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我拿到登基剧本(科举)》 1、第一章 大晋,丰庆八年。 镇南将军府后院花园内七八个十几岁的小少年玩的正酣,不大的花园里站满了人。 一身红衣的小少年笑的气喘吁吁扬起手挥舞两下,他求饶道:“不成了,连着一个时辰都是我当瞎子,再玩一会累的我迈不开腿,我便抢了穆六的床今晚便不走了。” 听到红衣少年出声,周围的丫鬟仆妇们纷纷上前扯着满头是汗的少爷公子们到凉亭内歇息。 “先歇着,这一局给他记上,过阵子可要他还回来。” “可不能叫他同上次一般耍赖皮。” 红衣少年听见伙伴们几句声讨也不以为意,抬手解下蒙在眼前的三指宽黑布条,红衣和黑布碰撞在一起本就衬的人分外绮丽,却不想布条下更是一张浓墨重彩的面孔,几根被布条弄乱的黑发带给这张面孔如诗如画般的色彩。 少年阔步走到桌前,他抬眼笑的爽朗,浓密的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含着笑意,眼白处极白,瞳孔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的棕,从眼睛中便透出一股聪明劲。 他无疑是个极好看的少年,可惜脸颊处还有几分圆润,也可以说他是个好看的小少年。 红衣少年正是康顺侯的嫡长子贺云昭。 此时聚集在此处一群小少年是刚从书院休半日假,也说不上是谁嚷嚷着要聚会吃烤鹿肉,于是一群半大小子对着自家小厮吩咐两句便一溜烟的来了最近的穆府吃肉。 穆六朗的乳母侍候在一旁,时不时关注着这群少年的一举一动,乳母定眼一瞧便猜到这群少爷们的中心是贺家公子。 乳母再扭头看看自己的少爷,穆六郎圆润的小脸蛋靠在人家贺公子手臂上,一人已经初具翩翩公子风采,另一人还是浑圆一个球。 肉足饭饱的少年们纷纷告辞,贺云昭也在穆六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登上自家的马车。 到了马车中,贺云昭一松肩膀,好不容易才拒绝了穆六的留宿请求,真是不容易。 两人本是从小便玩在一起的好友住在对方家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可贺云昭偏偏从不在外留宿。 外人以为是康顺侯年纪便去了,侯夫人膝下仅有一子贺云昭,贺家的独苗金孙自然被视作眼珠子一般,是以贺云昭从不在外留宿。 身量高挑的少年迈步进门,他抬眼看向圣上钦赐的康顺侯府的牌匾,再次内心感谢这一世的父母。 他从不在外留宿,不是外人猜测的母亲舍不得,而是因为,“他”是“她”。 十三年前。 贺老太太一身孝服,她冷的浑身一个哆嗦,满是沧桑风雪的鬓角处迫出冷汗。 原本该在灵堂哭灵的婆媳两人此刻却一站一跪呈对立状。 “你怎么敢!”贺老太太气的落下泪来,怒火烧向这个之前万分满意的儿媳妇。 这混账东西怎么敢的!如何能这样! 贺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寡根,贺老爷子心心念念没看一眼的孙子,贺家留下的唯一血脉,贺老太太将来唯一的指望!贺家全家的期盼! 贺老太太扭头看着床上裹的严实的小婴儿,这孩子竟是个女孩! “咱们家小宝若是不扮作男装,那咱们贺家可是绝后了!” “咱们贺家不是那作践女孩的人家,可是世道如此,若是没个男丁,全家的家产都要便宜旁人。” “宗族找过来过继儿子,咱们如何能拒,将来两个姑娘也仅仅能拿一份嫁妆,合着咱们贺家几代主母的嫁妆,老太爷和我们家老爷几十年的积攒最后都要给了陌生人!” “更别提将来母亲您和我都要受气之事,若是一个不好,那可是性命难保啊,母亲!” 贺夫人本口齿伶俐,此刻说话却带了几分惊慌,她成婚八载从未受过婆母如此疾言厉色,如今见到婆母这般怒气还真是有些怕,心里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话全都一股脑的冒出来了。 婆媳二人面对面隐隐对峙,看着儿媳脸上的惊惶,贺老太太已然明白,叫她孙女扮作男装不仅是为了所谓贺家的未来,更是为了她们贺家女眷们将来的日子好过。 不近不远恰在两年前,贺夫人娘家姚家的远亲便出了件骇人听闻的事。 贺夫人的远房的表姐嫁了一户读书人家,那家的当家人早逝,一家子仅剩下那表姐和四个女儿,后来经宗族长老点名过继了一个侄子过来。 不过半年,宅子被卖,母女五人被过继来的侄子拉回到乡下养老,得到消息的亲眷虽疑惑但也被那侄子回乡念书的说法给说服,还频频往乡下寄信。 直到去年才得知,那四个女儿一到乡下便被过继来的哥哥给卖了,年纪最小的那个死在了路上,大女儿被嫁到隔壁镇子,三女儿宁死不从被卖到商户做丫鬟,二女儿被人牙子拉走至今下落不明。 至于那位表姐,挨着母子的名分没有被卖,但也是被扔在破庙里苟活,一村子都是宗族亲眷,对着姚家表姐这位外来的媳妇和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子他们会偏向谁不言而喻。 姚家表姐得知小女儿被卖死在路上的消息后,人便疯了,一头碰死在了破庙里。 实在不是轻贱女儿家,是如今没个男人在礼法上那便是人人可欺,律例是男人写的,族规是男人定的,偏向谁不言而喻。 贺老太太是宗室郡王之女,贺夫人的父亲也是京城的四品官,她们自然不会落到那等地步,她们娘家可还有人呢。 但可以想见的,贺家这么大一份家业,不会没有人觊觎,毕竟财帛动人心啊! 贺夫人膝下还有两女,这两个女孩没有亲弟弟撑腰,等将来贺夫人也去了,谁还能做他们的娘家人呢。 急促的呼吸声响在房间内,啧啧的口水声是床上的小婴儿正在啃脚丫。 贺老太太眼中疑色一闪而过,她细细打量儿媳妇的神色,猛的开口问道:“这是老大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眼见着儿媳妇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她心头升起一股怒气,这会的气已经不是冲着儿媳去的了,而是冲着自己那不着调的儿子。 这明摆着是这夫妻二人已经商量好了才会如此! 贺老太太气的手指颤抖,恨不得冲回灵堂去把棺材里的儿子揪出来给他两巴掌,混账东西! 女孩装作男孩那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一个不好贺家的名声全毁了。 老太太咬牙看向儿媳,努力压低声音:“你说实话,这事还有谁知道?” 贺夫人低下头,小声道:“我和老爷....还有秦婆婆知道,小宝出生后都是我和秦婆婆照顾,旁人都不知道。” 听闻此言,贺老太太的总算是松了口气,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改变,只能将错就错了。 老太太扭头再次看了看唯一的‘孙子’,身板不经意间直了不少,原本因儿子去世而消沉的心被这不省心儿子儿媳给提了起来。 老太太深深的叹口气,看着儿媳妇的眼睛,“你要记得,昭昭将来的路必然不好走,都是你这做母亲的做一手造就。” 贺夫人终于放下捂脸的手,她紧紧抿唇苍白的脸上浮现浓郁的愧色。 她这个做母亲太过自私,是她给昭昭选了一条坎坷的路,原本昭昭是可以嫁人生子安稳一生的。 贺夫人提着宽大的孝服走到床前,俯身用温热的手指轻触‘儿子’的脸蛋,眼中流露出浓厚的愧疚,她低声道:“都是娘对不起你。” 啊?你对不起谁? 躺在床上的贺云昭一边啃着脚趾一边疑惑,对不起? 要不是现在碍于身体不能说话她都想真诚的发问,毁掉了她嫁人生子操持家事伺候丈夫的机会,给她男儿的身份继承全部家产,这叫对不起? 天啊!失去了生儿育女的机会,她可真是太难过了!难过的都想笑出来了! “母亲你看,昭昭笑了。”贺夫人轻抚着婴儿精惊喜道。 几个月的婴儿自然不会有如此复杂的想法,如今的贺云昭是来自于几百年后的贺云。 她对于自己穿越这件事给出六个点的想法:...... 刚进单位两年正是当牛做马的好时候,从小连班长都是抢着当的贺云十分有官瘾,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但随着上升渠道的锁紧,她也逐渐有些偷懒。 一次摸鱼的时候被大领导看到,却没想到就因为这一举动她被领导拉着安排了最新的任务。 九号下午三点下发的通知要求十一号下午两点前上交,她骂骂咧咧的写了一封邮件要求下级单位十号五点前上交,如此紧迫的任务只能是熬夜在单位完成,结果就是凌晨三点猝死在单位。 一醒来她就变成了襁褓中的婴儿,好啊真好,以前看穿越剧都是女主救人被车撞,如今她穿越就是加班猝死,从善有善报到牛马的救赎,怎么不算与时俱进呢? 本以为自己会走后宅路线的贺云昭经过两个月的时间摸清了这里的语调,她终于听明白了自己被女扮男装! 贺昭云迅速划掉一品夫人剧本,更正为权臣,原来她要走的是男主路线啊,非常好! 她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哇,好漂亮的娘啊,脑子真好。 文艺一点叫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通俗一点说,父母都是干正事的人,孩子就不受罪啊! 感谢爹,感谢娘,感谢奶奶,感谢她一出身就拥有了家产继承权。 她仰着小脑袋看着娘亲愧疚的眼神,贺昭云努力发出咿咿呀呀的安慰声,别愧疚了,娘啊。 贺夫人看着白嫩可爱的孩子终弯起嘴角,满目慈爱。 贺老太太也走过来看着这个孙子,苍老的面庞因为全新的挑战绽放出光彩。 “昭昭是咱们贺家的大少爷,为了安全,还是咱们婆媳一同抚养。” “多谢母亲。”贺夫人哽咽道。 2、第二章 贺云昭抬脚迈进贺夫人的正房,她看着坐在书桌后面细细查看文章的母亲和一旁塌上看账本的祖母心中有些好笑。 曾经她出生时她娘因为把她女扮男装而充满愧疚,认为自己毁了孩子一辈子。 但是随着贺云昭逐渐长大,无论是身体还是智慧都绝不输同龄男孩子,甚至于凭借灵活的脑袋还能在书院同级中占据领导地位。 贺夫人不愧是能做出把女儿扮作男孩的人,发现贺云昭读书上竟如此有天赋,心复杂难言,原来女子竟然也不输男子吗? 灵活行事的贺夫人很快转变思路,从期盼贺云昭以男子身份继承家业到梦想贺云昭能步入朝堂,思想上的转变贺夫人只用了一晚上。 甚至随着念书的成果逐渐显露,贺夫人隐隐都要瞧不起念书不好的男孩子们。 贺云昭笑着上前,道:“祖母,母亲,我回来了。” 埋头研究文章的贺夫人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到一身红衣的贺云昭翩翩少年郎一般,立即便笑开了,“还是我儿穿红衣好看。” 贺老夫人则是笑着叫大孙子坐下,又往贺云昭手里塞了个果子叫她吃。 贺云昭撩开下摆斜斜依在桌子边上,二郎腿翘的比男人还顺。 贺夫人一看儿子回来了,她抬手轻拢耳边发丝,连忙开始叨咕起来,“今年府试的题目我看了,《诗经疏》内容少了不少,重《尔雅注疏》。” 贺云昭点点头,贺夫人一介封建大家族夫人已经成功升级为海淀区家长模式,虽然自己写不好文章,但是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几乎是贺云昭念书的第二大助力。 贺夫人继续说起最近几年考题的倾向,贺云昭细细听着记在心里。 ...... 贺家人少,除开贺云昭一家子就只有隔了一条街的堂叔家,贺老太太李氏是宗室女、贺夫人姚氏,还有贺云昭的两个姐姐。 大姐贺锦书去年刚嫁给大理寺少卿次子宁谦,二姐贺锦墨比贺云昭大一岁,如今还待字闺中。 贺云昭的父亲贺文钦本身体康健,却因被派去西南赈灾染上疫病,虽然治好了病但身体大不如前,一路奔波回京后就一病不起。 病中的贺父又气又急,早知道活不了还不如死在西南了,还能得一个死在任上的美誉。 于是贺父在确定自己活不成的情况下嘱咐大夫用了猛药撑起精神,抖着手给皇上写了一封临终上表,用尽毕生文采精华,字字情真意切包含了对君上的忠心和自己不能继续侍奉君主的遗憾, 当即把皇帝感动的流眼泪,大手一挥赐下康顺侯的爵位,在几位朝臣的反对下,这爵位仅仅是贺父一个人的不能传给子孙,顶多算个临死哀荣。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皇上曾经吩咐只要贺老太太在一日这侯府的俸禄便不能少,就凭这每年五百两银子的俸禄和八百石的米粮就能证明贺父的努力不白废。 贺家虽然挂着侯府的名头,但是人人都清楚一旦贺父去了贺家没有男丁后必将一落千丈。 就在这种情况下,一出生贺云昭就在父母的共同意愿下成为了一个男子,一想到孩子还这么小未来如此艰难,贺父又努力撑了一个月料理了一些事,撑到贺云昭满月后才去了。 原本贺老太太和贺夫人只是想要贺云昭平安长大后以男子身份继承家业就好,哪怕她做不了官,可只要她人在这就是贺家女眷的依靠。 没有想到贺云昭是带着记忆出生的,她带着成人的自制力在启蒙时自然是无往不利,令贺老太太和贺夫人心思涌动。 贺家如今只在权贵圈的边缘,虽然地位还在,但到底没了实权,若是贺云昭这一代无法进入朝堂,那贺家也就逐渐落到贫民百姓堆里去了,于是贺云昭毫不犹豫的选择去书院念书。 也是在同龄人的对比下,贺老太太和贺夫人才恍然意识到一件事,云昭虽身为女子不仅不输男子,甚至在书院这个大环境下,她远超同龄人。 或许有人比她更加聪慧,比她悟性更高,但论起自律和对知识的渴望她远超其他人。 而贺云昭十分满意自己的努力,她上一世就能从千军万马中杀进学校,跳进单位,如今这个世界读书人比例少了这么多,她不信自己卷不过他们。 至于她为什么热衷于权力热衷于实现自己的价值,不需要理由,权力和自我价值这么好的东西,追求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 贺云昭六岁时,贺老太太的父亲襄郡王送来一味强身健体的秘药,因着贺家两代当家人寿命都不长,老王爷担心这个重孙的身体,于是费心寻来这味药,有些练武之人从小就用这药泡药浴,养出一身强健的根骨。 这药服用之后确实慢慢调养人身体,贺云昭本也身体康健,服用之后却能明显感受到精力更加旺盛体能更好了,甚至力气都长了一些。 这味药能强身健体令人精力旺盛气血充足但是弊端却是导致女子不孕的秘药,吃了以后不会再来葵水,原本为男人研制的药给女人用就是会有一点副作用的。 直到贺夫人奶嬤嬤秦氏的女儿学医小成意外发现这件事,惹的贺夫人大哭一场,更加为了女儿的前途努力,生把自己逼成了科考专家。 不过贺云昭不认为这是弊端,胡说,谁说是弊端,这分明是祥瑞! 只是她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仿佛一切东西的出现都在把她往科举那条路上推。 “明日再做一篇文章送去给师傅看看,有不足之处再细细修改。” 贺夫人话打断了贺云昭脑海中的思绪,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学业上。 拥有成熟灵魂的贺云昭自然不会抵触母亲的安排,事实上她对拥有这样一个母亲万分骄傲。 当人重来一次时才会发现有一个全心全意为你规划好前进步伐的长辈是一件多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红衣少年懒洋洋的伏在祖母的膝盖,阖眼静静听着母亲的念叨。 贺老太太眼眸中渗出爱意,柔软温热的手掌从颈后一路抚至后背。 少年半阖着眼,伸出手去握住祖母温热的手掌,似有一根无形的管道将所有的血液输送到她身体中。 贺云昭清楚的知道自己性格挑剔,细细想来,她比其他人更高的自尊心从小时候就隐有端倪,而如今在祖母和母亲密密麻麻的爱和期盼中,她似乎也被抚平了一些棱角。 贺老妇人以为孩子在外面玩累了,还拉过旁边的薄毯轻轻为贺云昭盖上,贺夫人见状也停了嘴。 笃笃!房门被轻敲两下,扎着两个花苞头的小姑娘鼓着包子脸进门,脚步迈的和小麻雀一样,“母亲!后巷的又来借钱了!” 贺母脸上的温柔神情眨眼间消失,脸颊现出两道深深的纹路,嗓门也大起来:“不要脸的东西又来了,真当咱们家是开善堂的!” 说罢,她撸起袖子起身就要出门去同人理论,花苞头小姑娘也就是贺云昭的二姐贺锦墨连忙跑过来抱住贺母的腰,小姑娘连忙道:“这回是伯父来了。” 贺母一愣扭头看向贺云昭,贺云昭已经利索起身穿好靴子,她拍拍袖子,瞧瞧一屋子女眷,“我去吧。” 贺云昭不紧不慢的在隔间换了件半新不旧的青蓝布衣,又吩咐道:“翠玲,把我那块绿松石的手串拿出来。” 质地细腻,蓝绿色的料子上带着几丝花纹,珠子围在手腕上,贺云昭抬手一看,满意的点点头。 在正厅等了一盏茶时间的贺铭昌终于见到了姗姗来迟的贺云昭。 贺老爷子当年是从江南一路考到京城的,贺家也是本地的书香世家,豪族算不上,但确有名望。 在贺老爷子当官之后也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进京赶考,贺铭昌一家就是那时候上京的,贺铭昌的父亲是贺老爷子的亲堂弟,进京后按理来说住在堂哥家也不算什么事。 偏偏最后是在贺府后面隔了一条街的地方安了家,外人不知内里还悄悄议论过是不是贺老太太这个郡王长女娇惯的厉害不接纳贺家的穷亲戚。 贺家人自己却是知道,贺老太太是性格再和善不过的人,即使如今夫死子丧,但她父亲襄郡王都七十七了还身体康健的很,没事还能拎着鸟笼子自己走到到长女家吃个饭,都五十八了老爹还健在的贺老太太真不是小气傲慢的人。 全因贺老爷子看不上这一家子,举人都没考上呢就厚脸皮进京投奔堂哥了,你那籍贯在京城吗就进京,打的什么算盘一目了然。 贺老太太倒是不介意被贺家亲戚靠一靠,贺老爷子私下里却是个薄情性子,从前不曾欠他们什么,如今想来占便宜那也是不可能。 从前有贺老爷子在,贺堂叔一家安安分分,后来贺老爷子没了,贺父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他说话好听,别的帮助却甭想。 也就是贺父去了之后,贺叔母带着女儿一年逢年节总要来几次,贺老太太少不得搭了些东西。 无奈于贺云昭前些年稚嫩,总有些事是需要拖托给贺堂叔帮忙的,祭祖烧香等事总不能托给娘家哥哥侄子。 3、第三章 贺云昭在屋里听见二姐说话时已经盘算好了事,一进正厅连忙快步上前,笑的亲热,“侄儿来晚了,叫叔父久等,还望叔父勿要怪罪。” 贺铭昌放下茶杯连忙起身,脸上惊讶一瞬,没想到是这个侄子出来待客,“说的什么话,不过等了一会儿,昭哥儿这是没去书院?” 贺云昭拉着贺铭昌的手臂坐下,“今日上午考了一场,给了半日假。” “还好有这半日假,不然还见不到叔父了呢。” “可见是叔父的好运气,也是许久没见到昭哥儿了。” 两人对视一眼,笑的亲亲热热,仿佛一家人一样。 默契的叔侄叙旧结束,叔父终于缓缓说出来意。 似是极为难,留了胡子都能看出这位贺堂叔脸上涨的通红,他艰难开口道;“实在是没什么办法,才求到家里来。” “你堂哥任了西南郓城通判,得布政使大人看中结亲,可......”贺铭昌脸上贵浮现十分的窘迫和尴尬,“家中底子薄,能给你堂哥谋个官已经十分不易,这笔聘礼实在是难以凑齐,这才,这才...” 贺云昭一听,心中嗤笑,面上却浮现十万分的感同身受,她抬手拍着叔父的手安慰,“叔父莫急,堂哥一表人才能得布政使看中是好事,若不是家中如今也艰难,定然是帮一帮的。” 她叹口气,忧心道:“自父亲去后,家中少有进项,不过是坐吃山空罢了,这两年我在书院读书也是不容易,每月就要四十两银子,再加上笔墨纸砚同窗交际,家中一大半的花销都出在我身上。” “上月见二姐拿我的旧衣裳改了件袄子,虽添了些花样看着是簇新的,可我心中着实难受,只盼着将来能考取功名,撑起整个贺家。” 贺铭昌听贺云昭开始卖惨哭穷,脸色一僵,嘴唇嚅动,“贤侄你...” 贺云昭又轻描淡写转了话头,她眉眼欢快笑着道:“叔父也不必替我担心,家中节俭些就好,您的来意我清楚,堂哥成婚是大事,这可省不得。” “可咱们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布政使大人能够看看中堂哥必然是重视堂哥的人品才能,也不是看在丰厚的聘礼上,待我修书一封托父亲的旧友送去,想必布政使大人能够看中堂哥一定也是通情达理之辈了,不会为难于这一二聘礼。” 贺铭昌的老脸彻底黑了下来,写信?疯了也不会这样做。 布政使是地方上的顶头长官,他相中了底下的年轻官员做女婿本就有提拔之意,人家大官的女儿难道会愁嫁不成,要是接到了一封劝说别要太多聘礼的书信,脾气再好的人都会怒。 小子,我看中你的才能才把女儿嫁给你,以后提拔女婿,结果你居然说聘礼太多给不起还托人过来劝我。 事情若真是发生了,贺堂哥也不用操心聘礼给多少了,他能全乎个身子走出西南地界那一定是布政使大人成佛了。 贺铭昌浑身一抖,脑门上汗蹭蹭的冒出来,他手滑的都握不住茶杯了,恍惚间看到贺云昭黑白分明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他一个哆嗦! 贺老爷子嘲讽的眼神、贺父温和精明的眼睛在脑海中闪过,仿佛那些年的高压又再次回到了脑袋上。 不过是毛头小子怎么会这么难缠,贺铭昌欲张口细说,在贺云昭似笑非笑的神情中住嘴,沉默了喝完这杯茶告辞了。 贺云昭这小子是真能干出这样的事的,贺铭昌可不敢拿自己儿子的命和他赌。 颓丧回到后巷贺宅的贺铭昌对着围上来的妻女发了好大脾气,吓的六岁的女儿哇哇大哭。 “滚!把哭丧鬼给我抱出去!” 贺叔母不敢跟发火的丈夫说什么,连忙抱起女儿回屋子去了。 ...... 贺叔父被贺云昭几句话解决了,贺老太太还有些懵,居然这么快就打发了。 从前贺铭昌家的女眷来,每次都要待上小半天,耗到最后贺老太太松口给些东西才会走,如今换成了贺铭昌过来反倒是利索的走了。 贺老太太猜测道:“许是他脸皮薄,不好意思多待,到底是男人家,上门讨钱总是难堪。” 跟在贺云昭身边服侍的翠玲立在一旁也点头慢慢开口,“叔老爷看着确实是十分难堪窘迫的样子。” 贺锦墨年纪还小性子冲动些,对着每次来都要看着自己要东西的堂姐妹们没什么好感,可还记着喝堂叔是长辈,不是她能背后随便议论的。 她总觉得贺堂叔才不是什么脸皮薄的人,可又说不出到底怎么回事,急的她去扯旁边坐着剥橘子的弟弟。 贺云昭手臂上传来一丝力量,她扭头看看着急的二姐,又瞧了眼已经心软许多的祖母,她把剥好皮的橘子递给二姐。 她看着祖母笑道:“堂叔看着确实脸皮薄,提起借钱的事也是羞于说出口,可一个能够上守寡的伯母和堂嫂家借钱的男人怎么会真的脸皮薄。” 真脸皮薄的人,可不会上门找自己守寡的伯母借钱。 贺老夫人那一丝心软已经消失不见,想到要是昭昭不出面,她们婆媳面对贺堂叔还不知道要多被动。 也就是贺云昭前世就锻炼出来了,才能脸皮厚的和贺堂叔对着演戏,换个人来估计都对贺堂叔这份窘迫难堪还是鼓起勇气的慈父心动容了。 贺母倒没那么柔软心肠,贺老夫人是出身就好,父亲虽然是无权的宗室,但作为血脉较近的李氏子弟还是被封了郡王,后来嫁给性格孤拐的贺老爷子,贺老爷子也算是白手起家,人虽心机深沉,但对着年轻时候傻白甜的妻子很是保护。 贺母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家中排第三,上有长子长女下有幼弟,肉眼可见的不受重视。 当初出嫁时娘家最开始准备的嫁妆简薄的没法看,气的贺母大闹娘家,凭什么她的嫁妆不如大姐。 要是不给她和大姐一样的嫁妆,她就死也不出门,宁肯在花轿里吊死。 姚家被她闹的没办法,最后还是补齐了全部嫁妆才把这个姑娘送出门。 当时的贺家权势正盛处于权贵圈的核心,贺父很快就知道这件事,他当即惊为天人对媳妇大夸特夸。 而后来也证明了,贺母这样不服输的性格在贺父去世的十几年里撑起了贺家大部分的事。 贺云昭看看自己强悍的母亲,温柔但明事理的祖母和有点小暴脾气的二姐。 很好,完美的家庭。 贺家并不缺钱,只是已经多年在朝中无人,表露富贵不是什么好事。 即使还有襄郡王这位曾外祖父在,可老爷子从封王开始就没进过朝堂,上朝的西门在那那边儿他都不清楚。 更何况,襄郡王除了祖母还有其他孩子,无权的宗室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缺钱的人多的是。 血脉越近反而更容易夺走这份银钱。 贺云昭不想去试探一下舅舅们的好心肠,于是一向保持吃喝不愁但银子不多的状态,祖母和母亲也很赞同她的想法。 贺家低调,加上没什么人在朝上,如今在京城就是个半透明,宴会缺不了,别的事上却不会想起他们家。 .... 贺云昭念书的书院名为翰章书院,虽有书院之名但也可以说是高级一些的私塾。 前礼部尚书丁翰章在家开的书院,既满足了丁老爷子的教书欲望,还避免了收弟子之后被弟子连累。 贺云昭八岁时也是通过了测验才入读,虽然丁翰章的本意是单纯教书育人,但人在京城就免不了受到一些权贵影响,好在会把孩子送来这里的权贵人家也是真心让孩子向学的,所以书院的整体学习氛围还是不错的。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话充分说明了科举考试的难度。 贺云昭初入学院时思维上还是有些调整不过来,还好她静下心安心学习,在之后一年内进步神速,荣升为丁翰章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不了解的人以为的科举考试题目,请你写出人之初性本善的下一句并解释它的含义。 实际上的科举考试题目‘有征无战,道存制御之机,恶杀好生,化亭育之理...’意思是出兵却不进行实际战斗,其中蕴含着掌握局势的关键,这样的狡猾蕴含着什么样的道理,你认为这个道理该如何把握,在实际军事中该怎样运用,请你说出自己的想法,限六百字。 她不笨,可也不是顶级的天才,即使是天才也需要勤奋去弥补,天才不仅在于理解能力更在于他们的进取心比常人要重。 贺云昭虽然脑子里存在一些理论上能够赚钱的方法,但理论和实践是有差距的,完全不同的营商环境更是有可能让她的一切努力化为乌有,反正贺家也并不缺银钱,有这个精力不如放在念书上,多回忆回忆脑海中的诗词比较有用。 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以监生的身份参加半年后的院试获得秀才身份。 大晋礼待文人,童生试搜身严,到了院试时便会优待这些考生,加上她现在年纪小,搜身也摸不出什么,她还比一般年纪的男孩都高更不会被怀疑些什么。 等到她顺利考取秀才后人生就容易许多,参加接下来的考试也不会被仔细查身,她又不作弊,更是安枕无忧。 她父亲还有个虚的侯爷爵位,她表现的上进些,再请曾外祖父和几位舅舅说说话,谋个官职也容易。 贺云昭对自己考秀才很有信心,老师说了,女孩文科更好,她肯定行。 站在书桌前,贺云昭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墨香的气味,她默默念叨:“我是天才,我是一个过目不忘的冷酷天才,我是一个学习机器,我是一个洞察世事的天才,我的专注力无与伦比。” 心理暗示结束,铺好宣纸,她心中默默打好草稿,执笔写下文字‘圣天子大历服,以人文世道为己任...’ 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浮现,书桌旁的架子上放着一个个个小箱子,里面都是贺云昭念书几年写下的文字,字体从稚嫩逐渐变得有自己的风格,文章从空洞虚假凑字数逐渐言之有物,诗词从‘柳树风中摇’到‘曼柳舞晴空’。 隔日,贺云昭将自己新做的文章和诗句一并交给辅助丁先生教书的刘师傅。 刘师傅低头看着手上厚厚一叠新鲜墨迹的文章,再抬头瞧一眼青竹一样挺拔的小少年,也不由得感叹贺云昭之勤奋在书院中都是头一份的。 翰章书院里并没有什么寒门学子,虽然学风不错,但如寒门学子一般拼命学的少。 至于书院寒门子弟几近于无,一则是因为翰章节书院的束脩和每年给师傅们的贽见礼对于寒门来说是不小的负担。 二来便是丁翰章侍奉三代帝王,他年轻时候赶上先帝和其他皇子争皇太子之位,恰逢能人辈出之时。 他有一寒门出身的师弟,能力卓绝,得恩师看中嫁女,其后因想博得从龙之功害死妻儿,续娶了上官守寡的妹妹,这混蛋到了先帝手下还风光了几十年,直到先帝末年才被清算。 简单来说,丁翰章这老头他雷寒门! 刘师傅将手上的文章收拢在一起,十分欣赏的看着贺云昭,作为先生当然是最喜欢贺云昭这种聪慧还上进的学生。 他沉吟片刻,“院试将至,乙字班学子中唯有你和萧长沣够到门槛,院长有意将本科下场的学生聚拢一起,那就你和萧长沣一起去院长那里听教吧。” 贺云昭惊讶的看着刘师傅,随后笑道:“有赖师傅教的好,弟子们才一刻不敢懈怠的念书,若能在院长处有所进益,除去院长的教导便属师傅功劳最大了。” 说罢,身形高挑的少年抬手在身前深深一礼。 刘师傅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却坦然受了这礼。 贺云昭看着师傅离开,这才吩咐自家小厮,“备一份补品送去刘师傅的家里给刘老夫人。” “是,少爷。” 萧长沣。 贺云昭琢磨着这个名字,同班中她和穆六走的更近,同班的伙伴也多是围绕着她和穆六,唯独这个萧长沣三日前才入学,一共才来上了半日的课程。 怎么突然能和她一起接受考前小班辅导。 明亮眼中划过一道好奇的光,隐隐有警惕之意。 来这念书的学子可不仅是为了教学水平,更重要的是学院讲师都是举人以上功名,而这些师长们对京畿地区的考题变化能够很快得到消息。 奇怪。 贺云昭站在原地思虑片刻决定先去打听一下这个萧长沣的来路。 4、第四章 书院位于丁府后身,合了原来丁府闲置的一溜后罩房并后巷子处两处民宅一起围成了书院的雏形。 最早这书院瞧着实在是个草台班子,房子错落不一,摆设杂七杂八的随意堆放,好在原来学生也少,还算能周转开。 随后几年丁翰章教导的一位举人成功考上进士,列于二甲十七名,一时间书院名声大噪,不少需要孩子勤奋努力的人家都想把孩子送过来。 若是换做旁人定会为难一二,毕竟拒绝如此多的权贵还是有点心理压力的,但丁翰章是什么人? 他可是三朝元老,从礼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下来的,不仅德高望重,如今朝上一些官员还是他任礼部尚书时主持的科考中选出来的。 任凭你是谁,他面子统统不给,想要来念书就必须通过考试才成。 但又因为这丁老爷子以前对寒门子弟有心理阴影,是以,家底太薄的也负担不起书院的费用。 在大晋,是不存在学费便宜会扶持寒门子弟的书院的,名声越好的学院费用只会越高。 待到贺云昭的师兄们入读时,各学子家中每年都找借口往书院送银子,帮书院修建学堂等建筑。 到贺云昭进入书院时,这书院已经是有模有样了,后巷子一条临街的民宅多半都被书院的学子们包下。 家在外地的就干脆在这里住下,家在京城的则中午过来休息。 丁老爷子管的严。书院还有一位教习专门负责突袭这些学子的宅院,决不允许他们在此胡闹玩乐。 最初贺云昭还没理解胡闹玩乐的意思,还以为书院是高压的高三式管理,一点娱乐活动都不允许。 直到师兄脸红的摸着鼻子解释,是不允许将那些个宴饮嬉戏、歌舞娱乐带过来。 贺云昭一秒理解,健康娱乐允许,喝酒玩女人不行。 如此性格的丁老爷子居然会允许一个‘插班生’出现,这位‘萧长沣’究竟是何来路。 贺云昭回到自己的小院里,穆六早就吩咐人备好一桌子菜等着人回来了。 穆六本名穆砚,家中排行第六。 两人是从小的交情,穆砚的母亲是贺母的手帕交,两人一直保持着交往,后来也有意将这份友谊延续,于是从小穆砚就是贺云昭的玩伴。 碍于身份原因,贺母担心她暴露,所以一直将人拘在家里,穆砚是唯一一个经常上门来找贺云昭玩的小孩。 不大的小院里摆满了各色花卉植木,都是两个少年闲来无事逛街买来的,两边的下人们费劲了全部心思才将这花里胡哨根本不搭噶的花卉摆的勉强有意境。 “快来吃啊,今个备了卤牛肉,我刚吃了一口,香的很呢。”小胖子招招手。 贺云昭眼睛一亮,快步跑了过去,她手贱的在小胖子肥嫩的脸上掐了一把,“行啊你,怎么还弄到了牛肉。” 穆小胖子嘿嘿一笑,肥嫩的小脸挤出两个酒窝来,“别人家的庄子上报了老牛要杀,我叫人赶紧去买了一份,上次你还念叨说想吃牛肉呢。” 顺手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卤牛肉进口,微微冷的牛肉片里锁满了香料和肉味,吃一口,从鼻腔到肚子全是牛肉香气。 贺云昭竖起大拇指对穆砚的行动力表示赞赏。 一张小方桌,两人坐在挨着的一侧高高兴兴的享用美食。 穆砚看贺云昭先吃了两口菜,这才动手开吃,不过他没碰那盘子牛肉。 贺云昭吃着吃着就感觉到了,她喜欢吃牛肉,可在大晋是禁止无限制的宰杀耕牛的,只有老弱之后没有劳动能力的牛才能经过报备之宰杀,一般也很少出售,且价格昂贵。 她家虽然有两个庄子,但是耕牛还是很珍贵,自然舍不得为了口腹之欲杀掉,她干脆也不会和母亲提自己的喜好。 知道她喜欢吃牛肉的只有穆砚,这小子平日里比谁都好美食,不然也不会吃的圆滚滚。 如今一盘酱牛肉在面前,她伸了好几筷子都不见少,可见是穆砚让着她呢。 手腕一动,夹了厚厚一筷子牛肉放到穆砚碗里,“你也吃啊,别光顾着我。” 穆砚嘴硬道:“我可是哥哥,照顾你不是应当的。” 他说完话手上筷子却还是利索的把牛肉送进嘴里,看了一眼贺云昭鼓起的腮帮子又美滋滋的嚼起来。 心里雀跃道,还好听到消息叫人买了些牛肉来,能叫小昭高高兴兴的吃顿饭。 穆砚从小就知道自己在家里尴尬,他家中排行第六,上头大姐和二哥是父亲原配所出,三哥和四姐是受宠的白姨娘生的。 穆母是继室,一进门就对着四个孩子,每一个都轻忽不得,好在她幸运,次年就生了穆砚的五哥。 大姐和二哥被父亲宝贝的不得了,生怕别人因为他们丧母欺负他们。 三哥和四姐被白姨娘护着,时不时还能哭几句可怜。 五哥是母亲第一个儿子,帮助她在穆家站稳脚跟拿回管家权。 穆砚自己就算不得什么特殊了,更何况他下面还有对双胞胎妹妹,连母亲自己也是更加重视大儿子和两个小女儿。 比起家里争的跟红了眼睛的斗鸡一般的兄弟姐妹,他更愿意认为小昭才是他弟弟。 他的眼神宛如春日暖阳一般轻轻落在贺云昭身上,两颊的小坑再次浮现。 感觉到视线的贺云昭扭头,“......” “你怎么笑的这么恶心?” 穆砚收回笑容,冷脸把肉夹到自己碗里。 贺云昭无语,小胖子又抽什么风,不会是他几个黑心哥姐又开始闹了吧? 终于待到填饱肚子,嬷嬷把桌子收拾干净,丫鬟奉上两盏消食的陈皮水。 手指从茶碗上划过,贺云昭整理好思绪后扭头看向穆砚,“小砚,最近新来那个萧长沣,你知道什么吗?” “萧长沣?”穆砚一愣,思考一瞬,“上次和你提过,你当时正练字呢我就没打扰。” “萧长沣是冀州节度使萧将军的长子,其余的倒是没怎么听说过。” 穆砚的父亲也是武官出身,倒是比贺家更了解武官的信息。 贺云昭努力在脑子里翻了一下,萧家...萧? 她脑子一清,“那不就是丁院长的女婿?” 她看向穆砚,两人对视一眼,终于把一件事从记忆里翻出来了。 学院学生不算多,但也有三十多个,人多就容易分帮结派,为了一点小利益勾心斗角,男人堆里这种斗争尤其厉害,甚至会自发的形成具有阶梯性质的小团体。 上次两伙师兄温和的讽刺对方时,贺云昭依稀听了一耳朵,其中一人是院长女婿的表侄,另一人指桑骂槐的说了几句。 听说是院长的小女儿当初嫁人时被骗了,一进门才知道竟然有一个庶长子等着自己。 “那..萧长沣就是萧家那个的庶长子?” 贺云昭点点头,“应该就是了。” ...... 另一边,‘被迫’要教导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孙的丁翰章老爷子也是烦躁的厉害。 当初这桩婚事是丁家的姑奶奶作保的,任谁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坑,丁姑姑回家哭了好几次,恨不得自己上门去骂那萧将军。 当初说的好好的,家中没有长辈操持,于是请了同僚的母亲帮忙提亲,当时的萧将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肉眼可见的前程已经到手一半,唯独婚事还没定下来,这么好的一个金婿自己撞进了丁家的大门,丁姑姑高兴还来不及呢。 甚至自己添了些礼物拿回娘家,笑呵呵的提了亲事。 萧将军年纪轻轻就备受重用,人品贵重,头脑清楚,配丁家姑娘是天作之合,过来当媒人的又是自家姑奶奶,丁家安心的就把事定下了。 谁能想到六礼都走了两年的庄重婚事一进门就栽进了大坑里,好大一个儿子凭空就跳出来了。 丁姑娘是咬着牙把血往肚子里吞啊,三朝回门时脸色都是灰白的。 万幸萧将军对这个庶长子一直冷冷淡淡当人不存在,勉强算是平了丁姑娘的这颗心。 丁翰章自然对骗婚的女婿没什么好感,更不可能对突然冒出来的外孙有什么慈爱之心,如今捏着鼻子教导全是那位萧节度使十几封信恳求的结果,请求老爷子能够帮忙教导一二。 无耻!厚颜无耻! 若是没有骗婚那一遭丁翰章真不见的会对这个外孙有什么恶感,从礼法上讲,萧长沣的母亲就是丁氏。 且他自己母亲不详,据说是萧将军从前的风流事惹出来的,这般难堪的出身就更应该讨好嫡母才是。 萧夫人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也给自己的父亲写信请求父亲教导一二。 老爷子气的半宿没睡着。 如今一大早看到院试前辅导小班的弟子们一一就位,尤其看到眉眼含着笑意的贺云昭将自己提问的问题信手拈来,老爷子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 贺云昭靠着书桌凑到丁老爷子身边,笑的好奇,“先生,听说今日有个新师弟来同我们一起上课,从前没见过呢。” 她一身青灰色圆领长袍,方便磨墨写字不容易脏,这样的简朴干净反衬的那张浓墨一样眉眼更加风雅,举手投足满是潇洒意气。 放肆是好学生的特权,丁翰章没计较这小子的不规矩,顺手还把她腰上歪的荷包扭回原来的位置,皱眉道:“认真念你的书,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老爷子沉默片刻,瞄了眼外面还在背书的其他弟子,又偷偷抬手挡住嘴小声叮嘱道:“那小子来了你可离远点,莫叫人耽误你念书,院试在即,就属你最有把握,可不能叫旁人影响了。” 贺云昭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乖乖的点头,惹得老爷子忍不住笑意,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的座位在屋子第一排靠窗,丁翰章根本没想过等一下那未到的外孙,人齐了就开始从去年院试的题开始讲起。 “今之选才,科举之外,有无他图?其优劣若何?” 贺云昭认真听着,视线中蓦然出现一道身影,安静的立在门口等待。 丁翰章烦躁的一挥手,“去后面坐着。” 屋子不大,人也不多,加上先生才五个人,其中八只眼睛都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同贺云昭想象的嚣张跋扈不同,同丁翰章想象的顽劣性子也不同,这位‘庶长子’很沉默。 沉默的几乎像是一盆干枯的树,面容浅淡,眼眸沉静,一身黑衣半新不旧,脚下轻巧安静。 他低着头走到最后面的位置,轻轻将桌椅摆好,坐下,整理好衣摆,低着头看桌子,桌面上空无一物,他也不曾抬起头听先生讲课。 贺云昭的好奇只是一瞬,很快就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先生身上,她念书时总是格外沉静,不为外物干扰,这是丁翰章最欣赏的一点。 这大概是脑袋角度最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了。 丁翰章用力的挥手大声道;“所以!言之有物的同时,千万不可大力抨击现有的考试,但必须写出一二可以改善的地方,还有!那个姓李的写的东西不能照搬到考场!听明白没有?” 贺云昭认真点头,立刻回应,“明白了先生!” 声音太大,差点吓到靠着贺云昭桌子的丁翰章,老爷子当即一个瞪眼,“现在开始写六百字的策论,一会儿我挨个看!” 萧长沣终于抬起头,看着前面那对师徒欢乐的互动,眼中的羡慕一闪而过,在丁翰章看过来之前又连忙低下头。 而贺云昭已经开始磨墨,手腕轻垂捏着墨条在砚台上快速的磨两圈,加了一勺清水,用笔尖一试,浓淡正好,提笔落下。 ...... 一个半时辰后,众人速度慢下来,有位师兄已经收笔,贺云昭不是最快的也不是最慢的,卡在中间写好。 丁翰章将每个人的策论都细细查看了一遍,萧长沣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向身旁师兄借了笔墨写好了一篇。 老爷子眼睛利的很,又是多年的老学究了,眼睛一扫大致水平就明白了,其中最优为贺云昭,其次是甲字班的一位弟子,比贺云昭还大四岁,最次的则是... 丁翰章眼神复杂的看着这篇算不上出彩但并不太差的文章,陌生的字迹,是便宜外孙的。 罢了。 贺云昭知道了这位萧长沣的身世就不是很感兴趣了,她学业上正是要紧的时候,无暇他顾。 考前的蛇蝇狗苟并不少,她可不想平白惹麻烦。 5、第五章 贺云昭幼年时虽然已经自己的想法但碍于身体稚嫩只能是安生被母亲和嬷嬷抱着。 她闲来无事除了假装胡闹逗逗家人玩,便只剩下回忆脑海中的诗词这一件事了。 曾经在课堂上跟随语文老师激昂的语调短暂去往那些伟大诗人的精神世界,小孩们或多或少都曾经幻想穿越到几百年前的世界,若是这些诗句由我口中而出,那该是多么得意的事情啊! 年幼的小孩意识不到剽窃诗人的诗句也是需要极高的文学素养的,更何况那些最喜欢用典的诗人,诗句中典故数不胜数,能否解释清楚都是很困难的事情。 万幸,贺云昭不是在念书作诗的过程中意识到这件事的,她是在回忆诗句的过程中才明白的。 满怀自信的她着《滕王阁序》是千古第一骈文,只要拿出几句足够扬名了,于是她开始念叨:“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一个磕巴都不打过于熟练背诵古文的贺云昭在几遍之后终于注意到了‘乃重修岳阳楼’。 贺云昭:“......” 想要剽窃诗词,经历契合吗?典故能解释吗?诗句的平仄规则懂吗?对子接的上吗?连句知道怎么连吗? 自己让自己跌了一跟头的贺云昭彻底收起了自己的傲慢,她沉下心,认真念书。 科举考试自诞生起就成为了朝廷吸纳人才的一种途径,不读书者往往对这种考试充满幻想,认为读书人都是谦谦君子,其德厚流光,为世人所憧憬。 但真的身处其中就知道品德高尚者为少数,大部分只是多读了些书的普通人,甚至有小部分卑鄙无耻者令人防不胜防。 在院试之前出意外的可能性很低,但绝不为零。 去年书院就有一位师兄出去参加婚宴,凑热闹的时候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导致他右手手腕折断,休养大半年才重新振作,只是可惜一手好字化为乌有。 还是由刘师傅写了一封信推荐这位师兄去六库府司任小吏,虽说没有品级,但也是安身立命的一条路。 嘈杂声传来,学子们凑在一起讨论刚才写好的文章,刚要离开的萧长沣被一位看起来宽厚的师兄叫住,“师弟!” “你方才写的策论如何,过来咱们一起瞧瞧,权当熟悉一下。” 师兄笑的宽和,他撩起袖子便拉了萧长沣一把,萧长沣下意识跟着走,随后被拉入人群中。 贺云昭面不改色的整理好东西,这位王师兄就是上次和另外一波师兄发生口角的人,看不惯的自然是那几位凭借姻亲关系才进入学院的学子。 萧长沣,院长女婿的庶长子,典型的关系户还不被院长所喜欢,当初闹的沸沸扬扬的骗婚事件这几位师兄不可能没有听闻。 读书人的嘴比刀子还利,萧长沣少不得吃些苦头了。 她收拾好东西,低头捻了一下手指上蹭上的墨渍,心道还是回去再清洗,此地不宜久留啊。 贺云昭笑着和几位师兄招呼一声,她转身离开,衣摆在空中划开一道银色的轨迹。 耳边隐隐传来一些好奇的声音。 “萧师弟怎么进京念书了,从前是在哪里受教?” “院长最爱颜体,师弟这是…欧体?” “师弟别介意,他们几个就是太好奇了,若是冒犯了还请师弟海涵。” 快步将身后的声音甩开,贺云昭拿着自己的书本离开这是非之地。 萧长沣很无辜,是被卷进了两位师兄的争端中,但不需要去可怜他。 精致到锋利的面庞没有表情时总显出一种冷风呼啸而过的刺骨,琥珀色的眼眸静谧的如同湖水上方的阳光,少年快步出门。 贺云昭心里最清楚不过,她最应该做的是好好念书保护好自己。 无论那些男人是什么身份,只要他们真的是一个男人,都远比她这个假男人安全多了,她只是比女孩们强大一点而已。 在书院这个全是男性读书人的地方,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她去可怜,本身是弱势群体的人就不要随意散发自己的善良了。 几日后的下午,贺云昭散学后正好去西宁二街的李府接二姐贺锦墨了,贺锦墨去给自己的手帕交过生辰,一群小姑娘玩到尽兴才散场。 虽然有诸多仆从跟随,但贺云昭还是顺路去接一下。 李府侧门马车已经赶到位置,贺家的小厮和仆妇们围在马车旁,贺锦墨依依不舍的和小姐妹拉着手,黏糊道:“呜,我真舍不得你,等我生辰时你也一定要来,我带你看我的风筝。” 李姑娘也高兴的应着,还待再说几句话,就听见旁边仆妇提醒道:“二姑娘,三爷来了。” 两个小姑娘一扭头就瞧见走着过来的贺云昭,少年衣裳没换,不过是简单的灰色长袍,头发高高束在脑后,微风拂过自带文雅之气。 李姑娘看看贺云昭,扭头又看看贺锦墨,“你和你弟弟长的一点不像。” 贺锦墨瘪嘴点点头,小声抱怨道:“就是说啊,都是一个爹娘生的,我家大姐和小弟都是个子高高的,长的又好看,偏偏只有我!” 小姑娘气鼓鼓的,一家姐弟三个都是同父同母,大姐贺锦书身量高挑,鹅蛋脸,眉眼深邃,瞧着就是一个朦胧的美人。 三弟贺云昭,个子更高,长的也是水墨画一样,不笑话时看着就叫人极有压力。 偏偏只有她自己,小圆脸,眼窝还浅!真是不公平! 贺云昭还不知道自家二姐已经进入了在意容貌的阶段,她阔步上前,垂眼拱手,“李姑娘安好。” 李姑娘退后一步,轻轻福身,“贺公子好。” 贺锦墨见弟弟已经来了,便道:“那我就先走了,你可记得下次一定来我们府里玩。” 马车上,贺锦墨突然又想到自己的脂粉用没了,连忙又说去店里买。 小厮应声后便扯动缰绳换了方向,车轮在青石路上骨碌碌的转,不一会儿便到了地方。 踩着脚凳下了马车的贺锦墨还没站稳,“哎?” 贺云昭抬手,手臂一个用力就把还没站稳的二姐直接拦腰抱起重新送回马车上,右脚一蹬飞身上车,并且吩咐小厮收拾好脚凳,“换条街。” 十米之隔的小巷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黑衣黑靴神色冷峻的萧长沣被一群明显是武者的人逼进小巷。 贺云昭坐在马车里无奈的摇摇头,他叹道:“我就说吧,院试在即,京城人也多起来,这地方治安不好,还好咱们走的快。” 什么也没看到的贺锦墨好奇的探头探脑想看看发生了什么,被贺云昭抬手压制下来,“瞎瞧什么呢,以后遇到热闹离的远远的。” 贺锦墨翻了个小白眼,扭肩把贺云昭的手打下来,“知道了知道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记着呢。” “好吧。”贺云昭两手抱在胸前,察觉二姐有些不耐烦,她微微挑眉,“以你的日常,遇见的热闹不是在别人家的宴会就是在城外的道观佛寺,这种地方能有什么鬼热闹,你这种最聪明不过的姑娘当然知道躲了,那群笨蛋还是一窝蜂的凑上前呢。” 贺锦墨听见弟弟夸自己,立马高兴起来,她嘴角高高翘起,得意道:“就是说啊,上次有两个姑娘打起来也是我拉着她们走开,去旁边凑热闹的一身裙子都被弄脏了。” 小姑娘得意的样子十分可爱,贺云昭没忍住,伸手‘冒犯’了一下二姐的头顶。 这边姐弟两人把手家还,另一边,原本的路线上,刀光剑影鲜血滴落。 热闹果然不是人人都能看的,善心也不是随便都能发的。 第二日,贺云昭才从丁院长这里得到消息,萧长沣顽劣不受教,已经离开了书院,不知去向。 贺云昭微愣,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隐隐约约的熟悉感笼罩着她,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是思来想去,似乎什么也察觉不到什么…… 思绪很快消散,穆砚竟然也来了! “你怎么也来了?”贺云昭有些惊喜道,以穆砚的水平能被院长点中才奇怪了。 穆砚眯眼笑起来扬着下巴道:“我才去问了刘师傅,我可以直接参加府试,下个月考试,院长就叫我过来了。” 两人默契的一击掌,穆砚将桌子搬到贺云昭身后。 这可是难得的开小灶的机会,丁院长寻常时是不教课的,只有院试之前才会给几个希望比较大的学子单独指点一二。 贺云昭很明白这种机会是何等的珍贵,找一位秀才在家授课相当于找一个研究生补课,找一个举人学习相当于找到一位有教学经验的高校老师,找到了一位进士则是相当于特级教师专门授课。 而丁院长!则是等同于高考数学十年出题人的独家辅导! 贺云昭睁着大眼睛,力图将自己对知识的渴望投射进丁院长心里,时刻给予先生热情的回应,做最好的捧哏。 念书认真且积极给反应,一点就通,说什么都能领会,还会举一反三,说到晦涩之处眼睛中还会充满崇拜。 老爷子轻咳一声掩饰嘴角的笑意,他慢悠悠的走到贺云昭桌子前,“你悟性虽好但积累不够,行文不够华丽,虽质朴但略显单薄,明日老夫给你拿一份院试经义集,多看看。” 他扭头看向另外两位贺云昭的师兄,“国子监监生可以直接参加院试,你们贺师弟是有功之臣的子弟,自然有一名额。” 老爷子抬着下巴示意了一下穆砚,穆砚立刻心领神会,他笑呵呵道:“回先生的话,弟子学籍是直隶州的,可以直接参加府试,通过后和贺师弟一起参加院试。” 县试、府试,院试,三试通过后才有朝廷承认的秀才功名。 县试是为了选取参加府试的人选,府试通过后称童生,直隶州、黔州、云岭等特殊学籍的学生可以直接参加府试。 丁翰章摸着自己长长的胡子,用清澈的眼神刺激两个弟子,他故作好奇道:“云昭是监生,穆砚是直隶州学籍,那你们俩?” 两师兄面面相觑,努力不哭出声,“学生受教,一定通过府试。” 贺云昭努力憋笑。 ...... ...... 虽然每日都要陷入写文章、被批、修改、再写的循环中,但丁先生讲课生动有趣,又能多扩展眼界。 老爷子人是正直的并不影响他性格活泼,加上还有小伙伴穆砚的陪伴,贺云昭还是很愿意沉浸在学习中的。 同窗的两位师兄亦是从前熟悉的人。 朱检师兄年纪最长,十八岁,他姐姐是宫里的嫔妃,家中也是书香人家不过是没有大官罢了,他为人温厚有礼待人友善,看贺云昭和穆砚都像看弟弟一般。 赵同舟师兄年十七,更活泼些,他家中父亲在西北任职,留他在京中祖父母膝下尽孝。 贺云昭年纪最小,才十三岁,穆砚比她大三个月却一个年前一个年后,差了一岁。 几人休息时也会闲聊几句朝政,大晋礼待文人,只要是读书人议政事是常有的活动。 不仅是政事,其他的事情也会聊,朱检同姐姐关系很好,言语间也多有流露兄弟姐们间的关系。 不过姐姐是宫中嫔妃,他自然也不会挂在嘴边多说什么,只是偶尔提起自己小时候多温馨之事。 当今陛下膝下无子又是先帝的独子,是以如今朝堂上备受瞩目几位王爷,包括备受宠信的宣王和恒王都是陛下叔叔的儿子, 朱检听到有关两位王爷的消息眼神间有些黯淡,贺云昭眼神一闪,笑着换了话题。 “我倒是羡慕师兄们,家里人多热闹,可惜我家人口简薄,热闹事也不多。” 穆砚啧了一声,抬手熟练的搭上贺云昭的肩膀,小胖子意味深长道:“你家要是真热闹起来,说不定你可吃不消呢。” 瞧着瘦了一圈的小胖子,贺云昭想到了他家争的一锅粥一样的兄弟姐妹,立即心有戚戚。 还好贺家简单,简单是福,人要懂得珍惜。 人也分亲疏远近,有些事是不适合当着外人面说的,同两位师兄一分开,贺云昭才开口问道:“小砚,你家最近是不是...” 她欲言又止,穆砚却无所谓的摇摇头,“没什么,就是突然发现一件事。” “什么?” “姊妹大多爱护兄弟,弟弟也照顾姐姐,”穆砚伸手点一下贺云昭,这个弟弟就对两个姐姐很好。 “而哥哥嘛,一成好兄长,七成陌路人,还有两成嘛…”他冷笑道:“恨不得将弟弟碾到尘埃里。” 随着年纪增长,穆砚在在穆家简直是水深火热,家人众多却无一人贴心。 他的大哥二姐是原配子女,庶出的三哥四姐自成一派,可另外两对人家都是姐弟兄妹组合,互相扶持。 在小家里,他母亲和五哥更亲近,六妹七妹是双胞胎天然和别人隔开一层,只留下穆砚一个人,外有敌视的哥姐内有竞争的亲哥,简直是令人心力交瘁。 贺云昭拍拍他肩膀勉强安慰道:“往好了想嘛,以后你当官了遇到任何挫折都能波澜不惊。” “不过,府试在即,小心处事。” “放心啦,我聪明的很。” 穆砚瘦了一圈的脸上显露了少年的棱角,十四岁的少年,笑容开朗,他举起一只手示意贺云昭。 贺云昭弯起嘴角,啪!两只手掌在空中一碰。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下月初六齐先生家办文会,先生说咱们几个一道去。” 穆砚应下,这是必定要去的。 其中也涉及一些科考中不太好说的点,科考是意外最多的时候,单纯主观的判定试卷必定会存在一些疏漏。 京城地区院试五六个月之前就会频繁出现一些文会,师长们带着自己弟子参加,多少扬名一二。 对即将参加考试的同窗实力心里都有个预估,有些落榜考生会对之前默默无闻却直接上榜的考生心存嫉恨,之前也出过不少闹剧,举报人家作弊的也有。 6、第六章 关于写诗,贺云昭有她自己的节奏。 为避免被人怀疑剽窃,她经过了严谨的诗词学习,出了不少被先生称赞的精品。 诗分古体诗和近体诗两种,古体诗较为自由,四言、五言、七言均可,押韵比较自由,还可以中途换韵。 《诗经》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是典型的四言,汉代乐府诗《长歌行》中‘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为五言,至于七言就更多了。 但这种古体诗,在科举考试中已经销声匿迹,大晋类明,科考中多为近体诗。 近体诗有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 贺云昭常写五言绝句,字数简单,韵律不那么复杂,且一般只需要押韵就好,律诗则还需要对仗工整。 如五言律诗,要求颔联和颈联碧玺对仗工整,偶数句押韵,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写律诗需要思考的更多,写绝句自由发挥更多,比较适合贺云昭自己写的时候。 假如要求写物,以花为例写一首五言绝句,第一、二、四句要押韵,第三句则不押韵。 前两句具体描绘场景,第三句用上修辞手法,以景带人抒发人的境遇感情,诀窍就是尽量拟人,能拟人就拟人!能拟人几句就拟人几句!质量包好的。 写菊花— 素雅自天成,不与群芳争。 独立秋风里,清高志趣盈。 这种过于议论文的格式的老油条行为有时会导致她胡乱抒发了一些一看她就没有的感情,先生虽然有些无语,但对这作者的质量还是很认同的,并且已经很习惯她为了押韵胡乱抒发的感情和什么乱七八糟都敢写的勇气。 那些年为了押韵而努力过的贺云昭…… 别瞧丁翰章偶尔也会忍不住斥她两句为了押韵胡写,但实际对她的诗才还是很推崇的。 她能写的出来且保证平均质量,就已经比不少文人强出太多了。 丁翰章怕自己这个学生骄傲还稍有压制,不然以他的评价,不说京都,算上整个大晋,贺云昭的诗才在三十岁以下的文人中能排上前十。 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 贺家不缺钱,但要说是豪富也不至于,大多数的银子是不能乱动的,将来贺锦墨的嫁妆与贺云昭的聘礼都要从这里出,虽然贺母与贺老夫人均知贺云昭的真实身份,但是表面工作肯定要做的。 翠玲捧着熏香后的新衣过来,语调极其缓慢的开口道:“三爷,这件是上月新制好的衣裳,夫人说等您出门参加文会时穿。” 贺云昭手里还拿着书卷,见人进来了便放下书,利索的将身上这件常服扒掉,着一身素白里衣张开双臂,等着翠玲帮她穿好衣裳。 人的习惯一旦养成是很难改变的,贺云昭就是如此,婴儿时候就一直被照顾,虽说小时候看的严实些,但是到了五岁多便会有很多下人专门负责伺候她。 家中都知道三爷规矩重,除了翠玲姐姐外不许人贴身伺候。 翠玲是贺母奶嬷嬷秦氏的孙女,天生有些小口吃,说话慢一些,七八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是要跟着贺云昭的,后来又被贺老夫人送去学了些医术,最起码能给贺云昭治些小病,避免用外面的大夫把脉,否则一把脉,是男是女一目了然。 “这件颜色倒是素净。”贺云昭诧异道。 士大夫文人参加文会时常用的衣裳款式就是那几种,平日里贺云昭多穿圆领长袍,如今为了参加文会便换上了直裰,交领长衣,衣身宽大,护领选了黑色,上有金丝绣成的朵朵祥云,外搭月白色长褡护,头发被方巾包起。 她站在铜镜前打量一身穿着,翠玲将各种装饰一一配上,双鹤和田玉玉佩、银色鱼袋、葫芦纹鸡心荷包,行走间配饰会与革带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翠玲是个小方圆脸,她笑起来温柔可亲,慢慢道:“极好看呢。” 贺云昭也忍不住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真是有道理。” 她穿上这身衣裳都忍不住打开扇子装一下风流公子了。 但她告诉自己,忍住,千万不要成为她讨厌的那种油腻男形象。 九月,秋海棠开的正盛,文会便以此为题。 齐钧齐大人,曾为大儒的关门弟子,太宗年间中进士。 他出身寒微,本人谨小慎微,真真是一路依靠才华走上来的,但没银子拜佛烧香,运气差了些,刚好赶上太宗年间的‘丝绸’案。 当官仅三个月就被黜免,官员体验期满就回家了。 但齐钧又是幸运的,因为十几年后大家都反应过来了,那‘丝绸’案分明是先帝一手炮制陷害对手的! 先帝人品上来说不是个好东西,但确实是个有为之君,他对齐钧坚持不懈差点查到他身上的精神非常欣赏。 于是先帝登基后,齐钧先后任职了大理寺少卿、工部右侍郎、国子监祭酒,从官职品级上也会能看出,这是一道过山车的路线。 心脏非常强韧的齐钧齐大人于当今陛下登基后三年退出朝堂,此时的齐大人经历就非常丰富了。 年幼吃苦、少年被大儒赏识、一入官场遭遇黑恶势力,被迫回乡教书偶尔写诗骂一下黑恶势力,黑恶势力登基了且很欣赏他。 于是教了十几年小破孩一个秀才都没教出来的齐大人被小孩折磨的能屈能伸,原谅了当初黑恶势力对他的伤害。 紧接着大器晚成的齐大人经历了升官、贬职、调岗、新领导上任、退休等一系列职场变化,今年他才五十五。 带着弟子们来参加文会的刘苑先生一边给学生们讲这位齐大人的经历,一边感叹:“年轻有为才是最大的好处啊。” 贺云昭赞同的点点头,果然是出名要趁早啊,就齐先生这经历,但凡他年纪大了才中的进士,等先帝想起来他的时候估计人已经回祖坟了。 事实上齐钧当年就是年仅二十就中了进士,先帝登基后把他找回来时他才三十二!这个年纪有的人连秀才都没考上呢。 齐府在京城西边,后院的小花园延伸进襄王府和理国公府之间,刚好将两府隔开。 贺云昭的祖母李氏是襄郡王的长女,虽则襄王府打从大晋开国起就没有碰过半点权力,她曾外祖父作为第二任襄王更是十分默默无闻。 但人生嘛,看的是长度,看的不是短暂的一刻。 襄郡王身体好,心态棒,活得长,老爷子今年七十七,他是宗室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皇帝都得叫一句叔祖的人。 有时候活得长就是最大的优势,襄王的人生就是这样,年纪越大越吃香。 贺云昭跟着刘苑先生还有几位师兄一进来就被纷纷引到不同的位置上就坐。 齐家和襄王府是邻居,自然非常清楚贺云昭和襄王府的关系,齐府的下人小心的引着贺云昭和穆砚坐到了年轻学子中,位置靠中间但离老先生们更近些。 贺云昭浅笑着点头,她脊背挺直的跪坐下。 也不知道文会是有什么毛病,非要矮桌跪坐才显风雅,实则每次腿都会麻。 穆砚和她对视一眼,他眼睛亮晶晶的,兄弟,扬名的好机会啊!看你的了! 贺云昭看着他的眼眸,她点点头,心想穆砚跪着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麻。 不要对男人聚集太多的活动有什么过多的期待,曲水流觞是风雅,写诗连句是风雅,小姑娘漏肩膀跳舞喂酒也是风雅。 还好,这位齐大人还是是正统文人出身,如此文会还是比较正经的,不过是请了一出正戏班子唱了一曲。 所谓正戏,便是男子组成的戏班,唱女角的都是十几岁的小男孩。 一出戏罢了,气氛热了些,文会才算是开始,昨日下了场小雨,海棠花簇拥着文人们,还有人好奇的凑上前去闻闻花香。 穆砚扭头小声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咱们这。” 贺云昭瞧了一眼前边的师长们正和身边人交谈,“放心吧,很快就到了,要是不叫咱们展示一二,这岂不是白办这个文会了。” 主要不就是为了将年轻人们出来露露面嘛。 齐钧身居次席,主座则是留给了一位辈分高的老爷子。 他身形修长,胡须是典型的读书人般的风雅,须发还未白,神态柔和,儒雅清贵,读书人追求的风貌不外如是。 他侧耳听身边人说了什么,抬头细细一瞧,便朗声道:“贺家三郎可在?” 贺云昭一顿,不慌不忙咽下嘴里嚼碎的葡萄,收起刚才和穆砚玩时的活泼,她敛眉垂眸,起身拱手,“学生在。” 少年一身素色直裰,头戴方巾,身形高挑,肩薄且宽,眉浓且秀,眸色坚定,虽有傲气,可少年不傲气又如何称是少年。 起身一拱手的姿态就叫人眼前一亮,齐钧心里暗赞一声漂亮。 文人最好美姿容,贺云昭的长相便是十分和文人心意的雅致贵气,一看就是念过书的好孩子。 “近前来叫老夫瞧瞧。” 趁着人往前走几步的功夫,齐钧还悄悄说了一句,“这贺家三郎有当年贺老大人的风范,要是穿上道袍,可真是一模一样了。” 人群中隐见几声乱音,有人蹙眉不解低声道:“贺家那么个破落户是搭上了哪路神仙,竟还来了这儿。” 又有人冷笑,“什么东西也都能踩着咱们来扬名了。” 贺云昭忽略身边几道声音,她迈步上前,道:“学生贺云昭见过大人。” 齐钧这才听出来,这孩子还是个嗓子低的,比这个年纪其他男孩声音好听许多,显是已经童音褪去。 他想到刚才听到的一二讯息,问道:“方才听了人说丁老书院中唯你诗才最盛,可是真的?” 贺云昭谦逊道:“学生不才,虽心向文墨,然所学不过沧海一栗,有一二巧思不敢称为诗才最盛。” 其实她觉得自己写的很好,但嘴上还是需要谦逊一下的,没有人不喜欢谦逊的人,但喜欢的都是有才之人谦逊,无才之人谦逊人家会说你软柿子。 果然,齐钧点点头,便问道:“今日文会也不是正经谈论经义,老夫便出个对子考较你如何?” 贺云昭躬身,“大人有命,学生承教。” 齐钧沉思片刻,他摸着胡子道:“青山不墨千秋画。” 贺云昭:“那学生对,绿水无弦万古琴。” 对的太快反倒叫人愣住,齐钧摸胡子的手都停滞了一瞬,他都这把年纪,人生经验还那么丰富,真没那么容易欣赏起年轻人的才华。 不过是给丁老的弟子们一个面子罢了。 人人皆知,丁老嘴上说不收徒弟了,但书院中能进去的也都是得到认可的学生,丁老德高望重,他虽然地位不输,但也算是晚辈,借着这个文会给个面子也无妨。 但贺云昭对的这么快,倒还真是叫人惊住了。 场上唯独书院的刘苑师傅笑的看不见眼睛,穆砚也老神在在的装淡定,下巴却不经意扬起,同来的朱检笑着跟身边人装作淡定道:“这是我师弟,有些小才。” 身边的文人:“.....”你们是真能装啊...... 齐钧一时间来了兴致,又道:“闲看门中月。” 贺云昭一听,这句中闲能拆成门和月,她笑着道:“学生对思耕心上田。” 思,可拆心与田。 齐钧端起酒杯,“水冷酒,一点两点三点。” 贺云昭看向坐在旁边的一青年的桌子,顺手捞起花瓶里一支花,“丁香花,百头前头千万头。” 青年愣愣的看着贺云昭将花枝抛回来,下意识接住,耳根泛红。 “人过大佛寺!” “寺佛过大人!” “三星白兰地!” “五月黄梅天!” “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 “风风雨雨年年朝朝暮暮!”贺云昭笑的灿若朝阳,她挑眉得意看着旁边激动的刘苑先生。 齐钧乐不可支的拍着大腿,又道:“文中有戏。” “音里藏调。” 他一乐,“哎?我没说完,下面还有一句戏里有文。” 贺云昭恍然大悟,她一拍手,“我也没说完,下面还有一句调里藏音。” 齐钧撑着桌子就起身了,“老夫记性不好没说全,我这是个玻璃对,文中有戏,戏中有文,识文者看文,不识文者看戏。” 贺云昭一耸肩,狡猾一笑,“我年纪小忘兴大,也没说全,我对的是调里藏音,懂音的听调,不懂的听音。” “好!好!”齐钧拍着桌子叫好,连声招呼贺云昭坐到旁边来,又细细询问进来念书进度,目露欣赏之意。 文会虽为扬名,但也要看是谁办的,齐钧原是应友人方弘文之请办文会,方弘文的弟子坐在前排,如今眼看着名声都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子给拿去,都有些坐不住。 曲瞻听着师兄嘴里的担忧,他立刻也升起不满,他眯眼讽刺道:“不过是小道,也敢称文才。” 此时管乐一已停,众人还沉浸在这一老一小的妙对中,很轻易便听见了声音。 贺云昭寻声看去,只见气鼓鼓的青年不躲不避直视她,看来这位大傻子一定是从别人那里知道她的家世了。 曲瞻确实听到了,刚才已经听师兄说了,这小子不过是破落户家的,父亲早亡,他们家早就在朝上说不上话。 一时间竟然安静下来,饮酒声交谈声渐渐停下,贺云昭笑容不变,扭头瞧一眼齐钧老爷子。 老爷子神色不变,他根本没看那边,贺云昭顿首,“失礼了。” 她抬抬下巴看向曲瞻,轻笑一声:“玩闹而已,兄台莫激动。” 曲瞻听了瞬间愤怒,他只是说句话怎么就说他激动了,豁然起身,“你!” 唉,男人,就是冲动,一看就是被当枪使的大傻子,不然谁会说这种得罪主人家的话,对子是小道,可考校的人是齐钧大人啊。 “方才大人考较学生,学生这里也有个对子倒是颇有趣味,也请大人品鉴一二。” 贺云昭没有看曲瞻,反而环顾了一下他坐的周围几位,隐约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她一一看着他们的眼睛。 强势的人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她声音平和温润,“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齐钧一听到尾字是真憋不住笑了,这小子还挺坏,他清清嗓子:“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芦苇长在墙上,根基不牢,头重脚轻,竹笋外表嘴尖皮厚,而腹中没有学问。 曲瞻瞬间脸色煞白,忍不住扭头和师兄求救,只得到几个回避的眼神,他颓丧的瘫坐下去。 穆砚不愧是贺云昭的好友,他已经开始跟身边小声嘀咕曲北的新外号了,‘曲竹笋’。 整场文会贺云昭安坐在齐钧身侧,时不时交流一二,齐钧也心知,本是为了人过来给做衬托的,没想到反了过来。 他可不管那些,年少时也是才压群芳的人,如今也是一样的脾性,才华是最显眼的东西,没有就是没有,硬要衬托也只是瘸子里面拔高个。 他肃脸认真提醒道:“若是结束后有人找你说教什么,无需顾虑,尽管到老夫这儿来求教。” 贺云昭低头谢过,但抬头看着齐钧又道:“学生倒是有一办法叫他们心服口服。” “哦?” “秋海棠最盛的时节怎能不写词呢…” 文会尾声,便要以在场文人之作合一文册,由主人家齐钧大人作序,亲点贺云昭第一个写。 宣纸在红木桌上铺开,穆砚咬牙:“让一让,让一让。” 顶着人群中的不满和一些个黑手,穆砚挤到了前面去,扑倒桌子前,大喊:“大人,学生来磨墨!” 齐钧疑惑,这个也有人抢吗?他点点头:“那就你来。” 墨条晕开,秋海棠的香气纠缠着墨香,贺云昭拢起袖子,她喜欢全神贯注写字的感觉,从手到眼,从心到笔尖,这种精神逐渐凝视的感觉令人沉迷。 齐钧写好序后站在一旁看,“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一句一句落入众人耳中,还吃酒的老头们脸上一呆,随即身手矫健的冲上来将小年轻们都挤开。 “绿肥红瘦,这句妙啊真妙!” “好啊!” 只听见声音激动的众人到近前一看,宣纸上的字迹,严谨大气四周规整,笔锋处重且利,可见其人非词中那么婉转。 刘苑笑的脸颊都要痛了。 “恭喜恭喜,看来翰章书院又出一才子啊!” 曲瞻愣愣的听着众人的称赞,师兄们也纷纷抛弃他上前去奉承起来。 齐钧竖眉瞪眼的挥开旁人,这么好的词,原本和拓本能一样吗? 谁都别想抢!这是他的了! 曲瞻低着头瘫坐在座位上,一声轻响,眼前出现一双黑色长靴。 抬头,那张可恶的脸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7、第七章 仰视的视角并不舒服,但当一张秀雅的面庞映入眼帘时,曲瞻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你,你来做什么?” 说罢,他垂头扭向了反方向,已然是羞愤的难以面对贺云昭。 再蠢的人直到此刻也明白自己是被人算计了,曲瞻紧咬嘴唇,一张青青白白难看的像死了半个月又挖出来了。 本也怪不得旁人,都是他恃才自傲,见不得旁人比他强! 又先入为主自以为文会年轻人中以他学识最好,被人一挑拨就认为是贺云昭抢了他的机会。 如果他不是个傲慢自大的蠢货,那此刻也不会落入这般境地! 曲瞻气的是自己,更难面对贺云昭,他是来看我笑话的吗?还要把羞辱还给我? 隔着一层血肉贺云昭又不钻进他胸膛里去看,此时见这人扭头不想交谈她也不甚在意。 贺云昭右手轻抬抖抖袖子,羽翼般的睫毛缓缓抬起,“听齐老说你的骈文写的不错。” 她看着身前的脑袋又瞧瞧扭了回来,心中颇觉好笑,她温声道:“今日之宴有齐老作序,但若是能加一份骈文亦是锦上添花的妙事。” “每位都留下了一份诗词,若是兄台不加入,岂不可惜。” 曲瞻缓缓抬起头,他小心翼翼的仰头看着贺云昭,一根紫竹笔横在眼前。 贺云昭道:“这是方才用的笔,兄台?”话音未落,只见曲瞻猛的低下头面红耳赤,羞愤难当。 她用余光瞧了一眼周围,轻笑一声放下手,未料手还没放下,笔已经被人一把抢走。 曲瞻眼睛都湿了,耳根脖颈红成一片,傲气的样子荡然无存。 “我写!”他低喊道。 大放光彩的才子是文会的中心,不过是消失了一会就被人扑过来拉走了。 贺云昭一个踉跄,被人拉着往中间去,她细细回答近来念书的进度和对经义的理解。 人群中的少年肤白莹润,眉毛张扬的飞起,神态却是那样的谦逊,嘴角无奈的笑着被老先生们拉去写字,又惊慌的连连推拒老头子们非要赠送的名贵印章。 曲瞻呆呆的捧着笔看着他的背影,人几乎要痴了。 及至暮色四合,众人才依依不舍的离开,留下的墨宝自然是被齐钧霸道的占有了。 贺云昭上了马车便收起笑容面无表情,不是装的,只是应和多了脸笑的有些累,她疲惫的扯下褡护,紧着里衣靠枕头上。 紧跟着了上了马车的穆砚还沉浸在兴奋中,在翠玲的眼神中才安生下来,又控制不住嘴角,拉着贺云昭的手不住的揉揉捏捏。 贺云昭:“......” 不懂你们直男。 后背一股推力传来,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喧嚣的声音逐渐远去,回归到安静之中。 穆砚实在不解,“你对那个曲大傻子那么好干什么,”他疑惑道,“这时候不踩死他还等什么时候。” 贺云昭睁开眼,看着穆砚疑惑的神情她解释道:“这场文会多半是为了方大儒的几个弟子办的,给他们扬名才是主要目的。” 眼神精明,她细细分析道:“谈论经义时也听齐老说曲瞻骈文写的不错,至少在场众人中,他骈文最佳。” “能得大儒教导,齐老被说动给抬轿子,这小子背景深厚且有真材实料的,不过是性子蠢了点,被人用了一把。” 穆砚一拍膝盖,恍然明白过来,所以小昭是为了展示自己大度的姿态,做足了自己的好形象,将来若是有人发难那就是十足的阴暗小人,京城的读书人但凡还要点面子都会站在贺云昭这头。 他忍不住开口:“还是你聪明。” 贺云昭轻笑一声,这算什么聪明,真正的盘算她还没说出口呢。 曲瞻既有真才实学,只是人冲动了些,她既已扬名又是十足的好形象那就不妨好人做到底,卖个好也不耽误什么,说几句话罢了。 穆砚还是太单纯了,没有意识到炒作的真谛啊!一个对家才是炒作热度的最佳养分。 初出茅庐的少年俊才被人挑衅却仍旧保持涵养的安慰对手,对手心悦诚服之下写下一篇文章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多么完美的剧本! 只要曲瞻家里人聪明些都会意识到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曲折的故事才能激发所有人的好奇心啊。 能在她的传闻中做一个配角都比之前单纯扬名的方式有用的多。 如果曲瞻还是心存嫉恨并且联合家里人打压她怎么办? 那就更好了! 有她在曲瞻面前说的那几句话,一定能叫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时激动写出抨击她的文章。 剧本同样很完美,德行完美的少年才子大度不计较却还是被人嫉恨,被人多番诋毁,必惹得参加文会众人愤愤声援。 无论那个方向,她贺云昭都会是其中占据全部戏份的主角,番位第一的绝对‘大男主’。 要是曲瞻两个方向都没走呢,那也没关系。 贺云昭心道,出道就拥有大爆剧的还是少数,她可以慢慢走上去,咖位嘛,一步一步升。 眼波流转中思虑只是一刻,穆砚已经叽里呱啦说的一大堆,在贺云昭终于看过来时,他眼睛一热。 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最知道贺云昭有多努力的人,念书近十载,一日不曾懈怠,他自知天资不如,努力也不比不上。 但亲眼看到小昭大放异彩的这一刻,心中还是复杂难言,既有好兄弟的努力即将收获的激动又隐隐有些被丢下的失落。 贺云昭伸手曲指,刮了一下穆砚的脸颊,她调笑道:“放心,我瞧见了,齐老作序时还把你请求磨墨那段加上了,这下你也算是有名字的人了。” 声音落下,穆砚眼眶一热,扑倒贺云昭怀里,搂着她白皙的脖颈就埋进去。 “哎?”贺云昭惊讶,穆砚比她还高了一点,这么一大块头扑到她怀里难度还是挺大,她低头瞧了一眼,身体没有完全接触上,伸手就把人撕开,颈侧却忽的一热。 穆砚哭了。 “哭什么哭,你在里面的时候有人骂你了?” 闷闷的声音从颈侧传来,“为你高兴的。” 贺云昭啧了一声,穆砚这个爱哭的毛病还是没改啊。 她小时候念书时也很累,累的狠了也想放弃,也想大哭出声,但每一次穆砚都会先她一步哭出来。 看到哭的满脸鼻涕的小圆胖,贺云昭一点不想哭了,太丢人了。 她一贯就是超级爱面子的人,假如男友□□出轨第一时间愤怒悲伤的都不是背叛,而是想到她找了这样的人,别人不会以为她的眼光就是这样了吧,好丢人啊。 贺云昭就是靠着这样的自尊心和爱面子一直努力向前。 白皙的手腕在空中一顿,她满脸嫌弃的拍拍穆砚的肩膀权当是安慰,“你要是流鼻涕我绝对会打死你。” 穆砚闷声没有说话。 一首词的影响有多大呢。 《如梦令》—贺家三郎的惊艳之作。 爱起雅号的文人们含着喜爱之一意给出了‘梦郎’的称号 贺云昭瞳孔扩大心中一惊,还好是‘梦郎’。 8、第八章 文人的雅号常常有几种,有的是尊称,‘诗仙’‘诗圣’等,有的是展示其生活情绪和爱好,‘六一居士’欧阳修,他解释自己的‘六一’是有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再加上自己一老翁。 也有外人用来调侃的,北宋的柳永便常年流连于歌楼舞榭,与歌妓交往甚密常为她们填词作曲,于是被人戏称为‘奉旨填词柳三变’。 北宋米芾是个书画痴还是个奇石迷,他拜一块石头为兄,被人调侃为‘米癫’,从外号就可看见此人对奇石等爱好的狂热迷恋。 而有些以一首诗词、一篇文章传出名声的文人,他们的雅号通常与所写的东西有关,如果写了兰花,便称兰花公子,写了山川便称某某山翁。 贺云昭是在外号传到她耳朵里才猛然想到,这一首咏海棠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是实实在在的一首写海棠的词,幸好没人以花起名。 她只能接受自己叫大晋某公子,接受不了花。 不过‘梦郎’之称却也有趣,一方面代指了《如梦令》,另一方面则是以赞贺家三郎之风姿,如梦如幻。 追捧的人中若要评出一个最狂热者,当属文会之时被贺云昭抛了一枝花入怀的青年,他连写十几首诗赞梦郎之姿。 不过因为他文采一般,写的东西没几个人看,追星就是这样,文采不够吹彩虹屁也只会说他真的帅。 贺云昭真正在意的还是当日齐老作的序——《秋花集序》。 齐钧当日本就写好了一篇序,不出错但也绝称不上出彩,并非性情之作,这只是因为要举办文会提前写好的‘预制序’。 但有了贺云昭这一首词后,老爷子回家思来想去深觉自己这篇序写的敷衍。 于是他重新调整状态,大半夜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最后瞧见了院中花瓣被淋湿,他一拍脑袋,重新写就。 为了配上这本文集,他还特意拿出最好的装备,狼毫湖笔、紫玉光徽墨、安庆府的净皮宣、甘州绿洮砚。 草稿写好后,他又精心抄写一遍,这才封装整齐。 起笔便是丰庆八年九月,秋海棠盛开,应友人之请邀年轻才子与会,闻贺家三郎颇有诗才,心中一时不屑,不以为然,认为是年轻人被家中娇惯。 贺云昭看到这里手指一顿,忍不住笑出声来,齐老可真是有意思,这句明显是为了欲扬先抑。 他老人家当时只是好奇才叫人上前考较一番,并没有什么心中不屑。 齐老竟也是个写剧本的天才啊! 她顺着翻了一页看下去,只见上面继续写,贺家三郎年幼,其人行止间翩翩若梦中公子,台前考较对答入流,一时间惊为天人。 忙问师从何处,才知是书院学子、丁老门人。 她语塞一瞬,齐老这就有点......当时不是知道她翰章学院的学子嘛! 论起炒作,齐老也是略通了七八分啊。 贺云昭深呼一口气继续看下来,她都有点担心齐老炒作能力超出她想象了。 还好接下来写的详实了一些,齐老先将对子一一写出,又写有人不服气,贺云昭以句讽人。 其后笔锋一转,写与会者诗酒尽兴,年老者笑看年轻学子,心中怀念起往日时光,他也对自己年轻时的意气万分感慨。 最后没有完全的结尾,而是超脱了格式的限制,以贺三郎闻听往事神色动容,又有穆郎为友亲手侍笔墨,最后以贺三郎落笔成词结尾。 这一页之后便是贺云昭所写的这首《如梦令》了。 朝阳初升,一早就来到书院开始自学的贺云昭心中感慨,初秋的花香飘进书屋,她背靠着窗边翻阅这本文集。 齐老为她扬名的意思昭然若揭,不惜以自己为丑角在其中衬托,他是傲慢自大的老年人,她则是以才华折服老者的天才。 “这一恩,记下了。”她轻声道。 不仅如此,齐老序中写景写人写怀念往日,均以时光流逝为内容,看过这篇序再看《如梦令》更能体会到对时光易逝的感慨。 齐老是真的欣赏,也是真的愿意托举年轻人一把,甚至是不求回报的就这样做了,能遇见如此奖掖后进的长者是她的幸运。 风轻轻摇动树叶,贺云昭闭目轻念经义,“临财货则廉,处患难则勇...” 轻响一声,人未察觉,黑白分明的小胖鸟却先一步跳走了。 丁翰章昨夜听了刘苑对文会激动的叙述,心中也是一时间难以平静。 固然早知贺云昭这孩子平日里写诗作词就十分有灵气,虽然有些时候是无病呻吟了些也有胡写感情的时候,但看了这一首还是叫人震撼。 少年天才自古有之,丁翰章在朝为官数年后又开书院广招学子,他见过的天才数不胜数。 每年会试之时能走到京城来参加考试的,那一个不是天才呢? 需得在一县之地如文曲下凡,在一府之地如状元之姿,在一州之地压万千学子,如此,走到京城来你才能参加会试,然后成为获得进士功名的一百多人中的一个。 是金子总会发光,可京城以金粉饰墙。 贺云昭身上最叫丁翰章欣赏的,不是才华、不是天赋、不是他的领悟力,而是他的坚持。 富贵之家的孩子到了十几岁往往才能明白自己需要努力才能当官,不然的话日后他的子嗣见了亲戚可能还需下跪。 而贺云昭进书院时就已经十分成熟稳重,那年她才八岁,已经知道每日晨起合着日出的薄雾一起朗声念书。 穆砚也是好孩子,可他还没想明白,这孩子不会争,只是爱跟着贺云昭,怕人把他丢下所以一直努力的跟着。 丁老爷子一手撑着门边,一手垂在身前,忍不住抬臂触碰一下心口,他眉心间有着深深的皱纹,情绪万分复杂。 他已经很久不收徒了,可以开书院,可以教书,但很久不收徒了,书院的先生刘苑就是他最后一个关门弟子。 贺云昭小小一个小孩进书院的时候,刘苑兴高采烈的过来说小孩看着娇气但很努力,还会给师傅打水倒茶,不如收下给他当师弟,那时候丁翰章没想过收徒。 贺云昭念书后磕磕绊绊到进步神速,刘苑喜的不行,他偷偷给孩子开小灶吃甜食的时候,丁翰章没想过收徒。 贺云昭每日勤奋念书,一日不曾懈怠的时候,看着小孩因为长个抽条瘦的薄薄一片,刘苑偷偷抹眼泪的时候,丁翰章没想过收徒。 但这一刻,昨日刚刚大放异彩文会才压众人,被齐钧疯狂赞美之后,在一片追捧喧嚣之后,在明知自己的名气已成之后...... 依然、仍然、依旧、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出现在这里,靠着窗台轻声的背着文字。 这不是第一次,屋子里少年的身影和从前见过的每一次重合。 春天,裹着厚袄抱着暖炉剁脚。 夏天,打着哈欠念叨。 秋天,靠着窗台晒后背。 冬日凑在火炉旁烤山药蘸白糖,手里却还拿着书。 这一刻,丁翰章狠狠的心动了! 想收徒,想的要死!几千册藏书,无数的书画,最喜爱的几百把扇子,他未曾完成的全部注解,都想留给这个徒弟! “云昭,老夫收你为徒可好?” 贺云昭迷茫的看着面前笑的看不见眼睛的校长。 背后传来一声怒吼,“师父!你怎么抢我徒弟!” 丰庆八年九月,一个平凡的早晨,自习的贺云昭头疼的开始拉架。 一边是背手吹着口哨装无辜的六旬老头,一边是愤怒的跳起来要给自己师父一个飞踹的四十二岁年轻人。 贺云昭左看看右看看,“你们不要打了!” 9、第九章 科考不仅是自身天赋能力的比拼,更是资源的比拼,四书五经的价格比普通人想的便宜,如果对书籍质量甚至印刷没有更高的要求,这个价格还能再次降低一倍。 但科考不只是四书五经,即使你将它倒背如流,却都无法真正回答一道经义题。 句读需要人教,翻译出来的意思需要先生教,且各种注解层出不穷,单意见能被纳入的就有不下十本。 各种大儒所出的分析更是价格昂贵,能用银子买到的还算是容易些,还有很多是不在市面上流通的。 当考一道时政题时,试问你对西北某边陲小镇士兵种田自给自足有何看法,资源匮乏的人连这个小镇都没听说过,更别说试图根据朝堂上的风向答出自己的答案了。 无论是从贺云昭想考功名这个角度,还是从日后长远的发展上来看,丁老无疑都是那个最好的师父,是她最好的选择之一。 丁老德高望重,他的人品德行有目共睹,且数年前就已经远离朝堂不会将贺云昭拉进一些不必要的争斗中。 事实上就是真正身居高位的大官是几乎不可能在自己还在朝时就收徒,以他们公务的繁忙程度几乎是没可能有时间教导一个学子一路考上去的。 至于朝堂上某些学生师父之称,多半是结党时拉近关系的一种手段。 对于贺云昭来说唯一顾忌的就是....她无奈一笑,两手掐着腰间,“先生,您还怄气呢?” 刘苑一屁股坐在课桌上,他背对着丁翰章和贺云昭,日渐圆润的背影显露不一般的悲伤。 中年男子一抹眼泪,嘴瘪的房檐都高了,刘苑心里就是不高兴,“徒弟变师弟了,还不准我生气了!” 贺云昭就进书院时年纪不是最小的,但却是最乖巧懂事的,她一直勤奋好学,加上刘苑和贺云昭的父亲还有几分交情,心疼这孩子年幼丧父,更是多加照顾。 一开始他就经常在师父那里敲边鼓,隔三差五就说一下云昭的好,希望丁翰章能够收下这个徒弟。 刘苑是丁翰章的弟子,他是从五六岁上便跟着当时还是秀才的丁翰章念书的弟子。 他年轻时也在外地做过官,但他这个人学识好,为官却有些迷糊,那时候丁翰章也还年轻,自己在朝堂还战战兢兢的,更别说腾出手来照看刘苑了。 于是刘苑就被吏部分去了贵南做县令,一上任就被当地土司给打懵了。 当了一年的官,别说政绩了,家底都搭进去一半!最后还是贺父看不过去给他出主意装病辞官了。 回京后的刘苑对当官产生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哪怕是丁翰章还在礼部为尚书时,他都丝毫不想起复当官。 最后丁翰章开了这家翰章书院,刘苑才过来做个先生。 地位是需要相辅相成的,丁翰章为官时虽没入阁,但也是正一品的尚书,开始教书后又教导出不少学子,进士都有四位了! 虽然明知丁翰章收贺云昭为弟子对云昭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刘苑心里就是不舒服。 他低着头自己用袖子挡住眼睛,丁翰章眼睛一眯,随即扭头笑呵呵对这贺云昭吩咐道:“小昭,今日你便休一日,回去后同贺老太太商量拜师礼的事宜。” 贺云昭一愣,只好应下了,她下意识看了一下刘苑先生,只能看到背影。 刘苑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啊,你先回去准备,穿一件漂亮的衣裳,到时候请些宾客来,咱们也难得热闹一次。” 贺云昭收回手,俯身一礼转身出门去了。 待人一走,丁翰章就没了刚才的老顽童模样,老头上前使劲用手指点点刘苑的后背。 哼一声,“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这是耍的什么脾气,还叫一个孩子哄着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刘苑才不怕他,圆润的身板子一扭,避开老头的手指,回头脸上就有些不愤,他质问道;“师父,以前我说了几次想请您收云昭为弟,每次您都拒绝,说自己再不收徒了,现在呢!” 云昭是多好的孩子啊! 从前说了多少次师父都不同意,如今云昭写出了这样一首词,成了声名鹊起的‘梦郎’了,师父想收徒了。 刘苑不是不想让师父收徒,就是心里较劲,气不过这回事。 丁翰章一看这表情就知道,他瞬间一言难尽,这个弟子啊,半点不会藏事,人心是好的,可也! “你真是长了个猪脑子!” “都多大年纪了!还这么蠢!” “幸好你不愿意当官要是还当官,你师父我迟早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苑一脸震惊,他惊诧又难过的指着自己胸口,“师父你竟然这样说我,你怎么能咒我呢,师父!” 还好现在书院没有人,老头抬手抱头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决定快刀斩乱麻,“老夫要收小昭为徒是因为她的心性。” “能在经历了一日之间扬名京城后还能坚守本心,一大早来到书院自己复习,这才是老夫收他为徒的原因。” “还有你!” “蠢货!” “笨蛋!” “猪都不吃的狗脑子!” “你就算是心里有猜测,这种事你还说出来,不是叫我们师徒心存芥蒂吗!” 刘苑解开心结后本来很开心,听见这最后一句,他张大了嘴,几乎难以置信,“师父,我拜你为师三十余年了,你现在竟然说你们师徒!” 丁翰章左右看看没有人,终于放心的用手狠狠抓着自己的白发髻使劲摇晃,“啊!” 当年为什么要因为一点银子收下这个笨蛋啊! 师徒二人纷纷陷入各自的抓狂中,耳边突然传来一句,“嗯...院长、先生...” 贺云昭迷茫的看着即将上任的师父和师兄,“我的..我的书没拿。” 一瞬间,丁翰章率先恢复好姿态,除了凌乱的白发能证明老头曾经崩溃过。 刘苑轻咳一声,他微笑着将书本整理好,稳重的递到贺云昭手上,温和的关心道:“快点回家吧,一会天就黑了。” 迈出书院大门的贺云昭抬头看着朝阳,身边是刚刚早起到书院念书的师兄弟们,她仰头看了一下门上的牌匾。 笑的眼泪都出来的贺云昭扶着门边简直卖不动路,她肚子笑的发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另一边的曲瞻则熬了一整晚,就着自己羞愧窘迫的情绪写了一篇骈文。 其中包含了他全部的情绪,是当日冲动的愤怒、事后的羞愧、面对贺云昭的自惭形秽,还有一点晦涩难言的不知名情绪,也许是羡慕也许是憧憬。 但当他收笔时,一切的情绪都与他无关了,这篇文章只能任由阅览者品评。 以方弘文弟子的身份出席文会,甚至是一早就定下这次由他们几个弟子大出风头,能做点这点的自然不是出身平平之辈。 曲瞻的祖父曲津是当朝六位阁老之一,父亲曲勘任太常寺赞礼郎,虽是九品的小官,那是因为祖父曲津还是阁老,有祖父压着,他父亲才不能上去。 大儒方弘文不仅是他的师父,还是他的亲舅舅。 曲瞻出身如此,他年纪也不大,如今才十七岁,性子冲动些也不足为奇。 贺云昭本就对他没什么太大的恶感,当然,若是曲瞻当时不是质疑而是羞辱甚至大闹,那贺云昭也不介意用用心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仅仅是下一步闲棋,能不能用上都无所谓。 但对曲瞻来说却是人生最大的冲击,年少轻狂的曲瞻虽然家世贵重,但因为在舅舅门下听教,其实被管的很严。 近来才因为要参加明年的乡试而被几个师兄撺掇的有些飘。 不幸的是他第一次表现出轻狂傲慢甚至是嫉妒就被贺云昭打的落花流水,幸在他刚表露出这样的倾向就被遏制了。 曲勘看看到儿子写的这篇骈文,他蹙眉细细一看,惊讶的抬起头,“瞻儿。” 他满脸的笑意,十分满意的拍着曲瞻的肩膀,这篇骈文辞藻华丽中不失质朴,不仅是能一举挽回当昨日文会的稚嫩之举,还能给自己迎来巨大的声名。 “我儿总算是开窍了,名声也需要经营,也是阴差阳错,若是按照最开始打算去做,即使齐老夸赞也只是在京城范围内。” 曲勘笑看着自己手上这份骈文,“借着贺家小子这首词,你写的文章也能传遍大晋。” 曲瞻一愣,他嘴唇轻颤,眼神中有些不解,“爹,我...” 以为他是不满意,曲勘还特意耐心拍着他肩膀安慰一下,“别太着急,刚得到的消息,丁老收了贺家小子为徒,咱们家总要给几分薄面,不然操纵一番让你的名声盖过他也不是难事。” 曲勘拿着这篇骈文转身离开,迈出院门之前凸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身叮嘱道:“瞻儿,此事一出,你需得和贺家小子打好关系才是,如此才圆满。 “爹看那小子并不是不通世事之辈,他定然会接纳你。” 是啊…… 一个是轻狂挑衅,一个是用才华反击,一个宽容大度,一个真心悔改,别人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好友。 何况曲家的地位摆在这,贺云昭但凡不是蠢人,都该知道和曲瞻交好有多大的好处。 曲瞻听出了父亲温和话语下的傲慢,就如同他那日轻蔑的想着一个落魄侯府出身的小子怎能如此,他们父子俩都是如出一辙的傲慢。 他看着父亲宽阔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憋闷,似乎父亲在他心里矮了一点,他喃喃道:“可我是真心的。” 真心假意有人在乎吗?曲瞻不知道。 贺云昭......贺云昭才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配合炒作更好,不配合也行,大家都懂,混到一定阶段还是得拆cp的。 她可要忙着准备拜师呢。 听闻了此事的姐夫宁谦佑带着大姐贺锦书回了娘家做客。 “小昭!” 10、第十章 贺云昭坐在正房里喝茶等着,管事的杨小满小步跑进来,他笑容满面道:“三爷,姑奶奶和姑爷快到门口了。” 听到这句提醒,贺云昭忙起身往侧门去,她立在门口远远瞧见两辆马车缓缓驶来,两侧还跟了一些家丁仆妇。 嘎吱一声,“吁!” 马车停在眼前,贺云昭眼含期盼,她扬起笑脸,只见素色的帘子拉开,一张大脸追了出来。 大姐夫宁谦眼前一亮,“昭弟!” 怎么是他? 贺云昭脸一僵,肩膀承受着姐夫跳下来大力一拍,她瞬间翻了一个白眼。 后脚在从马车出来的贺锦墨刚好瞧见弟弟的眼白,她捻着帕子憋笑的挡住嘴角,轻轻招手唤一句:“小昭!” 贺云昭这才重新恢复好表情,她上前伸出手臂,扶着大姐下了马车。 另一边的宁谦这才反应过来回身也要去扶自己夫人,可惜慢了一步,贺锦书已经下来了。 贺锦书肖父,生的一双温柔的大眼睛,看人时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两只蝴蝶,其他五官却小,小鼻子小嘴,合在一起恰好显得柔美。 贺家人都有一副不错的相貌,后巷贺叔父一家也是好相貌,堂兄贺云旭更是一双桃花眼,眼中含情。 上次贺铭昌来家里厚颜要银子时,贺云昭觉得他那借口多半是真的,不过比起上司看重贺云旭,她更相信是这个堂哥靠脸把人家女儿勾上了。 贺云昭上次见大姐还是年节时去宁家吃酒仗着年纪不算大被姐夫带过去见了一面说了两句话。 如今大姐难得回娘家一次,她自然是时时刻刻都瞧着温柔的大姐。 在贺云昭不舍的目光中,贺锦书含笑抚了一下她手臂,在一大群仆妇的照看下往后院去了,只留下贺云昭这个‘小舅子’和姐夫面面相觑。 宁谦探头看着小舅子对自己媳妇依依不舍,还目送进了后院,他尴尬的摸摸鼻子,“昭弟,咱们也坐一会儿...?” 贺云昭扭头看他,不置可否,懒散的伸手引路,她淡淡道:“姐夫,请。” 心里清楚小舅子其实更想去后院和姐姐说话,但自己在这只能是陪着自己,宁谦也不知怎么的,他一见了小舅子就弱气。 哪怕贺云昭还小的时候,眯眼看人时总让他有种脖子发凉的错觉。 宁谦缩了一下脖子,试探的笑道:“要不咱们也去后院同岳母和祖母说说话吧。”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贺云昭脚步一转,伸手扯着宁谦就往后院走。 一路上宁谦还不忘自己来意,夸个不停:“你作的那首词都传遍京城了,我一听就觉得了不得,本来前几日就该过来的,但你姐姐还念叨着要拿些东西来,这才耽搁了一日。” 贺锦书性温柔和善,是贺家姐妹中最知书达理的一个姑娘,她比贺锦墨和贺云昭年长不少。 她幼年时祖父身居高位,父亲前途远大,祖母是出身王府的宗室女,母亲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养的她几乎是一个标准大家闺秀的样子。 后来贺老爷子去了,贺父又意外的没活长,贺家这才显得落魄了下来。 但到底大门上康顺侯府的牌子摆在那,贺老太太人坐在家里,贺家也不算完全远离权贵的圈子。 宁谦几乎是贺老太太和贺母翻遍了整个京城才找到的合适人选了。 大理寺少卿的次子,家世清贵,但因为是次子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宁家名声还算不错,最起码没什么乌糟事传出来,家中兄弟五六个,对宁谦也没那么重视,这人自己读书有点天赋被人夸过几句. 宁谦脾气好,总是笑呵呵的,学业上就马马虎虎了,今年还要再考一次童生。 他人品家世在及格线上,本人脾气好能力差一些,刚好适合贺锦书。 这要是天赋人尽皆知一早就考中那种学子,也轮不到贺家来挑了。 宁谦一路上也没敢学别人考较小舅子,贺云昭这才华能力,他考人家岂不是自取其辱,干脆挑了几件近来的趣事说。 当然了,宁谦也不是没眼色的人,成婚快两年也从夫人那里摸清了一些小舅子的脾气,知道这小子其实挺喜欢人夸他。 “咱们这一圈人家,别说是书香门第了,就是那累世公卿的人家都没出过你这样的才子,岳父在天有灵也欣慰了。” 见贺云昭听的还认真,神情也逐渐柔和下来,宁谦笑着道:“有几位友人听说了梦郎竟是我的小舅子,还登门拜访让我帮忙求一份墨宝。” 贺云昭被人夸爽了,她挑眉一笑,“这有什么,一会去书房,姐夫尽管挑就是了。”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顺毛摸才是相处之道,虽也有傲慢时刻,但到底男女之间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 贺云昭就算做出世界上最傲慢的表情,也会也有一丝察觉不到的羞,人有了这一点羞就会看起来格外的真诚。 但通常男人做出傲慢的表情看起来会十分可恶,就是因为他没有这一点羞,而是真心的认为世界是围着他转的。 待到两人到了后院,后院的四个女人已经哭过一回了。 一是贺锦书难得回一次娘家,贺老太太、贺母和贺锦墨都思念她。 其二便是,贺家沉寂了十几年,贺云昭一日之间扬名京城,贺家这才算是后继有人了,几个女人哭的是苦尽甘来。 贺锦墨只比贺云昭大一岁,对这些感触不深,但亲身经历了贺家煊赫之时和父亲去后备受冷待的贺锦书却忍不住眼泪。 一见她哭,其余人也是落下泪来,却是泪中带笑,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贺云昭带着宁谦进来时,屋里落泪的几位已经收拾齐整了。 贺老太太和贺母都围着贺锦书转,想知道她在宁家过的怎么样,近来可发生了什么事。 贺母蹙眉一瞧,见云昭已经带着姑爷进来了,便按下心事不说,总有些事情是不好在姑爷面前问的。 姑奶奶和姑爷回娘家,自然是最高规格的待遇,席面上是山珍海味也有清淡小菜也不缺。 拨霞供、炙蛤蜊都是贺锦书喜欢的菜,贺母特意吩咐下人记得把这两道菜放在贺锦书面前。 贺锦书险些又要落下泪来,从前在家时不觉如何,出嫁后才知道在家做姑娘时是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饭菜用过后,贺云昭主动带宁谦到书房去。 两人自然不会只是闲话家常,吩咐下人上了一壶热茶,相对而坐聊起了科考之事。 宁谦道:“今年院试主考官不好猜,内阁几位多有龃龉,实在是猜不出会是谁。” 如今朝上隐有乱象,皆是因为当今皇帝并无亲生之子,且如今已过四十很难让人相信他还能生出儿子来。 宗室近支的几位王爷都是皇帝的侄子,按照年级说不定还真能继承上皇位。 时间久了,大臣们也各有小心思。 若是皇帝早点定下来太子那就没现在这些事了,但问题在于皇帝似乎还不认命,他觉得自己还能生出儿子来。 四十多的男人也不算老,老来得子的一大堆,可皇帝他登基后就没有孩子出来啊! 唯一一个公主还是皇帝当王爷的时候生出来的。 主考官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将来一个座师之名就能扯起一把大旗,理所当然的自成一党。 贺云昭抖抖袖子倾身倒了一杯茶给宁谦,“姐夫莫担心,你只为功名不求名次,腹有锦绣自然不惧风浪,任凭主考官是谁都无甚大碍。” 茶杯触手温热,有熟板栗的香气,是上好的信阳毛尖。 宁谦饮一口茶,他眉眼低垂有些失落,“不像昭弟你颇有才名,我忧心的是自己。” 贺云昭一时间无言,她小声道:“姐夫,你没听懂?” 宁谦一愣,问道:“听懂什么?” 贺云昭笑笑,眼神中透出明晃晃两个字,尴尬。 “姐夫,我的意思是说,你又不求头名,何必在意主考官是谁。” 这下子宁谦听懂了,小舅子的意思是,就你那点水平也考不了头名,主考官是谁一点不影响你,你要是考不中跟主考官也关系,纯粹是能力不够。 宁谦幽幽道:“我要跟你姐姐说。” 小舅子的嘴怎么能毒成这样呢! 但不得不说,宁谦本来万分紧张,被贺云昭几句话开解了,紧绷的弦一下子就松懈下来了。 ...... 晚间,贺云昭瞧见二姐的房间还亮着,迈步走过去抬手扣门两下,笃笃! “谁啊?” “是我。” 贺云昭瞧见贺锦墨在昏黄的牛角灯下拿着一件宽大的皮毛,剪刀动个不停。 她好奇道:“二姐这是做什么呢?” 旁边帮忙抻着皮毛的小丫头点点头手里没动,“三爷。” 贺锦墨头也没抬,“大姐今儿给我送了一件上好的貂裘披风,我一摸这料子薄的很,想着重新改改给你做件外衣穿。” 这件貂裘披风通体紫黑色,毛色鲜亮,最难得的是皮子制的轻薄,又薄又暖的一件披风可真是难得。 贺锦墨穿上试了一下,极好看又极暖,她也觉得冬日穿出去玩一定叫人羡慕。 可想了想,她出门的日子也不多,多半还是待在屋子里,倒不如给小昭做件外衣。 贺云昭脱了鞋子坐在炕桌另一侧,她蹙眉道:“给我做什么外衣,你自己留着穿就是了。” 贺锦墨瞪她一眼,“你懂什么!这料子又轻又暖,你穿着念书不是正好,冬日你那书院火炉也不热什么,今年又长了个子,去年那件狐裘都短了一截。” 贺云昭捧着脸看二姐,突然发觉这个在她眼里其实当做妹妹看待的二姐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她眨眨眼,“二姐,以后我一定让你有穿不完的衣裳,扔都扔不过来。” “呵!”贺锦墨哼一声,“别想那么长远了,你要是有本事,这次就考个秀才回来,给咱们府争口气,省的每次看那几个舅舅我就......” 她警惕的抬头听听声音免得被贺母抓住,小声对着贺云昭说,“...我就气。” 贺云昭也不是很喜欢母亲的娘家,两人对视一眼,偷笑出声。 笑的嗓子里气音冒出来,她承诺:“回头我考上了秀才,你就去外祖父家炫耀,谁都拦不住你。” 姐妹两个长的不是很像,但此刻的坏笑倒是如出一辙。 ...... 十月十五,是丁翰章自己算好的日子,他既然精通经义自然也不会少了《易经》,虽然并非《易经》大家,但是翻翻书算个日子还是易如反掌。 拜师是极为庄重的场合,贺云昭穿上了新做好的一套礼服,与官员们上朝的朝服类似,只是颜色略有不同。 头带梁冠,身穿赤色罗衣,白纱中单衣,青饰领缘,赤罗遮膝,脚踏云头履,上有如意云纹,这一双鞋就价值十两银子。 “适逢良辰,贺氏三郎拜丁大人为师!” 拜师礼严谨且复杂,先有丁翰章为首众人一起拜祭孔子等先圣先师。 贺云昭立在丁翰章身后,神色严肃的捏紧香,跟随步伐祭拜先圣。 因地点在书院,所以来了不少人,都是读书人定然是要跟着一起拜,侧立在一旁的贺云昭还瞧见了不少眼熟的人。 第二步是呈拜师帖。 拜师贴中写明了学生的性命,生辰八字,家庭背景等信息,从贺家祖上开始写起到贺父为止,贺云昭亲自执笔写下自己对丁老学识的仰慕和求学的热切。 她恭敬的低下头,将拜师贴高高捧起,丁翰章笑的看不见牙,伸手忙接过。 周边观礼者纷纷喜笑着称赞。 唯齐钧心情不睦,脸上也露出些情绪,旁边的方弘文一肘子打他腰间,拧眉低声问:“你干什么呢?” 齐钧更难受了,“那是我看好的徒弟!我!” 谁能想到,在丁老的书院待了这么多年都没收徒,他以为丁老没有收徒的想法,这才回家慢慢准备,甚至给徒弟的礼物都准备好了,这还能半路被截胡! 贺云昭自然不知竟不止一个师父惦记自己。 她在书院众人以及众多宾客的见证下行沃舆礼,素白的双手放入水盆中,清水在表面波动,意为洗净尘埃和杂念,以后一心向学。 前来观礼的曲瞻能听见周围有人暗暗赞叹梦郎的风姿,他也不自禁整理一下衣领,试图让自己也显得俊俏些。 最重要的环节此刻刚刚到來,行三跪九叩之礼 贺云昭此时心情稍显复杂,彷佛才终于明白拜师的含金量,双膝跪地,每次扣头三次,额头触头。 在巨大的礼乐声中,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动一下一下的鼓动着耳膜。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才是师父。 “好!好!”丁翰章自己上前把贺云昭扶起,“好孩子,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望你日后珍惜光阴,勤奋进学。” 贺云昭:“弟子承教。” 人群中的曲瞻看着贺云昭眉眼含笑着同人交谈,他脚下不停动着,他想上前同贺云昭说话,又不知道从那里开口比较合适。 正在犹豫间,贺云昭走了过来,“兄台好眼熟啊?” 曲瞻笑容僵在脸上,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你不认得我了?” 11、第十一章 浅色的瞳孔中映出一丝笑意,白皙的脸颊笑的泛起红润,贺云昭轻飘飘道:“与你玩呢。” 曲瞻笑不得又气不得,两只手都握拳了,要不是还不算熟悉定然上去教训他,这小子还真是恶劣! 身边相处多年的人未曾察觉的一件事被曲瞻敏锐的察觉到了,贺云昭这个人,有时候是有点恶劣在的。 他很肯定,贺云昭的玩笑并不是恶意,但也定然不算多善良。 曲瞻定定的看着她,心道,如此也算公平了。 上次他出言挑衅,这次贺云昭玩笑回来,两人也算勉强扯平。 “贺兄莫逗我了,我这个人笨拙,容易较真。”曲瞻意外的示弱了。 贺云昭振袖上前,瞳孔中倒映出曲瞻的模样,她蓦然笑了,“曲兄竟是个意外好脾气。” 她明目张胆的扫过曲瞻,神情难以捉摸,曲瞻只觉浑身不自在,但脚下却像是被烙铁粘住动弹不得。 她很清楚曲家这种人家的傲慢,定然会傲慢的认为她不会拒绝和曲家这种高门显贵相交。 猜对了,她确实不会因为一时意气和人为敌,但交往归交往,谁为主导还是要争一争的。 那篇骈文一出,最需要一段美好友情的不是她,而是曲家的麒麟子曲瞻啊! 假如一个人写出文章赞颂对手的才华和反省自己的嫉妒,如果文章之外和对手依然是敌对关系,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贺云昭有难看,别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怀疑曲家。 若是贺云昭和曲瞻能够顺利交好,那更好了! 管鲍之交,羊左之交,胶漆之交,一长溜的历史典故摆在前面呢,多好的刷名声的机会啊。 而且这对她来说还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一旦曲瞻成了她朋友,那么就绝对不能在明面上背叛她,不然被人诟病的是整个曲家的名声。 曲瞻浑身不自在,他动动肩膀,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贺云昭一脸无辜,“只是才发现曲兄竟然有如此美姿仪。” 只见曲瞻脸色瞬间涨红,伸出来的手指都是红彤彤,这会都分不清到底是羞还是被气的。 贺云昭这个人说话时看起来太真诚,如此直接开口夸人,猛然间还叫曲瞻懵住了,这小子怎么还一副花花公子的做派! 他刚要高声说什么,眼睛一瞧周围人立刻压低声音,咬牙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油嘴滑舌。” “啊?”贺云昭不解,她这句话真没有故意作弄人,因为曲瞻的确貌若好女,她真心夸的。 “难道以前没人夸过你吗?” 曲瞻顾不得了,上手拉着贺云昭就躲到角落里说话,原本角落里站着一位欣赏书画的学子,一看是曲瞻,连忙退后几步让开了。 他看着贺云昭小声说,“你怎么和那日文会表现的不一样了?” 贺云昭恍然大悟,随即笑开了,“曲兄莫怪,在下并非有意作弄你,只是的确看你生的相貌不凡。” 换言之,这就和拉近关系时夸一句你真好看你真厉害一样的效果。 已知,曲瞻文采上被她打败过,她总不能去夸人家文采吧,不然很容易显得像故意羞辱人。 于是只好挑曲瞻突出的特点来了。 不夸张的讲,如果他们两个站一起,若说有一个人女扮男装,第一个被怀疑的可能还是曲瞻。 曲瞻一听这话,顿时愣住。 好看的人自然是知道自己好看的,不过他也清楚自己长的不是传统的英俊面孔,素来也不喜欢人家说他外貌。 他生的脸庞秀气,鼻梁高挺,压眉看人时隐约像狐狸一样,却不带魅惑,反而是清冷之气。 眼前的贺云昭倒是第一个毫不避讳夸他样貌的人,气氛一时间缓和下来,两人都有意做朋友,此时也算是未曾言明的默契。 彼此交换了一些信息后,关系拉近了许多。 直到曲瞻忍不住问道:“我写的《与贺云昭书》你看过了没有?” 眼神游离一瞬,贺云昭立刻答,“看过了。” “你说谎!” 贺云昭无辜的看着他,试图把真诚从眼睛中传递出来,“真看了。” 曲瞻平日里笨,这时候倒是聪明了,他斩钉截铁道:“你一定说谎了,刚才眼神不对。” 贺云昭试图用笑容掩饰尴尬,看自己名字在文名里的文章对她来说还是有点超前了。 这也就是她认为曲瞻一定要和她打好关系的自信基础,假如有人说写出《与朱元思书》的吴均和朱元思关系不好,人们会怎么想? 在曲瞻绝不退让的眼神中,贺云昭投降了,“我回府后一定看。” 她承诺后准备离开,毕竟还有其他宾客等着与她说话,刚迈出一步衣袖被扯动。 曲瞻从袖口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纸,“我抄好了带过来的,你拿回去吧。” 两张写着《与贺云昭书》的宣纸就这样直接塞进了贺云昭的袖口。 贺云昭:“......”有点后悔了,也不是非要借曲家这个势。 ...... 拜师礼后,贺云昭在京城的形象更加清晰了些,祖父曾任户部尚书,父亲是已故的康顺侯,虽无爵位但却是公认的才子,一首《如梦令》传进多少文人耳中。 更有不少人家一瞧这年纪已经暗暗惦记上了,才子历来就是受人追捧的,更别说贺家也不是什么穷酸人家,也算是有些底蕴的。 惦记上的同样不少。 十二月,天正冷的时候,舅母文氏上门了。 文氏上门着实是稀奇,贺老太太对此倒是没什么兴趣,贺母却着实高兴。 她成婚多年夫君死后又一直在守寡,出门交际也多半是吃些酒席,有些场合还要顾忌着人家是喜事,她不适合去。 娘家人更是难见到,也就年节侄子过来送年礼才能见一次。 虽然是弟妹,但也叫贺母心生欢喜,一早上就吩咐人好几次出去看,直到巳时文氏才到。 文氏也许久不曾来贺家,一路上眼睛瞧着心里算着。 只见从侯府侧门进,两侧是青石砖砌成的夹道,顺着路往前,左侧能瞧见花园的一处秀丽亭台,右侧四间齐整正房好似是昭哥儿的住处。 轿子到了后院,文氏扶着仆妇的手臂下轿,眼睛一转,能看到的各处皆不显任何败落。 这权贵人家每年最大的一笔大花销就是修缮宅院,但凡是落败了从一进门就能瞧出来,漆的颜色不鲜亮啊。 可如今一瞧,贺家着实过的还不错,文氏拍拍胸口,这便安心许多。 “弟妹!”贺母远远的迎上去,也是许久未见,话接话句接句的开始叙旧。 在屋里坐了好一会,用了两盏茶,文氏便道:“昭哥儿有了出息,全家都高兴的不得了,老爷还喝了好些酒庆祝,若不是俞哥儿拉着不知道又要醉到那里去了。” 贺母鼻子一酸,听见弟弟还惦记着小昭心里熨帖。 “二姐,咱们说句心里话,女人家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儿女活的嘛。昭哥儿年纪渐大了,如今又有这样的好名声可要早做打算才是啊。” 贺母眼泪还没擦,她愣愣的听着,“做什么打算?” 文氏一拍膝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还能是做什么打算!昭哥儿既有如此的本事,将来的婚嫁岂能低了,可那高门大户的姑娘,那里是能轻易娶回家的,这聘礼可不能简薄了。” 贺母拿着手帕擦擦眼泪,掩饰道:“我们家老爷去的早,也没留下什么家底,家中就这么个境况,也不必攀比什么,昭哥儿自有他本事,我这个母亲也不必强做主。” 文氏啧了一声,叹口气蹙眉道:“二姐,不是你想的那样容易,你许久不在外行走,那了解如今的风气,高门大户才最讲究面子。” “到说子女众多,总不能个个都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不给丰厚的聘礼,任凭你人品再出众,岳父也是不肯的,少不得要这份聘礼去补家里儿子娶妻的窟窿。” “倒也不必如此邪乎,”贺母尴尬的笑笑,她那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 她委婉开口:“也不必拘泥于高门大门,只要姑娘家人品好就够了。” 文氏当即横眉竖眼反驳道:“这你就错了!真要有那平头百姓家的姑娘,二姐你看得上,也不想想对昭哥儿来说失不失颜面。” 贺母越听越不对劲,好似文氏不是来做媒人的,她试探着开口,“那弟妹你...” 文氏笑开了花,“也是赶巧了,我娘家人从甘州回来,带回来一批古董,各个品相不凡,我家老爷接了一批,越看越了不得,便惦记着二姐你。”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咱们大晋如今正在盛世,可是收古董的好时候,我回娘家求求人,分二姐你一批,过几年一出手便是一笔不菲的银子。” “不说给昭哥儿做聘礼用,将来用来给他打点外面也行啊,咱们总不能给孩子拖后腿吧。” 贺母有些犹豫,文氏便道:“咱们家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老爷还时常感叹没能帮衬着昭哥儿,如今机会来了,不就吩咐我过来了。” 贺母犹豫着难以下决定,文氏也没继续说,留下用了一顿饭便走了。 贺锦墨听贺母一转述也有些动摇,“真有这种好事,舅舅能想着咱们家?” 还是贺老太太拍板,“等昭哥儿回来做决定。” 贺云昭回来后一听,她乐了,杀猪盘? 12、第十二章 饥荒来了囤米面,大疫来了囤药材,盐价贵了囤粗盐,经常是这样的做派,不论是为了自家消耗还是借机敛财都有的是好处。 收藏非金银却有价值的古董更是理财的好手段。 可贺云昭一听这些脑海中第一个冒出来的词就是‘杀猪盘’。 迎着贺母的眼神,贺云昭往榻上一坐,她便优哉游哉讲了个故事,“前朝有位商人,做的便是古董买卖...” 有一次这个商人收了一个玉盘,品相极好,但一到手里却发现这玉盘不对劲。 检验玉盘真假的方式只有一种,将水滴上去,若是如珍珠盘散开,那便是上好的玉盘。 来源便是那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位商人忧心一试,玉盘果然为假。 可他已经拿出一大笔银子买回了这个玉盘,若是砸在手里,不亚于伤筋动骨。 于是这位商人就想了一个办法,镀膜,在玉盘镀一层轻薄的油膜,有了这层油膜,水滴上去就如珍珠散开。 接下来这位商人就编了一个故事,什么权贵之家落难,传家宝流出,玉盘有什么悲惨故事等等。 如此一包装,玉盘就卖出去了。 “然后...”贺云昭停顿片刻,贺老太太听的入迷了,忙问:“然后呢?那玉盘被发现了吗?” 贺云昭笑笑,“然后自然是高价卖出去了,充满故事的玉盘被一轮轮倒手,中间接手的是否发现玉盘为假不知道。” “但发现者不想玉盘砸在自己手里,没发现的人本也是为了赚钱才买下玉盘,自然不会单纯收下来。” “玉盘一次次倒手,价格越卖越高,但油膜总有一日会消耗殆尽,骗局总会被揭穿。” 她挑眉看向贺母,意味深长道:“最后暴露在手里,便砸在谁手里。” 这‘滴水滚珠’盘也有个说法,千门三十六天局中的滴水滚珠局,这其中玉盘充当的就是荷叶的作用,荷叶聚水不吸水。 先找到一个物件,这个物件真假不重要,值钱1与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包装,让人们相信它是值钱的,它未来能赚来更多的钱。 可物件一旦真到了人手里,值钱与否已经不重要了,风险已经转接到承接人手里。 贺母神色复杂,还是有些难以相信,“你舅母怎会骗我,说不准她也是遭人骗了。” 贺云昭歪头看母亲,“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也许舅母也是为人所骗,但不论是真是假这桩生意做不得。” 如果想用古董赚钱,就必然要想办法卖出去,‘滴水滚珠’利用的就是人的贪念。 贺老太太拿起一个烤的热热的橘子,她一使眼色,贺云昭便起身整理好衣摆告退,“祖母,母亲,我先去念书了。” 人就是这样复杂,贺母出嫁前还因为嫁妆的事情和父母闹过,吵着他们偏心眼,可出嫁后又是时时惦记着。 几个孩子出生时,贺母娘家姚家还送来不少东西,从绫罗绸缎到小孩的玩具,贺云昭小时候用的花椒木磨牙棒都是姚家送来的。 贺母心里其实也不相信有这种好事娘家弟妹会想着自己,这才犹豫着说了,若是真相信了,那定然已经拿出银子付定金了。 贺老太太平日里不怎么管事,这种时候她老人家心里明白的很,她先让小昭出去,维护一下贺母的脸面。 贺云昭这样从小是当男孩子长大的自然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 贺老太太心里却明白的很,也体谅这个儿媳,娘家人不在意她骗她,她的第一反应是丢面子。 尤其在自己自己孩子面前爆出这一点,就更是叫人难以自容。 贺母一听见贺云昭关门的声音,眼泪噌的一下便落下来,一颗颗的眼泪飞溅而下,气的她咬牙骂起来,“天打五雷轰的没良心种子,骗到我头上来了!” 贺老太太叹口气安慰道:“许是也不清楚,咱们不上当就好,得空提醒一二也成。” 姚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贺母的祖父曾任左都御史,当初两家正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现如今姚家当家的是贺母的父亲,任都察院佥都御史,吃的还是都察院的老本,好在人老实谨慎,再熬几年也能上去,只是比起贺母的几位叔父就算不得什么了。 贺母嫡亲的有一姐一弟,母亲偏爱长姐和幼弟,她夹在中间也是难过。 若说弟妹文氏前来没有她那弟弟指使,她是不信的,哭的也正是这个。 之后半个月,文氏几次派陪嫁妈妈过来说话,贺母均淡淡婉拒,文氏也明白这个姑姐不可能买古董,随即脸色一变,再不叫人过来了。 脸变的比六月的天还快,令贺母心里更恼了些,只不愿在孩子们面前多提什么。 年末,各家的年礼陆陆续续到来,贺锦墨陪着母亲整理礼单,再一份份写信送出去。 贺云昭明年二月就要院试,贺母对念书一事看的重,不欲叫他在这些事上多费心思。 可今时不同往日,贺云昭已有声名,往来年礼是去年的两倍还多,连远在江南的表舅舅家都送来一份厚礼,贺母忙又补了一份回礼。 贺云昭只好在正院外书房前的门房改了一小厅,来往的小厮管家将礼单一放,杨小满一边整理好单子一边同人说话,贺云昭便在屋里听着。 若有需要带句话的便招进屋子里来,贺云昭且听几句。 许是觉得贺家的下一代男丁起来了,从前的老亲故旧也试探的送来了些年礼书信。 其中不少是贺父有些交情的朋友,有事不一定能帮得上什么,但互通有无还是能做到的。 贺云昭也谦虚低调的回信一封,一来二去两家也便重新走动了。 曲家也送了一份年礼过来,显是为她准备的,多是读书人能用到的东西,贺云昭立刻便明白,曲家这是还傲着呢。 年礼便是各色东西都有,绫罗绸缎干果蜜饯是缺不了,各种滋补品也必不可少,换言之,是人人都考虑到。 曲家只送贺云昭读书能用的东西,这是说只承认曲瞻和贺云昭有交情,两府却不必走动。 贺云昭面无表情的看这礼单,原封不动回了一份相似的给曲瞻的东西。 元宵节,曲家再次派人上门补了各色妆花绸缎及名贵补品。 过来的管家一脸憨厚笑意,他一个劲的赔罪,“都是家中下人忙的昏了头,竟把东西落下了,我家太太一查便惊了一跳,小的们这才发现少了东西送来。” “都知道我家二少爷同府上三爷是至交,若是叫下人们粗心影响了两位爷的感情,那真是万死不能谢罪。” “府里太太一早吩咐了元宵节定把礼补回来,请您府上原谅则个。” 杨小满眯着小眼睛笑呵呵的应下了,转头将事情一禀,贺母这才哎呦一声。 告诉贺云昭道:“这事里头保不齐有什么糟乱在里面,多半是他们府上也不安生,这才闹出来。” 曲家偌大家业了,不会缺了这一点年礼,要真是仰着脖子瞧不起人,那也不会后补了礼过来,多半是其中还有什么曲折。 贺云昭不置可否。 翻过年的正月十八,贺云昭早早就到书院开始念书。 此时正是冷的时候,不似家中能砌火炕,书院就靠几个火炉取暖。 她熟练的拎着小木桶去了隔壁后房,拿铁夹子夹了一小桶木炭,回到书屋前。 木炭品质一般,比不得那些昂贵的无烟炭,但也不算特别差。 她刚来书院时,习惯早起自己来复习一遍学过的内容,冬日里实在冷就自己抱着手上用的炭炉暖手,整个人缩在椅子上看书。 守夜的老头一早瞧见小孩小小一个穿的鼓鼓囊囊早起念书,心里也一软,禀了刘苑先生后,就默认贺云昭自己生火了。 她早起念书时自己生炉子也能暖和暖身子。 从柜子里拿出火折子,小口用力吹气,很快就冒出了火星。 贺云昭在院子里等木炭燃了一会才把火炉提回屋里,如果点燃后之后立刻拿进屋子里会有很多黑色炭灰飘起,念一上午书鼻孔里都是黑的。 丁翰章私下时提到,“昨日朝上有将两名官员互相弹劾,一为西北籍贯,一为江南籍贯,恐会影响下月院试主考官的人选。” 在科举上,南北斗争已久,南方水土富饶,百姓能吃饱肚子的前提下自然愿意多念书,念书人多了文风就浓厚,出来的官员就极多。 北方贫瘠,旱灾水灾后人口更是减少许多,读书人少,能考上的就少。 加之宗族等观念,一个提拔一个,渐有党争浮现。 先帝年间,有一年会试二甲进士五十六人均为南方籍贯,惹得先帝大怒,彻查主考官,杀的人头滚滚,重新换一批主考官排序后北方籍贯上榜进士有十六人。 南北方的学子差异客观存在,先帝已经默许南方上榜人更多,但是一个也不给北方留未免做的太过分了。 要说的水平的差异,那更是无稽之谈,考的都是主观题,能进会试的那个不是学富五车,真就能靠着主观题就把人认为水平差。 如今朝上闹起来,再加上前段时间的内阁波动,也不知走向如何。 贺云昭猜测道:“或许是择一京外主考官。” 一语成箴,二月初二,主考官定下,是从东南调回来的直隶籍贯学政,且名额增多,八十人可中。 丁翰章一听名便道:“这人为官清正,不会过多偏倚,但只一点,不喜学子侍才而傲,不喜文章过多浮华。” 院试上有些学子在能写完题的前提下会尽早交卷,以求主考官的好印象,但在这位面前却正好相反,他喜欢严谨的学子,更喜欢严谨的文风。 贺云昭一惊,这可是极重要的消息,她写题一直快,也喜欢将文章写的漂亮些,若是不知道这个消息提前交卷了岂不是一脚踩在坑里。 丁翰章看她明白了,老头意味深长一笑,“这事知道的人少,轻易也不要透出去。”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哈哈,任主考官的讲江景淮是在他任苏州学政时考上的学子,老爷子门清! 贺云昭心中一动。 13、第十三章 二月二十六,院试。 院试分正试和复试两场,正试内容为经义、策论、试帖诗,复试内容范围相同题目不同,是为了进一步对考生进行筛选。 参加的考生为已经通过府试的童生、监生以及直隶等籍贯的考生。 贺云昭深谙一个道理,考试需要提前做好准备,考试地点离贺家稍微有些远,她便提前吩咐人在附近租好小院用来考试。 高考过的学生都知道,一个距离近的酒店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翠玲提前五日就带人过去收拾整齐,准备完全。 是以一大早贺云昭可以悠哉的坐着吃最习惯的早餐,她喝一碗热热的燕窝粥,暖和和的拿着自己的考试包去参加考试。 很显然,有些家底的都已经做好的充足的准备。 穆砚穿着一身厚厚的黑色皮毛罩衣,稍有些不合身,他道:“为了暖和。” 人群中,出乎意料的看到一个人,萧长沣。 贺云昭瞟了一眼,她没作声,人却已经迈步到眼前。 少年高挑体态矫健,冬日穿的也薄,看起来不怕冷一样,萧长沣近前来,他顿首轻声道:“师叔。” 贺云昭有些尴尬的点点头,萧长沣是她师父丁翰章的外孙,虽然没有血缘,但伦理如此,是该叫她一声师叔。 萧长沣倒是不觉得多尴尬,自然的打了招呼后就站在这不动了。 一时间三个人沉默下来,呈现人…从一样的站姿,穆砚偷摸探头去瞧,被萧长沣冷冽都要眼神抓个正着,他连忙缩了脑袋。 萧长沣与贺云昭同年生,但是算辈分却小了一辈,又算不得熟悉,穆砚一时间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空气几乎凝滞,萧长沣眼神懊恼,又搞砸了。 咚的一声!小吏将锣敲响,“进场!” 任人群流水一样涌向入口,贺云昭脚步动之前下意识扭头看向萧长沣,雀跃道:“我们进去了。” “祝师叔高中…” 她和穆砚走了十几步,身边的萧长沣却不见人影,疑惑扭头只看见萧长沣留在原地。 他不是来考试的?也对,没听说萧长沣考上童生。 只是...贺云昭脑海中还留存着那一幕人流涌动着,只有沉默的青年停留在原地,像是某些失学儿童趴在校门口看学生们上学,眼里满是艳羡。 她摇摇头,把脑袋里的东西摇出去,脱下外衣接受检查。 从院试开始,官吏们便不会进行搜身,只是用尺子大概试探一下,以不损读书人的颜面。 能到参加院试这一步就已经排除了大部分会夹带纸条的人,而不需要考童生就能参加院试的监生等,一个秀才对他们这种官宦子弟来说不算什么。 检查时有人突然承受不住压力,开始剧烈呕吐,周边的考生纷纷避开,面露嫌恶,贺云昭也躲开了。 贺云昭抱着自己的包进了贡院,她脸上忍不住挂上一抹笑意,中考的年纪就开始公考了,少走多少弯路啊。 萧长沣在身后看着他,这个小师叔..和他的朋友。 对他来说两个人个头小,看起来娇贵的很,仿佛两只名贵的狮子猫一样,挤挤挨挨的凑在一起,笑着闹着两条尾巴缠着往前跑。 他这个野猫是不配和家猫一起玩的,凑的近了还要被人嫌弃。 垂下的手紧紧握拳,青筋冒出,这双手很大很有力,能捏碎人的喉咙,他远没有他的外表那么沉默。 转身的瞬间,与人擦身而过,一炳短刀从袖中飞出,萧长沣面色不改捏住人手腕,他反手一送。 身着薄黑衣的青年眨眼间消失在人群中,只留在一滩腥臭血迹,车轮碾过几次,混在泥里看不清。 “谁这么缺德啊!在路上泼水!” ... 考场。 贺云昭按照名字坐在自己的考位上,院试的考试地点设在京城西南一处贡院。 考位像是一个个公共厕所一样,两平米的半开放式考场,身前一块近乎一米五的木版横在墙上,只需要平行着往后就能将它从墙两侧的缝隙里取出。 正试需要一整天,包里提前备好了两顿的口粮。 贺云昭先是拿出包里的火炭,用小炉子生了火,一边等着水开一边将椅子和身前当做考桌的木板擦干净。 她趴在木板上仔细看着,左侧中间有个小洞,她记下,等会放答题纸要避开这里,免得写着写着把答题纸弄破了,那可就糟糕了。 她的位置刚刚好,乙字十七号,恰好是遮风的好位置,且远离臭号。 臭号就是靠近厕所的位置,这考场里少说也有二百人,一排六七十人都只在一个厕所里排泄,味道可想而知,离的近的五六个号舍的学子都面色铁青,显是已知道自己榜上无名。 贺云昭留心看了一眼对面一排的人,有意思的是,一些个她有印象的学子都坐在了好位置。 她心有所感,看来之前频繁举办文会,或许也是为了这个,一地的教化也是官员的政绩之一,颇有声名的学子若是因为分到臭号发挥不好今年榜上无岂不可惜。 她轻笑一声摇摇头,怪不得人人争着名气,考第一的人不会轻易被刷下去,不是吗。 号舍内有淡淡的灰尘气,好在是在京城,若是江南地区,年久失修的贡院还不知道会冒出来什么奇怪小动物呢。 咚!咚!咚!铜锣声再次敲响。 贺云昭坐好,闭目深呼吸,长长的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安静的能听见的自己心跳。 慢慢的,那些抓着心脏的紧张、兴奋,恐惧和期待像揉面一样塞进她的胸腔里,只留下光滑的表面。 “十七号,答题纸。” 贺云昭平静的睁开眼,她脸上的一切表情都已经消失,“多谢。” 考试时并不会给每个人发一张卷子印着题目,而是悬挂题牌,上面是考试题目。 正场考三道题,两篇四书文,一篇试帖诗,日落为止。 题牌放出来,好多人忍不住屏住呼吸,题目,难了! 主考官是直隶出身的江景淮,在之前丁颔翰章老爷子还试图分析过,此人是典型的北方官员,他在此在主考官,题目或许出的简单。 得到消息的人不少,江景淮就是直隶人,对他了解的人很多,谁都没想到此人不按常理出牌。 本以为是去偷个宝石,临到出门听见九头蛇跟你说,你去把孙悟空唐僧师徒干掉。 第一道经义题,六.四,中行独复。 第二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第一道题难度极高,这是一道《易经》题,爻位处在□□,能居中行正而独自返回,《象传》说能居中行正而独自返回,是为了依从正道。 贺云昭略一思索决定从三方面阐述,这个问题,第一,官员为官的个人修养上,坚守自己,绝不同流合污,时刻反思自己是否正义。 第二,在治理一地上,官员要坚守正道做出正确的决策。 第三,同‘中庸’联系起来,中庸之为德也,其为也乎。 她先在草纸上大致打好草稿,思索片刻,悬腕落笔,字体规整,笔画舒展,尽力保持整体的端庄感.... 写好这道题便临近中午,她看到对面已经有学子开始做饭了但她现在还不饿,于是决定先把第二道题的草稿打出来再吃饭。 中午吃饭时用包里的细面小饼和牛肉干一起加上一小撮盐,贺云昭趁热嘬了一口,唉?怎么这么像蒙古早餐。 味道还不错,贺云昭平日里吃饭还算好应付,就是有些喜新厌旧,无论多好吃的东西,吃几次就不爱了。 这会答题累的脑袋发蒙,反而觉得这一餐格外美味。 吃完饭后,趁热答题,贺云昭开始解第二题。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 最后是试帖诗,贺云昭一看便放心了,两道四文书难,试贴诗就简单了一些。 一个现人就算能背下古代全部诗句也别想那么轻易的就考上进士,试贴诗是十分具体的。 今年这道试帖诗的题目就是‘赋得原上芊芊草’。 以草为题写一首五言八韵的诗。 贺云昭略一思考,她便笑了,正好用得上。 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离别情。 主考官江景淮并不喜欢一考试他就到处看,因为他也是考过的人。 通常在上午,这帮人写不出什么东西,到了下午第二题才能破完,是以他等到吃过午饭后才到处瞧瞧。 不得不说一句名言,好看的人在远处一看是高清的,远远一看只有他一个人五官清晰,尤其在周围人的衬托下,甚至显得这个号位都宽大很多。 贺云昭虽然写完了,但是仍然细细查看之前写的两篇文是否有疏漏之处。 江景淮走到这甚至因为此学子过于出众的容貌而皱眉,他改变方向故意不去看,可最后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 看的正好的是贺云昭第一篇文,他一瞧,嗯? 破题破的好啊,行文流畅优美,脉络清晰,甚至隐隐有种考了好多年的熟练感,他低头看一眼考生,这么小的年纪,竟这般老练。 因着试帖诗出的简单,他就没看什么,心里对贺云昭的名次已然有了估计。 待到日落时,考生依次退场,考官开始阅卷,他看到贺云昭的全部答题。 江景淮沉默良久,末了他叹息一声,“此子当为首位。” 14、第十四章 复试进场前,贺云昭瞧见几个眼熟的人。 她记性好,对人脸尤其敏感,大致一扫就认出这是当日撺掇曲瞻挑衅她那几个人。 在曲瞻反应过来之后这几个人自然也没好果子吃,若是同门师兄弟对错是非还难以分辨,但方大儒不仅是师父,还是曲瞻的亲舅舅。 在自己亲外甥和过来听课的外室弟子之间,方大儒不需要多说什么,直接将人请走了。 这几个人也是欺软怕硬的主,不敢对方大儒说什么,又惹不起曲瞻,反倒对贺云昭说了不少酸话,甚至还写诗讽刺贺云昭攀附曲家。 “怎么了?冷?”穆砚蹙眉问道。 贺云昭摇摇头,伸手轻扯了一下穆砚。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最为熟悉,书院算不得什么净土,师兄们也不都是善男,贺云昭眼珠一转,他就知道肯定这是要作弄人。 贺云昭瞄了一眼右后方,故意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愁苦的开口道:“我实在是担心,上一场我写的太慢了到时间才交,这一场可要快一点才成。” 一瞬间反应过来的穆砚配合的叹口气,他搭着兄弟肩膀,努力安慰道:“别急,还是一步步慢慢写,免得影响了成绩。” 贺云昭苦涩的摇摇头,似是欲言又止,最后住了口。 在两人右后侧的三人脸色变换不停,其中一个瘦长脸忍不住扭头,他急切问道;“师兄,可是...” 被称作师兄的人板着脸摇摇头,按住瘦长脸的肩膀,“师弟,小声些。” 计谋嘛,不能涉及的太具体,太具体就有太多的环节照顾不到,很容易就出现了崩盘。 贺云昭只是突发奇想,给这几个小人下个绊子,至于他们上不上当都无所谓,上当了正好,主考官讨厌轻浮的学子。 没上当也无所谓,想必他们会在这一场考试中一直纠结于是否要提前交卷。 算计成了自然好,教训了这几个无耻小人,没成也无所谓,权当考前逗个乐子。 咚!咚!咚!复试开始。 瘦长脸名叫巩峰,几人都是同在方大儒名下念书,一年的银子没少交,家里自然也是穷不到哪里去。 人的嫉妒心最难控制,对着曲瞻这个年纪比他们小几岁却早早考上秀才的师弟,一个个私底下都十分看不惯。 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曲瞻这个师弟,为人高傲,瞧不起人,仗着是大儒的外甥就肆意欺负他们。 从每日洒扫从来不参与开始讲起,细节到某一次几人喝酒曲瞻都不愿意请客反叫他们掏钱。 这种嫉恨直到方大儒请了齐老办文会彻底爆发,凭什么曲瞻就能享受权贵的便利,凭什么他已经在大儒的辅导下考上秀才还要贪婪的把一切都据为己有。 凭什么举行这样一个文会就为了给曲瞻扬名,师傅说的好听叫他们也写几首诗给齐老看,明明是想让他们作陪衬。 一切不甘都等待一个机会的出现。 贺云昭出现了,于是巩峰克制不住的开口,“师弟,这人我听过,家里不过是个破落户,听说还是翰章学院的弟子,合着咱们一帮人准备的诗词半点用没有,还不及她几个对子。” 其他两位师兄默契的一起开口。 “就是啊,这对子一听就是提前准备的,太可笑了,咱们竟是来看他们演戏的,真是没意思。” “早知道是考这些,咱们也提前准备了。” 几句话的挑拨之下,曲瞻上当了。 嫉妒会让人失去理智,回过神的三人吓出一身冷汗,方大儒知道这件事,他们就完了,一定会被赶出师门。 巩峰在心里无数次祈祷,一定要让贺云昭和曲瞻成仇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继续站在曲瞻这边说话。 可惜,事事不如人意,曲瞻居然抓住机会写文章为自己洗白,还一举把自己和贺云昭的友情变成了一段佳话。 他知道自己完了,迎着方大儒冷硬的目光,努力为自己辩解,试图把事情甩到另外两个人身上。 失败了,三个人被一起请走了。 巩峰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就是这次院试,他一定要考上秀才。 额头的汗水滴落桌面,溅起的灰尘包裹着一颗颗汗珠,他紧张的咽一口口水。 在门外时,贺云昭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拜了丁老为师,一定知道内幕,是不是要提前交卷才能得到好成绩。 巩峰的心里还在犹豫,他已经写好了,但不是很满意,考的内容他有些生疏,实在是没把握。 一同被赶出来的师兄柳沧离他的号舍很近,他偷偷看向对面柳沧的位置。 时间过了大半,有人已经提前交卷,有人已经嚎啕大哭最后被枷了出去。 处理了两个情绪崩溃的考生后,考场终于安静下来,巩峰急促的呼吸着,他的水平不够,要不要拼一把。 历来提前交卷的都能博一个才思敏捷,他现在交合适吗? “我交卷。”巩峰的胸口快速的起伏着,他瞳孔涣散,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 柳沧神色不变,老神在在的继续检查。 咚!咚!咚! “时辰到!”小吏高声喊着,一排排的卷子被收走。 贺云昭没有在意那些被她抛在脑后的人,专心的完成了试卷,走出考场那一刻竟有轻松之感。 穆砚皱着脸,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低落的开口道:“完蛋了,我复试没答好,第二篇写的糊里糊涂的。” “好了好了,”贺云昭安慰似的拍拍他肩膀,“考完就别想了,往好了想,你第一场答的好啊。” “第一场答的不好的人,第二场必然心态不稳,答的一定比不上你,安心啦。” ...... 放榜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全家一起搞点封建迷信活动。 贺云昭骑马在前,祖母、母亲和二姐的马车在后,一家子出动前往城外的镇城观祈福。 大晋人崇道,许多读书人也会一边念书一边修道,修的就是一个自在如心。 不过嘛,一边求功名,一边求自在,自己骗自己咯。 镇城观位于城外西南二十里,路途不远,后山还有大片草木,林木不高风景秀丽,看起来就很安全,此乃出城游玩的好去处。 即使不去道观,约上三五好友在后山野炊也是妙事一桩。 贺云昭马骑的一般般,她就是够用的水平,高超的马术是没有的。 她这匹马是骟过的公马,性格很温顺,平日里骑着代步也安全。 道观门口早就挤挤挨挨停了不少马车,全都是从城里出来赶祈福的。 各家也全都是平易近人的姿态,任由小道士指挥停好马车,生怕一点的不恭顺得罪了祖师,妨碍自家子弟的科考前途。 贺云昭心里好笑,但面上还是一派宁静虔诚之态。 下马后她两手于胸前握住,静默的行了一个道礼。 小道士年纪不大,看着只有七八岁,他脚步已经很利索,伸出小短手指挥着马车往西面停,“这里这里,停在这里。” “施主,请进。”小道士圆溜溜的眼睛看起来神采奕奕,小大人似的伸出手臂请人进去。 贺云昭走到他身旁,她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芝麻糖来,递过去:“小道长辛苦了。” 小道士眼睛一亮立刻就要接,他刚伸手又连忙收回来,“多谢施主,这是贫道应该做的。” 嘴上拒绝了,眼睛却水汪汪的盯着那块糖。 惹得贺云昭笑起来,她弯腰摸摸他的小脸蛋,温和道:“吃吧,小道长,不妨事。” 最后还是没忍住诱惑接下了一块芝麻糖,小道士笑的一脸满足,差点蹦跳着把人接进去。 到了门口了,小道士被一个方脸大道士瞪了一下,斥道:“不是叫你去添油了,怎么在这。” 小道士苦着脸解释道:“是润福师兄叫我出来帮忙的。” 贺云昭眨眼惊讶一瞬,道观里添油可是个好差事,既不累还能增功德,得是备受观主喜欢的弟子才有这种好待遇。 想不到这小道士竟然还是个有来历的。 她扶着祖母,二姐贺锦墨扶着贺母,四人顺着长长的台阶进入道观。 上香祈福,虔诚听经,再添一些香油钱,贺云昭一步步跟着走。 贺府许久未曾动过格局,但随着贺云昭逐渐当家做主,是需要改一改的,贺老太太便提前下了帖子请道观的无尘道长帮忙算一下是否合适。 贺家一行人到了后院待客的地方,贺云昭神态怡然的坐下,她悠哉品了一口道观的茶,入口清苦无涩味,有一股独特的椰子香气 她打开杯盖一看,果然混了茯苓片,这个味道尝着就很健康。 无尘道长很快就过来,老道笑的温和,他身后跟着的小道士赫然就是方才在门口见过的小孩。 贺云昭本来是懒散一听,耳朵猛的一抖,听到她的名字,“嗯?” 无尘道长一手悠哉悠哉的摸着自己的长髯,另一手拿着一张纸条,上面赫然是贺云昭的生辰八字。 他蹙眉一看,手里掐算几下,“贺公子是城墙土命,命格贵重,将来必有一番成就。” 贺云昭一听,说不过是些好话,原来道长也是熟练工啊。 无尘道长眉头拧成一团,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生辰八字,又看看眼前的贺公子的面相,心里疑惑一重结接着一重。 怎么是这个城墙土命,王者之气如此重,他不会是看错了吧,太平年代还有人能谋反不成? 无尘道长心里一哆嗦,他小心的问道:“不知贺公子订婚与否?” 贺老太太疑惑,但也回答道;“未曾订婚,昭哥儿正是专心学业之时,不宜早婚。” 无尘道长心死了一下,没订婚,这王者之气不是另一方带来的,他坚强又问了一句,“贺公子有字吗?” 贺云昭抬眼去看这位白胡子道长,察觉出一点不对劲,起身声音中表露一丝冷淡,道:“有一字,衡芜,家父生前所取。” 接待过很多施主的无尘道长尴尬的一瞬,他知道这位贺公子有意见了,这位贺公子未免太敏锐了些。 无尘道长行了一礼,“无量天尊,贫道看贺公子天生命格尊贵,唯独命中少了一点水,不妨家中修建一个池塘,以旺贺公子之运。” 贺老太太惊呼一声,她蓦然想到一件事,“小昭出生时也有也有一位道长说水能旺昭哥儿。” 贺母紧跟着点点头,两位道长的话一印证,还真是奇妙。 待贺家人走后,小道士好奇的仰头问:“师父,那位公子是命中缺水吗?” 无尘道长摇摇头,怀疑是自己算错,“倒也不是,只是师父看这位公子命中有一点水,迟迟不来。” 只看八字是命中缺了这一点水但一看这位贺公子面相倒是这点水会补足他身上的王者之气。 无尘道长琢磨了一下,难道以后贺公子会娶一位公主? 说起来,贺公子倒是和之前看过的一位萧公子有些相似,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过是一个上午,一个下午。 贺公子生在上午,朝阳初生,意气风发,是积极进取之像。 那位萧公子就不同,两人均是城墙命,他就命更险,更加沉默,还好名字中有一点水,令他自给自足。 如果再加上面相,贺公子有男生女相之貌,这是大福之相啊,叠加城墙土命,贺公子日后可了不得。 无尘道长摸着下巴琢磨,还好两人不是一家子兄弟,若为兄弟,则一强一弱,以弱补强。 ...... 贺云昭翻身上马,抓住缰绳,正待出发。 “师叔。”低哑的声音传来。 她回过头,“萧长沣?” 15、第十五章 贺云昭脊背挺直端坐在马上,她单手拉住缰绳,闻声望去。 阳光有些刺眼,她不由得眯起眼去瞧,五六步的距离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她的师侄萧长沣。 这个人也是有些神奇,总能在贺云昭差不多要忘记他的时候出现,好像是什么经典游戏里的固定npc,出现时提醒玩家可以开始刷怪了。 膘肥体壮的枣红马上坐着一位俊俏的少年郎,她只是微微点下头就当作以寒暄过,随后便打算离开。 听见动静撩开帘子的贺老太太瞧见了这一幕,出声问道:“昭哥儿,是谁啊?” 贺云昭俯下身靠近马车,答道:“是我师父的外孙,冀州节度使家的长子。” 冀州节度使,这可是武将里面实权的大官,且还是昭哥儿师父的外孙,她比贺云昭更在意礼法关系。 老太太回头和儿媳妇商量一句,贺母便出声道:“昭哥儿,我们便先去山下的集市瞧一瞧,你同萧公子说完话过来寻就是了。” 贺云昭心头不由升起一点细微的烦躁,并不是很愿意同萧长沣接触,但此刻是在外面,母亲既已开口,她便称是。 随后叮嘱车夫小心驾车,又吩咐随车的小厮仆妇照看好老太太。 萧长沣离的不远,他像一颗枯树一般立在原地,从贺云昭疏离的笑容中察觉了他似乎不愿与他相交,他下意识撤了一步已经打算离开。 却见蓝色亮绸装饰的马车上有一位老太太探头出来,她肤色白皙红润鬓发洁白,神情是那么的温柔亲和,他从来没从任何一位长辈脸上见到过的这样神情。 脚步不自觉的停住了。 他能听清贺家人都说了什么,看来贺家的长辈们还认为他们两人关系不错,这才留下时间给他们叙旧。 马车动之前,萧长沣还看见一位少女从车窗伸出手臂,嘴巴小鸟一样快速动着。 贺锦墨皱眉嘟嘟囔囔着叫贺云昭低下头,“头发都乱了,早就说不要扎起来吧,用方巾包着多好,还暖和。” 两人说了几句小话便车内的贺母小声斥一句,车帘被迅速合上,贺云昭也拽着缰绳调转马头,到了萧长沣身前。 利落的翻身下马,贺云昭看着萧长沣笑道:“师侄也来祈福?” 萧长沣点点头,淡淡道:“母亲打发我来镇城观给两个弟弟供奉长明灯祈福。” 打发?贺云昭察觉这个词用的很古怪。 贺云昭从幼年便在书院念书,一道窄巷之隔便是丁府,即使不留心也有不少消息经过她的耳朵。 丁氏出嫁后同萧将军感情颇好,二人次年便生了儿子,又隔一年生了一个女儿,两年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抛开萧长沣这个碍眼的庶长子不谈,这对夫妻是简直是恩爱的典范。 贺云昭本身对萧长沣并无恶感,只是源于她本身的身份,她就很难对这个人生出什么同情之感。 贺云昭轻轻抬眼去瞧,神情温和亲切,是她一贯的表情。 貌似这位居然很想同她亲近。 不然也不会不着痕迹的卖惨了。 萧长沣停顿片刻,又详细解释道:“弟弟们随父亲习武,母亲忧心他们伤了身体,听说这观里的到道长有一味滋补的丸药,能强身健体,便打发我来求一些。” 弟弟们随父亲习武,只从一句就听出来,萧长沣是不跟着他父亲一起练武的。 清亮亮的目光从这具身体上不着痕迹的扫过,贺云昭心道,这可不像是没经过训练的身体。 如果不是他父亲亲自教导,那萧长沣的武学是和谁练的呢? 她只是依旧挂着笑容,心里的疑问没有说出口,她轻轻捋着袖子,“师侄纯善,爱护兄弟,师父听了一定欢喜。” 萧长沣僵硬的立在这人身前,看着眼前少年脸上笑意盈盈,眼中却冷淡的很。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他不知道自己是那一句说错了话,才让师叔对他不满。 略寒暄几句场面话,贺云昭转身要离开,萧长沣一口气顶在嗓子眼里不吐不快。 “师叔似乎不太喜欢我?” “师侄何出此言?”贺云昭故作疑惑道。 萧长沣只问了这一句就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但话已至此,他干脆直接说开。 “父亲要我来外祖父处承教,我知丁家人都不喜欢我,可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师叔为何也讨厌我?” 贺云昭眨眨眼,神态犹如一幅流动起来的山水画,表露了真实情绪,“师侄为何一定要我喜欢呢?如果我记得没错,会有很多人喜欢同你把酒言欢。” 她不喜欢,纯粹是个人感情洁癖作祟,女孩性格中就是有这样一面,同一个朋友交往时间往往看中其品格。 对感情重其重,轻其轻,闺蜜就是闺蜜,不是什么认识一两天的人也能说是闺蜜,朋友就是朋友,同事就是同事。 而大多数男子不同,随便什么臭鱼烂虾喝一顿酒都能称兄道弟,甚至于会为这种酒肉朋友对自己妻儿大发雷霆。 “师侄是不是待自己太严苛了,你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喜欢,不是吗?” 贺云昭语气虽然温和,但话中含义昭然若揭。 你是谁呢,凭什么要求每个人都喜欢你。 她虽然在念书时同萧长沣说过几句话,但那只是她爱说话,又不是随便谁都能成为她的朋友的了。 “师叔,我...”萧长沣一时间无言,无措充斥在整个眼中。 或许很难以置信,但他确实比起萧家更喜欢丁家。 外人或许很难理解,母亲待他冷淡漠然,外祖父家也不是多看得上他,但他还是喜欢丁家。 母亲虽然冷淡,但为人并不坏,衣食住行从不少他的,父亲反而是警惕厌恶他,他从不知为何父亲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六岁时努力学了第一套枪法,满头大汗的耍给父亲看,父亲却面露戒备,揪着他的领子问他是谁教的。 他在空中蹬着腿,脸憋的通红,胸口痛的喘不过气,直到母亲到来,他才被丢垃圾一样甩下。 父亲像是披上了一层人皮,在母亲面前恢复了人的模样,收敛自己的妖怪本性。 他摔在土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前冒出一颗颗金色的星星,从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个家中最讨厌他的绝不是母亲,因为母亲是一个有血肉的人。 丁家人不喜他,因为他是萧家骗婚的证据,是家中姑奶奶成婚后的唯一污点,可他们只是心疼自家女孩,却不会故意为难他什么。 外祖父虽冷淡,但是也愿意去教导他,他是到了丁家,在贺云昭随口一句提醒下才知道自己一直十余年来握笔时的发力是错的。 贺云昭是那么意气风发的少年,没有人会讨厌他。 或许是从小生活的足够小心谨慎,他很能从细微处看到人的真实性格。 师叔贺云昭没有表现的那么平易近人,他为人虽和善,但很少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对友人有着明显的分层,亲疏远近从细节处才能瞧的出来。 对他看不上的人,他虽笑脸以对,但脚步一丝一毫都不愿动。 在丁家的几月,是他短暂的人生中唯一一段能够大口呼吸的日子,贺云昭是他向往且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这是他第二次想要和一个人亲近起来,上一次还是他那位父亲。 萧长沣看着贺云昭白皙的侧脸,眼眸中隐隐的冷淡,他下意识低头。 他脑海中不知闪过什么,突然道:“师叔与旁人不同,看起来好脾气实际交友冷淡,所以长沣才想和师叔亲近。” 少年人身形单薄,看起来挺拔的身姿随着低头弯了一些,像一只蜷缩起来的流浪狗,亮亮的豆豆眼中满是可怜。 这下是真的走心的可怜。 贺云昭:...... 打量一下萧长沣,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把戒备藏在心底。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尤其她所处环境只能和男子交朋友的情况下,她会万分讨厌那些强势性格的男人。 萧长沣算是走对了一步棋。 春日最新鲜,新在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鲜在竹外桃花三两只,春江水暖鸭先知。 贺云昭上马去找家里的马车,萧长沣便骑马跟在一旁,两人边走边聊。 这段友情在萧长沣单方面的努力下发展起来了,或许是直觉作祟,萧长沣从记忆里挑拣了一些母亲的记忆说出,让自己的生活听起来像普通安稳长大的庶子一样。 贺老太太隔着帘子已经听见昭哥儿和萧长沣说话,扭头看向儿媳,有些惊讶道“这两个小子脾性倒是极合。” 贺母惊讶一瞬,她是知道小昭的,只是看起来温和,其实心里再尖锐不过,真戳了肺管子时,说出的话能把人噎死。 她以前也曾在烦闷之时抱怨过,若是当初为老爷纳几房妾室,生几个男丁出来,小昭如今也不会如此辛苦。 贺云昭手持书卷温文尔雅的笑着,嘴里却轻飘飘道:“是啊,到时候庶子孝顺自己亲娘,把你和祖母赶回老家种田,大姐开荒地,二姐养小鸡,我就去捡牛粪,多么幸福的生活啊。” “不存在的儿子也能期待起来,娘亲纯善啊。” 贺母惊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再不敢说什么若是有别的儿子的话。 她真怕这小混蛋再说出什么噎死她的话。 如今看着贺云昭与萧长沣并排骑马,聊天声隐隐传过来,贺母脸都要木了,心里忍不住念叨几句。 老天爷啊,我家小昭就是嘴坏了些,人还是很好的,千万别怪罪这孩子。 贺云昭却不知马车里祖母与母亲的想法,她讲地狱笑话讲的很开心。 ...... 三月初五,放榜日。 贡院门口从天蒙蒙亮就被挤的水泄不通,周边客栈酒楼涨价比考试日还狠,学子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紧张的等待最后的结果。 几乎没有人会姗姗来迟,出成绩的当日你怎么能睡得着? 贺云昭能。 她不是心态平和不紧张,她就是很单纯的睡眠质量好,一整晚不起夜不做梦,睡醒了精神百倍。 哪怕是刚念书时因适应的困难而进步缓慢,她白天烦的都阴沉着脸,晚上依然能睡的沉沉的。 这倒是急坏了穆砚,天还没亮,他就跑到贺家等着,在花厅都吃了一顿早饭了,贺云昭还没醒。 新建立友情的萧长沣也来了,准备同贺云昭一起去看放榜。 穆砚心里微妙的很,友情也会产生排斥贺嫉妒的,好在年纪虽小但十分成熟的萧长沣有意相让,这才勉强维持平和。 待到贺云昭睡到自然醒,施施然洗漱用餐,穆砚已经在贺家花厅吃第三盘点心了。 贡院前挤挤挨挨,贺母多花了些银子一早包好了房间,只需进去等待就是。 这一刻才是显露出人的三六九等,考试时冷热同身,人人都靠自己本事答题。 等放榜时,出身优渥的学子坐在包间里,开着窗户往下看,自家的下人小厮挤在人群里第一时间看名字。 出身寒门的学子裹着厚厚的衣裳蹲守在下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块即将放榜的空地。 贺云昭走到窗前,脑海中两种画面互相纠缠,她深吸一口气,尽力平静下来。 楼下大堂传来阵阵声音,“榜首约莫是冯擎的了,我见过冯公子默的卷子,两篇四书文鞭辟入里,试贴诗也是难得的佳作。” “冯兄前两试均为头名,再加上这一次可就是小三元了。” 贺云昭耳朵一动,她没有参加前两试,而是直接以监生身份参加的院试,但也听说过冯擎连中两元,想必主考官也不介意成人之美,成全他的小三元。 不论名次如何,她都不能失态。 四个人高马大的小吏扛着木板走出,诺大一块板子被小心挂上,轰然的人声像炸开的烟花。 贺家的小厮还没挤到前面,仰头便看见心里认了多少次的三个字。 像逆流而上的鱼,挤开所有的人,他撒开腿跑回酒楼,站在窗下仰着脑袋大声喊起来,“三爷!中了中了!” “榜首!” “三爷中了榜首!” 一声厉呵从人群中传出,:“不可能!” 16、第十六章 等待成绩的有老有少,有十几岁第一次参加的学子,也有四十几岁的老童生再战院试。 任何人在面对这个结果时都很难保持心情平静。 君不见范进中举,甚至疯迷了心窍,全靠杀猪的老丈人几个大耳刮子才恢复神智。 贺云昭听见这道厉呵从人群中传来,一时间气笑了,她抱着手臂便转身看向出声处。 人群中迅速跑过几个人,纷纷避开这场面,三两下就把说话的人显了出来。 之间一楼大厅处前排第三张桌子处立着两个青年,一人面色难看眉头拧在一起,另一人则是扬起手臂叫嚷之人。 “冯擎已经连中两元,此次若为头名就是小三元,咱们同年的学子谁不知道他的才华,贸然冒出个什么人也能抢了头名了!” 贺云昭轻笑着摇摇头,手臂也放了下来,不再是充满戒备的姿势。 这为自己不平之事发声也是有等级,上策为人人皆知你不平,中策有人跳出来代为发声,下策嘛就是自己站出来说话了。 她打眼一看就知道,说话的人是为自己友人说话,而那位冯擎却未发一言,可见人还是理智的。 最怕的不是有脑子的人发难,最怕的是没什么脑子还有背景的人跳出来找麻烦。 穆砚与她对视一眼,他当即迈步到栏杆处,朗声道:“什么叫贸然冒出来的人,这位兄台是在质疑院试的公平?” 楼下冯擎还没回过神来,一时间忘了拉住自己友人。 他的友人谷程岭一脸愤愤,“兄台讲话未免太冲了些,在下只是提出疑惑,兄台却给我扣上质疑院试舞弊的帽子,其心歹毒。” 呵! 一声冷笑从穆砚口中传出,少年神情讥讽,俯身向下看去,“哎,我当是谁嘴皮子能杀人,原来是谷公子啊,只许你质疑人家案首,倒不许我质疑你,你好大的威风。” 瞬间人群一片哗然,谁都没想到案首一出就被人质疑两方是一点不让人。 回过神来的冯擎神色阴沉,侧着头听人说了几句,将将了解了楼上说话的是什么人。 谷程岭却受不了这种羞辱,他本一腔激愤为友人发声,哪容得穆砚一个小娃娃这样羞辱! 他胸口剧烈的起伏,一把甩开身边人拉扯的手,“案首不出声,你倒是蹦跳的厉害,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 穆砚喉咙里低骂了一句脏话,立刻就要转身下楼和这人理论,却被贺云昭一把拉住。 高挑俊秀的少年一身黑色衣衫,长袍窄袖,袖口衣领处均有金色暗纹。 有句老话说得好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 皂就是黑色,显得人沉稳干粮,贺云昭常年又是屋里念书,肤色白的血一样,刚才的激动压下去,微微遮住的瞳孔显露几分不屑,“兄台莫急。” 楼下人都来不及关注发榜了,一抬头全去瞧这黑衣少年了。 贺云昭两手撑着栏杆往下看去,“今日是放榜的好日子,考中了自然是不辜负自己十几年的努力,考不中的或许也是运气问题,总要再考下一次。” 人群中的喧闹安静下来,她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声音轻薄冷冽的像是冰天雪地的山泉水,语调不紧不慢,叫人不自觉的听下去。 “冯公子连中两元才华斐然,某不才,仰仗父辈恩荫为监生,此次院试为榜首,但科考路漫漫,有冯兄在一旁激励,某定日夜苦读不敢懈怠。” 贺云昭浅笑一声,冷冽的气质散去,温和从容,白皙的脸庞上满是笑意。 她可不想跟某些撒泼打滚的男人一样在这吵吵闹闹的,案首就是她的,她不介意展现一下风度,给冯擎一个台阶下。 一瞬间,冯擎脸上显露一丝凶相,未曾作声。 他为了小三元的名声,甚至是在上一届故意没参加避开曲瞻,如今谋划碎了,一时间还难以接受。 他只是很快收敛神情,拱手示意。 谷程岭却接受不了,或者说贺云昭的从容在他看来就是一种挑衅。 “你说的倒是痛快,断了别人的小三元还如此做派,口舌倒是厉害。” 贺云昭眼神一冷,她道:“谷公子,你我都是读书人,若是名次需要别人让,那当务之急不是念书,是去找菘菜和红薯粉。” 猪肉炖菘菜红薯粉,可是一道名菜。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好好一个酒楼装满了读书人,如今却像烧开水的铜壶,嗡嗡的发出鸣叫,穆砚笑的蹲在地上。 从隔壁赶来的两位师兄一脸怒气也转为笑意,这谷程岭空口白牙在人群里就质疑贺云昭的案首之名,分明是不怀好意要毁人前途。 毁人前途,犹如杀人父母,质疑声一起如何还能清白! 谷程岭脸色涨红,他立刻大声道:“我只是作为参考的学子提出合理的质疑,贺公子未免霸道了些。” 十几岁的男子那是什么都懂,骂人的话才是难听的很,也就是穆砚还和贺云昭一样带着娃娃气。 赵同舟比朱检性子更厉,他嘴巴更毒,一撸袖子就开骂,“谷老三,你倒是和人一个鼻子出气,谁不知道你有几个好兄弟啊!” “一个上床头一个上床尾,亲同一个嘴,摸同一条腿,这会说你是局外人了。” “这脸皮厚的能去当城墙了!” 贺云昭与穆砚年纪倒是小,念书多了不知道骂人最讲究一个气势,赵同舟骂的那叫一个难听,可比刚才猪肉炖白菜的杀伤力大多了。 冯擎脸色难看,他猛的抬头看向贺云昭,高声道:“友人为我遗憾,一时间情绪激动,非故意要质疑公子的案首之名,冯擎代他致歉。” 此人刚才不发一言,看起来像是没缓过来,但仅从发生的事情看,无疑是纵容甚至是暗自指挥谷程岭闹事。 贺云昭心中警惕,面上却挂起温和的笑容,“冯公子客气了,谷公子的心情我们能理解。” 谷程岭冲上前一步还要继续说什么却被冯擎一声呵住。 贺云昭一瞧,心思瞬间起来了,含笑对着谷程岭道:“谷公子,咱们也算初相识,有一个问题不知谷公子可愿意回答。” 谷程岭脖颈一僵,努力压制怒气,“贺公子尽管问。” 贺云昭用一种好奇的口吻问道:“谷公子看我像什么呢?” 谷程岭眼睛泛着一层烦躁,他抬头看去,那贺云昭悠哉悠哉的撑在栏杆上,笑容那样可恶。 他猛着一口气,粗粝的开口道:“我看你像一只油嘴滑舌的黄鼠狼。” 他心中已经预料好,若是贺云昭愤然开骂,他就立刻笑着说是玩笑。 这小子今日给他难看,还羞辱他是猪,要是不还回去,他以后还如何在外交际。 不是所有人都站贺云昭的,固然他们不敢质疑主考官的公正,但心里未尝没有和冯擎一样的想法,冯擎连中两元,这次案首也应该是他才对。 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两不相帮冷眼看戏而已。 ‘黄鼠狼’三个字一出,贺云昭都能听到笑声,甚至于身侧的几个包厢里也有大笑声传出。 她不紧不慢的直起身,眼眸清澈明亮,摇头无奈笑笑,她盯着谷程岭眼睛,十分诚恳道;“我看谷公子倒像是孔圣人。” 霎时间,笑声消散,众人疑惑不解。 她说罢悠哉迈步下楼,点头和几位熟人打个招呼便出了酒楼的大门。 萧长沣紧随其后,迈步到门口时突然停顿一下,回身,他眼睛刺着谷程岭,“贺云昭心里有孔圣人,所以他看谁都像孔圣人。” 他心里有圣人,所以看谁都像圣人,你呢? 未尽之意思,人人都听明白了。 谷程岭心里有什么呢?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贺云昭留给冯擎的只有这一句话。 17、第十七章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聚集在一起的学子们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这句是越品越妙啊! 人是以自己的眼光和情感是观察、理解、感受事务,所以他看到的事物便带着自己主管的情感。 贺云昭本意为讥诮谷程岭,此人自己名次如何还未关心,倒是一门心思替冯擎打抱不平。 不论成绩皆是由主考官来定,学子们私下非议几句也便罢了,摆在明面上说不仅是质疑贺云昭,更是质疑主考官江大人! 从此以后可以想见,若是无外力襄助,那么谷程岭此人必然会被所有主考官拒之门外。 谁都不会想要一个会信口质疑主考官的学子。 官员们办事当然要如此,规避一切麻烦,解决不了的麻烦就解决这个人。 科考公正吗? 公正,具备考试资格的人能不论家世坐在同一个考场,卷子糊上姓名由主考官判断成绩。 科考公平吗? 不公平,进门的检查,联保的银子,排好的位置以及全是主观题的试卷。 谷程岭就算是有人帮助能够进入朝堂,那也要看主考官江淮景是否是个宽容大度的人。 自古科举舞弊必要杀的人头滚滚,谷程岭一个冲动就叫刀刃在江淮景脖子上擦了一圈。 试问那位大人能容忍这种事。 紧随而来的是张贴上的院试前十名的考卷,众人凑近一瞧,贺云昭字体稳重自然,平和中正,文章行云流水一般,不仅如此就连不太被看重的试贴诗他都写的精彩绝伦。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句精妙,对仗结构,细细一品,有坚韧不拔之感,我辈读书人正当如此啊!” 众人这才一窝蜂的拥上去看这首诗,独留下脸色惨白的谷程岭以及面无表情的冯擎。 本次院试名额为四十二人,第四十二名和第五十名之间的差距微乎其微,有的人只是差了那么一点运气。 一同参加考试的师兄朱检名列十七、赵同舟名列四十二,刚刚好是最后一名幸运儿。 穆砚就显得不那么幸运了,他是第四十三名,在名额之外。 贺云昭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穆砚,只能看着穆砚打滚一样的哀嚎。 翠玲着急的钻进来,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三爷!” 贺云昭摆摆手,“没事,杀猪呢。” 她瞧着穆砚抓着软榻上的绸缎整个人扭来扭去,无奈的哎一声。 这要是排名五六十,他估计也就接受了,偏偏是排在这个名次,这才心中生出不甘来。 “这回府,我该如何同母亲说啊!” “去时信誓旦旦,要是名次不好也便罢了,偏偏刚好在这里。” 侥幸中了最后一名的赵同舟这会有点不好意思了,还真不知道如何安慰师弟。 朱检师兄得了名次便赶回家报喜去了, 一同跟着来的赵同舟是为了说说那冯擎的事。 穆砚一声声哀嚎传出去,贺云昭只庆幸贺家地方大,前院离后院远,不然这一声声虎啸都扰了后院女眷的喜悦。 她顺手将胳膊搭在茶桌上,翘起一条腿踢了一下穆砚的的脚底板。 “得了,别嚎了,下一届你必然能中,说不准还赶上和我们一同乡试呢。” 穆砚把脸埋在自己手臂中间,他闷闷的声音传来,“那算什么事,我这名次都不好意思说出去,刚好没赶上。” 赶上最后一名的赵同舟再次尴尬的摸摸鼻子,“穆师弟,要不明年你也去静心庙拜拜?” “哈哈哈哈,”贺云昭拍着桌子笑起来,一抹眼角蹦出的眼泪,她啧了一声,道:“秀才尽头是同舟,穆砚更在同舟后。” 赵同舟也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这两句诗不成诗的句子后来在赵同舟这个便宜嘴里传出去了,自此后科考的最后一名便有了一个代称。 名落同舟。 穆砚好歹是收了自己情绪,三人坐一块,翠玲领着小丫鬟们上了一桌子佳肴并两壶美酒。 家里独子中了秀才是大喜事,后院的贺母忙着给亲朋故友发帖子吃酒,贺家再次一只脚迈回了圈子。 贺云昭倒也不急着去分享喜悦,她想先把今日的事情弄清楚。 她在酒楼虽然表现出十分谦虚低调不愿与人争端,最后讽刺人也是文雅有理。 但人与人之间不是回合制的游戏,打一把就结束,争端的结束往往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赵同舟小时候是在西北长大,那个地方军政混杂,他和武将家的孩子们一同上街耍的时候更多,他这个人看着冲动热烈,其实心眼不少。 就说朱检,看起来稳重沉稳,真要是耍手段对上的时候,赵同舟两个回合就能玩死他。 他还担心贺云昭年纪小不懂其中纠葛,出了酒楼刚要开口就被贺云昭邀请过来了。 