几日内,皇帝要面临阁老的围堵,皇后要演好自己的戏份,裴泽渊忙着给诸位阁老送线索。


    只有贺云昭这个主角万分清闲,她在当日便归家吃了一顿全鸭宴。


    还有点隐隐难过的贺锦墨恨不得将全京城的鸭子都抓来给贺云昭吃。


    贺锦书看起来比贺锦墨要柔弱,但内里却更加刚强,很快就接手了贺府内家事。


    毕竟留下保护贺云昭的内卫还在,不能总叫这些人轮班去小馆子吃饭。


    贺锦书将闲置的一个院落改成了厨房,安排厨娘给这些人做大锅饭吃。


    在贺老夫人与贺母都无心处理家事的档口,她处理了全部内务。


    贺云昭在第二日便同祖母与母亲一同到城内的一所道观烧香。


    做事做全套,在故事里原本贺家的那个孩子是一个死婴,被贼人替换成了贺云昭。


    按照正常思路来说也是一样的,在那样被先帝清算的时刻,他们哪来的心思带走一个婴儿呢。


    况且如果设计成婴儿被换,那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萧长沣就会成为那个贺家的孩子。


    贺云昭在两种选择中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将故事换成‘死婴’这个版本。


    若是用这个版本,她只需要考虑自己的故事,但若是加入了萧长沣,她就要编两个人故事。


    且萧长沣本身身世在萧家那边是如何安排的她一概不知,最好不要多此一举。


    雾气漫过道观的墙壁时,贺云昭将三柱线香靠近长明灯。


    青烟在煽动的鼻翼前打了一个旋,闭眼,她心中默念一个名字。


    昨夜雨水在炉脚处留下的蜿蜒水痕正倒映着她乌黑的鬓角。


    贺云昭扭头问道童,问道:“给死去的人点的灯……”


    道童:“您要说的是光明灯吧,光明灯可拔度亡魂,照彻幽暗,使罪魂哭魄随慧光接引,皈依正道。”


    贺云昭思索片刻问,“最贵的是哪一种?”


    道童蒙了一瞬,“啊?”


    他很快反应过来后道:“最贵的是点一年的,有道长每日诵经。”


    贺云昭一摆手,“报价。”


    道童:“三百两。”


    贺云昭爽快的掏银票。


    又过一日,阁老们还在调查此事是否为真,而贺云昭选择平静的回到翰林院继续处理公务。


    整理先帝的《起居注》其实很有意思,能学到很多东西,且这种东西不是书本上明晃晃的摆出来告诉你,是需要自己去悟的,于是看起来更加有意思。


    大学士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听说贺家老太太被封为郡主、贺夫人被封为一品夫人,他便以为是贺云昭立了什么功劳,干脆在他屋子旁安排了一个小隔间给贺云昭做事。


    贺云昭老实的抱着一摞《起居注》到一旁的屋子去。


    她正看到入迷,耳边传来笃笃声,她抬头一看,惊讶道:“曲瞻?”


    一身红色官袍的可不就是许久未见的曲瞻,他抱臂靠在门边上,狐狸眼危险的眯起,嘴上不满道:“你回京几日了怎么都没同我见一次?也不知是有什么大事绊住你了。”


    “要不是我今日来翰林院有事,还见不到你这个大忙人呢!”


    贺云昭啧了一声,无声的打量曲瞻,她回京几日做的事那可真是‘大事’。


    说出来吓死曲瞻!


    她笑一声,招招手,“我不去找你,是等着你找我啊,合该你给我接风洗尘。”


    曲瞻哼道:“就你最有道理。”


    许久未见,曲瞻自然有好多话想说,除开他最近的差事,还有一件事要告诉贺云昭。


    他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要保密。”


    贺云昭惊讶一瞬,随即她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曲大公子请讲。”


    曲瞻靠近她脸侧,他贴着耳边小声道:“陛下有一个私生子!”


    贺云昭:“……哇哦……”


    曲瞻拉着她手臂,道:“等我从祖父那里知道是谁,一定先告诉你。”


    他一脸‘还是我对你好吧’的神情。


    贺云昭眼神无辜,忍住笑意,她拍拍曲瞻,“谢谢你呀。”


    曲瞻一摆手,“不客气,咱们俩什么关系,最好的兄弟!”


    门外隐约传来嘈杂声,内廷总管崔德中来了,一脸喜色道:“贺大人,陛下召见!”


    贺云昭扭头看看曲瞻,“你也去。”


    曲瞻:“嗯?”


    第87章


    阁老们绝非是什么老糊涂, 他们是越老越精。


    当皇帝吐露出皇子所在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一件事,皇子是一个他们见过的人!


    翰林院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 年龄合适的不过一掌之数, 对皇帝昔年之情了解更多的人几乎很快就能算出这位殿下的年纪。


    翰林院……二十岁的年轻臣子……皇帝的亲生儿子……


    曲津瞳孔一颤, 他脑海中霎时间划过一个名字, 不可能……怎会如此……


    朱红色的殿门缓缓打开,两扇厚重的门板在‘吱呀’声中向两侧移开, 似是巨兽在慵懒的的舒展自己的身躯, 打破了整个殿内的安静。


    贺云昭身着青色官袍, 胸前鸟兽俊逸傲慢随着她的步伐若隐若现, 腰间一块墨色婴儿手掌大的玉佩温润静谧。


    行走间玉佩同身上翰林院的木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安静的殿内清晰可闻。


    她头带幞头, 发丝整齐的束在内,仅有几根碎发从垂落在鬓角。


    跨过高高的门槛,她踏入殿内,靴子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回声在殿内悠然回荡。


    即使有二十几只眼睛都齐刷刷的落在她身上,她也仍然是一副从容之态。


    御座下方, 阁老们与几位六部尚书早已散落分立, 衣袂飘飘,他们面上满是震惊之色。


    贺云昭不紧不慢的走到御座前,两臂展开振一振衣袖再合拢至身前,“臣贺云昭,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清越的声音回荡在殿内。


    梁阁老瞪大的眼睛简直要将眼角都撕裂,心脏仿若被巨钟猛撞, 他承受不了的抬手捂住胸口,嘴唇蠕动半晌,半个音都露不出来!


    曲津率先反应过来猛的一回头,他眼中满是震撼望着皇帝,问道:“这……”


    “这是……”


    “贺……”


    户部尚书本来还站在一侧揣着手,此刻脚下一软险些摔倒,他拽着梁阁老的衣裳才勉强站稳。


    贺云昭环视一周,看着诸位阁老,神色沉静的垂眸盯着地面。


    此时崔德中才带着曲瞻小步进入殿内,溜到一旁立好。


    这是贺云昭的吩咐,带着曲瞻是想震惊他一下,但进门这么重要的亮相时刻当然是留给她一个人的高光片段。


    正好崔德中在这种事上很乐意听从这位殿下的吩咐。


    殊不知曲瞻心头已经被震了一次又一次,竟然能直接在内廷总管面前决定他是否能跟着去太极殿,甚至还直接决定了他与崔德中进门顺序!


    曲瞻的心脏砰砰直跳,似乎有什么超出他认知之外的事情要发生。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如同天帝的旨意,但也相差不多,这是来自皇帝的亲口介绍。


    李燧伸手指向贺云昭,嘴角压不住的勾起,他口气中带着骄傲与自豪,“此乃朕之长子。”!!!!


    贺云昭竟是陛下的长子,他是皇子!!!!


    阁老们此刻只恨自己见识短浅,一个个表情完全失控。


    曲津压根没看见他孙儿曲瞻已经进门,眼中只有贺云昭一个人的身影,太过震惊的消息令人一瞬间耳鸣失聪。


    最后是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陈阁老将将缓过神来,他忍不住质疑道:“陛下可有任何证据证明皇子血脉?”