于是也便清楚贺云昭不是心里没有成算的人。 这时候的酒度数不高,权贵之家是从小娃娃起就会喝酒的,醉酒酗酒是富贵人家的特权。 贺云昭到了十岁,每个月都挑休息的日子喝几杯练练酒量。 据贺老太太说,以前贺老爷子和贺父都是爱喝酒的,酒量也极好,从来没见醉过的,且一段时间不喝还会有些馋。 家中几个孩子,大姐贺锦书、二姐贺锦墨还有她都是能喝的很。 贺云昭作为主人家先给两位倒了一杯,一杯饮尽,话也就打开了。 她随意拿筷子捡了片卤肉起身夹给师兄,口里问道:“今日那冯擎虽没曾言语多少,但一瞧就知道他才是能指使谷程岭的人,从前知道这个人只说是颇有才名,如今既起了冲突总要打听清楚是个什么来头。” 贺云昭眼含挪揄,就听赵同舟骂的那几句话就知道,他应当是极清楚的。 不然那能连人家两个人一张床睡姑娘的事都知道呢。 招同舟笑纳了师弟给夹的这片卤肉,却故意卖个关子,“师弟从前可听过有什么冯家?” 这一句还真叫问住了。 从前还真未听过书香门第中的冯家,听过的两户姓冯的一户是给宫里做银饰的冯家,一户是御马监养马的冯家。 这两家都对不上啊? 贺云昭道:“师兄,你就别卖关子了。” 穆砚也是连声催促。 赵同舟极其讥讽的笑,这样的笑出现在他脸上着实叫人一愣。 “没听过就对了,那是十七年前犯了事的冯家,一家子发配边疆,陛下登基时大赦天下,这家人还回了京城。” 贺云昭蹙眉,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以冯擎的傲气,看起来不像是只凭才华啊。 “这么说他背后没有什么人撑腰?”她有些惊讶。 赵同舟摇摇头,冷笑一声,“非也,他的来头可大着呢。” “大名鼎鼎的理国公府!” 贺云昭一愣,理国公府,还真是熟悉,正巧与她曾外祖父襄王的府邸接壤。 两家花园接壤处延申便是齐府。她初次扬名也是在那里。 赵同舟既开了口就干脆全说出来。 “理国公裴尚玄你们应当也知道,既是国公爷又是陛下唯一的亲妹妹宁安公主的驸马,也不瞒你们,我父亲和他多有不睦,当年就是被他挤兑的去了西北。” “理国公同公主感情不睦就和这冯家有关,先帝末年朝堂多有变动,冯家掺和进了二王案中,被刑部查出后全家流放。” “但理国公据说曾被冯家一位姑娘救过一命陛下登基后就把冯家全家都从边疆接了回来。” 赵同舟一挑眉,“你们猜如今在理国公府甚至压了公主一头的是谁?” 两个惊呆的娃子不倒翁一样齐刷刷的摇摇脑袋,“不知道。” “正是那冯擎的亲姐姐!” 贺云昭惊的瞪圆了眼睛。 惊的不是公主驸马还纳妾,事实上公主驸马纳妾还是常事,不纳妾的极少。 就算是最为剽悍的大唐公主,驸马纳妾也是常事,唐中宗的公主嫁给了裴巽后,裴巽偷偷纳妾,公主就把小妾的皮扒下来一块,同时削掉驸马额头一块皮,把两块皮互换。 北宋王诜做了宝安公主的驸马后,频繁的纳妾,几年内一连纳了八个小妾,还在公主病重之时与婢奸于公主身旁。 驸马纳妾从来不是稀奇事,欺辱公主的也有发生过,甚至曾有皇帝给公主加恩加到了庶子头上! 令贺云昭惊的是,当今陛下仅有宁安公主一个亲妹妹,即使性格再温和也不会允许驸马如此啊! 理国公裴尚玄虽在武将中势大,但当今陛下又不是傀儡皇帝,明晃晃的欺辱公主岂不是有不臣之心! 赵同舟一脸复杂的摇摇头,他啧了两声,“你不懂,不懂啊!” 贺云昭此刻还不明白这两个不懂是什么意思。 但当贺家举办酒席吃酒庆贺之时,襄王亲自前来,贺云昭才明白这两个字有多一言难尽。 襄王年纪虽大,他人却精神,雪白的头发梳理整齐,一听宝贝曾孙问这事,老爷子皱脸啧了一声。 “哎!”老头烦躁的抓着脑门,出门前梳理好的头发都弄乱了,堪比导师修改学生论文的烦躁。 “那宁安,她脑子有病!” 18、第十八章 一代朝臣一代胆,什么样的帝王自然就养出相对应的臣子。 太宗皇帝时期,朝臣是不敢如此议论皇子的,不仅是因为太宗皇帝威严甚重,更因为先帝那一批皇子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襄王年轻的时候小鹌鹑一样过着边缘生活,先帝登基后才作为施恩的对象逐渐走入京城人的视野。 到了此时,他老人家年纪大辈分高,无论是谁他都能评价两句。 但他能力是没有的,性格是平和的,富贵了一辈子的老爷子唯一不顺心的就是自己活的太长有小辈死在他前面。 叫他刻薄言语去评价别人还是有些困难的,能说出这一句‘宁安有病’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襄王一瞧贺云昭这充满探究的眼神,他只好叹口气,细细讲来。 从他视角看,宁安公主实在是自己找罪受。 裴尚玄此人倒也是个人才,他那一辈的勋贵子弟中,他是少有的性格坚韧能力出众的。 他能贵为国公之尊,当然也不只是他自己的奋斗,而是因为他父亲就是理国公。 到了他这儿本来应该是降为侯爵的,但因他招为宁安公主驸马,先帝破例允许他不降等袭爵。 这桩婚事是先帝点头,理国公府欢天喜地迎回来的。 要知道至今理国公府西面最大的三个院子都是为了迎公主下嫁建造的,当初那也是用了理国公府大半的身家。 谁知道几年过去,陛下登基了,裴尚玄突然就冒出一个罪臣之女的救命恩人,还赶上新帝登基的东风被赦免了。 他便直接把人接到了府里,自此宁安公主一片和顺的婚姻就迎来了惊涛骇浪。 襄王摇摇头,他恨铁不成钢道:“陛下多次召宁安进宫,就是为了问清理国公府的情况,还曾训斥裴尚玄,但公主一直不松口就实在没办法,久而久之...” “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了。”贺云昭幽幽道。 襄王一顿,他纳闷的看了一眼大孙,“是啊。” 陛下也是人,他改变不了宁安公主的处境自然会生气,听了公主近况自然也冷着脸心情不睦。 时间久了,宫人们也会尽量避免提起宁安公主,以免陛下不快。 最后所有人都习惯了这种情况,宁安公主自己愿意的。 贺云昭有些不解,疑惑问道:“公主就没想过和离吗?” 襄王摇摇头,这倒是不清楚了,他也是只是听了一些传闻,具体的事情他这宗室里的王爷哪好意思同公主谈心啊。 传闻,理国公府如今是是那位冯姨娘当家,就连公主的嫁妆都被她管着,因此理国公府的嫡长子—宁安公主之子裴泽渊多次和庶母发生冲突,被裴尚玄罚了好多次。 具体的细节也有底下的仆妇传出,冯氏拉着裴尚玄不许他去公主的院子,更不许他陪公主吃饭,理国公府的老夫人被气的搬去了庄子上住着。 贺云昭凑近了低下头小声猜测道:“理国公是否包藏祸心...” 比如说裴尚玄拥兵自重,多次折辱公主是为了试探陛下的态度,一旦陛下发难,他就是借口起兵。 而宁安公主聪慧敏锐察觉了他的阴谋,咬牙坚持不肯给他任何借口,现下也许是在偷偷收集裴尚玄谋反的证据。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襄王,认真分析道;“祖祖,有没有可能是这样。” 襄王一大把年纪了,此刻毛头小子一样扭扭肩膀,十分尴尬的看着贺云昭,“好像……应该……也许,不能是这样吧。” 老爷子咂着嘴看向贺云昭,少年蹙着眉头细细思索,眼中的勃勃野心合着充沛的血气扑面而来,这种徜徉在权谋算计中的激动和兴奋的混蛋姿态和他那死女婿一摸一样。 襄王:“......” 好眼熟,仔细一瞧,还是好眼熟。 “有没有可能,裴尚玄是为了报恩,宁安则割舍不了感情。” 贺云昭皱眉摇摇头,她看祖祖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怎么可能? 裴尚玄又不是什么底层出身,他可是国公嫡长子。 这种人怎么可能有什么报恩之心,哪至于如此报答冯氏的救命之恩,难道是冯氏掌握了理国公府什么要命的把柄? 贺云昭抬手撑着下巴细细思索。 片刻后,贺云昭辗转至祖母所在的小厅,此处都是年长辈分高的一群老太太们,最是欢喜贺云昭这样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的小家伙,她们连声的夸着,见面礼更是丰厚。 她笑着拱手,故作苦恼道:“这下子却是为难我了。” 俯身就将下摆撑起,故意闹着要把见面礼一起端走,惹得老太太们笑的前仰后合。 从祖母这里,贺云昭听到了理国公府事情的另一个角度。 贺老太太一努嘴,另一边身着华贵紫衣头戴抹额的方老太太一拍腿。 “哎呦,想起来了,理国公府嘛。”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贺云昭越听越诧异,男女之间叙述这个故事竟然是如此的不同。 在这群老太太们来说,宁安公主也是无奈。 宁安公主和理国公裴尚玄婚约订的极早,几乎是青梅竹马般长大,逢年节宫宴总能见到,未婚小夫妻感情极好,裴尚玄只是性子冷了些,并非不喜这桩婚事。 两人是有感情基础的,且婚后几年感情都不错,生下了长子裴泽渊。 但是自从冯氏回京后,夫妻俩的关系便急转直下。 陛下并非不管,可没管到点子上,只是说要训斥裴尚玄,将那冯氏赶出国公府去。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宁安公主想要回的是那个依然钟情于她的少年,而不是如今这个被恩情裹挟的夫婿。 有人神色不屑,“公主性子单纯,没什么手段,才叫那小娘皮成了气候。” 有人忙又阻止,恨铁不成钢,“闹将出去,看他理国公府丢不丢脸。” 贺老太太叹息一声,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不忍,“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即使贵为公主,嫁错了人也难脱身。 另一边的方老太太则是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热茶,神色平静到麻木,“从来便是如此。” 贺云昭抬眼去瞧,老太太们有的动容悲伤,有的平静到如同一道深渊。 她心下一阵唏嘘,明明苛待妻子的罪魁祸首是理国公,可人的关注点却集中在宁安公主身上。 她倒是真的好奇,理国公裴尚玄心里这恩情到底值多少。 ...... 理国公府西院。 原本是为了迎公主下嫁修建的院子此刻灯火通明,仆从们往来皆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只听正房传来一句极凄厉的叫喊声,权贵之家都讲究一个体面,奴仆们都不曾听过如此泼辣的撒泼声,但这院子周围的下人却习以为常。 裴尚玄端坐在主位上,他神色冷淡,细细一瞧眼中却是不忍,一玫粉色衣衫的女子坐在地上拽住他的衣摆撒泼。 冯荔不依不饶的哭嚎着,全无官家小姐的体面,“我不管,有人给了小擎难看,你得帮他报仇,那是你妻弟,你如何能不帮忙。” 他没有妻弟,妻子只有一大兄是当今陛下。 裴尚玄低下头去瞧。 女子身姿曼妙,清瘦柔弱,只看背影都是佳人一枚,偏生这市井无赖一般的嚎哭打破了所有氛围。 裴尚玄未应,这毕竟不是小事,贺家也不是没有姓名的人家,何况新晋的学子备受关注,他一个武将贸然针对文人,容易被文官群起而攻之。 “小荔,你冷静些,此事对小擎并无影响。” “怎么不影响!”冯荔一口打断,她咬牙狠狠道:“要是我们冯家还在,小擎还是官家子弟,还会有人敢如此欺负他吗?” “小擎努力念书还是为了我这个姐姐不遭人冷眼!” “你是不是后悔了,宁愿我死在边疆,如今还不打扰你的娇妻幼子的好日子!” “你是不是要我现在死给你看!”她嘶吼道。 裴尚玄一阵头痛,俯下身去将人半拖半抱着扶起来,愧疚的解释道:“小荔,我绝无此意,你别闹了,这事真的不行,贺三郎不是无名之辈。” 他咬牙道:“你不是想要宁安嫁妆里的那只凤钗?我去给你要。” 冯荔只是软了身子一般栽倒在他怀里,哭着道:“我不要首饰,我不要那些,你知道我要什么你为什么不肯爱我,你还是喜欢公主是不是?” 她用祈求的口吻道:“就这一次,你帮这一次,就当是帮帮我们冯家,就这一次,裴郎,求求你了。” 裴尚玄低下头,用手拨开怀中女子散乱的黑丝,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肌肤,含着水汽的眼睛。 从额角一路到嘴边的一道长长的疤痕将美丽的容颜割裂,叫人心惊肉跳,更令人惊的是那女子痴痴的充满爱意的眼神,迷蒙的眼神中映出一张痛苦的面孔。 裴尚玄心脏被攥住,那愧疚感如影随形的缠着他,仅存的理智让他闭着嘴不开口。 他沉默就是答案,冯荔垂下的眼睛中满是怨恨和恶毒。 不帮她,她自有办法。 冯荔忙擦擦脸,神经质一样又欢喜起来,她拉着裴尚玄往里屋去,把人按在床上。 她被推了一把也丝毫不介意,仍是紧紧的依偎过去,她娇娇的笑着,“裴郎,你看看我,我漂亮吗?” 仿佛是一道陌生的声音从身体中传出,裴尚玄听一句-“漂亮。” 拒了一样,总要答应另一样。 床铺上铺好了白色锦帕,第二日一早的冯荔宝贝一样的收起放在盒子里,递给下人,“去,给咱们公主送过去。 浑身充满兴奋之色的冯荔毫不避讳的吩咐下人请来自己弟弟冯擎。 姐弟俩如出一辙的眉眼上满是晦暗,狠狠道:“这就给那小崽子好看。” 19、第十九章 贺云昭的表现是放松的,她的言语是不在意的,对着长辈也不曾提起此事。 但人嘛,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还是需要每日念书,只不过可以稍稍轻松一些,不必如备考那样辛苦。 于是她分心准备了一些事,先买通了一些人手,散布自己当日与冯擎、谷程岭的矛盾。 她讽刺谷程岭的话与那句‘以我观物,故著我之色彩’一并传开。 又写信一封给几位熟悉的师兄,详写此事的来龙去脉并表达自己的愧疚,万万没想到会毁掉了谷程岭的声名。 几位师兄中性烈如火者已经回信痛斥这二人,并安慰贺云昭不必愧疚。 同样收到的曲瞻更敏锐些,两人一起炒作过名气,他体会到了贺云昭隐含的意思。 一想到自己能帮到贺云昭,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他出门往来时不时就要提一句,并且还忧心一下表达自己对好友的担忧。 “云昭性子温和人又良善,可那冯公子却不是易相与之辈,云昭年纪尚小,实在是叫人难以心安啊。” 曲阁老家的麒麟子,有眼色的谁会不奉承一二,况且贺云昭才名在身,名正言顺,谁都愿意为她说几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赵同舟知道的事,别人自然也会知道。 赏花品酒那有八卦有意思啊!不到三两天就把冯擎背后的冯家和理国公府扒个干净。 需要知道一件事,文臣是不惧武将的。 何况大晋拥文,即使将来入仕,这些学子们也是文官,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在裴尚玄手下,自然是毫无畏惧的议论起来。 嫉妒打脸、美救英雄、驸马的私生活,要素拉满了啊! 贺云昭抢先一步占据舆论上风,谨防冯擎那边出招,舆论嘛,就是先下手为强。 其次她做好准备,叫人从庄子上调了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过来,去书院和回家路上都叫小厮寸步不离的跟着驴车。 对,为了安全,她把马换成了驴,车架一低,发生什么事她也好跑。 同时她甚至准备好了报复手段,管事的杨小满一脸愁色,他吞吞吐吐道:“三爷,这,这不太好吧,叫老太太知道。” 贺云昭往后一靠,她淡淡瞧着杨小满,声音冷冽道;“你要是告诉老太太,这管事你也不必再干了。” 杨小满面色一苦,三爷是家里的主子,是贺家唯一的男丁,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退下去准备的杨小满一脸愁容,这事怎么说呢,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三爷是怎么想到的呢。 正好碰见自老爹老杨管家,老杨听完后嘿嘿一笑,“三爷像咱们老爷呀。” 这出其不意的小招数,倒是有老太爷的风范。 被敲了脑袋的杨小满苦着脸执行好三爷的计划。 人在警惕时往往神经紧绷,贺云昭也不例外。 只是平常的一天,四月风和日丽,衣裳已经换成了薄的,在一切看起来似乎平静的一日。 贺云昭在一次下学后被萧长沣追上来问一道题。 她抬眼看着萧长沣,忍不住怀疑,他还需要学? 她的意思是,他还有这个念书的必要吗? 一看就考不上啊!不如去试试武举,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为难师父了。 两人从书院出来在门口分别,往两个方向走。 车轮骨碌碌转动,贺云昭端坐在马车...驴车里,平稳的不可思议。 车前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三爷,前面有马车堵住了,咱们换条路吧。” 贺云昭警觉! 不对劲,平时这条路没这么堵啊。 她打开车门,锐利的眼神扫过车前的一切,看到了那架正在修的马车,她抿唇思考片刻,“不,不换路,就在这等着它修好。” 附近只有这一条中街大路,旁边都是小巷子更加不安全。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半个时辰后前方马车修好了,马车缓缓向前,贺云昭警惕的蹲在车厢前部。 有人在两侧商铺的楼上居高临下瞧着这一辆小小的驴车开始缓缓行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只见驴车身后另一辆马车缓缓跟上,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行进至酒家最多处,前车行动变缓。 驾车的车夫低呵一声,他皱眉看着前面,回头大声道:“三爷,前面车好像又坏了。” 贺云昭立觉不对,她钻出驴车往前看,前方马车果然行动迟缓。 她蹙眉抬起头看着四周,此处街道宽广,只不过两侧酒家极多。 每一家都有高大的柱子,上面挂着画有酒坛子模样的旗帜,这是为了让不识字的人们分辨出店铺的用处。 贺云昭心头一跳,她急忙扭头问道:“身后可有车跟着。” 跟着的小厮回头一看,“唉?” “三爷,后面确实有一个马车跟着,离的太近了,我去叫他们慢一慢。” 贺云昭猛然意识到真正的算计是什么,正好是利用了她的警觉,再安排马车在小厮都不在意的时候跟上。 这时候会认为危机已过,失去警觉。 她当机立断,“停车!” 驴被狠狠勒住,立即停下,贺云昭跳下马车。 就在此刻,旁边酒家高大的旗柱‘刺啦’一声,在惊呼声中倒下砸中了贺云昭的车架! 她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冯擎如此狠辣,出手就要人命! 车架的倒塌将毛驴狠狠往下一拽,被迫劈开腿趴下的驴发出震耳的叫声。 贺云昭冷笑一声,立刻仰头看向周围,冯擎绝不会错过她的死亡现场,所以这人必然在不远处看着。 “吁!”奔驰而来的黑马空踏几下停住脚步。 萧长沣来了! “师叔,你怎么样?”他急切的关心道,拉着贺云昭就要检查一下。 贺云昭低骂一声,她一把推开萧长沣,力道之大居然把人推了一个踉跄。 怒火被彻底点燃,“杨小满呢!” 杨小满惊魂未定的飞扑过来,在贺云昭的眼神下连忙点着头。 一个时辰后,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形粽子被丢进京城最有名的男风馆,带着兜帽的少年掏出两个银锭子,“请老板好好招待这位。” 她以为冯擎会坏她名声,没想到下手竟然如此狠辣! 证据不齐就难以定罪,且冯擎是秀才,律法规定不能用刑。 就算是证据完备,大晋律法,谋杀未有伤亡者杖一百,徒三年。 冯擎的功名就算革除,他徒三年后依然能在好姐夫的关照下东山再起,贺云昭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驴喘着粗气痛苦的嚎叫,眼看着是活不成了,小厮们见状不忍这伙计继续受苦,请了旁边酒家的大厨给它一个痛快。 在街面的废墟马车和一滩血迹旁是凑热闹的百姓们,贺云昭散乱的额发被清风吹拂…… 她就这样淡定的坐在萧长沣搬过来的一把椅子上,静静的等着下人将现场收拾干净。 萧长沣不敢说话,总觉得此刻的师叔格外危险,只好是站在一旁紧闭着嘴。 裴尚玄被冯荔哭闹着拉出来的时候,现场已经收拾干净,只留下街面一滩难以清洗干净的血迹和小厮们抱不动的那根‘凶器柱子’。 冯荔从车上扑下来,她一眼就瞧见了淡然坐在那里的贺云昭。 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在一片静默中,风轻轻动了,酒旗飘逸飞扬。 少年一身简朴衣衫,头发高高束起,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女子,眉眼精致到令人生畏,墨发雪肤冷的冻人,像一块寒冰又好似平静的湖泊。 她没有起身只是点头致意,眼神戏谑,似乎在说‘呦,终于来了。’ 面对这样容色逼人的少年,冯荔下意识抬手挡住自己的脸,下一刻又咬牙问道:“我弟弟呢!” 贺云昭啧了一声,没有再挑衅,她有一百种难听的话能叫此人无地自容,此刻却不开口。 在她短暂的沉默中,冯荔几乎要疯了,她怒喊道:“你把我弟弟还回来!” 贺云昭可爱的歪歪头,好奇问道:“这位姑娘,你弟弟是?” 冯荔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却被裴尚玄捂住了嘴,他身姿高大挺拔,甚至不说话时看起来十分正直。 贺云昭:“哎呦呦呦呦...” 她说话比不说话气人的多,就连裴尚玄都受不了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 但此时他绝不能开口问冯擎的下落,不然岂不是不打自招。 贺云昭试着刺激了一下,还是没说话,不愧是娶了公主还有救命红颜的理国公,脸皮还是很厚的嘛。 一看大官来了,不怎么敢继续看热闹的百姓都跑,只留下一些读书人以及有功名的秀才举人们,他们还敢继续看热闹。 半刻钟后,找遍了附近几条街的理国公府的下人并裴尚玄的下属们终于找到了浑身赤罗的冯擎。 冯荔哀嚎一声,扑到了她弟弟身上,这一动作幅度过大,叫遮蔽在冯擎身上的衣裳蹭歪了,露出一片白花花的□□。 咻咻! 贺云昭轻快灵动的吹了一个口哨,惹得裴尚玄红了眼睛看过来。 他怒目而视,只觉自己的面皮被扯下来踩了两脚,狠声道:“贺公子未免太过分了些!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 终于说话了,贺云昭来了精神,“原来您也会说人话了。” “你!”裴尚玄气急。 贺云昭冷笑一声,她利落起身,“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您好好教导一下您救命恩人的弟弟。” 冯荔痛哭出声,脑子突然长出来了。 “我和弟弟自小在边疆相依为命,他从小有一块饼大半都要给我吃,努力念书多年才有此成就,你为何非要毁了我们冯家!” 贺云昭背后一片粘腻,死里逃生的冷汗此刻还留存在后背,她嗤笑一声,“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 “我不觉得!我只觉得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冯擎是畜生,帮他计划提供人选的你是贱人,还有...” 她看向这位急匆匆赶来的理国公,“为无耻恶毒之人提供包庇的比罪魁祸首还要可恶。” 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蠢货恶犬犯错伤害别人时,总有贱人出来包庇,还叫你原谅! 裴尚玄此刻怒火冲天,在冯荔的哭声中他眯眼看着这位京城院试的案首。 他甚至顾不得周围看热闹的人,威胁道:“你倒是好胆色!现在跪下磕头认错本公还能饶你一二。” 贺云昭长笑一声,从身侧的酒家取出一坛酒来,‘砰’的一声,黄泥盖子被砸掉。 她撕下自己一块衣衫,团成一小团,沾着酒液就在旁边的木板上开写。 有人顺着字迹读出声来,“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一笔成诗,酒香扑鼻,字字充满愤怒和坚韧! “好一个要留清白在人间!” 冯擎杀人求姐夫,贺云昭杀人以文字! 20、第二十章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首诗表达了坚守高洁品质的决心,同时展示了性烈如火的本质,坚决不为阿堵物低头。 贺云昭将手里那块布料随手一扔,她就立在那里,衣衫不算整洁,衣摆处还被撕掉一块,看上去既狼狈又落魄,同国公大人的华贵衣物一比是那样的不值一提。 可她的神情是那样的讥诮,眼神是那样的傲慢,纤细白皙的脖颈仿佛能看清里面鲜红的滚烫热血。 写下第一个字已经渐渐挥发模糊起来。 她的身姿不算挺直,死里逃生的恐惧与被权势压制的愤怒都随着诗句宣泄而出,得到了释放渠道的她此刻才畅快大笑! 她犹如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像,撕碎的衣衫是她的战袍,木板上以酒水书写的字迹是她的宝剑,她只消站在这,就足够了! 贺云昭眼神对准裴尚玄,“理国公,在下恭候!” 还未被朝堂污染的读书人有满腔热血,既见了这首诗,如何能不愤慨,既愤慨如何能不站出来! 贺云昭话音刚落已经有不少人一振衣袖,大步上前,怒视裴尚玄,“陆某与贺公子一同恭候!” “王某恭候!” “杨某恭候!” “金某恭候!” “罗某恭候!” 一声声怒吼声中贺云昭抬起下巴,讥诮的看着这裴尚玄。 你不是要以势压人吗?现在看看到底是谁更有势! 静默在一旁的萧长风注视着神像一般的贺云昭。 这种勇气,这种热烈火的气概令他心神一震,眸色一凝。 袖口悄无声息滑出一把短刀,他警惕的盯着裴尚玄,以防他悍然出手。 裴尚玄人品臭烂,但到底是武将,对付贺云昭这样的读书人,动起手来还真是不好防备。 萧长沣此刻已下定决心,若是裴尚玄怒而上前,他必要将此人斩杀于此。 至于官府责罚,他全不在乎,若能为贺云昭为义气而死,他心甘情愿! 就在这敏锐的时刻,他看到趴在地上的冯擎手臂悄悄抽动了一下。 嗯?这人不是晕过去了吗? 萧长沣下意识看向贺云昭,可惜人群激愤声音如潮,他的疑问没能传达到贺云昭耳朵里。 裴尚玄不是蠢人,他能在父亲去世后掌握京都大营固然有父亲的荫蔽和当今的信任,但他本人也是心思敏捷的。 不过嘛,武将的心思敏捷和文官的才智还是有所差距的。 裴尚玄输就输在念书不够多,他知道贺云昭写的诗是什么意思,也感受到了其中激烈的情绪,但他贫瘠的文学素养不足以让他判断出这是一首厉害的诗。 这首诗字字如刀,只要今日他不把所有人杀死在这里,这首诗就必然会传出去,一传出去,只要是祭过先师圣人的读书人都会唾弃他攻击他。 若裴尚玄现在立刻将冯荔扼死再将冯擎交给贺云昭处置,再表演的好一些,痛哭自己被妾室蒙蔽竟然没有管好她让她帮着冯擎害人。 他只要摆出幡然醒悟的姿态,以他的出身,以他的权势,全身而退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差了一点点,就是这微妙的一点点…… 于是他在众人怒视中吩咐下人将冯荔和冯擎带走了。 贺云昭冷嗤一声,她刚才看的分明。 这冯荔和裴尚玄分明有古怪,裴尚玄怒的不是因为爱妾痛哭,他分明是怒在贺云昭下了他的脸面,挑战了他的尊严与权势。 救命恩人? 她睫翼轻颤,心中暗自思索。 裴尚玄可不是什么寒门出身,他父亲就是上一任理国公,掌握京都大营,中间十几年大营易主,到了裴尚玄才重新拿回了京都大营。 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一个身手不一定多好但肯定上房不费劲的将军,他什么时候是需要一个闺阁小姐去救的。 此事恐怕另有玄机。 至于真爱这种可能,贺云昭倒吸一口冷气,“嘶!”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冯荔虽美貌但也不过是中上之姿,脸上一道可怖的疤痕更显十分诡异。 她托了一下鼻梁下方不存在的眼镜,眼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 新几子哇一醋墨黑托子!(真相只有一个!) 裴尚玄出生后父母嫌他脑袋大看起来是个痴呆把他扔到粪池里,路过的冯荔可怜他把他抱出来了! “嘻嘻” 贺云昭笑的很快乐,她眼看着这堆人狼狈的撤走。 “师叔...”萧长沣上前一步,他蹙眉怀疑道:“师叔,方才冯擎似乎是装晕。” 贺云昭拍拍他的肩膀,她道:“当然是装的。” 萧长沣惊呆了,他急忙问:“那刚才怎么不戳穿他?” 贺云昭见他真的好奇,便解释道:“我早就知道他是装的,扔去男风馆而已,又没给他下什么药,人当然还是清醒的。” 那种有实际效果的蒙汗药她一个本分读书人上哪弄去啊! 她道:“戳穿他有什么用吗?” 萧长沣:“能叫他颜面扫地!” 贺云昭:“他已经颜面扫地了。” 她神色轻快,解决了暗地里的人日后不必如此警惕,于是心情也畅快起来,这才愿意耐心解释给萧长沣。 “冯擎此人曾在童生试连中两元,从边疆赦免回来,能意志坚定的念书上进,他的才智不输任何人。” “方才若是他不装晕,说不定急智之下还能翻盘。” 冯擎一定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她入套选择马车走小巷,那必然有东西等着她。 她不上当继续在大路上走,就有马车前后夹击控制速度确保她逃无可逃。 柱子的长度,马车的高度,倒下的角度,她不死也会残。 残了,人便废掉从此前途尽毁。 且如今的医疗技术来说,她伤了身体很大程度上就会死。 就像那匹受伤后的驴一样。 冯擎若是不装晕,那他完全可以巧言辩驳,只要时间拖过去,他的好姐夫自然会替他搞定证据。 换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他够狠,当场给贺云昭磕头认错,废掉自己的手,血淋淋的现场面前一定会有人‘替’贺云昭原谅他。 贺云昭当然不会戳穿他,因为冯擎只是坏,他又不菜。 可惜,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的走向,冯擎最珍视的是自己来之不易的颜面。 冯家被流放边疆后他一定吃尽了苦头,才只有他姐弟二人活着回京,他好不容易才洗干净自己脚底的泥巴,一步步踏上高台。 在贺云昭这件事之前,甚至人人都称赞他的才华,却没多少人知道把他和理国公的爱妾联系起来,从这就可见他对面子的看重。 她扭扭肩膀,“走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萧长沣眸中异彩连连,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贺云昭白皙的侧脸。 他道:“那师叔,你对冯擎的报复,会不会让他有的说。” 案子还需顺天府审理,以裴尚玄的权势,只怕还有波折。 贺云昭笑着挥手与看热闹的读书人们告别,“多谢多谢,顺天府审理时大家过来看啊。” “陆兄你可一定要来。” 贺云昭不紧不慢上马,笑着与萧长沣调侃道:“早说了,你不适合科考,律法可是一大重点啊,你律法这么差可怎么得了。” 她既然报复自然是有恃无恐的,“你知道春秋决狱吗?” 萧长沣迟疑了一下。 贺云昭嘴角勾起,“道德观念与司法的融合。” 从古至今,一直到清朝,都对报复行为有着明确的规定。 □□妇女者当场被女子杀死,女子无罪,女子被奸后自尽者,按因奸威逼致死拟斩监侯。 凶犯因未到案被受害人家属杀死,杀人者杖一百,释回之犯言语讥诮其子孙者,死者子孙杀死本犯,按谋杀罪减一等。 儒家与法律的结合给了受害者充分的报复空间。 冯擎既敢动手,贺云昭就可以尽管报复,若是他本人出现在现场,贺家的仆从将他殴打致死也是护主行为,贺云昭只需向官府缴纳罚金即可。 “甚至可以杀死冯擎,只是我不愿意为他毁了自己声名。” 一个杀人者无论再如何都会被人异样看待的。 “还是太善良了,唉。”贺云昭摇摇头无奈笑笑。 萧长冯用力点头,他赞同道:“师叔纯善,才叫这些阴险小人屡次暗害!” 在前面牵着马的杨小满鼓着脸生气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公子,怎么抢他的话啊。 .... 冯擎一时间还难以面对自己的身体,躲进了房间里不肯出来。 他能躲,他的姐姐却不会躲。 冯荔扯着裴尚玄不撒手,她哭的满脸泪痕,“裴郎,你不能不管小擎啊,你不是认识顺天府尹吗?不许他审理,小擎不能被关进去啊!” 裴尚玄脸色铁青,拳头死死攥住,他已经从幕僚口中知道了贺云昭之才有多大的威力。 他一首诗能逼得所有文官攻击他! 冯荔好说歹说见裴尚玄一点不松口,她垂下的眼睛里满是恨意,口中却哭道:“裴郎,我们冯家是为了你们裴家才落得如此地步,你不能不管我们啊!” 她的声音轻柔,话中却满是威胁,裴尚玄骤然握紧她纤细的手腕,勒出一圈红痕。 “你在威胁我?” 冯荔无辜的抬起头,“裴郎,我那么爱你,你也爱小擎一次好不好?” 没人想知道他俩爱不爱。 理国公府门口已经被读书人围住了,不少人都是来围观大儒骂人的。 大儒骂人有时也不一定有才华,就像文官也会在朝上打架。 只见齐钧扶着一老者的后背此乃著名的滚刀肉——大儒廖应洹。 老爷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理国公府大门,“裴尚玄!我草你祖宗!” 20-30 第21章 在大晋有三种人最好不要去惹, 一是年纪小顽劣不计后果出身又高的纨绔子。 这种人视人命为草芥,但偏偏就算你死了,也换不来他一命, 他的长辈会想尽办法给他擦屁股。 第二种就是性格老实大字不识一个可带兵极好的将军, 你说城门楼子他说胯骨轴子, 给人气个半死, 他还没领会到含义,人还老实不好抓把柄。 第三种就是年纪大出身高贵辈分高之人。 这种人最惹不得, 到了这把年纪都是被朝廷优待之人, 连皇帝每年都要特地举办宴会宴请这些人。 大儒廖应洹就是这种人, 老爷子年轻时脾气就爆的很, 曾经在西北地区当过游侠, 单挑土匪窝, 他老人家堪称文武双全,一代朝堂ACE。 老头正直了一辈子,最恶以权压人之辈,他老人家早就开始安享晚年,等闲事情也是传不到他耳朵里,能够如此快的知道这件事当然是贺云昭的亲师父丁翰章发力了。 廖应洹初听此事还懒散不以为意, 越听越不对劲, 直到他听见过来报信的弟子说起理国公当街威胁贺云昭,这可是戳了老爷子的肺管子! 别以为大儒就不会粗糙骂人,学富五车的夫子都能爆脏话,何况老爷子这种当过游侠的人, 当即站起身来,他满脸怒容。 弟子泪眼朦胧复述贺云昭的不屈,“贺师弟愤慨难平, 当街写下一首诗。”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张薄薄的手绢,上面以炭笔用力写下这首《石灰吟》。 廖应洹诧异接过,一扫而过他目露震惊,手指轻轻颤抖连手绢也抖动起来,顷刻间泪流满脸。 弟子忍不住扑过去要和他一起哭,被老爷子一把推开,“滚!” 他展开手绢,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好!” “好啊!” “好你个裴尚玄,居然如此逼迫我们好孩子,是当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了不成!” 一连圈的脏话就从老头嘴里蹦出来了,一边呵斥弟子,一边叫人去套车,他要立刻就往理国公府去。 理国公府的管家自然万分诧异,文官和武官之间联系不那么多,何况廖应洹乃是德高望重的大儒,裴尚玄却是正当壮年的武将,一时间还真认不出这是谁。 不得不说国公府的门房还是有眼力见,虽然不认识是谁,但是却能瞧出此人气势不凡,连忙去通禀管家。 管家疑惑着上前,“老爷子,您?” 廖应洹下车不顾弟子阻拦,他指着国公府的大门就开骂。 他就是来骂裴尚玄的,又不是来做客的,难道还进门吃两口茶不成? 得到消息的齐钧牙疼的厉害,紧赶慢赶的来了国公府大门口给老爷子助阵,他本来只是自己在家生气,但一听廖大儒都来了,他少不得也要过来。 虽然不是师徒,但他年轻时确实曾受过廖大儒的教导。 在贺云昭这样的年轻人眼里,他们都是老人家,但是在廖大儒这样七十岁的老人家眼里,五十多的齐钧和他可不是一辈! 人都是会权衡利弊的,贺云昭固然有才华,但在京城这些有权势的大佬眼里不算什么,不过是才华而已,那比得上权势。 秦桧陷害忠良、结党营私,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岳飞,他活着的时候难道就少人骂了,不仅有人背后骂,也有许多学士写诗骂他。 可他最后是怎么死的,他是事情败露被处死的吗?不是。 他是自己病死的,他活了六十六岁自己病死的! 贺云昭自然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她敢当街写下《石灰吟》挑衅裴尚玄,自然也做好了充足准备。 回府后,贺云昭便叫下人备水,她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放松身心。 她坐在浴桶里,缓缓把自己沉进水里,水带来的包裹让她身体逐渐放松。 白皙的下巴缓缓触碰水面,直到没过嘴巴才停止。 浓黑的眉眼被水汽洇湿,长长的睫毛被潮气吻住,她看着水面的平静,用两手在身前环个圈。 她手臂用力,圈子就缓缓在水面下动起来,随着她的动作,水面渐起波澜。 这个力要一下一下的,不停的顺着劲力去动,水面的波纹才能被她控制。 理国公府鲜花着锦,权势迷人眼,就连公主受了委屈都不曾闹将出来,看起来多么美好啊。 但仔细一研究理国公府就知道裴尚玄本就是在刀尖上行走。 上一任老国公抄的就是近路,暗地里投靠了先帝,在先帝登基后帮助先帝稳定局势,靠着京都大营的威慑力把其他王爷按的死死的。 但人就是这样,一旦掌握了生杀大权,一旦真正的压制过那些天皇贵胄,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没那么可怕,不过是投胎更好而已。 先帝是个登中之登,能在太宗皇帝的高压和其他兄弟的竞争下坐上太子之位顺利登基,转手就弄死两个蹦跶的最欢实的兄弟。 当他察觉到老理国公倚功自傲时,没有直接下狠手,而是给了一次机会。 或者说那段时间的皇帝十分温和,一派明君之像。 皇位到手了嘛,这是他的国家,可要好好治理才是,齐钧也是那个时期被召回朝堂的。 老理国公的政治智慧上线了,抓住了这次机会,急流勇退交出了京都大营,还把自己的嫡长子裴尚玄送进宫里陪伴当今陛下念书。 但实际上,裴尚玄是习武的,他主要是给公主做小跟班。 先帝对理国公府的识相十分满意,在朝廷发展一片良好时他也不介意给一点甜头。 于是有了宁安公主和裴尚玄的婚事。 这个时间的理国公府算是标准的驸马之家,门第高家财丰,驸马爷再做个小官。 按照先帝的规划,应当是宁安的孩子长大后为官,以当今陛下的性格定然会喜爱自己的外甥,牺牲裴尚玄一个人的官途,可裴家就此安稳起来了啊。 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当今皇帝登基后一大危机—他没有儿子! 皇帝的堂兄弟却有很多儿子,他们的父亲可是与先帝争过皇位的啊。 皇帝再温和的性格也不会允许有人染指皇权,这种警惕的氛围中,裴尚玄作为皇帝的妹夫上位了,重新掌握了京都大权。 须知宗室亲王谋反是不少见的,皇帝的妹夫谋反,从未听过。 裴尚玄这个身份一旦有所异动,宗室就会团结起来弄死他。 十八年,整整十八年,京都大营再次回到了裴家人手里,看似毫无变化,但却是完全不同。 贺云昭起身,水珠从身体上滑落,她胡乱用绸巾擦干净,自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干净的里衣换上。 “哎呦小娘子你莫忧待到春来又雪满楼,我把秀才考一考,明年我就当举人……”她悠哉的哼着乱七八糟的歌。 门外的翠玲听见声音不由得掩住口鼻偷笑。 理国公府难道是一块铁板吗?非也。 裴尚玄最大的依仗就是皇帝的信任,是他皇帝妹夫的身份。 贺云昭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何皇帝会如此信任裴尚玄掌握京都大营,那三万兵马可是护卫京都的最强力量。 男人嘛,理智的很,但就是会有一些不太能理解的信任,虽然我兄弟赌博狎妓回家打老婆,但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他对兄弟非常好呀! 一如贺云昭小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十分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作恶多端的采花贼因为好兄弟一句话决定从此收手居然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 皇帝信任是裴尚玄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 京都大营已经十八年没有在裴家手里,早就约定俗成的恢复了平稳,各家都在其中有人手,各占一份势力。 裴尚玄只凭一句信任就上位,暗地里不服的人多的很。 他十七岁就成婚当上驸马爷的,驸马爷的主要职责是侍奉公主,而非上战场打仗。 裴尚玄虽然是武将,但却不曾打过仗,他只是坐镇京中然后派小股兵丁外出缴匪。 再说朝堂的其他人,文官们对裴尚玄这样的外戚如此快速的上位掌握兵权十分不满。 外戚掌兵权是朝堂大忌,但人人都清楚皇帝无子,这是陛下最敏感的地方。 其他官员虽不满但不会贸然弹劾裴尚玄,谁都不想被皇帝怀疑勾结其他宗室亲王。 当今陛下登基多年,是个十分温和的好皇帝,对待臣子一向是十分尊重关爱有加。 但前面两任君王的事迹摆在那里,万一把这个好人给惹怒了,重现先帝的风范可就大事不妙。 现在贺云昭的事情一出,便是以自己的文字撕开了一道口子,早就对裴尚玄不满的文官武将们会蜂拥而上。 …… 理国公府。 裴尚玄一把将桌上纸笔扫开,他抬腿便踹了桌子,红木的桌子顿时被踹的挪动了一下。 管家苦着脸一遍遍往正房跑,“国公爷这可怎么办,门外的人越来越多了!” 裴尚玄怒吼一声:“赶走,都给我赶走!” 他额间青筋暴起,拳头狠狠握住。 比贺家小子更让人生气的是廖应洹这种搅屎棍,追到门口来骂街,哪还有一点大儒风范! 管家一咬牙,当真要出去赶人,又被裴尚玄喊了一句叫回。 “回来!” 他喘着粗气努力平息情绪,“随他们去,绝不许他们进门就是。” “是,小的明白了。”管家应下。 门口聚集的除了为贺云昭打抱不平的老者们还有不少过来看热闹的。 骂街的主力军就是廖应洹老爷子,他老爷子能文能武,既能骂的阳春白雪,也能骂的下里巴人。 廖应洹年纪太大了,脾气还急躁,裴尚玄真怕下人们撵人控制不好度,再把人冲撞死了。 贺家小子的事固然难办,但毕竟人没死,总还有收拾的余地,廖大儒死了事就大了。 问题在于,如何保下冯擎,冯荔已经足够疯了,若是保不下冯擎保不齐会做什么事。 裴尚玄咬牙狠狠捶了一拳,恨不得现在就掐死冯荔,可还握不住冯家到底还有什么。 “国公爷!宫里来人了,陛下召您进宫!” 理国公府占地广阔,不比隔壁襄王府差多少。 且宁安公主下嫁后,理国公府又奏请了先帝后阔建了国公府,大门延伸到玄武街侧街,以凹字形为草图,两侧修建了车马房以供裴家的家丁居住。 不得不说图纸绘的极好,既扩大了国公府的面积,还给军中退下来到裴家做事的老兵一个居住的地点,且避开了喧闹的人群,身处位置好,门口却闹中取静。 如今这小广场一样的大门口也便宜了过来怒骂的人。 公府大舞台,有才你就来。 两侧的墙壁已经被一群读书人用大号毛笔写上了贺云昭的诗句以及文章。 还有不少人自由发挥写下诗句怒骂裴尚玄纵容小妾的弟弟害人,当街威逼有才之士,我辈读书人绝不会为此屈服! 轰隆一声,国公府的正门缓缓打开,廖应洹短暂的收了声。 老爷子雪白的眉毛一挑,只见六个骑马的廷卫护着酱紫色衣衫的太监进门。 有规格的官员府邸正门平日里是不会打开的,自家人进出走的都是侧门或角门,只有迎接圣旨、皇帝口谕时才会打开,以示尊敬。 廖应洹清清嗓子,中气十足的继续骂道:“裴尚玄!你个烂心肝的腌臜货!仗势欺人,纵容小妾的弟弟当街害人,谋害我大晋有功名的学子!” “今之朝堂,为政之要,首在得人!裴尚玄要害读书人性命就是要害我大晋之根基!” “老理国公最喜文学,曾教裴尚玄科考为要,此人偏偏不听!” “裴尚玄,为臣子,害朝廷根基!!” “为人子,忤逆不孝!” “为驸马,冷落公主!” “为人父!不教子孙!” “此毒物,不仁不义不亲不睦,实乃朝廷之毒疮,大晋之耻辱!” 来宣口谕的紫衣太监听的冷汗直流,这老爷子还是这么硬朗啊! 裴尚玄被骂的脸色铁青,但很快调整好情绪,叫人备马,跟着太监进宫去。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裴尚玄骑马离开。 廖应洹眯眼瞧着人走了,这才一拍胸口连忙喘口气,“呼!呼!累死老夫了。” 齐钧无奈上前,“哎呀,您一把大岁数了,还非要过来了,这会知道累了吧。” 廖应洹冷哼一声,“你就是当官当多了才没了硬气,咱们读书人的好苗子还能叫他一个外戚欺负了!” 齐钧被噎的说不出话,唉,他到底还是被朝堂所同化了。 一旁听见两人说话的弟子欲言又止,他目光十分复杂。 是的,在外人眼里齐钧是个十分头铁的人,但在他自己眼里,他感觉自己已经十分的和光同尘。 究其根本,还是有廖应洹这个愤老存在,衬托之下,齐钧感觉自己已经十分迁就这个朝堂了。 廖应洹哎呦一声,喘口气后道:“好累,回家。” “呃?”齐钧一愣,不继续了? 老爷子一瞧齐钧,他不屑的哼一声,“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太不稳重了,如今陛下召见裴尚玄,想必此事必然要有个结果了,当然不用继续在这骂了,回家休息。” 胡子老长年过半百的小年轻齐钧:“……” …… 另一边的贺云昭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坐在正屋候着,她猜陛下会召见。 待到坐进马车,只见车厢里丁翰章已经揣着袖子老神在在的闭目养神。 贺云昭讨好的笑笑,叫了声师父。 丁翰章啧啧两声,睁开一只眼睛,“我不是你师父,别叫我,我是驴的师父,以后我就去庄子上给驴讲课。” 贺云昭只好赔笑,“师父师父,你别生气。” 丁翰章气呼呼的哼一声。 别以为他老眼昏花就是不晓事了,要说冯擎那厮阴毒害人不假,贺云早有防备提前就准备好了报复,可见机敏。 他见多了那种会念书性格却笨拙的人,真上了朝堂人能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非要跌几个跟头才能反应醒悟。 但贺云昭这孩子啊,本性锋利,若是报复结束了大可一走了之,非要待在原地等裴尚玄找过来。 外人或许以为贺云昭写诗是一时激愤,但是他这个师父却晓得,恐怕这小子早就谋划好了。 在原地套家雀一样,支一个簸箕下方放小米,等着家雀往里钻呢! 丁翰章哼一声,睁眼斜觑着小徒弟,这股子前后左右堵人一样的谋算倒真是随了他们贺家的根。 贺云昭余光一扫,分明瞧见师父嘴角勾起,她抿唇一笑。 诗是提前预备好的,戏是现场发挥的,但场景可是理国公一手给她搭的啊。 若没有理国公这位配角的全心配合,她也不能演的如此完美。 她早就防备着冯擎,自然不会漏掉他的靠山,若是当日裴尚玄没有跟着爱妾急忙忙奔过来,那她自然是退去,就此打住。 裴尚玄不来说明他心里还有个底线,知道是冯擎害人,但不参与,她自然不必太过忧心。 可若裴尚玄来了,此事就不好弄了。 这说明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冯家对裴尚玄来说一定很重要,他一定会对她这个不知好歹的落魄人家的孩子出手。 她既有一个这样庞大的敌人在面前,又怎么可能傻站着叫人家算计。 那自然是先下手为强。 丁翰章气的是贺云昭太过冲动偏激,他这个师父难道会不帮他吗? 倒是刘苑这个师兄劝了几句,小昭年纪还小,又是自幼丧父,一家子妇孺都落到他肩膀上,若是性子不厉害些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呢。 丁翰章只是嘴上气,到了宫里,眼睛一抹就变脸。 皇宫位于京城正北,坐北朝南,当今皇族为李氏,陛下单字一个燧,李燧。 贺云昭跟着师父身后,在前方太监的指引下一路顺着宫道走到了太极殿东侧殿。 她垂着头进门,顺着师父的动作一同跪下行礼。 丁翰章节尚未跪实就被人一把扶起来。 贺云昭在身后,膝盖碰地片刻,手臂已被人握住,用力的扶起。 不是花架子一样的虚扶起来,而是真正在用力的把人扶起。 贺云昭一惊,下意识抬头看。 皇帝李燧,看上去年纪四十左右,他身形中等,自带一股儒雅的文人气质,面容温和亲切。 贺云昭不敢多看,却留心记下皇帝的面容。 见到小孩有些紧张,李燧安抚一笑,他拍拍贺云昭的肩膀,“不必紧张,朕今日听看了不少你写的诗句,如此年轻却有如此才气,本就想召你一见,如今也算阴差阳错圆了朕的念头。” 贺云昭轻声道:“不敢,学生拙作能得陛下欣赏已经心满意足。” 她的手臂控制不住有轻微的颤抖,见到皇帝的影响比她想的要大,上一世她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办公室主任。 这样一想,她师父可是前礼部尚书,哇哦! 听她自称学生,李燧一顿,才想起来这还是位案首,片刻后笑着对丁翰章道:“这孩子谦逊,诗写的这样好还这样谦逊,朕看了这样的良材美玉都忍不住心动,何况丁老了,您的眼光可真是好。” 皇帝出乎意料的温和亲切,但贺云昭没有被表象蒙蔽,因为她抬眼时看到一个人——理国公裴尚玄。 裴尚玄比他们到的早!贺云昭表情不变,神态却已天差地别。 李燧素来喜好文学,性格也偏温和,见到贺云昭就忍不住微笑。 看了贺云昭写的诗,他就忍不住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人到眼前一瞧,还是个小娃娃嘛。 眉眼生的漂亮,气势也是格外突出,虽垂眸不敢抬头,但能瞧出如玉的一张脸,不愧是梦郎啊…… 这样的小公子还没长成就这般姿容,等将来长大了不知道要勾的京城多少姑娘遗落芳心了。 可惜好话没说上两句,一抬头就看见了裴尚玄。 小孩脸上表情霎时间就变了,冰娃娃一样冻人,眼睛里射出的都是冰棱一根根,恨不得扎死裴尚玄。 李燧尴尬的摸摸鼻子,他默默走回了自己龙椅旁。 在贺云昭师徒进门之前,裴尚玄早了半个时辰进宫。 非是李燧故意吩咐,只是裴尚玄毕竟为宁安公主驸马,对皇宫更加熟悉,御前的宫人也更愿意给他行个方便,加上他自己有意快一步进宫解释。 李燧先听官员们弹劾了一遍,他乍听也是愤怒不已,此事确为裴尚玄做的不对。 事实摆在眼前,冯擎指使自家姐姐庄子上的下人谋害贺云昭性命。 冯氏为其姐,却纵容包庇为冯擎谋杀提供帮助。 此二人已是罪大恶极,其罪名清楚明白。 裴尚玄听起来可恶,但细细一辨,他本人并未参与谋杀贺云昭,唯一的错就是当街以势压人,威逼贺云昭。 李燧本就为难,处置冯擎自不必说,他早就看冯氏不不顺眼,也可一并处理,唯独裴尚玄叫人为难。 在贺云昭来之前,裴尚玄咬牙痛陈自己纵容冯荔之过。 但又道冯荔昔年跟随家人流放边疆,为保清白划伤自己的面容,脸上有一道可怖疤痕。 他曾经年少无知不曾报答冯氏救命之恩,如今无论如何不能看她陷入牢狱,愿意一力替冯荔承担所有罪责。 冯氏为女子,流放途中为保清白竟宁愿毁容,可见此女子之贞烈。 裴尚玄不仅愿意挨杖打,还自愿罚俸。 李燧叹口气,未曾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已经默认冯擎一人承担所有。 现在,贺云昭冷眼看着君臣奏对,手腕松松的垂在身侧,食指不由得抽动两下,已是气的狠了。 裴尚玄跪倒在地上,脊背却挺的直直的,他道:“冯擎缺少管教性子偏激,均是臣一人之过,冯氏身为女子为其提供帮助,只是念在其为家中唯一男丁。” “当日在街上言语冒犯贺公子是臣依仗身份欺人,臣愿意登门致歉。” “冯家早就没人了,只求……” 裴尚玄话音未落,丁翰章一声嚎叫顿时泪如雨下,“啊!我的徒弟啊!” 老头拍着大腿哭号起来,“小昭他还没有板凳高就开始念书,苦读十年啊才有今日考上秀才,他父亲早逝,一家子老弱妇孺,唯有他这一个男丁啊!” 你要卖惨?看看谁更惨! 丁翰章继续抹着眼泪道:“皇上难道忘了贺家的老爷子?” “小昭的父亲也是您亲自册封的康顺侯啊,康顺侯可是在任上累死的啊!” “我~可怜的徒~弟啊~!” “他从小励志振兴门楣,就盼着科考得中,哪知道遭的小人算计啊!” 丁翰章节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布满了眼泪,颤巍巍的手臂看了就叫人心酸。 他啜泣一声,看向裴尚玄,“他是那里得罪了您,老夫代他赔罪了……” 老头扶着茶桌起身就要给裴尚玄下跪,膝盖弯曲。 贺云昭惊的站起来,两步上前就要扶着,她心里满是愧疚。 她为何不忍一忍呢,何必非要此时生事,惹得师父要给人下跪! 心情焦急万分,有人比她更急! 裴尚玄心里骂了句脏话,他膝行两步上去把丁翰章扶住了。 一个武将,一个壮年三十八岁的武将,他的手臂宽阔有力,使出了吃奶的劲往上扶。 丁翰章憋红了脸死命往下跪,他嘴里还要叫着,老头子给你道歉了! 贺云昭……贺云昭卡壳了……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皇帝,从这位脾性温和的皇帝脸上看到了焦急和无奈。 丁翰章晃着脑袋就要下跪,他手臂胡乱挥舞,裴尚玄的脑袋狠狠挨了好几下。 裴尚玄气的眼睛都要红了,还是只能使劲扶着这死老头。 李燧急的从龙椅上下来,快步走到身边劝着。 在这一片慌乱中,贺云昭认真学习,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 闹剧结束于兵部左侍郎齐嵩与曲阁老的到来。 曲阁老无奈的扶着丁翰章,“老丁这是做什么,多大岁数的人还这般闹腾。” 齐嵩则是冷着脸扯开了裴尚玄。 贺云昭在心里吹了个口哨,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曲阁老正是她的‘好友’曲瞻的祖父,偶尔能探听到这位阁老的倾向,他是一直主张将京都大营拆分的。 至于兵部左侍郎,她悄然打量了一下。 不料这人十分敏锐,立刻看过来,贺云昭丝毫不紧张的温和一笑,眼神十分单纯。 齐嵩快速的抿唇。 唉?怎么感觉这位齐大人这么眼熟呢。 贺云昭来不及细想,新一轮的辩论开始了。 曲阁老率先发难,一身官袍气势十足,他横眉看了一眼裴尚玄,“老臣前来是有一问题想问陛下。” 皇帝李燧蹙眉道:“什么问题?” 曲阁老一振衣袖,声音铿锵有力,“臣想问陛下,在京城当街谋杀是什么案件?” 李燧:“刑案。” 曲阁老:“应当由那个衙门来审?” 李燧已然明白,叹口气,“是由顺天府来审。” 曲阁老怒呵一声,“那老臣十分疑惑,为何要请加害者和苦主御前奏对,陛下是否有意偏袒驸马爷!” 李燧苦笑一声,他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作为皇帝,但是他比其他皇帝的道德底线高了不止一点。 “曲老之意朕已经明白,此事应当交由顺天府审理。” 裴尚玄冷眼看过去,心知曲阁老是有备而来,就是冲着他手里的京都大营来的。 兵部左侍郎齐嵩上前一步,“启禀陛下,臣有不同看法,冯擎姐弟的罪责要由顺天府来判,但理国公之过似乎还有模糊之处。” 贺云昭心里摸摸点头,谋杀她一事归根结底只是冯擎两姐弟所为,裴尚玄是能把自己摘出去的,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冯擎使用的下人来自于冯氏的庄子上。 冯家流放边疆多年,不可能还在京城有遗留的财产,那么这个庄子必然是裴尚玄给的。 齐嵩的话大家都赞同,他调转话头对准了裴尚玄,“敢问理国公对谋杀是否知情?” 裴尚玄咬牙,心里狠骂冯家坑人,但无奈他此刻必须开口,道:“本公绝不知情,但冯氏是本公的救命恩人,无以为报,冯氏的罪本公愿一力承担。” 话说的漂亮,但他是国公爷,陛下的亲妹夫,何况贺云昭安然无恙,难不成还叫偿命不成。 贺云昭不禁嗤笑一声。 裴尚玄扭头看过去,“贺公子是对本公的话哪里有不满,当日是本公冲动行事,再次对贺公子说声抱歉,只是如今本公愿意承担罪责,贺公子还不满意吗?” 贺云昭微微一笑,白皙的脸上漾出灿烂的笑容。 冰娃娃也有融化的时候,还没见过贺云昭平日温和模样的皇帝在心里啧啧称奇。 贺云昭看着裴尚玄好奇道:“冯氏是国公的救命恩人,不知您为何不给冯氏置办宅院嫁妆呢?” “冯擎能考中秀才,可见平日里用功读书,既愿意如此培养恩人的弟弟,为何不给冯氏置办嫁妆呢?” 她假模假样的惊呼一声,连忙捂住嘴,“哎呀,若是当时好生请人教导这姐弟二人,恐怕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了。” 贺云昭叹口气,这一连串的事情已经磨灭了她对皇帝的敬畏。 她轻轻抬眼满怀遗憾道:“陛下,学生只是可惜,冯擎原本能是一个大晋的人才的。” 心性良善,皇帝的感慨。 目瞪口呆,丁翰章的表情。 好浓的茶香啊! 贺云昭羞涩的低头接受了曲阁老的连番赞美。 救命恩人让人家做妾,要真是冯氏救过裴尚玄的命,那裴尚玄的命还真是挺贱的,就值一个小妾的位置。 在场估计最善良的就是皇帝了,贺云昭这边已经意识到了裴尚玄似乎铁了心要保冯氏。 自然猛着劲头往冯氏身上攻击。 ……半个时辰后,裴尚玄脸色铁青…… 按大晋刑律,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害者,斩。 根据具体情况又有变化,对冯擎来说有利因素为,他本人是秀才,贺云昭没受伤。 不利因素就是,谋划在市井情节恶劣。 最后顺天府尹顶着压力判处冯擎革除功名,杖六十,流放岭南,终身不得回京。 冯擎判的重了,那么冯荔自然要轻一些,杖四十。 贺云昭几日后才知道,冯氏的杖竟然还是裴尚玄代领的。 京都大营空降两位副指挥,一人为原本的大营将军的石家,另一人则是穆砚的父亲。 裴尚玄不仅权柄被分去了三分之二,同时还被勒令在家反省三月,另外两人有充足的时间去整顿京都大营。 她忍不住咬手指,理国公牺牲这么大,难道是真爱? …… 裴尚玄顶着血肉模糊的后背被抬回国公府,宁安公主慌了神,泪眼婆娑的照顾他。 一旁的小少年裴泽渊一脸愤恨的看着这个父亲,为了妾室冷落母亲,如今竟然为了妾室受罚! 宁安公主心疼的用热水浸过的帕子给裴尚玄清理伤口。 哭声从屋外传来,冯荔踉跄着进门,一把推开了宁安公主。 裴泽渊扶住母亲,毫不犹豫还了回去,他用力一推,冯荔飞到裴尚玄背上。 “啊!” “啊!” 听着狗男女的惨叫,裴泽渊极快乐的笑了,宁安公主却急忙上去要看裴尚玄的伤势。 裴尚玄脸色苍白,额头的冷汗成串的落下,背部的疼痛撕心裂肺,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伤! 雪上加霜,小畜生推这贱人也就罢了,居然还倒在他身上! 痛苦的哀嚎声响彻半个国公府。 裴尚玄差点晕过去,他努力稳住涣散的精神,话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蹦出来,“公主,你先回去休息吧。” 宁安看着冯荔妖妖绕绕的抚着裴尚玄的脊背,眼含挑衅的望着她,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但还是说声好。 裴泽渊跟在宁安身后离去,他急的脸色都变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一切都是在冯氏回京后才变了,父亲一心只要冯氏,母亲伤心难过。 裴泽渊眼里凶光不停闪过,他脚步猛然一顿,母亲停下了。 “娘?” 宁安公主回头叹口气,“泽渊,你怎么能那么对你父亲,毫无尊重,还推了冯姨娘,叫你父亲伤上加伤。” 裴泽渊咬牙低下头,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他只要反击回去,母亲就会训斥他。 宁安公主无奈的看着这个孩子,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教这个孩子才好。 “你父亲再怎样也是你的父亲,他对你很疼爱的,你不要怨你父亲。” 裴泽渊忍不住抬起头,“我怎么能看着他这么伤害娘,父亲以前好,现在却变得不好了,娘为什么不能离开他?” “胡说什么!”宁安公主怒了,“这是你一个小孩子家能掺和的事吗?” 她气的用手去打裴泽渊,“你父亲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我以前是这样教的你吗!” 母亲的巴掌并不疼,裴泽渊却喘不过气来,他眼中满是倔强。 他不知道母亲为何要这样,明明他才是保护母亲的那个不是吗? 母亲因为父亲伤心难过,他会在一旁安慰,他想要报复父亲,母亲却不允许反倒斥责他要孝顺父亲。 裴泽渊低下头掩饰住表情,道:“娘,我想进京都大营,你能不能去求求舅舅。” 宁安公主在生气过后仿佛又恢复了慈母面孔,手也停下来,“你才十三岁!如何能去京都大营。” 他低头不语,父亲能掌握京都大营靠的不就是陛下的信任,他更值得信任,他是陛下的外甥! 只要他能掌握京都大营,裴尚玄这个老东西就没用了。 母子二人走回东院门口,月下的少年已经显露了十二分的倔强,宁安心里一软,她抬手摸着裴泽渊的鬓角。 “泽渊,你父亲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以后不要再气他了。” 赶出来迎接的嬷嬷一听这话都要急死了! 冯氏跋扈疯癫,国公爷又偏着她,公主一味退让那里有好果子吃。 要不是小少爷脾气硬,能够顶着那两人,公主不知道还要受多少气! 怎么能跟少爷说这样的话呢! 裴泽渊沉默的低下头,他掩饰好自己所有表情。 …… 贺云昭对处理不算很满意,但根据大晋律例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同时,贺云昭收获了皇帝给的一大笔补偿款,现金一千两以及四箱子各色古董绸缎书画。 她还需要赶快去处理的一件事——曾外祖父襄王。 她知道有祖祖去宫里说话,比她算计更有用。 但祖祖年纪真的大了,她死里逃生的事可不敢那么直接告诉他老人家。 祖母都时常有些身体不适,何况祖祖是比祖母还大一辈的人。 待到事情了结,襄王才逐渐知道了事情,老爷子那里能不知道贺云昭的想法,心里又心疼又酸涩,半夜里起来自己抹眼泪。 一大早天还没亮自己就从王府出来到了贺家,差点把贺云昭堵在被窝里。 好在她有晨起走一圈的习惯,她无奈的看着抿嘴抹眼泪的老爷子。 “祖祖莫气了,这不是解决了吗?” 襄王没作声,扭过身体去又继续抹眼泪。 贺云昭既好笑又无奈,“那我今日要去念书,祖祖不如送我过去吧。” 襄王背对着她不说话。 她眼珠子灵动一转,后退一步,“那我走了!” 再退一步,“我真的走了!” “没有人陪我去吃那家羊肉包子了!” “哎呀,我孤单一个人。” 老爷子噌的一声起身,“我送小昭去!” 第22章 京城寅时的天儿像是一幅昂贵的岩彩画, 深蓝、灰白、橘红三种颜色在天空中既分层又黏在一起。 橘红色的朝霞下是灰墙绿瓦,雾蒙蒙的松树背后是一片粉嫩,要是店家能制出这样色彩的胭脂, 必能风靡京城。 襄王年纪大了, 他这样的老人家一贯是觉少的。 可贺云昭还是个少年模样, 如今正是酣睡的年纪, 竟能起的如此早,着实是叫人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贺云昭从小念书刻苦的, 但真当这样的辛苦摆在他面前时, 襄王还有些不自在的。 贺云昭提着自己的书袋走在一侧, 她时不时关注祖祖的与一举一动, 走的稍有些远, 怕他老人家累到。 马车跟在身后等着, 要是襄王累了,便可随时上去休息。 行至南街一家包子铺前,贺云昭停下脚步,笑着指了包子铺,“祖祖,就是这家了, 羊肉包子味道极好, 再来一碗羊汤,能把人香个跟头!” 她语气充满了诱惑力,襄王一瞧,这家店人还真是多, 但少有人停留。 四四方方一家小店,门口旗杆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不仔细看都瞧不出是包子的模样。 味道十分香, 扑面而来的热气肉香和葱花的味道叫人食欲大开。 襄王嘴上嫌弃起来,“怎么不在家用好,外面的东西都粗制滥造。” 贺云昭摆好凳子,安排祖祖坐下,她答道:“家里的东西好是好,可吃习惯了也少了些滋味,倒不如出来打打牙祭。” 她娴熟的高声点餐:“老板,要四个羊肉包子,两碗羊汤,一碗……” “一碗不要葱花!”老板笑呵呵的接道,“小贺公子又来了,功课辛苦不辛苦啊。” 老板身材精瘦,肤色黑,一身粗蓝布衣洗的干干净净。 “小贺公子最近来的少了,还以为是您不爱这口了呢。” 贺云昭笑起来,“哪能不爱呢,好久没吃了可想的慌。” 襄王蹙眉瞧着他与老板说话,大为惊讶,没想到他在外性格竟然如此随和。 包子都是半夜里包好上蒸屉的,只要有人点了,老板就会立马踩上梯子,搬下最上面一层,用手臂长的木夹子捡出包子,四个热乎乎的包子和两碗羊肉汤很快就上来了。 冒着热气的羊肉汤清亮亮的,汤面飘着油花和葱花,贺云昭这碗格外干净些,里面还放了两片小白菜。 书院每十日一休,前几天贺云昭总是能精神百倍的去书院学习,但是到了第四第五天就开始懈怠,她连出门都感觉十分困难。 于是在第四天开始,她会跑来这家包子铺吃羊肉包子。 这热乎乎的包子一吃进嘴,真整个人都精神百倍起来。 她神态轻松的坐在一家看起来寒酸的包子铺里,却仿佛身处宴会泰然自若。 襄王不知不觉间也跟着吃进去了两个包子。 同行的下人们被贺云昭安排在隔壁桌上,也都吃饱喝足,汤汤水水让人身上热乎乎的。 老板有些紧张的钻进后面的小房间里,小声问老婆子,“小贺公子带了一个看起来可富贵的老头来了,后边跟着好多人呢,要不要再擦擦桌子。” 正在捏包子褶的老板娘哎呦一声,她也钻出个脑袋来看。 果然是富贵,那老头那么大年纪了吧!胡子头发打理的都能发光了,往那一坐跟灶王爷似的。 她抬手给了老头子一下,“擦什么擦,人家都吃上了你还去擦!” 老杨头一缩脑袋连忙躲了。 小贺公子是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来吃了,喝羊汤不要葱花不要羊肉。 小孩看着实在很小,穿的干干净净说话不紧不慢的,旁边还有小厮婆子跟着,照顾的十分仔细。 一开始老板还有些打怵,他家店小,会坐下吃的人很少,好多都是买了回去吃。 有那富贵人家的小厮婆子过来买包子,离老远就扇扇鼻子嫌弃羊肉味。 老杨头每天都花时间把自己打理的干净,生怕人家嫌他的羊肉包子不干净。 小贺公子来了几次,他就额外多擦几次桌椅。 小贺公子习惯挨着门口坐,不冷不热刚刚好。 日子久了,也瞧出来了一点子事来,瞧着小脸阴沉沉的来就是念书不顺心了,哼着小曲来就是心情好。 青葱小少年看着就让人喜欢,老杨每次搭话都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他嘴笨,脑袋也不聪明,但一看这小贺公子就能看出来读书人和一般人特别不一样! 老杨婆子也喜欢这小贺公子,怎么说来着,人家以后是要当大官的,看着就是厉害! 百姓们的思想都十分朴素,喜欢就是喜欢,读书人就是厉害,跟读书人说几句话都高兴。 去年贺云昭在元宵前来了一次,她顺口起了副对子给老杨夫妻。 这两人高兴了好几天,他们翻来覆去的背,记住以后回家跟街坊四邻学了几十遍! 贺云昭对着襄王道:“祖祖你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我做事自然也有我的道理,您就放心吧。” 襄王把最后一口包子塞嘴巴里,“我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识的如今是个什么章程,你自己有把握就是。” “但只有一样!”襄王严肃着一张脸道:“你要是有需要祖祖做什么的尽管提,可不许自己扛。” 贺云昭笑着点点头。 看着贺云昭迈步进入书院,襄王眼神复杂,末了叹口气。 老爷子背着手晃着脑袋离开,“老了,老了。” 襄王的子孙辈很多,但小辈里唯独是贺云昭得到了最多的关注,自然是因为他心疼自己女儿,丈夫和儿子前后脚去世,只留下贺云昭这么一个独苗,老爷子哪能不心疼的。 但要说喜欢的开始,是他寿宴时… 一群小孩子凑在一起玩,贺夫人紧张小昭,她看的严实,几乎是一刻不离。 都是王府出身的富贵娃娃,脾气算不得多好,点着鼻子笑话贺云昭是小屁孩。 小孩才四五岁大,矮的还不到人腰,可他只是淡淡的看着那几个孩子。 “你爹娘不要你了,才把你放在这里玩,我娘最喜欢我才陪着我,你爹娘一点不喜欢你。” 杀伤力之强,令孩子哭声远播半个王府,等一圈长辈赶到时,贺夫人急的手忙脚乱。 贺云昭自己一个小孩独霸全部玩具,她还给玩具排好顺序一样一样的去玩。 气的那群小娃娃哭的更大声了! 那时襄王就知道,此子绝非池中物啊! 如今一瞧果然是,才这般年岁就中了案首,一辈子也没念过书的襄王不太懂这个含金量。 但能把裴尚玄给收拾的出不了门,襄王立刻明白,这又是一枚玩弄权术的好苗子啊。 襄王走着走着,他上马车之前突然摸了一把胡子,疑惑问旁边的下人,“你说贺家血脉这么厉害吗?” “怎么贺家一个两个都是这种聪明人,本王家里那几个还不如本王精明呢?” …… 贺云昭今日另有事情要做,只在上午跟着刘苑师兄念书,下午她告了假,往廖大儒府上道谢。 她要去感谢老爷子的仗义执言,若没有廖大儒的助阵,还不会引来诸多读书人的声援。 她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同师兄打了声招呼便要离开。 “唉?你要去哪儿?”穆砚跑着追上来。 贺云昭恍然大悟,她说怎么好像忘记点什么事呢,“忘记跟你讲了,下午我要去廖老府上致谢来着。” 穆砚才明白过来,抬手就从贺云昭手里接过书本,带着灿烂的笑容道:“你快去吧,东西我帮你送回去。” “你也真是,都要去拜访廖老还来上什么课,直接去就是了。” 贺云昭把书本递给他,她解释道:“送去的帖子上写的下午自然是下午过去,且廖老也是德高望重的大儒,我若说是休了一天假不上课,反惹得老人家教训就不好了。” 她说完便瞧见穆砚神色不对,神态隐隐有暗淡之色,立刻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还挂着个脸。” 穆砚眼睛一弯心里却一颤,他没说实话,“我能有什么事,院试没过倒是轻松,后面都没有功课给我了。” 贺云昭切了一声,玩味的打量这小子,铁定有事情瞒着她,不过这事却不急。 “行,你就逍遥自在吧,我先走了,再晚可就容易迟。” 说完贺云昭便转身离去,穆砚瞧着她的背影。 细长一条的背影,看背面都是个文雅的读书人,高高束起的墨发让人看起来更高了。 难道这就是贺云昭偶尔比他看起来高的秘密? 穆砚摸摸叹口气,眼神里有很多失落,他还是太笨了些,又不够努力。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念书,只是因为家里哥哥们习武的太多,他父亲就那么多东西在手,他也不想和他们抢什么,只好听母亲的话开始念书。 若是没有小昭陪着他一起念书,恐怕他早就弃文从武了。 贺云昭是个聪慧且努力的人,他总是一刻不停的逼着自己学习,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鞭策他一样。 他似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在院试结束后,穆砚短暂的闹了一会,但心中的失落和难过远比表现出来的要深厚的多。 小昭的成绩那么好,很快还会参加乡试,穆砚很清楚,他们两人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如果他学业一直没有进展,他们两个只会越走越远。 抱着书本的手臂缓缓用力,几乎要将书本挤碎的力道,穆砚低落的垂下头。 就连冯擎谋杀小昭的事他都是最后才知道,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一滴水滴在鞋面,洇湿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点…… 有的人或许在求学路上短暂的有过交际,但最终因步伐不同就会渐行渐远。 穆砚不想被落在身后…… 另一边的贺云昭则是早就坐上马车往廖府走去。 廖家远离京城东侧,倒是看离城门很近,换言之就是有些偏僻,地段不算好,但胜在一个清净。 撩开帘子下车,贺云昭整理好衣裳下摆,将袖子捋整齐,伸出手放在颈侧,食指和拇指轻轻一动,衣领就整齐了。 她迈步上前,同门房道:“晚辈贺云昭前来拜见廖老先生。” 门房一听名字立刻笑着道:“原来是贺公子,请稍等。” 片刻后…… 门房尴尬的挠挠脸,半垂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开口道:“贺公子,廖老说了不见。” “不见?”贺云昭声音奇提高,十分诧异。 怎么会不见,她是提前送了帖子的,怎么会拒绝见她,她一时间也是摸不着头脑。 贺云昭皱眉,拱手道:“麻烦小哥了,云昭能否知道廖老为何不见?” 门房轻咳一声,便立刻道:“廖老说了,他前去助阵本就是伸张正义,是为了维护读书人不被权贵欺辱,是为前途光明的学子能够安心念书,不是为了得到贺云昭的感谢。” “所以廖老绝不愿意见你。” 贺云昭惊的说不出话来,她一时间无言,竟然是因为这个理由。 最早从齐钧那里看到那首《如梦令》时,廖应洹就想见一见贺云昭了。 再次听到消息就是贺云昭竟然被裴尚玄那个狗东西威逼,满腔正义的廖应洹第一时间前去助阵。 有他这位大儒的存在,这才鼓舞了众多不敢站出来说话的读书人,令贺云昭得到无数声援。 但廖应洹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他帮贺云昭只是因为这样是正义的,贺云昭值得这些,而不是他为了得到贺云昭的感谢而去做。 他不接受贺云昭的道谢,没必要谢,这是他愿意的。 贺云昭一时间被这种过于超前的自我意识所折服,脸上挂着哭笑不得的表情,那她带来的礼物也是打水漂了。 她忍俊不禁,轻笑出声,“好,那既然廖老不肯接受我的谢意,那云昭就不进去了。” “麻烦小哥替我跟廖老说一句,廖老虽不肯接,但云昭谢意一直在,若有事情吩咐,云昭在所不辞。” 门房神色古怪的点点头,贺云昭没在意。 她转身刚往马车方向走了四步,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她疑惑扭头。 一穿着青色布衣的老者快步从她身边走过,绕了一个弯,噔!噔!噔!他站在了贺云昭面前! 老人脸上故作疑惑,“你是?” 随即一脸笑容,用恍然大悟的口气道:“原来是贺云昭啊!” 贺云昭一脸迷茫,“您是?” 老人长呼一口气,他老神在在道:“老夫廖应洹。” 廖应洹! 廖应洹? 贺云昭蒙了,只听廖大儒开口道:“没想到今天能在老夫家门口碰见你啊,我与你师父关系较好,叫我一声师伯就是了。” “来,师侄跟着师父……啊不是……跟着师伯进门来喝盏茶休息休息。” 廖应洹当然是不接受贺云昭致谢,这是他老人家的原则! 但是又没说不可以在他家门口碰见嘛,嘿嘿! 贺云昭大脑宕机了,被一路推着后背进了廖府,还进了凉亭。 凉亭内已经置办好两张太师椅,中间一棋桌,另一侧则是一张红木书桌,上好的熟宣早已铺好。 廖应洹急忙道:“来来来,快把那首石灰吟写给我看看,那帮臭小子只拿出一张手绢来。” 手绢上用炭笔记录下来的诗虽然也难得,但老爷子没好意思要。 需要先了解一件事,手绢在大晋多半是女眷用的,男人门平日里带着擦手的东西叫汗巾子。 那手绢上面还绣了一朵小花,老爷子没认出来也不想知道弟子是怎么拿到手绢来记录诗句的,干脆摆好工具叫贺云昭帮着再写一遍。 贺云昭这才反应过来,她哑然失笑,廖老竟是一个如此活泼的性格。 “贺兄。”一道刻意压低的沉稳声音传来,贺云昭循声看过去。 “曲瞻?”她惊讶。 曲瞻着一身青蓝色妆金圆领长袍,他锋利的眉眼没有一丝波动,微微顿首,是最好看的角度,他淡淡一笑。 贺云昭:“……”好熟悉的装感…… 廖老一撇嘴,“别管那小子,你先把诗写出来。” 贺云昭无奈,被拉着到书桌前,砚台上有磨好的墨,她从笔架上挑了一只中号毛笔。 已经明白廖老的意思,这首诗豪迈大气,用小号毛笔反失其味道。 毛笔虚白的笔尖浸入墨水中,提笔轻点,悬腕,落笔! 廖应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这张宣纸。 贺云昭自己平日里更偏爱楷书,而且最喜欢字体大小几乎一致十分公整的写,写完后的字体整齐到让她很快乐。 但其他的字她也会写,此刻心情十分快乐,被廖老的操作逗的笑意都憋不住。 手腕用力,一挥而就。 廖老凑近一瞧,啧啧称赞,“这笔字是用了功夫了啊。” 曲瞻只是瞟了一眼那张宣纸,注意力便放在了贺云昭身上。 他要等贺云昭先开口和他寒暄。 贺云昭走了过来,嘴角一弯,她眼睛浮现笑意,“多……” 曲瞻快速开口:“知道你的事后,我气了好几天,那理国公未免太过份了,我听祖父说,你御前奏对十分得体,杀的那理国公节节败退。” 贺云昭:“多……多谢你告诉曲老。” 曲瞻:“!” “就这一句?”他难以置信。 贺云昭憋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两人齐齐被拉到棋桌旁下棋,贺云昭此刻备受廖大儒宠爱,先一步坐在对面。 十二手后,廖大儒抬头看着她,“老夫不想说难听的话。” 贺云昭讪讪的摸摸自己的耳朵,她起身让位。 曲瞻在旁边已经快急的抓头发了,他一坐上位置,立刻拈一颗棋子快步落下。 贺云昭:“哇。”原来还能这么下。 贺云昭的下棋水平一般,停留在能看懂的阶段,但是真下的时候就麻爪了,只会背棋谱,半点不会自己变通,偶尔还有灵光一现。 在廖老对她好感度最高的时候都能把老人家逼的要骂人,可见其‘天赋’。 曲瞻可是前一届的小三元案首,如果不出意外,他会一直比贺云昭快三年。 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是阁老,从小各种资源堆着长大的,且他本人还真是有天赋。 短短二十手已经稳住了贺云昭先前的劣势…… 五十一手,廖老面色收了笑意坐直了些。 八十六手,廖老沉片刻才落子。 一百三十二手,曲瞻落子后笑着活动了一下脖颈。 一百四十一手,贺云昭惊呆了! 她跟穆砚下棋两个人能多能下到四十手就完蛋,曲瞻竟然在她前面十二手的劣势之后还能力挽狂澜! 随着廖老一声叹息,贺云昭忍不住晃着曲瞻的肩膀,“赢了!赢了!” 精致的脸上是惊讶的喜悦,她紧盯着棋局从头看到尾都不明白曲瞻究竟是那一步下了圈套。 曲瞻下巴扬的高高的,他神气极了,被摇晃的扭来扭去也笑的不行。 他得瑟的一扭头,正好瞧见贺云昭笑的整个人都融化了。 这小子长的还挺好看,就比他差一点吧。 哼哼,现在知道他的厉害了吧,小露一把的曲瞻得意极了。 曲瞻是天资聪颖的后辈,贺云昭是廖大儒极喜欢的学子,既然来了廖府,在大儒门前少不得一一考较探讨。 秀才已经初步具备了议政的资格,二人之后继续考举人、进士需要学习的重点也只要一个,议政。 廖大儒问:“今之税制,如何?” 曲瞻看了一眼贺云昭,他毕竟年长三岁,决定给贺云昭留下更多思考的时间。 于是他便道:“学生先答。” “今之税制,仍有弊端,前户部尚书曾提改革税制,增加商税,最后不了了之,学生以为应节制商户……” 贺云昭默默听着,曲瞻的大致想法她也有过,相差不多。 待曲瞻说完后,廖大儒点头赞赏,其实他并不赞同曲瞻的一些方向,但一一位夫子的身份来说,曲瞻是值得表扬的。 贺云昭静默片刻,抬眼道:“学生以为当今税制之急应为田税……” 大晋田税以夏秋两季官府派人前去收,但多以实物缴税,这就给了官府小吏很多操纵空间,朝廷的税收无法保证,百姓也备受压迫…… 廖大儒点点头,想法虽然稚嫩,但已有雏形,他问道;“那你认为改为缴纳钱币应当先做什么?” 贺云昭憨厚笑笑,装傻道:“学生还没想到。” 廖大儒放过了她。 田税的最大问题在于朝廷和地方的规定不一致,朝廷在收税的第一线,对百姓的痛苦无法有一个直观的看法。 地方的小吏在中间利用权力,规则内可以另百姓孝敬上几倍的钱财。 如果改为货币代替粮食,最先要解决的只有一个问题—造新币,还必须是坚固耐用不易仿造价格便宜道每个百姓都能用的新币。 三人共同用了晚饭后,贺云昭与曲瞻便告辞了。 两人走出廖府,曲瞻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今日说田税是不是想要避开讨论商税。” 贺云昭点点头,她坦白的承认,“是啊。” 她扭头看向曲瞻,朦胧的夕阳下,她的眼睛像是撒上了一层蜜糖。 “我的想法比你激进,恐怕不适宜说出口。” 曲瞻不明白,疑惑道:“议政而已有什么不适宜,也不是上朝。” 看啊,这就是天之骄子的自信,充满了无畏的尝试精神。 她虽感谢廖大儒,廖大儒也很欣赏她,但仔细一算两人并不是那么熟悉。 交浅言深是大忌。 且……贺云昭扭头视线移动到曲瞻脸上,“你读过《商君书》?” 曲瞻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抿唇道:“读过。” 贺云昭挑眉,“制礼之人不足以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 曲瞻脸色一变,已然明白过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受制于礼法的人不能同他讨论国家大事,受制于法度的人不能同他讨论变法。 大晋建国已近百年,商品经济已经出现,现在面临的就是一场变法。 而廖老,他老人家正义勇敢是一个十分好的长者但毕竟是从混乱时期走过来的,他对孩子们不平稳生活反要改变是不理解的。 曲瞻论商税时,廖老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贺云昭扭过头不再看他,“我嘛,谨慎惯了,不喜欢破坏气氛。” “不是……”曲瞻轻声说了一句。 贺云昭没听清,好奇扭头:“你说什么?” 曲瞻侧头看着她,他叹口气,“不是,你不是谨慎,是比我聪明多了。” 贺云昭伸出一只手随意晃动两下,潇洒道:“哎呀,曲大公子也承认我更厉害了。” 曲瞻立马收回表情,哼哼道:“就这一次,下棋我可比你厉害多了。” “要不是我,你都要把廖老气晕了。” “胡说,我今日是没发挥好!” “你这嘴比我还硬。” “呦,曲大公子终于承认自己嘴硬了?”贺云昭眼带调侃。 气的曲瞻咬牙,“不准叫我曲大公子。” “好吧,”贺云昭耸肩,曲瞻一愣,没想到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曲大姑娘。” “……贺云昭!”曲瞻气到抓狂,从来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笨嘴拙舌。 “贺三姑娘!” 贺云昭撇撇嘴,这可伤害不了她,“你还学我,学人精。” “啊啊啊啊啊啊”曲瞻抱头大喊,气死了! 怒从心头起,抬手便冲着贺云昭来了。 贺云昭撒腿就跑。 两人追追闹闹,身后还跟了几个小厮跑过来。 临到街口,贺云昭已经反守为攻,让曲大少惊慌逃跑。 “小昭……” 贺云昭闹的脸颊红扑扑的,一扭头,“小砚?” 左边是闹的头发快散下来的曲瞻,右边是抱着她的书本的穆砚。 她左右看看,“听我说,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完蛋,这话听着更不对了! 第23章 友情也有独占欲, 尤其当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还有其他朋友时很难不失落。 穆砚抿着嘴,这一年苦读加上家里的烦心事,让他从一个圆润脸颊的敦实孩子变成了一个有着清澈小鹿眼的少年。 此刻小鹿一样的眼睛绷的紧紧的, “我来给你送书。” 贺云昭轻咳一声, 她忙介绍道:“这是穆砚, 我自小的玩伴。” “这是曲瞻, 你也听过的那个曲瞻。” 穆砚有些酸酸的道:“知道,你们两个是至交好友。” 在场几人都知道那至交好友是怎么回事, 其中水分多大不必多提。 曲瞻眯着眼睛一瞧, 他慢条斯理的整理好闹乱的衣裳, “我二人既有缘分又十分投契, 不做友人实在可惜, 从前没见过穆公子, 但早听说丁老门下皆为俊杰……” 他一顿,补充道:“如今一瞧,穆公子果然风姿不凡。” 就是这一顿,显得这一个人十分有礼待人,但内里含义却是根本没听过穆砚这个人,只不过是客气一下。 穆砚平时不算聪明, 这时候却机敏, 他立刻反嘴道:“那看来曲公子没怎么看过齐老写的序,里面有提到我。” 曲瞻狐狸一样的眉眼轻轻一压就充满压迫力,淡淡道:“那倒是曲某不小心忽略了,穆公子勿怪。” “咳咳!”贺云昭用力清清嗓子, “天色渐晚,曲兄不妨早回府休息,今日下棋恐怕恐怕耗费不少精力。” 曲瞻转头, 他整个人柔和下来,“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咱们一起品棋谱。” 贺云昭胡乱点点头。 男人啊,心思最多,世人总说女子多思,放屁,难道著名的九龙夺嫡是九个公主争皇位? 贺云昭及时叫停,送走曲瞻后她走到穆砚面前,“走,快进去。” 穆砚心里还有些别扭,非是对贺云昭有什么想法,只是自己心里隐隐自卑,又嫉曲瞻的天资。 那两人走在一起,宛如双壁,皆是少年得中功名加身,生的眉眼秀丽,唇红齿白,站在一处便是赏心悦目的风景。 而他却似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穆砚在贺家吃了一盏茶,又与贺云昭说笑几句。 贺云昭起身在书房的书架上翻找,她踮着脚在最上方拿下两大卷子宣纸,灰尘扑簌簌的落下。 “咳!” 穆砚连忙起身过来挥手扇风,问道:“什么东西?” 贺云昭顶着一脸薄灰仍笑道:“这是我院试之前自己写的一些四书文,你拿回去看看,下次考试心里也能多些把握。” 穆砚是赶上了,今年是科考的大年,人数多题目难这才落榜,但他仅在名额之外的最近一名,学识已经足够,只是不大幸运。 下次再去定然能再进一步,再加上这两年的积累,说不得能进前十。 穆砚接过这厚厚一摞卷子,沉甸甸的压在他胸口。 他考前,写的比这些少得多…… 贺云昭是第一名,她用了很多努力才做到,穆砚差了一名得中,他没那么努力就做到了,这难道说明穆砚更加聪明吗? 并不是。 满分是一百分,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的差距不是五十分,是卷子一百分,第一名才得一百分,而最后一名可能只有十分的水平。 小孩子的聪明是能够看出来的,活泼爱闹能接话不是聪明,这只是性格,专注力强、有自制力、有求知欲,这才是聪明。 穆砚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他低声应道:“嗯,我拿回去看。” 贺云昭警告的看着他,“这可是珍贵的资料,你可不准偷懒。” 她还开口要留穆砚吃顿宵夜再离开,穆砚却拒了。 …… 穆府。 穆砚抱着厚厚的一叠文章回了家,到自己房间还来不及梳洗就被嬷嬷过来叫走。 “六哥儿,太太找您过去呢。” 他一进门就瞧见两个双胞胎妹妹凑在一处打打闹闹,五哥在旁边饮茶同母亲说话。 “母亲。” 穆母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她眼睛弯起温柔笑着,“怎么回来的这样晚,你五哥射了只小鹿回来,打算一起烤着吃了,偏你回来的晚,倒叫我们给吃光了。” 一只小鹿能烤的地方不过五六斤肉,老太太那里一份,二哥三哥那里一份,父亲和二哥一起吃。 留在正院的也就两斤不到的鹿肉,母亲、五哥、七妹八妹,四个人,足够了。 穆砚没作声,穆母有些尴尬。 穆五哥名穆磐,他放下茶杯,发出轻轻的一声碰撞声,阴阳怪气道:“小六这性子,愈来愈沉了,不爱说话的很。” 穆母皱眉扯了一下穆磐,她扭头轻柔开口道:“这么晚回来,小六是做什么去了。” “去贺家取文章,小昭把院试之前写的文章都整理好给我了。”穆砚垂眼答。 穆母欢喜的很,贺家太太是她闺中的手帕交,两人的娘家是邻居,便经常来往。 “昭哥儿这孩子真是了不得,最近听见好多太太打听呢,都问他年纪几何,可有婚配。” 转了话头又对穆砚说:“你多和他学学,好好念书,也考个秀才出来给你父亲瞧瞧。” “院试没过,你父亲还难过的很,咱们家只你一个没定前途呢。” 穆砚心道,父亲难过?绝无可能。 父亲是武将,本就不在乎科考如何,也不在乎他能不能考上,二哥三哥的前途才是父亲最挂心的。 穆磐身形健壮是标准的武将体型,心思却一点不粗,他瞟了一眼穆母后道:“这文才武功都是出路,小六从小也练过几套拳,再捡起来也容易,文走不通,不如进军中。” 穆母瞪他一眼,斥道:“胡说!” “当武将多危险啊,小六既然有这个资质还是念书的好。” 大晋的文官备受礼遇,武将的待遇就没那么受尊重了。 现今内阁六位阁老都是文臣出身,可见文官强势。 穆磐没在乎母亲的呵斥,他抬眼看着静默不语的弟弟,“父亲如今进了京都大营,咱们家正是该多送孩子进军中稳定地位的时候,二哥在内卫,三哥在直隶大营,我在兵马司……” 他语气轻飘飘的却不容忽视,“听说北疆多出个把总的位置,要是能争取到可是好事。” 穆母不敢作声了,她是文官家出来的姑娘,因为家里落魄了才嫁到穆家给四个孩子当继母。 穆将军是个好父亲,对自己原配所出的两个子女十分爱护,但他不是个好丈夫,穆母嫁过来就知道这人防着她。 还是穆磐出生后才渐渐有了一家人的样子。 穆磐长大后,她习惯听穆磐拿主意了。 如今穆磐的意思是要穆砚弃文从武去北疆,她担心却又不敢说什么。 磐儿说的也没错,家里老爷一步步往上走,眼里只有老二的前途,老三也能被捎带上,只有她们母子几人拿不到好东西。 若是小六能去北疆如了老爷的意,那穆家也能更稳妥些。 何况这是好事啊,去了北疆几年之后再回来,起步就是五品的武官! 穆砚深吸一口气,他扫过屋子里所有人。 步步紧逼的五哥……不敢看自己的母亲……消失的父亲……还有抱在一起不敢出声的两个妹妹。 他的脑海中闪过太多太多的东西,父亲、母亲、哥哥、妹妹,贺云昭、书院…… 随着呼吸吐出的一口叹息轻轻的消散在空气中,穆砚说:“我去北疆。” 穆磐笑了,“小六这般雷厉风行,还真是武将的好苗子。” 穆砚轻轻抬头,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现在看人是凶不起来的,顶多会冷一些。 “穆磐,以后母亲就交给你多多照顾了。” 穆磐微愣,随机皱眉,当弟弟的怎么能叫哥哥的名字,不过看在他即将去边疆的份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身为父亲的穆参也诧异这个念书的小儿子居然要去边疆,他有意送家里的孩子去边疆是为了早早布局。 京都大营能待多久还不一定,家里的几个孩子还是要早早培养上才好,本来还在老三和老五之间犹豫,没想到老六自己提了。 穆参想,那就老六去吧,他年纪小去了恐怕不好过,等将来回来他好好补偿他。 三日后,穆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同贺云昭说起这件事。 “我要弃文从武去边疆了。” 砰的一声! 贺云昭手里茶壶砸在桌子上,她惊讶的撑开眼睛,“什么?弃文从武,还去边疆?” 她冲上来纳闷的用手掌去摸他脑门,触手温热,“没发热啊!怎么脑子还糊涂了。” 穆砚无奈的躲开她的手,“没事,没糊涂,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父亲升官了,如今他在京都大营,我们家都是武将,只有我一个念书看起来也很奇怪,倒不如去边疆锻炼锻炼自己,将来回京也能帮上父亲的忙。” 贺云昭探究的看着他,“这是你自己想要的?” 不对啊,如果穆砚想要做武将,那一早就可以去做武将了,何必还念那么多年的书! 穆砚扭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没什么,我做武将,父亲更能帮得上忙嘛。” 贺云昭还是不太信,就以穆家那个混乱的兄弟姐妹关系,穆砚能愿意做武将才奇怪了。 唉?等一下 ,好像也并不奇怪,这时候的家族关系就是这样,父母可以对子女不慈,但子女不得不孝。 况且穆将军也不够不上不慈,只是更偏心原配之子而已,在这个时代,穆将军还是妥妥的好人。 穆砚努力撑起笑脸,他坐下后懒散的仰起头看着贺云昭,“你可不要伤心,等我在边疆锻炼几年后回京,那可比你科考要快多了。” 贺云昭好笑的推他一把,调侃道:“还没去呢就开始吹牛了。” “啊呀!”穆砚假假的叫了一声,摔倒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假哭道:“苍天啊,大地啊,贺云昭把我伤到了,糟糕,我重伤难治,去不了边疆啊呜呜呜呜呜……” 被他的耍宝逗的不行,贺云昭严肃一张脸,摆起架势,出招!“看我降龙十八掌,哈!哈!哈!” 穆砚配合的惨叫出声,“啊!救命!” 两人玩闹了好一会才停下,休息片刻后,贺云昭已经开始坐下翻阅《春秋》,书读百遍其意自现,每一遍都有不同的感受。 穆砚是要去当武将了,自然不必继续念书,贺云昭也不曾催促他。 他只是趴在书桌上,侧过头去看贺云昭的侧脸。 好兄弟也有分别的时刻,他不想被兄弟落下,如果以后贺云昭身居高位,他却还一事无成,那可比杀了他还难受。 其实现在差距已经很大了,贺云昭是名扬京城的‘梦郎’,诗词歌赋均拿得出手,而他连秀才还没考上。 贺云昭就算不做官,也是一代诗词大家,文坛新秀。 窗外清风抚来,金色的碎屑洒在她的脸上,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在光下发着可爱的光晕,睫毛轻颤,眼神专注的盯着书本。 风的味道是那么香,穆砚难得趴在这里仅仅是看着贺云昭念书,思绪在不大的屋子里上下翻飞,然而和贺云昭对上视线,他却少有的愣住。 心跳声是那样的大…… 贺云昭无声的轻笑,她伸出手指点点他的身后,屋外师父路过。 她琥珀一样的眸子中倒映着他的身影,他慌张的起身,因为压在桌上的脸颊看起来很丑。 一时间竟然失去了所有思维,那是无声的慌乱…… 他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识到,那慌乱意味着什么 …… 六月初六,一个适宜出行的好日子。 一同去边疆的还有不少武将家的子弟,他们从运河出发,辗转津卫后再一路向北。 贺云昭是一定要来送穆砚的。 船帆奋力张开,一群武将子弟们或哭或笑着同家人告别,同去的有八人。 他们去了就是从七品的武官做起,不是大头兵的那种,也怪不得不少人挤这个名额。 穆家没来人,穆家大姑娘昨日夜里羊水破了,穆将军是个好父亲,心疼原配早逝一对儿女辛苦。 一大早就赶去了穆大姑娘的婆家等着,穆母自然也是跟着去了。 穆磐今日要当值,请了半个时辰的假过来看了一眼便回去当值了。 贺云昭:“……” 她眼睛里蹭的冒出一丛火焰来,狠狠叮嘱道:“你一定要出人头地,风光回京给他看看!” 穆砚早就习惯五哥的不走心,这会是愣了一下才笑,“肯定的,回来我就把穆磐按在地上。” 周边人声嘈杂,水面波纹一层层推向岸边,一只十米长的货船停在边上,十几个船夫一同解开绳索,这是一艘运往江南的货船,里面都是京城的时新物件。 船老大看上去憨厚的很,他还拎着一个大桶过来,招呼着伙计们喝碗甜汤。 甲板上堆着不怕雨水的一些坛子,里面是各色美酒,船老大爱喝酒,一早就备上了。 粗粝的麻绳‘噌’的一声被解开。 有一武将家的子弟,有祖母亲自来送,没憋住,‘嗷’的一声哭出来,号子都遮不住他的声音。 周边人笑骂一句,“周二!别嚎了!” 货船的底部原本是存放货物之处,但细心的人却能发现船舱似乎有些小。 赤脚的船夫脚下是一层结实的木板,木板之下一个个蜂窝一样的小隔间布满了船舱底部。 裴泽渊被声音吵醒,干枯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来,头痛的宁愿割掉脑袋。 胸口起起伏伏,他缓慢的睁开眼睛,身体被折叠起来缩在一处,周围满是腥臭的味,分不清是烂掉的鱼肉还是烂掉什么人肉。 他撑起脑袋,咬牙用力砸向侧面的木板,砰的一声! 额间有鲜血流出,刺痛让他清醒许多。 上方的木板只能从外面打开,他尝试用匕首掏开木板逃出去过,却被再次抓回来收走了匕首。 右手臂被狠踩了一脚,如今已经用不上力,他感觉可能是骨头裂了,右手使劲摸过一遍,应该没断。 他空咽了一下,一点口水都没有了,好在额头血流下,他舔舔嘴角,接到一点血润润喉咙。 努力呼出一口气,低呵一声,人在呵气时肌肉会紧绷起来更容易发力,他右手握拳自胸口向上冲击。 邦! 邦! 一下,两下……八下! 船外的喧闹声替他的动静做了掩护,砰!破开一个口子! 他努力直起身,全身上下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亵裤,用肩膀抵住发力,再一次,砰! 裴泽渊用五根指头抓着碎裂的木板,用力爬上去,他不敢躺下缓一口气,冲出船舱。 吱呀一声,门打开,察觉有声响的船夫小心进门查看。 裴泽渊等不了,他被抓回来那次听的明白,这些人要把他卖去江南的相公馆子去。 凶狠的眼神落在船夫背后,他扑上去一拳打在船夫鼻子上! 第二拳落在喉咙,顷刻间,喉骨碎裂,船夫口中喷出的鲜血还不如他拳头上的多。 这已经不能说是一只手了,指头用力处只是挂着碎肉的骨头一样。 惊呼声传来,贺云昭扭头看过去,一个脏兮兮的人影丧尸一样从一艘货船上跳下来。 货船还没完全离开,离岸边还很近,‘丧尸’很快爬上岸边。 周围人惊恐当尖叫纷纷躲开。 “啊!鬼啊!” “娘老子的,什么东西!” 前来送行的女眷被吓了一跳,仆妇小厮门连忙护着她们上了马车。 贺云昭这才看见,这是个人,人口买卖? 心中生出愤怒,京城这样的地方底下藏污纳垢多了去,但是摆在面前还是叫人气急。 ‘丧尸’赤着上半身,满是脏污贺血迹,两臂轻轻颤抖,他扑到在地,周围人只是避开,或躲的远远的看热闹。 贺云昭细心一瞧就知道这原本应该也是好人家的少年,只看上半身就知道,体态匀称肌肉紧致,这是吃好喝好才能养出来的身体。 她蹙眉,有些不忍,此刻若是不过去,只怕这少年还会被再次抓走。 人就是这样,有人正义出手,其他人也能鼓起勇气一起伸张正义。 贺云昭只是迈了一步,她怒目呵斥那船夫,就立刻有一大群站出来。 “你是什么人!” “嘿!不准动,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害人!” 贺云昭近前一看才知看出这少年意志之坚定,受这样的伤居然还能逃出来。 裴泽渊的喉咙努力滚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干枯的如同冬日的稻草。 他的心里只有恨,恨欺骗自己的下人,恨算计他的冯氏贱人,恨那父亲!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他们都杀了! 裴泽渊张着嘴,他努力的发声,可却发不出一丝半点的声音。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破碎的亵裤,脏兮兮臭烘烘,没人会为一个乞丐的受害多说什么。 他只有恨,甚至恨所有看到他狼狈一面的人。 贺云昭听过一个故事,当一个魔鬼被关在海底,第一百年,他感激所有人,第二百年,他发誓会给救出自己人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第一千年,他发誓会杀死救出自己的人。 当她靠近时就察觉了少年勃发的恨意,脊背高高的弓起,这个少年还在用力想站起来。 贺云昭轻叹一声,受害者总是可怜的,她脱下外衣,俯身盖在少年身上,她蹲下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抓你的人已经走了。” 突然!裴泽渊脏兮兮布满血渍的手就这样握住了贺云昭的手臂。 贺云昭皱眉,她倒不会因为血大惊小怪,虽然这一世没有,但是上一世她是有过大姨妈的。 从青春期就见到血液,并且习以为常的处理血渍的女孩可比男孩坚强多了。 她只是有些洁癖发作,这个时候把受害者的手甩掉会显得她很没有人性。 “怎么样?”穆砚从身后跑过来拉住贺云昭的同一只手臂,也有些不忍的看着这个少年。 唉? 低下头,看着那少年脏兮兮的手一点点移动,把穆砚的手一点一点推下去。 穆砚:“……”! 他一把将少年的手也扔下去! 下一秒少年又坚强的伸出虚弱的手指按在贺云昭的手臂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周二惊呼一声,他捂住嘴,小声试探道:“裴世子?” 贺云昭耳朵一动,听见了这条信息,珍淑家的孩子? 哦,裴尚玄不是有真爱嘛,她就给起了一个代号叫真爱叔,简称珍淑。 她表情不变,只是站起身,自然从容的把裴泽渊的手抚下去。 “好了,船快开了,我送你上船。” 穆砚点点头。 第24章 浑身上下难以找出一块好皮来, 粗粝的木板摩擦着肌肤应该是疼痛难忍的,但因为有太多的地方比皮肤疼多了,于是这点痛就变得微不足道。 裴泽渊睁开半只肿胀的眼睛,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耳朵嗡鸣的听不见任何声响了。 只感觉有人把他的手推下去, 一股一股的恨意支撑着他又再次把手放了上去, 这只手现在看起来不过是挂了肉的骨头,分外可怖。 他只是在刺眼的阳光下看到了一个人影, 高高束起的墨发, 模糊不清的面孔, 在一片混沌中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裴泽渊再次试图爬起来, 跪趴在地上, 手肘撑着地面, 脚掌用力一蹬…… 少年的身躯再次重重摔倒在地面。 贺云好挑眉‘啧’了一声,真爱叔居然还能有这样倔强坚韧的孩子。 裴尚玄只有一个和宁安公主生的独生子,就是她眼前的裴泽渊,公主之子、国公世子,如今竟出现在这里也是有趣。 不过贺云昭倒是不急着救他,旁边的普通百姓可不敢招惹这样的大麻烦早就一溜烟跑了, 方才还试图追人的船夫被人叫破了意图也很快跳水离开。 身边只剩下穆砚等即将出发去边疆的小将, 他们名字已经在军书上,若是不按时到达按律可是要被处罚的。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军法的惩罚可不是开玩笑的。 即使周二等人想要留下看热闹, 也不敢耽误了出发时间,兵部的官员高声一喊,他们立刻上船。 如果贺云昭不来救, 那就要等吓的钻进轿子的女眷们克服对血色人型生物的恐惧过来救人了。 贺云昭推着穆砚叫他快些上船,“快些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穆砚还有些担心,他立刻蹙眉道:“这裴家的小子躺在这生死不知,没处理好,我怎么能安心走。” “有什么不放心的,又不是我害的他,如今反倒是叫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了,等着裴尚玄痛哭流涕给我道谢吧。” 贺云昭直接上手扳过穆砚的肩膀,她伸手推着他后背催促快些上船。 船上周二也在高声呼喊着:“喂!穆六!快上船了,咱们俩一个屋!” 穆砚快步踏上甲板,他扶着栏杆站在边缘,不住的向岸边看。 他只能看见小昭蹲下去低头看着那小子似乎说了什么,贺家的小厮立刻便上前将人搀扶起来。 只能看到一个侧影,他心中隐隐遗憾,似乎还有好多话没说,还有好多事情没聊过,他就这样离开。 周二性子活泼,上船了还在不断挥手朝着岸边呼喊,他的家人最开始还非常配合,五六声后,他弟弟都上马回家了,周二还哈哈哈大笑。 穆砚做不出这种狂放的举动,最后最后,也不过是回头再看一眼…… …… 贺云昭自觉自己很善良了,但没办法她还是有些主观,普通人遇害,同情愤怒。 她的敌人遇害,太棒了,老天来收人了。 裴泽渊并不算她的敌人,但一想到裴尚玄那个样子,她就感觉歹竹难出好笋啊。 谁也不知道这是大少爷一样的人物被救了后会不会傲慢的以为这是她应尽的本分。 但没办法,人形生物伤的太惨了,简直是不忍再看第二眼。 裴泽渊是裴尚玄的长子,居然受到这样的迫害,也不知道是谁居然这样没有底线,就算是政敌之间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贺云昭对敌人的热闹一贯很感兴趣。 睫毛轻颤,眼中自带三分笑意 ,她吩咐下人们把裴泽渊抬起带到马车上。 贺云昭没进车厢,她骑马在前,她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她救人了啊! 马车顺着街道一路行驶到一贯,碰见面熟的人她就微笑着顿首打个招呼。 这是谁?此乃梦郎.院试案首.文坛新秀.大儒杀手.驸马克星.贺云昭是也。 当真人出现在面前并且亲切的主动跟你打招呼后,你难道能忍住不和他寒暄两句? “贺兄这是去哪里?” “我去医馆。” “啊?可是哪里不舒坦?” 贺云昭摆摆手,同情且无奈的叹口气,神态尽力贴近悲天悯人,“在运河边碰见理国公家世子了,浑身凄惨,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啊理国公世子?怎么回事!难道是被人刺杀了?” 贺云昭晃晃脑袋,她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真是可怜的孩子。” “贺兄高义,那理国公那般威逼,你如今竟还愿意救世子,实在……唉!贺兄性子实在太好了。” 一路走一路说,碰见几个她就唠几个,直到车厢内传来细微的声音,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出车窗。 贺云昭调转马头,跟在一侧,她问道:“醒了?” 半晌,车内才传出一道喑哑的声音,“你在和谁说话?” 贺云昭没有回答,她垂下眼睛淡淡道:“你是公主之子,理国公世子,身边绝不会缺少任何人跟随,看痕迹,你应当是会武的。” 她抬起头不经意的扫视街面上的百姓,他们有的在摆摊,有的在买东西,有的在运货,各有各的生活,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是隐藏身份的拐子。 “拐子只喜欢拐小孩和女子,你这种身体健壮的少年可不在他们的目标范围内,既然能被带到船上去,一定是有人算计你,且这个人在理国公府有能力算计到你。” “你应当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软柿子吧?既然要报仇,那必有血案,现下我到处说,能帮你争取到大家的同情心。” “大家都知道你才是被害的那个,当你报仇时就没人会拦你了。” 贺云昭手臂绷紧,她控制好缰绳,下巴微微抬起一抹轻笑,似春日飘落的花瓣。 她眼睛轻轻眯起看向车窗,“我是在帮你,可别不识好歹。” 裴泽渊单手撑着趴在车窗边,和她对视片刻。 一人衣着光鲜,每一寸料子都有银线绣成的暗纹在光线下闪动,一人却浑身狼狈脏的连五官都看不清。 她挑眉,几乎用戏谑的语气道:“放心,把你带回来而已,不算救命之恩,不用你报恩,恩情自有理国公大人在呢。” 也算什么只要这人高喊一声他是公主的儿子,自然有多的是码头的工人愿意赌一把,将他送回城里。 裴泽渊心里一松,对这种不友好的态度莫名安心,他移开了视线。 “哦,对了,”贺云昭补充道:“马车你得赔我,里面可弄脏了。” 裴泽渊:“……” 医馆的大夫惊呼一声跑过来,他连忙伸出两根手指抵在裴泽渊颈部, 贺云昭:“大夫,别试了,你快上车,咱们车上边治边走。” 医馆到底简陋了一些,而且目前情况不明还是不要在外停留太久为好。 片刻后,贺云昭吩咐车夫驾车往襄王府去。 第一,祖祖是宗室的老王爷,裴泽渊是公主之子,这是一个两方都有亲缘关系的地方,且襄王府从不涉政,若是裴泽渊的劫和朝堂有关,那么襄王府就是一个和各方都没有牵扯的地方。 第二,襄王府离理国公府很近,两府的后门之间只是隔了一条巷子。 请来的大夫是回春堂的大夫,这家医馆名声不算显,但恰好对症。 京城里声名远扬的是为权贵人家看过病的大夫,富贵人家整日养尊处优,他们除了一些弱症之外其实不会得太多稀奇古怪的病。 回春堂就不同,他们家是治跌打损伤、骨头硬伤的,有那干粗活的人意外被砸了撞了也都是来这看。 贺云昭虽然一路看似招摇,但心思却细,早早就盘算好要请那家的大夫。 被三个人合力抬着的裴泽渊一路进了襄王府的大门,在襄王院子的侧屋放下。 大夫拿出一个大药箱来,他急忙道:“要一瓶……一坛烈酒来。” 创口实在太多,一瓶烈酒肯定不够用,贺云昭半倚在床头看大夫处置伤口。 好大一坛烈酒被搬过来,大夫也是豪放,直接用大碗盛了一碗。 他左右看看,对着贺云昭道:“麻烦公子了。” 贺云昭好奇的看了一眼大夫,“大夫,什么事情需要我。” 大夫也没客气,一碗烈酒就这么送进了贺云昭手里。 大夫拿出一个火折子吹燃后,仔仔细细的把一柄手掌长的小薄刀上下烤了一边,最后又等了一会刀刃不那么热后,便说了一声:“开始。” 贺云昭两手拿着酒碗,均匀的倒在裴泽渊胸前的伤口上。 一声闷哼响起,红肉露出来的伤口被烈酒一刺激,肌肉剧烈的收缩,裴泽渊疼的满头冷汗,大夫手持手臂长的薄刃在烈酒冲洗过的地方将泛白的腐肉剔除。 只要是有伤口的地方,都要上一遍烈酒,再用刀刃过一遍才成。 贺云昭心里都不忍,这是什么酷刑啊! 如果她遭遇了这些,她肯定杀心大起干掉所有害她的人。 裴泽渊没有叫出声,不是他忍耐力惊人,而是他的嗓子已经快发不出声音来。 贺云昭甚至能看见他疼过头了导致瞳孔都微微扩散,几乎在昏厥的边缘。 一柄薄刃因为极薄,所以不能一直用,每用一会子,大夫就要重新拿出一柄,火烤、喷烈酒然后刮腐肉。 裴泽渊像是一只被串在铁签子上的烤全羊,贺云昭撒佐料,大夫划小口方便入味。 甚至处理完前面后,贺云昭下意识来了一句,“翻个面。” 大夫欲言又止,这小少爷伤的这么惨了,还叫他自己翻身,太不人道了! 他放下刀刚要去帮忙翻身,裴泽渊已经自己默默翻身,他疼的浑身抽搐两下…… 贺云昭努努嘴示意大夫继续…… 身经百战的大夫感觉自己此刻像个新手,这两人未免太自然了。 浑身伤口过了一遍烈酒和刀刃之后,大夫拿出药粉均匀的撒上。 贺云昭:“……”更像烤全羊了…… 干净的白布条将裴泽渊每一个伤口都捆住,大夫终于松了一口气,便起身要去煎药。 贺云昭连忙道谢,“多谢老先生费心。” 大夫满头汗水,他笑容中充满疲惫,“老夫也没做什么,还是这位公子够坚忍,老夫从医四十年,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在这样伤势之下还能保持清醒,甚至能自己翻身。” “这位公子骨骼强健,身体底子好,大概两个多月就能下地了,好好休养半年后继续练武都不是问题。” 两个月后才能下地,贺云昭啧啧称奇,这可够重的。 太夫出去煎药,襄王在门口听见了动静这才进来。 他老人家在两人到门口时就知道了这件事,连忙吩咐人到理国公府去通知裴尚玄和宁安公主。 襄王本来也想进门看看泽渊伤的如何,但脚步刚落在屋内就听见裴泽渊的一声闷哼,看见小昭拿着烈酒大夫拿着薄刀。 屋里一片血腥,他迈进去的脚又是缩了回来,襄王决定还是在屋外等。 他老头子的承受能力可没那么强。 襄王尴尬的笑笑,他拍拍贺云昭的肩膀,关心了一下裴泽渊的身体。 但裴泽渊现在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回以沉默。 砰!一声巨响传来,一个黑影裹着劲风冲进来,他大步流星几步就到了床前。 一句颤抖的话从黑影口中冒出,“我的儿啊!” 裴尚玄两臂颤颤,他半跪在床前看着浑身包着白布条的儿子。 “泽渊!”宁安公主也冲了进来,她扑到床前,眼泪扑簌簌的流下。 贺云昭心里暗道,这夫妻俩还怪有夫妻相的,瞧这语气、这动作…… 宁安公主哭个不停,一直在问裴泽渊疼不疼。 包裹着白色布条的手臂轻轻颤抖,裴泽渊扭头看向父母,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停下了。 贺云昭抱臂站在一旁,眼看着裴泽渊被夫妻俩扶起坐在床边,她忍不住皱眉,这两人到底知不知道这是病人。 就在她想自己现在是先伪君子一下表达自己的救命之恩呢,还是讽刺一下裴尚玄自己孩子都护不住,哪个更能让裴尚玄破防呢? 啊呀呀,她可是裴小公子的救命恩人,以德报怨,虽然你威逼我,但我仍然救你的儿子。 宁安公主掏出手帕沾了温热的水给儿子擦干净脸,一张苍白的脸终于完全的显露在人前。 剑眉星目,鼻梁如同山峰的屋脊,唇角微微下垂,给人冷淡之感,只可惜,嘴唇苍白的好似死了半个月,额角破了一个口子,左眉处还缺了一块肉,此刻看着倒是十足的凶相。 宁安公主心疼不已,她想这凶相是因为脸上有细小伤口导致,她心疼轻抚儿子的眉毛伤处。 站在一侧贺云昭已经想好了自己要怎么气死裴尚玄了,不说磕头,最起码要给她这个儿子的恩人鞠个躬吧。 嘴角已经弯起,下一瞬,她惊呆了。 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快的仿佛一滴飞溅的水,裴泽渊不知何时竟在手里藏了一柄大夫用的薄刃。 一手握住薄刃飞快向前冲着裴尚玄的胸口扎去! 普通人在遇到这种攻击时第一反应是后退,但是后退是最差的办法,因为敌人还能向前一步。 裴尚玄到底是练过武的武将,他下意识一个侧身躲开了当胸一刀。 但裴泽渊凶相既出怎会容易收手,他手腕顺势翻转向上一道,自裴尚玄的右肋部往上划去! 刺啦! 贺云昭目瞪口呆,空气中血珠飞起崩了宁安公主满脸。 裴尚玄手撑在地上迅速往后爬了几下,他好大儿不满意这一刀,站起身又追了上来。 电光火石间,裴泽渊狠厉出手扎下第三刀! 裴尚玄抬起右手匆忙阻挡,刺! 裂帛声起!理国公大人的右手臂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他惊恐的望向像是疯癫了一样的儿子。 大夫说两个月后能下地,裴泽渊用意识主导物质,三刀差点当场弑父! 襄王吓的攥紧双手闭上眼睛靠在贺云昭宽阔的肩膀上。 贺云昭满脸复杂,“嘶!” 局面太复杂,差点分析不出来了。 宁安公主尖叫一声起身跑过来扶住裴尚玄,惊愕的看着自己儿子,尖利的声音刺的耳膜胀痛,“你疯了吗!裴泽渊!” “他可是你父亲!” 一道干枯的声音从裴泽渊的破嗓子里发出,“娘,你知道是谁害我吗?” 三刀用尽他全部力气,立时跌坐在床上。 昨日,裴泽渊去熙和公主府上帮母亲送东西,回府时走后门更近,便进了巷。 这一整条巷子只三个门,一个是襄王府的后门,一个是理国公府的后门,一个是齐府花园的小门。 裴泽渊完全清楚,他是在走进自家后门之后身后传来当头一棒,他顿时昏过去。 余光中还能看见小厮顺子拿着一根短绳勒在他的仆从脖子上。 贺云昭的推测没错,哪里有拐子会拐十几岁多少年的,尤其还是裴泽渊这种习武少年。 把人卖去江南相公馆子里去,这种下作羞辱人的方法,只有后宅女眷才能想出来,再加上内奸的里应外合,一个名字浮现在心头,就是冯氏! 裴泽渊艰难的扯起嘴角,眼中满是恨意和杀意,“娘,那冯氏今日能害我至此,还不是有他裴尚玄的纵容,若非他对那冯氏中了邪术一样痴迷,今日我这一身伤就不会出现!” 贺云昭抬起下巴,往后靠着柱子,她悄悄观察着宁安公主夫妻的神色。 就在一瞬间,宁安公主和裴泽渊对视着…… 贺云昭无声的勾起嘴角,有意思…宁安公主竟然已经知道是冯氏,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睫毛的轻眨只是一瞬间。 人的表情是很奇妙的,贺云昭很理智的看,才能看出来宁安公主的不自在。 可裴泽渊在极度的愤怒中是看不见也看不懂母亲的表情的。 宁安公主不忍的低下头,她轻声道:“都是冯氏做的孽,你怎么能杀你父亲呢?” 灰尘轻轻的飘起,像雪花一样落在人身上,粗粝的喘息声和闷闷的忍痛声在屋子里清晰可见。 襄王都忍不住皱眉,宁安何时竟变成了这样,这种时候竟还偏着那裴尚玄。 贺云昭几乎要鼓掌,好精彩的一场戏啊!可算是见识到人类的多样性了。 旁观者尚且如此感慨,亲身经历者不知有多痛。 失望……不解……迷惘…… 不是一日两日,是七八年,他真的那么在意后宅谁落下风吗? 他才多大,金尊玉贵捧大的皇帝外甥! 是宁安遇到冯氏炫耀就开始跟儿子哭诉,哭冯氏的跋扈,哭裴尚玄的无情…… 可一次又一次,他为了维护母亲仇恨父亲,可仇恨的亲爹却是母亲心中最重要的人 裴尚玄沉默半晌,嘴角勾起讽刺的笑容,他看着宁安公主,“娘,要是你被卖去做妓女,你还能如此原谅裴尚玄吗?” 如此惊骇的话一出顿时叫人震惊到失语,如果说这话的不是宁安公主的亲儿子,那这个人是要因蔑视皇室而被惩处的! 宁安公主的哭泣和裴尚玄的呵骂声夹杂在一起。 贺云昭终究还是没忍住,她劝道:“理国公,你就别在这训儿子了,刚才他还要杀你呢,你这会替公主教导儿子,不合适吧。” 你俩就别大哥笑话二哥了,当娘的被骂妓女,当爹的刚才差点被刀,这会居然还能撑起父亲架子训斥。 封建大家长啊,真是无法摆脱。 裴尚玄没管说风凉话的贺云昭,贺云昭平时看是很可恶,但在动刀的儿子面前,裴尚玄暂时没心思去理会耍嘴皮子的人。 夫妻俩搀扶着一起离开,宁安公主哭到浑身瘫软,整个人完全被打击到了。 裴尚玄胸口被划了一刀,血液洇湿衣衫,他是受伤的人,却忍痛扶着公主,小心看着脚下门槛。 如果忽视刚才一家三口互刀场面,这一对夫妻看起来还是很恩爱的。 襄王和贺云昭面面相觑…… 半月后贺云昭才从师兄赵同舟那里知道一件事,流放的冯擎死了,冯家赎回来的祖宅被大火烧个干净。 理国公府的冯姨娘因为暗害世子被理国公怒而处置,冯氏被送去了庄子上。 宁安公主去了庵堂居住,这是一座位于城内的女性修身养性的庵堂。 接下来事情就更加精彩了,贺云昭被师父兴奋的拉出去,一大堆人聚在庵堂门口。 他们亲眼看着裴尚玄赤着上身背负荆条,亲到庵堂负荆请罪。 裴尚玄跪在庵堂门口,他的肌肤被刺的流出点点鲜红的血珠。 “公主!尚玄今日来只为请罪!” “昔年我曾与友人一同外出打猎,不慎驾马掉进深坑,冯氏机缘巧合救我一次,因其家中入罪被流放边疆。” “冯氏回京后,我一心报答救命之恩,因此忽视公主,不料冯氏本性疯癫,与冯家不安分的心一脉相承,害我儿受难。” “诸位在此见证,尚玄的恩报的够多了!冯氏却携恩威胁!” “今朝我才醒悟,冯氏救我本是骗局,无非是算计婚事。” 他神情痛苦,向四周一看,高声道:“尚玄想说的是,冯氏虽算计为我恩人,但我从来不曾近过冯氏的身!” 周围人议论纷纷,相信了裴尚玄此言,一个男人能说出这种话可见其确为事实。 “只求公主看在我们年少情谊和孩子的份上,原谅我!”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人群议论声越来越大,裴尚玄看着紧闭的大门表情诅丧。 贺云昭抱着手臂,这是个十分防御性的姿势。 她身边的每个人从议论裴尚玄是个蠢货竟然能被冯氏一个女子骗了到逐渐开始同情,依照裴尚玄所说,他可是为公主守身如玉的! 人们对幡然醒悟的桥段百看不厌,对犯错男人的悔改不仅接受还吹捧呢。 她甚至能听见一两声抱怨公主的。 是啊,你的丈夫守身如玉,他没碰小妾,只是被救命之恩蒙蔽。 贺云昭不由得想到了裴泽渊,最可怜的是孩子。 父母吵闹打的头破血流,孩子已经受到了伤害,他们却若无其事的和好继续在一起,徒留孩子恍惚的以为伤口是自己的幻想。 她心下叹口气,眉宇间浮现一丝动容。 就在众人以为公主不会出来时,吱呀一声! 大门打开,一道穿着素色僧衣的身影走了出来。 夫妻破镜重圆,多么美好的故事啊,贺云昭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她转身离去。 “贺兄,你怎么走了?” 贺云昭没有回头的摆摆手,“我回去玩调香了。” 有古怪,冯擎的死,冯氏送去庄子上,那真的还真是冯氏吗? 她现在还太弱小,那些不是她能查的,她有种直觉,只要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裴尚玄就死定了。 贺云昭当务之急的考中举人,早日入朝为官。 她原本微垂的眼眸刹那间抬起,双眸仿若夜空中闪过的寒星。 等等!也许裴泽渊会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就凭他对理国公动刀那个劲,她不信理国公和宁安公主能幸福平静的生活。 仅仅这一瞬,她便恢复了平日的轻松神态。 第25章 贺云昭一直是精力旺盛且行动力很强的人, 她的心态很稳,并不会因为一时间的烦心事影响自己原有的安排。 就像是沾到了冯擎这块烂泥,她会乐此不疲的琢磨怎么将人按下去, 但不会影响自己念书的进度。 创业嘛, 虽然要应对友商的挑战, 但最重要的还是做好自己的产品, 空闲时再陪友商过两招。 她不是机器,总有心烦气躁的时候, 念书遇到过不去的地方理解不了的部分, 她就会放下书本琢磨一会理国公府的事, 这种时候的心态太适合算计人了。 她还会将自己身边的事在脑子里过一边, 把一些人重点标红画圈, 留着以后慢慢处理。 三日后, 贺家门房接到了一张帖子,上面清晰写明了理国公世子想来贺家拜访贺云昭,以谢救命之恩。 在前一日,裴泽渊已经去过了襄亲王府。 他给老王爷送了一大堆玩乐的东西,京城的老纨绔们若是见了礼单保准羡慕的口水都能流出来。 裴泽渊投其所好,襄王年纪大了, 平日里又没什么太多爱好, 顶多是玩玩鸟斗斗蛐蛐。 如今也轮到了贺云昭这里。 这却是稀奇,裴泽渊竟还是个十分懂礼的人,在帖子上询问了贺云昭何时方便。 帖子一瞧就是他自己写的,贺云昭手指一翻, 瞧见里面写的普通但整齐认真的字迹。 之前还想过要不要从裴泽渊这里突破,如今一看,他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贺云昭提笔回了帖子, 定在七月初七,那一日她休假。 唉,没办法,从前念的像是‘国际学校’小班教育,如今拜师了,就成了一对三或一对一教导。 丁翰章精力不济,不可能每日都给贺云昭高频率的上课。 通常是师兄刘苑与另一位将先生,两人按照自己的长处,给贺云昭进行一对三或者一对二的教学。 丁翰章那里则是随时可以去问问题,并且老爷子还会给贺云昭开小灶讲解一些朝堂往事和隐秘之事。 既然是冲着当官去的,考中要紧,学会当官更要紧啊! 七月里贺云昭有五个放假日,固定的十日、二十日,三十日,还有七夕和中元两日,七月三十日还是地藏王菩萨圣诞,只不过和原本的假日重了日子,就没有另放。 贺云昭便圈了七夕的日子允裴泽渊来贺府。 七月初七。 裴泽渊带着大批小厮仆妇拉着两大车礼物来了贺家,比之去襄王府时架势更甚。 甚至还惊动了后院的贺老太太,仆妇们拉着后面一车的东西进了后院,那是专门给贺家女眷的礼物。 这才是真正的感谢之礼,不愧是皇亲国戚,自幼过着钟鸣鼎食的豪奢生活,出手简直不凡。 贺云昭随意瞧了眼那一车专门送给她礼物,并未在意,她招招手,“翠玲,去请他们吃口凉茶。” 翠岭缓缓一点头,转头便招待裴泽渊带来的人去消消暑气,顺便也清点一下礼物单子。 两人进了屋内,外面亮的晃人的阳光被隔开,贺云昭这才注意到裴泽渊穿了一件黑漆漆的仿佛要去暗杀谁的衣服,脸色已经养回来一些。 腰身紧紧被黑金色的腰带禁锢住,身形薄且利,左眉的伤还没好,露出几份凶悍之色。 大夫说两个月能下地,他当天就差点干掉亲爹,一个月不到自己就能坐马车来贺府。 贺云昭肃然起敬,这是什么野人般的身体素质,怪不得被迷晕了还能连杀几人逃出来,佩服佩服。 两人尴尬的闲聊两句,多是贺云昭张嘴,裴泽渊只会嗯、是、对。 贺云昭主动提了两个话头,裴泽渊只是配合着应答。 不一会,她就轻瞟一眼,随即用右手端起茶杯,慢条斯理的品着。 裴泽渊是想要说话的,可是想说的话太多,他这段时间经历又太复杂整个人一时间都封闭起来,不愿意开口。 他瞧贺云昭静默饮茶,也学着她端起茶杯来,手上斑驳的伤痕还未痊愈,杯口抵在唇边。 嗯?他没忍住低头看了一眼,紫红色的液体,茶杯里是沁凉的酸梅汤。 裴泽渊奇怪问道:“贺公子的杯子里和我的杯子里是一样的东西吗?” 贺云昭点点头,比他更奇怪,“是啊。” “那你品……”裴泽渊顿住。 贺云昭嗓子里溢出笑声,“世子爷又不说话,我只能多品品酸梅汤了。” 她只是随口一玩笑,裴泽渊却眸色深沉专注的看着她,开口认真道歉,“抱歉,是我失礼了。” 随意摆手,贺云昭笑道:“别介意,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说来有趣,裴泽渊在贺云昭面前倒是自在。 给一百个人说,九十九个会觉得他不知好歹,受伤算什么,不是没被害吗? 还因祸得福,父母重归于好,母亲是陛下的亲妹宁安公主,父亲是位高权重的理国公,他又是独生子,有这样一对父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裴泽渊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恨冯氏?外人不清楚他却知道冯氏已死,不过是顾虑名声不曾公布,送去庄子上的只是一丫鬟。 恨父亲,父亲因为他受害而幡然醒悟,与母亲破镜重圆。 恨母亲,可母亲又做了什么呢,母亲不曾害他。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他的记忆像是出错了,他明明记得是母亲哭诉,他每每安慰然后立刻去找冯氏算账,被父亲责骂推搡甚至被罚跪。 如今他们重归于好,依然是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妇。 “我好像不应该再记着从前那些了。” 裴泽渊眼中存在很多复杂的东西。 贺云昭轻叹一声,她放下茶杯,心里泛起酸涩。 她算不得多喜欢裴泽渊,甚至隐隐是防备的态度,但人的感情是共通的。 小孩子小时候一遍遍的被父母责骂,因为多吃了一块豆腐被骂是蠢猪,待到长大之后假装不在意的笑着说起这件事时,父母会说,没有的事,你记错了。 一对夫妻日夜争吵打架,不仅折磨彼此,甚至将他们的孩子也折磨的身心俱疲,但到了一定年纪,突然就不吵了,他们重归于好,长辈会说他们长大了。 只留下受到了所有伤害的小孩还记得那些往事。 可他们不能提起,不能哭诉,因为这是个完美的家了,他们不能做那个破坏者。 裴泽渊期望贺云昭能说出一些‘好听’的话,类似于你爹早就该死,你娘也是脑子有病等等。 这会让他好受一些。 黑色衣衫,束发束腰,少年清瘦单薄,嘴角下垂,眼里似有一场七月的晨雾。 沉闷忧伤,痛苦无法排解,抬眼时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 唉…… 贺云昭看在两车礼物的份上,她轻轻眨动明亮的双眼,片刻后她倾身靠近裴泽渊,真诚的给出建议,“世子,看在谢礼的面子上,给你一个建议,别让理国公和公主再给你添个弟弟妹妹。” 当务之急是给那对夫妻下绝育药才对! “……什么?”裴泽渊顿时愣住,他实在不太明白这建议是什么意思。 贺云昭摇摇头,大傻子就别在这忧愁了,你碎成片片又有谁管你啊! “如今想必两位都对世子心存愧疚,定会加倍对你关怀,可若是有了第二个孩子,那可就……” 理国公裴尚玄傲慢、自私、虚伪、表演欲强、自以为是。 宁安公主,虽然接触不多,但贺云昭已瞧出来,这位公主金尊玉贵的长大,被先皇捧在掌心里,看似温柔和善,实则娇气冷漠,不把她认为的下等人放在眼里,以自我为中心。 她真的没有办法惩治理国公和冯氏吗?有。 被她当作武器使用的好大儿裴泽渊不就是最好的方法。 一个正常的母亲是不会依赖自己几岁的孩子的。 贺云昭眼中闪过冷光,若是有了第二个孩子,无论男女,‘破镜重圆’的夫妻定会把人宠上天。 见证了父母一切不堪,甚至对母亲出言不逊、尝试弑父的裴泽渊就是妥妥的眼中钉肉中刺。 到时候就不是裴泽渊愿不愿意原谅父母,而是他父母还愿不愿接受他了。 裴泽渊已经明白过来,嘴唇苍白如雪,眼神锐利如鹰,几乎能摸到棱角的脸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半晌,他右手用力按住椅背,顺势起身。 贺云昭眼神一闪,看来这伤势还没好。 “那在下便告辞,多谢贺公子开导。” “不必谢什么,你也清楚我同理国公之间是有些嫌隙的,不过是仗义执言罢了。” 裴泽渊两手伸出于身前扣好,他深深一礼,“既谢贺公子救命之恩,也是谢您开导之义,除了这里,再听不到这样为我好的话了。” 贺云昭面露不忍。 裴泽渊越是礼仪周到,真诚感谢,她越是体会到这人的不容易。 两人行至院内,贺云昭挥散心中对理国公的厌恶,以看待新认识的友人的态度来看裴泽渊。 她抬手指着院内一丛花,“裴兄可认得这是什么花?” 裴泽渊侧头去瞧,淡白粉紫的花瓣垂下,犹如天宫仙女翩翩舞动,他没心思去赏。 淡淡道:“大约是玉簪吧。” 贺云昭扭头去看花,“是玉簪,很美吧,我去年到鹤山去野炊,遇到了遍野的玉簪花,心中实在欢喜,扛着锄头刨了一丛回来。” “可它却不如鹤山的玉簪花开的妍丽。” 她轻叹一声,琥珀色的眸子浮现浅淡的温柔,念道:“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叶。” 今年的玉簪又开花了,却不是去年的那朵,去年的生命再也回不来了,要珍惜啊。 “裴兄若是困在其中,又会错过多少。” 那些愤怒和痛苦似乎把他的灵魂抽离,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世界。 可在这一刻,灵魂重新回到身体,他的心脏紧缩,眉心一酸,眼前模糊一瞬。 他迅速扭过头,只留给贺云昭一个背影,喑哑的声音传来,“贺兄,可惜你我未能早相识。” 贺云昭叹息一声,父母是人一生最近的亲缘了。 她至今还能会想起幼年时母亲轻抚她的额头,窗外热风阵阵,母亲轻拍她的背。 扭头看向那丛玉簪花,她轻念道:“胭脂泪……” “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裴泽渊背对着她,他喃喃的重复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轻点完礼物的翠玲撒腿跑回了院子,“三爷,那礼物不对劲。” “里面有一万四千两银子!” 贺云昭心头一跳,裴泽渊再是皇亲国戚的出身,他这般年纪又尚未娶妻,怎么一出手就是如此大笔的银子! 倒像是把所有银子都给了她…… …… 贺云昭与裴泽渊交谈的前半场,她是轻松随意却藏着一点探究的。 但当发现了裴泽渊的真诚后,她也抛开了面具,用自己那一刻的真心去开导裴泽渊。 但她……实在高估了裴泽渊的文学素养。 他能听懂‘人生长恨水长东’,但他已决定好要让他爹裴尚玄长恨去。 正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理国公府的内墙上一道影子陡然出现。 簌簌一声,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 裴泽渊一身黑衣脚踏软布鞋进了房间,床榻外侧是他父亲裴尚玄,里侧是他母亲宁安公主。 漆黑的房间,一道银光闪过,裴泽渊从怀里抽出一把锃亮的柳叶刀,刀片坚定的毫不迟疑的靠近裴尚玄的脖子,三寸……两寸……一寸…… 短短的一刻内裴泽渊想了很多很多……想曾经父亲其实对他很好,会扶着他骑马,会带他和母亲一起出去看元宵 想父母都曾经那么的关注他,他在校场扎马步,父母都在一旁看着他…… 他短短的人生中,痛苦已经比幸福更长,所以那些幸福显得那么清晰,那么准确,而痛苦却逐渐模糊起来…… 他以为自己忘了,但其实记的清清楚楚。 母亲第一次哭诉,他去找冯氏,父亲罚他跪在祠堂,他对着祖父的牌位抱怨,祖父您怎么不管管爹,爹一直欺负娘。 想到第一次挨打,鞭子抽在背上是火辣的刺痛,紧随而来的钝痛会蔓延至全身…… 想父亲那么轻易的带着冯氏出现在他面前,称已经割掉了冯氏的舌头,在冯氏的惊恐中,父亲一拳打在冯氏的喉咙上…… 裴泽渊很疑惑,父亲是真心喜欢冯氏吗?那为何能那样急切的、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杀掉她。 裴尚玄又是怎样看待母亲和他的。 思绪翻飞,想到了秋日的菊花茶很苦……弑父是大罪,要赔命的…… 想到了冬日的小马,哒哒的踩着雪层……母亲会难过吗……会为了谁而哭…… 想到了那一丛玉簪花,其实不太好看,他不好意思说而已……贺云昭会失望吗……开导他还失败了…… 刀尖停在喉咙之前,裴泽渊停下了,裴尚玄可以死,但他还不想死。 也许他明天可以带一盆品相好的玉簪花去送给贺云昭。 刀被收回怀里,黑色的人影翻墙离开。 一刻钟后,黑色的人影再次回到房间内。 他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拿出一颗香,轻轻点燃后吹灭,香雾缓缓升起。 他捏着香塔对准裴尚玄的鼻子。 不行! 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黑眸纯粹执着,一丝不苟的盯着刀尖,裴泽渊换了一把更薄更利的刀。 掀开被子,从裴尚玄的脚腕开始,一道道的血线缓缓浮现。 裴泽渊专注的把他爹的身上划出密密麻麻的血线,平均一指宽一条。 划到肚子时,裴泽渊停下手,坐下歇会。 他伤势未愈,其实很累的,这可是个精细的体力活。 他们一家三口在裴泽渊三岁后第一次坐在了一张床上……最起码裴泽渊是开心的…… 歇够了裴泽渊继续划,他手指捏着刀片,注意好距离,深浅就不重要了,反正深一点裴尚玄也死不了。 他看着浑身布满血条纹的裴尚玄,心里那些痛苦似乎被发泄了一些,眼眸中闪烁着兴奋,强烈的期待着明早裴尚玄的反应。 目光不由得转移到另一侧的宁安公主身上,裴泽渊眼眸暗淡,虽然屋子里黑看不出来,但他神情与方才完全不同。 他再次拿出刀片,刷刷几下,把宁安公主的头发剃干净。 母亲喜欢庵堂吧…… 裴泽渊抿唇,他总是这样,对母亲容易愧疚,仿佛她的痛苦都是因他而来,每当她哭诉父亲做了什么,他就会有负罪感。 如今也是一样,对母亲做了什么,他就想对父亲更严厉一些。 …… 第二日。 “啊!” “啊!” “啊!” 理国公府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宁安公主惊恐的把自己缩在床里面,顶着一个参差不齐的光头,她恐惧的看着浑身上下被鲜血染红的裴尚玄。 裴尚玄就这样顶着一个阴阳头醒了,浑身的刺痛让他分外不适应。 “宁安!”他起身就要去检查宁安公主的情况。 宁安公主眼看着血色的人影朝自己扑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裴尚玄顶着阴阳头跑出房间,“人呢!人都去哪儿了!有刺客!” 他粗粝的喘息着,愤怒几乎要烧死了他这个人,“找太医来!” 裴泽渊从容的准备迎接裴尚玄的愤怒。 但是…… 裴尚玄第一怀疑的是冯家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 当初冯氏找上他,称她知道当年二王案的内情,冯家是替裴家背锅的,她手里有证据。 当年的二王案,先帝杀的人头滚滚,父亲都不得不躲避锋芒,作为裴家的继承人,裴尚玄知道这件事里裴家可不干净。 于是他心虚的成婚后对宁安公主非常好,他全心全意的爱着宁安公主,甚至因为她一句话就跑到城西去买她最爱吃的栗子糕。 冯氏的出现让他整个人都焦躁起来,好在宁安是个傻的。 只要哄她几句什么救命之恩,她就会信,反正宁安到底是公主,冯氏怎么也欺负不到她身上去。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的名声坏了。 冯擎之事后冯氏逐渐失控,她对裴尚玄可没什么喜欢,裴家可是叫他们冯家背了黑锅的。 裴尚玄还一幅深情的样子却让她做妾,冯氏岂能不恨裴尚玄。 就是这时,裴尚玄发现了蹊跷,冯氏已经失控到如此地步还没拿出证据威胁他。 于是他着手将冯家老宅翻了个边,被判流放的冯擎被他暗地里控制在手里刑讯,大刑下去,冯擎果然招认,冯家并无证据! 于是裴尚玄放心的弄死了冯家两姐弟。 如今,空荡的院子里,浑身血液的裴尚玄被风一吹,他浑身剧烈的颤抖,冯家难道还有后手? 理国公府不愧是今年的京城八卦中心,年初威逼贺云昭,贺云昭写下要留清白在人间…,廖大儒召集人手怒喷国公府,如今那两面墙上还全是‘墨宝’呢。 隔了几月,理国公和宁安公主又来一次‘负荆请罪’‘破镜重圆。’ 现如今,新的题材出现。 “你听说了吗?国公府闹鬼的,听说公主和理国公都被鬼剃头了。” “那理国公身上还被鬼给做了标记,从上到下全是细细的红线,脸上都是!” “真的假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真的!骗你我是狗!” 鞭子不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宁安公主也不去庵堂清修了,她火速跑回宫里避难。 这次是剃光了她的头发,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皇后很烦这个小姑子,但不好意思开口拒绝,但在宁安公主住几日后,皇后忍不住了。 她轻声细语的委婉告诉皇帝,“陛下,宁安如今为避难在宫里住了下来,泽渊却还留在理国公府内,他小孩家一个,不大合适吧。” 李燧轻叹一声,他招来宁安公主。 他道:“宁安,你们夫妻已是十分对不住泽渊了,如今你又……唉!” “真是叫朕不知道如何说你好。” 宁安公主头上裹着织锦的布料,藏住自己的光头,她眼泪汪汪的,“皇兄,我出嫁后从未求你什么,如今实在是心里害怕才回宫住几日,是皇嫂不喜我留下吗?” 李燧对妹妹的眼泪有抵抗力,他只是静默片刻。 宁安为人父母做那些不慈之事,他一个做哥哥的是没法计较,但最起码他可以不和宁安同流合污。 他轻叹一声,“朕这个舅舅已经失职许久,盖因太信你了,如今一瞧,反倒不如当初就把泽渊接到宫里养着。” “你哭天抢地的说离不开儿子,朕也就信你,可你瞧瞧,好好一个孩子叫你养成什么样了!” 李燧心里知道理国公府的闹鬼是裴泽渊所为,但孩子已经这么苦了,就叫他出口气吧。 不说裴泽渊了,李燧一个当皇帝的,如今看着自家妹妹和妹夫心里都有些毛毛的。 他摆摆手,直接赶人,“明日你就回裴家去。” 宁安还要再说什么,又一顿,她默默闭嘴。 她就是这样,会在纵容自己的人面前无限任性,察觉到别人不再迁就,她才会收敛。 她只是一个再自私自利不过的人。 被爱浇灌长大的不只有小太阳,还有杜鹃鸟。 …… 贺云昭收到一盆花,一盆巨大的漂亮的玉簪花。 下人们抱着花盆进院子里,这郁郁葱葱的玉簪花把她的花直接比下去了。 她看看裴泽渊送的玉簪花,扭头再看看自己的玉簪花。 贺云昭:盯! “送到后院花园去!不许出现在我的院子里。” “是,三爷。” 她气的咬牙蹲下,用花铲给自己的玉簪花培上两捧土,“懂什么!这种疏花才最风雅。” 看了一眼又一眼,自家的孩子真是不争气! 后院的贺母瞧见花,便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下人连忙答:“是三爷的朋友送的,三爷叫送到花园来。” 贺母赞一句,“真美啊,比小昭折腾那点花啊朵啊的好看多了,她养东西都活的不容易。” 贺云昭却不知道贺母其实很嫌弃她养的那些东西,她满心满眼要拿自己的宝贝们开个宴会。 她在京城已经薄有声名,总要找个机会请一请同辈的朋友们,也是昭示贺家的新一代重新开始交际。 第26章 裴泽渊送来的一大堆礼物中, 给贺云昭这一车是他的全部身家。 本打算一换一斩了那老贼,他所有的财物留下也是无用,定然是他身死之后给母亲宁安公主用的。 他细细一思, 便觉气闷, 于是将全副身家赠给了贺云昭。 贺兄对他有救命之恩, 虽贺兄自己不承这份恩, 但那是贺兄品行高洁。 且他前去拜访,贺兄抛开了一切偏见, 一个曾经被他父亲迫害过的君子能将仇恨撒手, 仅以一友人身份开解他, 他心中难免羞愧。 裴泽渊心性敏感, 他能敏锐察觉人情绪, 至于为何没能看清宁安公主, 或许是因为一个孩子本来就不想看清母亲的。 他一见到贺云昭就知道此人是戒备着的,毕竟他是裴尚玄的儿子,戒备他也是应有之理。 可渐渐的,贺云昭能看见他这个人,‘看见’这两个字很容易说出,却很少有人能做到。 裴泽渊才会说出那句‘可惜未能早相识’。 但决心已定, 他是必然要去做的! 所有财物赠予贺云昭, 以报救命之恩。 没想到临到事前,他反倒是悔了,虽没杀裴尚玄,却也将人折腾的够呛, 还把宁安公主给吓跑了。 宁安公主相貌秀丽柔美,被剃了一个光头后实在难堪,影视剧中剃的很漂亮的尼姑当然很好看, 但裴泽渊又不是专业剃头匠,他下手就没轻没重。 宁安公主的头发如今看着还没那狗啃的好看,又不能剃个干净,毕竟她还等着什么时候能长出来,她只能每日头上包着绸缎,再也不敢出门见人。 再说裴尚玄,他浑身从上到下被划出一百八十二道血痕,道道深则有一指宽,浅处也有半甲深。 裴尚玄只觉自己如同一个骨头架子一般,稍动一动肉便一层层的错开。 这当然是他的错觉,人的自愈能力还是很强的。 他的头上被裴泽渊剃了一个阴阳头,半边剃光半边正常,他比宁安公主还难看,他连包上绸缎在头上都不行,那会显得一边高一边低。 好在他需要养病,不用出去会人,于是他将手底下信得过的十五六人全部散出去查冯家是否还有后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尴尬,裴泽渊的尴尬的地方就在于,他没钱了……兜里穷的叮当响。 现银和值钱的宝物都赠给贺云昭了。 第一日他没被裴尚玄怀疑上,五日后的夜晚裴泽渊再次摸进了正院。 是的…… 裴尚玄把手底下信得过的人都散出去查冯家,留下守夜的人自然水平不高,裴泽渊第二次成功潜入。 这一晚,他点燃迷香,凑到裴尚玄鼻子下面,确保人已经昏过去后,他便在屋子里搜寻。 银票不成,这有记号,宝物不成,一眼就能辨认。 堂堂理国公的房间里,能用的金银块就搜出一只手的。 裴泽渊不太满意,但现在他吃住都花国公府的,这点钱省一省应该也能用一段日子。 脚步轻快的迈步就要出门,临到门前,他一顿,脚尖一转再次走到床前。 上次还是急躁了,只把前面划了, 裴尚玄后面还是完好的。 想干就干的裴泽渊俯下身给裴尚玄翻个面,一回生二回熟,柳叶刀银光闪过! 裴泽渊划的更均匀了呢! 隔日醒来的裴尚玄,感受到身上似曾相识的疼痛感,“……” “狗贼!” 查了一圈没查到冯家还有任何后手的裴尚玄后知后觉终于怀疑到儿子裴泽渊身上。 他阴沉着一张脸走进裴泽渊的房间。 只见裴泽渊直挺挺的、硬板板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的端正的躺在床上。 几乎像死了一样…… 这样的伤势,应该动不了吧。 屋子里伺候的人不多,仅有一个小厮服侍着裴泽渊。 裴尚玄将头上左半边的头发均匀的盖在右半边,在丫鬟精湛的手艺下,终于能出门了,但这头一点不能碰,碰了就…… 他冷淡扫过儿子屋子里的一切东西,浓厚的药味钻进鼻子里,他抬手扇两下,蹙眉,“渊哥儿也不曾出去透透风?” 小厮多宝缩着手,他扭头看一眼直板板、硬邦邦端正躺着的世子爷,低头回道:“世子伤的厉害,起不得身。” 裴尚玄心有怀疑,他迈步上前,掀开薄薄一层软烟罗,眼中含着浓重的警惕和探究。 躺着的裴泽渊半眯着眼,正好看到他爹脸上带着的兽首面具。 他连脸上和后脑都给划的仔仔细细,他以为自己看到人会恨的掩饰不住。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有点想笑,一想到一层层的裴尚玄,他就憋不住笑意。 眉心狠狠拧起,苍白的脸上一种难忍的表情,漂亮的孩子生病都更让人可怜。 裴尚玄看着痛苦难忍的裴泽渊,心中怀疑打消一些,但还是不放心,他伸手想要快速一掌试探一下。 但布满红痕的手一伸出衣袖,裴尚玄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眼前浮现的是裴泽渊被救那日对他斩来的三刀,万一床上藏着刀可怎么办? “泽渊,你最近身体恢复如何?” 裴泽渊冷冷开口:“死不了。” 这种敌视冷淡的情绪让裴尚玄放心了。 裴泽渊不是那种会偷偷做这种事的人,这小子要是还想杀他就会在晚上直接抹了他的脖子,而不是半夜偷偷做这种事。 他眸中闪过戒备,他其实清楚裴泽渊如今既恨他又厌宁安公主,一个不大的少年不与父母亲近,他就再无什么可牵挂的。 无法,这是他唯一的儿子,裴尚玄便蓦然神情柔和下来,“泽渊,好叫你知道,从前我与你母亲的矛盾,从来都是我们之间的事。” “冯氏狡诈,我被冯氏所迷惑是我的错,可你母亲……” 他叹息一声,似是无奈,“我也拿她没办法,你还有好多不知道的内情,那些年你经常要去校场跟着师傅习武,其实你母亲没受什么委屈,我再偏着冯氏难道会委屈你母亲不成?。” “可你也清楚,她那个性子,处处拿你当枪使,我这才生气起来,每每责骂你也是气你看不清。” 裴尚玄后退半步俯下身,他伸手给裴泽渊掖了一下被子,“我们长辈之间的事很复杂,不是你一个孩子应该参与的。” “好好养伤吧,你母亲抛弃咱们回了宫里,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不过那是父亲的错,不是你的错。” “你母亲不想带你一起回宫里,也气的是我,不是气你,你好好休息吧。” 吱呀一声,裴尚玄离开了。 裴泽渊睁开半眯的眼睛,他以前被使唤的团团转真不怪他,裴尚玄是真厉害。 这时候了还不着痕迹的把事情往宁安公主身上推,拉拢他这个儿子。 给他掖被子的时候退后半步不是为了好发力,是怕他突然暴起抹了他脖子。 “呵!” 他夹在父母中间被耍的团团转一点不冤啊! 裴尚玄顾忌他是唯一的儿子,这才耐下心拉拢,可身体却处处防备他。 他侧过头,无声的看着门口。 他很听贺云昭的建议,决定先不杀裴尚玄的时候,他已经配了强力的绝育药。 迷昏后给人灌进去大半碗,剩下一小口喂给了宁安公主。 绝育药,作用于男人时,男人很难感觉到变化,作用女性时,肚子会痛,容易被查出来。 多宝哒哒的跑到床前,“世子,门房来传,贺公子送了两箱子东西给您。” …… 在得知理国公府的具体情况时,贺云昭已经明白过来,恐怕最开始裴尚玄是打算弑父的,所以将所有财物给了她。 但不知为何,他改了主意。 贺云昭叹口气,到手的银子是真不想给出去,但她这个人还是有底线的。 况且裴泽渊待她赤诚,她不好吞下人家的‘遗产’。 “翠玲,将现银点一点,给裴世子送回去吧。” “啊?”翠玲有些惊讶,“三爷,那可是一万四千两银子啊。” 贺云昭颔首,“没错,把现银都送还吧。” 银子可还了,其他财物那可是她应得的。 翠玲瞧着都有些心疼,但她还是很利索的清点好银子,又点好人,看着家里小厮护院抬着箱子离了门。 一扭头,贺云昭正倚在门边上手里一上一下的抛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挑眉一笑。 轻浮浪子一样的调笑道:“好姑娘,快过来。” 翠玲眼中含笑,她是贺家除了贺老太太和贺母之外唯一一个知道贺云昭真实身份的人,毕竟当年就是贺母送她去学医,就是为了她能在必要时刻为贺云昭诊治一二。 要她说,夫人和老太太担心是寻常,但当她学成归来给自家三爷一把脉。 哎呀,大夫是能摸出男女,可三爷这脉一摸和二十岁壮年男人一样强,只要不来葵水,那个大夫都摸不出来呢。 如今一瞧贺云昭摆出风流公子的架势,实在是忍不住笑意。 但她这个人生来有些慢症,说话慢的很,性子也内向。 要是个活泼小丫鬟还能调笑回去,如今是翠玲,她只是走的快些到贺云昭身前。 贺云昭也不在意,她举起手,指尖捏着一枚青亚姑的戒指。 青亚姑,一种上等的深青色宝石,次一等的青色称为你蓝。 她手里这枚戒托是白银,主石头呈深青色,侧面还有两颗米粒大小的你蓝衬托,白皙的指尖捏着戒指,宛如清晨露珠般,熠熠生辉。 翠玲点点头,“这也是裴世子送来的。” 贺云昭好笑道:“不是问你是谁送来的。” 她拉起翠玲的手,将这枚青亚姑戒指戴在她手指上,端详片刻,“果然适合你,回头再制两身提花罗的衣裳,正好配这枚戒指。” 翠玲惶恐,忙要把戒指摘下来,寻常的金银簪子也便罢了,青亚姑实在昂贵,她不敢要。 贺云昭制止她的手,“主人的尊严是要靠给下人发银子来展现的,快收下吧,这戒指你戴着多漂亮。” 翠玲一愣,没太听明白这些话,但还是点点头收下了这戒指。 翠玲可谓是她身边第一大丫鬟,涵盖一切私人生活,甚至还包含迎来送往的部分,兼职私人大夫。 这样的人不能因为人家忠诚尽责就不给银子了,贺云昭给翠玲的月俸是最高的,逢年节还会给很多礼物。 翠玲是那种吩咐一件事给她,她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把这件事做完的人。 比如清点礼单。 裴泽渊送的东西杂且多,好多翠玲都不认识,她在老管家的帮助下才一一辨认清楚,写在册子上。 贺云昭一句话要把银子送回去,翠玲又急忙把银子清点好,一一封上封条点好人手送去理国公府。 翠玲受到奖励是必须的,贺云昭对自己手下人都很好,下人们都知三爷手松,但你得办好差事,办好事什么都有。 另一边的裴泽渊收到银子后,他惊的从床上坐起来了,多宝急忙上前要扶着,却被推开。 “快把银子送回去。” 下人们听吩咐连忙又抬起箱子。 “等一下!”裴泽渊叫停了。 他现在很需要银子,大笔的银子。 他要收买人手养自己的护卫,这样才能有人替他做事。 皇帝舅舅送了很多东西,都是养身体的药品补品和珍贵的宝物,但那些东西又不能拿来打赏人。 虽然很羞耻,但裴泽渊还是收下了大部分,退回了五千两给贺云昭花用,留下九千两。 他吩咐多宝拿来纸币,落笔! 贺云昭收到的是一张九出十三归的借条,借款人裴泽渊! 贺云昭:“……” 这是高利贷……吧…… 九出十三归,意思是借款十两,到手能拿到九两,还款时需要还十三两。 她再往下一看,只见下面借款日期写的是一年,年前面还有一个字被涂掉了,依稀能看见写的是一个月字。 还好没傻到底! 假如借款期限为一个月,那么一个月利率达百分之四十四点五,年利率超过百分之五百啊! 理国公府不是敕造的部分,她都能上门以债主的名义拆掉! 裴兄,啊不,泽渊兄弟好真诚一个人啊。 殊不知,裴泽渊他不通庶务,他只听过九出十三归利息高,就敢往纸上写。 还是多宝眼皮直跳的阻拦了自家世子爷,劝说将期限改为一年。 不然的话,一个月后世子爷伤还没好,他作为世子的财产之一就该换主人了…… 还好贺公子人品贵重,是文坛少年天才,资质出众。 多宝决定每个月用三十日供奉文曲星祈祷贺公子考中状元,只要贺公子不缺钱就不会来兑借条了! 有三十一日的月份,他会祈祷世子发财,早日还上银子。 文曲星君求求您保佑贺云昭公子,就是康顺侯府写出好多好诗的贺云昭公子,他能顺利成为状元! 财神爷,求求您让世子早点还上银子。 小民王氏多宝诚心供奉,不敢丝毫懈怠! …… 贺云昭可比多宝想的有道德多了!她珍惜自己的好名声,钱财只是身外物,她更爱权。 这张借条只是收在她书房的密匣里,用两层匣子锁起来以防被人看到。 光风霁月的大才子,收下人家万两银子的谢礼后,九进十三出又给借回去了,真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她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无奈的摇摇头,打算等裴泽渊养好伤后好好臊一臊他,这种借条也敢写。 她起笔写了一封信给裴泽渊,劝说他好好养病,静养最好。 理国公和宁安公主的遭遇必然是他干的,可以想见以后有裴泽渊在,理国公府绝不会是她的阻碍。 ……他们需要先操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贺云昭在信中写,自己打算在中秋前两日邀一些同龄学子来家中赏花品酒,非是不愿给世子请帖,实是顾念他身体,万望世子爱惜己身。 其中不乏‘久未得见’‘思君殊切’‘千万珍重’等等。 文人的臭毛病,信里一定是感情充沛用尽词汇,有些人能写爱你爱你,但不耽误找别的女人摸小手,被文人才华迷惑的傻女人才会信这些。 裴泽渊信了,他眼眶一红,放下信件,吩咐道:“多宝,准备些吃食来,我要多用些东西。” 他努力的吃更多食物,尽力吸收一切营养,飞速的恢复着,只是遗憾不能去参加贺云昭的赏花会。 …… 贺云昭爱一切漂亮花卉,她喜欢侍弄花草,烦躁时过来看看自己养的花,就会感觉其他事也没那么难了…… 不过现在不同! 她精心培育的玉簪花,雪白的花瓣美丽不似凡间物,她已经准备好把最好看的一株移植到花盆里,待到赏花时,她就将自己的宝贝展示给其他友人! 赏花会自然不能只有一盆花,群花绽放才符合赏花会这个名字。 于是贺云昭去找二姐贺锦墨借花。 贺锦墨虽然常说自己长相不比大姐和小弟,才艺也平平,但在贺云昭心里她是很了不起的姑娘。 二姐既会管家理账又会裁衣刺绣,她甚至还会侍弄花草,养的花都极茂盛,养的一盆龙爪长的如同小树大小,若不是贺云昭长个子了,她前两年还没有那盆龙爪高! 贺锦墨是拥有如此多技艺的姑娘,但在她自己看来也只是寻常罢了。 她会的每一样放在一个男人身上都能是一项了不得的技艺了。 贺云昭到二姐院子里将此事一讲,“二姐能否借我一些花,和着小花园那些摆放在一起来,一个赏花会就足够了。” 她有些兴奋,高兴的说着自己安排,“我还叫人在西侧院修一个大泥炉子,到时候现烤一些肉,味道一定不错!” 贺锦墨有些迟疑,她拧着帕子问道:“小昭,你说是认真的吗?” 贺云昭不解,她点头答道:“当然是真的啊,现烤的肉可比上一桌宴席美味多了。” 来的都是她同龄的学子们,不论出身高低,都很少参加这种全是同龄人的宴会。 正好不拘泥于形式,大家热热闹闹的玩在一起,拉近一下关系。 贺锦墨摇摇头,她有些迟疑,“我是说,你让我的花给你那盆玉簪花作陪衬,你是认真的吗?” “它叫小白。”贺云昭反驳一句一扭头,她沉默了…… 二姐院子里几盆花开的盛大热烈,紫薇花半棵树都是粉白色,挤挤挨挨的堆在一起,百日草一盆能长出十七八个花朵来,波斯菊万寿菊长的能比她手掌大,翠菊有各种颜色的,甚至还有蓝紫色! 贺锦墨这是什么神农天赋! 贺云昭不服,但当她的小白和万寿菊们摆在一起时,她妥协了。 选择贺锦墨养的一棵珍珠海作为主花,她的小白作为副花。 贺锦墨蹙眉瞧着摆设,“怎么不选那盆万寿菊,开的多好啊。” 贺云昭一边招呼下人摆放花卉,一边镇定回道:“珍珠海看着高大些,方便离的远的也能看到。” 犀利的眼神扫过她,贺锦墨眯着眼睛一瞧,瞬间道破真相,“不会是因为珍珠海是白色的,你好把你自己那盆玉簪花摆在旁边吧。” “哈哈,”贺云昭朗声笑道:“二姐真是促狭,我怎么会做那种幼稚事。” 贺锦墨比‘弟弟’矮一点,她走到面前,微抬下巴瞧人,追问:“真的不是吗?” 贺云昭一把揽住姐姐肩膀,赶紧把人带走,“好了好了你快去准备你的那边吧。” 她给人发帖子时有写明仅是学子间的玩闹,再以贺家的名义写一封帖子补回去,这次是邀请她的友人家中的姐妹们。 她们可以到贺家后院去赏花,由二姐招待她们。 前些年贺云昭年幼,没法以一个当家人的身份出门交际,贺母又是寡妇身份年纪又轻不好总是出门,贺老太太年纪也大了,好些场合不适合去,去了人家还要多费心思照顾她。 贺锦墨的手帕交自然就没那么多,只有一个玩的好的小姑娘。 那还是因为那家从前是襄王府的门客出身,如今是官身了不好和宗室继续交往亲密,但和贺家女孩之间的往来还是没关系的。 贺云昭也希望二姐能多有几个朋友,没事也可以约出去参加一些玩乐的宴会。 后院的那几桌席面,贺老太太和贺母比贺云昭重视的多,她们精心准备好菜单,不乏许多女孩们爱吃的甜口菜肴。 曲瞻一瞧帖子就明白意思了,他笑着问自家妹妹要不要同去。 曲婷蹙眉问道:“是要去哪家公府?” 曲瞻脸色霎时变了,以为她不愿意去,收了笑意,他淡淡道:“是康顺侯府。” 呆住一瞬,曲婷瞬间笑开了,她眼睛冒出光来,一把抓住曲瞻问道:“是梦郎那个康顺侯府?” “是。”曲瞻愣愣的答。 一声尖叫瞬间响起,片刻后恢复宁静,曲瞻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 曲婷一溜烟的快步跑了。 “你去做什么?” 曲婷兴奋的笑声传来,“哥哥,我去试衣服!” 曲瞻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无力的伸手劝阻一句,“你不要……不要太夸张……” 八月十三,临出门前,曲婷冷哼一声,劝她不要太夸张的曲瞻自己穿的都能闪瞎人眼! 她一身金粉色袄裙和亮蓝色坠珍珠披帛在曲瞻的衬托下分外朴素! 金光闪闪的曲瞻皱眉拿出马车里的小铜镜,左看看右看看,他盯上了曲婷的脂粉,“你说我要不要敷粉。” 大晋文人出席宴会,还是有不少人敷粉簪花的。 曲婷冷静的制止,“梦郎不是花哨的性格,你若是装扮太过他可能会敬而远之。” 曲瞻:“真的?” 曲婷:“真的,信妹妹的话!” 你再亮一下会衬的妹妹我太朴素! 第27章 贺家厨房上人不多, 算上扫撒的婆子也就十四人,如此的规制自然是撑不起一个赏花会的。 曾经贺家最鼎盛时期当为贺老爷子还在世时,贺家仅厨房便有三四十人, 各院主子都有自己的灶, 想用什么叫什么去传就是了。 贺老爷子和贺父先后离世, 贺家失了两位当官的主子便陡然败落下来, 贺老太太不大懂持家。 贺老爷子在世时这些琐事是无需她操心的,后来贺母进门后便接过这些家事尽心操持。 贺母一盘账本便发现家中开销着实大, 虽说由奢入俭难, 但再难也要想办法, 还好家里主子不算多。 贺家几个孩子都听母亲的, 贺老太太也听儿媳妇的保持, 从不拖后腿, 贺家厨房上的人也是从那次直接缩减至二十人以内。 贺云昭心疼大姐贺锦书议亲时家中已经败落了,只能选宁家那样人家的次子。 殊不知贺锦书也心疼两个弟妹,她年纪长好歹是享受了些家里的富贵,两个弟妹就运气不好,不曾见过家里煊赫的时候。 贺云昭办赏花会,贺锦书也回了娘家帮忙。 从前回娘家她少不得听几句妯娌的风言风语。 如今她弟弟贺云昭可是文坛新秀, 不知多少人看好他的前途! 拜师拜的都是前礼部尚书, 理国公都要退避三舍。 贺锦书既说要回娘家帮弟弟办赏花会,她婆家宁家只有高兴的份,还要一个劲的说几句好话,让她带人回来 她一回娘家便学的活灵活现, “大嫂从前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一遇我也带个笑脸出来,前几日还东扯扯西扯扯, 求着将她那儿子送过来叫昭哥儿指点一二!” 贺母抚掌而笑,“你那妯娌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也算是求到你头上了。” 她哎呦一声,忽然才想起,忙问道:“那你答应了不成,小昭可是忙的厉害。” “没应她的,”贺锦书挑眉一笑,“也不瞧瞧她那个儿子是什么材,我们小昭五岁上已经开始念四书了,她家那个如今都十岁了千字文还没念完。” “若叫她得逞了,耽误了小昭念书可如何是好。” 贺锦书得意一笑,那个劲倒是和贺锦墨胡搅蛮缠时一个样儿,十足十的机灵劲儿。 她也不是一开始那样端庄温柔到没有脾气的姑娘,还不是顾念家里弟妹尚未成婚,贺家又没有一个朝堂上的人。 如今一朝叫贺家得意起来了,她性子自然也放开许多。 又问道:“厨房可理好了人?” 贺母点点头,“前几日便去陈记酒楼请了他家一个班子的伙计过来做吃食。” 不是每个当官的人家里都能养得起一个可以做宴席的伙头班子,赶上需要的时候还是去外面请人更加便宜。 蔬菜瓜果都是前一日晚上从城外庄子上送来的,有几样东西贺家庄子上没有的便在周边采购现成。 贺云昭这头原是备了四张桌子,每桌六人,有她书院的师兄弟、同年的友人、文会上相识的朋友等等。 可不少人回帖上都道家中有兄弟、姐妹、侄子、外甥等等也想一同前来沐梦郎风采。 贺云昭无奈,又加了四张桌子,后院贺锦墨那里也加了两张桌子,这才对得上人数。 宴前,她便整理好自己,立在院子前等着客人到来 旁人家中兄弟众多,宴会时总能安排几人门口接待,几人院前寒暄,再有几人席上陪酒。 贺云昭自己一人,她倒也有法子填充的满满当当的。 她一点不想要多几个兄弟,但凡她要是有一个兄弟,如今可就没有她这个‘梦郎’了。 她请了姐夫宁谦、师兄赵同舟、朱检作陪,她在院前接待宾客,门口则另有安排。 曲家两个闪亮的人形从马车上下来时,杨小满感觉眼前一亮,是真的一亮! 曲瞻下马车,他侧头瞧妹妹要下车,于是伸手扶她一把。 “停停停,”曲婷连忙嫌弃开口:“你袖子上有金线,可别把我的珍珠披帛划坏了!” 曲瞻一点不气妹妹拆台,他倒是瞪大了眼睛,立即指责回去:“你怎么不早说,我衣裳可是新做的,弄坏了怎么办!” 兄妹俩短暂的交锋,在电光火石间落下帷幕。 曲瞻瞧门口站了一个圆脸满脸机灵相的小厮,一溜烟的小跑上前,“可是曲家公子?我们三爷在里头等着您,您这边请。” 曲家兄妹跟着杨小满一路从侧门进来,这才瞧见与众不同的装扮。 贺云昭将贺府侧门到西侧院的一路装饰好,她出了各种题目,有的是对子、有的是字谜。 一路都以鲜花装饰,题目挂在木杆上,每人可选三道题作答。 写好答案后,小厮会帮忙挂上去,答对了就可以领取一小包种子,里面是什么花全看你答的是什么题目。 曲婷好奇的瞧着哥哥去答题,身边一位婢女捧着笔上前,“姑娘,您不答吗?” 她惊讶的瞪大眼睛,“我也能答吗?” 婢女笑道:“您是二姑娘的宾客,当然能答。” 曲婷这下是真来兴致,她提笔就四处寻摸着能拿下的题目。 另一边曲瞻几乎不用思考,他快速就答完了三道题目,小厮忙把三个答案挂上。 贺云昭出的题目难度大小不一,曲瞻还有些担心宾客来了答不上题,空着多不好看,他特意选了三个难的答。 殊不知他们兄妹来的最早,后面的宾客一瞧最难的几个题都有人答,当即收起轻松的表情。 这是才华横溢的贺云昭公子的宴会,他们可不能露怯! 这帮人纷纷憋了一口气,死活不肯去答简单的题目,愣是在贺府内的路上耽误了好一会。 姑娘家就没他们想的这么多,听到自己也能答题开心的拿起笔就写下答案,只挑自己能答上来且感兴趣的。 也有姑娘家识字但不太会写,小声央求哥哥替自己写答案。 因答案不一吵起来的兄弟可就更多了,谁也不服,兄弟两个来各自答题,各自拿了一包种子进门,气的打赌种子种出来谁的更漂亮。 贺云昭立在院子一侧,她远远就瞧见闪亮亮的人走来,曲家兄妹一点不让着对方。 曲婷金粉色的袄裙上是金线和粉色丝线混合绣上去的,亮蓝色的披帛衬的她肤色莹白,肩膀薄而轻,一对点翠耳坠垂在她耳朵下,双丫髻可爱天真,左侧插了一只镶宝石碧玺花簪。 如此可爱天真美丽的小姑娘被旁边的曲瞻一衬就显格外黯淡了。 人的审美就是如此,有气势的人装扮上定然是要比天真单纯的人看上去更加吸引人,何况曲瞻一点不输他妹妹。 大晋文人着衣讲究色彩素雅,曲瞻却一身玄色长衫,腰间洒金深红色的腰带紧紧勒住,玉佩香囊一样不少,头上难得用了头冠簪发,他浓眉如刀,肤色白的晃人,眉眼一压就气派十足。 眼角内钩,眼尾狭长微微上翘,贺云昭见过类似眼型的人,但凡为人酒色气重一点,便显得眼神迷离魅惑,曲瞻却不同,他眼中一片清明还有些着急。 他侧头低声叫一句,“你快点,别叫云昭等久了。” 曲婷气死了,要不是为了看‘梦郎’,她才不和这个讨人厌的哥哥一起出门。 贺云昭只是看了两眼曲家妹妹,剩余目光都在欣赏曲瞻。 这么穿可真好看啊,下次她也要试试! 曲家兄妹走到门前,一人手里还提着一小袋种子,不约而同的抬眼去瞧门口的贺云昭。 一时间竟呆住了,贺云昭一身红衣,浑身并无太多花纹装饰。 仅仅是这样的纯色,腰间一条黑金腰带,宽袍大袖,黑纱帽固发,领口处是探出的白色里衣,白与红,极致的颜色对比, 一颔首,一扬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曲瞻脚步一顿,他旋即快步上前。 贺云昭眉眼含笑,轻轻一抖衣袖,她迈步上前,“曲兄,曲姑娘。” 手一伸出,就被曲瞻拉住。 “嗯?”一双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含在其中。 曲瞻憋不住话,他道:“你今日真是俊俏,就比我差了一点。” 贺云昭眯眼一瞧他,这会也不觉得他漂亮了,冷哼一声,“我看你比我差点才是。” “是极是极,”曲婷急忙帮腔,她一皱鼻子,“你比贺公子差了不只一星半点!” “唉?你这丫头,忘记是谁带你来的了。”曲瞻气的嘟囔了两句别的,身边的贺云昭都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话。 贺云昭只是轻扯开曲瞻的手,她周到的拱手一礼,“曲姑娘。” 少年长眉斜飞入鬓,垂下的睫翼那么轻盈,曲婷耳根一红,她不由得收了那股打闹的劲。 她含胸低首轻轻一屈膝,道了一声:“贺公子。” 曲瞻皱眉,他不满的左看看右瞧瞧,“好了,你快去找贺二姑娘顽去吧,别在这打扰我们。” 曲婷也不说话,她只是看着贺云昭欲言又止。 贺云昭无奈一笑,却是明白过来,“家姐那里还有不少我的字画,曲姑娘若是瞧的上眼便尽管去挑就是了。” 大晋对文人的推崇是涵盖所有阶级的,贺云昭早就知道自己的诗词被不少人喜欢。 她提前从书房取了一些练笔之作和几幅端正的字画,若是有人喜欢,二姐可以尽管送人。 姑娘们拿了东西自然会格外温柔可爱些,同二姐也能相处的好一些。 曲婷得了承诺喜笑颜开,突然又想到什么连忙收了笑容,羞涩的道谢。 贺云昭忍俊不禁,真是可爱的姑娘家,她温声嘱咐两句,便看着侍女引路过去。 男女分开饮宴,女孩们其实也更自在一些,可以随意吃酒玩耍,那边还还有许多游戏的东西。 曲瞻十分自然的拉着贺云昭的手就要往里走去,贺云昭哭笑不得的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胸前,笑着斥道:“闹什么,宾客还未到齐,我还要在这里迎接呢。” “你若要谈论诗词喝酒玩耍,里面有我几位师兄作陪,同舟兄你也识得。” 曲瞻懊恼,早知道贺云昭要在外面待那么久,他就不这么早来了。 但他只能往席间去坐,他倒是愿意和云昭一起迎接宾客,只怕抢了人风头,回头云昭再挤兑他。 他往席间一坐,赵同舟就笑着过来,他调侃道:“曲兄,你来的可早,再早些都能同我一起做陪客了。” 曲瞻眼睛一亮,他未起身就扯住了赵同舟的袖子,“赵师兄,我帮你一起做陪客吧!也算是帮云昭的忙。” “啊?”赵同舟呆住,哪有陪客再招揽一个陪客的啊! 曲瞻却是说干就干,他不一定认得旁人,旁人却一定识得他。 曲阁老家的麒麟子!虽曾被贺云昭搓了风头,但是满京城去瞧吧,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中属他最为出挑,比贺云昭早了一届的案首! 在座的要么还是白身,要么就是秀才,白身的不如他,秀才身份的正好,那还是他的手下败将。 如今看着曲公子和颜悦色的当陪客,众人一时间还真有些受宠若惊,有那嫌弃贺家赏花会不够风雅豪奢的人也连忙收了神色,再不敢作怪。 萧长沣也来了,每次见他,贺云昭都觉得他仿佛身上又加了一层秘密。 他这个人性格沉静,不喜人多,知己好友仿佛也没有,只是听师父说,他似乎是要去庙里跟随大师修习佛法。 贺云昭倒是未曾多在意他,即使萧长沣看起来非常神秘,但她!已经不是会认为神秘很有韵味的年纪了。 她现在前途一片光明,只会对未知的神秘敬而远之,笑容间便带了几分疏离。 萧长沣敏锐察觉到了,他只是顿首开口道:“师叔。” 贺云昭笑着同人寒暄两句,问及最近功课等等,便道:“知道你不喜人多,特意给安排一个好位置。” 萧长沣进去一看果然是,这个位置在贺云昭不远,离主花近但离中心点远,不至于被人围住,他撩开衣裳下摆盘坐下。 另一边的曲瞻注意到他,提着一壶酒上前,他笑着问道:“兄台如何称呼?” 萧长沣抬眼看他一眼,“萧长沣。” “哦,”曲瞻点点头,没听过。 他探出两指熟练的翻起一个酒杯,酒液缓缓倒入,“萧兄可要尝尝这壶梅花酒,待会联诗没有兴致可不成。” 酒杯推过去,示意。 曲瞻到底是世家公子哥,为人脾气虽然急,贺云昭还觉得他一被惹毛了就跳起来,但只要他想的时候,待人接物不会出一分错。 也少有不给他曲公子面子的人出现。 呲! 酒杯被缓缓推回了桌边,萧长沣冷淡的抬眼,道:“我不饮酒。” 他看着这相貌女气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青年,心中莫名不喜,难道贺云昭就是和这样的人交好。 曲瞻轻挑眉,瞧了一眼酒杯,再看一眼萧长沣,他嘴边溢出一声刺笑,“好,阁下不爱饮酒,那等会我跟云昭说一声,给你送点果子汁来。” 萧长沣抬头看他,“不必,我会和师叔说。” 两人的暗暗交锋很快被打断,宾客在两刻钟内已经到齐,贺云昭回来了。 桌子呈弧线型围成一椭圆型,主位贺云昭没有坐下,而是让给了那株茂盛的珍珠海。 贺云昭起身,她举起酒杯朗声道:“诸位友人,今岁春和景明,繁花争艳,云昭举办赏花会能得诸位拨冗莅临,心中甚是欢喜,席上薄酌望诸位趁兴多写几首诗,云昭也好起一诗集,与诸位共赏。” 一旁有人忍不住笑道:“你这促狭鬼,还起诗集,你一动笔岂不是要把我比到泥堆里去了。” 众人一听哈哈哈大笑,谁不知道贺云昭的文采啊,若是叫他尽兴写了,他们那里还好意思动笔! 贺云昭不紧不慢眨眼玩笑道:“那我就多写一篇赋,把你们的名字一个个都写上去!” 一篇赋里全是人名,那还能看? 众人惊恐忙劝阻,“使不得使得不得,是写也写不过你,闹也闹不过你,噫嘘唏!” “哈哈哈哈哈哈!” “哎?我看就是你诗兴大发,今日不写出好诗,你别想走!” “不敢不敢,我等着给你们记录好诗呢!” 席间众人笑闹着喝下第一杯酒。 贺云昭并未跟风请什么小戏班子,只是友人间玩闹罢了,况且文人们都是多才多艺,都会一二手乐器。 她准备了各种乐器和顽具,若有想要投壶的、斗百草的都能玩上去。 赵同舟性子活泼抱着一把琵琶就上去了,弹了两个音就被石芳典一脸惊恐的上前赶下去,“同舟兄,你还是歇歇吧,叫我来就是!” 贺云昭捶腿大笑,赵同舟竟也有被如此嫌弃的时刻。 石芳典有两重身份,既是齐老的外孙,他们当日文会就相识了,另一方面他还是赵同舟堂妹的未婚夫,自然要请他来的。 不多时,众人也纷纷走动吃酒赏花联诗。 贺云昭还去玩了一局斗百草,斗百草有两种,文斗和武斗。 文斗就是以对仗形式报草名,武斗是用草杆互相拉扯,他们玩的更难些,以草联诗,诗中必须有草一个字。 一见贺云昭要玩,都以为她要文斗。 只见她撸起袖子,兴奋道:“来!武斗!” 众人:“……” 趁着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曲瞻挤过来连忙举手,“我来我来,我和你玩。” 萧长沣默默停下脚步。 两人对立而站,拿着两根草杆,在紧张的氛围下不由得认真几分。 贺云昭神色认真,她手持草杆。 “一!” “二!” “三!” 两人同时发力,草杆在两股力的作用下紧紧绷起! ‘斯拉’一声,“哎!” 贺云昭差点跌倒,重心下移,坐在了垫子上,曲瞻自己还没站稳就要上前来扶她。 “贺云昭胜!” “哈哈哈哈哈哈曲瞻,你可是又输一次了!” 贺云昭下意识去瞧曲瞻的神色,之前就输她一次,还是那般失颜面,如今被人一提只怕曲瞻一时间容易气恼。 她抬头一看,却见曲瞻已走过来伸出手来要拉她起身。 曲瞻神色懊恼,他嘟囔道:“就是啊,又输了,再输下去,我人都要输给他了!” 刚才说话的人也是一时嘴快,说了就后悔。 这会子见曲瞻不生气,周围人顿时一乐,闹的更厉害了。 “人都输给他了,你给他做小媳妇得了!” “哈哈哈哈哈!” 贺云昭没等到人拉她起来,曲瞻已气的大喊一声追着打人去了。 被打的人被捶了几拳就干脆躺倒装死,旁边人趁机还给他铺了一身花瓣。 有人好奇的问炉子是干什么的,贺云昭扭头,她道:“原是为了烤些肉吃,如今里面的肉应该好了能取出来了。” 小厮们上前打开新修好的泥炉子,一阵阵肉香飘了出来。 “是牛肉!”有人惊喜道。 贺云昭憨厚一笑,她两手揣着袖子,“昨天我家下人亲自看着跌死的呢。” “多谢贺兄!” 跌死的牛,懂得都懂。 大家高高兴兴的一块喝酒吃肉,花没赏几株,诗已经写了一箩筐,还有人赞美了一下小牛,贺云昭无语的拿酒杯要砸他去。 趁着推杯换盏,贺云昭悄悄四处问,“你觉得珍珠海旁边那堆玉簪花如何?” “啊?就……还行吧” “还可以吧,有点太小了……” “一般,不过做衬托还可以…………” “还行,我也有一株,比这好多了,贺兄,送你啊?” 贺云昭不乐…… 过了一会曲瞻绕过来一瞧,他问:“怎么了?” 她盯着曲瞻问:“你觉得那株玉簪花怎么样?” 情商不是那么够用的曲瞻这一刻如有神助,他认真去瞧花,贺云昭每一个问题他都会认真回答。 繁盛茂密的珍珠海旁有一株玉簪花,它不是那么吸引人注意,但看花盆,白瓷花盆整洁干净,盆中两颗小石头圆润可爱,枝叶干净整洁,不曾有一片枯叶。 曲瞻端详片刻才回头看着贺云昭道:“我没养过这种花,但我想它的主人将它打理的如此好,一定爱之珍之,那它就是世界上最美的花。” 贺云昭愣住一瞬,她抿唇笑道:“对,那它就是世界上最美的花。” 贺云昭开开心心去招待宾客,还一同吃了酒和烤牛肉条。 众人起哄要她做首诗,“既然都来了梦郎的赏花会,可不准拿酒肉打发我们。” “是极!这诗集少了你,我们如何能成册啊?” 贺云昭被哄着过去,曲瞻亲手为她磨墨。 他的手指修长笔直,骨节分明,指节处微微泛着红色,他的动作非常非常慢……慢……到……有人骂:“可不准拖时间!” 曲瞻回瞪,他呵道:“那个人做诗不要想的!” 贺云昭笑的不行,她只觉曲瞻性子着实可爱。 她轻咳一声接过笔,挥笔写下第一句。 “玉立亭亭束素妆” “满庭风露洗秋香” “后堂莫把装鸳髻” “羞杀金钗十二行” 落笔成诗,她笑着用小指挠挠脸颊,脸颊沾上一点墨渍,她有些羞意。 抬手轻点一侧玉簪花,她诚实道:“其实只有那盆玉簪花是我养的,其他都是从家姐哪里借来的。” 众人一顿,哑然失笑,这满院郁郁葱葱的花卉,多姿多彩,贺云昭却偏只爱那一朵! 偏爱到甚至写诗也要写它,生怕旁人误会了。 至纯至性,着实叫人忍不住心生慕意。 众人刚要夸此诗精妙,耳边顺便瞬间传来一句话,令众人僵在原地。 贺云昭眯着眼睛,“所以你们刚才谁说它坏话了,我都记着呢!” 众人:“……” “哈哈哈……哈哈哈” 刚才应该没说她的花丑吧…… 酒足饭饱之后,贺云昭看着炉子若有所思,这么个炉子只为烤肉用一下,是不是有些可惜了。 她一拍脑袋,眼睛一亮,“咱们做花饼如何?” 贺云昭扭头去问,旁边是曲瞻,他立刻赞同。 贺云昭拍拍手,她邀大家一起做花饼玩,“炉子放在这瞧着多可惜啊。” 其实常玩乐的公子哥们是会做一点吃食的,他们出去野炊踏青都会自己烤一些肉食吃,但糕点还真没做过。 男人有时就是这样,这要是一个男女都有的宴会,他们就会羞于动手。 但是这院子里都是男人,连侍奉酒水的下人也都是男小厮,一时间还起了兴致。 倒是一旁的石芳典脸色一变,他立即反驳,“不可,君子远庖厨。” 贺云昭冷静对视,“这句话是说君子应当有仁爱之心。” 石芳典脸色涨红,立刻道:“男人怎么能进厨房!” 贺云昭:“这是院子。” 石芳典:“男人做糕点,多奇怪!” 贺云昭:“那你一会儿不许吃。” 石芳典熄火了,厨房送来的自然不会是什么难的东西,大家一时间都觉得好玩。 调好的糯米皮和鲜花馅,花是可以食用的荷花,本来就打算烤好送上来的,如今也是提前送上来了。 荷花瓣洗净,加了两种蜜糖进去揉到花瓣泛出汁水,糖都揉进去了,空口吃都香甜的人软掉身子。 众人兴致勃勃的包好花饼,还拿出自己的印章给糯米皮上印下记号,一会还要吃自己的这个。 石芳典拒绝的干脆,但看大家都玩上了,他心又痒痒。 他悄悄伸手揪了一块糯米,铺开在手心里,放入鲜花馅料再捏好。 贺云昭背着手路过,她阴阳怪气:“君子远庖厨~” 石芳典气的一扭身。 赵同舟憋住笑意,“石兄这步骤真是没有一丝多余,天才啊!” 石芳典小声道:“我看这炉子就很多余。” 两刻钟后一开炉,一股子甜蜜花香扑面而来。 贺云昭做了好几个,烤完出来一瞧,她尴尬了。 不是裂开露馅,就是皮不均匀,有的地方熟了有的地方糊了。 她手里摊开几个花饼,咬一口不行,咬一口还是不行,气的要闭眼。 萧长沣瞅准时间上前,“你吃我这个,这个好吃。” 不愧是练武的人,萧长沣很能把握好力度,鲜花饼做的薄厚均匀。 贺云昭接过一口,她咬一口,总算知道这是什么味道了。 萧长沣抿嘴一笑,他笑的腼腆。 曲瞻瞧见这一幕,挑眉一顿,他几步上前,从贺云昭手里抢过她还没来得及咬开那几个鲜花饼,“你做的给我吃吧。” 贺云昭连忙道:“我做的几个不好看也不太熟。” 曲瞻却道:“我做的也不好看,你比我做的好多了,我吃你的就好。” 贺云昭往旁边一看,其他人以为她还要尝一下,赵同舟连忙道:“我要把我那几个带回去给祖父祖母。” 有几人很懊恼,他们自己做的太丑了,带回家给长辈似乎不太合适 石芳典倒是做了好几个,不仅能给家里长辈送去,还能留下两个自己吃,可惜被别人抢了一个,他就只剩下一个自己能尝尝味道。 出了贺家的门,他才突然想起来他的未婚妻,也就是赵同舟的堂妹也跟着来了。 脚步踟蹰,他犹豫要不要过去说几句话。 大晋的男女大防并不严,何况他们是未婚夫妻。 贺云昭刚好瞧见犹豫的石芳典还要去臊一臊他,却被人一把拉走,“哎呀,不要打扰人家。” 赵姑娘羞涩一笑,小声道:“石公子。” 石芳典尴尬的摸摸自己后脑勺,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慕然想起怀里还有一块他留着自己吃的鲜花饼,于是立刻掏出来,他语无伦次的说:“不知道你们那边吃没吃鲜花饼,我这里有一个。” “是……是我自己做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赵姑娘抬起头,疑惑问:“石公子,你说什么?” 石芳典低着头,脸热的抬不起来,小声回道:“是我自己做的。” 赵姑娘一愣,接过鲜花饼,脸瞬间红的像一个番茄,咬着唇不知道说什么。 一福身转身离开,她走了两步又是迅速一转身哒哒跑到未婚夫面前,手帕一甩打他一脸,“呆子!” 石芳典还没反应过来,他未婚妻又跑了。 他傻在原地,整个人从头红到胸口,仿佛被蒸熟了,他结结巴巴道:“那是我……我做的……” 身后的贺云昭等人陡然爆发出哄笑声,赵同舟还大笑着起哄,“不准笑了,我妹夫要生气了!” 贺云昭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恋爱还是看别人谈有意思啊! 她还呲着大白牙笑呢,只见石芳典三两步小牛犊子一样蹿到她面前。 他红着脸道:“咱们什么时候开一个花饼会吧。” 第28章 去岁新制的羊角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雕花烛台上烛火摇曳,贺老太太与贺母一左一右坐在罗汉榻上,两人面露惊奇, 抚着胸口笑个不停。 贺锦墨在屋内走来走去, 她惟妙惟肖的学着今日各家姑娘说了什么话, 做了什么事。 她久不曾参加这样的赏花会, 能玩耍嬉闹,来的还都是一般年纪的姑娘家。 从前有机会出去不过是去襄王府或者舅舅家。 襄王府高门显赫, 固然姻亲中少有实权人家, 但人家依然是天皇贵胄, 贺锦墨一去便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怕得罪了什么人给贺家丢脸。 至于舅舅家自不必说, 对待贺云昭倒是热情些。 对贺锦墨这么个姑娘家, 外祖父外祖母不过淡淡问几句身体如何,入不得他们的眼。 如今既是在自家家办的赏花会,她可是作为主人家招待宾客的,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将宾客们都送走后小姑娘兴奋的往祖母的院子里跑,小猴子一样跳到祖母和母亲面前从头到尾开始学一遍。 “曲家姐姐人最好,她还给我带一盒自己调的珍珠粉, 敷上之后脸蛋就会又白又细腻!” “还有还有, 好几位姑娘都想要昭哥儿的笔墨,反倒是没备足,我便说那咱们游戏分输赢,赢的才能拿走昭哥儿的墨宝, 大家全都说这是个好主意,我们便一直玩到结束!” “侧门到西院那条道上还有好多题没答,我们姑娘家一起过去, 共同猜了出来,还把剩下的种子都拿走了!” 贺锦墨说起今日的事,她眼睛都在冒光,手臂一挥一舞,旁边坐着的贺云昭还要小心的躲着她。 她笑看着二姐学着那些姑娘们说的话,脸颊圆润可爱,笑起来红扑扑的像一颗苹果。 贺锦墨一下子坐过来挽着她手臂,兴奋的问道:“你也快说说,你们那边有什么好玩的事?” 手臂跟着二姐的动作一晃一晃,贺云昭仰着下巴勾起唇角,“我们那儿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联联诗,做几首词,喝酒奏乐罢了。” “骗人!”贺锦墨横眉以对,气势凌人,“我们都听见你那院子闹的厉害。” 贺云昭止不住的笑倒在榻上,贺锦墨还要她讲讲,她却道:“那你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听见的,可是赵姑娘听见了石公子说话的动静?” 贺锦墨瞪圆了眼睛,这会子才想起来赵家姐姐还是那半边石公子的未婚妻的。 脑子里的记忆瞬间连成线,小姑娘兴奋的叫一声,一扭头扑到贺老太太怀里曲接着讲赵家姐姐做了什么事。 贺云昭悠哉的拿了颗山楂往嘴里丢,今日吃的肉有些多,消消食。 其实要是说起玩乐的趣味,自然还是她这边更闹腾,发生的趣事也更多,且贺云昭的口才定然是比贺锦墨要强上许多的。 但她一进门就瞧见二姐的兴奋样子,知道她今天格外高兴。 好不容易办了一次这样的赏花会,她还认识了不少姑娘家,这时候最是分享欲最大的时候。 贺云昭不想在这时候还要把注意力拉在自己身上,平日里整个家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又不差这会子。 贺锦墨是极可爱极懂事的姑娘,她仅仅比贺云昭大一岁,但从小是拿姐姐的最高标准来要求自己的。 因为身份原因贺老太太和贺母大半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时刻忧心身份暴露,只差一岁的贺锦墨在三岁之后便和贺云昭分开养,贺母怕她小孩子一个知道这件事后说漏嘴。 但贺锦墨从来不会愤懑委屈,反倒是把自己当大姐姐一般。 贺云昭只要带入一下小时候贺锦墨一个人玩耍那几年便心里酸酸的,把这个姐姐当成小妹妹一般看待。 她伸手拄着脑袋,笑眼弯弯的瞧贺锦墨表情生动的学起来。 学了好一会的贺锦墨猛然一扭头注意到看热闹的弟弟,凑过去亲昵的求一句,“你再写几张字给我可好,今日还有不少人找我要你的墨宝呢,我还没应下,但你什么时候空闲了就给我写几张好不好。” 贺云昭只好投降,她连连点头。 贺云昭其实不知道,贺锦墨小时候也有很嫉妒她的时候。 在五六岁的年纪,还什么不懂,既不懂男孩和女孩的不同,也不知道为何弟弟就是比自己受关注,不明白世人的眼光。 可是她有一次去正院,看到贺云昭伸着左臂,手臂上是被先生打了两下的红痕,红痕肿起来在小小的胳膊上看起来十分可怖,贺母就在一旁帮她上药。 那是贺云昭还没调整过来思路,背书按照自己的句读背,最后被先生打了两戒尺。 贺云昭的左臂伸出去上药,她圆润的小脸崩的紧紧的,右手却还抄写着书籍。 小小年纪的贺锦墨跑到大姐院子里放声大哭,她哭的眼泪鼻涕抹了贺锦书一身。 那是第一次知道心疼是什么感觉…… 贺云昭在贺家收获的是四个女性的爱,是温暖的尊重的爱,而她会用一切的努力去回报这份爱。 贺母笑着看两个孩子嬉闹,前些日子她有意为贺锦墨相看,却被贺云昭给阻了。 贺云昭道:“二姐只不过比我大一岁,时下人家中留到十九再嫁人的也有,我两年后参加乡试能过便是举人,那时候姐姐不过十七岁,若我为解元必能中进士,到时候便可为姐姐相看,也能找到好人家。” 贺云昭院试为案首,已经是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历来潜规则便是院试的案首必然得中举人,乡试的解元必然为进士。 贺母一想,也有道理,不论到时候小昭名次如何,总能想办法给她捐个官身,锦墨的婚事也好办一些。 贺母和贺老太太对视一眼,把之前相看女婿的事先放下,婆媳两个都笑眯眯的看着孩子们闹腾。 夜幕降临,繁星闪烁,眼前是被月光照亮的路。 今日本该是最热闹的一天,贺云昭的耳朵几乎吵了一天,白日同曲瞻他们玩耍,黄昏又去祖母房间闲聊。 许是说了太多话,如今她竟然闭着嘴不想说什么了,只是看着那圆圆的月亮发呆。 翠玲悄悄的送了一壶果酒和糕点来,贺云昭便坐在石凳上喝一点酒,再欣赏月景。 还有两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去年的中秋节,穆砚闹着要来她家一起过,只是待了半天最后还是依依不舍的回家了。 穆砚离开已有两月,她似乎没感觉有什么不同之处。 念书还是一样的念,没了穆砚陪着,还有师兄朱检和赵同舟,曲瞻同她关系也很好。 她因为名声收获了更多友人,她以萧长沣为鉴,不再挑剔朋友的品行,只要是待她友好的都以友人称呼,至于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长叹一声,明明身边有很多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了穆砚。 这是她第一个好朋友,也是关系最亲近的朋友。 穆砚不是那种性格强势的男孩子,所有的时刻里贺云昭都是更强势的那个。 穆砚小时候是一块团糯叽叽的小年糕,长大后是个脸颊圆润的小胖子,后来变成瘦了好多的小少年,如今却远在边疆…… 天空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琥珀色的眸子在月色下显示出一种深情的错觉。 随着年纪渐长,她生来就有的这种饱含感情的眼神,让她看起来是一个多情的公子哥。 她嘴角一勾,终于想到了什么,跑回房间拿出纸笔,就着月色写下她此刻的想法。 她不知这封信能不能送到穆砚手上,但她想一定要写! 墨迹缓缓晕开: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 大晋的秀才考上之后都有相应的待遇,首先便是免除徭役赋税,可以获得癝米供应。 京城地区政治地位高经济好,官府格外大方些,贺云昭每月有一百石的米。 加上她依靠父亲的恩荫是国子监的监生,按照国子监的规定,考上秀才的监生每年可得银子十两,足够一个普通五口之间两年的花销。 当然,对于国子监的大部分学子来说,十两银子不过是他们一点点零花钱罢了。 像贺锦墨,虽吃穿住行都有公中出,但她每个月也会有二两银子的零花钱,给她买些自己喜欢的小饰品或者是胭脂水粉之类的。 秀才若有犯罪嫌疑,是免于刑讯逼供的,且还有很多隐形的好处。 在一些小地方,县令也不过是一个举人,当地发生了什么案件、地方上有什么祭祀活动等秀才的意见都会得到重视,在京城自然就别想了。 更实际一些的好处,秀才名下可以拥有一定名额的免于赋税的田地。 贺家原本的一个庄子是挂在贺老爷子名下,老爷子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后来贺父去世前上的折子感动了皇帝得到了一个康顺侯爷的爵位,侯爵名下可以有六十顷田地免赋税。 如今贺云昭也有这样的名额在手上,贺母有意为她再购置一些田地。 本来还有些愁,京城附近的地方实在不好买,京城遍地贵人,一转头下去能砸死两个六品官,附近的田地都被人圈的差不多了,只能往远的地方去买。 就在贺母忧愁时,她突然听管庄子的老周庄头来报。 “西南边上有一百二十亩山地,原是人家圈起来打猎了,也不知怎得,昨日过来问咱们家可有买地的打算。” 老周头禀报起来自己也是纳闷,哪有人上赶着卖地的啊。 一同跟着来的老周婆子道:“西南边一座山都是公主的地方,老奴之前与那边的打过叫道,倒也没听说他们要卖庄子。” 贺母蹙眉,这就是说公主府是专门划了一百二十亩地卖给他们。 一时间她也是想不通,只好叫老周夫妻先去后巷歇歇脚。 等了晚间,贺云昭从书院回来,贺母就把这件事同她一说。 贺云昭一顿,随即皱眉思索,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娘,你还记不得早些年咱们家卖出去的那个庄子。” 贺母一愣,却是想起来了,贺家原本是有三个庄子的,一大两小。 京城的财富是按照高低一层一层分配的,贺家没了两任当家人,仅有的一个男孩儿还是小娃娃。 以京城附近紧张的土地资源来看,贺家已经不配拥有三个庄子了,但这两个小庄子中,其中一个是当年贺老太太的陪嫁。 老太太出嫁时朝上混乱,她作为王爷的长女也没人按理来说应有一个郡主的称号的,但碍于当时环境复杂,宗室死了不少人,那些年出嫁的宗室女几乎都是没有任何称号的府低调嫁人了。 襄王特别愧对长女,于是给了一个小庄子了,另外一大一小则是贺老爷子置办起来的。 前些年贺家出孝后,便有人暗示要买庄子,贺家也清楚,如今这个地位,要保也是强保罢了,护不住的,只好是卖了那个大庄子,留下两个小的。 贺母疑惑道:“当年买了咱们家庄子的也不是公主府啊,” 贺家庄子旁边西南那座山是熙合公主的庄子,也是陛下的姐姐。 贺云昭笑着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昔年咱们家不配拥有三个庄子,就必须舍出去一个,如今咱们家重新起来了,那自然就有资格拥有更多的田地了。” 熙合公主固然不是当初买走庄子的人,但是此举显然有意和他们家交好。 贺母当即道:“那我明日去公主府拜访。” 贺云昭惊愕,因为寡妇身份贺母极少出门,少数出门的时候都是有贺老太太同去,如今竟然这么痛快的去公主府了。 第二日贺云昭才知道为何娘去的这么痛快,因为熙合公主很幸运,她驸马死的可早了。 熙合公主亲自接待了贺母,她体态微胖,圆润脸颊可见过的极好,看上去十分年轻,她喜笑颜开道:“早就听说过贺夫人的美名,如今一瞧不愧是玉簪公子的母亲,自有一派气度。” “玉簪公子?”贺母微微愣住。 熙合公主笑着解释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前几日你家三郎办的那场赏花会可是有不少好玩的事,我听不少人说起呢,他们男孩子玩的痛快,写的诗也好极了。” “听闻园中群花争艳,你家三郎却只爱自己养的那盆玉簪花,还只为它写!” “不知是那个顽皮小子回来学了一嘴,大家便闹着叫他玉簪公子呢。” 贺母忍住笑意,她脸上抑制不住的自豪,“那里呢,他惯来是个爱花爱草的,侍弄花草分外精心,可他手艺不比人家,只能是精心呵护自己那盆,不准人诋毁。” 熙合公主惊呼一声,“天老爷!这还有公平可言吗?他养花比不得旁人,诗才却厉害,愣是用自己的诗把人家的花压下去。” 她又嗔怪的看了贺母一眼,“幸好你家三郎养花不好,要是样样都叫他拔得头筹,京城的其他公子哥恐怕气的要去跳河了。” 两人对视一眼,笑的前仰后翻。 两个寡妇的名声都极好,熙合公主好在她驸马死了之后她没嫁人,但她本人并无所出,所以被人认为是贞洁之妇。 贺母的名声如今更好,因为她养出了一个才华冠京城的儿子。 一来一去,贺家与公主府就这么联络上了。 这就是件很神奇的事,假如一个寡妇到处走动,人家会对她指指点点,但是当两个寡妇结伴,她们就那里都可以去了。 却说贺云昭这边,信通过大晋官府的驿站寄出去后,她就来不及去管了。 她仅仅是埋头念书,却不知穆砚身为边疆的小将目前还不被允许写信,只能是被动的接信。 两月后,一封信才慢悠悠的到了边城,到这里的每一封信都会被仔细查看。 将士们几乎是没有隐私可言的,守卫边城多年的老油条子才知道叮嘱家里人不要在信里说太私密的话。 细黑的沙土中冒出一个人影,穆砚趴在地上紧紧的盯着地面上一队蛮人经过,漆黑的眸子如狼一般冷酷血腥。 他来这里才知道,和平的生活只是京城人的特权,在边城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大大小小的死亡流血。 他来的第一天就在长官王副将的命令下,杀死了一个蛮人。 边城的将军们有自己的一套训练新人的方法,他们通常会带着新人维护集市秩序超过三月,因为此处是蛮族和晋人通商的地方。 待新兵们充分的意识到蛮人这个概念后,才会逐渐接触戍边任务。 但王副将本就十分厌恶这些新人,都知道他们是来镀金的公子哥,如何还能有好脸色。 于是第一日就安排他们去杀敌。 没经过心理准备,直接就去杀人,当天夜里公子哥们哭了一整晚。 唯独穆砚一个人忍耐着恶心,他睁着眼睛到天亮。 回城汇报了最新蛮族部落的动向后,穆砚才回到营地里。 只见大将军苏阳拿着一张纸站在他营帐的门口,他肃穆上前,道:“大将军!” 苏阳转过头瞧这个小子,新来的公子哥穆砚,他听王副将说起过。 穆砚如今大变模样,小麦色的肌肤,粗野的眉毛和坚定的眼神,嘴唇上被风沙吹的干涸流血,他的手掌从白皙修长变得厚重粗糙,活脱脱一个边疆将士的模样。 苏阳若有所思看着这小子,“你在京城有好兄弟?” 穆砚一愣,迟疑的点点头。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犹豫什么!”苏阳厉呵一声。 穆砚立即挺直腰杆,“禀大将军!有!” 苏阳把信纸递给他,“给你,你好兄弟给你写的。” 穆砚利落的接过,展开一看,他眼睛一热,果然是小昭。 他拿着信纸进了营帐,被送来的公子哥们年纪都不算大,本来就算不得多成熟。 穆砚来边疆之后,只收到过家里一封信,几乎人人都清楚,他在家中一定是不受重视的那个。 恶劣的环境下,他可能被会其他人欺负,看作地位最低的人。 但因为穆砚实在是学习能力强,敢杀人能杀人会杀人!无人敢招惹他。 周二性子活泼,很愿意和穆砚说话,但穆砚总是不够热情,他总觉得自己若是那么快就有一个新的好朋友很对不起小昭。 他迈步进入营帐,将腰间长刀卸下,一屁股坐在胡狼皮上,这才仔仔细细的看这封信。 小昭写他走之后他救了理国公府的裴世子,紧接着理国公幡然醒悟,又负荆请罪…… “他妈的,理国公真负荆请罪了?” 穆砚嘴角的笑容还没下去,抬起头看着周二伸长了脖子看他的信,他当即冷脸,一脚就踹过去! 周二嚎叫一声,哭丧道:“穆哥穆哥,快给哥几个看看吧,真闲的蛋都疼。” 边城这破地方初来一个月还算新奇,两个月过去,人都呆了,三个月过去,沙子里的老鼠他们都能玩半个时辰。 穆砚一拗胳膊,将信收回来,不愿意给他们看。 周二哭唧唧道:“穆哥,是不是贺三郎给你写的信啊,我知道你们两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知己好友,他才华那么厉害,会不会写好多有趣的事啊。” 穆砚表情略有松动,周围人一看直接扑上来,疯狂用自己贫瘠的词汇夸赞起他们的友谊。 穆砚只是略动动眼珠,冷冷道:“我先看一遍,再给你们看。” 万一小砚信中写了什么私密事怎么办,众人面面相觑。 穆砚接的信只有那一封,太少太少,他不知道寄过来的信会被无数人拆开。 他小心的低下头看了一遍信的内容,确保没有什么私密事,这才愿意给周二看看。 周二兴奋的嚎叫一声,他捧着信纸如获至宝,“啊!理国公府还闹鬼了!” 贺云昭文笔本就好,她对大晋官方驿站的寄信安全并不信任,自然不会多写那些隐秘,只是以旁观的口吻将最近的事写出来。 并道八月十三她办了一场赏花会,与会者皆酣畅而归,她于夜晚静思,观头上明月思边疆友人。 周二挠挠侧脸的胡子,递给公子里另外一个念书不错的大陈,“大陈,你瞧瞧这,这是词吧?” 大陈接过这最后一张信纸,不由得念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声音一句一句从平和到激动再到颤抖,营帐门口不知何时围了一群将士,他们是识字的,听得懂这首词说的是什么。 周二恍然一声“啊呀”,眼泪便落下来。 我的友人,中秋将至,我在一边赏月一遍饮酒,微醉之时,思念便飞上月亮,在天上人间遨游。 埋怨月亮,您总不该有什么遗憾吧。 但转念一想,世间又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情呢,既然如此何必为了短暂的分别而悲伤。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阳不知道何时也过来了,满是风霜的脸上也滑下一道泪痕,“有友如此,穆砚,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穆砚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再次听着这封信,轻轻抬眼。 若说有什么遗憾,便是错过了太多彼此长大的时间,等他能够回京,小昭应当已经成家立业了…… 军中也是有文人的,一听见这首词便惊为天人。 这首词从京城出发两个月到边城,又从边城出发,跟随回京述职的监理官的车架慢慢慢的到达京城,这首裹挟着水汽和风沙的词回来了。 第29章 乡试通常在每年八月举行, 故又称为‘秋闱’,乡试逢子、午、卯、酉为正年,今年恰好是曲瞻参加乡试的时候。 考试日从八月二十一日开始, 他居然赶在八月十三还出去玩耍, 贺云昭事后想到此事还是心中一惊。 乡试共要考九天七夜, 着实是辛苦, 这年代的正经的读书人身体素质还是十分不错的,不然也扛不下考试。 曲瞻既为友人, 贺云昭便想去送考, 却被曲瞻连连摆手推拒。 他一脸心有余悸, “我祖父对家中科考的子弟十分严苛, 一早在贡院门口租好了院子, 严禁任何人送考, 更是禁家中长辈女眷时时问询。” 曲阁老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他老人家还是那一年探花,为官多年来耿耿于怀的就是输了的那一次。 从曲瞻的相貌也能猜出曲阁老年轻时的风采,无怪当年被点了探花。 就是因为曲阁老如此严苛对待家中子孙的科考之事,曲瞻是万万不敢叫贺云昭去送的。 他拍着胸口一脸惊恐,“前些年去我叔叔参加乡试, 婶婶忧心要去送考, 叔叔私下里叫人接了一次,夫妻俩考前一天还抱头痛哭,老爷子当场未发作,待叔叔出了贡院, 将人劈头盖脸一顿骂,叔叔扭过头就斥婶婶。” 贺云昭听到此处一皱眉。 曲瞻继续道:“祖父还在场呢,气的老爷子抬起一脚踹了过去!” 曲瞻感叹, “老爷子骂的可狠,道是我那叔叔外饰温文之貌,内藏狡黠之下,分明是小人做派。” 贺云昭连连点头,道:“无怪曲老如此评价,夫人心忧考试的丈夫是理所应当,但曲老已吩咐不准人送考,暗地里违背,事后暴露又把事情推到自己夫人头上。” 曲瞻扭过头惊讶的看着贺云昭,“祖父当时也是这样说的,后来即使叔叔考中了,祖父待他也是大不如前,前些年才终于补了缺往西南去为县令。” 曲阁老认为,科考之前应当身心如一,专注的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才能获得最好的成绩。 ……因为当年他就是绝对不许家人送考的,直到殿试时,家人送了一次,他才落到第三。 曲瞻对祖父自是不敢违逆,何况他被养成的习惯是考前绝对专注,若是友人提前一天送考,他反倒是不习惯。 贺云昭既了解了他们曲家的规矩,自然不会再去添乱,便只好提前祝曲瞻一举夺魁,她在家中待闻捷报。 九月十二,放榜,曲瞻名列第一名,解元! 会试一般在乡试第二年的二月或三月,是以曲瞻是万万不能再出来玩了,只能是在家中头悬梁锥刺股。 曲瞻的轻松写意叫贺云昭一阵羡慕,丁翰章还找来了乡试前三名的文章来给贺云昭看。 出乎意料的是,曲瞻平日里不是个低调的人,还爱打扮的十分鲜亮,但文章却格外务实,甚至称的上简朴。 不仅是京城地区,丁翰章曾为礼部尚书,弟子众多,曾为会主考官,好多官员都曾奉他为座师,如今这些弟子遍布大晋各地,有为县令的、有为学政的。 礼部掌管祭祀、科举、外交等事务,简单来说丁翰章曾经是教育厅厅长兼外交部部长兼宗教总局局长。 即使他退休多年,仍能调动不少资源,今年江南地区的乡试卷子都送了一份过来,令贺云昭挨个做了给他批改。 这个量之大,贺云昭写完这些再等师父讲解一遍,最后再学习众多解元的文章,足足花了三个月。 三个月,她还是没收到穆砚的回信。 “唉,”贺云昭无奈叹口气,穆砚不会无缘无故的不给她回信。 要么是走驿站太慢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要么就是回信在路上丢了,这种事并不少见。 翠玲小步过来,“三爷,今儿还要去韩家赴宴,该换衣裳了。” 贺云昭点点头,起身,换了一身青蓝色衣裳,黑色的裤子,头包方巾,十分低调。 她从前从来不觉得交际是一件难事,如今贺家重新启动不少关系,她才察觉这些事究竟有多杂多乱,原来的亲朋故旧居然这样多! 贺云昭这样借口读书的还能推举一二的了,贺锦墨就惨了,但凡是个姑娘家能去的宴会,下了帖子她就必须要去。 再加上熙合公主和贺母这两位寡妇一拍即合,到处走动,贺锦墨能去的就更多了。 最开始还兴奋的激动,每日都要学一学见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话。 半个月过去,小姑娘累的脑子都不转了,整个脸颊都瘦了,衬的眼睛愈发大。 今日的宴会就不是贺云昭可以随意推拒的了。 韩轸是从边疆回来的监理官,韩家在本朝出过十二位四品以上的官员,其煊赫之势自不必说。 监理官在大晋是个相当自由的官位,主要是负责地方财政的监理工作,如果说皇帝要修建一个什么行宫之类的,负责检查财务的也是监理官。 韩轸五年前去边疆就是为了边军军饷之事,如今五年过去,边军财务清楚,建立了一条由晋州直往边疆的一条运粮线。 如此功劳,自然是时候回京了。 贺云昭曾听了几句,据说这位回京后大概率是到户部任职,可能会是侍郎。 韩家同贺家也算有几分交情,贺老爷子和韩家老爷子是同年,一同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同一位侍讲手下做事罢了。 这两位一过世,两家自然就没什么联络了。 最新的联系却在熙合公主身上,熙合公主的亡夫是韩轸的大哥。 韩轸向来待这个公主嫂子十分尊敬,韩家给公主府的年礼每年都十分丰厚。 如今韩轸回京宴请亲朋,怎能少的了守寡的长嫂呢。 熙合公主近来又爱和贺母凑一起,到处去赏花赏景什么的,一个寡妇被人诟病,两个寡妇一起反倒没人说什么闲话。 韩家与贺家还有一层关系就是,丁翰章的儿媳妇就是韩轸的堂姐,有这层姻亲在,贺云昭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了。 帖子送到贺家时,贺云昭奇怪,她和母亲的竟然是两份帖子。 贺母忍住笑意,“我那份是看公主的面子,你那份才是韩家下的帖子了。” 贺云昭哑然失笑,韩家人做事竟还这般仔细。 到了韩家,贺云昭这才知道,韩轸竟还如此年轻,年仅三十八岁! 贺云昭低调的跟着韩家的侍女落座,位置稍稍有些偏,倒也正常,贺家与韩家也不是十分亲密的关系。 最亲近那一拨是见面就得叫舅舅姑夫的,韩家人多,姻亲自然多,都扎堆坐在前面。 贺云昭一落座就笑,旁边的石芳典招呼一声,“云昭兄,笑什么呢?” 贺云昭扭头去瞧他,她嘴角淡淡勾起答道:“我笑的是这位置安排的好,一会儿我和芳典兄一块做糕点去。” 同一桌上的窃窃笑声传来,有人笑着道:“芳典啊,你说你惹他做什么!” “他那张嘴输过谁啊?” 这还算是有些良心的,还有人跟着贺云昭起哄,闹到石芳典脸蛋通红才罢休。 要不说这位置好呢,年龄相仿的公子哥们都安排到这儿了,多数是和韩家有些关系,交情又不太深的。 韩轸中年人模样,为了整洁在边疆时不曾蓄须,离开边疆后才慢慢蓄了一层短须,人瞧着肤色略黑模样粗糙,说话声极响亮。 兵部左侍郎齐嵩赫然在位,贺云昭与他对上眼神,顿了一下,她拱手示意。 齐嵩淡淡点头。 贺云昭时候来才知道,这位在皇宫里和曲阁老一起在御前抨击理国公的侍郎大人还是齐老的儿子。 韩轸并未起身讲什么话,只是略点点头,乐声已起。 贺云昭瞧了一眼,似乎齐侍郎和韩轸在说什么话。 她松松肩膀,说笑着和石芳典等人一起说话。 淡淡的乐声悠扬的传来,身边一位青衣青年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诧异的转头,“世……” 随即点点头。 贺云昭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奏乐的师傅,身边猛然就换了人。 她惊讶道:“裴世子?” 裴泽渊点点头,轻声道:“贺兄。” 方才的那人与贺云昭只是有些熟悉,两人坐的不算近,换了裴泽渊,他提一下圆凳倒是坐的近了一些。 “刚瞧见你,许久没见,便过来了。”他意简言赅,望着贺云昭,神态认真。 贺云昭一瞧,如今的裴泽渊似是养好了伤,看起来健康许多。 一身暗青色长袍,束着窄窄的黑色腰带,没了那层伤的覆盖,他本人是个极俊俏又锋利的少年,身姿矫健,能瞧出他浑身上下都有习武的痕迹,脚步轻步态稳。 裴泽渊有些僵硬的挺直肩膀,他好似应该多说几句关心一下,但这个时候他嘴笨突然笨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侧着头,尽力笑了一下。 一张僵硬的笑脸出现在贺云昭眼前。 贺云昭:“……”这脸是没养好吗? 扑哧一声,贺云昭没忍住笑了。 前边的人还在推杯换盏,贺云昭这里已经吃饱了开始欣赏奏乐。 裴泽渊就仗着人多听不清,他凑在贺云昭耳边十分小声的隐晦代指的讲自己干了什么事。 事无巨细,交代的清清楚楚。 贺云昭留神细听,便不曾关注别的地方,殊不知前面已经提到了她名字。 齐嵩摸着胡子笑道:“近来京城若说才华最瞩目之人当属贺三郎,一首如梦令简直都要让京城的海棠花供不应求了,读书人都在卧房摆一盆海棠花,清早起来问一声。” “哦?”韩轸不以为意,韩家是累世的士族,这等营造名声之事他们最熟悉不过。 许是齐嵩的哪位子侄,韩轸如此想着。 他刚刚回京,虽说早已打点好位置定下了去户部,但到底是离京城几年,陌生了许多。 虽然说听家里人说过京城的情况,但不亲身感受,如何能得出自己的结论。 京城不比边疆,边疆虽穷苦,但是人和事儿都简单,他只需专心理清财务就好。 京城却不同,要会做事,更要会做人,差了一样,便会跌下去了。 齐老德高望重,他老人家的品行是得到先帝认可的。 齐嵩蒙受余荫,年纪轻轻坐到了兵部左侍郎的位置,上次还和曲阁老联手改了京都大营的建制,多年不见,这人手段高明了许多。 思及此处,韩轸笑着道:“既然你如此推崇,那我少不得见一见人了,我倒要看看这贺三郎是什么人?能叫你齐嵩如此的滔滔不绝于我介绍。” 齐嵩一听就明白,韩轸这是先入为主了,不认为贺三郎有什么绝世的才华。 若是当真感兴趣,此时该问的就是那首词了。 既然不曾问作品,只是一味地提起人,可见话非真心。 齐嵩靠在椅背上,心道韩轸啊,这你可是狗眼看人低了。 他暗自一笑,随即道:“见人容易,今日就能叫你见到!” 韩轸一愣,他还真是不清楚到底都请了什么宾客。 齐嵩低声提醒道:“这还是丁老的弟子。”可不是绣花枕头一般的公子哥。 他本意为提醒韩轸不要轻视人,免得不小心失了颜面。 却不知韩轸一听倒是蹙眉不喜,他先入为主,认为此人才学一般,不过是吹捧出来的。 因齐嵩为人十分低调,不同于热爱诗词性子昂扬的齐老,齐嵩本人是十分能适应朝堂的。 不说圆滑以对,且看他能直接和曲阁老联手毁了理国公在京都大营的局面就知道他本人对于权术是有一份心得的。 这样的人,旁人或许会因为齐老的名声而认为他也是正直的人,韩轸却不会如此认为。 所以当齐嵩本人提及什么才子,韩轸是一概不信的,但他愿意给这个面子。 只见齐嵩抬眼四处一瞧,他高声道:“贺三郎可在?” 贺云昭一顿,听见声音后手里的花生刚扒出来,她顺手往裴泽渊手里一塞。 她起身恭敬道:“学生在。” “近前来。” “是。” 贺云昭抬头往前一走,她穿着低调简单,有素雅之风,无奈本人长相太过精致,自带一番氛围。 韩轸打眼一瞧,便忍不住无奈笑了。 他见过不少才子,才貌双全的能有几个,这贺家三郎既有如此风姿,才华哪怕只是平平也能被吹上天去。 也怪齐嵩没念出贺云昭写过的诗,毕竟他最欣赏的是那首‘要留清白在人间’的《石灰吟》,那首诗可实打实吹响了理国公的丧号,他可不好直接提及,便提了一嘴《如梦令》。 待贺云昭人走到面前,韩轸笑容亲切,他已经打定主意给齐嵩这个面子。 他便道:“老齐如此赞你,不知如今可有功名?” 贺云昭拱手见礼,稳重道:“回大人的话,学生已是秀才。” 韩轸点点头,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他沉吟片刻便问道:“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何解?” 贺云昭细细一听,她神色一顿。 不是被难的,而是这题太简单了些。 “喜怒哀乐之未发者,谓之中,发而中节者,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人的情绪未发之时人最本真的状态为中,当情绪因外物而引发出来得意控制使得其节度,此为和,中是最根本的状态,和是天下共行的大道。” 韩轸笑着点头,他赞道:“好,书念的还不错。” 齐嵩也是一愣,随即无奈道:“贺三郎乃是今年京城的案首,要是只拿这点东西考他,也太简单了。” 韩轸一顿,案首?他对贺三郎的评价瞬间升了一个台阶。 人家孩子都已经站出来了,此刻大半个宴席的人都在瞧着,齐嵩显然想要他出个有难度的问题。 刚才一瞧,贺三郎也是严谨治学的学子,不好叫人下不来台。 韩轸心念一动,倒是真想起来一件事。 他抬眼一瞧周围,轻轻拿起酒壶,“既然如此,听老齐说你擅诗词,也不为难你,我这有一首词,你便解析一番可好?” 贺云昭颔首称是。 韩轸拎着酒壶便站起来,周围人静静的听着,等着问题的到来。 他道:“本官在边疆五年之久,日日见风沙,夜夜赏新月,将士们长久的无甚趣味,本官临行前听闻一桩轶事,有位小将军的友人从京城为他寄了一封信。” “信上有京城趣事,诸位想必比本官清楚的多,就不多讲了。” 瞬间笑声响起,这一年京城可不是热闹的很,理国公府闹鬼都不是最大的事了! 有人暗戳戳扫了几眼表情平静无波的裴泽渊,见他掌心握住放在身前,不知拿了什么东西,随即冷汗直流,不会是拿着暗器等韩大人说趣事的时候要扎人吧! 韩轸等笑声停了,他继续道:“随着趣事而来的还有一首词,既然如今贺案首在此,还颇擅诗词,本官便念出来与诸位共同欣赏。” 众人笑着抖一抖衣袖,伸出手来轻轻一拜,“大人请念。” 韩轸拎着酒壶走到堂下来,他摸摸自己还不长的胡子,“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我越乘风归去……” “不应有恨……” 他长长的叹息一声,念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话音落,众人笑容凝滞,齐嵩骤然起身,脸上满是惊叹。 这首诗是如此的至情至性,奇崛新颖,引人遐想,想象奇伟,又充满了风流绮丽。 一时间叫人痴了、醉了,沉醉在词中乘风而去的浪漫遐想中。 “好啊,好!这样一首词竟也不曾张扬出来,只在写给友人,若非韩大人带回来这首词,我等还不知道多久还能品味到如此意趣啊!” “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啊,太美了!” 韩轸满意的看着众人痴痴的模样,他初听之时也是如此情态,如今已能流畅的念出来了。 他笑看着贺三郎,“贺三郎,便解析一番吧。” 这个问题不难,但很有趣,韩轸如此想。 这个问题不难,但很尴尬,贺云昭如此想。 她摸了摸着鼻子,神色窘困,“这首词不如由大家一起来赏析吧。” 韩轸一顿,皱眉瞧着贺三郎,不知道他为何拒绝。 另一旁待在原地攥着花生坐了好一会儿的裴泽渊似乎察觉到什么,他便起身问道:“这首词写的好,不知是和人所作?” 韩轸扭头一瞧,这个少年他不大认识。 他离开京城时裴泽渊还不大,怎么可能还记得人。 “这首词的作者姓贺,名为云昭。”??????!!!!! 贺云昭? 贺云昭! 石芳典惊呼出声,“贺云昭!” 韩轸不明所以的发现众人激动起来。 齐嵩已经霍然起身,他大笑道:“老韩啊,老韩,你回头瞧一瞧吧,你身后的贺三郎,就叫贺云昭!” 喧闹声周骤然响起,韩轸猛然回头,失神的望着贺云昭,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人隔绝在外,他颤颤巍巍的提起酒壶,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神情复杂而激动,“贺云昭?你是贺云昭?” 贺云昭尴尬的抿唇点点头。 “啊呀!”韩轸惊呼一声,难以置信! 写出《水调歌头》这样充满思念之情有着风雅意趣的词的作者就在他眼前,就是他认为名声是营造出来的贺三郎! 韩轸拎着酒壶呆住了,转身嗖的一下跑回桌子旁,挑出一只酒杯倒满美酒,再跑回贺云昭这边,“韩某有眼无珠!” 贺云昭尴尬褪去,只是接过酒杯后潇洒自然的一饮而尽,轻哈一声,道:“大人喜欢是我的荣幸。” 韩轸越看他越喜欢,少年肤白而净,眉眼精致却不含轻浮之气,反而一点羞涩让他看起来万分真诚。 韩轸一刻不停的拉着贺云昭往座位上走,一脚踢走坐在自己一旁的儿子,给贺云昭腾出位置。 他忙又去问齐嵩,“不知三郎之前写的那首如梦令是如何的?” 齐嵩一贯不那么爱笑的,今日却接连大笑好多次,此刻更是一时间笑倒再桌子上,握拳用力捶着桌子抬不起头来。 好在旁人自会帮忙,不仅将《如梦令》念来,还念了那首《石灰吟》和《咏玉簪》。 那可是有好多故事能讲了! 贺云昭连连摆手拒绝韩大人的劝酒,但实在敌不过热情,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 韩轸又是一番惊叹,“贤侄好酒量!” 贺云昭无奈摆摆手。 齐嵩没忍住再次捶桌大笑,这会就成贤侄了! 待到酒兴正酣,韩轸醉眼朦胧点着自己胸口,“这首词,听到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京城的家人,如何能不喜爱啊!” 被赶走腾位置好几年没看见亲爹的儿子:“……” 临到散席,谁都不管用了,甭管是好几年没见的亲儿子还是这个侄子那个外甥的,通通不及一个贺三郎! 韩轸的儿子韩书礼小跑着追上来要送人,贺云昭连忙推拒,“韩公子快些回去吧,在下自己走便是。” 韩书礼无奈停下脚步。 贺云昭是自己骑马来的,另一边的贺母与贺锦墨早就坐着马车回去了。 万万想不到前厅这边竟是喝了这么久,等了好久不见人回,正催着家里的马车出发来接人。 她此刻饮酒太多,一时间还真不好骑马,便牵着马慢慢往回走。 吱呀一声,一辆锦缎为面的马车停了下来。 第30章 贺云昭的右手还抓着缰绳, 她眼神迷蒙一瞬,随即恢复清明,道:“裴世子?” 裴泽渊点点头, 他从车架上利落的跳下来, 转身背对贺云昭, 在车架外侧伸手一拉, 便有垫脚的杌凳被放下。 “瞧你被韩大人他们拉着喝酒,好几壶灌进去, 担心你喝醉了, 我便提前吩咐人备好了马车。” 他立在贺云昭面前, 一抬手就要扶贺云昭上车。 贺云昭蹙眉, 扭头一瞧自己马, 她无奈道:“那它怎么办?” 裴泽渊伸出手示意她去瞧, 不远处一个一身灰黑色布衣的青年快步跑了过来,从贺云昭手里接过马绳。 马儿甩甩头,唏律律一声,显然是不想叫陌生人牵自己,却见青年自袖子中掏出一块饴糖来,给马儿喂到嘴边。 贺云昭目瞪口呆的瞧着自家的马瞬间温顺的跟人一起哒哒哒的走了。 她长嘘一声, 道一声谢, 扶着裴泽渊的手臂,一步踏在了杌凳上。 她酒量虽好,并不意味着不会醉,只不过是还没喝到量。 今日便是多少带了几分装醉, 加上她很能说话劝别人喝酒,不然若是叫人家一直劝她,只怕是三斤都能灌进去。 二斤, 这是贺云昭能保持理智清明的量。 三斤有些迷糊,四斤就进入另一个状态了,简单来说,可能会死…… 人喝了酒就算不醉,也会有几分不同的变化,便如现在,她不自觉的在上马车时将大部分的力用在了裴泽渊的手臂上。 与其说是自己上车,倒不如说是裴泽渊扶上去的。 一进到马车内,便觉处处不同,此时正是十月末,夜晚寒凉,马车内升了小小的黄铜炭炉,温暖扑面而来。 贺云昭一进去便自在的歪在了靠枕上,她手臂扶着车窗的边框。 等裴泽渊一进来,才发觉这马车空间不小。 贺云昭虽清醒,但动作放肆许多,她脸上笑意骤然增多。 她还未开口说什么,便瞧见裴泽渊撸起袖子,他从炭炉上取下小壶,将未开的热水倒进一个铜盆中。 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取出来一块素软锻来,两手浸在盆里,他那双手似乎一点不怕烫一样,拿出来将软缎用力一拧,便攥的半干。 “唉……”贺云昭话还没讲完,热乎乎的软缎便轻柔的按在她脸上,仔仔细细的将她的脸擦干净。 热气扑面而来,叫人舒适的昏昏欲睡。 裴泽渊目光专注,手上动作细腻。 他并不因为练武就粗手粗脚,实际反而手更加灵巧,不然如何耍的好那些短刀。 他手掌宽大,贺云昭脸又小,如此一盖上,倒把整张脸都遮住了一般。 裴泽渊皱眉,给贺云昭擦脸的难度比他自己洗脸难度大多了,皮肤很细嫩,需要小心。 贺云昭惊呆了,她今日穿的是一件圆领衣裳,外罩了一件比甲用来保暖。 她心里有些警惕。 裴泽渊却避开领子,在不冒犯的情况下将她脖颈轻轻一带而过,湿热的软缎将脖颈处不经意撒上的酒液都擦干净。 擦干净后,酒气瞬间淡了许多,整个人也倍感舒适。 贺云昭哭笑不得,她下意识摆手推拒,“世子不必如此费心,我自己来就是。” 裴泽渊闷不吭声,他扭头将软缎浸在水里投了一次水,拧干后一手拿着软缎,一手指着贺云昭的手。 贺云昭:“……好吧。” 话音一落,裴泽渊将软缎展开,紧紧包裹着贺云昭的手,他低下头擦的十分仔细。 从贺云昭的角度去看,裴泽渊眉毛浓黑飞入鬓角,眼睛垂下专注的看着她的手,睫毛长长的像一把小扇子,浓到像是画了眼线,唇角轻轻抿着。 他给人十足十的凌厉之感,待人却十分温暖,照顾人也是十分仔细,能看出他不甚熟练。 因为他擦完贺云昭的手之后,像是猛然又想到了什么,再浸一次热水,将贺云昭的指缝都擦干净。 贺云昭摇摇头,喝酒之后情绪被放大,她调侃道:“世子心灵手巧,叫人叹服。” 裴泽渊扭头去看她,只见她白皙的肌肤上泛起一层酒醉的红晕,半靠在枕头上,发丝从方巾侧面冒出一些,散乱的贴在脸侧,被软缎烘了一下的睫翼湿润柔软。 他抬起手将她发丝整理好,未曾接话,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个茶杯塞到贺云昭的手里。 简单开口道:“漱口。” 贺云昭喝了一口,是淡淡的菊花茶的香气。 她俯身要吐出,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黄铜盆来。 她瞄一眼神态自然举着黄铜盆的裴泽渊,有些不太自在的将漱口的茶吐了出来。 手里的茶杯被拿走,又被塞进另一杯茶。 贺云昭低头一瞧,杯子里是解酒的葛花茶,她饮了一口,热热的葛花茶从喉咙到胃,缓解了喝酒的不适。 只是……她好奇问道:“怎么是甜的?” 裴泽渊嘴角很快的弯起,他语气中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小得意,“是甘蔗汁,可以解酒,能缓解不舒服。” 贺云昭倒是知道这东西能提出糖来没想到竟然还有解酒的作用。 贺云昭方才有些脸颊热热的脑袋有些浑,如今舒舒服服的靠在马车里,脸手都被擦的干干净净,喝一杯热乎乎的加了甘蔗汁的葛花茶,整个人从内到外都舒坦起来。 只不过一瞧裴泽渊仔细照顾她的模样,不由得也升起一种隐晦的忧虑。 裴泽渊那稀烂家庭,不会影响他变成讨好型的人吧。 贺云昭疑惑的看着他,“你……” 裴泽渊却一个转身从窗口探出头去,高声道:“你家三爷在这儿。” 紧赶慢赶出发的翠玲和杨小满都快急死了,三爷是骑马去的宴会,本来认为不会喝什么酒,吃饱也便差不多回来,熟料夫人和二姑娘都到家许久了也不见人回来。 贺母便猜是宴会上遇到了什么人,贺云昭多喝了几杯也未可知,她便连连催着家里小厮去接。 两府离的不远,出发的也快。 两辆马车正好在街上迎面相遇,贺云昭在车内看不见人,裴泽渊却记着呢。 贺家又不是他那个家,贺云昭的家人很是惦记她,不会在他久久未回时还不理不睬,他便叫驾车的小厮留意些,瞧见了迎面来的马车便提醒一句。 车门被敲了两下,裴泽渊便探出头去看,果然是杨小满,贺家的人。 他扭头还要说话,贺云昭已经倾身靠过来,她凑近了车窗。 “小满!”她脸上笑开了花,喝酒后有种比平时更加兴奋的感觉,她挥挥手,“我在这!” 杨小满惊呼一声:“三爷!” 翠玲从马车里出来,她跳下来就要过来接贺云昭,“三爷,怎么喝这么多酒,奴婢来照顾您。” 贺云昭两只手扒着窗户边,她脸蛋泛红,和平时的冷静相比几乎有种诡异的兴奋,“没有喝很多,两斤而已。” 她还伸出手要拉着翠玲说话,小半个身子悬浮在马车里。 裴泽渊在她倾身到窗前时已经伸出手托住人,一手托着,另一手搂着她肩膀,防止人失去平衡掉下去。 贺云昭挥挥手,吩咐道:“你们跟在后面就好。” 翠玲应了声是。 贺云昭撑着车窗就要自己坐回原位置。 裴泽渊心里却冷汗直流,这个状态怎么看都不太安全吧。 于是他两臂一用力,直接把贺云昭平移回来,安安稳稳放置在靠枕上。 贺云昭眼前一花,就恢复了原状,手里被塞进温热的茶杯,她呆住,“唉?” 刚才和翠玲说话难道是她的幻觉? 或许平日冷静时她不会说出这些话,但此刻饮酒后,她便能很快的说出口。 她疑惑问道:“世子待我未免太好了一些,这么照顾其他人,你是不是感觉那里不太舒服?” 她盯着裴泽渊的脸瞧,蹙眉道:“世子听我说几句,虽然都知道理国公亏钱你许多,家中不是很和谐,但是不能因为那些坏的经历就困住自己!” “白衣沾墨水,洗干净照样穿。” 裴泽渊轻轻抿唇,道:“不是,父母之事已对我没什么影响。” 他一顿,认真看着贺云昭:“只是贺兄待我已经极好,就忍不住回报一二。” 贺云昭哑然失笑,她歪头好奇道:“我也没做什么啊?” 裴泽渊轻笑一声,眼眸深邃而明亮,他道:“已经做了很多很多。” 这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却不会义正言辞的指责他的人。 他对父母所做的那些事,装神弄鬼、半夜里去偷袭,换做其他任何人知道后都会斥责他罔顾亲恩禽兽不如。 就连舅舅,他的皇帝舅舅在裴尚玄久久不能上朝时也招他进宫劝他收手。 裴泽渊敛眸,他只是道:“贺兄不必叫我如此生疏,叫我名字就好。” 贺云昭迟疑道:“那……泽渊?” 裴泽渊点点头,轻轻抬眼,黑白分明眸子满是专注,低声喊了一句,“小贺哥哥。” 贺云昭心里倒吸一口冷气,不成不成这可不成,她轻咳一声,“咱们年龄相仿,叫我一声云昭兄就好。” “好,云昭兄。” 贺云昭一看到裴泽渊真诚的专注的脸庞,想到刚才他仔细的照顾…… 她但凡要是比裴泽渊大二十……不……大十岁,她都必然问一句‘孩子,你愿意叫我一声义父吗?’ 多么好的孩子啊!呸!理国公和宁安公主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好孩子! 贺云昭眼中腾的冒起一团火焰,立刻问裴泽渊的近况,“可还有为难之处,说出来,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裴泽渊确有为难之处,但他已不愿意说,不想再麻烦贺云昭。 何况他认为没法解决,他只能妥协,于是只是摇头。 但他拙略的演技岂能瞒得过贺云昭,她犀利的眼神瞬间扫过,“说实话!” 裴泽渊低下头,声音喑哑,他坦白道:“舅舅已经知道了我的事,裴尚玄就久久未上朝,舅舅劝我早日收手,也只能如此了。” 既是皇帝要裴泽渊收手,那必然是无从更改,不过……“你没提出什么条件吗?” 贺云昭疑惑起来,裴泽渊竟什么都没提! 裴泽渊一愣,猛然抬起头,都顾不得装可怜了,他下意识答道:“还能提条件?” 贺云昭比他诧异多了,“当然啊!” “陛下只是劝你,那你既然认为自己最后还是会收手,你为何不提出条件?” 以她短暂的一次见面来看都猜出陛下是个脾性温和的皇帝,很好说话,能够采纳臣子的意见。 他虽为皇帝,但是很少见的身上没什么强势味道,能够纵容裴泽渊闹了小半年,可见也是明理的且对裴泽渊多少有些愧疚在心里。 这样的皇帝就像一块美味的肉,强势的臣子就像是闻到肉味的狼。 贺云昭几乎在听裴泽渊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脑子里已经带入了如果是她,她会要什么东西,毫无疑问,钱!权! 总有一样是皇帝能给的! 裴泽渊之前是没想到,这会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他立刻道:“我能要府里的库房大权。” 贺云昭本性中有一点很微妙的东西,对待权力,她能像鬣狗女王一样从很远的地方就嗅闻到猎物那种香甜的气味。 理国公、裴尚玄、京都大营、兵部、宁安公主、熙合公主、韩家…… 她直起身,手臂立刻撑起,裴泽渊连忙来扶,却被推了一下。 贺云昭伸手拉着裴泽渊双手,扯开手臂,她目光如炬,让他两臂摊开,她上下认真打量一下。 虽然脸看着还稚嫩,但身量已经长起来了,肩膀宽厚,手臂结实,之前还证实了一下耐力和意志力。 她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光,斩钉截铁道:“你要去京都大营,先要这个!” “你和熙合公主也熟悉,透过她试探韩家态度,想办法让你爹去不了京都大营,只能通过你传达命令。” 京都大营目前明面上最大的势力有三股,最大的自然是裴尚玄、其次是石家、穆家这两个名正言顺插进去的,韩家则是历来在户部,手里有批银子的权力。 裴泽渊若能进京都大营,第一步叫他爹去不了京都大营,他可以名正言顺接受势力。 和韩家逐渐接触则是因为军饷是重中之重,只要裴泽渊的面子能卖到户部去,大营的参军和文吏等自然会倒。 剩下的石家和穆家根基没有裴家深,原来的那些扎根京都大营的人家,完全可以拉一波打一波,全看裴泽渊想收拾哪一个了。 裴泽渊这皇帝外甥的身份简直是能够玩出无数花样。 裴泽渊并不笨,几乎一瞬间便明白过来,呼吸一窒,贺云昭这种敏锐的本能令他不由得后颈汗毛直立。 一时间竟是呆住了,他就这样盯着贺云昭瞧。 贺云昭有些疑惑,她摆摆手,问道:“你不喜欢夺权?” 裴泽渊沉默片刻,纠结道:“我心里实在恶心,不想接裴尚玄的东西。” 以裴尚玄儿子的名义接收那些东西,他心里恶心。 贺云昭挠挠头,“?” 她能理解,但不太能尊重的了,“为什么呢?” 她有些雀跃的抬起手臂揽着裴泽渊的脖子,安抚道:“你煮过粥吗?虽然有烂菜帮子掉进去了,但是没关系,捞出来煮沸后又是一锅好粥。” “理国公也不是傻子,估计已经知道你做的事,哪怕没有证据也会认定是你,你到时候如何保护自己呢?” “别纠结恶心不恶心的,有什么东西就要先拿到手里,喜不喜欢另说,但要先拿到,等你拿到手了有的是时间说恶心烦人。” “可你要没拿到手……”她冷笑一声,眯眼道:“那就是人为刀俎你为鱼肉。” 贺云昭瞬间换了一幅表情,她笑着道:“何况来日你我同朝为官,互为臂膀,岂不美哉?” 裴泽渊狠狠点头,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贺云昭,隐约闪烁着崇拜。 几日后,贺云昭便听说理国公生了病,起不来身,世子裴泽渊已经进了京都大营。 裴泽渊白日进宫同皇帝说他怕父亲杀他,想要进京都大营以求自保之力,皇帝一听外甥如此说,哪有不同意的。 夜晚裴泽渊就用自己收买的人手给厨房的大锅下药,令守门的人睡的沉沉的。 他用细针扎透了裴尚玄左腿膝盖骨,还特意抹上重金买来的好药,让其恢复的更快。 第二日裴尚玄几乎毫无察觉,但蓦然便发现难以长时间直立行走,左腿痛的难以忍受,他就要右腿借力,借过导致右膝盖耶磨损严重。 他怀疑就是裴泽渊这小畜生,仇恨的目光似是要杀了他。 裴泽渊却只是淡淡道他可以去京都大营为国公分忧,裴尚玄再恨,也不愿意失去权力,只好同意。 部将们只以为裴泽渊是承皇帝旨意进来历练,并且他父亲还是京都大营的正指挥使,他在里面自然是如鱼得水。 不少裴家的旧部对小小年纪就愿意放弃安逸生活进来历练的裴泽渊十分有好感。 一个是认真坚毅行动力强的皇帝外甥,一个是闹出不少笑话阴阳头还没长出来的驸马爷,都是裴家人嘛,部将们会偏向谁一目了然。 贺云昭给裴泽渊提出一个五年计划,他现在年纪太小,就预计用五年时间吃透裴尚玄的手下人,在京都大营站稳脚跟。 裴泽渊非常信任,且坚决执行。 两人关系逐渐更加亲近起来,惹得好久没见的曲瞻都像大耳朵驴已经叫起来。 “你怎么和他那么好了!”曲瞻要气死了。 他就是一个闭关念书,朋友差点被人抢了! “我难道不是你最亲近的朋友吗?”曲瞻难以置信! 贺云昭淡定的擦擦手,白皙的侧脸浮现一抹笑意,“不,第一是穆砚。” 曲瞻气的用力踏步绕着她转,好!穆砚是竹马之交,如今人还回不来,他忍! 他目光紧紧咬着贺云昭,“那第二总是我了吧?” 贺云昭装作无辜的样子随手放下帕子,“不能这样讲,我还有朱检师兄。” 曲瞻漂亮的狐狸眼瞪圆了。 “同舟师兄。” 他气愤咬牙。 “梁家师弟。” 他狠狠握拳。 贺云昭瞟他一眼,她假装思索道:“还有王府的大表哥。” 曲瞻:“啊!贺云昭!” 他气的不行,眼角泛红,急促的喘息着,贺云昭几乎怀疑下一秒她能把人气哭。 “噗!”她没憋住,“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的!” 曲瞻靠近一步,盯着人瞧,“那我第几?” 贺云昭连忙扳着人肩膀往旁边书房带,她软声哄道:“你第一你第一,你一定第一!” “哎呀,我竟是惹了谁生气,原来是才华冠京都的曲大公子!” 都怪曲瞻这人在她面前太好逗了,一生气的反应也太有趣了,叫人忍不住闹他。 且曲瞻最抵抗不了的就是贺云昭说好话哄他,一哄就好。 曲瞻这下子听的顺心了,他还要再拿着架子一下,叫贺云昭多说两句好听。 谁料一进门,贺云昭反倒不哄了。 贺云昭把他往书房推,推着推着才发现,曲瞻竟然这么高,看着清瘦,其实宽袍大袖下身体很结实。 她低头捏捏自己胳膊,不太满意。 不过没关系,她还小还能长,曲瞻已经长不高了。 “对了,还没问过你,不是说要闭关念书吗怎么这么时候了还出来?”贺云昭疑惑道。 曲瞻气势陡然降下去,刚才闹腾的心也歇了,长叹一口气扑在书房的榻上,他闷闷道:“这次会试的前几名没我的份了。” 贺云昭皱眉,“怎么没考呢就说没你的份,难道是江南过来参加会试的学子太厉害?” 那也不对啊! 曲瞻的水平,丁翰章曾经评价过,曲瞻的文章突出一个稳字,就是说不论主考官是谁,对手是谁,只要他正常发挥几乎很难输。 江南地区文风浓厚,历来状元出自江南地区的最多,最鼎盛之时,甚至连续两届状元是一个县的。 曲瞻即使是略输,但以他京城乡试解元的身份与阁老祖父的加成,前三名总是跑不了。 何况,科考考的都是主观题!差距确实有,但要是真能立刻在曲瞻和江南学子只见分出个高低,那就有鬼了! 曲瞻叹口气,他趴在榻上背对着贺云昭,淡淡道:“风起了……” 贺云昭侧身坐过去,低头看他,她问:“什么风起了?” 曲瞻手臂用力爬了一下,他额头抵在贺云昭手背上,他闷闷道:“陛下无子,有意诏宗室子进宫承教。” 内阁为此都快把脑浆打出来了,曲阁老格外不同,他对提出的两个人选都不太满意。 很简单,这两个人选虽说血缘与陛下最近,但他们的父亲曾经与先帝争皇位。 不是曲阁老杞人忧天,是他实在无法保证这两位的父亲对他们施加了多少影响,若是将来为帝,朝堂必起来纷争。 最大的隐患,其中一人的父亲甚至还活着! 曲阁老心里都骂脏话了,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同僚中有人已经开始押宝。 他之前致力于京都大营的改制,没腾出手,他现在站队都稍稍显晚了。 更别说他根本对这两个人选都不看好! 内阁的暗流涌动,宗室的步步紧逼,加上之前曲阁老改制京都大营触犯的利益,如今曲阁老承受了不少压力。 压力同样波及到曲瞻头上,今年会考的座师已定,必对曲瞻十分严苛。 只要会试无法在前列,那么殿试就有充足的理由不给曲瞻一甲的名额。 已经尝试过扭转局面的曲阁老在发现无法更改后多少感觉对不起曲瞻,便给这个孙子放了假休息,允他出门。 被催着出门玩的曲瞻立刻就明白是什么意思,心里自然郁闷难消。 “如今局势已定,反正也不会叫我落榜,我就干脆散散心。” 他抬起头,额头上被贺云昭的手印出两红印子,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他叹口气,提议道:“要不我给你讲讲题吧。” 贺云昭若有所思,伸出微凉的指尖触他额头红痕,“或许能有转机呢?” “什么转机?” 贺云昭道:“百利无一害的方法,反正你都这样了,不如陪我做个实验。” 正好她在逐渐摸索科考的潜规则,如果能行,那么说明她似乎有一条成功的道路可以复制下去。 她从来都认为自己一定会成功,她既有努力又有天赋,绝不输任何人,那么凭什么成功不能是她的呢? 她轻笑一声,眯眼看向曲瞻,如同曲瞻这样的人在她前面,她尚且难平复心情。 但要是那些肥头大耳蠢笨猪话都听不懂的人凭借家世就能在她前面,她真的会气的骂老天不公。 “反正不需要什么代价,试一试如何?” ‘小白鼠’曲瞻诧异,“什么?” 贺云昭两只手捧着他的脑袋,笑嘻嘻道:“曲大公子就听我的吧。” 30-40 第31章 贺云昭两只手捧着他的脑袋, 笑嘻嘻道:“曲大公子就听我的吧。” 曲瞻仰起头,他只感受到到柔软的手捧着他的脸,指尖离他的耳垂很近很近, 掌心贴着他的脸颊。 他来时, 贺云昭正在画画。 她画画不拘小节, 有时画着画着觉得毛笔不好用, 会用手去蘸墨。 贺云昭用手掌侧面蘸取墨水,她框框用力敲了两下宣纸, 一座山就出现了。 曲瞻嘲她是百年松树五月芭蕉—粗枝大叶, 画的画纯是糊弄外行人。 随即他便上手拿最小号的笔来, 三两笔就在山峰旁勾勒出松柏。 贺云昭白他一眼, 转身去净手。 手就是刚洗过没多久, 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湿气, 皂角的香气清新自然,曲瞻的鼻尖甚至能嗅到几种草药的味道。 贺家的洗手药配的好香啊,曲瞻迷迷糊糊的想,贺云昭是打算怎么做呢。 “你说按照你说的做,是要做什么?”曲瞻问。 贺云昭扬眉一笑,她问道:“你猜陛下对殿试是怎么看的呢?” 南北之争, 古来有之, 南方水土丰茂,物产富饶,天气暖和,稻米能一年两熟甚至听说更远一些耳朵百越之地稻米能一年三熟。 具体原因复杂的多, 但简单来看就是南方粮食更多能够养活更多人,于是人口也更多。 北方不仅是粮食原因,还因为一年之中温差大, 人容易生病,生存率低于南方。 如此千年下来,逐渐便形成了南方更加富裕的局面,能够离开生产劳动的人更多,念书的人就更多,当官的自然更多。 主考官都是从朝上大臣中通过科考晋升的人之中选择,那么南方官员被选中的概率自然就大。 以主考官为主的阅卷官自然都会考虑到他的喜好,选择的学子大多出身南方,甚至会更加偏向主考官同一地出身的人。 先帝年间有人做的太过火了,几乎没给北方学子留几个名额,先帝一怒之下杀的人头滚滚。 当然了,聚党的不只是南方官员,北方官员也会这样做。 从前便有晋州籍贯的官员大力提拔同乡的下属,甚至闹出过笑话,这下属为了讨得上司欢心给自己改了姓氏,一时间引为轶闻。 科考的公平公平只是相对而言,想要得中需得有真才实学加上外部用上力气才成。 曲瞻会考之事已无法改变什么,主考官已定,必然是早早就安排了名额给其他人,将曲瞻排除在外。 若是能有转囿的余地,曲阁老使出千般手段也定然要达成。 但是他老人家只是放曲瞻出来散散心,可见会考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文章。 贺云昭想做的就是在殿试上改变结果。 会试的学子通过者会在一个月之后参加殿试,考试在宫中的集英殿举行。 卷子收上来后会统一送到文华殿由阅卷官们共同批阅,选出其中的十份交给皇帝,由皇帝来圈定名次,但是通常情况下皇帝并不会改变任何顺序。 也就是说名次是完完全全由阅卷官们决定的。 贺云昭问:“你知道今年的阅卷官都有谁吗?” 曲瞻生无可恋的凑近了一些,“呵,是内阁的阁老以及六部中三位尚书和五位侍郎担任阅卷官。” 贺云昭:“……”好家伙! 内阁的阁老,刚刚围攻了曲阁老,而曲阁老本人因为曲瞻在考试名单上,是需要按照规定避嫌的。 六部中三位尚书,刚刚因为诏宗室子入宫廷抚养和曲阁老发生激烈争执。 至于侍郎,别提了,你的顶头上司以及隔壁部门的顶头老大加上董事会成员一致认为项目不行,你能坚定的提出必须选这个吗? 怪不得曲瞻连反抗的心都升不起来了,直接举手投降,结局已定,他只能苦笑。 贺云昭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她在脑子里将殿试的流程过了一遍,发现一个被人忽视的地方。 “陛下难道真的从来不插手殿试吗?” 曲瞻答:“是,陛下从来都赞同阁老们的选择。” “陛下难道真的对此没有想法吗?” 曲瞻疑惑的去瞧她,“是啊,陛下……” “陛下的想法有没有可能改变呢?” 曲瞻一连回了好几个问题,终于才发现贺云昭根本不是问他,她只是自言自语。 他:“……” 贺云昭凝神细思,此处似乎有转机也未可知。 她便道:“既然如此,咱们的力气就要用在陛下身上。” 曲瞻挣扎片刻,此事似乎不应该和贺云昭说细了,但云昭如此为他着想,他若是还有隐瞒,岂不是小人行径。 他摇摇头,看着贺云昭道:“陛下那里祖父是不会去说的。” 或者说,曲阁老很难面对陛下温和的眼神。 当今皇帝李燧,多年膝下无子,为王爷时曾经育有一女,只可惜公主体弱多病,前两年便因为风寒入体一病不起而去。 李燧那么好的性子,都因为公主之死迁怒于驸马。 曲阁老对内阁提出的两位人选都十分不满,但要是问他对谁满意,他也说不出来。 他一个内阁的阁老,每天的政事多的能摆满两桌子,他哪里来的时间曲^_^去观察宗室子弟啊! 他只是知道这两位人选并不合适。 如今因为此事闹得他被人压制,甚至带累自己孙儿科考被人压名,他心里是何等的愤懑。 但他不能去陛下面前说什么,总不能直接开口夸曲瞻如何如何优秀。 李燧作为一个皇帝,他这么多年都有膝下无子,宫中也有妃嫔怀孕,只是生下来总是活不长久,逐渐的连他都绝望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大肆采选嫔妃生子!没有求仙拜佛搞什么祭祀活动!没有沉迷道法修长生不老! 他作为一个皇帝,能够保持如今平静的精神状态已经十分难得了! 曲阁老不赞同但又提不出任何解决方法,他如何还敢大言不惭的在陛下面前为自家孙子讨要恩德啊! 曲瞻正是因为清楚的知道祖父的为难之处,才接受了现实,他能做的最大发泄就是来找贺云昭像一只大耳朵驴一样发泄自己的情绪。 贺云昭忍不住在屋子里又转了几圈,“你说,若是陛下不是因为请求,而是因为愿意成人之美呢?” “嗯?”曲瞻隐隐摸到一点思绪,他豁然翻身而起,皱眉道:“你是说,成人之美?” 贺云昭轻笑一声,左手托着右臂,观音净瓶撒甘露一样右手食指隔空点在了曲瞻额头。 睫翼快速眨动,曲瞻抿唇,他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猜到了贺云昭的意思,一时激动才会心跳加快。 “曲老曾为探花郎,是也不是?”贺云昭轻笑一声问道。 曲瞻猛的站起身,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是!” “曲伯父曾为二甲进士,是也不是?” “是!” “曲老毕生所愿就是家中有人再中探花?是也不是?” 曲瞻更加激动了,他大声说:“是!” “一门三进士,祖孙双探花,是也不是?” 曲瞻无脑一般,他此刻只会喊:“是!是!是!” 贺云昭哈哈大笑,上前一步,拉着曲瞻的手臂叫他举起来,直接将他手指摆成拳头模样。 一想到等会要干什么,她就想笑。 唇边溢出一丝笑意,“来!曲瞻跟着我喊!” 曲瞻蒙了,但是贺云昭笑的太快乐了,他忍不住笑起来,“好!” 贺云昭握拳严肃大喊:“想成功!” 曲瞻跟上:“想成功!” 贺云昭挥拳:“先发疯!” 曲瞻挥拳:“先发疯!” 贺云昭大喊:“我行你也行!” 曲瞻大喊:“我行你也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贺云昭再也忍不住了,她笑到浑身发颤站立不稳,两手撑在曲瞻的胸口,曲瞻真是太好玩了! 曲瞻不懂贺云昭为何而笑,但想到刚才两人肆意发疯的场景,他忍不住笑眯了眼。 他抬手抓着贺云昭的掌心,“你从那儿来的这么多俏皮话?” 贺云昭轻拭眼角笑出的泪,“俏皮吗?” 曲瞻斟酌片刻,给出一个中性的评价,“很有趣。” 贺云昭意味深长的瞧瞧他,“你要是真学会了可不有趣。” “好了,不闹了,那咱们便直接行动,如何?” 曲瞻狠狠点头。 会试在即,京城官宦人家的注意力都在这一件事上,哪位大儒出了注解,哪家书局新印了押题卷。 城南的衔安书局为了增加自己的销量,买押题卷附赠一套册子,里面包含了大晋建国起来历任探花郎的姓名、相貌描述、中探花时的年纪以及一首本人所作的诗词。 专业的学术,哪有八卦有意思,下九流的趣事又哪里有学术圈的八卦有意思。 这本《探花册》随着无数押题卷,传遍了整个京城。 有人竟惊奇的发现,内阁的大人物曲阁老年轻时竟然也是探花郎,一时间人们的探究情绪达到顶端。 一甲三个名额,但三年一届! 能走到顶端的大臣少之又少,只有能力的比不过有能力还会钻营的,有能力还会钻营的比不过有家世的。 如曲阁老这般探花郎出身最终到达内阁的少之又少,如今的内阁阁老中仅有他一位是一甲出身。 名次和收获终于匹配到位,彻底点燃了京城所有参考学子对于权力的热情。 人一多自然就发现曲阁老竟然有一个孙子要参加今年的会试,曲瞻啊! 曲瞻也不是无名之辈,不讲其他,单单只是与贺云昭之间那番纠葛就足以叫人津津乐道。 日后他们两个中只要有一个能登上高位,那么临终传记上必然要将此事写上一写的。 当然了,舆论的爆发离不开贺云昭和曲瞻的有意引导,不然哪来那么多人能冒出来说曲瞻和贺云昭的趣事啊! “一门三进士,祖孙双探花。” 这句话不知何时流传在坊间,明明曲阁老一句话没说,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特别想让自己孙子再中探花。 即使他已经贵为阁老,他大权在握,仍然还是会为此事遗憾,听闻当年曲父亲名落二甲之时,曲阁老遗憾的无以复加。 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只能盼着曲瞻完成他的心愿了! 曲阁老:“?” 这种事就是利益无关者纷纷感叹,阁老的热闹谁不想看,阁老孙子的考试谁不关注? 可惜啊可惜,内阁其他几位也听到了风声,当即嗤笑一声。 “曲津那个人啊瞧着冷冷淡淡,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心愿,可见对功名利禄的渴求,实在可耻至极。” “哼,曲津嘴上说的好听,认为陛下诏郡王入宫不妥,他又提不出一个好的解决之策来,无非就是空口白牙的反对,愚蠢!” “如今压一压他们曲家,也算是给个教训,叫他们识相一些,陛下无子,将来还不是要……” “曲津那个老东西就会坏本王的事,给他个教训也好,他最疼爱的孙子不能实现他的心愿,好极了。” “去!叫人说一声,最好将曲家小子压在三甲。” 一甲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则赐为同进士出身。 有那恶趣味的还起了一句话,同进士如夫人,便是说这同进士出身跟那小妾一样,如夫人便是对小妾的一种委婉称呼。 众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些趣闻究竟能产生多大的影响。 直到李燧听说了这件事,他惊讶道:“一门三进士,祖孙双探花,此话倒是有趣,原来曲老还有如此心愿,怎的从来不曾听他说过。” 内廷总管太监崔德中上前,他无奈一笑,“陛下,曲老那样高傲的人如何能对您说这样的话,若是说了岂不是如同请求。” “请求之下的探花郎,恐怕会叫曲老更加耿耿于怀。” 李燧失笑道:“是极,曲老那个性子啊……”他慕然停顿片刻,“曲老是忠君之臣。” 朝臣迫不及待的押宝站队他又如何不清楚,只不过他膝下无子,拒绝的都弱气,总要为了大晋根基考虑。 李燧对那两个人选也不是很满意,他心里总有不甘心。 他虽性子温和,但到底也是由一位雷厉风行的帝王养大的,他知道这个皇位父皇是怎样争到手的。 只可惜他不争气,生不出孩子来继承皇位,如今竟只能将皇位拱手让给父皇的竞争者。 李燧愧只愧自己未能生下继承皇位的皇子,愧对父皇啊。 崔德中眼睛一眨,他笑道:“看来崔老如今这个心愿能否完成,全看今年小曲公子的发挥了。” 李燧收敛失落的情绪,他调侃的笑起来,“是极,只看小曲公子能否叫曲老如愿了。” 曲瞻的文章不愧是被丁翰章评价为一个稳字。 主考官有心打压,但却绝不敢舞弊。 他心知曲家虽然接受曲瞻不能名列前茅,但若是故意无视曲瞻的文章将他罢落,那曲阁老立刻就能撸起袖子借着舞弊的帽子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到时候反倒叫曲家占了上风。 只是当主考官看到四位阅卷官都将曲瞻的名字放在前十之列,便脸色一黑。 他亲手拿过曲瞻的试卷,只见宣纸如雪,毫无丝毫污渍和褶皱,字迹工整平稳,字间距行间距均匀的当,行列整齐。 再一看书写的答案,开篇平和中正,逻辑缜密层层递进,收尾处简洁清晰不忘歌功颂德。 稳健,真是稳健,不愧是曲阁老的孙子! 主考官手指用力的瞬间,他敏锐的感觉到有视线固定在自己身上。 他不能也不敢将试卷弄出脏污或褶皱。 主考官此刻真是被架在火上烤,甚至不由得暗恨起来,为何曲瞻考前知晓自己被针对还能如此平稳。 若是强行罢落,只怕曲家一早就准备好反击手段,到时候他就要被丢出来平息舞弊之事。 若是给了应当的名次,他背后的人却不是那么好交代。 主考官一咬牙,他道:“此卷虽四平八稳,但毫无新意,稳定有余新颖不足,本官认为应为下……中。” 其他几位阅卷官对视一眼,呵,主考官背后有人不怕得罪曲家,他们可不敢明晃晃的装瞎子。 “本官认为,中。” “下!” 众人纷纷侧目,原来除了主考官,这里还藏着一个呢! “上。” “上。” “上。” “上。” 主考官这时不敢搞一言堂了,他只管秉公办理,将众人意见一一汇总,完全遵循集体的决议。 最后曲瞻的名次,会试第七名! 待到殿试之时,负责阅卷的阁老们就比主考官硬气多了。 废话,唯一能制止他们的曲津需要避嫌不能参与阅卷,他们还怕什么。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同一个想法,有些人就是能够和其他人一起押宝宗室子弟也能一同针对曲津,但是在殿试时却是坚决维护科考的公平,直接将曲瞻的试卷盖了一个戳‘上’。 这便代表他推荐曲瞻为前十名。 也有两位尚书和几位侍郎毫不看人眼色,他们利落直接盖一个‘上’。 盖完还要大声喊几句,“好啊!真好!” 还有两位阁老,梁阁老和崔阁老也是较劲上了,他们直接给另外几份卷子都盖了‘上’。 最后综合一评,曲瞻落入十一名。 评定结束,李燧也便过来了。 他翻开十分试卷细细一瞧,其实也是走个过场,但这一翻便想起一件事。 他好奇问道:“怎么不见曲家小子的试卷?” 梁阁老上前一步,他义正言辞道:“陛下,小曲公子的试卷并不在前十名之列。” 李燧一愣,他听了不少‘一门三进士,父祖孙双探花’的话,还以为曲家小子的名次离中探花很近,一时间思维被绑定了还真以为水平不错。 难道曲家小子的竟然还没到探花的水平吗?可惜曲老要失望了。 在这时兵部左侍郎齐嵩拱手道:“启禀陛下,曲瞻的试卷名列十一名。” 十一? 这下李燧来了兴趣,便吩咐道:“拿来给朕瞧瞧。” 内侍连忙上前取了曲瞻的卷子放在书案上。 李燧定睛一瞧,便诧异,其字体规整和排列在他看过那十份中都属于前列了。 他皱眉细细一瞧,便察觉出不对。 这分明是一份答的非常好的卷子,怎么竟然落入了十一名。 皇帝只是一皱眉已经有人开始想好怎么把黑锅甩到别人身上了。 若是阁老们团结一致,异口同声的说曲瞻的卷子就是太平稳了,没有丝毫锐意进取之心。 说不定皇帝最后还真能被说服,但偏偏这样不可能! 他们压根不可能团结在一起,针对曲津他们是默契的。 但是内部,他们只是大意见相同,支持的人完全不同,彼此之前还曾有不少龌龊之事。 崔阁老率先发难,他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认为曲瞻的卷中正平稳有盛世之气,但因风格,臣有些疑虑,曲瞻文章中写税制改革,未免有些纸上谈兵。” 梁阁老却道:“陛下,臣认为曲瞻写的有理,只是有几分粗略,臣认为是应当在前三的,只是未经证实,有些疑虑。” 艹!崔阁老头扭头看过去和梁阁老对视,太阴了! 李燧顿觉荒唐,笑斥道:“胡言!学子们写的治国之策何时需要证实了?” “梁老,你这话说的如此没道理!” 梁阁老摆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哀叹一声,“陛下英明啊!” “臣久忧户部之事,一时间还真叫税制迷了眼睛,光想着合不合理了,未曾考虑,这竟然是一份卷子而已啊!” “若非陛下提醒,臣还绕在圈子里呢,陛下圣德参天!” 梁老的倒戈让一切轰然崩塌。 李燧思虑片刻,便下定决心道:“便以曲瞻为探花郎,如何?” 他意在寻求诸臣的意见。 立刻便有人道:“陛下,似乎不大合适,曲瞻会试时名列第七,可见学识不能服众啊。” “非也非也,会试排名岂能是定论,你瞧会试第二名,如今落在了十五名开外,殿试时太紧张,写的字都抖了两个。” “曲瞻的名次是否还应商议一二?” 齐嵩上前道:“陛下,曲老曾为探花郎,如今其孙也是探花郎,如此美名才是盛世之像啊!” 众人齐齐一顿,在皇帝的功绩上,大臣最好少插嘴。 李燧笑道:“一门三进士,祖孙双探花,那朕就成全了这份美名。” 众人齐齐一振衣袖,躬身道:“陛下圣明!” 曲瞻心里也大喊一声,云昭万岁! 当曲瞻上门道谢时,贺云昭正在浇花。 她只是浅浅一笑,扬眉道:“我做的不算什么,若是你自己答的不好,那么费再多力气都是白费。” “实力与运气缺一不可,实力是定量,运气是变量。” 白皙的侧脸在光下浮现一种神性的光晕,挺直的鼻梁,鼻尖直而秀,睫毛浓密,嘴巴一张一合。 “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的努力没有辜负你,我只是蝴蝶振动翅膀一般推了一把。” “但你还是要感谢我的,懂?” 曲瞻呆站在原地,云昭说了什么呀,听不清…… 贺云昭挥挥手,无语道:“你发什么呆?还不快来帮忙。” 曲瞻回过神来,迟钝的脑筋动一动,他明白过来为何自己看呆了,叹口气,“云昭兄,如今我愿意承认你比我生的俊俏了。” 这是来自好兄弟的最高评价! 第32章 人在向上结交时, 若是想要变得有价值,那么最好不要把主动表现的太明显。 要等待一个机会,等待在你之上的人主动联络你。 此时的你对他们来说是最有价值, 你能在自己身份的限制下获得最大的主动权。 就如此刻, 贺云昭和曲家。 内阁有六位阁老, 曲津占据其中一个位置。 当朝内阁制度, 便是六部官员皆将折子送往内阁,内阁官员审阅之后交给皇帝, 除开一些特殊封皮的折子, 其余普通的折子都需要从这些阁老眼前过一眼。 大晋的设置便是将原本的相权分成多份, 以此来削弱相权, 可以把丞相到内阁阁老的变化理解为相权版本的推恩令。 汉武帝时期正式下达推恩令, 规定诸侯王嫡长子继承王位外, 其余诸子在原封侯国内封侯,新封侯国不再受到王国管辖,直接由各郡来管理,诸侯王子弟能够有分封的机会自然喜不自胜,纷纷请求分封,推恩令得以顺利进行。 原本属于丞相一人或左丞右丞里两人的权力被分发到内阁阁老的手中。 如今内阁六位阁老并不意味着只能有六位, 事实上, 只要皇帝愿意,随时可以增加人数。 以皇帝的视角看阁老,德高望重,但如果想, 也不是不能换,做好准备减低影响后就可以。 以朝臣的眼睛来看诸位阁老,一群老狐狸, 还是大权在握的老狐狸们。 几乎每个阁老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基本盘,例如曲阁老,他的基本盘便在兵部。 有着兵部在背后支撑,他才能够在内阁拥有真正属于阁老的权力。 如果一位阁老背后没有基本盘,那么他的话完全可以将当作放屁来处理。 以还未进入朝堂的学子视角看待阁老,毫无疑问,这是一尊十分恐怖的真神。 是大多数人即使进入朝堂后,一辈子可能都摸不到人家曲家大门口。 就像是丁翰章,他老人家致仕前是户部尚书。 知道户部吗?管钱的那个说话最硬气的部门,他们去年新修了一排屋子,门房位置添了几个小房间,有几位给事中在里面专注着处理公务,那是正六品。 多少人干一辈子都到不正六品! 那几位给事中是从千军万马的学子中杀出来,一路到了京城又高中进士,进士及第后一刻不敢准备朝考,这才进了户部的。 书院的许多人并未意识到,丁翰章很可能是他们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大的官了。 这样一个高官,他在高位之后还能平稳致仕,身体康健的开书院教学生,高高兴兴的发挥余热。 别人没有意识到丁翰章的含金量,贺云昭知道。 她没有任何东西能叫丁翰章贪图的,所以丁翰章说的任何话她都会听,并且认真分析该如何去做。 丁翰章虽然是院长,但是平常并不会十分频繁的教导学生。 他明白,学生们还太年轻,他们听不进话的,谁没有年轻过呢,他年轻时也是如此。 但贺云昭不同,她能想肯做并且认真做。 丁翰章只是道,不要因之前的事而心怀芥蒂,曲瞻心性并不坏。 这个年纪的孩子,若是有三分才华便能有十分傲气,丁翰章虽说了但并不认为贺云昭真能放下芥蒂。 贺云昭偏偏就是能,或许最开始她是有意避让,毕竟曲家对他们贺家来说是那样一个庞然大物。 但当她以看陌生人的视角去看曲瞻,心里也承认,曲瞻并不坏,甚至作为一个友人,他是十分大方慷慨的人。 三不五时总会给贺云昭送一些东西,其中不乏名贵的墨、纸等,新鲜的玩意同样不少,总是惦念着她。 她只是与曲瞻相交,但并不想和曲家走太近。 她对于曲家来说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唯一的用处便是曲瞻的朋友,这算不得什么。 当她有一日瞧到翠玲的表姐从庄子上来府里探望她,她猛然便意识到,曲家看待她,如同她看待翠玲的表姐。 表姐是翠玲的衍生品,她是曲瞻的衍生品。 贺云昭并不认为自己有攀附曲家的必要,毕竟她还未入朝堂,此时就把自己绑定在别人车上可不是件好事。 但若是曲家主动与她交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曲瞻是来送请帖的,只是请贺云昭去曲家吃一桌酒。 人数很少,只有三个人,曲瞻、贺云昭以及最重要的曲瞻的祖父。 这是来自于曲津的认可,阁老认可贺云昭仅凭脑子就能够与他同桌饮酒。 贺云昭接过这张散发着昂贵香料气味的帖子,打开一看,笔迹沉稳厚重,毫无仓促之意,疏密得当,言语浅淡温和,不含一丝傲慢。 她蹙眉笑起来,神情有几分古怪,问曲瞻:“这帖子是你祖父写的?” 曲瞻一愣,他探头低下来一看,当即惊呼一声,“真是祖父写的!” 竟是曲阁老亲自写的请帖,难得难得。 贺云昭立即便应下,随后便有些忧虑,不知该如何准备上门礼物。 曲瞻满脸复杂的摇摇头,“无需准备什么了,以我祖父这态度,哪怕你拎只野鸡去,他都会赞你有野趣。” 他的朋友里从来没有人有这这样的待遇,别说他了,他父亲的友人中都不曾有人得到如此待遇。 曲瞻嘴上如此说,但私下里搜罗好了一套建窑兔毫盏,若是贺云昭没备到合适的礼物,便直接用这个就好。 贺家是煊赫过的人家,是懂规矩的。 贺老太太一听曲阁老亲自宴请贺云昭,她当即也不窝在屋里避寒了。 老太太领着一帮子仆妇往库房这么一钻,就给贺云昭凑了两件礼物出来。 一为先帝年间平安书局印刷的《宗镜录》,至今已经绝版,贺云昭曾经手抄过一份保存好,如今将这份送给曲阁老。 二为一幅贺云昭的祖父贺老爷子写的字。 另外配上一盒四色糕点,一盒去年窖藏的花茶。 这四样礼物,糕点和花茶象征去友人家中做客,贺老子的字表明家学渊源,《宗镜录》是既有价值又风雅。 贺云昭带着礼物坐着自家的马车,一路往曲府去。 曲家如今官位最高的人是曲阁老,但是曲家可不是在曲阁老这才开始发迹的,曲家从大晋建国起便是官宦世家。 或者说,曲阁老才是那个官二代。 她到了大门口一瞧,果然不同凡响,朱漆大门在日光下泛着厚重的光泽,铜制的门环打磨的锃亮,兽首面目威严,门庭开阔。 贺云昭知道这样木制的大门想要维护鲜亮需要持续不断的投入银子,权贵之家花销巨大一半都要算在这些宅子的修缮上。 侧门早早有人等着迎接,曲瞻一大早就催着家里下人扫撒,恨不得自己上去替他们干活,生怕那里显露出不慎重。 吱呀一声,马车停下,贺云昭撩开帘子,她迈出马车,还未下车就见曲瞻已经从门口跑到了马车前。 “云昭,你终于来了!”他好看的狐狸眼笑的要眯起来。 贺云昭诧异道:“我应当没误时吧?” 曲瞻连忙摆手道:“不曾误时,是我自己着急,早早在这等着,还怕你家车夫不识得路。” 贺云昭轻笑一声,曲瞻这模样倒像是期待朋友来家里玩的小孩子一般。 贺云昭手里拿着装书的盒子,另外两样礼物自有小厮拎着。 她如今在外交往多了,贺母便给她又配了一个跟着的书童,原本的名字叫狗儿,有些不大合适。 贺云昭便写了几个名字出来,叫狗儿自己选,便选定了勤禾。 勤禾如今就在贺云昭身后提着茶叶和糕点。 曲瞻也不见外,他直接上手帮忙拎着竹筒,里面放的是贺老爷子写的字帖。 踏入院内,终于窥见顶尖权贵的生活日常,庭院深幽,廊道曲折,隐约能瞧见各处院子的规制。 行至廊道,曲瞻往东南角指了一下,他雀跃道:“你瞧,那边是我的院子。” 贺云昭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仅能看见一个屋角,她侧头回来,只见两廊之间的小窗上都雕刻着精致的花鸟鱼虫。 她眼睛很利,如今一扫而过,却还记得那小窗上雕刻的胖锦鲤嘴巴中叼着的一颗珠子,珠子上隐约也有图案,需要驻足细看才能看出是什么图案。 来往下人均神态低顺,见了人安静行礼,有些老仆身上穿着整齐头戴银钗,还笑着同贺云昭问好。 一路行至曲阁老的院落,贺云昭呼出一口气,扭头一瞧,曲瞻还在兴奋中。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曲大公子’无愧此名。 第二次见曲阁老。 贺云昭已经镇定许多,“曲老,晚辈贺云昭前来拜见。” 曲津微笑着纠正道:“错了。” “是老夫请贺小友前来才是,来来来,老夫可是备了好酒好菜,只等你来了。” 贺云昭惊讶一瞬,随即她笑容扩大,“曲老客气。” 见她手里还捧着一个盒子,曲津主动问道:“这是?” “是给曲老的。” 贺云昭单手托着盒子底部,另一手在盒盖上一划,红木红字瞬间打开,里面赫然一本微微泛黄的《宗镜录》。 曲津是识货的人,他小心接过,细细一瞧,轻轻的翻开前半部分,在最后一页一瞧印章。 老爷子哎呦一声,“这可是好东西啊!” 随同而来的贺老爷子的字帖就叫曲津神色复杂了一些,他和贺老爷子曾经同朝为官,只不过不曾在同一时期闪耀。 贺老爷子去世后,他才逐步到了高位,如今一算,他进内阁也才不过八年。 贺云昭随着曲家祖孙一同去了凉亭,果然是早早备好了酒菜。 如今还是二月,天气尚未转暖,只见凉亭迎风处被挂上了一层厚厚的草帘子,草帘子后又挂了一层毛皮。 凉亭处的地上铺好一层皮子,设矮桌炭炉,即使在春寒料峭之时依然能保持温暖,还能叫人享受在户外野餐的乐趣。 三人坐定,曲瞻十分自觉的拿起酒壶,他给祖父倒一杯,再给贺云昭倒一杯,最后才是自己。 曲津观察着,只见此子无论面对什么均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这不同于曲瞻这种世家子弟见惯了豪奢的疲态,贺云昭是不大一样的神态。 曲津想,大概是没见过的东西出现了,但不觉得新奇。 类似于,哦,我看到了,然后呢? 贺云昭这种微妙中才能察觉到的神情,被曲津认为是一种泰然自若的态度,是一种不将外物放在心上的平静恬淡。 曲津道:“小友才智过人,老夫曾在御前见识过,只可惜当时事情纷杂,不能与小友多聊几句,着实可惜。” “要不是我这不争气的孙儿,恐怕还无缘和小友一叙。” 贺云昭轻轻颔首,她抬眼温声道:“曲老客气了,当初在御前,您为晚辈说话,晚辈铭记在心,只是不好贸然前来拜访,只好托瞻兄为我传达谢意,是晚辈失礼了。” 曲津更加满意了,他捧贺云昭三分,贺云昭便捧他十分,这孩子察言观色上不容小觑啊。 再一瞧另一边插不上嘴的曲瞻,曲津心里叹口气,这个则是还需历练。 气氛一时间融洽许多,曲津有意拉近距离,展示自己对贺云昭的看重,贺云昭也投桃报李表示自己的感谢。 待到一杯酒下肚,曲津便给了曲瞻一个眼色。 曲瞻窘了一瞬,手里动作差点停下,筷子夹着一块烧肉到贺云昭碗里。 他清一清嗓子,“蒙君之恩,瞻才能得中探花,此番援手瞻必铭记于心,来日必当后报。” 贺云昭哑然失笑,竟然这么正式的表达感谢,“不必如此,只是偶然一试,还要多谢曲瞻兄愿意陪我胡闹一试。” 她尴尬的摸摸鼻子瞧了一眼端坐着的曲阁老,这才明白过来,如此正式的感谢便意味着曲阁老要曲瞻承认贺云昭对他的帮助,将此事落在实处。 她虽还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但此事与她有利,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既见了长者,如何能不考较一番。 曲阁老可是曾经任刑部尚书的,他对大晋法律的掌握远超普通的先生。 他沉思片刻便对着贺云昭道:“老夫这有个案子,倒是可以问问你,你瞧如何处理为好。” 看向曲瞻,“你也听听。” “北府之地,曾有一案件……” 当地妇人刘氏,被黄三奸污,妇人一时间想不开投河而去,刘氏的丈夫宋二是当地大家族宋氏的族人。 宋氏要求黄家必须赔一千两银子,以抵刘氏之命。 黄家也是当地望族,非但不从,还试图买通官吏,轻判黄三。 却不料在开堂时期,黄三却被宋家人冲上来一拳打在肚子,黄三随后痛苦死去,仵作验过之后便确定为脾脏破裂。 伤人者判罚无任何异议,但问题在…… “宋家不依不饶依然要求赔钱,黄家称黄三已死,他们凭什么赔钱,两家杠上之后,刘氏和黄三的尸身均在衙门停着。” “宋家称被□□之妇人不得入宋家祖坟,刘家称出嫁女他们不管,黄家称黄三是被打死的,应该宋家人赔钱才肯入葬。” 曲津看向两个孩子,“你们认为应当如何判?” 两人面面相觑,这实在是有些复杂。 曲瞻思索片刻后道:“我认为,宋家称被□□之女不得入祖坟实在荒谬,应说刘氏为贞洁之女,令黄家领会黄三尸体两家丧葬费相抵,不需再给。” 曲瞻的处理没有任何问题,完美符合大晋律例的规定。 曲津再看向贺云昭。 少年微蹙眉头,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犹豫着不敢说出。 “无妨,尽管说出来。” 贺云昭抬眼,她道:“刘氏受辱,宋家不愿接她入祖坟,即使令其强行埋葬,但是难保宋家不会趁机毁坏尸身或者做些什么,倒不如将刘氏安排在当地有声名的寺庙道观附近。” “至于黄三,黄家若是不愿接收便交给宋家,黄家必然不愿子嗣尸体被毁,一定会在宋家来之前接走,另外,宋家黄家相关人等蔑视公堂,应当按律杖打!” 她冷笑一声,听的人耳朵一寒。 曲津讶异挑眉,他随即笑了出来,“老夫这里还有个解决方法,不如你们听一听。” 贺云昭、曲瞻:“是。” 曲津道:“当时这位主官判定黄家出了十两银子用来安葬刘氏,由官府择地。” “于是这位主官宣称找到了风水大师点穴,刘氏坟墓在黄三之上,以此平息刘氏怨气,若有不服,家人可自行寻回尸身。” 结果可想而知,宋家再不敢闹,甚至不敢路过刘氏坟墓所在的临近地方。 黄三家人也是如此,想要将坟墓迁移,但是上方可是被害的刘氏,心里也是恐惧。 一时间当地风气好转许多,赖皮流氓也不敢肆意调戏妇女。 曲津摸着胡子笑了起来,他看着贺云昭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十分满意,没错,就是要看到这样的表情。 “不会是?”贺云昭犹豫道。 曲津畅快一笑,他砰的一声拍着桌子,“没错!当时的主官就是你祖父!” 第33章 说来神奇, 贺云昭极少听到祖父的事情。 贺老太太与贺母其实也不知到底该如何教导贺云昭。 她们既谨慎对待又恐惧着自己教不好,贺云昭的身份,她若是出了问题, 那可比一般的男孩出了问题严重多了。 于是贺老太太选择将脑海中的一些记忆复述给贺云昭, 大部分是贺老爷子教导贺父的事, 贺老太太只能既希望于贺云昭能从中领会到什么。 处在故事里的贺老爷子往往是严厉的, 待人严苛的,甚至于大多数时候贺云昭品到的是一种不满意, 祖父对父亲性格的不满意。 贺老爷子似乎认为贺父太过温柔良善, 没什么攻击性, 早晚会吃亏。 贺云昭隐隐有个模糊的印象, 祖父似乎是一个十分不好惹的人。 她在曲阁老这里, 再次听到有关祖父的事, 心中一道声音告诉她,是了,祖父是这样的形象。 行事颇有几分奇诡,不流于世俗。 曲老无奈笑笑,“当地宗族势力颇大,屡次阻碍官府行事, 朝廷不满许久, 恰逢你祖父前去上任,处理的第一件公务就奠定了如此的风格。” 许多官员在处理事情时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犯错远比立功劳更重要。 贺云昭的祖父贺敬舟恰恰相反, 此人是‘急功近利’的类型。 曲津略一回忆,这才发现贺敬舟在他的记忆里是那么清晰,他明明与此人没什么交集, 只是听说过名字。 但因为贺敬舟行事不落俗套,甚至往往以后写惊世骇俗,导致他居然记的这么深。 他摸着胡子,意味深长的笑笑,道:“你祖父啊,着实是个难得的奇人。” 奇人,这个评价让贺云昭陡然升起好奇心,可惜的是,曲老勾起她的好奇心后却不再愿意解惑。 曲津只是笑笑换了个话头,他随意的说起一些案子,既作趣事下酒,也是教导贺云昭与曲瞻。 当然,主要对象是贺云昭,贺云昭还未通过乡试。 大晋的乡试里有一项便是‘断案’,考生需要熟读大晋律法,才能明确断案。 贺云昭微微俯身,侧耳认真倾听,在曲阁老提出一些问题时她也尽快回答,不论对错,都能得到曲阁老的指点。 曲津为官多年,他见过的案子数不胜数,他不仅将一些案子详细将来,还会将当时的背景环境,主审官员的出身结合起来分析。 贺云昭从中听到的不仅是如何处理案件,还有如何教化百姓、如何保全自身。 她窥到了曲阁老真正要传达的东西,那就是如何圆滑的办案,即处理一个案件,当身后有压力时如何处理,保存好证据以备来日翻案怎样摘出自己,突出一个稳定。 贺云昭听着听着侧头瞧了曲瞻一眼。 怪不得曲瞻写文章的风格会如此的稳,谁也找不出错来,可他本人却和文章风格大相径庭,原来是有这样一位长辈的教导。 她神态愈发恭谨,认真听讲,不知何时已经接过了酒壶,她为曲阁老添酒备菜。 色愈恭,礼愈至。 《送东阳马生序》中有些话,只是念过背过翻译过,但并不代表这就是理解。 此刻贺云昭才突然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因为机会太难得了,一位达者的教诲比自己翻一千次一万次的书有用的多。 当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必须要恭敬、认真,吸收一切能吸收的,不理解的东西就记下来回家后慢慢品味。 曲津接过贺云昭倒的一杯酒,他心中一叹,几乎是遗憾的望着贺云昭,如此佳儿为何不投在我家。 他在贺云昭神态姿势转变的一瞬间就已经捕捉到了。 他一贯认为,一个要做官的人,最重要的是判断力。 有了判断力才知道什么机会是需要尽快下手抓住的,毫无疑问,贺云昭有这样的能力。 他侧头看了一眼曲瞻,这些故事有好多曲瞻都曾听过,或许是机会太容易得到反倒是感悟浅浅。 曲瞻正瞧着桌子上的菜肴,他犹豫着找一块鸭腿上的肉来给贺云昭,贺云昭爱吃瘦且有滋味的肉。 曲津看看贺云昭,再瞧一瞧曲瞻,轻晒一声,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一场酒席毕,三人换到书房继续喝茶,曲阁老这次讲的就更多了,故事更加临近现在,能隐隐窥到朝堂是如何发展成如今这步局势的。 不得不说,这一场,三人都有收获。 曲瞻终于认真些开始思考,贺云昭接收到了许多不曾接触过的信息。 而曲阁老,他老人家将事情在脑子里过一遍再讲出来,重新复盘过也捋顺了思路,贺云昭和曲瞻的言语也让他有一个新的角度看待曾经的事。 他不由得想,当初这个节点原来是可以抓住的。 酒一场,茶一场。 茶水过后,酒气散去不少,更衣结束,曲瞻便亲自送贺云昭归家。 归来后,曲阁老对着孙子道:“瞻儿,你要记住一句话,同猪狗同行的皆为猪狗,同虎狼嬉戏的只有虎狼。” 曲瞻不解其意,只是俯身受教。 …… 这一次拜访,彻底打开了贺云昭的好奇心,她便到祖母屋子里缠着要她讲一讲,祖父是一个怎样的人。 贺老太太有些懵,她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对老头子的事好奇上了。” 贺云昭挨过去解释,“前日去曲家吃酒,曲阁老讲了一个案子,主官断案十分奇异,但颇有效果,一问才知当时的主官便是祖父,我便好奇起来,祖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紧接着她将案子和处理讲了一遍,贺老太太猛的一拍手掌,“哎呦,我想起来,这案子你祖父同我讲过的,吓的睡不着觉,气的我半夜想踹他!” 贺老太太回忆此这件事,已不记得当初贺老爷子为何想到要这样处理。 她只记得这坏老头当年将找风水先生的如何定穴如何设局的事十分详细讲一遍,其中不乏惊悚桥段,至今想起来还气的人牙根痒痒。 贺云昭惊讶的笑出来,没行到祖父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祖母,您就说说吧,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老太太手臂撑着炕桌,眼神一空,回忆道:“你祖父啊,是个……像刺猬的人。” “刺猬?”贺云昭诧异道。 贺老太太嘴角一弯,神情温柔道:“可不就是刺猬。” “像刺猬一样浑身长满刺,最爱扎人……” 贺敬舟初到京城,声名不显,贺家只能说是一县之地的小族,全族上下需要争的最大利益就是和隔壁村子争水争地。 他在京没有朋友、没有亲戚,与同乡之人关系也不亲近,但是他只用了两个月便与不少人熟悉起来,从中得到许多的信息。 靠着这些信息他自己推断出一些朝堂形势,在会试中得到了二十一名的好成绩。 这个成绩对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小子来说已经是惊天大喜事了。 之后在殿试,他因为声名不显且当时没有那个站队的资格,倒是意外提了四名了,名列二甲十四名,考进了户部做主事,从七品。 但很快他的好运气就消耗光了,在户部的半年,他见识到人究竟能低微到什么地步。 原来人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连努力恭维上司得到的都不会是提拔,只是一个又一个被抢走的功劳。 贺敬舟是自傲的,也是锋利的,但他会把这些藏在心里,从不表现出来。 后来他机缘巧合同襄王的女儿成婚,娶了贺云昭的祖母,李素娥。 “他年轻时人很尖锐,偶有不甘之处,倒也是常事,当年局势刚刚混乱,无数年轻的官员都被波及碾碎。” 说到这了,贺老太太蹙眉,她似乎心有余悸,“太宗皇帝的那些皇子们……”她顿住,有些说不出口了。 皇子们争的厉害,并不代表每个人都很聪明,事实上蠢货也不少,又蠢又坏但是偏偏别人动不得的也有! 贺敬舟看着这些蠢货们仰仗着血脉就可以在朝堂作威作福,一句吩咐就能办成好几件大事,心中的不甘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他用三个月写好的一封折子,里面包含了江南某地的全部数据,从中分析出当地税收出现问题。 在他交上去的时候,那个蠢货问:“从那里开始是数儿啊,我上朝时先说那个啊?” 费心嘱咐没有任何效果,一上朝就出错了,被人大肆抨击,连累的贺敬舟被上司训斥了一整天。 若不是他当时已经娶了李素娥为妻,挨几个巴掌才是他应有的待遇。 贺敬舟的愤懑可想而知。 贺云昭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后来呢?那个人怎么样了?” 贺老太太轻咳一声,眼神有些飘,她道:“后来那个人被先帝处理了。” “呜!”贺云昭眼睛瞪的圆溜溜的,懂了懂了,怪不得要代指,那个蠢货也是先帝的兄弟。 贺老太太说的委婉,但若是贺云昭听到名字立刻就能意识到,这个蠢货是当年先帝夺嫡时期第一个死的皇子。 “许久之后,吏治清明,你祖父得到重用,步步高升,他心态也就平稳许多。” 贺云找有些好奇的看着祖母,“祖母,那您当初成婚的时候知道祖父的性格吗?” 贺老太太停顿片刻,眼神落在贺不远处的书架上,她道:“当然是不知道的,成婚后在我的劝解下,你祖父便抛下了那些愤懑不平。” 贺云昭明白了,她俯身抱抱祖母,轻轻抚老人家的后背。 是了,祖母就是这样温暖的人,年轻时是一个温暖善解人意的姑娘,如今也是一个温暖可爱的老太太。 与她拥抱的贺老太太和嬷嬷对视一眼,有些心虚的拍拍贺云昭的后背,嘱咐道:“书房里还留着不少你祖父当年的断案手册,你去瞧瞧说不定也有所进益。” 贺云昭离开后,贺老太太长呼一口气,一旁的江嬷嬷忍不住笑意,“老太太,您说您,这是图什么呢!” 贺老太太轻哼一声,她到底是长辈,当然要维护自己在小昭心里的形象啊! 江嬷嬷是侍奉多年的陪嫁丫鬟,如今早就不再做事,只是偶尔进府来陪着老太太说几句话回忆回忆过去。 贺老太太前几句确实不假,唯独最后完全不对劲,什么温暖的劝解、贺老爷子抛下那些愤懑不平都是假的! 贺老太太没憋住,和江嬷嬷一起笑出声来。 她回忆起年少的自己。 那一年,贺敬舟遭遇打击,功劳被抢,只是补偿给他一匣子银子。 李素娥赶到书房时,只见地上一片狼藉,书籍掉落一地,匣子就那样仍在地上,盖子打开,银子散落开。 贺敬舟箕踞而坐,他一贯在李素娥面前表现的是温和体贴的模样。 他是一个很爱说笑的人,会含糊的抱怨不想去衙门,也会玩笑道每日处理公务犹如养猪,所以李素娥总认为他是那种在官场游刃有余的人,即使有不如意之处也能自己排解。 此时却是一副修罗模样,他赤红的眼睛和狠厉的表情看起来分外可怖。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这一步激的贺敬舟口不择言,吐出了好多真心话。 如今的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什么话,但仍能记得那种心疼的情绪。 贺敬舟当然不甘心,他有智慧有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却还要忍受无数个蠢货腌臜脏东西仗着出身就踩在他头上。 他们轻而易举就能获得一切,他却需要费尽心机的伪装自己,表现的十分温和善良圆滑。 但最后却连一点东西都得不到,功劳被抢也只是给看他一点银子补偿。 在他失控发泄情绪的时候,心里甚至还能理智的意识到,如果妻子看到他这一面或许会疏远,他下意识想要藏一下。 贺老太太抬手捂脸,她笑的脸都热起来,她当年哪里是什么劝解啊! 分明是那老头子口才太好,她听人家说了那些话,脑袋点的和小鸡啄米一样。 对啊!他那么有才华,凭什么都踩在他脑袋上。 从襄王纯真的模样几乎就能窥见李素娥年轻时的模样,一样的天真单纯,她听了夫君的控诉,都没想到他平时的伪装,只顾着心疼的眼泪汪汪。 发泄一通的贺老爷子都懵了,只是用力抱住妻子静静的呆了好久好久。 贺老太太如今回忆起来,都要面红耳赤,她那时候怎么那么丢人啊! 那老头子心里还不知道要笑话她多少回呢! “真是,那么丢人的时候怎么能讲给小昭听,岂不是叫她以为我这个老太婆脑子不聪明。” “小昭和祖父都那么聪明,万一笑我怎么办。” 江嬷嬷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了笑意,“老太太,老太爷当年可不是笑话您,恐怕是高兴的傻了呢!” “啊?”贺老太太一脸惊讶。 另一边的贺云昭已经迈进书房找到了不少有用的手册,她将那些手册整理好放置在一起,这也是她的财富。 她将手册上记载的一些断案和律法对照,又看到了另一种不同的手段。 如果说曲阁老的手段是绝不出错,那么祖父的手段便是尖锐犀利直击痛点,以一地长官的思维来看待案件,大局观、全局性明晃晃充斥其中。 怪不得祖父年轻时多有不甘,有这样眼光的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步掉入最坏的结局,如何能甘心! 贺云昭仔细一看,处理案件不仅要考虑到律法、当地民情,还要注意保护弱势群体,以及对当地风气的引导作用。 也有一部分案件,她从一旁的小字标注上看到了祖父对于犯恶之人的厌恶和他的思考。 她按照时间顺序放好,,最后竟惊讶的发现,祖父的思想是逐渐有变化的。 最开始应当还不是主审官员,他只是建议,其中含诸多不平,似乎对上司极为不满,还有几句乡野粗鄙之语…… 偶有案件也有对上司的认同,但会抨击律法不合理。 贺云昭:“……” 当主审官员时,迫不及待的施展自己的抱负,在律法范围内贯彻自己自己的思想。 贺云昭翻开这一页了,这是…… 其中案件记载,当地一老者状告子孙不孝,多年未曾奉养父母,按照律法规定,父母告子不孝应罚。 贺敬舟于是秉公执法,传召一家人上堂,只见其父母面貌温和甚至有几分木讷,其三子面红凶悍,细听陈述,确有事实。 儿子却道,父母疯癫,信奉神婆之说,整日念念有词,看着太过恐怖,才不愿意和父母一起生活。 父母哭诉,三子不孝多年,他们忍无可忍才来告官,只希望三子能给一些银钱供他们生活。 最终判儿子每年必须给父母两百斤粮食,以供父母生活。 却不料两年后竟得知,这对老人笃信神鬼之说,将粮食供奉给神婆祈求长寿。 他们身体日渐不好,趁着去三子家中取粮食的时候,将孙子带走送到深山喂野兽,以此换取自己寿命。 翻开了这一页,贺云昭只看见一片被涂黑的字迹,分辨不清是什么,只能窥见一个模糊‘悔’字。 再往后看,祖父的断案便少了一些急躁,更加的将教化贯彻其中,对民众的愚昧则不再气恼。 贺云昭合上这本册子,她贴在胸前,右手轻点册子,静静的思考着断案该如何去做。 如果是她,她会如何做呢? 法者,绳墨规矩,情者,人伦之本。 有的案件,要考虑到血脉之亲不损人伦;有的案件,要激励民众向善良之心;而有的案件,则需使用雷霆手段,杀鸡儆猴,以正律法威严,使恶人不敢起念。 不可因惯性而随意判断,当事乱而难理时,唯有法情并济,才能使政令畅行,万民咸服,邦国久安。 贺云昭轻呼一口气,曲阁老和她的祖父,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但是他们都走到了高位,身份不同境遇不同手段更是不同。 她感觉自己隐约急躁的内心逐渐恢复平静,她还年轻,她还有很多时间去学,别人会的她也能学会。 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眸色中浮现出坚定的色彩,她抱着一堆书回到自己的书房,窗外的光透过窗纱而入,洒在她的手指上,随着笔尖的移动跳跃着。 第二日上课时,丁翰章惊讶于贺云昭的变化,按照这个劲头,乡试成绩定然名列前茅。 天道酬勤,力耕不欺。 第34章 八月初, 贺府花园的银桂开了满满一树,贺云昭早起散步路过还在琢磨这东西能不能做成桂花糕,也不知这一树桂花做出来够不够一家人吃。 贺锦墨笑着嚣张起来, 她叉腰笑道:“你啊, 整日里只知道念书, 连桌子上菜换了几波都不知道!” “昨日在桌子上给你吃的不就是桂花糕嘛!还正是这棵树上的。” 银桂开花比金桂早一些, 两种桂花都是做桂花糕常用的花朵,不过两种花各有优势。 金桂香气浓烈, 颜色为金黄色, 腌制之后作为加入糕点不仅香气浓且色彩漂亮增加人的食欲。 银桂就不同了, 银桂香味相对清新淡雅, 对于不太喜欢过于浓烈香气的人来说用银桂制成的桂花糕才是恰到好处, 且银桂花朵牢固不易掉落, 便于收集,一棵树能收集上好几桶的花来。 贺家种是金桂银桂都有,当初还是贺父出门在外瞧见了卖树苗的,他一时新奇买了下来。 可想而知他是遭人骗了,谁家种两种桂花啊!看起来乱糟糟的。 最后只好是把花朵牢固的银桂放在花园里,金桂移去了贺老太太院子外面。 今年银桂开的早, 贺锦墨打眼一瞧便起了心思, 前几日带着家里丫鬟采了一篮子下来,用大姐贺锦书送来的蜂蜜腌了起来。 昨日刚打开罐子,已是甜的腻人,便动手做了一大锅桂花糕。 贺锦墨自己动手, 自然是不如厨房里专门做糕点的婆子做的好。 桂花糕形状松散了些,外观也不够漂亮,贺云昭是吃了大半盘子, 也没留下桂花糕的印象,只记得是个好吃的白色糕点。 外表不行,但味道是出人意料的好。 糕点软而湿润,桂花酱甜蜜芬芳,吃一口从喉咙到鼻腔都是香的。 贺云昭性这些日子念书更加刻苦,家里人也不知道她是吃错了什么药,整日里捧着书本不放手,在院子里溜达时嘴里也是念念有词。 贺老太太趁着天气好出门遛弯碰见她都想躲一躲,嘴里叨咕些听不懂的话叫人脑袋疼。 贺母倒是研究了好些天,她估摸着是贺云昭的朋友都不在身边,才这幅模样。 穆砚那孩子一去边疆没个消息,打听了一下说是明年到了时间才能送信回京。 据说是这些个小将都是京城富家子弟出身,到了边疆难免不适应,给家里写信无外乎哭诉军旅生活辛苦。 在京城的家人可不就担心上了,一群公子哥,在家里都是当成眼珠子一样,老人们一听孩子诉苦就忙着把人弄回京城来。 即使有那不太受宠的,一听孩子说辛苦,少不得也去信几封请求当地的将军们关照。 殊不知这些信件就是最讨人烦的,本来边疆事务就十分繁杂,教导一群公子哥如何杀敌还得接受他们家人骚扰,着实叫人心烦。 穆砚听说是今年过了才能往回送信,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如今穆家是愈发的势大了,相较于之前可是迈上了一个大台阶。 贺云昭的另外一个朋友,曲家的曲瞻。 年初刚授了正七品的修撰进了翰林院,他初入官场也是忙的很,许久不曾与贺云昭出去玩了。 他倒是写了不少信来,看的贺云昭脑袋疼,两人都在京城还写的哪门子信。 曲瞻这个人许是在翰林院憋的不能说话,他给贺云昭写信,一写就是厚厚一叠子。 堪比连续十几条六十秒语音的杀伤力,贺云昭念书都不需要做什么准备,看他的信还要提前深呼吸几下。 但没办法,京城的友人不多,联系紧的也就几个,她还是忍了一下曲瞻的话痨。 还好也不是全然的没有收获,曲瞻除了生活零事、八卦逸闻之外还是写了一些干货在上头,令贺云昭对翰林院的工作模式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朱检师兄自发的同贺云昭一起念书,他才是一门心思的沉迷书本了,另一位师兄赵同舟正在忙着自家堂妹与友人石芳典的婚事。 友人们都各自有事,这才导致贺云昭几乎不出去与人玩乐,只是一味的埋头书本上。 贺家,书院,纯粹的两点一线生活。 就连每日瞧她念书的刘苑师兄都有些脑袋疼,师弟太好学也是麻烦事,弄的他都神经紧张了。 刘苑第一次感受到他是那么的喜欢放假。 丁翰章老爷子倒是对贺云昭十分满意,这才是治学的精神啊! 丁夫人忍不住推他一下,嘱咐道:“小昭许久未到家里吃过饭了,你叫他过来一次啊。” 丁翰章坐在床边上,一听这话,他拍着大腿:道:“哎?我说最近怎么忘了点什么呢,小昭是好久没来家里吃饭了。” 书院离家里这样近,丁夫人自然是见过许多学子了,不过大多数来往不会那么亲密。 丁翰章心知肚明,他这样的身份要是开个书院教导学生不算什么事,还多一个教化的好名声。 但要是丁家和书院紧密的不分你我,那么学生们就会认为自己和丁家关系亲密。 丁老爷子虽然退出朝堂许久,但是他当初也是有自己的政治倾向的。 书院的学子多数是教不出来的,到秀才就是顶点了,少部分能接受的知识的更多运气更好他们能往上走很远。 人才就是财富,这一批学子若是被人看中了,丁家可就遭殃了。 丁翰章为官多年,这点把握还是有了,他此生教导学生众多,但是弟子仅有三个。 一个是刘苑,一个是苏州籍贯的弟子,那个孩子身体不大好,考中进士没几年便一病去了。 最后一个便是贺云昭了。 可以说刘苑当初就是他家财不丰才收下的学生,后来看这孩子秉性淳朴便认了这个弟子。 第二个弟子是看中人家天资,他爱才心切,从院试座师变成了师父,可惜天妒英才,那孩子早早去了。 贺云昭是最后的关门弟子,丁翰章已经想好了将来他那些收藏的书籍还有未完成的注解等都是要留给贺云昭的。 丁夫人正是因为知道贺云昭是最后的关门弟子,所以多加关心这个孩子。 这些日子贺云昭的用功,她也听夫君说过。 见过很多学子的丁夫人当即就心疼了,这学子怎么会自己努力到这种程度,说不准就是叫丁翰章给压的。 贺云昭已经足够出众了,还如此努力。 那念书的劲头丁夫人听着就累,这才催着丁翰章把孩子叫过来吃饭,也是有意叫贺云昭松快一日。 丁翰章到书院找贺云昭提了一句,“你师母叫你明日到家里去吃饭,不必带什么东西,早点过来就是。” 贺云昭一仰头,这才恍惚一下,确实好些日子没去师父家里吃饭了。 虽然师父说不必带什么东西,但贺云昭去别人家里从来都不会空手的,这是大晋做客的礼仪。 得是频繁到一定程度的上门才会空手过去,就像曾经穆砚总来贺家玩耍,来的太勤快已不必带什么礼。 去师父家,关系足够亲近,也不必太过疏远的带什么正式礼物。 贺云昭便包了一包茶,另外请姐姐再蒸一锅桂花糕来,她带着一起拿去师父家。 贺锦墨一听说是带出门做礼的,她便多用了些心思,白软的糕点上撒了一撮渍好的糖桂花,这下子便是色香味俱全。 贺云昭沉思,难道二姐点亮的不只是神农技能,还有做饭圣手? 了不得啊了不得! 丁家宅子不大,踏入这座宅子仿佛误入什么世外桃源一般,青石板蜿蜒向前指引客人脚步深入。 路两旁翠竹摇曳,黑白相间的鸟传来咕咕声,贺云昭不大认得这是什么鸟,看起来很胖,有点圆咕隆咚。 抛开颜色看,和走地鸡差不多了。 丁家仆人并不多,只是够用而已,远没有曲家那样的排场。 贺云昭与丁家熟悉,门房老仆开了门就让贺云昭自己进去了,勤禾便去拴马整理好马车。 丁翰章的两个儿子都外放做官,自然是带着妻子儿女一起上任,家中只留下丁翰章和丁夫人。 不过丁翰章有一家书院,丁夫人也是诗书娴熟之人,亲友家中有女孩每月来念书,两个老人倒也不算寂寞。 她来的时间早了一些,只见有三个女孩结伴自院子中出来,她们笑闹着往前跑,年纪与她仿佛。 贺云昭抬眼瞧见了,下意识要微笑一下打个招呼,愣住一秒才想到不对劲。 她连忙垂眼拱手,侧身避开,拱手不曾说话。 女孩们脚步犹豫,不知如何开口。 贺云昭垂眼道:“在下贺云昭,是丁老的弟子。” 鹅黄色衣衫的女孩松懈的呼出一口气来,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还真是吓人,听贺云昭报了名字才放下戒备心。 她笑道:“原来是贺师兄,小女张静姝,师父早说了今日你要来,只是我们今日考试,师父批卷这才耽搁了些。” 贺云昭点点头,这会子才把眼睛抬起,她笑道:“我也是想着早来一会与师父手谈一局,没想到却是来早了。” 张静姝胆子大,她先开口,身后两个女孩却不敢说话,只听过贺云昭的名声,还不曾见过真人,一时间还有些懵。 贺云昭抬眼去看,三个女孩身量不高,看着稚气可爱,为首的张静姝约莫十五六岁,另外两个女孩年纪更小一些,约莫十岁左右,眸色清亮,好奇的瞧着她。 她一时间有些尴尬,手里还拎着茶包和糕点,犹豫要不要把糕点给师妹们分一份。 “师叔!”一道清泉击石冷冷作响的声音传来。 萧长沣大步奔过来,如墨发丝飞起飘在脸侧,他到面前瞬间停下脚步。 他低头拱手道:“师叔。” 紧接着扭过头对着三个女孩也是深深一礼,“师叔好。” 不仅是外祖父丁翰章的弟子他要叫师叔,外祖父的女学生们,他也要叫一句师叔的。 张静姝甚至辈分还大,她是丁夫人的侄女辈,萧长沣不叫师叔也要叫一声姨母。 女孩们轻轻一福身,便一起告辞离开。 贺云昭这才有时间扭过头来瞧一眼萧长沣。 萧长沣虽与她年岁相仿,但已经十分高大,脊背总是挺的直直的,他的神态总是安静的,很少能够直视别人的眼睛。 眼中仿若一抹幽潭,沉默静谧,但内里却波涛汹涌。 如今再次见到,贺云昭察觉到一丝很微妙的变化。 萧长沣抬起头,视线垂下看着贺云昭,他轻道一声:“师叔,咱们进去吧,别叫外祖父等急了。” 嗯? 贺云昭眨眨眼,怎么感觉萧长沣蓦然之间开朗了许多,看人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完全不同。 以前的萧长沣看起来总是略显低沉,简单来说这个人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内在驱动力。 贺云昭是知道萧长沣想与她为友的,只不过她无视了萧长沣这种渴望。 她眉一挑,光明正大的打量起萧长沣来。 头上发丝被银冠扣住,高大的身材,宽厚的肩膀,刚才跑来时仿佛携风揽月之势,眉尾飞扬,双眸深邃,高挺的鼻梁下是微微笑着的嘴唇。 这个人似乎完全的不一样了,仿佛挣开了什么桎梏。 有趣,贺云昭轻笑一声,“师侄似乎变了好多,瞧起来竟都有些陌生了。” 萧长沣只是伸出手臂请贺云昭先行,随后与她并肩行走。 “是有些变化,只突然知道了很多事,也想通了很多事。”萧长沣道。 他不知道贺云昭听见这句话会说什么,但他已经尽量认真诚恳的在回答了。 或许会说这是种好的变化,或许会好奇追问发生了什么。 贺云昭心中一跳,这个语气,这个用词…… 她只是侧头淡淡瞧他一眼,轻笑道:“师侄什么时候说话也如此卖关子了。” 她头扭回来,看着前面的路,多了一个谜语人,这样一听,也不是很有趣了。 萧长沣后颈一僵,此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仿佛一切的变化就被这一句淡淡的轻笑给打破了,他忍不住道:“师叔不好奇我是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贺云昭反问:“我好奇,你会说吗?” 萧长沣挣扎片刻,他艰难开口道:“也许会。” 贺云昭:“哦,那我也许会好奇。” 萧长沣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他就算变了,在贺云昭面前还是如此的没办法。 他不肯服输,眸色一定,道:“那我现在就告诉师叔呢?” 贺云昭啧了一声,她抬手指着前面院子,“到地方了。” “可惜,你晚了一步,我现在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不好奇了。” 萧长沣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贺云昭脚步轻快的进了院子。 走了几步的贺云昭瞬间冷脸,心中不悦。 不好奇?怎么可能,萧长沣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她怎么可能不好奇。 不过是她敏锐察觉到萧长沣似乎强势了很多,也许不是本心,只是本能。 因为从前贺云昭待他并不热络,但如今他身上有了一些变化,就冲着她来了。 这种变化让他认为他是能够与贺云昭势均力敌,甚至说他认为他在贺云昭面前是强势的那个。 贺云昭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高兴的喊了一句:“师父!师母!看我带什么来了?” 丁夫人连声唤着,嗔怪道:“说了多少次,不必拿什么东西来!” 贺云昭抬起手,她笑着晃了晃手上的茶包和糕点,“没拿什么,只是一点新茶和家里姐姐做的桂花糕。” 丁夫人忙接过来,又亲自煮茶给他们喝。 萧长沣这时候才终于进了屋子,丁夫人一扭头:“唉?长沣你不是说你去接你师叔吗?怎还慢了一步。” 丁夫人性子爽直嘴巴快,但也不是对任何人都亲切的,贺云昭听见这句话便明白过来,萧长沣在丁家过的还不错。 萧长沣‘嗯’了一声,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他悄悄看贺云昭一眼。 贺云昭觑一眼,她玩笑道:“是我脚下生风,将师侄给落在原地了。” 丁翰章被逗的笑出声,指着她道:“你这小子,就是嘴巴厉害,将来可千万不要进御史台。” 贺云昭顽皮的眨眨眼,“难道师傅是怕我得罪人不成。” “老天爷啊!”丁翰章道:“可不是怕你得罪人,是怕你几句话气死半朝人!” 贺云昭反倒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假装信以为真道:“那我岂不是可以称作贺半朝?”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另一边的萧长沣安静坐下,也没什么变化不变化了,他老实的坐在那里。 盘子上桌,贺锦墨做的桂花糕获得一致的赞美。 萧长沣默默伸手摸了一块,也不敢去拿中间的,他在边角上拿了一小块,两腿安分的并在一起坐在椅子上听贺云昭与外祖父说笑。 贺云昭瞟他一眼,不曾说什么。 说话间,贺云昭也提到见了几位师妹,她尴尬的挠挠脸颊,“本想早点来与师父手谈一局,但没想到来的太早,差点冲撞了师妹们。” 丁夫人笑道:“这倒是巧了,那群小丫头闹着要你的墨宝呢,我还应了她们,既你见了她们一面,可不能推辞,等下便趁热乎给我写出来!” “好,师母既然吩咐,我写就是了。”贺云昭道:“只盼师妹们不要怪我不诚心,写的没心意。” 萧长沣吃了两块糕点缓过来了,他便抬头道:“不会的,师叔的墨宝整个京城的人都想要。” 贺云昭含笑瞧他,眼中却没多少笑意,她道:“那师侄要不要一份?” 萧长沣愣住,忘了要回答。 “哦,看来是不想要,好吧,我们长沣师侄变化真大。”她吊儿郎当的开口就活像个逗弄孩子的坏叔叔。 丁夫人还笑她太爱闹了,除了穆砚那老实孩子,没几个能经得住她闹的。 贺云昭只是笑眯眯应着。 师父师母只以为她爱玩笑恼人。 只有萧长沣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又被阴阳一次的萧长沣这会子更加老实了,吃饭时真把贺云昭师叔当长辈一样事无巨细的伺候着。 看的丁翰章都在心啧啧称奇,难道小昭还是个教化奇才? 贺云昭看着差不多恢复了百分之七十原样的萧长沣,心中好笑,管你什么变化不变化。 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又不是她的变化,她急什么。 看萧长沣这个样子,她不信这位师侄能憋住。 未曾想到,萧长沣可不是曲瞻,他真就忍住了,忍到最后一刻。 第35章 一身墨色衣衫的少年, 清朗俊秀,眉眼间隐约含着几分笑意,他手腕松松的拎着两样东西, 行至竹林间还细细去瞧。 丁家树木少, 竹林多, 盖因丁老爷子喜欢竹林清幽之感, 即使身处闹市仍有隐居的快乐。 丁夫人对小鸟都很友善,还会放些小米去喂它们, 于是这竹林里的鸟类就更多了。 有一只胖胖的喜鹊, 瞧起来胖乎乎的, 不熟悉鸟类的人都辨不出这是什么鸟。 贺云昭似乎是好奇, 他踮脚眺望, 疑惑这是什么鸟。 萧长沣站在桥边上, 他静静看着这一幕,嘴角一弯。 他一点都没变,明明已经经历了许多事,但他看起来还是初次见到时的那副模样,只是长高了一点点。 萧长沣,如今不一样, 他不一样, 他变了很多。 一个人如果身处逆境,却没有任何理由去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萧家绝不是个好去处,最起码对萧长沣来说是如此。 萧宅很大, 大的能让他几天见不到父亲,管家说老爷在忙公事,少爷听话些, 不要出院子。 后来他才知道,萧临是在忙着娶妻。 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如果有了后母,平常日子里但凡有一点不顺遂都要怪到后母头上去,不都常说后娘的心比刀子利。 后娘打孩子——暗里使劲。 即使没人同他说什么,但作为一个小孩,他还是隐约在心里防备着这个后娘。 成婚第二日,他被领到后娘面前,面前这个看起来温柔腼腆的女人神情顿时呈现出一种惊慌恐惧。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新婚夫人大闹一场,陪嫁过来的仆妇们气不过冲到库房收拾好嫁妆就要归家去。 没人去管萧长沣,他自己一个人所在厅堂的椅子下面,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睁睁看着厅堂闹成一团。 父亲不在,家里没有其他长辈,只有夫人一个人是主子。 她闹起来,下人们拦不住,只有嬷嬷们还敢温声劝几句。 劝不住的时候,老管家便跑出来跪在地上打自己的脸。 书香门第长大的大家小姐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当即就愣住了。 萧长沣这时候才知道,人家可不是后娘,丁氏是按照礼仪由萧临的上司保媒,娶的是前礼部尚书的幼女,她两个哥哥均在晋州为官,家世不凡。 他没资格认为后娘会欺负他,他才是那个出现在丁氏美好姻缘中的狗屎。 人就是这样,身份会限制一切,他无法控制的不去恨丁氏,明明丁氏也没做什么,可他就是厌恶丁氏。 他的父亲告诉他,他出身不好,母亲是下九流的戏子出身,给男人做了外室,最后生了他。 萧临说,若不是他娘死了,他也不会接他回来。 萧临警告他,警告一个不足人腰高的孩子,要安分守己,别给家里找麻烦,不准经常去给丁氏请安。 萧长沣不解,他只能认为丁氏讨厌自己。 可慢慢他发现,丁氏并不讨厌自己。 也不知萧临是说了什么,最后丁氏消停下来,不再闹了,日子总要过下去。 渐渐的丁氏也会关心他几句,毕竟整个宅子的事都要当家夫人做主,少不得干涉到他的生活。 在他第一次将自己所学展示在父亲面前,以求父亲欢心时,得到却是厌恶戒备和冷言以对。 萧长沣想,或许他就是个最卑劣不过的人,从不敢去恨父亲,反倒是恨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 这点性子最像萧临,他骗婚、不教子孙,萧临的血可不干净。 当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他便能以很客观的眼神看待丁氏了,多好的一个女子偏偏碰见了他们萧家这种卑劣人家。 随着年纪渐长,萧临的态度越来越古怪,甚至多次试图关心他几句,萧长沣以前不懂原因,但是后来便明白了。 因为陛下登基多年,没生出一个孩子,他这个沧海遗珠可不就成了萧临的珍宝了。 丰庆八年,萧临迈进院子,他负手而立,道:“你外祖父是大晋声名远播的大儒,我已经求了你母亲,给你写封信过去,你便在外祖父面前承教,切忌不可顶撞丁老。” 萧长沣很想嗤笑一声,立刻便回他父亲,我母亲不是下九流的戏子出身吗?我哪来的大儒外祖父? 可他做不到那样,最后只是沉默的应下。 京城太大了,大到萧长沣一个人站在街头都找不见路。 外祖父并未亲近教导他,而是直接让到书院去,这倒是比他想的要好的多。 在哪里,他第一次见到贺云昭。 这是个……很不一样的人。 大部分男人眼睛里是什么都没有的,他们的眼睛直视扫过这个世界,但贺云昭不一样他的眼睛是柔软的。 他平等的扫过花草树木,瞧见他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态度。 萧长沣忍不住去想,这样的人会怎样看待他,是同情还是鄙夷。 答案是……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 于是萧长沣顺着陌生学子的手被拉过去,听着耳边若隐若现的嘲讽声,他想原来哪里都一样。 他透过人群看到了贺云昭,他和他的朋友并肩走着,眼神是那么的柔软温和,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 可到底他与贺云昭是做不成朋友,没有人会想要他这样沉默阴暗的朋友,他跟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贺云昭待他态度很一般,有时候还会刺几句,但他很喜欢,这样很真实,像是能清晰触摸到一个人的内心。 他一步步靠近,总会有一日能够接近。 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个扫把星,所以来到京城后总是遇到各种事情,总有人想要欺负他刺杀他,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萧临不想让他继续活下去所以派来了这些人。 真相来的很突然,他对朝堂之事不算太关心,但也知道陛下无子有意召宗室子弟入宫抚养。 他被萧临叫回家,猝不及防的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萧临不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当今的陛下。 故事很简单,还未登基的陛下只是王爷,先帝管的太严,他也不敢多出格的闹。 做的最不体面的事就是看上了一位唱戏的姑娘,养在王府外面,同她厮混。 先帝登基的手段算不得光彩,给大晋开了一个坏头。 他的手下败将多有不甘心之处 ,于是暗地里谋划造反。 作为独子的李燧自然被人紧盯着,于是他养的外室就被送到了城外道观去,紧接着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外室肚子里已有了皇室血脉。 肚子里的就是萧长沣。 巨大的事实冲击着大脑,萧长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学着自己观察到的贺云昭的表情,摆出了冷静的态度。 “还有谁知道?” 萧临眼神复杂看着这个孩子,用力按住扶手,青筋暴起,他艰难道:“除了我没人知道,但是安王府已经在怀疑了,当年的事有人还是知道的。” 萧长沣抬眼瞧他,问道:“所以你也是二王案的逆贼之一?” 萧临沉默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他蒙受燕王恩德才能一一步登天,身家性命均是燕王殿下的,即使明知机会不大,他仍然愿意和燕王一条路走到黑。 手里握着萧长沣这个杀器,本来是极有用的,最起码能威胁李燧,但没料到先帝的手段那么酷烈。 当御林军将燕王府围困之时,他还幻想着要拿萧长沣与李燧做交易换回燕王殿下的命。 只要燕王被关入大牢,作为先帝独子的李燧就有太多的机会能够帮助他把燕王殿下换出来。 但没料到,先帝根本不想审问燕王为何谋反,也不想知道谋反者都有谁。 御林军在围住燕王府和赵王府后直接大开杀戒,连养在厨房的鸡鸭都被一刀切成两段所有衣柜全部被打开,任何藏人的地方都被搜查过。 两位王爷全府上下都死了个干净。 萧临承认,他太害怕了,他不能交出萧长沣,知道他是二王案的漏网之鱼,先帝一定会用最残酷的手段对待他。 他也不敢杀死萧长沣,更怕日后被查出来。 好在当今陛下是个脾性温和的人,比之先帝仁慈太多太多。 看着陛下登基日久,但竟然还没有生出儿子,萧临想,机会来了。 唯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安王府竟然也知道此事,只是摸不清到底是谁,所以有所怀疑的几个人都被暗自调查了。 从年岁上看,萧长沣与另外一个柳家的孩子是最有嫌疑的,柳家子已死,还剩下萧长沣。 “你是陛下亲生子,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懂的。” “想要回归身份,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要先证明自己的身份。” 萧临眼神复杂,似乎还有很多未曾说出的话。 萧长沣蓦然问道:“有我在,你不用死了,是不是很高兴?” 一个皇子,怎么能杀自己的养父呢?陛下不是先帝,仁慈的叫人生气。 萧临骤然变了脸色。 看着他铁青的脸和眼神中的恐惧,萧长沣笑了,笑的如同一个孩子般快乐。 可在萧临眼中犹如饿狼一般,里面森冷的血腥味几乎不像是陛下的血脉。 不对,陛下才是李氏皇族的例外,从太宗皇帝到先帝,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出一辙。 “我的身份,只有你知道吗?” 萧临咬牙回答,他心中竟有一种奇怪的屈辱,“是。” “有什么证据?” “你右手臂上内侧的月牙型疤痕,还有这块玉佩。” 萧临自怀里掏出一块墨色的玉佩,上有喜鹊梅花图案。 萧长沣伸出手抓住玉佩,收回时有一点阻力,他抬眼看着萧临,以眼神示意。 萧临看着他幽深的眼神,忍不住后颈起了一层冷汗,手一松,将玉佩归还。 萧长沣拎起玉佩,吊在眼前,他专注的看着,仔细看着这份‘证据’,他轻笑一声。 人生,何其荒唐! 十几载,他独自消化了那么多的痛苦,最后却告诉他,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 他笑容愈来愈大,嘴角高高咧开,湿润的眼眸中满是血丝,他笑的甚至有些狰狞,突然!在一个呼吸间收回了全部表情,他面无表情盯着萧临,低声道:“多谢,父亲。” 在他转身离开后,强撑着的萧临控制不住的后背起了一层腻腻的冷汗,他挺直的脊背微乎其微的弯了。 瞳孔迅速的扩大,呼吸有些急促,他心道,不会的,到底我对他以后有养育之恩,他要想恢复身份也少不了我的帮助。 …… 萧长沣将茶杯递到贺云昭的眼前,站在她身后瞧着她下棋。 丁翰章有些头疼,“哎呦,你这臭棋篓子,就别跟老夫下棋了,老夫下一次都要头疼到半夜。” 贺云昭信心满满,“师父你就信我一次吧,我这次真的不一样了,我把给我的棋谱都研究透了,进步巨大!” 眼睛亮的不可思议,信心都能从她脑子里冒出烟来了,丁翰章看了半信半疑。 曲瞻那孩子他知道,棋艺很是高超,难道小昭真有进益。 师徒俩相对而坐,师母在一旁窗边绘画,萧长沣便在贺云昭身后看着他们下棋。 两手过后。 贺云昭立刻伸手叫停,非常之严肃,“不对,师父,你要下这个!” 她抬手,食指指着棋盘上一个位置。 丁翰章:“!” 萧长沣:“!” 丁夫人:“!” 棋谱是这么学的吗??? 丁翰章深吸一口气,他努力摆出一副温和慈祥的模样,“小昭啊,师父先去喂鸟,你同长沣下吧,长沣也会下棋。” 贺云昭怀疑的回头看向身后的萧长沣。 萧长沣看看眼含祈求的外祖父,他点点头。 他坐定后,第一手就是按照贺云昭的指示,下在了该下的位置。 萧长沣感觉自己最有眼力见的时刻,就是与贺云昭下棋的时刻。 他大脑不需要运转,只需要看准贺云昭的眼睛,把棋子下在贺云昭认为该在的位置。 他从来没想过下棋济居然是这么累的一件事,好在结果不错。 五十六手之后,贺云昭狠狠一点,就是这里。 贺云昭胜! “曲瞻的棋谱还是很有用的嘛,我的棋艺进步如此之快。” 围观了整场的师母丁夫人:??? 萧长沣沉默了,擦擦额头汗水,有用的不是曲瞻的棋谱,是他的眼力见。 贺云昭心满意足。 待到傍晚,师母还要留她吃一顿晚饭,她连忙推拒,起身告辞。 萧长沣跟在身后送她离开,“师叔,这边走。” 贺云昭跟上,姿态闲散悠哉悠哉走着,傍晚的竹林更加舒适,凉风习习,叫人看了便忍不住再次驻足。 咕咕! 胖鸟再次出现,贺云昭一瞧,好眼熟,好像是她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只。 萧长沣跟着她的视线看到了那只鸟,“那是喜鹊。” “喜鹊?”贺云昭诧异,“喜鹊这么胖的吗?我以前看到的喜鹊比它瘦很多。” 萧长沣:“外祖母心肠柔软,待它们很好,所以每一个都长的胖乎。 “只是怕人,之前你来的时候都是躲起来,见你来的多了熟悉了也边不怕你了。” 贺云昭顿觉有趣,蹲下身来,她伸出手指,“嘬嘬!” 叫完她就知自己犯蠢了,这又不是狗,哪里能听懂声音。 她刚要起身,小胖鸟已经滑翔过来,咻! 咕咕! 贺云昭惊讶的瞪圆了眼睛,竟然还真过来了! 黑白相间的小胖鸟落在她身前,脑袋一低就要啄在贺云昭的手心,可惜,她手心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空嘬嘬。 萧长沣似是想到什么,他钻进竹林里又很快冒出来。 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小米,他俯下身把小米递给贺云昭。 贺云昭笑的眼睛一弯,道声谢。 她接过心这一把小米,将手凑过去,刚才有些失望的胖喜鹊这会子高兴的扇起翅膀,又吃了一顿好的。 “师叔,以后……以后你会知道的,我发生了什么变化。” 贺云昭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胖鸟吃饭,“变化与否不重要,你究竟想要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 萧长沣沉默了许久,在胖鸟吃完了小米后,他才缓缓开口:“我要权力。” 贺云昭小心的拍拍胸口,吓死了,还好是要权力,这要是说我要师叔对我另眼相待该多吓人。 “要权力就去争啊,人人都想要,人人都在争。” 萧长沣蹙眉,他忍不住问道:“师叔也是如此想要吗?因为人人都想要,所以你也想要,你科考就是为了权力吗?” “不然呢?”贺云昭反问,她才是奇怪。 她摸着下巴垂眸思索片刻道:“不,我不是为了权力,我是为了辅弼社稷、润泽生民、树德立范。” 这是她准备实现的目标,内在动力嘛。 权力是很好的一种东西,那么多人都在追求,她这么努力又这么认真,当然应该是她的。 萧长沣愣住了,他一时间沉默下去。 就这样沉默着送贺云昭走出竹林,出了大门,贺云昭登上马车,没有一次回头。 萧长沣看着马车的背影,抬头望着夕阳和月亮同时出现的场景,他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贺云昭似乎永远是目标明确,有自己坚定的想法,无论问什么都无法难住他。 先去做吧,恢复身份后,他就不一样了。 他站在贺云昭面前,贺云昭的眼睛里必须有他。 拳头狠狠握紧,他回忆起萧临说的那些话,人生远比戏剧荒唐太多。 马车骨碌碌向前,坐定的贺云昭若有所思,萧长沣好像有了什么依靠?还是把柄? 她不想和萧长沣成为真正的至交的原因很简单,即使萧长沣的行为上表现的再以她为主,但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穆砚与她在一起时,关注的是她这个人,曲瞻也是如此。 就连相识不算久的裴泽渊,那样一个经历堪称悲惨的少年,在面对他时,眼睛里看到的也是她这个人,会对她的一切话语做出反应。 而萧长沣不同,他只是在她身上找东西,找他想要的东西,无论行为上表现有多热切乖顺,他只是在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贺云昭轻笑一声,萧长沣是很自我的人,她也是很自我的人,太过自我的两个人注定注定无法成为太亲密的朋友。 就像是两本书的主角,他们只能存在两本书里了。 质子和质子互相排斥,但是他们仍然会呈现出相似的状态,这个就叫量子纠缠。 贺云昭撩起马车车窗的帘子,“今日月亮好亮。” 勤禾笑道:“是啊,三爷,快到十五了。” “嗯,一天比一天冷了。 第36章 天气渐冷, 贺云昭仍然保持早起走一圈的习惯,只是她的步伐快了很多。 贺老太太道:“你从窗边路过,我都没瞧你的影儿, 差点以为是魂儿。” 贺云昭轻咳一声, “冷嘛。” 贺老太太更疑惑了, 她道:“知道冷, 你还走什么?” 贺云昭伸出手臂,给她看一眼, 道:“锻炼锻炼, 身体好。” 贺老太太将信将疑, “你祖祖最不爱动, 他都这么大岁数还身体康健呢, 我也不爱动, 你看我身体也不错,你祖父倒是爱动。” 他不到六十就去了。 贺云昭挠挠头,忙岔话道:“晚上吃什么?” 几人围坐一处,喝茶吃点糕点,待用过这一顿,贺老太太便去午睡, 贺母就去打理庄子的事。 贺云昭手里正扒着橘子, 刚拨开外皮,杨小满一溜烟的在外面叫唤,“老太太!老太太!” 他从外边进来,丫鬟们连忙给他打起帘子, “什么事,这么着急?” 杨小满满脸喜色两条眉毛在圆脸上高高跳起,“老太太, 夫人,三爷,二姑娘,大喜事啊!” “宁家来人,大姑娘有孕了!” “哎呦!”贺老太太摆着手就坐起来了,“快叫人进来回话。” 贺锦书成亲几年了,小夫妻虽一直没什么动静,但他们还年轻,也没人去催什么。 贺家是心疼女儿自不会说什么,宁家那边则是婆母不大管事,也不提这些。 如今贺锦书有孕,不仅是贺老太太和贺母高兴,就连贺云昭与贺锦墨都觉得十分新鲜,到底没见过自家出来小辈,欢喜的不行。 宁家的来的是个中年妇人,一身粗蓝布衣,收拾的干净利索,发髻上插着一根银钗,可见在宁家下人中也是混的好的。 “奴婢是郭二家的,给亲家老太太、夫人请安,三爷、二姑娘安。” 郭二家的满脸喜色,顺口溜一样说着吉祥话。 贺母一急,“快说说我们家大姑娘如何?” 郭二家连忙开口道:“我们夫人吩咐我来亲家夫人这儿,通报一声,二奶奶有孕了,大夫一诊竟已是快四个月了,一家子欢喜的不得了,二爷如今还乐呵着呢,夫人就打发我来给亲家夫人报一声消息。” 贺母一听,忙道一声无量天尊,她亲生的女儿如今身怀有孕,她如何能不担心,便问道:“不知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家也去个人瞧瞧。” 郭二家的道:“我们夫人也说了,二奶奶有孕,家里忙了起来,一应摆设卧具都换了个遍,亲家要来人看,两日后来就是,我们二爷和二奶奶在家候着。” 如此一听,贺母的心立刻安定不少。 等人一走,贺母直接从榻上下来了,忙着自己穿鞋要往库房去,“库房里还有不少好东西,我收拾出来,你拿去给你大姐。” 贺云昭应了声是。 贺母刚出了门,一扭头又回来,道:“锦墨,你同我一起去。” 贺锦墨‘啊’了声,连忙也跟着下了榻,追着一起去了库房。 贺云昭扭头看看祖母,祖母看看她。 贺老太太道:“不成!我也去我的小库房看看,我那还有几根老参,你们都带过去。” 贺老太太年纪虽大,但手脚还很利索,一点不要人扶着,直接自己呲溜一下就从暖炕上下来,只留下贺云昭一个人面对着橘子、热茶和桌子。 又过了两日,贺云昭与贺锦墨便带着一车东西往宁家去了。 宁家人口简单的多,宁宿大人只有两子一女,女儿早已出嫁,如今家里只有两个儿子。 贺云昭的大姐夫宁谦是次子,还有一个哥哥叫宁谚。 贺家今时不同往日,本就是有些底蕴的人家,如今贺云昭已经起来了,连诨号都起了几个,什么‘梦郎’‘玉簪公子’‘明月郎’等等。 贺云昭之名在京城文坛如雷贯耳,同为文官,宁大人很是知道贺云昭这个人的本事。 由此而来的就是对宁谦的督促了。 知道贺云昭要来,宁宿还特意早点完成了差事从衙门赶回来,就等着能见贺云昭一面。 贺云昭一到宁家,还没见到姐姐呢,就被宁宿给劫走了,只好无奈的看着二姐先去探望大姐。 她扭过头面对亲家公公时却分外矜持,眼神也锐利许多。 要知道她名声还没打出来的时候,宁大人待她可没那么热情,反倒是有些对待小孩模样。 一见到宁宿,贺云昭便干感觉这人性格不坏。 宁宿一副中年人模样,肤色白微胖,笑容和蔼可亲,是那种很可爱胖子角色,一瞧就好相处。 从前见面不算多,顶多是逢年节相处一会,如今聊的一多便绝觉出这位亲家公公很显然有些耿直。 大理寺少卿,主要负责案件审理、案件复核、参与会审以及管理监狱和囚犯。 他本职工作做的好,但很久未曾升官,可见官场人脉关系搞的不好。 宁宿眼巴巴的瞧着贺云昭,就等着多说几句话,贺云昭无奈道:“宁伯父,不如咱们一起去瞧瞧我大姐吧。” “哦对!”宁宿才反应过来,忙领着贺云昭一道过去。 说实话,他都没来儿子儿媳妇的院子,这还是头一回。 到了院子一瞧,人倒是不少,宁夫人与宁大奶奶都在这。 女人家都在里屋陪着说话,男人们在外间喝茶。 即使贺云昭眼睛都快望出去仍然进不去屋,只能坐在外间喝茶闲扯淡。 贺云昭左看看,愚蠢的大姐夫,右看看,烦人的宁大哥,对面一看,胖乎乎的亲家公公。 唉…… 贺云昭端起茶杯挡住脸,她就不能进去瞧瞧姐姐吗! 她一边敷衍着这边的说话,一边留心听里面说话。 隐约能听见女眷们的说话声。 宁夫人为人十分和善,她说话间言语浅浅,轻声细语,十分温柔的样子。 宁大奶奶说话实十分利落,语速极快,听起来是个性子急的人,偶有一两句说的话不大好听,也能在宁夫人提醒下住嘴。 贺云昭倒是知道一点,这位宁大奶奶不算多好相处,不过大姐不叫她细听。 总是说这些家里的零碎事听多了影响她心情,不能专心念书。 她后来才反应过来,也是大姐怕她着急,贺锦墨若是急了倒是做不了什么。 但是贺锦书认为贺云昭是男子,这个弟弟又是个心气高的,可别听说了几句闲话就生气了。 过日子那有不磕磕绊绊的,贺锦书就是想着,她也没吃什么亏,顶多是受两句话的闲气,便不说出来给弟弟听。 贺锦书坐在榻上,她后背靠着软枕,听着婆母和妹妹说话,外边隐约能听见云昭的敷衍声。 她低头摸着还没凸显出来的肚子,笑容浮现在脸上,此刻才真切的察觉到这种幸福。 宁夫人是个周全的人儿,往外间一瞧就知道贺云昭有些心不在焉,低头掩笑。 她走到门边上,招呼一声道:“昭哥儿,进来瞧瞧你姐姐吧,不妨事的。” 贺云昭眼睛一亮,看宁夫人的眼神可比看宁大人要热情多了,“多谢伯母!” 她快步上前,拱手深深一礼。 宁宿端着茶杯呆住,啊?竟然……竟然是这样。 迈步进了里屋,只见屋子里简单干净,处处柔软,显眼的摆设都叫撤了出去,那些个什么彩瓷鎏金的摆设统统换成素色的。 贺云昭一见到姐姐就忍不住笑,在丫鬟搬过来绣凳上坐下。 她眼巴巴的瞧着贺锦书的肚子,贺锦书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啊,外头传的什么玉簪公子、明月郎,听起来玄乎的很,一到了家里人跟前,反倒呆了起来。” “我只盼着肚子里这个学着他舅舅的才气,莫学了呆气。” 贺云昭收回眼神,笑道:“大姐姐的孩子,才气自然比我还多,等他会念书了便送到我这来,我教他做文章。” 宁大奶奶哎呦一声,眉毛竖起,惊道:“那要是个女孩呢?” 贺云昭扭头,心情极好,“是个女孩也教她做文章,男女又有什么妨碍。” “哎呀,”宁大奶奶嗔怪一声,“女孩又不能考秀才,学那些有什么用。” 贺云昭摇头笑笑,“不能考秀才,才更要念书,缺了一块还不认真念书,那岂不是更糟了。” 宁大奶奶很不赞同这话,但眼前说话的人是赫赫有名的才子,她便不知如何反驳,一时间倒真是记在心里了。 贺云昭听贺锦书说起最近的变化,什么睡的更多,吃的更多,嘴巴也馋起来等等,她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微笑。 蓦然间,贺云昭便想到一件事。 大姐怀孕了,姐夫能老实吗? 要知道宁大人和宁大哥都是有妾室的,说不准宁谦也是这个标准做下去。 贺云昭的心一时间提了起来,她如今虽说有名声,但没有权力,也管不到姐姐家里去。 至于贺锦书是否在意这件事,倒是不必去问,大姐也是很难和弟弟说出这种难以启齿的话来。 宁谦保持贞洁对大姐的幸福有很好的帮助作用。 但是一想到贺锦书如今的笑容可能会消失,她就有些烦躁。 面上不显,心里却思索,片刻后她终于想到个好法子。 待贺锦书显出几分疲态来,众人便齐齐退了出去,丫鬟上前伺候贺锦书躺下休息。 出了门,贺云昭两步便走到宁宿旁边,她温和一笑,“伯父,姐夫是明年二月的院试,对吧?” 宁宿听贺云昭主动搭话,立刻高兴起来,回道:“是啊,不盼着他如贤侄一般高中案首,但最少也不能名落同舟啊。” “名落同舟?”贺云昭疑惑。 见他还不知道,宁宿便将故事讲来,“这是你说的话,如今反倒是大家都知道,唯独你不记得了。” 贺云昭无奈笑笑,眼睛一转瞟到姐夫,便道:“伯父一番慈父之心实在叫人动容,只是姐夫自己一人念书着实也是辛苦,且姐姐有孕再在身,难免叫姐夫分心。” 她恍然一声,道:“不如这样吧!” 她含笑看着宁伯父,“我的同窗友人去了边疆了,如今那院子空了一个屋子,我同师父说一声,叫姐夫搬过去在书院同我一起上课。” “有什么不懂的,我也能给姐夫答疑解惑。” 天啊!这是什么天上才能掉下来的小舅子,宁宿听了都要羡慕自己儿子,他立刻拍板,“好!去!” 宁谦还有些担心,他皱眉道:“锦书有孕,我这就离开岂不是叫她难过。” 贺云昭微笑道:“姐夫放心吧,姐姐定然是高兴的,等小侄子出生后便多了个秀才父亲,这多好啊。” 宁谦差点被说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他爹已经连声的答应,他要是敢拒绝,他爹都能拿柳条抽他了! 到了晚间临睡前,宁谦把事给妻子一说,语气还很愧疚。 他本来是想一直陪伴的,但是如此一去念书,岂不是留下妻子一个人辛苦。 贺锦书听后,顿时呆住,两行清泪扑簌簌的留下。 吓的宁谦险些从床上翻下去,爬过去连忙温声哄着,“怎么了这是?舍不得我,我不去就是,明日就去回了父亲拒绝昭哥儿。” 贺锦书握着他手腕,她哽咽道:“不是,不是,我是高兴的。” 她抬手一抹眼泪,“你好好跟昭哥儿一起念书,给咱们孩子挣一个前程。” 宁谦搂着妻子忙哄着,又承诺又发誓一定认真念书。 贺锦书窝在他怀里,她本是个心思灵巧的姑娘,这会子一听就明白了弟弟的意思。 或许有那些个不着调的人,有小舅子和姐夫一起去嫖妓的,可昭哥儿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想拘着宁谦念书,好叫他安生些。 贺锦书心中只觉温暖。 妻子开心了丈夫可就难过了。 被拘在书院念书的宁谦第一次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文盲,看着书本上的文字都要头晕脑胀。 中午能去小院午休的时候,他一看到贺云昭的脸,眼前飘出的都是字儿。 可巧,这一日曲瞻休沐,便溜达到小院来找贺云昭玩。 贺云昭还没回来,曲瞻有些警惕,他淡淡和宁谦打了招呼,“不知兄台是?” 宁谦抬起脸,眼下青黑,看起来简直是像个纵欲青年一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被知识填满。 他有气无力的回道:“在下宁谦,是昭哥儿的姐夫,不知您是?” 曲瞻笑了出来,他亲热道:“原来是姐夫啊!我叫曲瞻,姐夫应当听云昭说起过我吧。” “没有。”宁谦傻傻道。 曲瞻笑容僵在脸上,“是云昭最好朋友的那个……” “穆砚?”宁谦的脑子已经完全下线。 曲瞻呵呵一笑,忽视那两个字,“姐夫,我是云昭最好的朋友,曲瞻。” 他咬牙加了一句,“探花郎,曲瞻!” 宁谦终于从梦游状态回归到现实,惊恐的瞪大眼睛,“探花郎?” 曲瞻反客为主,大刀阔斧的坐下后主动给宁谦倒茶,问道:“姐夫也在书院念书?” 一想到面前是探花郎,宁谦就拘谨起来了,小心道:“是,我明年要参加院试,昭哥儿便同我一起念书,也能给我解疑。” 曲瞻挑眉,怎么听着到感觉是贺云昭故意把这个姐夫拘起来呢。 他笑道:“姐夫,我对科考也颇有些心得了,不妨与我聊聊?” 宁谦眼前一黑,恨不得晕过去。 半个时辰后,贺云昭终于回来了,看到的就是心情愉快的曲瞻和两眼无神的姐夫。 “这是怎么了?” 曲瞻起身道:“同姐夫聊聊科考的事,毕竟我还是有经验的。” 贺云昭笑他:“探花郎竟然说自己是有经验的,真谦虚呢您。” 曲瞻挑眉故意闹道:“没办法,被三郎君影响,侥幸获得了谦虚的美好品德。” 两个人笑闹几句才坐下。 贺云昭和曲瞻某种程度来说十分聊的来的,很多事情看法是极其相似的,手段各有不同,但目的大同小异。 只是两人脑子转的都快,很多时候是曲瞻说出一件事,很快贺云昭三言两语便弄明白了,两人看法一致,此事,过! 坐在一旁的宁谦只感觉如坐针毡,两人说的话,他只能听个一知半解。 既怀疑自己是文盲之后,宁谦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不太对,这才听不懂。 待宁谦吃过饭后回屋子里念书。 曲瞻递过来一个眼神,“你姐夫挺淳朴的。” 贺云昭温和笑笑,“姐夫人确实不错。” “那拘他做什么?” “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贺云昭啧了一声,看向不服输的曲瞻,“你嫁过人了吗?” 曲瞻脸色爆红,他磕磕巴巴道:“你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可能嫁人!” 贺云昭一耸肩,“那不就得了,没嫁人是不会懂的。” 曲瞻嘴巴极快,“那你怎么懂?” 贺云昭轻笑一声,她伸出一个指头点点自己脑袋,理直气壮的答道:“因为我聪明。” 曲瞻恨的一咬牙,“迟早有一日叫我说的你哑口无言。” 贺云昭:“略略略!” 事实证明,贺云昭虽是为了拘住姐夫,但对姐夫的学业还是比较上心的。 虽然她经常疑惑宁谦为什么不能理解,明明是看一眼就懂的事,但她尽量耐心的讲给宁谦听。 第二年的二月十七,宁谦当真考上了秀才,甚至名次还在中间。 一时间整个宁家对贺云昭简直是看待神人一般。 宁大奶奶都每日琢磨着如何讨好妯娌,好叫贺云昭能多给自己儿子一些指点。 宁谦考完回家整个人看起来都都有些呆滞,但一问学业上的任何问题问题,那叫一个对答如流啊! 宁大哥的儿子抱着二叔的腿天真问道:“二叔,贺家舅舅是教书很厉害吗?” 宁谦在一家子期盼向往的目光中沉默,他低下头看看单纯的侄子,“非常好!大宝你一定要跟着贺家舅舅念书啊!” 第37章 如姐夫宁谦这般的年纪考上秀才倒也能赞一句青年才俊, 对诸多官宦子弟来说,他们获得名正言顺做官的资格也就足够了。 秀才已经能够补选一些偏远地方的小官,宁家子嗣不多, 仅有宁家大哥与宁谦两个儿子, 宁家一切的资源都砸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宁谦是次子, 他过的更自由, 从小管的也并不算太严格,宁宿的精力更多耗费在教导大儿子身上。 但父母都是如此, 他们心是偏的, 行为也极明显, 可就是嘴上不承认, 甚至脑子里还认为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教导。 如今一瞧, 被悉心照看学业的老大考了三次没考上, 无奈只能捐个小官,反倒是二儿子被亲家小舅子辅导了大半年,直接就中了秀才。 一时间宁宿的心情也是复杂,只是他把这些都藏在心里,不好表现出来。 半夜里他轻轻叹口气,冷不丁却听见同样一声叹息从另一边传过来, 夫妻俩均是齐齐一顿, 他们背对背难以开口谈及此事。 宁大奶奶一下子变得热切的很,她虽不是个多好的性子,平日里也常与贺锦书之间有些言语磕碰,但她自己并不认为是什么磕碰, 不过日常几句话而已。 为了孩子的前途,她显然对贺锦书十分亲热,她只盼着能叫贺锦书那才华了不得的弟弟多点拨点拨自家儿子。 这种亲热在宁谦考上秀才后更甚, 当虚无缥缈的利益具现化的呈现在眼前时,贺云昭这个人的名声才仿佛落在了实处。 贺云昭只听姐夫吞吞吐吐讲了几句,她便委婉的拒了。 “非是我不愿教,只是到底我如今年纪轻资历浅,不曾真正教过谁,姐夫能够考中也是因为你自己用心念书,因由在你自己,只是一同探讨罢了。” 