    “天家血脉非同小可,况陛下膝下空虚,难保没有狂悖者铤而走险。”


    “且这位小贺修撰本是贺家子嗣,京城皆知,又如何摇身一变成为陛下皇嗣的?陛下又何时才得知此人身份,臣以为还是谨慎确认的好。”


    陈阁老所言有理,若是没有任何凭证就能认下一个孩子,那岂不是对天家血脉的亵渎!


    李燧侧头朝着身边一看,内卫统领吴是随即上前。


    他躬身道:“不敢隐瞒诸位阁老,殿下的身份其本人不知晓,而是由我等探查才得知,试问诸位若是陛下或者殿下早知血脉之事又如何会安排与下官同往鲁州查案。”


    “至于证据……”


    朱雀司司长路承炀捧着缠枝纹方案,案上有证据一摞。


    吴是面色严肃,先是拱手对皇帝,以表尊敬,再开口道:“二十年前有陛下王府内旧人褚娘子,于四月查出身怀有孕,此事当时诸多夫人应当也知晓,无需再证实。”


    “于九月初六二王叛乱时失散,十一月初三产子,其子被冀州节度使萧临送往京城,中途被换进一户人家,此户人家便是贺府。”


    曲阁老忍不住插一句问道:“可还有其他证据能证明血缘,否则臣等无法信服此事。”


    吴是看向曲阁老,道:“阁老莫急,自然还有其他证据,昔年陛下曾亲手雕刻墨玉玉佩一块,婴孩的手掌大小,上有喜鹊梅花,陛下手生,这喜鹊左翅上只有一条纹路。”


    众人瞬间扭头看向贺云昭腰间那块看起来小小的玉佩,曲津猛然上前一步,俯身用手掌托着这块小小的玉佩仔细端详。


    一大群阁老脚步利索的跑过来,让人意识不到他们平均年龄超过六十。


    贺云昭只消低下头就能看见一大堆直角幞头,两翅颤颤,仿佛一群扇着翅膀的老鹰在她身前。


    她面露尴尬之色,伸手将玉佩解下,递给曲阁老继续端详。


    吴是哽了一下,随后继续解释道:“除开这块玉佩之外,褚娘子还用陛下所赠月牙形耳饰在殿下右手臂内侧印了一块月牙形疤痕,此耳饰乃是启元二十七年新罗国进贡,共有两对,一对被陛下送给了褚娘子,一对则是仍留在宫中内库。”


    路承炀拿出一对耳饰走到贺云昭身边。


    “殿下。”


    贺云昭颔首,随后伸出手臂将来袖子撸起,她手臂内侧靠近肘窝的红色疤痕与暗金色不再鲜亮的耳饰重合,完美无缺!


    曲津忍不住开口质疑道:“若是从小就有的疤痕,那为何长大后仍然还是这么大,难道不是跟着人身体壮大疤痕也长大吗?”


    贺云昭不曾说话,只是淡淡将目光落在吴是脸上,吴是立即站出来道:“曲老,您为文人,自然是不了解疤痕如何,疤痕的这个位置相当于一块死肉,即使人身体长了但是疤痕并不会长大。”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疤痕才会生长,那就是有种特殊体质,只要出现疤痕,随着时间过去疤痕会增生,不过这种情况疤痕就很难维持住原来的形状,贺云昭手臂上的疤痕自然不在此列。


    阁老们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流在人群中涌动。


    陈阁老扭头看看崔阁老,你怎么看?


    崔阁老神色微妙的侧头垂眼,避开陈老的视线,他还是先保留自己的看法,毕竟安王被围后,他迅速同庆王拉近了关系。


    曲阁老也神色扭曲,他完全想不到竟然是这种发展,即使面前 ‘殿下’是与他孙儿交好的贺云昭,他也很难立刻接受。


    皇室血脉传承怎能如此儿戏,万一有什么意外可是滑天下之大稽!


    曲津默不作声的退后几步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苗皇后一见众臣还在思索,她便立刻冷笑一声,“即使证据在前,也不能证明确为陛下亲子,本宫认为还是应当再谨慎一些。”


    立刻有人皱眉反驳道:“娘娘何出此言,证据在此,贺修撰的身份确认无疑。”


    贺云昭不动声色的看向皇后娘娘,她眸色淡淡。


    就如同手里有一块血沁的玉璧,看起来十分诡异,于是决定扔到马厩去垫土,又会有人说到底是一块好玉胚子。


    贺云昭不期然想到了外出踏青之时,看到有武将家的少爷小姐们结伴出来打猎,一只白狐被钉在树上,为首的少年笑着赞‘是一块好皮子,做了斗篷必然暖和’。


    但手下随从拿出匕首要去抹了白狐脖子时,少年又要道一句‘可怜’。


    人本身就如此复杂的,心理学上有一种效应叫做对比效应,如果最先提出的事与人们惯有的思想观念差距深大,会使得人们进行否认,而后续提出的观念接近于人们的预期或观念,通过对比更加容易获得赞同。


    认可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是违背了他们的固有观念的,人本就是年纪越大越固执。


    但如果皇后站出来反对,抨击一位不贤的皇后则是朝臣们熟悉的在,于是事情回到了他们认知范围内,贺云昭是皇子这件事就更加容易接受。


    苗皇后不懂得那些被人研究后总结理论的东西,但她懂人……


    贺云昭只需静默的待着,苗皇后自己就能舌战群臣再表现出难堪的神色,最后顺着朝臣的意思节节败退。


    “诸位张口闭口皇室血脉,可皇子非是生于王府或宫廷,如何能贸然确认!”


    “娘娘,实证在此!殿下的身份毋庸置疑,何必阻拦陛下血脉团聚。”


    “陛下膝下空虚,本宫多年来费尽心力后宫依然一无所出,怎得突然就有了一个皇子,世人岂能信服!”


    “娘娘,您是陛下的原配发妻,不论是谁都越不过你去。”


    苗皇后抬手指着陛下,眼中泪珠晃荡,她咬牙恨恨道:“陛下与我说此生不负,难道就是这么不负的吗?”


    在某个瞬间,李燧恍惚的觉得小舒不只是演戏……


    她在那过去多年的某个时光里真的那么恨过他,因他临幸妾室因他同褚娘子的事闹的满城风雨……


    殿内已经吵一团,苗皇后丝毫不让人,她打破了过去几十年的贤惠形象。


    直到崔阁老厉色道:“娘娘受教于太后,莫要辜负太后娘娘的教导,误我大晋传承!”


    苗皇后猛然一楞,接着她抬手捂住整张脸,泪水从指缝间迫出,身边的宫人极会看眼色将皇后娘娘扶着坐下。


    李燧一脸为难,他看看皇后,即使知道小舒是做戏,仍然想寻去安慰她。


    可此时大获全胜的阁老们清清嗓子,微妙的看着彼此的神色,他们在等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第一个站出来的不是曲阁老这样的强硬派,也不是陈阁老这样的稳健派,更不是刚才冲在最前面的崔阁老!


    而是极其圆滑,失了安王府的梁阁老!


    梁阁老泪流满面,神色激动手臂颤抖的看向贺云昭,他比皇帝认亲那一日表现的还要激动喜悦。


    贺云昭心道,真情实感和演戏果然是有一定的差距,世界上演技最好的人一定不在舞台上而是在朝堂上。


    梁阁老痛哭一声,他扑了过来,抓住贺云昭的衣袖,一边跺脚一边拍自己胸脯,喊道:“先帝啊!您终于看到陛下后继有人了!”