说到此处,她笑道:“何况姐夫知道,如今我也是正在准备乡试,平日里叫功课堆了满桌,哪还有时间去教一个小孩子家呢。” “您也是年少启蒙念书走过来的人,启蒙时谁来都一样,是不是?” 宁谦捻着手指,有些不好意思,他心知自己是承了小舅子情。 不说旁的,人家一个案首能够每日给他解惑,这已经是极大的帮助了。 更别说小院附近住的都是书院的学子,这些人能否考上秀才不一定,但是比起宁谦来说,他们对科举考试更加了解。 这些良师益友才是宁谦能考上秀才最大的原因。 贺云昭年纪不大,且她本人也是要准备参加乡试的,自然是腾不出任何时间教导一个小孩。 即使希望不大,但是宁谦还是在父母以及大哥大嫂的请求下试探着问了。 一个这样声名显赫的才子摆在面前,若是能忍住不叫家中孩子与他接触才真是愚蠢呢。 拒绝后,贺云昭笑着拍拍姐夫肩膀,她和风细雨一般开口道:“姐夫不必遗憾,将来等我不再每日专心学业之时必然是有时间的,到时候你和姐姐的孩子刚好送到我这来。” 宁谦一听,他第一反应自然是欢喜随即又难免生出一种同情来。 念书的辛苦,他前面几十年都没意识到,直到与贺云昭一起念书这大半年才算是体会到了。 贺云昭见他面色古怪,也不由得想到了姐夫这些日子的铁青脸色,她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其实师兄们中有不少人拥有功名后都会教导一些小辈,多是自家子侄辈。 教导一个小孩并没有那么耗费精力,如今讲究的又是体罚,先生对学生的责打不过是日常罢了,小孩们自然听话。 不过贺云昭在给姐夫解惑的过程中逐渐也意识到她可能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先生,她教导人时明显耐心不足。 她很多时候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宁谦还是不明白这个问题,说了两遍之后她便开始心烦起来。 怪不得所有的先生都会对好学生另眼相待,这种情绪对比就足够让人做出区别对待了。 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贺云昭必须拒绝啊。 不得不说,带着宁谦念书的大半年,贺云昭的心思变化的才是最快的。 如果说她之前还想着等小侄子小侄女生出来后由她来教导,那么现在她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小孩如果不太聪明,她还是赶快跑掉的好。 宁谦的运气也是不错,人生中的喜事赶在了一起。 他考中秀才没多久,贺锦书便在一个下午发动了。 因是安安稳稳待到足月生产的,宁家并不十分紧张,反倒是井井有条的处理好一切杂事。 宁夫人最信任的陪房嬷嬷去了贺家报信。 作为孕妇的血脉亲人,贺家就没有宁家人那么泰然自若了。 什么孕期养的好、怀相好等等完全说服不了贺家人,这女子生孩子便如过一道鬼门关了,是生是死全看老天爷决定的。 有不少那孕期养的极好的产妇到了临门这一脚却出了问题。 按理来说娘家人此时不该上门,只是贺家全家都担心的很。 贺家一共才这几个人,自己的孙女、女儿、姐姐正在生孩子,谁还能坐的住呢? 贺母急的都手脚发抖,她坐都坐不稳,贺老太太心里也是哆嗦。 贺云昭过去一瞧,二姐贺锦墨也是脸色煞白,她伸手一摸,二姐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当即就拍板道:“咱们一道去宁家看着,大姐若是知道咱们去了,想必心里一定也会安稳不少。” “胡说!”贺母下意识反驳,她嘴唇都在颤抖,“女人生孩子哪里有娘家人过去的……” 贺云昭立即道:“谁说的姑娘家生孩子娘家人不许去?” 贺母嗫嚅片刻,竟然不知如何说,她其实也是想去的。 “好,既然咱们全家都想去,那就一起去。”贺云昭道。 仿佛都是在等这一句,她一说完,贺老太太立刻站起来就往门外去,贺母也是比谁走的都快。 门房上的小厮连忙套好车,马车载着贺家全家人往宁家去。 宁家一听说消息,差点惊掉了下巴,宁夫人连忙吩咐人去衙门请老爷回来,他们那曾见过这阵仗。 倒也有女孩娘家重视的,生产的时候派一个嬷嬷过来,更有甚者派了一队大夫来的。 只是如贺家一般全家人都来的,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 贺云昭一到宁家便看到下人们有条不紊的往来着的。 宁夫人温柔笑着上前,“没想到亲家太太竟然亲自来了,是我招待不周。” 随即便招呼众人往小厅去喝茶吃糕点,一派招待客人的模样。 令贺云昭不解的是她娘一到了宁家竟然也不紧张了,甚至贺母还嗔怪道:“对不住亲家母,真是打扰您了,昭哥儿年纪轻不曾经过什么事,一听说她姐姐要生了,急的是上蹿下跳,非拉着我们来了。” “亲家太太,你说这……这真是对不住了。”说完话,贺母姿态舒缓的一福身。 宁夫人连忙来扶,她忙道:“无妨无妨,都是担心锦书这孩子。” 贺云昭明白母亲的意思,连忙做出一幅毛头小子的样子,羞窘的同宁夫人致歉。 一大堆人一起移动到产房最近的小厅处,此处已经布置的差不多。 贺云昭到时,宁谦正吃面条。 里面正在生产的贺锦书从发动开始疼了一会就喊饿了,厨房连忙上了一大碗鸡汤面条,不敢做少了,这一碗面条简直够三个人吃的。 贺锦书吃了两口嫌弃味道腻又不想吃了,仆妇端出来后就放在了小厅里。 宁谦已经紧张了好久,这会子肚子饿,干脆也不挑剔什么,他直接吃了媳妇的剩饭。 贺云昭脸色不太好,姐姐正是在生产的时候,一大家子人都在小厅里喝茶聊天,这难道是在乎的模样。 贺老太太轻轻拍了她的手背,贺云昭却没有收回脸色,她是故意想要摆出态度给宁家看的。 贺老太太犹豫了一下,便招手叫贺云昭附耳过来,趁着贺母与宁夫人寒暄的功夫,她便小声道:“女子生孩子时间要久的很,你莫急,并不是亲家不在乎。” 贺云昭一皱眉,不是很理解,这生的久了如何还能安全。 她不曾了解过这些自然是有不少她不懂的地方。 贺老太太道:“生的太快可不是好事。” 女子生孩子不能时间太久,久了孩子在肚子里憋的呼吸不过来,生下来便不好,或许还有更危险的情况发生。 但是同样的,女子生产也不能太快,产道狭窄需要一点点扩大,若是生的太快便会导致非常恐怖的撕裂甚至是大出血,快产同样也是产妇最危险的情况之一。 祖母说的虽然十分隐晦,但贺云昭已经听懂。 她皱眉听完了全部,有些不放心的迈步到院子里。 只有接生婆在里面帮忙,连个大夫都没有,实在叫人紧张。 宁家也不是什么皇亲贵胄,能在生产时一直叫太医候着。 平常的大夫里治女子生产之症的极少,民间女子生产多依靠接生婆,有那出血的便拿了草木灰直接敷上去。 贺云昭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眉头皱的快能夹死宁谦了。 娘家人和婆家人如何能一样,里面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是她们亲人,而对于婆家来说却看不到这些危险,只是在意那个生下来的孩子。 宁谦本来还坐着,见到小舅子走来走去的坐不住,他也不敢坐了。 立马起身跟在贺云昭旁边,他也绕来绕去。 贺云昭耳朵里听见里面传来哭泣声和呼痛声,她一下子冲到门前,细细听着里面动静。 接生婆语气十分坏的斥了一句,“不许哭!” “怎么疼了!还没到疼的时候,忍着不许哭!” 声音隐隐传来,贺云昭甚至还能听见那接生婆骂了两句不干净的话。 她脸色铁青的握住拳头站在门口,回头看向姐夫宁谦的眼神如同刀子一般利。 宁谦被看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着后颈汗毛耸立之感,他上前问道:“怎么了?” 贺云昭没作声。 一个时辰后,门终于开了,接生婆抱着一个包裹欢天喜地的出来,高兴道:“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宁家人高兴的不得了,宁谦激动的上前仔仔细细的瞧着孩子,宁夫人也是满脸喜色的与贺母互相道喜。 产房不是能坐月子的地方,贺锦书还要被几个壮硕的仆妇一起用力抱回卧房去。 时下房间格局都大差不差,从门进入后是一间小厅,左右各有一个房间,一间是卧房,另一间做其他用处。 贺锦书夫妻住的便是左边的卧房,右面是宁谦的书房。 生产便在侧面的罩房里,脏污能够直接收拾。 宁家人都过去看孩子,贺云昭便走到近前瞧仆妇们,她们合力抱着一卷被子,里面是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贺锦书。 她快步上前,“大姐!” 被卷子里传来一声闷哼,算是贺锦书的回答了。 贺云昭蹙眉看向仆妇们,她吩咐道:“抱的稳一些,我来搭把手吧。” 仆妇自不敢拒绝,何况这是二奶奶的娘家弟弟。 贺云昭伸手稳稳托住大姐上半身的位置,她手臂用力,尽量平稳的移动着。 仆妇们抱的并不够安稳,这不是常做的事没什么经验,何况如今贺锦书也不可能厉色斥责,自然是有些不够上心。 但是有贺云昭在一旁盯着,仆妇们自然是小心了太多太多。 直到贺锦书被安置在床上,仆妇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往后退下。 一道微哑的疲惫女声传出来,“小昭你快回去吧。” 贺云昭眼睛一热,嘴巴一张却不说什么,只是俯身隔着被子轻轻拍了一下头发的位置。 待到她走出卧房,宁谦跑过来想要看看贺锦书又被仆妇拦住。 贺云昭收拾好情绪笑着道:“姐夫不妨隔着窗户同姐姐说几句,好宽慰宽慰姐姐。” 宁谦一听连忙点点头,又到窗户前拍着窗子道:“锦书,你怎么样了?” 一道女声低低传来,“我还好,你见过孩子了吗?” 贺云昭背身过去,一抬头一个红彤彤的孩子塞了过来。 刚回来就赶上孙子出声的宁宿欢喜的叫贺云昭抱抱孩子,“可要叫这孩子沾沾他舅舅的才气。” 贺云昭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小的孩子,小的夸张,几乎只有两个手掌那么长。 红彤彤的皮肤,皱在一起的小脸,头上还有许多白白的黄黄的东西,胳膊腿软的不可思议。 她眼神复杂看着这个孩子,在看到姐姐生产的场景之前,她对这个小侄子是那么的期待。 但是看到大姐受到了那么多的痛苦,甚至于在生产时候会被接生婆态度不好的对待。 产妇这样的屈辱没有尊严,甚至如果她们没来,那么生产后的大姐还要接受不小的颠簸才能到卧房。 想到这些,她再看到这个孩子心情更加复杂了。 她面上只是笑着,表现的十分喜悦的夸赞这个孩子。 回家后的贺云昭还是没忍住,把看到的事告诉给母亲。 贺母微微一愣,却道:“都是这样的,你莫要多说什么,叫人知道了,你大姐是要丢脸的。” 贺云昭眼睛一晃,才终于意识到为何接生婆有恃无恐的那般态度,因为无论生产的是任何人,她们都不可能把生产时候的细节说给外人听。 有关生产的一切都是不能提及的,不能说出口的,是极端羞耻的,但作为一个女子不生,那可不行。 贺母为难的看着贺云昭,她此时此刻才是无措,小昭是当作男孩子养大,的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些,只能是轻轻道:“你好好念书,将来你若能为官作宰,锦书能有你这个弟弟,她自然不惧什么。” 贺云昭眨眨眼,心中轻叹一声,她其实说出口的一瞬间也转过弯来。 此事不能说,贺锦书也有自己的自尊心要维护。 转念她又想到,女子生产是这样一个无助的境况,她看着眼前的母亲不由得也有些心疼。 可她说不出什么柔软的话来表达对母亲的心疼,只能是闷闷的坐下趴在母亲怀里,环抱住她整个后背,头贴在母亲的肩膀。 如果一只小羊一样窝在母亲的脖颈处,可她的心中却有无限的勇气,她再一次意识到女子的处境何其艰难,她一定要竭尽所能的保护好家人。 贺母神态一软,还以为她是被锦书生产的事气道了,抬手用手指温柔的蹭着她的鬓角,轻轻抚摸她的脖颈,温柔的仿佛像一团温水包裹住贺云昭。 她从这里汲取到最大的勇气和力量,让她面对一切困难。 …… 京城的天一日日变幻着,理国公府门前遭人骂写下的诗句都褪色了不少,裴泽渊趁着贺云昭乡试之前他又吩咐人描了一遍,据说墨迹褪色容易有不好的预兆。 而贺云昭本人反而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几乎是以最平淡的态度对待这次的考试,院试时还在努力呼吸平复心情,如今到了更加重要更加困难的乡试却不再紧张了。 赵同舟羡慕的看着她,“云昭师弟,你这样平稳的实在都叫人嫉妒起来了,你都不知道现在外人是如何说你的。” “哦?”贺云昭好奇,“如何说我的?” 赵同舟道:“外人说,明月郎是院试的案首,这次必然也是为头名而来,不少人都去参加各种文会,唯独你反倒是低调起来,可见是心中惴惴不安不能得到第一名。” 他无奈一摊手,“这要是被那些人看到你如今的神态气韵,只怕是又要道你是自信学识能得第一才如此安稳了。” 贺云昭一弯嘴角,“外人说的什么有什么要紧,答案是自己写的,待放榜后,一切就明了。” 第38章 上一次参加院试, 贺云昭倒是热衷交际,一来为了扬名,二来也是多交些朋友了解更多消息。 此次乡试却不同, 她名声已经足够, 无需再去费心经营, 若是常出去露面, 反倒是易惹来祸端。 声名如同烈火烹油轰然作响,引得世人瞩目, 却忘了私下的暗潮涌动。 贺云昭刚刚以才华闻名后, 收获的都是一致的追捧, 甚至于她惯用的笔墨都被人赞是颇有文气。 但是到了如今, 仅仅因为她要专心备考, 而不出去参加各种宴会便被有些人认为是恃才为傲, 这世上到底是见不得人好的人更多些。 贺云昭虽认为自己不会被外界的言论影响太多,但她还是尽量避免影响自己心情,他们要讲就任由他们讲去。 说不得就是这些繁杂言论搅乱了人心,叫那些言语恶意之人自食其果不能专心科考,这些文人嚼起舌头来半点不比村头巷尾的老人家差。 乡试定在八月初八,比往年早了几日, 学子们怨声载道, 往年好歹是安排在中秋后,安安稳稳过个节再去考试。 如今定在中秋之前,这哪里还能安稳的了,考试成绩一出, 考好了是喜上加喜,考不好的也别念着中秋合家团聚了。 七月十九,贺云昭收到一个边疆寄来的包裹, 穆砚总算是恢复了同京城的联系。 一米长宽的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包裹,贺云昭接过来小心的拆开。 拆开一层破皮子,里面还有一层油布,拆开一层油布,里面还有一层破皮子…… 贺云昭:“……” 她拆了四层,才看到里面的东西,想来是穆砚考虑到路途遥远加之驿站并不是很靠谱,他怕东西损坏这才一层层的包好。 里面一串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兽齿,两颗猫眼石,一封厚厚的信还有一个金棕色的坎肩。 贺云昭伸手从里面拿出信封,先打开信去看: 云昭如唔; 自与汝别,以逾三年,每念往昔,思念难收,今展笺提笔,遥寄吾心…… 信件很长很长,贺云昭能看到许多地方都有涂改之处,仅仅是‘以逾’之后的两个字后面便有好几个墨圈,可见是一早写了这封信,只是迟迟不能寄信回来。 边疆的事不能多提,穆砚只能是尽量挑一些能讲的趣事来说。 他会在天气好的时候与人结伴去打猎,杀的狼最多,因为斥候外出巡逻时最怕碰见狼发出动静。 贺云昭还是敏锐察觉出从军后他性格的改变,变得更加锋利冷漠甚至是狠了一些。 她轻叹一口气,又看到信上穆砚写道,他猎了一头貂熊,听人说这东西皮毛最是暖和,他便亲手制了这张皮子又亲手缝了一个毛坎肩。 制皮子不是件容易事,需要熬制一锅动物的大脑和油脂,赤手不断用这东西去鞣制皮毛,还要一直用冷水去清洗。 穆砚道,本来想给她缝一件带袖的短衣,她去参加会试时可以穿。 可惜他手有点笨,袖子缝不好,只能是给她做了一件坎肩。 贺云昭看了哭笑不得,她还未曾参加乡试呢,穆砚竟已经想到了会试。 但她细细一想,又心里一软。 说不定是穆砚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寄东西回来,只能是尽量往后算日子。 此时正是七月,天气刚刚热起来,虽不没到伏天,但温度已然不容小觑。 可是一看这金棕色的毛皮坎肩,贺云昭不由得念及穆砚的心意,将这件坎肩上身一试。 “嗯?你这是做什么?”迈步进门的曲瞻疑惑问道。 “大热的天穿什么毛坎肩啊?” 这件坎肩一上身,后背都起了一层热汗,贺云昭赶紧脱下来放好,解释道:“是穆砚送回来的东西,这是他亲手做的,给我会试时候穿的,这番心意当然要上身试试。” 曲瞻一瞧,啧了一声,穆砚这边军日子他看了都得道一声命苦。 他与贺云昭常来常往,倒也不必多管那些繁文缛节,他自己进屋熟门熟路就往榻上坐好,顺手还拿了一个抱枕靠在手臂边上。 曲瞻喟叹一声,“还是这个位置舒服。” 贺云昭把包裹收好,信也放在里间书房的小匣子里,出来看到曲瞻这幅懒散样子,嘴角不由得抽动。 “你是下了值就来我这,那个位置都让你做出印子了。” 曲瞻一摊手,“没办法啊,谁叫书院离我们衙门那么近。” 翰林院在长安街路南,门口侧面就是皇宫的西门,方便翰林院官员入宫侍奉皇帝。 曲家远在城东,倒是丁翰章的书院与长安街是一墙之隔,曲瞻逐渐熟悉翰林院的公事之后便经常会在下值来贺云昭这里。 事少的时候,他就到处溜达还找书院的其他人下棋聊天喝酒。 事多的时候,贺云昭念书,他就在旁边看公文。 贺云昭有时脖子酸痛一抬头就看见曲瞻不知道什么时候窝到榻上去,神情严肃的看公文,有时还不知道低声骂什么人。 卧榻充当的就是一个沙发的作用,贺云昭又偏好软一些的位置,因此这里布置的十分舒适。 曲瞻一开始还不习惯,等习惯了简直要把右边的位置坐成他的了。 贺云昭上前松松领子,实在是热了些,刚才还试了皮坎肩,更是弄的她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曲瞻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块甜瓜,另一手捞起蒲扇给贺云昭扇了两下,“穆砚可讲了什么时候回来?” 贺云昭拿过扇子自己扇,她道:“没说,还不知道要几年呢。” “可能快了”曲瞻如此说道。 贺云昭眼睛一亮,她忙问道:“可有什么消息不成。” 曲瞻咬一口瓜,指了指自己湿润的唇故作神秘的摇摇头,眉眼间浮现几丝笑意。 贺云昭:“?” 曲瞻:“猜到的,但不能说。” 贺云昭呵一声。 曲瞻的进步肉眼可见,翰林院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如今的曲瞻竟也不那么急躁了。 果然是应了那句老话,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 曲瞻虽然是曲阁老的孙子,但要知道内阁可不只一位阁老。 更别说在殿试之时,几位阁□□同围攻曲家,竟然还能叫曲瞻得了探花的位置。 丢了面子的阁老可不就开始折腾起来,翰林院中看曲瞻不爽的人也多的是。 不少人都认为他是凭借家世才能够高中探花,陛下亲口的一句‘一门三进士,祖孙双探花’不仅成全了曲家的名声也同样成了阴险小人诟病的缘由。 但好在曲瞻可是货真价实的探花郎。 探花一词最开始来源于新科进士的‘杏花宴’,会要求最年轻英俊的两名进士遍游全园采摘名花。这就是使得探花郎一开始就和美貌联系在一起。 曲瞻之貌契合探花郎中的隐藏的含义,因此得了不少益处。 贺云昭直到那时才意识到一件事,美貌之于人竟然有如此重要。 对男子,尤其是当官的男子,一副好相貌的加成可比女子多多了。 女子若是太过貌美,还容易被人暗戳戳说些不干净的话,但男子无论容色多盛都自有好处。 曲瞻相貌风流雅致,眉眼压低时有几分狐狸眼,但他看起来可不是话本子想的那种妩媚狐狸精,而是作为捕食者的狐狸。 这样一副相貌让他在御前十分受到陛下喜爱,再加上他是世家子弟出身,琴棋书画各种玩乐东西样样都会。 你谈诗词歌赋他懂得不能再懂,你讲宴会玩乐,他说的头头是道。 自此之后曲瞻甚至越过了前两位状元和榜眼,他在陛下面前是说的上话的人。 年初贺云昭大姐生产的时候,曲瞻消息灵通听说了大理寺少卿宁宿家中添丁,一听便反应过来这不是云昭的姐姐嘛。 曲瞻在御前也不知是说了什么话得到陛下赞许,赏给他一盒子半掌大的太湖白虾。 他一个没留,一盒子都送去了宁家给贺锦书补身体去了。 贺云昭是过了好几日才得这件事,宁家更是惊的全家都坐一起商量事。 儿媳妇的弟弟的朋友送来一盒子珍贵的太湖白虾,这事在嘴上抿一抿都能品出贺锦书在贺家人心里的地位,在贺云昭心里的地位。 贺云昭绞尽脑汁,她趁着曲瞻的母亲生辰之时送了两副手镯过去,一金一玉,造型雅致贵气。 曲母也是第一次收到来自儿子朋友的礼物,喜的她不知如何是好,还特意做了副藤镯带在中间防止磕碰坏了。 要知道权贵人家的贵妇人两手是叠带镯子的,中间不会用藤镯来防止磕碰,听的就是金玉碰撞的脆响。 人前人后,曲母笑的眼睛都看不见,必须要提一句,这是曲瞻的朋友贺家三郎送她的生辰礼。 你问哪个贺家三郎,哎呦!就是贺云昭啊!人称‘梦郎’‘明月郎’的那个贺云昭啊! 两家至此倒是十分频繁的走动起来,毕竟贺云昭与曲瞻如此交好,两家人自然也会走的更近些。 贺云昭通过曲瞻也是了解了不少朝堂第一手的消息。 曲瞻此时沉思片刻,便道:“云昭,此次乡试你若是能够得中解元,不妨外出避避风头。” 贺云昭一蹙眉,“可是出了什么事?” 曲瞻眼神有些犹豫,他道:“安王最喜青年才俊,据说拉拢了不少年轻的俊杰,我有些忧心。” 安王? 贺云昭一顿。 陛下无子,之前有意诏宗室子入宫,被选出来的两人就是安王与庆王。 但无奈于吵的人太多,陛下竟也开始犹豫起来,若是诏两位小王爷入宫,那不是推着他们二人去争,夺嫡之争正在眼前。 可若只选一个人,那更不好,那便是直接定下了下一任皇帝,虽然陛下无子,但他心中还是不太甘心的。 再加上内阁争吵不休,此事竟然一时间耽搁下来。 第39章 贺云昭对这两位王爷都有所耳闻, 别说她这般的文人,就连街面上开门迎客的酒家中的小二对这两位王爷都能说上几句。 皇城根儿底下的百姓才是什么都敢说的,他们是听惯了这样的事的。 就连巷子口每日送炭的老头, 同人吃酒时都要说上一句‘我那兄弟刘二往王府送炭送的可是最好的炭。’ 安王的名声极好, 温文尔雅学问出色, 对待文人十分尊敬推崇。 他平日里最爱诗诗词歌赋, 言语之间对粗鄙的武将多有不喜。 恰好,大晋文官地位高, 在谁能够上位这件事上, 文官是最说的上话的。 加之文人是掌握舆论力量的那部分人, 所以安王显得声势浩大。 庆王就完全不同, 为人急躁粗鲁, 他性情不好, 甚至还有些蠢笨的传闻,对那四书五经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啊! 两人年纪都不大,都是十五六岁,几乎是宗室里与皇帝血缘亲近的子弟中唯二比较出挑的。 要说庆王本人名声和安王差了这么多,那他是怎么做到和安王并驾齐驱的。 原因只有一个,庆王他父王死了, 安王他父王还活着呢。 这可是个安王拍马也赶不上的大大优势。 两人都是皇帝的侄子, 他们的祖父都是先帝的兄弟们。 当初老安王虽没与先帝作对,但是他是站了别人的,先帝登基后一直被圈禁在府内,并不允任何人将他放出来, 而老庆王则是被人所连累,当年势力最大的太宗皇帝长子在察觉到先帝的威胁后立即下手心陷害。 先帝当然也不是软柿子,反手就栽赃到老庆王头上, 老庆王直接被押送回京,路上就莫名其妙就死了。 因为老庆王的死,太宗皇帝和诸皇子还撕了几个月,谁也掰扯不明白到底是谁下的手。 太宗皇帝说要彻查,太宗长子说绝不是他,先帝说他绝对是清白的。 案子过去几十年了都没人清楚其中真相,也是因为老庆王死了,爵位才到了上一任庆王头上。 这位更是胆小如鹌鹑,生怕自己那一日如同父王一样莫名其妙就死了。 他一辈子活的战战兢兢,愣是年纪轻轻就去了。 陛下身为皇帝对宗室的子弟都很照顾,尤其是庆王殿下这种年幼丧父的孩子更是多加关照。 两任庆王也死得其所,他们的后辈子孙竟然因此能手指碰到皇位的边上了,这是身为太宗皇帝之子的老庆王都绝对做不到的。 陛下毕竟是选择承嗣之子,一个是父亲还活着名声很好的安王,一个是父亲死了但他本人并不出色的庆王。 私心里,他更想庆王过继过来,但作为一个君主,他又认为安王更适合继承皇位。 在这种犹豫中,一时间僵持住了。 庆王没有父亲为他筹谋,本人也不算聪明,但他有个好母亲。 庆王太妃是出名的精明强干,庆王府上上下下全靠这位太妃操持,外满的一应关系也是太妃在打理。 安王府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了动作,不再鼓动朝臣奏请陛下诏安王入宫。 庆王太妃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敏锐的察觉其中必定有古怪的地方,立即也停下手头动作不再鼓动朝臣奏请陛下诏庆王入宫。 她只是叫庆王安分些,经常进宫关心陛下身体,做好一个孝子贤孙。 曲瞻常在宫中行走,从前是不大愿意察言观色,但到了皇帝面前,他那个脑子转的比谁都快。 能见到陛下的那一日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动作,他从宫里出来就往贺云昭这里跑,然后躺在榻上从头到尾的回忆一遍。 次数多了,他也小心的说给贺云昭听。 两个人都是极聪明的人,从头到尾复盘一遍能得出不少东西,甚至角度不同能够越辩越明。 有一次曲瞻讲安王进宫给陛下请安,说了几句话,明明是极投陛下喜好的诗词,陛下看着没什么变化,甚安王走时还赐了东西。 只是之后半个月不曾叫安王在进宫,反倒是庆王被叫进去两次,只是说话不讨陛下喜欢,出来的特别快。 两人细细一品,贺云昭便复述了一遍诗词,“这位写的诗词是先帝最喜欢的风格,陛下是不是想起了先帝,所以心情不是很好。” 曲瞻道:“想起了先帝为何心情不好,之前有几次陛下提起先帝很是推崇。” 贺云昭沉思片刻,“或许是陛下想起如今位置要给先帝的对手,心里不平。” 曲瞻思索片刻,“所以是不是陛下对两位王爷都不是很喜欢?” 贺云昭:“陛下心里更加属意丧父的庆王?” 两人刷的一下扭过头对视一眼,黑白分明的两双眼睛里全是震惊,如今朝堂上可是提及安王的声音最大! 显然每个人都陷入了陛下性格温和愿意采纳百官意见的误区,而陛下有他自己的倾向。 两人同时捂住嘴巴,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一样震惊,可惜这种猜测不能和任何人说。 就连曲阁老也不能说,因为他老人家不会相信。 贺云昭也只是猜测,她并不能确定,只是在思维的碰撞中,她逐渐开拓视野,这才是最大的好处。 八月初八,乡试开始。 凡本省生员与监生、荫生、官生、贡生,经科考、岁考、录遗合格者均可应试,但有过失罢黜的官吏、贱籍、奴籍、父母丧事未满三年,祖父母丧事未满一年者不准应试。 总共考三场,每场三年,在京城东南方的贡院,每人一个半开的屋,吃喝拉撒睡都在其中。 只有每场考完的傍晚能够出来在外面小住一夜,且为了防范舞弊行为,采取锁院、搜检、监考等措施防范。 进入贡院时需要着单衣,在进门前要赤脚展示鞋的内外。 只不过前朝曾经出过兵卒故意为难导致考生受辱当场自尽的恶劣事件,所以本朝只在院试之前严格搜身。 在院试和乡试时搜查并不严格,只是摸考生的手臂腿部等,甚至于有些明显兵卒知晓此人声名的考生,搜查会更加宽松。 只是监考一如既往的严格,甚至于在考试期间,会有一名兵卒全程盯着三个人考试,以防止作弊。 贺云昭在进入贡院之前,便调整好自己状态,努力保持心情平稳,她脸上挂着笑容。 贺老太太与贺母站在一处,两人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贺锦墨站在一旁,她紧张的心脏砰砰直跳。 曲瞻和裴泽渊也跑来送考,曲瞻身上还穿着一身绿色的官服,送完贺云昭他还要赶去翰林院。 裴泽渊往这一立,另一边贡院的不少兵卒已经悄悄扭头看过来,他头戴獬豸冠,是典型的武将装扮,身上的服饰也极好认。 甚至兵卒的领头人往这边一瞧,心里便是一跳,裴将军怎得也来了,现在执行公务不便过去,改日可要记得去赔几句才是。 裴泽渊如今的正式官职是正四品的忠武将军,忠武将军不是封号而是一种武将里的官名。 但京都大营的人都清楚,这位裴将军年纪虽小,但代表的可是指挥使裴尚玄,兼之他还是陛下的亲外甥,没人敢小瞧这位小将军。 裴泽渊待人很好,最舍得给钱,虽然不是十分能拿捏人心的人,但是他大方绝不吝啬,待手下的兄弟们十分好,带着几分睚眦必报的匪气。 没在军中混过的文官自然不太清楚,聪明人在军中不一定好能混的开。 反倒是带几分匪气才能混得好,底下人也愿意跟你,裴泽渊也算是找到了适合去的地方。 贺云昭与家人说了几句话,才走过来与朋友们说话。 “保持镇静,不要提前交卷,检查三次以上!” 曲瞻快速叮嘱几句后就闭嘴了,他是最懂这些的,此刻必不让贺云昭分心。 裴泽渊立在一旁,他神情淡淡,不争不抢的看着曲瞻说话。 等二人说完,他才上前,嘴角一抿,眼眸中满是信任,锋利的眉眼柔和下来,声音低沉语气却温和道:“小贺哥哥,你的学识人人都看在眼里,我不太懂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得到第一名。” 曲瞻扭头,“?” 贺云昭微愣,随即弯了嘴角,她轻笑道:“我也认为我是第一名。” 光从她的睫毛处扫过,白皙的侧脸显露出坚定的神色,她是个对自己十分自信的人。 裴泽渊用力点点头。 眼看着贺云昭迈步进入贡院,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 兵卒十分友好,小心翼翼的检查了贺云昭的所有随身物品,考篮和衣物都仔细搜查过。 “请。” 贺云昭颔首,她道谢。 直到看不见贺云昭的背影曲瞻才离开,他还要骑马去翰林院。 贺老太太哎呦一声捂着胸口,“看着小昭进去,我这老太太也跟着紧张起来。” 贺母拍拍老太太的后背安慰道:“母亲莫慌,小昭必定是十拿九稳,她心里可比咱们有成算多了。” 裴泽渊扭头看了一眼,随即迈步过来,他伸出手来扶住贺老太太的手臂,关心道:“您慢一些。” 贺老太太惊讶,问道:“是小裴将军?” 裴泽渊点点头,他扶着老太太上了马车,还要伸手扶着贺母上车。 贺母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让他扶着了,只是招呼了一声锦墨,“锦墨,快上来。” 贺锦墨忙应一声,她小跑着过来自己踩着杌凳上车。 隔着马车窗户随意聊了两句,话题中心无非就是贺云昭,贺老太太还关心了一下裴泽渊在京都大营的生活。 他也神态温和的回了,京都大营并没让他肤色改变多少,还是泛着冷色的白,只是看起来稳重许多,神态还是那样锋利,只是此刻努力柔和下来。 贺锦书不仅是来送弟弟还是来送丈夫的,宁谦这次也参加,虽然他自己认为自己考不上,但是过来给小舅子凑个联保的人数也不错。 贺锦书离开前才想到一件事,她恍然一声忙道:“小裴将军,多谢你上次送来的补品,那阵子忙昏了头也不曾回信说一声,实在是抱歉。” 她有些不好意思提及此事,毕竟是失礼了。 裴泽渊道:“无妨,宁夫人不必在意,我是云昭的朋友,他惦念夫人这个姐姐,我和他也是一样心情。” 贺锦书懵了一下,她刚才顾着叮嘱宁谦去了,没瞧见裴泽渊与她弟弟说话。 这不然她早就知道裴泽渊是贺云昭的好友了。 这会子猛然反应过来,裴泽渊送东西是因为小昭啊! 害呀!宁家还认为是冲着宁宿这个大理寺少卿来的呢!不敢回礼,怕什么地方被利用上! 谁能想到啊,曲瞻是贺云昭的好友不少人都知道。 可是……裴泽渊,怎么能想到他居然也是贺云昭的好友啊! 马车上,贺母小声与贺老太太道:“还好叫了锦墨一声。”没叫她被小裴将军扶着。 不是贺母担心,实在是这小裴将军容色太盛,还不似曲瞻那样神情傲气,在贺家人这边神情温和的不可思议。 这要是叫贺锦墨给喜欢上,那可就糟糕了,裴家可不是个好人家。 待贺母扭过头还要叮嘱几句,她却瞧贺锦墨气势十足的抱着手臂还‘切’了一声。 贺锦墨不屑道;“娘,你就是瞎担心,小裴将看起来也太假了。” “嗯?”贺老太太与贺母齐齐一愣。 贺锦墨忍不住道:“难道你们没发现他与咱们说话的声音声音粗的厉害,跟小昭说话时声音却软很多。” “这?”贺老太太有些犹豫,“小裴将军是在换声吧?” 第40章 曲瞻人虽然走了, 但是骑马去翰林院路上越想越不对劲,他总感觉自己似乎莫名其妙被裴泽渊那小子摆了一道。 可要是具体说这小子干了什么,他一时间竟还琢磨不出来。 心里总有一股抓心挠肝的火发不出来, 到了翰林院他大步进了屋子。 同屋的杨修撰看他阴沉着脸进门, 一口茶差点呛到嗓子里, “咳!小曲这是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好。” 曲瞻一手按在翰林院的烂桌子上, 白皙修长的手指狠狠从书页上划过,看他那架势似乎要刮下一层纸浆下来。 他闭眼压下心头烦躁, 扭头笑道:“没什么, 是我的至交好友今日去参加乡试, 所以才担心他一些。” 杨修撰年近四十, 在翰林院可谓是老油条的, 消息灵通的很, 一听曲瞻说了这一句便想起了。 他惊讶吸口气,问道:“可是贺家三郎?” 曲瞻点点头,他眼眸浮现一丝笑意,“正是。” 杨修撰无奈笑笑,心中滑过诸多思绪。 侧头一瞧,曲瞻正低头翻开书页, 眉眼中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长长的眼睫周围是光下四散的细尘,他是前途无量的阁老之孙,年纪轻轻便显露头角。 起了一个大早去送朋友参考,可见心中极在意这个朋友。 杨修撰收回视线, 无声的看着院子里来往的小吏…… 世途多舛,人心易变,只盼不要如他一般。 而另外一边贡院外的裴泽渊, 在送走了贺家人后,他却没有离开,而是直接去了附近一条巷子的小院中。 只见院中已经有不少厨子待命,做好一道道滋补菜肴给裴泽渊试,甚还有两位大夫在此候命。 …… 进入贡院的贺云昭自然完全不知晓她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眼前的试题上。 她缓缓抬起头,眼眸中透出一股深邃的阴影,面容严肃的看着题板上的题目。 乡试一共三场。 第一场,以《论语》等写一篇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一首,经义诗四首。 第二场,以五经诗一首,并试诏、判、表、诰一道。 第三场,则有五道时务策。 简单来说可以理解为,四书五经就是科考的考试大纲,不仅需要熟练掌握,而且也要掌握大纲之外的解析部分。 第一日考的就是大纲上的试题,四首与大纲有关的诗,判断考生掌握的程度,并有一道加分题,看你的文采。 第二日考的是一道大纲题以及公文写作。 第三日则是五道时政题,这可不是选择题,是实打实的现实问题出给考生,考生必须写出言之有物的策略。 实际上贺云昭最有把握的第一二日,她基础深厚,又有师父经常提点,她对大晋的各类公文都十分熟悉。 反倒是时政,五道题实在是太多了,她需要很多时间去思考。 她呼出一口气,捏着墨条匀速的在砚台上磨出合适的墨水…… 咣!咣!咣! “考生停笔!” 第一场后,贺云昭跟随人流出了贡院,只觉浑身疲惫。 翠玲和勤禾早就在门口紧张的等着,贺云昭是在福附近租下了一个小院子能够休息一夜。 翠玲连忙上前扶着人,贺云昭摆摆手拒绝了,忽略了翠玲的欲言又止。 她眉眼间昏沉,实在是累的很,足足考了三日,精气神都快耗光,只盼着能出来睡一觉好好歇息一晚上。 眼前人群蓦然避让开,裴泽渊大步上前,关心道:“感觉如何?” 贺云昭没什么表情的去瞧他,她累的时候就是这样,提不起精神去应付人。 裴泽渊也没在意她没说话,只是道:“先回去休息吧。” 回到小院,贺云昭才知翠玲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 裴泽渊低下头有些为难,他道:“知道这考试要考足足九日,我担心你累的狠了,请了两位大夫还备了些滋补的菜肴。” 他想关心贺云昭,似乎除了这些他没有什么能为贺云昭做的,可她帮了他太多太多。 但贺云昭这个人,未必会喜欢他的关心,未曾知会便安排好一切,这同样也是一种干涉。 “对不起,云昭兄,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什么。” 贺云昭极轻的叹口气,疲惫的抬眼,她用手指捏捏眉心。 裴泽渊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他立刻道:“是我考虑不周!” 贺云昭轻笑一声,她摆摆手,细细打量裴泽渊,道:“我倒也没做什么事儿,小裴将军不必如此客气。” 完了!裴泽渊脑子里飘过两个大字,I一定是生气了。 他紧张的喉结滚动,不由得上前一步蹲下来抬头看着贺云昭道:“我是担心云昭、所以就准备了这些,那一日我是要跟你说的,可是那……看你进贡院太紧张,所以才没说。” 考试进去那日,他忙着和那个什么曲较劲,一时间给忘了! 贺云昭抬眼沉默着细细打量他,裴泽渊在京都大营也不是白历练的。 如今他处于少年向青年过度的时期,面容青涩但身躯已经渐渐成熟,他处在下位看着他,眼中有些无措。 可……贺云昭从他身上扫过,裴泽渊身量高挑肩宽臂长,垂在膝盖上的手掌宽大有力,虎口和指尖都有兵器留下的痕迹。 就算是以俯视的视角来看,这都是个极危险的大型犬,偏偏乖巧的蹲在这。 贺云昭眉头一蹙,思及裴泽渊那对父母,这小子不会是没什么亲近的人赖上她了吧。 她掩下心中思绪,不想继续在这种时候耽误时间,便挂上笑容道:“多谢了,不过不必,翠玲就会诊脉,她会给我看的。” 裴泽渊惊讶的抬起头,没想到这么快就原谅他了,连忙起身让开地方。 翠玲上前搭上贺云昭的手腕,她细细感受片刻,“三爷只是累了些,其他一切都好。” 翠玲小声道:“或许让大夫看一眼也可。” 贺云昭挑眉看她,明白过来,看来是翠玲认为她的脉象十分稳固且健壮把不出男女来,且她又没有葵水,更没有任何时期能让大夫诊出来。 不过嘛,以后再试,她对裴泽渊还没那么信任。 虽然心中总有些蠢蠢欲动想要试探一下,但她还是稳健为主。 便道:“不必了,我饿了。” 丫鬟们连忙将热菜端上来,裴泽渊带来的人也端上不少清淡的补品。 贺云昭挑挑拣拣着吃了。 裴泽渊这回学乖了,他在饭桌上将自己的准备一一招来,生怕贺云昭因此不满。 贺云昭嘴里嚼着东西,并未在意多少。 “前些日子知道你要考乡试,从前没了解过,才知道是要考九日,都说文人身体弱,我便提前吩咐人准备好,一切都是苏嬷嬷准备的,她老人家从前是在一个书香人家做事,对这些事比我熟悉多了。” “大夫是回春堂请来,最擅调理身体……” 贺云昭虽听,但并没多注意多少,听几句忽视几句。 裴泽渊端着的自己碗一直没放下,贺云昭不说话,他就一直说。 砰!一声轻响,贺云昭放下碗筷,她侧头笑了一下,“泽渊,你别急,我不是生气,只是在思考题目,实在是累了。” 她道:“多谢你,不过你知道我这个人性格有些古怪的部分,最讨厌别人不经过告知就干涉我的事。” “为你我的情谊,日后还是提前告知我的好。” 裴泽渊用力点头,他神色认真。 他心里严谨的记住,另一半心思却不由得把这这件事的一半怪在了那个姓曲的身上的,都怪他暗戳戳用眼神刺他,不然他也不会为了跟那家伙较劲忘记跟贺云昭说这事。 哼! 贺云昭看他乖顺的模样颇有一种看大型狼犬装宠物的感觉,心里有些好笑。 她没继续说什么,只是回到房间后好好休息了一整夜,她要修整好精神面对第二日的考试。 第二日的考试其实是贺云昭把握最大的一场。 她答的很快,但并不急,反而是多次翻阅自己的卷子,将不合适的地方修改好,再重新抄一份整洁的。 第三日是最艰难的一日,贺云昭心一沉,看着题目。 第一道:科举之制,为国选才也。然近年学风渐浮薄,士子多求速成,何以整饬学风,使士子专心向学,以育经世致用之才,为国家社稷效力耶? 她思考了一个上午,将自己答案的大纲简要的写在草纸上。 中午点起炉子将饽饽掰开放进去煮,加上一撮细盐,这便是一顿午饭了。 下午她才开始将自己的答案一一陈列在卷面上,因每道题答案都很长,几乎是相当于五道策论的程度,对考生来说压力非常大。 贺云昭规划好时间和题目分布,将五个答案一一写上。 到了夜里,还有不少考生奋笔疾书,贺云昭将写好的卷子收拢在一起放置在一旁用干净的砚台压好。 她和衣而眠,却是面对着桌面保持警惕。 沉眠至半夜,一道哭声传来,贺云昭警觉的睁开眼,她下意识将试卷收在怀里。 “啊!为什么!为什么!啊!” 哭嚎声一声声传来,有考生癫狂的从考号爬出来,一把撕碎了隔壁考号的试卷。 贺云昭惊呆了,她眼睁睁看着这个疯子撕了至少三人的考卷才被兵卒抓住拖出去。 她低下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卷子,苦笑一声,今日是睡不成了。 待到第三日锣声一响,不少人呆坐在原地眼眶冒出泪水,以头锤墙。 贺云昭迈着僵硬的步伐出来,她抬头看看外面,竟觉出了重见天日之感。 她实在是太累的,考了足足九天,最后一场的,甚至两天只睡了三个时辰,时刻紧张自己的试卷。 软布鞋踏在土地上激起灰尘一阵,她脚下一软,险些要跌倒! 就在这时一双大手伸出来紧紧的扶住贺云昭,他焦急道:“哪里不舒服?” 身旁已经有一位考生脚下一软摔倒了,也不爬起来,直接趴在地上埋头哭泣。 贺云昭默默的绕过这位兄台,道:“没什么,就是累的。” 这一整个贡院的人,本来应该只是考试累,谁能想到居然还需要防备人发疯撕卷子呢! 不得不说这九日,裴泽渊还是十分有用的,中间贺云昭能出来的两天晚上,他全都细心安排好。 贺家的下人虽然安排的也十分仔细,但到底他们只是下人,加上贺云昭强势,所以他们不敢擅自做决定。 裴泽渊就不同,他考虑到什么地方就会快立刻和与贺云昭说。 第二场晚上贺云昭出来休息时,裴泽渊便问要不要助眠熏香,好调整精神。 贺云昭同意后当天夜里熏香点上了,让她好好睡了一觉,精神百倍的去参加第三场考试。 贺云昭很累,但她扭头一看裴泽渊。 “噗!” 只见裴泽渊眼下挂着两道黑色分外明显,可见陪考的压力也不小啊! 贺云昭忍不住想,母亲还说要来陪她考试,还好拒绝了,不然母亲定然比裴泽渊还要紧张的多。 她笑着拍了一下裴泽渊的手臂,温声道:“多谢,这几日辛苦了。” 裴泽渊呆了好一会儿,他猛摇头,道:“我不辛苦,你才辛苦。” 贺云昭点头,是啊,她也很累。 终于考完后,贺云昭让大夫把了脉。 老大夫道:“公子脉搏强健,只是如今有些疲惫,休息休息就好。” 贺云昭紧盯着大夫的表情,她听完之后缓缓抬眼,愉悦的轻笑一声,“多谢大夫。” 她和翠玲对视一眼,眼中浮现笑意。 如果说陪考上裴泽渊能帮的上忙,那么考完结束后对题就不是他能插的上话的了。 40-50 第41章 曲瞻对此非常有心得, 在他踏进贺府大门那一刻,他就坚信这个场合他才是最受贺云昭信任的那个人。 推开书房的大门,漂亮的狐狸眼笑出一道道水波纹, 他勾唇一笑, “云……!” 前礼部尚书.书院院长.AKA公考大师丁翰章端着茶杯轻吹浮沫, 他惊讶道:“嗯?小曲也来了?” 鬼迷日眼的曲瞻终于恢复了正常, 一屁股挤开赵同舟,他往贺云昭身边一坐, 整个人变得灰暗起来。 贺云昭抿唇, 她努力憋住笑意, 就曲瞻那个表情, 她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丁翰章老爷子一边瞧着他们几个默写出来的卷子, 一边道:“同舟这次不错, 朱检经义诗上有些失了水平,你瞧这里……” 朱检脸色不好的靠近些听着老爷子说话。 曲瞻咬牙挤出微笑,抬起手臂顶了一下贺云昭。 他竟然领会了腹语的精髓,嘴唇不懂就能发出声音,“别笑了!” 贺云昭努力控制表情,只是两颊忍不住抖动, 狠狠闭眼告诉自己不要笑。 但曲瞻的腹语太无敌了, 贺云昭实在没忍住,她摊开手掌挡住脸,笑的身体一抖一抖仿佛被电了一样。 曲瞻悲愤的瞧她一眼,恨不得伸手拧她去。 好在丁老爷子即使拯救了快要笑哭的贺云昭。 “小昭, 你过来瞧瞧。” 贺云昭抬手拍拍自己泛红的脸颊,她走到师父身边,“师父, 是什么?” 丁翰章指了一下纸上一处地方,“金陵使者渡江来,漠漠风烟一道开。王气有时还自息,皇恩何处不昭回。信知海内归明主,亦喜京都有俊才。” “你在此处写的不错,只是通篇歌功颂德的诗句太多反倒是没有太多可品之处,本次的主考官是原鲁州学政,当地文风浓厚,只是不知他能否适应京城的风气。” 贺云昭点点头,“鲁州当地世家大户颇多,他能多年鲁州为学政,想必也不是迂腐之辈。” 丁翰章却摇头,叹道:“未必。” “地方官员能调回京城的极少,能回来的无不是地方官中的佼佼者,但就因为他们足够出色才回到京城,便会更加在意自己的做事风格。” “有的官员在地方时看起来是最能适应官场的人,到了京城反倒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好名声便装样子过了头,甚至还不小心惹来灾祸。” “有些地方官在当地还能保持清正廉洁,一到了京城反倒是战战兢兢不敢坚持自己本心,任凭什么脏的臭的往外面一拉,他便跟着去了。” 贺云昭道:“京城居大不易,地方官若是没个靠山来了京城难免畏缩,再叫那些个不怀好意的人一拉扯,岂不就容易走了歪路。” 面对新的环境,即使你是一方高官也不得不俯首,更何况这是京城,是整个大晋权力的中心。 丁翰章瞧一眼手里的卷子道:“瞧这个吧,你的问题倒不是很多,只是平了些,朱检写的便失了分寸,他化用的这首诗的作者后期是个贪官酷吏。” 朱检脸色一苦,他本是为了能够平稳些才化用了一句,他自己作诗水平一般,考前特意写了不少出来备用。 谁料到了考场上一个也没用上,倒是这这首化用了别人诗句的诗还算合题。 他没多考量便直接写上去了。 出了考场后,因书院只有他们三人参加此次的乡试,便一同来了贺府对题。 把答案默写出来后互相检查,默写这一遍他便发现问题了,只是忍着没开口。 贺云昭看过之后表情微妙,只是看朱检师兄额头已然冒出冷汗,她不好直接开口。 还是丁翰章来了之后,搭眼一瞧就看出怎么回事,毫不留情的批了一把。 贺云昭心里叹口气,抬手趴了一下师兄肩膀,她安慰道:“别急,说不得主考官瞧不出来的,且你其他时务答的极好,两相一掺和,最后成绩应当不错。” 朱检点点头,只是神色还有些低落。 对题结束后,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凡是有师承的考生回家后都必有这个步骤,只要大致叫先生看一看成绩也能判个七八分。 谷程岭同样如此,他自认学识不差,只是从贡院出来后,先生一见了他默写的答案便眉头皱的死紧,一声叹息简直要把人叹死去了。 他急躁的上前问道:“先生,我能否得解元?” 先生不忍的叹口气,“到底是耽搁了时日,准备的不够。” 谷程岭脸色一白,便清楚自己答的并不算好。 这个名字若是叫贺云昭听见只怕还要说一句耳熟,谷程岭正是当日与冯擎一起质疑贺云昭的人。 冯擎为人自负傲慢,他不肯在人前说出自己姐姐是理国公的妾室,由此可见他本人的自尊心。 他能和谷程岭成为朋友自然是因为谷程岭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谷程岭是寿山侯府的嫡长孙。 冯擎事发后,他便被拘在家里决不许他出门,寿山侯府悔的肠子都青了,本以为冯擎只是一个寒门学子。 甚至因为此子学识过人一看就前途不凡,他家还曾想过将谷程岭的妹妹嫁给他。 不然谷成程岭也不会为了维护冯擎贸然出头,那不仅是维护朋友,还是维护妹夫呢! 理国公府被贺云昭逼退之后,眼看着冯擎竟然剑走偏锋被逮了正着,寿山候府别提多慌了。 他们家打从谷程岭父亲那辈就是弃武从文了,家里在军中已失势力,在文人中还没混出头,全家都指着谷程岭能够一举走上文官路呢。 熟料交友不慎差点叫一家子赔进去。 好在谷程岭只是嘴上支援冯擎,叫他做的别的事却是不敢的,。 一切平息之后,寿山候府还往贺府送了不少礼赔罪,贺家没收,全部退了回去。 寿山候府又请了贺母的娘家姚家说和,贺云昭这才做主收下这些赔罪的礼。 只是寿山候府的大人懂事,谷程岭却未见得领这个情,他只记得贺云昭对他羞辱,一心盼着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压的贺云昭抬不起头。 可惜,他拿到的不是复仇剧本,冯擎那样的人都能拿捏住谷程岭,甚至在科考上稳压他一头。 谷程岭却还认为自己有机会打倒比冯擎厉害许多的贺云昭,着实有些不自量力。 但先生不会如此说,只会鼓励他发愤图强,努力念书。 但当成绩摆在眼前,一切的美梦全部破碎。 砰!砰!砰!三声锣声后,小吏们将榜单挂好,只见榜首位置赫然是三个大字‘贺云昭。’ 贺云昭没有亲自到贡院门口看榜,只是叫家中小厮去盯着,成绩出来后再回府禀。 或许是贡院人太多,小厮一时间竟还挤不出来,官府的报子先一步上了贺府的门。 到了乡试这一步,获得解元的考生会得到非同一般的待遇,官府的报子会敲锣打鼓到解元击中报喜。 贺府门前很快就被围观的人填满,官府的报子高喊一声:“恭喜贺云昭高中解元!” “恭喜贺府三爷高中解元!” “恭喜贺府三爷贺云昭高中解元!” 贺家全家人,从主子到下人都出了大门,来到门口瞧这热闹。 一个个神情激动,老仆们掩面拭泪,丫鬟们欢呼雀跃。 报子捧着托盘,上面是鸦青色的举人袍,“恭喜贺解元。” 贺云昭脱下外衣,由翠玲服侍着当场穿上这件举人袍,她戴上举人标志性的直檐大帽。 高大的侯府珠西朱漆大门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奏乐声中,少年身着鸦青色举人袍,肤色白皙如玉看,因激动透着淡淡粉晕,剑眉斜飞入鬓,鬓角漆黑,眼眸黑亮恰似揽了一弯月色。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贺云昭伸出双手从报子手里接过一块温润青色玉佩,上有螃蟹图案。 ‘解’与‘蟹’同音,许多赏给解元的食品都会有螃蟹的图案。 这款玉佩品质只是一般,但却寓意着金榜题名。 贺云昭的胸腔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涌动着,她本来以为自己会非常淡定,但当玉佩送到她面前她不由得心潮澎湃。 她其实不是个好带的孩子,她比谁都清楚,那些年幼之时的赌气不平,甚至曾经认为祖母和母亲都不理解自己,自己没有可以发泄的出口。 可不理解为何要科考的祖母穷尽所有财力也要供她找最好的学院…… 压根没念过四书五经的母亲为她了解了那么多科考之事…… 大姐贺锦书为从小就像个小妈妈一样照顾他和二姐…… 爱打扮的二姐为她熬夜改了一件貂裘…… 贺云昭低下头看着手里这块小小的螃蟹图案的玉佩。 转身! 鸦青色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潇洒的弧度,她的背影挺拔如松,脊背从始至终未曾有过一点弯折,脚下的尘土都因她不敢肆意张扬。 “祖母!娘!” 在这台阶之上,她仰起头看着家人们,利落撩起衣摆,膝盖弯曲…… 她跪下将捧着这块玉佩递上去。 贺老太太靠在孙女身上哭的不能自已,贺母眼前一片模糊,她颤抖着手接过这块玉佩。 “我的儿!”我的女儿! 她的女儿不比任何人差,她的女儿聪慧、努力、严谨,凭借自己的用功中了解元! 心底的某个角落正在崩塌,迎着今日的好阳光,在喧闹中她低下头看着小昭的泪水滑过脸颊。 某个午后藏在书屋前的树后羡慕的看着弟弟念书的小女孩眼睛一弯……她笑了…… 第42章 如果说院试的案首是一种考生之间的荣誉称号, 那么解元能够获得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可就多了。 解元的家族会大宴宾客,邀请亲朋好友、乡坤邻里来庆祝,分享喜悦的同时也展示家族的荣耀。 同时也会举办一个文会, 邀请同年的举人前来赴宴, 互相切磋交流展示学问, 这类文会还会专门将会上的诗文编撰成册。 解元的家族会在大门上悬挂牌匾, 写上‘解元’字样,还会张贴红幅, 让过往的路人都能看到这份荣耀。 家族会将解元的名字、事迹等详细记录在族谱中, 作为家族的荣耀和传承, 鼓励后世子孙努力考取功名。 到了这种时候贺云昭即使不大喜欢后巷的贺旭昌一家也要请人过来。 她要和贺铭昌商量着决定给江南老家的族人写信之事, 此事是必须要通知族内的。 不过也就是这几代了, 贺家有赖于贺父的机智, 获得了一个名义上的爵位,虽然没实权也没办法传下去。 但是在大晋,爵位有一个极好的地方,它直接把全府的籍贯定在了京城,现在的贺云昭只能说是祖籍在江南。 等再过个两代和江南那边出了五服,便能自家立一个祠堂。 贺云昭对江南那边的族人没什么感情, 但是祖父与父亲都是葬在江南的祖坟, 将来祖母与母亲还要回去合葬,她还是需要考虑一下与江南族人之间的关系。 她提笔思索片刻,写上一封报喜信,扭头又吩咐道:“勤禾, 到我屋里找翠玲,从书架子底下的红木箱子里取二百两的银票来,再问她杨二备好了车马没有。” 勤禾点点头称, 转身离了书房。 贺云昭似乎在此时在想起书房里还有位叔父在,哎呦一声 ,笑道:“瞧我这记性,忘了叔父还在这呢,您瞧瞧我这封信写的如何,还有什么需要增减的地方。” 贺铭昌神色复杂,此时一瞧贺云昭温和亲切的面孔仿佛是看见那位抬手就打人的堂哥,还有冷脸骇人的堂伯。 他下意识一缩脖子,“没有,昭哥儿你写的极好。” 贺铭昌抖起威风来也就是这些年,从前贺父还在时他是半个屁都不敢放。 贺父不仅是家世才智上胜过他一头,更重要的是那还是他堂哥,长幼尊卑拿捏的死死的。 贺铭昌还在念书时候为人处世就不是很对贺父的胃口,对这个堂弟,一句话说不对,他上手就是一巴掌。 还真别说,兄长管教弟弟是理所当然,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何况这个堂哥聪慧敏锐是一等一的人物。 他这个人本性里就是欺软怕硬,见了堂伯两股战战,见了堂哥憨厚老实。 等贺家男人死没了,他倒是敢厚脸皮朝守寡的伯母和嫂子要钱。 勿怪当初贺父竟也同意将贺云昭女扮男装,他是看透了贺铭昌一朝得志便张扬的本性。 他在时,这个堂弟自然是憨厚听话,但他若是不在,谁能压得住呢? 都说宗族势大好,族人能够相互扶持,可要是京城中没有贺铭昌这门亲戚,反倒是不用如此担心。 贺云昭抬眼去瞧贺铭昌,她笑道:“这几年事忙,倒未曾与叔叔聊几句。” 贺铭昌手指轻颤,后背起了一层汗,许多久远的记忆从脑袋里冒出来,他尴尬道:“没事没事,昭哥儿你学业重要。” 贺云昭不紧不慢走到桌旁,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对了,叔父前几年提过云旭要娶妻,怎么几年过去一点消息没有了,难不成是婚事黄了?” 尤嫌刺激不够,贺云昭又道:“云旭哥从前就是个风流性子,可别是沾花惹草被上司给抓住了,到底是高娶了人家姑娘,可不能如此啊。” 贺铭昌心头一跳,猛的抬头,他斥道:“胡说!云旭备受他丈人看重,不收他彩礼就愿意嫁女。” 贺云昭轻挑眉,贺云旭成婚不可能不告诉她,那就只可能是还没办婚礼。 彩礼的事都说了几年,婚礼竟然没办,看来里面还真是有不少有趣的事。 若是不忙的时候,她不介意再和叔叔聊聊天,但不巧她最近很忙。 看着贺铭昌在她写信上盖好自己的印章后,她便吩咐小厮送他离开。 勤禾也拿了一张银票过来,他躬身道:“三爷,翠玲姐姐拿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过来,又按照三爷的吩咐问了杨二的事。” 贺云昭点点头,问道:“怎么说的?” 勤禾道:“翠玲姐姐说,杨二一早去马市租了一匹耐力好的马来,又找翠玲姐姐取了二两银子到衙门上办好了路引,后日城东边的商行要往江南道去取货,要路过息县,杨二便同两个咱们家里的小子一起去息县。” 往江南老家去的信和银子可就不能叫官府驿站去送了,加上老家那边祖父和父亲的坟前还需焚香告知他们贺云昭得中解元,那就更不是一封信能解决的事。 杨二从前是跟着贺父往江南扶灵的人,对一路还算熟悉。 便打发他去一趟老家息县,不仅是捎带信和银子,还要瞧瞧贺家的坟前打理的干净不干净。 勤禾又道:“小的过来路上碰见了秀芬姐姐,她说前几日给您做的衣裳已经备好了,就等着您去试试,您看是送来书房这头还是送去屋里。” 贺云昭讶异,因着这几句话倒是有些惊喜,她道:“你到我身边不久了,从前只叫你做些粗事,没成想你口齿还算伶俐,脑子里也是记得住事。” 勤禾到身边不久,她还是习惯使唤翠玲做事,如今一听这一番对答,勤禾竟也是出乎意料的伶俐。 她是知道勤禾未曾念过书,不过是能识得自己名字。 念书的人与旁人是不一样,念书的人即使原本只有三分伶俐,念书后便能长到七分去。 大晋的文盲率还是很高的,念书是一件奢侈的东西。 前院的不少老仆,做事还成,吩咐一些传话反倒是颠来倒去说不明白。 勤禾没念过书还如此伶俐,可见脑子聪明。 “嗯……”贺云昭沉思片刻,她便道:“往后我身边的事还是你翠玲姐姐管着,你就一旁学,闲着的时候你到杨小满那头去多学两个字,不做个睁眼瞎。” 勤禾听了脸上当即浮现喜色,“小人谢过三爷,一定好好识字,好给三爷办事。” 他乐呵呵的磕了个头便往外院去了。 …… 这日,贺云昭换好了新做的衣裳,往座师帖子上的地点去。 座师是举人、进士对主考官的尊称,因主考官被认为是考生的座上之师,便称为‘座师’,有些地方也会称‘座主’。 出榜之后不就座师就会按照朝廷规定宴请这一届的举人、进士。 座师对学子来说十分重要,不仅能提供学业上的帮助还能在未来仕途中提供很大帮助。 座师在阅卷中间往往会有自己浓烈的政治倾向,在他当主考官这一年考中的学子中定然会有一部分与他思路一致。 从自己欣赏的喜欢的学子中自然更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大名鼎鼎的张居正,他在嘉靖二十六年考取进士,他的座师就是徐阶,能在官场中崛起,与他的座师对他的提拔离不开关系。 而张居正本人也继承了一些徐阶的政治理念和策略。 贺云昭身为解元,自然备受瞩目,她刚一进场就被不少人团团围住。 “贺兄还记得我吗?我们在文会上见过,你写的那首诗还留在我这儿呢。” “云昭兄,恭喜恭喜,如今你我竟也是同年了。” 贺云昭的温和的笑着,同眼熟的人一一打了招呼,直到两位师兄到来她才松了一口气,从人群中被解救出来。 只见两排桌子齐齐整整的分列两侧座师坐在前头,能够瞧见每个人。 今年京城的乡试主考官是原鲁州学政苗博。 贺云昭敛目一瞧,苗博端坐上首,方形脸一脸正气,长髯稀疏,显得十分威严,典型的鲁州人相貌。 她垂首听着这位座师的开场白。 “诸生能从乡试中脱颖而出高中举人,不仅才学非凡根式勤勉过人,本官阅卷之时,见诸位笔下文章,或剖古今之乱或陈今朝之弊端,为师便知这一科必是英才汇聚……” “望诸位今后秉持正直、勤勉之德,为大晋、为陛下、为百姓,忠君报国、修身立德!” 众人齐刷刷的起立,共饮一杯酒,“忠君报国!修身立德!” 待饮尽这杯酒,苗博便侧头一瞧,他笑道:“今科的解元贺云昭还何在?” 贺云昭振振衣袖,她起身恭敬作揖,“学生贺云昭在此。” 苗博笑容满脸,他目露欣赏,“不愧是人人称赞的明月郎啊,本官在鲁州多年都不曾见过这般风姿的少年人了。” 贺云昭温润一笑,整个人似乎在发着光,她道:“座师谬赞,有赖座师严格阅卷,在场的同年们都是学识不凡,云昭可不敢就此接下夸赞。” 苗博初入京城就为乡试主考官,他并不欲展示自己的权力,反倒是应该温和些拉近和考生的距离。 京城不同于鲁州,这学子中的大官子弟多的是,一脚心踩下去三个人,里面五个家里都有人比他官职高。 他含笑看向其他人,“你们说说,这解元还谦虚起来了,该不该罚他饮杯酒。” 一瞧主考官如此温和亲近考生,考生们也明白过来,立刻放开了自己,都笑呵呵的开始起哄。 “座师说的是,贺云昭这般风姿还谦虚着实叫人气恼,不仅要罚他喝酒,还必须写首诗来!” “说的极是!好久没见过贺郎写诗了,快些来!” “写的若好,咱们大家共饮一杯酒,写的不好,那可就要他自己喝下去了!” 苗博朗声一笑,“好!” 玩闹间已经有人笑着捧着杯酒到了贺云昭面前,递到唇边眼巴巴的等着。 贺云昭眉端一竖,假做一怒,她指着人笑骂道:“好你个程颐卿,这会子你闹上我了。” 众人瞬间笑出声来,“快写!不准拖延!” 程颐卿捧着酒杯凑到她嘴边,他嘴角一咧开,顽道:“我的小师叔,今个儿可是叫你栽了才好,我这等着喂酒呢!” 这是她师兄刘苑的弟子,本来是能给她做师兄的,哪知道她一下拜了丁院长为师,活生生长了一辈。 这会子也就他敢来闹了。 苗大人也没定下主题,起哄的考生们只是催着做诗,故意闹着玩而已。 贺云昭自然不会扫兴,她推开酒杯,瞧了一眼桌边的炭炉,她沉思片刻便道:“云昭献丑了。” “红炉透炭炙寒风,炭炙寒风御隆冬。冬隆御风寒炙炭,风寒炙炭透炉红。” 程颐卿捧着酒杯一愣,“回文诗?!!!” 第43章 回文诗又叫‘回环诗’, 这种诗可回环往复的阅读,即正读倒山读皆成诗句,有时还能表达出不同的意思。 程颐卿端着酒杯呆在原地, 倾斜的酒杯漾出一缕酒液顺着他手指滑落到手腕, 一时间竟毫无察觉。 谁也没想到仅是闹着玩便听到了这样一首充满趣味的回文诗! 确确实实是在起哄, 贺云昭能写出那些美妙绝伦的诗句并高中解元, 她要是现场作不出一首诗来才真是要该罚! 主考官苗博讶异一笑,他惊道:“竟是一首回文诗!一四句, 红炉透炭炙寒风, 风寒炙炭透炉红, 妙极了!” 又有人道:“二三句是炭炙寒风御隆冬, 冬隆御风寒炙炭。” “此诗不仅是一四句二三句是倒过来的, 二句前四个字是第一句的后四个字, 三句的前四个字是二句前四个字的倒读,四句前四个字是三句后四个字。” 此诗便是正着念反着念,循环往复,怎么读都有趣味! “好你个贺云昭还藏了这一手!” “有趣有趣,看来日后文会又要多出一项来为难人了,都怪云昭兄又出难题了。” “秒啊!越品越趣味横生, 来来来给我纸笔, 待我记下来日后回味。” “去你的,要记也是我来记,不准抢我的活计。” 贺云昭挑眉一笑,她侧头去瞧程颐卿, 轻轻摇头玩笑道:“大侄子,这酒是你喝还是我喝啊?” 众人瞬间哄笑出声,纷纷开始占便宜, “我与云昭兄可是同年啊,小颐卿!这下子你也得叫我声叔叔了!” “好侄子还不快回你师叔?” 程熙卿才回过神来,他扭头就道:“走开走开!” 一转身他就要跑,贺云昭哪能容他放肆,一个侧身就挡住去路,指着他道:“你小子起哄最快,跑的也最快。” 说话间已经有人上前‘偷袭’,一把抓住程颐卿,贺云昭大笑一声上前以两指抵住酒杯底端。 程颐卿哀嚎一声,最后还是仰着脖子就他好师叔的手把酒喝了进去。 喝完一抹嘴巴,他假哭道:“早知你有这诗,我就不出来,天啊!师叔待我太残忍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连同贺云昭在内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坐在上首的主考官苗博更是笑倒在桌子上。 既为座师举办的文会,那不仅是嘉奖诸位举人,更要给诸位展示的机会。 贺云昭眼神一闪,便扭过头去,她抬手点了一个人,“江兄,刚才就属你最起劲,你的字写的最好,还不快给我们露一手,便要你双手写字,写不好的这杯酒你可必须喝下去了。” 江举人蹲着酒杯还有些懵,一听明白意思才反应过来。 他最擅书法,两手同时写字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其实方才他起哄声很小,这会也明白贺云昭是给他了露脸的机会。 他笑的脸颊泛红的上前,连忙有人铺上宣纸等他展示。 只见江举人两手同时执笔,还是最小号的狼毫笔。 从上到下竟用小楷同时写字,左手写的便是贺云昭那首诗的前两句,右手写的便是那首诗的后两句,书写的是完全不同的内容。 这一手展示出来更是叫主位的苗博惊大了眼睛。 不愧是京城啊!这位江举人名次都排不上前十五,但竟有这一手本事。 不得不说单论考试成绩京城的学子可能考不过那些文风更加鼎盛的地区,但是论起自身综合的素质京城考生可绝不输任何人。 苗博本有意展示自己的亲和,实际能看得上眼的不过是前几名的举人。 贺云昭一打岔,她又帮了几位眼熟的同年展示一番。 一时间人人皆展示了自己拿手好戏,诗文好的便念诗,文章好的便当场写文章记录文会,绘画好的已经到一边去几笔勾勒出现场情景。 一枝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贺云昭明白自己的名声已经足够,不需要再每一场的文会都把自己弄成主角。 她很愿意帮助很多学子展示自己的才华,并且是真诚的表示出赞赏。 或许有人背后说她此举是为了邀买人心,为人不真诚,但受过贺云昭帮助的人只会说那些怀疑的话语是嫉妒者阴暗心思作祟。 矮桌后,贺云昭笑意盈于眼眸,她抬手支着脑袋,跟随同年们的玩笑声低头浅笑。 苗博居于高台之上,他望向贺云昭若有所思。 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便以才华闻名,但从未听说贺云昭有什么倨傲名声。 在这种场合她也不急着展示自己,反倒是很愿意给其他举人提供扬名的机会 怪不得贺云昭在京城的文人圈子里名声会那么好,毕竟谁都不会拒绝一个很会夸人并且愿意提供机会的朋友。 许多人都自称自己是贺云昭的友人,她从来不会反驳,只要你说她就认你这个朋友,前提是你必须走正道。 一场文会,苗大人展示自己平易近人的目的有没有达到不清楚,贺云昭倒是又收获了一堆粉丝。 即使贺云昭自己不说什么也有许多人主动为贺云昭背书。 …… 皇帝李燧是喜好文学之人,他平日里也会看一些诗集,关注一些他喜欢的大儒可出了什么注解。 这一首回文诗出现的地点是官府举办的举人文会上,且这首诗趣味十足,只听人描述便能感受到当时的热闹场景。 李燧斜靠在圈椅上,他翻开这一本,“红炉透炭炙寒风……” 回文诗有趣便有趣在玩弄文字,若说含义倒不至于多深刻,但就是叫人看了一遍又想反过来念一次。 他琢磨两下,笑道:“有趣!有趣!” 内廷总管崔德中在一旁笑着提醒道:“陛下,您再瞧瞧那作者。” 李燧视线下移,‘贺云昭’三个字映入眼帘。 他哑然,随后恍然道:“又是贺云昭?这孩子是个极有才华的,之前见过一次,令朕印象深刻。” 崔德中心里好笑,何止是陛下,几年过去了连他都对贺三郎记忆犹新呢。 这般年岁的少年郎,那般聪慧勇敢,既有才华又不失狡黠,未来定然是一方了不得的人物。 别以为太监是不识字,皇帝喜欢文学自然不会叫那些粗鲁不识字的奴婢伺候在身边。 崔德中的往事不必再提,他是念过书有些学问的,对贺云昭的本领十分清楚。 他道:“陛下还不知,今科乡试的解元正是这位小贺公子。” “哦?”李燧惊讶道,没想到这孩子不仅是有诗词上才华更有实务上的能耐。 要知道多少有名的诗人科考上却屡屡受挫啊,贺云昭则是两手都抓,两手都硬。 李燧对贺云昭还真是起了一些兴趣,不过他作为皇帝反倒是习惯克制自己。 这个时候想召见贺云昭可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引得朝臣纷纷猜测他心思倒也烦人的很。 思及此处,他便打消了心思。 当奴婢的最重要就是体察主子的心思,崔德中一瞧陛下的表情便猜到了 他思考片刻笑着道:“陛下若是想知道些事不妨召小曲大人过来。” “嗯?这是为何?”李燧问道。 曲德中答道:“陛下有所不知,小曲大人和小贺公子那可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对友人啊。” 李燧的好奇心被勾的下不来,召见贺云昭还需要多思考思考,但是召见一个翰林院的官员就不需要了。 “来人,传召曲瞻。” 不过两刻钟,曲瞻已经到了太极殿,他跟着宫人进门。 他躬身作揖道:“臣曲瞻,陛下圣安。” “近前来,”李燧招招手,他笑着道:“也是朕好奇心作祟,念了一首诗句,作者便是贺云昭,听说你都与他是好友便叫过来问问。” 他之前并不知晓二人是好友,这会子倒是细细一瞧,再回忆一下记忆中的贺云昭的相貌。 有些好奇道:“你们二人倒真是都生的一副芙蓉面,还都是才华卓绝的人,可会不服彼此。” 曲瞻在御前侍奉许久,自然知道这这位陛下是个性情极温和的人,等闲事都不会怪罪人。 他便幽怨道:“陛下可真是神机妙算,云昭服不服我倒是不清楚,我最开始可是不服他的。” 李燧轻笑一声,问道:“难道还有什么趣事不成。” 这曲瞻在御前一向进退得宜稳重的不像是一个年轻人,难得见他这幅表情。 曲瞻叹口气,“臣与贺云昭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或者说是我单方面挑衅才对。” 他口才不错,在御前又锻炼多时,把本就一波三折的故事更是讲的妙趣横生。 连本来已经了解过其中原委的崔德中跟着都听的入神。 更别说完人听到的都是传言的版本,曲瞻这可是第一手消息,好多细节只有他与贺云昭知道。 由他这个手下败将说来才真是颇具趣味,要是换成贺云昭本人来说反倒是失了这种感觉。 李燧早清楚贺云昭的家世,对曾经的贺老爷子与贺父都记忆深刻,这会把祖孙三代连起来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只是说话间,他想到贺家也是三代单传香火未断,如今又有贺云昭这样出息的孩子,贺家父子泉下有知也必然欣慰。 他呢? 膝下再无任何子嗣,李燧听着听着嘴角便压平了,神色有些失落,只是他很快掩饰好心情。 又听了几句曲瞻讲的趣事,他也跟着笑了几声。 很快便道:“朕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曲瞻顿首称是。 曲瞻借着机会帮贺云昭在皇帝面前刷了一下好印象,另一边的贺云昭自然不知晓。 她只是心里感叹,曲瞻这是什么乌鸦嘴啊,说曹操,曹操到。 安王竟真来拉拢她了! 第44章 自乡试之后, 贺云昭并未大宴宾客,不过是请了几桌家宴,在亲朋中热闹热闹。 座师苗博渐渐与她走的近些, 还叫她去家中喝酒, 不过当时她舅舅新添了一个儿子, 她便去吃满月酒, 于是遗憾拒了苗大人的邀请。 十一月初六,苗大人再次下帖子邀她去西四胡同的小院小聚, 同去的还有几位乡试上的同年。 师侄程颐卿赫然在名单上, 两人平日里玩的还好。 从前贺云昭跟着师兄刘苑听讲的时候便与程颐卿是同窗, 不过因为穆砚与她关系太好反倒显得程颐卿与他们俩隔着一层。 车上程颐卿有些好奇, 他问道:“云昭, 朱检兄听说是没接到帖子, 难不成就叫了几个人?” 宴会上闹着叫师叔师侄不过是玩闹,两人平日里多是称呼名字。 贺云昭闻言皱眉,“朱检师兄也是名列前茅,况且他家中……” 未尽之意两人都明白,此次乡试书院里参与的人不少,赵同舟上一次便堪堪在榜边缘, 这次算是意料之中的落榜了。 朱检性格沉稳的多, 此次中了乡试的十二名,而程颐卿是十八名。 按理来说,苗大人若是请自己乡试的学生饮酒不会不请朱检。 三人同出一门,都算是丁老门下, 单单抛下一个人岂不是故意给人难堪。 况朱检家也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人,他家也是书香门第,姐姐朱氏是宫中的嫔妃。 一个嫔妃算不得什么, 但陛下后宫人少,一共不到十五个人,朱氏能有名姓已经是了不得的厉害了。 程颐卿暗叫不好,他扯开僵硬的笑容,扭头看向贺云昭,只见他眉端微蹙,似乎有什么想不明白。 “嘶!”他挤眉弄眼的问:“云昭是不是没出去玩过?” 贺云昭:“?”什么意思? 她有些没听明白,问道:“什么出去玩过?” 程颐卿清清嗓子,“小云昭啊,可怜咱们穆小将军去了边疆没能和你作伴玩,倒叫朱检师兄给带的清心寡欲了~” 他眉端一挑,笑的极暧昧的搂住贺云昭的肩膀。 程颐卿虽然从前经常与贺云昭、穆砚二人一同念书,但他年纪大了几岁,性子也闹的很,与两个小娃娃样的师弟自然玩不到一起去。 这会子聊了几句已然明白过来。 朱检师兄一向是个正经的,三年前院试之后就成婚了。 如今孩子都两岁多了,他一贯又是个爱待在家里的,等闲叫不出来玩。 再加上苗大人请的地点是在西四胡同,那一片可是有名的玩乐地点,不仅包含诸多口味绝佳的馆子小院,更有不少心照不宣的玩乐地方。 程颐卿笑的荡漾,他意味深长道:“看来云昭十分得座师喜爱,这是要送你一份大礼呢。” 贺云昭一抖肩膀,她抬手挥开程颐卿的手。 她或许听不懂怎么回事,但对男人这种古怪的笑容还是看的明白,看来今日要去的场所恐怕不太恰当。 说不恰当还是委婉了。 马车顺着胡同一条窄窄的胡同口往里走,两侧都是有名的酒家,左边‘李家琼香榭’,右边是‘临川美酒’。 这两家可都是靠着真本事立足京城的酒家,李家琼香榭的酒品类多,可选择的地方多,卖的也是极贵,临川美酒则是曾被选为贡酒。 这两家都是消费很高的酒家,能开在这一条巷子口,也着实难得。 贺云昭撩开帘子,面无表情的向外看,所见之处无不穿红挂绿。 大晋明面上是禁官员嫖妓的,但是仔细翻开大晋的律法书就能看明白,大晋禁的是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但在节庆日并不限制官员与官妓饮酒玩乐。 官妓的意思包含多样,但总体来说就是为官府的宴饮庆典提供歌舞、音乐表演等,其中女子多为罪人家属、奴隶买卖、俘虏以及贫困人家的女子。 她们通常居住在官府指定的居住特定区域由官府统一管理,在服饰以及行为方面都有很多规范,管理她们的衙门是选宣徽院。 允许她们被赎身,只要拿出银子就可以,需要注意的是,赎身只代表不再需要接受官府管理,可从籍贯上她们仍然是贱籍。 从这里或许察觉有些古怪了,禁止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那普通人与官妓发生关系呢?官员与私妓发生关系呢? 马车一路行进到小院门口,此处装饰的金碧辉煌,进门时闻了一些燃烧的香料气味。 贺云昭鼻子微动,她闻了闻这十分甜腻的香气,虽甜腻但不是便宜货色。 她环顾四周,扭着脑袋极自在的四处瞧瞧,对垂下的绸缎感兴趣还会拽一下看看。 期待看到贺云昭惊恐面容的程颐卿可是失望了,“云昭,你这竟然一点不紧张兴奋?” 贺云昭瞟他一眼,她无声的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领。 这算什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她可是看过电视剧看过纪录片去过小酒吧的人,这点子灯红酒绿湿湿碎啦~ 不过看是看,面对面到眼前时,贺云昭脑袋还是宕机了。 一共四个人,左边是座师苗大人,右边是师侄程颐卿,对面是姓李名晖的安王爷。 他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贺云昭低下头…… 右侧脚边是捧着一双柔软布鞋的绿衣女子,脸庞青涩神态羞赧,她柔柔跪在她脚边上等着她换鞋去旁边席子上。 左侧是立的粉红色衣衫的女子,这位就看起来成熟很多,肌肤白腻丰润,脸颊晕红眼带妩媚之色。 右边穿的普通严实,但清纯娇美,左边露出大半个柔软胸脯并一小节白皙手臂,姿态是那样的柔软多情。 清纯娇美神态青涩的妹妹与妩媚娇腻柔软多汁的姐姐,属实是把男人那点癖好拿捏的死死的。 可……姓贺名云昭,对外性别男,实际性别女,她看着伺候周到的两位女子…… 贺云昭:“……” 昏黄的灯光下展示了什么叫人比花娇、灯下看美人,如果是个没沾过女人的愣头青在这恐怕已经呆住了。 只可惜,被热情的招待的是贺云昭。 男人有头上的脑袋和底下的脑袋,有时候会争夺一下思考主权。 但她没事,她就一个脑袋,理智太多了。 她比脸红到脖子的程颐卿自如多了,她轻笑一声。 话还未出口,这声轻笑就叫人品出了几分东西,苗博放下酒杯,心中一顿。 贺云昭道:“多谢王爷费心款待,只是我一贯不爱和女子玩闹,咱们喝酒就是了。” 安王李晖有些着急,他皱眉道:“是不是光不好,贺解元你近前瞧瞧,这两位可是本王特意为你准备的。” 他可是为了拉拢这位陛下十分欣赏的年轻人花费了不少心思,请这两位头牌出来可是花了他足足四百两银子! 一个京城的普通五口之家一年的吃穿用度花销大概在二十两,一套四书五经的旧书价格在二十五到三十两白银。 这四百两是买下这二位姑娘的出场,绿色衣衫的女子甚至还是处子,只要贺云昭看中,安王还要再花二百两银子买下她的初次。 贺云昭若是知晓安王为了拉拢她花费这样的心思只怕会笑出声来。 说诚意,为了拉拢她这一顿加上酒席不下五百两。 说大气,看好的姑娘只买了一半,等贺云昭看中后再付钱,这难道也叫分期付款。 “贺解元年少,想必未曾见识过这些有趣的玩意,今日既来了本王定然是要好好关照你的,尽管挑自己喜欢的来。” 贺云昭无奈的摇摇头,这人根本没把她说的不喜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她的托词罢了。 没有几个男人会拒绝这样的温香软玉,何况是他认为‘贺云昭’这样极年轻的少年郎,热血勃发不识女人滋味。 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思绪,没想到竟真照着曲瞻说的来了,安王喜好时拉拢的文人拉到她脑袋上来了。 贺云昭道:“殿下实在太客气了,我……” 话音未落,苗博已然起身亲自推着贺云昭坐下,又一挥手吩咐道:“快服侍好。” 贺云昭嘴角有些僵硬的坐下,怪不得苗大人一个不出名的鲁州学政能调回京城来,之前还认为是他足够出色,如今一看竟然是安王府在背后使力了。 这是王爷,即使贺云昭十分不喜,这也是一位王爷,是有概率登上皇位的王爷。 另一边坐的还是她的座师,她无奈只能坐下,最后选了那绿衣女子作陪。 程颐卿旁边则是那粉色衣衫的女子。 李晖为了气氛还玩笑道:“惜瑶姑娘,这可是你极喜欢的那位明月郎啊!还不快快喂他一杯酒,也不枉你日夜念诵诗篇。” 贺云昭扭头看向这位姑娘,笑道:“姑娘喜欢我的诗?” 惜瑶红着脸,她含情脉脉的看着贺云昭,一双手柔弱无骨的捧着一杯酒。 她看人的眼神那样柔软那样专注,仿佛只有你一个人。 李晖等人看着贺云昭似乎是被女子的柔情所打动,他温柔的握住姑娘的手,包住那杯子。 道:“姑娘若喜欢,我车里还有一张写好的诗篇,叫小厮过去取来,在左侧下方匣子里写着去字那张,找我那小厮勤禾就是。” 惜瑶笑着应下,“多谢郎君赠诗,这下我便是日夜都不敢眠。” 靠在车厢上吃糕点的勤禾一脸懵的被小厮叫住,“你家公子叫我来取车厢里的诗篇,要送给惜瑶姑娘呢。” “说是在左侧匣子里,写着去字那张。” 勤禾打开车门进了马车,他还有些纳闷,车里只有一个匣子啊。 是他跟小满哥学识字写好的大字,三爷要瞧瞧,他就被备好了给三爷看。 手指一扣,他打开匣子的卡扣,里面没有新东西,只有他歪七扭八的字。 勤禾愣了片刻,“!!!!!” 三爷!#%#@&*!!!! 第45章 勤禾在马车里无声尖叫, 他只是一个当差没多久的小子,从来没处理过这种事啊! 三爷的记性十分好,从来不会记错什么, 不可能马车里只有一个匣子, 却要说里面有他的诗篇! 这一定是遇上事了, 他再思索一遍那小厮说的两句话。 三爷说, 诗篇在车里左侧匣子中,写着去字那篇。 勤禾的脑袋疯狂运转, 前半句是提醒他, 后半句的去是说要走? 去……曲???曲公子!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 “小哥, 好没好?你家少爷还在里面等着给姑娘送诗呢。” 勤禾脸色扭曲的狠狠一呸, 送个屁的诗, 给你送终!敢拘我们家三爷! 他声音努力控制好,开口道:“没找到。” 打开车门下车,他无奈一摊手,“车里那匣子里没有那首诗,我们三爷或许是记错了,你回去说一声吧。” “啊?”小厮有些失望的探头往车里看, 没能拿回去东西, 自然没有赏钱,真是倒霉。 却没想到没拿到东西竟然还有赏钱,李晖十分大方的给了银子。 在自己要拉拢的人面前,他是要维护好自己的形象的, 从细节处就注意显示实力。 贺云昭微笑着开始周旋,她听着安王各种好奇的问题时不时回答,令人意外的是安王其实是言之有物的。 说起朝政如此她不知道, 但单论诗词歌赋安王并不是窝囊废,甚至能称一句才华风流。 “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本王对了,贺解元,到你了!”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她轻笑着念出这首诗,用手掌轻轻搂住惜瑶姑娘的腰身。 白皙漂亮的四指陷入到女子的衣裳中,隐没在腰带下。 贺云昭眉眼极美,她的眉很浓,睫毛很黑很密,瞧着便有一种含情之感。 此刻眼神不再清明,玩闹间鼻尖凑近姑娘白腻的脸颊,似触非触,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的人脸红心跳。 贺云昭端着酒杯,自始至终未曾送进嘴里。 不是借着连诗灌进程颐卿嘴巴里,就是温柔扭头看着惜瑶姑娘,等她挡酒。 她心里默默抱歉,颐卿啊,你喝多了睡在这半点事不会有,但是我可不行。 惜瑶姑娘啊,麻烦你了,回头一定给你小费。 程颐卿没那么懂贺云昭的眼色,或者说他也有股兴奋劲儿在。 这可是安王李晖啊,公认的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两位王爷之一,且他比另一位的名声好上不止几十倍。 这样一位王爷亲自来拉拢,作为一个还未正式踏入朝堂的举人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程颐卿明白自己只是云昭的搭头。 论起名声,贺云昭的才华在京城才是独一份的,举人那么多她一点不显眼。 无非是朱检师兄有外戚背景,安王不好叫他过来免得被朝臣弹劾。 为了叫云昭自在一些才叫他来陪。 但即便如此,程颐卿依然很欢喜,能够和安王搭上线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贺云昭很理解他的兴奋但不妨碍想回去打死他。 如果她不是一个女子的身份,如果没有曲瞻的消息猜测出的陛下更喜庆王…… 她绝对会抓住安王这个机会,她甚至能出很多歹毒的主意把庆王排除在继承人范围外帮助安王夺位。 即使安王是个傻比也没关系,她愿意为了权势忍一忍,是个傻比更好,方便她洗脑。 但没有如果,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子,安王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傻比。 真男人可不会拒绝美色拉拢,何况还有其他好处,美色不过是请喝杯茶一样的东西罢了。 她扭头看一眼被她灌了两杯的程颐卿,他脸颊泛红眼神轻飘飘的落在安王身上,撑着脸听那傻比吹嘘。 什么破师侄!在这个场合他甚至没有惜瑶姑娘有用。 惜瑶姑娘轻轻的将手抚在贺云昭手臂上,她引着贺云昭的手将杯子抵在自己唇边,娇娇道:“郎君喂我可好?” 贺云昭笑一声,她道:“好啊,那我喂你。” 她一手托着惜瑶的脸,一手将酒抵在她唇边,酒液顺着白皙的脖颈流下,晃的人眼热。 ‘风流’的贺云昭甚至用指尖凑上去轻轻一拭,眼睛里仿佛有道钩子,她道:“弄脏了姑娘衣裳,我赔你一件可好?” 李晖:“!” 苗博:“!” 程颐卿:“!” 这……这也……这也太会玩了!!! 程颐卿颤颤巍巍的伸手指着贺云昭简直说不出话来,“好你个贺云昭,你……你!” 贺云昭轻笑一声,垂下的眼睫划过一道深深的阴影。 二傻子程颐卿,一点比不上惜瑶姑娘! 惜瑶是处子不假,但她也是从小在这地方长大的,看着面容青涩而已,一坐到贺云昭身边开始玩乐那是十分会看眼色。 她立刻就察觉到身边这位公子对她一点想法没有,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即使身边这位贺公子将手搂在她腰间,摸着她的下巴要喂她喝酒,但很奇怪,这位贺公子没有那种男人的侵略性。 院里的小厮去拿诗篇没拿回来,惜瑶便猜这位贺公子恐怕想走。 况且作为贺云昭身边的最近的一位姑娘,她是最清楚贺云昭压根没喝进去酒的,这种情况一定是对此心存防备。 于是惜瑶自然是配合着帮贺公子喝酒,既能达到安王要她陪好贺公子的要求又能不惹贺公子生气,说不定还能拿到贺公子的补偿银子,一举数得! 她眼睛眨眨,又继续痴缠着撒娇。 至于什么她倾慕贺公子的诗,假的!半个月前安王来要她背熟的,妈妈还多收了十两银子。 贺云昭简直越看越满意,惜瑶姑娘这脑子,不需要任何暗示就能看眼色配合好,一直给她挡酒。 她倒是不怕喝酒,她酒量很好。 怕的是这安王为了助兴酒里加东西,还美滋滋的认为是招待好了她。 这边的贺云昭极限扮演风流公子,演技甚至超过了安王等人的想象,另一边的勤禾也在疯跑。 马车不能动,勤禾当然只能靠两条腿跑了! 他两条腿抡的飞快,一溜烟的往翰林院大门口去找救兵。 曲瞻与贺云昭常来往,勤禾便留心记住曲瞻的当值时间,在三爷问起的时候能够快速回答。 虽然贺云昭从来没问过,但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离翰林院不远处,勤禾终于眼尖看到了悠哉骑马回家的曲公子! “曲公子!”勤禾激动的大喊! “嗯?”曲瞻右手拉紧缰绳,他停下疑惑问道:“勤禾,你怎么在这?” 勤禾哇的一声,眼泪流了满脸,“您快去救救我们三爷啊!” 他不知道里面的情况,还以为贺云昭是被强行扣下,在与曲瞻描述时自然带了很多自己的情绪。 曲瞻策马快行,很快赶到胡同口,有人见来势汹汹急忙去拦,连忙谄媚道:“公子!公子,您也是来喝酒的吗?” 他端坐马上,携着一身凌冽怒气,瞧出这几个人是要拦他,心头当即一狠。 “啊!” “啊!救命!” 马鞭呼啸而过,两鞭子打的人不敢再拦。 这也不是龙潭虎穴,人家是开门做生意的,哪里敢惹这样的公子!且看人家一身衣裳,官服还没脱呢! 曲瞻眉眼狭长深邃,此刻覆盖着一层寒意,额头青筋隐隐跳动,泄露了他极力压制的怒火。 砰!门被踹开! 已经醉懵了的程颐卿:“?” 被贺云昭灌酒中的安王李晖:“?” 只是作陪却莫明被挑拨了与安王关系的苗博:“?” 一手摸着姑娘白皙滑腻肩膀一手还在灌安王酒的贺云昭:“(*^▽^*)!” 曲瞻的脚还踏在门槛上,他看看衣衫半褪妖娆靠在贺云昭怀里的姑娘,再扭头看看旁边端着酒杯的安王。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这么会玩的一定不是我们家云昭吧。 曲瞻憋住一口气,“贺云昭!你还在这里饮酒作乐!丁老到处找你呢知不知道!” 贺云昭做出惊恐的表情,“师父找我?我竟完全不知?” 她迅速把装醉的惜瑶姑娘扶到一旁,然后两步冲刺到曲瞻身边。 她迈步出门前才一拍脑袋,“哎呀!真是的。” 她回过头,拱手作揖满脸歉意,“实在对不住王爷,家师找我有事,我竟不在,少不得一顿罚了。” “在下告辞,还望王爷勿怪。” 说完不待李晖开口急忙就要跑,李晖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甚至跟着贺云昭的动作挥挥手。 只有苗博心下一叹,他望着贺云昭远去的背影,看来贺云昭并不愿意与安王为伍啊。 …… 贺云昭上车之后累的靠在车厢边上,她半阖眼,几乎不想说话,不仅耗体力还耗脑力。 曲瞻抱臂在一旁,他冷笑一声,“好啊,贺大公子,还有这一面,着实叫曲某刮目相看啊~” 贺云昭:“……” “胡说八道什么呢?” 曲瞻咬牙,心里不知从哪来的气劲,“你我如此亲近我竟然不知你这么会玩这些!” 贺云昭睁开眼睛看着他,“曲某,我是为了脱身,懂不懂?” 曲瞻瘪瘪嘴,他实在没立场说什么,道:“你身体怎么样?” 贺云昭摇摇头,“没事,好在有程颐卿和惜瑶姑娘在。” “惜瑶姑娘!”声音直接劈叉! 曲瞻猛的一下差点跳起来,“你什么时候和姑娘家这么熟了!” 贺云昭扭头看他,“曲某,能等我说完吗?” 曲瞻憋屈坐下,明明他是‘救命恩人’啊,“能,你说。” 贺云昭继续道:“惜瑶姑娘比程颐卿那个傻子有用多了,回头还要有所表示才行。” 曲瞻:“你还没说是怎么过来的。” “被哄来的,本以为是苗大人……” 贺云昭一一讲来,曲瞻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绷紧了脸,道:“这样的艳福你都不要,还真是定力超群。” 贺云昭呵呵一笑,“你喜欢,给你好了。” 曲瞻:“我不要,贺大公子熟练的吓人,曲某可不敢抢。” “曲某嘴太毒,姑娘不会喜欢的,当然学不来我的风流潇洒。” “哦,真了不起。” “谢谢夸奖,你说安王怎么办?” “再喝顿酒?” 贺云昭手腕一顿,轻笑一声,亮晶晶的眼瞧过来,她对曲瞻笑道:“你知道吗?对付安王其实比对付庆王简单很多。” 她将头扭回来,没有任何表情,以至于太过精致的面孔呈现出一种骇人的压迫感。 安王这么大一个缺点摆在这,怎么还能这么听不懂人话呢? 只要挑拨一下安王和老王爷,说一句,陛下想要的是没有父亲的侄子。 恭喜安王府!将迎来父子相残,老安王会甘心死吗?他不死,安王会动手吗? 安王若是动手,这么大一个把柄,他又如何还能继承皇位? 曲瞻喉结滚动,看着贺云昭冷峻的侧脸,酒气飘在鼻尖让他甚至有些头晕,浓的像是酒水洒在衣裳上,他心里有些紧张:“你不会要……” 贺云昭嘴角弯起,嘻嘻一笑,她道:“当然不会了,安王拉拢了很多文人,也有很多人拒绝,他们都没怎么样。” 要是拉拢不成就恼羞成怒,安王才真是吃了红豆,相思啊! 第46章 李晖酒醒后, 他经过身边人一提醒才明白过来贺云昭并不喜这样的玩乐。 李晖:“?” 李晖很委屈,他大张着嘴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这?那?” “贺云昭那般放浪, 玩的比本王自在的多了!他竟然不喜这种方式?” 平心而论, 安王很有诚意了。 贺云昭并非朝廷大员, 李晖自然也却无法承诺什么官职位置。 拉拢这样年轻的举人无非是看在贺云昭本身的声名上, 他能够在文人中为安王李晖多说几句话,增强一下印象。 要是往贺府送舞姬优伶认为以此能打动贺云昭那才是侮辱, 但凡是个有些文人风骨的都会断然拒绝。 但是在高端消费的小院中找了两个头牌当做酒桌上的添头, 那就纯是诚意了, 代表安王招待贺云昭的诚心。 女子或许难以理解这种行为, 但对好多男人, 甚至大多数男人来说, 请好友去喝花酒就像女孩之间送一份糕点一样。 安王酒醒后委屈很,既然那贺云昭不喜如此行为,“那本王给他送些金银财宝如何?” 苗博有些头疼,他按住李晖的手,尽量解释道:“王爷,非是你招待不周, 只是那贺郎并不愿与你这么早联系上罢了。” “他前途无限, 明年会试之后必然一飞冲天,即使不能拿到实权,就凭陛下对他诗词的喜爱,他在翰林院站稳脚跟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心下叹口气, 尽量平心静气道:“王爷若是忧心不妨送一份补品过去,待来日王爷……贺云昭那样的聪明人定然会早早站在王爷身边。” 以贺云昭当日情态能瞧出,他本人并不是那种死正经的人, 玩乐起来倒像是浪荡公子哥。 苗博并不意外,古往今来多少诗人都是这幅德行。 但贺云昭拒了这些,并不是他真的不喜玩乐,只是瞧不上安王罢了。 那等年少得意的公子怎么能瞧得上安王这样愚钝的人呢。 勿说贺云昭,苗博自己有时候都能从隐秘处察觉到安王的蠢,早早意识到自己上司是个蠢货,他的心里并不好受。 但苗博并没有不甘心,他只是一个被地方官场磨平棱角的中年人,能够回京全靠安王府提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看着还抓着脑袋想不明白贺云昭是怎么回事的安王,不由得心下叹一声,若是安王能有老安王五分的才智,也不会被贺云昭一个举人那般嫌弃了。 将来若是有一日安王得以荣登大宝,那么掌权究竟是安王还是老安王,谁又说的准呢…… …… 贺云昭收到一箱子燕窝人参时毫不意外,即使安王笨了些,他身边总有很多聪明人能劝住他。 几日后,她还细细了解了一下安王当日请她一顿酒席的花费,五百七十两! “啧!”她忍不住啧出声来,若有所思。 她以前听过一个很有趣的说法,单身男性每月最大单笔花销是嫖妓。 如今一瞧,竟然诡异的有些道理,属实是不知道从哪里反驳。 贺母掌家,府里收到一箱子补品,她很快便知道了。 一瞧帖子上的落款,安王府? 她当即就变了脸色,吩咐道:“去叫昭哥儿过来。” 很快过来的贺云昭一手撩开衣摆,迈步进门,笑道:“娘,什么事啊?” 人还未坐下便听到一句,“昭哥儿,你老实与我讲,你怎么和安王府扯上关系了?” 贺母的眉头皱的死紧,安王的那些个做派说是喜好诗词歌赋在文人中颇有声名,但是细细一听那些事,后院的姑娘家都怕脏了耳朵。 真以为后宅女子不知道他们男人聚在一起写诗喝酒时做了些什么好事?不过是装傻罢了。 贺母担心的便是云昭在那样的地方万一暴露身份,那后果不敢想象。 贺云昭抿唇轻笑一声,她眉眼笑意盈盈,“娘,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的,绝不会沉迷于玩乐。” 贺母气的一巴掌拍在贺云昭肩上,“你个小混蛋!我问你怎么和安王玩在一起的,你倒是会给我打马虎眼。” 肩膀瞬间痛起来,贺云昭皱着脸躲开,她喊道:“娘!” “哎呀,您就放心吧,安王是喜欢我的诗词,才想多和我亲近,不过我已经拒绝了。” “你瞧,安王这不是脾气很好嘛,被我拒绝了也丝毫不在意还送了一箱子东西过来赔罪。” 贺母半信半疑,她实在想象不出贺云昭在那样放浪形骸的场合里如何保护好自己的身份。 直到两日后,她娘家姚家来人,弟妹文氏和弟弟姚斌一起上门。 姚斌惊恐张开手臂画了一个大圆,震惊道:“二姐你是不知道!那昭哥儿玩的那叫一个……不堪入耳啊!” 贺母嗤笑一声摆摆手,她十分不信这话,“胡言乱语,昭哥是最老实不过的孩子,她才不会如你说的那般。” 文氏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姑姐,“二姐,你竟还认为昭哥儿是个老实孩子!你怎么还能这么想。” 姚斌狠狠点头,面容上能瞧出和贺母的相似之处,他神色有些夸张,看起来格外‘单纯’。 “昭哥儿就算考中举人,可你瞧他的年纪,分明还是个孩子!在外面胡天黑地的玩,二姐你可要好好管管。” “是啊二姐,人家外面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那什么西姑娘东姑娘的因为陪昭哥儿饮酒作乐如今竟然都叫了高价了!” 贺母还是不信,她的弟弟她清楚,当年姚家也是起来过的人家,她祖父甚至还提携过贺老爷子。 没想到后来一年不如一年,她父亲那一代便没怎么起来,她父亲去世后,弟弟更是爬都爬不起来。 贺父还曾想过拉扯小舅子一把,但是喝两次酒后他便再也不提,最后只是按照贺母亲的心意往姚家送些东西过去。 贺母自来便认为弟弟没什么坏心,只是撑不起来,弟妹文氏倒是有些不安分,但也做不出太大的坏事来。 上次文氏热切的邀贺母收藏一批古董被拒,她想自己吃下一批,但姚斌是个抠门的人,绝不愿意拿出这笔银子。 气的姚氏回娘家借了一笔银子,她要吃下一批古董。 目前嘛,只能说古董仍在她手里,但是值多少银子就不清楚了,她自己对外说是要留给儿子的。 贺母懒得管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是弟弟弟妹上门来说她家云昭的坏话,这种行为还是激的贺母脸色不好。 她气的脸红颈热,斥道:“胡说!昭哥儿那样正经的孩子你们还敢造她的谣来!你们还是亲舅舅亲舅母吗!” 姚斌和文氏对视一眼,这回是真冤枉啊! 他平日里是抠搜些,对待几个外甥外甥女都平平,但他也知道贺云昭这个外甥有多厉害。 他可就盼着这个外甥出息以后还能拉他一把呢,怎么会故意坏这个外甥呢! 他急的不行,忙道:“二姐你听我说!这事是真的!我这不是怕外人把咱们昭哥儿带坏嘛!” 姚斌语重心长道:“昭哥儿年纪再大在咱们面前也是个孩子啊,他如今被人引到歪路上,咱们做长辈的可要给他把把关。” “男孩子家年少热血,一时沉迷美色也是有的,可咱们不能叫他如此下去啊。” “姐夫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昭哥儿成才啊!” 前面说多少句贺母皱眉不赞同,直到姚斌说了这一句,贺母眼泪哗的一下便下来了。 她瞬间哽咽,道:“你姐夫临去前心心念念的就是昭哥儿,如今她考上举人也算是对得起她爹了。” 捻着帕子拭泪,贺母哭的难以自抑,“可怜我那官人还没感受到儿子考上举人的感觉。” 口干舌燥说了好半天的姚家舅舅舅母:“……” 姚斌尴尬的拍拍姐姐肩膀,试探道:“要我说昭哥儿年纪已经到了,少年初识情滋味,难免控制不好,不妨给他定下婚事,成婚后人便长大了,懂得控制自己。” 贺母噙着眼泪扭头看自己弟弟,“你说什么?” 姚斌继续道:“二姐,文家有个姑娘那是样样都好,德言容功无一不好,你一瞧那姑娘你也喜欢。” “咳咳!”贺母清清嗓子,她擦干净眼泪,冷静道:“哦。” “那姑娘家中父兄是什么官职?你说是文家不会是弟妹娘家那个文家吧,那可不成。” 贺母一扬脖子,骄傲的仿佛一只大公鸡,她嘴里不断道:“我儿可是今科解元,那是举人老爷,整个大晋你瞧瞧!有几个比得上我儿子的年轻人。” “更别说我们贺家那可是有底蕴的人家,他祖父曾为尚书,他父亲也是办过好差事的,被陛下恩封的侯爷。” “昭哥儿可是我贺家的三代单传,他的夫人就是贺家的冢媳,岂能是一般人家的姑娘担得起的。” 贺母嘴角轻撇,这一连套发言不知道私下里练习了多久,就等着有人给云昭介绍婚事时拿出来砸人。 也没想想这第一砸应在了她自己弟弟弟妹身上。 她眼睛一挑,愣是把圆眼挑成了吊梢眼,十足的尖酸刻薄,“甭说什么文家武家的,要是配不上我们昭哥儿,我和我婆母是决计不能同意的。” 被喷的找不到东南西北的姚家舅舅舅母出了贺家大门脑袋还是懵的。 文氏纳闷道:“从前也没见二姐如此……如此尖酸啊,如今一瞧这模样简直是吓人。” “就算昭哥儿是个人人都爱的香饽饽,人家姑娘家也不是非要找罪受嫁到贺家啊!” 上面两重婆婆,婆母还如此言语,岂不是叫未婚的姑娘家人人畏惧,毕竟瞧这样子嫁进来必不能好受多少。 姚斌扭头看一眼贺家的大门,他道:“我二姐当寡妇当疯了。” 文氏把嘴里那句话咽下去没说出口,她倒是觉得二姐这幅样子那么像她婆婆,拿着姚斌这这么个人当成宝贝蛋子一般,谁也比不上。 …… 贺云昭并未在意名声的变化,对男人尤其还是封建时代的男人来说,风流不算什么坏名声。 何况贺云昭还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未婚男子,风流只会被人调侃,甚至迎来的是一些友人的挤眉弄眼。 众人仿佛恍然才发觉贺云昭已经长大了,竟然也是一个能带着出去玩乐的年纪了。 于是不少请帖纷纷而来,贺云昭一一写信拒绝。 理由很简单,她要专心学业,准备明年的会试。 萧长沣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安王宴请贺云昭的事,挑了一日傍晚上门,道是有话要说。 进门后大刀阔斧往凳子上一坐,自己斟了一杯茶,他蹙眉关心道:“师叔可是被安王为难了?” 贺云昭缓缓抬眼去瞧他,有趣……萧长沣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她轻笑一声,道:“长沣怎么知道此事的,我还以为这是个秘密呢。” 李晖自然不会到处说自己被拒绝的事,他拉拢文人还是低调进行的,苗博是他的人,曲瞻是为了维护贺云昭的声誉。 至于那家院子里的人,惜瑶姑娘只敢说自己陪贺云昭喝过酒,言语间诸多脸颊绯红的动作,叫人浮想联翩。 那么萧长沣是从何处知晓的呢? 萧长沣顿住,手里还捧着茶杯,他低下头饮一口茶,道:“跟安王府打过几次交道,安王不算多狠厉的人,但是老安王可不容小觑,若是不小心惹了,可要处处防备着。” 贺云昭一摆手,她道:“无妨,你多心了。” 人与人果然是不同的,曲瞻在她面前藏不住话,她自然也将安王拉拢的事和盘托出。 但是到了萧长沣面前,她竟然根本不会开口说出此事,看似说了几句话,可一句信息都没有。 萧长沣不是蠢人,已然察觉贺云昭有事瞒着自己。 他咬着牙,盯着贺云昭看了好一会才道:“老安王不是个好相与的,师叔即使不喜欢我也不要掉以轻心。” 贺云昭温和笑笑,抬眼看着他道:“这是什么话,我何时不喜欢你了?” 又是这种笑容! 萧长沣时常会仔细去瞧贺云昭的神态,大部分时候,她如此温和的笑着,笑的清风朗月自在从容。 能把面前一切急躁的人衬托的仿佛一个丑角。 他道:“我是真心关心师叔,没有其他目的,师叔不必如此防备我。” 贺云昭抬手点点自己额头,有些无奈,她此刻还真没防备萧长沣,只不过没说真相而已。 她无奈道:“我只是喜欢笑而已,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密密麻麻的无形丝线似乎将萧长沣包裹住,他甚至难以呼吸,喉结滚动,轻轻道:“我……师叔,抱歉,是我激动了些。” “唉!”贺云昭叹口气,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太喜欢萧长沣的原因,他成长的过程中一定吃了很多苦,导致他性格很敏感但又莫名强势。 这样的人,你在他面前弱势他会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在他面前强势,他暗戳戳想着超过你掌控你。 可要是你在他面前从容,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无力面对身强体壮的大人,让你似乎成了一个加害者。 因为你根本无法对他的一切情绪感同身受。 她抬眼看着萧长沣,“长沣,我只是与你就事论事,安王府如何我有自己的判断,感谢你的关心,我心领了。” 她极少说这样直白的话,“你需要理解一件事,我没有任何理由承受你的情绪,你在我面前展现的一切都太别扭了,我可能没办法和你这样别扭的人成为友人。” 随着她的话语,萧长沣的脸一寸一寸的白了,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唇。 贺云昭是不太喜欢与人直白的闹翻,那样让她看起来不太体面。 很好面子的贺云昭并不喜欢将事情在面前推到最极端的情况,她将笑容扩大了一些,嘴角多提了三十度,都要挤出苹果肌了。 她真诚道:“你一定是受了很多苦才变成如今这样,你这样意志坚钢如铁的人一定能慢慢走出从前的阴影,我不与你做朋友是怕你自己心里不舒服我也累。” “但如果有一日你走出了那些阴影,还愿意站在我身边,那我们可以一起饮茶赏景、笑谈回忆。” 萧长沣长久的沉默着,他看着贺云昭的面孔,那样的温和有礼,真诚待人。 他的拳头紧紧攥紧,在这一刻,他更感受到自己的卑劣,他在这样的人面前是无地自容的。 他回忆起见过的那些贺云昭的友人,他能做到那样的自然亲切吗?他能嬉笑着开玩笑吗? 从前他以为自己可以,但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发现他早就失去了那种能力。 他艰难的开口吐出一个字,“好。” 贺云昭松了一口气,她可真怕萧长沣当场闹起来,那她可丢人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呢。 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淡淡的茶香飘荡在四周,她水墨画一般的眉眼和动人的神态能将人吸进这样的氛围中。 萧长沣再次端起这杯自己倒的茶,没关系……他告诉自己……没关系…… 很快,很快……只要他恢复身份,一切就结束了。 他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儿子,他是皇位的继承人,他将会是大晋的太子殿下。 他能在贺云昭面前抬得起头,一切的精神上的性格上的差距将会被权力抹平。 萧长沣抬手,他沾湿的小拇指轻轻蹭在贺云昭书房内的红木茶桌上,水渍一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空气中。 一切都会被抹平…… …… 会试通常在乡试第二年的二月举行,因在春季,又称‘春闱’,即丑、辰、未、戌年。 也就是说,通过乡试的举人们有大半年的时间准备会试,这个时间不可谓不紧,但是好在会试的内容与乡试相差无几。 到了会试,参考的人就不只是京城和直隶地区的考生了,是整个大晋所有举人都能参加的考试。 不过作为皇帝的所在地,京城的考生仍然有一部分隐晦的特权,即京乡试的解元郎是一定会通过会试的。 通过会试之后,殿试不过是排名而已,不过再继续刷人。 整个大晋最大的行政区单位是省,共有二十四省,也就是说每三年能出二十四个解元,而会试的进士名额是三十至四十人,最多时也不会超过五十人。 所以解元保送进士这一特权仅仅属于少数地区,京城地区是纯粹的‘特权’。 黔州和云岭是因其地区太过贫瘠,只要出了一位举人,那么会试的主考官会默认一定给这位不容易的举人保送进士。 这也是相当于是朝廷对在那些十分穷困贫瘠地方的一点倾斜。 贺云昭已经中了两元,她对第三元当然有想法,但此次压力之大她也清楚。 京城之外的考生实力是一个比一个强,乡试之后便陆陆续续有富裕的考生来到京城落脚,一边备考一边熟悉京城的情况。 贺云昭也曾连续两月在书院苦读,但丁老道:“你如今的在科考上的能力是已经没有可提升的地方了,能熟悉的都已经熟悉了,若说变数,那就是时务策,这事练不出来的,倒不妨出去散散心,多了解了解其他人的经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可惜你成长的太快竟不曾外出游学,且你……”丁翰章欲言又止,他是知晓贺云昭的心思的,这孩子因为背负着一整个贺家,权利欲是极重的。 但这小孩很会藏,一般人是察觉不出她对权力的热切的。 丁老也是朝堂上走过一遭的人,他曾经也手握大权,如今则是淡泊名利,但他能理解年轻的孩子们建功立业的心。 他温和笑笑容,捋着胡子道:“小昭,你不妨出去玩一玩 ,并不会影响你都成绩。” 贺云昭将信将疑,被这样一说,她似乎才察觉太阳穴隐隐的针刺半的疼痛,好似她太紧张了。 她呼出一口气,“谢师父开导,明天我就出去玩一玩。” 丁翰章满意的点点头。 第二日,一群人聚集在乐坊,一连串上台的精彩表演叫人目不暇接。 乐坊算是稍微正经一些的玩乐场所,比较素,还带着一些风雅的意味。 贺云昭叫了一堆人出来玩,朱检、赵同舟、石芳典、程颐卿、孟庆元,当然也少不了曲瞻。 曲瞻咬牙,腮帮子高高鼓起,他阴沉沉的盯着台上看一圈,又扭头看贺云昭一圈。 最先开口的是赵同舟,他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酒来,“云昭啊!外人说你我都以为是诬蔑,这会儿一瞧,你小子一点不正经啊!” 台上演正戏的时候贺云昭兴致缺缺,上来那些漂亮姑娘弹琴唱小曲的时候,看的那叫一个目不转睛啊! 贺云昭心里大呼冤枉,她听不懂咿咿呀呀那些正戏,听小曲能听懂啊! “我……” 第47章 京城的乐坊修的奢华, 前后三座小楼,各有不同的歌舞,中间以连廊相连, 客人由侍者领路。 最中间的那一座是专供官员接待庆贺之用, 各个衙门在年节前都会全体出来吃一次酒权当做联络感情。 可要是地点设在了主官家中, 反倒显得不庄重且隐隐有党派之感, 于是便统一选在京城的乐坊中会饮。 大晋国土广阔与不少小国接壤,每年这些小国都会进京朝拜, 鸿胪寺也会统一将他们安排在此处宴饮。 左侧是一些普通商人常去之处, 消费更高一些, 贺云昭便避开那边选了右边这座。 右边这座小楼被戏称为‘芙蓉楼’, 盖因此处不论男女艺者均是好相貌, 每月的初二还会举行一场大戏, 不少人甚至会全家一起来看。 贺云昭是万万没想到,千挑万选这么一个‘素’的地点,竟还能被挑出毛病啊。 赵同舟竟消遣起她来了! 贺云昭连声拱手,“冤枉啊!我不过是多瞧了几眼,你还要挑我几句,那正戏我听不太懂自然不专心。” “小曲活泼欢快又听得懂自然是愿意听。” 赵同舟不依不饶, 他抬手便敲一下酒杯, 笑闹道:“大胆狂徒!还敢狡辩!那姑娘唱腔一般动作也不流畅,偏你瞧的专心!” 赵同舟本来就是活泼爱闹的人,他玩笑起来容易收不住。 但这会对儿谁也不会计较,都清楚贺云昭是为了放松才出来玩的, 可要将把她陪好。 他手指一点一点,从桌子上划过,开始大谈特谈贺云昭进门的种种表现! 赵同舟眉端一挑, 他跳起来一脚踩在自己凳子上,“贺三郎还不从实招来!” 贺云昭笑的收不住,台上的戏哪有赵同舟演的好啊,跟他比起来台上不过是清汤寡水了! 她连忙抬手抵挡住,笑的快要岔气,“好好好,就我一个是年少轻狂,你们都是清心寡欲成了吧!” 清心寡欲四个字瞬间引来一大片声讨声。 不多时台上换了乐器,这次表演的就是有男有女,琵琶、琴、筝,阮、笛子、轧筝等各种乐器一一上台。 贺云昭等人的包厢在二楼,他们坐在桌边饮酒可以直接瞧下面台子的情况。 只见一个水红色衣裳的女子抱着琵琶上台,身段柔软曼妙,梳着高高的灵蛇髻,神情温软妩媚,一时间满场人的视线都被她给吸引了。 贺云昭也不例外,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台下,手里这杯酒端起后放在嘴边一时间竟没喝下去。 女子伴随着婉转的琵琶声轻轻吟唱,语调轻柔含着一点南音,垂眸颔首间姿态漂亮的如同一株玉兰花低垂。 “好听吗?” 幽幽的一道男声响在贺云昭耳边,她惊的差点骂人,拍拍胸口气道:“你做什么!” 曲瞻冷冷一笑,自己挪着凳子离贺云昭近一些,他问道:“还不知道你喜欢的是这种。” 台上来来去去上了不少人,他坐在贺云昭身边,没怎么细心留意也能发现贺云昭看的最多是刚才上台的男琴师,然后便是现在抱着琵琶的女子。 他幽幽道:“你喜欢这个风格?” 贺云昭瞧一眼台上的姑娘,轻轻摇头,她道:“这位姑娘技艺高超,我才多看几眼。” 紧接着曲瞻又问:“刚才那个男琴师呢?你可是看了全程。” 贺云昭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扭头看向曲瞻。 距离很近,几乎只有两拳的距离,她能看到曲瞻狐狸一样的眉眼,没有丝毫魅惑反倒满是清冷之气,呼吸几乎能打在彼此的脸颊上。 曲瞻有一副好相貌,她以前就知道这一点,现在更加确定了。 贺云昭垂眸往后仰了一点,又被曲瞻用手托着脑袋带回来。 他扯着嘴角,“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贺云昭心里呵呵一笑,当然不能说。 总不能告诉他她喜欢男人吧,她是个纯纯异性恋啊,能欣赏女性的美丽但更爱看漂亮男人! 她心中无语,立即就要开口搪塞过去,却被抢了话。 曲瞻严肃道:“豢养娈童非正道,虽然如今有些人以此为风雅,但你千万不能学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贺云昭轻咳一声点点头,她瞧着曲瞻的冷脸,笑道:“我怎会有那种风雅嗜好,不会是多瞧了几眼,你还担心上了。” “知道你是为我好,也不必如此严肃。” 她举起酒杯,“来,喝酒。” 说罢,捏着酒杯凑到嘴边,她仰头一饮而尽。 纤细白皙的脖颈随着仰头的动作全部显露出来,中间鼓起,两侧连着锁骨能看到一整条的凹陷,灯光洒下仿佛那里盛了一汪亮晶晶的湖泊。 读过洛神赋吗? 曲瞻的视线缠着贺云昭,心头冒出的第一句话,‘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他收回视线,有些口渴,给自己斟一杯酒来喝。 赵同舟从栏杆处跑回来,道:“裴世子怎么还没来?” 贺云昭想叫人出来一起玩放松放松,虽然感觉裴泽渊可能不会来,但毕竟这也是她的朋友,何必落下谁呢。 裴泽渊派人回口信说今日有些事忙,可能会晚一些到,叫贺云昭不必等他。 若是宴席早早结束,他便去贺家找她单独喝酒。 “咱们都喝了两壶了,他还没到,可要罚他的酒。”赵同舟嬉闹道。 曲瞻扭头翻个白眼,“罚这个罚那个的,最该罚的就是你!” 他心道,就你长嘴了?姓裴的不知道给你灌什么药了你倒替他说上话了。 无缘无故被顶了一嘴,赵同舟可要气的,几步上来就找曲瞻闹。 贺云昭撑着头,笑看他们玩闹。 不消片刻几人又喝下一壶酒,看似多,但几个人分一分也没多少,不过是润润喉咙。 台上再次换了一个刚才的琴师上台,是贺云昭看了好一会儿的那个男琴师。 贺云昭刚与曲瞻承诺好绝不会圈养娈童,这会眼睛又不由自主的飘过去了。 琴师身姿修长挺拔,穿着藏蓝色宽袍大袖,颈间露出白色的里衣领子,他眉如墨画,双眸澄澈明亮,衣袂随着弹琴的动作飘动。 贺云昭眼睛一亮,还换衣裳了!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寡夫感……他还弹唱!爱了爱了! 曲瞻眉眼压低,吓坏了在一旁忧郁的程颐卿。 打从贺云昭拒绝安王后,程颐卿这个搭头也被冷落了,或者说人家压根没想起来他。 他难受了好几天才接受这个事实,今日被叫出来喝酒,他还打算等贺云昭哄他两句才会和好呢。 谁知道竟然被曲瞻一屁股霸占了贺云昭身边的位置,他只好在曲瞻这侧默默忧郁,等他的好师叔发现他。 目的没达到,差点被曲瞻吓死! 他颤颤巍巍开口道:“曲兄,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曲瞻扭过头给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随即拿走他面前的一壶酒,直接换到了贺云昭的另一侧去。 “小昭,尝尝这壶酒,桃花酿的。” 贺云昭欣赏的视线瞬间被挡住,“……” 曲瞻一手拢住袖子,另一手拎着酒壶,不紧不慢的给贺云昭倒了一杯酒后便坐下。 他似乎是来了兴致,含笑看了台上一会,他便道:“这首曲倒是耳熟,我还会唱几句呢。” 贺云昭惊讶,“你会唱这个?” 曲瞻轻笑一声,他手掌敲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这是前一段,后一段是这样的……” 他嗓子自然比不得唱曲的细,就是这样微微沙哑的男声带着一种忧哼着小曲,几乎在人耳朵边上,引起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 “妾命薄,泪暗流,无媒径路羞错走……” 贺云昭瞧他半阖眼轻轻哼唱着,她未曾察觉手上的酒已经撒了下来。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贺云昭视线未动,听到一声,“小贺哥哥。” 曲瞻睁开眼,扭过身体,看着‘姗姗来迟’的裴泽渊,他微笑道:“裴世子来的正是时候。” 贺云昭端着酒杯就起身,忙道:“快过来坐,就差你了。” 裴泽渊落座,胸口起起伏伏,额头渗出一丝汗水,他是抓紧了时间急忙赶过来的。 “恕罪,我来迟了。” …… 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反正贺云昭玩的很开心,她甚至还学了几句词来唱。 众人在乐坊门口纷纷道别,只留下裴泽渊曲瞻与赵同舟同路。 四个人都饮酒了,干脆也不骑马坐车,走路回去便是,顺路还能吹吹风醒醒酒。 赵同舟笑着道:“从前以为裴兄不好接近,如今吃了一顿酒才知道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人们嘴里传来传去倒把你妖魔了一般。” 贺云昭抬手给他一下,“胡说什么呢,你才知道传言不靠谱吗?在乐坊还诬蔑我。” “嘿嘿,”赵同舟道:“裴兄那是流言,你这里我可是亲眼所见,以后若是成了浪荡公子可千万别供出我来。” 贺云昭选择送他一个白眼。 四人走在街上,离了乐坊那灯红酒绿之处才发现外面这才傍晚,街边还有不少商贩仍在卖东西。 “这是什么?”贺云昭眼神好奇指着街边一处摊子。 不大的摊位放了四五个藤编的笼子,摊贩是个中年人模样抱着一个奇怪的小兽。 小兽通体棕色,背部有长长一条奇怪的花纹,看起来两头尖尖中间圆,特别像什么种子。 贺云昭摸着下巴有些好奇的打量起来,“这是什么兽?” 赵同舟与曲瞻都目露茫然,不认识这种东西。 裴泽渊到底是武将,从小也会被亲兵带出去打猎,仔细辨认一下道:“似乎是野猪崽子?” 贺云昭看着这几个‘瓜子’若有所思,“嘶……” 曲瞻警惕的伸手拦住,“别告诉我你要买这个!这可不能养着玩。” “你多虑了,”贺云昭无所谓的摆摆手,嗤笑一声,“我怎么会想要养一头野猪呢?” 一刻钟后…… 贺云昭:“老板,这个小野猪怎么卖?” 摊主抱着野猪崽子笑的很开心,“公子,这是我上山找到的一窝野猪崽子,本来打算自己在家养着的,但实在是太多了,便拿出来卖。” “您若是诚心想买,那我就给你一个好价,五两银子一只如何?” 曲瞻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这是不是有些贵了啊? 可贺云昭此时已经心动,她瞬间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银子要递给摊主。 摊主低下头看看银子,再抬头看看几位穿着整洁贵气的公子哥,甚至其中的裴泽渊还带了宝石冠束发。 摊主尴尬的捏捏自己怀里野猪崽子的脚脚,他道:“还没……还没还价呢……” 做小摊贩的都会习惯叫个高价了,然后客人还几句,最后只要价格合适便能成交。 摊主是想着等这位公子还价一下便答应的,但没料到他竟然直接拿银子出来的。 对于小民来说,这种公子哥才是最惹不得的,你不能拿自己全家老小的口粮来赌公子哥是不是个好人。 摊主想叫的价格高一些,毕竟是公子哥买,不赚白不赚。 但也不敢太高,怕回头这群公子回家后意识到自己被坑了会报复他。 摊主只好尴尬开口道:“您可以再还一下价。” 贺云昭伸出的手僵住了,她差点被摊主噎死,咬牙道:“二两!” 摊主痛快道:“成!” 随即蹲下身打开一个个笼子叫贺云昭自己挑, 贺云昭千挑万选才选出她认为最可爱的一只。 曲瞻不忍直视,赵同舟跃跃欲试,裴泽渊目不斜视,他道:“这只最好看,挑的真好。” 贺云昭扭头看几位,“你们要不要也买一只?” 赵同舟:“留着吃吗?” 曲瞻:“我不要,它会长的很大。” 裴泽渊眨眨眼,“我没时间养东西。” 贺云昭遗憾,她低下头看看小野猪崽子,真的很可爱啊! 野猪崽子在笼子里哼哼唧唧,裴泽渊主动说他要抱着笼子。 离这一条街,曲瞻和赵同舟都已归家去,贺云昭有些好奇的问道:“理国公府不在这方向吧?” 裴泽泽渊扭头看着她,他解释道:“我如今经常在京都大营,便在外面备了一个院子。” 贺云昭点点头。 好些日子没看到贺云昭,裴泽渊也有些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贺云昭主动开口问他近况。 裴泽渊眼睛一亮,他事无巨细的从头开始讲,从最近做了什么到笼络了那些人甚至连自己听到一些朝堂消息也告诉贺云昭。 贺云昭惊奇的发现,武将与文官之间竟然也有信息茧房,很多消息两方是完全不同的看法,甚至文官来看很大的事情,武将却并不关注。 裴泽渊似乎找到了话题,他开始主动讲自己遇到了什么问题。 贺云昭能理解并想办法的都会和他说,但也有五六成她不了解的东西,她只能道:“这些我不太懂,也没听说过,你不妨找一些老将去问问,多从旁人口中获取建议。” 裴泽渊点点头,如果忽略他太过锋利的外表看起来简直是个温和纯善的人。 但贺云昭还记得他曾经带着一身伤差点当场弑父,如今见了这幅样子也不免心中感叹真是歹竹出好笋。 裴尚玄那种垃圾东西还能有这样的好孩子,果然是外甥随舅舅,裴泽渊善于听取别人建议这一点可能是像陛下吧。 两人并肩行走,裴泽渊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他听说了贺云昭的暧昧传言时便十分不信,他不信有什么姑娘家竟能把贺云昭迷的找不着东南西北,还做出什么浪荡事来, 会不会是老东西又要坏云昭的名声的? 他查了好几天,发现裴尚玄很老实的躺在家里床上吃丹药听道长讲经。 道长对理公国公大人说能够做法事清除裴泽渊身上的邪魔,清除之后就会变成孝顺父亲的好儿子。 道士是骗人的,很好。 既然老东西被道士忽悠着呢,那究竟是谁要坏云昭的名声呢? 查来查去,裴泽渊才惊觉这事竟与安王有关,虽然不知其中内情,但是云昭与安王一道饮酒他还是查到了。 他侧头看着贺云昭,她侧脸轮廓分明在渐渐升起的月光下显露出精致的秀美感。 “怎么犹犹豫豫的?”贺云昭问,“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这人欲言又止好几次话到嘴边又不说,她都忍不住问了。 裴泽渊紧紧的抱着笼子,他问道:“我听说了你和安王的事,能跟我说说吗?” 他又道:“我知道不该去查你,可听说有人传你是个假正经,我便担心起来,还以为是裴尚玄干的。” “查了一下,便查到你和安王……” 贺云昭扭头笑道:“原来如此,没什么,不过是安王拉拢不成罢了。” 裴泽渊有些着急,他皱眉问道:“他有没有为难你?” 贺云昭无奈的一摊手,“还能为难什么,放心吧,安王殿下每天拉拢的人太多了,被拒绝定然也不是第一次,还不至于记恨上我。” 她笑的十分轻松自然,裴泽渊却十分不满。 李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高高在上来拉拢云昭,厚颜无耻。 宗室里的窝囊废他见的太多了,他甚至敢说绝大多数都比不上他,他自认自己脑子不算特别聪明,但仍能靠着直觉打死其他人。 可惜舅舅没有亲生儿子,倒叫这些蠢货一个个上桌。 他心中不平,贺云昭的能力他才是看的最清楚那个,一想到云昭在那种蠢货面前还要尽力周旋,他心脏纠在一起。 裴泽渊扭头望着贺云昭,他睫翼轻颤,冷白色的肌肤在月光下泛起一种光泽,“你会难过吗?” 贺云昭愣住,垂眸道:“难过什么?” “要在那样的蠢货面前尽力周旋,不委屈吗?”裴泽渊驻足。 贺云昭轻叹一声,她其实有些讨厌裴泽渊能察觉到她隐藏好的情绪。 可她又知道要做到这样的地步那不仅是敏锐与否的问题,而是裴泽渊真心的尊重她为她而忧才能体会到这种微妙的情感。 贺云昭隐藏自己的愤懑,一想到以后要侍奉的君主是安王这种和蠢货白痴,她就笑不出来。 一如曾经的贺老爷子对上司的愚蠢感到绝望,贺云昭也是如此。 她多次告诫自己不要自负,可一想到安王能够凭借这个姓氏这个血缘获得那么多不是他这样白痴能获得的东西,她就打心眼里生出一种不满。 已经拥有了如此多的有利条件,还一点不知道珍惜,放任自己的愚蠢,甚至有些文人还对着安王夸一句天真温厚。 上位者的愚蠢都能被美化成温厚,甚至人们还会幻想他们更加善良。 贺云昭轻呼一口气,还能怎么办? 她也不能高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就是造反吧。 她轻笑一声,侧头道:“君使臣以礼,臣侍君以忠。” 君主不需要聪慧,他们以礼节对待臣子,臣子便以忠诚回报他们。 风缓缓吹来,一缕发丝从鬓角处跑开,打在她白皙的侧脸上,眸中映射出那道月亮。 裴泽渊心中一跳,他在此刻似乎生出一声想法,想将那一缕头发别好。 可他腾不出手来,因为他抱着贺云昭买的野猪崽子。 贺云昭甚至用三个呼吸的时间想到一个好名字,‘白菜’。 抱着白菜的裴泽渊腾不出手来为她拿走头发,他言简意赅提醒道:“头发。” 贺云昭迎着月光,她细细体会刚才心中的复杂思绪,可惜道:“怎么曲瞻不在呢。” 裴泽渊瞬间变脸,声音里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委屈,“要他干什么,难道我不行吗?” 贺云昭没有去碰散出的那一缕头发,她回头道:“他绘画不错,正好把我画下来。” 就在那一刻,她心中思绪复杂,看着皎洁的月光发丝轻抚脸颊,她猛然就意识到,这一刻她一定超有氛围感! 要是曲瞻在,正好给她画一幅画,她再提两句诗,简直完美! 画画?裴泽渊还真不会。 他清清嗓子,道:“画画我不懂,进去乐坊时,瞧见曲公子唱曲,便顺便也学了两句。” “摇芳华怒放……” 贺云昭冷静道:“你想杀我可以直接动手。” 裴泽渊闭嘴,他老实抱着‘白菜’。 第二日,卖野猪的摊主被人堵在家里,仆从道:“所有的野猪崽子,我都要了。” 一整窝的野猪被送到裴家的庄子上养着。 经了这一遭,贺云昭也算发泄了许多压力出去,重新投入到紧张的备考中。 她不紧张了,丁翰章反倒是紧张了,还拿着贺云昭的文章去找其他老友。 “你瞧瞧可有中会元的可能。” 老友们纷纷夸赞,为的不是贺云昭,是怕丁翰章这老头子太过紧张。 第48章 傍晚的夜里闪出两盏灯火, 昏昏沉沉的李晖在下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在王府后巷子里。 他虽然常与人宴饮,但他酒量并不算多好,今日宴上有宗室一位长者, 他难免多喝了几杯, 人便不大清醒。 醉酒人醉到瘫软最好照看, 反倒是这种醉倒理智不在的人最难料理, 下人们只好小心搀扶着。 只听李晖嘴里叨咕起来,“那房家……老四, 宗家的二郎, 还有可恶的贺……三郎、程六郎!” 他醉眼朦胧的一扭头, “他们不识好歹!” 李晖踉跄一步, 险些栽倒, 又被小厮扶住。 小厮忙道:“对对对, 他们可恶,王爷您这边些,莫靠着外墙。” 李晖拍拍胸脯,“本王说……话了,那是给他们……面子!如今朝……堂,谁比……本王面子最大?” “你说是不是啊看……不上本王!将……来还不是要下跪。” 小厮一脑门汗的不停附和着, 只盼着王爷能消停些。 两个小厮在身侧扶着, 前方还有两人打着灯笼。 本想坐马车回府,但马车在路上坏了,走石子路是不成问题,到了后巷这边的泥土路便有些带不动车轮。 四个小厮都下车推车竟也推不动, 加上安王喝醉了,都怕推不起来再惊着主子,只能下车扶着走。 好在王府后巷子也是王府自留地, 住的都是王府的管家等有体面的下人。 十一月一到,京城的天儿变得昼短夜长,此时天色昏下来,瞧不清前方境况。 安王又是迷迷糊糊的开始闹腾,嘴里不知道念叨什么东西,小厮只好架着他小步走。 “王爷,要不小的背您吧,可好?” 另外一人帮忙把李晖扶上去,小厮憋红脸用力背着李晖,醉酒人最沉,背着可费劲的很。 脚下踩着土路,平整稳当,只是人太沉。 眼前蓦然一点红光浮现,小厮眯着眼睛去瞧,红光迅速靠近,砰! 四个小厮轰然栽倒,李晖也骨碌碌从小厮的背上滚下来,泛红的脸庞紧贴着土。 他胖乎乎的屁股被人踩了一脚,蚊子一样哼哼道:“谁……谁啊?” 一道冷淡声音传来,“鬼。” 半夜里安王还没回来,安王妃睡不着了,心里疑心这人出去不定宿在那个小妖精哪里,便吩咐下人去后门守着,明早瞧瞧王爷是怎么回来的。 可巧的是,这人偷懒,借着守后门的功夫回了后巷子自己家睡了一会儿。 他天亮前一出门就瞧见王府后门堆了一个小土堆。 他诧异的揉揉眼睛,打着灯笼近前一看,“娘呀!王爷!” 安王府霎时间乱成一团。 第二日的裴泽渊若无其事的进宫给舅舅请安。 李燧一见到外甥还是很高兴的,他连忙招手要外甥陪自己吃一顿早饭,又仔细吩咐宫人呈上几样肉做的饼子。 他道:“今个儿不准走那么快,你陪舅舅聊聊,京都大营的事是重要,可你年纪这般小也不能总日耗在军营啊。” 裴泽渊点点头,随即坐下陪皇帝舅舅吃饭。 他从小习武,加上总有个打倒裴尚玄的目标在,愣是咬牙吃住了习武的苦头。 习武之人饭量都大,他又是长身体的年纪,一顿饭恨不得啃一头牛下去。 李燧一边用膳,一边笑呵呵的瞧着外甥。 他自己没有子女,唯独妹妹生了外甥,即使姓裴,那血总是李家人的。 他能亲近的只有这一个小辈,待其他人脾气都很好,更别提是唯一的外甥了。 裴泽渊姿态不粗鲁,但吃的速度极快,李燧一碗粥没下去呢,这小子已经吃了半桌子。 李燧一惊,“你的饭量怎么这么大了。” 裴泽渊喝了口甜汤把糕点顺下去,他蹙眉,汤有些太甜了。 他抬头看看舅舅道:“一盘子只摆三四个糕,吃两口就没了,是舅舅你吃的太少了。” 李燧无奈一笑,扭头又吩咐道:“还不快上些别的东西,可别把小将军饿着。” 宫人们连忙又呈上各色不同的早膳,甚至还现做了几道,酒酿丸子甜汤、鸡丝面、羊肉火烧、咸味的茶糕。 李燧不知不觉竟也跟着吃了不少,到宫人们收拾的时候才惊觉腹部竟有些微微发撑。 平心而论,裴泽渊不是一个能让人体会到天伦之乐的孩子,他没那么活泼可爱,脸长的太过凌厉冷淡,早早褪去了那些稚嫩。 但李燧很喜欢这孩子,他有一点好,特别真,爱恨都那么分明。 李燧刚要开口温声询问他就被惊的站起来。 裴泽渊砰的一声跪下,他低下头道:“舅舅,我做了一件错事,您要罚现在就罚吧。” 李燧惊的瞪大眼睛,连忙去扶,“这是做什么,你能做什么错事啊,快起来快起来!” 他试探问道:“你爹……没……” “不是裴尚玄。”裴泽渊否道。 李燧立马缓过呼吸来,他安慰的拍拍自己胸口,喃喃道:“还好还好……” 裴泽渊对他亲爹裴尚玄干的那些鬼气森森的事他是一清二楚,甚至聪明人都能猜到理国公府之前闹鬼的事恐怕和这位世子爷脱不了干系。 但念及裴尚玄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李燧还是选择装聋作哑。 从前裴尚玄做那些离谱事受苦的只是宁安公主,他这个当哥哥的要插手,宁安公主又哭哭啼啼的推拒。 人人都说家务事最难管,李燧是想插手也插不上。 但他们夫妻俩闹也就算了,差点害了小孩一条命,这李燧可就接受不了了。 所以裴泽渊干的那些公布出去必然会得到朝臣弹劾的事都是这位皇帝默默扫尾,有阁老旁敲侧击的提起,他也干脆装傻从来不接话。 可报复归报复,要是裴泽渊真弑父还是超过了李燧的接受程度,朝臣也必然容不得此人继续留在朝堂上。 到时候就算是李燧想要保住外甥的小命也只能是安排假死脱身了。 李燧呼出一口气,他问道:“那你跪下请罪是为了……?” 裴泽低下头,他紧紧抿唇,半晌才开口:“我把安王打了。” “安王没事,不是你爹就……安王???”李燧被吓的像是一只炸毛鸡,他瞬间前进一步,“安王招你惹你了?” 裴泽渊还是低着头,他委屈道:“他喝多酒言语无忌,说那些混账话我不敢学给舅舅听,我替您难受。” 他抬头看着皇帝舅舅,“舅舅,要不您再纳几个美人吧。” 安王说的混账话……泽渊建议他纳美人,几乎是一瞬间李燧就反应过来。 他无子,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宗室,神色复杂中带着浓厚的遗憾。 作为一个皇帝,李燧或许不太合格,弹压不了朝臣,仰仗的只不过是先帝留下余威。 但皇帝绝对是很好的一个人,他膝下无子但从来没想过那些歪门邪道。 也不会心理扭曲故意去针对宗室里的侄子们,最大的感受就是愧对先皇。 他叹口气,俯身扶起裴泽渊,道:“不怪你,你是好孩子。” 李燧看着面前的外甥,身上一半的血来源自他同父同母的妹妹,血脉相连啊…… 很多人都想着在宗室中挑好人选,朝臣们一个接着一个的站队,或许只有这孩子才会真的为他没有子嗣而难过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世间之事难以十全十美,他一生顺遂,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平平稳稳的成了皇帝。 没有遇见奸佞的权臣,人总不能如此事事顺利,于是便老天便给他安排了缺陷。 他伸手拍拍裴泽渊的肩膀,平心静气的问道:“安王伤的如何?” 裴泽渊抿唇,有些不敢直视舅舅,他道:“只是些皮肉伤,没有大碍,他应该不知道是我。” 李燧哑然失笑,这小子如今干坏事竟然还知道隐藏自己了,这何尝不是一种进步呢? “好,下次可不能如此冲动了,你都是当将军的人了,怎能还和他们置气。” “至于安王府那边,没发现便不提了,若是查到了,朕这里替你说,你不必担心。” 裴泽渊点点头。 安王府的确没查到什么,李晖有自己的怀疑对象,“绝对是李映!” 庆王李映! 老安王也有自己的怀疑对象,眯起眼睛沉沉道:“是不是那个被萧临藏起来的孩子?” 他的最大怀疑对象是萧长沣,但他的人在暗处细细观察却感觉这位庶长子不像是皇子。 与陛下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只是出身实在可疑。 但老安王多思,他总认为萧临不会把皇子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一个生母来历不明的孩子,还在萧家,太明显了! 在贺云昭不知道的地方,裴泽渊委屈巴巴的替她出了一口气。 在裴泽渊和皇帝不知道的地方,有三方已经打成了一锅粥…… …… 王羲之曾在《笔势论》中写道,若欲字好,当有天赋,以中指有茧者为上,食指有茧者次之,未有此茧者,强学亦徒劳。 虽当不得真,但也是说了写字好的人手上都是有茧子的。 贺云昭的字写的很不错,她幼年时是专门请了师傅来教的。 从握笔姿势到头颈姿态师傅都有严格的要求,严格的定好自己的握笔姿势在之后念书的过程中才能保证习惯好,握笔姿态舒适。 贺云昭那时候却不算多听话,她也不是那种一门心思耿着劲的人,握笔自然算不上严格,但她字写的还不错。 可惜茧子长的位置不算很好。 她伸出右手放在眼前,张开五指去瞧。 食指的指甲稍有些歪,中指处有薄茧 ,无名指的茧子最厚。 她惯用单勾执笔法,适合写小字,双勾执笔多在写大字的时候用,她也经常练字梳理心情。 这就导致她既有单勾执笔的茧子也有双勾执笔的茧子。 她摸摸自己手指上的茧子,今日又写了八篇文章。 第一篇精雕细琢字字珠玑,第八篇开篇认真,中间敷衍,最后凑字数。 因为字数太多甚至写的手指都有些疼,她手重,握笔用力,写出来的字自然是十分美观整齐,但会导致手指累的很。 她轻叹一声,自己用左手揉揉右手手指。 她自己安慰自己,没关系,第八篇是敷衍了一些,明日重新写一篇好的。 贺云昭走出书房,她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院子里。 院子中是被扫干净的积雪,树木干枯的枝条上压着一层雪 ,空气中是一种冷的味道。 她迈步到树下,伸手从纸条上捋一下来一层雪,握在掌心不大一块。 “哈”她哈一口气让雪化了一些,揉揉捏捏搓成了一个圆球形。 掌心抬起,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这亮晶晶的雪球。 雪后是很美的场景,天地间一片空茫,雪铺在地面上像钻石一样亮闪闪的,不论白天黑夜,在月光下都闪出一种亮晶晶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可惜她在书房里写文章没有出来,于是勤快的下人们早就将院子里的雪扫干净。 小小的遗憾从心中滑过…… 念书是自己一个人的孤独,就连师父似乎也只是指引的作用,终究还是要她一个人来冲刺。 风吹来,脸颊刺痛,她将手心的雪球穿在柳条的顶端,细细的枝条下垂着一个球球,可爱! 回到书房内,她翻开一本官府驿报,上面有去年各个地区的大事,这也是了解时务的一种方式。 不多时,门被轻轻打开,翠玲悄声进门,低声提醒道:“三爷,裴公子来了。” 贺云昭眨眨酸涩的眼睛,揉揉眉心,道:“请进来吧。” 裴泽渊穿着一身不算厚的衣裳,披着黑色缎面的披风,他耳朵冻的有些红。 在炭炉前解了披风,叠整齐放在榻上,他才往书桌一走。 贺云昭也懒得起身迎他,她随手点点,“自己坐吧。” 裴泽渊抬眼瞧她。 贺云昭坐在书案后,疲倦的眉眼沉沉的,她手指手腕上都有不少墨渍,唇瓣干涸的纹路,她懒懒一笑,“来了怎么不说话?” 裴泽渊慌乱的垂眸,他的胸口中渗出一种奇怪的东西,声音那样巨大,不是敏锐感受到的他人的情绪,是他自己的,从跳动的血液中传出来的声音。 他避开贺云昭的视线,侧头看着那边的白瓷花瓶,道:“安王被我教训了一顿,我在陛下哪里提前说了,你不必担忧。” 贺云昭哑然,扭扭酸痛的脖子起身走到裴泽渊对面的榻上往后一躺,感觉腰间甚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啧一声,赞道:“长进了不少嘛,还知道先下手为强了。” 裴泽元忍不住弯起嘴角,她没有立刻问他为什么教训安王,而是第一时间发现他长进了。 他猛点头,“我教训他之后先告诉陛下,这样就算日后查出来也有陛下顶着。” 至于他在皇帝舅舅面前的小心机,他却闭口不提。 两人闲聊几句,贺云昭说话也没怎么思考,毕竟累的很了。 裴泽渊注意到她时不时的会用左手捏捏右手的骨节,他立即问道:“是手写累了吗?” 贺云昭无奈道:“写的多了就会这样,忍一忍就好了。” 裴泽渊抿唇,俯身下去拉住贺云昭的手,贺云昭立刻抽回手,蹙眉道:“做什么?” 他急忙解释,嘴皮子快的简直不像他,“我从小习武很会处理这种酸痛,我帮你按一按。” 贺云昭半信半疑,翠玲是会医的,都说了真不是病,只是累的。 裴泽渊补充道:“也不是病症,但按一按会舒服一些。”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似乎没有被拒绝,他便大着胆子按起来。 裴师傅的技术很不错,指根处开始按起,用拇指揉圈,每个指节都会照顾到…… 酸痛瞬间被缓解不少,贺云昭若有所思,裴泽渊这种行动力,干什么都会成功,说干就干也太强了些。 傍晚离开书房的贺云昭走了两步疑惑的扭头,院中的这颗柳树每根枝条上竟都挂着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雪球。 “噗!”她忍不住笑了。 …… 会试的考试时间在乡试第二年的春天,从二月初九开始,一共考三场,每场一日,中间会间隔两日。 地点在礼部的贡院,考生们进入礼部的贡院后几乎是和乡试一样的步骤,不过是由礼部的官员来负责之前小吏做的事。 初九当日考的是四书文三篇,五经文四篇,每篇不少于三百字,还要写五言八韵诗一首。 贺云昭深呼吸一下,便笑着同家人点头,往贡院走去。 贺母的眼泪刷的一下便流下来,心情万分复杂,心疼和骄傲杂糅在一起,还有很多很多的担心。 到了会试,兵卒搜身更松一些,贺云昭痛快的张开手臂任由检查,兵卒拿着一把特制的小棍子在贺云昭身上轻点,倒是没有多在意。 这些兵卒们也不在外训练,一直是负责礼部的这些事情,眼睛毒辣的很,几乎一个照面就能逮住紧张的考生。 像贺云昭这样十分年轻且看起来十分坦然的他们随便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反倒是那些看起来年纪大的才最容易出作弊这种事。 科考又不是一杆子买卖,这次不过下次还能考,要是一朝作弊被逮住,说是流放,但最后以这些书生们的身子骨只怕是难逃一死。 大晋只有院试之前的三门童子试搜身最严,兵卒是摸着考生的身体,查看是否有夹带。 贺云昭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避开前面三道童子试后,剩下的院试、乡试、会试,兵卒们看她那么年轻,都不会怀疑到她,自然不会特别认真。 大晋礼待文人,到了院试之后为了照顾这些文人的颜面搜身都比较敷衍,只有对待那些看起来很可疑的人才会申请上司搜身。 贺云昭也曾想过万一不幸被发现怎么办,那就只能靠宗室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祖祖保下她的小命了。 对她的诗篇万分追捧的人也会哭着到宫门口为她发声,大晋对才华的追捧是极度热烈的。 而那些老古板更不会希望她做的事被传出去。 幸运的是,因为她太过坦然,并没有兵卒怀疑她,只是常规搜身。 别说这一场会试,上一场乡试时,因着过来送考的裴泽渊在军中有些名声,兵卒们待贺云昭都小心许多。 这次裴泽渊在贺云昭的请求下也来了,他也是提出了一个请求,贺云昭考试期间他来照料。 不得不说,裴泽渊上次做的很不错,贺云昭也就应了,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在殿试之后和裴泽渊结拜一下。 这小子看起来很想加入他们贺家啊。 贺云昭进贡院前,回头看向祖母、母亲,只见裴泽渊已经完美的和她的家人混在一处。 嗯?贺云昭扭回头,刚才好像看见二姐瞪了裴泽渊一眼,看错了吧…… 贺云昭迈入考场时才察觉出她的位置很好,在第二排最避风的地方,不过此处盯着的人也多,每两个号舍便有一名兵卒来回盯着看。 她进入号舍,从考篮中拿出一小块鹿皮,用鹿皮沾着清水擦拭号舍,查看哪里有缺漏的地方,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一点没毛病没有! 贺云昭诧异的又是检查一遍,桌子是好的,木板是平滑的,墙壁一点不漏风,唉? 她恍然反应过来,师父曾任礼部尚书,想来如今这份余威也延续到她身上。 每场考试都是在第二日日出之时才能出贡院,也就是一天一夜的时间写七篇文章和一首诗。 贺云昭准备的充足,考篮里还有不少肉干能够补充能量,裴泽渊则是叫下人备了五个卤鸡子给贺云昭带上。 她带的时候不以为意,但坐到了考场时才发现这东西真是好。 鸡子营养高能补充能量,卤的味道也能给人提供些滋味,虽说被门口的兵卒捣碎了看起来有些恶心,但洒在自己煮的粥里也看不出什么。 初九进场,初十日出之时离开贡院。 二月十二第二场,孝义经题五篇,每篇不少于五百字,其中论一道,诏、诰,表三选一,判语五道。 贺云昭先做的是将判语大致写出来自己的想法,但是并不整理好,先写表。 写完之后再去看孝义经题,写两篇便去写判语言。 一直写文章脑子会木,很容易开始习惯性的写,写出来的东西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一文不值。 她不想掉入那样的陷阱,力求每一篇文章都能言之有物。 二月十五第三场,考策题五道,不少于一千字。 最后一天便是最累的,贺云昭甚至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才去看考题。 今早从被窝撑开眼睛,她甚至累的脑子木了。 还是翠玲上前用热帕子给她擦干净脸后才清醒,一整个早上,她既没有和翠玲说话,也没有理会裴泽渊,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最后一场,抓住时机,拉开差距! 第49章 这最后一日的策题是一整场会试的重中之重, 前两日是一种筛选,许多对经义没有念透的考生便会被前两场刷下去。 但是到了这一场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再废物到了地方上也是从八品起步, 且只要安分守己, 到致仕之时吏部都会把人往上提两级。 这般超高的待遇是决计容不得废物出现的。 就算为人不通实务, 但起码在明面上, 发生任何事情他都能明白是这么回事也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不会糊里糊涂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一如师兄刘苑, 他当年也是进士出身, 在地方上也是从八品, 但遭遇了当地都凶悍的土司, 只能是节节败退。 但你要问出为何败的这般惨烈, 他也能给你说出个三七二十一, 甚至解决方法也能说出来一些。 进士出身的人并不代表能力卓绝,但起码不会让事情变的更糟糕,刘苑虽没解决当地土司的问题,但在他手上状态是维持住了的。 下一任主官要是个手段强硬的还能借着刘苑这个前任的名头发难。 且说会试第三场,五道实务策涵盖方方面面,一为治国之策, 二为税制之弊, 三为边疆之策,四为海上贸易,五为教化之道。 涵盖了国家政策、税收体制、边疆军弊、对外贸易以及教育之本,具体题目各有侧重, 但每年必出的四道题便是治国、军队、教化、经济,今年出了税制和海上贸易,经济占了两道题。 因会试出主考官出身户部对经济更加敏感, 于是侧重于此。 但会试的主考官必然是经历了朝堂上漫长的讨论才能决定的,出的题目也经过了许多人的审阅,从中能看出朝廷的发展侧重以及陛下的心中所想。 贺云昭在答治国之策时并不意外,这道纯是政治正确的歌功颂德题目。 即使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也能靠着丰富的积累写出一篇不出错的文章,何况这题目‘为政与德’,显而易见的写不出什么新意来了。 她略一思索,并没有完全按照自己一贯的思路来写。 她下笔前写好几点,单看这稳健的文风,倒像是曲瞻的手笔。 曲瞻为人并不算稳健,但他的文章风格完全承袭自祖父曲阁老,放在经济之策上并不合适,但在这种谈论‘为政与德’时,简直不能再好用。 边军之策这一题上提及的是边境苦寒蛮族侵扰,如何练出坚定沉稳不失灵活的边军。 大晋的北疆之外是广阔的草原,游牧民族甚多,但并没有聚集在一起构成大的政权,只是有三个略大的部落。 这就导致虽然大晋的边疆不会面临大批军队的发难,但同时当地问题复杂,各个部落态度不同,与大晋的关系十分难以琢磨。 好在因穆砚就在边疆,贺云昭曾经翻阅不少边疆有关的书籍,里面有当地的各种记载,她多少还算了解情况。 因见她好奇,裴泽渊还找了些边疆的老兵来与贺云昭闲聊,虽说时间上差了几年,但当地风气总能窥见一二。 贺云昭沉思片刻,将笔收起,此时又觉出自己的思路有些问题,她本想从边军的军饷问题开刀。 但之前见到过的韩轸韩大人便是从边疆回来的文官,他一力主张的就是解决边军的军饷问题,韩大人此时正任户部左侍郎。 边疆不是一块地方,它是长长的一条线,韩大人缓解了一处的军饷紧张,却没办法解决其他他没去过的地方。 从军饷开刀固然能让主考官眼前一亮,但考虑到边军军饷是韩大人的政绩同时也是户部的政绩。 贺云昭便觉分析军饷问题容易踩雷,且主考官也是户部出身…… 太阳升至正中,许多考生已开始生火煮饭,贺云昭闻到一些柴火味,她长呼一口气,抬眼瞧了一眼对面,不少人也在抓耳挠腮。 她心里有些着急想把这道题想明白,但此时千万不能急于求成。 贺云昭闭上眼睛,原地深呼吸几下,努力让心平静下来,甚至忍不住在脑子里循环唱了一下歌曲,词乱七八糟,曲倒没错。 “午时至!”礼部官员大声喊道,响彻整个考场。 贺云昭被惊的睁开眼睛,暗自腹诽道:这位大人说不定是哪一届的传胪,专门挑出来负责唱名的,嗓门真大。 她将卷子仔细收好,摆放在侧面不能直接上手拿出来的地方,上面还盖了一张空白的答题纸。 打开考篮,里面有煮过一遍的碧梗米、肉干、卤鸡子,还有裴泽渊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五片参片。 据说是以药材炮制的,既能驱寒又能补充精力,都没进嘴呢贺云昭便闻出一股姜的味道。 煮饭之前她捻了一片含进嘴里,瞬间皱眉,拍拍胸口哄自己一下,吃完这片精力充沛。 炭火微微,米是被煮过一遍封了各种油香东西进去的,只消加上清水一煮,水滚之后便是一锅浓香扑鼻的咸味好粥。 等待水滚期间,她嘎吱嘎吱咬碎了参片咽进了肚子里,细细一嚼竟还是甜的,只是姜味实在讨厌。 将肉干和卤鸡子放进热粥里面,贺云昭挥去一些思索专心致志的将眼前一小锅的粥水吃个干净,又取了一些清水擦干净小锅。 她吃的有些慢,待她吃完的时候,诸多考生已经开始垂头答题了。 贺云昭再次打开卷子,似乎是吃了饭,短暂的舒适之后能让她更好的思考,至于边军问题,她从当地风气、部落之间的关系动笔。 笔尖沾着墨水轻点在纸上,单指勾笔能让手腕更稳,写小字更加流畅,尽可能的减少晕染的情况。 一列列漂亮的字如同花瓣绽开在纸面上,贺云昭尽可能写的更加整洁美观。 最后是海上贸易这一题,贺云昭神色认真,她再一次读了一遍题。 泉永二州海异同极国帑之效。 其下写的是泉州永州二州的一些情况。 贺云昭仔细读了三遍,将自己用的上地方抄在草稿纸上,她先打了一遍草稿,这才落在答题纸上。 :今夫海降宏阔,商贸通泉、永双域,咸为大晋海贸要埠,溯源究委,异同互见,其于国之财政,俱有殊勋…… 嘡!嘡!嘡!三声锣响。 “时辰到!考生停笔!” 贺云昭放下手中试卷,她已经翻看了两遍,没再找出任何问题。 只是对于税制那题还是有些遗憾,她总感觉答的太收敛,不算很完美。 考完就该停止思考那些,贺云昭心道,不管成绩如何,以她京城解元的身份,进士名额必有她一个就成。 迈出贡院,她已经累的不想说话,贺家全家出动来接考生回家。 贺老太太与贺母早有之前接贺父出贡院的经验,此刻闭嘴不说话,她们只是默默看着裴泽渊忙前忙后的照顾。 贺锦墨还没经过多少事,她嘴巴动个不停,急火火道:“昭哥儿,你怎么样?累不累?哪里疼不疼?要不要先睡一会。” 裴泽渊默默看着,手上动作不停还给塞了一个软枕过去,他起身出了马车往贺老太太那里去照看一番,又吩咐车夫慢行。 贺母与贺老太太上了另一架马车,只留下贺锦墨还在这边焦急的问。 贺云昭无奈的伸手捏住二姐的嘴巴,眯着眼睛笑起来,“叫我睡一会儿,累了。” 贺锦墨立刻闭嘴,她伸手要搂着弟弟睡觉,贺云昭摆摆手,只是靠在她膝盖上闭上眼睛。 她脸颊似乎都要凹进去,眼下青黑明显,可见是这些日子打开考试已经耗尽了她的精神。 贺锦墨看着看着鼻子一酸,她瘪瘪嘴就要哭。 “不准哭,再哭下次出去玩我就不接你了。”贺云昭眼睛没睁眼直接淡淡道。 贺锦墨一噎,她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贺云昭实在累的很,她回家后报复性的开启睡眠模式,一天甚至能睡九个时辰,半点也不想对答案了。 还是老当益壮的丁翰章亲自上门抓人,压着贺云昭脑袋让她把答案默写出来。 贺云昭双眼无神的被按在书房写完全部答案后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她不想关心任何事情了… 丁翰章花白的眉毛一皱,捏着答案若有所思,他侧头瞄一眼懒散的贺云昭,又看看这答案。 啧啧啧,这小子有两下子啊怪不得这么胸有成竹,竟然不找他看答案。 老头晃晃脑袋,他指着弟子道:“你小子真是傲啊,仗着自己答的好,竟不找老夫对题!” 只是报复性休息的贺云昭:“哈?” 丁翰章是越看越满意,但猛然间老头惊觉不对,他咬咬牙,“小昭啊,你此次答的很好,很有可能名列一甲,既有如此的机会那势必要走动起来才是啊!” 贺云昭抬起脑袋,她诧异道:“这还能走动?” 丁翰章道:“这殿试名次排布都有些说头在里,今年虽说不是大年,但有才华有背景的考生不少,有几个叫得出名字的甚至开始提前宣扬自己的名声了,你可不能仗着自己有些声名就懒散了!” 历来殿试很少有京城籍贯的考生能够名列一甲,在大家的印象里,京城的考生实力都不是那么强大,远比不上江南籍贯的考生强势。 莫说别的,就算是上一届那夺了探花的曲瞻,他也不是京城籍贯,他籍贯在直沽,只是离京城很近。 再加上阅卷的官员们都有自己的立场在,其中的事情复杂的很。 几日后会试放榜,礼部便有一队小吏敲锣打鼓的来了贺家庆祝贺云昭高中会元。 “恭喜贺老爷高中会元!” “贺家三郎会试第一名,高中会元!” “贺云昭会试第一名,高中会元!” 贺家全家都是一脸喜色,仆妇们急忙跑回府里去拿着小荷包出来。 荷包里面都是小块的银子,分发给来看热闹的路人,只要到了贺府大门口说一声恭喜,那就人人都有份。 这是会元报喜的规矩,就算是家里拿不出银子来的那也要包好糖块分给来说吉祥话的人。 甚至久而久之衍生出了京城一套报喜的产业。 不论籍贯如何又是在哪里考乡试,会试都是要到京城来的,都已经是举人老爷的,多半也不会缺钱。 京城有一小堆青年人以及会些乐器的老人们便趁着鼓乐队从礼部衙门出发时一路跟上去。 到了会元家门口便开始吹奏,主人家也不会嫌弃,既是来奏乐便厚厚封上一份礼。 在丁老对贺云昭的答案评价之后,贺云昭提前告诉了祖母和母亲,可以去祖祖那敲敲边鼓,她既然有宗室这一层关系不用白不用。 贺母想要提前准备给报喜人的荷包,却被贺云昭给阻止了。 毕竟若是她真中了会元,家中人却早早准备好了荷包,难免叫人说嘴。 倒不如今日这般…… 贺云昭一脸笑意的接着礼部官员送来的会元行头,家中的小厮们毛手毛脚的跟着嬷嬷们一起发放一看就是现塞的荷包。 忙乱又欢喜,才是应有之景。 殿试之前,贺云昭特意去了襄王府。 祖孙二人坐在一处,贺云昭还有些不好意思,腼腆的笑笑,她道:“只怕是要麻烦祖祖了。” 襄王老爷子哈哈一笑,他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包大揽道:“这什么话,老头子还能给你帮上忙,高兴还来不及呢。” 裴泽渊消息灵通,甚至将其他几位一甲候选人的信息都找来了,根据他们动向判断,有两人明显是冲着一甲状元去的。 江南籍贯的考生顾文淮,年仅二十,他出身不显,但他师父是江南有名的大儒,其有过耳不忘的才能。 家境贫寒,但因这一天赋一直被大儒看中,从小在大儒家中吃住,不少同为江南籍贯的官员已经提前偏向了他。 另一人是晋州籍的马康,年方三十八,为人沉稳,马家是晋州当地的望族,据说会试名次出来后,他便一直开始活动。 贺云昭在参考了师父的建议后,便选择了另一条路线,循环在皇帝耳边重复自己的才华。 毕竟她的名声已经足够,京城许多文人都是支持她的,但在朝堂上她没什么根基。 只能确定齐、曲家能偏向她这边,师父曾经在礼部的下属也有一两个能偏向她。 那么在此种景况下和其他人一样扬名并不是好的选择,倒不如借助其他人没有的优势。 她祖祖是宗室的王爷,在宗室虽然不管事,但说话其他人还是要听的,不如趁着此时宣扬一番她祖母是宗室女。 挑一挑宗室那颗骄傲的心,他们必然会到处给她宣扬,而且最妙的是宗室是没什么实权的,也不会引来其他人针对。 襄王连开两天茶会,叨咕自己忠贞的大女儿,贤惠的外孙媳妇以及他才华盖世的曾外孙贺云昭。 被父王派来拉拢宗室老人的安王李晖:“?” 之前他可是拉拢过贺云昭的啊,虽然被拒绝了,但没关系!他了解贺云昭啊! 此时正是他展示的机会,贺云昭虽讨厌但竟然派上用场了! 襄王还在念叨,“小昭特别孝顺,我膝下这些孩子们没一个及得上他,他还给本王画了一幅画。” 李晖腾的一下站起来,他两眼冒光道:“祖祖您听我说,您的曾外孙贺云昭我了解啊!我来给大家讲。” 来喝茶听故事的宗室们:“?” 李晖大手一挥,他便从贺云昭成名讲起,“那一年!他还是无名之辈,但因文会邀请不得不去,其中还牵涉到翰林院的小曲大人,上一届的探花郎,曲阁老的孙子,你们知不知道?” 宗室子弟们迷惑的看着抢了叔祖话的安王,但手已经开始拍起来了。 襄王年纪大辈分高在宗室虽没什么实权,但宗室本来也没实权,一个辈分压在那足够许多人听他说话了。 且听这贺云昭还是宗室自家人,这般的人物还是今年的会元,着实叫他们老李家的人狠狠骄傲了一把。 安王中途跳出来继续讲,这更好了! 谁都知道安王如今在朝堂上得到的拥戴,说不得过几年就要入住东宫了! 他开口讲话,不是庆王那一拨的人自然是十分捧场。 在一片暗潮涌动中,殿试开始了。 贺云昭特意穿了一件裁剪非常仔细的青色衣衫,能显的肩膀更加平直,如同一棵杨树一般,袖子收的小一些避免沾染墨水弄脏试卷。 她站在考生中间堪称是鹤立鸡群,其他人或许是没有这种心思,虽也收拾的齐整,但神色太过紧张。 贺云昭往周边一瞧,便瞧见一个俊秀少年,眉如黛,眼如星,一身白色布衣干净整洁。 是顾文淮!她最大的竞争对手! 在考试中有些家境贫寒的考生会穿着白衣来显示自己的品行端正一心向学,展示出对功名的追求。 贺云昭眯眼瞧了一下,收回视线,她肩膀不经意的打开,身姿端正极了。 哼,比不上她! 礼部官员安排考生们依次领好编号,按照自己手里领到的编号进入考场。 站在考桌前,贺云昭收回全部思绪,专心于眼前的试卷。 从考生的座位隐约能看见礼部的安排其实暗有心思,贺云昭是会试的第一名,居于第一排正中位置。 顾文淮有才学和籍贯的加持,他是会试的第二名就居于贺云昭右侧。 马康呼声极高,他虽为会试第五名,但第三、四名的座位都没有他好。 这个座位好就好在,只要是皇帝领着阁老们进来看考生们答题,必然会在此处停留。 嘡!殿试开始。 马康三十八岁,本应是沉稳的年纪,但是殿试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头一遭,他眼角余光瞥到身着宝蓝色常服的皇帝进入时他手臂瞬间开始僵硬。 他连忙收回手臂,避免墨水滴在试卷上。 有的考生忍不住偷瞄,有的专注自己的试卷,甚至还有人闭上眼立刻开始调整心态。 李燧从考生们面前走过,唯一一个叫他关注的就是贺云昭了。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贺云昭竟还是襄王的曾外孙,贺家老太太是他的堂姑姑,这一层关系倒是没想到。 襄王年纪大辈分高,子孙也不少,皇帝一时间也是没想起来。 但一想到贺云昭本身也有李家的血在,即使是贵为皇帝也忍不住高兴,再加上贺云昭神色专注,相貌又是一等一的俊俏。 就连不怎么和曲阁老对付的梁阁老都忍不住多瞧几眼。 李燧看了一眼又一眼,嗯? 旁边的那位白衣考生也是好相貌啊!再往另一侧瞧瞧,哦……三四十的中年人…… 皇帝陛下收回他的视线,好残忍的对比,礼部怎么排的位置? 在皇帝到来时还能维持住心态平稳心无旁骛的只有贺云昭与顾文淮二人,这两人这般年轻却有如此才学还有如此心态,就连阁老们都忍不住互相低声讨论几句。 “你家还有女儿没有?” “胡言,我家哪还有女儿,孙女倒是有,最大才九岁多,也不适配啊!” 阁老们也不是整日严肃的讨论政事,面对这些青年才俊也忍不住心动的做起了红娘。 马康虽然呼声大,他堂兄也是在朝为官,但是那么大年纪了,根本没人看他。 贺云昭顾文淮这种年轻俊秀的才是被疯抢的对象。 梁阁老从考场出来便揣着袖子十分严肃的道:“我看那白衣考生文采最佳,到时候可要仔细瞧瞧。” 白衣考生真是顾文淮,同为江南籍贯,梁阁老很喜欢这个孩子。 待陛下走远,陈阁老悄悄偷笑问一句:“那你要是有个女儿?” 梁阁严肃的脸维持不住了,他忍住笑意,“肯定贺云昭啊!” 陈阁老调侃的撞撞老伙计的肩膀,低声道:“我也是!” 考试时时间过的总是格外的快,殿试比之前的所有考试都要短,只有这一道题! 放下笔,贺云昭恢复了平静的心,一切能做的努力都做了,只看陛下及各位阁老的心意了。 考生们全部离开了皇宫,只有阅卷官们留下细细的查看试卷。 最终选出十份交到陛下的书案上,其中贺云昭、顾文淮、马康等人赫然在列。 李燧伸手敲敲书案,道:“诸位阁老,便说说人选吧。” 梁阁老一贯是十分主动的性格,他上前一步想要先开口,怎料却被抢先。 曲阁老上前一步,他大呵一声,“臣有话说!” 另一旁年纪最大的崔阁老被吓的一个哆嗦,他惊恐的看向老曲。 曲津心中冷笑一声,三年之前我孙儿殿试我不能出现,你们把我曲家欺负成什么样了,今日我必要替贺云昭舌战群儒! 第50章 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莫欺老年穷! 啊呸,扯远了, 总之曲津是决计要从贺云昭这里找回自己三年之前被辖制的耻辱! 且贺云昭本就是他十分看好的孩子, 他家真的有个孙女…… 只听文华殿内, 曲阁老一声大呵, 看遍诸位同僚,他拱手道:“敢问诸位可认同殿试这一场贺云昭的文章位列一等?” 诸阁老面面相觑, 他们点点头, 一旁的尚书侍郎等也纷纷附和。 这一点还是需要承认的。 他们不仅是朝廷大员更是有水平的文人, 这点东西若是还不能坚定的点头, 那陛下都要质疑他们的水平, 是否还有在此阅卷的资格。 见众人都点头, 曲阁老满意的收回视线,他抬头看着皇帝,道:“陛下,若论一甲前三,或许臣等还需要纠结一番,但状元之位必是贺氏云昭。” 梁阁老哪能容得这老头长篇大论的给陛下洗脑, 他当即道:“曲老这话未免太绝对了。” 曲津不紧不慢的扭头微微一笑, 他道:“难道梁老都容不得我说几句,这可有失风度。” 梁阁老摆手无奈一笑,“你说你说,我不打搅。” 曲津心中冷哼一声, 脸上仍然挂着平和的笑容,继续道:“臣并非信口胡言,贺云昭当为状元, 其一,他在会试中高中会元,历来会元若是在殿试名次在前列那必然是要名列一甲,何况贺云昭在殿试时文章水平远在众人之上,若是故意不给他状元,反倒叫人质疑臣等的阅卷能力。” 李燧点点头,是极! 贺云昭会试的卷子答的尤其不错,他也看过一次,五道题竟都挑不出一道稍次的。 那顾文淮在海上贸易处论的更加出彩,那是因其本就生活在江南地区对商贾之事更加了解。 而贺云昭本在京城却对边军之弊陈述的详细有条理,句句落在实际,就连兵部尚书看了都道一声好。 此时梁阁老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了,他对贺云昭本人的欣赏并不影响他要打压贺云昭,而此时曲阁老站出来为贺云昭张目那就是跟他对立。 曲津环顾四周见众人都点头,便继续道:“这其二,贺云昭不仅是会试的会元,还是乡试解元、院试案首,只要陛下成全,这又出一个四元及第,彰显我大晋教化之功,岂不美哉?” “还有其三,这第三点理由,老夫想问诸位同僚一个问题,明月几时有?” 礼部侍郎心领神会淡淡一笑,他接道:“把酒问青天。” 曲津抬头看着皇帝,道:“陛下瞧,贺云昭既有如此经济仕途之能又有如此风流之才,这状元之位不给他还能给谁呢?” 这三点理由下来,在场诸位几乎是认定了贺云昭必为状元。 梁阁老轻轻抬眼,他可不赞同,贺云昭确有状元之姿,但可惜,今年绝对不能是他。 三年之前他和曲老的争端还历历在目,本来压的曲家抬不起头来,甚至曲瞻也被迫避开风头。 但到了殿试之上没想到曲家竟用上了小手段,加上崔老的迅速倒戈,实际上他是没占到任何便宜的。 就连之前提出的宗室子入宫教养一事在其他人的僵持之下京被曲津操作成了宗室子入文华殿念书。 念书?安王都二十好几了,还念个鬼的书! 曲津实际上没吃什么亏,当然了,如果说他儿子被踢出京城外放为官算吃亏的话。 在梁阁老心里他才是吃亏的那个,就算曲家的第二代被踢出去了,那不是还有曲瞻留在翰林院嘛。 如今曲津骤然发难,无非就是要和他唱反调,从他身上找回自己阁老的威严,梁阁老可容不得别人踩他。 他摇头无奈笑笑,开口道:“曲老这些话说的有道理,那既然你为贺云昭说话,那我也不得不为顾文淮说几句了。” “且说顾文淮的理由,他也是才华横溢之辈,会试上的答卷诸位有目共睹,他对经济之事十分熟稔,海上贸易以及税制两题是考生中答案的最好的,诸位认可不认可?” 墙头草的几位立刻跟着点头,两边都不得罪。 上一次出头为曲瞻说话的齐嵩这次却没有开口,他只是静静站着,既没有开口附和曲阁老,也没有开口认同梁阁老。 他为兵部侍郎,是在场诸位中官职最低的几个。 做官最重要的是要有分寸,有的事能做一次不能做第二次,不然便显得轻狂。 梁阁老轻挑眉梢,捋着长胡子道:“既曲老有三条理由,那我也有三条理由,这第二条便说顾文淮的科考成绩,他院试为案首、乡试为解元、会试为第二名,他还有小三元的名头在,若是他为状元,那也是五元及第啊!” “这第三,顾文淮家境贫寒因其天生过耳不忘才被师父看重教导,这样的学子若为状元,既能彰显我大晋教化之功又能鼓舞寒门学子向学,陛下以为呢?” 李燧紧紧抓着他的龙椅把手,他抿嘴没说什么。 曲津要被气笑了,这梁老年纪大老糊涂了,那五元可是断开的,贺云昭这四元可是连上,能是一回事吗? 他咬牙温和的笑着摇摇头,“梁老此言差矣,那贺云昭的四元可是连在一起,且这孩子的父亲可是陛下亲封的侯爵,不能因为他有资格不参加童子试就忽视他的厉害啊,若是他也参加童子试,说不定如今都是六元及第了!” “何不成全了这份名声,也是我大晋教化之功啊!” 梁阁老笑眯眯道:“贺云昭在院试之时曾经破了他人的小三元名头,可见这名头不过是浮云,不能为了硬凑就忽视考生的水平啊。” 曲津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老东西,他心中冷笑一声,嘴上却道:“难道贺云昭的水平就差了,梁老敢说出这话吗?” 梁阁老:“我没说贺云昭不好,只是不够好,况他品貌双全,何不将探花之位给他,说来也巧,曲老的孙子也是探花郎呢,他们二人这一对好友也是一段佳话啊!” 曲津:“贺云昭与我孙儿为好友之事梁老竟也知道,真是消息灵通。” 梁阁老:“曲老可别误会,我只是听说过这对小儿的文会趣事才知道他们是好友。” 曲津:“贺云昭还未有功名之时名声竟能传到梁老耳朵里,这岂不是说明他的才华京城众人皆知。” 梁阁老:“非也,若说识得此人,那是在他与理国公的争端中才知道的,这样看来,此子心性莽撞还需再历练历练。” 话一出口,梁阁老心里暗叫糟糕,错了!他说错话了! 果然,曲津不会放过这个漏洞 朝堂争辩看可不是谁更有理,而是谁逻辑更硬,谁能抓住对方漏洞。 