    贺云昭脸上一片动容的伸手拍拍梁阁老的后背。


    他猛的抓住贺云昭的手臂,满脸泪痕的端详贺云昭的脸庞。


    感叹道:“像,真是像啊!从前未曾发现,如今殿下站在陛下面前,臣才发觉父子二人竟是如此相像!”


    他眼睛猛的睁大,盯着贺云昭的耳朵,“哎呦!耳垂像先帝!”


    “这鼻子像太后!”


    梁阁老的不要脸行为瞬间刺激到了其余还在犹豫的人,此刻不表衷心何时再来表,难道等到新帝登基吗?


    陛下的性子他们了解的清楚,但对这位殿下的性格可是一无所知。


    他们只知道这位是状元郎。


    哎呦!众人猛然才意识到,贺云昭竟还是货真价实通过科举考上来的状元郎!


    一瞬间文臣心中都满是激动,太宗皇帝与先帝都更加尚武,陛下倒是极爱文学,但是那是爱好,贺云昭这可是精通!


    崔阁老挤开梁阁老,他立刻回忆道:“先帝若能看到殿下面容定然老怀欣慰。”


    就在这个时刻,贺云昭神情微松,她谦和的颔首安抚哭泣的臣子。


    曲津遥遥与贺云昭对视一眼,贺云昭嘴角微勾权当是打了一个招呼。


    曲津心中微沉,贺云昭可不是陛下那样的性子,他此刻竟也完全看不清贺云昭了……


    李燧欣慰的看着‘儿子’与阁老们彼此亲和的一面。


    “既如此,朕便吩咐宗室开族谱将云昭的名字加上,李昭。”


    阁老们纷纷赞同。


    李燧又道:“先封为宸王,待昭告天下后再封为太子,诸位以为如何?”


    先封为亲王便是贺云昭这段时间的身份,有具体的品级与待遇,她也好招揽人手。


    毕竟封太子不是简单的事,还需要做好准备才能,不然若是短时间直接封太子,礼部都准备不过来。


    宸王的意思也极为清楚,宸为帝王所居之处的意思,引申为帝位。


    李燧打算将安王府处理干净之后再为贺云昭封太子。


    陈阁老整理好衣领,躬身道:“臣赞同此举。”


    有人开口赞同,也有阁老沉默了些。


    贺云昭留心看了一眼,才察觉出陛下的好脾气也有不合适的时候。


    他与人说话常是商量口吻,难免叫朝臣认为还有余地。


    圣旨自太极殿发出,传遍京城后再往各地蔓延,官府驿报上将圣旨公示,普通百姓只知皇帝有个儿子叫李昭,封为宸亲王!


    第88章


    当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之时, 贺云昭反倒有种气定神闲之感,甚至还饶有兴趣的欣赏曲瞻脸上天崩地裂的表情。


    出了太极殿,曲瞻脸上的表情更是好看极了。


    曲家这对祖孙是谁也顾不上谁, 曲瞻跟着贺云昭一溜烟的跑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家祖父还在太极殿前徘徊。


    他顾不得什么宫中不得喧哗的礼仪, 脸上挂着荒唐的笑容, 口中哇来哇来,贺云昭险些以为这是池塘边, 而曲瞻正在捉青蛙!


    “别哇来哇去了, 听的人耳朵起茧子。”贺云昭觑他一眼调侃道。


    曲瞻亲眼看着好友摇身一变成了王爷, 陛下的亲生儿子, 将来还会是太子、皇帝!


    他两只手抱着脑袋跟着贺云昭身边, 走了几步猛然才反应过来, 伸手就要从贺云昭身上摸索过去,仿佛是看什么稀罕物件。


    贺云昭脸一黑,在曲瞻手碰到她的前一秒,成功一脚踹开人。


    唾了他一声,“什么毛病,说话就说话还要摸人。”


    曲瞻揉揉自己被踹的肚子一脸扭曲, 疼痛成功唤醒了理智。


    他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没憋住,“不让摸就不让摸,你怎么还踹人呢?宸王殿下,咱们还是不是朋友了?”


    贺云昭翻个白眼, 她阴阳怪气道:“呦!瞧您这话说的,难道以前你就摸过了?”


    曲瞻诚实的摇摇头,以前倒是也没这样。


    贺云昭有个怪脾气, 不喜人近身上手,他自然不会故意冒犯,但今日这不是激动了些,一时没注意。


    他肚子还隐隐作痛,苦着脸揉自己的肚子,“你下手也太狠了!”


    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了两句,随后想到了什么,他两眼放光,“殿下,我可是您至交好友,东宫的位置可不得给我留一个!”


    贺云昭哼一声,“曲大少,小小东宫,您瞧的上?”


    曲瞻厚着脸皮再凑过来,他语调不正经的道:“属臣没我的份儿,那我自荐枕席往后院去,到时候我就是曲侧妃。”


    贺云昭憋不住笑意,她啧了两声,问:“那您到底是奸臣还是奸妃啊?”


    曲瞻作怪一样,他脸上突然装作憨厚的笑容,还伸手摸摸自己后脑勺,“都成都成,我不挑。”


    贺云昭笑骂一句。


    曲瞻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且这冲击还是贺云昭被封为宸王的时刻,他心中除了震惊还有异常的兴奋激动。


    好友突然飞升了,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激动。


    但曲瞻直接跳过了那个情怯怯的阶段。


    人的性格不同对一件事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就会完全不同。


    曲瞻出身权贵之家,曲家是大晋最显赫的几个人家之一,作为曲阁老精心培养的曲家继承人,曲瞻将在未来接手曲家大部分的政治资源。


    他本人是极其骄傲的,即使没有一位身为王爷的好友,他早晚也能成为朝堂顶端的人物。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他想的还是自己拼几年升一升位置,多掌握一些家里的势力,待贺云昭从翰林院出来后,他也能帮一把。


    贺云昭本人虽然出色,但耐不住贺家沉寂了这么多年,若是贺云昭只是一个勉强做官的富贵公子哥,那贺家的资源供给贺云昭绰绰有余。


    但贺云昭可是状元出身,朝堂路线奔着的就是入阁去的,既是这条路,那贺家资源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况且贺家的几门姻亲都算不得能在朝堂上帮忙的,曲瞻早就对此看的分明,便打定主意自己拼几年后再扶贺云昭往上走一走。


    哪能想到,他还没拼成功,贺云昭倒是一步登天了!


    曲瞻的脑袋里有一根神经一直在跳动,几乎难耐不住这种兴奋。


    贺云昭面上挂着笑意,眼中却闪过一抹探究之意,嘴上有些幼稚的抱怨道:“你瞧瞧曲老,刚才那叫一个厉害,要不是知道你们家没动静,我都以为他是投了其他王爷了。”


    曲瞻一挑眉,他伸手揽过贺云昭的肩膀,没被拒绝。


    他贴着贺云昭脸侧,仔细瞧贺云昭脸上的抱怨的神情,眉眼舒展倒没什么怒意。


    他轻笑一声,“祖父就那么个脾性,要是他纳头便拜,还要怀疑是不是有人给他下蛊了!”


    曲阁老那个脾性,他老人家是不会因为家中孙儿与突然出现的皇子交好就立刻投靠的。


    阁老中强势的人不少,但大多能伪装的更好一些,只曲阁老年纪在阁老中还算轻,所以他便需要如此一个强硬态度为自己立威。


    至于曲阁老之举会不会影响到贺云昭,那更是无稽之谈。


    若贺云昭果真为假,一个只见过几次的孙子的朋友,是死是活又与他何干呢?


    他能在这个年纪坐稳阁老的位置,心肠真的没那么柔软。


    而贺云昭若是为真,那曲阁老也不必多在意,一位成熟的皇位继承人应当知道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


    曲阁老虽是冲在质疑的第一线,但他反而比梁阁老这种最早站在贺云昭一侧的人更了解贺云昭的心智。


    若是满朝堂均是赞美之言,那这朝堂才是烂透了。


    君臣之间本就存在博弈,曲阁老不介意身先士卒,他认为贺云昭应当能看的出来他的本事。


    贺云昭心中清楚,只是如今对着曲瞻,她倒要试一试曲瞻是如何看的。


    若是曲瞻将来也是曲阁老这种对抗思维的政见,那此时还是尽早拉开距离的好,免得将来心绪不平。


    曲瞻了然于心,但此刻也要为祖父辩一次。


    “这君臣之间嘛……”他意味深长道:“还得看怎么做……”


    要是云昭能压得住祖父,那祖父可就是另一副样子了。


    贺云昭抬眼看他,嘴角一勾,她带着些玩味道:“你倒是护家。”


    曲瞻哼笑一声,他拉长了声像是在撒娇,“哪有!我护你。”


    贺云昭轻笑一声,未曾说什么。


    ……


    起初京城的人们都在震惊于陛下竟然有一个亲生儿子流落民间,虽然这位殿下以状元身份入朝为官算不得民间……总之京城人都纷纷打听这位殿下的消息。


    从身世开始就众说纷纭,好多年纪大已经不在各种宴会走动的老夫人们被一波波的请帖催着出来赴宴,好歹您老也讲两句二十年前褚娘子的事啊!


    跟随着贺云昭封宸王的圣旨下达的另一道圣旨则是恩封褚娘子为贵妃,并有礼部定下的长达六个字的封号,寓意都非常好。


    褚娘子出身戏院,本人是被家人卖到戏院去的,又被人转手卖到了京城才遇见皇帝。


    好在家人找不到,不然还要恩赏那卖女儿的父母,那才着实叫人心里恶心。


    老夫人们围绕这位褚贵妃自然有诸多话来讲,她们记不清的地方还有女儿、儿媳妇来补充细节。


    但关注的人一多,舆论便难以控制,从那位褚贵妃到宸王殿下。


    便有人说皇后娘娘早就知道宸王殿下在贺家,但一直不同意将人认回,为的便是自己皇后的位置不容任何人冒犯,为后不贤。


    也有人说,宸王殿下自己早就知情,但心中不平,所以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让父皇看到自己这才努力考上了状元。


    更有人说城外的镇城观道长在贺云昭十二三岁时在算出她有王者之气,那时还非常疑惑为何有王者之气,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陛下亲子!


    流言五花八门的传遍了京城,好在这些流言奇怪是奇怪,但对贺云昭的身份没有任何质疑。


    朝臣们在第二日的朝会就看到了殿内最前面空出了一个位置没人站,原本站在第一位的陈阁老移到了右侧。


    而贺云昭施施然的身着一身青色衮冕立于最前方,朝臣们顾不得听人奏报,眼神都往这位宸王殿下身上飘。


    在整个朝会,贺云昭表现的都十分温和从容,她嘴角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朝会结束后,贺云昭在几位阁老身边问一些问题,阁老们中即使有人心中不愿也还是驻足耐心解释。


    贺云昭面上温润沉稳,心里却还活泼的很,若是哪位阁老被她瞧出心中的不情愿,那她就要多问几个问题把人拖在这里。


    她在殿内留的时间久一些,朝臣们也不如往常那般下朝就去衙门。


    反而是一反常态的抓着身边同僚装作正在讨论事情的样子留下,然后暗地里偷偷去瞧贺云昭。


    贺云昭任他们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从前未曾注意,如今一看宸王殿下竟然看起来与陛下那么相似!


    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像,但耳朵眼睛鼻子总感觉似曾相识,尤其神情动作,几乎在看的一瞬间就令人会想起陛下的面孔。


    有人心痛的难以复加,回家同夫人抱怨自己愚钝,“那么明显的相貌,从前我怎么就没瞧见啊!难道是被猪油糊住了脑子,竟没认出这位殿下!”


    有了朝臣的背书,贺云昭的身份更是固若金汤。


    贺云昭惯用的一些不换的东西还有伺候的人都挑了一些往宫中送,她住在体仁殿。


    皇后娘娘在得知皇帝有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慢慢吩咐人将体仁殿收拾出来,如今正好让贺云昭入住。


    贴身伺候的还是翠玲,贺云昭本来也不喜欢有人太近的伺候,由翠玲来负责一些贴身的小事就足够。


    封王之后贺云昭忙的事很多,光是祭祀一项足够让她忙的团团转,甚至两眼一闭词儿自己就从嘴巴里钻出来了。


    趁着祭祀的时间,她找机会在众人面前与皇后娘娘演了一出孝子感化母后的戏份。


    她是忠孝两全的宸王殿下,皇后娘娘是潸然泪下被感动的嫡母。


    随着贺云昭一声动容的母后,皇后牵住了宸王的手。


    群臣感动的开始抹眼泪,阁老中有人后知后觉,之前是不是在演……我们?


    陛下竟如此狡猾!!!!


    贺云昭此时已不必顾及阁老们的反应,李昭这个名字都写在李氏的族谱上了,阁老们对她的身份已经没有任何影响。


    十几日后祭祀等事终于结束,贺云昭总算是能歇一歇了。


    只有曲瞻在当日与她见了一次,剩下都是裴泽渊全程陪同。


    裴泽渊这几年下了狠手将京都大营的一半都握的死死的,若说前几年还是依靠理国公府的威望,那如今则是手下人服的都是裴泽渊本人。


    他自然不必长久的待在京都大营,皇帝也认为贺云昭这边更需要裴泽渊来帮忙,还不能完全确定贺云昭身边的安全,宗室静悄悄但不代表就臣服于这个结果。


    护卫贺云昭这件事只有裴泽渊这个利益共同体才是最值得信任的。


    不过贺云昭也没盲目就收了皇帝的人,她请陛下将内卫一部分改换了名册,摇身一变成为宸王亲卫。


    除开宫中的体仁殿,皇帝本来还打算给贺云昭安排一处宫外的王府,方便她平日外宿宫外。


    但贺云昭看一看工部递上来的单子,王府的造价着实令人咂舌!


    帝后二人看了之后沉默好一会,贺云昭也实在是舍不得花出去这么多大一笔银子,便牙酸的拒绝了王府。


    皇帝皇后年近五十,第一次体会到‘养儿子’是一项多么费钱的事。


    夫妻俩晚上头挨着头脚碰着脚都在反思自己之前几十年是不是太过放纵,不然如今怎么连一个王府都修不起了。


    就在李燧下定决心从户部拨款的时候,贺云昭及时叫停。


    她可爱的笑笑,两颊有健康的红晕,“我有看中的院子了!”


    苗皇后好奇的问道:“是哪里啊?”


    贺云昭无辜的一耸肩,“安王府啊。”


    安王犯事,不管会杀几人,王府都能给腾出来,正好给她!


    多么完美的安排!


    苗皇后欲言又止。


    “小昭,住安王府会不会稍微有一点……不太舒服……”


    安王府的犯事了是要判罚,但安王乃是宗室,自然不会如同其他犯事的人一般惩处。


    就算是死也不会叫那么血腥,只会令其自尽保全颜面。


    苗皇后关切道:“过几日刑部的决定下来,那府里刚死了人,你虽不住但是用那个地方还是不太好。”


    贺云昭恍然大悟,她急忙拱手感谢,“母后提醒的对,房子是无辜的,我去刑部问问,能不能把人带出来处死。”


    苗皇后呆住,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但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安王的案子,贺云昭并未参与办理。


    人一旦变了身份,看法也会完全不同。


    从前她是无权无势的小小文人,想要获得公平想要打击敌人就要把事情尽可能闹大,携着舆论相逼。


    让事情的结果能够按照她期待的方向发展,但如今却不同,她是宸王了。


    她就是那个权贵,她处于大晋政治的中心!