从话题一直围绕着贺云昭开始就注定了梁阁老的失败。 曲津蓦然变脸,他冷肃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梁老竟说贺云昭莽撞?” 梁阁老静默不语,他垂眸细思,心中叹气,输了输了…… 两人你来我往时旁人不敢说什么话,但是一旦分出胜负来,便立即有人开口打圆场。 陈阁老笑着上前,“说着说着差点吵起来,陛下,这可意味着这一届的考生都是人中龙凤啊,不然也不会引得臣等一直争论不休。” “只是观其文章,臣认为,贺云昭当为第一,另有学子顾文淮可为一甲第二,至于第三名,不如就定马康?” 众人心中齐齐松了一口气,均换上一副笑脸赞同。 曲津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自然是立刻闭嘴,不继续痛打落水狗。 梁阁老虽气,但既输了一局,便也不再关心其他。 唯独李燧有些纠结,他嘶一声,看着臣子们,“这马康为探花,是不是……” 众人:“……” 陛下,不是每一届探花都如曲瞻那么好看的! 但看陛下竟然是真心在纠结,众人也回忆了一下马康的会试名次和长相,哎呀! 到时候新科进士游街,中间状元是风流倜傥贺云昭,左边榜眼是斯文俊秀顾文淮,右边探花是一脸沧桑马康…… 唯独曲津暗地里瞟了陈阁老一眼,好你个出来和稀泥的,竟还夹带私货。 那马康要是和陈老没关系,他愿意去摸梁老头的脸! 在皇帝的真心纠结,众人也沉默了,还是一贯的墙头草兵部尚书站出来说了一句,“陛下,马康会试名次为第五,此次殿试虽在前十,但是约莫只在七八名的水平,不如从其他学子中择一探花。” 众人看来看去,最终还是选定了会试的第三名孟丞。 此人年方三十四,虽也是年纪很大,但看起来斯文儒雅,不至于被贺云昭与顾文淮衬的灰头土脸。 最后会试前三竟也是殿试前三,一点没变。 李燧其实很想将顾文淮放在探花位置,毕竟探花之名该配一个俊秀的青年才是。 只是他也考虑到榜眼虽然与探花同等待遇,但第二名与第三名之间还是不同的。 这顾文淮是寒门子弟,自幼也是苦学,他从会试第二落到殿试第三难免心中失落。 他便道:“既如此,一甲三人已定,来人!” 最后的最后,陈阁老心不死,他愣是仗着马康嗓门大给他安排了一个传胪的位置。 众学子在殿试第二日到了文华殿前,均恭恭敬敬站立,等待圣旨的到来。 礼部员外郎捧着名单出来,他高声道:“二甲第一名,晋州,马康!” 在殿试后公布名次之时传胪官会宣布一甲、二甲、三甲的名次,因二甲第一名与一甲三名是同一传胪官,因此二甲第一又有小传胪之称。 在大晋,则有二甲第一名上来跟着传胪官传话的步骤,传胪官高呼一声,他便高呼一声,阶下卫士再齐齐高呼一声,便为三次唱名。 而通常这位传胪如果不出意外在三年后会作为传胪官来唱名,嗓门大同样是一技之长。 对礼部官员来说,嗓门大那可是优势,好多典礼需要的就是嗓门大的人来唱礼。 马康一路小跑上前,他立于传胪官台阶下。 “一甲第一名!京都!贺云昭!” “一甲第一名!京都!贺云昭!” “一甲第一名!京都!贺云昭!” 贺云昭抬头,五岁启蒙,遍读四书五经,从院试到殿试,这一年,她十九岁。 …… 文华殿侧面便有更衣的位置,一甲三人在一家屋子,彼此并不熟悉自然没什么话说。 宫人捧着一甲三人的服饰立在一侧,屋子分成三部分,屏风隔开互不打扰。 贺云昭穿着白色里衣,看不出什么,只能瞧见肩膀平直,脖颈优美。 其实影视剧中女子穿着里衣看起来很有曲线的效果都是改了腰身的,正常穿着里衣从背影是看不出什么的。 贺云昭身量高挑,榜眼顾文淮仅仅比她能高一个脑门,探花孟丞还比她矮了半个脑袋。 宫女笑着上前就要服侍贺云昭解开外衣,贺云昭神色一肃,退后半步,她蹙眉道:“我自己来。” 宫女不解还要继续上前,另外一侧还有三个宫女等着。 这些宫人待新科进士自然是极热情的,且状元郎即使摆手拒绝服侍他们也会上前,这衣裳本就不是自己一个人能穿好的。 换衣服是很私密的,系带子时贴身一搂,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就不好了。 一甲三人的礼服是需要在宫里换的,还好她担心出现什么差错,提前晃了裴泽渊一道,道是她有怪癖不习惯他人服侍,请他帮个忙。 裴泽渊是陛下的亲外甥,本身又在京都大营任职,皇宫自然是他来去自如的地方。 此刻他便进门,宫人们脸上一惊,纷纷俯身行礼。 裴泽渊四处瞧了一眼,他挥退了宫女们,贺云昭神色无奈的一摊手,小声道:“我也知道自己怪癖麻烦,多谢你了。” 裴泽渊眼睛亮亮的看着贺云昭,他笑的极开心,道:“多麻烦我才好,从前只我麻烦你。” 她摆摆手,裴泽渊本想上手帮一把却被转了回去。 待他转身后,贺云昭眸色一冷,愿意麻烦裴泽渊是因为这个人是她能把握住的。 不论其他,理国公那点事是她出的主意,裴泽渊执行的,这世上拉近关系最好的方式就是干坏事了。 贺云昭拿起一旁的状元袍,自己穿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自己忙不了的部分,她叫裴泽渊帮忙。 腰间挂的东西太多,裴泽渊系的不如宫人系的好看,但贺云昭感觉很好,起码裴泽渊不会像宫人一样热情的环抱她。 待她整理好,裴泽渊便出去了,他今日是要全程跟着游街队伍维护秩序的,这可是他自己找皇帝舅舅要来的差事。 头发被金冠簪起,上有三枝金花,意为连中三元,榜眼和探花头上则有一枝金花。 三人都是同样的粉底皂靴,黑色的鞋面搭配白色的鞋底干净利落又显得庄重得体。 出了屏风互看一眼,脸上均是压抑不住的喜色,“恭喜状元郎!” 贺云昭脸上满是笑意,她拱手向另外两位,“二位同喜!” 宫人们端上浅底金盆,贺云昭伸出手,盆便到了手边,两侧宫人轻轻拢衣袖,她随意撩水净手。 又有宫人上前拿着不同巾帕给三人擦手,动作安静流畅侍奉的极好。 贺云昭拿着第二道巾帕擦擦手,她手腕一侧便有宫人拿走。 顾文淮小心的侧头看着,不大习惯被人如此服侍,他僵硬的学着贺云昭的动作。 小小的瞄一眼,他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身着服饰相差不多的情况下出身也不大容易看出来,但一旁的女官以及太监总管都能瞧的出,状元郎是神态最从容的。 这种习以为常的接受别人服侍的小习惯可得从小才能养的出来。 探花郎想必也是家庭富裕,习惯人服侍,但看到金盆上来还是忍不住多瞧几眼,至于榜眼,这位应是出身寒门了。 这一批宫人走了,又有下一批进门,为几人熏香装扮。 殿前早有三匹白色骏马等待,俱是膘肥体壮的壮年俊马,实力不详但绝对是御马监的门面。 宫人捧着托盘,上有玉丝鞭一柄,贺云昭伸手拿起,她利索的踩着脚蹬上马。 “奏乐!” 鼓乐声起,新科进士游街的队伍缓缓从宫门出发,自京城中街最宽处路过。 当是玉丝鞭袅散天香,十里栏杆簇艳妆! 纷纷的花瓣从两侧楼台落下,大街小巷的人们纷纷穿着簇新的衣裳出门,两侧有观景台的位置都叫姑娘家占满了,挤挤挨挨的闹着笑着洒下无数香粉。 “这状元郎也太俊了!” “这可是开了眼,不仅是才高八斗,模样还生的这般好,真是让人羡慕。” “啊呀,好俊的状元郎!” “你呀孤陋寡闻,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月郎啊!贺家三郎!” “集天地灵气于一身啊!” “探花郎也不错,长的真俊!” “你看错了,那是榜眼,探花是右边那个。” “哦。” 状元郎头戴三金花乌纱帽,两侧各插一翅,以金丝乌纱制成,随着身体的晃动微微颤动有灵动之美。 身着一身大红袍,领口的白色干净斯文,胸前戴着大朵红花,贺云昭这一朵是最大的。 白马之上的状元郎,她眉色极浓,眼角眉梢泛着笑意,眸如艳阳,嘴角微微勾起,一身红袍让人看起来更带着张扬肆意。 探花年纪大很稳重,榜眼则是神态羞涩,不敢和路边的姑娘家对视。 唯独贺云昭,她一点不怯场的挥手同路人打招呼。 “啊!贺三郎!” 右侧楼上不知是哪位姑娘家喊了贺云昭,惹得顾文淮都好奇去看。 贺云昭毫不羞涩,她往右面一瞧,精准找到出声的位置,她挑眉灿烂一笑,还附赠一个招手。 围观看热闹的公子哥喷出一句脏话,“这小子太能招惹姑娘了!” 被这一幕逗的脸红心跳的姑娘家可太多了,她们纷纷砸下荷包和鲜花。 同自家哥哥找了一个好位置的曲婷哈哈大笑,“哥,你快看!贺云昭来了!” 曲瞻扶着栏杆也勾起嘴角,眼睛盯着游街队伍看。 眼看队伍行至此处,曲婷一惊,“我的花呢!” 曲瞻淡淡道:“在屋里桌子上吧。” 曲婷一听,她小牛犊一样冲回房间去找花。 贺云昭手里握着缰绳,她侧头一瞧便瞧见靠着栏杆的曲瞻,用力挥挥手,终于她也体会到策马游街的快乐了! 一枝蔷薇花从曲瞻手里飞下,直直的冲着贺云昭来。 贺云昭忍不住笑意,从前曲瞻为探花游街时还抱怨她竟然没扔花,她怎好说自己没准备,只道是不与姑娘们抢。 曲瞻嘴上气道绝不给她扔花,这时候还是扔了。 她伸手接住这枝蔷薇花,高声道:“多谢!” 曲瞻装作不在意的抱住手臂,他懒散的扬着下巴笑一下,轻轻道:“应当的。” “应当的什么?”一道幽幽女声从身后传来。 曲婷低垂着头,阴恻恻的声音从嗓子里传出来,她猛的抬起头,怒吼道:“曲瞻!” 曲瞻不在意的掏掏耳朵,“叫哥哥干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曲婷怒吼,“曲瞻!” 贺云昭自然不知曲家兄妹的小官司。 传胪大典之后是新科进士游街,在游街结束后的便是恩荣宴,几乎每个人都得到了陛下钦赐的笔墨纸砚。 贺云昭为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榜眼顾文淮与探花孟丞授为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二者的待遇是一样的,只有状元高一级。 通常进士及第之后并不会急着进入衙门,在后面还有朝考,没有被授予官职的进士们会通过朝考进入翰林院或其他衙门。 但翰林院的含金量是最高的,可以看作皇帝的私人秘书处兼档案书籍整理处。 如果本身对权利没有太大欲望,或者是并不期待自己在朝堂上一展身手,翰林院可是最佳选择。 清贵名声好,还能安心治学。 籍贯不在京城的新科进士都要回老家探亲,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贺云昭倒是不需要,离她去翰林院还有两个多月,倒不妨全家去庄子上住一段。 贺云昭这些日子也实在是累得很了。 她未曾想到,只是一夜,就能让她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50-60 第51章 贺家的庄子不算大, 地点位于京城外西南四十里的文家庄附近,旁边正是熙合公主的庄子。 贺母来庄子上便去了隔壁与公主叙话,也不知是谈到什么高兴的地方, 她还派了嬷嬷过来将贺锦墨也接过去。 贺云昭依稀听见下人说什么从地窖搬酒过去, “……” 看来这几位今日是要喝一场了。 贺老夫人也是兴奋的很, 自家孩子这是状元郎! 当初贺老爷子那么厉害也没说考个状元, 不过要是老爷子真考个状元来,恐怕贺老太太还抢不到这个官人呢。 老太太兴奋的之下神采奕奕, 还没出去炫耀呢就被拉到庄子上! 她很是幽怨的看着贺云昭。 贺云昭心虚的摸摸鼻子, “祖母, 隔壁公主殿下也请了您去, 您要不也去?” 贺老太太摆摆手, 她气哼哼道:“我才不去那边搅兴, 叫她们年轻人玩去吧。” 纵然关系好,但她到底是婆婆,去了那边反倒叫贺母不能自在欢饮。 贺云昭无奈,她凑过去摸摸祖母的背,“要不您同我出去玩,咱们去摘果子去。” 贺老太太推了推她, 道:“我老胳膊老腿才不跟你出去, 一早就找了几个老姐妹过来,我们打叶子牌。” 贺云昭笑道:“好,您尽管去玩,赢了算您的, 输了算我的。” 她拍拍胸口的,语气顽皮,“我给包了。” 老太太这回可是乐的不行, 好乖孙的连声叫着。 贺云昭嘚瑟享受了一番,虽然很快就被急着打牌的老太太撵走了。 一群老姐妹对着贺云昭这个出息的大孙子是夸了又夸,贺老太太是人情场上得利,牌场上差点失利。 老太太冷汗直冒的不敢继续听她们奉承了,她连忙仔细看着自己的牌。 贺云昭本想一家人到庄子上松快松快,熟料到了这儿反倒是她没了陪的人。 不过家里人的兴奋她也知晓,她的兴奋紧张还能通过一场游街散出去,她们可就只能在家里蹦着高兴了,能痛快的借着兴奋玩几日也不错。 “翠玲,咱们去摘点果子吧。” “是,三爷。” 贺云昭领着翠玲往果子林走,贺家在此处种植了不少果树,每年除了供应府里,剩下的也能卖出一些,赚一点银子。 四月末正是樱桃成熟时,这种樱桃不是什么很大很甜的品种,而是本土的一种小樱桃。 果实只有一两厘米,皮很薄,成熟之时用清水洗一洗都会破不少,味道酸甜且滋味很浓。 这种樱桃不方便运输,一般是用水装着往城里送,打开木桶将破皮的挑出去,也仅能吃一日,第二日便不成了。 仗着这是纯天然食品,贺云昭手里拎着小桶的清水,不到小臂长的一个小桶,她边洗边吃。 还没采下来多少呢,她倒是吃了个痛快。 翠玲倒是老实,她吃了几个就开始兢兢业业的采樱桃。 贺云昭扭头一瞧,她笑道:“翠玲,别顾着采啊,你也吃一些。” 翠玲皱着脸,“三爷,是太酸了。” “酸吗?”贺云昭有些诧异,她吃着不酸,味道很好啊。 两人还讨论一下能不能酿酒,但翠玲也不太懂什么厨房的事,也不知道能不能酿,打算采回去叫厨房的嬷嬷们看看。 正好有庄子上的管事娘子路过,看见贺云昭便屈膝行了一礼,神情有些犹豫。 贺云昭问:“这是什么了?” 管事娘子憋不住了,她道:“三爷,您上次送回来的白菜长的太大了,实在都要看不住了,圈都拱开了两次!” 白菜? 贺云昭挠挠头,是她养的小野猪啊! 起名叫白菜,本来看着很可爱,像一个瓜子一样,但谁知道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啊! 根本不能在家里养啊,她也不忍心扔出去,只好是送到庄子上养。 只好道:“等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白菜要是再长大一点,说不得真要放回野外了。 实在想避开管事娘子幽怨的眼神,贺云昭一溜烟的跑到小坡上。 吸一口林间的空气,满是樱桃的果香气和树木的苦涩味,她放下小木桶,坐在山坡上。 在这种只有一个人的时刻,眺望着远方才感受到心中的平静,一切的压力都被释放。 “哈哈!我是状元啦!” 她忍不住枕着手臂躺在山坡上,看着蓝蓝的天空。 舒服,真是舒服,如果不考虑野外的虫子,她很愿意在这躺一下午。 天空飘过一团花朵形状的云,耳边浮现的一道声音,是曲瞻。 贺云昭的笑意渐渐收了,她想到曲瞻说的那些话。 在恩荣宴后,曲瞻与她共同走了一段路,说了一些话。 瞳孔轻轻散开,她想到那些话…… “云昭,你是我世上唯一情谊最深的友人,我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可我总想着与你更亲密些。” “不如这样,等我定亲时便选一家姐妹两个的,我娶姐姐,你娶妹妹,将来我们的孩子还是表兄弟流着一样的血。” 贺云昭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上便先开口玩笑道:“那不如我娶令妹,或者你娶我二姐。” 曲瞻眼睛都没眨的直接拒绝,“不!” 贺云昭蓦然一笑,“怎么拒绝的这么肯定,有什么不好的。” 曲瞻的神色那样奇怪,他扭头看着天边的浮云,眼睫一颤一颤,“我不喜欢这样。” 如果贺云昭娶了他的妹妹,对妹妹不好,他要生气,对妹妹太好,他又忍不住嫉妒。 他不要那样…… “我们做连襟正好,最好同日成婚,同年生子,我们的孩子有一样的血脉。” 贺云昭此刻仰躺在草地上,静静的看着天上的云,她也不知自己看的是什么…… 只知道她必是要辜负曲瞻的情谊了,她不会成婚的,这倒也不难,世人对不成婚的男子比不成婚的女子宽容多了。 翠玲一手拎着小桶,她一手拎着裙子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三爷?” 她走过去,跪在草地上,道:“怎么瞧着三爷不大高兴?” 贺云昭深吸一口气,转头笑嘻嘻道:“我是想樱桃酒怎么做呢,我必要自己亲手做一坛子的。” 翠玲捂嘴笑道:“好,那我陪三爷一起做。” 贺云昭侧过身,她枕着一只手臂,突然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你。” 翠玲:“啊?” 贺云昭噗嗤笑出声来,“因为姓名连在一起很有一种力量感。” 翠玲喃喃念着自己的姓名,“赵翠玲?” 贺云昭赞叹一声,“对喽!” 听起来多有力量感的名字啊! 翠玲没太明白,还是眯眼跟着笑。 贺云昭回去的很晚,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她诧异问道:“娘和二姐还没回来吗?” 嬷嬷无奈笑道:“隔壁庄子传了话来,说是夫人与二姑娘今日便不回来了。” 贺云昭又问:“那老太太呢?” 嬷嬷道:“老太太还没从牌桌上下来,眼见着要打个昏天黑地了!” 贺云昭无奈扶额,不过她们玩的开心便说明心中没什么烦心事,这样也很好。 “好吧,那我自己一人去泡汤泉吧。” 庄子上有一个小院是专门泡汤泉用的,并不是纯天然的,是专门造了一个泡汤泉的池子,后头有火道专门添水用的。 贺云昭便吩咐道:“我也泡不了一晚上,便叫下人们都回去休息吧,等泡完我便在隔壁暖房睡就是了。” 嬷嬷称是,便去后边吩咐好。 院子没留什么人,翠玲要过来守着,贺云昭只叫她去院子旁边屋子玩就好。 既都出来了,也别拘着。 她竖起手指,严肃道:“只一样,我不喜人过来打扰,叫庄子上下人警醒些,若是过来扰了我,别怪我不留情。” 翠玲道:“知道了,三爷,这就吩咐下去。” 虽说是不留人,但翠玲也是留心。 她在院子外的小暖阁同两个小丫鬟说笑,时不时也关注着院子门外。 贺云昭推门而入,她褪下全身衣服放在汤泉边上,蒸腾的热气水汽模糊了视线,隐约的白皙身体从水波中显现。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贺云昭舒舒服服的靠靠着池边,她时不时还要吃两口切好的果子解解渴。 手指一捏,皮极薄的樱桃便吐出一个核来,剩下的果肉被直接送进嘴里,连自己吐都不用,什么念书上进都是浮云,这才是享受啊! 此时此刻,不远的地方则是完全相反的氛围。 萧长沣挥舞长剑,他横剑一劈,对面黑衣人的肚肠便如樱桃核一样掉出来。 胸口急速的起伏着,他的模样不比对面人好多少,胸口被划一道口子,身前衣裳已经被鲜血湿透,他喘着粗气一双眼睛如狼一样凶狠。 手里剑迅速被扔掉,他捡起死人的长刀,那把剑卷刃了,不能继续用。 他竖起手臂,将这把刀上的血用袖子擦干净,免得血流下来到刀柄容易滑手。 萧临死了! 安王府的动手速度比他想的还快,从前的萧临未曾想过如何证明萧长沣的身份,因此根本没准备什么,只能是靠着一块玉佩一块手臂内侧的月牙形疤痕作为记号。 萧临从前只想用萧长沣换取人质,万万没想过陛下登基后竟一无所出,人质成了唯一皇子! 只能是再重新翻找十几年前的线索,万幸有一瞎眼老兵是当年抱着萧长沣送他到城里的人,且这老兵知道萧长沣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必然能够取信陛下。 那位娘子怀孕与否陛下不可能不清楚,这么多年未曾找过,也是知道她早已身死,却不知还有一子留存于世。 萧临已经安排好那老兵联络上当年的人,很快就能将消息递到陛下耳朵里。 不过萧临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千万不能让陛下知道当年的事有他参与,因此不曾跟那老兵说实话。 瞎眼老兵只知道自己当年受到王爷叮嘱将孩子抱到城里去,自有人接手孩子。 如此一来,萧临还能装作一无所知,他只是抚养一个自己年轻时一时不慎的风流产物,万万没想过这会是陛下的亲生儿子。 萧长沣面对养父的安排保持沉默,他心中早就决定要在找回一切之后立刻弄死萧临,但无奈此时还要听从安排。 他这些年一无所知,也根本不知萧临向他隐瞒了多少,只能忍耐着。 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要他拿回身份,就不必再与这些人虚以蛇。 唯一的意外……萧长沣嘴角勾起讽刺的笑容,萧临这个废物! 当年跟着造反他没成功躲起来了,领命藏他这个皇孙没派上用场,如今恢复身份还被安王府发现了! 造反不成、威胁不成、恢复身份也不成,萧临定然天生克主公! 这些年萧长沣多少也看过萧临处理公务,他也是精明强干的人,怎料他在关键时刻阴沟里翻船! “呸!”萧长沣侧头吐出一口血沫,他躲在坡下小心埋伏着。 可恶!萧临要是有要安王府这行动力,他早回去当皇子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对萧临恶言相向了,要是尽早行动也不会落得如今地步。 当务之急是先活下去,命要是没了,等陛下知晓真相已经晚了。 一道黑影突然扑上来,萧长沣抬脚一踹,脚腕被拖住,他顺势一扭,刀已经奋力砍了出去! 扑通一声,黑影顺着山坡滚下去,连接身子和脑袋只有一层皮。 萧长沣咬牙看着手里这把刀,又卷了! 他四处一瞧,很快便瞧见不远处有两处灯火,此处离京城几家权贵的庄子的不远,他先躲好。 躬身一走,一道黑影不知何时扑了上来,手臂长的短刀扎进肉里! 萧长沣回手一搂按住来人脖子,拇指死死一问摁,竟捏碎了人喉骨! 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急促的呼吸着,额间冷汗簌簌流下,随着胸口的起伏,有什么东西正在流下。 是血,很多很多的血…… 奇异的是,他几乎没感觉到任何疼痛,瞳孔急速的紧缩,他来不及去选地点,顺着院墙翻身进去。 哼!哼! 院子并未点太多灯,借着月光能清布局,黑暗中似乎有什么粗粝的喘息声。 萧长沣捂着肚子,他喉结滚动,警惕的看向黑暗处,难道还有埋伏。 哼哧!哼哧! 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是野猪! 别院里怎会有野猪! 砰的一声! 贺云昭蹙眉,她扭头看向汤泉的门口,热气水汽萦绕看不清什么,她疑惑问道:“翠玲?” 熟悉的声音! 萧长沣嘴唇白的吓人,他推开小门,冲了两步,他扑倒到汤泉边的毯子上,鲜血从腹部滴落,毯子瞬间被按出一个人形血印。 “师叔……” 熟悉的声音,贺云昭揉揉眼睛,“萧长沣?”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没穿衣服,是啊,谁家洗澡泡汤泉穿衣服呢。 哪怕是穿着里衣都瞧不出什么能敷衍过去,可是她没穿衣服…… 萧长沣抬头,神色凝滞了,他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贺云昭叹口气,她没有问萧长沣是因为什么才闯进来了,看这样子,定然也遇到了难事。 她只有一个问题,问道:“你受伤了吗?” 萧长沣僵硬住了,他说不出任何话,贺云昭竟是女子! 贺云昭是女子! “师叔是女子……” 她是女子! 那些对同性的向往渴望追求与期盼,在得知她竟是女子时,统统化为许多种复杂的情绪…… 贺云昭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手臂也还是那样放在池边,她没有去找衣服遮住自己的身体,只是问道:“你受伤需要我帮助吗?” 萧长沣只是抬眼看着她,震惊的、隐秘而喜悦的望着她,他的身体也没有动。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从前萧长沣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侧脸说话,细细观望她的神情。 但当知她是女子时,神情柔软了很多,眸中的包容显现出来。 贺云昭纳闷,包容什么? 那血滴顺着毯子流进水池,贺云昭能看到晕染开的一片红色,浅浅淡淡飘到她胸前。 从前她不太理解什么叫杀意,人怎么会突然对自己同类有杀意呢? 好奇怪,除了慌乱的正当防备和愤怒时想要伤害对方,真的会有杀意吗?那种明确的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心意。 她喃喃道:“原来真的有。” 杀意不是愤怒的、不是激动的,是冷静的,她在萧长沣进来后问出的第一句话就在思考怎么杀掉他。 她没有想萧长沣的恶劣讨厌之处给自己找理由,也没有想萧长沣还有好的一面猫哭耗子般的不忍。 她只是很冷静的想,萧长沣是会武的,她好像不容易杀掉他吧…… 于是贺云昭问出了那句‘你受伤了吗?’ 萧长沣没有回答,她又问了第二句,‘你受伤需要我帮助吗?’ 好神奇,这人还是不说话…… 贺云昭侧头看向一边,那有一把小刀,切水果用的,他杀人都用长武器,小刀能行吗? 好像也行,割喉就好了。 萧长沣如今倒在地上,血流了很多,会影响行动吗? 当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时候,便只有一种专注,专注的想要杀掉这个人,至于那些伤害生命的痛苦与悔恨,是杀人后才有的。 她看看池水,水流能够加速血液流出的速度,但是把人拽进水里血太多会不好清理。 贺云昭四处看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长沣逐渐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虚弱开口道:“救我……” 贺云昭叹口气,“我也想救你,可如今手头什么都没有,想救也不成了。” 她抬眸看着萧长沣,“你能跟我说谁是遇到了什么事吗?是谁要杀你?” 萧长沣苦笑一声,“事情很复杂,就如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 “哦。”贺云昭恍然。 这样大的伤口到底能不能凝住呢?她没见过没经验啊。 倒是见过裴泽渊受伤,可他身上是细小的伤多,但这样大的刀口没有。 这血要多久流干净呢…… 她语气轻柔,亲昵道:“我的秘密你已经看到了,你要告诉我你的秘密啊,长沣。” 萧长沣一时间呆住了,从来没有得到贺云昭这样的对待,他喘咳两声。 他能看到的太多太多,散开湿润的黑发飘荡在洁白身体的周围,迷蒙的眼,从颈到肩湿湿润润,美妙的弧线半沉在水中…… 他耳根一红,侧头避开不敢再看。 贺云昭还在不紧不慢的轻轻问:“你说说吧。” 萧长沣侧头,他看不到那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我……如果我不是萧家人呢?” “如果我是姓李呢?” 姓李?什么姓李,贺云昭脑子也没太转,但此刻听了这句话莫名从那种专注状态脱离出来。 怎么感觉,这么眼熟,似乎从那里看到过描写这样的场景。 姓萧?姓李? 贺云昭叹口气,有点不想继续等,她踩着水中的台阶从池边出来,俯身捡起放在果盘旁边的小刀,戳一下果子。 噗呲! 还行。 她拿着小刀走到萧长沣身边,叹口气道:“你真是衰命啊。” 这一瞬间,萧长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眨眨眼,抬起头,视线咬着贺云昭的眼睛。 “师叔,我……” 贺云昭凑近了一瞧,发现不对劲,除了整齐的刀口还有很多奇怪的伤势,她放下手里的小刀。 道:“你知道的吧,这样的伤势救不了你了。” 萧长沣低下头,看着腹部的伤口苦笑一声。 是的,救不回来,他胸口中了一刀,划伤皮肉,腹部中了一刀刺穿肚子,进入院子后被巨大的野猪顶了两次。 他信,是救不回来,不是贺云昭不愿意救他。 他只能这样信。 叹息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伸出手,掌心脏兮兮的满是血液。 贺云昭捧了一捧热水给他洗干净手,她第一次愿意握住他的手。 没办法,从小的教育,死都死了,别计较那么多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湿润的黑发垂下打在他脸上,只是轻轻的拂过又被拿走。 眼前升起水雾,他努力眨眨眼,头枕在血腥的毯子上,视线努力聚焦在贺云昭脸上。 他有点后悔……一点点…… 当生命在眼前渐渐流逝,总会有一种心悸之感,来源于原始的对同类的感受。 萧长沣轻声道:“师叔……你能抱抱我吗?” 贺云昭不言,她垂眸,没有动作。 萧长沣其实知道,她不会抱他,可在她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点动摇。 一点点……一点点的动摇,或许是同情、是怜悯,是对自己认识的一个人将要离去的微妙情感。 一点点就够了,心的片刻颤动,就足够…… 萧长沣握着贺云昭的手,他努力抬起另一只手排在手臂内侧,示意贺云昭看。 贺云昭将他右手臂的袖子解开,顺着他的手解上去,一块月牙形的疤痕映入眼中,奇怪的熟悉感浮现在心头。 萧长沣喘着粗气,从胸前拿出一块墨色圆形玉佩,婴儿手掌大小交到贺云昭手里。 他颤抖着开口,“我……皇子……有用……” 贺云昭听懂了,几乎是一瞬间将那些奇怪的话串联起来,萧长沣是不被人知道的皇子,玉佩和手臂内侧的疤痕是标志,如果有用她可以拿去用。 她眨眨眼,不同的境况下一切都不同,萧长沣要死了。 她轻轻靠近,放下玉佩,抬手温柔抚在他脸侧,“谢谢。” 萧长沣不懂,沾水的手怎么会是热的呢,因为他的脸太凉了吗? 人在临死之前想到的是什么呢,是未曾好好告别的人,是未曾释怀的事,还是那些说不清也理不透的恨……恨来恨去恨的不过是没得到的爱…… 他的伤口不痛了……他盯着贺云昭的眼睛看……她是眼前浅浅淡淡的梦…… “师叔……我冷……” 一滴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眼睛中,瞳孔渐渐扩大,虚虚的不舍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贺云昭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流下眼泪,她俯下身抱住了这个人。 起身后努力拖着人移动,她换了一身黑色衣裳,方便行动,头发只好挽在身后。 她拿着种花的铲子,挖了好久才挖出一个浅浅的坑。 尸体会招惹来太多危险,有人在追杀萧长沣,或许会找到贺家的庄子来,祖母还在这里,庄子上上下下几十人都在。 她只能这样…… 当第一铲子土终于盖在人身上时,脑海中蓦然回想起一些文字。 贺云昭仰着头看着天边明月,她嗤笑一声,笑着笑着泪竟流了满脸。 书? 她的生活只是一本书? 一本男主角经历跌宕起伏精彩绝伦,剧情漂亮的如同一桌大餐,可她作为女主之一是站在厨房上不了桌的那个人! 贺云昭深呼一口气,再次将人从坑里拖出来,很重很重很累很累。 可这些不会比她的书本更重,不会比她多年苦读更累! 她拽着这具尸体来到汤泉后的火道,奋力的推进去,点燃一把火。 她坐在火道口的旁边,一手是那块玉佩,一手是那把小刀。 贺云昭看着天边的月亮西沉,薄薄的晨雾出现,她坐了整整一夜…… 将灰掏出来,原来人一烧不会那么容易化成灰,骨头有很大的可能会保留下来,还好火道够大,温度够高。 贺云昭拿着锤头一点一点砸碎那些骨头,将骨灰拢在一起,没人会想到这是骨灰。 把人挫骨扬灰对大晋人来说有点难以想象,但贺云昭只是为了好保存。 她翻出一个黄花梨的盒子,将里面的宝石扫出来,把灰装进去。 翠玲惊讶道:“三爷怎么把手臂缠上了。” 贺云昭低头一瞧,淡淡道:“有疤不大好看,就遮住了。” “有疤?”翠玲也不太记得有没有,她来到贺云昭身边时,贺云昭已经十岁多了,不要她帮助洗漱。 贺云昭淡淡点头,手臂的刺痛似乎带来一种难言的安全感。 翠玲没再问,只是拿着一封信上前,“三爷,您的信。” 第52章 贺云昭接过信, 她一瞧封皮上的字便知道这是穆砚寄回来的信。 翠玲惊讶的抬手指着贺云昭,“三爷,怎得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啊, 这是熬了一晚上没睡?” 贺云昭抬起头, 她笑着道:“中了状元心里高兴, 一晚上没睡不着。” “说来倒是想起件事, 你去外面找人,往老家族里包五百两银子去, 给族里的孩子念书用。” 进士牌坊是要建在京城贺府的, 族里那边估摸着还在琢磨, 便不叫他们费心, 只族谱上记一笔就是。 未免那些老人家想东想西, 还是要包些银子送回去资助族里的孩子念书, 这也是京城贺家这一支的心意。 翠玲道声是,她转身便出了门去寻人。 还没走几步呢就被人叫住了,“翠玲姑娘!” 翠玲回头,“陈二姐,什么事啊这么急。” 陈二姐跑了一路过来鞋子都差点掉了,连忙低头又把鞋穿上小跑两步到了翠玲眼前, 一脸焦急道:“翠玲姑娘, 这可如何是好啊!三爷吩咐养在庄子上的那头野猪,就是白菜,它跑了!” “不知是那个猎户瞧见了,还是旁边锄地的农户馋肉了!那一摊子血就在那道墙边上, 好大一块脖颈肉掉在地上!” “这帮子挨千刀的!庄子上何曾亏了他们,十里八村打听打听!咱们庄子的佃户过的是最好的,说了好几次, 白菜是三爷养的玩意儿,他们还是给动手了!” 翠玲倒吸一口冷气。 白菜虽然是野猪,如今大了瞧着不怎么可爱了,但到底也是三爷自己抱回来养着玩的,哪能叫底下人说宰了就宰了呢! 她忙问道:“那找到白菜没有?” 陈二姐一拍大腿,哭唧唧的挤着眼泪,“哪还能找到,就在那边找到一块脖子上的肉,挂着的那红绳铃铛还扯下来了,许是叫人一刀剌疼了,这才跑的没了影。” 翠玲拉着陈二姐,“还能找回来吗?” 陈二姐缩着手抬眼委屈的瞧着翠玲,“白菜是个野猪啊,它出了庄子,谁还能找到啊!” “而且瞧那伤口,白菜还能不能活都不一定,出了转庄子在荒地上遇到什么野狼便活不成了。” 翠玲实在不愿意讲,陈二姐这时候在她面前装可怜,无非就是请她在三爷面前说说好话。 贺家从府里到庄子上的一干下人心里都门清,三爷那是贺家的独苗苗,他说话没人敢不听。 平日里瞧着脾气温和,但要是叫他来了脾气,谁也别想讨得好。 翠玲心里又气又急,三爷好不容易出来松快一阵,还遇到这烦心事! 她眼睛一亮,瞧见一个人,忙招手,“勤禾!勤禾!” 勤禾听见动静忙抱着东西过来,“姐姐叫我什么事。” 翠玲把这事给他一说,便道:“你能不能带着人出去找找。” 勤禾眼睛一转,瞧了一眼旁边的陈二姐,他笑嘻嘻道:“姐姐别担心,三爷早就说过白菜越长越大,早早晚晚是要放它出去的,如今它自己跑出去也是自己的事。” 他挠挠鼻子道:“只一样,三爷还是极爱白菜的,这白菜丢了三爷必定心烦。” “劳陈二姐到处知会一声,从今个儿起半个月内不许闻见猪肉味,若闻见了谁吃猪肉,那就找小满哥来罚,给两棍子长长记性。” 翠玲瞬间反应过来,她抿唇气恼的甩开陈二姐的手。 陈二姐讷讷的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白菜被谁伤的不知道,但留下的肉说不定就被这些庄子上的偷藏了吃。 翠玲这个脾性,她再气都骂不出难听的话来。 勤禾便问:“要不先去通禀三爷一声?” 翠玲摇摇头,她道:“三爷正忙着呢,别去烦了,找小满哥说去。” 不论白菜是死是活,他们总得查清楚了才好到三爷面前禀报。 屋里的贺云昭还没打开信,信就在书案上放着,她只是这样一瞧,从前急切打开的信,此刻也无暇去顾及。 她细细思索还有何疏漏之处,屋外传来几声哭声,极具辨识度的撒泼哭声。 贺云昭起身推开门,冷冷道:“哭够了吗?” 陈二姐抬起的手就僵在脑袋边上,她瑟缩的收起来,“三爷。” 贺云昭环视院中几人,道:“小满呢,叫他把事给我查清楚,后院的都给我处理干净,找找白菜在哪。” “是,三爷。” 勤禾低下头,心道,完蛋了,三爷眼见是生气了! 得到口信的杨小满心里疑惑,查清楚? 饭都没吃进嘴里他就立刻往外跑,喊庄子上的小子们出去到处问问有没有人瞧见是谁伤的白菜。 他又搂着勤禾的脖子小声道:“你便去各家屋里转转,找找有没有多出来的肉。” 勤禾点点头。 庄子上的人敢藏肉,但却不敢真的对三爷的养的玩意儿下手,要下手也是趁三爷不在庄子上的时候。 那么多好时候都没下手,是被猪吃了脑子才会选在三爷来庄子上时对白菜下狠手。 贺母同熙合公主吃了大半夜的酒,今日是睡饱了才往庄子上走,熙合公主来了兴致便到贺家的庄子上做客。 两人坐着轿子路过小路,却见贺家的小子们一溜烟的跑出来四散开,贺母招招手叫了一个过来。 她问道:“怎么回事?急火火的是要做什么去?” 小厮皱着脸,“夫人,是三爷养的白菜被不知道什么人给害了,小满哥叫我们出来查清楚,周边的猎户农户都去问一问。” 贺母哎呦一声,忙跟公主解释道:“那白菜是我儿养的一个宠物,长的好大一个才放在庄子上的。” 熙合公主听了糊里糊涂,她便跟着贺母往贺家庄子上走。 进了庄子,便见四处陈设质朴简单颇有野趣但样样舒适。 贺云昭听见消息便迈步进来请安,她躬身道:“臣贺云昭讲见过公主。” 熙合公主笑眯眯的招手,“哎呀这孩子,快快过来,叫本宫也瞧瞧状元郎。” 贺云昭往近前一走,轻轻笑着叫公主打量。 熙合公主连连称赞,贺云昭垂眸接受,瞧着沉默了些。 贺母蹙眉,这才问道:“是白菜叫人害了?” “嗯。”贺云昭道。 贺母叹口气,“你不舍是应当的,只是散了家里人去到处问,难免显得轻狂了些。” “什么?”贺云昭抬起头,她故作不解,眼神迷茫道:“没有啊,我叫小满去找白菜来着。” 贺母一惊,忙把看到的事情一说。 贺云昭连连同公主告罪,她急忙退了出去,挥手叫人来,怒道:“杨小满是怎么做事的!我可说了要他打扰周边农户生活?” “不知轻重,还不把人给我叫回来!” 贺云昭当着一院子下人的面斥了小满一顿,“你性子怎么就这么急,哪比的上你老爹,再有下次你就回家去,把你老爹换回来继续做管事的。” 杨小满苦着脸挨训,他心里也是后悔。 对啊!打扰农户可不是三爷的作风,他怎么就被一句查清楚给迷了耳朵了! 被训了一通的杨小满回家还和老爹反省了一下自己的粗心。 老杨管家手里捻着灯芯,他眯眼一瞧这蠢小子,轻哼一声,道:“你是蠢,回头再去三爷那儿问问还有什么事要干。” “啊?”杨小满迷茫的摸着自己脑袋。 老杨管家翘着嘴没说话,这三爷啊,人家那脑子和老太爷老爷是一个路子的,他们当下人的听话做事就成了。 姜还是老的辣,“你啊,还有的学呢!” 贺云昭的确是故意误导了杨小满的行动,她只说是查清楚,杨小满自然会想到的是查伤害白菜的凶手。 贺家下人散出去后,才能把消息扩散。 她昨日刚刚回忆起自己竟然是穿书了,对书中男主角萧长封的大致成长轨迹是了解的,但细节不是很清楚。 萧长沣是一本名叫什么什么庶长子的书的男主角,主要讲的就是身为皇子的萧长沣出生时因当时一桩谋反案而被人藏匿起来,作为一个普通庶长子长大。 在他长大之后,当今陛下一直无所出,他的养父因为野心才会将真实身份告知给他。 于是萧长沣一步一步走上的自己的帝王之路。 在贺云昭科考这些年,萧长沣也是没闲着。 他经历了继母敌视、外祖父欺辱、父亲冷眼旁观,他凭借自己能力进入军队,一步步往上爬。 贺云昭对‘继母敌视、外祖父欺辱’等内容有很大质疑,但这不重要。 这本书的作者非常用心的刻画男主角的形象,他是沉默的隐忍的痛苦的,底色是悲伤的。 而女主角是女扮男装的状元郎,能够与男主并肩作战。 犹记得当初看这本书时是买的纸质版,钱都花了怎么也得看完啊。 于是贺云昭就被后期剧情创到了,很难说后期那个萧长沣还是原来那个萧长沣。 即使是如今了解了全部事情,她也很难把印象里那个萧长沣和后期被无数爱慕他的女子投怀送抱的男主联系在一起。 总有一种作者本人夺舍了萧长沣的诡异感。 贺云昭:“……” 她只是被女状元当皇后的操作雷到了想看看后面还能耍什么花活。 最后她终于悟了,这本书不是给她看的,是给观众老爷们看的。 她昨日思考的是自己,今日思考的则是后续的处理。 书的情节落到现实需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 比如贺云昭在看到女主汤泉被发现女子身份时,她理解不了男主的心情。 但现在想来就是看到自家狸花猫一转头居然是八块腹肌的猫妖男的感觉,这种掉马爽感只有当事人懂。 再比如说,她不太理解,即使是被人追杀躲进庄子,难道不应该找没有人几乎发现不了他的柴房或者厨房吗? 她泡汤泉这么大一个院子灯火通明的怎么就能精准进来呢! 贺云昭仰头靠在椅子上,她首先需要考虑是追杀的情节,追杀萧长沣的是谁。 回忆了一下,很好!不记得…… 排除法,不是安王就是庆王,这两个是皇位有力竞争人,还有一种可能是‘二王案’的余党,担心萧长沣的出现会扯出陈年旧案。 贺云昭抬手,素白的手指轻敲在扶手上。 笃! 笃! 书里可以写的很简单,男主被追杀,进入汤泉,看到女主掉马。 换在现实中,贺云昭需要考虑的就很多了。 追杀他的人有多少,看到他进入贺家庄子了吗?有没有人留下到处搜寻萧长沣的下落。 在汤泉掉马不久后,皇帝就得知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的事情,于是细细查探之下男主很快回到皇宫恢复了皇子身份。 贺云昭右手握拳紧紧攥,又虚虚的松开,感受着手臂内内侧的疼痛。 疤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还是十几年的疤痕,需要时间…… 不能被追杀的人发现萧长沣与她有关,所以要大张旗鼓的宣扬一下,有人害了她的爱宠。 她最开始想的是直接吩咐人出去细细询问周边农户和猎户。 但在出门看到翠玲被气的脸红都骂不出一句话,她便陡然想到一件事,做戏可以,但人设很重要。 做戏最怕的不是细节没处理好,是人设不对。 她在京城也不是无名之辈,好多人对她都有了解,贸贸然便搅扰周边农户的生活,外人或许会觉得是她中了状元之后轻狂变了性子。 但知晓内情的人很容易通过萧长沣联想到她。 人设一扭曲,说的任何话都不可信了。 所以她故意误导了小满,错要是下人犯下的,她吃急忙出来阻止的那个。 宿醉在别人家里已经是娘的极限了,她不会继续在公主的庄子上住,今日必定回家。 如此一来,戏就成了。 什么萧长沣啊,她怎么知道? 她只是出来松快一下的,庄子上的爱宠竟被人害了,好生气啊~ 但还是维持住了自己的修养,没有搅扰农户。 她是新科状元郎,休息结束还要去翰林院的报道,其他的事她一概不知啊。 暗地里人终归只是暗地里,在萧长沣死后他们不敢连续的动手,那样就太引人注目。 “呼!” 贺云昭呼出一口气,她视线落在书案上,终于打开了这封信。 她眼睛一眨,信上写道,穆砚即将回京。 太好了! 贺云昭不急着将所有事情告诉给祖母与母亲,庄子上还不是很安全,等到回府再说。 于是她待在庄子上,白日里还带着姐姐到处玩耍,时不时出去找找野趣。 两人玩的痛快极了,甚至还趁机招待了一些友人。 贺云昭这边连续多人拜访,赵同舟、朱检、程颐卿、石芳典等人都曾来过。 倒是贺锦墨那边不太好邀到闺中友人,一来她如今年纪大了些,都二十了。 同龄的姑娘家都订婚了,只剩下她伶仃一个,邀也不邀不来人。 还好庄子上有不少人家的都有姑娘,还能陪着贺锦墨玩一玩。 五日后,贺家人才不紧不慢的回府里去。 贺云昭便出门去城门口接穆砚。 …… 城门口,穆砚转来转去,披风扫的人不得安宁。 他估摸好时间才给云昭写的信,是掐着时间回来的。 他到京城的时候小昭应该已经收到信了啊! 怎么还没来呢? 穆砚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他时不时的张望着。 陪着的周二忍不住道:“要不咱先自己进去吧,你在这儿等着还不知道要等多久,等回家收拾收拾你再去贺家不就成了。” 穆砚一口拒绝,眸子中有股劲在。 他走是小昭送他走,回来也要小昭接。 他是知道的,要是小昭没接到他才要生气呢! 看起来脾气很好,其实总是会在意一些细枝末节上的东西,还是个小孩子的性格呢。 他对贺云昭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之前,那时候的贺云昭虽然已经有了秀才功名,但还是少年人模样。 虽然这些年一直通信,但笔墨无法传达一切,从字迹上能看出他的成熟,但穆砚想,只是几年而已。 他奋力杀敌,立下大大小小无数的功劳,这才官升几级荣归故里,已经尽可能的缩短了时间。 他时不时踮起脚往城门口看,难道是他的信没到? 就在这时,一人一马出现在城门口。 头戴方巾的青年眉眼含笑,用力一挥手:“小砚!” 穆砚眼前一阵湿润,他努力眨眼恢复自然,也高声道:“小昭!” 贺云昭下马快步走到他身边,“终于回来了!” 穆砚一阵恍惚,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他知道贺云昭是个漂亮孩子,但总是没什么概念。 浓墨重彩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唇角轻扬,眸中坚硬执着…… 他细细一瞧,几乎能瞧见她脸上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二笑嘻嘻打了招呼,“三郎你可算来了,再不来,咱们穆将军都要望穿秋水了!” 贺云昭含笑顿首,“周二公子别来无恙啊,如今一瞧,也是威风赫赫的周将军了。” 周二连忙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小卒一枚,威风赫赫的是咱们穆将军,我就不打扰了,您二位继续叙旧。” 说罢,周二拱手告辞。 贺云昭看着这动作挑眉,显而易见的上下级,看来小砚很厉害嘛。 没了周二这碎嘴子打扰,她终于能用全部视线来看穆砚。 从前,他们二人一般高,如今一瞧,她需要抬头看着穆砚,长高了很多。 一身黑色衣裳,裹紧了强壮的身躯,肤色黑了许多,肉眼可见的粗糙,神态还是那样温和,可却不一样了。 他小鹿一样的眼睛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坚定冷酷,甚至很多时候在周边行人路过时会警惕的扫过。 一切都改变了太多…… 贺云昭眼睛利,她视线上下扫过,看到了他下颌处一条疤痕。 “这是……” 穆砚不自在的抖抖披风,试图遮住这道疤痕,他低下头,“没什么,大家都这样。” “对了。”他笑道,“我刚才听人说,你如今已经是状元郎了!” “看来我回的正是时候,赶上了你的好日子,可惜没准备什么礼物。” 他有着懊恼,他着急回来就没准备什么,不然就赶不上这一队回京述职的队伍。 “以后我一定给你补上!”他急忙承诺道,恨不得发誓证明自己绝不是故意忘记的。 贺云昭道:“你能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 她向前迈了一步,刚要问些什么,眼神一凝,“这是什么?” 她离的近了才发现,不只是下颌的位置,她看到穆砚颈部有一道伤痕,像是被刀划过。 不在前面,而是顺着后颈到前侧,长长一条,看起来分外可怖! “这是什么?”她又问了一句。 穆砚来不及藏,只好不自在的侧侧头要挡住她视线。 贺云昭直接伸手拽住,把人薅过来细细一看。 她眼神一冷,“你被人背叛了?” 如果不是被背叛,那刀痕怎么会出现在人的后颈。 穆砚的力气很大,他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一个文人怎么可能撼动他。 但就是贺云昭这样写字的手拽住了他的衣领,不能挣脱…… 那一年,风在草原上肆虐地刮着,枯草伏地,一片肃杀。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率领着亲信们刚刚突出敌军重围,他的战袍已被鲜血浸透,后颈处那道疤痕在凌乱的发丝下若隐若现。 就在刚才众人稍作喘息之时,一直紧跟在他身旁的一直替他打探消息的小哥,悄然靠近,手中匕首寒光一闪! 穆砚察觉异样,猛地回头。 那人已狠狠刺来,匕首划破空气。 他来不及思考也没有震惊,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顺势一滚,避免脖子被划断。 苏将军开导他,这里的一切都做不得准。 你信他,可蛮族也能找他。 于是,蛮族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买他命。 穆砚低头看着小昭,看到紧紧咬着的牙齿,紧绷的神情,他沉默片刻…… 轻轻安慰道:“没有,不是背叛,只是不小心,不小心中了埋伏。” 贺云昭知道他在说慌,穆砚已经学会了将痛苦的过往掩饰好后告诉她,不是那个会哭着搂她脖子的少年。 幼年的情谊,年少的经历,一一浮现在眼前。 她在几天前,送走了她的一位…友人,敲碎了骨头装着灰回来了…… 她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贺云昭望着穆砚努力笑着的眼睛,他努力笑的和从前一样。 她终于懂得那句话,物是人非事事休…… 最后只是放开衣领,握住他的手,“回来就好。” 穆砚笑着道:“咱们朝堂上守望相助!” 第53章 穆砚口中道守望相助, 他还是略谦虚了些。 当初朝廷往边疆送人,一来是缓解边疆中层将领的缺失,另一方面也是存了一些锻炼人的心思。 此事由兵部尚书提出, 在当年也是那位的政绩之一。 边军对这些权贵之子态度复杂, 边疆的确缺失这样具备一定文化军事素养的中层年轻将领, 但朝廷如此做法隐隐透露着对边军的不信任。 苏将军对这些人的态度十分模糊, 他既培养帮助又把人圈在一定范围内。 如果只是为了镀金,边军放之任之, 但如果真有建功立业的心, 他们也不排斥。 不过建功立业可就不是过家家酒了, 死人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同前去的人中, 穆砚是毫无疑问的佼佼者, 他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吸走了边军对这些权贵之子的大部分资源。 有人懒懒散散只想回京, 比穆砚回来的早许多。 有人一门心思奔着升职来的,被穆砚压的抬不起头,无奈只好回京,还有人死在了边疆。 死亡率不低…… 留给他们的官位空缺并不多,苏将军还要留下一些给自己人和边疆本地的将领。 穆砚与周二等人争的是唯一一个位置,赢的是穆砚。 他回京时已经官至从三品。 宁为百夫长, 胜作一书生。 武将升官速度的确比文官更快。 贺云昭听穆砚说了几句便明白过来, 穆父如今对穆砚是没资格安排什么的,一切还要看兵部和陛下的态度。 贺云昭心思一转,她稍微思索片刻,隐隐对穆砚的安排有所预料。 京都大营如今四方僵持, 表面上和和乐乐,心里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裴泽渊依靠着皇帝外甥的身份短暂占据优势,其他人也不欲与他产生冲突 别逗了, 真有什么明面上的冲突,他是皇帝的外甥,好难猜啊,皇帝会更信任谁呢? 穆指挥定然不会把穆砚浪费在京都大营这个将领绞肉机里。 那么最好的安排就是,京都府左军巡使。 如果说京都大营位于京城附近,负责的是保卫京城的安全,那么京都府左军巡使负责的就是京城内的安全。 二者一内一外,互为辅助,同时也互相制衡。 穆砚刚回到京城,他能否得到信任也是个未知数。 其次安排就是再度调任其他地方的守军,这也很有可能。 两人来不及叙旧太久,穆砚需要回穆家梳洗一番后到兵部述职。 贺云昭看着穆砚的背影,她轻轻一叹,眸中情绪复杂。 明明曾经是最亲近的朋友,可如今一见,他们都经历了太多,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人,陌生的是那些岁月留在身上的痕迹,或许穆砚看她也是如此。 …… 夜空仿若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绸缎,繁星闪烁,似细碎的宝石镶嵌其上,月光冷冷撒下,贺云昭在祖母房中坐定,又吩咐下人请母亲过来。 婆媳俩都有些迷糊,不知道小昭将人聚在这里是说些什么。 “可有什么难处理的事?来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你开口。”贺母疑惑道。 贺云昭抬头,她斟酌道:“有一件事,是必须要您二位知晓的,但我心中拿不住那些该说那些不该说。” 贺老太太最先明白过来意思,需要知晓但不需要提出意见,告知是担心会漏出马脚,这隐隐熟悉的说辞让她闻见了熟悉的味道。 老太太哼一声,“你啊,随了贺家的根儿!” “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我和你娘还怕什么不成?” 把孩子女扮男装养成状元郎的事她们都干了,细究一下这可是欺君之罪,这样的事都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贺云昭点点头。 三人在屋子里安稳坐着,贺老太太甚至还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玉如意把玩。 贺云昭瞧瞧祖母,再看看母亲,她轻声道:“ 陛下其实有一个子嗣流落在外。” 贺老太太懵了半晌,贺母忍不住拉着老太太的手。 陛下!那是陛下! 膝下空虚连个公主都没有的陛下! 他在外面有个子嗣! “这位皇子死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死了,他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加快了语速,“能够证明身份的只有一块玉佩和右手臂内侧的疤痕。” 贺云昭干脆利落的撸开袖子,白皙的右手臂内侧赫然一块鲜嫩红色的疤痕,很新很新! 贺母:“ !” 贺老太太:“!” 贺老太太惊骇的咽了一口口水,她颤颤巍巍的抬起手,“你你你……” 她收回那句话,还是有害怕的东西的! 贺云昭上前握住祖母的手,她用了一点力气攥住,“祖母,您别急,轻轻的呼吸……” 在贺云昭的安抚下,老太太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 她忍不住道:“小昭,你到底要做什么,这太危险了,你……” 贺云昭搂着老太太,她看向一旁捂着自己嘴巴的母亲道:“祖母,娘,你们听我说几句。” “我的身份你们都清楚,等我进入朝堂之后,遇到的人会越来越多,经历的事也会越来越多如果能有人保护我的身份,那我的顾忌会少很多很多,也会安全。”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朝堂上的水越来越浑,找不到萧长沣,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皇位近在眼前,他们只会越来越疯狂。 而贺云昭既想要获得权力,就必然在朝堂上要有所有为,她不可能一辈子躲在翰林院著书。 况且她心里也清楚,她虽一直为男子打扮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但意外到处都是。 萧长沣不会是第一个,她不可能每次遇到意外都能恰好有条件处理。 要不怎么有人杀人之后埋在自己家院子里呢,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和能力处理好尸体的,大家都尽力了。 她道:“只要陛下认为我是他流落在外的孩子,他就会为我扫清一切怀疑。” 当今陛下膝下空虚,他猛然得知自己竟然有一个孩子定然会万分惊喜,不论这孩子是男是女他都会用尽一切力量保护。 如果他发现自己的孩子竟然还是状元郎,即使知道是个女孩身份,他也不会舍得让一个状元郎去当公主。 贺云昭心道,若是陛下舍不得她的才能就更好了,说不得就能继承皇位。 不过她对此事虽然有想法,但并不确定。 毕竟这世上有人即使家里有女儿但仍然愿意把家产给侄子,这样的男人也不在少数。 她的优势就是,第一,她是皇帝的孩子,第二她有才能,弱点就是性别。 但不重要,只要陛下认定她是他的孩子,她就有把握凭借这份信任一步步上去,当权臣也不错…… 贺老太太与贺母一时间都呆住了,竟然说不出话来,她们心里都清楚小昭一定隐瞒了很多事情。 那流落在外的皇子是怎么死的,小昭怎么清楚干干净净,是怎么知道这些信息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贺母犹豫着开口道:“万一陛下要认回你怎么办?” 想到这里贺母心里就是一缩,当初做出将女儿女扮男装的事来,也是官人和她商量之后做的。 既是为了贺家的家财不落到他人手里,也是为了家中女眷能不受人制约。 但这么多年来,贺母早就认定了贺云昭是贺家掌家人,她眼眶一热,竟哽咽有些说不出话来。 “贺家断了根,你叫我如何与你爹交代……”她语气弱弱,也有些迷茫。 贺云昭心中一叹,母亲是极矛盾的,她坐了过去揽住母亲肩膀问道:“娘,我能有子嗣吗?” 贺母看着她,迷茫的摇摇头,“不能。” 贺云昭在世上的身份是个男子,她怎么可能有孩子,自己生可太危险了,怀胎十月万一有个意外身份暴露,后果想都不敢想。 贺母回答完,她也反应过来,要说断,贺家的根早断了。 “可……”贺母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 贺云昭冷静问道:“咱们贺家有皇位吗?” “没有。”贺老太太愉快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贺云昭轻笑一声看着母亲,“所以还犹豫什么?” 那边可是真有皇位的! “如果祖父和爹在天有灵,恐怕都急的转圈了,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贺母:“……”好有道理! 想想她家官人那性格,要是知道有这种机会他都恨不得自己上了! 贺云昭愉快揽着母亲的肩膀,就此决定好自己的身份。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某种程度上说,贺老太太与贺母这样的传统大家主母一旦认可了这件事,她们的接受程度是非常高的。 “可是,那怎么认亲啊?”贺母先问道。 贺云昭含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摇,“不,咱们不认,” “要等陛下主动来认!” 俗话说得好,上赶着不是买卖。 主动去找皇帝不难,贺云昭马上要去翰林院报道,她有的是机会得到皇帝的召见。 可她为什么要主动说出去这件事呢? 不不不,她要做一个最无辜的受害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是贺家的孩子。 她如果主动认亲,那需要解释的就太多了,她怎么成为贺家的孩子的,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宗室也会质疑,这孩子血脉是真的吗? 老太太与母亲还需要解释明白,为什么当初要把她女扮男装。 既然是出生就女扮男装的,那应该从出生就知道性别,出生就在身边的孩子怎么会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孩子? 贺云昭坚定一句话,谁主张谁举证。 陛下查到她是他的孩子,那就自己找证据自己圆逻辑。 老太太和娘完全不知情,只知道孩子生出来后接生嬷嬷说是男孩,到了怀里发现是女孩。 不想让病重的官人受到刺激,便一直称是男孩,于是将错就错。 贺云昭细细思考了许久,她的第一目的是让陛下亲自保护好她的身份。 第二目的是当皇帝,这个实现与否都没关系。 她可以凭借隐秘私生子的身份获得陛下信任成为权臣,架空皇帝,然后找机会当皇帝。 真奇怪,从前没这个机会,她只是想当大臣,一步步升上去。 但一旦机会近在眼前,她的渴望就怎么都控制不住了。 如果不出意外,很快皇帝就会知道他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孩子,他会一直查啊查…… 虽然查不到人,但能查到无数细碎的线索,最佳怀疑对象自然是萧长沣,可萧长沣不见了,了无踪迹。 在皇帝陷入绝望的时候,她就可以偶然露出疤痕,展示一下自己的特殊。 接下来就需要皇帝费尽心机的验证她的身份了。 “祖母,娘,你们可以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她笑道:“不是吗?” “唯一需要记在心里的就是我这个疤,一定是从小就有的疤。” 贺母作为亲生母亲,自己孩子身上有没有疤不可能不知道,她必须说的如同完全出于本能的实话。 贺老太太忍不住道:“那要是有人问怎么说啊?” 其实到现在为止老太太还没明白过来贺云昭就究竟要怎么做,但老人家配合度很高。 贺云昭忍不住笑了,“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变,只要记住这道疤就好,但两年内,先不要说出去。” 她的疤需要时间,她仔细观察过,萧长沣手臂内侧的月牙型疤痕看起来很像胎记,很可能是什么信物印上去的,这个信物很可能还是皇帝知道的。 贺老太太看着贺云昭细细叮嘱,她忍不住叹口气,“陛下…是个很好的人。怎么就没有孩子呢。” 贺云昭眨眨眼,明白过来,祖母的道德底线其实比娘高很多,人也很善良。 她拍拍老太太的后背,安抚道:“您是宗室出身,我也有李家的血脉,我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陛下高兴都来不及呢。” 贺老太太一听,她神色果然一松,也打起精神听贺云昭叮嘱。 是啊!若说血脉,小昭也有李家的血,这一辈的宗室子弟还是日字辈,这不是连老天爷都在暗示嘛! 贺云昭心中好笑,她不想用那些野心和权力欲望给祖母太多压力,老太太自在的生活了一辈子,还是她出生后才背了很多负担在身上。 她如果想要说服祖母,可以用无数种方式,但老太太不是她,没那么大野心,知道的太多反倒叫老太太心里压着事。 别人家这个年纪的老太太都安享晚年了,她祖母还跟着她干大事,还是多哄哄,别为难老人家了。 贺云昭眉眼锋利,眼中的勃勃野心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有旺盛生命力的野兽,忍耐着饥饿蹲守猎物。 “咱们只要一切当作不知情就好,适当的时候推上一把。” 她只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初入朝堂认真做事,什么谋反案啊私生子啊,她统统不知情。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是天底下最无辜最纯洁的小白莲了,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她抬手,食指慢慢点着眉梢,轻笑一声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上天赐予的东西不接受,反而会遭受灾祸。 机会就在眼前,别想机会好不好,先抓住捏在手里…… …… 另一边的穆砚回到家中后只是默默收拾好自己,任凭母亲喜极而泣的说着一连串的话,他只是静静的听着。 穆母抬手抹着眼泪,“你是几年不回来,我揪心的疼,夜里睡不着觉,怨你父亲把你送走……” 穆砚一句话没说,他只是拉好衣领,熟练的用后颈衣裳盖住疤痕。 他低头看着母亲,道:“母亲,我先去兵部述职。” 说罢,大步迈出房门。 穆母在他身后眼泪流个不停,哭到满脸通红呼吸急促,直到两个女儿来劝才算慢慢缓过来。 穆砚回京之前已经提前联系好了同为边军出身的一位前辈,那位前辈曾为运粮官,与苏将军交情不浅。 如今正在兵部任职,虽不知能不能发挥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 穆砚走进兵部衙门,刚要到旁边的门房找人禀一声就听见一声呼喊,“可是穆将军?” 绿色官服的中年人迎了上来,“是穆将军吗?” 穆砚冷淡点点头,“在下穆砚,前来述职。” 中年人一脸惊艳的望着穆砚,只见面前的年轻将军一身黑衣,身高腿长,体格矫健,神态静默。 但当他靠近出声的一瞬间,就能看到其眼中没来得及收回的警惕和冷漠的杀意。 穆砚在见贺云昭时有意收敛自己的气质,不然很容易让人产生不适,而在外人面前,他就完全不同了。 中年人拱手道:“下官兵部员外郎陈成,恭祝将军回京。” 穆砚侧头瞧一眼,他点点头当作回应。 陈成引着穆砚进了衙门里院,走了两个院子种族到了兵部尚书的办公房间。 “将军,请。” 穆砚跟着进入房间,他瞧见书桌后有一老者,便上前拱手道:“末将穆砚,见过尚书大人。” 兵部尚书曾进,他从公文中抬头,起身笑着过来,“小穆将军,神往已久啊!” 外人不知边军的事,兵部却对他们的事一清二楚。 穆砚这样京城官宦子弟出身还能在边军咬下一块肉的,那着实十分叫人震撼。 曾进面上挂着笑容,他亲密的拉着穆砚的手臂询问其在边疆发生的事。 语气虽然亲切温和,可他眼底压着慎重。 穆砚只是垂眸,看似木讷的一板一眼的回答问题。 回京述职,这本就其中必备的环节之一,特殊之处就是由尚书大人亲自问询。 曾进慈祥道:“从前听不少人提起你,老夫还以为是夸大其词,如今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老夫见了都忍不住爱才心切了。” 穆砚顿首,他正经道:“您过誉了。” 曾进哈哈一笑,他抬手指着穆砚道:“看边军那边来人说你战术奇诡,怎得回京后反到这么正经!” 穆砚抬眼,他平和道:“对待那些敌人要用尽战术,回京后面对的都是大晋子民,砚自然松懈了。” 曾进亲手帮穆砚办好一切程序,送走人后脸色一沉。 这个穆砚是真木讷还是心里藏奸,他竟也分不出。 再想想看到的那些公文,怪不得陛下要调人回京,这么一条疯狼护卫京都,还真是安全不少。 穆砚的品级是从三品,从边疆回京,同级调任就是高升。 吏部能够决定三品以下官员的考评调任,穆砚刚好卡在这个边上。 吏部对他的位置有想法,兵部也不愿撒手,从出身看这就是兵部的自己人。 穆砚的父亲又在京都大营任职,虽说是副指挥使,但他在几人中势力最弱,最缺人手。 穆砚对安排的位置并不感兴趣,插手的人太多,他即使有想法也无力改变,倒不如顺其自然。 他回家后,竟然看见全家人坐在一起等他,为他接风洗尘。 穆老太太抹着眼泪心肝宝贝的叫着,“你这个狠心的!一去这么多年,回家的信都没有几封!” 老太太哭着捶他。 穆砚环视四周,父亲高高兴兴坐在主位,母亲含泪望着他。 大姐大姐夫、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四姐四姐夫、五哥五嫂、七妹八妹……… 穆砚感觉他可能有点晕人了…… 一大家子围上来,仿若每个人从前都与他关系亲密,亲亲热热的说着话。 吃过一场身心俱疲的接风宴后,穆砚又被父亲叫到书房。 穆父拍着穆砚的肩膀,“为父就知道你是最像我的孩子,这一场历练也没费!” 他骄傲的看着自己终于发现的最喜欢的儿子,“可想好要去哪里任职?” 穆砚抬起头,他抬手摸着自己后颈,那里有一道疤痕,穆家没人发现。 他淡淡道:“左军巡使。” …… 贺云昭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她在计划好后便开始填补一些漏洞。 比如,漏洞之贺锦墨。 “唉?你怎么有疤痕?”贺锦墨诧异道。 她刚才看见小昭挽袖子,一闪而过有道疤痕。 贺云昭抱着手臂,盯着二姐看,无奈道:“什么疤啊?那是小时候就有的。” “啊?”贺锦墨有点懵,不太记得。 贺云昭玩笑道:“你忘了小时候,你见过的,每次见了都问我是不是磕到哪里了,都说了早就有的胎记,你每年像失忆一样还要问一遍。” 贺锦墨恍然,这么一说还真有印象。 不过弟弟长大的太快了,即使姐弟俩感情好也要避讳,她也很久没见到了。 她哼笑一声,“你小子,长个胎记还挑好看的长。” 贺云昭笑道:“没办法,天生就是风流倜傥啊~” 贺锦墨简直要被这厚脸皮气笑了,笑骂一声“浑小子!” “你都要去翰林院了,还这么轻佻,小心上官骂你!” “略略略!” 逗贺锦墨,贺云昭是有一手的。 第54章 贺云昭一共有四身官袍, 都是符合从六品修撰规格的服饰。 一身是内廷针工局做的,这是朝廷按照规格赐下。 但人总不能一直穿着一身衣裳,万一弄脏了还能换一身, 于是贺家自己掏银子按照规格在针工局又做了一身。 另外两身的来源也是意料之中, 一身是来自襄王府, 一身来自贺母的娘家姚家。 外甥做官, 舅舅是需要做一身官服送过去聊表心意的,当然这只是在富裕人家。 襄王府自是不差这个钱, 姚家却有些拮据, 花的银钱都是有数的, 但贺云昭的舅舅素来是个爱面子的人, 从来不在这些方面叫人说嘴。 贺云昭这身从六品修撰的衣裳, 青色为底, 胸前与后背有金线与五彩丝线刺绣的鹭鸶,盘领、右衽、袖宽三尺,袍身两侧开叉,内有衬摆,腰间是青革带,花斑玉为饰。 作为一甲第一名的状元郎, 贺云昭腰带上还有一颗御赐的红玛瑙, 拇指大小熠熠生辉。 这样一身衣裳自己做,不算腰间的宝石等大概为二两银子,但是从针工局出来就需要八两银子,直接翻了四倍, 贺云昭穿着一身官服在铜镜前这么一照,她挑眉轻轻一笑,心满意足, 肩膀不由得挺直了。 今日,是她到翰林院的第一日。 历经千辛万苦飞升的仙人不过是八百万天兵其中之一,换在翰林院这个衙门,可谓是再贴合不过的说辞了。 你是进士及第,翰林院哪个不是进士及第? 翰林院起初设立于唐代,其中的官员称为‘翰林侍诏’与‘翰林供奉’,最初为擅长文词的侍从官,后设‘翰林学士院’,专掌皇帝诏书的起草,逐渐参与机要政务,被称为‘内相’。 后逐渐发展的专业化、职能更加细分,有国史院、集贤院等分支,负责修史、文书等工作。 翰林院是精英官僚的孵化地,科举制度与中央集权的高度融合,逐渐衍生出‘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 翰林院几乎能看做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处,这一群官员都是皇帝的私人大秘。 贺云昭往翰林院的门房处一站,她同榜眼顾文淮、探花孟丞拱手问礼。 这二人都是正七品的编修,胸前为鸂鶒,衣冠禽兽在如今可是个赞美,象征着官位。 一同进翰林院的还有考上庶吉士的二甲进士们,不过相较于三人的六七品官职,庶吉士则又低了一些。 但贺云昭心里明白,如果科举可以简单的理解为考公,那么进入翰林院就是青年干部学校,科举只是入门。 她虽为从六品修撰,但修撰这个职位在翰林院是不计数的,并不是翰林院固定官职。 固定官职人员为大学士一,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一、侍读、侍讲各二,五经博士九人,典籍二人,侍书二人,侍诏二人,孔目一人。 而他们这些新晋进士只会在此停留三年半左右便要到其他衙门去做事。 科举凭自己本事,在翰林院就不仅要凭借学识了,做人做官的能耐更加重要。 正当贺云昭与顾文淮、孟丞寒暄之际,一位侍讲大人来了。 “诸位好,我本姓胡,叫我胡侍讲就好,贺修撰、顾编修、孟编修随我来,其余庶吉士等随张侍读去。” 这位胡侍讲大人几乎是最典型的文人形象,清瘦风雅,宽袍大袖穿在身,他笑容淡淡。 “诸位今日是到翰林院的第一日,也不多讲什么,另有前一届的修撰、编修、庶吉士等人带尔等熟悉公务,诸位且谨记……” 走在前方领路的胡侍讲蓦然转身,拱手对向皇宫方向,他肃穆道:“翰林院乃天下读书人之至荣,为大晋官员储备之地,诸位既入翰林院当以修身为本,勤学不缀,日后为朝廷效力,光耀门楣,谨守职分,不负圣恩。” 贺云昭三人齐齐一躬身拱手道:“下官谨记。” 胡侍讲眼神一闪,他细细一瞧,状元郎却是神色恭谨但毫不紧张,另外两位眼中却有紧张和局促。 看来这状元郎可不是好对付的人,这番话几乎是每一届进士到来之时都会说一遍,一为压制新科进士的傲气。二为端正翰林院风气。 且听其中几句,先道前一届的修撰等官带领熟悉公务,前一届的修撰那岂不就是前一届的进士。 在面前是进士老爷,在翰林院进士是一抓一大把,门房里面轮值的都是进士出身考上的庶吉士。 可今年这状元郎年纪虽小,但是十分沉稳,听了这话竟没什么反应,不过是神色恭谨些。 奇怪奇怪,胡侍讲心中纳闷一闪而过,但并未多在意,何况贺修撰也不是由他来带。 又再次叮嘱了几句后,胡侍讲便转身离开,另有一位庶吉士领着三位往西北角半间院子去,院里没瞧见人。 吱呀一声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位年轻的小吏,他往三人面前一站,眼神扫过三人,他问道:“哪位是贺修撰?” 贺云昭道:“我是。” 只见小吏一楞,他轻咳一声道:“顾编修与孟编修请随我来。” 说罢也不等贺云昭反应,他便转身进了西侧一间屋子,孟丞连忙跟上,顾文淮侧头瞧了一眼贺云昭心里有些紧张。 贺云昭心下暗自疑惑,按理来说她是从六品,按照品级也应该先安置她才对,怎么竟将她晾在院子里,着实奇怪。 不待她思考,那小吏再度返回,他神态傲慢道:“你就是贺修撰。” 又问一遍。 贺云昭抬眼,她眼神冷淡,道:“不然呢?” 小吏一愣,他僵硬的嗤笑一声,“跟我过来吧。” 贺云昭此时心中已经暗自思虑起来,究竟是谁要在翰林院算计她,不然怎么会给她安排这么一个前辈。 虽然还没见到上官,但是从小吏的态度就能瞧出一二,来者不善啊! 跟着小吏往东侧一间大屋子走去,她迈步进门。 里面传来一声冷哼,“没规矩,来了竟然不给本官奉上礼物。” “贺修撰如此愚笨,还要本官多多教导才是。” 贺云昭杀气腾腾的抬眼,眼前是一青色官袍的背影,呵呵! 她三两步上前,抬脚就是一踹,狠声道:“我让你教导!”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 曲瞻挨了一脚后抱头鼠窜,小吏连忙关上房门。 “呵呵,”贺云昭举起拳头吹口气,冲着这作弄人的混蛋就去了! “受死吧!小贼!” 曲瞻惊恐的蹿起来,他急忙道:“错了错了,我就是逗你玩一下!” 待到两人跑了几个整圈,贺云昭才终于坐下,整理后弄乱的衣裳,她在旁边小吏瑟缩的眼神中端起茶杯饮了一大口。 曲瞻委屈巴巴的捂着屁股从另一头回来,他茶杯也不敢端,还要拎着茶壶给贺云昭再添一杯茶。 “你打的也太疼了!” 贺云昭一个眼刀过去,哇道:“自作自受!” 一旁的小吏眼睛都看直了,在贺云昭眼睛扫过来时迅速举起双手,他直接投敌,“是曲修撰让我这样做的!不是我自己想的!” 曲瞻恨铁不成钢的伸出手点着他,“好你个姜岳,这是顺手就把我卖了。” 贺云昭扯着他袖子回来,她道:“得了,要是没有你吩咐,他还能做这种事?” 姜岳感动死了,恨不得高喊一声贺大人明鉴! 贺云昭拳脚一通,她也是累的气喘,喝一杯茶才缓过来。 也是她疏忽了,以曲瞻的性子怎么都会在她进翰林院之前细细叮嘱翰林院的一切事,还会安排好人关照。 但是在她进翰林院之前,曲瞻竟然一声不吭,着实奇怪的很。 但是比起曲瞻的奇怪,她短短假期中的震撼事发生太多了,竟然没注意到曲瞻的奇怪。 贺云昭挑眉,她戏谑问道:“这半年就是你负责带我?” 曲瞻骄傲的一昂头,他得瑟道:“区区不才,正是在下,接下来你就好好讨好本官吧。” “呵!”贺云昭再次举起拳头,她眯眼看向他。 曲瞻轻咳一声,他严肃道:“同僚,携手共事。” 贺云昭满意的点点头,只是还是有些疑虑。 她沉思片刻后便道:“可若我只跟你在一间屋子做事,岂不是会耽误了与其他同僚认识的几机会,其他的修书等事……” 曲瞻摇摇头,他拄着把手凑近盯着贺云昭瞧,“你喜欢修书?” 贺云昭摸摸鼻子,她羞涩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 她喜欢修书才怪,喜欢的是当官掌权啊! “哎呦呦~”曲瞻怪里怪气的开口,“我还不知道你?” 曲瞻伸出手,他掌心朝上,挑眉示意。 贺云昭疑惑的将手放上去,两手相碰,曲瞻紧紧的握住。 他道:“你猜翰林院最有价值的是什么东西?” “是草拟诏书?” “编修书籍?” “科考策题?” 曲瞻嘴角一勾,他笑的意味深长,道:“是侍奉陛下啊……” 贺云昭猛然惊醒,她根本不必考量在翰林院能参与什么修书项目,也不必多学什么为官之道,只要能在御前抓住机会获得陛下赏识,那比什么都重要。 而翰林院的正职官员们都会做好准备在翰林院终老了,为的就是治学。 在余下的比如修撰、编修等,不论年纪大小进院年份能在陛下面前露面引荐人也不过三五个人。 这里面真正能毫无保留的引荐贺云昭,给她讲述侍奉陛下的忌讳、细节的,只有曲瞻! 贺云昭抬手啪的一声打在曲瞻的手心,她赞道:“曲兄不愧是我最好的兄弟!” 曲瞻哼笑一声,他得意的张开手臂向后一靠,“不是穆砚?” 贺云昭白他一眼,道:“你消息倒是灵通,还知道穆砚回来了。” 曲瞻啧了一声,“我这叫耳聪目明,常在御前侍奉,能得到的消息自然多,日后便明白了。” 说到穆砚,贺云昭倒有一一个疑惑,她便对曲瞻问道:“说来我倒是有个疑惑,虽说武官升职快,但穆砚回来后便是从三品,未免太快了些,而且回来的这么突然,你可知道什么内情?”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曲瞻还真知道,甚至诏穆砚等人回京的公文还是他拟定的。 他神色一肃,慎重开口道:“你知道穆砚是立了什么功吗?” 贺云昭摇摇头,她没有问穆砚,若是能说的穆砚自然会说,不能说的涉及边疆军机也不太好开口。 曲瞻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说,他抬眼看着贺云昭,见她蹙眉琢磨。 即使他不说,以贺云昭的好奇心,只要想知道就会千方百计的去探听,还不如他现在就说。 “这事得从塔塔部说起……” 穆砚所在的边城八九年都没有发生过大型的战役,仅有小股部落侵扰,于是在边疆一位文官的推动下,当地官员呈递了公文,希望能与众多部落互市。 朝廷经过仔细的分析,认为此事可行,便下令允许。 互市对两边的百姓都有很多好处,蛮族能通过市场交易获得缺少的物资也就不用必每年秋天来侵扰,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利大于弊。 但唯一一个大问题就是,虽然大晋这边都称呼他们为蛮族,但细细一分,各个部落其实还是不同的族,部落与部落之间是各自为政。 塔塔部算是距离边城最近的几个部落中人口最多的,想要以塔塔部为突破口,但不巧塔塔部狮子大开口,对互市条约提出很多修改全部都是偏向塔塔部的。 当地主官也是两头犯难,一方面是要给朝廷交代,这是他的政绩,一方面还要说服塔塔部同意。 塔塔部所在的位置能够截断十几个小部来边城的路线,因此他们仗着自己的位置多次提出修改互市条约。 “然后,塔塔部的一位将军带人屠杀了一个村子示威,苏将军派手下威武将军穆砚前去,塔塔部覆灭。”曲瞻道。 他抬眼看向贺云昭,从她的眼神中,他看出,她已经明白过来了。 贺云昭已然明白过来,塔塔部卡住互市,那么想要开市的其他部落必然容不得它,好处若是都被他们塔塔部吃了,其他部落还能吃什么? 于是在心照不宣下,有人勾动塔塔部挑衅边军,边军顺理成章的覆灭塔塔部。 “不仅如此,他从塔塔部带回的全部金银一分没留,全部给了边军做军饷。” 既是互市的功臣,又缓解了边军的军饷紧张,怪不得他能够这么快的升上来。 贺云昭略一思索便道:“那陛下诏他们回京是否有苏将军的手笔在,塔塔部的战功归于边军,但金银财宝应当也有当地官员一份,却全部投入了边军军饷中,只怕是……” 曲瞻点点头,穆砚为了升职拿到那仅有的一个名额确实很拼,但他太急了,政绩抢了一半,金银一分没留充作军饷。 穆砚若是再待下去,只怕是边军都容不得他了。 毕竟历来打仗到手的战利品都有三四分留在自己手里,剩下的再上交,穆砚那么高风亮节,岂不是显得其他人贪婪。 贺云昭忍不住笑道:“或许这才是他要的效果,他想回京不是吗?” 曲瞻一楞,随即笑着赞同道:“是极。” 两人对视一眼,其实穆砚回京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宗室的蠢蠢欲动,陛下一定会收紧对京城兵将的掌控。 那么穆砚这样一个看起来耿直的将军,就瞬间进入了陛下的视野。 曲瞻带着贺云昭在翰林院四处走走,一边走一边介绍各个房间的用途,还介绍几位庶吉士给贺云昭认识。 前面听从曲瞻吩咐的小吏姜岳是翰林院的人,在曲瞻走后,他便跟着贺云昭做事。 贺云昭从来没体会过这种饭喂到嘴边上的感觉。 她忍不住感叹道:“啃友真愉快啊!” 曲瞻温柔的看着贺云昭,用他柔的能滴水的声音对着贺云昭腻歪道:“还有呢,我的政绩也可以给你。” 贺云昭一楞,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瞬间有不好的感觉。 曲瞻引她到典簿厅,他微笑道:“之前同你说会带着你半年,其实并不对,大概三四个月我就要离开翰林院去六部做事。” 典簿厅内,高阔的厅堂被一排排红木书架填满,满到不仅有高高的书架,两侧靠墙的位置还有五花八门的拼接书架,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类典籍,从经史子集到朝廷奏章,无不井然有序。 左侧排列着许多书案,不少庶吉士正忙碌的翻阅着书籍,他们时不时挠挠耳朵头发,这熟悉的姿势看的贺云昭眼前一黑。 贺云昭心中一跳,她耳边震耳欲聋。 曲瞻拉着她的双手,恳切道:“兄弟,求你了!我还有两本书没修完,同我的房间、座位还有姜岳一起传给你了!” 贺云昭猛的抽回自己的手,她无语的看着曲瞻,她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一旁埋首修书的庶吉士听见这句话,他同情的抬起头。 好家伙,兄弟专门坑兄弟啊。 贺云昭看着满屋子的书籍,墨香叫人晕眩,她咬牙狠狠道:“好,我修!” 没多久,贺云昭便意识到修书的好处。 翰林院人不算多,又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在这里谁都是奔着能做出些事情来的,而备受陛下宠信的曲瞻是那样惹人瞩目。 贺云昭一进来便被曲瞻带着,必然招致不少记恨,万一要是真有人使绊子,也着实够麻烦的。 但能够面见陛下实在太过难得,这样的资源曲瞻是一定要亲手给自己人的。 别说他们俩结党营私,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谁都更愿意把机会给自己亲近的人。 曲瞻考虑的也全面,正好他因为经常进宫导致自己手头的活计根本没忙完,叫贺云昭接手继续做。 这样一来,虽有人眼红贺云昭,但心里也清楚曲瞻留下‘烂摊子’是需要收拾的,且收拾好之后,修的书籍上必须得加上曲瞻的名字。 心胸宽广的人不过是念叨一句曲瞻专坑自己好兄弟。 有那眼红嫉妒的看看曲瞻留下的那两本没修好的书,也清楚贺云昭这工作量不小,心里平顺许多。 …… 第二日,贺云昭一到翰林院,便见好多人面色焦灼,手头的东西都放下了,都交头接耳的说着话。 贺云昭还纳闷呢,就被孟丞拉了过去,与顾文淮凑到一起。 顾文淮顺着贺云昭视线扭头一看,便明白过来,他解释道:“曲修撰一早就进宫了。” 贺云昭摆摆手,她疑惑道:“不是这个,我是好奇大家是怎么了?” “你没听说?”顾文淮忍不住问道。 贺云昭摇摇头,她好奇道:“什么事啊?” 顾文淮张嘴欲说,临到嘴边还是压低声音,“冀州节度使萧临死了!” 贺云昭顺着他的目光面露惊骇,“萧节度使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七天前!”顾文淮道。 不,至少是九天,贺云昭心道,她面上还是适时的露出震惊之色。 萧临死在萧长沣之前,萧长沣死后她在庄子上又待了五天,第六天接穆砚,第七天进翰林院,今日刚好是第九天。 贺云昭蹙眉,两手垂在身前交握在一起,她神色紧张的问道:“怎么会出这种事,是怎么死的,急病还是?” 顾文淮摇摇头,“还不清楚,只知道一大早侍讲等人都进宫了。” 节度使负责某一地的军事指挥,萧临的权柄不可谓不重,他的突然死亡带来的影响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顾文淮还不太理解,他出身寒微,是凭借着过耳不忘的天生能力才得到大儒师父的赏识。 他来京城不久,对大家紧张到放下手里的活计还不太理解,他犹豫着抬手怕拍拍贺云昭的肩膀,道:“同咱们干系不大,只是看大家都紧张。” 贺云昭叹口气,她为难道:“顾兄,这萧节度使是我师父丁老的女婿,听闻此事我心里也是急了些。” 顾文淮的手一僵了,他小心的收回了手放在身侧。 贺云昭眼睛一眨,她瞧了一眼,笑道:“多谢顾兄安慰,我心里好受一些。” “最近事忙,咱们为同年还不曾细细聊过,若有了空闲,还要多联系才是。” 一旁的孟丞瞧了一眼,他温和的笑笑,“是啊,有了空闲,咱们一道聚一聚才是。” 顾文淮整个人都要僵了,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此刻感受到了自己与这些官宦子弟之间的天差地别。 离开前,贺云昭若有所思,她轻拍顾文淮的肩膀,“顾兄,从前这种事与你干系不大,但今后你要慢慢习惯了。” 顾文淮看着贺云昭的眸子,眸中情绪淡淡,看不见刚才的紧张惊骇。 下值前,顾文淮犹豫许久,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终于下定决心,将贺云昭拦住。 他深吸一口气,深深一躬身,拱手道:“还请贺兄教我!” 贺云昭笑了,还是很聪明的嘛。 第55章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 子曰:“敏而好学, 不耻下问,是为‘文’也。” 不耻下问,说来简单, 但落在实处却难。 别说是问地位比自己低的人, 有多少人甚至连向自己的师长请教都深感羞耻。 但人的羞耻是一件好事, 人与野兽的区别之一就是懂得羞耻。 出身寒门的学子往往更加清高, 不够和光同尘,有人腹诽是这些学子什么都没有于是只能抱着自己清高的名声生活。 贺云昭却不赞同这样的话, 她认为出身低微的文人更加清高的原因恰恰是因为他们敏而好学, 身边又没有权势加身的尊长以身教导, 那么他们所能学到的一切来自于书本。 而书中的人物便为圣人, 圣人是因言行学识才会被奉为圣人, 他们跟着那样的人去学是再好不过的。 世道不能适应他们的清高, 是世道的错,而非纯澈之人的错。 当然,那些假清高的人可不在此列。 顾文淮出身寒微,若非靠着自身天赋得到大儒赏识,他连进京的机会都不可能有,他心中当然是自傲于自己的天赋。 只不过一进京城, 他心中潜藏的骄傲便全部被打破, 京城太大了,才华在在这里不算什么,天赋也不顶什么用。 他心中知晓贺兄与孟兄均是温和待人的好人,但他总是忍不住在心中作比较。 顾文淮直到到现在为止还住在官府提供给年轻官员的小院中, 那样的地方环境自然算不得好。 小厮是舍不得雇的,只有他族里一个侄子跟着来当随从能处理些杂事,好在官府给的院子位置好, 他能走路来衙门。 他这样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每月俸禄为三十贯钱,禄米二十四石。 翰林院给新晋官员们每人发了十五贯钱,算作一次性的补贴。 顾文淮一人带着一个族侄在京城生活还算富裕,但要想在京城安家可就不太容易了。 而反观贺云昭与孟丞两人均是出身富贵,些许钱财不放在眼里。 不仅是体现在生活水平上,还在日常相处上。 顾文淮在家乡时也是一方才子,他与友人诗酒相和十分潇洒,但到了京城才觉出自己竟如此稚嫩。 他本意为安慰贺云昭,他是真心认为一个节度使的死怎么也牵连不到他们翰林院。 但他开口后听到的却是节度使那样执掌一方的大官是贺云昭师父的女婿,他当着人家面说这样的话! 顾文淮彻底僵住了…… 他只听出孟丞轻巧接过去话,应是为拉近关系,但其余的地方他实在辨不明。 《送东阳马生序》中写到去有学识的长者尊者处请教,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 出身寒微的学子就要经营好自己的名声,遇到请教的机会要紧紧抓住。 顾文淮年少时一直在师父家中听教,虽为弟子,但也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尤其和其他出身富贵的师兄弟相比,总像是吃白饭的。 一整个下午,他都看不进一页书。 陈修撰交代给他的文书,他翻来翻去一个字都没读到心里去。 向比自己年纪小且家境富贵的同僚请教是极羞耻的,仿若开口便是低人一等。 顾文淮脑海中翻来覆去不断翻滚着贺云昭的面孔与话语,贺兄是真正的君子之风。 他深吸一口气,在贺云昭的直庐前赚了几圈,看着门打开,深深一礼,“还请贺兄教我!” 贺云昭哑然,她连忙上前扶着人起身,随即拉着进了屋子。 “顾兄客气了,咱们为同年,本就该互相关照才是,哪有什么教不教的。” 顾文淮摇摇头,他耳朵红成一片,他反驳道:“非也,是我进翰林院以来一直自持身份,故而踌躇不前,反倒误了时机,早该来请教,是我失礼了。” 他生的一副温润如玉的清雅模样,双眉修长如远山,眸色清似秋水,唇色淡红,不知在外咬了多久,有浅浅的齿痕覆盖其上,耳朵红的能烫人,已是鼓起了万分的勇气。 贺云昭惊讶了一番,顾文淮这样能诚恳进学的人在少年时期很多。 但是一旦进入朝堂,他们都会为自己覆上一层厚厚的盔甲保护自己,仿若一旦承认了自己有不清楚的地方便是露出一道口子给敌人攻击。 她抬手请顾文淮坐下,又亲手给他斟一杯茶来了,赞道:“云昭从前以为不耻下问只能在书中看到,没想到顾兄竟有如此勇气,着实叫人钦佩。” 顾文淮捧着茶杯,他心里总算安稳了一些,腼腆的笑道:“是贺兄客气了,怎能说是不耻下问,你学识比我高深,我本就该来请教才是。” 贺云昭眸子明亮,她光明正大的打量一番,心中对顾文淮的主动求教已然有了好感,这样主动的人才是能够奋发向前的人。 相比起顾文淮,另一位探花孟丞就显得过于游刃有余,带几分不该官场新人有的油滑。 她笑道:“顾兄再捧我,那我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有什么不明之处咱们多多讨讨论就是,也不必说什么教不教,我或许还有不少问题要请教顾兄呢。” 顾文淮肩膀一松,知道此事成了一半,他道:“其实我有一事不明,今日院中许多人都很紧张,萧指挥使之死的确是件事,可与我们有什么干系呢?” 贺云昭轻轻一笑,她抬眼道:“顾兄,普通人可以不必在意这些,因为影响到来之时,会波及到他们的那些躲也躲不了,可这里是翰林院。” “若是认为一件事与咱们没有干系,那么就会渐渐迟钝,到了最后便真没什么干系了。” 萧临是冀州节度使,他掌冀州军权,死的不明不白,此为一件大案! 从萧临的身份出发,冀州是平原地带,连接着晋州东部、豫州北部以及鲁州部分地区,地处黄河下游,西接太行山,是连接中原地区与北方的重要枢纽。 贺云昭伸出一只手,她掌心向上指给顾文淮看,“看,掌心便是咱们大晋,而其他五个手指全部都是外族,呈半包围状。” 地理位置不是沙盘游戏,两方对垒你占北面我占南面,实际上京城离草原很近。 冀州作为军事要地,能够执掌一方的节度使自然是经过一番慎重考量。 萧临此人屡立战功能力卓绝,甚至年纪还轻呢,不过四十出头。 先帝年间曾经改革,消减了节度使的权柄,地方文官能够极大的限制节度使,以达到安稳地方的目的。 首先萧临在冀州是权力顶点的两个人之一,但他本人脾气还不错,被当地文官隐隐压了一些。 到底是谁要杀他这个节度使呢? “外族入侵搅乱冀州,还是当地发生了什么军变政变,当地的官员还忠诚于大晋吗?亦或是京城人动的手,那么是为何动手,是腾出位置给自己人,还是萧临掌握什么把柄不得不除?”贺云昭挑眉道。 她不紧不慢的提出五六种假设,听的顾文淮冷汗直冒,在此之前他竟从未想过还有这些可能。 贺云昭看着顾文淮瞳孔震荡,她心道还有一种可能,萧临私藏了皇子引来了追杀,这谁能想到呢? 贺云昭话头一转又道:“那再换一种思路,先不去追究为何而死,咱们想一下节度使死后冀州的局势。” 一地的节度使绝不是手下小兵三两个,个个都忠诚的无可替代,事实截然相反,节度使的手下兵将众多,且若是各个顺服朝廷才要警惕,甚至不得不调任他地。 节度使手下精兵强将还人人忠诚,这是不得不反等着‘黄袍加身’呢? 萧临死后,冀州首先要迎来的是当地驻军的混乱,剩下将领必定趁此机会掌权夺利,他们都在争取吃到最大的一口。 但驻军的混乱带来的就是边疆的不安全,冀州与几地接壤,会不会有外族趁此机会南下? 这桩桩件件那个都是朝堂上的大事,翰林院作为‘内相’又如何能逃得过这些? 看不清局势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便是板上钉钉的蠢钝,说的不和人心意了,人家便认为你是早早站队。 “顾兄可明白了?” 顾文淮呆了,他双眸睁大,唇微微张开,无声的凝固在这种愕然之中。 他猛的吸一口气,震撼道:“我竟如此蠢钝,竟完全未曾意识到这些!” 贺云昭被逗笑了,她无奈道:“顾兄不必妄自菲薄,你本是个聪明人,只是还没适应好。” 顾文淮能够高中一甲第二名,他又能蠢到哪里去,只是初来乍到还不适应朝堂的节奏,于是整个人便显得钝了一些。 若是没有萧节度使的事突然发生,只消在翰林院待上五六日他便能适应这种节奏。 顾文淮连忙起身,又是深深一礼,诚恳道;“多谢贺兄教我。” “唉?”贺云昭又去扶他,笑道:“顾兄不必客气,你我二人年纪相仿只称名便是。” 顾文淮眼中满是喜悦,他试探着开口道:“那云昭兄?” 贺云昭点点头,道一声“文淮兄。” …… 朝堂上乱相果如贺云昭所说,甚至更加复杂。 因她分析只是客观分析出了多种可能性,都是合理的设想,而在朝堂上还掺杂了诸多个人利益,将局势搅的更加混乱。 在这样的混乱局势中,曲阁老分外强势的力荐京都府左军巡使宋长河往冀州赴任。 甚至未待其他阁老吵上两轮皇帝直接便下令宋长河前往冀州任节度使,同时命大理寺、刑部等衙门整合出一队人马前往冀州调查萧临死因。 原从三品威武将军穆砚代京都府左军巡使,干的好自然可以去掉这个代字,干不好就只能回家吃自己去。 同时裴泽渊连夜求见皇帝,他请求京都大营戒备,先锋营行军至京城与冀州的官路上扎营,待冀州一切平稳后再撤回。 考虑距离之近,以及军队的行军速度,皇帝迅速同意了。 李燧作为皇帝在朝堂上稍显若弱势,他十分愿意听从朝臣的建议,但在军防上,他还是十分敏锐的。 实际上先皇曾经多次叮嘱出现一些问题该如何处理,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却不按照先皇的风格去做,那么李燧半夜睡觉都睡不安稳,生怕他父皇入梦来教训他。 复杂的局势下,翰林院的的官员们也紧紧抱团在一起,各个房间中的修撰、编修等几乎整日都在分析朝堂上的变化。 好在新任冀州节度使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守卫京城多年性格被磨的十分稳重,迅速终结了冀州的混乱。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已经稳住了冀州的局势,并迅速安排朝廷派往冀州的大理寺官员调查前任节度使萧临之死。 初步调查出的结果是萧临在外养一个二房,因萧临迟迟不肯迎她进门,于是心生歹意,威胁之下萧临不愿,于是此女剑走偏锋意外伤了萧临的要害。 大理寺官员看着萧临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们根本没法检查,但是细细一查也能发现许多端倪。 大理寺探案好手亲到冀州,看一眼实尸体,看一眼人,诧异的问道:“你的意思是那小娘子愤怒之下误把萧节度使戳烂了?” 当地官员:“……” 大理寺的人彻底怒了,你有什么隐瞒的事大家好商量啊!他们也怕查到不该查的被人暗害在冀州,但你竟然把我们当傻子! 领头人极具智慧的奔赴驻军处求见了新任指挥使,并请求指挥使派人保护他们。 宋长河对好端端一个指挥使不明不白的死了他心里也是发毛,马不停蹄的派人保护好大理寺一行人,势必要查出萧临真实死因! 且不提大理寺一行人的出京探案之路,贺云昭这边则是第一次到了顾文淮的家中。 她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小院,“这是官府安排的院子?” 顾文淮有些尴尬,他也知自己家中显得落魄了一些,毕竟就他和族侄两个人,难免过的粗糙了一些。 看着房间里的空荡荡只有砖墙的模样,贺云昭吐槽道:“你这何止是粗糙啊,简直是求生了。” 待顾文淮的族侄拎着一大壶热水过来要给两人沏茶时,贺云昭深深的叹口气,看着顾文淮摇摇头。 叹道:“文淮兄啊文淮兄!” 真是想不施恩给他都难啊!总给她机会可怎么办。 贺云昭摆摆手拒绝了热水,顾文淮垂眼,他窘迫难当,还以为是贺云昭嫌弃他这里的粗茶。 他心里也有些后悔,今日是下值之后贺云昭突然就说来做客瞧瞧,他没来得及准备好茶叶,只有家里喝惯的劣质茶。 手臂传来一股扯动的力道,他抬头,见贺云昭扯着他手臂。 “还不快走!” 勤禾极能会眼色的扯着顾文淮的另一只手将人拽起来,拉着人上了马车便往牙行去。 在顾文淮怔愣的时候,贺云昭已经给他买好了一个离翰林院不远的一进小院,同时雇了一个做饭的娘子。 多的仆人不必再买,多了顾文淮还负担不起。 顾文淮急忙按住贺云昭盖章的手,他惊恐道:“贺云昭!云昭兄!不必!不必如此!” 贺云昭侧眼瞧他,“你就安心收下吧,住的好一些也能好好处理公务。” “这不可,不可,我怎能收这般贵重的东西!”顾文淮连连推拒,他惊的无以复加。 贺云昭无奈的叉腰,她瞧着顾文淮道:“文淮兄,你我为知交好友,是也不是?” “是……”顾文淮恍恍惚惚。 贺云昭抬手指着他,她痛心疾首道:“明知是好友,叫我看你居于陋室之中,心中怎能安稳,文淮兄,你可不要陷我于不仁不义当中啊!” 不仁不义?顾文淮大为震撼,这个词能用在这里吗? 他努力挣扎着道:“这?这不对啊,你说的不对!” “无功不受禄,我怎能收你的银钱……”他喃喃道,实在没见过这么大方的友人。 贺云昭挑眉笑道:“谁说无功不受禄,我还有事要你帮忙,你若是心下不安,便帮我做一件事就是。” 她笑盈盈道:“曲瞻给我留了两本没修好的书,何止是没修,他是一页没动,你便帮我一帮,可好?” 顾文淮哭笑不得,他举着两只手在眼前,忙又道:“我怎么帮你都成,只是这院子我真的不能收下,旁的东西便罢了,这院子实在太贵重了。” 他恐怕要攒上六七年才能还上贺云昭这些钱。 见他态度一松,贺云昭也懒得继续说什么,正好顾文淮还举着手,她利落的抓过人手指按在房契上。 顾文淮瞪大了眼睛,“啊!” 贺云昭拍拍他肩膀,她安抚道:“好了好了,如今院子是你的了,伯父伯母年纪也不小了,接他们到京城享福吧。养出你这样一个郎君来,伯父伯母也定然废了不少心力,也该请他们来京城看看。” 即使顾文淮从小在大儒家中听教,但观他性格不难看出,他父母一定都是极温厚的人,才能用尽力气托举出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学子。 顾文淮眼眶一热,拉着贺云昭的手,他眼底泛起层层涟漪,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吸气声清晰可闻。 “云昭兄,你待我的好,文淮无以为报。” 贺云昭挑眉嬉笑道:“怎么无以为报,你好好帮我修书就是报了!” 顾文淮红着眼抿唇笑了。 自此之后两人关系更加亲近,以至于曲瞻回来时看到顾文淮埋首干贺云昭的公务而贺云昭本人悠哉的看闲书时,他甚至恍惚了一下。 他悄悄挤到贺云昭的椅子旁,手指戳一戳贺云昭,“你真是看中他了?” 贺云昭扭头,她有些疑惑,道:“看中?” 曲瞻比她还疑惑,“你不是看中他做你姐夫?” 贺云昭一口水差点呛在嗓子里,“你说什么???” 她好奇,曲瞻怎么会这么想。 曲瞻比她惊讶多了,竟然不是看中做姐夫? 他小声道:“你早说啊!我还以为你定下他了。” 贺锦墨如今年纪是稍微大了一些,但也算不得什么。 当初贺云昭便说等几年,只要她中了进士,二姐的婚配能上一整个台阶。 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一直耽搁了婚事,但好在贺云昭不仅是进士,她还是状元郎,这般的才华人品名声,她的姐姐何愁嫁人。 贺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给踏破了! 曲瞻瞧这些日子顾文淮竟总与云昭走的近,还以为他是想要娶贺家二姑娘,且云昭也对他很和善,但会给他很多公务做,这不是考察姐夫还能是什么? 如果不是要定顾文淮做贺家的女婿……“那你与他走那么近做什么?” 贺云昭瞧一眼还在埋首工作的顾文淮,小声道:“欣赏他呀。” 曲瞻侧头冷冷瞧了一眼顾文淮,心中微妙的不爽,他道:“如此欣赏,不能叫他做你姐夫吗?” 贺云昭摸摸鼻子,她抿唇笑笑。 还能为什么? 她很欣赏顾文淮这种人品和性格都很好且上进的人,但是要把姐姐嫁给他,那可不行。 顾文淮与她是兄弟情谊,他能够接受赠与,但若是有了一层姻亲关系,说不得这个人就会变质。 且不说其他,二姐也是娇养长大的,让她注意顾文淮的敏感心思?难。 曲瞻抽出贺云昭面前的书道:“既然你没那个想法,那我家就上门提亲了。” 贺云昭懵住,“你要娶我二姐?” 曲瞻觑她一眼,不知从哪冒的火气,他咬牙道:“怎么会是我!是我二叔家的弟弟!” “哦。”贺云昭淡淡道:“那不行,那小子连秀才都没考上,娇惯长大的公子哥可不行。” 曲瞻迷糊了,他问道:“出身差不成,出身好也不成,那你要想要个什么样的姐夫?” 贺云昭冷哼一声,她道:“难道这世上就只有这两种人?” 出身差的不行,从妻子身上找莫名其妙的自尊可不成,娇惯长大的也不行,必须得找一个能捧着贺锦墨的人。 她倒是有自信将来即使换也能给二姐换个更好的,但夫妻之间哪有那么简单,到时候二姐说不定还有自己的想法呢。 曲家门第是高,但将来贺家的门第只会更高,她只是瞧不上曲瞻那个堂弟,看着倒是不错,但是不够撑起事来。 须得找个既能撑起事还能捧着二姐的才行。 总而言之,贺云昭看谁都配不上她二姐。 曲瞻无奈了,“你我说什么不算,我叔母已经找好了媒人上门了。” “说不得你我两家真是要成亲家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问句,“什么亲家?”身着蓝衣的小太监好奇道。 曲瞻起身,他口气熟稔道:“中官怎么来了?” 小太监笑一下,道:“陛下召曲修撰、贺修撰到太极殿,两位大人请吧。” 第56章 贺云昭起身同曲瞻一起随杨中官往太极殿去。 中官便是宫中的太监, 对太极殿出来办事的太监,大家都会称一声中官。 贺云昭从前听曲瞻讲过,他往太极殿去的勤, 每月总有三五日能够面见陛下, 或讲经析史或下棋闲聊。 也是因此与不少太极殿中的内官熟悉, 玩笑几句也不算过分。 不过三人同行有些烦闷, 贺云昭便故意投了一个好奇的眼神过去。 杨中官敏锐察觉到了,他笑道:“贺修撰是不是好奇我二人如何熟悉?” 贺云昭腼腆的笑笑, 她道:“确有好奇, 有冒犯之处还望中官勿怪。” 她其实听曲瞻提过一嘴, 不过此刻显然杨中官是不打算端着架子的, 只是当普通同僚一般相处。 她与曲瞻关系要好, 但不必在人前故意展示, 反倒叫杨中官不自在。 杨中官一时来了兴致,他竟绕开了曲瞻走到贺云昭身边给她讲如何与曲瞻相识的。 曲瞻但笑不语。 贺云昭眼睛瞧着杨中官,她神色认真的听他讲,于是杨中官讲的更加起劲了,甚至还聊了些家乡习俗口味等等。 宫道蜿蜒曲折,青石铺就的路面光滑如镜, 经过一年又一年的打磨, 泛起淡淡的青灰色光泽,两侧朱墙高耸巍峨。 偶有巡查侍卫的队伍路过,他们对着杨中官顿首打招呼。 贺云昭细细瞧着,她此时入宫倒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她跟着杨中官身后进了太极殿, 同曲瞻立在一处,两人齐齐拱手躬身,“陛下圣安。” 书案后的李燧甩甩酸痛的手腕, 他抬眼一瞧,好一对风姿卓绝的翰林郎啊! 他笑着调侃道:“你二人若是一整年都在太极殿当值,那朕便省了一整年的烛火钱。” “光彩都能映亮整个太极殿了!” 贺云昭忍不住笑意,她嘴角轻抿。 曲瞻抬手碰碰她,他玩笑道:“自己偷偷高兴呢?” “!”贺云昭气的瞪他。 二人一来一往像冤家一样,逗的李燧哈哈大笑。 “赐座,朕可要好好考一考状元郎。” 他对贺云昭印象最深的就是冰娃娃一样冷冷看着裴尚玄之时,这甚至比贺云昭高中状元带给他的印象还深。 如今一瞧,当初的少年娃娃已经长成了翰林院新星,莫名有种看着这孩子长大的感觉,李燧老怀欣慰。 李燧笑看着贺云昭对冀州形势对答如流,举一反三,能提出不少新奇的看法,隐隐的甚至极透彻的略过了萧临的死。 要知道不少官员在御前奏对时关注点都放在了萧临的死亡原因上,以至于影响了对冀州的判断。 李燧身为皇帝自然不会被影响,因他已听了太多不同角度的看法,查案重要,但是稳定冀州更重要。 他赞道:“不错,是该如此。” “那你说冀州分权,何意?” 贺云昭严肃道:“萧节度使之死会带来一种变化,那就是令部将失去对长官的敬畏,不论萧节度使是因何而死,部将们心中知道了原来死一个节度使就能吞下大批势力,若是有人趁机出手刺杀新任节度使,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就如同后宅当中一般,历朝历代都会对妾室扶正做严格的限制,因为一旦妾室能够被随意扶正,那么主母的身边就危机四伏。 “原萧节度使的部下中,若有不驯服者应当调离冀州。” 此为明面上的原因,担忧也是情理之中。 而暗地里,贺云昭其实认为萧临之死是敌对方所为,既然能在一位节度使的地盘上杀死了他本人,那么说明暗地里的人必然在冀州布局许久拥有不小的势力。 她已经站在了这些人的对立面,当然要尽可能的消减对方的势力。 一位将军最重要的就手下的兵丁,贺云昭建议调离原本的部将,自然是将本人赤条条的调到别的地方去。 手下没人就要重新开始,还一举打散了在冀州的势力。 得到陛下的赏识、打击敌人势力、保护自己安全,一举三得。 贺云昭抬眼道:“臣认为如此才能保证冀州之安稳。” 李燧点点头,他几乎是疑惑又欣赏的看贺云昭,“初来乍到便提出这般的建议,不觉得自己冒进吗?” 贺云昭抬起头,她目光炯炯有神,谈吐间既有文人的儒雅又带几分利落,让人毫不怀疑她的自信。 她不急不缓道:“臣认为臣的想法是正确,便应将建议奉给陛下,为人臣子理应如此。” 李燧倒吸一口冷气,这有力的话语带来一种隐隐熟悉的感觉。 他摸着下巴打量贺云昭半晌又没琢磨出来,只能说贺云昭这个人骄傲却并不讨厌、直接却并不冒犯、正直却不固执。 从来不认为自己不配什么,即使出身地位天差地别,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卑躬屈膝,就算是初来乍到,她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就是要说。 熟悉……好熟悉……这种淡淡的平静……李燧琢磨一会,他只能开口赞道:“好!大晋就是要这样朝气蓬勃的国之栋梁啊!” 曲瞻紧张咽了一口口水,他知道贺云昭很勇,没想到这么勇,在陛下面前都不像是新官上任,倒仿佛她才是阁老! 李燧还饶有兴趣同贺云昭闲聊几句,甚至说要同贺云昭手谈一局。 一刻钟后,门外传来声响,太监进门躬身道:“陛下,阁老们到了。” 贺云昭与曲瞻躬身退到了柱子一侧,到人群侧面垂首等阁老们坐下。 来的人并不少,几位阁老、兵部尚书曾进、户部尚书柳戚真、大理寺少卿宁宿、京都大营裴泽渊并几个年轻官员。 曲瞻侧头凑到贺云昭耳边,他压低声音道:“这便是观政。” 热气喷在耳侧,贺云昭不自在的缩了一下脖子,她低声问道:“你前几日听过有关此事的论断吗?” 曲瞻摇摇头,漂亮的狐狸眼微微眯起,他小声比划出嘴型:问题很大。 贺云昭心中一顿,她装作严肃慎重的顿首,紧接着扭头去听前方说了什么。 大理寺年轻官员上前,开始讲道:“萧节度使之死经过臣等仔细的勘察,判断出萧节度使是被人乱刀砍死,且凶手出刀收刀迅速。” 没处理过凶杀案的文官们还有些不解,“这是怎么判断的呢?” 只见大理寺官员眼睛一亮,他拱手向一侧,“麻烦小裴将军示范一下。” 贺云昭的视线跟着过去。 察觉到视线的裴泽渊抬眼同她对视一瞬,他随即起身按照大理寺官员的要求从殿中守卫哪里拿了一把刀砍垫子。 他右腿向后撤了一步,右手持刀手臂肌肉缩紧狠狠一砍,刀刃在空中闪出一道寒芒,刺啦一声将软垫砍破。 刀刃的寒芒令几位阁老眯眼轻抬了下巴。 大理寺官员激动道:“陛下您瞧,就是这样,练武的人砍过去的手更稳,刀口是十分清晰的,且萧节度使身上的入刀和拔刀都能看出明显的练武痕迹,且应当是具备杀人经验的人。” “这个刀拔出来的时候,杀过人的就会手腕动一下好拔出来,而没有经验的人是不会有这个动作的,只会硬拔。” “所以冀州当地得出的结论是完全错误的,萧节度使并非死妇人情杀,而是有杀人经验的人杀死了萧节度使后用菜刀破坏了尸体上的痕迹。” 这一段是重点,但贺云昭分心了,她光明正大的借着这种机会去观察皇帝的神态表情。 心理学上有一种效应叫做变色龙效应,指的是人们无意识的模仿他人的行为以增强社交联结的现象,模仿人的姿态、语言,表情能够显著提高对方的信任感和亲近感,传达出一种‘我们相似’的信号。 镜像神经元理论和共情机制里都有提到模仿他人的神态能给对方带来认同感和愉悦感,拉近彼此距离。 贺云昭想做的当然不会那么明显,明显的模仿带来的感官是很古怪的,甚至于让被模仿者有种怪异的不适感。 她观察的都是极微小的神态动作习惯,只需几个就够了。 一来能让皇帝对她产生亲切感,二来若是将来有机会成功,那么相似的神态则又是一种佐证。 她细细去瞧,记在心里。 陛下抬眼时他的左眉比右眉抬高了一点,沉思时眼神落在偏左下侧手臂位置,振袖时动作轻小拇指内扣,食指贴着中指,疲累时头先侧向右边…… 待大理寺官员整理好案情之后便说出调查结果,“臣等无能,虽知萧节度使是为人所害,但未曾查出是何人,只能根据当时可疑的人员筛选出了两人的入城文书,两人的籍贯均为伪造,只能等户部查出伪造户籍的线索。” 户部尚书柳戚真冷汗直流,他就说怎么叫他过来了,合着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起身拱手道:“启禀陛下,伪造户籍之事,臣已经加紧跟进,有了一些线索,只是……” 瞧他欲言又止,李燧便知其中有内情,招手让他近前说。 柳戚真凑近了一些,低声说了几句后才退后。 “嗯?”李燧不解,这怎么可能? 他蹙眉,随后摆摆手,“此事慢慢查,先论冀州的安排。” 此事才算是到了诸位阁老与兵部尚书的时刻,他们纷纷进言,在每一项安排上都有不同看法。 贺云昭静静看着,她脑子一刻不停的转着,从阁老们的言谈中分析出他们的偏向,但在意料之中,他们每个人的偏向都不同。 同一位阁老兼顾的可能是不同方的利益,在每一条安排上都有不同的倾向。 曲阁老很明确,他要严厉处置,深深怀疑此事背后并不简单,要提起精神防备冀州兵变。 陈阁老态度不明,他支持稳住冀州,但对现任冀州节度使并不满意。 大理寺的人倒是对保护他们且帮助破案的现任节度使宋长河很感谢,但此事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只好默默在宁宿身后闭嘴。 梁阁老……贺云昭眼神探究,只听梁阁老说的话最多,而且并不赞同调离冀州部将。 他皱眉道:“冀州乃是军防重地,熟悉的部将被调离,那新安排的部将定然对冀州当地情况不熟悉,地形气候不了解,如何能带兵,若是有人趁机做些什么,冀州驻军也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贺云昭蹙眉,这话说的也有道理,似乎不知内情的人如此建议是正确的。 但是客观上,梁阁老此举则又是帮助了背后的人继续抓住冀州。 “这……?” 一时间人人竟都细细思考起来,他们面面相觑,也都是为难。 李燧也是有些犹豫,他环视一圈,看向立在一侧的贺云昭,眼神又移动到旁边的曲瞻,便道:“曲瞻,你认为呢?” 曲瞻拱手,他抬眼道:“陛下,臣以为冀州安稳为重,但部将之事也不得不防,不如分散开如何?先安排同级将领到冀州慢慢接手,原职位的将军们则留下交接,交接好后再安排新职位。” 他还有一层未尽之意,交接过程中最容易发现蹊跷,若是接手的将领发现不对劲的人,那也不必安排位置了,可以当场按下。 而没有任何问题的则有安排好的同品级职位,只是地点换了而已。 曲阁老扭头同身边人讨论了什么,几位阁老讨论一番,也认为此事可行。 李燧手一挥便吩咐道:“那此事便定下了,另外户部与内卫配合一二,查出谋害萧节度使的凶手。” 萧家不仅是死了萧节度使一个人,还有他的长子萧长沣与府里五个护卫一同失踪了。 根据大理寺判断,这几人应当是逃出去了 ,但是只找到一具尸体,另外四人不知所踪。 大理寺推断,另外几人应当也是死了,只是尸体不知道在何处,野外野兽那么多,暴尸荒野后很难保存住痕迹。 待一切商讨完毕后,众人便退下,只有裴则渊与陈阁老被留下。 贺云昭转身慢了一些,原本在曲瞻之前,她却换位到他身后,脚步留了一下。 她心里祈祷,千万要看到啊! 裴则渊侧头,他眼神一闪,低头在皇帝耳边道:“陛下,小贺大人的师父是萧节度使的岳父,或许此事他能提供一些思路。” 李燧蹙眉,犹豫了一下,但想到贺云昭与裴尚玄只之间的过往眉宇一松懈,他便道:“留他坐下吧。” 裴泽渊转身快步追了上去,抬手轻拍贺云昭肩膀。 声音不复清亮,想是变音期已过,沉如寒铁淬火,他道:“小贺大人,留步。” 贺云昭停下脚步,脸上有些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留下,“这?小裴将军。” 裴泽渊再度引着她回到屋内,在一侧坐下。 见她坐下,陈阁老瞧了一眼,没作声。 李燧叹口气道:“如今人不多,陈老是知情人,贺修撰也必然不会将此泄给那人,便明说吧。” “方才柳戚真道查出那两个疑犯的虚假户籍同裴尚玄有关,此事朕是认为有些蹊跷,裴尚玄无缘无故怎么会要杀萧临呢?” “内卫认为此事与昔年一桩谋反案有关,已经去查了,只是朕还是认为是有人陷害。” 他实在是无法理解,就算是萧临手里有什么把柄,也是绝不可能与二王案扯上什么关系。 是的,大理寺仅仅查清了死因,户部调查户籍问题,但是宫中内卫已经最快速度查了整个萧家的所有文书 萧临本人还勉强算是个正直的官,只是按惯例收些孝敬,其他人可能出现的一点贪腐问题,他这里却是干干净净,生怕出一点差错。 最终内卫通过一角被烧毁的书信印记,判断是几十年前的信,推断此事可能与十九年前的旧案有关。 而在那一年,只有一件大案,二王谋反案。 裴泽渊沉默片刻后最先开口,问道:“陛下为何认为此事万不可能与裴尚玄有关?” 陈阁老骇了一跳,老成一条缝的眼睛陡然便瞪圆了,这裴世子这么正直吗?自己亲爹也怀疑! 李燧犹豫一下还是没说出口。 陈阁老轻咳一声,他道:“陛下,内卫快回来了,还是等结果出来后再细细分析吧。” “且臣认为,此事不可能是裴尚玄所为。” 贺云昭心下疑惑为何陛下与陈阁老都这般笃定事涉谋反案就与裴尚玄无关。 说来有趣,这屋子里四个人,三个都信裴尚玄与此事无关,唯一一个怀疑他的是亲儿子裴泽渊。 贺云昭也是认为此事与裴尚玄无关,很简单,他与陛下的利益是几乎一致的。 假如裴尚玄知道萧家藏匿了皇子,那他只会第一时间保护皇子,因为只有陛下亲生儿子登基对裴家来说才是最好的。 剩下的无论那位宗室王爷当上新帝都必然会清洗裴家这种皇帝亲信。 而陛下与陈阁老则是笃定此事涉及谋反案就与裴尚玄无关? 她轻轻抬眼,不着痕迹的扫过皇帝面上,除非……裴家早就有把柄在皇帝手里。 两刻钟后,内卫统领吴是带着证据和裴尚玄一起进来了。 只见裴尚玄坐在椅子上被人抬进来,浮肿的脸上肉眼可见的气色不好,倒是胖了许多,他拱手请罪,“臣患腿疾,无力起身,还请陛下恕罪。” 李燧摸摸鼻子,他轻咳一声,安排裴尚玄坐下。 内卫统领吴是上前,将证据呈到皇帝书案上。 吴是也有些尴尬,他道:“启禀陛下,按照线索臣等细细查探,只能查到此二人户籍确为理国府十九年前安排的,且……臣等查出……理国公对冯家姐弟下手便是用了同一批的户籍。” 嗯?贺云昭猛然瞪大眼睛,十九年,那时候裴尚玄还不是理国公吧,竟然还与前任理国公有关。 紧接着在场众人都听到了一段奇怪的故事,原本是救命恩人的冯家反倒被裴尚玄消灭了最后的血脉。 李燧不忍的叹息一声,他看向裴尚玄,“你如何解释?” 裴尚玄脸色霎时间苍白起来,心中隐隐泄气,瞒了这么多年,竟还是有这一天。 他扭头看向裴泽渊,眼中隐隐恨意,若他还有其他后代此刻必然还为了子孙挣扎一番,但他的后代只有裴泽渊。 这畜生不如的小子,还为他做什么? 以往迎着裴尚玄这样的目光裴泽渊总是沉默的,他能行动报复父亲,但嘴上反倒不曾说什么。 此刻贺云昭就坐在他身旁,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拉住贺云昭的袖子,扭头看向裴尚玄,他嗤笑一声。!!! 裴尚玄瞬间受到刺激,他双目赤红着道:“陛下,臣到如今的地步,全是那冯家人所害。” 吴是默默补充道:“理国公可以先解释你们理国公府与二王案的牵扯。” 事到如此,还有什么不能交代的,裴尚玄将裴家曾与二王有所牵扯的事如实叙述。 他解释了冯家姐弟称冯家是为裴家顶罪遭难了,他们手里有证据,所以那些年他才被冯家姐弟胁迫。 贺云昭目光一冷,不愧是理国公啊,事到如今还在把自己把往无辜方向塑造,谋反是他父亲牵扯的,干坏事是冯家姐弟胁迫的。 听完后,众人长久的沉默着。 看来一切的起源都是曾经的二王案。 “唉……”李燧叹口气,手指紧紧的攥住扶手,他看着众人道:“知道为何朕断定萧指挥使的死与裴尚玄无关吗?” 众人不解。 李燧的视线从陈阁老、裴泽渊、贺云昭身上以此扫过,最后落在了眼含希望的裴尚玄身上。 “你以为老理国公是如何死的?” 这一句震耳欲聋,裴尚玄猛的抬起头,他震惊的看着皇帝。 李燧眨眨眼,眼睛泛起潮气,心中复杂难言,“老理国公正是交代了他所参与的所有部分,最后了结了自己,先帝才破例赦免了裴家的罪责。” 说了结还不正确,因为理国公要是想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裴家就不能死的不明白,可他身体实在好,想要拖到自己病重都难。 于是他是把自己活生生饿到死的,才得到了先帝的宽恕。 裴尚玄能够同宁安公主成婚,一方面是宁安公主喜欢他,另一方面则也是因为二王都算间接死在老理国公手里,这算一功。 老理国公又愿意了结自己把事情翻篇,留下一个干净的裴家,先帝也便允许了此事。 在裴尚玄开口之后,李燧才恍然明白一件事。 父皇是让他从头到尾都知情,而裴尚玄在父皇和老理国公的安排下却不知道裴家早就认罪。 裴家因为利益会一直站在他这边,老理国公认罪之事只有他与陈阁老知情,他随时能把此事翻出来雷霆处置裴家。 这对裴家很残忍,对被蒙的团团转的裴尚玄来说何其荒唐,但对皇帝来说,这是先帝留下的后手。 是先帝确保自己儿子能够安稳坐在龙椅上的保障。 直到此事完整的暴露出来,李燧才明白父皇的谋算。 裴尚玄怔在原地,他荒唐的一笑,笑声越来越大,何其残忍! 他竟如同笑话一般汲汲营营的保护着裴家的一切,生怕裴家被治罪。 而今却告诉他,陛下早就知情,他父亲早就认罪! 笑着笑着眼泪夺眶而出,他眼中满是血丝,神态狰狞的看着皇帝,道:“你就看着我如同一个跳梁小丑一般到到处蹦跶。” 李燧长叹一声,用力闭眼再睁开,他道:“朕以为你知道此事。” 第57章 贺云昭抬眼一瞧, 她先去瞧了一眼皇帝,看他微红的眼……心中过了一遍此事。 老理国公参与了二王谋反之事,他定然不是主谋, 不然先帝也不会饶过他。 但在谋反这样一件大事上, 曾经手握京都大营指挥权的老理国公必然是一个重要角色, 或许他正是因为陛下收缴了他的权柄才心中不愤参与进去。 虽不知中间如何操作, 是老理国公幡然醒悟还是先帝棋高一着提前算计……贺云昭倾向于后者。 若是当今陛下登基之后,裴尚玄知道自家不干净的底子, 但皇室如此厚待他, 他必要以忠诚相报, 那他与陛下就是君臣相合, 不仅是从小熟识的伙伴更是姻亲关系。 这其中还有个关窍, 那就是先帝对陛下的性子十分了解, 知道他是个性格温和对下怀柔的人,万不会故意提起旧事去刺裴尚玄的心。 假如陛下是那样用旧事拿捏裴尚玄的人那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局面了。 而裴尚玄呢,他本就是骄傲的国公世子,又尚宁安公主为皇室驸马,即使父亲早亡,他仍然凭借着独一份的信任再次进入京都大营。 若是以他为主角, 甚至能赞一句重振家族。 先帝对人心的洞察简直到了可怕的地步, 新帝登基后若是手段狠厉那自然不惧裴家如何,能够紧紧的将人捏在手心里。 但若是陛下仍然温和待下,那么心怀忐忑的裴尚玄在长久的不安和紧张中就会生出心魔,只要有人轻轻一推, 他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而此时的裴家既有在军中的声望又有几十年积攒下的家底,全部都到了宁安公主之子的手中。 可以说裴尚玄的所有路全部被堵死了,裴家只有效忠一条活路。 而这样一个看似复杂的局, 先帝只需做一件事,那就是令老理国公不得告知裴尚玄此事内情。 老理国公了结自己之前听到先帝如此吩咐当然会认为先帝是信守承诺放过裴家,再不提此事。 况裴尚玄那时候年纪也不大,他自然不可能参与进这样一件大事中去,但是知情是必然的。 老理国公就这样怀着感恩和欣慰以及看到儿子尚公主的荣耀,他会心甘情愿的去死。 最顶级的谋略从来不是多米诺骨牌一般算计到每个位置该做什么,而是利用现有的局势做出最简单的行动,然后让局内的人无论如何行动都必然会走上那条路。 至于嫁给裴尚玄的宁安公主,以先帝的眼力自然能瞧出自己这个女儿是再自私不过的人,谁过的艰难她都不会艰难。 贺云昭轻呼一口气,从十九年后的一桩案子牵扯出的旧事里居然能看到先帝谋算的风采,幸之甚之。 她眸色晶亮,两颊悄悄泛起薄红,五指用力攥在掌心,兴奋的劲艰难的被压下来。 却听陛下颓然一声叹息,摆手叫人将裴尚玄带下去,吩咐道:“便从十九年前裴家伪造的户籍查起,叫朕看看还有多少余孽。” 李燧是真的有些伤感,他自认为待裴尚玄已经足够好了。 先帝放过裴家一马,他故意忘却此事从来不提,免得戳了裴尚玄的心。 却不想人家什么都知道,自认为家底不干净的处处瞒着他这个皇帝呢! 一腔好意错付,反倒是被人看作傻子,李燧心情也不好。 他抬头看着吴是,吩咐道:“放开手去查就是,不必顾及什么,一切有朕做主。” 吴是肃穆一张脸抱拳领命,遂退了出去。 裴泽渊也是情绪复杂,他万万想不到,一切的起源竟如此荒唐,他也身处先帝的局中。 他忍不住扭头看向贺云昭,只见她眼睛冒光,他一时间倒没那么心情复杂,有点好奇贺云昭在想什么。 他伸手扯了扯贺云昭的袖子。 贺云昭纳闷扭头,她盯着裴泽渊思索片刻招招手,裴泽渊立刻附耳过来。 她道:“别难过,算计来算计去,最后裴家的东西不都是你的嘛。” 裴泽渊:“!” 他瞳孔震动,好像……真是如此…… 裴家十九年前早就认罪,且是先帝准许的,裴尚玄做的事仅仅是为了埋藏旧事,从律法上讲裴家是没有过错的,只有裴尚玄一人有杀死冯家姐弟的错。 而裴泽渊本人,既无过错,还是宁安公主之子,有皇室血脉,能够完全接手裴家的一切 任它几十年积累,不论是军中人手还是府里的银钱都落到了裴泽渊手里。 这样一看,先帝还是个十分仁慈的人,他给忠于陛下的人都留了一条很好的路,只是裴尚玄心思阴暗以己度人。 他有太多机会能够在陛下面前自陈,他只要说他对之前的事都不知情但冯家上门威胁,他心中不安。 但凡给宁安公主负荆请罪的那个表演欲拿出十分之一到陛下面前都能顺利过关。 李燧也正是伤心如此,幼年相识、君臣多年,几十年的相处裴尚玄心里却防备他。 他叹息一声,竟觉出疲累,“到底是朕看不透人。” 贺云昭伸手悄悄捏了一下裴泽渊的手臂,眼神示意他去安慰陛下。 裴泽渊缓过神来,他起身上前认真道:“舅舅别伤心,如今真相大白是一件好事,他再也不能伪装自己,暴露了真实面目也不能再欺君。” 李燧扭头,他眼神剧烈颤动,“……” 贺云昭蹙眉,她上前一步温声道:“陛下,臣有一言,理国公从前在陛下面前伪装颇多,说不定心中对陛下有诸多不臣之恶念,如今一朝伏法,也是幸事一件。” 每个字都铿锵有力砸在李燧身上! 真相大白……欺君……伪装颇多……恶念…… 李燧手臂颤颤,他抬眼震惊的望向裴泽渊、贺云昭二人,“……朕……” 陈阁老呆住了,他一大把年纪万万没有想到能同时见到卧龙与凤雏,这么会安慰人的两个人居然同时出现了! 陈阁老忍不了了,为了陛下! 他站起来走到皇帝身侧,他道:“陛下宽心,理国公之事乃是他本人咎由自取,或有先帝之因,但究其根本是他辜负了陛下一腔好意与爱臣之心。” 李燧心下稍稍安慰,抬手抚着自己胸口,他心中隐隐有愧,看着裴泽渊时尤其如此。 若是他能在登基之初与裴尚玄说清此事,那么也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贺云昭一听陈阁老体提及先帝,也温声赞道:“先帝仁慈。” 李燧:“……” 陈阁老:“……” 仁……仁慈吗? 孩子听我一句,这不是歌功颂德的好时候啊 ! 陈阁老满目震惊,只见贺云昭满脸赞叹道:“先帝能够提前收复老理国公,为了京都安稳宽恕他的罪责,不愿多造杀孽,先帝仁慈,臣等敬服。” 真……真的吗? 李燧瞳孔震动,他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另一旁的裴泽渊看着贺云昭侃侃而谈,一下子就听进去了,他认真点点头。 李燧再次扭头看看自己外甥,泽渊……你? 贺云昭说的每句话都没错,给先帝歌功颂德更是大晋的政治正确,连皇帝本人都不能反驳什么。 可……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李燧努力撑住了表情,他道:“泽渊,小贺,你们先退下吧,朕还有事与陈老商议。” 两人对视一眼,拱手称是,随即退了出去。 待人一走,李燧忙拉住陈老的手,急切的传达情绪,他道:“陈老,你懂吧?” 陈阁老猛的点点头,回握了手掌,连连点头,“陛下,臣懂!” 在先帝这样密不透风的算计下,哪条路都是死路,只有忠于陛下被陛下捏在掌心中揉扁搓圆才是唯一活路。 连身为皇帝的李燧都忍不住回忆起父皇在位的那些日子。 陈阁老更是心有戚戚,恨不得现在立刻肝脑涂地表忠心,万一先帝也给他留了后手,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啊! 李燧试探问道:“他们两个年轻人一定是比较上进才歌功颂德的……对吧?” 陈阁老看着陛下,他诚恳的点点头,“陛下,确实如此,年轻人急着建功立业,难免急躁,咱们要好好引导才是。” 李燧心里一松,笑道:“确实,泽渊是个孝……”想想裴尚玄…… “善……”想想那些作对的人…… 他坚强道:“泽渊还是很知恩图报的,贺云昭救他一次,他就视贺云昭为亲兄。” 陈阁老噎了一下,想想小裴将军刚才挥刀那两下,作为文人的陈阁老实在欣赏不来,又不能驳了陛下的兴致。 脑子一转,回忆到的是贺云昭所写诗词,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状元郎,他年轻时候也是状元来着。 陈阁老笑道:“贺三郎也是温润如玉才华横世,能有如此的年轻人辅佐陛下,臣这把老骨头都能歇歇了。” 李燧哈哈一笑,他抬手点着陈阁老,“陈老身体康健,再为大晋效力五十年也不成问题。 “那臣岂不是成了老怪物,还是早早给他们年轻人腾位置才是。”陈阁老玩笑道。 李燧无奈的摇头笑笑。 …… 出了太极殿的贺云昭还有茫然,她扭头看着裴泽渊,问道:“我难道很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吗?” 裴泽渊俊秀的脸上浮现一丝疑惑,他真的低下头认真想想,小贺哥哥安慰他几次,都很有用啊,还能出一些好主意。 他摇摇头,看着贺云昭道:“你很会安慰人。” 贺云昭摸着下巴细细一琢磨,对啊,难道她安慰的不到位吗? 不可能啊,难道是陛下心思太敏感? 算了,贺云昭摇摇头不再去想,反正也没说错什么话,就算是安慰的不到点子上,顶多被人说一句太耿直了些。 耿直又不是什么坏名声。 两人出了太极殿便一道往翰林院去,贺云昭笑道:“我是去翰林院当值,你去做什么?” 裴泽渊抿唇笑出了两个小小的括号,他玩笑道:“我去帮你做事。” 贺云昭忍俊不禁,“真的假的?” “真的啊,我能帮你做的肯定做。”裴泽渊道,“只要你不嫌弃。” 贺云昭扭头细细去观察他,裴泽渊摊开手臂一脸无辜的任她观察。 她啧了一声,道:“我感觉你如今倒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 裴泽渊轻笑一声,他抬眼望着皇宫四四方方的天空,碧空晴朗,映衬着皇宫的朱墙金瓦都那么漂亮。 “我也弄不清,似乎知道一切真相后心里反倒是松了很多,起码裴尚玄不是真的疯癫,他是为了埋藏旧案。” 一个为报恩情漠视妻儿又在爆发之后杀死恩人的疯子与一个为了埋藏旧案费尽心力的罪人,好像后者更容易接受一些。 裴泽渊侧对着贺云昭,他干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鼻梁高挺,分明的下颌线在光线下看起来有种清透的美感。 唇是唯一彩色的位置,他的嘴唇并不薄,男人的嘴唇要一点弧度才好看。 贺云昭嘴角弯起,或许从前太沉闷,即使裴泽渊话也不少,但总有沉默之感。 如今卸去包袱,便有天光日明之感,瞧着都更加俊俏了。 “唉?”贺云昭好奇道,“你是不是喝茶少了,嘴有点干。” 裴泽渊:“!” 卸下了人生的包袱,背上了形象的包袱。 他瞳孔震动,下意识道:“半日没喝茶了。” 他们一群人在太极殿紧张的讨论案情,自然没法轻松的喝茶。 贺云昭倒是还好,她在人进来之前已经同曲瞻一起喝了一杯茶。 既如此,她便道:“你不是要帮我的忙,正好去翰林院喝杯茶吧。” 裴泽渊道:“一定帮你,” 贺云昭撇嘴,问道:“你会修书吗?” “你懂乐曲吗?” “你有经验吗?” 裴泽渊被问的呆住了。 贺云昭玩笑的觑他,差生还要帮优等生做作业,切! 果然如此,到了翰林院的裴泽渊只是喝了一杯茶解渴,瞧一瞧贺云昭办公的直庐。 直庐便是翰林院官员当值的屋子,陛下若有召见能够及时赶过去。 曲瞻抱着手臂瞧着这位小裴将军,抬抬下巴,“小裴将军也是爱好文卷之人?来翰林院是为了借书?” 裴泽渊眼睛一眯,他平常心机不深,但也不知为何到了曲瞻面前,他总有强烈的危机感,脑子转的飞快。 他扭头有点无措的看着贺云昭,“我是来给贺修撰帮忙的。” 贺云昭扑哧一笑,道:“你还当真的,哪里用得你小将军修书,倒怕修好的书被大学士打回来。” 埋头做事的顾文淮不知何时抬起头,他瞧瞧抱着手臂的曲瞻,再扭头瞧瞧低头笑着的裴泽渊。 嘶! 朝堂的水好深啊!话语间竟然还有机锋,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几人闲聊几句,曲瞻想起一件事,笑道:“人都说一家好女百家求,如今一瞧不是虚言,前些日子就听宋家、王家去了,明日我叔母也要登贺家的门呢,还不依不饶的要拉着我作陪。” 他看着贺云昭道:“你可别嫌我登门勤,我这堂弟若是不成,我舅家的堂哥或许还要登门呢。” 贺家虽落魄了十几年,但是人人都是瞧的出贺家在贺云昭手里必然不弱,以她的才华,即使不做官也是文坛巨擎,做清流名声只会更好。 更别提贺家三代单传,家底绝对不薄。 既有贺云昭这样朝堂新秀做小舅子,又有前面贺家大姑娘贤惠温柔的名声在,贺锦墨在京城适龄的姑娘里极为抢手。 消息灵通些的还知道那贺家的大女婿是被贺云昭拉拔着考中了秀才,更是惹得不少人热切。 曲瞻此话也不假,他叔母是一门心思的看中了贺家。 但也知前面有几家登门被拒了,心态反而平和,被接受了自然皆大欢喜,被拒了也能接受。 曲瞻的舅家不知道从哪儿得到消息,就等着曲家被拒后他们家也上门求娶,还提前预定了曲瞻的下个休沐日。 这曲瞻与贺家三郎是好友,拉上他说不定有胜算! 曲瞻无奈道:“我也不想去,但实在没办法,到时候若是两家的郎君有什么不妥之处可别牵连我。” 贺云昭也叹口气,“递消息的人家太多了,实在难选。” 裴泽渊轻咳一声,吸引了贺云昭的注意力,“或许我也要上门一趟,姑母要替宗室一位表弟做媒,拉着我上门呢。” “啊?”贺云昭楞了一瞬。 …… 或许也是怕被拒绝了有些尴尬,几家竟是同一位媒人带着上门,贺云昭也算是见识到大场面了。 这还是亲自来了贺家的,递帖子的更是数不胜数。 贺锦墨都来不及装一装害羞,她选择太多看花了眼。 她坐在一屏风后面,捏着扇子轻轻遮住面孔,她抬眼隔着一层屏风去瞧,能听见些许声音,脸庞不由得羞红。 贺云昭端着茶杯,她面上平静无波,眼神却悄悄看了过去。 曲瞻立在他叔母身后,挑眉回应贺云昭。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想笑。 贺云昭瞧不上曲家四郎,那是因她认为此人担不起事来。 但这位曲四郎今年刚刚十八,比贺云昭还小一岁,比贺锦墨小两岁。 脸庞稚嫩眼睛亮亮的看着……贺母。 曲四郎可是有一副好面孔,说话有些笨,但看起来真诚。 另一边则是熙合公主亲自前来,保媒的对象是成亲王府的二郎李旷,年十七,也同样是个俊俏的,只是他眼含怒气的冲着曲四郎去了。 贺云昭心下皱眉,这人不稳重不成,曲四郎是个软柿子一样,也不成。 她心里摇摇头,对两个人都不满意。 她不满意,贺锦墨却满意。 曲家四郎斯文有礼,出身又好,曲家是簪缨世家,从没听过什么丑闻,若是要选,她选曲四郎。 成亲王府那边虽然来了熙合公主,但是贺锦墨也是去过襄王府,她对王府没什么好感。 那些年贺家败落了,襄王虽然念着自己女儿,但王府众多人却未必各个对贺家友好,贺锦墨更是讨厌在那堆姑娘中玩。 她宁愿选曲家,宗室没什么用,曲家说不得还能帮衬帮衬昭哥儿。 贺母笑容满面的同两边人说着话,她心里的得意要努力压下去才行,这一家好女百家求还真是应在他们家头上了! 她招招手,笑着道:“锦墨,出来见礼。” 贺锦墨从屏风后走出来,屈身同熙合公主与曲家二夫人见礼。 裴泽渊瞧瞧自己表兄,他再瞧瞧那边的曲四郎,好似确实是那边比较配。 思及此,他狠狠瞪了一眼表弟。 李旷没察觉到恶狠狠的表哥,他眼睛一亮盯着贺锦墨看去了。 贺云昭心中对这两个人都不满意,也没继续怎么观察,但只是二姐出来的一瞬间,她便感觉不对。 二姐出来时按照礼仪应当先看向熙合公主,她却先瞟了一眼曲四郎才收回视线去看熙合公主。 贺云昭眼睛眯起立刻打量曲四郎,只见他表情变化了一瞬,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 贺云昭蹙眉。 沉思片刻,她便明白过来,想必是有大姐的名声在前,曲四郎认为二姐也是极美的姿容。 只是一见本人…… 贺锦墨是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贺云昭自然看她百般可爱万般美丽,但男子很少会喜欢这种。 贺云昭心下冷笑。 曲四郎心机不深,他失望的神色但凡是个有眼力见的都能瞧出来。 曲瞻皱眉,他抬手按在堂弟肩膀上,用力狠捏了一下,咬牙低声提醒道:“你小子是不是想死!” 曲四郎吓的眼睛瞪大了忍着疼没敢出声,但他眼泪哗的一下冒出来了。 贺云昭笑了,愉悦的道:“莫非是曲四郎见了我姐姐一面便热泪盈眶,这可不妥,道长曾说我姐姐成婚前最好不见哭声的。” “我不哭!” “我从小到大没哭过!” 两声震天响把贺云昭思绪都打断了,她满目震惊的看着突然跳出来的李旷。 一个蠢,一个傻,这姐夫质量这么差吗? 李旷站起来时也蒙了,他喊完自己耳朵红的不行,一瞧满屋子人都在瞧他,他坚持着补了一句,“我真的没哭过……” “哈!”贺母尴尬了,“哈哈……哈哈……李二郎真是……风趣啊!” 熙合公主丢脸的甚至想要钻到地毯下面去,她就不该答应这件事! 李旷梗着一口气就是看着贺锦墨,贺锦墨有些莫名其妙。 她没瞧见曲四郎有些失望的的样子,只是不喜李二郎如此做派。 她想要的是像昭哥儿那样既有本事又脾气温和的。 曲四郎看起来虽不知道有没有本事,但说话很真诚脾气看起来也很好。 本是前来求娶,也不可能当场定下,何况还出了李旷这么个莽撞的人。 贺母只好笑着圆过去,熙合公主与曲夫人也互相配合将此事掀过去。 回府后,曲二夫人倒是满意,她道:“贺家姑娘端庄大方是极好的,今日四郎也表现不错,怎么都比成亲王府那个小子强多了。” “呵!”曲瞻冷笑一声,瞧了一眼堂弟,他道:“再有这种事可别叫我去,丢人时候想到拉着我了。” 曲二夫人皱眉,“唉?” 曲瞻甩甩袖子,要不是顾及在贺家不好发作,他就要收拾这小子,“瞧人家姑娘出来你还失望?” “失望什么?你既不是真心娶还拉开架子前去,是要骗谁呢!” 他气的转身就走,迈了两步还是生气,回头抬脚就给了曲四郎两脚。 “呸!” 曲二夫人吓的直拍胸口,她连声拦着曲瞻。 待曲瞻走后,曲二夫人细细一问才知这小子做了什么。 曲二夫人气道:“二郎与贺家三郎都是人精一样的,你在他们面前作怪,是蠢到家了!” 曲四郎有些委屈,他是真心求娶,只是见过贺家大姑娘与贺云昭,便认为贺家二姑娘也是如此。 他嘟囔道:“她长的不好看也不能怪我。” 曲二夫人气的闭眼睛,最后也是没忍住,狠狠揪了曲四郎的脸,她怒道:“你还好意思讲!” 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 第58章 晚间, 仆妇们烫了几壶热酒来,并五六样小菜一同送到房里来。 黄酒这东西要热着吃才能体现出风味,酸甜味平衡, 入口柔和, 绍兴香雪的味道更像是甜米酿。 贺云昭的酒量好, 她便单要了一壶陈年黄酒, 干果香料气息更加浓厚。 贺锦墨品着绍兴香雪,她眼神还瞟着贺云昭这头。 贺云昭瞧她感兴趣, 便倒了一杯递给她。 陈年黄酒一入喉便与甜滋滋的绍兴香雪是截然不同的气味, 贺锦墨瞪大眼睛, 她哈出一口酒气喷在掌心闻一闻果然是不同的刺激味道。 贺老太太酒量也不错, 她便同贺云昭喝同样的酒。 既是凑在一处, 少不得说一说今日的事, 本也是为了此事才凑在一起的。 贺母叹口气,“是这个也瞧不上,那个也瞧不上,算来算去,总有不足之处。” “从前给锦书相看的时候虽也细致,但那时咱们家撑不起来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如今昭哥儿撑起来了, 反倒是择婿艰难。” 贺云昭眉端一挑,笑着捏起酒杯,她道:“既都挑不中,那不如就留二姐在家中, 一辈子养着就是。” 贺母还没笑骂呢,贺锦墨倒要先来捶人了,她咬牙给了弟弟两下, “浑说什么!” 这小子气人倒是一把好手,怎么可能不嫁人呢,她已经是姑娘里年纪很大的,再不嫁人,拖到过了二十,那便更难了。 贺云昭玩笑道:“那招赘?” “胡诌!”贺母气的拿核桃来丢她,“哪有家里有弟弟还招赘的,何况你难道不清楚招赘的都是什么人?” 男婚女嫁是千百年来流传下的习俗,能接受入赘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 若说贺锦墨如今能在曲家和王府中间选择,那么若是换成招赘,可要下降七八个等级才成。 且能接受招赘的,要么就是吃口饭都难,要么就是对贺家有所图,这种能是什么好东西。 贺云昭轻轻点头,没再说什么。 “锦墨,你瞧哪家公子更好?”贺母问道。 贺锦墨回答道:“今日曲家四郎就不错。” “不错?”贺云昭支着手臂挑眉问道。 “是啊。”贺锦墨掰着手指细数曲四郎的种种优点,“他出身好、脾气好、说话很真诚,看曲二夫人也是好脾气模样,这样的人就很不错了。” 贺云昭伸出小指挠挠眉梢,她也不知该如何说,只好给娘使一个眼色。 她是个弟弟身份,要是明说了反倒叫二姐更加难接受。 贺母有些为难,她看看贺云昭躲避的眼神,只好开口道:“曲四郎不成,娘估摸着他对你不是很满意。” “不是很满意?”贺锦墨不解。 “就是看你不太合他眼缘。” 贺锦墨:“啊?” 贺母说不下去了,她把皮球踢回给贺云昭。 贺云昭无奈一叹,她只好开口道:“他约莫是认为你同大姐长的像,但瞧你相貌可爱,心有失望。” 贺锦墨愣了一瞬,随即怒气大爆发,她愤怒喷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还敢来指点我的外貌,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叉着腰气的像是一根头上冒火的小辣椒,在榻上就直起身子指着房梁骂人。 骂了两句她哇的一声又哭出来,“呜呜我真的不好看吗?” 嗷的一声扑到贺母怀里去,她知道自己长的不如姐姐弟弟相貌好,但也不丑啊! 凭什么来个求娶的人还能挑拣她的相貌了,她瘪着嘴,睫边挂着眼泪珠珠,“我怎么丑了!我还没嫌弃他没有功名呢!” 要说贺锦墨对曲四郎还真没什么印象,不过是综合考量一下,认为此人条件更好,加分项多,才想要选。 如今一听被自己选的人居然嫌弃自己相貌,可把贺锦墨委屈坏了。 贺母连忙拍拍她,但也气的骂她两句,“都二十岁的姑娘了,还这般小孩姿态,没出息!” 她拍在贺锦墨后背的手都用力了三分。 贺云昭玩笑道:“二十岁的姑娘还能哭成这样,这才是说咱们家姑娘养的好,不受屈!” 贺母瞪她一眼,“你少说些话吧。” 她一耸肩,抬手捏住自己嘴,好好好,她闭嘴。 贺锦墨嚎了两声也就停下了,她憋着嘴道:“那我不要曲四郎,换一个,成亲王府那个也不要,傻里傻气的,一看就是笨蛋。” 贺母无奈,“那你要什么样的?这两人已经是不错的了。” 虽然贺云昭瞧着这两人都不满意,但贺母已经是经过了精挑细选。 做母亲的才最了解女儿,贺锦墨心眼子不多,要她缝衣服做糕点养花草是样样都行,称一句蕙质兰心不为过。 但贺锦墨年纪摆在这,要么挑二十出头没成婚的,要么挑比她年纪小的。 家世自然自不必说没有差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最起码是吃穿不愁能继续娇养着贺锦墨。 而那些二十出头的哪怕是小了一岁的十九的郎君,少年郎十五六便识得情滋味,女人于他们而言绝不新鲜,得了贺锦墨这么个不算有情趣的夫人未必能讨得好。 且那些心机深沉野心大的,不消片刻就能把贺锦墨吃透,拿捏的死死的。 既嫁了人便是一家子,连贺母也不能猜测出贺锦墨嫁人后会是如何情态。 只好往好了选,曲家四郎为人虽不够伶俐,但也正是不够厉害,贺锦墨才压得住。 况曲四郎既然是文人,那就绕不开贺云昭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贺云昭能把人按在手心里,能叫他一直捧着贺锦墨。 再说那成亲王府的李二郎,虽宗室没有实权,但他身上怎么也会有个国公的爵位,家境富裕地位超然,且宗室本就没权,贺云昭照样拿捏的住。 况贺云昭那件事,贺母心里也有数,若是成了,宗室还不是任她说了算。 且这二人有个共同点,年纪小相貌俊俏。 曲四郎比贺锦墨小两岁,李二郎比贺锦墨小三岁。 年纪小在女人这方面便没有那些油滑,待贺锦墨也会更好一些。 贺母道:“这二人年纪小心性也不算稳重,但你去了就能做主,两人家里都简单好相处。” 她指了指贺云昭,“不信你问问昭哥儿,那年纪大一些哪里还有什么干净人。” 贺云昭回忆了一下赵同舟等狐朋狗友,嘶,她眼神一瞟,迎着二姐好奇的眼睛尴尬的摸摸鼻子。 贺锦墨陡然泄气,她道:“这两个都不好,再换再换。” 贺云昭瞧了一眼,她倒是想起件事来,祖母曾提过穆砚如何,但被娘给否了。 她认为穆砚很不错,人品好性格温和会照顾人如今还是实权武官,况且穆伯母与她娘是手帕交,她与穆砚关系也好。 不过贺母坚决不允,穆家那一溜兄弟姐妹七八个,光亲生母亲就三个,那种人家复杂的很,不是贺锦墨能应付得来的。 贺锦墨道:“那我选个寒门的举人如何呢?能考上进士那种。” 贺云昭摇摇手指,不是很赞同,她道:“低嫁不适合你。” “寒门学子若是娶了你,不会认为是你选中了他,他会认为你在押宝,是他有能力你才会选他。” “于是你的任何优点都会被高于他的出身掩盖,他只能看到你的缺点。” 例如容貌不合心意、才华不匹配、腹中没多少文墨,不能红袖添香。 长久的日子过下去,他只会觉得自己在忍耐,为了前途忍耐。 等到有朝一日他飞上枝头了,他不会继续忍,立刻就会补偿自己,选他认为合自己心意的女子。 贺云昭就是个聪明人,她也最懂自己这种‘聪明人’的恶习,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只会厌恶枕边人的愚笨。 贺锦墨有些不服,她问道:“难道就没有知恩图报心性高洁,既怜我爱我又没有坏心思的人吗?” “有!”贺云昭斩钉截铁道:“肯定有啊!” 她看着二姐,摊手无奈道:“真有这样的人,可咱们瞧不出来啊。” 况且,即使她认为自己能压制住姐夫,可夫妻二人睡一张床,即使受了什么委屈,也很难直白的找她撑腰。 一时间几人都有些泄气,相看一个合心意的女婿居然如此麻烦。 贺云昭看着二姐若有所思,她便问道:“二姐,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呢?” 贺锦墨扭头一瞧,愁眉苦脸道:“我也不知道。” 贺云昭摸着下巴认真思考,她最后道:“那我给你两个选择如何?” “一个是聪慧过人能撑起所有事情,你崇拜他敬仰他。” “另一个是虽然不够稳重,但真心喜欢你爱护你,会逗你开心。” 贺锦墨犹犹豫豫,她想了好半天。 贺老太太忍不住道:“还是第一个好啊,如果你官人身上没有你欣赏你的地方,那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呢。” 贺母也是点点头,既曲家与成亲王府不行,那就不选年纪小的,从年纪大的人里面选。 贺云昭无奈,这二位实在是经验之谈切身体会,祖母便是崇拜敬佩祖父,而爹在世之时也是撑起所有事不叫家里人烦心。 贺锦墨眼神犹豫着看向祖母与母亲,她再看一看贺云昭,她小声道:“我想要第二个。” 能够崇拜敬佩的夫君是很好啦,但……她对其他见过的男子很难升起崇拜的心啊。 若论起本事,谁又比得上她家昭哥儿呢? 家里有这么一个弟弟,她出门在外还真没遇到过值得崇拜的男子。 贺云昭抿唇忍不住笑意,她看向祖母与母亲满是戏谑,她就说年纪大的不行,年纪大太油滑了。 两位长辈对视一眼,无奈叹气。 贺云昭斜斜倚着把手,嘴角一勾,她似是玩笑道:“要是二姐是位公主,那就选谁都容易。” 闻听此言,贺锦墨端起酒杯痛快的饮了一口,哼了一声,“我要是公主想挑谁都行,也不必担心麻烦。” 贺云昭手里不知何时拿来一柄玉如意,手掌大小刚好适合把玩 她抬眼瞧着二姐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蛋,轻笑一声,“那要是公主与侯爷呢,你选什么?” 酒量不好的贺锦墨已经有些迷糊,奇怪道:“女孩怎么当侯爷?” 贺云昭两手一伸枕在脑后,她玩味道:“你不姓李,当不了公主只能当侯爷了。” 她眯着眼睛伸手点点二姐脑门,道:“以后你就叫圆圆脸侯爷!” 以为是说笑的贺锦墨被逗的不行,她手撑在榻上用两只脚去蹬贺云昭,蹬的两条腿飞快像只小胖鸟,她还要扭头告状,“娘!昭哥儿又逗我!” 一旁的贺老太太与贺母对视一眼,她们被噎的差点没喘过气来。 再看看翻个身去抓人小腿的贺云昭与‘不知好歹’告状的贺锦墨。 贺母两眼一闭,她不想去管两人的官司。 只想在心里默默祈祷,就不能让她弟弟也是女孩吗? 如果贺云昭知道她娘竟然有如此离奇的想法,只会告诉她娘,她与舅舅不是男女的区别,是人与猪的区别。 …… 另一边的成亲王府就没有贺家这样热闹了。 李旷叫的像一只被人射中的傻狍子,他嗷的一声,“都怪表哥!” “你说让我……让我好好表现的,你说贺三郎说话最顶用,一定要讨好他。” “他说什么我都接!” 熙合公主嘴角抽搐,她自在了一辈子,从未如此丢脸过,多亏了她的侄子与外甥,把这辈子没丢的脸全丢在贺家了! 裴泽渊抬手按按眉心,他看着李旷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道:“我是同你说过云昭很重要,要你千万不要得罪,一定要讨好,可你居然那么笨,他不嫌弃你才怪!” 李旷不依不饶,他气道:“要是我自己来贺家早就同意了!” 裴泽渊冷哼一声,他用力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吓的李旷不敢继续闹。 “够了!憋回去!” 李旷委屈的不敢说什么,只道:“我就喜欢她,我只想娶她,表哥你帮帮我吧。” 李旷是真憋屈,他才是最先喜欢贺锦墨的那个,在熙合姑姑的宴会上他们见了好几次。 他每次跟家里提要去提亲,爹娘总是告诉他,跟他说他年纪太小,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上门提亲的。 如今一瞧,分明是敷衍。 一听到居然有人上贺家提亲,李旷那里坐的住,一溜烟跑到熙合姑姑家求她帮忙上门。 曲家小贼分明是故意跟他撞上,还找了曲瞻做说客! 厚颜无耻!还好他也有表哥裴泽渊帮忙。 外界都知曲瞻是贺三郎的好友,殊不知他表哥裴泽渊才是真正的至交好友! 李旷满怀信心的在裴泽渊的指导下上门了。 裴泽渊其实分析的没错,贺云昭在贺锦墨的婚事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主导地位。 他心里清楚,贺云昭是十分强势的人,且十分乐意安排好一切,尤其在姐姐的婚事上,绝不会轻易放手,若是脱离了贺云昭的预估那才会让他浑身不自在。 以贺云昭的性格,若是他瞧不上的人绝对不会让贺锦墨嫁过去,而他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哄的贺锦墨改变主意。 好消息是裴泽渊的分析是正确。 坏消息的是……他一直强调贺云昭的重要性,导致李旷太紧张,时刻注意贺云昭的话语,随时准备接话。 本来是贺云昭讥讽曲四郎的话,他当成了考问,回答的太过迅速。 等到发现自己犯蠢之后,一切都晚了。 熙合公主无奈的按住太阳穴,李旷这小子十四岁刚出头就在她府里见过锦墨,一门心思就陷了进去。 只是熙合公主为人正派,她不是那种看自己子侄万般都好的人。 曾有宗室里的女眷,明明也是严格看管自己官人的人,但却对自己娘家侄子的浪荡视而不见,甚至还给自己娘家侄子提供了偷情的地方。 当年事情败露时可是宗室一桩丑闻,这位宗室女面对诘问还信誓旦旦道:“那是我侄子有本事才勾的那女子心甘情愿的往上扑。” 熙合公主忍不住啐了一口,骂她,难道你夫君如此你也要夸他有本事? 从那之后熙合公主总算明白什么叫每日三省吾身,她绝对不要变成那样的伥鬼人物。 所以即使李旷再三恳求,熙合公主也绝对不给他接触贺锦墨的机会。 人家好好的姑娘到公主府来玩,你一个男子往前凑什么。 李旷倒也老实,不敢私下里去接触,只是等着熙合公主举办宴会才好上门。 贺锦墨是见过他的,不过没当作男子看待。 二十岁的女孩子会瞧上十七岁的男孩子,可十七岁的女孩子怎么能瞧得见十四岁的小孩呢。 李旷甚至为了能叫贺锦墨多瞧他几眼还找了武师傅教导,让自己看起来威武一些,也是因此才能同裴泽渊走的近些。 只是出了馊主意,李旷气的都不想叫表哥了。 裴泽渊心中有些尴尬,只是强撑着不叫看出来,他蓦然心头一亮! 他转圈瞧瞧李旷,“我还有个方法,你愿不愿意试试?” 李旷狐疑的看着他,“表哥,你别是又出一个馊主意。” 裴泽渊抱着手臂淡淡道:“是不是馊主意你自己判,我只知道明日曲瞻的舅家就要上门,据说那位郎君才华横溢颇通诗书,还比贺二姑娘大一些很会照顾人,你认为自己比得过?” 读书人总是比武夫更得女子喜欢,何况贺家出了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贺姑娘定然是更加喜欢文人的。 李旷心里一慌,他连忙道:“还请表哥教我。” 裴泽渊观察出来了,这小子在贺二姑娘面前太过紧张,什么都发挥不出来,还不如叫他真诚一些。 这是最后的办法了,若是贺家不喜这样的,那任凭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他招手叫李旷附耳过来,“你就……” 吩咐完之后,他又问道:“若是贺二姑娘还拒绝你,你怎么办?” 李旷立刻道:“那我就再想办法,总能打动……” 裴泽渊摇摇头,他蹙眉道:“不,那你应该放弃,因为你继续努力,对她来说是一种纠缠。” 为了得到不惜惹得心上人厌恶,那还是真心喜欢吗? 李旷这时候脑袋转的倒是快,他立刻道:“没关系,我年纪小,等她夫君死了我再去找她。” 裴泽渊:“……” 他也年纪小…… “表哥,那若是你被拒绝,你会如何做?” “咳咳。”裴泽渊轻咳一声没有回答。 他小声避开熙合公主的视线道:“你也不必装的多强势,示弱一点,发挥自己长处。” “长处?”李旷疑惑。 裴泽渊左看看右看看,不太好意思的低下头用极其小的声音道:“你能做到什么,全说出来。” 李旷若有所思。 第二日,李旷独自一人上门。 贺家的门房看见这熟悉的李二郎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连忙进门去禀报。 贺云昭穿着官服正在吃早饭,她今日还要正常曲翰林院当值。 只听见小厮来禀李旷前来拜访。 她皱眉,“请进来。” 李旷一身揉蓝色圆领衣裳,头发冠起,腰间只系了一条黑色窄腰带,上有祥云纹路。 少年英气逼人,俊秀的眉眼满是紧张。 他紧张的进门,在贺云昭面前,他刚开口还有些结结巴巴。 贺云昭一身官服,她阴沉沉的压低眉眼瞧人时实在是叫人胆颤。 李旷咽了一口口水,他道:“贺……贺修撰,我是真心喜欢二娘的,我……” 贺云昭冷笑一声,起身睥他,眼中满是威慑力,她不笑时过于精致的面孔带来的压迫感简直叫人喘不过气。 但李旷鼓起勇气,他握紧拳头,“我第一次见到二娘时,她正与其他姑娘吵架,说不过人家气的扭头,我知道她喜欢揉蓝、鹅黄的颜色,她爱面子,喜欢吃糕点……” 他脑袋灵光一现,“若是愿意将二娘许给我,我立刻分府别居,就在贺府旁边置办宅子,随时回娘家看,若是不嫌弃,我也可以跟着回来住……” “二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贺云昭还是冷冷淡淡的态度,她甚至还嗤笑一声。 李旷慢慢的低下头,“我是真心的……” 贺云昭便问:“有谁知道你心悦我二姐?” 李旷回道:“我家中父母知晓,从前我年纪小,不肯帮我提亲,熙合姑姑与表兄裴泽渊知道。” 贺云昭懵了,她追问道:“年纪小是什么意思?” 李旷抬起脑袋,他眼眶微红,认真道:“我十四岁就喜欢二娘,只盼着二娘嫁我。” “不敢叫别人知道,二娘爱面子,必厌恶他人议论她。” 此刻裴泽渊教的主动发挥长处他一个想不起来,因为看起来贺三郎真的不太喜欢他。 他垂眸道:“若是不同意,还请贺修撰允许一件事,我大哥前年成亲后府里已经将我的家产分给我,我想为二娘添妆。” 屏风后陡然传来笑声,贺母笑容满面的走出来,她惊讶招呼道:“这是二郎来了,快快坐下,吃早饭没有啊?” 贺云昭皱眉,她刚要说话,屏风后贺老太太也走出来,老太太忙道:“昭哥儿,你快去翰林院当值吧。” 贺云昭闭眼一甩手,她还是出门去处理公务了。 临出门前,她往屏风后处一瞧,贺锦墨正探头去瞧。 贺云昭:“……” 第59章 贺锦墨躲在屏风后, 她悄悄去看李旷。 “呵!”贺云昭冷冷一声,她脚下狠狠一跺。 贺锦墨才不会被吓到,她瞪了一眼后连连摆手催着贺云昭出门。 到了翰林院的贺云昭是没心思处理什么公务了, 一上午仅仅是整理了两份公文。 她唉声叹气的趴在桌子上, 难懂啊难懂! 这李旷一日不见进步斐然, 一露面就拿下了祖母与娘, 二姐好似也十分感兴趣。 这算傻人有傻福? 她伏案思考时,耳边传来一声呼唤, “贺修撰?” 贺云昭抬起头, 她连忙笑着起身, 整理好衣衫, 拱手道:“侍讲大人。” 胡侍讲摸着胡子点点头, 便道:“这些日子你常在太极殿做事, 也是辛苦,陛下还道该叫你歇一歇,老夫便想着唤你过来做些小事,判判字眼。” 贺云昭笑道:“您老是制诰的大师,能有差事吩咐下官做,下官是乐都来不及呢。” 判字眼, 便是各类书籍上一些不太合适出现的词, 判断那些需要避讳,这活儿是很轻松的。 翰林院的上官们具都是学富五车之人,人人都有好几手绝活,这些新晋进士在翰林院是一轮又一轮的进, 他们早就习惯教新人一些东西。 翰林院但凡是有互相倾轧之事,范围仅限于新晋修撰、编修、庶吉士等,上头是不会有人下场的。 庶吉士三年一批, 难道还能次次都拉帮结派不成? 这些上官们都安于翰林院的日子,治学、钻研才是他们的一生追求。 因此在翰林院最不需防备的就是上司了,只消认真做事,便有人来带你。 新晋的修撰仅是贺云昭一人,编修有二,孟丞、顾文淮。 其余考进来的均为庶吉士,但是经过一段时间适应,已经有两人升到了编修的位置。 修撰、编修等官职虽然有品级,但在翰林院内部并不是固定名额的官职,抛开品级不看仅仅是一种称呼,实际上大家做的事情差不多。 几乎可以理解为,他们其实都没有固定的职责,只是享受了品级待遇。 例如孟丞,他习的一手好筝,刚进来没多久便被精通音律的侍书大人要过去一起编修古乐书去了。 而顾文淮稍稍吃亏了一些,音律、绘画等才艺是需要大量银钱去培养的,在这方面他便显得局促了不少。 而贺云昭相比之下倒是受到重用,因有曲瞻的引荐,她一早便得了陛下的赏识,常往太极殿为陛下整理奏折。 贺云昭抓住了机会,她小心观察着皇帝的习惯,力求做到尽善尽美。 当然,最重要的是把握朝堂上的局势,这从各地呈递上来的奏折上都能看出一二。 她不仅仅是整理,还会根据轻重缓急将最要紧的事放在最上面。 同时若是一件事有两种看法,那她会将这二位官员呈递的奏折放在一处,这样陛下在看的时候,便能在同一个时间看到两个方向的看法,不会因为时间差导致先入为主。 有这样一位修撰在身侧,李燧处理起朝政来可以说是效率倍增。 且从前那些编修、庶吉士整理奏折时只是看,他们不敢提出自己的看法,即使记住了东西记的也是各位阁老的批语。 但贺云昭不同,她几乎是在脑子里做好了一个思维导图,并不是以人为中心,而是以一个事件为中心。 只要陛下问,她立刻能将看过的奏折里的情况如实复述出来、不论是刑事案件、运河用料还是银钱使用,她开口就能报个七七八八。 有一日梁阁老到太极殿与陛下商议金水河防涝之事,道是今秋需征调民夫前去修缮河堤。 李燧蹙眉道:“朕仿佛记得去年已经修过一次了?” 他眼睛一瞟看到贺云昭在一侧整理奏折,便问道:“是不是有人呈上过。” 贺云昭稍一回忆便脱口而出,道:“四月初冀州刺史上书称金水河两侧堤坝牢固,两岸百姓早早准备引水种地。” “另有丰庆十二年户部拨了两万两银子修缮,工部认为不够,又拨了五千两。” 梁阁老听的简直呆住了,李燧也愣住了,两人同时瞧着贺云昭。 既是曾经连续修了两次,还花费了大价钱,四月冀州刺史又禀堤坝稳固,那为何又有工部上书提拔需要修缮。 若是这段时间内涨水了为何不见当地官员上书禀告? 此事必有内情,李燧便摆手叫梁阁老停下,吩咐人前去调查此事。 贺云昭能做到如此地步那自然不是因为她天生就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领。 是因她在整理奏折时会刻意仔细看这些固定好的数字、时间、地点,人名不必记得太清,记得姓氏就是。 贺云昭有官瘾,要是在翰林院每日修书治学,她不见得多有精神,虽也专注但不够积极。 但在太极殿接触第一手的朝政信息就不同了,她劲头足的很! 她恨不得一整天待在太极殿做事,而皇帝又是个脾气好爱夸赞人的,惹得贺云昭一天天充满了力气! 同样的道理,每日写稿子写的人都没了精神,但要是跟在最大的领导身边指点江山,那是每时每刻都新鲜刺激。 她表现的实在出众,于是每次到太极殿,皇帝都安排她整理奏折。 有她这样的卷王在太极殿,皇帝处理朝政的效率都变高了。 但唯独有一个问题,皇帝也需要休息啊! 李燧甚至感觉贺云昭在太极殿这些日子是他皇帝生涯中最勤政的一段时间。 每当他看到贺云昭一手翻看着奏折一手将要点写在宣纸上,他总有一种被追着努力的感觉。 但贺云昭实在太有能力效率也太高,导致李燧十分难以启齿,他只能是每日跟着卷一卷,积极处理朝政。 卷了十几日,李燧在皇后的劝慰下决定给自己放个假,于是他先给贺云昭放个假。 前来传达陛下关怀心意的胡侍讲欣赏的看着贺云昭,这年轻人能钻营啊。 短短时间内竟能让陛下都关怀她的身体,还特意吩咐找些轻巧的事给他做。 胡侍讲心里琢磨了一下,贺云昭此人不简单,看着面上温和有礼,但城府颇深啊! …… 凤藻宫。 苗皇后忍住笑意,她抬手拍拍李遂的肩膀,调侃道:“陛下这是挖坑把自己该埋了。” “旁的修撰编修若到了太极殿可不只是整理奏折,偏陛下觉得小贺大人聪敏果断,一到太极殿就吩咐人家去翻奏折、看奏折,恨不得叫人家埋在奏折堆里讲话!” “这下赶巧,小贺大人是钻进去了,陛下您倒是怕累了。” 苗皇后嗔怪的拍了拍皇帝的手臂,“臣妾倒要为小贺大人叫屈,说不得那孩子如今还惶恐呢,不知自己为何被陛下冷落。” 李燧无奈的扶额,他哭笑不得,道:“朕就是怕他如此想,还特意吩咐了胡侍讲带他做些轻巧的事,既能添一添文名,也能休息几日。” 苗皇后忍不住,她笑的浑身一颤。 她同李燧年纪一般大,如今四十几岁脸上也少不得爬上几条皱纹,笑起来时能瞧见岁月的痕迹。 鹅蛋脸柳叶眉,杏眼温柔忧郁,难得的被逗的如此开心。 她穿着素色的袄裙,头上装饰不多,只是三两个簪子,手腕上还有一串佛珠。 瞧她笑的欢快,李燧也忍不住笑了,“朕来你这躲一躲懒,你还嘲笑朕,下次你去太极殿瞧瞧小贺大人的雷厉风行,叫你也知道知道什么叫压力。” 他一个皇帝竟把新科状元郎形容的洪水猛兽一般,哪有皇帝畏惧年轻翰林郎的啊! 苗皇后被逗的不行,她连连称自己定要好好瞧瞧才是。 “那臣妾可要给小贺大人一份礼才是,翰林院的俸禄完全不能与小贺大人的贡献相匹配啊。” 皇后是难得如此高兴,她惯来吃斋念佛,已经有五六年不曾进过荤腥,身上满是檀香的味道。 李燧心知皇后心里有心结,那心结便是他膝下无所出。 苗皇后是先帝与先太后亲自选出的大家闺秀,贤德聪慧自不必说,不仅怜恤宫人疾苦,她还公正处理内务,使得宫闱有序,朝野上下无不称赞皇后贤德, 皇后虽贤德但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曾有受宠妃嫔屡屡挑衅,苗皇后也是直接到太极殿陈述事实,要皇帝做出决断。 若是她为皇后不能规训妃嫔,致使宫中尊卑不分,那她这个皇后也不必再做下去。 如此贤惠的一位皇后唯一被人诟病之处便是未能为陛下绵延后嗣。 当然,随着年头日久,这唯一一处缺陷不再是她的错,而是重新扣回了皇帝本人的脑袋上。 皇后生不出皇子是皇后的问题,可其他妃嫔一个也生不出就是皇帝的问题了。 若皇后是宁安公主那样的性子,她定能生活的自由自在,皇帝无子怪不到她头上,将来选择的嗣子也得好生侍奉她这位嫡母。 但苗皇后偏偏不是那样的人,无子一事终成心结。 先帝与先太后在李燧看来或许有些严苛,但对苗皇后来说却是一对再好不过的公婆,她刚成婚时若是与李燧的拌嘴,先帝与先太后都站在她这边,先太后还会安慰她,让她慢慢学,不必急。 破除千难万险才得到的皇位最终却要落到其他支脉手里,苗皇后心里愧疚的夜夜难眠。 打从五六年前她便茹素祈福,心中还怀着一点期望,希望后宫有人能为陛下绵延子嗣。 常年的吃斋念佛,人也蒙上一层苦涩忧郁之感,念再多的经书也不能解她心中之苦。 今日是极少的笑的开心,李燧忍不住多说些贺云昭的事来逗皇后笑。 其中有一部分经过他的处理稍夸张了一些,苗皇后听的津津有味。 “那孩子今年是多大来着?” 李燧笑道:“正好十九岁,铮铮少年郎,上进的劲头足的朕都害怕。” 苗皇后笑着笑着便收了,她左手去摸右手腕的佛祖,嘴角泛起苦涩,道:“真是好年纪啊。” 若陛下膝下能有一个孩子,后宫也不至于如此苦。 若说刚登基那几年还有争风吃醋的妃嫔,那这几年上下便是一团和气。 几乎人人心里都明白一件事,将来这皇位是要落到宗室里头的。 有些妃嫔的家族还递话进来,暗戳戳要妃嫔在陛下面前为他们支持的人说话。 妃嫔们积极了一段日子,便又沉了下去。 说话有什么用,再怎么说话那也是宗室子,不是陛下的亲儿子。 不知道那杆子的侄子登上皇位,还不知要如何处理她们这些庶母。 要是一竿叫她们出家去道观,那还不如跟着陛下陪葬去的好。 自身都前途未卜,哪还有心思谋划别的。 在苗皇后看来倒是不如前几年热闹,她宁愿妃嫔们还争奇斗艳的出招,一想到这儿她心中更是难过。 她眼睛一闪,泪花被拭去,她道:“臣妾自怨自艾,扰了陛下兴致,还望陛下勿怪。” 李燧轻叹口气,他伸手揽住皇后肩膀,安慰道:“是朕命中无子,徒耽误了你。” “宗室中也不乏出色的子弟,从前是朕叫朝臣带偏了,若是朕去之后选择嗣子自然要挑血缘亲近的,可朕如今还在,便不必局限,宗室里的孩子都尽可瞧瞧。” 苗皇后伸手按在皇帝膝盖,她忧虑道:“陛下还是不要如此,若是惹得宗室起了纷争朝堂乱成一团,你我如何去见先帝呢。” 李燧笑道:“朕不叫他们知晓就是了,暗地里查探,然后再一一选出来看看。” 明面上要是拓宽了择嗣子的范围,那宗室可要把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李燧揽着皇后,他只感受到手下的肩膀纤细孱弱,几乎要瘦成一把骨头架子,仿若一阵风,险些抓不住。 他有心劝皇后不要继续茹素,但话到嘴边心里便是一苦,他如此劝皇后也是听不进去的。 他努力笑了一下道:“朕早就看开了,要是有个儿子不成器反倒麻烦,还要担心断送了江山,如今可好,能随意挑才智德行出众的子嗣,这还是好事一件呢。” 苗皇后仿佛恍然,她也弯起嘴角,“陛下说的是。” 她低垂首主动抱着李燧的肩膀,李燧也紧紧抱着他,两人不敢对视。 他们这对夫妻不过是互相安慰罢了,不愿叫对方看见自己的苦涩。 李燧没有久待,回到太极殿后他仰头看着房梁了,看了许久许久…… 他苦笑一声,“朕倒是宁愿贺云昭在了。” 忙起来就不会想太多事,人也精神一些。 每次从皇后宫中回来,李燧总是要自己安静一会,不愿意与人说话。 他愧的是他命中无子反倒带累了皇后。 他是知道的,皇后喜欢孩子,很喜欢很喜欢。 当初泽渊出生时没到周岁前便在皇后身边养着,他也时时去逗弄。 后来才被宁安要走,她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他与皇后即使舍不得也不能强把孩子留下。 如今想来,或许一开始就养一个孩子,皇后也不会如此困住自己。 殿内一声长长的叹息悠远绵长…… 守在门外的崔德中听见了这一声叹息,他靠着殿门忍不住抬手抹去眼泪。 陛下是个皇帝,是个再好不过的皇帝,可老天爷怎么就不愿意给陛下一个子嗣呢,一个承袭皇位的子嗣! “崔总管!” 一道焦急的男声传来,吴是从台阶下窜出来,一大步能跨过三个台阶。 到了最后一道台阶,他跨的太大,险些摔在地上,手脚并用的爬了两步才站起来。 急的一点时间都不想耽搁,大喊:“崔总管!” 崔德中抹干净眼泪,清清嗓子,他问道:“吴统领怎么这么着急?” 吴是跑了两步到殿门口,他跑的脑门全是汗,两手唰的一下子揪在了崔德中的领子上,“快!我要面见陛下!” 崔德中被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就被骇住。 内卫统领吴是,掌握内廷八千人的统领吴是! 是先帝留给陛下干脏活,但陛下从来没用过的吴是,那个被砍了一刀自己拿针线缝好伤口继续拼杀的吴是! 他哭了! 吴是哭的鼻涕险些喷在崔德中脸上。 吴是哽咽道:“我要面见陛下!” 崔得中忙进去禀告,他刚打开门,吴是就跟着钻进去了。 大踏步到御前,吴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道:“陛下!” “这是怎么了?”李燧一惊,他招手就吩咐崔德中关好门。 吴是竟然哭成这样,难道是出了悲痛的事,他几乎不敢想,莫非是先帝坟墓被盗了。 李燧捂着胸口做好准备,道:“你慢慢讲来,朕能承受的住。” 吴是嗷一声,一个身高八尺的汉子哭的结结巴巴,“陛下,您还有一个孩子!” 他激动的抬头看着皇帝,随即惊恐道:“来人啊!陛下晕倒了!” 几个呼吸后,崔德中冲上来狠掐皇帝的人中。 陛下竟有还有子嗣,这是多么重大的事,在场的两人都十分清楚,此时拖不得,崔德中当机立断掐了皇帝的人中。 李燧苏醒,他恢复神智后连忙问道:“是朕做梦了吗?” 吴是满脸喜色,道:“陛下不是做梦,陛下真的有一个子嗣。” 李燧抓着吴是手臂,急忙问道:“孩子在哪?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是脸上苦涩一闪而过,他道:“线索断了,臣没查到殿下在哪儿。” 勉强恢复理智的李燧努力喘了几口气,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快讲!” “事情还得从陛下令臣去查的萧节度使的案子说起……” 能被先帝留下给当今陛下做脏事,吴是的本领不容小觑的,他明面上只是谨慎低调处事。 私底下真做一些事的时候,手段五花八门,不看过程只要结果。 因此被吩咐调查萧临之死时,他就想好了诸多手段,不太合乎世人的眼光,但的确有效。 明面上唯一的线索就是户部伪造的户籍,以及曾经的二王谋反案。 户部户籍太过久远,十九年前的事如何去查! 况萧临当年能在先帝的犁地式处理以及理国公的反水两重冲击下藏住自己,就说明当年的一切都处理的十分干净。 萧临本就是二王最后的手段,准备用手里的孩子威胁李燧获取生还的机会。 拿孩子威胁先帝是没有用的,但威胁李燧就很有用了。 二王都很是瞧不起这个软弱的侄子。 吴是在调查时自然到处碰壁,十九年前就处理的干干净净的背景在十九年后怎么可能轻易露出马脚。 于是吴是另辟蹊径,他亲自去冀州查探,其中手段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他将萧临一家上下,上从守寡的丁夫人下到萧家庄子上的仆人全部控制住,一点一点的拨开线头。 杀死萧临的人与理国公十九年前因为二王谋反案而做的假户籍有关,那么萧临必然是与知晓当年内情的人发生了冲突,且这个冲突大到要动用如此危险的人手。 令二者产生冲突的究竟是什么呢? 萧临身处冀州,也不曾听过他要进内阁的野望啊! 于是吴是怀疑是萧临在近一年内的行动触碰到了另一方的利益。 既是谋反的余孽,查清案情之后还能逮住一波反贼,这功劳可大了。 吴是从近一年萧临突如其来的举动入手。 最可疑的只有三件事,第一送庶子到岳丈身边听教。 萧长沣不知去处,大理寺判断已死,吴是就先放下了这个线索。 第二萧家有人手调动,防护增强,说明萧临知道有人可能要对他出手。 第三,萧家一个庄子上有频繁的人手调动。 人越多越容易查出来,从庄子入手,萧临藏在私下里的力量立刻暴露无遗。 萧临已死,这些人自然也不曾隐瞒。 吴是立刻查出有一老兵曾被萧临派人护送到冀州边界。 心头猛然一跳的吴是立刻安排全部人手在冀州边界搜寻,历经四天四夜终于在一座小山下的镇子里找到了独自一人乞讨的老兵。 萧临派来护送的人手在路上被人追杀,老兵敏锐的察觉到有人要杀他,就装成瞎眼的乞丐到处乞讨,期盼着萧临能派人来接。 吴是眼眶通红,他道:“从这个瞎眼老兵口中臣得知,昔年被山匪劫杀的褚娘子根本不是被杀,是被人藏在道观中生下子嗣而亡!” “那瞎眼老兵抱着一个襁褓重新回到城里,有人将他手里孩子接走,问他有没有打开过襁褓,他说不曾打开,但仍然被戳瞎了眼睛!” “陛下,您还有子嗣在世啊!” 李燧听到最后一句,激动的不能自已! “崔总管!陛下又晕倒了!” 第60章 崔德中这辈子从来没干过胆子这么大的事, 他居然掐了陛下第二次! 在他伸出手的那瞬间,他根本没想到会不会受到惩罚。 他知道,陛下才是最期待第一时间知道真相的那个人。 李燧幽幽转醒, 他扶着崔德中的手站起来, 急切的催促道:“你快说啊!” 谁要听吴是破案追查的故事啊?他孩子在哪呢? 吴是一脸苦涩道:“从那瞎眼老兵口中得知, 小殿下右手臂内侧有一块月牙形的疤痕, 另有褚娘子留下的一块墨玉,全都在小殿下的襁褓中。” “那殿下在何处?”崔德中急忙问道。 李燧也想问, 没计较崔德中的嘴太快, 连连点头, “快讲!” 吴是低下头, “臣无能, 还没查到。” 李燧眼中满是失望, 但此次的失望并不是那样的空荡荡,他心中有了一个希望的小火苗。 吴是抬起头,他斩钉截铁道:“臣备棺椁与衙署,若是寻不回殿下,便以此棺盛臣尸呈于御前!” 此心昭昭如烈火!若是寻不回小殿下,吴是宁愿随葬而去。 李燧眼中闪烁泪光, “有此忠臣, 朕还有何忧虑呢!” 寻回殿下之事必须在暗地里增加人手去做,此事必须极度保密。 一来便是吴是查到的杀死萧节度使一方背后的势力,他们能够截杀萧节度使自然是因为知道了此事,即使萧临早有准备仍然惨烈死去。 好在他临死之前安排好了一切, 能叫吴是捕捉到这些线索,带回了于皇帝而言最好的消息。 且此事还有一点隐晦的,吴是全程只说小殿下的标志, 而不称为皇子,便是因为他也不确定性别,只能称呼殿下。 另一方面,李燧也很明白,宗室几家王府早就将皇位视为囊中物,到嘴边的肉他们不会轻易松口。 若是暴露了消息,那对于不知如今是何身份的小殿下来说是极度危险的。 吴是隐约怀疑,宗室里有王府知道当年二王案的内幕。 二王案仅知的两个余孽,一为反水的理国公府,二为最后翻盘手段的萧临。 能有如此两个余孽已经是极限,臣子中很难再出一个能跳脱先帝法眼之人。 吴是严肃道:“陛下,如今咱们在明,贼子在暗,贼子对小殿下的消息比咱们更加了解,咱们找小殿下的时候必须小心再小心,一切以小殿下的安危为重。 李燧长舒一口气,他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里还是着急,他迫切的想要看到自己孩子。 他抬手按在吴是的肩膀,认真嘱咐道:“吴是,此事事关江山社稷,朕唯有你一人能够交托此事,你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吴是砰的一声双膝跪下,他仰头看着皇帝,承诺道:“臣以性命发誓,定然寻回殿下。” 此事为重中之重,为了迷惑背后的敌人,吴是假作抓不住头脑的继续在冀州大肆追查凶案。 甚至仰仗着查案的权力他多次冒犯了时任冀州节度使的宋长河。 宋长河气急反笑,他从前为京都府左军巡使,在京城做官不容易,不仅要头上有人手下也要有人,还要时刻记得忠于陛下 。 那时间因统领内卫所以高他一头的吴是就一副冷冷淡淡的不与人多言的样子。 如今他身为执掌一方兵马的节度使还要被此人如此挑衅,岂能忍! 但无奈,吴是打的是查案子的幌子,他即使心有不满也不敢说什么。 猛然间他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萧节度使的家眷还扣在吴是手里?” 属下立刻拱手禀报,“是,殿下,萧节度使的夫人丁氏乃是前任礼部尚书丁翰章之女,陈刺史曾是丁老的学生,多次表达了不满,但吴统领他……” “他道,此案是陛下吩咐严查,他必不负君恩……” 宋长河心中纠结,一面是陛下的吩咐,一面是吴是对他的挑衅,他也是犹豫那件事更要紧。 到底要不要忍一下呢? 就在他纠结之时,他听说了一件事,吴是大统领居然封锁了邯城的出城口,严格搜查往来行人。 这下子不只是宋长河了,就连冀州刺史陈刺史都怒而发笑。 “吴大统领未免捞过界了……” 又是心照不宣的,两人联手给吴是的查案之路制造了不少困难。 吴是明面上急躁,加大力度去查,暗地里则是吩咐人盯紧萧临府上与庄子上。 他心知,结束调查不能由他来做,必要背后之人下定决心赶走他,给他一个‘真相’。 他既能借着查出‘真相’收手回京,暗地里查探小殿下的下落,又能通过‘真相’捕捉到一些背后之人的蛛丝马迹。 吴是所料不错,几乎在冀州节度使与冀州刺史忍耐的极点上,‘真相’出来了。 ‘萧临之死的真相’浮出水面! 吴是笑着看自己手中的‘证据’与跪在下首的凶手。 昔年萧临曾在下属家中酒醉之后欺辱下属之妻,致使其妻子怀孕后生下孽种而亡,孽种便被抱回了萧府抚养。 后因此下属暗地里投靠驻军中与萧临敌对之人,于是萧临构陷此人贪污,他还派自己的长子萧长沣前去抓捕此人。 此人便怒而犯上,提前备好人手要屠尽萧临满门,只可惜萧家防守严密,他只能杀死萧临与萧长沣,之后又一手炮制了凶杀现场想要脱罪。 吴是再看一眼‘真相’,有理有据,刺激。 更别说这其中涉及到的人,下属的妻子死了,萧长沣本人死了,萧临死了,丁夫人只知道萧长沣是萧临与外面一个女子所生,还道萧临并不喜萧长沣,对他十分冷淡严苛。 其实吴是怀疑过小殿下是不是萧长沣,但有了丁夫人的证词,这个怀疑便被推翻了。 萧长沣如果是陛下之子,那么萧临怎么会对萧长沣冷淡严苛的,而萧长沣本人还是沉默服从父亲的。 吴是只能想到萧临不喜萧长沣的出身。 “大人,案犯在此。” 吴是低头去看跪在身前的案犯,心中一紧,居然能使得四品的武将主动站出来引颈受戮,背后之人的的势力隐隐浮现出来。 老安王不太确定萧长沣到底是不是,太明显的人反倒很可疑,但并不妨碍他利用案子给萧长沣泼脏水,不管是不是先弄脏了再说。 在押解案犯回京的途中,案犯吃东西越来越少,还经常夜晚也不睡。 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明白此人是想要染病而去,一旦他死了此事就能就此了结。 他已经连夜传书给宫里,请陛下派人控制好此人的家眷。 李燧当机立断将此事交给了裴泽渊,这种时候,他最信任的还是自己的亲外甥。 意料之中,案犯死在押解进京的途中。 吴是心中有数,真相很重要,但找小殿下才是最重要的! 他重新在心中捋了一遍事情经过。 已知萧临是二王案余孽,他藏匿了小殿下的下落,敌人因为察觉到萧临的行动而产生危机感所以直接出手。 那么问题重新回到萧临的身上,他做了什么呢? 眉头紧蹙,手不自觉的开始摩擦手边的长刀,吴是喃喃道:“萧长沣……” 调查萧临之死的时候,他曾经归纳了萧临一年内奇怪的举动。 严密防卫萧府是因为他知道有人要对付他,调动庄子上的人是为了护送瞎眼老兵进京。 那么……送长子萧长沣入京到丁家受教是为了什么呢? 从丁夫人口中得知,萧临对待萧长沣有些冷淡严苛。 丁夫人道,萧长沣是个很好的孩子,礼仪从不出错,萧临有什么吩咐他从来都遵从。 那么萧临这一次又吩咐萧长沣做了什么呢? 吴是眼神一利,他吩咐道:“严查萧长沣在京城都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我要他在哪家吃了一口饭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 烛火在烛台上轻颤,将纱帐染成一片橘红,掐丝珐琅香炉中沉香氤氲。 李燧看着灯光下皇后的面孔,他心中有无数喜悦想要与皇后分享,但此刻不能说出来。 不是防备着皇后,只是因为此事实在是有太多的不确定。 他只是知道有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他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是生是死他都不知道。 虽然吴是说,那些人谋反失败之后,小殿下是他们唯一翻盘的机会,必然不会轻易放下,一定是放在一个极安全的地方养着。 但李燧也要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 那就是,一个小孩子即使没有人去害他,他的生命也是十分脆弱的。 受制于医疗条件的限制,孩童的死亡率是很高的。 李燧明白,他不能给了皇后希望又把希望毁灭,那样皇后的身体是承受不住的。 苗皇后有些好奇,她问道:“陛下,你今日是怎么了,总觉得您今日不太对劲,好似有些太兴奋了,是前朝出了什么事吗?” 皇帝与众不同的情绪让苗皇后只能想到前朝发生了什么事,至于后宫,苗皇后也不指望他太多了。 李燧笑着摇摇头,他揽住皇后肩膀,道:“确有一件好事,但朕要以后再告诉你。” 夫妻二人一同躺在床上,他们细细说着裴泽渊最近的近况,李燧还要提几句朝堂上的年轻臣子。 苗皇后家中有几个侄子也要说几句,他们夫妻二人没有孩子,到了这把年纪躺在床上能说的也只有这些。 至于宗室里那些子弟,苗皇后实在不喜,李燧也不想提。 谈来谈去,便说到命数,人一生的幸运是否有定数。 苗皇后仰躺着床上,她抬头望着绣着百子千孙图的帐子,那甚至还是先太后亲手绣的送给她。 即使皇帝提了好多次要撤走,她都不愿,沉浸在这样的痛苦中才能勉强让她排解自己愁绪。 她笑的温和恬淡,皱纹被撑开,她道:“臣妾有时候在想,若是幸运只有一日,那臣妾也心甘情愿。” 李燧侧身望着皇后,他心中情绪复杂。 半夜……他睡不着的用手臂捅醒皇后,“小舒,我还有个孩子。” 苗皇后迷迷糊糊的被碰醒,含糊道:“陛下?” 李燧又重复一遍,“小舒,我还有个孩子。”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心满意足的翻身继续睡觉。 半晌……苗皇后猛的睁开眼睛,“啊!” 她翻身而起,伸手晃着皇帝,“陛下你说什么?” 李燧闭着眼睛嘴角一弯,他没有说话,想让皇后享受一个这个惊喜。 苗皇后啪的一下,一巴掌打在皇帝脖子上。 李燧睁眼,他惊恐的望向皇后。 苗皇后捧着他的脑袋,她急切问道:“陛下,真的假的?” 李燧捂着脖子,他点点头,“真的,朕在宫外有一个孩子。” “啊!”苗皇后猛的流下眼泪来,她嚎啕大哭,哭的皇帝抻着寝衣的袖子给她擦眼泪。 苗皇后哭了一会儿连忙擦干净眼泪,“孩子是男是女?年纪多大了?在宫外多久了?” 她猛的起身,立刻就要下床,“还有宫殿,我要赶紧收拾好给孩子住,离太极殿近的那个就不错。” 李燧忙把人拦下,他无奈将事情真相讲来。 苗皇后终于冷静下来,又哭了一场才算作罢。 待到夫妻二人重新躺好,氛围似乎截然不同,李燧安稳的笑着睡去。 苗皇后则悄悄侧过身,眼泪流了一枕头,那孩子本是天皇贵胄在外面还不知吃了多少苦。 一想到有那样一个孩子藏在京城的某个角落里,苗皇后心里便升起一阵喜悦来。 高兴的再次流泪,她心里琢磨着孩子究竟在哪……还有到底是男是女……不管是男是女这都是李家的血脉。 若是个女孩,她定要叫这孩子学前朝公主一般掌权。 还有泽渊在……他们是表姐弟,正好相互扶持,泽渊心思不深,但为人率直,最适合做个听话的驸马。 要是个男孩更好!李家的皇位有人继承,她也算不负先帝与先太后的恩德。 苗皇后迟迟睡不着辗转反侧,从前那些平心静气念佛得来的心境一瞬间崩塌都差不多,各种谋算哗啦啦浮现在心头。 一个温和仁慈的皇帝怎么可能配一个同样软的皇后,苗皇后可是先帝点头进门的儿媳妇! 若不是李燧膝下无子,那如今的皇后合该是个在朝堂威望深重的皇后! 贤惠是她的本事,谋算才是她的个性。 都有孩子了,谁稀罕那些朝臣夸的贤后什么的…… 想来想去,苗皇后心里又气了一下,居然连孩子都保护不好!她转过身看着皇帝沉睡的侧脸。 她抬手啪的一下打过去! 李燧蒙了一下,迷茫的半睁开眼,“嗯?” 苗皇后温柔道:“陛下,有个虫子。” 她伸手轻轻抚着他的脑袋,李燧迷迷糊糊的伸手抱着皇后继续睡了过去。 苗皇后则是瞪着眼睛想了一整晚,第二日难得没有早起念佛,而是在寝殿安排人手筹备宴会,她要瞧一瞧宗室子弟。 …… 皇宫忙的不可开交,贺家这边却是平稳而喜悦。 虽贺家看中了李旷,但毕竟还接了曲瞻舅家的帖子,也需守礼接待一下。 曲瞻的表舅苗家也是书香门第,苗家的老夫人是曲瞻外祖母的亲姐妹,同皇后娘家的苗家同宗不同支。 苗家的表哥果然是一表人才,他谈吐不凡,只是相貌差了一些。 贺云昭与他闲聊片刻,便知这位苗郎是极好的女婿人选。 无他,脑子实在好用。 从说话就能瞧出是个进退得宜的聪明人,这样的人在官场上混的一定不错,贺云昭认为这个人很合适。 但她也清楚,二姐也是很看脸的,李旷与曲四郎虽年轻看起来似乎心机也不深,但着实貌美。 苗郎有才,但相貌差一些。 贺老太太与贺母最先看中了李旷,贺锦墨其实还想再看一下苗郎如何,因为贺云昭看起来真的很欣赏苗郎。 贺锦墨便想,能被弟弟如此欣赏的必然是个极好的人,但她只是一见面便有些后悔,怎么他们男人都不看相貌的啊!苗郎也太普通了一些。 苗郎也不丑,只是没有李旷年轻俊俏。 贺云昭深深的叹口气,她道:“那你是选李旷?” 贺锦墨羞涩的点点头,算是应了。 贺云昭无奈,“我多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姐夫,” 李旷年十七,裴泽渊与他同岁只是大了几个月,而贺云昭今年十九,即将接受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姐夫。 贺锦墨也有些犹豫,她看着弟弟,手里不停的拧着帕子,“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李旷?” 姐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贺云昭打小就是个十分强势的性子,总是仗着自己脑子转的快嘴皮子利索说服贺锦墨。 贺云昭对她的影响比想象的还要大好多,她一时间还真犹豫起来。 贺云昭哑然一笑,她瞧着紧张的二姐,忙道:“不是不喜欢,只是瞧着他不够稳重,怕你生活上不习惯,但你既选中了我自然是举双手赞同的。”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意愿就给二姐添太多负担。 或许有女孩会认为当一个公主想养男宠就养男宠很快乐,但也有女孩子并不喜欢什么男宠,找一个喜欢的人就好。 男宠带来的心里和身体的快感与两情相悦的精神愉悦是两回事,而贺锦墨值得拥有的是选择的权力。 贺云昭清楚,她不太喜欢李旷的愚,但也不会用手段去改造,二姐喜欢的不就是李旷的赤诚之心吗? 李旷欢天喜地的带着父母上门的时候,贺云昭懒懒的靠在椅背上,她轻笑一声瞧着李旷。 人心易变,变了也没关系,贺锦墨只有一个,但年轻俊俏会哄人开心的少年郎能堆满金水河。 她漫不经心的抬头,眼波流转间似乎极欢喜,玩笑道:“李郎还没见过我这个小舅子呢?” 李旷感动的快哭了,虽然小舅子之前不待见他,但今日竟然这么给面子。 表哥说的没错,真诚能打败一切! 成王欢天喜地的给贺老太太作揖,道一声姑母。 真好啊!旷小子还能有这种好运道,打败了曲家人同状元郎攀上亲家了! 成王妃笑的合不拢嘴拉着贺母的手不放,她越看儿媳妇越满意,圆圆脸看起来真有福气啊! 贺云昭搭眼一瞧都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心里呵呵一笑,一家子笨蛋。 “来来来,昭哥儿走,咱们到花厅吃酒!” 贺云昭懒懒应一声。 到了晚间,贺云昭收拾齐整准备就寝,便吩咐道:“翠玲,帮我沏一壶九曲红梅来。” 翠玲:“是。” 她转身到了茶水房,沏一壶热热的九曲红梅回来。 “三爷最近怎么喜欢喝红茶了?从前备的那些都喝没了,该叫人去采买了。” 贺云昭淡淡道:“晚上起夜后更喜欢喝两口红茶解渴,倒是比绿茶喝起来舒服。” “采买的话便选滇红吧,那个味道也不错。” 待到翠玲离开卧房,贺云昭才慢条斯理的将锦帕拿出来,沾了茶水后系在右手臂内侧的疤痕上。 疤痕做旧不难,只要拿一些酸性的物质去敷很快就能达到做旧的效果。 但问题在于若是查到她身上以后,那必然是贺家上下都没什么秘密了,突然采买的药材会成为一个破绽。 或许皇帝和查探的人会因为太希望有一个皇子而下意识忽视那些不合理的地方,但她不愿意去赌。 红茶就很好,安全不引人注意,里面含有酸性物质与色素,能够渗透表皮模拟多年氧化的效果。 系好锦帕,贺云昭安稳睡去。 第二日,她再次被诏至太极殿,这次陛下没有安排她整理奏折,而是挑出一本诗集给她,由她来讲。 贺云昭接过诗集,翻开一页,她轻笑着讲来。 她本就是熟于诗书的人,对诗词的解析更是信手拈来,由她讲来的诗词似乎都带了另一番趣味。 她还有一个习惯,讲一首诗时还会时不时讲一些这位诗人的小八卦。 “这首梅雪,相传是陆晋写给自己那位红颜知己的。” 李燧诧异,端茶杯的手下意识的收回,他问道:“真的“?” 坐在她对面的贺云昭忍住笑意,“此人是永和十八年的进士出身,我曾听师兄讲过他对红颜知已爱的深入骨髓。” 李燧:“!” 怪不得敢在他面前直接将这事讲来,原来是知道第一手的消息! 待讲完几首诗,皇帝还邀了贺云昭下棋。 贺云昭坐在棋桌旁,她气定神闲,抖一抖衣袖,伸出素白的一只手一推,表示谦让陛下。 这游刃有余的姿态一时间震住了李燧,高手,一看就是高手! 他眼神严肃,将自己棋技全部调出来,第一步就下在了小目! 贺云昭轻笑一声,她看着棋盘,将子落在了……星位? 李燧蹙眉,他竟然完全摸不透贺云昭的策略,好厉害的棋技。 他试探的下到了三三,算了……也不必太过认真,他也不是输不起的皇帝。 贺云昭立即执子下到了右下角。 李燧:“?”好像……好像不对劲…… 贺云昭与师兄下棋,师兄会让她滚。 她与师父丁老下棋,丁老会让她快点滚。 而在好脾气的皇帝面前,即使李燧看出了贺云昭是个臭棋篓子,他也说不出难听的话,还不好意思结束对局。 他艰难的忍着心里的难受劲下到了十八手。 崔德中小步进门,道:“陛下,世子爷来了。” 能在宫里称世子爷的只有一个人,裴泽渊。 李燧松了一口气,他扭头笑着道:“泽渊来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朕先去听听。” 裴泽渊大步进门,拱手道:“陛下,没什么事,臣就是来交对牌的。” 李燧瞟了一眼外甥,“……” “来来来,你过来与小贺修撰继续下棋。” 裴泽渊一愣,他小小笑了一下,有些高兴,还没与贺云昭下过棋呢。 他雀跃的点点头,立刻脱下了外甲走到桌前坐下。 李燧心里无奈一笑,单纯的孩子,还不知道臭棋篓子的威力。 只见裴泽渊看了一眼棋局,他手执黑子大力按在棋盘中间。 李燧:“……” 真好……他们两个旗鼓相当…… 贺云昭下棋之余,她分出一点心思观察情绪很高昂的皇帝。 看起来有些开心的样子,是知道了萧临藏匿皇嗣的事了吗?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心中从头捋了一遍。 没错,如果按照正常时间来计算,那么在内卫统领进入冀州查案开始,萧长沣就进入了内卫的视线。 一旦知道有皇嗣被藏匿,那么找到萧长沣后很自然就会发现他就是被藏匿的皇嗣。 于是,经过验证的经典爽文桥段‘龙王归来’换头重现,皇太子回归。 但现在最重要的线索——萧长沣,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内卫调查皇嗣下落必然是重新将视线移动到萧临头上,他是一切的起点。 萧长沣大概率会被怀疑进京有疑,他们会下大力气去查萧长沣进京后一切经历。 不会那么快查到她头上,因为她出身太过明确,官宦世家出身,三代单传,没人会怀疑到她头上。 虽然在她看来,她在萧长沣进京后的日子里充当了一个重要角色。 但萧长沣可是男主角,他还有一系列收小弟、打坏蛋、折服长辈、获得倾慕的经历,那些就足够内卫查一段时间了。 当那些都查的干干净净,查不出任何疑点后,内卫的视线会再次聚焦在丁家。 贺云昭微笑着按下一颗棋子,她需要的是等待,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的等待。 她也不是个笨蛋,可以无辜但不能无知、可以震惊但不能太傻,如何把握好这个度,还需要再想一想。 “你输了。”她道。 裴泽渊蹙眉细思,他道:“我输了吗?” 李燧感觉心口憋了一口气,这两个该死的臭棋篓子!还能分出输赢! 他拍拍胸口,这两日简直不想看到贺云昭了,便道:“皇后在筹备宴会,你们二人一起去帮帮忙吧,都是宗室子弟也不陌生。” 60-70 第61章 郁郁多年的苗皇后猛然间来了精神, 连早膳都多吃了两个素包子。 她先是叫来了宫中掌银钱的女官,吩咐道:“将本宫库房里放金子的箱子拿出一箱来,送到大佛堂去请工匠为佛祖度金身。” “是, 娘娘。” 苗皇后相信一定是她多年烧香拜佛才得来这天大的福报, 送了一个孩子来给陛下与她。 定然是佛祖显灵才如此, 佛祖达成了她的心愿她总要还愿才行。 虽然她心中认为是佛祖显灵, 甚至花大价钱给佛祖镀一层金身。 但人的信仰就是如此,要么是奔着疏解心中郁愤, 要么是心有所求。 苗皇后一达成了心中所愿, 她便立刻吩咐太医院前来诊脉。 她伸出手腕放小枕上, 温声吩咐道:“陈太医有何话但说无妨, 本宫近日感觉易疲累, 便想调养调养身体, 只盼着能多陪陛下一段时日。” 皇后神情温和的靠在软榻旁,她是贤后的典范,说出此话时简直是令宫女都悄悄落下泪来。 陈太医心中感叹一番,伸出手指搭在腕子上。 眉头不禁一皱,皇后内里虚空,长久下去人都要无力了, 何况还有心神震荡的脉象, 或有悲喜之事。 但想到皇后近年来的状态,陈太医只能想到皇后是心中郁闷难消。 他犹豫片刻,才道:“娘娘茹素多年,虽是诚心侍奉佛祖, 但于佛祖来说,娘娘已经足够诚心,娘娘身体自然安然, 仅有小恙。” 常年吃斋念佛的身体怎么可能会好多少,气血不足才是常态。 何况于皇后来说,她不仅是吃食上过于严苛,于自身而言心情同样是十分重要的一个因素。 陈太医本人虽不信什么神佛,但他也不敢出言冒犯,只能是委婉提示。 苗皇后懂了,一个眼神便吩咐女官跟着陈太医一道出去。 出了殿,陈太医才细细吩咐此女官皇后娘娘日常的起居应当注意什么,并道:“至于温补的药膳,待明日便送一份食谱过来,原样做给娘娘食用。” 这份食谱中自然少不了各种温补的肉类。 苗皇后要调理好自己的身体,她心中有盼头干什么都有力气。 但她几年的郁郁寡欢到底对身体造成了一些影响,刚做了一会儿事便气喘不已,额上冒出虚汗。 女官关切道:“娘娘,歇一会儿吧。” 苗皇后摆摆手,身体虽累但是心里不累,她总要撑起来才是。 她神色柔软…… 陛下温和善良包容臣下,是个再好不过的君主,但问题就在于这样好的陛下是做不出雷霆之举的。 一个人如果能被评价为好人,那很难说他真的是一个好皇帝。 她知道陛下心软,等孩子找回来时自然也不可能一帆风顺,宗室总要质疑那孩子的来历。 她既为陛下的妻子,受教于先帝、先太后,她这个中宫皇后合该撑起来才是。 陛下狠不下心做的事,她来做…… 何况从陛下口中所述,她对那个孩子的性格实在是拿不定主意,万一是随了陛下的温和,那她更要为那孩子遮风挡雨! 正在思考间,门外传来一声通禀,“娘娘,是崔总管来。 ” 崔德中从门外进来,他笑容满面的走到皇后深浅,躬身一礼,“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苗皇后招手,“起来吧。” 崔德中躬身道:“闻听娘娘有意举办宴会宴请宗室年轻子弟,陛下忧心娘娘劳累,便吩咐给娘娘找了两个帮手。” “帮手?”皇后好奇的问道。 崔德中道一声是,“陛下吩咐将世子爷与小贺修撰一并拨给娘娘做事,娘娘有事尽管吩咐就好,以娘娘身体为重。” 苗皇瞬间来了精神,是泽渊啊…… 正好她还打算试试泽渊的心性,将来总要是泽渊与那孩子一同走下去的。 皇后在女官的服侍下移步至宫中顺德楼,此处离太极殿不远,也在前朝范围内,从前皇后也曾在此地处理内务。 裴泽渊虽是宁安公主的儿子、陛下的亲外甥,但毕竟他不是小孩子了,他如今是十七岁的少年将军。 皇后的年纪倒是不必担心进后宫有什么传言,但毕竟后宫还有其他妃嫔,皇后总要为她们考虑一二。 出发前的皇后心里想的都是裴泽渊,到了顺德楼,她却眼前一亮,满心满眼都是小贺修撰。 苗皇后抬眼一瞧… 一身青色官袍的青年风姿出众,头上乌纱帽两翅颤颤,青年行礼后起身,白皙的脸庞上是水墨一样风流的眉眼,似乎并不紧张,从容淡定的问礼。 皇后心中一喜,倒是看这青年面善,“好孩子,快起来。” 她笑着道:“曾听陛下提过小贺大人的才华,还以为是个古板的小学究,如今一瞧竟然是个俊俏风流的少年郎。” 贺云昭似是不好意思的耳根一热,她拱手道:“娘娘谬赞。” 苗皇后越看越觉得贺云昭面善,似乎是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她坐下后看着贺云昭温柔的笑道:“本宫瞧你十分眼熟,瞧着眼角眉梢如此熟悉,不知是那家的孩子,许是见过你家长辈?” 崔德中忙上前赞道:“娘娘好眼力!这位小贺大人不只是昔年贺老的孙子,她祖母乃是襄王府大姑奶奶。” 苗皇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如此眼熟,原来也是咱们宗室血脉,瞧那耳朵,与宗室孩子们长的一摸一样。” 贺云昭拱手未曾说话,只是笑时一侧眉先抬起,将练习过无数次的神态化做自己本身的习惯。 苗皇后看着她便生出几分欢喜,莫名认为此人该是个十分好脾气的人,瞧这一派温润如玉的风姿。 苗皇后虽身处后宫但也听过不少,便将一些宴席上的具体安排交给裴泽渊与贺云昭二人。 她相信贺云昭这个大才子的审美。 贺云昭与裴泽渊对视一眼,两人齐齐拱手称是。 苗皇后是以自己的生辰宴为幌子召集了宗室的年轻子弟,不仅如此还包含了诸多朝中官员家中年轻的男孩女孩们。 于是大家心知肚明,皇后此举似乎是为了做一做媒人。 常有京中爱好热闹的贵妇人举办一些宴会,用各种各样的名头召集大家前来,自然不少人趁此机会到处为自家孩子相看一番。 只不过如今举办人是皇后娘娘,更加显得这是个高端的局儿。 一个宴会上最少不了的就是各色表演了,贺云昭便与裴泽渊一同到乐坊等场所看诸多艺人。 皇后的宴会自然不能出现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 唱戏的戏子需得是正经的戏班子,正经的戏班子就是男戏,无论花旦小生都是男角。 至于小戏自然就是女角,小戏便带了几分不正经。 乐坊的小吏知道是裴世子与翰林院的贺修撰来挑人,连忙将一帮子艺人叫过来。 唱戏的只选男角,但也另有其他女艺人,弹琴、说书、变戏法,各种各样的节目纷繁展现在眼前。 诺大一个乐坊清空了半座小楼,只在原本的台子下安置了两个座位给贺云昭与裴泽渊。 罗汉椅椅背硬便被下面的人安置了软靠枕软团垫,茶桌上摆的是春山龙井并各色小点。 裴泽渊坐的笔直,他皱着眉有些不悦。 贺云昭倒是习惯的很,她往后一靠,二郎腿就翘起来了,她熟练的吩咐一句,“来吧,叫出来瞧瞧。” 裴泽渊猛的扭头看过来,道:“咱们是来做正经事的!” 贺云昭扭头,她挑眉笑他,“也没说要做不正经的事啊~” 裴泽渊气闷。 贺云昭本就是爱玩的,她惯来不是什么严肃的人,闲着无聊也更愿意出去乐一乐。 加上她有一帮子‘狐朋狗友’,虽然不做什么出格的事,但京城里正经的玩乐场所他们也是玩了个遍。 听戏,她是听不懂的,但京城那家琴弹得好、那家书说的妙,她可是一清二楚。 兴致来了也同他们用花生做筹码玩几把叶子牌,贺云昭下棋是臭棋篓子,打牌也是稀烂,要不是屡屡抓住人,人家都不愿意同她玩。 这其实也不怪她。 贺云昭心里也是清楚自己的毛病,她是没事琢磨人的时候多,下棋打牌的时候就太过放飞,仗着是游戏总是灵机一动,于是便出了诸多叉子。 赵同舟还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金手贺云昭’,便是挪揄她牌技烂。 贺云昭总是处事万分严谨,在玩乐上倒是宽松的很。 还真别说,完美无缺的圣人都会被人诟病几句,但贺云昭这样有缺陷的人设反倒是赢来无数喝彩。 人无完人才是人们最想看到的东西,贺云昭也乐得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展示自己的缺陷。 她虽玩但动真格的时候从来不去,狐朋狗友们虽笑她是假正经,但本身他们也都是读书人,也不会太过放浪形骸,对贺云昭的举动接受良好。 但贺云昭的假正经在裴泽渊看来已经很夸张了! 他也不去看台子上是谁在弹琴,一门心思的盯着贺云昭。 贺云昭瞟他一眼,问道:“怎么?不满意这些?” 裴泽渊没憋住,直接凑过来气着问道:“你怎么这么熟练,是不是跟别人出去了好多次,怎么不叫我?” 贺云昭哑然失笑,他竟然是气这个。 在裴泽渊看来这很严重了,他与贺云昭可是生死之交,虽然生死是他…… 他们还一起干过坏事,虽然行动的是他…… 但……这足以证明他们的友情坚不可摧! 他明白朝堂上的潜在道理,展示出来都不一定是真的。 就像大家都说曲瞻与贺云昭才是知己好友,但裴泽渊知道曲瞻一定不如他受贺云昭信任。 要是真做什么隐秘的事,小贺哥哥肯定找他啊! 可是现在…他心里有些不舒服,怎么跟别人出去玩了那么多次… 贺云昭有些尴尬,她对带十七岁的世子爷出来玩还是有点心理负担的。 她含笑看着裴泽渊道:“那不是你太忙了,京都大营可缺不得你。” “何况,那些不过是酒肉朋友,真要正事还需找你才是。” 裴泽渊瞬间被哄好了,他有些雀跃的开口道:“那你下次也要找我出来。” 贺云昭连忙道好。 她的朋友不少,信任的就那几个。 穆砚吧,太正经,还把自己当哥哥爱管着人。 曲总怕她染上龙阳之好,他盯的更紧,还要时不时耳提面命的。 她明白曲瞻的好意,但问题是她纯纯异性恋啊,只喜欢男的! 她不看小郎君唱曲看什么,看姑娘唱曲她心里感叹,真好听啊! 看郎君唱曲,她心里感叹,真好看啊! 贺云昭侧头瞧着裴泽渊,琢磨了一下,下次还真可以叫裴泽渊出来玩,定然不会防着她。 贺云昭:^_^ 她将头扭过去继续欣赏台子上的表演,还记着自己的职责,叫来管事的将一些不合时宜的剧目删去,力求做到雅趣。 在贺云昭转过头去时,裴泽渊悄悄又扭头去盯她。 她侧脸专注认真,看到有趣的地方也会浅浅一笑。 说书声响起,一道脆生生的男声响起,贺云昭看的更加专注认真。 裴泽渊笑容一顿,他感觉不太对劲…… 贺云昭怎么如此认真,二郎腿都放下了。 他僵硬的脖子咔咔咔的转到台子一侧,台上一身蓝色布衣青年正在抑扬顿挫的讲述一段跌宕起伏的破案故事。 是故事太好听吗? 他怀疑的扭头,看贺云昭一眼……再看舞台一眼……看贺云昭一眼……再看舞台一眼!? ?? 裴泽渊心中一沉,脸色霎时间不对,他猛的扭头看向舞台,台上已经换了一个弹琴的男琴师。 他招手叫小吏过来,低声问道:“这曲子弹的算好吗?” 小吏陪着笑道:“这位的琴技不算出众,但风姿着实好,不少客人都喜欢听。” 裴泽渊扭头又看了一眼贺云昭。 琴技的确一般,只是人生的好看,贺云昭有些遗憾,这可不适合出现在皇后娘娘的宴会。 她摆摆手,口气有些遗憾,吩咐道:“不合适,换一个来。” 换上来的一位女琴师,她笑容温婉,琴技高超。 贺云昭满意的点点头,“这个成。” 裴泽渊小心的观察着,越看心中越沉。 贺云昭看台上人表演时,虽然都欣赏,但明显看俊俏的郎君时神色有微妙不同。 他低头看着地面,心中复杂难言,小贺哥哥居然是喜欢男人的? 是只喜欢男人还是那男女都喜欢的,他也听过宗室里有人好男风,沿海等地结为契兄弟的事也不少见…… 原来小贺哥哥也是…… 心中的古怪升起,他是很喜欢贺云昭这个人,视为兄长,但…… 在猜到这件事后,他居然一点也不想给贺云昭送什么人,实在有些奇怪…… 在处理好表演者的事情后,贺云昭还与裴泽渊一起往少府监走了一趟,宴会上各色摆设玩物都要从此出,库房东西实在多还要好好挑选才是。 少府监的林少监在一旁登记造册,看挑的差不多了便上前笑着道:“久闻裴世子与小贺修撰的风姿,如今得见实在是幸事一件,不知二位是否愿意赏脸一同吃杯酒。” 少监为正六品的官职,他与贺云昭乃是同级,如此说话是给足了面子。 林少监品级不高,但这职位油水丰厚的很,可谓是肥职之一,即使自己不怎么贪,到手里的银钱也绝不少。 贺云昭含笑看了裴泽渊一眼,询问他的意见。 裴泽渊动动脖子,有些奇怪,好端端的问他干嘛,他什么时候能做贺云昭的主了? 但在贺云昭的眼神下,他下意识点了头。 贺云昭长舒一口气,便扭头与林少监道:“林少监不必客气,等待会下了值咱们一同去就是了。” 两人出了少府监的大门,裴泽渊立刻便眼神犀利的问:“刚才怎么问我的意见,是那个林少监有什么不妥吗?” 仿佛只要贺云昭断一句不妥,他立马就要冲回去拿下林少监。 贺云昭憋不住笑,她踮脚搭着他的肩膀道:“想哪儿去了?” “人前你可是国公府世子爷,陛下的亲外甥,”她调笑道:“下官怎能做世子爷的主儿。” 她语调玩笑,一点不正经。 裴泽渊不自在的把她手甩下去,不自在道:“嗯,我知道了。” 小贺哥哥不会喜欢他吧,这可不行啊…… 两人晚间又到了一家酒馆同林少监吃酒。 林少监本就是为了拉近些关系,且皇后娘娘宴会上要的东西多,这里面新做的那些东西还有翻新的摆件可是要银钱的。 他拿不准这世子爷到底要不要里面的油水,但未免得罪人,他还是得孝敬好才是。 一杯水酒下肚,林少监瞥见世子爷伸手把一盘水果挪的近一些,刚要开口就见贺修撰顺手捻了一块桃子放进口中。 林少监:“?” 他心里有些糊涂,试探问道:“世子爷,这一批的摆设造价不菲,您看这?” 他手放桌子上握拳伸出两根手指。 裴泽渊一瞧桌子,他伸手把另一盘冷做羊肉也拿近一些,贺云昭喜欢吃这个。 贺云昭侧头瞪他,吃吃吃,就知道吃! 她笑着伸手搭在林少监袖子上,“大人客气了,娘娘是为了生辰才举办了宴会,世子爷作为外甥是该尽一尽心的,您上心着做就是。” 她将林少监的两根手指收回去,道:“仅一样,万不可出什么差错。” 林少监明白过来,世子爷不要油水啊,心立时放回肚子里。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贺修撰才是做主的人。 他笑着道:“小贺大人年少有为。” 贺云昭摆摆手,谦虚道:“林大人客气,您才是前途无量。” 她伸筷子夹了一块冷做羊肉。 两人边说边饮酒,贺云昭不经意的问道:“我祖祖是襄王,听他老人家说今年的白釉瓶都不太好,分到手里的都不怎么样。” 她故意玩笑的推推林大人手臂,“林大人,这该不会是底下人做假了吧?” 口气不认真,林少监也没防备什么,何况贺修撰有什么好打听的呢。 他便道:“今年的确不好,瓷器厂那边出的少,最好的一批都送进宫里去了。” 贺云昭凑近了,她暗戳戳道:“我怎么听说其他王府有呢,你们少府监不会是敷衍我祖祖他老人家吧。” 林少监吓的一跳,他连忙摆手道:“岂敢岂敢,剩下的品相好的都送去安王府了,给襄王他老人家的也绝对不输安王府。” 贺云昭手里拿着酒杯漫不经心的把玩,她笑一声,问道:“怎么没听说给我姐夫家成亲王府送呢?” 林少监是听出来的,这是要东西呢。 他便笑道:“成亲王府明年有婚事,我等心里清楚,一定不会少了东西。” 贺云昭端着杯子递过去,再次灌了他几杯。 林少监只以为贺云昭是忧心他们对他姐姐姐夫的婚事不上心,所以故意提两句。 裴世子不要其中油水已经是帮了他们很大的忙,这两成的油水都能投到成本中去,做出来的东西更好。 少府监投桃报李对成亲王府的婚事更加上心也是应该的。 只是林少监心中不由得感叹,这贺修撰真是一点亏不吃啊! 不要油水但是要他们拿别的来换。 贺云昭侧头给裴泽渊斟了一杯酒,眼睫轻轻垂下压着眼眸中的若有所思。 她心中暗道,原来不仅是名声上,连少府监这样负责造办的衙门竟然也偏向了安亲王府吗? 有趣有趣,安王本人没那么有深沉有心机,那么看来就是老安王在背后一力支撑了。 她在太极殿也不是白待的,看了好多折子,朝堂上的各种事情知道的多,但她接触不到萧临有关的事情。 她与吴是统领推测的一致,那就是贼子不在朝臣当中,必与宗室脱不了干系! 贺云昭最怀疑的就是安亲王府,倒没什么证据,只是如果陛下没有孩子那么安亲王府将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她能看得出来,陛下这个人用好话说就是温和怀柔,难听一点就是优柔寡断,压不下臣子。 要是朝臣一致选定了安王,他是很难反驳的,只会认为是大势所趋。 作为最大受益者的安王府嫌疑最大。 她哎呦一声,起身摇摇晃晃,“醉咯醉咯!” 裴泽渊连忙上前来扶,“小心!” 不喝了,撤退。 第62章 皇后娘娘的生辰在七月初九, 正是暖日高悬、花草丰茂之时,御花园一片生机勃勃。 两个大小戏台各有不同的节目,供与宴者挑选。 不过年长的官员与夫人们都去了前面的大戏台伴皇帝、皇后共赏。 侧面的小戏台上就有年轻的郎君娘子并一群稍稍懂事的娃娃们, 能在这个时候进宫的娃娃自然也不是普通娃娃, 无不是皇亲国戚出身。 花园内粉桃夭夭, 繁花成簇, 馥郁的花香与各色糕点酒水的甜香交织一起,错落摆放的石桌旁有垂眉侍奉的宫人。 郎君们身着绣工精湛的锦袍, 头戴金玉之冠, 他们身姿矫健, 谈笑间尽显意气风发。 贺云昭只是看了一眼郎君们聚集之处, 她便扭头看向了年轻小娘子的位置。 少女们三两成群, 轻迈莲步, 罗裙之上的金玉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挽起的发髻上有蝴蝶珠钗,蝴蝶翅膀镂空泛着微光,随着步伐轻颤,宛如一只真的蝴蝶。 她们眉眼含笑,捻着手帕轻轻掩住嘴角, 似乎在此刻都成了最规矩不过的大家闺秀。 有十二三岁的姑娘家还梳着花苞头闹闹的玩着, 被姐姐训了一句顽皮的瘪瘪嘴。 贺云昭心下叹口气,她是个纯纯异性恋,只喜欢男子,但是! 男人这种东西在一个人面前开屏时还是很有趣的, 但是一群男人一起开屏时便有一种…… 贺云昭实在不想看下去,怪烦的。 最引人瞩目的不是穿着规矩官袍的贺云昭,而是一身黑衣的曲瞻, 他不仅衣裳黑,脸也是黑的可怕。 曲.曲家麒麟子.探花郎出身.晋升户部员外郎.未婚.瞻。 他一身黑色锦袍,半掌宽金银两色缠枝纹腰带紧紧勒住腰身,浓眉狠狠压低,狭长的狐狸眼斜瞥过来,唇不点而朱,不悦的紧紧抿住。 长腿一迈,大步走过来,他抱着手臂往贺云昭一站,像个门神一样。 贺云昭侧头瞧他一眼。 啧啧,这姿色,往她身边一站,谁能想到女扮男装的是她呢? 曲瞻扭头瞧她一眼,抬手估量一下距离,他眼神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长高了?” 贺云昭淡淡回道:“我本来就是还会长身体的年纪。” 曲瞻:“十九岁还能长身体?” 贺云昭:“八十我都能长。” 曲瞻:“你垫高了?” 贺云昭微笑着扭头,“闭嘴。” 被刺一句,曲瞻开心了。 适龄的姑娘们把视线一收,纷纷扭头回去。 鹅黄衣裳的姑娘扭头悄悄道:“还是贺三郎俊,那曲大人好像上门要债的一样。” “可不是,瞧着就吓人。” 贺云昭隐隐约约听见几句,得瑟的看向曲瞻,还是她这款比较受欢迎啊。 曲瞻翻个白眼,道:“我先去陛下面前侍奉,你待会儿快些过来,莫待久了。” 他左右看看,低下头悄悄在贺云昭耳边道:“安王也来了,小心别与他冲突,有事就派人过去找我。” 贺云昭笑着道:“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可是个脾气再好不过的人。” 曲瞻皱眉,他叮嘱道:“没玩笑,之前得罪了,保不齐他今日要找回场子,虽不怕他做什么,但平白无故受委屈也没必要,有事就叫我,我来周旋。” 他伸手捏捏贺云昭肩膀,当作安抚。 贺云昭点点头,承了他的好意。 曲瞻一走,立即有熟悉的人到贺云昭身边说话。 朱检师兄走到贺云昭身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他看着曲瞻背影道:“听说是曲夫人催着他相看,惹的这人一身黑衣前来,不愿叫其他姑娘看中他。” 时下可不流行黑脸冷酷这一款的,曲瞻这么一装扮可把桃花斩的差不多。 不过婚姻大事本就与儿女私情干系不大,门第家世才是第一重要的。 以曲瞻的家世和前途,看中他为贵婿的人家真不少。 贺云昭不曾作声,不过是立在一侧静静瞧着场中,她视线扫过一圈,看看各处各有疏漏,若是发现了能够即使弥补。 朱检在旁边时不时说几句闲聊,贺云昭有一搭没一搭的回。 “唉?裴兄。”朱检笑着抬手招呼一声. 裴泽渊颔首,道:“朱兄。” 他侧头笑了一下,“云昭兄,我刚才去查了一圈,各处并无疏漏之处,膳房又上了一轮糕点,戏班子已经装扮好等着陛下与娘娘点戏。” “你吃过了吗?我瞧了一眼,茶糕做的不错。” 朱检:“……”好歹毒的拥趸! 贺云昭因才华出众风姿卓越,在京城有大片拥趸,朱检万万没想到这小裴将军居然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简单来说,好毒的毒唯啊! 贺云昭拍拍他手臂,“吃过了,你呢?饿不饿?” 裴泽渊话到嘴边改了口,“饿。” “嗯?”贺云昭道:“那咱们过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裴泽渊点头跟着她走。 理国公府的世子,陛下的亲外甥,一己之力握着京都大营三分之一的势力,论权力、论恩宠,无人出其左右,就连庆王等宗室子弟都要小心别得罪了。 这是大晋一等一的金龟婿,虽然年纪还不大,但十七岁定下婚事也合适的很! 少年一身武将官袍,暗色朝服加身,里面为白色软罗单衣,外系罗料大带。 体态修长,宽肩窄腰,冷白的肤色映衬成景,脸庞略显稚嫩,锋利的五官显露出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青涩感。 他亦步亦趋的跟着贺云昭,两人挑了一处中间石桌坐下,捻着糕点吃了两口。 贺云昭眼角一瞥便瞧见了安王李晖。 李晖端着酒杯扫视一圈,他也看到了贺云昭,嘴角僵硬的扯开笑一声。 裴泽渊咬着糕点,他侧身含糊问道:“收拾他?” 他糕点往嘴里一塞,起身就要去干安王。 贺云昭:“!” 她连忙伸手拦住,阻拦道:“没事没事!你老实吃一会儿吧。” 贺云昭头疼的扶额,怎么她身边还能有性子如此相反的两个人。 曲瞻小心叮嘱怕她吃亏,裴泽渊则是她看一眼就要冲上去收拾人。 她顾着差事需得四处瞧瞧有何疏漏,还要一边防备安王,一边防备裴泽渊。 她扭头瞧一眼低头吃东西的裴泽渊,有种养了一只大型护卫犬之感,出门还要带好嘴套。 “早上没吃吃东西?” 裴泽渊道:“吃过了,但巡查一圈,又饿了。” 贺云昭羡慕的看他一眼,这才是还能长个的年纪,不知道要长多高呢。 她未曾想到,她低调不惹事,居然还有人主动来惹她。 安王端着酒杯绕了一圈,同熟悉的各家子弟玩笑两句,他又喝了一壶酒。 他对大多数人的态度只是抿唇沾沾,酒水并不入口,少数几个人才能真得到他喝酒下肚的待遇。 寻常宴会定然有不少官员愿意过来同他这个被寄予厚望的王爷喝上几杯,但此时此刻皇帝皇后在上首,阁老们老神在在的坐着,自然没有官员会来同他推杯换盏。 只是在年轻人这处,有家世好入朝早的年轻官员穿着常服热切的凑上来说几句话。 安王府的郡主在女孩堆里同样是居于中心,她神态傲慢的与身边姑娘们漫不经心的说着话。 贺云昭能认出男子中去与安王喝酒的有谁,心里记下名字。 不过姑娘家那边她就不太认得了,大致扫了一眼记住明显的特征。 贺锦墨与小未婚夫李旷亲亲热热的坐在两张挨着的桌子边,时不时的说几句话。 另一侧,有人笑着指了指贺云昭,“晖哥,你瞧,原来那贺三郎也知道找靠山了。” “还以为她多清高呢,原来是瞧不上咱们啊。” 李晖扭头看过去,正好瞧见贺云昭与裴泽渊两人侧头笑着说什么。 台上的艺人换了一波,一队乐手上台,安置好乐器便奏响了悦耳的乐曲。 贺云昭耳边蓦然传来一声,“贺公子,好久不见。” 安王端着酒杯懒散的笑笑,他靠近贺云昭,显是不怀好意。 贺云昭瞬间眼睛一眯,随即起身拱手道:“下官贺云昭,见过王爷。” 她是朝廷官员,如今叫贺公子怕是不太合适吧。 裴泽渊默默起身,笔直立在贺云昭身侧,他冷冷的盯着安王。 李晖脸色一僵,一瞬间收了神色,他道:“本王与贺修撰有旧,只是说两句话而已,难道贺修撰是忘了宴请之谊。” 贺云昭垂眸,她恭敬道:“下官不敢。” 心中倒是很平静,早预料到的事,若是不入朝堂还能直接将安王撅回去,但如今身有官职反倒是需要顾忌。 身份所限,她可不能在此处与安王发生冲突,不然便是砸了自己招牌。 皇后娘娘的千秋宴是她与裴泽渊辅助筹备的,出了岔子难堪的是她。 想必安王也是绝对不敢在此处闹出什么笑话。 李晖心口憋了一口气,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这贺云昭好不识趣! 不知好歹的拒绝他的拉拢也就算了,贺大才子声名显赫为人清高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那如今是怎么回事? 不屑于攀附他,倒是乐颠颠的攀附裴泽渊去了? 裴泽渊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皇帝的外甥,父王可说过等他上位后第一要清洗的就是京都大营。 李晖眼神中含着恶意扫过裴泽渊。 裴泽渊抬眼突然开口道:“你怎么不与我打招呼?” 他原封不动的还回去,“李晖,好久不见。” “我与你有旧,怎么?忘了我们之间的情谊?” 周围视线瞬间汇聚过来,李晖咬牙道:“裴泽渊你什么意思?” 两个拒绝他拉拢的人凑在一起的,不知好歹! 他给贺云昭安排的可是最高级别的接待,给裴泽渊送的礼物更是十分丰厚,重金砸下去一点响都听不到! 贺云昭缓缓抬眼,安王似乎变了一点,更加自信了……就这么确定自己能够登上皇位? 李晖低声呵道:“我找贺云昭说话,与你有何干系?” 裴泽渊眯眼看着他,他拳头握住瞬间就要上前,胸前突然横了一只手! 贺云昭不欲起冲突,息事宁人最好,便暗示道:“下官年少莽撞,有得罪王爷的地方还望王爷海涵,今日是皇后娘娘的生辰,还望王爷注意分寸。” 李晖冷哼一声,“原来你贺云昭也知道说软话。” 贺云昭:“?” 宗室傻逼这么多吗? 有脑子吗? 有智商吗? 作为一个反派这也太脸谱化了! 萧长沣的人生竟然是这难度? 贺云昭叹口气,两手放下垂在身侧,她看着安王道:“我的意思是,娘娘生辰宴你别闹事,出了岔子谁也讨不了好。” 李晖一蒙,脸色涨红,周围人的视线让他下不了台,指着贺云昭怒道:“你敢威胁我?” 贺云昭眨眨眼,对着周围隐隐看热闹的几位拱手,“一会儿上台说书的是有名的艺人,诸位不妨多瞧瞧。” 周围人就有脑子多了,转身看向了戏台子,只是心中暗笑一声,不敢得罪安王,但也不想配合他欺负人。 安王惹出事来不痛不痒,到了他们身上可就不好说了。 贺云昭带着‘打手’裴泽渊上前,她道:“下官过去轻狂了些,有诸多不规矩的地方,还请王爷海涵,只是今日还望王爷给个面子,如何?” 裴泽渊抬手按住李晖肩膀,手指用力一捏,李晖后颈汗毛直立,刚才的微醺瞬间淡去。 明明他才是身份最高的那一个,此刻望着贺云昭冷淡平静的神色,他心中却不自觉的瑟缩。 只是他不愿承认,他怎么可能怕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他惧的是裴泽渊这个疯子动手,嘴上强硬道:“你说给面子就给面子?” 贺云昭心中无奈,出身高贵的蠢人简直就是烫手的山芋,他们闯祸之后永远有人为他们善后。 安王可以蠢可以惹事,但不能在她辅助办差的宫宴上闹出事来。 她一手搭在他另一侧的肩膀,温声道:“王爷是个最大度不过的人,从前被下官拒绝了也不曾在意,今日只是酒后失态,下官能理解。” “不如到这边醒醒酒,如何?” 贺云昭笑的温和,她微微躬身给了些面子,扶着李晖换位置。 旁人一瞧居然没起冲突,心中还有些遗憾。 两人带着李晖换了旁边一处休息的小楼醒酒。 李晖心中隐隐得意,从前对他不屑一顾的贺云昭进了朝堂居然也知道奉承人说软话了。 裴泽渊虽然讨厌看着吓人,但也不敢对他如何,只能顺着贺云昭的话说。 贺云昭上前推开门,引着安王进门,她落后一步。 李晖:“贺修撰,本王……啊!” 啪! 李晖猛的捂着后脑勺扭头,“你!” 贺云昭眼神无辜,她扭头谴责道:“世子爷,你怎么打了王爷啊!” “哎呀哎呀!” 裴泽渊默不作声的背锅,他点点头。 贺云昭一脸慌张惊讶的退出去,十足的窝囊谨慎,她含糊道;“二位千万别冲突啊!我去找人劝劝你们!” 一个窝囊书生的形象演绎的惟妙惟肖。 不用她发挥太久,裴泽渊已经一拳头闷了上去。 邦! 李晖鼻头一痛,他伸手一摸,惊叫:“血!” 裴泽渊扭扭脖子,他熟练的上前一脚踹倒,长腿一抬用力踩在李晖屁股上。 “啊!” 李晖隐隐约约有种熟悉的感觉。 不仅他熟悉,裴泽渊更熟悉。 上回揍人的时候,挨打的那个不清醒,动手的人可记着呢。 同样的原因,同样的打人者,同样的被打者,就是地点不一样。 但没关系,裴泽渊很快找回了手感。 贺云昭窝窝囊囊的哭丧着脸退出去,一出门换了一副表情,她扭头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 裴泽渊还真是半点不为自己考虑啊,安王这样的嗣子大热门也当面就打。 他这个行动力,连她都敬佩不已。 看来少不得先给安王府添点火了。 贺云昭甩甩袖子,神态怡然地回到了宴会中,笑着举杯与人共饮。 及至酣时,年轻人也不再拘于一处,众人四处跟着友人认识认识其他人,很快周围就坐了一群文人。 贺云昭一身青色官袍本来不显眼,但无奈她名声实在是盛,明月郎的称呼可不是浪得虚名! 被人敬了两壶酒,虽神智清醒但脸颊已经泛起薄红,衣领微松,谈笑间风流之气扑面而来,不知是听到什么好笑之处,她侧头一晃轻笑一声,看的人脸热不已。 若说一个姑娘不好意思上前,那姑娘一多,胆子可就太大了,很快便聚成另一团围着贺云昭坐下。 瞥见这一幕的皇后好笑的用手推推皇帝,“你瞧。” 李燧低笑一声,抬手掩口,他到皇后耳边道:“朕从前就说这小子长大后必然是惹得无数姑娘遗落芳心。” 帝后二人笑的前仰后合。 被看热闹的贺云昭可就有些无奈了,“妹妹们可饶了我吧,写诗哪有诀窍,不过是兴之所至。” 曲婷哼一声才不信这话,立即戳穿:“你糊弄人,我哥哥都说了你有诀窍的。” 贺云昭犹豫道:“那真要听?” 姑娘们对视一眼,她们斩钉截铁道:“要听!” “表哥你快说吧!”这是襄王府贺云昭三舅爷家的姑娘。 贺云昭嘴角一勾,“秘诀就是……要祈祷!” “祈祷?” “祈祷什么?” 贺云昭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扇子,潇洒的摇一摇,她闭眼神秘道:“动笔之前默念一句,贺郎赐我文采吧!” 姑娘们惊呼一声,叽叽喳喳的笑起来,被逗的不行。 一个个小姑娘笑起来闹起来如同黄鹂鸟鸣叫一般悦耳,贺云昭被表妹推了一下。 她轻笑着跟着晃一下,眉眼含笑睫羽轻扫,嘴角勾出完美的弧度。 耳边是女孩们的笑声,爽了! 来的宗室女孩多,算一算辈分差不多的也跟着襄王府的姑娘们喊表哥,还有的喊出了表舅! 襄王府小舅舅家的小姑娘才十一岁,刚才去一旁玩投壶,脸蛋红扑扑的跑过来。 小姑娘的脸蛋像一个可爱的小苹果。 可爱的小苹果捧着脸甜甜的喊一句:“表哥!” 脆生生的喊到了贺云昭心里,她哈哈一笑,伸手捏捏小孩的花苞头。 小孩一下变了脸色,哇的一声:“表哥讨厌!捏我头!” 贺云昭吓的跳起来,她连忙哄道:“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莫哭!莫哭!” 小姑娘唰的一收表情,娇娇道:“你把题诗的扇子赔我。” 贺云昭:“……” “你纯是过来骗我扇子的啊!” 小姑娘嘿嘿一笑,扇子到手。 裴泽渊缠着护腕回来时刚好看见这一幕,脸上两个小括号一收,他眼眸一沉。 他往左一走,年轻文人们聚成一团,催着贺云昭题诗。 往右一走,小姑娘们闹成一团,还喊着表哥! 不好意思挤入姑娘那边,他拿出自己武将健壮的体格哐哐挤开几个年轻文人。 “唉?你挤什么?” 裴泽渊扭头冷冷看过去。 “你……你说一声……我不就让开了……” 他一屁股坐在贺云昭旁边,看着她又是写诗又是题诗,还有几对郎君小娘子借着机会对视一眼。 烦!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多热,裴泽渊抿着嘴。 有一少年捧着宣纸过来,问道:“表哥表哥,看看我写的怎么样?” 贺云昭接过来一看,笑道:“不错呀!” 裴泽渊脸色更不好,叫什么表哥! 要是有些姻亲的都叫表哥,那他也要叫表哥呢。 他关系这么好都不叫,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倒是叫上了。 帝后四处瞧瞧,年轻的孩子们四处一聚闹的出了声响。 有大臣蹙眉道:“陛下莫怪,臣去约束小儿!” “不必,”李燧笑道,“孩子们还小,随他们闹去吧,若是拘了性子,反误了皇后本意。” 大臣拱手称是。 皇后瞧一眼贺云昭所在之处,正被人拉着袖子扯去投壶,她轻笑道:“风萧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李燧扭头与皇后相视一笑,握住她的手,道:“临风谁更飘香屑?” “醉拍阑干情味切。” 待到鼓乐声止,与宴者纷纷退去。 贺云昭仰头望着与夕阳一同出现的明月,她懒懒笑道:“待踏马蹄清夜月。” 裴泽渊道:“上车吧。” 第63章 明月挂檐边, 车辙碾过青石板时发出细碎的声响,两盏绢纱灯在车门前摇曳,将幽兰雕花的车厢映的忽明忽暗, 腰带上的玉佩碰撞出的清脆之声回荡在耳边。 更夫敲着梆子路过, 好奇的眼神投向这一前一后两架马车, 贺家马车在前, 遵循清流人家一贯的素雅之风。 后面裴家那辆马车就豪华许多,车厢宽大, 颜色鲜亮, 拉车的两匹马一看就是十分稳重的老马。 多宝与勤禾二人都坐在车厢前, 勤禾自然是要片刻不离身的跟紧自家少爷, 多宝讨好的笑笑, “勤禾哥哥。” 勤禾扭头笑笑没说什么话, 多宝话倒是多,时不时的说几句话拉近关系。 多宝见勤禾不大好接近的样子他心里一阵哀嚎,怎么这贺家竟然都是这么厉害的性子啊! 老话说的好啊,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就是世子爷不急,他多宝急的屁股着火。 借条就是压在小多宝头顶上一道天降圣旨, 想一想他都要哭了。 世子爷给贺大人写过一张借条, 那可是九进十三出的借条啊,胆子简直比天大,这也敢写! 几年下去本金倒是还清了,利息一年比一年多, 偏世子爷像是不知饥饱一样的,有点银子也给人家送去。 虽说贺大人不是那种坏蛋,但多宝一想到自家少爷身上背着这么大一笔账都想以下犯上的开口问问, 少爷啊,你怎么睡得着的! 多宝是裴家的家生子,他家往上数几辈都是伺候裴家人的忠仆,他从来没在外面生活过的。 他只是知道高利贷可怕,哪想到高利贷如此可怕! 他找府里的老账房算过一次,这一年一年利滚利下去,不出两年,整个理国公府都要赔给人家贺大人。 多宝偷摸给好几个寺庙、道观都许了愿,一个都没灵验过。 虽说贺大人看起来是个好人,不要世子爷的银子,可万一将来两人分道扬镳或是世子爷惹了贺大人,他可能就要跟库房里诸多财物一起赔给人家贺大人了。 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世子爷与贺大人的友谊地久天长。 多宝为此付出了诸多努力,比如和勤禾套近乎,比如他听说贺大人身边的翠玲姑娘还是未婚,他想去认个干娘,不知道人家能不能同意。 翠玲正好比贺云昭大八岁,比多宝大了十岁,这个年龄差认个干娘也不过分。 况翠玲姑娘明显是不嫁人的,多宝在心里对天发誓,他若是认了干娘,绝对比对亲娘还孝敬! 想到这里,多宝扭头讨好的笑笑,“勤禾哥哥,我这还有带来的肉干,你吃一口?” 勤禾拒了,他道:“我不饿,你吃吧。” 多宝又道:“我们世子爷对三爷可是诚心实意的,一早就吩咐我把车厢布置的舒舒服服就等着三爷用呢。” 勤禾侧头瞧了一眼,他心里有些嘀咕,这裴世子的小厮怎么感觉有点傻呢。 贺云昭靠在车厢内,她甚至还清醒着,不过是一天下来略显疲累,事情太多太杂,她此刻分明想睡过去心里却还记挂着事。 两种相反的情绪在脑海中纠结,她头微微发痛,不由得抬手按住眉梢揉捏。 一道浅淡的皂角气味靠近,裴泽渊道:“我帮你。” 贺云昭摆手拒绝,她自己接了茶杯饮一口温水漱口,再擦干净手掌脸颊。 浮着一层湿润气的脸颊柔柔润润的透出薄红,她呼出一口气,人也松快一些。 裴泽渊脸色有些不好,他遇到过两次贺云昭喝醉酒,他都细心照顾着,没有哪处是疏忽了叫贺云昭不舒服的。 怎么今日反倒是拒绝了? 他立即张嘴就问:“为何不让我照顾?” 贺云昭手搭在车厢一侧,懒懒散散的扭头来瞧他,笑道:“你如今瞧起来都是个大人了,哪里好意思叫你照顾着,我又不怎么醉。” 宫中的宴会即使看起来饮的酣畅,但是酒水都是极淡的,即使有人来敬酒也不过是喝几杯罢了,不至于喝到醉的程度。 贺云昭虽极受欢迎,但是能来身边说话喝酒的都是有些分寸的人,不会闹着非要人喝。 而女孩们则更是可爱,还会给来劝酒的公子出题为难他们两下,不许他们劝贺云昭说太多。 在这样的场合,似乎每个人都变成了好人,女孩子们都是矜持温婉不失活泼的大家闺秀,而男子们则各个气宇轩昂,似乎是天底下最君子不过的人,还顺着女孩们的意思去做。 即使贺云昭知道这其中大部分人都不是什么傻白甜,但她仍然会被这种氛围感染。 她喝的不多不少,看起来酣畅,本人还是十分清醒的,不过是出来时演了一波,看起来迷糊而已。 没什么醉意自然不需要旁人多照顾,何况…… 她扭头看向裴泽渊,从前这人还隐隐有些孩子模样,照顾她的时候,她也只会感叹小孩细心。 但如今的裴泽渊比她还高半个脑袋,肩膀宽阔腰身劲劲,这样一个偏男性的形象太亲近的照顾她,会令她不太自在。 裴泽渊心里不乐意,怎么他成了大人就不能叫他照顾了。 他成了大人有了经验照顾的应该更仔细才对! 他盯着贺云昭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冷白的肤色在昏暗的马车内有种隐晦的晦涩,视线紧紧的跟过来。 贺云昭察觉到,她扭头看回去。 她身上是一种冷香味,不是什么香料,只是常年浸在笔墨中那种苦香混着惯用的果木香。 鼻尖嗅到了桂花酒的气味,裴泽渊喉结滚动,他瞳孔一颤移开视线,问道:“今日打了李晖,还要给个说法。” 安王在他脑袋里没留什么痕迹,像什么流动的东西一样从他大脑上滑过,浮现在脑海里是贺云昭。 即使她就在他面前,但脑海中还是回忆起她的面庞。 那似乎是下雪的一日,他去了贺家…… 满屋书墨之气,贺云昭坐在书桌,神色疲倦,眼角眉梢压抑着一丝情绪,似乎是书本已经耗光了所有了情绪,所以整个人又冷又疲…… 两道身影重合……人就在眼前…… 他视线移回,再次落在贺云昭身上。 贺云昭啧了一声,安王啊。 她道:“明日你先去安王府致歉,只要做了他们就说不出什么,也没有理由去陛下面前告状,只要他们不提,陛下也不会多管什么的。” 她抬手摸摸额角,沉思片刻道:“我打算给安王府找点麻烦。” “明面上他们会接受道歉,背地里说不定还会做什么,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让他们无暇他顾。” 她眼中隐隐兴奋,这种挑拨干坏事的感觉还真是不错,她道:“咱们也能瞧瞧安王父子斗法。” 李晖的致命缺陷之一就是他有个亲爹,这点上自然比不得庆王有优势。 但问题是没人会说出这种话来挑拨,能附庸安王的都是经过他老爹挑选的人,老安王可是把自己儿子拿的死死的。 但要是李晖一旦知道了有个亲爹是他的劣势,那他情绪必然发生变化。 贺云昭针对的可不是老安王,因为安王那个蠢货定然是斗不过亲爹的。 只是老安王一旦发现儿子有情绪不对劲自然会开始防备自己儿子。 她抬手按按自己的手指指根,愉悦的想自己的谋划。 父子版黑暗森林法则,你敢赌他是孝顺儿子吗?敢赌他是慈父吗? “到时候你可不要觉得我下手狠辣。” 裴泽渊神色一慌,意识回归,他低下头道:“不狠,是应当的。” “哦?”贺云昭玩笑地看着他。 裴泽渊道:“安王府势力强于贺家,有强弱之分,再狠辣也不为过。” 贺云昭骤然屏住呼吸,惊叹的打量裴泽渊,这是她欣赏裴泽渊的一点,从来不扯什么良善的大旗。 她与安王府之间,不仅是强弱高低之分,实际来说安王府为尊,她为卑。 本就处于劣势地位难道还要把自己的善良用在别人身上吗? 父子相残似乎太过残忍,但若是安王父子一道对付她,那痛苦的可就是她了。 对上位者来说轻轻的一次惩处,于下位者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她笑道:“世子爷长进不少。” “跟你学的,”裴泽渊道:“你讲如何做,我去,反正我是坏人,坏事我来做就好。” 他神色淡淡,他知道他对裴尚玄的态度被很多文官抨击,御史台甚至有弹劾他的奏折,只是他没影响到别人的利益所以声量不是很大。 贺云昭无奈,她伸手搭在他肩膀上,轻拍两下,“你可不是坏人。” “我问你,裴尚玄对你坏,他是不是恶人?” 裴泽渊点点头,“是。” “梁阁老斥你不孝,他是不是恶人?” 裴泽渊犹豫了,其实梁阁老斥的也…… “对,他是恶人。”贺云昭肯定道。 她道:“一个人欺负你,一个人是坏人,两个人欺负你,那两个人是坏人,朝堂上要是都骂你,那说明恶人联合在一起了。” 裴泽渊瞳孔颤抖,还能这样解释? 贺云昭心满意足,没错,就是这样。 两人一路闲聊,马车骤然一缓,驶入巷口。 扬鞭的声音激起鸟雀,纤细的叶片打着旋跌进车内,贺云昭掀起帘角,她一怔。 明月清亮,繁星河水流动,静谧美好。 “表……哥?” 贺云昭诧异的扭头,“你叫什么?” 裴泽渊耳根红的要熟了,他又轻声喊了一句,“表哥。” “咱们有亲的。”他有点期盼道。 贺云昭哑然失笑,眨眨眼睛眼睫轻颤,她像对小表妹那样,抬手摸摸裴泽渊的脑袋。 裴泽渊低下头让她摸的更顺手。 手收回时从脖颈、脸侧滑过,激起一片细细麻麻的痒,脸颊上的细小汗毛都在昂扬着竖起要随着那素白的手指一道飞起。 裴泽渊耳鸣如雷,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那只手的气味萦绕在鼻尖。 一定喜欢我吧,他想。 不是。 是他的心在跳…… 他第一次这样清楚的意识到,那些错乱的思绪与怀疑,不是贺云昭心悦他。 是……是他…… 他送贺云昭进府,夜晚的微风滑过脸颊,马车内拆下了累人的银冠,发丝飞起落在他面前。 伸手……滑过……他抓不住…… 他扭头看过去。 缓缓抬起的眼……微蹙的眉……月光下莹润的侧脸……困倦后眼角沁出的一点湿润…… 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人生中第一次、仅有的一次,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好可怜…… 可怜我吧……在这一刻……他开始祈求。 贺云昭扭头看向裴泽渊,撞入他眼中。 十七岁的少年藏不住一切情绪。 她抿唇,神色稍冷,道:“多谢了,天色不早,你也早点回府吧。” 裴泽渊缓缓点头。 他转身迈步,离贺云昭越来越远。 人的一生中总有这样一个时刻,心神晃动的刹那既是动摇也是偏离,心脏片刻的颤动后再次回过神继续走自己自己认定的路。 可人世间最动人的也正是这样的时刻,那是灵魂上细小的切口,像是被不知道从哪里路过的月老玩笑般用红线抽了一下。 大多数的人擦肩而过时意识不到这样的瞬间,再走几步才会恍然发觉,有人苦笑一声越走越远,有人猛然回头驻足在原地。 而裴泽渊是猛然回头后迈一步的人,他不管这一步是向前还是向后。 一步找不到,他就迈两步,两步找不到他就迈三步,九十九步找不到,他就迈一百步、一百二十步! 脚步顿住,他毫不犹豫的转身奔去。 在翠玲关门的前一刻他的手出现在门框上。 “啊!”翠玲一声惊叫。 贺云昭问道:“怎么了?” 裴泽渊紧张的手发抖,他咽下口水,道:“我还有事说。” 贺云昭垂眸,“时间不早了。” 他手牢牢按在门边上,声音紧的发颤,“我说完就走。” 贺云昭心下一叹,她抬眼,道:“翠玲,让他进来吧。” 裴泽渊进门,他一步步靠近坐在榻上的贺云昭。 翠玲关了房门守在门外。 一步步靠近,眼前的人越来愈清晰,裴泽渊才意识到自己莽撞了。 贺云昭喜欢男子,但不一定喜欢他,他不喜欢任何人,只喜欢贺云昭。 他盯着贺云昭的眼睛,只能看到眼眸中的冷静与克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心沉沉的落入泥泞中,他咬紧牙关,还是一步步走近。 脚下似乎发颤,他的力道能一脚将人脑袋踢碎,如今在软软的地毯上竟连走路都发颤。 贺云昭是个很强势的人,只是大多数时候包装的太好,以至于会认为脾气温和。 才子的外衣是最大的伪装色。 诗人、才子,合该是敏感的、多情的,可她不是。 裴泽渊停住脚步,他单膝跪下…… 缓缓抬起头,他容貌锋利逼人,有少年的青涩与青年的矫健,泛红的眼眶昭示了太多太多。 贺云昭瞳孔颤动,她看着身前跪下的少年,一时间大脑宕机,说不出任何话来。 裴泽渊仰着头,他望着贺云昭,尽全力降低自己的一切锋利,声音都刻意软了许多。 “你喜欢男子。”是肯定的语气。 贺云昭没作声,算是默认,这也不算太难猜,有的顶多是猜她风流玩的花,男女通吃。 裴泽渊却是第一个把她喜欢男子的事说出口的人。 裴泽渊继续道:“你不会找外面的人,找我最合适,我会言听计从,但有吩咐绝不反驳。” 他绞尽脑汁的提出自己一切优点,说出自己一切的优势,他不想贺云昭和其他人在一起。 男女都不行,谁都不行。 “我……府里还有好多财物,尽可拿去。” “朝堂上,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不伤害舅舅舅母。” 他急切道:“还有安王,我去杀他!” 贺云昭还在震惊中,她看着裴泽渊小嘴叭叭的痛快,她人都傻了! 裴泽渊喜欢她很正常,她这么俊俏还这么厉害,谁喜欢她都是应该的。 但裴泽渊这个行动力也太惊人了一些! 她从没想过独身,只是现在身份不稳才要小心,等到身份稳定,她会顺其自然的不亏待自己。 如今还是太早了。 裴泽渊看她没有反应,他一咬牙,回忆了一下两人在乐坊看到的几幕。 他眼角微红,努力带着勾引,唇微张,眼眸睁的圆圆的。 冷白的肤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微妙的暧昧瑟感。 他伸出一只手按在贺云昭膝盖上方一点的位置。 贺云昭垂眼,手掌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按在腿上,隔着一层柔软的锦缎将炙热传到肌肤之上。 另一只手也伸出,指尖靠近腰带。 贺云昭垂眸瞧他,俊俏听话,眼睛里满是专注,虽然勾引的表情不太到位,一看就没有狐媚子的天赋。 但…猿臂蜂腰,脖颈很漂亮,男人的脖颈要好看,隆起的喉结,两侧的线条,看着有股劲在。 她居高临下看去,连胸前起伏的薄肌都清清楚楚。 她承认自己有此时时机不对,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她叹口气,伸手阻碍他的动作,道:“表弟,听我一句劝,早点回去休息吧,别想太多。” 裴泽渊僵硬了,他怔愣的望着贺云昭。 这都不行吗? 不喜欢他? 连一点都没有吗? 他失落的垂下头,两只手缓缓垂在身侧。 瞳孔空空荡荡,他膝盖用力,将要起身,视线猛然一顿。????? 他抬起头再次看了贺云昭一眼,垂下头再看看自己。???? 他抬起头看着贺云昭的腰带之下,再低下头看看自己。 男人,有些地方是会鼓起的,哪怕是平静状态,那也是鼓起的。 裴泽渊正跪在身前,低下头就能看的清楚,他怀疑的看着那个位置,再低下头看看自己。 贺云昭腰带之下衣摆之上很平很平…… 他鼻子一酸,贺云昭他……他难道…… 风流才子、状元郎、前途无量的翰林院修撰,贺云昭的未来注定是光明的。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有如此屈辱的事发生在身上。 只是想想,裴泽渊就为他难过,他应当是意气风发的,这样的缺陷…… 贺云昭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隐疾呢! 他眼神坚定,抬起头主动拉着贺云昭的手,“我花重金请名医给你治病!就是找遍天下我也要把你治好!” 贺云昭疑惑,“什么?” 裴泽渊难过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定有名医能够治好,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要你能治好,你喜欢谁都行。” 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缺陷,心里一定一定很痛苦,他不想让贺云昭一直忍受。 表哥他难道一直都忍受着这种隐疾吗?心里会不会失落难过?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揪起一阵痛苦…… 但不能会讳疾忌医啊!病是一定要治疗的! 她眼神呆滞,终于听明白了。 贺云昭“……”艹! 她气笑了,实在没想到裴泽渊还能这样理解,勾引不成就认为她有隐疾! “你脑子里装了什么?” “你怎么想到这里的?” “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不想要你,现在、立刻、马上,出去!” 裴泽渊一呆,他想要劝一句,这不能讳疾忌医啊! 贺家三代单传,压力一定很大。 他道:“一定不让旁人知道,就说是我有问题,找名医来家里偷偷给你看,这病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身体。” 裴泽渊满脑子纠结,勾引没成的事已经被他翻篇了,现在当务之急是给贺云昭治病。 他一咬牙,说这话时候恨不得咬出血来,“你喜欢旁人也好,只要你能好起来。” 贺云昭无语了,她翻个白眼,没被勾引到就是有隐疾,什么逻辑? “我没有任何隐疾,身体康健,你想太多了。” 即使贺云昭已经很像男人,但生理上的微妙差别让她没能意识到裴泽渊怀疑的原因。 裴泽渊骤然顿住,他伸手。 贺云昭挡住,捏住他手腕,她垂眸看去。 裴泽渊仰起头,神情奇怪。 啊,糟糕… 贺云昭心中一冷,在此刻明白了一件事。 她看一眼裴泽渊的身下,再看看自己腿间,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啊。 衣袍遮住下身,自然是看不出任何古怪。 但现在的姿势如此亲密,离得太近,裴泽渊也太关注她。 她睫翼轻颤,看着裴泽渊,在怀疑什么? 你在……怀疑……什么……呢? 屋里似乎有一把她裁纸用的刀来着,在哪儿了? 怀疑了?还是没有? 第64章 贺云昭很难过, 心中压了一座高高的山,她此刻应该做什么她很清楚。 裴泽渊喜欢她,也许喜欢的是那个强势的能出谋划策的贺云昭, 是看似无所不能的贺云昭。 而不是一个身为女子的贺云昭。 蝴蝶效应, 一只蝴蝶在某地扇动翅膀, 可以导致万里之外的地方刮起龙卷风。 她认为人与人的相处也是如此, 不同的变化就会造就截然不同的相处模式。 她是才华横溢的状元郎,裴泽渊会乖顺听话, 听从她的建议, 崇拜她渴望她, 紧紧跟在她身后。 但她如果暴露了女儿身, 她还没有皇子的身份, 她只是贺家的一个孩子。 在裴泽渊眼里或许就是柔软的脆弱的可以被随意对待的, 因为他拿到了她最大的把柄不是吗? 在这样决定送走裴泽渊的时刻,贺云昭不由得心中一颤,隐隐的痛浮现。 不同于另一位,她对裴泽渊还是很喜欢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友谊也是真实的。 这个决定很难, 但必须要做。 难道要她可怜的哭泣着求裴泽渊为她保守秘密吗? 她从来不会去赌一个人的心。 没有任何人能让她冒险, 她那么多年的努力,那么多年的忍耐,即将收获成果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天而降破坏她的一切。 她就知道,去当皇子是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这个稀烂的男频爽文为底的世界, 萧长沣能从天而降发现她的身份,一定还有别人也能发现她的身份。 只要成了皇子,只要成了皇室血脉, 有皇帝保护她,一切就没关系了,不会有人对她的性别产生怀疑! 不会有人知道了她是女子后威胁她控制她,让一个状元郎做贤内助。 在她成为皇子之前,她会解决每一个如同萧长沣一般从天而降的人。 艹! 贺云昭暗骂一声,杀意已经浮现。 鼻子一酸,眼眶微红,没想到做过多少次铺垫的心理准备用在了裴泽渊身上。 她轻叹一声,俯下身看着裴泽渊,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在想什么?” 裴泽渊仰着头,另一条腿也跪下,他跪在贺云昭两腿之前,他眼神迷茫,似乎在思考。 “我在想,你是……” 那么平……就是有隐疾啊,不要讳疾忌医。 他人不算多聪明,但唯独一样,他很关注贺云昭了,所以他很了解贺云昭,细节到每一处习惯。 贺云昭的神情……没有意识到他怀疑的原因,她不懂这些? 古怪从心中缓缓升起。 伸出的手被按住,其实贺云昭阻止不了他的动作。 他毕竟是体型比她大的武将,力气大技巧也很好,能够轻易躲过,但他没躲。 脑海中思绪乱成一团,纷杂的线头简直把整个脑袋填满,他甚至不知道从哪儿捋起比较好。 贺云昭骄傲自信,永远坚定的向前,她热烈像是太阳,照在他身上能驱散一切寒意。 一个有隐疾的男子性格一定不会如此,裴泽渊是男子,他很明白这点。 一个有隐疾的男子不会这么骄傲,不会自如的在玩乐场所取乐 他一点一点回忆,贺云昭看女孩眼神很温暖,看男子的眼神很平静…… 看到俊俏的男子眼睛似乎会亮一点。 眉头蹙起,他仰头望着贺云昭,迟疑道:“我在想……在想你……” 贺云昭苦涩一笑,眼神轻轻的落在他身上,语调柔柔的问道:“在想我什么?” 裴泽渊从未听过贺云昭如此温柔的声音,眼神落在他身上,他浑身肌肉一紧,喉咙颤动,他一时间迷糊了。 眼睛迷迷蒙蒙的跟着她的视线走。 贺云昭伸出手,落在他侧脸,轻轻从耳朵尖滑过落在脸颊处,拇指摩挲两下,她问道:“你在想什么?” 裴泽渊眼睛直了,眼前是迷蒙的白皙脸庞,鼻尖缠绕着香气。 他脖颈深入衣领的一截红成一片,耳侧是酥酥麻麻的痒意,脖颈的青筋僵硬了。 年轻人,有些冲动。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想你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裴泽渊闭嘴了,眼眸一清,不敢继续说。 说错了,就是挑衅,对一个男人说你不是男人。 说对了,也是挑衅,对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说你不是男人。 贺云昭笑了,她伸出另一只手,勾着裴泽渊的衣领拉起。 顺着手腕的力道,裴泽渊缓缓站起,他随着贺云昭的手坐在了软榻的一侧。 他身后是墙壁。 贺云昭倾身压了过去,裴泽渊不自觉的往后退,可身后是墙壁退无可退,他只能靠在墙上,眼睛直直的看着贺云昭。 “我……” 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这是接受他吗?是喜欢他吗?勾引成功了? 贺云昭俯身靠近,鼻尖紧贴着鼻尖,彼此的呼吸打在一起,她的右手还抚在裴泽脸上。 她胜算不多,漏洞也太多,府外还有一个多宝要解决。 唉…… 或许她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劳累的,没关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 她先解决了这个,然后立刻准备好身份问题,再不能拖下去了。 贺云昭看着眼前人的脸庞,心中有好多难过与不舍,右手轻轻上滑。 白皙的指尖触在裴泽渊眼角。 裴泽渊感觉冲动的都有些痛,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感受着脸上的手掌,指尖轻轻柔柔。 指尖一点点靠近眼睛,比刚才更近。 贺云昭专注的盯着他,指尖越来越近…… 她可以先出其不意把手指把裴泽渊戳瞎,然后趁他受伤之际拿来裁纸刀。 她尽量抹喉咙,很快很快的…一定不会痛很久…… 鼻尖在触碰到对方的鼻尖时缓缓停止,指尖还在靠近,用温柔的不易察觉的方式靠近眼睛。 裴泽渊道:“你不想亲我。” 她想杀他… 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指尖还在靠近,贺云昭卸下了所有伪装表情,指腹摸到了眼球,眼球是硬硬的触感…… 裴泽渊没有闭眼没有眨眼,没有任何躲避的举动,他就这样看着贺云昭。 眼中有委屈…失落,剩下的居然是平静…… 他的睫毛长长的,右眼上抵着一根手指,只要轻轻一动,他的眼睛就会瞎掉。 贺云昭看着他,他只是乖顺的、服从的,眼睛水汪汪的,像一只从来没被主人打过的小狗,主人用力挥手它也以为在玩。 裴泽渊没有在赌她敢不敢动手,只是心甘情愿的… 她既然想要,就给吧…… 他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过渡期,体格已经长成,脸庞还稍显稚嫩。 贺云昭见过,她知道这个人的意志力和忍耐力。 他不反抗…… 眼睛能够控制不眨眼,但是生理反应控制不了,他的眼球因为指尖的触碰刺激而迫出泪水。 从眼角滑落贴着脸颊,流到了贺云昭的掌心烫的人心一颤。 她缓缓收回了手,将袖子挽起,右手臂内侧的月牙形疤痕在裴泽渊虹膜上滑过。 贺云昭两手撑在身后,她轻笑一声看着裴泽渊,问道:“喜欢我?” 裴泽渊两只眼睛还在渗出泪水,却不敢眨眼,只是点点头。 她又问道:“知道了?” 裴泽渊:“猜到了。” 贺云昭又问:“不害怕?” 裴泽渊盯着她的眼睛,抽出袖口的系护腕的绳子,手指翻飞将这根牛皮鞣制的绳子缠在脖颈上,他拉着贺云昭的手放上去。 贺云昭抬眼,她手指勾着绳子,指尖在他喉结上滑过。 酥酥麻麻的痒从脖颈上传来,裴泽渊呼吸一窒。 贺云昭放下手,将右手臂的疤痕暴露在裴泽渊眼前。 她道:“你帮我隐藏身份,朝堂上任何事我都可以帮你,你想要的东西我也尽力帮你得到,你……” “我现在就要!”裴泽渊咬牙打断她的钱权拉拢。 贺云昭眼神一冷,要什么?果然,当皇帝之后还是要解决了他。 她最恨人威胁她。 要不先哄他保存秘密,待以后缴了兵权,圈禁起来…… 裴泽渊是甘愿的,他明白贺云昭在想什么,他是个威胁,还是死了的好。 可现在贺云昭改变主意了,不想他死。 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刚才攒的劲儿一股脑的窜进脑袋里。 裴泽渊道:“我想抱……”我想抱抱你。 话到嘴边停住,刚才还要杀他,打消杀意之后还拿钱权拉拢他,难道他只有利益能打动吗! 他要反抗,他不要给贺云昭一种她做什么都会被他接受的感觉。 他狠狠命令道:“你抱抱我。” 我想抱抱你到你抱抱我,这是裴泽渊硬气的极限。 昏黄的灯光下是冷白色肌肤的少年委屈的看着她,贺云昭脑海中那些谋算刹那间消失。 裴泽渊是一个总能打破她预料的人。 她抬眼看着他,伸出手臂,还未主动抱过去,裴泽渊已经扑上来了。 裴泽渊比她高大,肩膀也更加宽阔,在这样姿势中体型差明显。 他紧紧的抱着她,两只手放在后背上不敢乱动,掌心扣在她肩胛骨上。 贺云昭想笑,他好像巨大的一只书包挂在她身前。 心头生出极其兴奋的喜悦,她眼睛亮晶晶的,手臂一勾,揽在他脖颈处,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他的后颈。 裴泽渊抱的更紧,他手臂终于伸开,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像是一片糯米皮努力的展开自己,把黑芝麻的汤圆馅全部裹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试探着用脸颊去贴贴她的脸颊,没被拒绝!眼睛一亮。 肌肤相触的美好感觉让他雀跃的想要喊出声来,但是咬着嘴唇压抑住了。 他激动的地方有一点痛,小声问道:“能亲……” 啪!挨了一巴掌。 “哦。”还不行。 第65章 贺云昭抬手轻拍, 示意他松开。 他手臂收紧,只是抱的更稳。 她淡淡道:“松开。” 裴泽渊小心翼翼的松开手臂,他的两手依依不舍的拉着贺云昭的手, 握在手里揉揉捏捏, 从指尖按捏到指根再到掌心的小窝。 听话的松开但没完全松开, 贴的很近很近, 他嗅着贺云昭的气息,胸腔震动, 喉间溢出一声音, “可以再抱一会儿吗?” 贺云昭奇怪的看他一眼, 怎么这个声音, “不可以。” 她笑的像一个始乱终弃的浪子, 道:“是你喜欢我, 又不是我喜欢你。” 裴泽渊蒙了,他立刻问道:“那你为什么抱我。” 贺云昭无辜的一摊手,“你自己提的啊。” 裴少年见识到了感情的险恶,他气的要死,不知道如何反驳,好似贺云昭说的话句句都对。 他指责道:“你抱的很高兴, 还摸我腰摸我的后背!” 他都不敢碰!她倒是摸的放肆! 贺云昭挑眉, 背肌和腰侧的外斜肌手感确实很好。 她道:“我没摸过,摸两下怎么了,难道你吃亏了?” 裴泽渊委屈的像一个黄花大小子,被摸是很激动, 可……可怎么感觉贺云昭这是要摸完不认账。 他看着贺云昭的眉眼笑意,他俯身靠近,压一压声音咬着唇哼道:“姐姐, 我疼。” 贺云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低下头瞧一眼,还真是,激动的厉害。 她伸手掐在他脸上,揪着他的脸颊肉感叹道:“你啊,扔到井里,整个京城的人都能喝上雨前龙井。” 含茶量真高啊! 裴泽渊不解其意,他难受的厉害,脸上泛起薄红,试图搏一搏可怜。 但贺云昭拍拍他的腹肌,“别闹了,说点正事。” 腹部被拍了两下,肌肉震动,腰一麻。 他浑身颤的厉害,眼角泛红,死命咬牙才没有发出奇怪的声音。 裴泽渊感觉自己能真的哭出来,还有什么正事! 贺云昭觑他一眼,视线下移片刻,唔…… 不行不行,他十七…… 唉,没办法,她就是这样一个很有道德的人。 她轻咳一声,板着严肃的脸道:“近来我总感觉不大对劲,安王府似乎有些关注我,虽没什么证据,但我直觉是安王府,只是不他们到底有什么谋算。” 她用猜测的语气道:“许是近来我常在御前侍奉,所以想要拉拢我为安王说话,拉拢不成便来报复。” 她无奈的摇摇头,神情中满是忧虑,“安王如此品格怎能叫人信服,他甚至还是宗室子弟中较为出挑的,声势大的很。” 叹口气,她垂眸,“我实在担心会再现昔年景象,曾有冯氏子记恨与我当街谋杀,要是再来一次,不知我还能否有哪个运气存活。” 裴泽渊瞳孔一颤,他了解那件事的内情,只是贺云昭遇刺时他们还不认识。 罪魁祸首归根到底就是理国公府,若是没有裴尚玄撑腰纳冯氏子岂敢杀人。 他抬眼看着贺云昭承诺道:“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安王那边我去处理。” 贺云昭道:“安王府势大,你也不好与他们明面上冲突,暗地里去做就是了。” 她似是忧虑,“安王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加上咱们曾经与他有冲突,要是真叫他上位,那……” 未尽之意,裴泽渊已经读的明白。 绝不能叫李晖上位! 贺云昭垂眸看着裴泽渊若有所思的神情,她轻笑一下。 裴泽渊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但绝对是一个对她真诚的人。 将来若是……他也会是最忠诚的人。 只可惜如今身份与她而言还是一个把柄,所以她必须拿到裴泽渊的把柄才能安心。 而裴泽渊的身份与他干过的那些事,除非他谋反,不然犯下任何罪都能被皇帝保下。 她先把裴泽渊拉到一辆车上,后面慢慢再思考。 白皙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渗出几分暧昧,她垂眸思考。 裴泽渊眼睛直了,喉结滚动,小心的靠过去。 他委屈道:“姐姐,我真的疼。” 贺云昭笑笑,她缓缓拉近距离,鼻尖对着鼻尖,她捏着他的嘴,“回去自己解决。” 裴泽渊还是眼巴巴的望着她。 贺云昭:“不会?” 她道:“我只要能伺候好我的人,明白吗?” 裴泽渊有些迷糊,他听不太明白,下一秒就被赶走。 他只好在贺府的客房住下。 灼热的喘息声压抑在喉间,他困惑又委屈的自己解决。 眼前浮现的是贺云昭的身影,潋滟的眉眼、微红的嘴唇、缓缓抬眼是时眼中的锋芒,脖颈纤细白皙延伸进…… 啪! 裴泽渊打自己一巴掌,清醒一点啊!还没想明白呢。 他很听话很听话了,他保证自己会是最听话的人。 她只要能伺候好她的人……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脑中猛然灵光一现!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贺云昭一日里经历了太多事情,难得竟睡的不安稳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眼前是明黄色的龙椅,她一步步踏上去,想要坐到龙椅上。 可是无论脚迈的多大,脚迈的多高都踏不上去,脚下再用力都无法上去一步! 该死的台阶,真是不想活了! 她拿起一旁的铁锹哐哐开始砸台阶,砰!砰!砰! 一道人影闪现出来,萧长沣苍白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没用的,你上不去。’ 贺云昭怒了,扬起铁锹就砸过去! 萧长沣一个闪身躲开。 一只黑色的德牧猛然窜出来,张开大嘴咬向萧长沣,人影霎时间消散。 德牧溜达到她身边,它夹着嗓子喊:‘姐姐,我要吃饭。’ 贺云昭怒的一巴掌扇过去,‘吃什么吃就知道吃,没看到我在干活吗?’ 德牧原地转了个圈,开始吭哧吭哧的啃台阶。 贺云昭砸着砸着砸累了,嘴里骂一句,铁锹甩出去砸倒了龙椅。 她心满意足。 “三爷?三爷?” 眼皮缓缓抬起,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棱映在屋内,光线旁浮着细细小小的灰尘。 她无奈笑笑,抚额道:“这都是什么破梦。” 翠玲正在挂帘子,她笑着问道:“三爷做梦了?” “嗯,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 翠玲问道:“三爷是梦见什么了?” 贺云昭啧了一声,“梦到了台阶、男鬼、小狗。” “啊?”翠玲诧异,实在是想不到这三个词能结合出什么梦。 贺云昭摆摆手,“醒来也忘的差不多了。” 今日是贺云昭的休沐日,她晚起了一会儿。 接着去祖母院里陪着祖母吃了一顿早饭,一整个上午都在陪伴家人。 陪着祖母选一选装饰,陪母亲看一会账本,再瞧瞧二姐的嫁妆准备流程。 打从她入朝开始,每日实在是忙碌,竟然是好久不曾有过这样无所事事的一个上午。 等到了太阳升至正中,她才终于休息够,开始规划要做的事。 裴泽渊的事稳步推进,让他去查安王府,产生了冲突最好,最好能犯点错。 但还要小心一些,她就一个小狗可别给玩坏了。 另外便是昨日便决定好的,明面上已经与安王府撕破脸,人家是宗室里煊赫的王府,陛下嗣子人选的有力竞争者,而她只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修撰。 还是要给安王府找点麻烦,让他们自顾不暇。 她眼神微动,吩咐道:“备车,去丁府。” 贺云昭上门探望师父是天经地义,借着老爷子的名义去一趟书院也是理所应当。 在师兄弟的热烈欢迎下,贺云昭‘勉为其难’的给师弟师侄们讲了一点科考心得。 晚间一同在丁府用饭,贺云昭还坐在了几个师弟师侄旁。 她的师侄程颐卿,与她一同被安王宴请过。 虽然安王府不怎么在意这么一个小人物,但是程颐卿与其他偏向安王府的文人走的很近。 贺云昭似乎是不经意挑起话题,看着师弟们多说了几句。 绕来绕去说到一个师弟的叔叔家无子要从族里过继嗣子。 贺云昭笑道:“那定然是要选择年纪小的孩子了,最好是选那无父无母的。” 众人纷纷赞同。 “是啊,孩子年纪小不记事,能养的熟,要是年纪大些,定然是要念着亲生父母的。” “小孩接过来养的好了,只记得你是亲爹娘,一样孝顺听话,要是年纪大些的说不得还要把家产往自己原来的家里送呢!” “更别说那父母还在的了,真要是有那一日,百年之后的家产都成了人家的,说不得组后香火也落不到你身上。” 贺云昭端起茶杯,她满意的看着师侄程颐卿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扭过头若无其事与赵同舟道:“上次求你帮我淘换来的两本旧书怎么样了?可有消息?” 赵同舟大吐苦水,“催催催,你催债啊!” “你以为那书好找啊,我翻遍了大大小小的书楼才找到一本,另一本不知道被谁家收了去,等我找找再说。” 贺云昭:“那不管,我修书要用的,少的就是这两本,你可要上心。” 赵同舟翻个白眼,“一定给你办好!” 程颐卿垂首,竟然是因为这个吗? 安王的最大劣势…… 第66章 老安王名为李煌, 年纪在宗室这一辈中为最长,换言之他是太宗皇帝的长孙,曾凭借这个身份为他父亲恒王拉到了不少印象分。 先帝登基后, 就把恒这个字改成了安, 提醒安王府要安分守己才能安安稳稳。 恒王之死已经无法探究, 但李煌本人十分清楚, 他父亲是被先帝言语所杀,为了一家老小心甘情愿去死。 恒王或有不安分之处, 但先帝也不是全然无辜, 不然先帝那种黑心皇帝绝不会叫安王府留在世上, 还不是自觉理亏。 李煌为了整个王府的安危一向对先帝十分孝顺, 但闻先帝有任何事情一定是第一个进宫, 立志做一个孝子贤孙。 就凭借这一手能屈能伸的本事, 李煌得以保存安王府一小半的力量。 在如今宗室中,安王府隐隐为首。 李煌老神在在的躺于摇椅之上,微白的胡须轻轻一动,他阖眼静心思虑。 “呀!” 诺大的安王府骤然传来惊呼声,安王太妃哭的肝肠寸断,“我的儿啊!” 李煌睁开眼, 却见小厮们抬着一个木板进来。 安王太妃嚎啕进门, “李煌!你还不来看看你儿子!你瞧瞧他都被人打成什么样了!” 李煌起身,他皱眉问道:“为何如此作态!” “你端什么架子!”安王太妃骂道:“你儿子都要被人打死你还在那儿躺着装死!” 安王太妃气势十足的开口骂人,她是安王府权势最盛之时,由太宗皇帝亲自为长孙指定的正妃, 家世不是一般的豪横,即使是如今安王太妃出身的韩家依然是大晋最一等的人家。 相比之下,即使是皇后出身的苗家都略逊一筹。 她脾气惯来如此, 又是唯有李晖一个儿子,从小护的不像样。 李煌走近几步一瞧,大吃一惊,他责问道:“何人所为!” 侍奉的小厮哭丧着脸上前,吨的一下跪在地上,“老太爷,王爷在宫宴上叫人哄到了僻静处,遭了算计被人打了一顿!” 李煌一把推开小厮,仔细一瞧,果然是好手段! 打人的时候哪里还能控制好打的地方,按理来说头部不会安然无恙,偏偏李晖身上痛的厉害,掀开衣服一看胸口和后背青青紫紫的,有些地方已然渗出了血丝,但是唯独一张脸上半点灰尘都没。 此人来者不善,分明是提前谋算好了。 “是谁?” 李晖哭了一脸的黏糊眼泪,实在是太疼了,疼的受不住啊! 他哀嚎一声,道:“父王,是那贺云昭,他算计我!” 李煌冷笑一身,眼神凌厉,“到底是谁?那贺云昭不过一介文人要说他堵上门来骂你我倒是信,你说他打你?” 李晖连忙道:“不是,父王!是贺云昭算计我,打我的是裴泽渊。” 他又道:“父王,你不是说裴泽渊是御前的红人,得陛下信任,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得罪吗?” 李煌都要被自己儿子给蠢笑了,是啊,这是他说的话。 他伸手一挥要打人,但看到李晖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狠狠一叹,手一甩! “我怎么有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裴泽渊是陛下的外甥,是备受信任的武将,叫你不要轻易得罪是还有利用价值,能够拉拢过来。” “他既然对你下此狠手,就说明没有任何拉拢过来的可能,你还待如何?” 对这种不能拉拢还具有十分重要地位的必须尽早解决才是! 还有那贺云昭…… 李煌蹙眉问道:“贺云昭的事你从实说来,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给我说来!” 老子的威势可比儿子强多了,李晖不敢隐瞒从头到尾都细细讲来。 “就是有人说贺云昭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反倒是与裴泽渊走的近,于是我……” “……后来他就大喊什么世子不要动手,然后裴泽渊就把我踹倒了……” 他困惑的看着父王,这么一复述,怎么感觉贺云昭竟然没对他做什么呢? “呵!”李煌是真要被气笑了,他骂:“蠢货!” 从言行来看贺云昭分明不愿与他的蠢儿子发生冲突,偏偏这蠢货不依不饶叫人家无奈只能把人哄走。 需知皇后娘娘的千秋宴是裴泽渊与贺云昭二人辅佐成的,在人家的差事上闹事,贺云昭没有写诗讽刺李晖已经足够好脾气了! 贺云昭不过是文人,即使再有才华如今入了朝堂不过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满朝皆是上官,他要是不想辞官归隐去做什么只有名声的大儒,那就要乖乖趴着! 但裴泽渊可不同,那小子有些邪性,父母一个不沾。 听说宁安公主今日在别院居然还养了一个小宠,这小子也是充耳不闻,专心做自己京都大营的差事。 他一动手,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李煌是一个多疑的人,都是从先帝夺嫡那几年走过来的,他心眼子多的和蜂巢一样。 如果是他,已经得罪了安王府,还不如得罪个彻底绝不叫人有任何机会掌权。 推己及人,李煌认为裴泽渊也会这样想。 他看了一眼哀叫呼痛的儿子,立刻便道:“把人截住,别叫宫里太医,去找外面的大夫来。” 安王太妃气的要死,抓着李煌不放手,“儿子都伤成这样了,你还不让叫太医,你是要剜我的肉啊!” “你这天杀的,是不是要叫我儿给那小贱人的儿子腾位置!” “混叫什么!我这是另有用处,”他道:“你仔细想想,此事是不是要叫陛下知晓?” 要去御前告状,那自然是越凄惨越好啊! 不仅如此,李煌迅速吩咐人去通知各个王府,请诸位明日一同往宫内去,为宗室子弟讨一个公道。 细究起来,裴泽渊这样公主所生的子嗣不过是普通臣属,他再是血脉亲近他也不姓李。 安王府的消息一经发出,便有不少王府响应的,有的是早就和安王府勾勾搭搭,有的则是想去瞧瞧热闹。 宗室没什么实权,手里也没东西,一年到底除了家长里短也没什么热闹事。 连襄王他老人家都想去看看热闹。 第二日,就在李煌带着李晖进宫前一刻,裴泽渊来了! 裴泽渊骑马堵在安王府门口,他利索的下马快步到了老安王面前,抱拳道:“裴泽渊前来致歉!” 高大少年往门口一站,抱拳躬身满是愧意。 他道:“昨日在宫里不小心伤了晖表哥,实在是心中愧疚,特意前来致歉,还望舅舅勿怪。” 他话里叫的亲热,什么表哥舅舅的扔出来砸蒙了李煌。 李煌手臂颤颤指着裴泽渊气的简直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无赖,打了人居然还上门堂而皇之的撒谎! “你!” 裴泽渊脸上惭愧,眼睛也不眨继续道:“晖表哥喝昏了头闹了两下,旁边的小贺大人为了维护娘娘颜面便将晖表哥哄到了休息的小楼去,也怪我,表哥喝醉了我也喝的迷糊,与表哥切磋时没收住,我手劲大,表哥没事吧?” 李煌气一口气闷在胸口。 裴泽渊维持好表情,本来他准备好的话不是这些,只是道个歉把事揽在自己身上。 还是贺云昭仍觉不够,势必要让安王府说不出话来。 这才有恶心人的舅舅表哥的称呼。 说实话,裴泽渊说出口的时候也有点恶心,但他还是做到了。 李煌给自己顺顺气,冷笑一声,他斥骂道:“无耻!你把我儿打成那副样子如何还敢来我府门前大放厥词!老夫必要到御前请陛下主持公道!” 裴泽渊似乎是羞愧的低下头,下一刻多宝带人从后面赶过来,将一大车的粮食果子猪油坛子放下来。 多宝小跑上前,道:“老王爷安好,这是世子准备的赔礼,全是给王爷补身体用的。” 李煌扭头一看,随即他大怒,上门怕赔礼哪有用这些东西的! “小儿安敢欺我!” 多宝嗷的一声哭出来,“老王爷求求您开恩吧,我们国公爷常年卧病在床,公主殿下也在别院从不回来,世子爷他年纪小做事不周全求您宽恕!” 他还是个孩子啊! 李煌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这句话的威力,愤怒和恶心的感觉纠结在胃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好一个裴泽渊,原以为不过是个莽夫,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急智! 从昨日宫宴结束道今日上门之前,准备那些东西都需要时间,裴泽渊原来是一早便谋算好了! 李煌心道,他今日竟也是碰上对手了! 他细细一打量裴泽渊,此人可谓是滑不溜手,父母亲人无一人能威胁到。 心中冷笑一声,可惜,裴泽渊遇到的是他。 李煌怒吼一声,“竖子!你殴我儿致不能下床,本不欲与你这父母亲缘淡薄之人计较,可你追到我门上羞辱,老夫为了宗室的尊严也绝不绕你!” 说罢,似乎是气急了,李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眼见着老安王晕倒在眼前,裴泽渊猛的一步上前托住老安王。 要说细细谋划裴泽渊差点意思,但事情发生在眼前,他动作比脑子快。 他就不让老安王倒下,不仅如此,直接下手去狠掐老头人中。 他使出了狠劲,拇指往老头人中一放,狠狠一压。 噗呲! 老安王人中流血了! 仆人惊叫一声,立刻就要往前把主子抢回来。 裴泽渊皱着眉头急躁的喊,“舅舅!舅舅!你别晕!泽渊知错了!” 手里却下了狠劲。 李煌疼的眉头扭在一起,他还努力在装,冷汗已经从后背冒出来。 唉?还在装。 裴泽渊眼神一动,拇指改掐为按,他四根手指托着老安王的下巴。!!! 李煌一惊,立刻睁开眼睛,“外甥!我醒了!” 裴泽渊有些遗憾对手收回手。 李煌心中狠狠一颤,这小子太邪性了! 他刚才要是没有及时‘醒过来’,裴泽渊这小崽子是打算捏碎他下巴的。 陛下登基后多少年了,李煌都没碰见过这样的对手! 他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人居然站在了安王府的对立面。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松一口气,还好裴泽渊的这样心黑手狠的人只是陛下的外甥,幸好陛下无子。 李煌嘴唇紧绷,道:“不劳外甥继续在此了。” 裴泽渊眼神怀疑的看着他,从前未与老安王交锋过,如今这短短一刻钟内他算是见识到了。 他拱手道:“无意伤了晖表哥,泽渊心中有愧,还叫舅舅如此生气,更是该死,泽渊在此赔罪了。” 李煌未曾说话,只是待裴泽渊离开后,他立刻转身回府,重新思虑。 裴泽渊伤了晖儿,告到御前便是他们安王府有理,裴泽渊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身。 而他大可凭宗室众人之力,要求陛下惩处裴泽渊,宗室尊严不容侮辱。 但裴泽渊上门就完全改变了局势,若是人家上门致歉后他们安王府依然进宫,那就是不依不饶凭势压人。 所以李煌当机立断的晕倒,博一个优势,可惜又被裴泽渊破解。 现如今只有……“夫人……” 不消片刻,安王太妃吩咐人备好车马,邀了宗室一圈王妃太妃往皇后处去。 她捻着帕子哭道:“娘娘,你可要给我们家晖儿做主啊!” “他在您千秋宴上遭了难,我们家老王爷不愿意叫陛下为难,但我可忍不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苗皇后靠着软枕,脸上挂着端庄温柔的神情,她秀眉微蹙,“大嫂,您这是从何说起?” 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安王太妃身上,眼看着她一顿长唱念作打,比那唱戏的还热闹。 安王太妃脸色一僵,她最恨皇后这副样子。 安王太妃韩氏是太宗皇帝指给长孙的正妃,家世豪横,本人更是要强的很。 唯独是压错了宝,先帝登基后,当今陛下就一步登天,预订了皇帝宝座。 而苗皇后这个从前远不及她的妯娌,摇身一变成了皇后。 她僵硬着想扯开嘴角,“我儿在宫中受难,罪魁祸首就是那理国公府的裴泽渊与翰林院那个姓贺的,还请娘娘做主。” 苗皇后眉头一蹙,她忧虑道:“本宫虽为皇后,但此二人都是前朝官员,本宫岂能轻易需宣召,大嫂你这实在是为难本宫了。” 安王太妃照着老安王的嘱托一五一十的说来,“我也知道此事对娘娘而言有些为难,便请来了诸位妯娌来评理,都是咱们李家的血脉,娘娘您可不能偏外甥不偏侄子啊!” 说话间宫人来禀报宗室几位王妃一同前来求见皇后娘娘。 苗皇后心中冷笑,这韩氏在她面前一直我来我去的,连个‘妾身’都没有,在她面前摆长媳的谱! 要是真叫安王承袭了皇位,她与陛下夫妻二人是否还能有香火都未可知。 她面上不显,温声道:“此事到底涉及前朝,还是由陛下来评判合适。” 听闻夫人直接进宫,老安王哀声嚎叫,邀了几位宗室内年纪大辈分高的长辈往宫里去拦人。 李煌指着他正妃的鼻子骂道:“你这无知妇人,晖儿是被裴泽渊打了,但不过是一场意外,你还要到宫里搅扰陛下与娘娘的清净,还不快与我回去!” 韩氏指桑骂槐道:“我是太宗皇帝定下的长孙媳妇,你安敢如此待我!” “我儿被打的那般凄惨,你竟然还粉饰太平,我怎么嫁了你这样一个窝囊人,自己儿子受屈都护不了!” 韩氏惯来是一个炮仗脾气,但从来没在人前与李煌如此闹,一时间众人都惊讶非常。 待到李晖被抬上来,身上青青紫紫还渗出血色沾湿了衣裳,这副凄惨模样叫众人连声惊呼。 贺云昭裴泽渊立在一侧,看着这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她心中感叹,就说嘛,李晖那个水准是怎么做到成为嗣子大热门的,果然是家有傀儡师啊。 她脸上愧疚沉痛,在老安王与安王太妃被拉开之后,她才上前一步,跪下道:“臣有罪,还请陛下惩处!” 她一跪,来看热闹的襄王不乐了,老爷子立刻站起来,“我的乖孙,你快起来,这关你什么事啊! 老爷子立刻就要来扶,李煌头皮发麻大步跨过来急忙要扶起贺云昭,“小贺大人,这不干你的事,只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纠葛,你快快起来。” 贺云昭一脸正直的躲开李煌的手,她坚定的‘承认’自己的错误。 “启禀陛下,当日是臣一时疏忽未能顾及安王殿下的身体,误让世子与安王殿下产生了冲突,差点搅扰了娘娘千秋宴。” 她看向安王愧疚道:“都是微臣疏忽了。” 一个如此正直勇于承担责任的年轻臣子形象表现的淋漓尽致。 襄王听了半天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是他一瞧安王太妃就生气,泼妇,闹什么闹! 李煌简直要被气笑了,裴泽渊真是太阴了,居然把贺云昭这个人推出来顶锅! 贺云昭可是状元出身,文坛赫赫有名的年轻一代的领头人,还是襄王他老人家曾外孙。 虽然还是个小小的修撰,但就是这种没什么权势还名声极好的人最难搞。 安王府即使名声再好,与贺云昭这样著名的‘不畏强权’之人碰到一起,众人都会下意识偏向贺云昭! 李煌咬牙刚要开口为贺云昭开脱。 裴泽渊砰的一声跪下了,他愧疚的低下头,“陛下,臣奉口谕辅佐皇后娘娘准备千秋宴,与小贺大人共事。” “安王一时喝多了酒,险些误了娘娘的千秋宴,小贺大人哄着安王去休息。” “只是……”他欲言又止,“臣因千秋宴太过紧张,便一直看顾安王,安王摇摇晃晃要出去,臣阻拦时失了分寸,才会……” 哎呀,这…… 众人面面相觑,听起来似乎是安王先闹事的啊。 李煌夫妻演的戏看起来热闹得很,一门心思冲着裴泽渊去。 如今叫贺云昭与裴泽渊二人的同僚情谊一对冲,显然是落入了下风。 安王还躺在木板上就被扣上了一个要在皇后娘娘千秋宴闹事的屎盆子。 李煌咬牙道:“晖儿有此劫难是他命该如此,况裴泽渊往臣家中致歉,便算了吧。” 安王太妃收到眼色,她不依不饶的开闹,“不行!” “晖儿都被打成这样了,必须给个说法,裴泽渊他一个臣子居然如此冒犯宗室,若是人人如此,那宗室还有何威望可言?” 她一开口宗室其余人纷纷赞同。 “是啊,陛下,此事于安王而言可谓无妄之灾,裴世子所言担心安王闹事没有任何证据,臣认为是裴世子巧言善辩,还请陛下决断,还安王府一个公平。” “裴世子如此未免太过分了些,依臣所知,裴世子惯来不给安王好脸色,此次是趁机报复也未可知。” 宗室几位王爷纷纷开口说话,似乎一时间都变成了正义使者。 李燧神色紧张,他连声安抚着。 但他越是安抚,宗室几人的声音就越大,甚至上升到了宗室子弟的地位问题。 苗皇后扭头瞧一眼,立即蹙眉扬声道:“诸位还请静声,本宫有一言。” “晖儿遭难固然是裴泽渊之过,但他也是为了本宫的千秋宴,且又去了安王府致歉,已经认识到自己的过错,若要评价个是非对错倒是也难,大嫂不妨说说要如何处置才满意?” 安王太妃下意识看向老安王寻求建议。 李煌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表露出任何问题,只是叹一口气。 安王太妃只好自己思虑一番,便道:“裴泽渊以下犯上殴打亲王,应当罢黜官职,领五十大板。” 贺云昭眯眼一瞧,那安王李晖下巴上分明挨了一下,可她似乎记得裴泽渊没有打他脖子以上的位置。 她轻轻侧头,点点自己的下巴。 那边李燧听的瞪大眼睛,什么?罢黜官职还要五十大板! 安王太妃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五十个板子下去,即使劲再轻也得皮开肉绽,罢黜官职更不行! 贺云昭忧虑的拱手道:“启禀陛下,如此惩处未免太过了,裴世子是为了维护娘娘千秋宴才有此举,还请陛下宽恕。” 苗皇后也道:“唉,大嫂,本宫知道你性子急,可泽渊到底也是宁安唯一的儿子,他与晖儿也是表兄弟,何必闹的你死我活。” 安王太妃怒道:“难道我儿就白挨打了!他也是宗室年轻一辈的好儿郎,还请陛下多多考量。” 安王的另一重身份大家都明白,皇帝嗣子的候选人之一。 李燧犹豫着要开口,罢黜官职是不可能,打板子也太过了,降一降品级行不行? “陛下!臣有一言!” 裴泽渊霍然起身,他道:“臣当日根本没有打的如此严重,但安王脸上下巴处竟然有痕迹,为了陷害臣竟然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臣没有想到安王竟然是这样的人!” 贺云昭紧跟着起身,她‘震惊’的望向安王府的人,抬起手颤抖的指着他们,“无耻!无耻啊!” “臣初入朝堂,未曾想竟还有如此肮脏手段,天理昭昭,安王如此阴险,宗室年轻一辈竟是如此模样,臣痛心于此啊!” 天理昭昭,意为这天下的道理她贺云昭说了算。 她眼泪一流,满脸悲伤,陛下的嗣子人选竟然是如此无耻的人,朝堂之辱啊! 贺云昭拍着胸口痛斥其无耻至极的行为。 李煌眼前一黑,蠢货!连个做假都做不好! 安王到底伤势如何,叫来小厮宫人一问便知,且裴泽渊故意没打脖子以上。 一个谎言出现的时候,就会怀疑所有事实。 即使安王府造假并不多,他们对自家王爷哪里下的去手,不过是因为身上的伤痕不好一直在御前展示,才在下巴做了点小文章。 贺云昭叹息一声,“臣万万没想到温和儒雅的安王竟是如此的人。” 李煌一咬牙直接跪下,砰的一声,“臣竟不知道无知妇人蠢钝如此,必是先前与宁安有旧怨才会如此作为!” 李晖是安王府最值钱的东西,嫡子且舅家势力强横,还有曾经的那些投资。 李煌是绝对不会放弃自家自己儿子的,但夫人可以。 李晖狠狠点头,他说话不多,此事还有余地,哽咽道:“母亲,认错吧!” 安王太妃呆在原地,她茫然的看看自己的夫君与儿子。 她只能低下头跪下道:“妾身知错了,妄图造假,还请陛下责罚臣妾一人。” 贺云昭抬眼,她嘴角勾起一抹轻笑,没有继续说什么。 安王太妃犯错就不适合皇帝来罚了。 苗皇后眼神遗憾,她叹息一声,“唉,大嫂,你何必……” 她故意神情怜悯,似乎在说,遇到这样的官人与儿子,你好惨啊。 “虽说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毕竟泽渊与小贺修撰都是前朝臣子,大嫂,便着人责你手掌,以儆效尤,日后不敢再犯,便为五十之数。” 待众人退出后,苗皇后也笑了。 贺云昭则神情温和的进言,道:“娘娘,安王太妃年事已高,五十手板似乎有些太多了。” 李燧闻言看去,心中也是赞同,且安王太妃一瞧便是为了自家儿子顶罪,太过可怜了些。 贺云昭继续道:“不如每次打五个,待手养好之后再打。” 相信在长久的挨罚过程中,安王太妃即使不恨自己儿子也会恨自己丈夫。 如果没恨,那贺云昭愿意在心里赞她一声好贤妻。 苗皇后挑眉望向贺云昭,贺云昭腼腆的笑笑。 苗皇后道:“是极,如此也算照顾大嫂了。” 她笑着道:“好孩子,你在翰林院时也是常常为陛下分忧,日后多来太极殿才好,有你这样聪慧温和的臣子在身边,陛下处理朝政必然更加轻松。” 李燧伸手握住皇后的手,他笑着赞道:“有小贺修撰这样臣子在身边,是朕之幸事。” 只是……他犹豫着看向裴泽渊,“泽渊你对如此处理还满意吗?” 他对安王太妃心生怜悯,但毕竟泽渊是苦主,他若是不同意,那也不必给安王太妃恩典了。 裴泽渊扭头看了贺云昭一眼,虽然不知道为何突然宽恕了安王太妃,但……他道:“没有异议。” 呃……贺云昭勉强笑笑,怪不得陛下同意,原来没明白意思…… 她抬眼与皇后相视一笑。 第67章 举凡富贵人家, 即使子孙不上进败掉了家业、府内库房空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都绝不会叫外人瞧出端倪来,活的就是一个面子! 更有一个内情, 那便是家中若是真显露出败落之像, 那落井下石的人绝对比雪中送碳的人多。 但凡是有个机会, 人家也不会把这个机会给这种人家, 因为家道中落,给了都怕你拿不住这机会。 何况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单纯的付出可是绝对不存在的。 就如贺家一般, 家里的成年男人都没了, 只留下贺云昭这么一个‘男娃’, 一眼能看到的落魄, 想粉饰太平都不行。 一开始几年还有贺老爷子与贺父的友人常遣人来关怀几句送些补品玩物来, 但时间一久,有的外放出京,有的遭了难处境还不如贺家。 有两家倒是留在京城,只是时日久了难免淡忘,贺家不能提供任何助力给他们,这联系便渐渐断了。 待到贺家重新有了起来的苗头后这两家再次上门送节礼, 贺云昭自然也没有拒绝。 虽则多年不曾联系, 但不能否认,在贺云昭年幼时这两位世叔还是提供了许多帮助的。 贺云昭进入翰林书院念书他们也是各写了一封信与书院师长推荐贺云昭。 那时已经两年不曾走动,贺家没有贸然派人上门继续联络,只是由贺云昭写了一封信感谢两位世叔。 若是贺父有个兄弟, 即使再不成器那贺家也会拼命的将人扶起来,来掩饰家中的败落。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可见这面子之于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于安王府来说也是如此,此事到底是裴泽渊动手在先,即使安王有些过错,但他可是宗室亲王。 裴泽渊一个公主之子竟敢如此冒犯,不敬至极! 更别说拉着宗室一大堆亲戚往御前奏对竟还叫裴泽渊逃脱了惩罚,安王太妃甚至还因此被罚了五十个手板,令安王府颜面扫地。 若是不能将这面子找回来,那么安王府日后也不必再想着如何为李晖争夺皇位了,干脆全家去庄子上务农,还能博一个淳朴的名声! 李煌暗自思量该如何报复裴泽渊,只是还有一件需处理好。 那就是如何安抚贺云昭! 贺云昭在文坛有赫赫声名,不少文人初到京城若是有些门路都会前去拜访,比起那些年纪大地位高的大儒,贺云昭年纪更轻。 且如果他有时间的话也很愿意同来拜访的各地年轻学子说几句话鼓励一番。 对待这样一个无权但是声名斐然的文坛青年领袖,是需要慎之又慎的。 但李晖已经留下了坏印象,实在是难以再次出面。 李煌只好领上自己的小儿子李景一同前往襄王府请老爷子帮忙说和。 贺云昭到襄王府时面上冷肃,神情不悦,她上前拱手问安,“祖祖。” 扭头又看向老安王李煌,她唇微抿,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样子,她道:“不知老王爷有何事,在下翰林院还有公务,还请谅解。” 果然是清高,李煌心道,清高正直的文人最好应付。 他连忙伸手安抚道:“小贺大人莫急,老夫有些话想说,还请小贺大人静心听一听。” 贺云昭眉微挑,疑惑道:“不知老王爷有何指教?” 李煌无奈苦笑一声,“老夫不愿叫小贺大人误会这才特意来拜托叔祖,小贺大人,老夫只想问你一句,你认为此事难道是我儿之错吗?” “君子论迹不论心,我儿固然险些犯错,但那裴世子嚣张跋扈直接动手,我儿直到如今还躺在床上,凄惨模样你也是见过 ,无知妇人虽做了手脚,但身上的伤不做假!” 呦呦呦,不愧是老艺术家啊,贺云昭心中赞美一番,面上还是配合露出犹豫神情。 她道:“此事在御前已经了结,不知老王爷您此时再提是?” 李煌瞧着贺云昭神情变化,眼中闪过一抹喜色,他继续用无奈的口气道:“老夫无意为犬子开脱,只是不愿小贺大人过于误会,或许心仍有愤怒之情,但不是冲着你去的。” 他颤颤巍巍起身,抬手就要作揖。 贺云昭面上惶恐上前扶住他,她叹道:“您何必如此,折煞下官了。” 李煌扭头使了一个眼色,小儿子李景捧着盒子上前,年纪不大十三四岁。 他脆生生道:“贺大人莫怪,哥哥他只是一时糊涂,平日里从未有那种神情,也是被人激了才如此作态。” “哥哥他昨日道自己已经知错了,还叫我带着礼物来赔罪。” 李煌一脸愧疚无奈的看着贺云昭。 他不信这还拿不下贺云昭,此人虽有些智慧,但观其平日里形迹,颇有清高正直之气,他亲来致歉不怕不接受,再加上他特意准备的这份礼物…… 贺云昭果然神态微愣,刚要拒绝话却堵在嘴里,她诧异道:“这是我祖父的画作?” 李景展开的盒子中只有一幅画,落款赫然是贺云昭的祖父! 她嘴唇颤颤,眼眸一湿,竟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接过这盒子。 李煌继续说了一些李晖的愧疚之意,并再次强调李晖被打本就是苦主,他对青年学子的扶持不是为了名声,是他真的那样诚恳去做。 贺云昭忍住眼眸湿意,道:“下官知道,安王殿下素来喜爱诗词歌赋,曾听几位年轻学子说过此事。” 成了!李煌心中得意,他继续安抚几句。 “是非对错,你心中也应当明白,晖儿受罪已经得到了他的惩罚。” 他甚至还做戏做到底,回忆了一下贺老爷子的昔年事迹。 贺云昭神色认真的听着…… …… “三爷。” “嗯。” 贺云昭从襄王府出来上了马车,她立刻呼出一口气,将盒子收好。 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心里夸自己一句,演的真棒! 安王始终是一个定时炸弹,必须要处理,但问题在于如何处理。 她有想过放出消息,将安王伤势做假与他任由母亲顶罪之事全部捅出去,如此一安王名声就毁了大半,可对安王府来说还达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李晖若是破罐子破摔的对她动手可就难搞了,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她将事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抓住了其中一点,那就是在安王府与宗室看来李晖其实很委屈的,不算其中动的手脚,本质上裴泽渊就是动手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能让此事为她所用? 贺云昭回府后,并未去书房静静思考,反而是去了二姐的院子。 贺锦墨正同后巷叔父家的堂妹等姐妹一同缝制各色成婚用的物件。 女子成婚有不少需要自己准备的东西,贺锦墨的嫁衣是请了绣娘专门到府里来制的。 嫁衣包含了上衣、下裙、霞披,金银线、孔雀羽线制成的云锦用了足足五匹,再加上李旷乃是宗室子弟,按照规制还有许多图案要绣上去。 贺锦墨最初打算自己来缝制嫁衣,只是做了四五日,她累的脸色发苦。 人都说女子缝嫁衣时欢喜羞涩,但她欢喜了不到两刻钟累的便有些气,甚至都不想嫁人了。 可女子嫁人皆是如此,她累得很也不好意思说,说来便显得她极不懂事,只好把累往心里压。 还是贺云昭来了一次,问她怎么看起来那么累。 贺锦墨知道瞒不过去只好如实说来。 贺云昭大手一挥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从金陵请了五个绣娘来专门给贺锦墨制嫁衣。 传扬出去只当是她这个弟弟爱护姐姐。 嫁妆里的其余被褥、枕头、新郎的两套衣裳、给公婆的两套鞋袜,送嫂子、姑姐、侄女的不计数手帕荷包等等全部有绣娘帮着做。 贺锦墨只需要拿着针装两下,再笑意盈盈的同来帮忙的堂妹贺玉书、表妹姚柔柔一起聊天玩笑就是了。 贺云昭进门时三人正在吃点心闲聊,一旁放着绣篮,里面有还没缝好的手帕等物。 那条半成品柳叶合心手帕从贺云昭上个休沐日摆到今日,贺锦墨是一针没动! “哎?三哥哥回来了。”贺玉书连忙起身欢喜道。 “表哥!”姚柔柔也跟着叫了一句。 贺云昭略点点头,也不往里屋进,倒头往隔间的榻上一躺。 她双手交叉在脑后,神情冷漠的盯着房梁继续发呆。 “唉?”贺玉书侧头一看,她好奇道:“三哥哥怎得不进来?” 贺锦墨嗔怪道:“不必去管他,他小毛病多的是,咱们继续聊咱们的。” 贺玉书扭过头继续笑着同贺锦墨说话,只是忍不住望了几下贺云昭。 这个三哥哥是整个贺家最出息的人,她自然也想要亲近亲近的。 她失落的扭回头继续说话,手里还不停的绣着手帕,劈线劈的极细,绣的也十分用心,连线头处都细细收好。 贺云昭余光关注了一下就没继续看,只是盯着房梁发呆。 不自觉的翘起二郎腿,房梁上木头的花纹她都从左研究到右,思路时不时的转一转。 贺云书是想要讨好她家然后求一门好婚事……好姑娘真上进……二姐那帕子放了好多日还没动……那本讲建筑的书她还没研究明白……安王府会不会报复裴泽渊呢…… 嗯? 贺云昭翻身而起,盘腿重新坐好,她抱着手臂细细一琢磨。 唉?似乎有点意思。 安王府能放过表面上没有任何过错的她,甚至于为了名声还会来安抚一番! 可裴泽渊必然会遭到安王府反扑,不然他们颜面何存。 如此想来……贺云昭将此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脑中再次晃过了老安王的那个小儿子,庶子李景…… “嘶!” 贺玉书端了一杯茶放在贺云昭身边小桌上,她悄悄又退了回去。 贺云昭侧头一瞧,这套裙子她见二姐穿过,想来是送给了贺玉书。 她眼睛一眨,有了! 她旋即下了榻,拿起茶杯一饮而尽,道:“二姐,我走了。” “唉?”贺锦墨惊讶,“前一段都是待到睡前才走,今日走的倒是快。” 另一头的贺云昭回到书房翻出信纸,给裴泽渊写了一封信。 叮嘱他出入小心防备好,警惕公务上出差错,另外便是安慰道,现在与从前不同了,可不能莽撞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给人留下话柄。 她信上写的不明白,但是裴泽渊能理解其中意思。 那就是安王府若是报复裴泽渊,他必然会回敬一二,千万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曾经安王拉拢她不成之事就令裴泽渊对安王府很是不喜,如今再有几次三番的冲突,他下手不会轻。 可是贺云昭要的就是他下手重。 于她而言这是一举两得,既能打压李晖又能握住裴泽渊的把柄。 冲动之下殴打宗室亲王与暗地里下手废了一个亲王可是截然不同的性质。 前者还能说是宗室的家务事,裴泽渊毕竟是公主之子,后者而言便是以下犯上,宗室与诸位阁老绝不会饶恕如此罪行。 贺云昭便是要提醒裴泽渊,即使下手也绝不要留下证据让他人发现。 她发现就够了。 而她嘛,见机行事…… …… 九月初七的一日,裴泽渊在京都大营日常视察士兵训练,当晚与他们坐在一起吃两口汤水熬的饽饽。 他鼓着腮帮子正呼噜噜吃呢,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将军!将军!”亲卫着急的跑过来,“将军,马死了!” 待裴泽渊冲到马棚一看,他日常骑的枣红马到两匹训练的战马都嘴角冒着白沫倒在地上,营里的马倌正费力的把马扶起来,试图往最后一匹还站着的黑马嘴里灌马药。 半晌,最后一匹马也倒在了地上。 马倌抹着眼泪从马棚出来,“将军,那草里有毒物,马吃了之后发作的太快,救不过来。” 砰! 裴泽渊一脚踹在栏杆上! 咔嚓一声,栏杆断裂! 一群人连忙扑上来拦着,“将军,是喂马的几个想着给它们几个吃点好的才特意找了些草料来,里面不小心掺了毒物,不是他们故意害的啊!” 额角青筋跳动,锋利的眉眼中满是怒火,裴泽渊忍住,他呵斥道:“放手!” 他自然知道此事不关马倌的事,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他刚得罪了安王府,他的马就意外死了。 事情还远远没完,裴泽渊三日后回城,即将上马时他敏锐的察觉不对。 他摘下骑马时护手的革鞔,手指顺着马脖子往下摸,在马鞍处按了好几下,什么都没有? 他蹙眉,总感这匹马不对劲,他绕到另一侧,用力对着马鞍按了几下,又摸了几下马肚子,还是安然无恙。 他检查的时间有点久,黑马忍不住后腿焦躁的踢了两下,有躲闪之意。 裴泽渊冷笑一声,他抽出马鞭对着马屁股抽了一鞭子。 只见黑马希律律一声,撒开蹄子奔出去。 跑出不过二百米,它霍然直立,前腿飞起,随即嚎叫着绕圈,跳跃着四处乱跑。 最后马倌一检查,后背渗出冷汗,道:“禀将军,此马乃是吃了催情的药。” 战马中一部分用于冲阵突袭的是勇猛的公马,另一部分则是骟过的公马,性格更加温顺易于管理和训练。 裴泽渊的几匹马都被毒物毒死,只能从营里挑出一匹马回城,那自然只能选性格温和骟过的马来。 而这种马被人喂了配种时用的□□,自然会疯癫的乱跑。 裴泽渊这种武将出身又不会专业驯马,他察觉不对只会立刻跳下来,腿脚受伤是难免了,倒霉些的命都会搭进去。 还好他警惕的根本没有上马。 两日后,安王李晖在常去的别院内与人饮酒被姑娘哄着喝下一杯助兴的酒,与多人战至清晨,醒来后猛然发现左脚有些酸痛。 待到半月后,他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瘸了!还不能人道了! 惊恐的李晖甚至不敢将此事告知自己父王,一个瘸腿且不能生育的人怎么可能当皇帝呢! 若他是陛下的独生子也便罢了,可他压根不是! 宗室里健全的人多的是,此事若是叫人知道了,那他必然不可能再有任何机会,就连父王也会放弃他! 安王府可不只有他一个孩子,为了与庆王相争,父王才叫他提前承袭了王位。 若是他瘸腿的消息被人知道,父王一定会改变心意扶持二弟李景! 李晖只能是强自冷静下来,偷偷在左脚下面垫了东西,他走路慢一些更慢一些,尽可能坐在轿子上。 至此,贺云昭达成了一举两得,心满意足,不过还差了一个步骤…… 翰林院。 贺云昭拿着一个馅饼立在一旁与人闲聊,两人随口说几句最近在修的书是什么类型的。 “最近朝上因水患事闹得不可开交,我那篇治水的文章是交都交不上去,夜里心烦的睡不着觉啊!” 贺云昭玩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睡不着的时候起来修书呢?” 另一侧的孟丞扭头看她一眼,他控诉道:“你还说风凉话?” 贺云昭无奈的一摊手,“我也没有办法啊,我那几篇茶税的文章都压了两个月了,还在侍讲桌子上呢。” “那还是你惨一点。”孟丞道。 两人说着说着多少谈及一些人,孟丞便道:“昨日听说安王又往文院去,还资助了几名学子。” 贺云昭叹口气,她眉头一蹙道:“安王殿下仁德,泽被寒门,扶持许多学子,颇有贤王之风啊。” “唉?”孟丞好奇道:“你怎么同安王府走的近了?我记得从前不是……” 贺云昭无奈道:“如今也没走近,不过是瞧见了上次的事,到底是裴世子冲动了些,安王殿下遭难也有我失察之过。” 她脸上有些无奈与愧疚。 安王殿下在千秋宴因为饮酒过多导致过于放纵,贺云昭担心惹事便将人带去一旁休息,熟料竟与裴世子发生冲突,导致安王被打,受伤严重。 虽然安王殿下有错,可贺云昭仍然心怀愧疚。 安王只是言语有失,行为上不曾做什么,贺云昭因此而为安王说好话。 她本可以置身事外但仍然选择承认自己的过失并不将事情一股脑的推到裴世子与安王身上。 孟丞肃然起敬,果然是明月郎啊!心性皎皎如明月。 他忍不住靠近些,道:“贺兄下值后不知可否有空闲,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贺云昭笑着应下,“好啊!” 她侧头瞧着远处,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她其实有两种选择,第一种就是此刻,做一个正直的君子。 第二种嘛,自然就是不经意间把安王推母亲顶锅的事爆出来,再将安王不能人道的消息散播出去,那安王自然就废了。 可只在一瞬间,她想到了陪同老安王一同到襄王府的安抚她的那位李景。 小孩年纪不大,眼神倒是机灵的很,比李晖机灵。 安王府说到底靠的是老安王李煌,李晖若是废了,他还能扶起下一个李景。 反正也不需要考虑如何封王,只是给陛下选嗣子,推一个年纪小的可更加容易了。 贺云昭偏不允他这样做。 瞒着李晖隐疾,首先是保护裴泽渊并拿到把柄,其次能够让李晖继续维持住地位。 她再推波助澜,不断说李晖的好话,人人只会夸她君子之风,而李晖名声也会更盛。 李晖名声越盛,这个儿子就算是砸到老安王手里了! “哈哈!”贺云昭开朗的笑了,她眼睛弯起,极快乐的样子。 顾文淮好奇,问道:“怎么这么高兴?” 贺云昭无辜的扭头,“中午吃肘子,你不高兴吗?” “吃肘子!”顾文淮开开心心道:“那我快点写,一会儿咱们早点过去。” 贺云昭笑眯眯道:“好呀!” 年老单纯的李煌什么都没发现,当他知道贺云昭竟然在外面多次说了李晖的好话时,他愣了许久。 他忍不住叹息一声,“唉!” 心中竟升起谋算君子的愧疚之感! 且如此才华横溢又品行优良的君子竟然不能与他交好,实在是一大憾事。 而这一切的开端竟是因李晖那蠢货拉拢手段错了。 李煌不由得捶胸顿足,“蠢货误我大计啊!” 安王太妃却冷哼一声,“你前几日不是还说那贺云昭是个清高呆鸟吗?何况他能帮你做什么。” 李煌瞪她一眼,道:“你懂什么!如此君子即使不为我所用也能给咱们当女婿啊。” 坏人也是喜欢和好人一起玩的。 他叹息一声,“错过一个好女婿,可惜了。” 安王太妃齐瞧了他一眼,心中一动。 此时的老安王李煌还不知道他的好儿子已经在‘君子’的夸赞下彻底砸在他手里了。 第68章 天气渐冷, 当贺云昭晨起发现笔洗中清水与碗壁连接处结了一层冰裂纹时她才恍然发觉时间的流逝。 再过两日便是她的生辰,不仅是她的也是萧长沣的生辰。 她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换做原本的剧情合该是一种天造地设的缘分。 如今也不错……贺云昭心道, 萧长沣送她青云直上, 这也是难得的情谊。 她似乎此刻才突然懂了那些小说中的微妙感觉。 虐文中女主死后男主突然醒悟, 虽然他拥有了权力和财富, 但他永远失去了她! 原来这竟是一种宽容,因为她此刻不必如原书一样殚精竭虑的为他人做事, 于是在许久之后回忆起这个人时竟然是如此平和宽容。 她甚至还要轻叹一声, 赞一句他其实还个不错的人。 贺云昭将笔洗中的水换掉, 重新磨墨, 提笔轻点砚台浓墨, 挥笔写下四个大字: 上善若水。 笔墨浓淡恰到好处, 字体流动飘逸,行云流水间尽显开阔之气。 “不错。” 她很喜欢写字时这种调动全部身心投入到笔尖的感觉,凝神静气舒缓身心,能挥去一切杂念,心里顿时干净了许多。 她眸色淡淡,瞧着自己这幅字, 恍然间看到了自己的来时路, 一想到这么多年的努力……她就舒服咯! 谁能有她幸运又聪明啊!她不仅是状元,以后说不得还能当皇帝呢! 一份努力两倍回报,人生啊如此精彩! 贺云昭一贯喜欢在某些地方下一步闲棋,不一定会发挥出作用, 但于她来说只是随手为之。 或许对有些人来说这样的生活有些困难,可于贺云昭来说,头脑快速反应并极快的做出行动时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之感。 成了就是意外之喜, 不成也不妨碍什么,说不得什么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就如她有意挑拨安王父子关系,于是状似随意的点了一下师侄程颐卿。 贺云昭了解这小子,他只是看起来闹腾。 其实性格颇为磨蹭,玩闹的时候最是积极,到了做正经事情时他就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 偏又自尊心强,等闲不会问旁人,况且问了也就是问他师父刘苑。 至于刘苑师兄……贺云昭深深认为他们师徒二人最适合做先生,千万莫碰朝政。 即使贺云昭对程颐卿的行动力早有预见,但她还是高估了程颐卿! 程颐卿打从‘悟’到安王的致命缺陷开始,他就在家中一边念书一边琢磨。 等到安王府先后经历了安抚贺郎、报复裴郎、王爷不举、庶子上台之后……程颐卿才刚刚想明白,终于从家中出来同几位同年一道吃酒闲聊。 程颐卿在乡试时与贺云昭还是同年,可惜后来他未能在会试中脱颖而出,好在他年纪轻,再考几届也不妨事。 恰好他与贺云乡试那一年的座师是苗博苗大人,此人正是归于安王府麾下,同年的举人或多或少都与安王府有些接触。 程颐卿此刻出来出来喝酒便是与同年的几人。 他心里藏不住事,喝了几杯酒下肚,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但是或多或少也流露出一二对安王成为陛下嗣子这件事的不看好。 再想想师叔贺云昭对安王府的避之不及,他后知后觉感叹师叔的敏锐。 他饮下一杯酒,重重的放在桌上,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同饮的几位友人自然好奇他为何如此作态,便问道:“程兄,这是怎么了?” 程颐卿又叹口气,他只是道:“我乡试未过已经被师父教训了一顿,加上还有个精彩绝艳的师叔在上头,今后就不出来饮酒了,闭关念书才是正理。” “害!这算什么?念书本就辛苦,出来放松放松也无可厚非,何况你说的那位贺大人念书时也不见得整日苦读啊!” “就是,可别拿这些话来哄我们,还不知道你?你是能老实待在家里的人?” “贺大人考上状元前也不是整日辛苦念书啊,我可还知道他同我哥哥到处玩的时呢,别的不说这京城大大小小的酒馆乐坊他们去了个遍,戏班子也少有他们没看过的,那几个杂耍班子都要活不下去了,愣是被他们给捧起来了!” 程颐卿忍不住皱眉看向几人,他严肃道:“我师叔虽然爱玩,但他做学问十分刻苦,刻苦到丁老催着他出来玩,你们怎么好和他比。” 说闲话的几个人人面面相觑,讪笑一声,“这不是玩笑嘛,你何必当真。” 程颐卿抬眼打量几人,酒色油腻之气浮于面上。 他心头生出后悔,不该出来与这几人喝酒的。 同年学子中只有一小半的人对安王府不感兴趣,且安王也不曾拉拢。 倒是隐隐和座师亲近的几个人成日捧着安王说话,他们一门心思的盼着能凭借和安王的关系鸡犬升天。 安王府。 真是好一块香饽饽!香到将好好的学子诱惑到放弃了自己立身之本。 程颐卿眼神一清,他手里捏着的酒杯倒扣在桌面上,他肃容道:“今日是最后一次出来吃酒,明日起我就闭关苦读,再不出来玩耍,还望诸位兄台海涵,若有我高中之日,再与诸位兄台庆祝。” 几人互相看看彼此,不知道程颐卿发的是什么疯。 贺府在夜晚迎来了一位师侄,低头求师叔允自己誉抄一份卷子。 贺云昭微顿,她诧异的望向程颐卿,没想到随手为之竟还能让师侄幡然醒悟,这才是意外之喜。 有了这个意外之喜,算计不到安王府也无所谓。 她伸手扶着程颐卿的手臂,笑着道:“师侄,这一叠科考卷子早就等着你了。” 她垂眸瞧着程颐卿,悠悠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过去的错误不能挽回,而未来还有机会去补救。 程颐卿忍不住抬起头,他望向贺云昭,心神震荡。 师叔身上熏香气味很淡,只有被腌入指尖的墨汁苦涩,混合着夜晚的冷寒气萦绕在鼻尖。 高高的衣领掩盖住脖颈,望去有严肃庄重之感。 他心中更加惭愧,为自己那些飘飘然的自傲与妄图走捷径的功利心而反省。 打更声撕开了凝滞的空气,他终于看清了师叔眼底浮动的暖意,不是怜悯不是喜悦,是一种欣赏与赞许,同师父师祖无奈、欲言又止的神色混在一起。 师叔高大伟岸的身躯从此刻深深印在他的心中,他眼眶微红,低下头不知说什么。 贺云昭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她示意他抬起头,“昂首挺胸的,咱们书院的孩子可不许唯唯诺诺。” 又道:“既知道自己前些日子犯了错,明日回去给你师父认个错。” 她眼含笑意,调侃道:“你若是继续浮躁下去,师兄都要忍不住上门找你父母了。” 程颐卿羞赧的摸着自己的后脑勺,道一声谢。 他抱着一大堆的师叔特制科考押题卷离开。 而在另一边,此事终于悠悠然的飘到了安王耳朵里。 李晖左脚受伤,他还能靠着鞋子小心掩盖,但不能人道这件事可就难了。 他惯来是个爱好诗词的,懂得都懂,这世上既有水平又道德过关的文人可不多,那部分过关的多半也看不上李晖这样的半吊子。 于是凑到李晖身边的人水平可想而知,他整日养着这群不事生产的幕僚也是极废银钱,只是从前都有王府库房为他托底。 老安王也乐于儿子经常在外拉拢文人替他说话。 可这一帮子所谓‘才子’集体的吹捧都不及贺云昭说了一次话,安王府算是见识到文人的含金量差距究竟有多大了。 老安王便收紧了给儿子的银钱供给,反正那帮子文人也没太大用处,还不如用这份银钱去找那些德高望重的大儒呢。 不得不说这或许就是老安王的策略,他想要将自己儿子捧到台面上,但可不想让儿子真有那样的能力,李晖要是真有那样的能力那还有他这个老子什么事啊! 扯远了,且说李晖手头银钱被限制,但他不愁反喜。 不为其他,他可以避免出去喝酒饮茶了,不用花大价钱请姑娘唱曲奏乐,既省下了花销还能避免被人发现他不举的事。 这才是重中之重。 当他从这帮学子口中隐约得知自己最大的弊端竟然是因为有个父亲! 他心头大恨,可无可奈何…… 他小心藏着所有事不告诉父亲,但告诉了母亲。 无他,他可是安王太妃唯一的儿子。 安王太妃出身的韩家簪缨累世,代有贤能出仕为官,或位列朝堂或外放州府,名宦辈出,从未黯淡过。 时任户部右侍郎的韩轸就是他亲舅舅。 作为唯一的儿子,李晖最信任的就是母亲。 韩氏初听此事简直要昏倒,但她坚强的撑住了,不曾露出半分端倪叫李煌察觉。 她甚至还庆幸了一下,万幸儿媳妇争气,早就为安王府诞下长孙,所以李晖不能人道这事只要瞒得紧就无妨。 她被皇后罚了五十个手板,还是分批次的罚,比起身体上疼痛,心理上羞辱更加让她难堪。 可即使如此,韩氏也不曾怪在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身上。 韩氏在御前曾说自己仅有这一个儿子,没错,只有这一个儿子,但不妨碍她还有一个女儿。 作为韩氏‘独生子’的李晖依赖母亲为自己解决一切父亲解决不了的问题。 韩氏受到儿子依赖自然是打起精神,她抛下那些难堪与羞辱,即刻为十五岁的女儿李静姝相看人家。 儿子因身体有疾地位隐隐不稳,万万不能叫人知道。 作为枕边人,她很了解李煌此人,一旦发现儿子是个有瑕疵的继承人,他一定会转而捧起那贱人生的小崽子。 亲王爵位有什么用,即使亲王的头衔在晖儿脑袋上,可那还有一个皇位摆在那呢! 王位与皇位,一字之差,天地之别,君臣尊卑瞬间显现。 韩氏绝不能忍受自己的儿子将来要给那小崽子下跪! 那就只能不断为李晖加码,一母同胞亲妹妹的婚事就是极大的助力。 安王府正院。 李静姝昂着小脑袋被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到了正院,所谓一脚出八脚迈便是说这大家小姐行动时的排场。 李静姝作为安王府的嫡女,亲哥哥又是皇帝嗣子的热门人选,她的待遇只高不低。 白皙的小脸娇娇的抬起,身上穿着粉蓝色对襟长袄,前襟斜斜的挂了一条碧玺珠串,十二对琉璃盘螭扣,外罩银狐毛领雪缎斗篷,边缘处滚了一圈米粒珍珠。 她气鼓鼓的进门,跺跺脚撒娇道:“娘!你看,我这斗篷上的珍珠做的不好看,一点没有我要的样子!” 韩氏蹙眉一瞧,招招手唤她过来。 “多大的人了,还为这点小事生气,回头叫绣房缀一层金丝滚边就是了。” 李静姝坐下后便凑到比母亲身边,神态娇气软乎乎的同母亲说话。 韩氏眼神一闪,她抬手抚摸女儿的鬓角,温柔道:“静姝,如今府里有些变化你也瞧的出来,娘有意早点为你相看人家,你意下如何?” 当父母问出这一句的之后,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李静姝也丝毫不意外。 她只是好奇道:“那娘看中的是谁家呢?” 韩氏指了旁边的册子,上面记了不少合适的儿郎名字,几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 李静姝毫不羞涩的翻开便瞧。 她神态分明还带着天真稚嫩,但说起婚事却头头是道,还能分析一下那户人家对他们府里更有利,最好是能帮衬到哥哥的。 她忽略心中隐隐的古怪,笑着道:“这个刘家倒是不必,他们家人素来和庆王府走的近,那家的姑娘我邀了几次都拒绝了。” 韩氏满意的看着女儿大方自然的说起自己的婚事。 女儿家谈及婚事的羞涩人前演一演就好了,人后要是还把姑娘养成不谙世事的模样那这姑娘就养废了。 韩氏本身就潜移默化的会和女儿提及婚事选择。 小女孩心里早早就有了一个概念,要选好的人家好的儿郎才能过的好,不必看上什么外表光鲜内里虚空的人家。 李静姝眼睛一亮看到册子上出现一个名字,她按捺住心中欢喜,抬眼蹙眉问道:“怎么贺云昭的名字还在这里,他与哥哥可是有些摩擦的。” 其实父王与她说过,若非是有后来那些事情,贺云昭是个极好的女婿人选。 一个好夫君看的不过就是那些东西,论家世,虽然贺家曾经落魄但是如今靠着贺云昭再次站在了权贵人家中。 论底蕴,贺云昭也有宗室血脉且他家中几代单传,家底不薄。 论人品,此人更是一派君子之风,温文尔雅又不失趣味,他不仅文采出众更是能在朝堂站稳脚跟,再加上他们王府的扶持,不愁来日的地位。 何况这可是京城诸多闺阁少女最理想的夫君人选,家中关系干净不复杂且贺家两代不曾有庶出,可见家风严谨。 谁能不对这样一个夫君人选心动呢? 李静姝贝齿轻咬唇瓣,她犹豫道:“难道是有了什么转机。” 韩氏一瞧女儿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蹙眉。 “没什么,只是底下人将合适的人选都报了上来,但贺云昭此人是不成的。” 她作为已婚的妇人当然明白贺云昭这个人究竟有多合适,一个正直明理又有能力的人,这样夫君是求都求不来的。 别说她了,就连她娘家韩家都有几个嫂子有意与贺家连亲。 到了她这把年纪才能明白枕边人的人品有多重要,她与李煌成婚之初也是浓情蜜意两心不移,后来还不是中间隔了那么多的人。 贺云昭即使是个内里藏奸的,但观他言行,即使为了保持自己的名声也绝不会做出任何事来。 他若是个真君子那就更好了,静姝成婚后日子必然十分舒心。 可……一个对静姝来说完美的夫君对安王府对晖儿来说用处是不大的。 韩氏忽视女儿期待的目光,狠下心来,她道:“这个人绝对不可,此人与你父兄皆有龌龊,虽然如今解开了矛盾,但万一他心中记恨又如何?” 她厉声道:“他如今也不过是个翰林院的小小修撰,未来如何谁能看的清楚,何况贺家上头有两个婆婆,亲婆婆和太婆婆,那贺夫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个性。” 韩氏略回忆了一下听人说来的传言,添油加醋道:“贺家三代单传就得来这个宝贝儿子,贺夫人看的眼珠子一样,对儿媳妇必十分严苛。” 李静姝忍不住反驳道:“可我是郡主,亲王之女,到了他家岂敢欺我。” “呵!”韩氏神态冷凝,眸中隐隐浮现厌恨,她咬牙道:“郡主又如何,到了人家还不是要侍奉婆母,且那贺云昭极为孝顺,必不许妻子忤逆母亲。” 就如同她一般,韩氏女如何?太宗皇帝亲点又如何? 李煌在外面胡玩的时候,她还不是要贤惠的打理好,即使再恨,能折磨那几个小贱人却不能对小崽子下手。 李静姝眼眸黯淡,她扶着椅背坐下。 韩氏回过神来,笑着拍着女儿手背,安慰道:“那贺郎也不是最好的人选,他位卑言轻,人又太正未必与你夫妻相合,况贺家是清流出身,那样的苦日子你未必能受的住。” 李静姝眨眨眼,桃心一样的小脸蛋娇娇的扬起,又是一幅笑脸,亲昵道:“就是,我可跟他过不了苦日子,娘一定要给我挑一个好人家。” 母女俩气氛重新好起来,韩氏慈爱的笑着,用手指捏捏女儿可爱的小脸蛋。 “娘一定给你选一个好人家,叫你一辈子快快活活的过日子。” 娇气的小郡主扭着身子哼唧几句撒娇,一埋头倒在了母亲怀里。 只是这次,她窝在母亲怀里没有笑,眼神有些空,似乎什么也没想似乎又想了什么。 安王府要为郡主选婿准备的热热闹闹,不少人家都主动的凑上去,期盼着郡主能挑中自己家。 可惜,这些主动凑上去的安王府一个也瞧不上,而那些安王府能瞧上的眼明心亮的人家已经驻足心照不宣的观望起来。 从这一年来看,貌似陛下对安王态度一般啊…… 这些能被安王府瞧中的人家自然是还没站队的,与其把自家绑在站车上还不如再观望一下局势。 有些人家的下注,是不需要考虑时间的,即使他们进场晚仍然能吃到最大一份肉。 如程颐卿那般的青年学子即使每日跟着安王到处走,关系好到能互换汗巾子,可到了分肉时他们也上不了桌。 这其中的鸿沟不是轻易能跨过的。 …… 贺云昭听闻安王府的消息,她神色不变淡淡道一句知道了。 曲瞻头皮发麻的抱着的自己脑袋,哀嚎道:“可千万别瞧中了我啊!” 他很是知道自家祖父,虽然对安王与庆王都不看好,可陛下无子啊! 若是有个能和安王绑定的机会可未必会拒绝。 贺云昭瞟他一眼,道:“曲大少您多虑了,就曲老干的那两件事,阻止安王庆王入宫承教,还把他们一群宗室子弟一起送去念书,安王半夜里都要起来骂一句,定然不会叫妹妹嫁给你的。” 曲瞻不信,他凑近瞧瞧贺云昭,“真的假的?” 贺云昭扯着嘴角假笑一下,伸手推开他,“千万不要对自己太过自信,宗室子弟多的是,亲王所出郡主可没多少,若没有安王的上进心在,说不得郡主能找到更好的夫婿。” 这话曲瞻赞同,他跟着点点头。 又问道:“怎么不见裴世子?” 从曲瞻哀嚎开始贺云昭的手就焦躁的不断敲击在桌面上,直到此时才停下。 她一抬下巴,回道:“那儿呢!” 只见裴泽渊与穆砚两人一起小心的端着一盆珊瑚进门,两人紧张的盯着珊瑚小心放在桌子上后才安心下来。 后面还跟着顾文淮、赵同舟、朱检、石芳典等人端着捧着各类东西进门。 裴泽渊放下珊瑚后松了一口气,这可是二姐嫁妆里最贵重的一样的宝物,要是不小心碰到了一星半点就完蛋了,能替代的宝物可不好找。 贺云昭换了一只放在桌面上,她急躁的继续敲。 二姐出嫁,她不知为何就是又急又焦躁,脾气也大了不少,就连贺家其他人也被她传染的有些分离焦虑了。 她自然不好在家里人身上发泄,但同来帮忙的友人可就遭殃了,一不小心就会迎来贺云昭的白眼。 曲瞻忍不住蹙眉安慰道:“别敲了,等会儿手都要红了。” 穆砚瞧了他一眼,他也神态温和的开口道:“莫急,婚事一定顺顺利利的。” 其余人等接连安慰起来,虽对贺云昭这种姐姐嫁人的焦躁不太理解,但是他们都愿意耐心开导几句。 贺云昭虽心情没变好,但还是耐心的扯开笑脸,“多谢诸位来帮忙,云昭感激不尽。” 曲瞻调笑道:“可算是听你说了句好话。” 赵同舟道:“芳典与我堂妹成亲时你也在新娘这边走过流程,很熟悉了,别担心。” 何况他成亲时贺云昭一道跟着迎亲,这都算是走过两遍了。 贺云昭白他一眼,“你成婚时腿抖成什么样了,别以为我给忘了。” 在一群人中没有开口的裴泽渊就有些显眼了,贺云昭瞟了过去。 裴泽渊脚下不停的踩着地面,他被贺云昭的紧张传染,一边是表弟一边是贺云昭的二姐。 他眼眸震动,紧张的喉结滚动,小声提议道:“我就说应该把婚礼定在新宅院里!” 李旷在贺府旁边挨着的位置买下了一个宅子,供夫妻二人婚后居住。 但是成婚这几日还是要往到成王府去的。 裴泽渊实在担心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就不好了,一想到与小贺哥哥血脉相连的二姐姐过的不顺心,他都跟着焦躁了! 二姐姐对他很好的,每次来都给送糕点! 成熟稳重的贺云昭看他紧张的样子,她不屑的轻笑一声,道:“我早就想到了这个方法……” 她一捶桌子,气道:“娘不允许!” 第69章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即为六礼。 《述婚诗》中写,羣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 六礼不愆。 各种吉祥之事的汇聚, 两族交好, 重视此婚事, 六礼都没有差错,很直接的表达了六礼的重要性。 贺云昭在二姐婚期临近时格外紧张, 一种难言的分离焦虑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 或许因为她燥的很, 新娘子本人反倒是没有那些情绪, 她对这些倍感新奇。 虽见过大姐贺锦书嫁人, 但毕竟那时候年纪下小记得不算清, 且两姐妹嫁的人身份不同, 礼仪也有一些微妙的差别。 贺云昭作为亲弟弟的责任很重,好多流程都需要她这个‘弟弟’来走,此时她才发觉什么叫分身乏术。 家中男子少,好多地方便需要堂兄弟表兄弟来帮忙。 不巧,后巷的叔父家也只得堂哥一个儿子,偏还多年未归京, 能帮上忙的只有家里的女孩。 贺云昭本人身上事情就极多, 便请了诸多友人并襄王府几个表兄弟来帮忙,奉上的彩头自不必说,都是应有之义。 裴泽渊这个既能说是新郎官表哥又能说是新娘子表弟的当然被贺云昭抓到这头来。 成亲王府那边又不缺这么个人,另有性子跳脱的赵同舟与程颐卿被安排带领孩童拦轿索要喜礼。 两人羞的满脸通红, 贺云昭不得不拿出他们成婚的事来说嘴。 两人只好应下,不仅应下,还奉上了自家年幼的弟妹来当童子。 寅时三刻, 贺云昭与祖母母亲还有叔父一道往贺府的祠堂去,里面摆着贺家已逝之人的牌位。 贺云昭被叫到前面上香,她跪在蒲团上,闭眼在心中默默道,祖父,爹,二姐今日出嫁,您二位保佑一切顺利。 此时的贺锦墨已经化了一个时辰的妆了,几乎是半夜里起来便开始各项婚礼流程。 贺云昭捧着托盘,上有一只三年老雁,祖母亲手在活雁的喙上系上红绸,防止其鸣叫叫破吉时。 出了祠堂便有裴泽渊过来接手这只雁,这就是他今日唯一且最重要的任务,照顾好这只雁,一路送到成亲王府去。 五更的梆子刚敲过,贺家厨房上的蒸笼便喷出浓厚的雾气,香喷喷的各色吉祥含义的糕点便在婆子的巧手下诞生。 嬷嬷们捧着各种东西行走在贺府各处,有人怀里的托盘上摆放了十二双错认鞋,这是藏婚鞋习俗的前身,用十二双错认鞋混淆新郎。 贺云昭牵着小侄子宁多多的手送到二姐的闺房外,全福夫人正用五色丝线为新娘去除脸部的绒毛。 贺锦墨绞面之后,眼睛瞪的大大的,她惊奇的摸摸自己的脸,竟然这么细腻,猛的一扭头,道:“小昭你来摸摸,超级滑!” 贺母紧张的心情被打断,她攥在一起的两只手瞬间分开,抬手就要给贺锦墨一下! 还是福气娘子急忙来劝。 请的五福娘子乃是曲瞻的母亲,五福娘子要婚姻美满、家庭和睦、子孙满堂、品德高尚。 符合条件的人很多但曲夫人是自荐来的,一来便是因贺云昭与曲瞻之谊,二来是先前因曲四郎之事怕贺家心有芥蒂。 贺家自然也没有拒绝,不仅因为曲夫人是极好的五福娘子人选,还因曲瞻的父亲曲勘外放出京前曾任太常寺赞礼郎,他管的就是祭祀礼仪之事,在那些年里曲夫人给不少人家当过五福娘子,熟悉婚礼礼仪。 她来是最合适的。 曲夫人见到这么‘活泼’的新娘子也是颇为新奇,忙笑着去劝贺母莫生气。 “咱们家姑娘一瞧便是福气加身,将来日子必能和和美美。” 贺母斜觑了一眼贺锦墨,“只盼着她贤惠孝顺我就心满意足了。” 贺云昭此时过来了,她将小外甥宁多多领到地方。 小胖墩圆润的脸蛋上很有宁家的人一种呆气,好歹眼睛里还是机灵的,熟练像是一个卖油翁。 小胖墩捧着一床能高过他脑袋的被子走到绣床前,他在婚礼前被宁家紧急训练了一个月,甚至因为说的不利索胖屁股很是挨了几下。 宁多多脸颊鼓起像塞了一团棉花在脸蛋上,他将这一床龙凤被放在床上,嘴里还大声道:“被脚压被角,明年抱襁褓!” 他挥着小圆手将绣着石榴花的喜被拍的啪啪响,咬着小奶牙使出了吃奶劲,娘说了要用力拍! “好了好了!”婆子们把小胖墩抱下来放到一边。 五福娘子曲夫人拿着缠枝银剪擦过贺锦墨的鬓角。 “一剪金、二剪银、三剪福寿满门庭……” 小丫鬟笑脸盈盈的捧着缠枝纹锦缎,银剪一动,曲夫人灵巧的裁出并蒂莲,道:“枝连枝,蔓接蔓,春宵剪合烛照合欢。” 曲夫人莹润的脸颊上笑出一道道的纹路,她将裁后的‘有余绸’递到贺云昭手里,道:“三郎接过有余绸,将将来给你聘贤妻。” 贺云昭躬身接过。 她眼眶微红的抬起头,望向二姐,“噗!” 贺锦墨:“……” 只见贺锦墨原本清秀可爱的小脸被涂的比那缎子还白,脸蛋上两坨胭脂仿佛没化开,还有那眉毛鼻子嘴巴,简直是重新再画了一副五官,贺云昭实在是没憋住。 贺锦墨闭眼,她此刻看弟弟真的有点烦。 此时的胭脂水粉就是那些,虽有些用,但实在不持妆,为了保障这一整日新娘能不脱妆,化的浓一些也是在所难免。 好吧……不是浓一些,是浓很多。 被贺云昭这一笑,贺锦墨竟也没了那些紧张的心思。 陪同贺锦墨等待的送女客们立在一旁,悄悄说着话,贺锦墨也笑着回几句。 堂妹贺玉书、表妹姚柔柔也在其中,另有几位便是贺锦墨原本的闺中友人,如今早就嫁做妇人,还能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贺锦墨需要注意什么。 贺云昭端了一盘子糕点过去,贺锦墨摆摆手,这一日还不知要多久,万一吃多了造成了什么尴尬可就不好了。 贺云昭收回手,她只好自己捻了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脸颊鼓囊囊的,一定是太噎嗓子,眼眶红成一片。 她转过身去不叫人瞧见,察觉有人靠近,抱着雁的裴泽渊立在她身后,看见了如此情状,他眼睛一涩埋进大雁的羽毛中。 贺云昭也伸手攥了一把大雁的翅膀,那点眼泪也抹在了大雁身上。 贺母还在一旁叮嘱贺锦墨要孝顺公婆照料丈夫,贺老太太忙着插嘴道:“莫要受了委屈不说,咱家还有你弟弟给你做主。” 贺锦墨忍不住吐槽道:“估计我还没找回家来,小昭已经打上门去了,有这悍匪一般的小舅子,李旷那小孩也不敢怎样!” “哎呦!”贺母竖起眉毛要来打她的嘴,“胡说什么呢,那是你官人!” 贺锦墨轻咳一声,李旷比她还小了三岁,在家里称呼时她也羞于称什么未婚夫,只一句小孩代称,没想到这时候说顺了嘴。 坐在闺房里里的富夫人们惊听此言,四处一看,纷纷笑倒一片。 曲夫人细细一瞧,心中竟有些羡慕,观贺家人相处的细节,可见家庭和睦友爱,姑娘家养的也是明媚大方,嫁的同样还是好人家。 有曲瞻这个耳报神在,曲夫人自然是知道一些李贺两家婚事的内情,那李旷是凭何事打败一群郎君的她是一清二楚。 如今一瞧,竟有些后悔,她要是早弟妹一步来贺家提亲便好了。 巳时三刻,守在门口的姚家表弟与襄王府的表兄弟们见到李旷利索的翻身下马。 “新郎官来了!” “快撒!快撒!” 一盘一盘的彩色谷豆洒在新郎官身上,超品国公的官服做喜服被染上各种颜色。 李旷脸上的喜色一收,豆子打在身上好疼啊! 他眼尖的瞄到了几个眼熟的人,出身襄王府,他的堂哥堂叔们,同为李氏皇族子弟! “啊!疼!” 他抬手叉腰气道:“我可是你堂弟啊!” 人群中一宝蓝衣衫少年嬉皮笑脸道:“屁!你是堂的,里面可是我亲妹子,要想娶媳妇,先过我们这一关。” 李旷被各种谷豆砸的抱头鼠窜,还好身后傧相也够义气跑上来护着。 “旷弟,我们来了!” “啊!” “啊!” “真的好疼啊……” 待新郎官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来到了贺锦墨的闺房前。 最难的一关终于来了! 曲瞻,丰庆十三年的探花郎,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朱检,丰庆十六年的二甲进士,朱嫔的弟弟,稳重温和笑意盎然。 更有丰庆十六年的榜眼与探花,孟丞、顾文淮。 顾文淮腼腆的笑笑,他手上已经展开了一米长的空白卷轴。 最后的最后,新郎官与傧相望向一侧的大魔王,高山中的高山,丰庆十六年的状元郎,人称明月郎的亲小舅子贺云昭! 贺云昭着一身湖蓝色立领长袍,她眉端一挑,意味深长的笑笑。 “新郎官来到了这一关可就不能轻易过关了,我贺家也厚颜称一声书香世家,新娘子也是饱读诗书,最爱有才的郎君,新郎官快来展示一番吧。” 曲瞻跟着帮腔道:“是极,此言不虚,新郎官可要展示出才华才是,请做催妆诗!” 李旷懵逼的回头同自己的傧相们对望一眼,瞬间头皮发麻,就这个拦门阵容,谁敢展示啊! 大晋文人中最优秀的毫无疑问就是通过科举出仕之人,如今这前面站着的五个人最差的一个是二甲进士,探花郎都有两个! 李旷欲哭无泪。 还有小舅子说的什么新娘子饱读诗书喜好有才华之人,假的!假的! 锦墨姐姐才不喜欢念书呢!她喜欢尝新糕点菜品,喜欢种花品茶,她才不喜欢念书! 李旷心里硬气的很,但嘴上还是软了,求助的眼神望向身后。 傧相们倒退一步咽了一口口水,别开玩笑了好吗? 谁敢在这五个人面前写字啊! 这拦门一方的势力未免太强了些吧! 李旷深吸一口气只好自己上,他拿起笔,边写边念道:“迎亲喜轿至门旁,翘盼娇娥下绣房。且趁良辰同赴约,一生携手共荣华。” 诗很一般,李旷心中忐忑,这还是他憋了半个月才写出来的,不敢请人写怕被小舅子嫌弃。 贺云昭面上严肃的迈步过去,她摸着下巴上下打量一圈,终于道:“不错,好诗。” 唉?好诗吗? 李旷睁开眼睛,万万没想到还能得到一个好诗的评价! 贺云昭眼含笑意,她并不是故意为难,只是想给对面一一点威慑。 实在不得不说的就是新郎一方的傧相阵容很强大,俱是亲朋来做傧相,但成亲王府二郎的亲朋自然也是皇亲国戚出身。 在门口撒谷豆之时碰到的熟脸人还同是宗子弟,贺云昭只希望能展示出更多贺家的地位,让对面慎重对待。 不得不说这个阵容摆出来,她的目的不仅达到了,甚至还超标了。 身后的傧相们哇的一声,眼睛冒光的看着贺云昭。 不是吧?这诗还能得明月郎一句好诗的夸赞,这当姐夫也太占便宜了。 贺云昭侧身一让,裴泽渊抱着大雁上前,他将大雁放在堂前。 李旷快步上前,对着大雁行跪拜之礼。 此为奠雁之礼,表示对女方的尊重和对婚姻的诚意。 跪拜之后,裴泽渊抱起大雁,继续跟在身后。 李旷带着傧相终于到了门前,里面的陪女客们笑着站出来,傧相们连忙奉上各色荷包,连声说着好话,有些厚脸皮的还姑姑姐姐的叫一通求其手下留情。 陪女客们很是捉弄了几次傧相,最后收下一波荷包才满意的请李旷做第三首催妆诗。 李旷俊俏的脸蛋上展示出非一般的自信,无他,这最后一首催妆诗乃是小舅子亲笔所作! 他自信的念道:“催铺白子帐,待障七香车。借口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恰在最后一句时,时辰正好,太阳东出,照耀大地,光芒从房檐上洒下,整个院子瞬间陷入暖红色中,正应了那句‘东方欲晓霞’! 众人惊呼一声,连声说着喜气的话。 傧相们羡慕的眼睛都要红了,恨不得把新郎揪下来自己上,这种人生中难得一次的高光时刻竟然是娶媳妇得来的! 贺锦墨持团扇遮面,在最后一句催妆诗后缓缓移开了扇子。 此刻才升起一阵羞意,她抬眼望向李旷,李旷鼻子一酸,差点要掉眼泪。 两人在堂前跪拜了贺老夫人与贺母。 “新人拜别长辈!” 贺母眼睛一热,眼泪终是落了下来,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从牙牙学语的孩童道如今的大姑娘,就要去到别人家中生活,心中满是不舍…… 她只能强自撑着情绪,缓缓开口叮嘱道:“我的儿,你到了夫家要孝顺公婆,照料官人,万万不能如同在家一般娇气。” 这话早就说过一遍,贺锦墨听来没什么感觉,只是看着母亲流泪心中也跟着难受。 