    这个时候,她就不希望事情被闹大,安王府要死就死的如同封号一样安安静静的,绝不要掀起任何波澜!不要带出任何影响!不要让京城之外的人知道太多!


    在皇子归来的光芒下,她不需要一些血腥的残忍的东西随着她的名字传播。


    安王府的处理贺云昭绝不会参与,证据是吴统领查出,判罚是刑部与大理寺的共同决定,中间的处理结果让宗室与刑部去拉扯,宸王殿下绝不会参与分毫。


    ……


    安王府。


    老安王难得温情的拉着儿子的手,他眼中满是对儿子的心疼,但口中的话却叫人浑身发冷。


    “晖儿,你认了吧,保全咱们王府。”


    “听父王的话,好不好?”


    “父王保证会给你报仇!”


    李晖眼中痛苦,他冷的牙齿打颤,即使知道父亲是个权力至上的人,但也从没想过父亲会让他主动去死。


    这是世上有愿意为了孩子什么都去做的父亲,自然也有李煌这种将儿子当作可用资源随时抛弃的父亲。


    在吴是回京的那一刻,李煌便明白秦鹤一败了,安王府也要遭逢大难。


    一座大山的轰然倒下也要看从那个方向开始倒。


    李煌身为皇帝堂兄,他在宗室里人脉极广,有实力的几家王府都与他交好。


    安王府实际能被定的罪责就是杀冀州节度使萧临、篡改古籍这两项。


    说他追杀皇子有谁能够证明?皇子在哪里?


    篡改古籍影响很大,但这罪没有写进大晋律法中。


    李煌完全可以选择自己一个人揽下全部罪责,将来妻儿摘的干干净净的,就算将来家中不再是权贵,但好歹性命得以保全。


    再加上宗室一些人帮忙说情,安王府的大部分人都能活着。


    但李煌可不愿意牺牲自己一人保全妻儿。


    他在吴是离京之前就传信给秦鹤一,若是败了,便将事情推在李晖身上。


    李煌眼中含泪,道:“晖儿,你就当是为了咱们全家,为了你的妻儿为了你母亲,认了吧。”


    李晖咬牙还是不愿,父王年纪这么大了还那么想活着,他这么年轻凭什么去死!


    父子两人还在纠缠,都想让对方认罪保全自己。


    他们还不知贺云昭竟然就是流落在外的皇子,已经认亲结束封为宸王!


    别说认亲了,皇后娘娘那部分都洗白过了,同时抬高了苗皇后与贺云昭的名声。


    要怪就怪穆砚治下太严苛,看守安王府的全部人手没有一个人多嘴,安王府内的人压根不知道皇子已经回宫了。


    还是刑部将人提审,李煌这才知道一切挣扎只是徒劳。


    李煌千算万算,算计着即使败了也能保全他自己,待来日他继续扶持小儿子照样能争夺陛下嗣子的身份。


    但他万万没想到贺云昭竟然就是那个被萧临藏匿的皇子!


    安王府派人处截杀吴是等一行人之事证据确凿,他真的刺杀了皇子!


    刺杀皇子是为谋逆罪,按照大晋律例谋大逆已行者不分首从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姊妹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


    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


    安王父子二人也不用拉扯谁来认罪了,他们俩都是要死的。


    李煌一脸灰败的跪坐在地上,刑部的厅堂周围一圈旁听者来历复杂,有刑部、大理寺的官员,有礼部、宗室之人、还有穆砚这样负责押送人过来的监督。


    他抬起头看着一身便服坐在一侧的皇帝,缓缓闭上眼,压下心中那口怨气。


    他如今只恨派去刺杀吴是的人不够多!不然若是干脆将贺云昭也杀死便不会有今日之劫!


    即使东窗事发,他好歹也能保全一条血脉,而不是如今……


    李燧本是个心软皇帝,但一想到跪在下面的堂兄差点杀死自己孩子,这位从来都平易近人的皇帝眉宇间不由得也生出恨意。


    如今是云昭名声传遍大晋的时刻,万不能叫安王父死的太过吸引人。


    李燧看向安王父子,他冷声道:“你们父子二人自己了断吧,莫要给刑部的人添麻烦。”


    李晖失声痛哭,他狼狈的跪爬着朝皇帝而去,“陛下,陛下,您饶我一命吧,我什么都不知情吧,都是父王干的,跟我没有关的!”


    “陛下!陛下!”


    李晖凄厉的呼喊着,他手指几乎要触碰到皇帝脚下的那块青砖。


    但贺云昭冷漠的一抬眼,迅速有人上前将李晖捂住嘴巴往后拖。


    李煌冷笑一声,他满怀怨恨的看着皇帝,为何皇帝就能如此好命,即使是个庸才但运气足够好,先帝护着他一步步登基。


    他眼中情绪复杂,看着皇帝,道:你……”


    贺云昭轻咳一声,她及时打断。


    “父皇,母后吩咐今日中午要去她宫里用膳,咱们先行一步吧。”


    李燧眼神复杂,知道云昭不想让他听见这人说什么辩驳的话,他起身叹口气如了贺云昭的意。


    贺云昭落后几步,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安王府的罪人们。


    无论是卖惨求情还是临死前的怨恨不甘,都不必说出来扰乱父皇的心。


    她无奈一笑,道:“父皇心软,你若是说了什么,父皇又该睡不着了。”


    裴泽渊怕有人抢他的话,他急忙开口道:“表哥太孝顺了!”


    贺云昭嘴角微勾,没人想知道安王有什么苦衷,安静的去死就好了……


    她转身离去,将一切咒骂抛在身后,她要开始组建自己的班底……


    人道是鸡犬升天,传说玉皇大帝生前名叫张友人,是大德之人,因他上天做了玉帝,舍不得家里的一切,于是他家中养着的鸡犬等动物也跟着升天做了神仙。


    一个人若是做了官,那和他有关系的人也跟着得势。


    贺云昭的人同样也能如此……


    第89章


    权, 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


    出自《孟子》, 贺云昭念书时学到梁惠王这一篇, 随口便将这句话解释为称一称才知道轻重, 量一量才知道长短。


    物皆然, 心为甚。万物如此,人心更是如此。


    当时还是师兄的刘苑将此句解释为, 人需要通过具体的体验、思考、权衡, 才能明白事物的本质和价值, 以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感受, 不能仅凭主观臆断或者表面现象来判断。


    贺云昭体会到这一层的意思之时是刻下伤疤之后, 她在那个时刻明白了自己内心对权力的渴求, 说是渴求不恰当,她想要的是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


    在那一刻她心中还有一些愤怒和不甘,愤怒与不甘是因那本以萧长沣为主角的书而生出,她要的是摆脱枷锁,真正的掌握自己的命运!