贺云昭俯下身,将二姐背起一步步离开这生活二十年的家,她脖颈一热,背上姐姐的眼泪顺着她的脖颈流到了心里去。 她将姐姐送到喜轿上,贺母将五色丝线系在轿檐上。 一旁立刻有婆子将一铜镜递到她手里。 作为新娘的弟弟,贺云昭需要捧镜倒行,指引花轿前进,称为‘照路辟邪’。 “启轿!” 鼓乐声起,整条街道都热闹起来,百姓们来看热闹都能得一把糖果几个铜板。 贺云昭此时甚至有些庆幸,她作为女方的‘弟弟’是要全程参与婚礼的,要一直跟着贺锦墨被送入婚房。 众人跟着花轿一路离开了贺府,刚才喧闹的场景瞬间一空,只留下贺老夫人与贺母婆媳二人站在门口。 贺老夫人是个爱笑的老太太,她素来心情平和,此刻热闹一空,心头竟然一揪。 此刻便觉嫁女的痛心,倚门长望依依不舍。 …… 待贺云昭归家后已经是暮色四合,两位长辈空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迎来一点热乎劲,出现在贺云昭的面前的就是关心二姐生活的两位长辈。 殊不知在她回来前,贺老太太哭到喘不过气来,贺母惊的不知如何是好。 人就是如此,因为什么事伤心哭泣时不管是因为什么而哭的,哭着哭着想到的就是那个最让自己心痛的人。 于贺老太太而言这个人就是贺老爷子。 贺母给贺云昭使了一个眼色,贺云昭凑上去笑着哄祖母两句。 还道:“您是不知,那成亲王府真是好重视二姐,连那小娃娃都被滚床时说的喜庆话里还要赞几句二姐的人品贵重。” 她口舌伶俐,此刻说起成亲王府的婚宴也是生动有趣。 成亲王府的确十分重视这门婚事,究其原因还是李旷本人足够重视,那成亲王府自然是万分谨慎在意。 贺云昭作为小舅子坐的是主位第一,成亲王亲自作陪,力求叫贺家体会到他们家的重视。 贺母一听,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而此时,婚房内的贺锦墨后知后觉自己离开了家,她眼前模糊,瞬间嚎啕大哭。 李旷急的抓耳挠腮,急忙俯身抱着她哄道:“好姐姐,你怎么哭了?是饿了还是渴了,这都有,你吃两口?” 贺锦墨一扭身不想理他,她继续张着嘴哇哇大哭。 眼泪哗啦啦流下来,脸上的妆容都被冲的左一团右一团。 她口中的‘那小孩’此刻轻叹口气,坐在她身侧,他从丫鬟端来的热水盆里沾湿了一块锦帕。 李旷小心翼翼的拿着湿润的锦帕凑近,缠在食指上细细的在贺锦墨脸上擦拭。 他年纪不大,比贺云昭还小两岁呢,从来也不见表现出什么稳重,此刻却无师自通的知道怎么照顾人。 知道眼睛脆弱,擦过时要小心,看脸侧连着耳朵的位置有脂粉没擦干净,他也会换一次水再轻轻擦洗。 哭声渐渐弱了……贺锦墨扭头看着他。 李旷低下头笑的眼睛眯起,脑门碰碰贺锦墨的额头,他安慰道:“莫怕,咱们明日给父王母妃敬过茶后就去新宅子住,早起还能去丈母院子里吃早饭。” 贺锦墨眼睛红的像一只兔子,嘴巴抿着哭的脸颊鼓起,她呆呆的看着他,脸上红晕渐起。 李旷犹豫道:“不过咱们要避开小舅子,我还是有一点点怕他。” 他举起手指捏了一点点,“就一点点。” “噗!”贺锦墨忍不住笑了。 李旷果然信守诺言说走就走,反正他大哥成婚后王府已经把他那份家产分给他了,他想怎样都行。 成亲王夫妇心有不悦,但李旷却道这是婚前就决定好的,他不想和大哥大嫂一起住,家里人太多了,他要带着媳妇出去住。 他还混不吝道:“在府里娘总管着我,出去了我想怎样就怎样,锦墨又是温柔的性子必顺着我。” 气的成王妃拉着贺锦墨的手狠狠道:“你尽管下手管教,若是心软就送回你家给你弟弟管!” 贺锦墨腼腆的低下头,道一声是。 按照规矩是三日后回门,可贺锦墨在婆家时想回家,到了自己与官人的新宅子她反倒不敢回去,怕不按规矩来被娘骂。 第二日。 贺云昭一早去了祖母房间陪着祖母与母亲吃了早饭,看两人还是有些萎靡不振便安慰道:“二姐明日就归宁了,到时候想知道什么细细一问就是了。” 她虽安慰的头头是道,但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家里少了一个人仿佛空了不少。 晚间,她难得有些睡不着,便溜达着绕着家里的路走一遍,到处都是她与姐姐的回忆。 脚步轻轻,声音淡淡,她叹口气。 “嗯?” 吱呀一声,她警惕的看过去,后门怎么被开了。 她隐约听见仆妇小声说话,里应外合? 贺云昭眉头一蹙,是萧长沣那边来的余孽,还是安王府派人来作乱?这是趁着贺家婚事之后家中松懈前来暗害? 她后退一步藏在树后,她武力值不高还是不要硬碰硬,她暗地里窥视着。 隐隐的警惕之声传来,一道男声道:“三郎睡了吧?” 贺云昭心头一紧,果然是冲着她来的,听其称呼,难道是后巷叔父家要谋害她? 她脑袋中闪过万千思绪,杀意在眼中浮现。 “哎呀,都睡了。” 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 贺云昭面无表情的从树后走出来,阴影中她的身影渐渐由暗转明。 贺锦墨:“……” 李旷:“……” “哈哈。” “哈哈。” 李旷抬头,他僵硬的笑道:“贤舅还没睡啊,哈哈。” 第70章 李旷浑然不知自己的名字简直是在生死簿上闪烁了几次, 他尴尬的抬手同小舅子打个招呼。 贤舅……多么陌生的称呼…… 谁家姐夫会这样称呼小舅子,尊敬到了极点。 贺锦墨知道李旷有些怕弟弟,但没想到他怂到这种程度, 一低头把她显出来了! 贺锦墨:“……” 她气的抬手一拧! “啊!” “疼疼疼!”李旷捂着腰连忙跳开, 彻底把贺锦墨整个人都暴露出来。 迎着弟弟凝视的目光, 贺锦墨仰起头可爱的笑笑, 小心开口道:“小昭还没休息啊?快回去睡觉吧。” 呵! 贺云昭眯眼打量一下几人,道:“二姐与二姐夫如此跳脱, 我怎么能睡得着呢?” 被惊了一次的贺云昭也没轻轻放过两人, 她干脆利落的捅到了母亲那里去。 贺锦墨迎来了贺母堪称惊悚的反应, 随即被唠唠叨叨一个时辰还未结束。 身边的李旷倒是好运, 他作为女婿是绝对不会被丈母娘说什么的。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 其实不过是母亲都顾及自己女儿在人家家中生活, 她待女婿好一点以盼望着能对自己女儿好一些。 即使有些地方女婿有错,丈母娘也不会说,十分的有分寸感。 李旷虽然为人处世不算成熟,但他这样的宗室子弟都有个特点,论起能力不能说出挑,但他们在人际关系上往往是都游刃有余。 他自己知道在母妃面前护着自己媳妇, 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要骂也是骂他,反倒衬托的贺锦墨端庄贤惠。 到了如今丈母面前李旷想要故技重施却行不通了。 他诚恳开口道:“丈母息怒,一切皆是我的提议,锦墨姐不过是听我的才搬过来的。” 贺母将面对贺锦墨的怒气一收, 她瞬间变了一副笑脸招待女婿,顺带着蹬了贺锦墨一眼。 李旷吵着闹着连三日也住不得?成婚第二日就想要来贺家? 呵呵,这种鬼话贺母能信才怪, 不过是给姑爷面子,她此刻才住口。 端坐上首的贺母轻飘飘的给贺云昭使了一个眼神。 贺云昭旋即起身,她走到姐夫身边轻声道:“二姐夫不妨来我书房喝杯茶,娘与二姐还有些体己话要讲。” 她的身影挡住火烛,一道阴影盖到了李旷脸上,一滴冷汗从额角缓缓滴落…… 锦墨姐姐,救我! 李旷缓缓扭头投出求救的目光。 贺锦墨欲哭无泪,迎着母亲的眼神,她也怂了…… 对不住了官人…咱们只做了两日夫妻,如此大难当头,咱们夫妻还是各自飞吧! 被贺母留下的贺锦墨挨了好一顿喷,女婿走了贺母也不再收敛,她指着贺锦墨脑袋将人好一顿收拾。 骂过之后,她还是细细教贺锦墨要时常派仆妇往王府送些东西去。 心意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的东西要能让成王妃出去炫耀一二。 这便是大多数儿媳妇的误区,她们待婆婆十分真心,从细节处考虑好一切,如果是亲身母亲自然是感念孩子的孝心,但婆婆与她可是没有血缘关系。 送昂贵的、新奇的能叫婆婆出去炫耀的东西,或者你能拿出来说嘴的东西就好,这招几乎能对付大多数人。 这头贺母细细的教导,虽然这些知识她没用上,但贺锦墨还是应该懂一些才好。 另一边贺云昭的书房,出乎意料的是李旷并没有被小舅子狠训一顿。 贺云昭很温和的请姐夫坐下,她斟一杯茶来请其品尝。 两人对坐喝茶闲聊,贺云昭漫不经心问一些宗室的八卦。 贺锦墨夫妻俩回家一对各自的待遇,李旷可是被有些小嫉妒的贺锦墨拍了好几下。 从此事上,贺云昭才察觉自己有疏漏之处。 或许是因她本身就是文人出身,有些地方不是很敏感,所以导致了贺家虽然有小厮婆子守着门,但本身不算严谨。 贺家的庄子上能调过来的人跑腿做事估计还行,护卫之事却是为难他们了。 贺云昭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是认为自己是站在明处的人,暗地里那伙人不会知道她才是‘皇子’,自然就不会用暗杀等手段对付她。 她的警惕心全放在了朝堂上,倒是忽略自家宅院的安全。 若非此次二姐与二姐夫提醒,她恐怕还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 人要从哪里找呢? 手指轻敲桌面她缓缓抬眼。 她还认识一位武将,发小穆砚。 穆砚干脆将自己手下的人调了几个过来帮忙,贺云昭忙道谢收下人。 拜托的另一个人,是裴泽渊。 他送了一份单子过来,上面有一些裴家原来养着的伤残兵丁,家中都有几个壮年的儿子,经过一番调查,大致与其他方没什么联系。 贺云昭挑好之后他再将几户人家送来。 贺云昭既有如此需求,裴泽渊定然是要先问清楚缘由。 贺云昭便道是见二姐与姐夫半夜里回贺家,来往自如没人阻拦,府中可见松懈。 安王府那边不见得会善罢甘休,倒不如早日防备着。 裴泽渊也了然,他晓得这样的人还是贺云昭自己来养的好。 于是干脆将人一户一户成单位的送过来,家中老弱养在庄子上,有武艺在身的壮年男子便安排在府内做护卫。 贺云昭回府后吩咐杨小满道:“穆家与裴家都送人过来,你去登记造册,裴家送来的人安排到咱们家的庄子上,老弱妇孺养在庄子上,能做事的壮年人安排在府里跟着穆家来的几个人练一练。” 杨小满皱眉哎呦一声,这么多人可是个难差事,万一起了什么摩擦可不好处理。 贺云昭招手让他靠近些低声道:“不必刻意将人捏成一团,叫两方各自安好就是,另外把咱们家的小厮安排进去跟着一起练一练。” 杨小满眼睛一亮明白了意思连忙点头。 只是他心里难免有所偏向,裴家过来的人可是一户一户来,眼瞧着就是要在他们贺家扎根落户的。 而穆家送来那几位怎么看都是大爷,手上有本事的人,那可怠慢不得。 虽然贺云昭认为自己不会引来训练有素的刺杀者,但万一呢?还是安全最重要。 刚好穆砚与裴泽渊送来的人可以混在一处,防止有人混进去图谋不轨。 不过此次一问,贺云昭也感觉出裴泽渊与穆砚的区别。 裴泽渊是一定要问清楚怎么回事,然后按照最能保护她的方式去准备。 他做事很仔细,骨子里是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底色在的。 而穆砚如今看待她,更多是以一种保护者姿态,因为他如今身居高位,虽然手中权柄还不稳,但是定然是比贺云昭这个翰林院修撰要厉害的多的。 他干脆派了自己手下来,人一到贺云昭才察觉麻烦之处。 这样有本事的人在前程似锦的将军手下做事自然是万分忠诚,可在她一个小小的文官宅子里做护卫就屈才了。 时日久了难免心有不忿。 贺云昭有些头疼,她干脆安排人做教官,教一教家里的小厮与护卫们,训的有些防卫意识就是了。 她已经决定事成之前坚决不离开京城,而在这样左军与衙卫循环巡逻的地方还是相对安全一些,家中护卫有些防卫意识就够用。 至于出京,她宁死都不出。 半个月后,贺云昭决定收回自己的想法。 翰林院。 丁翰章老爷子、大儒方弘文、齐钧齐老以及贺云昭十分熟悉的廖应洹老爷子被邀一同编纂《三朝文疏》。 此《三朝文疏》乃是从太宗皇帝始,至先帝、陛下,以三代皇帝的在位时间为脉络,对三朝的书籍文献进行梳理和思考,深入透彻的以今人视角洞鉴古今。 从当今陛下的角度来讲,此书才是他在位期间牵头的重大文化、政治项目。 其次以此身份令编篡此书能够从正统上对嗣子形成压制,以防来日嗣子莽撞毁了先帝与陛下的香火。 而从另一角度,如果一个皇帝在位期间一个重大修书项目都没有,那完全可以说这是个失败的皇帝。 先帝:? 先帝是个例外,他的上位手段朝臣们该知道的都知道,他老人家完全没有想过瞒什么。 但他也坚决拒绝下旨修书,以防有文人趁他不注意搞什么幺蛾子。 不到万不得已,先帝也没精力去处理什么文字狱。 而到了陛下上位后,先帝那些事自然被美化成了枭雄之姿,天命所授。 天命所授,意为老天不给自己拿。 与在位的皇帝因为过往经历争论起来,你头铁的非要记载下来,定然有很多文人热泪盈眶的支持这样的大义之人。 但要是非要在皇帝面前蛐蛐他亲爹干了什么…… 不仅是逼迫皇帝处置你还显得本人很懦弱。 先帝在时你不出头,驾崩好多年了你跳出来要维护世人知情权了! 哭坟都哭晚了! 李燧下令编篡《三朝文疏》后,好多老人家怒气冲天的在家骂人,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先帝太阴了! 玛德,家里留的证据都不能拿出来了! 李燧还是知道孰轻孰重的,虽然他也害怕先帝,但那毕竟是亲爹。 他也不想看到一群文人抹黑呃……披露……嗯……冒犯先帝,于是他选了对先帝还是比较推崇的廖应洹、方弘文等大儒。 将丁翰章这样既有文坛地位又有朝中地位的老臣返聘,再加上一个比较正直的齐钧来参与编这本书。 这样重大的项目,在翰林院自然是人人向往的香饽饽,哪怕不能深度参与,只是打打下手,将来也能博一个青史留名。 族谱上都能记一笔,某某某,参与编篡《三朝文疏》。 这样顶好的差事即使和云昭自己不去争取,也有人给。 廖应洹,十分欣赏她的一位老爷子,战绩一个一,国公府门前大骂理国公。 他是诗人、词人、作家、游侠、美食家、评论家、乐手等…… 方弘文自不必说,脾气十分温和的一位大儒,曲瞻的亲舅舅兼师父,他看贺云昭便是在看外甥的小朋友。 最重要的是齐钧齐老,此人是极度爱才之人,还曾经为了帮贺云昭扬名不惜在所作序文中踩自己捧贺云昭。 他是看着贺云昭从年少成名一路走到今日的,在翰林院看到贺云昭作揖时眼中满是感慨。 这里面领头的一位,丁翰章,贺云昭的亲师父。 贺云昭可是他心尖尖上的徒弟啊,他出门下棋都要随口吹两波。 他虽叫贺云昭参与,但只是做一些整理文书的工作,并不参与更近一步的内容,不耽误贺云昭继续往陛下的太极殿去做事。 他心知贺云昭并不是能安心做学问的孩子,他年轻时候都忙着追逐名利呢! 贺云昭还这么年轻不追求权力还能追什么? 反正贺云昭出名早为官早,等到五六十之后不再热衷追求名利了,那时再做学问也不迟。 不过为了避免有人诟病贺云昭不干什么事却能蹭功劳,丁翰章干脆将十几个翰林院庶吉士全部收编麾下,一道在编书处帮忙。 待到三年期满,他们中大部分人会离开翰林院进入其他衙门做官或是外放出京,但也有小部分选择专心做学问的会留下继续编书。 毕竟这几位领头的大儒年纪不小,万一要是没了,他们还能直接接手。 贺云昭玩笑道:“《三朝文疏》还要三代人来编啊。” 笑话有些阴间了,但于编书而言,编个十几年也不少见。 丁翰章老爷子负手而立,他胡须飘飞,端的是世外高人的姿态。 但人人皆清楚,他老人家是这几位老者中官位最高者,曾任礼部尚书! “咳!”他拱手面向太极殿的方向道:“老夫承陛下旨意与诸位夫子共同编篡《三朝文疏》,陛下委以重任于吾等肩头。” “此乃功在千秋、泽被后世之举,关乎我朝文史!” “自即日起,望汝等抛却杂念,心无旁骛,搜三朝书籍精要,辨别真伪,取百家之言,汇古今之智,切不可因繁难而心生懈怠,亦不可恃才傲物,众人齐心方能顺水行舟。” 众人齐齐一躬身,高声道:“下官等谨记!” 丁翰章满意的点点头,紧接着是脾气好的方弘文上前来说了几句温和鼓励的话,简单的把众人分成几部分,按照种类搜寻书籍精要。 贺云昭与顾文淮一道分在经义典籍这一部分,她倒也不急着做事。 毕竟这书估计还要修个几年,若是一开始就忙忙碌碌的干的热火朝天,那没几个月人就冷静下来对修书没了热情。 这事不是急着做的事,要拉长线慢慢来。 她不急,从来没经过什么顾文淮却两眼亮晶晶的,他被方大儒几句话鼓励的满是干劲,拉着贺云昭就要往藏书处跑。 贺云昭急忙往后一仰,好悬被拉着走了,她纳闷道:“你急着做什么去?” “搜寻古籍啊。”顾文淮理直气壮的回答,“咱们快点去,今日就做下几件事来。” 贺云昭哭笑不得,连忙拽住他解释道:“这差事几年能完成都算早的,也不必如此热火朝天的干。” 顾文淮小心的瞟了一眼周围,凑到贺云昭耳边低声道:“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大事,咱们好好表现一番,日后履历上也能写一笔。” 这几位大儒都是名声远扬大晋之人,顾文淮的师父虽然也是大儒,但却并未入朝文官,是以顾文淮对这样既是文坛大佬又是朝廷高官的大儒很是敬畏。 贺云昭眼珠子一转,她恶趣味上来,拉着顾文淮就往大儒处走。 “走走走,咱们毛遂自荐去。” 顾文淮:“!” 眼瞧着顾文淮被吓的那叫一个‘花容失色’,贺云昭都快憋不住笑了。 她拉着人到了几位大儒眼前,收回手,拱手道:“弟子贺云昭见过师父,给夫子们问安。” 顾文淮这才反应过来,对呀!丁老爷子是贺云昭的师父啊! 他连忙躬身行礼。 最先开口的不是丁翰章,而是方弘文。 只见方弘文疏朗一笑,他问道:“这就是文淮吧?” 顾文淮惊讶的抬起头,他简直不知如何开口。 方弘文笑着打量一下,只见一身青色官袍的青年文雅有礼,神情中闪烁着曲瞻与贺云昭没有的那种质朴之色。 他笑着道:“早就听两个小子提起过你,瞻儿是大言不惭说你不如他风姿,小昭也是个混小子说你最好逗弄。” “同这两个坏小子做朋友,也是委屈你了。” 这孩子看着可比贺云昭那种小狐狸单纯多了,也是难得能叫贺云昭与曲瞻同时对一个人有好的评价。 曲瞻对大多数人只有两个字,尚可。 丁翰章捋着胡子细细一瞧,果然是个不错的孩子,他也听小昭提过几次。 他便道:“来老夫这里,有一道题要问问你。” 顾文淮还愣在原地,贺云昭已经伸手推着人后背送到了师父面前。 丁翰章便问道:“你既在翰林院修书,便说一说修的是什么书。” 顾文淮这时候还好没继续发愣,他基础扎实,做事认真,甚至在给贺云昭、曲瞻帮忙的时候比做自己的事还要仔细,生怕不小心出了纰漏。 虽然一直也没有上官来问过他的进度……但他此刻说起来头头是道。 几位大儒互相看看彼此,满意的笑了。 贺云昭默默退到后面给顾文淮展示的机会。 从这日起,顾文淮才终于知道在翰林院这个地方受到重视是一种什么感觉。 每个见到他的人都笑脸相迎,连侍书大人也改口称一句文淮。 他感激的望向贺云昭,人都说贵人相助才能平步青云,他的贵人就是贺云昭! 当贺云昭收到了顾文淮母亲亲手做的两双靴子与顾文淮的父亲制的各种干果时,她惊讶的笑了,怪不得能养出顾文淮这样的孩子…… 半月后,贺云昭照常摊开一本古籍,她翻开每页慢慢查看,有用的地方便抄录在一边并标好书名与页码。 猛然间,砰的一声! 贺云昭扭头一看,原是门前放水的大坛子炸开了。 小吏急忙去查看,歉意的低头哈腰,道:“天热了起来,坛子没打开,这才炸了。” 一股子臭气隐隐约约的飘过来,周围几个直庐中纷纷有人出来,连忙催着小吏们处理了。 贺云昭瞟了一眼没再关心,她继续低头看桌面上这本古籍。 不知是不是被那臭气激的,她竟隐约感觉这本古籍上似乎有味道。 鼻翼扇动,小吏收拾坛子的动作更是让臭味肆无忌惮的挥发。 她下意识的靠近好闻的地方。 贺云昭猛然一顿,她蹙眉拿起古籍,鼻尖靠近仔细的闻一闻。 平日里闻不到的气味在臭味的对比下才明显,竟然是一种比较好闻的香料味。 藏书处的古籍怎么可能会有好闻的味道,疑惑在心头滑过。 贺云昭是有一点感觉不对都会重新在脑子里过一遍的人,更别说如今这本古籍有些可疑。 她立刻将书重新翻回第一页,手指顺着边缘仔仔细细摸过一遍确保没有夹层。 她从头再次看起…… 这次是一字一句的看,还要轻声读出来。 暮色将翰林院染成一卷褪色的水墨画,贺云昭用腰牌压住散开的书页,皱着眉头不断翻看,窗棱下的灯光穿过她侧脸,眼睫在光下轻轻一颤。 翰林院的小猫终于睡醒,伸着拦腰从洞里爬出,刚要甜腻腻的叫一声就被一声惊呼吓到炸毛。 贺云昭眼睛绷紧,她看着手里的书页,骂了一句脏话。 “这群傻逼究竟还干了什么!” 贺云昭几乎一夜没睡将这本古籍上的所有可疑之处全部挑出来。 第二日,她眼下挂着青黑急忙奔向了太极殿。 “启禀陛下,臣有秘事要奏。” 李燧惊讶,“你有秘事?” 他也惊的很,万万没想到翰林院能有什么事能值得用上秘事这个字眼的。 贺云昭咬牙道:“臣发现了昔年二王谋反案的痕迹,二王篡改古籍,将其作旧,混淆视听,试图分裂清流,给先帝添一些不小的麻烦。” 听了一遍,李燧不太理解,但看贺云昭的脸色,他有不好的预感,忙问道:“不小的麻烦,到底是多大?” 贺云昭抬起头,委婉道:“大概就是存天理被改成了存人欲那么大……” “以及……余孽仍在……” 李燧眼前一黑,怎么能用这么简单的口吻说出这么炸裂的话! 余孽!二王谋反余孽!他的儿子! 李燧:“宣吴是!” 70-80 第71章 ‘罢黜百家, 独尊儒术’确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儒家思想成为了封建统治的基础,贯穿在政治、文化、教育等各个方面。 不仅如此, 还使得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有了统一的思想导向, 塑造了共同的民族文化心理, 同时也抑制了其他思想学派的发展空间。 而古籍是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 翰林院收录的无数古籍不仅反映了书籍写成时期的思想还巩固了文化传承的连续性。 而篡改古籍则会使文化传承出现断裂与误解、误导学者的研究方向,必然也会引起学术争论与混乱。 如果贺云昭举的例子那样, 将‘存天理, 灭人欲’改成了‘存人欲顺天理’, 其中的含义可是截然相反。 细碎的光芒透过太极殿的窗棂钻了进来, 李燧被光晃了眼睛, 他不由得眯眼去瞧。 在光芒的若隐若现中贺云昭跪在太极殿的砖石之上。 她将一本古籍铺开, 神色凝重,眉宇间隐含着怒火,似乎不是为突如其来的‘文字灾难’而怒,更像是因蠢人不顾一切的添乱而怒。 这种似曾相识的神色令李燧忍不住微微侧头,他视线避开贺云昭过于明亮的眼睛。 贺云昭蹙眉,她严肃道:“臣于昨日发现此本古籍上有不少被纂改之处, 此书单看表面不过是再正常不过一本古籍, 但臣偶然发现此书有种香气,经过细致的研究才发现不少篡改之处。” 古籍篡改一般有三种作伪方式,第一就是利用遗留下来的雕版仿照笔迹重新刻印自己想要的文字。 第二就是挖补,刮掉原本的墨迹, 将周围浸湿,填补上新的宣纸,再用浓墨誊抄。 第三种就是被贺云昭发现的这种, 涂抹南洋香料将书籍做旧,制造出‘此书保存了几十年’的假象。 贺云昭怀疑曾经‘二王谋反案’不是那么简单的兵变,不仅是从军事上,二王也打算从思想上抹除先帝继承皇位的合法性。 到时候便可依靠诸多古籍上的记载掀起思想争端,并进一步抹黑先帝。 只不过先帝不过给他们任何机会,说让他们死透透的就让他们死透透的,逆党余孽连来日再斗的机会都没有。 古籍被篡改的严重性不言而喻,假如发现一本看起来是几百年前的古籍,上面记载了一件事。 冠军侯霍去病其实没死,他是害怕功高盖主被汉武帝忌惮于是假死脱身。 他于某年某地定居,还娶妻生子,如今霍家人就生活在某某山中的一个小村落,当初都是跟着霍去病到此地隐居的人。 信的人一定非常多,并且还会有人说看起来越离谱的事越有可能是真的。 一大群文人为此欢呼雀跃仿佛发现了什么历史冷知识迫不及待的将此事告诉给自己弟子,当作一个有趣的轶闻。 贺云昭更加担心的是,假如这些古籍真的流传出去,那么对一些文人的思想造成的冲击将会导致十分严重的后果,思想上的变化才是最难以预料的。 就像有的皇帝迷恋于修仙希望能够长生不老,有人吃丹药把自己吃死了,有人却选择童男童女双修,认为能够进补。 贺云昭眼神冷肃,她第一次认为先帝似乎还是太仁慈了,竟然纵容二王蹦跶了那么久,早就该弄死这些闯祸水平惊天动地的蠢货。 谋反就谋反,非要给王朝捅出个窟窿来,他们是拍拍屁股就去死了,倒是给后人留下了一堆麻烦。 李燧也心知此事严重性,他急忙传召内廷侍卫统领吴是。 他招手,道:“贺修撰到朕身旁来坐。” 贺云昭道一句是。 随即起身走到皇帝旁边的椅子上落座,古籍还捏在手里,她将书递过去,“请陛下细看,有错误的部分臣已经做好了标记。” 李燧接过古籍一看,一时间还真没闻到什么香味,只是在贺云昭的提醒下来终于闻见了一点。 他此刻心中十分急躁,看着贺云昭叹一口气,也来不及去解释。 心中唯一挂着的一件事就是他的儿子。 就像孕妇怀孕之后说想吃什么都会来一句我儿子想吃,可能肚子里其实是个女孩,李燧如今也是这种口吻。 古籍篡改与二王谋反案有关,或许其中有线索也说不准。 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长久的期待和担忧让他此刻只能勉强平静下来,尽量专注听贺云昭解释古籍的问题。 耳朵嗡嗡作响,勉强听进去了一些。 吴是到来之时看到的就是如此诡异的氛围,急躁担忧的陛下与一脸严肃的贺云昭。 他在贺云昭低头行礼的刹那对着陛下隐晦的摇摇头。 还是没查到小殿下的所在…… 李燧满眼失望,叹口气后道:“翰林院的贺修撰发现了被篡改的古籍,似乎是二王谋反遗留下的东西。” “既然是贺云昭发现的,你也跟着去瞧瞧,发现任何问题及时处理,朕要叫几位阁老过来共同商议。” 吴是点点头,拱手道:“是,臣领命。” 贺云昭起身将古籍递过去,她眼神严肃道:“这这是被下官发现的一本,同样的书一定不少,若要找出来恐怕也要花费很多时间。”’ 吴是不解,他问道:“难道不能召集国子监的学生全部参与吗?那样不就找的快了。” 贺云昭苦笑一下,她大概明白为何陛下会叫吴是来处理此事。 因此事斗涉及二王谋反案,同样是二王的手笔,由负责追查二王谋反案余孽找‘皇子’的吴是大统领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吴是的能力不在文学上,他对古籍的理解有限。 贺云昭无奈的摇摇头,她看着吴是道:“统领大人,此事万万不可外泄出去。” 她沉思片刻后道:“几乎是相当于每本书上都有写了造反的具体方法,质疑朝廷的统治,这些东西是不能外泄的。” 越是饱读诗书之人,他们往往可能越容易被看起来十分真实的东西给洗脑,他们会认为这才是真相,于是丝毫不顾及那些客观存在的人。 吴是明白了,他眼中闪过一抹疑色,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贺云昭突然问道:“贺大人是怎么突然发现这件事的。” 他查小殿下下落查的人都要魔障了!万万想不到萧长沣在进京城那么短的时间里是怎么做到闹那么多事遇到那么多人的! 他看谁都觉得可疑,生怕被暗地里人早一步发现小殿下的身份。 就在他焦躁的查案时刻,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竟然还能和‘二王谋反案’扯上关系。 吴是不由得在心里津警惕,并道:“还请小贺大人解惑。” 贺云昭一愣,她无奈一摊手,“下官也不想这么倒霉的发现这件事的,但是偏偏门外水坛子炸开了,臭味往屋里钻,下官便闻到了那股香料味。” 吴是不动声色的赞道:“小贺大人机敏。” “我倒希望我不要那么机敏。”贺云昭缓缓抬眼,两手端在身前,她毫不动摇的望向这位大统领。 很好,是个聪明人。 贺云昭心道,那她就更放心了。 吴是查案十分敏锐,但对于古籍经义这种稍显陌生的领域还是有些捉襟见肘,但好在有贺云昭,她一直在身旁提醒,从历史渊源讲到各种方法。 她甚至还说出了十分明显的例子,“假如说有一本书上写着没每日吃荔枝能够让身体健康,因为里面有身体中需要的东西,那信的人越来越多就会成为大家都去做的事。” 而众所周知,医书中是不建议人经常吃各种水果的,对少数体质偏热有内热症的人来说吃水果能消热降火。 诺大藏书阁中,高到不能看到顶端的书架耸立在身侧,人在其中渺小又脆弱。 贺云昭正爬上梯子,将那本古籍附近有关的书都取下来,递给下面等着的几人。 人在书架中显得十分瘦弱,但即使爬的再高也毫无惧色,只是专注而严肃的翻看每一本古籍。 吴是扭头看向贺云昭,他隐约摸到一点感觉,怪不得贺云昭会直接往御前禀此事。 入朝文官,需懂得和光同尘,不是自己的事不要轻易去做,要做有功无过之人。 而贺云昭将此事奏到御前,不过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乌黑,查好了功劳不大,甚至还会迎来不少攻击。 那些自认为是遵循正统的文人知道她销毁古籍定然会一股脑的抨击她。 没处理好,贺云昭这个前途无量的状元郎也便废了。 吴是今年四十有八,他手里干过不少脏事。 如贺云昭这样的人,他也见过几个。 他脚下黑金靴轻巧一动,走到梯子一侧,亲手为贺云昭扶着梯子。 状似无意玩笑道:“小贺大人,两年后的春日又一位状元郎要诞生了,小贺大人可不要嫉妒新人更受关注啊。” 贺云昭仰着头正在拿书,她手腕动作一停,捻一捻满是灰尘的手指。 她轻笑一声,道:“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做好自己的事,无愧大晋、无愧陛下就足够了。” 吴是有意提醒,一入朝堂深似海,保护好自身比什么都重要,要是贺云昭是急功近利的人他也不会开口提醒。 可偏偏,这是个颇有些理想主义的救世者,不愿看到朝野乱象。 吴是伸手握紧了梯子轻轻一抖,站在上头的贺云昭霎时间便感到一阵不稳,她低头皱眉看去。 吴是黑红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好半晌才开口道:“忧国者见血,虑民者吞刀……” “你还那么年轻,日后要保重自身为要,曲瞻便做的极好,你们同为友人,应当学一学他。” 贺云昭一愣,没想到吴是竟然将她看过了莽撞正直的人。 她一侧头,看向底下的吴是,只见他眼眸中竟有说不出的怀念,似乎在想一个早就不存于世的人。 贺云昭扶着梯子,她歪一歪脑袋看过去,道:“吴大人,下官不知道这这句话是谁说的,但下官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人才是一个忧国者一个虑民者。” 如果是一个汲汲营营只为名利的人是万不可能说出这句话的。 吴是脸上瞬间一片空白,似乎在回忆什么。 砰! 贺云昭从梯子上跳下来,将书递给几个侍卫,她拍拍手上灰尘道:“先从这几本查吧。” 她摸着下巴琢磨道:“很奇怪,按理来说二王谋反案在那么多年前,可这书经过做旧,仔细一查不过是五六年间出现的的东西,或许还有余孽仍在。” 五六年间?余孽? 吴是的回忆瞬间被打断,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这一件与谋反案息息相关的案件中。 或许能通过这次案件查到谋害萧临的凶手,还能找到小殿下的线索。 贺云昭背着手先一步离开,剩下的就交给吴大统领了。 她与吴是说的话不做假,心中装着朝堂与百姓,但与此同时她还很有主人翁意识呢…… 背对着藏书阁,贺云昭轻轻的呼出吁口气,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呜!天气真好!” 回直庐再写点税务小文章去,侍讲不看也没关系,有朝一日……她直接执行! …… 贺云昭的悠闲日子没过两日,又被传召至太极殿。 古籍被篡改的严重性,这些阁老可比吴是这个粗人了明白的多。 贺云昭进门的一刹那都能瞄见两位阁老脸上有伤痕,显然已经是斗过一次。 不仅开展了思想战争,手脚也要同时战争。 啧啧,贺云昭心中忍不住摇头,还真是文官武德充沛啊! 这种场合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只是安静的听着几位阁老唇枪舌战。 曲阁老出乎意料的意见十分保守,他在此刻选择了静默。 陈阁老反应最激烈, “荒唐!荒谬!二王简直是大晋之耻!臣请求陛下将二王全部移除宗室族谱!” 老头被气的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 有人再用卑鄙的手段动摇朝廷的统治!何其恐怖! 李燧忙安抚道:“陈老莫急,凝神静气,此事已经被提前发现,安排人手立刻去查就是。” 贺云昭静静的听着,他们文官才能理解这种愤怒与恐惧。 历来便有史书篡改之事,目的不外乎挑起战争动摇统治,而作为在站在正统一方的阁老们怎能不愤怒呢! 吴是将调查结果一一讲来,“另有四十余本书有篡改痕迹,其中部分为攻击先帝之言,另有五本……”他眼神一飘,抬头有些磕巴道:“是……是说陛下无子……非天地认可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连愤怒的阁老们都有些尴尬的看看彼此。 贺云昭趁机侧头抬眼一瞧,从几位阁老的神情中揣测他们对陛下无子之事的倾向。 梁阁老眼神一闪,道:“既往之君也有无子,从宗室择贤德之人就好。” 有人默默点头,有人叹口气。 有趣……贺云昭嘴角勾起低下头继续盯着地面的砖石纹路。 看来不仅有人想要动摇先帝的统治,甚至于想要抹除先帝与陛下的统治,若是真叫宗室子弟上位了,那恐怕被质疑的就是先帝与陛下了。 到时候是叫嗣子?或者是叫还位于宗室?呵呵…… 二王谋反案中使用的印刷线路被人收编,在这几年中继续做着篡改古籍之事,这一条线必然也是心腹中的心腹。 吴是查遍了萧长沣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没有摸到小殿下的位置,他现在甚至怀疑小殿下的身份线索只有那群余孽清楚。 吴是环视一周,看看几位阁老的神色,他继续开口道:“臣查到有一批书籍是来自于鲁州,不仅如此,被查获的印版也是来自于鲁州,这主持篡改之人恐怕也正在鲁州。” 梁阁老一拍桌子,道:“既如此,还不往鲁州查!鲁州乃是孔孟之地,万万不能被这群狡诈贼子毁了根基!” 李燧吩咐道:“既如此,吴是你便与……贺云昭一同前往鲁州查探此事。” 他扭头看向贺云昭,道:“小贺,你此次往鲁州去,若功成而归,便升一级。” 贺云昭:“?” 她懵懵的抬手指着自己,“我?” 李燧点点头。 梁阁老提醒道:“还不快谢过陛下!” 他瞧着贺云昭甚至有些嫉妒了,他年轻时候都没那么好的机会啊! 贺云昭嘴角抽搐着躬身挡住自己表情,“臣领命。” 出发前,贺府迎来了吴大统领的登门拜访。 贺府。 书房内,贺云昭斟一杯茶递过去,谦虚的笑道:“家中简薄,不知茶水合不合吴大人的口味。” 吴是轻嗅着茶的气味,九曲红梅浓郁芬芳,没想到看起来文雅的贺修撰竟然喜欢红茶。 他饮一口,呃……尝不出区别…… 不动声色的赞道:“好茶。” 贺云昭抬眼,微微一笑,哦,喝不出来啊。 她没有戳穿吴大统领,有些好奇的问道:“不知吴大人来下官府内是?” 吴是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淡淡道:“倒也没什么。” “贺修撰应当知道去年萧节度使之死是由我负责的,在查案中意外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人,不知道贺大人有没有印象。” 贺云昭心知肚明,但还是面上迷茫问道:“不知大人说的是谁?” “萧……长……沣。”说完后,吴是紧盯着贺云昭面上神色。 贺云昭听见这个名字,一阵恍惚,她脸上浮现真切的感伤。 她轻叹一声,“不瞒大人,此人与我的确有些交情。” 萧节度使的夫人乃是丁翰章老爷子的小女儿,萧长沣是萧临的长子,曾被送到京城在丁老门下承教。 萧长沣在丁家的时间几乎与贺云昭拜师后的时间是重合的,吴是却一直不敢肯定这二人有交情。 全因固定思路在作祟,萧长沣是萧临的庶子,还查出萧临娶妻之时曾欺骗丁家才娶到这位夫人。 而贺云昭作为丁家门下的弟子,自然不会与萧长沣走的太近。 况且……吴是抬头望着贺云昭脸上真实的恍惚与惋惜,况且这两人的交友圈子实在太大了! 萧长沣是个八爪鱼就算了,毕竟他是背着任务来京城的,萧家那个背景就注定了萧长沣此人不会简单。 让吴是疑惑的是,怎么贺云昭一个老实的读书人怎么有那么多朋友! 长袖擅舞,应该是这么个词吧。 贺云昭到底是怎么做到朋友圈子如此大的! 也是深入调查后吴是才知道看起来风雅清高的贺云昭竟然还是个玩乐好手。 什么乐坊听曲、戏班杂耍、斗鸡走狗、牌九骰子就没有贺云昭没参与过的,甚至贺云昭还有一个姓赵的朋友家中养了一院子画眉鸟! 这看起来和萧长沣完全不搭啊! 吴是眯眼心中警惕的打量贺云昭,他问道:“虽然案子已结,但我实在好奇,在你眼中萧长沣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云昭缓缓抬眼,琥珀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泛起一阵阵感伤。 如果想要骗过吴是这种人,就绝不能说谎,一切都是真话,情绪也要是真实的。 更声漏过纱窗,夜晚的凉风习习而来,她用银剪挑去烛火上的焦痂,火星炸裂映在她眼眸中,激起了并不久远的记忆。 “他是个沉默的人,习惯于忍耐痛苦或者其他什么……” “我那时不算很清楚他的情况,但晓得要避讳一二,”她抬眼看向吴是。 吴是点头。 贺云昭便继续道:“他似乎没什么朋友,与人交往不多,我也不知道他一般都在做什么,不是特别适应京城的环境。” 吴是的神情逐渐古怪起来。 沉默坚忍,他认同,但……贺云昭说萧长沣不擅长交际???? 那他查到的交际遍布三教九流之人,上到将军下到无赖在京城接触个遍,是谁? 贺云昭继续道:“师侄算不得太好的人,但总也不是个坏人,对师父师娘很是尊敬,待几位师娘的女弟子也恭敬的叫师叔。” 睫翼轻挥,她嘴角轻轻弯起,“他或许是没什么朋友,便很想要与我做朋友,他很喜欢找各种由头来找我玩。” “那个时候的萧长沣还是个很有趣的人。”甚至可以说还是个有些可爱之处的人。 吴是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贺云昭轻声道:“后来关系好了很好,可萧长沣似乎事情很多,接触的就少了一些,但一直联系着。” “再后来您也清楚,他去了……” 吴是隐约感觉不对劲,萧长沣是否热衷于与贺云昭交往,找周围人一问总能问出来,贺云昭不必说谎。 那为何在萧长沣有紧密联系的几个手下哪里,从来没听过贺云昭的名字呢? 不对……吴是回忆了一下,有个人曾说过,他替萧长沣寻访过一盒什么棋子? 他眼神一凝,指着一侧的棋盘问道:“我是个粗人不太懂这些,那棋子看起来似乎很贵,有什么讲究吗?” 贺云昭扭头一看,道:“那是一副云子,黄龙玉做的,出自永昌,也称为永子。” 她似乎是才想起来,便道:“这副棋子便是萧长沣送的生辰礼。” 吴是不由得像那副棋子看过去…… 贺云昭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润润喉,神情温润还带着一丝怀念的感伤。 第72章 翰林院藏书阁被查出收容诸多伪造古籍, 其中不乏大不敬言论,这对整个翰林院来说近乎灭顶之灾。 翰林院也不是什么书都收,一本书进入翰林院的藏书处是有一条完整的流程的。 那么上面自然要详细的查清楚, 书是怎么怎么进入翰林院的?院内是否有包藏祸心的内奸? 追究责任还是这案子最简单的一部分, 不管是谁, 查出来或者查不出来有人背锅就好。 最麻烦的地方在于这些被查出来的书, 应当由翰林院来主持销毁。 销毁书籍这行为十分容易,拿出火折子吹一吹点一点, 小风一过, 猩红的火花就会将书籍全部燃烧干净。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谁能主持这件事, 谁去点这把火。 曾有一位皇帝做过一件事, 史称焚书坑儒, 焚烧的到底是什么难以完全确定, 也有人说不过是术士的荒谬之言。 无可否认的是一旦有类似之举,便会被视为压制思想的暴政。 皇帝算是侥幸躲过一劫,此事被贺云昭等辅助编《三朝文疏》的翰林院小官发现的,源头又是逆贼的谋反之举,被篡改字眼的古籍与含着诋毁先帝的字眼混杂在一起。 所以这事才扯不到李燧头上。 但翰林院就脱不开责任了,他们销毁了书籍便会被大晋众多文人围攻, 焚书。 别管焚的是什么, 总有人会认为里面藏了不能见人的秘密或者是对世人有巨大影响的典籍,阻止人们知晓一切的翰林院自然是罪大恶极。 翰林院这个衙门本身便是众多读书人向往的圣地,于是被攻讦的自然是大学士本人了。 翰林院要是不销毁这些书籍,看看那古籍上的字眼吧, 经义都被篡改的面目全非,明晃晃的字摆在那,那就是他们监管不力的罪证! 两条路皆不通, 那该如何走? 翰林院大学士真是装病想要逃过这劫,但却被阁老派人追上门愣是把人从病榻上挖出来。 不得不说,皇帝点贺云昭去鲁州查案,一来是贺云昭熟悉典籍能够指导,二来也是善心大发提前把贺云昭这个有功之人摘出来。 翰林院。 穿着一身中衣的大学士脸色煞白的躺在木板上,身上盖了一床锦缎被子,他紧闭着眼睛死活不睁开。 侍讲侍书大人跪在一旁,推一下叫一句,“大人?大人?” 梁阁老与曲阁老皮笑肉不笑的站在前面,两人都是被退出来主持此事的。 他们俩历来便有些不对付,政见不同。 此次也是,梁阁老跳的最欢,曲阁老则最沉默,对此事闭口不言。 万万想不到正是因为二人实在不合,才一同被其他阁老推出来主持此事。 翰林院的大门紧闭,中间大院子里站满了人,从躺在木板上的一把手大学士到最后面新考进来的庶吉士。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满是惊慌。 曲阁老眼神一肃,环视一圈,他高声道:“伪造、篡改古籍乃是一桩重罪,这样毒草之害的书籍会对我大晋造成什么影响你们也应当心中有数。” “今日在梁老!”他声音猛然放大一倍。 梁阁老猛然扭头气的鼻头都要掀开。 老东西!就说你怎么要先讲话,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咳,”忽视身侧可怖的眼神,曲阁老继续道:“……还有老夫的带领下,销毁这些贻害无穷的……纸张……” 梁老上前一步,胸前仙鹤在光下栩栩如生,他声音威严冷淡,道:“老夫知晓有些人并不是翰林院的人,若要离开,老夫也不阻拦。” 他口中所点的自然就是因编书而被诏来翰林院的大儒学者们。 下首有人老神在在的坐好,也有人窃窃私语,不消片刻已有六人起身垂头拱手后离开。 焚烧古籍带来的压力还是太大了,也有人承受不住。 丁翰章心中叹口气,此事固然会备受攻讦,但也不失为一种机会。 若是能抓住此事甚至能够借机一举将翰林院的地位再提一步,从一文人心中的圣地变为更加权威的学术圣地。 他雪白的胡须被轻轻捋动,心道,可惜如今没有一个能站出来的人。 大学士躺在那里装死,翰林院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领导此事,便真成了阁老们手里的一把刀了! 丁翰章本人安生坐在椅子上,他是死活也不挪位置。 他老头子可不是临阵脱逃的人。 身后的方弘文眼睛一抬,瞧了一眼站在那的两位的阁老,他细薄的眼皮撑开,起身后不紧不慢的拱手。 另一手拽着齐钧的领子,他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字来,“走!” 齐钧领子被好友拽住,他一梗脖子,固执道:“要走你走,我不走,烧就烧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怕被骂?” 方弘文低头咬着牙道:“咱们也不是翰林院的人,你在这时候较什么劲?” 齐钧偏不,他一屁股又再次坐下。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头拉拉扯扯好半天谁也奈何不了谁。 最后气的方弘文喘着粗气骂脏话,他一屁股坐下。 啪的一声,他一巴掌打在齐钧后脖子。 两个老头瞬间伸手掐在一起,谁也不让谁。 梁老看着该走的人都走了,他朗声道:“此事乃是翰林院监管失察,由谁来点火,便由你们翰林院自己来定。” 曲老默默点头,他侧身到一侧等待。 真不愧是梁老啊,一句话就再次将责任推给了翰林院。 虽然平日两人之间颇有些矛盾,但此时二人毫无疑问是同一条线的。 大学士闭着眼睛还在装死,侍书侍讲等人扮演孝子贤孙痛哭流涕。 顾文淮隐在人群后面,从青色官袍内伸出的手腕轻轻颤抖,隐藏在官袍下的是袖口磨破的里衣,垂下的眼眸中是勃勃野心。 这是个机会,名声或许会脏,但只要站出去了,他就是立功了。 顾文淮缓缓抬眼,俊秀的脸紧绷着,呼吸有些急促。 孟丞不知何时走到身边,他拍拍顾文淮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道:“不要冲动。” 顾文淮一惊,瞳孔瞬间收缩,孟丞是怎么知道他的想法的! 孟丞小声道:“贺云昭让我告诉你,不要冒险,他给你兜底。” 顾文淮猛的转头,贺云昭? 只听前方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夫来吧,别为难小孩子。” 有人冲出去劝说,丁翰章无所谓的一摊手,“老夫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 老爷子嘿嘿一笑,道:“今个儿点完火,要是有人骂,明个老夫就死。”!!! 众人瞳孔颤抖,丁老!你说的什么话啊! …… 贺云昭正准备出发前往鲁州。 焚书之事非同小可,阁老们不会轻易粘手,大概率还是将这件事推给翰林院 ,大学士学识了得但是本人性格庸碌,必然不敢插手。 而其余上官大概率会趁机躲开,这个功劳要不要对他们来说无所谓,还是名声比较要紧,只有急于建功立业的新晋进士们才会急于做出成绩。 旁人她倒是无所谓,只顾文淮此人…… 有机会努力抓住没错,贺云昭也赞同。 可问题是,顾文淮本可以不必如此着急,把自己弄的一身赃只为了那点成绩。 她便托孟丞阻一次,若是顾文淮听了,静下心来没有跳出去,日后发展必不会差。 可若是阻了一次也不听,那就是顾文淮自己的选择了,她尊重。 京城去往鲁州走官道共七百里地,贺云昭坐着马车到了城门口等吴是统领。 等了一会儿见人还没来,她便坐在马车前看书。 笃笃! 贺云昭抬起头,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 裴泽渊收回敲车门边的手,他抱着手臂看着贺云昭,脸上小括号展开,问道:”惊不惊喜?” “呵,”贺云昭合上书,她抬眼看向他,道:“你要一同去鲁州?” 裴泽渊点点头,“吴统领查到了一点线索,有几个人他动手不太合适,我来就没问题了。” 贺云昭蹙眉,她琢磨道:“难道还有宗室其他人参与了?” “八九不离十。”裴泽渊道。 可是即使有些人吴统领没办法处理,那陛下手里还有其他能派去的人,为何非要裴泽渊呢? 贺云昭狐疑的看着他,她猜测道:“不会是?” 裴泽渊轻轻点头,低声道:“一会儿上路了再说。” 吴大统领没有迟到多久很快便汇合,两人均带着不少人手同行,贺云昭只带了勤禾还有四个家中的护卫。 马车骨碌碌行驶在官道上,只有贺云昭一位文官坐在马车上,其余人等均骑马赶路。 后面跟着的两架马车,一辆给贺云昭放行李,一辆只是板车装了些吃食。 贺云昭有些尴尬,她虽也没出来吃过苦,如此的特殊待遇还是有些不适应,何况同行的吴是与裴泽渊按照品级来说均比她高许多。 待马车行驶一个多时辰后,裴泽渊钻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一身赶路的灰色衣裳,脖子上还挂着防风的面布,一进来便盘腿往贺云昭脚下一坐。 贺云昭扯扯他,“你上来坐啊。” 这一上一下的,不知道的人打开车门还以为这是她的小厮呢。 裴泽渊摇摇头,他解释道:“我身上脏。” 他坐在贺云昭脚下,衣裳灰扑扑的,脸上也不算干净,嘴唇干的起皮,喉结滚动渴的自己抿唇。 这副模样把贺云昭看的都不忍心,这还是个没到十八的少年呢。 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袋子水递给他。 裴泽渊嘴角弯起一笑,两个小括号又露出来了。 饮一口水润润喉,他直接问道:“你怎么只带了这么几个人,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他蹙眉很是不赞同。 贺云昭明白他的意思,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之处,万一被人发现身份问题就是灭顶之灾,可贺云昭有自己的打算自然不好告诉他。 她便道:“此次去查案危险的是吴统领,而不是我,我只是作为顾问去帮着辨认一下而已,没有我,鲁州也有的是学子能够辨认。” 裴泽渊抿唇,他还是感觉这样太危险了,还好这次他也跟着来。 贺云昭眼神一闪,开口无奈道:“我们贺家书香世家,即使知道有危险也拿不出几个人啊,带来的这四个还是你送来的人。” 她打量一下裴泽渊问道:“对了,你还没说,你为何要跟着来呢?可别拿那些哄外人的话来搪塞我。” 裴泽渊两手撑在她膝盖上,仰着头看她,哼一声,道:“我什么时候瞒过你?” 他骨架大,人坐在地上将马车地上的空间填的满满当当,这会子仰头眼睛亮晶晶的样子更是像极了一只大型犬。 贺云昭有些好笑的去捏捏他的脸,呃……她看看手上的一抹黑…… “噗!”裴泽渊没忍住笑出了一口在黑灰色脸庞映衬下分外白皙的牙。 他伸手扣开格子柜,拉出柜子,哼笑道:“你自己拿吧,我要是碰又给弄脏了。” 解决了小问题后,贺云昭继续道:“你还没说为何要去鲁州呢?” 裴泽渊开口立刻就要讲,贺云昭眼睛一亮抬手制止。 “你先别说,让我来猜一猜。” 她抬手摸摸眉心,思考片刻后道:“是不是鲁州还有什么危机需要你去节制驻军,避免造成混乱。” 她只能想到这个原因,不然没办法解释裴泽渊为何被派出京城,而且此事没有公布出来。 也就说在其他人眼中,此刻的裴泽渊还在京都大营练兵。 裴泽渊瞪大眼睛,他鼓着掌狗腿道:“表哥真是神机妙算!” 贺云昭白他一眼。 “差不多,鲁州不仅是如今古籍篡改案的发源地还是当年宗室谋反案中唯一有所异动的驻军,当年鲁州节度使就是投靠了贼人。” “兵部担心鲁州并不只是伪造了古籍,很有可能当地驻军也有所异动,陛下便安排我到鲁州先按住当地驻军再查案,若有异动便及时调徐州兵马前去镇压。” 不怕吴统领查不出案件,就怕他查的太干净把人惊动,再来一个破罐子破摔立刻起兵,那可就糟糕了。 两人说完了正事闲聊几句话,裴泽渊便要出去继续骑马赶路。 贺云昭拦下他,问道:“后面那两架马车是你安排的?” 裴泽渊茫然道:“是啊。”这怎么了? 贺云昭蹙眉,“我虽是文官,但也不是不能吃苦,不必对我特殊待遇。” 她更忧的,裴泽渊是因为她的身份才特殊关照。 裴泽渊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尴尬的伸手拽了一下脖子上的面布。 他解释道:“虽是我安排的,但这是惯例。” “什么惯例?”贺云昭问道。 裴泽渊抬手指了指她胸前的鸟兽,又敲敲自己身上的软甲。 “文官出京……” 大晋礼待文人。 贺云昭恍然大悟,怪不得吴大统领居然对她那么客气。 文官出京照例待遇升两级,且文武有别,文官待遇比武官好的多。 即使贺云昭只是翰林院一位修撰,但按照隐形的待遇,她相当于正四品的文官。 作为队伍里唯一的文官,她的待遇应该是最高的。 这种文人被优待的待遇在午间休息时更是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贺云昭的马车里摆着一盆米饭两道菜,一荤一素,肉菜是炒腊肉,素菜是白菜汤。 她少见沉默了……出行在外这么艰苦吗? 腊肉干干净净的切片用荤油炒了,白菜汤清汤寡水。 贺云昭第一次感觉她是个挑剔的人。 她看了一眼又一眼,到底还是打开门出了马车。 裴泽渊坐在她马车前面不远的树下吃饭。 她走过去一瞧,眼睛瞬间瞪大! 原来那两道菜还是超高待遇了…… 裴泽渊手里拿着一块灰不溜秋的饼子啃着,他啃两口喝口水,啃两口再喝口水。 掉下的渣滓不能浪费接在手心里,最后全部倒进嘴里。 “嗯?”裴泽渊鼓着腮帮子惊讶道:“怎么出来了,外面虫子多还是在马车里休息吧。” 贺云昭拉着他起来,道:“我自己吃不完,你过来吃几口。” 裴泽渊跟着进了马车,看看完好无缺的菜,他问道:“怎么一口没动?” 贺云昭无奈,“本以为吃不进去,一瞧你们吃的东西,我这竟还算极好的了,我自己也吃不完,你吃几口吧。” 这菜说不定还是专门给她做的,她一看裴泽渊吃粗饼子就感觉面前这两道菜还算有食欲了。 裴泽渊看了一眼桌子的菜,他从马车下面掏出一个小罐子,道:“你先吃这白菜汤吧,腊肉我装好你晚上再吃。” “不是说让你吃几口,别给我留了。” “明天晚上才能到驿站,肉菜就这一个你自己吃勉强够。” 他们是出去办公差的,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时间太短,打猎只能打到一些山鼠什么的,兔子都要看运气。 贺云昭蹙眉,“没关系,我跟你们一样吃那个饼子就好。” 裴泽渊把腊肉装好,他看看贺云昭固执的神色,干脆从腰间挂着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饼子递给她。 “那你尝尝。” 贺云昭接过这看起来粗拉拉的饼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口,一股说不出的粮食的味道蔓延,到口中时她甚至怀疑这一口会划开她的口腔。 她艰难的嚼了几口想咽下去……!!! 竟然咽不下去! 裴泽渊吓了一跳,他急忙将白菜汤端起来。 咕噜噜一大口下去,这块饼子终于咽下去了! 贺云昭决定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她冷静道:“腊肉我晚上吃。” 裴泽渊的嘴严肃的抿着,点点头,他转身出了马车。 腿长就是好,他嗖嗖几步跑的飞快,躲到树后笑出了眼泪! 好在艰苦的磨难没有持续太久,第二日傍晚他们到了驿站。 三人终于有时间凑到一处商议对策。 吴是默认贺云昭此行的作用就是辨认古籍,其他事务一律不是她这个文官能参与的。 只不过他还是防备贺云昭不依不饶的要参与,此类事件并不少见。 他在贺云昭进门前看向裴泽渊,道:“世子,此行你我各有差事在身,贺大人此行为辅助我查案,若有分歧之处,还望世子帮忙劝说一二。” 裴泽渊扭头,锋利的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渗出一点笑意,他道:“请吴大人放心,贺修撰是明理之人,吴大人只管自己的差事就是了。” 吱呀一声。 贺云昭推门而进,她拱手谦逊的致歉,“下官来晚了。” 吴是莫名安心了一些。 也对,小贺大人看起来不是强势的人,也是十分明世理,倒是不必过于担心。 三人凑在一处,根据现有的情报细细分析,在这种事上贺云昭远不如吴是有经验,她听的时候居多。 但思维敏捷,常常能在不经意间给吴是提供许多方向。 吴是:“所以这……” “应当从下层人查起,他们接触的人更多,若有账本就更好了,方便分析出银钱流通。”贺云昭道。 吴是瞳孔一颤,从这短短半个时辰里他竟能察觉到贺云昭的思路在进步。 好可怕的读书人! 吴是心中震撼,怪不得文官地位高,一个个都是这样的天才吗? 在出门之后,吴是还忍不住在想,他当初要是念书会不会也比现在还厉害! 他一走,贺云昭扭头就笑了。 道:“吴统领不愧是内卫第一人,太敏锐了,好多线索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得出了结论,连从哪里开始查都安排的十分仔细。” 裴泽渊瞄她一眼,问道:“我呢?” 贺云昭微笑着告诉他,“夸奖是要等别人主动的,而且人后赞赏更加真诚。” 这种主动要夸奖的方式还是略显直白莽撞了。 裴泽渊脑子一转,那就是说会在背后夸他。 可……他犹豫道:“你在别人面前夸我,可我不知道啊。” 贺云昭语塞,她望向理直气壮的裴泽渊,“行吧,下次再夸你。” “那为什么现在不能说呢?” “因为现在没有情绪。” 裴泽渊盯着贺云昭眼睛看,两个呼吸后,他问道:“那现在呢?有情绪了吗?” 贺云昭被无语笑了,道:“你好,你最好,你天下第一好!” 裴泽渊满意了。 他十三岁进入军营,过早的在京都大营摸爬滚打,在外与人相处有些笨拙,唯一撑着他走下去的那口气还是贺云昭给的。 裴泽渊知道自己心眼小的厉害,看她夸别人一句,他也要被夸一句,他就是控制不住。 从前还能压抑一下,免得贺云昭厌恶他粘人。 但如今不同,贺云昭因自身秘密要杀他,他能理解。 她既有如此才华又有如此野心,如果因这点小秘密被逐出朝堂,那才是老天不公。 可她放弃杀他,他们以后就是共犯了…… 裴泽渊‘恃宠而骄’的想,他和别人可不一样,他是贺云昭唯一的紧密的被信任的‘共犯’。 裴泽渊侧头瞄一眼正在煮茶的贺云昭,抿着唇角偷笑一下。 她说他是天下第一好…… 他美滋滋的低下头继续看地图,思路跟着路线走。 时不时蹙眉沉思,不自觉的咬着自己的指节。 俊俏的脸上满是严肃,浓眉压低,好似极为困扰。 贺云昭抬眼一瞧,他咬自己咬的很用力,犬齿磨着皮肉,能看到红了一片。 她拿了手帕沾一点茶水,从他嘴里把手指扯出来,帕子裹着擦干净,隔着帕子抓着他的手指。 问道:“想到什么了?” 裴泽渊呆了。 …… 据吴是判断鲁州之行恐怕不会顺利,谁也不知道鲁州官场上谁是贼人! 他进鲁州之前警惕的提醒两人,“世子,贺大人,一定要防备所有人,不能轻易信任。” “不知鲁州刺史是何态度,若是城门口没有人接,咱们就先进城修整一番。” 贺云昭顿首。 三人做好了被冷眼的准备,吴是也不认为鲁州刺史会提前派人接待。 走到济东城门口,远远看见门口一片喧闹,各种颜色的彩绸随风飘扬。 哒哒哒,骏马踏着小步走到门口。 吴是心中一紧,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裴泽渊暗自戒备,手搭在腰间刀柄上,他拉着缰绳到贺云昭骑着的马旁,低声道:“若有危险你就往我身后躲。” 贺云昭眯着眼睛看远处的彩绸,骑着马越来越近…… 城门口轰然炸开喧闹声! “啊啊啊啊啊明月郎!” “啊啊啊啊啊啊贺三郎!” “啊啊啊啊啊啊啊贺公子!…… 第73章 鲁州地处大晋偏北方的位置, 却是少有的文气氤氲。 鲁州乃是孔孟之地,千百年来儒家的风骨与教诲如丝丝春雨润泽每一片土地,此地百姓无不以念书为荣, 对才子才女更是十分推崇。 恰好, 贺云昭就是才子, 并且还是大晋最年轻名气最大的一位才子! 初得京城来报, 鲁州刺史杜樊易就心神激荡,那可是被赞为有文曲遗风的状元郎贺云昭啊! 人的才华并不会全都点在一处, 贺云昭他既有如此诗词才华又何必还钻研经义, 既为状元又何苦还擅长诗词! 如此两全之风流才子岂能不叫人心生向往! 杜樊易本就是科举出身的正儿八经读书人, 对贺云昭更是万分推崇, 如今得知偶像竟来了鲁州, 他兴起之下喝了几壶酒, 消息便透露了出去。 初听还以为是谣言,待消息从京城传来,知晓此事的鲁州文人们喜不自胜,纷纷从其他地方奔至济东城。 一座巍峨的城池映入眼帘,城楼高悬的‘济东’二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彩绸随风飘舞, 鼓乐声起, 这是鲁东富商掏银子搞出来的排场。 贺云昭满眼震撼,“吁!” 她翻身下马,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惊雷劈中, 碎金般的光影在琥珀色的眸子中划过,眉端微蹙,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鬓角的碎发骤然被急促的呼吸掀起。 她后退半步,“这?” 杜樊易一马当先的冲上前去,他眼含激动之色,颤抖的问道:“可是贺云昭贺修撰?” 贺云昭点点头,她青色的衣衫被鲁州的风灌满,漂浮在身后的衣摆仿佛是一道流云,飘飘若画中人。 一大群身着各色官袍的文官并年龄各异的鲁州学子冲到她前面。 一双双眼睛腾的冒出一道道光,来绕着贺云昭。 是了!是了!这一群人中唯有这一位年龄对上的文官! 裴泽渊飞身下马,快步上前,他冷淡的面孔上眉梢皱起。 “即使无数次在梦中见到明月郎的身影,但如今本人立在眼前,仍觉幻想不够,想不出您千分之一的神韵啊!” 裴泽渊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他难道自己在心里给这群激动的文官加上了声音? 熟料下一秒耳边继续响起一道相似的声音,“贺郎,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他僵硬的脖子缓缓转过,说话的青年捧着一张宣纸满眼激动的开口嘘寒问暖。 吴是急忙上前,严肃的脸上不悦一闪而过。 他还未开口便见人群如潮水退去般分开。 两条人影捧着一张贴在木板上的宣纸小跑着上前。 这两条高高瘦瘦英俊端正的身影可是杜樊易精心挑选出的不坠鲁州美名的才貌双全少年郎,只为了不在明月郎面前露怯。 另一边有老者上前,他激动的递上一根狼毫笔,殷切道:“还请大人为济东城题字!” 贺云昭皱眉,过于精致的面孔在不笑时总带着极大的威慑感,她摆摆手。 吴是心中点头,果然是明事理的人,此行来是为了查案,怎能本末倒置的与这些人多加纠缠。 下一刻他对贺云昭的印象彻底破碎。 只见贺云昭的嘴角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从眼角的笑意开始裹挟着动容的泪光轰然坠落。 她一挥衣袖,潇洒朝天一甩,道:“拿大毛笔来!” “啊啊啊啊啊啊贺公子!” 吴是:“……” 大号的毛笔很快被沾满墨汁送到了贺云昭手里。 她沉思片刻,握着大号毛笔在宣纸上挥笔! 赴济东,践古贤志! 杜樊易上前一步,他瞳孔颤抖的看着眼前这一句话。 这几个字从起势就磅礴大气,混着潇洒与飘逸,尽显本人的洒脱不羁之气。 贺云昭将笔一扔,立刻有人扑上来抢这一支笔。 “我的,我的,你别和我抢!” “是你别和我抢!” 她一路乘车从京城来到济东城,连日来的赶路人已十分疲惫,但眼角眉梢并不显得颓气。 那种坚定的一往无前的气质杂糅在本人的洒脱与傲慢中,成了一种叫人心神沉醉的气质。 在人群爆发喧闹的刹那,她悠然回身,身后便是那张写着‘践古贤志’的墨迹! 青色的官袍在身后随而动,她头戴黑色方巾,风流意趣,无人出其左右。 “贺大人来济东是做什么?能待多久?” 人群中有人大声喊出问题。 贺云昭缓缓抬眼望向那个方向,下巴抬起,被风吹的眯眼,她嘴角勾出玩味的笑容,道:“你想本官留多久?” 吴是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那位年过五旬的鲁州刺史以及身后一批文官爆发出少女般的尖叫,“啊啊啊啊啊!贺云昭!!!!” 眼神极好的的吴大人甚至还看到有少女捧着捧着脸在人群后面跟着一起尖叫。 他的耳膜隐隐作痛。 一向行动力很强的世子爷已经快速就位,他护在贺云昭身侧,低声斥道:“不要靠太近,让出路来。” 吴是恍恍惚惚的都忘记自己是如何与刺史寒暄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同裴泽渊一起骑马护卫在贺云昭两侧。 从城门口到刺史府沿路皆是文人学子与富贵人家的姑娘们,姑娘们在楼上尖叫,青年学子在路旁尖叫。 吴是迷茫的扭过头,看到贺云昭疏朗的笑着同两侧挥手。 裴泽渊带着面巾冷着一张脸,他手里还莫名熟练的牵着贺云昭□□的骏马,因为贺云昭要两只手招手! 这盛况不亚于高中状元游街那日,只不过鲁州的人不比京城人能经常碰见偶像,一个个都激动非常。 贺云昭大方自信的骑马走在济东城的大街上,那一侧尖叫声更大,还会附送一个对视微笑。 “啊!贺云昭看我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三郎!” 直到进入刺史府落座,裴泽渊与吴是都感觉自己脑子里似乎有尖叫声在环绕。 裴泽渊侧头低下倒倒耳朵,他差点怀疑自己要聋了。 而另一边的贺云昭已经被簇拥着坐下,一盏茶被递到贺云昭手边。 一位明眸皓齿的大美人高高兴兴的捧着茶杯送到她眼前,贺云昭无奈的笑笑伸手接过。 杜樊易被人瞪了好几眼。 就你有闺女? 身后一位穿着酱紫色官袍的老者伸手一推,两个半人高的小孩就被推了出来,一男孩一女孩,各自捧着一个果盘上前,道:“贺大人请用!” 老者上前一步,道:“这是我家的龙凤胎,念书刻苦,最爱您的诗了!” 龙凤胎捧着果盘上阵之后,又有两个高大的青年上前作揖。 “咳!” “咳!” 超级大声的两声咳嗽瞬间打断了众人介绍自家孩子的时刻。 裴泽渊冷脸站起来,他斜看两个高大青年冷声道:“吾等来此是为公差,杜大人莫要影响陛下吩咐的差事。” 杜樊易摸摸胡子。 实在是贺大人名声太盛,一听说他要来鲁州,大家都激动了些。 能得贺云昭一份墨宝可是能传下去给后人的。 他作为鲁州当地的一把手,除了军事上被节度使掣肘,其余民生财政大事均是他一手抓。 身居高位久了难免傲慢,他轻瞟了裴泽渊一眼,道:“知晓你等有差在身,只是查案之事难道还需要贺大人前去吗?老夫听说贺大人此行前来是为了祭泰山稿。” 贺云昭的主要任务是配合吴统领辨认被篡改的古籍,但既然来都来了,礼部尚书干脆就交给她另一份小差事,将礼部今年作的泰山稿祭了。 杜樊易道:“老夫知晓差事重要,一定全力配合,只是这位大人您未免太着急了些。” 说到底不过是杜樊易被裴泽渊贸然插话的行为惹到了。 裴泽渊出京本就被刻意隐瞒的,远在鲁州的众人怎么可能知晓来者是谁。 他们只知道前来查案的是内廷首领吴是。 吴是也不过是从二品,而鲁州刺史杜樊易可是正二品的文官,足够压制吴是了。 刚才还对贺云昭和声细语的老头这回眼角一撇,官威尽显。 贺云昭挑眉无声轻笑,她悠哉的翘起二郎腿,随手从托盘上拿了一个枣子送进嘴里。 虽然杜刺史是她的粉丝,不过嘛,她粉丝太多,总不能为每个人负责。 她呀,等着看好戏咯! 裴泽渊低头看着这位鲁州刺史,沉默了好一会,他口才的确不算好。 但这片刻的沉默没让他尴尬,反倒激的杜樊易皱眉。 在杜樊易开口要斥的前一秒,裴泽渊从胸前掏出一块令牌。 镀金黑底金字的木牌,上头一个个大大的御字! 杜樊易表情僵在脸上,脑袋缓缓移动,道:“这位是吴……” “我姓裴。”裴泽渊淡淡打断他。 裴?京城还有那位姓裴的武将? 裴泽渊没有贺云昭那种猫玩老鼠的兴趣,他直接为在场诸位解惑,“在下京都大营威武将军裴泽渊,鲁州节度使何在?” 在另一侧坐着对才子不是很感情绪的节度使安铸嶂微微一顿,抬头一瞧。 眉眼锋利逼人的小将正眸色冷淡的看过来。 语气平淡但不容质疑,“安节度使,请。” 安铸嶂了然,他随即起身,与裴泽渊一同出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好多人甚至还缓不过神来。 贺云昭心道,小裴还是没有掌握打脸的精髓啊,动作太快以至于人家都没反应过来他是谁。 杜樊易下意识的把目光投向另一人,此人中年人模样,面容冷肃。 吴是起身,拱手道:“在下内卫统领吴是,还望刺史大人配合我等查案。” 杜樊易咽了一口口水,京城竟然派人直接对接节度使,完蛋了,这事这么大啊! 他扭头将求救的目光递给看起来最好说话性格最温和的贺云昭。 小心的问道:“贺修撰,不知那位裴将军是?” 一州刺史开口说话时其他官员都注视着认真听,唯有散漫的翘着二郎腿的青年还垂眸在干果盘里挑拣。 她还未曾洗去风尘,在这一群光鲜亮丽的鲁州官员中衬的灰扑扑的,但谁也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贺云昭似乎根本没听见杜刺史说了什么,只是自顾自的挑拣出满意一个枣子送进嘴里,鲁州的枣子真甜啊。 她懒散的侧头,视线未曾落在任何一人身上,愉悦的开口道:“那是裴将军,理国公世子。” 理国公世子!宁安公主的儿子!陛下的亲外甥! 杜樊易蹙眉,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位小将军的背景,但令他脚下一僵的却并不是突然来到鲁州的人,而是眼前看起来脾气十分温和甚至有些跳脱的风流才子。 轻慢的、不在意的随意的开口说出的话,这种口气与口吻。 不在意是谁说话,不在意说话有没有在听,从始至终没有抬眼瞧。 温和的开朗的面对突然的热烈欢迎甚至有些跳脱可爱的青年,此刻仿佛才渗出京城权贵圈里滚出来的傲慢之气…… 脚尖轻晃,手臂漫不经心搭在把手上…… 杜樊易僵在原地,纯质跳脱的风流才子与心机深沉的青年翰林,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令他颈间汗毛竖立,后知后觉的悚然让他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贺云昭脸颊一鼓,突的一下,枣核孤零零落在盘子里。 她抬眼笑着环视一圈,笑容还是那样温和,摊开手无辜道:“在下只为泰山稿来,旁的事可不归我管。” “哈哈,哈哈,贺修撰好风趣啊!” 也不知是谁下意识开始拍马屁,说完这句话整个屋子更加沉默了。 “噗!”贺云昭笑开了,她摇摇手指玩笑道:“有眼光啊!” 在她配合下气氛逐渐缓和,众人纷纷向贺云昭靠拢,试图通过这位同来查案的近臣探听一二消息。 贺云昭面对众多劝酒只是摆摆手道:“实在不是贺某不给面子,是出来办公差,自然不好饮酒,若是及早查出真相,那咱们还能把酒言欢。” 有人心中惴惴不安,他们或许没参与什么要命的事,但自身也不算多干净,对京城来人十分防备,还隐晦的试探贺云昭是否还有其他差事在身。 贺云昭一耸肩,“我若说没有你们还不信,若说有还要再次刨根问底部,既问了就是怀疑。” 众人列坐席上,往来婢女均颔首低眉,脚步轻而稳的从桌子间经过,一道道鲁州特色菜肴被摆放到桌上。 说是接风宴,但裴泽渊与吴是都未到场,只有贺云昭一人悠哉游哉的来了宴上吃东西,酒倒是不会喝。 杜樊易坐在贺云昭一侧,端起酒杯道:“贺修撰,我这一杯自己喝,你随意即可。” 既说随意,那贺云昭便端着甜滋滋的蜂蜜水沾沾嘴,她玩笑道:“哎呦,杜刺史这是恢复过来了?” 那日杜樊易可是被吓的僵硬在原地,看贺云昭的眼神都是散开的。 闻听如此调侃之语,杜樊易苦笑一声,道:“老夫也是栽了个跟头,好在未曾冒犯世子。” 贺云昭瞧一眼他,她用好奇的口吻问道:“刺史大人怎么那么震惊,是被世子爷惊着了?” 杜樊易无奈的摇摇头,扭头看着贺云昭,他道:“老夫执掌一地,说话一言九鼎早就习惯了,被人当场冒犯自然按捺不住,只是万万没想到竟是裴世子前来,忧心得罪了世子。” 贺云昭眼神一闪,装作随意道:“您别担心,这位世子爷是个有名的死心眼,只要没犯事,他是不会在意什么其他事的。” 她往后一靠着,“何况您是一州刺史还怕他不成?” 杜樊易一瞧这样子就知道是在诓人,他扭头看看其他还在欣赏歌舞的人,凑近了些对着贺云昭道:“贺修撰,你就别打趣老夫了,怕的是什么你还不清楚?” 杜樊易不是笨蛋,本以为只是一个古籍篡改案,就算是拔出萝卜带着泥土,那牵连的也是学政,他作为刺史定然能安然无恙。 可如今这是什么情况啊? 陛下的亲外甥带着令牌直接本着鲁州节度使去了,这是防备着谁呢? 杜樊易怕的就是事情万一控制不住,裴世子拿着令牌控制驻军,到时候他要是有什么行差踏错可是小命不保啊! “老夫对陛下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天理可鉴啊!” 贺云昭笑而不语,瞄他一眼,道:“您跟我这说可没什么用,世子爷与大统领均在,下官可说不上什么话。” 说着说着她侧了身子,语重心长的对着杜樊易道:“我啊也不瞒着您。” “这次出京说是差事,但我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还是那两位说了算。 “京城里也不太平,我师父推了我一把,叫我出来躲躲。” 她说到这里神色颇为无奈,抬手挡着嘴低声道:“这两日您待我的诚心我感受的到,便给您提个醒,那两位都是死心眼的,只要查出真相来就会回去,旁的东西他们武将也看不明白。” 杜樊易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眼角余光瞧见贺云昭兴致勃勃的拿起筷子敲着碗边给乐师伴奏。 还真是个富贵堆里长出来的风流才子…… 夜间,杜樊易叫了自己幕僚秦鹤一来书房。 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色布衣挂在瘦弱的身体上,袖子一抖都显得人看起来空旷。 秦鹤一拱手,他虚虚的呛咳了一声后道:“大人。” 杜樊易忙拉他,“鹤一你可算来了,今日宴请了那贺修撰,果然是才华横溢风姿卓然,你没去瞧一眼可真是可惜。” 秦鹤一摆摆手,无奈道的低头看看左脚,他天生左脚短了半寸,行走时难免露出痕迹。 他道:“属下有心想去看,只是实在担忧污了明月郎的眼。” 可惜也只是说说,杜樊易急忙将今日与贺云昭的话全部讲来,问道:“鹤一,你说这明月郎是什么意思?” 秦鹤一低头,半晌抬起头道:“贺修撰应该是为了安抚您,您什么事也不参与,查什么也与您没关系不是?” 杜樊易忧心忡忡,他道:“鹤一你是最清楚的,本官虽然真的没参与什么,但也不能说完全干净,何况完全干净的人叫他们一查也是满身漏洞了!” 秦鹤一抬眼,他对着杜樊易安抚道:“大人不必心焦,贺修撰也说了那两人是个死心眼,只是查案子而已。” 杜樊易呼出一口气,神情一松,道:“还是你最顶用,那小贺大人说的几句话我即使听了也不敢信多少啊。” 秦鹤一神情犹豫,他问道:“大人认为那明月郎是个什么样的人?” 杜樊易回忆片刻道:“是个看起来诗酒放诞之人,但偏偏出来办差一滴酒不用,很是克制,只一点,极爱才,今日几个对答入流的少年得了他好几句叮嘱。” 他又道:“贺云昭出身富贵,家中底蕴深厚还有宗室血统,不过是他父亲早逝家中才沉寂了几年,如今一朝高中状元,听说颇受陛下看重。” 秦鹤一眼神一闪,爱才? 杜樊易可惜道:“ 时候不对啊!我有一女恰好可与其相配,只可惜如今不是时候。” 突然想到什么,老头睛一亮,道:“对啊!要是早点查完案子,那贺云昭岂不是还有时间能多留一段时日,那老夫可以将女儿引荐给他!” 杜樊易嘴角带着笑意,“婉儿最爱诗词,她憧憬贺郎许久了,若是能叫她如愿,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秦鹤一提醒道:“那恐怕还要等案子结束。” “是极,就希望吴统领早日查出真相吧。” …… 不同于贺云昭的各种见面会,裴泽渊一头扎进军营,吴大统领更是整日早起晚归带人四处查案。 济东城大大小小的书坊都被查了一个遍,这还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还有那些印刷不合法□□书籍的小作坊也被吴统领给翻了个遍,愣是找不到任何一点问题。 据京城抓到的贼人供述,书就是从鲁州济东城运过去的,那印刷书籍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呢? 实在抓不着头绪的吴是决定问问贺云昭有没什么看法。 他愁眉不展,问道:“大大小小的印坊都查了,没有任何线索,这……” 烛火摇曳,贺云昭起身,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另一侧的裴泽渊问道:“那抓到的人呢?” 吴是道:“那人只知道是济东城运过去,运到京城后再做旧,剩下的一概不知。” 印刷书籍? 贺云昭扭头,她疑惑问道:“印坊最需要的是什么?” 吴是思索道:“油墨和纸张都查了,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那人呢?”贺云昭问道。 “篡改字眼可需要重新雕版,雕版的师傅……人在哪里?” 吴是猛然起身!“来人!” 第74章 吴是吩咐手下立刻去查, 从官府登记造册的工匠名单查起。 每一个济东的印版工匠都要落实在眼前,他要确定每一个工匠的位置,不信查不出这个人! 进出济东必然要有文书, 哪怕是外地的工匠进入济东城也必然有痕迹留下! “每一个工匠都要确定好没有任何疑点, 若是在谁的手上放过了贼子, 自己领棍!” “是!统领!” 吴是带来查案的人以极快的速度散了出去。 他转身看看身后的贺云昭与裴泽渊, 对着裴泽渊问道:“世子可要同去。” 裴泽渊摇头拒绝,他沉声道:“安节度使那边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好, 处理好后我带人与你会合。” 吴是扭头看向正在玩沙盘的贺云昭, 有些犹豫要不要邀贺云昭同去。 虽然他认为文官参与查这种案并不安全, 但贺云昭本人实在是脑子太厉害, 他都忍不住想让他多参与一下, 提供一些线索。 他心道, 贺云昭这样既有脑子又明事理还尊重武将的文官可是少有。 何况他们如今没有利益冲突,倒不如给贺云昭一个发挥的机会,将来功劳簿上也能记上一笔。 吴是道:“贺修撰可要一同前去,你也能看看证据发现一些线索。” “不不不。”贺云昭脑袋摇的像一个不倒翁,她深吸一口气,感叹道:“吴统领, 下官一直践行一句话。” “什么话?”吴是好奇的开口问道。 贺云昭竖起一根手指, 她神情坚毅铿锵有力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查古籍来源、查工匠看似十分安全,只是查证据而已,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武力准备啊!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本就是说人要懂得规避风险,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文官还是保护好自己的好。 吴是惊了, 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如此爱惜自己的人。 裴泽渊趁机插空,他立刻道:“贺修撰真是深谋远虑,防患于未然。” 贺云昭弯起嘴角, 和裴泽渊对视一眼,她笑道:“世子爷也是独具慧眼啊。” 吴是迷茫的挠挠脑袋,他怎么隐约从这位看起来锋利冷冽的世子爷身上看到了奸臣的痕迹。 贺云昭悠哉游哉的转身,继续研究沙盘玩。 她可不去危险的地方,除开到刺史府前院参加各种小宴,她哪都不去。 就连这济东城的大街,她也只是到达时经过了一次。 反正啊,案子不结,她是不会出刺史府的。 裴泽渊与吴统领都是身手了得的人,他们可比她安全多了。 吴是很快出门与手下会合一同去查工匠。 裴泽渊多留了一会儿,他指着门外道:“带来的其他人有差事,四个亲卫能留下,我安排在你门口,你出入都带着他们,为了安全起见尽量不要出此刺史府。” 贺云昭点头,她耸肩轻松道:“我本来也不打算出去。” 她玩笑的挑眉,“不用我操心你的安全吧?” 裴泽渊脸上冷冽之气一扫而空,他眼睛一亮,问道:“可以操心一下吗?” “那好吧,”贺云昭伸手拍拍他手臂,“注意安全,贼人不用非抓活的,死了也行。” 裴泽渊忍不住笑,雀跃的想要哼曲。 他用力点点头。 随后从腰后拿出一个两掌长的黄铜管,他道:“这是安节度使那里找到的鲁州特有的一种精巧小弩,射程不远但足够隐秘,你拿着防身,刺史府若有异动,你就……” 裴泽渊伸手在脖子上一比划,贺云昭瞬间就明白了,随即收好这掌心弩。 这东西射程不远,用在军中不太好用,放在哪里都是鸡肋,但给贺云昭这样的文官做防卫倒是正好。 唯一都不好就这东西要藏在袖子里,还沉。 裴泽渊重新系好自己的挂刀剑的皮质腰带,将护腕扣紧。 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下一阵阴影,抬眼笑一笑,道:“我走了。” 贺云昭摆摆手,“走吧走吧。” 他脚下一动,转身离开,临出门前回头再看一眼,贺云昭正在摆弄那掌心弩。 裴泽渊心里牢牢记着贺云昭的几句话,贼人死不死都行,他安全就好。 小贺哥哥好关心他啊! …… 鲁州刺史府官府建造,前院为刺史日常办公所用,后院连着一个宅子为杜刺史的居所。 前衙后宅的‘回’字形官邸,外沿砌了两丈三丈高青高墙,共设四个双层瞭望亭,夜间有士兵巡逻,在特殊时期,可以依仗刺史府的格局对贼子进行反击。 贺云昭随着杜樊易参观了前衙,鲁州算不上一等一的富裕,但也绝对不是什么穷乡僻壤,府衙修建的庄严阔气。 前衙高悬黑檀木匾,上有‘清正廉明’四个大字,贺云昭瞧了一眼地下的六边形祥云纹青砖。 这东西可造价不菲,几乎是屋内能铺设的最贵的青砖了。 杜樊易眼神跟过去,他轻咳一声道:“这是前任刺史主持翻修的,本官素来节俭,便不曾更改什么。” 贺云昭笑着道:“知道大人您清廉,上一任刺史也是为了朝廷的面子考量才如此。” 那位因为贪腐被弹劾后押回京城革除官职,两年后又起复,如今在西南某地继续做官。 杜樊易引着贺云昭往后面宅子去,他介绍道:“本官唯有四个女儿,前面三个女儿都已经成婚,只留下一个小女儿与我们夫妻作伴,你也见过的。” 贺云昭含笑顿首,想起了那位明眸皓齿的杜姑娘。 她未曾出声回应,见此情状,杜樊易不由得有些失望。 贺云昭注意到他神色变化,只假作不知继续观赏这座府邸。 两人一道往后面宅子去,刺史府的书房位于西北处,临水而建的八角重檐建筑,两层楼的,格局,名为卷雪轩。 此楼底层架空而起,防潮防虫,风格又规矩雅致。 贺云昭看的连连称赞,“飞檐抱月,层层纳星,这八角重檐暗含天圆地方之制,果然精妙,我记得是在哪本书里有说过……” 她侧头思考,喃喃道:“是那本书来着?” “是《营造法式》。” 一道清朗的声音犹如一滴雨滴落在人耳中。 灰色布衣的青年头带黑色方巾,缓步从身侧小路出现,看起来极瘦弱,几乎能通过宽大的袖子看到骨骼突起的手腕。 他肤色极白,面颊上一颗小痣平添了一丝秀雅之气,实在是十分文弱的一位公子。 贺云昭扭头,好奇问道:“这位是?” 秦鹤一慢慢挪动左腿上前,他拱手作揖恭敬道:“学生秦鹤一,有幸得刺史大人收容,在府里做些文书之事。” “今日本要去卷雪轩整理书籍,不小心打扰了两位大人,还请大人勿怪。 杜樊易一瞧见人就笑了,脸上挂着笑意介绍道:“这是秦鹤一,我府上幕僚,他说做些文书工作实在太过谦虚,平日里官衙里那些公事可少不得他。” “哦?”贺云昭惊讶一瞬。 能够在刺史府当上这有办公功能的幕僚可不是一件简单事,要知道有许多被分去做知县的进士本身对实务是不太了解的,靠的就是府衙里的师爷。 这秦鹤一如此年轻又不是府衙中的师爷,能帮杜刺史处理公务,可见其厉害。 贺云昭在他走过来时已察觉身形迟缓,但她此刻还是恍然无觉的问道:“身上可有功名?” 秦鹤一苦笑着低下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抬起头抿唇道:“学生自幼念书但未有功名,因为天生左脚短了半寸,无法参加科考。” 哎呀,贺云昭目露可惜,她安慰道:“如今辅佐杜大人,你也能一展所长。” 见他行动迟缓,她心中已然反应过来恐怕此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但既然在刺史府这个地方,这人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不论是寻求前途还是别有所求,她总要给人家一个机会开口。 只是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叫人惋惜,观他年纪不大,却能给一州刺史处理公务,这般才华却这般身体,实在是可惜。 贺云昭满脸惋惜,但仍然继续夸赞了几句。 不过她没有继续交流的打算,这毕竟是陌生的地方,暗地里还不一定有什么人在,她的同情心可以等到安全的时候再发散出来。 何况秦鹤一的经历只是叫人惋惜,但如今已经在刺史府成为了刺史最信重的幕僚,她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给他。 杜樊易左右看看,秦鹤一的才华能力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此人不能科考实在是叫人太惋惜了。 如今一位大晋名声斐然的青年才俊在此,若不将秦鹤一引荐给这位实在是可惜。 杜樊易便笑着道:“贺修撰,你在济东还要待上一些时日,看你带的都是小厮护卫,倒不如叫鹤一与你做个属下,这段时间你便差使他做事,文书之之类的都能交给他。” 秦鹤一眼前一亮,他眼含期盼的看着贺云昭。 贺云昭心中猛然升起警惕之心,她神色不变嘴角含笑道:“刺史大人客气了,下官怎好从您身边夺爱,何况我那点事也不多自己就能做完,至于辨认古籍等事……” 她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将事情推到了吴是脑袋上。 她小声道:“您也知道吴统领疑心重,必是不叫外人轻易靠近的。” 说拒绝的话时最好尽快定论,她直接道:“秦公子还是继续辅佐刺史大人吧。” 秦鹤一眼中的期盼落空,一时间整个人都有些失落。 杜樊易也是才反应过来,这贸然安排一个人过去,不会怀疑他是别有所图吧? 还好贺云昭及时拒绝了,不然他岂不是要犯错误了。 他反应过来,连忙道:“对对对,我这儿啊离不开鹤一!” 贺云昭素来是不给别人留什么话柄,此刻也是略带惋惜的看了秦鹤一一眼。 两人交谈了几句,贺云昭点到为止,跟着杜樊易一起去了书房。 这座书房同样是前任刺史建造而成,一座看起十分庄重威严的建筑,布局精巧,其中还有不少藏书。 贺云昭踩着台阶进入这座书房,杜樊易时不时介绍一些地方。 秦鹤一很快消化了失落,他跟着杜樊易的话补充。 高大的书架立在墙壁两侧,贺云昭没有细瞧,即使济东城有问题,问题也不会在这些书籍上,不可能做的那么明显。 她扭头无奈一笑,对着杜樊易直白的提醒道:“大人您未免太正直了些,旁人知道下官来了总要给自己表表功,好叫功劳传到陛下耳朵里,您却如此正直,连自己做了什么也不提一提。” 杜樊易才恍然大悟,他净想着如何保全自己了,倒是忽视了一点,贺云昭可是翰林院的修撰,听语气还是常被陛下召见。 这么好的表功机会怎能错过! 这个时候秦鹤一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他敏锐的看着眼色立即站出来道:“刺史大人处理一州事务常以教化为主。” 他抬头看一眼书架上的标号,快步走到一侧,他走的快时便显得左腿的缺陷十分明显。 秦鹤一拿出一本案卷来,“这是去年菏林灭门案的案卷,此案乃是陈一家十七口被一男子所杀,此人乃是陈夫人娘家的邻居,自言与这位陈夫人有旧情,但这位夫人却弃她而去,而怒而杀人。” “但经过刺史大人慎重审理发现,凶手与陈夫人根本并无联系,只是因瞧见了这位陈夫人回娘家时带回了满车的礼物便心生歹意,于是想要杀人夺财。” 秦鹤一神色严谨,说起这些案子时头头是道甚至连几年前的案件还记得具体的细节。 而审理此案的刺史本人只是一个劲的点头,时不时说上几句,看着秦鹤一的眼神十分欣赏。 贺云昭见此情景便知道杜樊易审理这些案件时恐怕少不了秦鹤一的帮助。 而刺史本人也不是完全的庸人,说起这些案件时有些不太记得,但细谈鲁州经济发展时却意外的有头脑,还给贺云昭推荐了鲁州当地的墨条。 他热情道:“本官准备好一批鲁州本地产的红墨条,请贺修撰拿回去用一用。” 贺云昭扬眉一笑,问道:“怎么不托我带给陛下,由陛下来品评?” “若陛下喜欢,这鲁州的墨条便能往京城多卖一些。” 杜樊易惊的瞪大眼睛,老头恍然大悟,还能这样? 至于陛下会不会不喜欢这墨条,以当今陛下的温和脾性,即使不喜欢这东西也不会挑刺,毕竟是臣子一番心意嘛。 贺云昭的几句话瞬间给杜樊易提供了不少思路。 秦鹤一立在一旁,眼神一闪,他惊讶地望着贺云昭,在贺云昭敏锐的看过来时又低下头。 看起来似乎是难以直视贺云昭。 虽说贺云昭拒绝了秦贺一在她手下做事,但她平日里处理泰山稿以及辨认古籍都要在这座书房,而秦鹤一要一直跟在杜樊易身后做事,两人还是免不了打交道。 过了两日,贺云昭从二楼的左侧书房出来,她顺着书架往右看。 眸色冷淡,眼中隐隐有些烦躁,她辨认的太多,脑子都有些混了。 干脆出来透口气,看看案卷换换脑子,也能了解一下济东的风气。 “哪里是今年的……”她蹙眉去找。 “在这儿。”秦鹤一端着托盘立在楼梯侧。 他看向一侧,提醒道:“丁字十四号,那里都是今年的案卷。” 贺云昭道一声多谢。 秦鹤一端着托盘靠近,他嘴角噙着笑着,高兴的道:“这是刺史大人吩咐给您送来的茶点。” 贺云昭的手抬高拿下案卷,她垂头看了一眼茶点,糕点的香甜气扑面而来,隐约还带着秦鹤一身上的厚重熏香。 她笑着道:“麻烦替我向大人道一声谢。” 手上还拿着东西,只好叫秦鹤一端着茶点到她的办公屋子门口。 进门时,贺云昭立刻皱眉喊道:“勤禾!去哪偷懒了?” 勤禾急忙跑过来从秦鹤一手里接过托盘,笑着道:“谢麻烦秦公子了。” 秦鹤一驻足在门前。 咔嚓一声,勤禾将门关上。 秦鹤一静默的看着眼前关闭的房门,视线平直的看着门缝,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一门之隔,贺云昭垂下手,她回头若有所思的看着这扇门。 秦鹤一? 一个因天生有残疾而不能参加科考却颇有才华的读书人,听起来叫人颇为惋惜。 可是……贺云昭坐回椅子上,四盘茶点就摆在眼前,她看着茶点若有所思。 她名声是大,但都来了好几日,连杜樊易都适应了,这秦鹤一还是如此眼巴巴地望着她。 每次一来这卷雪轩就殷勤的来侍奉,即使不能进门仍然帮着做些端茶倒水的事。 难道还是她的忠实拥护者? 贺云昭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有些摸不着头脑。 另一边的吴是可就忙碌多了,整个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他只能追着一条线索连轴转的去查。 而且现在对济东城的衙役还不能完全信任,只能等裴泽渊那边腾出手来调人才行。 好在裴泽渊动作很快,安节度使也十分配合,很快调了一队斥候来给吴是差使。 吴是立刻将人散开,从名单上的每一个工匠去查,到每一个工匠家中问他们的下落、做工地点,然后挨个去找。 很快!“统领!这有个姓孙的工匠做的雕印版的活,他家里说每年定时送钱回来,说是到隔壁新舟城去做工,但没人知道他在哪家做工。” 吴是眼前一看,抢过信纸一看,他立刻吩咐道:“查这个姓孙的到底离开没有,谁给他介绍的活计!” “是!” 很快吴是手下的人就得到消息,孙工匠作为被登记造册的工匠,根本没有去往新舟的文书,人还在济东城! 顺藤摸瓜,吴是查到此人是被附近一个叫刘三的无赖闲汉介绍了一份活计。 据说这份差事报酬优厚,就是离家远不能常常回家。 孙工匠家中人口多,两个儿子都跟着学一样的雕刻手艺,但即使远不如他只能做一些摆件。 只有孙工匠一人被东家招走做事。 时间紧,吴是干脆给刘三上了一顿刑,很快就全部交代出来,忘掉的那些细节也在吴统领的大记忆恢复术下想起来了。 刘三哀嚎道:“是东街!东街的王宅管家让我帮忙找的人,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吴管家早死了!” 吴是眼中冒出火焰,咬牙道:“查王宅!” …… 第二日。 鲁州学政邀了贺云昭到前院与一众鲁州文人一同会饮。 贺云昭依然笑着以有公事为由拒了喝酒,但十分好脾气的答应了写下几幅字送给他们。 她笑着道:“我的字是到你们手里了,可不能只出不进啊?” 学政问道:“那是何意?贺修撰尽管说来,任他是奇珍异宝还是山珍海味,只要这济东城有的,都给你找来,这几幅字对我们鲁州来说可比那些珍宝贵重多了。” “我啊,既不要奇珍异宝,也不要山珍海味。” 有人嬉闹着插嘴,“难道是要温香软玉?” 贺云昭伸手捡了个花生扔过去,道:“我看你才是温香软玉!” “那贺修撰是想要什么?” 贺云昭疏朗一笑,琥珀色的眸子温润平和,她道:“我什么都不要,只是听说鲁州的官学年久失修,为了鲁州的学子们,诸位伸伸手如何?” 她言语平和,不显丝毫强硬,但只是如此话语却令人不由得心生惭愧。 学政满脸愧色最先拱手,“贺修撰博施济众,我等惭愧啊。” 贺云昭没叫这位学政大人真的腰弯下去,那可就是叫人难堪了。 她及时扶住学政的手道:“最近几年鲁州出现在殿试的学子越来越多,可见是学政大人用心教化之功劳,也离不开诸位的细心教导,贺某初来乍到提出如此请求,诸位不骂贺某是何不食肉糜就好。” 学政哎呦一声,他感动的满眼泪花。 周围人顺势跟上,既奉承学政的功劳,又夸赞贺云昭的品行。 待饭饱后,贺云找终于从宴会脱身,她从小门回到后宅,身后还跟着寸步不离的两个亲卫。 她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站在刺史府的池边赏景。 一想到刚才其他官员以及老爷子们要给她引荐自家孩子,她就忍不住无奈。 她这个年纪怎么可能收徒呢! 那帮子学子都有快比她年纪大了!好歹引荐一个小孩来呢! 那群学子……学子的水平……贺云昭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她心中那股不对劲终再次浮现上来。 如果秦鹤一真是她的坚实拥护者,为何不来拜访她,不参加每次的文会。 她回忆了一下看到秦鹤一的地点…… 眼睛轻轻眯起,扭头看向水边这座卷雪轩! 第75章 清风拂过, 水面的潮气在风的引领下绕着卷雪轩腾空而起的底部盘旋,这座建筑修建太过精妙,连临近水边的潮气都不能侵染它半分。 贺云昭扭头看着这座巨大的书房若有所思, 片刻后轻笑一声, 道:“走, 回去休息。” 亲卫亦步亦趋的跟着她的脚步回到暂住的小院。 她敛眸细思, 秦鹤一行为之中有些不合逻辑之处。 既表现的那么憧憬她,为何不来院中拜访、也不去文会上交谈, 唯独在她坐在卷雪轩时殷勤的来‘侍奉’。 虽然不合理, 但世上之事本就不可能完全合乎情理。 或许是秦鹤一因为自身缺陷所以不愿意出现在人前, 或者是不好意思到小院中来打扰, 解释的借口贺云昭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四五个来。 她没必要如此多疑, 但她总是感觉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直觉并不能作为证据, 但贺云昭很相信自己直觉,人的身体能比思想更快发现微妙的矛盾之处。 她不会将疑点作为证据,但也不会忽视这份直觉。 秦鹤一总是来到卷雪轩找她,未必是同这桩古籍篡改案有关,世界并不是围着这案子转的。 秦鹤一也很有可能是因为其他事情才如此,比如卷雪轩有什么贪污证据之类的。 固然秦鹤一看起来十分文弱, 好似她一拳就能打倒, 但万一呢,万一…… 稳健的她决定将事先通知给裴泽渊,待吴统领腾出手来后再细细去查秦鹤一的古怪之处。 吴统领查工匠查的投入,人手一时间也挪不出来, 何况也不能仅因她的直觉就给一个天生残疾的文人上大刑。 若是此时在京城,贺云昭不介意去试探一二再做决定。 但如今是是鲁州,这里是济东城, 说不定还是贼人的一大窝点。 她可不能因为查案子就把自己陷进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贺云昭一直践行的准则。 眼睫轻垂,她眼眸划过一道流光。 贺云昭抬手叫人,“勤禾呢?” 勤禾连忙从门外跳进来,他小跑着到了贺云昭眼前,“勤禾在!” 贺云昭勾勾手掌,“近前来。” 勤禾凑过去竖起耳朵…… 勤禾听着三爷的吩咐,他时不时的跟着点头,道:“小的明白。” 旋即勤禾出了院子,直奔着刺史府的师爷处去,他苦着脸进门,道:“宋师爷,给您老问个好。” 宋师爷抬头应了一声。 这位宋师爷资格老地位高,加上这一位刺史大人一共辅佐了四位刺史。 因此当杜樊易入主刺史府时,即使这位宋师爷已经不能继续辅佐处理公务,杜刺史还是在手下人的提醒下给这位宋师爷养老。 而于宋师爷而言,在家养老能享受儿孙绕膝,但是在刺史府却能享受到高人一等的地位以及一些给自己家中的隐形帮助,选择住在哪里毫无疑问。 宋师爷如今虽然不辅佐刺史大人处理公务,但刺史府一些杂事他还是管了一些的。 他见到勤禾进门也不惊讶,想着也许是有些什么东西要用才过来。 这位贺大人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代表的是京城的翰林院,作为唯一一位常驻在刺史府的京城来者,刺史大人特意吩咐要好生侍奉。 宋师爷便想着,等会无论勤禾说什么,他能答应的都尽量答应。 勤禾苦着脸上前,“宋师爷,您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忙?”宋师爷抬眼问道。 勤禾嘴角垂下,可怜巴巴的看着宋师爷,“求您帮忙给秦公子递个话吧,近来不要到我们大人面前来。” “啊?”宋师爷诧异的睁开眼睛,问道:“勤禾小哥这是何意啊?” 勤禾一摊手道:“还不是那几位护卫大哥,那可不是我们府里的护卫,是世子爷留下特意保护我们大人的。” “偏这几位太过较真,每次碰见什么人过来都紧张的要死,要小的从头到尾复述一遍细节,恰好这几日总能碰见秦公子到我家公子眼前说话,小的实在是被问的受不住了。” “便求您给秦公子带个话,莫要再来我家公子面前,那端茶递水的事自有旁人去做,再多来几次那几位护卫大哥恐怕都要恼了!” 勤禾虽给了面子,但宋师爷听的明白,分明是在暗戳戳不满秦鹤一总在贺大人面前献殷勤。 不仅是惹得人家随身的小厮不满,更是叫几位护卫防备起来。 宋师爷哎呦一声,两颊皱起葵花一样的纹路,他道:“真是麻烦小哥了,秦郎是对贺大人心向往之,这才一时间失了分寸,老夫一会儿就去提醒他。” 勤禾瞧着宋师爷答应的痛快,脸上的苦色便收了回去。 他眼睛一瞟,显露几分豪奴之气,道:“还望您老可别把这事同我家大人说,要是叫大人知道即使在鲁州不处置我,等回了京城侯府我们家老太太也是饶不了我的。” 宋师爷有些惊讶的睁开眼睛,他老迈浑浊的眼睛此刻清明了一些,惊讶道:“侯府?” 勤禾眼角一瞥,满意的看到他想看到的神色。 他羞赧又有些骄傲的拍着自己脑袋,恍然道:“忘了这是鲁州了,我们大人的父亲是陛下亲封的侯爷。” 他又道:“我们家老太太乃是王府的大姑奶奶,老太太对下可是严厉的很。” 宋师爷的将自己长寿眉抬起,咽一口口水惊叹道:“没想到贺大人……” 勤禾笑嘻嘻的扑上去堵住老爷子的嘴,求道:“师爷求您了,这几句可千万莫要叫我们家大人知道,要是知道了恐怕我屁股开花。” 离开宋师爷处,勤禾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直到回了院子才终于揉一揉僵硬的脸。 贺云昭好笑的瞧他一眼,她揶揄道:“勤禾这戏还得练练。” “三爷!”勤禾被笑的跳脚。 贺云昭心中满意,勤禾的发挥还是不错的。 她虽然不想直接去试探秦鹤一,吴统领那边也暂时挪不出人手去查,但她可不打算让这么一个有疑点的人经常在她身边晃悠。 干脆吩咐勤禾演一演‘豪奴’的架子,找借口去刺秦鹤一,被人这样一讽,秦鹤一那样的文人必然不会再往她身边凑。 假如都被‘豪奴’排挤了仍非要凑到她身边,那这种完全不符合秦鹤一自尊自许形象的举动可就太可疑了。 贺云昭决定,若是秦鹤一不再来卷雪轩,那她就当作什么都知道专心做自己的那些事。 要是秦鹤一还往她身边凑,那她就该先跑为敬了。 这么危险的人物出现在身边还是先溜为妙,她可不是吴统领那样的老油条更不是裴泽渊那种野人体质。 ……好在贺云昭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秦鹤一真的不再来了。 他只是将一份自己亲手所写的鲁州去年院试的卷子托宋师爷交给贺云昭。 卷雪轩的二楼临水书房内,厚重的古籍书册摆满了半个房间,红木书桌只能委屈的摆在侧面,好在这边有一面窗,贺云昭也能时不时看看景色让眼睛休息一下。 此刻这红木书桌上没有摆着等待辨认的被篡改古籍,没有摆着祭泰山用的各种文书,只有一份院试的卷子,上面用标准的小楷写满了答案,这一笔字就十足的叫人爱惜,还是个左撇子。 “唉!”贺云昭为难的叹口气,她抬手尴尬的挠挠眉心。 这架势,非要弄的她愧疚不成。 一位天生有疾的青年,他虽不能参加科考但仍然醉心于书籍,心中的愤懑遗憾难以诉说。 这一份答卷上包含了太多太多不甘的情绪。 贺云昭抬眼,她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房顶,一时间心中还有些不好受。 她直起腰,道:“勤禾,磨墨。” “好嘞,三爷!” 贺云昭拿起笔架上一只狼毫笔,放在砚台中吸满了墨水,按照院试中考官的规矩圈点这份答卷。 待批改后,她叫勤禾找出她的小印。 她有很多印章,这一个圆形花草章是平日里写随笔盖的,此时拿出来盖在这份试卷上刚好包含了她的祝福之意。 她拿起答卷端详片刻,随后吩咐道:“将这份答卷送还给秦公子。” 勤禾道一声是就要上前接走答卷。 贺云昭手腕一顿,她抬眼道:“不,换个人。” 她欣赏秦鹤一,真的欣赏,但并不影响她防备一二。 勤禾不适合出现在秦鹤一面前,她垂眸看向眼前的答卷,这么聪明的人万一看穿了勤禾的演技,那可不太好。 半个时辰后,这份包含了贺云昭祝福的答卷回到了秦鹤一手里。 他孱弱的身躯透出几分文人特有的雅致,眼眸沉静平和,右颊一点小痣增加了一丝独特的气质,行走虽不便,但却丝毫不显狼狈。 但在这份被‘圈圈点点’的答卷送到他眼前时,他眸中透出几分慌张,紧张的喉结滚动,从护卫手里接过答卷。 秦鹤一仔仔细细的从头看到尾,从圈点的字眼到旁边的批注,以及文章最末尾的小小印章。 红色的朱砂覆盖在纸面上,圆形印章的中心是一团绣球花。 他定睛一看,印章旁边两行小诗。 愿君前路皆如意,似锦繁花伴梦驰。 “公子?公子?”小厮连叫了几声,秦鹤一才恍惚回过神来,侧头避开小厮的视线,手指在眼下划过。 他轻咳一声才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刺史大人请您去一趟府衙。” …… 卷雪轩中的贺云昭在短暂的感叹之后就将秦鹤一先放在脑后,她还有一堆书籍没有处理。 做旧的古籍手法很明确,就是用香料涂抹让其看起来像是留存了几十年的模样,用的香料乃是南洋的丁香。 贺云昭在发现古籍被篡改之后曾经找了京城几家古玩店的店主还去了一趟老师傅家拜访,仔细询问了哪种香料能够做旧古籍。 得到的答案是很多种,沉香、檀香、麝香、甘松、苏合香还有丁香,这几样都能做到使得书籍看起来老旧。 这里面最便宜的就是甘松与丁香,贺云昭仔细辨认后才在制香师父的引导下闻到丁香的味道。 她在制香师父面前都忍不住无语的翻个白眼。 这帮子贼人,做旧古籍的量还挺大,用最便宜的香犯最重的罪。 为他们鼓掌。 满地的书籍里贺云昭只是找到了几十本被篡改过的古籍,找到哪本是假古籍不难,耗精力的是将被篡改古籍中那些被篡改的句子找出来。 这对饱览群书的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贺云昭只能是先把确定的地方圈出来,不太确定的地方只能凭着语感摸索一下。 从府里池水上吹过的清风带着荷花的香气飘到了贺云昭的鼻尖,缓解了她的疲惫。 眼睛累还是其次,这么多的古籍放在一起,霉味与隐隐的香料味实在是叫鼻子发痛。 一整日过去,贺云昭两眼无神的摊在椅子上,喃喃道:“明日一定休息。” 勤禾都无奈了,劝道:“三爷,您休息几日也无妨的,何必为难自己。” 贺云昭也不想为难自己啊,但书籍摆在眼前没处理完,她就是放不下心,非要全部做完心里才舒服。 好在剩下不多,处理好最后几本就可以,剩下的就等着看裴泽渊与吴统领那边能找到多少雕版了。 …… 另一边的吴是统领本人已经从威严冷肃大统领变成了胡子拉碴的粗糙工人形象,简称力工。 连个技术工都不是! 他往人家王宅门口一站,都没有人在第一时间怀疑他是来查案的,差点以为他是来做工的。 这位‘力工’蒲扇一样的大手一挥,一大群穿着各异的斥候迅速从附近几条巷子涌出,并吴是原本从京城带来的人手一起将整个王宅团团包围。 两进的宅子每个能进出的门都被牢牢守住。 吴是环视四周,他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笑意,狠声道:“任何逃出来的贼人,宁死勿放!” 任何从王宅逃出来的人,第一处理方案是当场杀死,避免走漏风声被贼人察觉。 万一这暗地里的工坊在他们查到之前撤走了,此行来鲁州无疑就是白来一场。 左有裴泽渊带着令牌来规整鲁州驻军,节度使还尽量配合。 右有翰林院的状元郎前来辨认古籍。 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吴是还放走了贼人,即使陛下不怪罪,阁老们也不会轻易放过。 他心中压着一块大大的石头,恨不能现在就将贼首擒获。 吴是看着眼前的王宅,他抬手用力一挥,“上!” 整个王宅的全部人都被抓获,包含了王家一家八口与下人十六人。 临时被征做刑讯之地的是济东城大牢的西面,裴泽渊来时,吴是已经审的差不多了。 “吴统领,如何?”裴泽渊问道,他对眼前的血腥场面视忽视个彻底。 姜老头两只胳膊被挂在铁环上,身上满是用刑的痕迹。 在这个领域吴大统领十分专业,能保证人不死能说话,至于交代之后死不死就不是他的范围而与大夫的水平有关了。 吴是厌恶的看了一眼王宅的老爷子,此人姓姜。 他对着裴泽渊道:“世子爷,已经查到此人乃是受了人指使在济东入赘王家,安家落户在此,靠着王家本地人的身份融入济东城,据交代是跟着一位外号大老爷的人做事。” 此人原本的身份已经交代清楚,乃是几十年前自军中退下的小兵,因得了钱财便跟着一直做事。 “据他交代,大老爷一直带着面具声音十分年迈,走路迟缓,二十几年前就一直在此处做篡改古籍的事,中间停了十几年,从六年前开始才继续做这些事,他只是负责招工,其他事情都不归他管。” 裴泽渊点点头问道:“可有交代工坊的地点?” 吴是笑了,他晃晃手里沾了血渍的信纸,“这老头精的,自己不知道工坊所在地,每次都叫他的管家送人过去。” “这管家明面上是老管家的儿子实则是他与管家媳妇通奸生下的私生子,既帮着他谋取王家的家业又背地里帮着他做篡改古籍的事。” 裴泽渊眨眨眼,啊……好复杂的关系…… 吴是道:“工坊正在城西一家乐坊后身!” 裴泽渊立即回身,他眉宇冷冽朗声道:“点齐人手,走!” 这工坊既然能从二十几年前就有基础,最近六年又重新开始,说明必然有人接收了暗地里那些人,重新整合后为新主子服务。 此刻的裴泽渊他们心里对背后的主人已经隐隐有数,总不可能是突然出来一个邪交头子非要颠覆儒家吧。 夜色漆黑,明月高悬,不需点燃灯火便能将周围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泰山脚下的月亮也是如此的正直,为裴泽渊等人提供了包围的最好时机。 最外层自然是鲁州驻军派来斥候,内层则是裴泽渊与吴是从京城带来的人手。 外层人身着甲胄全副装备,内层包围圈人人手持弓弩刀剑小心上前,借着月亮的照明将后门堵死。 砰! 铁门被破开的瞬间五十二支箭擦着铁门掠过,在青砖墙上打出一串火星。 裴泽渊并不担心误伤,也不担心找错,什么工坊会用铁门做后门呢? 凄厉的嚎叫声乍起,守门的四人死在乱箭之下。 精兵紧凑的从两侧进入,沿着工坊的大致结构一路向内部突进。 裴泽渊浑被软甲包裹,他头戴护带,鼻子往下都被黑色布巾包裹,只露出一双锋利的眼睛,防止有人点火烟雾影响呼吸。 这座工坊的所有护卫有些能力但没有它背后的主人想象的那么衷心可靠,第一时间跪地求饶的并不少。 很快,裴泽渊的手下就控制住整座工坊。 他迈步走到核心区域的雕版印刷区一侧的十几米宽的水池,长久的洗刷使得这池水散发着一股墨臭味。 裴泽渊警惕的打量四周谨防有人偷袭,只见四周摆设杂乱,工匠的做工区域与睡觉的区域混在一起,香料墨水与生活的臭气混在一起。 他甚至还看到这洗墨池的上方挂了腊肉块与臭鞋子。 吴是感叹一声,刚将遮住口鼻的黑巾拉下又再次拉上去,实在是气味杂乱。 难以想象在如此的环境中竟然诞生了那么多被篡改的古籍! 很实际,但与吴是的想象有些差距。 裴泽渊还没放下戒备心,他一手长刀一手弓弩,紧绷的手臂垂在身侧。 吴是道:“世子爷,点好人数咱们就走。” 裴泽渊点点头,转身到一侧吩咐手下人,他走了两步蓦然顿住。!!!! 一支弩箭急速驶非来,刹那间他瞳孔紧缩! “世子!”吴是大叫一声! 裴泽渊右脚踩在地面借力侧扑在地上,随即翻身而起手指一动顺着方向将弩箭射出! 噗嗤! 躲在房梁上的矮小男子从上方坠落! 尸体扑通一声调入黑色的池水中,激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带着那些墨水与不知名的脏污将趴在洗墨池两侧的贼人们全身打湿,浑身臭气与墨渍,洗都洗不干净。 裴泽渊侧头看看自己腰间,侧腰处是没有软甲的,此处是布料。 布料破开,箭没碰到身体,但被锋利锐气撕裂的布料被带走的瞬间划破了肌肤,在侧腰留下一道血线。 他看了好半晌,眨眨眼,脑子转了一转。 据工坊的这些贼子指认,躲在房梁上偷袭的矮小贼人就是第二任大老爷,今年起都是他来工坊视察,据说是前任大老爷年纪大老死了。 吴是看着手上的供词松了一口气,至于大老爷身后的人恐怕要回京再查了…… 他拿着供词回了刺史府,此事裴泽渊正在堂屋内擦药。 裴泽渊坐在椅子上自己侧身擦药,腰侧一条细细血线敷上了能把它淹死的药粉,还有那能把血线捂死的白布条。 贺云昭坐在旁边,她手里还拿着药粉瓶子。 裴泽渊的皮肤是冷白色,赤着上身时线条利落,此时侧身擦药更是显示出肌肉的漂亮,伤口下是两条延伸向下的人鱼线 从前贺云昭认为小麦色的肌肉很好看,可如今充满力量的冷白色的肌肤在昏黄的灯火下有一种微妙的瑟感……好像……唔…… 吴是进来时刚好瞧见,他道:“世子爷此番因事受伤,我钦……” 钦佩两个字卡在嗓子眼里,吴是有些蒙,不是?这一条也叫伤? 裴泽渊蹙眉抬眼看向贺云昭,他似乎是有点疼。 贺云昭放下药瓶,她端茶神色平静的喝一口。 她不知道这种伤口能不能是让铁人一样的裴泽渊喊疼…… 光明正大瞄了一眼腰腹处两条肌肉线条…… 但她知道大晋人的裤腰一般在肚脐下,不在人鱼线上…… 吴是迷茫的扭头看看贺云昭神秘的微笑与看起来很疼的世子爷。 “那……” 第76章 “那案子?”吴是挠挠头开口道。 贺云昭温润笑着, 她轻轻顿首,道:“吴统领,听说工坊贼子已被查, 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她看了一眼默默把衣服穿上的裴泽渊, 视线转移到吴统领身上, 继续听案子内情。 吴是精神一振, 将手上的一叠供词递给了贺云昭。 贺云昭就着火光蹙眉查看这份供词。 吴是粗犷一笑,他道:“此次来鲁州可谓是大获全胜, 一举将篡改古籍的工坊给端了!” “那工坊的幕后主事被称为大老爷, 本来还以为这位大老爷会藏的更严实一些, 没想到咱们去的快, 大老爷还没来得及撤退, 又躲在房梁上偷袭世子, 被世子当场杀死!” 吴是虽然感觉只案子破的太快了,或者说太顺利了。 但他这样经常接触这些事的人反倒是很习惯这样的速度,不可能每个贼人都心眼子多的和搓脚石一样。 他在做内卫首领之前还在大理寺干过几年。 据他的经验,绝大部分的案子幕后主使只是坏,脑子并不多精。 也就是在查萧节度使之死的时候他才感觉艰难,其他的案子都不算多难。 鲁州是篡改古籍的工坊所在之地, 但是大老爷也只是幕后黑手的一个爪牙, 更厉害的人还是要回京再查。 贺云昭抬手轻抚眉梢,眼神一凌。 她抬头看向吴是,问道:“这分供词里说,这位大老爷是近一年来在工坊主事的?” 吴是明白贺云昭的顾虑, 他解释道:“是,此人算是第二任大老爷,第一任大老爷已经老死了, 算算时间,第一任大老爷正是为昔年二王做事,年岁上倒也对的上。” 贺云昭放下供词,她冷静道:“下官还有一个疑惑,还请大人谅解。” 吴是无所谓的摆摆手,道:“小贺大人尽管讲。” 贺云昭缓缓顿首示意,眸色亮的叫人不敢直视,开口道:“接下来的话或许有些冒犯,还请大人勿要传出去。” “第一任大老爷既然能在一年前老死,那就说明他年纪不会轻,而工坊被幕后之人接手是在近五六年内,就算上整顿人手的时间,最多也就是七八年。” 她轻轻眯眼,语气怪异道:“大老爷在七八年前年纪也不会多轻,他效忠二王还有的说,那是什么让他决定效忠新主子的?” “二王为太宗之子,手底下人不少,先帝的名声也不比不得陛下,可是陛下的仁和之名传遍天下……” 这句稍有些冒犯,吴是尴尬的一侧头。 裴泽渊认真的点点头。 是啊,二王仗着是太宗之子,先帝上位的手段也不是那么正直,底下人忠诚的跟着干可以理解。 那在仁慈的陛下登基后,幕后之人没有名义上的正统可以依靠,凭什么能叫这位‘大老爷’效忠呢? ‘大老爷’在鲁州几十年,要是想躲藏,幕后主使也很难抓住他吧。 吴是猜测道:“或许因二王之死对皇室心怀恨意。” 贺云昭轻笑一声,抬手随意的搭在茶桌上,食指轻扣桌面,清脆的敲击声传来。 她道:“那还有一个疑问,这位第一任大老爷潜藏在此处几十年,必有一个明面上的身份,济东城一年之前可有奇怪的老者安详去世?” 吴是心中一沉,贺云昭话里话外对‘大老爷’的身份颇多怀疑。 贺云昭继续道:“大人,下官斗胆对您冒犯一句,敢问大人来鲁州只为查一个工坊?还是要找到幕后之人的线索?” 吴是心中一惊,他瞬间起身,差点踢倒椅子。 贺云昭虽说的不算太对,但提醒的好! 他两手紧握。 来鲁州不仅是要查工坊,更重要的是能够主持古籍之事的一定是幕后黑手的心腹,或许能从他口中得知小殿下的消息。 他在京城仔仔细细的查了那么久,把萧长沣身边的兄弟、手下查了一个遍,都未曾发现任何疑点! 吴是瞬间喉咙干涩,他抬头望着贺云昭狼狈的抹了一把脸,道:“是我着急了,竟忽视这些疑点。” 他眉头紧蹙道:“可是如今证据已经完全齐全,剩下的人只能押回京城再审,即使对大老爷的身份有怀疑可没有其他线索。” 贺云昭不紧不慢的从供词中挑出一页,不是对第二任大老爷的描述,而是对原本那位老者的描述。 这页供词被抽出放在桌子上。 她道:“既然没有线索,那我给大人提供一个方向。” 吴是定睛一看,“行动迟缓,声音苍老,脸上面具……” 贺云昭点点头,道:“看到供词时我便想起一个有些古怪之处的人,刺史府的幕僚秦鹤一。 她继续道:“”此人天生有脚疾,且才华横溢,篡改古籍怎么可能只有工匠,必然是有一个学识才华过人之辈在背后指挥。” 贺云昭眼中闪过锐利的寒意,吴统领在查工坊时一直在刺史府外还未曾给她看过这份供词。 但是刚刚她在看到这里时就在想,幕后黑手真的会那么信任的用前任主子留下的人手吗? 难道不会派人监管‘大老爷’? 供词上对第一任‘大老爷’的描述,让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人,有些奇怪的秦鹤一。 行动迟缓,他脚有残疾。 声音苍老,可以掩饰。 脸上的面具,这位大老爷需要隐藏面容,那必然在人前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最重要的是当让她怀疑到秦鹤一身上的时候,第一时间将全部与秦鹤一相处的场景从脑子里调了出来。 她回忆最深刻的除了秦鹤一的残疾还有味道,他身上厚重的熏香,产自南洋的沉水香! 同样的产地,掩盖了做旧古籍染到身上的丁香气味。 吴是抓起供词就要出去,贺云昭一惊,她急忙伸手,“唉?” 此时裴泽渊倒是一点不疼了,因为伤口愈合了,他迅速起身拉住吴是的手臂。 吴是扭头,他问道:“既知道这人有疑点,那就该立刻抓住才是,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吗?” 贺云昭眼中闪过一道流光,“抓住人不是目的,怕的是如同第二任大老爷一样说死就死,得不到任何信息才麻烦。” 吴是倒吸一口气,这才明白过来,他张嘴要开口却被抢了一句。 裴泽渊道:“贺大人你足智多谋,此时不妨说出法子来,我便立刻去做。” 吴是扭头看他一眼,“嗯!” 不能打草惊蛇,那就必然需要事情来掩饰,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何已经抓住人还不离开鲁州。 贺云昭抬手晃晃自己的右手上的墨渍道:“这便是现成的幌子。” 礼部令她带着祭泰山稿来了鲁州,自然是要主持一场常规的祭祀,实际上泰山每年的祭祀都很多,只不过是场面大小的差别罢了。 她笑道:“我来做明面上的幌子,世子爷与大人便在暗处查探,尤其要详查秦鹤一的来历还有与他亲近的老者。” 她甚至怀疑第一任‘大老爷’未死,而秦鹤一很有可能是第二任,至于工坊被裴泽渊杀死的则是被推出来顶锅的第三任‘大老爷’。 “大老爷死了要挖坟,活着要抓住,平白叫他不知道在哪里活着才是我等的失职。” 贺云昭说话时一般语气平和,听起来甚至便温润如春风拂面。 几乎在她说这几句话的瞬间,吴是下意识的摸摸手臂,他感觉汗毛立起来了,隐约想到了先帝冷厉的声音。 语气不同,但其中的坚定之意彰显了说话人的坚硬意志。 吴是眼睛快速的眨动,他甚至有些恍惚,直觉让他眼皮落下掩饰之后看向贺云昭。 贺云昭正与世子爷说话,她眼中含着笑意,明明刚才还在讨论严肃的案情,但仿佛案子只是流水划过心间,激不起任何波澜。 玩笑时眉端一侧勾起,活动手指时捏小拇指的动作…… 吴是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贺云昭与裴泽渊说完后才回头,她眼含歉意,拱手道:“下官说话直了些,要是冒犯到大人了,还望大人勿怪。” 吴是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道;“不怪,没有贺大人,如今我还束手无策呢。” 他默默去掉了‘小贺大人’前的小字。 心中感叹道,贺云昭此人将来必是朝堂巨擘。 …… 贺云昭这说到做到,她既说是自己来做幌子,那就必然要将祭泰山稿的时间往后拖延,好给他们留出时间去查人。 裴泽渊带人留在刺史府,他搬到贺云昭隔壁住着。 刺史府既有秦鹤一这么个可疑人物在,他怎么可能出去查案,当然是在贺云昭身边守着。 查的出查不出幕后主使与他有什么干系,贺云昭的安全比较重要。 另一边的吴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激动的仿佛被打了鸡血,一扫之前查案的紧张疲倦,冒光的眼睛看的几个下属心里都发毛。 “头儿这两天也太奇怪了,那劲头简直能把年轻时的我给撞个跟头。” “是啊,头儿怎么突然这么激动,难道那秦鹤一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下属们满头雾水,脑子虽然想不清楚,但行动上查的很快。 很快秦鹤一的资料便被放在吴是手里。 秦鹤一此人年二十七,漳州人士,于十年前来到了鲁州,游历三年后决定在济东城定居,因一场文会被当时的一位大儒赏识。 因他身有残疾不能参加科考之事,许多人都很惋惜,这位大儒更是愿做一次伯乐,他将秦鹤一引荐给了当时还是鲁州通判的杜樊易。 再一年,前任刺史贪腐被弹劾,杜樊易上任代刺史,因治理鲁州大有成效,去掉了这个‘代’字。 吴是眉头皱的死紧,“那他来鲁州之前的经历呢?” 下属面面相觑,低声道:“到处找人问过,秦鹤一深居简出,除了在刺史府帮着刺史大人处理政务外几乎不出门。” 此人交友极少,除了在刺史府有些必须接触的人,与外人几乎没什么往来。 漳州离鲁州有些距离,他要是派人到好漳州去查又是一两个月过去,贺云昭那里只能拖延半个月的时间,祭泰山的时间已定,他必须要尽快查清此人的来历。 吴是思来想去,他便去了杜樊易哪里。 到了杜樊易的书房,他略微寒暄几句,说了几句京城的事。 随后便开门见山的问道:“大人,我瞧前衙的各种政务均有府上秦君参与,陛下此次令我等来鲁州查案,回去少不得禀报一些鲁州的情况,可这秦君既非师爷邮又非参军、记室,不知是以何等身份参与?” 辅佐主官处理政务的幕僚一般也会有一个官职,只是称呼所用是没有实际俸禄。 但秦鹤一情况特殊,他身有残疾不能挂职,因此只能不尴不尬的称呼一声秦公子、秦君。 杜樊易大吃一惊,立刻便认为吴是来此是故意找事! 这明摆着是要挑他的毛病! 但这个问题还不能不回答,他脸色铁青道:“秦鹤一虽然身有不足,但才华横溢,便以幕僚身份辅佐本官做事,他是大儒举荐的才子,吴统领还有什么疑问吗?” 他这般态度倒是让吴是心里放心,这样一看,杜樊易八成与此事没什么关系。 不然不会是如此理直气壮要撕了他的态度,如果杜樊易此人与贼子有关,那在他提起秦鹤一这个名字时就不会是如此神色了。 吴是心下稍安,他郑重道:“在下没有他意,只是好奇秦鹤一的来历,还望刺史大人勿怪,贺大人曾说您兢兢业业处理鲁州政务,回去要到陛下面前将您的功劳表一表呢。” 杜樊易神色稍霁,原来是好奇秦鹤一的来历…… 他便道:“鹤一是漳州人,来鲁州已有近十年,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天生残疾,这才没办法建功立业。” 吴是抬手制止,道:“大人,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秦鹤一家中还有什么人吗?他被那位大儒引荐的?” 他审问的口吻令杜樊易十分不满,刚要开口顶回去,脑子突然转了一下。 这审问的口气,秦鹤一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杜樊易浑身一个激灵,快速开口道:“秦鹤一出身寒门,父亲是举人出身进京赶考途中去世,他是母亲抚养长大,母亲家中是开镖局的,后为了还丈夫欠下的进京赶考的银钱出去走镖,死在了来鲁州的路上,所以秦鹤一才来了鲁州落脚。” 吴是继续问,杜樊易继续答。 吴是将所有话都记在心里,打算回去给贺云昭复述一遍。 他没念过太多书,对文人的事还真是不算了解,不知道秦鹤一的经历上有什么矛盾之处。 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杜樊易所言,他将刺史府里资历比刺史还老的宋师爷请到了院子里,将问过杜樊易的问题原封不动再问一遍,两相对照。 宋师爷既非贼人,又是刺史府资历最老的师爷,要是真带到狱里吓唬一遍,老爷子这把年纪万一死了可就糟糕了。 贺云昭与裴泽渊坐在不远处看着吴是翻来覆去对宋师爷进行询问。 不愧是内卫出身,审问的本事一流。 贺云昭脑子转的快注意力也一直在宋师爷说的话身上。 裴泽渊就有些发散了,没太注意听。 贺云昭这些日子忙着辨认书籍以及写祭泰山的稿子,手腕隐隐有些疲累。 手臂伸出去放在茶桌上,她自己捏了一下。 裴泽渊侧头看一眼,有眼力见的开始按揉手腕。 力道合适,贺云昭满意的投一个眼神过去,随即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宋师爷身上。 “秦鹤一家中还有什么亲人?” “没什么人,好像是有一个舅舅。” “舅舅叫什么名字。” “赵胥。” “母亲死在何处?” “鲁州官道上。” “具体位置。” “济东到荷居的路上。” 宋师爷年纪很大,他须发皆白,老眼昏花到已经把书放远一些才能看清字。 老爷子被问的脑子都快不转了,嘴还不断跟着说。 吴是问的很快,宋师爷也努力跟上,脱口就答。 贺云昭抬眼,锋利的光芒自眼中闪过,这才是最大的疑点啊! 她突然换了神色,蹙眉道:“统领大人,宋师爷年事已高,慢着些。” 她道:“不如我来问几句。” 吴是心中一动,贺云昭从来称呼大人,叫统领大人可是未曾有过。 他侧身坐到一旁,端茶喝一口允了贺云昭的请求。 贺云昭还坐在原来的位置,未曾靠近分毫,眸色温润。 她慢慢问道:“不知师爷还记得秦鹤一师从何人吗?” 宋师爷点点头,“记得,他是跟着漳州育明书院的的一位先生念书。” “是那位先生呢?” “张林先生。” 贺云昭恍然一笑,她叹息一声道:“张林先生,我听过这个名字,从前母亲还说过,这位先生好似要到京城来,想请人家来为我启蒙。” 她无奈一笑,对着宋师爷道:“先生一听说我母亲是郡主,立刻便来信辞了,想来是害怕拘束。” 宋师爷哎呦一声,“这张先生这般固执,连郡主娘娘都给拒了!” 贺云昭嘴角勾起,抓到了。 她啊呀一声,摇摇头,看着宋师爷的眼睛,“想来勤禾与你说过,我母亲是王府出身名对下严厉,许是名声传了出去叫人知道了。” 宋师爷白花花的胡子抖动,笑的褶子皱在一处,他听到贺云昭玩笑的语气心中一松。 老爷子笑道:“这可不敢认,勤禾小哥可说不能叫您知道他说漏了嘴。” 宋师爷哈哈的笑起来,只可惜他调侃勤禾的玩笑没能换来其他人同样的笑声。 贺云昭收了笑容,平静的看着哈哈大笑的宋师爷。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裴泽渊抬头淡淡道:“你记错,她母亲不是郡主,祖母才是王府出身。” 一个连几日前听过的话都会记串的老爷子是怎么记住秦鹤一那么多信息的。 宋师爷的笑容渐渐僵硬在脸上。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一个记性思维迟缓的老人怎么会能跟得上内卫统领的审讯节奏呢。 宋师爷眼睛震颤,用他苍老声音道:“老夫年纪大了……” 贺云昭点点头,她神情赞同道:“对,所以现在得赶紧罚,再过两年你老死我们可就拿不到功劳了。” 宋师爷:“……” 吴是也万万没想到本来是查秦鹤一,于是找来了资历最老的宋师爷询问,却意外抓到了惊喜。 贺云昭抬眼问道:“你就是第一任大老爷吧?” 宋师爷默认了。 脸上再没了刚才的苍老平和,他神情阴恻恻的扭头望着贺云昭,咧开一口稀疏的牙齿,道:“没想到刻薄寡恩的皇帝手下还有能人。” 贺云昭心中冷笑一声,她挑眉道:“不!我们不是能人,是你们摊子铺的大,一查一个准,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这么多年不好受吧?” “你可能不清楚,归顺先帝的人都享受了荣华富贵,而你们,呵!” 宋师爷脸色霎时间颓然,心知自己是栽了。 笃笃笃!!! 门外护卫进来,拱手道:“大人,门外有秦公子求见,道是来请教大人文章的。” 贺云昭与裴泽渊对视一眼。 吴是看看宋师爷他抬手让手下控制住宋师爷。 现有裴泽渊、吴是在身侧,贺云昭自然不怕秦鹤一耍什么阴招。 吴是低声道:“我带人藏住,先听听他说什么。” 贺云昭也有此意,她便同裴泽渊一起出了门,院子门口赫然站着一个瘦弱文雅的身影。 秦鹤一抬眼看着贺云昭,神色一苦,他道:“学生无奈,文章处有无法想通之处,才想到来求见大人,望大人指点一二。” 贺云昭抬眼望着他,此人既有才华又有能力,却因天生有疾而不能建功立业,任何一个见过他那张答卷的人都会如她一般惋惜。 她叹口气道:“秦鹤一,你的文章很好,没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 秦鹤一一身青色布衣立在原地,瘦弱的身躯似乎都难以承担衣裳的重量,风从他袖口刮过。 他眼眶一红,眸中泛着水色,“只是想让您看一眼我的文章,评判一句就好。” 贺云昭心中一颤,这人……这人莫非是来自首的,他已经知道了宋师爷被带过来询问,料到宋师爷会在她面前暴露。 一个有如此才华和能力的人却无法施展自己才能,以至于沦落到贼子手中成了一把暗地里的刀。 他这样爱念书的人,在改动那些古籍之时心中是否也隐隐发痛呢。 “只看一眼就好,我只想要一句状元的评价……” 秦鹤一抬眼,一滴眼泪从他的左眼落下,划过面颊上那颗小痣,眸色水亮,他努力勾起嘴角看向贺云昭。 贺云昭琥珀色的眸子眼含动容的望着他,她为这样的文人惋惜,喉咙滞涩…… 她开口道:“裴世子饱读诗书,学识不比我差,让他帮你看。” ‘饱读诗书’‘学识不比状元差’的裴泽渊面无表情,眼睛却缓缓转动瞟了一眼身侧的贺云昭。 京都大营四品将军.裴泽渊:“嗯。” 秦鹤一勾起的嘴角僵硬在脸上。 第77章 鲁州的烈阳将槐树叶烤的卷边, 蝉鸣使得此刻人与人之间显得更加安静。 月白色长衫的状元郎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轻轻敲着自己的掌心,她眼中满是惋惜与动容,脚下却一动不动。 在贺云昭说出这一句后, 秦鹤一脸上的笑容便僵硬的难看。 他忽然抬头, 苦笑一声, 拿着卷子的手腕垂下, 苍白的手背上粗壮青筋暴起,“唉……” 一声叹息划过寂静, 秦鹤一没有说什么, 他挪动着鞋子往前走了半步。 天生缺陷的脚让他的腿拖在地上, 鞋底滑过青砖时发出毒蛇蜕皮一样的簌簌声。 贺云昭没动, 她不往前也没退后。 裴泽渊的身影蓦然在两人视线交汇处出现。 秦鹤一敛眉垂眼, 两手落在身侧, 没了刚才的惺惺作态,他声音冷淡道:“你知道了?” 贺云昭道:“现在更确定了,你就是‘大老爷’吧。” 她看向秦鹤一的脚,道:“特征明显,加上你的可疑之处,我很难不怀疑到你身上。” 秦鹤一抬起头, 却嗤笑一声道:“你就没想过是你自己对我这种残缺的人有偏见?” 贺云昭眸色清亮, 她扯动嘴角,“没想过,因为我对你没有偏见。” 她看向秦鹤一,淡淡道:“棋差一着, 悔不得子。” 秦鹤一未曾继续说什么,他神色平静,右手拿着那篇文章。 他开口道:“文章是我写好拿来给你看的, 我的死局已定,看不看也没什么所谓了。” 人既已到了面前自然不能任由他离开,裴泽渊已经迈步上前打算将人抓住,交给吴是慢慢审问。 秦鹤一手缓缓松开,宣纸从他手中坠落,留恋的划过指尖…… 裴泽渊抬手要按住秦鹤一的肩膀,就在此时一朵槐花落下! 裴泽渊瞳孔瞬缩,比大脑先一步反应的是身体本能,他手臂一顺势一翻,长刀出鞘,刀光追着花影截断攻击! 铮的一声!一把短刀劈在裴泽渊的刀背上! 秦鹤一狞笑一声,他手背青筋暴起,看起来十分瘦弱的手腕竟然能用力握着短刀残酷的压下! 裴泽渊骤然抬眼,没想到此人是竟是会武的,且水平不低。 秦鹤一也远没有表面上那般威势,他刀口下压的一瞬就感觉到裴泽渊的力道之大,震的他手臂发麻,只能咬牙继续往下压。 刀锋骤然偏了三寸,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响起,本该牢牢抵住的长刀随着裴泽渊手腕一扭将短刀生生隔开。 秦鹤一手臂一阵钝痛,虎口裂开一道血缝,鲜血随着刀柄滑下。 裴泽渊眸色如寒冰凌冽,他浑身肌肉紧绷。 短刀被隔开的刹那,裴泽渊膝盖抬起顶向秦鹤一胸口,同时将腰间刀鞘送上来。 秦鹤一刚握住刀胸口就被膝盖狠狠一撞,他急速后退避开,下一秒裴泽渊已经反手握着刀鞘横向他脖颈。 喉咙几乎能感受到刀鞘袭来的巨大力道,他毫不怀疑这一下若是挨实了喉骨会直接碎掉。 人没了喉骨还能继续活着吗?这个瞬间秦鹤一想不到答案,但他的短刀反手上劈将裴泽渊的刀鞘隔开。 两人交手不过是两三个呼吸内。 秦鹤一竟是会武的! 贺云昭一惊,随即在护卫的掩护下又退回了门内。 秦鹤一甩甩被震麻的右手,从他虎口飞出的血珠随着手的动作摔在地上裂开。 贺云昭震撼的看着眼前的一幕,“秦鹤一竟会武,怪不得他写的是左手字,右手练的竟是武器……” 秦鹤一那些信息在她脑海中滑过,母亲是镖局出身的小姐,对上了! 前方交手的两人短暂的分开一段距离,裴泽渊甩开刀鞘,眼底凶气弥漫而出。 他盯着秦鹤一肯定道:“你要杀她。” 无论是袖中早就藏好的短刀还是方才不断请求贺云昭靠近的行为,无疑不暴露了这一点,秦鹤一要贺云昭死! 秦鹤一嘴角勾起,他嘲讽道:“不明显吗?蠢货。” 裴泽渊没有接他的话,手腕转动,调整好握刀的角度,右脚后退半步。 他要把这个姓秦的剁碎! 爆裂的刀光轰然劈来,秦鹤一毫不示弱的以他手中短刀来接。 令人耳麻的一声金属声后,秦鹤一瞳孔一震!刀断了! 秦鹤一反应极快的用断刀捅向裴泽渊,裴泽渊丝毫不躲,刀势不减顺势劈下! 这一下两人都不避,看看是先被断刀捅了肚子还是先被长刀劈成两半! 秦鹤一咬牙避开,他实在不敢去赌这个人劈不开他! 裴泽渊冷笑一声,凶悍之色在眼底蔓延,他左手托住刀柄,上前一步横刀一扫! 即使秦鹤一退的很快,但胸口仍然被划开一道口子。 突然!他眼睛一亮,只见一人从侧面墙头跳下冲着裴泽渊身后一剑! 咻! 金属穿过血肉的声音,鲜血喷涌而出,裴泽渊后背被溅上大片鲜血。 早就埋伏好的偷袭者胸口炸开一团血,像一个无法关闭的喷泉。 贺云昭放下手,她看看手里的掌心弩,这叫威力小? 她踮脚望了望那侧战况,喃喃道:“这位置也太好了……” 要知道裴泽渊与秦鹤一两人交手,秦鹤一被极度愤怒的裴泽渊打的后退。 贺云昭托着掌心弩瞄了半天,她发现裴泽渊把秦鹤一挡的严严实实的。 但偷袭者出现就截然不同了,刚好把裴泽渊后背挡住,那么大一个人在那,她还能瞄不准? 偷袭者轰然倒地,裴泽渊没有回头看,他眼中只有面前的秦鹤一。 此刻贺云昭与裴泽渊都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秦鹤一要杀贺云昭不是因为报复或者要救人,他这般埋伏一定另有目的。 贺云昭垂眼思虑片刻,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那边的偷袭者虽然没伤到裴泽渊,但还是为秦鹤一争取到了机会,五六个人纷纷从墙头跳下落在秦鹤一身后。 “老大,给。” 秦鹤一从一人手中接过一柄长刀,他抬手刺啦一声撕开衣摆包裹住受伤的虎口,随后紧紧握住刀。 他看向贺云昭,高声喊道:“你猜你能活着回京吗?” 谁都不会料到秦鹤一竟如此疯狂,他跑都不跑,竟然敢带人闯入此处。 哗啦啦一群人从房间跑出来,吴是一脸警惕的带着身后的六个人站在裴泽渊一侧。 贺云昭看看两边差不多的人数,还有护在她身前的两个护卫。 她看向秦鹤一,“你还是猜猜你会被劈成几块吧。” 秦鹤一带来的人再厉害能如何厉害,无非是暗地里养着的武者,但他们这头带的可都是内卫的好手,论起素质可是强上一大截。 贺云昭身前的两个护卫举刀站在她身前,警惕的看着眼前的情景,半步不敢离。 秦鹤一扯扯嘴角,刚要开口,刀光闪在眼前,裴泽渊竟一句话都不说的攻来! 他急忙抬手应战! 眨眼间两拨人已经打在了一起,吴是率先踢翻了一个人,一刀扎在心口! 秦鹤一虽看着脚上有残缺十分虚弱的样子,但竟全是装的!腿短了一寸,并不代表这就是条坏腿,实际上他非常的灵活。 仗着比裴泽渊矮身形瘦弱更加灵活,他几次想要近身缠斗。 裴泽渊也丝毫不收力,全冲着致命位置去。 交了七八招后,秦鹤手腕一翻左手一把匕首再次扎向裴泽渊胸口。 藏武器这一招,他用的极熟练。 裴泽渊看也没看,抬腿狠踹逼的秦鹤一退后一步。 他抬手死死捏住秦鹤一手臂! 秦鹤一甚至来不及感受到手臂上像是被铁钳住的力道,裴泽渊右手握刀挥刀而下! 噗呲! “啊!”秦鹤一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裴泽渊凶悍之气仍环绕在身侧,粗粝的喘息带动胸口的起伏,他抬手一扔,断臂就砸在秦鹤一身上…… 他侧手挥刀一带,直接将另一个贼子的颈部砍断。 很快,众人默契配合将能抓的抓住,有些危险的直接杀死。 吴是下手稍轻一些,有两个人还能救一救。 就在吴是蹲下去查看另外两人伤势时,裴泽渊已经腾出手来收拾秦鹤一,将他另一个手臂也砍下来。 他立在秦鹤一身前,冷声道:“我说要把你砍碎就一定会把你砍碎。” 终于从‘安全屋’出来的贺云昭绕开那些不能看的东西,走到两人身边刚好听见裴泽渊这句话。 她犹豫一下,拍拍裴泽渊因为用力过猛还在细微发颤的手臂,道:“这句话,你没说。” 裴泽渊:“……” 他看向贺云昭用眼神询问,没说吗? 贺云昭摇摇头。 她低头看向秦鹤一,叹息一声道:“请大夫来,别叫他死了。” 秦鹤一满脸冷汗的躺在血泊中,此刻他咬牙不愿叫一丝哀嚎从牙缝中渗出。 接下来的事自然是吴是为主导来接手这些贼人,但他认为贺云昭对案子帮助很大,有贺云昭在他能更好挖出背后的事。 失去手臂的秦鹤一没有被放到大牢去审,而是立即开始救治,吴是怕他真的死了,背后的线索就断了。 在将秦鹤一擒住后,刺史府管家匆忙来报,秦鹤一去小院之前先去了刺史的书房拿东西被刺史逼问了几句,他凶残的用砚台砸向刺史的后脑。 如今杜樊易正在紧急扎针,整个济东最好的大夫都到了刺史府,一部分去想办法给把刺史救起来,一部分在秦鹤一这边想办法止血。 最后还是一位白胡子老大夫拿出了好主意,用烧热的烙铁烙在秦鹤一的两臂伤处,如此止血。 至于止血后秦鹤一能多久,老大夫也不敢确认。 但这不重要,吴是只要秦鹤一能够说完话就行。 还有一位需要审问的是宋师爷,这位第一任‘大老爷’必然知道一些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东西。 宋师爷一大把年纪颓然的坐在昏暗的监牢中,栽了就栽了。 他开口道:“最早我是为赵王殿下做事……” 燕王与赵王便是二王谋反案中的主谋,其中以燕王为主,赵王为从属。 燕王年幼就得太宗皇帝喜爱时常带在身边,很早就拥有了自己的亲卫。 同样是武将的老理国公与节度使萧临在当时都是被他说服,只是老理国公反水,萧临藏的死死的等着翻身。 而赵王与燕王并非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二人乃是因利益结盟。 赵王虽手中无权,也没能接触过太多臣子,但他本人熟读诗书,篡改古籍之事就是由他牵头来做。 二十五年前,宋师爷在赵王的授意下来到鲁州娶妻生子扎根济东城。 两年后利用手里的书局在暗地里制作被篡改的古籍,然后将古籍运往京城一本本送进翰林院或者各种书坊。 这事干了四五年,但是在二王被诛杀后,宋师爷战战兢兢的等着清算。 可实在不巧,赵王府因府中没什么能人,死的比能反抗的燕王府快多了。 人都死了,自然没人查到赵王府这些事。 有些因为在太宗皇帝年间站位导致下不去车的人,一看两王府都被先帝杀死,再也没人提及当年的事了,便感恩戴德上朝为先帝做事。 先帝手段虽酷烈,但都是为了朝堂稳定。 只诛杀首恶,剩下的因为种种原因上了贼船的臣子,他还是很愿意给一次机会的。 于是这些臣子纷纷都像是忘却了自己曾经还与燕王、赵王走的近。 宋师爷等了两年,也没见有人来抓他,于是小心翼翼的关掉了书局,后投身刺史府做师爷。 这一做就是二十余年,刺史换了好多,他一直在这座刺史府辅佐。 本以为能就此终老,没想到还有人不肯放过。 在一个黑夜,一个青年找到了他。 这个青年就是秦鹤一! 宋师爷抬头,他满是褶皱的脸上含着一丝苦涩,问道:“那我的家眷?” 吴是没有回答,只是道:“陛下仁慈。” 宋师爷堆叠成层的眼皮垂下,他颓然倒在脏兮兮的地面上。 终于止血后的秦鹤一躺在床上被吴是审问,“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能说呢,你背后的主子也不会保你分毫。” 秦鹤一脸色比宣纸还要白,他的嘴唇是一种乌黑的苍白,伤口处灼热的痛还在不断传到大脑,他一声不吭的咬着牙,鲜血已经从嘴角渗出。 吴是问道:“说说吧,你是为谁做事?” 秦鹤一艰难的松开紧咬的牙齿,他抬眼看向吴是,这位便是内卫统领。 他神色诡异的开口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贺云昭吗?” 吴是愣住,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秦鹤一扭过头去,道:“我要见贺云昭。” 吴是猛然起身,抬脚就要踹,但看到这人半死不活的样,真是怕他现在立刻就死。 他只能狠声骂一句脏话,再道:“好!让你见!” 贺云昭再次见到秦鹤一的时候,便是这般情景,一躺一坐。 她与秦鹤一保持着距离,虽然他没了双臂,但这人之前装成文弱书生,万一他的嘴会发射暗器呢。 裴泽渊警惕的在一旁,时刻准备着送秦鹤一上路。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秦鹤一仰头,视线犹如毒蛇一样缠着贺云昭。 贺云昭平静的看着他,摇摇头,道:“不清楚,但秦君可愿解惑?” 秦鹤一胸腔一阵钝痛,他笑出了声! “我是漳州人……” 秦鹤一父亲进京赶考途中病死在路上,母亲娘家是开镖局的。 秦父进京赶考前为了凑齐赶考的费用借了一笔对那个时候的秦鹤一来说是天文数字的银钱。 他母亲只能带着儿子回到娘家帮着做事换取银钱来养活两人。 秦鹤一的舅舅人还不错,心疼姐姐辛苦,便一直把秦鹤一与自己的儿子一起带,带着习武练拳。 外甥身有残缺,但若是有个一技之长也能养活自己,开镖局的舅舅能想想到的就只是教习武练拳,将来做个镖师。 秦鹤一的母亲不愿意为娘家增加负担,娘家能够给口饭吃,但秦父欠的钱还要还呢。 她开始跟着走镖,挣的钱一部分还债,一部分给秦鹤一念书。 即使秦鹤一不能参加科考,她仍然希望秦鹤一像他父亲一样饱读诗书,将来做能给小孩子启蒙的先生也不错,总比做个镖师安全体面。 秦鹤一就这样一边习武一边念书,直到她母亲因一次押镖而死。 没什么阴谋,只是鲁州的夏日太热了,她中了暑风,死在了路上,那一年他十四岁…… 拿着自己母亲攒下的银钱一声不吭的离开舅舅家,他绝不要像父母那样死! 秦鹤一仰起头看着头上的帐子,“这一顶帐子价值十五两,而我爹当年欠下的就是这样两顶帐子。” 他嗤笑一声看着贺云昭道:“你们宁肯要一个四肢俱全的蠢货坐在公堂,也不允一个瘸子摸一摸惊堂木!” 贺云昭蓦然打断他的叙述,道:“卷雪轩已经被翻开,在地下查到一个工坊。” 她本就怀疑秦鹤一为何总是在她到卷雪轩的时候从才会出现。 宋师爷招工供后承认了卷雪轩的地下藏着一个工坊,是前任刺史在的时候宋师爷借着刺史贪腐的银子按修建而成。 紧接着他们将刺史贪腐的证据送到京城弹劾,逼迫人离开鲁州,而此时秦鹤一辅佐的杜樊易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任刺史位置。 在宋师爷与秦鹤一内一外的配合下,整个鲁州的官场都能被幕后人掌控在手里,或者说实际控制者是秦鹤一。 卷雪轩这样一座腾空而起的建筑,没人会怀疑它竟然还有地下室,且连接着刺史府内的池子,一旦被发现即刻启动机关,池水倒灌立刻毁灭证据。 当贺云昭带着人按照宋师爷说的方法打开地下工坊的入口,她只进去了几秒钟就飞奔出来。 惨景简直无法形容,之前被端掉的工坊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送走贺云昭等人,真正的工匠全都在卷雪轩地下。 秦鹤一察觉不对劲后第一时间杀死了工坊里的三十多名工匠,尸体便随意扔在那座地下工坊。 经过了鲁州连日来的高温,里面的景象简直没法形容。 贺云昭眼中浮现怒意,她斥道:“你发现不对劲后明明可以自己逃走,为何要杀死那些工匠!” 无论从哪里来说秦鹤一都没必要杀死那些人,若说是防备工匠说出他的身份,可他每次都是带着面具且伪装声音。 况且只要秦鹤一逃走,肯定会查到他身上,杀不杀那些工匠都会被发现,何必多此一举。 秦鹤一歪头,他眸色中带着一种黑,道:“你太聪明了,我怕他们被你发现,只能让他们安静一点。” 贺云昭怒极反笑,她道:“你该怕的不是被我发现,而是被你杀死的工匠不肯瞑目的眼睛!” “你以为将他们的死和我挂钩,我就会愧疚难以摆脱?不,只会让我更加明白你这种人的虚伪可恶!” 贺云昭心中泛起难言的恶心,她深呼吸几下,缓缓恢复了冷静,眸色比火光更炽热。 她道:“吴统领告诉我,他在大理寺做事时,每个贼人被抓住后都会后悔,说自己一生过的多么悲惨,千方百计的为自己的罪行找借口。” 贺云昭看向他,道:“你既有文采又有武艺,即使身有残缺仍有无数方法出人头地,偏偏选择了给缩头乌龟做脏烂事。” 秦鹤一的学识不曾作假,武艺也端的是不俗。 他这样身有残缺却还文武双全,贺云昭只需动一动脑子就能想出好几种扬名的法子。 以秦鹤一的心智,她不信他想不到,偏偏选择了这种方式。 贺云昭倒是想要问一问,他如此怎么对得起他口中上进的父亲、辛苦的母亲,但话到嘴边,她便不想再问。 神色恢复了平静,她淡淡的看着秦鹤一。 这种平静是一种不在乎,是居高临下的、是看不见眼前人,即使眼前这个人做了十分厌恶的事,但是当发现不值得浪费口舌后,此人便蓦然收回一切情绪。 这样的人,才是那种只存在幻想中远高于他的贵人。 血脉难道真的如此厉害吗? 他的主子只是一个不算笨的蠢货,一个蠢到他能探知到一切的隐秘事情的老头! 秦鹤一恍惚的看着贺云昭,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自傲。 贺云昭蹙眉,他在自傲什么? 秦鹤一当然有理由自傲!他看着贺云昭眼睛亮的诡异。 瞧瞧,他发现了什么,一位流落民间只有他猜到身份的皇子! 第78章 秦鹤一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是个聪明的孩子, 念书习武对他来说都算不得什么难事。 学堂里十八个孩子中,只有他一人能得到先生的夸奖,先生讲一遍的东西他立刻就记住了。 先生拿到一份知府大人给的文会请帖, 可以带一个学生去, 这次测验考的最好的学生就可以同先生一起去。 秦鹤一考的最好, 但是先生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抛弃他, 选择了考第二名的那个孩子。 因为他是个天生残缺的人,即使再聪明再努力都不可能参加科考。 一个无法获得功名的孩子, 对先生来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他嘴角勾起讽刺的笑容, 那时的他还意识不到自己的头脑有多好, 于是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心生向往。 就如同幻想富人会多么善良、心情多么平和一样, 在他的幻想中先生是那么的聪明、那么的博学, 他做出的决定一定是对的。 即使先生选了一个远远不如他的人带去文会, 他还会在心中为先生解释。 他不能参加科考,先生带别人去才是最好的,秦鹤一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幻想就是幻想,除非他能一辈子做一个不出学堂的孩子,不然他迟早都会意识到,对那些尊贵之人的向往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十四岁, 他离开了漳州, 他誓要创出一片天来,他绝不要像父母一样死在路上。 他要众人齐声嚎哭、路祭绵延十里的葬礼,他要世人记住秦鹤一这个名字。 在安王李晖看来,只是一次巧合的外出, 他遇到了一个身有残缺但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但于秦鹤一来说,这是他花了几年积蓄才从别人口中得到的冤大头的消息。 李晖出乎意料的蠢,几乎在能接触李晖的半个月里, 秦鹤一终于看清了这些所谓的天皇贵胄不过是一群仗着血脉的猪狗。 因金银滋养出的尊贵之气,细细一瞧不过对脑满肠肥装饰。 李晖太蠢,好在李煌还有些脑子,秦鹤一仅在李晖身边待了半个月就决定换一个目标。 李煌就聪明许多,他甚至生出一种怀疑,开国皇帝自然是神人下凡,但子嗣一代一代传下去,就仿佛神仙掺了人的血,越往下传蠢笨的毒素就越多。 不然很难理解为何李煌还算有脑子,但李晖蠢的那么明显。 秦鹤一十四岁离开舅舅家,十五岁到了京城开始为安王府做事,至今已经十二年。 李晖不知道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他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贺云昭道:“我厌恶的就是你这样虚伪的人,看到我才华不能施展表现的那么可惜,假惺惺送来一首诗,你装的这么好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 贺云昭轻抬眼,她冷淡的扫视秦鹤一残缺的双臂以及他脸上嘲讽的笑容,她道:“不觉得,不过现在看到你倒是感觉恶心。” 秦鹤一冷声道:“你句句良善,盼我前途光明,却不愿我近身分毫,贺云昭,你这出悲天悯人的戏码倒是比琵琶女唱的还殷勤!” 他脸颊抽动死死盯着贺云昭,期待看他露出暴怒的神情。 贺云昭微微蹙眉,她瞧着秦鹤一道:“不愿你近身,是因感觉你热切的古怪。” 她道:“如果你说的想要见我只是为了说这些,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秦鹤一眨眨眼,道:“你不回答我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虚伪吗?” 贺云昭冷静道:“你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 秦鹤一:“你以为我需要你的祝愿吗?我只觉得恶心!” 贺云昭:“这个人必然是了解赵王府的人,才能准确找到宋师爷。” 秦鹤一:“你要是没有家世托底什么也不是!” 贺云昭:“你这样的人不会选择你看不上的人,这个人离权力很近且不会太笨。” 秦鹤一:“你与笨蛋相处不会感觉难受吗?” 贺云昭:“做脏事的人即使立功也走不到台面上。” 秦鹤一:“你也是一个庸俗的人!” 贺云昭:“只有一种可能。” 秦鹤一:“我有能力凭什么屈居别人之下!” 贺云昭抬眼看着他,道:“这个人一旦成功就能给你极大的权力。” 秦鹤一蓦然收了那些愤怒不甘的语气,他恢复了平静,“谢谢你的诗。” 贺云昭轻轻顿首,眼眸随着头颅缓缓垂下,再抬眼时她神情平和问道:“你舅舅一家还在漳州吗?” 两人对话极快,连吴是这个审讯老手都极认真才能跟上。 贺云昭说了很多,每一句都有用。 秦鹤一说了更多,每一句都避而不谈。 可当贺云昭突然问起秦鹤一的舅舅时,吴是后颈寒汗毛战栗,他瞪大了眼睛望向秦鹤一。 秦鹤一的舅舅一家本在漳州,但此刻贺云昭如此问,加上秦鹤一突然沉默,一切都指向一件事。 秦鹤一的家眷在幕后黑手的掌控当中。 贺云昭抬眼直视秦鹤一,她叹口气,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秦鹤一没有说话,他只是闭上眼不再看贺云昭。 他的确比贺云昭更清楚…更清楚李煌的行事风格。 在贺云昭等人从京城出发时,安王府已经做好了放弃他的准备,一个被放弃的人怎么可能留下他的家眷作为证据呢。 李煌不是不信他的能力,只是认为他这种低贱的人太好找到,所以绝对不会珍惜,因为怀才不遇的人大把,他的血脉与权力才是珍惜物品。 秦鹤一虽闭上了眼,但眼前却仍是贺云昭。 三年前,他手底下的人被李煌抽调出去做事,他的人自然是最听他的话,回来事无巨细的告诉他一切细节。 他仅凭这些便能推断出安王府到底找的是什么,加上萧节度使的死讯传来,他便明白这是安王府动手了。 难以想象,无子的皇帝竟然有一个私生子被他们这些反贼藏起来了。 他最怀疑的人本来是萧长沣,身世足够可疑,为此他甚至诈称自己家中舅舅生病要回去探病。 借机去了一趟京城,他看到了萧长沣。 见到的第一眼,他就生出一种恶心感,几乎是在照镜子一样,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幸运一些的自己。 同样的懦弱不甘还有自欺欺人! 他很快发现了萧长沣的厉害之处,萧长沣在京城虽然屡次遭遇危机,但总能得到他想要的,每一次危机结束都能得到好的收获,是那么的幸运…… 唯独一件事……他心心念念的师叔另有好友,对他并不在意。 随着他知道的事情逐渐完整,他开始怀疑皇子就在萧长沣分身边,一定是不被任何人怀疑身世的那个人。 贺家在镇城观供奉了长命灯,他支开小道士看到了贺云昭的八字,与萧长沣同年同月同日生。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在他脑中…… 秦鹤一蓦然开口问道:“我是不是很可笑?” 贺云昭静默片刻,道:“一步错步步错。” 秦鹤一摇摇头,他的说的可笑不是指如今的境遇,是他自己的想法。 明明想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明明厌恶这些权贵愚蠢却还高高在上,但在看到贺云昭的一刹那还是忍不住去想……是他吧,就是他…… 只有皇室血脉才能有如此君子之性…… 他厌恶权贵趴在百姓身上吸血,却还是将那些美好的词汇往一个不知身份的皇子身上推,一厢情愿的认为贺云昭这样的才是皇族血脉。 不可笑吗? 秦鹤一闭着眼睛,两臂处传来的幻痛令他不禁皱眉,却还咬着牙人忍耐道:“李晖。” “什么?”吴是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秦鹤一继续,“我背后的主子,是李晖,安王李晖。” 吴是扭头下意识去看贺云昭,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是如今确定之后还是感到震惊。 贺云昭却误会了吴是的意思,隐秘之事确实不适合她一个小小修撰来听,她略一思索后起身道:“下官先出去清点证据。” 吴是刚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转念一想,秦鹤一既为安王心腹,那必然知道很多事情。 他最急切想要知道的真相就是小殿下的下落,这些不适合让其他人听到。 贺云昭与裴泽渊等人均退了出去,将审讯空间留给吴是。 吴是紧盯着秦鹤一,他想要掏干净所有的真相。 秦鹤一笑笑,“我知道你最想知道什么,篡改古籍之事乃是李晖吩咐我的,他意外得知了赵王府的事情后便一直在筹谋。” 这话吴是不太相信,赵王府的事都多少年了,李晖虽然年纪不小,但当年事发时他也不过十岁,怎可能知道内情。 他倾向于是老安王的手笔,但秦鹤一不说,他也先不问,重要的是小殿下。 秦鹤一道:“三年前,我手底下的人被李晖调走去做事,萧临节度使死之前也是我的手下在跟着……” 他勾唇一笑,面颊那颗小痣在苍白到极点的肤色映衬下显露出一种鬼魅般的气质,令人望之生寒。 吴是打了一个激灵,急忙问道:“萧临……” “萧临藏匿皇子本是为了替燕王府翻盘,熟料先帝下手太快,燕王府死了个透,这皇子就砸在了萧临手里。” “殿下在何处?” 秦鹤一淡淡道:“在萧长沣身边,你们的殿下就在萧长沣身边。” 吴是瞳孔猛震,脑海中开始回忆萧长沣接触的那些人,到底哪一个年龄合适,哪个最有可能! 秦鹤一的话直接把人选缩小到一个极小的范围。 吴是忍不住直接问道:“你知不知殿下如今的身份?” 秦鹤一愉悦的笑出声,忽然间他眼睛发红带着满满的狰狞,骂道:“老子他妈是反贼!你以为我是桥底下算命的,你问什么我说什么?” “可你……”吴是的话堵在喉咙里,方才秦鹤一与贺云昭说话时太像一个怀才不遇的文人。 及至此时,吴是才意识到秦鹤一本人会武,称一句草莽也不为过。 秦鹤一额头冷汗簌簌落下,他整个身体都被汗水打湿。 伤口处被汗水刺激,但已经并不再感觉疼痛,因为伤口本身就足够疼,在止血时又用了烙铁,以至于如今的刺激疼在他的感受中已经算不得什么。 他嘴唇苍白的吓人,扭头看着吴是,深吸一口气道:“艹!你告诉裴泽渊,老子就是武器不顺手,不然一定先砍了他!” 大笑一声,咬紧牙关,“还有贺云昭!写的诗太恶心了,老子一点不感谢!” 他眼睛亮的惊人,即使失去了双臂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他仍然不认输。 吴是离时还听见他在哼歌。 “蚍蜉血溅黄金陛,敢笑青天低——!” “借我三更魂——!” 倏尔声音婉转,“朱笔勾我文——” 秦鹤一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圆润的泪珠滑过面颊小痣,明明是个镖局长大的孩子,偏生的文雅,却又改不了骨子里的草莽习气。 低声哼鸣:“原是蝼蚁书……” 门外贺云昭正在静静等待,边上的属下正在汇报证据。 她耳朵一动,扭头看向房门,秦鹤一在唱歌。 只是听到那句‘朱笔改文’,她还是忍不住轻轻一叹。 “一步踏错……” 勤禾正跟着护卫们一起翻开那些古籍摊在地上。 他看看自家叹气的三爷,抬手擦擦额间汗水。 他安慰道:“三爷,别叹气了,那是秦公子他自己做错了事。” “咱们京城有句老话,一步踏错把脚崴,错了还打错上来,怪不得旁人。”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吴是的视线第一时间移动到贺云昭身上,眼中有探究。 贺云昭招手,问:“大人可问好了。” 吴是点点头,未曾作声,他神色有些紧张。 他走到属下那边细细叮嘱了几句。 片刻后,屋内猛然传来一声惊呼。 白胡子的老大夫急忙跑了出来,惊慌道:“不是老朽之治死的啊!是他自己咬了舌头堵住了喉咙死的!” 众人已经一惊急忙奔向房门,到床榻前只有沉默。 吴是这等经常做事的人才明白秦鹤一此人到底对自己多狠。 咬舌自尽并不会一瞬间死亡,即使失血也很难很快就死,大多是因舌头咬断,血液喷出堵在喉咙里把人活活憋死。 仅看床铺之上,秦鹤一脚下被子平整,他竟是半分挣扎也无,死意坚决! 吴是见惯了生死场面,但如今看到如此情景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震。 从秦鹤一口中得来的线索不断在他脑海中翻腾……萧长沣身边的人……年龄合适的……他之前从未怀疑过的…… 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离开京城的前一日,他在贺府问贺云昭有关萧长沣的事。 那盒棋子蓦然浮现在眼前…… ……“我是个粗人不太懂这些,那棋子看起来似乎很贵,有什么讲究吗?” “那是一副云子,黄龙玉做的,出自永昌,也称为永子。”…… 吴是的眼神缓缓移动到前方面露不忍的贺云昭身上,他甚至有些眩晕…… …… 案子已经查完,甚至还查到了幕后之人的名字—安王李晖。 虽然几人都不太相信是李晖,但秦鹤一是如此说的,即使他们怀疑老安王李煌也不能在此刻说出口。 为免招致非议,回京后彻查就是。 案件查清,贺云昭的泰山稿已经祭完,几人可以归京复命。 但一件大问题还横在几人眼前,刺史杜樊易被秦鹤易袭击,如今还没救醒,眼看着怕是挺不住了。 此事在鲁州官员看来可比什么古籍案要重大的多。 偏偏杜刺史是文官,吴是品级足够但是摆弄不明白此事。 他安抚鲁州官员,建议先由通判处理政务。 通判啪的一拍桌子,怒道:“吴统领,你别给我们来那套虚的!刺史大人如今病危,还是因你们查案子而起,你不给我们个交代,别想离开鲁州!” “说的对,你们过来查案,我们鲁州上上下下没有不配合的!” “可你们先是挖了刺史府,后又害的刺史大人性命垂危,但我们如今连你查的到底是什么案都不知道!” “吴统领,你未免太欺负人了些!” “刺史大人兢兢业业处理政务多年,身体康健的很,如今你们说是贼人袭击就是贼人袭击,那我还说你误伤了刺史大人呢!” 吴是满头大汗的开始劝解,但文官的嘴皮子就是利索,一个个高帽子往他脑袋上扣。 他无奈只好挑了能说出来的实情讲,“刺史府的幕僚秦鹤一是贼人,牵涉进一桩大案,因被发现了踪迹便骤然变脸打伤了刺史大人,刺史大人还在救治中说不定能转危为安。” “大家先不要着急,驻军在安节度使与裴世子的手下十分安稳,鲁州不会有任何震动,只是刺史大人原本的政务还需要诸位费心。” 不曾料想吴是刚说完,众人怒火更盛。 通判骂道:“你还说刺史大人转危为安,真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 “秦鹤一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小小幕僚,听都没听过的人,你说他是贼子,他就是贼子了。” 有人意味不明的来了一句:“秦鹤一从前可是帮刺史大人处理了不少政务,我等怎知留下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坑?” 吴是焦躁的左右安抚,但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就在此时,一道温润声音传来。 “诸位且听我一句!” 贺云昭神色坚毅,眉宇间沉静,她分开人群缓缓走来,青色的官袍上仿佛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她环视四周,眼神坚定,与能看到的每一位官员对视。 道:“诸位就不要为难吴统领了,刺史大人遇刺我等也万分悲痛,请诸位不要口不择言说了错话。” 通判不着痕迹的收回了揪着吴是领子的手,心道,总算是来了一个懂事的人。 吴是这等武将出身,对文官的心思把握还是不够。 他们哪里是为刺史抱不平,他们分明是怕经过秦鹤一插手的政务有什么问题,最后怪罪到他们头上! 贺云昭安抚道:“诸位大人都是耳聪目明之人,想必对刺史府的情况比我们这些外来人还要清楚。” “秦鹤一虽为反贼,但经他碰过的政务都是鲁州的政务,具体有什么不妥之处还需下一任刺史来评判。” “陛下圣明,我等也绝不会办错了案抓错了人,只是如今还需要尽快回京禀报,若是耽搁了时间,朝中有什么事……” 她拉长了音调,温和浅笑着收了口。 他们若是一直不放人离开,那么朝中的大臣们就没有吴是这个武将这么好说话了。 鲁州刺史遇袭,触碰过政务的幕僚是反贼,这是多么大一个把柄啊! 鲁州官员人人都脚下沾了泥。 秦鹤一处理事情这么多年,他们或多或少一定有接触,说不得还给秦鹤一意外透露了什么消息呢。 贺云昭便是要告诉这些人,他们只是查案的,其余事情还是朝中说了算。 回京越晚,鲁州这块肥肉就会越快被人盯上。 鲁州这么多官员身上都有了污点,这么多官位腾出来不知道能喂饱多少人,说不得阁老们都不必吵架了。 通判抬手整理好凌乱的衣领,正一正官帽。 他走到贺云昭面前,心中不由得感叹后生可畏啊。 “贺修撰是明理之人,回京后还请如实回禀,我等都是忠君之臣,万万不敢同反贼有什么牵扯。” “大人不必说,我明白,”贺云昭抬手握住通判的手恳切道:“如今当务之急是稳住鲁州,您一直是刺史大人之下最能稳住局面的人,劳您费心了。” 通判心领神会,他也握住贺云昭神情积极道:“忠君之事,我等理应肝脑涂地。” 吴是看呆了,担心的原来不是杜樊易,是他们自己的官帽啊! 文官还是心太黑了…… “大人,刺史大人醒了。” 吴是给贺云昭一个眼神,贺云昭立刻道:“刺史大人醒了,我与统领大人还有事要去问,就不耽搁诸位处理政务了。” 通判也是笑着道:“劳烦贺修撰将我等的关心传给刺史大人。” 贺云昭点点头。 等到了刺史房间,吴是终于寻思过味来,问道:“大人可有什么话要交托?” 杜樊易努力抬手指了指他身后的贺云昭。 吴是退后一步,伸手将贺云昭推到床前去。 杜樊易受伤太重,年纪又大,大夫都已经摇头。 这临终之言还是贺云昭来听比较好。 第79章 药炉在门外咕噜作响, 大夫眼睛也不眨的盯着火苗,用尽自己毕生所学来煎这一炉最好的药汤。 鲁州的青天—刺史杜樊易正躺在房内要交代后事,大夫实不敢在这等紧要关头表现出任何对此刺史大人的放弃, 他必须一直保持这种这样急切救人的心情。 刺史大人未必会死, 但他如果一个不小心, 可真是会被扣上一个屎盆子。 房间内, 杜樊易的妻女哭成一团,他的其他女儿还未得到父亲遭反贼袭击的消息。 杜夫人边哭边道:“还请大人通融一下, 令人去通知我几个女儿, 好叫她们能见到亲爹最后一面。” 吴是一脸愁容, 此时还是封锁消息的时候, 毕竟鲁州刺史不是小官, 这是鲁州的文官之首, 掌握一州之民生,消息一旦漏出去冲击可想而知。 如今还是稳妥为要,他正愁要如何劝说杜夫人。 随即他便听杜姑娘道:“娘,咱们别为难吴大人了,反贼袭击是大事,若是传出去对整个鲁州都有影响。” 吴是大感欣慰, 没想到杜姑娘竟然如此深明大义。 他刚要开口安抚一番, 又听杜姑娘神色悲伤道:“只是有一件事,我父亲乃是为朝廷才受伤至此,还请您让我父亲走的安心。” 被吴统领推到刺史大人病榻前坐下的贺云昭闻听此言,她眉头轻轻一挑。 这姑娘真是不错, 倒是比她父亲还多出几分敏锐来。 杜樊易虽是被反贼袭击,但他失察容留反贼多年,还让他们碰到了鲁州的政务, 眼皮底下有一个多年篡改古籍经义的工坊他竟然丝毫未曾察觉。 若是没有秦鹤一袭击这一出,杜樊易的官帽也是休想保住的,甚至有可能牵连家人。 