    当她拜师之后,从师父丁翰章那里学到了第二种解释。


    既统治者或掌权者应当权衡利弊, 谨慎的使用权力, 以做出正确的决策。


    在那个当下,她只是埋头念书,记在脑袋里却没记在心里。


    这第二种解释,贺云昭在成为宸王几日后很快就体会了实感。


    当朝臣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当祭祀时礼部的官员认为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更能上达天听……


    她猛然便发觉,她已经有了权力,但还没学会谨慎的使用权力。


    从这点上来看, 曲瞻似乎比她更加成熟一些,她认为曲瞻是她的朋友就要理所当然的站在她的身边。


    可曲瞻认为他确实会站在她的身边,但如果她成为了‘君’,他却不会是盲目顺从的臣子,他是有自己思想有自己政治见解的臣子。


    贺云昭迅速反思了自己,她改进对某几位阁老与尚书的态度,不让贺云昭脑海中留下的印象影响宸王的行事。


    而这句话其实还有第三种解释,这是她在廖大儒那里听到的,在她还没有考中状元前。


    廖大儒对这句话的第三种解释是,‘权’可以引申为权力,意味着权力能让人拥有更重的分量和影响力,能够对事物的发展起到关键作用,肯定权力的价值。


    贺云昭初听,她只是心中感叹,《孟子》中的一句话能有这么多解释,但每一句都不会如同《论语》一般印刷出去,可见教育资源的珍贵。


    但如今,她对权力的价值理解的更深刻。


    权力就像沙尘暴,它所到之处天地都为之变色。


    大姐贺锦书从前一直在夫家宁府住着,一年中回贺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仅仅在贺云昭封为宸王的第三日,大姐就能带着小外甥直接回了贺家常住,大姐夫宁谦也仿佛入赘了一般。


    宁家的那边的说法是宸王殿下在宫中居住,亲家夫人难免寂寞,便叫宁谦夫妻俩来贺府尽一尽孝心。


    成王府的态度倒变的没那么快,因李旷是个很轴的人,他说到做到。


    他成婚后一直同贺锦墨住在贺府隔壁,小夫妻俩常常早上就来贺家吃饭,然后结伴出去玩耍。


    但因贺云昭回归皇室之事,李旷也被亲戚朋友烦了个透顶。


    他自己不算多上进的人,出身摆在这,他不上进也能荣华富贵。


    但因贺云昭的身份,他可是被一大群亲戚朋友拉着说个不停,不是求他引荐,就是求他开口要官。


    李旷身为一位王府次子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这么受欢迎,贺锦墨也被那群外三路线的亲戚捧的心花怒放。


    夫妻俩连赴了两日的小宴,在第三日贺锦墨便赖床不想起,李旷本强迫自己起床,他都坐在了床边上。


    但他扭头与贺锦墨对视一眼,两人眼神都有些闪躲。


    贺锦墨哀嚎一声,“我不想起!什么宴都很烦,全是阿谀奉承,听的我耳朵都麻了。”


    李旷干脆脱了刚穿好的鞋,外衣直接扯开一甩,利落的回了被窝抱着媳妇,“我早就不想去了,睡觉睡觉。”


    夫妻二人干脆睡到饱。


    后来更是避免有人还来邀却不好拒绝,他们干脆搬回了贺府住。


    等到贺云昭回来时就看到二姐正在指挥李旷在花园里种樱桃树,散落的土块上还有不知道名字的树种。


    贺云昭招呼一声收获了一黑一白两张面孔,白白嫩嫩的贺锦墨还有脸上蹭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李旷。


    贺锦墨高兴的跑过来,她眼睛亮晶晶的,“小昭,你在戏院的牌子能给我用用嘛。”


    贺云昭有一帮子玩友,京城内的消遣地方鲜少有他们不知道的,她手里更是握着好几家的牌子,下人拿着这种专门定制出来的牌子能够直接约到最好的位置。


    贺锦墨便是知道贺云昭手里有,才来问一声。


    贺云昭笑起来,道:“找小满去拿就好。”


    等一下。


    贺锦墨和李旷喜欢在一起玩她知道,但没听说过这两个人谁喜欢看戏啊!


    她好奇问道:“怎么对看戏感兴趣了?”


    贺锦墨笑起来,她小声道:“我想带着大姐姐一起去,大姐姐很喜欢看戏的。”


    “是吗?”贺云昭诧异,“这我倒是不知道。”


    李旷终于给树苗填好土,他拍拍手扭头一看才发现贺云昭回来了。


    他急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臣参见殿下。”


    贺云昭淡笑着摆手,“不必多礼。”


    她又问:“大姐姐与姐夫如今住在哪儿,我有些事找他。”


    李旷又躬身一礼,直起身体后走在前引路。


    贺锦墨退后几步,她手指小心的拉着贺云昭织锦洒金的衣袖,她用很小的声音问道:“我还没给你行礼……”


    贺云昭蹙眉,从二姐眼里看到了忐忑之意,她伸手揽着锦墨肩膀,“无妨,在家嘛。”


    但她又谨慎叮嘱道:“若是在外面,你可千万要记得行礼。”


    贺锦墨点点头,嘴角小小的勾起。


    贺云昭眯眼瞧她,口中故意逗弄道:“不准偷笑啊,看起来贼眉鼠眼的。”


    贺锦墨气的要捶人。


    三人说话间也到了贺锦书与宁谦如今居住的院子。


    两人正在院子里看着孩子跑跳玩耍,看见人影后便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学生参见殿下。”


    “妾身参见殿下。”


    在大姐夫妻二人的参照下,贺锦墨也很快收了有些放肆的神情。


    贺云昭淡定的落座,她手腕自然的垂在膝上,开口问了些生活琐事后。


    她便道:“今日回来不仅是为了陪祖母和娘吃一顿饭,也是我那里有桩事要托给两位姐夫。”


    宁谦李旷二人再次起身。


    宁谦年长几岁,为人也成熟些,他开口便道:“殿下若有吩咐,学生定殚精竭虑,竭力奉行。”


    李旷瞄了一眼姐夫,道:“臣也是。”


    李旷因是宗室,便自称是臣,而宁谦不过是个读书人还没进入朝堂,按照身份只自称学生。


    贺云昭抬眼看着两人,笑道:“我新得了一个王府,有意改成我喜欢布局,两位姐夫不妨替我操劳一段时间。”


    宁谦眼睛一亮,呼吸有急促了几分。


    修建、改建王府这种事都是由工部来负责的,换言之,能够办理这种差事的都是工部的官员,宁谦一个连进士都不是的学子能够参与进去可以说妥妥是沾了妻子的光!


    李旷眼中忍不住浮现一丝苦意,他年纪还很轻,新婚没多久啊!


    他就想整日和锦墨黏在一起,干什么都开心!


    如今有这个差事,那他岂不是要忙起来了?


    贺云昭淡淡的瞥了一眼,李旷浑身一激灵,他急忙露出十分愿意的笑容。


    “另有一件事,这王府我不打算修的如同常规王府一般,我往常还是住在宫里,这宸王府呢便修几座书楼,住的院子便按照我的喜好布局。”


    她嘴角一勾,抬眼看着贺锦书低眉垂眼的模样,悄然换了自称,“只有一样,本王忙的事多,总不能叫一座王府绊住了,大姐姐、二姐姐,便请你们二位一同与姐夫帮一帮忙了。”


    “两位姐姐懂本王喜好,且大姐姐审美好会画图、二姐姐善侍弄花草,想必定然能修出一个和本王心意的王府。”


    贺锦书一惊,她瞬间抬眼,急忙要拒绝。


    贺锦墨倒是兴致勃勃的答应了。


    女人家如何能出去办差事!


    宁谦皱眉,拱手道:“殿下,这不大合适,改建王府对接的都是工部官员,夫人与姨妹身为女子难免有些不便。”


    贺云昭爽朗的笑着,她抬手点点宁谦,“大姐夫多虑了,到底是王府将来是要给本王用的,两位姐姐帮着参谋本王才放心啊,何况工部官员也没什么,他们难道还能冲撞了两位姐姐?”


    工部的官员自然不敢,能来修王府也不过是五六品的官员,哪敢得罪陛下唯一的儿子呢。


    至于改建王府的银子,来源依然是安王府,安王府抄家之后只有女眷的嫁妆得以拿回,其他的自然留在了王府内,被皇帝交给贺云昭处置。


    说到底修建王府这件事就卡在一个模糊的地方,说它是公事也对,说它是宸王的私事也有道理。


    贺云昭目前手里人不多,她自然要多多提携自己人。


    两位姐夫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本来并不想这么快的提拔两位姐夫。


    她心头还有些别扭,她的两个姐姐还什么都没得到呢,两位姐夫就能起飞了?


    心头这点别扭还是被曲瞻打消的,同曲瞻在太极殿外聊的几句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有些感情用事。


    两位姐夫比起姐姐是外人,但比起其他人却又算是自己人。


    改建王府这件事还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既能试一试两位姐夫的成色够不够格,又能作为他们两个进入朝堂的一个好踏板。


    顺便还能借着这个有些模糊公私的差事将两个姐姐插进去做事。


    当然,如果大姐二姐都不是努力争取权力的人,她也不会因为感情因素就塞给她们。


    自己争来的才是好东西,别人喂的可不会珍惜。


    贺云昭轻笑着,眼睫在光下泛着一层朦胧之感。


    宁谦不由得心中一颤,这个万分熟悉的他看着长大的小舅子,此刻看起来是那么陌生。


    陌生到他忍不住将躬下的脊背再次弯了一点。


    贺云昭叮嘱道:“唯独一样,不能因为差事就忽视了在两位长辈身前尽孝。”


    宁谦道:“自当如此,不敢忘殿下嘱托。”


    贺云昭满意的点点头。


    就在此时,院外有人进来,小满拿着请帖,他道:“殿下,是赵公子的请帖。”


    贺云昭接过香气扑鼻的请帖,打开一开,轻轻挑眉。


    赵同舟还真是机灵,知道把请帖送来贺家。


    正好她也要挑一挑‘自己人’,这种机会当然是优先给与她关系好的人。


    还能对着满朝堂展示宸王殿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有意者快来投奔呦。


    第90章


    出身好的人自信大方招人喜欢也算是有些道理, 正如曲瞻,他在贺云昭原本的友人圈子里算是出身最好的那一批。


    换言之,如果没有在齐老举办的文会上二人那次争锋, 两人几乎不会有什么成为朋友的机会。


    家世好还分得不得家中重视, 自身又有几斤几两, 曲瞻就是恰好全占的人。


    既有高人一等的家世, 还有家族掌权人的重视,他甚至自身本领也强。


    他能在已经成为宸王的贺云昭面前以亲昵的口气要占据东宫的一个位置。


    但换做赵同舟等人, 却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贺云昭少年时的交际圈子都是围绕着书院进行的, 外面也有但不多。


    人能够在某个外面喧闹的场合中与某个人一见如故成为朋友的概率实在太低, 更多的还是在身边熟悉的环境中每日接触的人。


    赵同舟等人对贺云昭来说就是这样熟悉的友人。


    而对赵同舟来说, 在贺云昭考上状元后还能玩笑着说着‘苟富贵, 勿相忘’, 但贺云昭真的‘富贵’起来了,这话反倒是不敢说出口。


    既担心贺云昭不想搭理他们这些旧朋友,又惶恐不联系是不是会令人恼怒。


    赵同舟是个很爱玩的人,尤爱养鸟兽,甚至在外面赁了一个马场,专门养他那些小宠, 什么蓝羽鹦鹉、五彩锦鸡、雪貂孔雀、猞猁幼崽是应有尽有。


    他考上举人后在家中运作下在太仆寺任职, 太仆寺职责主要是记录京师及各地的牧马数量、饲养管理、治疗病马等。


    他恰好在司牧局任职,具体的官职名字是典牧,人称赵典牧。


    贺云昭初听之时摸着下巴沉吟半晌,看了赵同舟好一会儿, 她嘴里蓦然冒出一句:“弼马温?”


    随即她哈哈大笑,赵同舟也是出息了,能碰瓷男神!


    赵同舟虽没听太明白, 但一看贺云昭的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他闹着又要上前最后被裴泽渊挡开,气的赵同舟大骂二人狼狈为奸。


    那样欢快的笑仿佛还在耳边,但今日,贺云昭便不是那个他的友人贺云昭,而陛下唯一的儿子宸王殿下!


    人的地位天差地别的时候要联系一下都要费心思虑是否合适。


    原本在贺云昭回京之前,赵同舟借着自己家小狸奴的生辰请朋友们过来玩,请帖都散出去大半。


    贺云昭自然也该有一份,不过赵同舟想着下值后他往翰林院的方向走一走他便能亲口说了。


    万万想不到,小狸奴还没断奶呢,贺云昭摇身一变成了宸王殿下!


    朝野之中不是没有人置喙此事,只是在皇帝与诸位阁老的承认下没人敢贸然冒这个头。


    各地节度使手下的驻军也是出奇的安静,作为屏障的两个州,冀州节度使是刚换的,鲁州节度使刚被裴泽渊压了一次,又插进去不少人。


    其他各地节度使若是有心起兵还有看看是否能受的住两面夹击。


    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下,心中有些小心思的人似乎也想明白了,就算上位的不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宸王殿下那也会是宗室里某位亲王。


    就算想要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在诸位阁老与六部尚书的拥护下,清君侧这个名头似乎都不太好打出来。


    更别提贺云昭身份一暴露后,原本的事迹迅速流传到大晋的全部土地上。


    当今陛下的名声就好的离谱,贺云昭的名声就别说,这对父子的名声简直是对抗心有反心之人最大的武器!


    但赵同舟等人在朝堂的底部,如果阁老们是头部官员,原本的曲瞻是腰部官员,那赵同舟就在脚脖子。


    他看不太清局势是如何发展的,但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他还是有最基本的敏锐度的。


    他的机会来了,宸王殿下也需要一些人投入他的麾下,并迅速扯起自己的势力。


    于是赵同舟试探着借着看野兽崽子这个幌子将请帖送到贺家。


    若是贺云昭需要他们自然会前来露个面,有什么事也好说出口。


    若是贺云昭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忙,那么自然就会暂时搁置这一份请帖。


    原本赵同舟请来的人都是他的友人,质量自然是参差不齐,但贺云昭封王第三日后,他很快撤回了那一批的请柬,他一一上门道歉称是换了院子宴会取消。


    但实际有一批以贺云昭为中心的友人们都收到了赵同舟第二次发出的帖子,此次的由头则是看他养的猞猁崽子。


    有几人本是贺云昭的朋友,与赵同舟都没见过面,但还是收到了赵同舟的帖子。


    聪慧的人自然看出了其中微妙之处,这是赵同舟有意出头替贺云昭笼络之前的友人们。


    所以,即使帖子上没有固定的时间,聪明人们还是心甘情愿的耐心等待着,等待某一日赵同舟会立即派人上门来通知帖子上的具体日期。


    这个时间就是由贺云昭来决定的。


    在贺云昭回口信的下午,赵同舟就迅速派人到各家去将时间补上。


    就此,众人达成了默契。


    ……


    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阳光和暖,水榭内八幅湘妃竹帘高高的卷起,缠枝莲花纹的月影纱扫过象牙席,七八位素衣不掩富贵的公子哥们心不在焉的彼此闲聊。


    不明白嘴里说的是什么,更不知晓耳朵里听见了什么。


    描金螺钿案上摆着合贺云昭口味的荔枝酒,酒水清冽品质极好,此乃石芳典费心准备的。


    头一次来这样场合的顾文淮有些无措,坐在一旁是喝酒也不敢吃菜也不敢,他看着桌案上摆着的珊瑚小叉,也不敢问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好在贺云昭的师兄朱检是个很温和细心的人,从前在书院就很爱照顾人,他如今瞧见顾文淮的无措模样便很快上前寒暄。


    朱检家中也是书香门第,但算不得什么高门,虽不惧科考花销但如同赵同舟这般还是难以做到。


    他笑着道:“顾大人可是有些不适应?是他们太闹了些。”


    顾文淮急忙摆摆手,“没有,是我自己见识少。”


    朱检问:“你与殿下同在翰林院为官,听殿下说顾大人文采人品皆为上流,可是个难得的端方君子,如今一见果然不凡。”


    顾文淮心中雀跃,但嘴上还是谦虚的很,只是脸上的笑容暴露了他的开心。


    朱检回忆了一下贺云昭说起顾文淮,难得质朴的才子,还很害羞。


    他抬眼看看顾文淮红彤彤的耳朵。


    云昭果然看人准啊!


    恰在此时,一声传报进门,“宸王殿下到!”


    众人眼神紧张又带着期盼,纷纷起身分立两侧,待一道身影出现之时迅速躬身行礼,“宸王殿下金安。”


    穿堂风掠过她鸦青鬓发,眼角眉梢中含着几分和暖笑意,头上镶嵌着鸽血红的银冠在光下错开几缕银光,素娟广袖滑落手腕,露出半截麒麟瑞彩镯。


    穿着虽还是纯色衣裳,但仅从几样配饰,旁人都能微妙的察觉到皇帝皇后对这唯一的孩子有多紧张。


    鸽血红是皇帝珍藏,麒麟瑞彩镯是皇后的心爱之物,有吉祥、天平、长寿之意。


    贺云昭在上首坐下,她轻笑一声,“都坐下吧,不必拘谨。”


    顾文淮在人群中看着贺云昭的面孔,他距离上首的座位仅有三张桌子阻隔,真量一下不过是五步之内,但竟猛然觉得这距离大到他一辈子都过不去。


    裴泽渊神色平静举动却极嚣张的走到离贺云昭最近的一个位置,师侄程颐卿用眼睛骂的很脏,但还是起身换了一个位置。


    从前裴泽渊这样做,程颐卿铁定要嘟囔几句,必要叫师叔贺云昭给他做主,但今日师叔是宸王殿下,他反倒是不敢开口。


    见众人还有些拘谨,贺云昭眼中划过一丝恶趣味,“今日怎么装的跟个人一样?”


    赵同舟没憋住,他喷笑一声,猛的捶着桌子。


    贺云昭抬脚踹他屁股下凳子,她嫌弃道:“你要是喷的一桌子口水我铁定把你撵出去。”


    赵同舟哀嚎一声,他顿觉冤枉,“这可是我家!”


    贺云昭挑眉一笑,“那我去同嫂夫人说。”


    众人顿时欢乐的笑起来,纷纷嘲笑赵同舟,气氛瞬间回暖大半。


    到底曾经是友人,贺云昭也是爱玩的性子,很快众人再次闹起来。


    贺云昭用指腹轻轻摩擦着酒杯,她玩笑话照样说,但却扫过众人神情,心中暗自琢磨几分。


    人最爱追随的绝不是看起来很有才华很清高人品很好的人,而一定要是能提拔下属的好上司。


    顾文淮悄然上前,一杯酒后他脸上已泛起薄红,“殿下。”


    他心中抱着靠近的心思,想说几句令人舒心的好话,但一开口反倒是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贺云昭抬眼扫过他紧张的面孔,主动问:“这几日有些忙还没问过你,之前修的那本书如何了?”


    说起修书便是顾文淮熟悉的领域,很快打开话匣子,他修的那本正是曲瞻传给了贺云昭,贺云昭又传给他的一本讲述杂事的书。


    顾文淮做事认真,即使是朝堂上所有人被宸王冲击的那几日,他依然能静下心处理手头的事。


    此刻说起来也十分仔细。


    贺云昭忍不住目露欣赏之意,两人又聊了几句,在猞猁崽子进来时才将将住口。


    六个小厮抬着玄色笼架鱼贯而入,绒毯上顿时滚出两只金斑猞猁崽子。


    猞猁崽子耳朵簇毛随着动作轻颤,像是沾了银毫的毛绒球球,最顽皮的那只抱着赵同舟手里的竹球啃咬,琥珀色的眼瞳忽大忽小,倒映着湘妃竹帘外的乱舞的花瓣。


    贺云昭随手将腰间的荷包掷出,猞猁崽子立刻弓起福满是纹路的脊背,银灰色的尾巴扫翻了匣子,豆珠叮叮当当的滚落。


    顾文淮眼中浮现惊讶之色,他侧头低声问:“这东西看起来有些野性,会不会?”


    贺云昭笑着摇头,“不会有危险的,你瞧那小崽肚子圆滚滚的,定不是在野外捉来的,是同舟师兄买来的才是。”


    两人脑袋靠的很近,顾文淮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倒是在贺云昭身边才更加自如。


    裴泽渊眼神一闪,垂在膝盖上的手指轻捻一下,他开口:“殿下,听说程颐卿最近正在议亲呢。”


    贺云昭一听,顿时来了新兴趣,顾文淮眼中的失落被她尽收眼底,但并未多在意。


    她来本就是为了多与几个人聊一下,看看谁能用,谁不能用。


    招招手,程颐卿很快溜过来,他神情紧张的看着贺云昭。


    “听说你正在议亲?”贺云昭问。


    程颐卿点点头,手臂垂在身前,肩膀缩着,他还是有些放不开。


    贺云昭无奈,“大侄子,在师叔面前还拘谨了?”


    程颐卿惊的瞪大眼睛,很快跟着台阶下,叫了一声师叔。


    他有些羞赧的道:“家里有这个想法,不过我还没立业,倒是想先立业再成家。”


    贺云昭似笑非笑的扫他一眼。


    程颐卿想想师父那些叮嘱,他厚着脸皮道:“师叔是我的长辈,师父就像是我的亲爹,师叔就是亲叔叔。”


    “师叔看我适合什么样的姑娘?”


    喔哦,贺云昭心中惊讶一声,这小子开窍这么快,如今不仅都能顺杆子爬了,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教的这几句。


    程颐卿的意思很明显,差事由贺云昭安排,亲事贺云昭若是有意也可以安排。


    不论是想要同谁拉近关系,给他绑谁的亲事都成。


    贺云昭琢磨了一瞬,这件事似乎还真有点操作苗头。


    但程颐卿带来的惊喜还没结束,他在小裴助理叫到下一个之前,低声在贺云昭身前道:“师叔,我听说庆王最近有些动作,多次往几家王府去。”


    贺云昭眼神一冷,语气却依然温和,“仔细说说。”


    程颐卿曾经短暂的陷入了‘从龙之功’的陷阱,与安王府那些幕僚走的有些近,好在后来及时醒悟很快就考上了举人,明年还要参加会试考进士。


    根据师父刘苑的判断,这小子有很大的概率考上。


    虽然同之前那些酒肉朋友断了联系,但是圈子摆在那,好多事他都能听到风声。


    尤其听到庆王最近异常的活跃,他很快便意识到这件事或许对师叔或许有用。


    他很快便故意同之前认识的几位文人走近了一些,有意套话。


    虽这些人也不知具体情况,但对庆王的一些动作还是知道一些的。


    程颐卿道:“听说庆王也在议亲……”


    贺云昭眼眸冷漠,她伸手按住他肩膀,“知道了。”


    她嘴角扯起笑容,“亲事嘛,我这个师叔还真能帮你留意一二。”


    程颐卿很是惊喜,他立刻厚脸皮亲昵道:“谢谢师叔,侄儿在此先谢过了。”


    裴泽渊瞄了一眼,心里酸气冲天。


    他嘴角一撇,年纪比他还大还好意思装小孩口气,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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