反倒是有了秦鹤一这一砸,杜樊易隐隐能把自己摘出来一些。 杜姑娘率先开口要给自己父亲定下一个‘劳苦功高’的评价,便是要提前把杜樊易身上的责任洗干净。 这女孩聪明、果断,青出于蓝啊! 吴是此时也察觉出不对劲,杜姑娘还是青涩了一些,她说话时太紧张,眼眸颤颤,声音也是发抖,十根手指在身前攥到发白。 吴是感觉出不对劲后便闭口不言,他等着贺云昭那头做决定。 杜姑娘名文希,此刻见吴是闭嘴,杜文希忍不住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而另一边,杜樊易慢慢换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头上包着白布,鲜红的血从白布中渗出。 他看着贺云昭道:“老夫托大叫你一声贤侄。” 贺云昭顿首,“应当的。” “贤侄,老夫心知有失察之责,不敢祈求陛下宽恕,可老夫兢兢业业多年从来都对得起鲁州的百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说是不是?” 这话可不能轻易接,从朝廷那边来讲杜樊易罪责重大,甚至能称一声带罪之身。 但是本身他为鲁州刺史多年兢兢业业,如今被反贼袭击也勉强称一句为国尽忠。 贤侄这个称呼可不能接,贺云昭将话在心里转了几个圈才从口里吐出,“您的功劳下官等都清楚,如今您躺在病榻之上,还有什么心愿不妨说一说,下官做不到的便回去请示阁老。” 杜樊易眼神一黯,显是已经明了贺云昭的心思,这是怕他突然提出什么不好应付的要求。 死者为大,历来死在任上的官员待遇都要高一等,若是有什么临终心愿,朝廷也会尽量满足。 就如同贺父当年临死之前挣扎着给皇帝上一封奏表来表示自己不能继续尽忠的遗憾心情,再加上他是在任上才染上的病。 什么都没要才是最高级的要,让人家挖空心思的想给。 但杜樊易如今境况却不同,他身上扯着半个罪呢,此时就不能以退为进,不然便是真的退了。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贺云昭忙起身伸手按住老头的肩膀,“大人别急,躺着说就成。” 杜樊易眼中蓦然冒出大颗眼泪,他请求道:“老夫不是贪心的人,女儿女婿也自有他们的前程,唯独我小女文希还待字闺中,没了我这个父亲她还有什么能依靠的?” 贺云昭心中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为了女儿。 还好还好,最怕不是临终前有放不下的女儿,最怕的是这老头为小辈要什么名额。 要的若是什么官职,她可做不得主。 但要是不答应回京后提起免不得被人弹劾,毕竟人死为大,到时候这个不满足老臣遗愿的锅就死死的扣在她脑袋上了。 她安抚的拍拍杜刺史的手臂,换了称呼:“伯父您放心,杜姑娘乃是大家闺秀婚事必然美满,若有任何不顺的地方,云昭必然为杜姑娘张目。” 杜樊易摆摆手,道:“老夫不是这个意思,你回头看看我小女,你们年岁正……”!!! 贺云昭惊的瞳孔一震,她急忙开口:“伯父说的对,杜姑娘年岁正合适,云昭在此承诺,将来杜姑娘出嫁之时,我愿为兄长背她出嫁。” 杜樊易忍不住面露失望,这都不答应…… 两人你来我往见,裴泽渊已经抱着自己的刀出去找大夫了。 大夫仿佛身后有一只鬼在追,急急忙忙把药熬完端进屋里来。 裴泽渊冷淡扫了一眼后方的杜姑娘,伸手直接将大夫手里的汤药接过来。 一道阴影晃过杜刺史苍白的脸,裴泽渊将汤药往前一递,“伯父,喝药。” 杜樊易抬眼看一眼黑沉沉的裴世子,嘴角抽动着陪笑。 于杜刺史来说有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 坏消息是贺云昭不愿意做他的女婿娶文希,他的请求一个都没得手。 好消息是,他没死…… 被救醒后的杜樊易连喝了两天汤药脉象见好。 他无奈道:“也不知如今究竟是好是坏,倒是活过来了,可朝廷那边说不得还要追究我的责任。” 人死如账销,要是死了还好说,他容留反贼的事就能一笔勾销,还能博一个为国尽忠的死后哀荣。 贺云昭虽不答应婚事,但承诺背着文希出阁。 他对贺云昭的人品还是认可的,有这么一个赫赫有名的兄长在,文希将也是多一个能指望的人。 但如今他没死,这就有点尴尬…… 杜文希嗔怒的瞪她爹一眼,斥道:“爹,你说什么胡话呢!活着当然是好事!” 她往床边一坐,机灵的瞧一眼门外,看到四下无人,便小声道:“贺大人提点我,让我替您写一封请罪折子,我写好后他一起带回京城去,您就放心吧。” 杜樊易黯淡的眼睛豁然一亮,他用力拍着床边,“我就说贺贤侄是个好儿郎啊!” 父女俩像得了从天而降的馅饼一样细细簌簌的笑开了。 …… 贺云昭等人既办完了案子,且鲁州刺史并未丧命。 如今只是由通判来代理鲁州政务,至于杜刺史本人所犯的罪责到底该如何评判这就不是贺云昭等人能决定的事了,这要回京后由阁老们商议决定。 贺云昭倒是能随时离开,可吴是却突然磨蹭起来。 吴是严肃解释道:“我等回京乃是带着重要真相回去,难保路上没有袭击,为保安全还是应当准备好护卫才能上路。” 裴泽渊蹙眉,他有些不理解,“咱们带着的有三十人,我还从驻军里挑了二十轻骑,这还不够吗?” 难道是吴是还有什么差事没完成,还不方便告知他们,于是在这拖延时间。 贺云昭也是好奇的看过去,吴统领怎么奇奇怪怪的。 吴是迎着两人的目光,他下意识去看贺云昭的神色,紧张的心头开始发颤。 他努力控制好自己的心态,尽量沉稳的开口道:“还是稳妥一点比较好。” 随后吴是便推开房门离开,身后的贺云昭与裴泽渊面面相觑。 吴是紧绷着一张脸,脑海中却是无数思绪在不断翻滚。 他曾经离真相那么近,萧长沣身边的所有人他都查的一清二楚,从王公贵族到贩夫走卒…… 唯一不曾被怀疑的贺云昭因为与萧长的交集不那么多而被忽视。 他懊恼的用铁锤一样的拳头砸自己脑袋,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萧长沣住在丁家的时间不多,与贺云昭的交际也不多,但仍然那么热切为他找寻生辰礼物,这多么明显一件事啊! 通了!通了!全都通了! 在准备物资和护卫回京的前几日,吴是总是忍不住将眼神投向贺云昭。 是了……贺云昭中状元的那年恰好是十九岁,京城里不少儿歌都是在说十九岁中状元,算一算岁数还真是对的上。 可如今还有两个重要的地方还没对上,一是小殿下右手臂内侧的月牙形红色疤痕,二是那块玉佩。 玉佩暂且不提,他没在贺云昭身上看到过,以后再找也来得及,但小殿下手臂内侧的疤痕还是能确认一下的。 只是临到贺云昭眼前,吴是额头便泛起冷汗,张口要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感觉他的胃紧紧缩在一起,纠结成一团,这种恶心感在他每个想要开口确认的时刻都存在。 吴是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感,似乎是近乡情更怯,又或许是他太害怕失望了。 害怕看到贺云昭手臂上光洁一片,又扑了一场空。 “吴统领?”贺云昭蹙眉在他眼前挥挥手,“吴统领,问你马车定几辆呢。” 吴是晃神了一下,急忙眨眨眼睛揉按自己的眉心道:“啊,听到了,还是安排八辆吧。” 被抓的贼子中有几人是受伤的,压着回京怕他们死在路上,还有因为护卫增多需要拉着的帐篷和粮食等物资。 贺云昭点点头,随后她招手叫人安排好。 她伸手从裴泽渊手里接过文书,手臂抬起袖子滑落,堆叠的丝绸像是一层层的蜜糖。 吴是眼睛眨也不敢眨的盯着贺云昭看。 一切似乎慢下来,堆叠在一起的衣袖……裴泽渊的唇部缓慢的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贺云昭接过文书,她抬抬下巴,示意道:“还有那边几本。” 她一回头竟吓了一跳,吴统领嗷嚎着抱着自己的脑袋,嘴里念叨着什么东西。 “为什么看不到!” “看不到什么?”贺云昭好奇问道。 吴是狠狠闭眼,他粗鲁的搓搓自己的脸,回:“没什么,我是说看不到太阳。” 裴泽渊仰头看看天空,“都傍晚了哪来的太阳。” 吴是走匆匆忙忙,他步履中透着一股慌张。 傍晚的济东城凉爽舒适,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后才是人们纳凉的最佳时刻。 贺云昭手里捧着文书,她看着吴是的背影若有所思。 下一刻,她垂下头瞧一眼自己的手臂……又很快抬头。 是这个吗? 贺云昭心道,难道秦鹤一告诉吴是的东西比她想象的还多? 秦鹤一是个难得的聪明人,甚至不需要知道他做过什么,只看他的自身的条件以及获得的权力就是知道他这个人心思有多深沉。 能凭借残缺之身得到安王府重用,他一手掌握了安王府最大一笔花销的行动,篡改印刷古籍可是一笔只出不进的买卖。 秦鹤一不仅能握着这条路线,手底下甚至还有得用的大批爪牙,可见其心思敏锐。 这样的人若是因为安王府调查萧家进而发现其中秘密倒也不足为奇。 他这样的人却落得如此下场,叫人连惋惜都开不了口,他做了太多的坏事…… 不过……贺云昭看看自己手臂,秦鹤一竟然能给吴统领提供线索,她着实是没想到。 她以为秦鹤一那样自卑到自负的人不会说出任何线索……… 贺云昭抬眼看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逐渐落下,琥珀色的眸子随之沉静。 等待……懵懂无知的等下去,直到有人将真相摆在她面前…… …… 吴是心焦如焚,但又无法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他只能想办法看到贺云昭的右手臂的内侧。 只要一眼就可以确认了! 文官坐轿,武官上马。 出发时,贺云昭在城门口接受了济东城男女老幼的哭泣送别,每个人脸上都是震惊和挽留。 “郎君不能多留一些时日吗?你还没有仔细逛过济东城。” “贺郎还没喝到我家酒馆酿的酒。” “郎君再多留些时日吧!” “你还没有看过我们这儿最美的景色!” “郎君!” 贺云昭无奈地笑着,她温和道:“济东城如此多姿,昭未曾多待一些时日,心中也是万分遗憾!” “但无奈公务在身,将来若是有机会还要重游故地,诸位不要嫌弃才是。” 说完话的一瞬间,在她的周围就响起了一群群的尖叫声,通判大人也忍不住跟着叫了一声。 “我们等着你再来!” “我那瓶酒一直给你留着!” “不愧是明月郎!” 贺云昭:“……” 众人依依不舍下,甚至马车上又被热情的塞入了不少东西,贺云昭这才终于能坐上马车。 吴是的视线经常的划过贺云昭的马车,他在心中思衬着如何才能不引起贺云昭怀疑的看到他手臂内侧。 待到晚间一行人在野外开始休息时,吴是吩咐人点起篝火。 夜色如墨,篝火在枯枝间劈里啪啦炸开祭奠猩红,贺云昭饶有兴趣的拿着树枝拨弄着火堆。 裴泽渊撕开干巴巴的饼子抹上一点油烤一烤,烤过的干饼子味道会好一点。 他撕了一块递给贺云昭,贺云昭接过放进口中,眼睛一亮,“嗯?可以。” 裴泽渊好大一个体型,却同贺云昭一起缩在篝火旁。 他扭头看看贺云昭,嘴角美滋滋的勾起笑容。 他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吴是打断。 吴是将一串活鱼递给贺云昭,道:“贺修撰不妨试试烤鱼,自己烤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烤鱼的时候为了避免衣袖被火花溅到总会将衣袖撸起的。 胡子拉碴的吴是露出善良微笑,他的牙齿在火光下看起来格外淳朴。 贺云昭接过烤鱼,她笑着道:“多谢大人。” 道谢之后,这串善良的烤鱼就被熟练的勤禾接管。 勤禾摆出专业的架势炯炯有神的盯着火上的烤鱼。 让他来烤鱼! 这东西薄,很快就熟,看他大展身手为三爷加餐! 吴是若无其事的坐在一旁,他脚尖恶狠狠碾出了一个坑! 第二日在一个小镇停下休息,一行人住在客栈。 吃饭时,吴是消失了好久,随后他若无其事的回到桌子上。 他想到了很久之前看到的,文官,尤其还是出身富裕人家的文官,通常居住精细,从来见不得虫子,连夏日的蝉都有人专门去粘了不叫他们打扰睡觉。 一只巨大的黑色蟋蟀突然出现在贺云昭的袖口! 吴是故作惊讶的道:“贺修撰,这有个虫子!” 蟋蟀两只细长的触须微动,后腿高高抬起,它突然被换了环境,本虫难免有些慌张。 “啊呀!” 惊喜的叫声传到吴似乎的耳朵里。 贺云昭小心翼翼的捏起蟋蟀放在眼前,笑眯眯盯着蟋蟀道:“小家伙,你怎么来的呀? 她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笑嘻嘻的捏着蟋蟀对裴泽渊道:“你瞧,这品相不错呢!” “品相?”吴是蒙了,“什么品相?” 贺云昭神情恍然,她扭头对着吴是道:“我小时候玩的东西多,斗蟋蟀嘛,大人没玩过。” 吴是脸上一片空白,糟糕!忘了这是个抛开状元身份其实比纨绔子弟还能玩的公子哥了! 贺云昭还用指腹摸了摸这小家伙的背,兴冲冲的眼睛垂下后滑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吴是不放弃,他坚定认为是自己没有找好方法,又无法与贺云昭明说。 突如其来的要求必定会被怀疑,若是贺云昭不是小殿下,那岂不是泄露了秘密! 在第七日的夜晚,众人在破庙中休息。 吴是的眼神不经意滑过贺云昭,他是找贺云昭掰腕子还是劝说贺云昭换衣服,那个更合适一点呢? 贺云昭盘腿坐在垫子上拿着一根小木棍玩小蚂蚁,本来是想要看书的,但是她真怕吴统领不管不顾的一盆水泼过来,那她的书可就遭殃了。 只是,总感觉她似乎是忘了点什么,什么呢? 她琢磨一会想不起来,干脆放弃。 伸手放了一小块饼渣在蚂蚁的去路上,然后看着它跑回去找其他蚂蚁来搬走食物。 “表哥。” 檀木馥郁暗香般的声音传来,裴泽渊落坐在她身侧。 热度透过薄薄一层衣裳传来,贺云昭继续看着小蚂蚁,没说什么。 裴泽渊轻轻抬眼,眼神扫过对面的吴是,他一手抚在腰间。 他的指腹从抽出的匕首上划过,幽深的眼神扫过吴是及他那几个手下。 “他这几日总是在暗处看你……”裴泽渊低声道。 贺云昭:“……”她就说感觉忘了什么! 她心里清楚吴是为何有如此举动,但裴泽渊不知道啊! 一路上察觉到吴是行为古怪,裴泽渊脑袋里不一定想了什么呢,他能忍到今日……也不容易…… 她扭头,看见裴泽渊紧绷的下颚、黑沉的眼眸。 心中无声的叹口气,计划不如变化快啊。 她抬手拍拍裴泽渊的手臂,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吴统领应当没有恶意。” “贺修撰,咱们来掰手腕吧!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吴是如此说道。 贺云昭笑着道:“好啊。” 她撸起袖子,月牙形的红色疤痕在手臂内侧乍然显现! 第80章 男人们凑在一处便像是街面上的流浪狗成群结队的出去玩, 不论玩的是什么,他们总是兴致勃勃到令人怀疑脑袋里缺根线。 在吴是邀请掰手腕的前一秒,其他人早就四处玩开了, 烤火的、吃东西的都是性子沉闷的人, 但凡是个能吭两声的早就凑在一处瞎玩了。 勤禾都凑到一旁去看两人斗鸡。 护卫们围成一圈, 中间两人摩拳擦掌, 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一搓,然后抱着自己一只脚, 膝盖高高的翘起, 像是公鸡叨人的喙。 一圈人起哄着支持自己人, 旁人扯了勤禾一把, 起哄道:“勤禾小哥, 这边开盘子, 你也下两注?” 勤禾脑袋摇的像是铃铛,两眼一闭宁肯不看也不下注。 “小抠门,你这性子怎得不随你家大人。” 勤禾是任由旁人如何说,都是坚定的不下注。 他们这一帮人看似都是几位大人的下属,但勤禾可明白的很,人家叫他一声勤禾小哥是看在三爷的面子上。 要是换了别的场合遇见, 人家是官爷, 他是奴婢,哪能混为一谈。 他手里可没有多少银钱能跟人家玩两把的,要是三爷下注还好说,他能跟着添几个零头。 赢了当是赚了, 输了三爷顶多笑骂他几句,亏的银子也不会叫他拿。 想到这,勤禾就对旁边劝自己下注的侍卫大哥有些躲闪, 他急忙回了贺云昭身边侍奉。 要说不参合斗鸡这种玩闹的只有少数几个性子沉闷的还有三位大人。 吴是自己心里压着事,别说玩了,就是旁人说话的声音耳朵里都有些听不进去,他急的耳朵眼都上火了,鼓起一个小红包。 火疖子长在了耳朵眼里,这谁听过? 裴泽渊不去,是他这人本身性子就偏沉,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何况他眼睛里还盯着一个人呢,吴是! 从鲁州出发开始,他就发现吴是态度古怪,几乎是时时刻刻的关注着贺云昭。 案子已结,功劳也是他们三个人分,那这吴是闲来无事一直关注贺云昭做什么? 裴泽渊不作他想,警惕了好几日,他想不出什么阴谋来,便只当吴是对贺云昭图谋不轨。 吴是长的就是一副恶人面,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盯上了贺云昭,但裴泽渊心想,有他在吴是就休想得逞! 刀刃磨的锃亮,他小声提醒贺云昭后,等的便是吩咐。 贺云昭头疼的按住裴泽渊。 这厢几次三番想要使出计谋都未能成功的吴是终于决定直白的开始行动。 他就是要看贺云昭的右手臂上到底有没有月牙型的疤痕,即使经过分析小殿下很可能是贺云昭,但没有标记,就什么都做不得准。 掰腕子开始,吴是的眼睛就一动不动盯在贺云昭的手臂上。 贺云昭手腕翻转,拢一陇衣袖,丝绸的衣裳堆叠出雅致的弧度,吴是甚至开始气这宽袍大袖。 时间在此刻凝滞,吴是恍惚间感觉耳朵在痛,眼前的眩光令他瞳孔散开,升起的晕眩感叫他几欲窒息。 在那片白光中,他看到最想看见的东西—贺云昭手臂内侧的月牙形疤痕。 吴是甚至以为自己脱口而出的问句是有什么孤魂野鬼上了他的身,掌控着他的身体开口道:“这是?” 贺云昭低头瞧一眼,她随意道:“哦,小时候不知道怎么弄的疤吧,我一直以为是胎记来着。” 月牙形的疤痕呈现出一种暗红色,没有疤痕增生的狰狞,几乎像是一块紧贴在肌肤上的嫩肉。 可不是普通的月牙,这是用来辨认皇子身份的月牙!是大晋的明月! 贺云昭伸出手来,用掰腕子的姿势抵住吴是的手腕,她玩笑道:“吴统领,你可要让着我点,在下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啊。” 吴是没有说话。 在裁判勤禾的一声令下,贺云昭手臂用力直接将吴是的手臂压倒。 她惊讶一笑,“大人,您这放水放的也太狠了。” 吴是没有作声,他垂下的左手上青筋根根暴起扣着膝盖,指甲透过裤子扣在了肉上,他极力压制着震惊到失态的感受。 他嗓音嘶哑,“我出去走走。” 说完这句话后,吴是便招手叫一个护卫过来扶自己一把,他道:“坐的太久,腿麻了。” 他浑身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力气,连灵魂都在震荡在身体之外,遥遥的用几根丝线控制着身体,灵魂和□□在此刻分离。 眼前青年笑时眉毛的弧度,那标志性的耳朵,耳垂厚略宽…… 他恍然间突然明白了为何在某个时刻会感觉贺云昭很眼熟,因为眼前青年的皮相似陛下,而神态却是随了先帝! 耳鸣声逐渐远去,侍奉过的两代帝王的身影逐渐与青年合为一体,身影消退,眼前是神色无奈玩笑着的贺云昭。 为了避免在贺云昭面前失态,他极力控制好自己。 脚下软软的被人搀着出了破庙的门,他抬手一指,“把我送到那边去。” 护卫一瞧,那边恰好有棵大树,有些纳闷的搀扶着首领走到郁郁葱葱的大树下。 吴是摆摆手,将手下打发走。 他脚下慢慢恢复了力气,靠着大树缓缓跪坐,他还需要这棵树给他一些支撑。 似哭似笑的声音从口中溢出,五官纠结成一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口中喃喃道:“陛下……陛下……臣不负陛下……” 念的不是如今京城的陛下,是他的那个陛下,是躺在皇陵里的先帝! 他抬手盖住脸,眼泪从指缝中喷涌而出。 这个看起来粗糙狠厉的汉子,此刻哭的仿佛回到他十七岁那年第一次犯错。 还是王爷的先帝一脸嫌弃道:“傻小子,哭的真丑,下回打回来就是,只要他们不弄死你,你早晚弄死他们。”…… 先帝耗费了无数心血才得来的皇位若是最终还是到了敌人手里,那吴是死都不敢去死啊! 将来阴曹地府他该如何面见先帝呢! 要是那些个被先帝弄死的王爷们联手在地府嘲笑先帝,吴是都不敢去想那样的场面。 还好如今找到小殿下,年纪对的上,疤痕对的上,加上萧家与安王府的行为还有秦鹤之的临终之言…… 他几乎能肯定,贺云昭就是小殿下。 只是还需回京后重新确认一番,吴是已经决定好先一步告诉陛下,然后一同确认。 贺家的老太太乃是襄王的大女儿,襄王辈分高地位高,不能随意对待。 要说贺家参与了谋反,这事吴是都不信,从贺家两代人崛起的时间以及去世的时间就能推定出他们家绝对不可能掺和进去的。 何况贺家除了贺云昭便是一门的女眷,就算是想要掺和进来恐怕都就会被人拒绝。 吴是心有怀疑,是不是贺家也不知道贺云昭的真实身份,要真是如此,那可就难办了…… 另一边,破庙里的贺云昭看着吴统领出门的背影,问道:“这是怎么了?” 勤禾挠挠脑袋,道:“许是吴大人要出去散散心,毕竟输给了三爷你。” 贺云昭无奈道:“吴统领是让着我,要是真用力,我哪能掰的过他。” 裴泽渊看着出去的吴是若有所思,他眼中依然带着警惕,摸不准吴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贺云昭一眨眼的功夫,裴泽渊已经去而复返。 贺云昭好奇的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裴泽渊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纠结、困惑、震撼、恶心、嫌弃,他抿唇艰难的组织了一下语言,他凑近后低声告诉贺云昭,“他好像是因为输给你,所以哭了。” 他脸上的震撼久久未曾散去…… 庙外浠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还在外面收拾马匹的护卫们一一窝蜂的钻进了庙里。 贺云昭不欲多待,味道实在难闻,好在勤禾人如其名十分勤快的将原本是僧人居住的房间收拾了一间出来。 贺云昭便自己住在旁边,众人也很是习惯,如贺云昭一般好伺候的文臣已经算是少有了。 刚收拾出来的破旧房间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炕上收拾的干净一些,铺盖铺在稻草上免去了潮气侵身。 贺云昭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纸糊的窗子早就被侵蚀的差不多,要是没有这窗框子真和露天席地没什么区别。 窗外昏昏暗暗,雨滴砸在地上便是一个小坑,湿润之气扑面而来,下雨是一件很吵的事。 她抬起手臂搁在了窗边,下巴搭上去,眼眸空空的瞧着外面的小雨。 长长的眼睫被湿气浸染,于是浓密的睫毛更加黑沉,眼眸中似乎随着下了一场雨。 裴泽渊进门时眼睛看到就是这幅景象,贺云昭沉静的趴在窗户边上,她看着传窗外的蒙蒙细雨,眼中似乎谁也看不见,清清冷冷的仿佛一块冰。 他没有走近,驻足在门口片刻后才转身离去。 贺云昭的眼角余光瞧见了他,但并不想开口说话,她想要安静的看一会儿雨,短暂放空后再去慢慢思考。 她就这样看着、思考着,反复揣摩着,直到手指有些发冷,才恍然待了好久。 簌簌撒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静谧的氛围被破坏。 贺云昭扭头去瞧。 裴泽渊甩甩脑袋上的雨滴,他看着贺云昭,嘴角下意识弯起,眼睛被润的十分明亮,冷白的肤色在此刻并不显得冷淡,或许是眼神太过亲近。 贺云昭往下一看,他手里拖着一一大堆枯枝和两个不太结实的椅子。 裴泽渊道:“外面下雨柴火不好找,我绕了一圈看后面的柴房还有点枯枝,刚好给你烧个炕。” 贺云昭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调侃他道:“田螺小子,快点火吧,我还等着你烧的热炕呢。” 她这样一笑,清冷之气消失了大半,等到她盘腿坐在炕上啃肉干时,仙人总算是下了凡。 裴泽渊嘴上也跟着用力,他一手拽着椅子一脚踹过去,等椅子散架后踹一踹再折一折,塞进火道后再将枯枝也塞进去。 破庙里的火炕自然没有富贵人家那般讲究还要将火道口放在外面,为了冬日不在外面吹冷风,这是火道口是放在屋内的。 贺云昭就一边啃着肉干一边看裴泽渊手脚麻利却不太熟练的干着活。 好在这烧火的活计也不需要多少技术,只要把能烧的东西塞进去再点上火就可以。 裴泽渊掏出两样东西,一小瓶火油和一个火折子。 小心往枯枝上倒了小半瓶火油,他鼓起腮帮子吹着火折子。 蹭的一下!火花冒出来,映红了整张脸,即使火花突然出现神情也丝毫未动,深邃的眉眼在红黑映衬下更显专注。 唇缓缓收回,他将火点好。 如果忽视他此刻是在烧炕,那美的就像一幅画。 裴泽渊的想法似乎总有惊人之处,甚至好多时候是出乎贺云昭的预料的那种。 如果是旁人进门时看到贺云昭冷冷清清的趴在窗边思考,有的人会询问在想什么然后试图开导一二,有的是默默出去给她让出自己的空间。 而裴泽渊想到的是,看起来有点冷,点火烧炕吧……. …… 第二日,众人稍晚一些才出发。 昨天下了雨,官道上泥泞的很,马匹走起来费力,要等日头出来后地面晒干一些马才走的稳。 裴泽渊发现吴是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了,着重保护贺云昭的车架。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是防备心更深。 同为武将,好多举动都能看出来一些。 吴是后知后觉自己被裴世子给盯上了,在他提出要给贺云昭换一个马夫的时候,裴泽渊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被盯的汗毛直立的吴是想要找裴世子说些什么,没想到最先开口的却是贺云昭。 贺云昭脸上有些纠结,她委婉道:“吴统领不必如何照顾下官,下官虽是文官但是身体康健,区区路途还是能够承受的。” 吴是尴尬的轻咳一声,道:“咱们走的快了些,怕您……你累到,在能够保证的情况下还是过的舒服一些吧。” 贺云昭无奈拱手道:“您体恤下官,下官心中感激,但您这般总显得可疑了些,再这样下去世子都要怀疑您是不是独吞功劳了。” 吴是直接忽视了后句后,心中道,我才是那个下官啊! 不过……吴是看着贺云昭谦和的神情,眼眶一热,又有点想哭了…… 太像了,太像陛下了,和陛下长的一摸一样,眼睛不太像,应该是像先帝了…… 吴是小心翼翼的藏着心里的大秘密,要等到回京后告知陛下,还要防备着队伍里有人对贺云昭不利。 他忙着照顾贺云昭、保护贺云昭、防备队伍里有坏人、骑马赶路、找机会和裴泽渊解释但因为不能说出口就显得有些挑衅…… 吴统领偷感略重且很忙。 一行人回京城的速度稍慢一些,马车比离京的时候多,加上还有马车里的受伤的囚犯。 出发四日后,贺云昭看到道路旁眼熟的一片果子园,她记得去的路上也看见过这果园,只是急着去鲁州,未曾停下。 正好天色临近傍晚,一行人便留下休息。 此地的果园乃是一富户的庄子,因临官道常有旅人在此停留歇息,这家的主人干脆就把两间院子改成了客栈。 贺云昭吃过饭后便同裴泽渊一起在果园散步。 吴是厚颜跟上,他无视裴泽渊的冷眼。 闲聊间,贺云昭一扭头瞧着旁边被摘干净的两棵树,她有些好奇,便问仆从:“怎么只有这两棵树被摘干净了呢?” 仆从道:“前两日来了一群押镖的,正好在这停留,便买了两棵树的果子,他们人多大半天就吃完了。” 几人走了两步,神色一顿,突然同时停下。 吴是神色一厉,他问道:“小哥,能跟我说说那些镖师吗?越详细越好。” 仆从不敢隐瞒官爷,将记得的细节原样复述,从衣着人数到停留在此都做了什么倒了个干净 裴泽渊从仆从说到这些人穿着起眼神一凌,直接问道:“这些人往那个方向走,可曾问过路?” 仆从挠着脑袋,他紧张道:“问倒问了,问的是从那条路回京最近。” 贺云昭抬眼,“押的是什么东西你看见没有。” 仆从脸上一片空白,也察觉不对劲了,他咽一口口水道:“就一个马车……” 三人面面相觑,果然是来了! 压着这么多贼人回京,已经从秦鹤一口中得知背后之人是安王李晖。 贺云昭心想,如果她是安王府的人,必然也会选择在他们这些查案的人回京城把人留下。 暴露出来的才是罪责,如果被牢牢掩盖,那人就是干干净净的。 实际一路上他们一行人都在防备这件事,前后都有斥候探路,最怕不是被人袭击,最怕的是别人有预谋的埋伏。 倒是没想到这些人出发的如此晚,竟然就在这里碰上了。 裴泽渊当即道:“我带人护送贺大人和证据回京,劳烦吴统领押解犯人。” 他给贺云昭使了一个眼色,若要避免被袭击定然要兵分几路回京, 案子如何不重要,贺云昭安全回京就好,只有他自己来保护才能放心。 “不行!”吴是大喊一声,他眼中藏着警惕,“我同贺大人一起带着证据回京,世子战力无双,留下迎敌正好。” 他必须亲自保护小殿下回京才能放心。 裴泽渊神色一顿,吴是如此古怪,不会是要对贺云昭不利吧…… 吴是也是暗自警惕,世子爷怎么扒着小殿下这么紧,虽然世子是没有任何理由害陛下的孩子,但万一……万一世子与贺云昭有旧怨呢…… “我骑术好,带着贺大人回京城及时把证据交给陛下,吴大人吧就带着其他人走小路避免被袭击。” “不不不,我必须亲手把证据交给陛下,世子您押解贼人我才放心。” 就在两人神色紧绷的靠近前一秒,一只手蓦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安静。”贺云昭冷淡道,看看裴泽渊眼神警告,再看看吴是轻轻顿首。 “两位不必争吵,听下官一言如何?” 两人齐刷刷道:“好。” 贺云昭拿出两个橘子来放在桌子上,她指着其中一个道:“这是追杀的人。” 她指着另一个道:“这是我们。” “他们并不知道我们走到了哪里,只能是沿途不断的询问,确定我们走到了何处,然后暗地里派人盯着最后再袭击。” 安王府派出的人又没有定位,怎么可能准确知道他们的位置。 别说贼人了,如今这破道,他们都要靠队伍里有经验的人才能辨认出自己所在位置。 “所以这些人曾经来过这,那必然是先往我们之前到过的地方去问才能知道我们具体到哪。” 他们是自鲁州向京城,贼人是自京城向鲁州,那么中间的果园就是唯一一个两方人马都到过的地方。 他们上一个停留的地点是梅镇,贼人要到梅镇之后才能知道他们的位置。 贺云昭道:“这样一来他们就必须追上我们才能袭击。” 裴泽渊眼睛一亮,“所以你的意思是?” “没错!”贺云昭拿起代表‘贼人’的那个橘子,“如今他们在明,我们暗,何不反客为主呢?” 吴是惊的瞪大眼睛。 谁说他们只能被动等着追杀,主动设埋伏不是更好吗? 从果园往京城方向走有一道靠近山坳的官道。 吴是便提出,“我们人少,滚石恐怕设置不了,弓箭倒是可以。” 裴泽渊道:“可以设绊马索。” 贺云昭左右看看,她有点怀疑自己的道德底线,她小声道:“他们人不多,为什么不能直接在他们歇脚的地方下药呢?” 蒙汗药手头没有,但……“咱们又不需他们活着……” 裴泽渊瞬间扭头,他雀跃的夸赞道:“贺大人智慧无双,不愧是状元郎。” “哎呀,小道小道,不值一提。”贺云昭谦虚道。 吴是呆住了,他看着贺云昭的谦逊神色,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个陛下内里却是先帝。 计谋一出,很快执行。 吴是感觉自己这辈子白当官了,他第一次这么轻松的收拾了来袭杀的贼人。 解决了这些人后,一行人很快回到京城。 吴是急切的请求进宫 。 他砰的一声跪在太极殿内,泪眼婆娑哽咽开口道:“臣幸不辱命,已探到小殿下下落。” 80-90 第81章 七月的京城沉浸在暑气中, 宫墙夹道之间仍然蒸腾着白日的余热。 吴是抚了抚腰间的金螭令牌,衣裳的下摆早就被汗水浸透贴在胫甲上,望着眼前双联如意宫灯照不明的青砖路, 他喉头艰难的滚了滚。 手里捧着的黑木盒子中满满当当的尽是案子的证据, 从证人证词到各种人的画押都按顺序放好。 贺云昭与裴泽渊身上另有礼部及兵部交办的差事, 进城的时间卡在了锁门前, 此时到衙门去自然不大合适,两人便回家修整一夜, 待明日再去衙门述职。 至于御前奏对之事, 两人是默认先交给他的。 表面是考虑到他才是接下查案差事的人, 秦鹤一临死前讲的一件事只有他这位统领大人才知道, 隐秘之事本就该避开他们。 这两人相信他不会仗着提前在御前奏对便侵吞二人功劳, 何况有裴泽渊这位陛下外甥在, 他也不敢侵吞功劳。 吴是若是心中未曾压着这一件大秘密,定然会感念二位同僚的信任,选择带着两人一同在御前奏对,陈述功劳之时还是本人在场效果更好。 但因这一件隐秘的事,吴是便顾不得那些同僚间的人情世故了。 他满脑子只想着早点进宫将此事禀给陛下。 鞋底碾着青石砖,吴是数着心跳走过最后二十块方砖, 守门金鳞卫提着的灯笼正将朱雀纹照的猩红。 吴是眼前晃过的是贺云昭的面孔。 在埋伏贼子之时, 众人商议好具体计划后便迅速开始实施。 吴是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遇到追杀不需要逃跑不需要躲避,而是反客为主的借着信息差去埋伏贼人。 埋伏的客栈选在一个小镇,在贼人全部进入客栈后, 裴泽渊手下的斥候将贼人放在外面的马车行李翻个遍,确定了这群人当真是安王派来的贼子后,客栈后厨便立刻开始行动。 药材配置的简单, 不过是找药材店出示令牌后买下了全部剧毒、安眠的草药,将草药煎出汁水后混在凉茶中。 凉茶苦涩清凉,无论味道多难喝都能称是店家的独特秘方,碍于暑热,贼人必然会喝下。 这就是心理上的拿捏了,吴是等人猜到有人会来追杀他们自然是心怀警惕,每到一处都细细查探。 而身负追杀之责的贼人们是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被反向埋伏。 贺云昭的计策不仅出乎意料,甚至还成功打了一个心理差。 贼人全军覆没自不必说,随行的内卫以及裴泽渊手底下的亲卫虽都是见过血的人物,但是反过来埋伏贼人还是第一次。 在准备阶段就有些按耐不住的兴奋,吴是对着几个明显有些兴奋过度的人踹了几脚,这才算是压下他们激动的氛围。 有些人喝了凉茶不一会儿便捂着肚子倒下哀嚎几声后死去,而有些人则是不爱喝凉茶,看到此等诡异景象后起身抽刀警惕的看着四周,而最后这些人自然是不足以与内卫等抗衡的。 他们甚至还游刃有余的留下了两个贼人,卸去行动能力后上枷,如此又是两个活的证据。 在众人兴奋嗷嗷叫唤时,吴是也有些心潮澎湃,但他一个转头便瞧见了贺云昭的神情。 谨慎的、严肃的、沉静,没有行动后的兴奋,贺云昭只是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挥刀非嗜杀,而是事有所迫。 吴是几乎下意识就压迫呵斥兴奋的护卫们,但是刚要开口却被贺云昭按下手。 贺云昭微不察的摇摇头,待众人收拾好残局后,她才在无人处对吴是说,“他们激动的嚎叫,也不是嗜杀之性,大人瞧瞧喊叫那几个都是年轻的小子,杀人怎么会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呢,不过是以高昂的情绪掩盖自己不适罢了,还请大人不要苛求他们。” 吴是心中实在疑惑便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贺大人也是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人,怎不见激动之情,反倒如此沉静。” 若说最该兴奋激动的就是贺云昭了,他的计谋大获成功,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素来是无法体会到生命之珍贵的,而贺云昭却如此慎重。 吴是实在是好奇贺云昭是如何想的。 贺云昭抬眼道:“孝经有云,天地之性,人为贵。” 在天地所具有的各种特性中,人的生命是最为珍贵的。 在这个瞬间,吴是被贺云昭眼中宏大的世界震撼到心脏停摆,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何在心中叫他小殿下,像是认定贺云昭。 不是因种种证据指向,而是眼前的贺云昭几乎是他最期盼的那种君主。 既有先帝的雷霆手段又有陛下仁厚宽和,这几乎是忠诚的臣子最期盼侍奉的那种帝王。 而这样的帝王,历朝历代找一找,屈指可数。 臣子怎能选择君主呢? 吴是在心中为自己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感到羞愧,他甚至生出一种心虚来。 他甚至想出几种阴谋来解释贺云昭手臂上的月牙型疤痕,或许是贼人故意布下疑阵,或许只是巧合。 毕竟只知道小殿下手臂上有一个月牙形疤痕,但却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月牙,圆一点的也是月牙,窄一些也是月牙,月牙还有好多形状呢…… 但符合一切条件的只有贺云昭,年纪符合……在萧长沣身边被萧长沣多次靠近……秦鹤一所说的在萧长沣身边的人……手臂内侧有月牙形的疤痕,且看疤痕颜色年头很久,久到成为了一个像是胎记的痕迹…… 砰的一声,吴是重重的跪在太极殿内,开口说话的瞬间一种复杂的情绪笼罩了他,哽咽道:“臣幸不辱命,已探到小殿下下落。” 李遂一惊,他豁然起身快步走到吴是身边,一把把人拉起,“快讲,到底在哪?” 吴是深呼吸一口,道:“陛下,臣往鲁州查案,不仅查到了篡改古籍的幕后黑手还查到了刺杀萧节度使的凶手,据鲁州的贼人头目交代,背后的主子便是安王!” 李遂心头一震,仿若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心脏。 他是极不愿意在宗室近支中挑选嗣子的,能称的上是近支的都同他父皇有过一些争端。 唯一一个站在他父皇那边的皇室血脉便是曾经的孝安公主,那位因为身体不好比父皇离世还要早许多。 但即使再不想,他也要考虑到皇位传承,抛开一个皇帝的立场来看,在庆王与安王中他自然是更加喜欢安王这个温和待下的侄子。 可若是考虑到嗣子人选,父亲已逝的庆王才更加令人安心。 如今听到幕后黑手即是安王,李燧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安心感。 下一秒便有些惭愧,原来他在心中也一直防备着宗室。 他自己如何无所谓,但绝不允许父皇的香火祭祀出丝毫问题。 李燧叹息一声,他表情复杂道:“原来如此,朕也该猜到……”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朕的皇儿何在?” 吴是喉结滚动,欲要开口道出名字但还是按捺下自己急躁的心情,推测只是推测…… 他不能影响陛下的判断。 “臣自开始查探小殿下下落开始便将范围固定在京城,同时以萧家所有人的活动范围来圈定人选,年纪符合者共有四十七人。” 因不确定小殿下的出生月份,根据对褚娘子产期的估算,这里的年纪符合便是在那一年中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中出生的男女婴儿。 “其中身世有瑕者有十六人,臣一一查探均无任何嫌疑。” “又从萧家接触的人入手,共查三十二人,经过问询无任何嫌疑。” “就在臣已经放弃之时发现一个被忽视的地方,萧家曾与贺云昭接触过,臣便前去问询,只从贺云昭所言中,臣发现她所陈述的人与臣所查的人截然相反,一人怎么会对待一个人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态度呢。” “此时,臣心中已经隐隐有所怀疑,但并未形成想法。” 听到此处,李燧心头一跳,惊的瞳孔扩大。 他不由得捂住心口,为心头那个猜想而震撼。 吴是抬起头,神色严肃道:“臣在鲁州查案期间,历经波折终于将贼人头目擒获,并在他临死前获得重要线索,萧家在京城接触的人,不引人怀疑的那个人。” “臣心头隐隐冒出一个人的名字,但并未擅自确定,考虑到未经查探不好宣之于口,于是臣用尽办法去确认。” 李燧忍不住催促道:“你快说啊!” 吴是眼中冒出点点星光,他恍惚道:“臣在一人手臂上看到了月牙形的疤痕,疤痕看起来时间久远。” 若说刚得知有个孩子的时候李燧激动到晕倒,但此刻可疑人选即将出现时,他反倒是冷静下来。 这似乎也是某种程度上的为父则刚吧…… “是谁?”他心头依然冒出一个名字,与吴是一同去鲁州的…… “贺.云.昭。” 这三个字尘埃落定时,吴是仿佛虚脱了一般浑身是汗,又仿若是卸下一个巨大的包袱浑身轻松。 他手背上传来巨大的力道,低下头一看,他的手正被陛下握在手里,力道大的仿佛不是那个文文弱弱的陛下。 李燧手臂微微发颤,心头甚至猛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恐惧。 他甚至想要怨怪一句为何不查清楚再告诉他,他怕的是查探之后的失望,更怕惊喜落空后的疯狂。 前朝曾有皇帝因无子选择宗室子为嗣子,但此子上位后为了把自己的父亲封为皇帝与朝臣博弈几十年,最后甚至把另一位皇帝移出太庙将自己父亲的牌位欢天喜地的放进去…… 作为一个无子且精神还算稳定的皇帝,李燧的心态已经很好了,归功于他身为独生子收获到的父母的关心还有温柔体贴的皇后给他的温暖照顾。 但他真的不太确定,若是经历了这样如同丧子的失望后,他还能不能保持理智。 如果贺云昭不是他的孩子,他真的还能继续做一个合格的皇帝吗? 他会不会想要去求仙问道或者做什么祭祀求子,他真的不能对自己放心…… 翕动的嘴唇暴露他震荡的心情,修剪整齐的指甲力道大到要嵌进吴是的肉里,皇帝喉间溢出一个字:“查!” 吴是跪地磕头领命,他眼眶泛红退出太极殿。 在他走后,李燧挪动着发麻的双腿缓缓走到龙椅下的台阶旁。 他伸手撑着地面慢慢坐在台阶上,呼吸响在耳边,眼中情绪复杂,无措居多欣喜次之。 李燧喃喃道:“梦里不知身是客,有子方觉梦为邻……” 他两手交握在额前,“父皇,求您保佑此事成真。” 不要让他仅享受片刻的梦境欢愉,醒来还要面对清醒的痛苦…… …… 贺云昭心中清楚,如果不出意外,此刻吴统领正在查她、查整个贺家。 她冷静的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她的身份一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无论是声名还是安排的后手都无法完美解决这种隐患。 但只要有皇帝为她背书,只要有皇权的守护,她的身份就绝不会隐患,不会有人敢当面叫破她名字。 即使陛下不准备认她这个‘儿子’,但只要对自己骨肉一丝亲情在都会一直庇护她的身份。 只要这一份庇护在,她就可以凭借这份庇护得到更多,不必担心被赶出朝堂,依可以将她的理想全部实现。 贺云昭一夜未睡,久久难以入眠,翻来覆去间见到天色隐隐发亮才昏沉的陷入梦乡。 晨起时,她竟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脑袋疼的厉害。 “翠玲,有什么提神的东西吗?” 翠玲惊道:“三爷,您昨夜睡的是不是不太好。” “可以说是很坏了。”贺云昭坐在床边上无奈的仰头回道。 翠玲用了些薄荷水蘸在手上,她轻轻给贺云昭揉捏着太阳穴。 她道:“三爷,您今日还要去礼部述职,可要早点走呢。” 礼部比翰林院离的要远一些,贺云昭需要早一些出发。 待用过早饭后,她便出发到了礼部,恭谨的将折子呈递给礼部侍郎。 孟侍郎只是淡淡看一眼,没有要翻开的意思,将折子随意的仍在桌边上,力道有些大,折子在桌边上摇摇欲坠。 “好了,出去吧。” 贺云昭拱手作揖,她神色恭敬心态平稳,“是,大人。” 离开礼部衙门时,姗姗来迟的朝阳高悬在晴空之上,贺云昭抬手遮在眉头,被晃的眯眼。 “人随春好,春与人宜。” 跑来找人的穆砚蹬的一下自门口出现,他疑惑问道:“现在都是夏日了,哪来的春?” 贺云昭不紧不慢的放下手,她从善如流的笑着换了一句,“那盛夏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如何?” 第82章 穆砚点点头, 这句还不错,他道:“可是因立了功劳,才这么高兴?” 贺云昭讶异, “你怎么知道?” 穆砚:“陛下将监视的事交给我了。” 他一暗示, 贺云昭便懂了。 板上钉钉的反贼头子安王李晖可是需要被牢牢控制住。 在收到陛下命令的第一时间, 穆砚已经拿着内廷总管送来的令牌快速的点好人手将安王府层层包围。 穆砚瞧着贺云昭道:“我只得了令, 还没听说是因着什么事,吴统领让我来找你, 让你给我解惑。” 穆砚十分的困惑, 这样奇怪的差事还是第一次收到。 按理来说他身为京都府左军巡使, 安王府犯事交给他来看管也是应当的。 但这事怪就怪在他根本不知道安王府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而应当为他解释的内卫统领吴是反倒是让他来找贺云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问道。 贺云昭瞧他一眼, “牌子呢?” 穆砚大大的疑惑, “什么牌子?” 贺云昭言简意赅:“令牌。” 穆砚明白过来,没有牌子,这事可不能随意说。 他从腰间的搭扣里掏出令牌来,这块令牌便是崔德中总管交给他的调人令牌。 一看到牌子贺云昭才弯起嘴角道:“咱们换个地方说。” 待走到翰林院后,贺云昭从头到尾将去鲁州的过程讲了一遍,详细的告诉穆砚她‘应该’知道的事。 “所以安王被反贼人指认为背后的主子, 这样你明白了吗?” 穆砚一直皱眉, 听到贺云昭等人在路上险些遇袭眉头更是拧成一团简直要夹死苍蝇。 他想要关心几句,可事已经过去,最后只是憋出:“厉害!” 贺云昭笑了,她挑眉玩笑:“厉害用你说?” 一只手出现在眼前, 大拇指高高扬起,展示了穆砚的佩服之情。 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他好奇道:“吴统领与我解释不就好了, 何必还要让我来找你。” 贺云昭心有预料,可她脸上也展露几分茫然,“这……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吴统领另还有事要忙。” 穆砚耸耸肩,他笑的可爱,玩笑道:“还要感谢吴统领,才能让我见到你这个大忙人。” 贺云昭给了他一拳头,穆砚夸张的呼痛,两人玩闹了两下便各自分开。 穆砚自然是还要去安王府门口守着,而贺云昭也要整理一些资料去太极殿述职。 述职之事历来便是应当到分派差事的衙门,于贺云昭来说前去查案本就不是她的差事,那是人家吴统领主导的,她顶多算是一个辅助角色。 礼部交给她的祭祀之事才是她应当去述职的差事。 不过嘛,被人看轻了。 孟侍郎对待她的态度很正常,不过是对待一般小官的态度罢了。 她在礼部时心中还颇为愤怒,但转念一想对于孟侍郎这样的大官来说,这态度才常事。 反倒是她因为某些原因而飘了点,好在她很快调整了情绪,平静的递上折子。 贺云昭坐在自己翰林院原本的座位上,脸上浮现一丝疑惑,她手指轻敲桌案。 那……吴统领为何让穆砚来找她解惑呢…… 不可能因为秦鹤一的证词就直接判定安王是反贼,各种证据需要全部跟上。 而这个案子回京后是由刑部与大理寺联合在办的,为了避免安王府的人逃走才有穆砚这档子事。 那么吴是此时应当是在查她的,忙虽忙但不可能没有时间说几句话,安王谋反四个字就足够打发穆砚了。 她心中有一个猜测,不如验证一下。 贺云昭立即起身从旁边书柜里拿出纸张来,很快磨墨落笔,一封陈述鲁州案情的折子很快赶出来并着鲁州刺史杜樊易的请罪折子放在一处。 贺云昭低头整理一下腰带,将祥云荷包以及檀木令牌摆放规整,她要往太极殿到陛下面前述职。 沿着长长的宫道一路走到太极殿,殿前对她熟悉的内侍早就上来招呼一声。 寒暄几句后,贺云昭便道:“下官到陛下面前述职,还请内官前去通报一声。” 年纪不大的小内侍笑嘻嘻道:“好说好说,陛下定然快快的允你进去,等你出来了记得找我,我送你一趟。” 贺云昭笑着应了。 小内侍很快进了门去,片刻后他脸色古怪的出来了。 他尴尬的挪动脚步到贺云昭面前,“陛下说让你把折子放下就好,回翰林院忙别的事去吧,等日后陛下有空你再来。” 贺云昭面上惊讶,有些懵的开口:“可陛下之前不是说下官回来后可以来太极殿述职吗?” 小内侍急的上前要来捂贺云昭的嘴巴,用力的嘘了一声, “你小声些!” 他眼中也满是疑惑不解,但还是将曲总管的话一一告诉给贺云昭,“陛下的意思是最近比较忙,贺大人不必多想,回去修书就是。” 贺云昭眨眨眼睛,无奈道:“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看着贺云昭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宫道尽头,小内侍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回到太极殿。 他脑袋刚抬起,“!” “陛下!”他惊呼一声。 进门的小内侍被两双眼睛盯着看,一双来自顶头老大曲总管,一双来自老大的老大—皇帝。 李燧焦急的问道:“贺云昭说了什么?” 小内侍紧张的靠着门板,手缩在背后,“没……没说什么,就是问了一嘴,然后很快就回翰林院去了。” “这……这样啊……” 李燧脸上有些失望,他忍不住问道:“那他可有生气或者沮丧?” 小内侍诚实的摇摇头。 李燧叹口气,挥挥手让人出去。 他不是故意冷落贺云昭,只是吴是那边还在调查中,不确定贺云昭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李燧心情复杂不敢见贺云昭,更怕是满心满眼认定后,又告诉他这不是他的孩子。 龙涎香飘荡,伴随着冰鉴里的冷气,李燧拿着贺云昭送来的两份折子翻来覆去的看。 而另一边刚刚回到翰林院的贺云昭就被新任大学士拉住,“贺修撰,老夫这里有份差事,你过来一下。” 贺云昭心有所感。 果不其然,她被大学士安排审查书籍的问题。 这差事不累,能自己调节休息的时间,但不好的点就是太拴人。 贺云昭被安排坐在大学士侧面的书桌旁边,她看着多了一个同僚有些手忙脚乱尴尬的无以复加的大学士。 很好,有人比她尴尬,她就不尴尬了。 看来吴统领查的很快嘛,这时候才安排了事拴着她,怕被她发现呢。 贺云昭对此心知肚明,她的身世可是经不起查的,越查越感觉扑朔迷离。 家中祖母与娘亲为了掩盖她是女子的事实,从她出生起就小心谨慎的防备着。 这样的身世,由吴统领一查,是怎么查怎么可疑。 …… 贺云昭所料不错,吴是将贺家的全部事情挖了个遍,贺云昭的出生怎么看怎么可疑。 历来权贵之家夫人产子请的稳婆都是熟手,讲究还颇多,要生肖八字相合。 可是贺夫人生贺云昭倒是奇怪,仅是由自己的奶嬷嬷接生,之后便亲自养育孩子,直到四五岁上才往襄王府带了一次。 吴是敏锐的察觉这其中问题颇大,说不得便是一个突破口。 派人仔细查探后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贺夫人怀孕几个月的时候刚好贺老爷被派出去办差,回来后贺老爷便缠绵病榻,隐隐有不好的征兆。 贺家全家人的注意力都在贺老爷身上,稳婆请来后安置的院子较远。 贺家一共五个主子,贺大姑娘与贺二姑娘都还是小孩。 剩下的三个主子,老太太年事已高还要看顾两个小孩,还有一个老爷躺在病榻上,对于生产之事准备的就不是很充分。 不过还好是贺夫人的第三胎,很快就生出了贺云昭,出生后的贺云昭一直待在贺夫人的房间里不曾移动过地方。 吴是不动声色的派人将贺夫人的娘家查了一个遍,去掉那些家道中落、银钱纠葛、子女争端等乱七八糟的事,他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 贺云昭出生后作为外家姚家应当是最关心这个孩子的 ,但偏偏没有上门几次,没见过贺云昭婴儿时期。 吴是干脆扣住了贺云昭的舅舅姚斌,他还耐心安抚了一番,这才从姚斌口中得知了一件旧事。 恰逢那一年贺家最艰难的时候,当家人病倒、夫人怀着身孕,但姚家作为外家不曾上门帮忙。 姚家老太太不来帮衬着自己二女儿,反倒是去帮衬了自己那因为吵架误伤了婆婆的大女儿。 姚斌战战兢兢道:“大人,那只是我娘偏心,她最偏心大姐,瞧不上二姐,不过是家中的琐事,您……” 因为母亲偏心于是赌气不叫娘家人看孩子,这事倒是有可能,可…… 吴是眼睛一撇,便瞧见姚斌在擦汗,眼神猛的一利,唰的抽出长刀,刀光在姚斌脸上划过。 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姚斌被吓的尿了裤子,立马喊道:“大人!大人!我说!” “我大姐因为和姐夫吵架误伤了婆婆眼睛,婆家要休她,我娘便去了贺家要求一件贵重的宝贝送给大姐的婆家好叫他们不休大姐。” 吴是欲言又止,老人家偏心是常态,人心本就不在中间。 但这明明贺家也在艰难时期,还要让自己一个女儿为另一个女儿的事…… 那这也说得过去,因为此事贺夫人生气才不叫娘家人看孩子。 看来姚家这条路是不通了。 吴是很快再次换了方向,他从书院查起,查萧长沣与贺云昭的关系。 这次倒是得到了一点信息,在书院的萧长沣性格与吴是在外面查的人不太一样。 更加的沉默不善交际,但很喜欢贺云昭。 按照一些人的说法是,萧长沣是在巴结师叔…… 吴是扭头吩咐人,“你先去贺家的庄子上找到给贺云昭接生的嬷嬷。” 他则是趁着贺云昭仍在翰林院忙碌的时候潜入了贺家,按照图纸找到贺云昭的院子 吴是小心的推开书房的门,进去后他谨慎记住所有东西摆放的位置,这才开始翻找起来。 那老兵说过,小殿下襁褓内有一块墨色玉佩。 玉佩……吴是忍不住面露愁容,贺云昭书房的书也未免太多了! 打开一个盒子就是书,打开一个箱子还是书,打开一个柜子又是书! 他环顾四周,开始思考,贺云昭并不知道自己身份,那么他有一块玉佩会放在哪里呢? 吴是的视线缓缓移动到了一旁放置旧物的箱子。 他打开箱子,灰尘扑了满了满脸,“咳咳!!” 挥挥手散去灰尘的烟,他定睛一看,箱子里果然都是些旧东西,老旧的荷包、蝈蝈笼子、老虎玩偶等,都是小孩的玩具。 吴是仔细翻开,在看到小孩扎头发用的红绳时眼睛一亮,在大箱子的角落,他终于翻出一个小香木盒子。 他心头猛然一震,打开盒子,里面满满的有十几块玉佩! 墨色的玉佩更是有五块之多。 吴是:“……” 算了,都拿走! 吴是把盒子里所有墨色的玉佩全部拿走,再重新把香木盒子放回箱子的最角落,将所有小孩的玩具按照原本的位置还原回去,最后再小心的用帕子擦干净灰尘的痕迹。 吴是起身时很是松了一口气。 当这五块玉佩被一股脑的送到御前时,吴是跪着低下头,他满心焦虑的盼着陛下能够认出玉佩。 但不需要等待太久,李燧只是看了一眼,就从那五块玉佩中认出他的那一块。 他指尖颤抖,伸出手指触碰那块喜鹊梅花的玉佩,他眼眶一红。 深呼吸一次,拿起这块小小的只有小孩手掌大小的玉佩,几乎从印章差不多大。 李燧道:“这是朕亲手雕刻的玉佩,送给了褚娘子。” 吴是猛的抬头,他激动道:“陛下,这是从贺云昭书房中放置小孩旧物的箱子里找到的!” 李燧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贺云昭……是他的孩子! 吴是继续道:“据臣查探,发现贺云昭出生之时的诸多疑点,臣目前有两个怀疑,第一便是贺家的老太太与贺夫人是知道此事的,他们对小殿下的身世一清二楚,只要召进宫后细细一问就能确定。” “第二则是贺家对此并不知情,贺夫人的孩子与小殿下交换了,以此隐藏身份……” 吴是抬起头,眼眸中有深深的忧虑,如果是第一种将十分难以已处理。 贺家虽有罪,但毕竟养育了贺云昭…… 如果是第二种……那就说明白贺家是无辜的,可是假如贺家是无辜的,那么在贺云昭小时候好多的举动就不是紧张家中独苗苗这个说法能够解释的了。 吴是最担心的是贺云昭的身体是否有疾,不然没法解释贺老太太与贺夫人那么紧张他…… 吴是道:“启禀陛下,臣请求将贺家人召入宫中问询。” 贺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不管他们是否有问题,有贺云昭在,对待他们就要慎之又慎。 贺云昭的身份几乎能被确认,有疤痕有玉佩。 但中间缺的那一环,他是怎么到的贺家,只能看看贺家人能否为他们解惑了。 李燧睁开眼,喉咙艰难的滚动,他咬牙道:“贺老太太与贺夫人由皇后去问,至于其余人则交给你。” 吴是立即应下。 李燧突然想到一件事便立刻扭头吩咐道:“贺云昭如今是在翰林院大学士那里办差吗?” 崔德中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回:“是,拖在翰林院了。” 李燧严肃吩咐道:“叫泽渊去一趟,在门外保护好他!” “是,陛下!” 贺云昭被拖在翰林院,贺家人才能召入宫中问询。 贺老太太身份特殊,她是宗室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襄王长女,而贺夫人是贺云昭的母亲,这二人应当是最知道贺云昭身份的人。 李燧不敢去问,好在有皇后在,苗皇后来问这二位最合适不过了。 至于其余贺家人等则是被吴是请到了闲置的宫殿内挨个问询,他还特意吩咐手下不得冒犯了。 但被带过来的贺家等人仍然是战战兢兢的恐惧着。 吴是看一眼每个房间,问道:“贺家二姑娘在哪里?” 属下指着西面的一个房间道:“大人,贺二姑娘与成王府二郎均关在哪里。” 贺家二姑娘,年纪与贺云昭只差一岁,姐弟俩从小一起长大,她一定知道很多东西。 莫名其妙被请到宫里的贺锦墨与李旷很是迷茫,小夫妻俩一头雾水的坐在房间里,甚至桌子上还有凉茶和糕点。 待到吴是一进门,两人腾的一下站起来。 李旷护在贺锦墨身前,他紧张道:“吴统领,你请我们夫妻二人来宫里所为何事,我可是说好请我小舅子贺云昭到成王府吃酒的,不能耽误了时间。” 他努力把所有能拿出来威慑的人都说出口。 吴是静默片刻道:“旷公子不必紧张,奉陛之令,我有事情想要问一问贺二娘子。” 贺锦墨抓住李旷的袖子,她脸上神情紧绷,问道:“你要问什么?” “问一问贺云昭。” 霎时间天地在旋转,贺锦墨眼前的世界碎掉,糟了!小昭犯事了! 吴是伸手请两人坐下,可贺锦墨动都没动,她紧紧抿着唇盯着吴是。 吴是无奈,他只好站着问。 他便道:“不要急,贺大人没什么事,不过是有些事情需要查一查,只要你如实的说出来就好,旷公子有什么要补充的地方也可以说。” 立刻问道:“贺云昭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贺家是不是很紧张他?” “还有他手臂……” “没有!”大喊一声,贺锦墨的眼泪不争气的哗啦一下就掉下来。 她害怕到哭,泪珠从腮边滑落,她紧紧的握着拳头,倔强道:“你要杀要剐随你便,我是不会说任何事的!” 李旷惊呆了,急忙去拉扯贺锦墨的袖子,他安抚开口搭道:“没事没事,吴大人不是说了吗?云昭没有事的。” 啪! 贺锦墨甩手就是一巴掌,“王八蛋!看错你了,我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李旷委屈的捂着脸,他解释道:“锦墨,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扭头看了看一身冷酷之气的吴是,又看看肩膀颤抖的贺锦墨。 李旷脸上浮现坚定之色,他搂着贺锦墨的肩膀对着吴是道:“吴统领,我夫妇二人同生共死,绝不背叛!”’ 贺锦墨瞪大了眼睛看向手臂还在颤抖的李旷,她坚定的点头,哽咽道:“对!” 吴是:“……” 面前是准备慷慨就义的夫妻二人,吴是脑子停转了片刻,艰难道:“我出去一下。” 他可能需要请示一下陛下能否告知贺家人内情,不然他怀疑将会迎来一票准备慷慨就义的人。 很快得到了太极殿那边的答复,吴是迅速的将事情尽可能的简洁的告诉贺锦墨。 “……就是说贺云昭不是你的亲弟弟,他很可能是陛下的孩子……” 贺锦墨与李旷呆住了,嘴巴开开合合想要说些什么,可迟迟发不出任何声音。 贺锦墨整张脸都纠结起来,她的弟弟不是她的弟弟,是皇帝的孩子…… 李旷也蒙了,他下意识的开口道:“我的小舅子不是我的小舅子,因为他根本不是我的表哥,他是我的堂哥。” “我媳妇的弟弟不是她的弟弟,因为不是亲弟弟是别人家的孩子,但还是我的堂哥,所以……” 他看向贺锦墨,艰难的捋了一下关系,“我的小舅子变成了你的小叔子……” 啪! 吴是拍了一下手,他心累道:“先不要在意这些,能说说手臂的事吗?” 贺锦墨这下是真的蒙了,她也是有常识的,就算是吴统领为了审问所以骗她,也不会拿这种事来骗。 “……小昭的手臂好像有块疤痕来着,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的,好像是奶娘不小心用汤婆子烫的吧,几个月的时候就有……” “具体的记不太清了,可我记得小时候见过几次,那时候小,还以为那是画的什么东西,我还咬过……” 贺锦墨比较单纯,没经历过什么事,说话时神情很明显在回想。 吴是扭头看了一眼屋子里另外一个属下,属下点点头。 说的都是真话。 看起来最容易被问的贺锦墨与李旷脑子太直,险些夫妻俩要一起就义,直接把吴是大招给骗了出去。 再接下来问询贺锦书时,吴是就做好了更加完备的准备,却没料到姐妹俩是完全不同的个性。 贺锦书冷静的擦拭泛红的眼眶,她反客为主问道:“是我弟弟贺云昭有什么事吗?” 吴是蹙眉打量一下贺锦书,道:“的确,贺云昭身世上有了一点问题,似乎与其他人家换了孩子,不知您可知道什么消息吗?” 贺锦书抬眼看着吴是,两手交叠在身前,保持住官宦人家夫人的端庄优雅姿态。 她冷静道:“我祖母是襄王长女,父亲是陛下亲封的侯爷,我们贺家不是没名姓的人家,我弟弟贺云昭还是状元郎出身,他在文坛声名斐然……” 她冷笑一声,“吴大人只用这一句话打发我,未免有些小看人了。” 吴是咬着牙点点头,好啊,真好!贺家真会养孩子啊! 在接下来不能冒犯到贺锦书的讯问过程中,吴是不断的问,贺锦书在答的同时不断的反问试图从吴是口中知道更多东西。 吴是仔细回想一下贺锦书的各种回答,详细谨慎但毫无用处! “……” 不过吴是也不是浪得虚名,他很快就明白贺家这两位姑娘对贺云昭的身世是压根不知情。 好在通过贺锦墨确定了一件事,贺云昭手臂内侧的疤痕确实是从小就有的。 接下来就看皇后娘娘如何问贺老太太与贺夫人了。 …… 坤德殿。 沉水香从鎏金博山炉里蜿蜒升起,苗皇后靠在檀木小几上,指甲按在小几边缘,几乎要将这紫檀木的桌面上扣出一个指甲印来。 她太紧张了。 谨慎的藏起眼中的激动的与喜色,她目光掠过坐在对面的两位妇人。 暑夏的风吹进,扑到那十二扇琉璃屏风上,将苗皇后头上的凤簪上凤尾吹的微微颤动。 她不动神色的开始寒暄,“本宫记得昔年贺云昭出生之时,本宫还送了一个金项圈,姑姑可还记得?” 声音像是浸润在温泉水中的白玉,她神情温亲近,缓缓拉近了距离。 按照宗室辈分来说的确是姑姑的贺老太太轻轻点头,“沾了娘娘的福气,昭哥儿从小就身体健壮。” 贺家到底是无辜还是有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中间差的这一环被补上,贺云昭的身份得到确认。 苗皇后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她神情渐渐冷肃,道:“ 贺云昭的事陛下与我都知道了,姑姑此时承认也算是为了贺云昭好。” 贺老夫人不动如山,淡淡道:“老身不知道娘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苗皇后将实现移动到贺夫人身上,“本宫记得你是叫淑兰,淑兰,你这个做母亲的还不说话吗?” 姚淑兰起身,恭敬的福身一礼,“臣妇不知娘娘所说的云昭的事是什么意思。” 苗皇后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总感觉贺家的确无辜,可眼前两位妇人的神情表现,倒让她感觉是贺云昭本身有什么问题…… 她压下心中不安,神情一缓,便道:“事到如今本宫不妨说实话,贺云昭的身世被陛下查出,他并非贺家子,而是陛下昔年与一位褚娘子结缘后所生。” “姑姑,淑兰,本宫相信你们是无辜的,可此事总要……” “啊!?”贺老太太骤然出声打断皇后说话! 老太太脸上满是震惊,表情都无法控制。 贺夫人张大了嘴,忘记了礼仪规定,“小昭是陛下的……陛下……孩子!” 婆媳俩脸上表情都空白了一瞬,完全不明白怎么会听到这种天崩地裂一样的话。 “我还以为……以为是……” 苗皇后急忙问道:“你以为什么?” 贺夫人没有说话,似乎是还沉浸在震惊中,而贺老太太已经完全呆了,给不出任何回应。 半晌后,姚淑兰恍惚的开口问道:“小昭确定是陛下的孩子吗?” 苗皇后点头,“是,他就是陛下的孩子!” ……殿外雀鸟吱吱喳喳的叫着,口中衔着玉兰花瓣落在枝头,一道惊呼从殿内传来,吓的小雀急忙逃窜。 殿内。 三位女子因同一个人而承受了巨大的冲击,这样热的天气,三人一人抱着一杯热茶缓解心情。 贺夫人神情恍惚,她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贺老太太神情迷蒙,她的孙子不是她孙子…… 苗皇后迷茫了,她的儿子变成了女儿…… 事情过于震撼,以至于这三位经历事情颇多的女子齐齐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贺云昭经常会在不经意突然问祖母与母亲一些事,将问句与肯定句的内容牢牢刻在两人的脑海中成为一种近乎下意识反应的东西。 此刻姚淑兰就有些迷茫的开口问道:“那我们贺家的孩子……” 苗皇后明白,那孩子是被换走了,就算是查也只有一个结果。 她开口想要安慰,宽心,等云昭登基后可以为贺家直接指定一位嗣子,或者叫贺家的外孙改姓。 可安慰的话没有说出口,她想到了贺云昭的身份,又长久的陷入了沉默中。 还是贺老太太最先缓过来,她问道:“此事要告诉陛下吗?” 苗皇后起身换了一个位置,坐在姚淑兰身侧,三人齐刷刷在榻上坐好,连神情都复制黏贴了。 苗皇后是真的迷茫,李素娥与姚淑兰的蒙则九真一假,她们是真的不知道事情从头到尾是怎么发展的! 从左到右,李素娥、姚淑兰、苗舒,三个女子的命运交织一起,这一切的中心是贺云昭。 “瞒不住的,可贺云昭怎么办……”苗舒道。 “必须说,总会被查到的……”姚淑兰道。 李素娥扭头看看她俩,梳理整理的花白头发在光下泛着朦胧光彩。 她疑惑道:“小昭可是货真价实的状元,她不能当……” 苗皇后眼睛一亮,对啊!她被震惊的差点忘记最开始的打算了。 在还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的时候,她就在想,若是个公主也无妨。 有陛下和她的帮衬,公主也能掌权,架空嗣皇帝就好,再加上泽渊的帮忙,此事大有可为。 可如今连公主掌权那一步都不需考虑了,贺云昭就是‘男子’! 第83章 贺老太太一句喃喃之语猛然点醒了苗皇后, 在那些她所设想的种种可能里一直带入的‘那个孩子’,可是如今摆在眼前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贺云昭! 贺云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苗皇后从前对‘他’的看法是虑周藻密、智珠在握。 她心中不由得苦笑, 未曾得知贺云昭是女子之时, 她的看法是对一个人的。 但一旦知道了贺云昭的女子身份, 她只是略微一思考这个人想到的便是贺云昭身为女子竟然更像是印象中的先帝…… 贺云昭眼中以温润掩饰的野心逃不过她的眼睛, 即使没有她来安排什么,只凭借陛下亲子的身份, 贺云昭就能做太多太多事。 那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权欲旺盛的青年朝臣…… 苗皇后眉宇间将坚毅之色浮现, 她道:“本宫需将此事禀报给陛下。” 另一边的吴是有了更多发现, 贺家的庄子上有一位被荣养的老嬷嬷。 这位老嬷嬷姓秦, 乃是贺云昭母亲的奶嬷嬷, 也是昔年为贺夫人接生的人,老人家已经年近七十,神思模糊、记忆不清。 是打十年前开始便记不得什么事,老糊涂了。 但她毕竟是贺夫人的奶嬷嬷,当初他们一家子是跟着贺夫人一起出嫁的陪房。 秦嬷嬷的孙女翠玲还是贺云昭身边备受重用的女婢。 吴是安排好大夫照看秦嬷嬷,在能保证秦嬷嬷健康的情况下费尽心思的去问。 秦嬷嬷毕竟年纪太大已经糊涂起来, 偶尔记得些事情。 吴是派出手下人装成贺云昭的口吻与秦嬷嬷说话。 老人家一身褐色衣衫, 整齐干净,头发丝稀疏但梳理的十分整齐,一看便是被伺候的极好。 充分证明了老人家在贺夫人与贺云昭心中的地位,不然也不会在庄子上还特意安排了四五人专门照顾这位老仆。 秦嬷嬷靠坐在榻上。 内卫学着贺云昭的口吻叫:“嬷嬷, 你说说我出生时的事,好不好。” 秦嬷嬷一伸手立刻有人将蜂蜜水递上去,老人家眯着眼睛润润喉咙。 内卫朱雀司, 专门负责刑讯,朱雀司司长此刻正蹲在地上给老太太捶腿,伺候的无微不至。 秦嬷嬷浑浊的眼睛睁开,她两边嘴角翘起,“三爷,三爷来了。” 伪装的内卫:“哎,是我,嬷嬷,我来了。” 在内卫的引导下,秦嬷嬷逐渐说出了只言片语。 “开始你都不哭,没有声音,我想着姑娘唯一的儿子生出来却没有生息,眼泪一下就下来……” “当时有个老大夫在,他说他抱去看看,再回来给我,就有呼吸了,还是个健康的小娃娃……” 老太太说着说着一个激灵,“三爷要保护好自己,保护自己,不叫人知道,不叫人知道……” 朱雀司司长眼中满是震撼,他握着老太太的手问道:“是有人要害三爷吗?” 老太太摇摇头,此时仿佛突然清醒了,一句话不说。 朱雀司司长心中一抖,直觉告诉他,老太太吞进去的话才是重中之重,但无奈一问到这里老太太突然就不糊涂了。 他只能是将得来的全部信息整理好立即呈给吴统领。 秦嬷嬷的确糊涂了,老人家年纪太大神志不是很清楚,便一直在庄子上荣养。 贺云昭一直借着去探望老人家的机会给老人家洗脑,说的多了,记忆不太清楚的老人家就将来那些真的当成了现实。 但只要提到贺云昭的性别,老嬷嬷立刻就看似清醒的闭口不谈了。 吴是很快拿到朱雀司上报的信息,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终于是知道了! 当年贺家情况不好,身为独苗的贺老爷虽然天赋极高,但没料到运气不好,办差事染上了病,回京后缠绵病榻,眼看着情况不好。 而贺夫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郁结于心,导致腹中孩子出生既夭折,可能是因为怀孕时间太过相近,于是贺家就被反贼盯上,正好适合藏孩子。 他们用殿下与贺家的孩子交换,用贺家这样不会被怀疑的幌子将人藏起来。 不过是形势变化的太快,反贼所依靠的主子都被先帝杀个干净,他们为了保全自己所以装作从来都没做过那些事。 可陛下无子,这就助长了那些反贼的野心。 他们暗地里接触贺云昭,他们深知一位皇子奇货可居,能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权力。 而安王曾经拉拢过贺云昭的行为也有了解释,他估计不太确定贺云昭的身份,所以想要亲自接触,但没料到方法不对,反倒被贺云昭厌恶。 至于秦嬷嬷口中的老大夫,吴是没有查到丝毫踪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一个人一样。 他明白,这人定然是二王手下的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孩子换掉。 两边的线索汇聚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贺云昭的血脉毋庸置疑,定然是陛下的孩子。 吴是捧着所有的证据一步步走到太极殿,皇后晚他一步才来。 殿内只有四人,皇帝、皇后、臣子、太监。 李燧紧张的额头冒出虚汗,他手指紧紧的抓住紫檀木罗汉椅的副手,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如何?” 扑通一声,吴是重重的跪在地上,他热泪盈眶,“臣不负陛下所望,贺云昭确为陛下子嗣,天佑大晋!” 声音震耳欲聋,回荡在殿内。 李燧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他大笑道:“好,好,好啊!” 苗皇后不动声色的瞧了一眼吴是,发觉他并未发现贺云昭的真实身份。 她看着李燧激动的宣泄了开心的情绪,在他要召见贺云昭的前一秒,她轻轻道:“陛下,臣妾有私密之事想要告诉陛下,还请陛下移步后殿。” 李燧摆摆手,脸上还泛着激动的绯红,他道:“明日再说,朕今日就要见到贺云昭!” “臣妾要说的就与贺云昭有关,”苗皇后如此道:“陛下,请移步。” 帝后二人移动至后殿,挥退所有宫人。 李燧好奇道:“小舒,你要说的是什么事,可是与贺家有关,若是贺家的还有罪责倒不必在乎,毕竟他们替朕养育了云昭。” 苗皇后摇摇头,她伸手请皇帝坐下,“陛下还是坐下听比较好。” 李燧一头雾水的被按坐下,随后他看着苗皇后的口型,开开合合……仿佛世界全部寂静,他耳道猛痛! “你说什么!?” 苗皇后抬手抚在他手背上,道:“陛下,凝神!此事知道的人极少,还请冷静。” 李燧颇感荒唐,头一次对皇后说了重话,“朕盼了多久才盼到这样一个孩子,你现在告诉朕,她是一个女孩!你叫朕怎么冷静?” “父皇心心念念的孙子没有了,现在只有一个女孩,公主顶什么用!” 苗皇后拉住他的手,她牢牢攥住他的手指,另一手抚在手背上。 她神色冷静道:“陛下,想想贺云昭如今是谁?” “她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是翰林院的编撰,她是一个男子啊,陛下!” 李燧神色凝滞,脑袋里仿佛被糨糊填满,他不知道皇后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的啊! 贺云昭她是一个女子,她如何能继承皇位,皇后竟然说她如今是状元郎,又说她是男……李燧猛的抬起头,“你……” 苗皇后肯定的点点头。 李燧指着自己胸膛,艰难开口:“朕……” 苗皇后再次点点头。 李燧晃晃脑袋,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了。 “这如何?这如何能……” 贺云昭是他孩子这件事他心中早有准备,但贺云昭竟然是女孩,皇后如今又如此说…… 苗皇后看着陛下皱眉神情恍惚,便轻轻开口道:“陛下要么就不认,要么就认下这个儿子。” 想要以公主的身份认回万万不可能的。 贺云昭本身犯下一重大‘罪’,她身为女子却考了状元,成了大晋的官员。 若是皇帝想要以后女孩身份认回自己的孩子,那么贺云昭的身份公布之后就会迎来全体士大夫阶级的反扑。 其一,文官秉持着儒家正统思想,‘男主外,女主内’是天经地义,而贺云昭打破了这种传统的分工,冲击了儒传统家庭秩序构建的根基,在士大夫眼中此等行为就是离经叛道之举!风气一开,既定秩序就会崩溃。 其二,女子鲜少有机会能够正统的学习经史子集等科考知识,一旦贺云昭身份被公布,那么男子的教育优势将不再,会让文官认为自己的特权被挑战,他们不愿意承认女子的才学能够与男子匹敌。 其三,政治舞台是男人的专属领地,他们自诩为国家栋梁,而女子一旦进入朝堂就意味着会与男子士大夫集团争权夺利,文人相轻,有男人比他强都接受不了,何况是一个女子。 以讲究门第、出身、人脉等男性主导的关系网中,女子的介入会使一切复杂化。 这对士大夫维护的礼教社会来说是巨大的冲击,他们会将一切异象遏制在萌芽中。 “陛下,贺云昭可能并不愿意以公主身份被认回。” 李燧惊诧的抬起头,“为何?” 苗皇后叹口气,她神情愁苦。 李燧主动拉着皇后坐下,夫妻二人手臂紧贴在一起,问道:“小舒,你我夫妻二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苗皇后犹豫道:“陛下可想过贺云昭会如何想?” “当公主最大的好处就是有陛下的偏爱,她能靠着这些偏爱掌握一些权力,可是……”苗皇后道:“难道她没有公主的身份,陛下就不会偏爱她了吗?” 若是普通官家小姐的身份与公主的身份,那必然选做公主。 可若是公主与朝臣的身份,那选的定然是臣子啊。 公主虽为君但是无权无正统,臣子虽为臣但能名正言顺掌权。 贺云昭若是为公主非要掌权,还有会有无数人反对,牝鸡司晨之事逆反天地。 但她若依然是朝臣,靠着血脉关系皇帝必然偏爱,甚至于会早早留下后手。 既享受了皇帝的偏爱能汲取权力,又能获得朝臣的支持。 她若为文臣,架空了嗣皇帝掌权,还会有无数文官支持她呢! “她就算是为公主也必然想尽办法掌权,臣妾瞧……云昭似先帝……” 苗皇后心中推敲了许久,还是将这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李燧当即愣住,扭头看着皇后,苗皇后神色无奈。 “陛下应当比我更了解贺云昭才是。” 李燧的脑海中不期然的回忆起贺云昭曾赞先帝仁慈…… 他摆摆手,道:“小舒,让朕好好想想。” 原本想要在确定贺云昭身份后立即召见,但如今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苗皇后欲言又止,在皇帝脚步离开后殿前,她开口道:“陛下快些想,再过两个时辰云昭便要下值回府,发现贺家人都被召进宫……” 那她立即便能知道贺家出事了。 李燧没想到,自己身为皇帝,需要一点时间想事情还要被催促限时。 可皇后说的有理,如何处理要早点想好才是。 他回到太极殿,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呆在御书房内,沉默许久后才突然开口:“宣裴泽渊。” 两刻钟后,裴泽渊迈步进入太极殿。 李燧沉默的看着眼前的外甥,“泽渊……” 他心中本是一杂乱,此刻竟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讲合适。 泽渊还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给他提供什么思路呢? “舅舅。”裴泽渊叫了一声,不太明白今日怎么这么奇怪,突然让他保护好贺云昭,又突然让他进宫,还这么沉默不说话。 李燧神情纠结,反正这事泽渊早晚也要知道。 他叹口气,便道:“朕竟然也不知从哪开始讲起,泽渊你先坐下,朕怕你接受不了。” 裴泽渊听从吩咐坐下,他神情严肃,“舅舅,我准备好了。” 李燧伸手在身前绕了一下,手指头杂乱的飞起,道:“朕有一子嗣,昔年一位娘子所出,如今找到了。” 裴泽渊忽的一下瞪大的眼睛,舅舅竟然有孩子! 李燧为了给他解释清楚,几乎是从头开始讲起,也是为了厘清他自己的思绪。 但此时裴泽渊已经开始在琢磨,这位殿下一定是未来新帝了,他得找机会推贺云昭去面前表一下忠心,将来也好做太子的心腹。 然而下一刻耳边传来一句,“这个孩子就是贺云昭,翰林院的贺修撰……” 裴泽渊瞳孔骤缩,他猛的抬起头,喉咙干涩难以开口,“舅舅,你说什么?” 李遂心一松,看到泽渊也是如此震惊,仿佛他的情绪也随之消解了许多。 他肯定的顿首,“不错,正是贺云昭,朕现在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思考一件事。” “泽渊你坐稳了,朕接下来要说一件事你可能有些接受不了,但你必须尽快接受。” “贺云昭的确是朕的唯一子嗣,但她本身……其实是女子,泽……” “她是男子。”裴泽渊毫不犹豫的打断了舅舅说话。 远房表哥变成了更亲的表哥,不需要任何思考,太子之位一定是贺云昭的。 李燧愣住,忽而嘴角微动从口中发出短促的笑声,他解释道:“贺云昭的确是女子……” “她就是男子!”裴泽渊猛然起身,高大的身躯殿内犹如一尊将军相,坚定、勇猛、忠诚。 李燧看着他的神情,眼眶一热,泽渊,真是好孩子,他何德何能竟然有如此孝顺的外甥、忠诚的臣子。 裴泽渊斩钉截铁道:“我见过,贺云昭就是男的,有人说她是女子一定是妄图迷惑陛下。” 感动的眼泪还挂在眼角,李燧的笑容骤然僵硬,脖颈咔嚓咔嚓的转动。 “贺云昭真是……女子……” “她不是!”裴泽渊坚定反驳。 李燧后知后觉,泽渊不是不在乎性别,而是他脑子轴认准了贺云昭是男子。 他从头耐心的解释一遍,“……所以她其实是你的表姐……” 裴泽渊扭头直中红心问道:“她不能当太子吗?” “她当然可以,”李燧下意识的回答道,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愣住。 人在下意识说出的话,才是真正的代表了内心的想法。 或许他本来也是更想要让太子之位落在贺云昭身上,而不是宗室那些很可能会把他和父皇的牌位挪出去的宗室子弟。 皇帝缓缓开口:“宣贺云昭。” …… 贺云昭正在翰林院伏案处理公务,她近来一直被大学士扣在直庐里处理一些杂事。 比起她自己那边单纯的将资料汇总编成一本,大学士这里才是真正的杂事颇多。 有先帝遗留下来的几千本《起居注》《日历》,记载了先帝的一言一行。 《起居注》是由翰林院的庶吉士来记录,经手的人多,风格就十分杂乱。 有人记载的详细,连先帝与人说话时喝的几杯茶都记的一清二楚,也有老油条几乎只记对朝堂有影响的事,还有人趣味颇大,喜欢记载先帝对各种事情的评价。 贺云昭刚到大学士的房间还真是有些尴尬,在她自己房间里她就是老大,还有顾文淮常来帮忙,很是自在。 但在大学士这样的顶头上司眼皮子底下,她连一个二郎腿都不好翘,免得被大学士盯着看。 好在她是个很专注的人,既然开始做事就十分认真,她将《起居注》中有用的信息按照两部分分类。 一类是先帝对朝政的处理意见,一类是先帝对朝臣的处理方法。 不得不说,钻研进去之后,她受益颇多。 令人意外的是,先帝在她心里一直是一个心思深沉,人们通常会认为心思深沉的人应当就是沉默的、冷静的。 但先帝在《起居注》中却完全不是这样的形象,反而脾气很爆,偶有骂人的脏话也被记录在册。 当贺云昭看到一句脏的有点不能入目的话时,她尴尬抬起头看着大学士。 大学士起身过来一瞧,两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大学士轻咳一声,“也许……先帝率直。” 贺云昭震撼,大学士不愧是朝堂老臣,好稳重的口才! 笃笃笃,门被叩响,紫衣内侍进门,朗声道:“贺修撰,陛下召见!” 贺云昭从容起身抚抚褶皱的衣裳,她拱手道:“是。” 她随着太监的脚步走在身后,青色的官袍因今日久坐被弄的皱起,一时间难以抚平,但偏偏就是这样细小的褶皱却是文官们推崇的‘官纹’。 吱呀一声,太极殿的门打开。 李燧竟十分镇定冷静,他此刻才猛然感觉重任在肩。 云昭是他的孩子,但她身为女子始终是一种隐患。 皇帝顺遂的人生中唯一的挫折就是无子,但如今无子这一点被补足,他唯一悬在心里的事就是孩子的身份。 一生顺遂的皇帝此刻第一次感受到压力,他能迎接这样的挑战吗? 见到贺云昭的第一眼,他眼睫轻动,像!太像了!像先帝,像他! 李燧走到贺云昭身前,喉咙干涩难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这个孩子她的身世。 身后的苗皇后也是紧张的难以呼吸甚至手脚发软,裴泽渊正扶着皇后的手臂。 李燧伸手按住贺云昭的肩膀,拉着她到一旁坐下,道:“先坐,朕有一件事要与你讲。” 贺云昭微微蹙眉抬起头,她问:“陛下,这?” 李燧紧张的舔舔自己的嘴唇,咽一口口水,道:“你非贺家子,而是朕的孩子。” 眼前的青年脸上一片空白,瞳孔瞬间散开整个人像是被冻在寒冰里,“陛下莫要与臣玩笑,臣胆子小。” 苗皇后急忙补充道:“不是玩笑,这是真的,一切查的清清楚楚,已经与你祖母母亲对过了!” 李燧急忙回头喊道:“吴是!” 吴是快步上前,嘴皮子快冒出火星了,眼冒泪光将查探的全部线索说出来,并将贺云昭出生时的内情全部讲来。 “您就是陛下的亲子!” 贺云昭嘴唇发白,瞳孔虚虚的散开,她手指扣在扶手上,指尖用力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李燧不由得看过去,安抚道:“孩子,凝神,听朕说。” “你是朕的孩子,这是事实,贺家养育你长大,将来你自己便可以回报他们。” 李燧还要开口欲讲要让她做太子,但却被贺云昭伸出的一只手打断。 贺云昭掌心朝外虚虚的推开皇帝,她侧头,脸色苍白难看,但极力保持住不失态。 “这么说,陛下知道我……” “朕清楚,无妨,你是朕的儿子。” 她眼睑猛然压下,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细密的栅影,眼球在黑暗中急速颤抖,似在困兽在挣扎,睁眼时咬紧牙关,瞳孔针尖一样又缓缓扩散成幽潭。 额角的青筋尚未平息,声音如瓷器裂纹,她道:“臣……需要一点时间……” 她扶着椅子缓缓起身,脊背依然停挺直,唇角紧紧抿起,拒绝了任何人的上前。 脊骨如同刀锋避开的岩石,一节节凸起的椎骨垒成了蜿蜒的高山,仿佛血肉之下埋着的一道冷铁,坚刚不可夺其志。 李燧看着女儿的背影,猛然间懂得了小舒所说,她似先帝…… 第84章 雨丝漫过金瓦, 将朱红的宫墙都泅成一卷红绸。 贺云昭缓缓走过垂花门,青色的官袍下伸出一截被墨染黑的雪白袖口。 她一步一步从太极殿内走出,在走出门口的那一刻, 抬起头看看这布满朦胧雨丝的天空。 雨不大…… 宫门口早就有人侍奉的人牵来她早上骑着那匹马, 另一侧还有一架宫中的马车等着。 内廷太监总管崔德中亲自牵着缰绳在此处等候, 他看见神情迷茫的青年抬起头看着这天空, 似乎在怨怪老天为何对合如此捉弄人。 崔德中心中一紧,那些欢欣雀跃此刻缓缓压在了心底, 他想, 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极难接受的事。 贺云昭摆手拒绝了豪华的宫中马车, 只是抬手伸向她骑来的那匹马。 手指触碰到缰绳上濡湿的鹿皮套, 她苦笑一声, 才发觉手臂竟在轻轻颤抖。 崔德看着贺云昭泛白的指尖, 他面露忧色,轻声道一句:“大人……” 贺云昭收回手,不去看崔德中,喉咙滚动几次,她缓缓开口:“我走回去。” 在几人的视线中,青年的背影一点一点缩小, 直到一个转弯, 再也看不到那道身影。 内卫中的好手已经悄声跟上,在一旁保护。 为了不引人注意,崔德中挑出了一个小太监穿着普通的褐色常服抱着一把油纸伞追上去。 烟色的油纸伞承着天空落下绵绵密密的银针,在纸面上织出细碎的涟漪, 檐角铜铃被风推着摇晃。 青年的身影如同一根挺拔的青竹,她惯来是个爱笑的人,此刻嘴角垂下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便十分落寞, 两手紧紧攥着袖口,却还极力控制不要失态。 只叫人远远看上一眼,便知道此人定然心神不宁。 贺云昭垂落的眼眸中不经意间滑过冷静之色,脊背的热汗被冰凉的雨丝一催蒸腾出一股雾气牢牢贴在人骨头上。 她镇定的走回自己的书房,插上门闩。 没有点灯,她走到书房的小隔间中,此处有一个暖炕。 平静的坐在暖炕上的贺云昭兴奋很少,更多的是冷静。 她从头开始复盘自己的表现可有任何疏忽之处。 她不是专业的演员,一个一镜到底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 实际上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天起,她经常会在空闲的时间里反复推演这件事可有任何疏漏之处。 一个人如果贸然得知自己的父母不是亲生父母,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即使亲生父母比养父母富贵许多一时间肯定也难以接受,甚至会更加茫然。 按照她自己的情况来说,祖母和母亲十分爱护,两个姐姐与她关系亲近,她是整个家的‘独苗’,突然得知自己并非亲生子定然是震惊迷茫甚至是难过的! 她一定不能表现出任何喜悦之色,因为皇帝皇后定然是喜悦,她就要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情绪才符合常理。 并且她对着镜子试了好多次,震惊的神色看起来真的有点假,无论怎么试都有点假。 在表演中震惊的神色本来就不好演,要么是喜剧化的处理方式,要么就是利用肢体动作表达,不然看起来太像‘演’的,甚至能批一句五官乱飞。 她尝试了很多次之后决定演的表面镇定从容,但心中十分震惊迷茫加上隐隐悲伤…… 这就恰当的多! 她只需要控制住面部表情,将嘴唇放松,注意眉头不能动但也不能皱,加上一些小动作就足够了。 有时候不是演员有多厉害,而是导演和观众足够配合,导演能给出最合适的画面,观众则有前面的剧情铺垫很容易就能体会到此刻演员的情绪。 她在迈出太极殿的那一刻发现下雨了,细细的雨丝,太合适不过了。 她只需要拒绝马车,手臂颤抖骑不了马,于是一步一步走回家中,她表现出的情绪就足够的浓厚了。 雨也不大,不会因为淋雨生病,她就放心大胆的步行,还好那些人足够的贴心还安排了一个撑伞的小太监。 一切都严丝合缝。 这件事最妙的就是,她是完全‘不知情’的,祖母与母亲也是完全被‘蒙在鼓里’。 御前的聪明人很多,聪明人就会有一个误区,习惯于将细节编织在一起用自己的头脑去推测,然后将一件事完整的推敲出全部过程。 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抓住全部细节,说不得在哪一项上就陷入误区被人否决了‘皇嗣’身份。 她必须做的很少,从头到尾她只做了四件事。 第一件事是疤痕,一道陈旧的位于手臂内侧的疤痕。 第二件事是告知祖母和母亲,她要成为皇嗣,但任何事情都不告诉她们,她们的震惊才会更加真实。 第三件事,利用顺序调转的方式给二姐增加一些记忆,让她真实的说出口。 第四件事就是秦嬷嬷了,她老人家糊涂了十多年,神志不清,说的话也能解释。 至于大姐倒是不必担心,她从小女扮男装,祖母与娘为了瞒住这个秘密,很小的时候是不让她与两个姐姐多接触的。 等到她已经有了自己判断能力时就去了书院上学,大姐也忙着准备嫁人,再后来就是大姐嫁人回娘家的次数少。 她的疤痕在手臂内侧靠近肘窝的位置,大姐又没有给她洗过澡,根本不可能知道有没有疤痕。 况且,因为贺家人的‘不知情’,若是中间出了任何纰漏,她甚至不需要任何解释,因为一切都是他们查出来的。 贺云昭在黑暗中无声的勾起唇角,接下来她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书房没有点灯,也不曾发出任何声响,黑压压的一片瞧着人心脏沉沉。 内卫早就派人进了贺家,贺云昭的卧房书房等地都守着人,他们甚至不敢离的太近,只能远远盯着。 书房一直没有点灯,朱雀司司长路承炀急的不行,眉头皱死紧,他问道:“贺大人是不是还没有吃饭?” “是,从宫里回来后就锁在房间里一点动静没有。”’ 路承炀不住的扭头眺望书房,最后钻进了厨房,在他冷酷警惕的眼神下厨娘做好了三爷平日里最爱吃的几道菜。 他端着食案,小心的走到书房门边上,轻轻的用手指敲击门板。 “贺大人?您还未曾用晚饭,要不要吃一点?” 贺云昭看着印在房门上那道身影,嗯?内卫的人。 她不曾作声。 门外的路承炀依然端着食案在门外,再次轻声问了一句,门内还是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路承炀扭头四处一看,瞧见了翠玲,眼睛顿时一亮,急忙招手让翠玲过来。 翠玲走到门前,她一脸为难。 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家里主子进宫一趟,一回来都跟游魂一样,老太太院子里还有哭声传来。 府里还猛然进了这么些拿着令牌的人,翠玲怕的整个人都在颤抖,祈祷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三爷回来。 且三爷看起来更严重,直接进了书房就不出来了。 本来她还在紧张,但看这些兵爷们都远远守在书房门口神色谨慎不敢去冒犯。 翠玲瞬间就不紧张了,虽不知是什么事,但目前明显所有人都是看着三爷的脸色,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在朱雀司司长期盼的眼神中,翠玲慢缓缓开口温声劝道:“三爷,您吃一点吧。” 屋内还是没有任何声响,安静的仿佛里面并没有一个叫做贺云昭的人。 翠玲听见没有声音,随即就在路承炀惊讶的眼神中推了推了门,门丝毫未动,里面被插上了门闩。 翠玲道:“三爷,您不能饿着肚子啊,吃一口吧?” 贺云昭抬眼,她轻叹一声,“翠玲,让我安静一会。” 翠玲心中一紧,眼眸中也露出担忧之色,但还是听话的闭嘴。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变小,贺云昭的身影沉浸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经历了这么大事还能吃嘛嘛香看起来就很不真实,虽然她自己是不会耽误吃饭的人,但这么一来看起来更加可信。 收拾的整洁看起来固然仪态更漂亮,但憔悴一些才符合所有人的期待。 她也不会耽误太久,毕竟家中还有一个二姐。 …… 贺老太太与贺母那边是安静不下来的,因为两个女儿都在找她们要一个说法。 贺锦书是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情,甚至在被询问的时候吴是也不曾告知她为何要问贺云昭的事情。 告诉贺锦墨是因为贺锦墨与李旷夫妻俩心思比较简单,如果不说清楚二人还真能做出舍身取义的事情来。 但贺锦书年纪更大,她很可能对贺云昭的身世知情,因此她是吴是询问的重点对象。 可惜不巧,贺锦书人虽然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但本人心思十分缜密,很难从她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加上不能用刑,吴是的问询对她没什么威慑力。 贺锦书是从宫里被人送回来时才知道贺云昭身上到底是什么事,猛然间把她带到宫里去审讯,她还认为小昭是不是犯了什么大事。 但与贺锦墨汇合后她很快就知道了贺云昭的身世,回到贺府后两人直接跟着贺老太太与贺母进了房间就开始问。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贺母有些迷茫的坐在榻上,她无力的一摆手,道:“别问了,我也是蒙着呢,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样了。” 贺锦墨震惊的劲头缓过来后就有些难过,弟弟竟然不是自己亲弟弟,心中酸酸涩涩的想要哭。 李旷在一旁让她靠着,他眼神已经呆滞了好一会儿。 这夫妻俩是指望不上了,贺锦书扭头看向祖母皱眉问道:“祖母,那小昭这是怎么回事?” 贺老太太整张脸皱在一起,她老人家也还蒙着呢,可是大孙女眼神炯炯的立在一旁,她犹豫道:“我听那意思是小昭不是咱们家孩子……” 贺母侧身躺在榻上往枕头一埋,啜泣声传来,贺锦书急忙去安慰。 通过几人在宫中的经历和听见过的话,贺锦书将所有信息汇总在一起。 她眼中满是震惊,“所以说当年娘生下的是一个死胎,而小昭是被人换过来的!” 贺锦墨眼眶一红,泪珠瞬间落下,她哭道:“怎么会这样呢……” 被她靠着的李旷此时才反应过来一件事,急忙按住媳妇肩膀,问道:“老天爷呀,那云昭岂不是就是陛下唯一的儿子,那他……” “他可能……是要当太子的……”贺锦书眼神发飘…… 小昭可能是要当太子……小昭一定是要当太子的…… 将来那岂不就是……皇帝! 虽然贺家的独苗变成了皇帝的独苗,但没关系,皇位能传承就好! 在贺云昭出生之前,贺父其实也曾考虑过女儿出嫁后能否将第二子过继回贺家。 思考之后还是放弃了,过继这种事有一个要点,那就是贺家的能给这个孩子提供足够的支持,帮扶他未来的发展。 但贺父考虑到自己缠绵病榻许久很可能会死去的情况下,将来即使两个女儿的第二子能够过继回贺家,改姓贺又能如何? 贺家在朝堂上给不了这个孩子任何帮助,甚至还需要两个女儿的夫家扶持孩子。 且不论两个女儿的夫家是否愿意帮扶一个异性的儿子,单说这个过继的孩子自己就会怨恨母亲,人都是趋利的,为了贺家的香火传承让他的利益受损,这个孩子想法可想而知。 贺父决定让贺云昭做男孩的初衷是为了家中所有女眷,母亲、妻子、两个女儿,贺家需要一个男子才能在这个世道过下去不被宗族吃。 而当贺云昭是一个男子的时候,不论是她想要自己偷偷的生孩子,还是选择过继一个孩子,受到的阻力远小于贺家一家子女眷来做决定。 但唯一苦的就是贺云昭了,所以贺老太太才斥了贺母,一视同仁,半夜里她也骂自己那个干完坏事就死的儿子。 而如今,贺云昭竟然不是贺家的孩子,她本是天皇贵胄,是陛下唯一的‘儿子’! 这对贺家来说是需要承担一些心理上的痛苦,但实质的利益并未受损太多。 贺家可是养育了一位皇子,她还会是太子乃至皇帝。 在这样的权势笼罩下,贺锦书的婆家可能都会求着要过继孙子给贺家。 这个夜晚,是一个久久不能入眠的夜晚,不论是贺家还是皇宫…… 贺云昭一夜未合眼,贺家全家人久久不能入眠。 皇宫内皇帝皇后躺在床上开心激动都睡不着,两人聊了一整夜…… 就连吴是、路承炀等人都压根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明。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贺云昭眼中的红血丝多的都能把人埋上。 听说小昭水米未进的贺锦墨来了书房,敲敲门,问道:“小昭,小昭,你起了吗?” “听你昨日没有用晚饭……” 贺锦墨刚想开口安慰一句,开口的瞬间自己倒是先哭了,弟弟……不是她的弟弟了…… 泪珠滑落到腮边,贺锦墨哭起来不好看,整张脸红通通的,眼睛也肿起来。 贺云昭听到外面的声响,抬眼看着房门,总算是来了。 依二姐的性格,定然会来找她,哭起来才是正常,要是成熟稳重起来那定然是李旷婚后亏待她了。 她听着门外小喇叭一样的哭声,终于起身,她伸手打开房门。 吱呀一声,阳光扑面撒来,出现在眼前的青年还是昨日那身青色官袍,鬓角发丝凌乱的贴在脸颊上,眼中满是红血丝。 贺锦墨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嚎出来扑到贺云昭怀里。 哭的直打嗝,话都说不太清楚,“你……小昭……” 贺云昭抬手按住贺锦墨的后颈,轻轻拍了两下去当作安抚。 贺锦墨哆嗦的哭道:“还是……弟弟……” 贺云昭揽过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脸颊贴了贴她的发丝,道:“是,我还是你的弟弟。” ‘姐弟’俩抱在一起,一个哭一个安慰。 好在很快贺锦墨就哭累了,她嗓子有些哑,开口道:“我给你做了好吃的,鸡丝汤面,烤牛肉,酸笋拌花生。” 贺锦墨一大早就进了厨房,她自己是不爱动厨房的东西,嫌弃油腻。 但她实在天赋惊人,随手一做都是好味道。 听那个叫路司长的说小昭昨天晚饭都没用自己在书房待了一个晚上。她就急忙去做了点吃的。 烤牛肉的牛肉是怎么来的,她也不知道,只是在厨房门口问了一句,路司长很快就送来一块牛肉,新鲜的牛肉还在跳动。 陪着媳妇一起做饭的李旷看她实在害怕,干脆自己上手片好了牛肉。 贺云昭在贺锦墨泪眼盯着下,用了早膳。 第85章 贺云昭空荡荡的胃终于迎来了一顿美味的安抚, 她眉宇悄然松开。 整个贺家上下为之一松,倒是前来接媳妇的宁谦被挡在贺家大门口,一溜陌生的侍从将他拦着, 个个体格彪悍神色冷酷。 宁谦大惊, “你们是什么人?怎的在贺府放肆?” 乔装而来的朱雀司内卫眼皮都没抬, 道:“我等是三爷从庄子上提拔的护院, 大姑奶奶有事还要在娘家住几日,姑爷先回家去吧。” 宁谦才不信, 什么护院, 可别来蒙人! 他厉色道:“我父亲乃是大理寺少卿, 不论你们是那家的兵丁, 胆敢在京城放肆, 就必要参你们一本!” 内卫头疼, 这贺家的女婿一个个还真是挺轴,换成旁人见架势不对早就退走了。 好在这时李旷迎出门来,他急匆匆的跑到宁谦身边,安抚道:“姐夫,你先回去吧,家里还有事要商量, 等事情了结后姨姐便能归家。” 宁谦脸上更添诧异之色, 啊?这都是女婿,怎么你就能在贺家待着,倒要把我撵出去了! “李旷,你说清楚!贺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李旷一脸无奈, 扯着这位大姐夫就要往外推,正当此时,一队从宫中而来的仪仗到了贺府门前。 领头的正是内廷太监总管崔德中并礼部孟侍郎。 “圣旨到!” 圣旨一到, 正被往外推的宁谦也走不得了,立刻便跟着一起进了贺府。 正院摆上鎏金桌案,崔德中手里是盖着玉玺与皇后金印的圣旨。 他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有襄王长女、贺公之妻李氏素娥,柔嘉维则,淑慎其仪。相夫教子,夙著贤声;睦族敦亲,久孚众望。特以殊恩,晋封为宁阳郡主,锡之金册,允昭世德。” “贺侯之妻考姚氏淑兰,温惠宅心,肃雍成性,教子成名,慈范夙彰。特封一品诰命贞敬夫人,赐凤冠霞帔,荣及三代。” “尔其祗承休命,永光阃范。钦哉!” 贺老太太与贺母恭敬的道:“臣妇接旨!” 皇帝写圣旨时皇后也在一旁,夫妻两人斟酌后才有如此旨意。 贺老太太与贺母有抚育皇嗣之功,自然应当嘉赏,考虑到贺老太太的出身便封郡主,而贺夫人则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至于贺家其余人等,倒不如留给贺云昭将来自己亲自加恩,也更加合心意。 崔德中在宣完圣旨后,他走到贺云昭身边小声道:“贺家其余人将来再加恩……” 贺云昭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沉默片刻后轻轻点头。 崔德中小心翼翼道:“那咱们进宫……” 贺云昭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道一声好。 随即便走到贺老太太与贺母面前,她躬身行了一礼,起身后便用温和的语气道:“我去宫里一趟,晚上我想吃鸭子。” 两位长辈面面相觑,伸手要去扶一把又有些手足无措。 贺锦书神色复杂,她喉咙里像是堵着棉花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贺锦墨兴高采烈的回道:“好,那我叫厨房多准备几样,回来叫你吃个痛快。” 几乎在这个瞬间,就连知道一切的贺老太太与贺母都从贺云昭身上感受到一种陌生的东西,这是权力带给人的敬畏。 即使这权力是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仍能感受到权力的威压。 太极殿内,贺云昭再次迈步进入时神色平静了许多,她脸上没有了昨日的紧绷与迷茫。 李燧一大早去给先帝上了一炷香,他絮絮叨叨的将事情全部讲出来。 他总算是没有愧对父皇,膝下有了继承人! 贺云昭站在他面前时,他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逼着自己开口寒暄几句。 至于苗皇后倒是自如许多,她眼睛微红的伸手拉着贺云昭坐下,一会儿摸摸贺云昭的手,一会儿摸摸贺云昭的后颈,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 见到皇后如此亲切的坐过去,李燧看的也有些眼热。 要是贺云昭真是个被认回来的男孩,那苗皇后恐怕还做不到如此亲近,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怎可能接受没有血缘关系的嫡母待自己如此亲昵。 反倒正因贺云昭的身份,苗皇后得以亲近孩子。 李燧说了几句话后实在眼热的不行,愣是自己拽着圆凳到了贺云昭另一侧,他也伸手拉着贺云昭的手。 他眼泪汪汪道:“明日朕就昭告天下,朕还有一个儿子,然后便封为太子!” 到时候云昭就能以太子的身份参与朝政,将来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 “陛下,不可!”苗皇后急忙阻止。 她蹙眉道:“陛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李燧顿住,此事的确需要从长计议,突然冒出来一个皇子,群臣与宗室怎么可能接受的了。 他看向贺云昭,眼中有安抚之意。 贺云昭抬眼,叹口气,她道:“的确不能急。” 朝堂局势复杂多变,何况当今陛下无子,更是使得君臣之间、朝臣之间十分复杂。 暂且不提那些根据地域划分的臣子派系,还有因为各种利益链而组成的小团体。 单说一样,因嗣子之事而界限分明的朝臣,一部分人是坚定的认为结党要趁早。 既然陛下早早晚晚都要从宗室选择嗣子,他们此时若是不投诚,将来新帝登基后还有他们什么事啊! 为了利益结党是人之常情,结党为了就是营私啊! 人家凭什么相信你的忠诚呢,绝不是口头说一句就是支持了,总要互有一些把柄在手上。 而这些人就是上了船下不去的人,比如很早就和安王府绑定的梁阁老以及本身就是安王舅家的韩家。 还有一部分是因种种原因没能够及早依附王府的人,他们不是不想择主,而是想要自己吃到最大的一份肉! 比如曲阁老,他当初就是因为手上有别的事,且看安王与庆王都不是很看得上眼,于是他晚了一步。 晚一步加入还有什么好处可以拿? 曲家已经是大晋顶尖的权贵之一了,他身为阁老更是位高权重,王府能给他的东西本就有限,他还要排在别人后面。 曲阁老可忍不了,他干脆掀桌子,不叫那些宗室子弟入宫抚养,改为入宫念书! 从前贺云昭与安王府有过节,对曲阁老所做的事自然大声叫好。 但换做如今她地位一变,再看曲阁老便能察出这位老人家的强势,敢于且善于与皇权、宗室博弈。 而在曲阁老的手笔下,宗室子弟只能尴尬的进宫念书。 安王孩子都有了哪还好意思进宫念书啊!但庆王却去了,逼的安王也只能进宫重新回顾学堂生活。 如曲阁老这样的一批人多半是选择冷眼旁观,他们不与宗室多联系。 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人不曾站队,选择明哲保身。 苗皇后很了解一件事,大晋礼重文官,从太宗皇帝起便是这么个规矩,文官们一个都并不认为皇帝就一定是正确的。 就连先帝那样的强硬派上位之时也是与朝臣磨合了数年才达到平衡。 到了陛下这里,陛下性子温和自然弹压不住朝臣,但他名声最好,文官对他的评价很高,甚至远超先帝。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突然冒出来一个儿子,朝臣很难直接接受。 加上那些被利益捆绑的朝臣和宗室,他们必然对贺云昭的身份产生质疑甚至于将此事阴谋化。 苗皇后恳切道:“陛下请听臣妾一言,贸然将云昭放在朝臣面容易惹来抨击,倒不如徐徐图之,咱们先放出消息。” 李燧眉头微蹙:“此言有理。” 他扭头看向贺云昭,道:“云昭,就是要先委屈你一段时日了。” 贺云昭轻轻摇头,她不委屈,慢慢来才对,急躁反不能成事。 且皇帝皇后是站在君的视角来看的,她为臣的时候自然了解很多文官的脾性。 她抬眼,意味深长提醒道:“有时并不只是为了利益,而是有其他所求,君臣之间总需要磨合。” 切莫认为那些未曾依附王府的纯臣就能接受帝王血脉的骤然更迭,这些恪守为臣之道的是纯臣但可未必是忠臣,是忠臣却又未必是忠于李燧,他们只是忠于大晋。 他们或许会成为反对浪潮中最锋利的一把剑,他们质疑的不是贺云昭的血脉,而是要与皇权展开博弈! 贺云昭自己就是文官,她对这些最明白不过了。 况且她的血脉经过查证确实可信,但过程却不好公布,被质疑的环节也太多了。 甚至朝臣只要开口说,立时就能问一句,陛下难道你就确定褚娘子是忠诚于您的吗? 如果她此时是朝臣的身份,她能说的话只会更多、更狠。 贺云昭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但此刻却不好直接开口,会显得她这个人有些急迫。 她心中定好节奏,便静心听着皇帝皇后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她回归皇室的过程厘清,她仍然神态沉静平和。 到了午间,三人一同用饭,还将裴泽渊叫来一起。 李燧不是个奢侈的皇帝,平日里也不至每顿饭都用几十道菜肴,但此刻是贺云昭在此,怎能叫孩子只吃几道菜呢。 紫檀嵌螺钿云龙纹膳卓上,二十四道缠枝纹鎏金攒盒依次打开。 李燧亲手夹着一块水晶脍放到贺云昭的碗中,笑着道:“云昭,这个味道不错,你尝尝。” 贺云昭沉默的将水晶脍放进口中,半晌后她抬起头微笑道:“多谢陛下。” 几人一边吃,也未曾讲究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苗皇后便有意问问裴泽渊的想法。 裴泽渊意料之中没能提供什么想法,但他端着饭碗看了一眼贺云昭后只道:“我也不知。” 他认为贺云昭心中是有主意的,但是现在不想说。 贺云昭一整个上午说的话都有限,到了下午皇帝也没有放人的意思,带着贺云昭在御书房处理政务。 苗皇后担心这两人之间气氛尴尬,干脆拉着裴泽渊也跟上。 步步锦纹的棂窗将天光滤成琥珀色洒进御书房,朱雀香炉缓缓吐出龙涎香的烟雾。 李燧惯用的书桌旁踢添了一张桌子给贺云昭来用。 各色折子在两侧高高叠起,扑面而来的是权力的气味,令人沉醉…… 到了这个地方,贺云昭看起来似乎更自如一些。 李燧心中懊恼应该先带云昭来御书房再去用膳,气氛定然会好许多。 他有意多和贺云昭说话,于是几乎每一封折子都要问一遍贺云昭的想法。 贺云昭似乎也在他的引导下抛开了那些不自在,她沉浸在处理政务之中,偶尔涉及军务裴泽渊也能插几句话。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苗皇后欣慰的看着他们爷俩亲近了不少。 等到此时再谈起贺云昭恢复身份的事,贺云昭也不再沉默。 她手指轻轻扣了扣茶碗,发出清越的声响,眉眼间的锋利在光下若隐若现。 道:“为何不给他们树立一个敌人呢?” “群臣和宗室反对的是陛下是未知的皇子,但如果出现一个坚决反对的人,他们就会调转立场。” 依她之见,此事还有一件难处理的地方,那就是认亲这个故事虽逻辑缜密一切都对的上。 但架不住聪明人想的就是多,他们不会认为真的这么巧合,陛下得上天庇佑多年无子此时终于有了一个孩子。 二王谋反的余波?当初藏匿的皇子?萧家意图夏挟天子以令诸侯? 不不不,一定是皇帝做了什么! 他不会是因为不想传位给宗室于是炮制了这么一位假皇子吧! 贺云昭还是襄王的曾外孙,理论上来说也是拥有皇室血脉的,会不会是陛下与襄王府达成了什么约定,所以突然伪造了这么一个皇子来继承皇位! 很有可能啊! 现在宗室里血脉亲近有资格的几个人都是先帝那些敌人留下的血脉,陛下这么一个孝顺儿子怎么能亲眼看着皇位落于他人之手呢! 卑鄙的老皇帝! 你以为我们看不出你的阴谋吗? 贺云昭只需要想一想就知道会迎来铺天盖地的质疑,与此站在他们对立面博弈,倒不如给他们造一个敌人出来! 只要在放出消息之后再炮制一个反对陛下私生子的人出来,那群臣就会立刻调转枪头攻击这个人。 陛下有儿子你们王府居然还反对?倒反天罡,好大的胆子!是时候展示我们臣子的风骨了! 这个敌人最好的选择就是安王府,秦鹤一临死前将事情推在了安王李晖脑袋上,却将老安王摘个干净。 宗室到底是宗室,陛下也不是先帝,最后说不定死的只是李晖一人,只要老安王还活着,那安王府就不会彻底倒下去。 贺云昭嘴角微勾,她眼底压着玩味之色,口气严肃道:“将事透给几个王府,谁跳出来反对的最欢,就必然成了朝臣的敌人。” 李燧一听,他立即道:“好啊!这个想法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苗皇后甚至感觉自己再陛下的口气里听到了讨好之意。 这位几十年里脾气一直温和的皇帝,此刻面对孩子不太光明的手段反而接受良好,他眼中满是自豪欣慰。 苗皇后将贺云昭所说的事情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她犹豫着开口道:“本宫……” 贺云昭抬眼看去,她轻声问道:“娘娘可还有什么主意?” 苗皇后眼神中浮现坚毅之色,她道:“本宫还有一个主意能够比树立一个敌人更好。” “嗯?”贺云昭伸手,她轻轻顿首,“您请讲。” 苗皇后眼中渗出笑意道:“那不如让本宫来当这个‘敌人’。” 贺云昭一楞。 苗皇后继续道;“本宫来当这个被群臣反对的敌人。” “透给几个王府,其中变数太多,他们万一没能如咱们愿岂不是叫咱们陷入被动,倒不如本宫来做这个敌人。” 苗皇后笑起来,眼角连着两道细纹,岁月的痕迹让她看起来格外从容自如。 “反贼的布局没人想看,但一个隐瞒陛下子嗣的善妒皇后,必然是他们的敌人。” 一个跳出来反对陛下私生子的王府不一定会得到所有朝臣的抨击。 但一个隐瞒陛下私生子身份的皇后可谓是臭名昭著,群臣立刻便成了正义的化身,愤怒的弹劾不贤的皇后。 李燧震惊的看着皇后,他急切的阻止,“小舒,这不成!如何能让你背负骂名!” 苗皇后用手拍了一下着急的皇帝,她嗔怪道:“陛下!” “骂名算什么,臣妾害怕这些?那些年骂臣妾不能生育的声音还少了不成。” “臣妾来才是最好的,甚至也无需将二王那些事搬到台面上来,不知情的人便认为是臣妾善妒藏匿皇子,知情的人也会认为是臣妾不愿意叫陛下认回他人所出之子,也不会有人怀疑小昭的身份。” 被善妒的皇后千方百计阻拦的一定是真正的皇子啊! 李燧接受不了,他拉着皇后手道:“小舒,朕知道你是为了云昭着想,但咱们大可以找一个王府来做这件事,何必需要你亲自来做坏人。” 苗皇后却骄傲的哼了一声,她眼睛明亮有神闪烁着活力,“陛下你着相了,骂声不过是骂声,将来云昭成了太子,还怕不孝顺臣妾吗?臣妾的名声还不是一句话就能洗干净的。” 贺云昭睫翼轻颤,她眼中笑意浮现。 这个想法她也曾想过,只不过这样会伤害皇后娘娘,她便未曾提起,只是揪着安王府打。 但如今皇后娘娘自己提出来,她就不能反对,因为皇后不只是为了掩盖她的女子身份。 皇后还在用实际行动透露出一个信息——对她的绝对支持。 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需要一定的利益绑定才能母慈子孝。 贺云昭的存在对苗皇后而言全是有利的一面,一个陛下的亲生孩子,她不必看宗室嗣子的脸色。 且贺云昭的母亲早就去世,就算追封为皇后、太后也不会影响她的地位。 养母在贺家,再如何封也不可能成为皇后的对手。 况且贺云昭可不是皇室培养出的那些驴粪蛋子表面光的皇子,她可是货真价实的科举出身,最是眼明心亮。 而苗皇后对贺云昭有什么有利的地方呢?几乎没有,因为贺云昭是皇帝唯一的孩子。 那么此时苗皇后就需要以实际行动来展示自己价值与对贺云昭的绝对支持。 且苗皇后认为贺云昭亲母乃是褚娘子,不论是日后恩封为皇后还是太后,她都能接受,怕的就是贺云昭来日将自己亲生母亲与陛下合葬,却不给她合葬的待遇! 她必须做点什么,让贺云昭承认她这个母亲。 贺云昭抬眼,她与皇后对视片刻,随后轻轻垂眸颔首,应了这份好意。 苗皇后满意的笑了,扭头又去问裴泽渊,“泽渊,你看呢?” 裴泽渊神色认真的点头,道:“我觉得极好。” 三对一,李燧只好应下此事。 苗皇后在皇帝不注意的时候眯眼瞧了他一眼,心头那股子劲冒出来了,她眼中滑过一抹笑意。 她笑着道:“陛下,臣妾想总要有件事来吸引群臣的视线,是不是?” 李燧赞同,“不错。” “臣妾有一个主意。” 苗皇后笑眯眯的开口将她的小点子讲来…… 贺云昭没忍住,一口茶噗的一下喷出! 裴泽渊则震惊的扭头看向自己温柔贤淑从前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的舅母。 李燧目瞪口呆,但最后在皇后温柔如水的注视下他还是同意了。 翌日。 皇帝脸上顶着三道被女人抓出来的指甲印走上了龙椅面见诸位朝臣。 朝臣纷纷震动。 “陛下这是被谁抓伤了!” “是那位娘娘所为?太过放肆!” “应当由皇后娘娘来严厉处置!” 朝臣顾及陛下颜面没有在朝会说此事,但下朝之后阁老们纷纷留下一同到太极殿请求面见陛下,却被崔德中拦在外面。 崔德中苦笑道:“诸位阁老不要为难奴婢了……这事情太过复杂……” 曲阁老冷哼一声,斥道:“后宫的娘娘伤了陛下颜面,我等怎么不能知晓了!” 崔德中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什么,任凭阁老们催促,他只是一脸愁苦无论如何也不说。 但崔德中不说,不代表事情不会传出去,很快就有宫人透露路过皇后娘娘宫殿时听到娘娘凄厉的喊一声,道:“你把他认回来,是不是还要废我这个皇后给人家亲娘挪位置!”!!!!!! 第86章 京城最顶尖的权贵们顿时神经一震, 皇后娘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阁老们一个个都是千年的狐狸,此刻他们也猛然呆滞,变成了被书生哄骗的女鬼。 梁阁老瞪大了眼睛, 他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话, “你再说一遍!” 小吏浑身一个哆嗦, 神情恍惚重复道:“宫人说, 娘娘喊的就是这句,你把他认回来, 是不是还要我这个皇后给人家亲娘腾位置……” 话音落下, 屋子里安静的可怕, 梁阁老浑身一抖, 他扭头看向陈阁老问道:“陈老, 你听懂了吗?” 陈阁老摸自己的胡子摸了好几轮, 他咂着嘴巴琢磨好半天。 曲阁老冷笑一声,他嘲讽道:“你是年纪大老糊涂了不成,难道听不明白话里的意思,陛下有一血脉流落在外,想要认回来,但皇后娘娘不同意!” 两人正好面对面坐着, 梁阁老气的一个起身就要给曲阁老来一个飞踢, 但可惜他身材夯实,难以‘飞’,只有‘踢’了。 曲阁老也狠狠的踩了他一脚。 陈阁老回过神来,道:“没想到陛下还有一血脉流落在外。” 另一边的崔阁老眉头紧皱, 他揣测道:“不止呢,若只是一公主,皇后娘娘也不不会如此大的反应, 也许是……”语气不禁有些发飘,“……也许是一位皇子……” 有人哂笑一声,立即摆手反驳,“不可能,陛下……” 陛下还真有可能在外面有一位皇子啊! 屋内众人面色一变,声音杂乱成一团。 这群站在权力最高点的阁老们,面对这样的消息也不见得多稳重。 “这不可能吧,陛下洁身自好,从不在宫外有什么艳事,宫里的娘娘们要是有所出,宫中必然都知晓。” “倒也不一定,陛下登基之前在潜邸之时还是有些旁的事情的。” “依稀记得是一位出身不太合适的娘子……” “胡说!要是按照那个时间推算,那岂不是那孩子现今都有二十了!” 说话的人瞬间被一圈人叮住,他尴尬的笑笑,“这也是合理的猜测嘛。” “对啊!你说对啊!此事很有可能!” 砰的一声! 梁阁老最先起身,冲动的跑了出去,随后曲阁老也很快反应过来,一群阁老们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姿态,只是顾着去求证此事。 若此事为真,那大晋可要变天了! 几位阁老更相信自己调查出来的结果,于是纷纷使用自己独家手段。 曲阁老跑的虽然晚了一步,但找到的人最合适。 他从兵部找到人,开始着手调查此事,他选择的点是看最近内卫的动作。 从前没有这么个孩子,此时突然冒出来一定绕不开内卫的手笔。 他要知道内卫今年的拨款明细,然后从中找出问题。 很快曲阁老就发现近两年内卫活动十分频繁,支出超过了往年一惯的拨款,今年更是多了好多花销! 其中许多涉及到调查‘二王’谋反案的余孽,就是这里! 曲阁老认为这或许与二王案有关。 曲阁老自认自己十分敏锐,但他能看到只是裴泽渊想给他看到的。 皇子的内幕无需太多人知道,但瞒不过在朝堂经营几十年根深蒂固的阁老们,倒不如叫他们了解其中一部分真相。 如此真相就分成了三层,第一层自然是皇帝皇后知道的全部事情。 第二层是阁老们在裴泽渊的泄露下知道了部分真相,足够确定贺云昭的身份。 最外层的第三部分就是朝堂上的人以及百姓看的东西,或许这里面还包括后世的人。 昔年一位娘子育有一子,但当时时局混乱导致皇子流落民间,二十年后皇子被找回来了! 除曲阁老外,其他的阁老也各有手段,包括从皇宫下手探知真相,还有回家找自己夫人确认一下,昔年陛下在外面是否有一位娘子来着? 陈阁老资历最深,他的夫人年纪也最大,要是问起二十年前的事情,一时间还真是有些想不起来。 就在陈老夫人犹豫之际,一旁侍奉的儿媳妇倒是一拍掌,道:“我倒是想起来了,那位娘子姓褚,依稀记得那年因为二王叛乱京城乱了几日,那位娘子失踪,后面再没见到过……” 经过这么一提醒,陈老夫人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她犹豫着看向陈阁老,道:“我怎么记得那位褚娘子好像是有孕之身……” 陈阁老:“!” 阁老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有人没那个实力如同阁老一般自己去查,转而走了吴是的路子,问来问去,吴是只道是要听陛下吩咐。 吴是既如此说,还能有假! 何况皇后娘娘反应这般激烈,定然是那个孩子身份不一般,一旦认回来皇后娘娘担心会影响自己的地位! 梁阁老也是心有戚戚,安王府如今还团团围住,一问就是犯事了,还是证据确凿的大事,不过是现在还缺点东西还没办他们。 若说一开始梁阁老还想着去问问皇帝到底是什么事,但打从看了刑部与大理寺现存的证据,他对安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作为一个还没成功的皇帝嗣子,你可以坏,但你不能坏的被人瞧见啊! 这板上钉钉的事谁敢捞啊! 何况那看守安王府的穆砚端的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安王府连个蚊子都别想飞出来,他也根本得不到安王现在的情况,根本是无从下手! 梁阁老本以为这次自己算是损失巨大,安王府一倒下,庆王府那边可就要得意了,他甚至已经抓紧时间提拔自己儿孙了。 万万没想到皇帝嗣子之事还尘埃未定,如今竟然还冒出个亲生子来! 梁阁老敏锐的察觉这是个好机会,他最先领着人闹到太极殿去哭。 “陛下啊!您可要给老臣一个说法,您到底是因为什么同皇后娘娘有了争执!” 李燧在阁老们的围堵下,他一脸的头疼,这不是演出来的,这是真的头疼! 他一向是个广开言路的皇帝,并不是十分独裁,也很乐意信任阁老们。 这还是第一次被阁老们围追堵截,着实是感受了一把阁老们的压迫力。 曲阁老演眼睛一眯,问道:“陛下,皇室血脉不是您一人的家事,更是大晋的国事,您万万不能将其混淆,臣等理应知情!” 站在一旁默默不说话的裴泽渊遥遥看着阁老们将舅舅围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小昭哥哥说曲阁老本人强势善于博弈。 通过此次阁老们的动作,隐约试出了几位阁老的实力。 他默默后退一步把自己的存在感再降低一些。 李燧在阁老们的围困下,总算是无奈说出实情。 “朕确有一子,乃是二十年前一位娘子所出,但因当时局势混乱就此失散,朕也以为这孩子活不成了,万万没想到……唉!” 李燧叹口气,他眼眸中显而易见有些愧疚,提及此事他的愧疚真心实意。 “只是因这两年反贼余孽再次死灰复燃,这才察觉当时孩子与朕失散同反贼有关,朕才得以找到这个孩子。” 曲阁老立即皱眉,神色一冷眼中满是质疑,他问道:“陛下有何证据能证明孩子的身份,皇室血脉不容亵渎!” 梁阁老也急忙问:“陛下,不知那孩子此时在何处,证人证据何在?血脉如何验证?” 李燧一听到问到此时,他便立刻闭上眼睛不去回答任何话。 急的阁老的们纷纷开口问。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苗皇后冲了进来,她脸上两道泪痕,满眼怒意道:“阁老们说的对,如何能证明那孩子的身份,难道就凭借证据?皇室血脉岂是能轻易确认的!” 她咬牙道:“本宫绝不允许那来路不明的人就继承皇位。” 阁老们神色微妙的看着闯进太极殿来的皇后。 若是没有之前的铺垫,阁老们的质疑只会更重,可要是如了他们的意展示证据,他们只会一样样要求证明下去。 这不仅是变相扩大了阁老们的权力更是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不仅有损贺云昭的颜面,更是让她将来很难树立自己的威严。 君臣从没有什么相和的说法,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贺云昭自然是要做那个东风。 阁老们本来满腹质疑,但皇后跳出来质疑时,他们便立刻站在了皇后的对立面。 加上之前帝后的争端,阁老们完全有理由怀疑皇后义正词严的质疑皇子的血脉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 梁阁老冷哼一声,他抬眼看着皇后,告诫道:“陛下血脉不容质疑,但娘娘万不能因私心就毁了陛下血脉传承。” 苗皇后眼中划过一道厉色,她早就忍这群老不死的很久了! 当初陛下登基之后后宫迟迟没有消息,这群阁老成日里就知道催她,还话里话外指责。 呸!她能让后宫女人怀孕吗? 苗皇后心中冷笑一声,反正今日她本就是要做一个泼妇,倒不如借机发泄一顿。 立在原地的皇后一身烟色衣裳十分素净,颈处也不过两串珍珠,此刻她面色薄红怒气喷发。 梁阁老还没觉出,认为这是从前那个同陛下一个脾气的皇后。 他道:“娘娘,您可不能再行阻挠之事,错上加错! 苗皇后嗤笑一声,骂道:“你个老匹夫,倒是跑进本宫家里来教训女主人了!” “说本宫错上加错,本宫看得寸进尺的是你才对!谁不知道你和安王府眉来眼去,就差把自己孙子送进去给人家辅臣了!这会子倒是义正言辞的教训本宫了。” “本宫乃是先帝亲自所选的冢媳,嫁进皇室三十二年可有任何错?” “本宫就是不想认回那个孩子,你待如何?” 梁阁老被骂的懵掉。 苗皇后既骂梁阁老也不差另一个崔阁老了,她抬手一指道:“崔老,您怎么说?” “那个孩子是陛下的血脉,可本宫也是先帝下聘太后亲自教导的儿媳妇,难道本宫多年来的贤惠打理宫务,最后地位不如生一个孩子。” 陈阁老蹙眉道:“娘娘何出此言,您是皇后岂能如此失态,陛下膝下空虚,诞下皇子自然是大功一件,这是不亚于您的功劳。” 苗皇后心一冷,眼眶忍不住一红,道:“那日后天下也不必婚丧嫁娶,只叫女子无名无份的跟着,什么时候生下了儿子什么时候再成婚,如此可如你们的意!” 崔阁老惊呼一声,连道几声礼乐崩坏,倒行逆施…… 倒是没有被皇后骂的曲阁老眼睛一瞥,察觉出皇后的态度,这看起来不像是要坚决反对,反倒是要谈条件呢。 他拱手对着皇后行了一礼,苗皇后颔首回了他一礼。 曲阁老道:“臣有一言,还请娘娘听一听。” “皇子之母自然为圣母娘娘,可娘娘也是他应当孝敬的母后,自然越不过您。” 他扭头看着李燧道:“陛下,您认为呢?” 李燧眼带愧疚心疼之意,道:“曲老所言有理,皇后乃是朕的嫡妻,不会叫人越过她去,但皇子之母也是有功之人,朕想若是加封可为贵妃。” 曲阁老满意的点点头。 梁阁老被皇后骂的满脸铁青,早就难堪的说不出话来,还是陈阁老看着气氛问道:“陛下,臣等还不知皇子殿下如今在何处?” 李燧看看眼中满是催促的阁老们,他道:“皇子年二十,如今就在宫中……翰林院……” …… 在事情发酵的几日内,皇帝要面临阁老的围堵,皇后要演好自己的戏份,裴泽渊忙着给诸位阁老送线索。 只有贺云昭这个主角万分清闲,她在当日便归家吃了一顿全鸭宴。 还有点隐隐难过的贺锦墨恨不得将全京城的鸭子都抓来给贺云昭吃。 贺锦书看起来比贺锦墨要柔弱,但内里却更加刚强,很快就接手了贺府内家事。 毕竟留下保护贺云昭的内卫还在,不能总叫这些人轮班去小馆子吃饭。 贺锦书将闲置的一个院落改成了厨房,安排厨娘给这些人做大锅饭吃。 在贺老夫人与贺母都无心处理家事的档口,她处理了全部内务。 贺云昭在第二日便同祖母与母亲一同到城内的一所道观烧香。 做事做全套,在故事里原本贺家的那个孩子是一个死婴,被贼人替换成了贺云昭。 按照正常思路来说也是一样的,在那样被先帝清算的时刻,他们哪来的心思带走一个婴儿呢。 况且如果设计成婴儿被换,那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萧长沣就会成为那个贺家的孩子。 贺云昭在两种选择中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将故事换成‘死婴’这个版本。 若是用这个版本,她只需要考虑自己的故事,但若是加入了萧长沣,她就要编两个人故事。 且萧长沣本身身世在萧家那边是如何安排的她一概不知,最好不要多此一举。 雾气漫过道观的墙壁时,贺云昭将三柱线香靠近长明灯。 青烟在煽动的鼻翼前打了一个旋,闭眼,她心中默念一个名字。 昨夜雨水在炉脚处留下的蜿蜒水痕正倒映着她乌黑的鬓角。 贺云昭扭头问道童,问道:“给死去的人点的灯……” 道童:“您要说的是光明灯吧,光明灯可拔度亡魂,照彻幽暗,使罪魂哭魄随慧光接引,皈依正道。” 贺云昭思索片刻问,“最贵的是哪一种?” 道童蒙了一瞬,“啊?” 他很快反应过来后道:“最贵的是点一年的,有道长每日诵经。” 贺云昭一摆手,“报价。” 道童:“三百两。” 贺云昭爽快的掏银票。 又过一日,阁老们还在调查此事是否为真,而贺云昭选择平静的回到翰林院继续处理公务。 整理先帝的《起居注》其实很有意思,能学到很多东西,且这种东西不是书本上明晃晃的摆出来告诉你,是需要自己去悟的,于是看起来更加有意思。 大学士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听说贺家老太太被封为郡主、贺夫人被封为一品夫人,他便以为是贺云昭立了什么功劳,干脆在他屋子旁安排了一个小隔间给贺云昭做事。 贺云昭老实的抱着一摞《起居注》到一旁的屋子去。 她正看到入迷,耳边传来笃笃声,她抬头一看,惊讶道:“曲瞻?” 一身红色官袍的可不就是许久未见的曲瞻,他抱臂靠在门边上,狐狸眼危险的眯起,嘴上不满道:“你回京几日了怎么都没同我见一次?也不知是有什么大事绊住你了。” “要不是我今日来翰林院有事,还见不到你这个大忙人呢!” 贺云昭啧了一声,无声的打量曲瞻,她回京几日做的事那可真是‘大事’。 说出来吓死曲瞻! 她笑一声,招招手,“我不去找你,是等着你找我啊,合该你给我接风洗尘。” 曲瞻哼道:“就你最有道理。” 许久未见,曲瞻自然有好多话想说,除开他最近的差事,还有一件事要告诉贺云昭。 他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要保密。” 贺云昭惊讶一瞬,随即她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曲大公子请讲。” 曲瞻靠近她脸侧,他贴着耳边小声道:“陛下有一个私生子!” 贺云昭:“……哇哦……” 曲瞻拉着她手臂,道:“等我从祖父那里知道是谁,一定先告诉你。” 他一脸‘还是我对你好吧’的神情。 贺云昭眼神无辜,忍住笑意,她拍拍曲瞻,“谢谢你呀。” 曲瞻一摆手,“不客气,咱们俩什么关系,最好的兄弟!” 门外隐约传来嘈杂声,内廷总管崔德中来了,一脸喜色道:“贺大人,陛下召见!” 贺云昭扭头看看曲瞻,“你也去。” 曲瞻:“嗯?” 第87章 阁老们绝非是什么老糊涂, 他们是越老越精。 当皇帝吐露出皇子所在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一件事,皇子是一个他们见过的人! 翰林院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 年龄合适的不过一掌之数, 对皇帝昔年之情了解更多的人几乎很快就能算出这位殿下的年纪。 翰林院……二十岁的年轻臣子……皇帝的亲生儿子…… 曲津瞳孔一颤, 他脑海中霎时间划过一个名字, 不可能……怎会如此…… 朱红色的殿门缓缓打开,两扇厚重的门板在‘吱呀’声中向两侧移开, 似是巨兽在慵懒的的舒展自己的身躯, 打破了整个殿内的安静。 贺云昭身着青色官袍, 胸前鸟兽俊逸傲慢随着她的步伐若隐若现, 腰间一块墨色婴儿手掌大的玉佩温润静谧。 行走间玉佩同身上翰林院的木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安静的殿内清晰可闻。 她头带幞头, 发丝整齐的束在内,仅有几根碎发从垂落在鬓角。 跨过高高的门槛,她踏入殿内,靴子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回声在殿内悠然回荡。 即使有二十几只眼睛都齐刷刷的落在她身上,她也仍然是一副从容之态。 御座下方, 阁老们与几位六部尚书早已散落分立, 衣袂飘飘,他们面上满是震惊之色。 贺云昭不紧不慢的走到御座前,两臂展开振一振衣袖再合拢至身前,“臣贺云昭,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清越的声音回荡在殿内。 梁阁老瞪大的眼睛简直要将眼角都撕裂,心脏仿若被巨钟猛撞, 他承受不了的抬手捂住胸口,嘴唇蠕动半晌,半个音都露不出来! 曲津率先反应过来猛的一回头,他眼中满是震撼望着皇帝,问道:“这……” “这是……” “贺……” 户部尚书本来还站在一侧揣着手,此刻脚下一软险些摔倒,他拽着梁阁老的衣裳才勉强站稳。 贺云昭环视一周,看着诸位阁老,神色沉静的垂眸盯着地面。 此时崔德中才带着曲瞻小步进入殿内,溜到一旁立好。 这是贺云昭的吩咐,带着曲瞻是想震惊他一下,但进门这么重要的亮相时刻当然是留给她一个人的高光片段。 正好崔德中在这种事上很乐意听从这位殿下的吩咐。 殊不知曲瞻心头已经被震了一次又一次,竟然能直接在内廷总管面前决定他是否能跟着去太极殿,甚至还直接决定了他与崔德中进门顺序! 曲瞻的心脏砰砰直跳,似乎有什么超出他认知之外的事情要发生。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如同天帝的旨意,但也相差不多,这是来自皇帝的亲口介绍。 李燧伸手指向贺云昭,嘴角压不住的勾起,他口气中带着骄傲与自豪,“此乃朕之长子。”!!!! 贺云昭竟是陛下的长子,他是皇子!!!! 阁老们此刻只恨自己见识短浅,一个个表情完全失控。 曲津压根没看见他孙儿曲瞻已经进门,眼中只有贺云昭一个人的身影,太过震惊的消息令人一瞬间耳鸣失聪。 最后是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陈阁老将将缓过神来,他忍不住质疑道:“陛下可有任何证据证明皇子血脉?” “天家血脉非同小可,况陛下膝下空虚,难保没有狂悖者铤而走险。” “且这位小贺修撰本是贺家子嗣,京城皆知,又如何摇身一变成为陛下皇嗣的?陛下又何时才得知此人身份,臣以为还是谨慎确认的好。” 陈阁老所言有理,若是没有任何凭证就能认下一个孩子,那岂不是对天家血脉的亵渎! 李燧侧头朝着身边一看,内卫统领吴是随即上前。 他躬身道:“不敢隐瞒诸位阁老,殿下的身份其本人不知晓,而是由我等探查才得知,试问诸位若是陛下或者殿下早知血脉之事又如何会安排与下官同往鲁州查案。” “至于证据……” 朱雀司司长路承炀捧着缠枝纹方案,案上有证据一摞。 吴是面色严肃,先是拱手对皇帝,以表尊敬,再开口道:“二十年前有陛下王府内旧人褚娘子,于四月查出身怀有孕,此事当时诸多夫人应当也知晓,无需再证实。” “于九月初六二王叛乱时失散,十一月初三产子,其子被冀州节度使萧临送往京城,中途被换进一户人家,此户人家便是贺府。” 曲阁老忍不住插一句问道:“可还有其他证据能证明血缘,否则臣等无法信服此事。” 吴是看向曲阁老,道:“阁老莫急,自然还有其他证据,昔年陛下曾亲手雕刻墨玉玉佩一块,婴孩的手掌大小,上有喜鹊梅花,陛下手生,这喜鹊左翅上只有一条纹路。” 众人瞬间扭头看向贺云昭腰间那块看起来小小的玉佩,曲津猛然上前一步,俯身用手掌托着这块小小的玉佩仔细端详。 一大群阁老脚步利索的跑过来,让人意识不到他们平均年龄超过六十。 贺云昭只消低下头就能看见一大堆直角幞头,两翅颤颤,仿佛一群扇着翅膀的老鹰在她身前。 她面露尴尬之色,伸手将玉佩解下,递给曲阁老继续端详。 吴是哽了一下,随后继续解释道:“除开这块玉佩之外,褚娘子还用陛下所赠月牙形耳饰在殿下右手臂内侧印了一块月牙形疤痕,此耳饰乃是启元二十七年新罗国进贡,共有两对,一对被陛下送给了褚娘子,一对则是仍留在宫中内库。” 路承炀拿出一对耳饰走到贺云昭身边。 “殿下。” 贺云昭颔首,随后伸出手臂将来袖子撸起,她手臂内侧靠近肘窝的红色疤痕与暗金色不再鲜亮的耳饰重合,完美无缺! 曲津忍不住开口质疑道:“若是从小就有的疤痕,那为何长大后仍然还是这么大,难道不是跟着人身体壮大疤痕也长大吗?” 贺云昭不曾说话,只是淡淡将目光落在吴是脸上,吴是立即站出来道:“曲老,您为文人,自然是不了解疤痕如何,疤痕的这个位置相当于一块死肉,即使人身体长了但是疤痕并不会长大。”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疤痕才会生长,那就是有种特殊体质,只要出现疤痕,随着时间过去疤痕会增生,不过这种情况疤痕就很难维持住原来的形状,贺云昭手臂上的疤痕自然不在此列。 阁老们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流在人群中涌动。 陈阁老扭头看看崔阁老,你怎么看? 崔阁老神色微妙的侧头垂眼,避开陈老的视线,他还是先保留自己的看法,毕竟安王被围后,他迅速同庆王拉近了关系。 曲阁老也神色扭曲,他完全想不到竟然是这种发展,即使面前 ‘殿下’是与他孙儿交好的贺云昭,他也很难立刻接受。 皇室血脉传承怎能如此儿戏,万一有什么意外可是滑天下之大稽! 曲津默不作声的退后几步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苗皇后一见众臣还在思索,她便立刻冷笑一声,“即使证据在前,也不能证明确为陛下亲子,本宫认为还是应当再谨慎一些。” 立刻有人皱眉反驳道:“娘娘何出此言,证据在此,贺修撰的身份确认无疑。” 贺云昭不动声色的看向皇后娘娘,她眸色淡淡。 就如同手里有一块血沁的玉璧,看起来十分诡异,于是决定扔到马厩去垫土,又会有人说到底是一块好玉胚子。 贺云昭不期然想到了外出踏青之时,看到有武将家的少爷小姐们结伴出来打猎,一只白狐被钉在树上,为首的少年笑着赞‘是一块好皮子,做了斗篷必然暖和’。 但手下随从拿出匕首要去抹了白狐脖子时,少年又要道一句‘可怜’。 人本身就如此复杂的,心理学上有一种效应叫做对比效应,如果最先提出的事与人们惯有的思想观念差距深大,会使得人们进行否认,而后续提出的观念接近于人们的预期或观念,通过对比更加容易获得赞同。 认可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是违背了他们的固有观念的,人本就是年纪越大越固执。 但如果皇后站出来反对,抨击一位不贤的皇后则是朝臣们熟悉的在,于是事情回到了他们认知范围内,贺云昭是皇子这件事就更加容易接受。 苗皇后不懂得那些被人研究后总结理论的东西,但她懂人…… 贺云昭只需静默的待着,苗皇后自己就能舌战群臣再表现出难堪的神色,最后顺着朝臣的意思节节败退。 “诸位张口闭口皇室血脉,可皇子非是生于王府或宫廷,如何能贸然确认!” “娘娘,实证在此!殿下的身份毋庸置疑,何必阻拦陛下血脉团聚。” “陛下膝下空虚,本宫多年来费尽心力后宫依然一无所出,怎得突然就有了一个皇子,世人岂能信服!” “娘娘,您是陛下的原配发妻,不论是谁都越不过你去。” 苗皇后抬手指着陛下,眼中泪珠晃荡,她咬牙恨恨道:“陛下与我说此生不负,难道就是这么不负的吗?” 在某个瞬间,李燧恍惚的觉得小舒不只是演戏…… 她在那过去多年的某个时光里真的那么恨过他,因他临幸妾室因他同褚娘子的事闹的满城风雨…… 殿内已经吵一团,苗皇后丝毫不让人,她打破了过去几十年的贤惠形象。 直到崔阁老厉色道:“娘娘受教于太后,莫要辜负太后娘娘的教导,误我大晋传承!” 苗皇后猛然一楞,接着她抬手捂住整张脸,泪水从指缝间迫出,身边的宫人极会看眼色将皇后娘娘扶着坐下。 李燧一脸为难,他看看皇后,即使知道小舒是做戏,仍然想寻去安慰她。 可此时大获全胜的阁老们清清嗓子,微妙的看着彼此的神色,他们在等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第一个站出来的不是曲阁老这样的强硬派,也不是陈阁老这样的稳健派,更不是刚才冲在最前面的崔阁老! 而是极其圆滑,失了安王府的梁阁老! 梁阁老泪流满面,神色激动手臂颤抖的看向贺云昭,他比皇帝认亲那一日表现的还要激动喜悦。 贺云昭心道,真情实感和演戏果然是有一定的差距,世界上演技最好的人一定不在舞台上而是在朝堂上。 梁阁老痛哭一声,他扑了过来,抓住贺云昭的衣袖,一边跺脚一边拍自己胸脯,喊道:“先帝啊!您终于看到陛下后继有人了!” 贺云昭脸上一片动容的伸手拍拍梁阁老的后背。 他猛的抓住贺云昭的手臂,满脸泪痕的端详贺云昭的脸庞。 感叹道:“像,真是像啊!从前未曾发现,如今殿下站在陛下面前,臣才发觉父子二人竟是如此相像!” 他眼睛猛的睁大,盯着贺云昭的耳朵,“哎呦!耳垂像先帝!” “这鼻子像太后!” 梁阁老的不要脸行为瞬间刺激到了其余还在犹豫的人,此刻不表衷心何时再来表,难道等到新帝登基吗? 陛下的性子他们了解的清楚,但对这位殿下的性格可是一无所知。 他们只知道这位是状元郎。 哎呦!众人猛然才意识到,贺云昭竟还是货真价实通过科举考上来的状元郎! 一瞬间文臣心中都满是激动,太宗皇帝与先帝都更加尚武,陛下倒是极爱文学,但是那是爱好,贺云昭这可是精通! 崔阁老挤开梁阁老,他立刻回忆道:“先帝若能看到殿下面容定然老怀欣慰。” 就在这个时刻,贺云昭神情微松,她谦和的颔首安抚哭泣的臣子。 曲津遥遥与贺云昭对视一眼,贺云昭嘴角微勾权当是打了一个招呼。 曲津心中微沉,贺云昭可不是陛下那样的性子,他此刻竟也完全看不清贺云昭了…… 李燧欣慰的看着‘儿子’与阁老们彼此亲和的一面。 “既如此,朕便吩咐宗室开族谱将云昭的名字加上,李昭。” 阁老们纷纷赞同。 李燧又道:“先封为宸王,待昭告天下后再封为太子,诸位以为如何?” 先封为亲王便是贺云昭这段时间的身份,有具体的品级与待遇,她也好招揽人手。 毕竟封太子不是简单的事,还需要做好准备才能,不然若是短时间直接封太子,礼部都准备不过来。 宸王的意思也极为清楚,宸为帝王所居之处的意思,引申为帝位。 李燧打算将安王府处理干净之后再为贺云昭封太子。 陈阁老整理好衣领,躬身道:“臣赞同此举。” 有人开口赞同,也有阁老沉默了些。 贺云昭留心看了一眼,才察觉出陛下的好脾气也有不合适的时候。 他与人说话常是商量口吻,难免叫朝臣认为还有余地。 圣旨自太极殿发出,传遍京城后再往各地蔓延,官府驿报上将圣旨公示,普通百姓只知皇帝有个儿子叫李昭,封为宸亲王! 第88章 当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之时, 贺云昭反倒有种气定神闲之感,甚至还饶有兴趣的欣赏曲瞻脸上天崩地裂的表情。 出了太极殿,曲瞻脸上的表情更是好看极了。 曲家这对祖孙是谁也顾不上谁, 曲瞻跟着贺云昭一溜烟的跑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家祖父还在太极殿前徘徊。 他顾不得什么宫中不得喧哗的礼仪, 脸上挂着荒唐的笑容, 口中哇来哇来,贺云昭险些以为这是池塘边, 而曲瞻正在捉青蛙! “别哇来哇去了, 听的人耳朵起茧子。”贺云昭觑他一眼调侃道。 曲瞻亲眼看着好友摇身一变成了王爷, 陛下的亲生儿子, 将来还会是太子、皇帝! 他两只手抱着脑袋跟着贺云昭身边, 走了几步猛然才反应过来, 伸手就要从贺云昭身上摸索过去,仿佛是看什么稀罕物件。 贺云昭脸一黑,在曲瞻手碰到她的前一秒,成功一脚踹开人。 唾了他一声,“什么毛病,说话就说话还要摸人。” 曲瞻揉揉自己被踹的肚子一脸扭曲, 疼痛成功唤醒了理智。 他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没憋住,“不让摸就不让摸,你怎么还踹人呢?宸王殿下,咱们还是不是朋友了?” 贺云昭翻个白眼, 她阴阳怪气道:“呦!瞧您这话说的,难道以前你就摸过了?” 曲瞻诚实的摇摇头,以前倒是也没这样。 贺云昭有个怪脾气, 不喜人近身上手,他自然不会故意冒犯,但今日这不是激动了些,一时没注意。 他肚子还隐隐作痛,苦着脸揉自己的肚子,“你下手也太狠了!” 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了两句,随后想到了什么,他两眼放光,“殿下,我可是您至交好友,东宫的位置可不得给我留一个!” 贺云昭哼一声,“曲大少,小小东宫,您瞧的上?” 曲瞻厚着脸皮再凑过来,他语调不正经的道:“属臣没我的份儿,那我自荐枕席往后院去,到时候我就是曲侧妃。” 贺云昭憋不住笑意,她啧了两声,问:“那您到底是奸臣还是奸妃啊?” 曲瞻作怪一样,他脸上突然装作憨厚的笑容,还伸手摸摸自己后脑勺,“都成都成,我不挑。” 贺云昭笑骂一句。 曲瞻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且这冲击还是贺云昭被封为宸王的时刻,他心中除了震惊还有异常的兴奋激动。 好友突然飞升了,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激动。 但曲瞻直接跳过了那个情怯怯的阶段。 人的性格不同对一件事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就会完全不同。 曲瞻出身权贵之家,曲家是大晋最显赫的几个人家之一,作为曲阁老精心培养的曲家继承人,曲瞻将在未来接手曲家大部分的政治资源。 他本人是极其骄傲的,即使没有一位身为王爷的好友,他早晚也能成为朝堂顶端的人物。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他想的还是自己拼几年升一升位置,多掌握一些家里的势力,待贺云昭从翰林院出来后,他也能帮一把。 贺云昭本人虽然出色,但耐不住贺家沉寂了这么多年,若是贺云昭只是一个勉强做官的富贵公子哥,那贺家的资源供给贺云昭绰绰有余。 但贺云昭可是状元出身,朝堂路线奔着的就是入阁去的,既是这条路,那贺家资源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况且贺家的几门姻亲都算不得能在朝堂上帮忙的,曲瞻早就对此看的分明,便打定主意自己拼几年后再扶贺云昭往上走一走。 哪能想到,他还没拼成功,贺云昭倒是一步登天了! 曲瞻的脑袋里有一根神经一直在跳动,几乎难耐不住这种兴奋。 贺云昭面上挂着笑意,眼中却闪过一抹探究之意,嘴上有些幼稚的抱怨道:“你瞧瞧曲老,刚才那叫一个厉害,要不是知道你们家没动静,我都以为他是投了其他王爷了。” 曲瞻一挑眉,他伸手揽过贺云昭的肩膀,没被拒绝。 他贴着贺云昭脸侧,仔细瞧贺云昭脸上的抱怨的神情,眉眼舒展倒没什么怒意。 他轻笑一声,“祖父就那么个脾性,要是他纳头便拜,还要怀疑是不是有人给他下蛊了!” 曲阁老那个脾性,他老人家是不会因为家中孙儿与突然出现的皇子交好就立刻投靠的。 阁老中强势的人不少,但大多能伪装的更好一些,只曲阁老年纪在阁老中还算轻,所以他便需要如此一个强硬态度为自己立威。 至于曲阁老之举会不会影响到贺云昭,那更是无稽之谈。 若贺云昭果真为假,一个只见过几次的孙子的朋友,是死是活又与他何干呢? 他能在这个年纪坐稳阁老的位置,心肠真的没那么柔软。 而贺云昭若是为真,那曲阁老也不必多在意,一位成熟的皇位继承人应当知道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 曲阁老虽是冲在质疑的第一线,但他反而比梁阁老这种最早站在贺云昭一侧的人更了解贺云昭的心智。 若是满朝堂均是赞美之言,那这朝堂才是烂透了。 君臣之间本就存在博弈,曲阁老不介意身先士卒,他认为贺云昭应当能看的出来他的本事。 贺云昭心中清楚,只是如今对着曲瞻,她倒要试一试曲瞻是如何看的。 若是曲瞻将来也是曲阁老这种对抗思维的政见,那此时还是尽早拉开距离的好,免得将来心绪不平。 曲瞻了然于心,但此刻也要为祖父辩一次。 “这君臣之间嘛……”他意味深长道:“还得看怎么做……” 要是云昭能压得住祖父,那祖父可就是另一副样子了。 贺云昭抬眼看他,嘴角一勾,她带着些玩味道:“你倒是护家。” 曲瞻哼笑一声,他拉长了声像是在撒娇,“哪有!我护你。” 贺云昭轻笑一声,未曾说什么。 …… 起初京城的人们都在震惊于陛下竟然有一个亲生儿子流落民间,虽然这位殿下以状元身份入朝为官算不得民间……总之京城人都纷纷打听这位殿下的消息。 从身世开始就众说纷纭,好多年纪大已经不在各种宴会走动的老夫人们被一波波的请帖催着出来赴宴,好歹您老也讲两句二十年前褚娘子的事啊! 跟随着贺云昭封宸王的圣旨下达的另一道圣旨则是恩封褚娘子为贵妃,并有礼部定下的长达六个字的封号,寓意都非常好。 褚娘子出身戏院,本人是被家人卖到戏院去的,又被人转手卖到了京城才遇见皇帝。 好在家人找不到,不然还要恩赏那卖女儿的父母,那才着实叫人心里恶心。 老夫人们围绕这位褚贵妃自然有诸多话来讲,她们记不清的地方还有女儿、儿媳妇来补充细节。 但关注的人一多,舆论便难以控制,从那位褚贵妃到宸王殿下。 便有人说皇后娘娘早就知道宸王殿下在贺家,但一直不同意将人认回,为的便是自己皇后的位置不容任何人冒犯,为后不贤。 也有人说,宸王殿下自己早就知情,但心中不平,所以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让父皇看到自己这才努力考上了状元。 更有人说城外的镇城观道长在贺云昭十二三岁时在算出她有王者之气,那时还非常疑惑为何有王者之气,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陛下亲子! 流言五花八门的传遍了京城,好在这些流言奇怪是奇怪,但对贺云昭的身份没有任何质疑。 朝臣们在第二日的朝会就看到了殿内最前面空出了一个位置没人站,原本站在第一位的陈阁老移到了右侧。 而贺云昭施施然的身着一身青色衮冕立于最前方,朝臣们顾不得听人奏报,眼神都往这位宸王殿下身上飘。 在整个朝会,贺云昭表现的都十分温和从容,她嘴角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朝会结束后,贺云昭在几位阁老身边问一些问题,阁老们中即使有人心中不愿也还是驻足耐心解释。 贺云昭面上温润沉稳,心里却还活泼的很,若是哪位阁老被她瞧出心中的不情愿,那她就要多问几个问题把人拖在这里。 她在殿内留的时间久一些,朝臣们也不如往常那般下朝就去衙门。 反而是一反常态的抓着身边同僚装作正在讨论事情的样子留下,然后暗地里偷偷去瞧贺云昭。 贺云昭任他们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从前未曾注意,如今一看宸王殿下竟然看起来与陛下那么相似! 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像,但耳朵眼睛鼻子总感觉似曾相识,尤其神情动作,几乎在看的一瞬间就令人会想起陛下的面孔。 有人心痛的难以复加,回家同夫人抱怨自己愚钝,“那么明显的相貌,从前我怎么就没瞧见啊!难道是被猪油糊住了脑子,竟没认出这位殿下!” 有了朝臣的背书,贺云昭的身份更是固若金汤。 贺云昭惯用的一些不换的东西还有伺候的人都挑了一些往宫中送,她住在体仁殿。 皇后娘娘在得知皇帝有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慢慢吩咐人将体仁殿收拾出来,如今正好让贺云昭入住。 贴身伺候的还是翠玲,贺云昭本来也不喜欢有人太近的伺候,由翠玲来负责一些贴身的小事就足够。 封王之后贺云昭忙的事很多,光是祭祀一项足够让她忙的团团转,甚至两眼一闭词儿自己就从嘴巴里钻出来了。 趁着祭祀的时间,她找机会在众人面前与皇后娘娘演了一出孝子感化母后的戏份。 她是忠孝两全的宸王殿下,皇后娘娘是潸然泪下被感动的嫡母。 随着贺云昭一声动容的母后,皇后牵住了宸王的手。 群臣感动的开始抹眼泪,阁老中有人后知后觉,之前是不是在演……我们? 陛下竟如此狡猾!!!! 贺云昭此时已不必顾及阁老们的反应,李昭这个名字都写在李氏的族谱上了,阁老们对她的身份已经没有任何影响。 十几日后祭祀等事终于结束,贺云昭总算是能歇一歇了。 只有曲瞻在当日与她见了一次,剩下都是裴泽渊全程陪同。 裴泽渊这几年下了狠手将京都大营的一半都握的死死的,若说前几年还是依靠理国公府的威望,那如今则是手下人服的都是裴泽渊本人。 他自然不必长久的待在京都大营,皇帝也认为贺云昭这边更需要裴泽渊来帮忙,还不能完全确定贺云昭身边的安全,宗室静悄悄但不代表就臣服于这个结果。 护卫贺云昭这件事只有裴泽渊这个利益共同体才是最值得信任的。 不过贺云昭也没盲目就收了皇帝的人,她请陛下将内卫一部分改换了名册,摇身一变成为宸王亲卫。 除开宫中的体仁殿,皇帝本来还打算给贺云昭安排一处宫外的王府,方便她平日外宿宫外。 但贺云昭看一看工部递上来的单子,王府的造价着实令人咂舌! 帝后二人看了之后沉默好一会,贺云昭也实在是舍不得花出去这么多大一笔银子,便牙酸的拒绝了王府。 皇帝皇后年近五十,第一次体会到‘养儿子’是一项多么费钱的事。 夫妻俩晚上头挨着头脚碰着脚都在反思自己之前几十年是不是太过放纵,不然如今怎么连一个王府都修不起了。 就在李燧下定决心从户部拨款的时候,贺云昭及时叫停。 她可爱的笑笑,两颊有健康的红晕,“我有看中的院子了!” 苗皇后好奇的问道:“是哪里啊?” 贺云昭无辜的一耸肩,“安王府啊。” 安王犯事,不管会杀几人,王府都能给腾出来,正好给她! 多么完美的安排! 苗皇后欲言又止。 “小昭,住安王府会不会稍微有一点……不太舒服……” 安王府的犯事了是要判罚,但安王乃是宗室,自然不会如同其他犯事的人一般惩处。 就算是死也不会叫那么血腥,只会令其自尽保全颜面。 苗皇后关切道:“过几日刑部的决定下来,那府里刚死了人,你虽不住但是用那个地方还是不太好。” 贺云昭恍然大悟,她急忙拱手感谢,“母后提醒的对,房子是无辜的,我去刑部问问,能不能把人带出来处死。” 苗皇后呆住,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但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安王的案子,贺云昭并未参与办理。 人一旦变了身份,看法也会完全不同。 从前她是无权无势的小小文人,想要获得公平想要打击敌人就要把事情尽可能闹大,携着舆论相逼。 让事情的结果能够按照她期待的方向发展,但如今却不同,她是宸王了。 她就是那个权贵,她处于大晋政治的中心! 这个时候,她就不希望事情被闹大,安王府要死就死的如同封号一样安安静静的,绝不要掀起任何波澜!不要带出任何影响!不要让京城之外的人知道太多! 在皇子归来的光芒下,她不需要一些血腥的残忍的东西随着她的名字传播。 安王府的处理贺云昭绝不会参与,证据是吴统领查出,判罚是刑部与大理寺的共同决定,中间的处理结果让宗室与刑部去拉扯,宸王殿下绝不会参与分毫。 …… 安王府。 老安王难得温情的拉着儿子的手,他眼中满是对儿子的心疼,但口中的话却叫人浑身发冷。 “晖儿,你认了吧,保全咱们王府。” “听父王的话,好不好?” “父王保证会给你报仇!” 李晖眼中痛苦,他冷的牙齿打颤,即使知道父亲是个权力至上的人,但也从没想过父亲会让他主动去死。 这是世上有愿意为了孩子什么都去做的父亲,自然也有李煌这种将儿子当作可用资源随时抛弃的父亲。 在吴是回京的那一刻,李煌便明白秦鹤一败了,安王府也要遭逢大难。 一座大山的轰然倒下也要看从那个方向开始倒。 李煌身为皇帝堂兄,他在宗室里人脉极广,有实力的几家王府都与他交好。 安王府实际能被定的罪责就是杀冀州节度使萧临、篡改古籍这两项。 说他追杀皇子有谁能够证明?皇子在哪里? 篡改古籍影响很大,但这罪没有写进大晋律法中。 李煌完全可以选择自己一个人揽下全部罪责,将来妻儿摘的干干净净的,就算将来家中不再是权贵,但好歹性命得以保全。 再加上宗室一些人帮忙说情,安王府的大部分人都能活着。 但李煌可不愿意牺牲自己一人保全妻儿。 他在吴是离京之前就传信给秦鹤一,若是败了,便将事情推在李晖身上。 李煌眼中含泪,道:“晖儿,你就当是为了咱们全家,为了你的妻儿为了你母亲,认了吧。” 李晖咬牙还是不愿,父王年纪这么大了还那么想活着,他这么年轻凭什么去死! 父子两人还在纠缠,都想让对方认罪保全自己。 他们还不知贺云昭竟然就是流落在外的皇子,已经认亲结束封为宸王! 别说认亲了,皇后娘娘那部分都洗白过了,同时抬高了苗皇后与贺云昭的名声。 要怪就怪穆砚治下太严苛,看守安王府的全部人手没有一个人多嘴,安王府内的人压根不知道皇子已经回宫了。 还是刑部将人提审,李煌这才知道一切挣扎只是徒劳。 李煌千算万算,算计着即使败了也能保全他自己,待来日他继续扶持小儿子照样能争夺陛下嗣子的身份。 但他万万没想到贺云昭竟然就是那个被萧临藏匿的皇子! 安王府派人处截杀吴是等一行人之事证据确凿,他真的刺杀了皇子! 刺杀皇子是为谋逆罪,按照大晋律例谋大逆已行者不分首从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姊妹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 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 安王父子二人也不用拉扯谁来认罪了,他们俩都是要死的。 李煌一脸灰败的跪坐在地上,刑部的厅堂周围一圈旁听者来历复杂,有刑部、大理寺的官员,有礼部、宗室之人、还有穆砚这样负责押送人过来的监督。 他抬起头看着一身便服坐在一侧的皇帝,缓缓闭上眼,压下心中那口怨气。 他如今只恨派去刺杀吴是的人不够多!不然若是干脆将贺云昭也杀死便不会有今日之劫! 即使东窗事发,他好歹也能保全一条血脉,而不是如今…… 李燧本是个心软皇帝,但一想到跪在下面的堂兄差点杀死自己孩子,这位从来都平易近人的皇帝眉宇间不由得也生出恨意。 如今是云昭名声传遍大晋的时刻,万不能叫安王父死的太过吸引人。 李燧看向安王父子,他冷声道:“你们父子二人自己了断吧,莫要给刑部的人添麻烦。” 李晖失声痛哭,他狼狈的跪爬着朝皇帝而去,“陛下,陛下,您饶我一命吧,我什么都不知情吧,都是父王干的,跟我没有关的!” “陛下!陛下!” 李晖凄厉的呼喊着,他手指几乎要触碰到皇帝脚下的那块青砖。 但贺云昭冷漠的一抬眼,迅速有人上前将李晖捂住嘴巴往后拖。 李煌冷笑一声,他满怀怨恨的看着皇帝,为何皇帝就能如此好命,即使是个庸才但运气足够好,先帝护着他一步步登基。 他眼中情绪复杂,看着皇帝,道:你……” 贺云昭轻咳一声,她及时打断。 “父皇,母后吩咐今日中午要去她宫里用膳,咱们先行一步吧。” 李燧眼神复杂,知道云昭不想让他听见这人说什么辩驳的话,他起身叹口气如了贺云昭的意。 贺云昭落后几步,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安王府的罪人们。 无论是卖惨求情还是临死前的怨恨不甘,都不必说出来扰乱父皇的心。 她无奈一笑,道:“父皇心软,你若是说了什么,父皇又该睡不着了。” 裴泽渊怕有人抢他的话,他急忙开口道:“表哥太孝顺了!” 贺云昭嘴角微勾,没人想知道安王有什么苦衷,安静的去死就好了…… 她转身离去,将一切咒骂抛在身后,她要开始组建自己的班底…… 人道是鸡犬升天,传说玉皇大帝生前名叫张友人,是大德之人,因他上天做了玉帝,舍不得家里的一切,于是他家中养着的鸡犬等动物也跟着升天做了神仙。 一个人若是做了官,那和他有关系的人也跟着得势。 贺云昭的人同样也能如此…… 第89章 权, 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 出自《孟子》, 贺云昭念书时学到梁惠王这一篇, 随口便将这句话解释为称一称才知道轻重, 量一量才知道长短。 物皆然, 心为甚。万物如此,人心更是如此。 当时还是师兄的刘苑将此句解释为, 人需要通过具体的体验、思考、权衡, 才能明白事物的本质和价值, 以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感受, 不能仅凭主观臆断或者表面现象来判断。 贺云昭体会到这一层的意思之时是刻下伤疤之后, 她在那个时刻明白了自己内心对权力的渴求, 说是渴求不恰当,她想要的是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 在那一刻她心中还有一些愤怒和不甘,愤怒与不甘是因那本以萧长沣为主角的书而生出,她要的是摆脱枷锁,真正的掌握自己的命运! 当她拜师之后,从师父丁翰章那里学到了第二种解释。 既统治者或掌权者应当权衡利弊, 谨慎的使用权力, 以做出正确的决策。 在那个当下,她只是埋头念书,记在脑袋里却没记在心里。 这第二种解释,贺云昭在成为宸王几日后很快就体会了实感。 当朝臣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当祭祀时礼部的官员认为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更能上达天听…… 她猛然便发觉,她已经有了权力,但还没学会谨慎的使用权力。 从这点上来看, 曲瞻似乎比她更加成熟一些,她认为曲瞻是她的朋友就要理所当然的站在她的身边。 可曲瞻认为他确实会站在她的身边,但如果她成为了‘君’,他却不会是盲目顺从的臣子,他是有自己思想有自己政治见解的臣子。 贺云昭迅速反思了自己,她改进对某几位阁老与尚书的态度,不让贺云昭脑海中留下的印象影响宸王的行事。 而这句话其实还有第三种解释,这是她在廖大儒那里听到的,在她还没有考中状元前。 廖大儒对这句话的第三种解释是,‘权’可以引申为权力,意味着权力能让人拥有更重的分量和影响力,能够对事物的发展起到关键作用,肯定权力的价值。 贺云昭初听,她只是心中感叹,《孟子》中的一句话能有这么多解释,但每一句都不会如同《论语》一般印刷出去,可见教育资源的珍贵。 但如今,她对权力的价值理解的更深刻。 权力就像沙尘暴,它所到之处天地都为之变色。 大姐贺锦书从前一直在夫家宁府住着,一年中回贺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仅仅在贺云昭封为宸王的第三日,大姐就能带着小外甥直接回了贺家常住,大姐夫宁谦也仿佛入赘了一般。 宁家的那边的说法是宸王殿下在宫中居住,亲家夫人难免寂寞,便叫宁谦夫妻俩来贺府尽一尽孝心。 成王府的态度倒变的没那么快,因李旷是个很轴的人,他说到做到。 他成婚后一直同贺锦墨住在贺府隔壁,小夫妻俩常常早上就来贺家吃饭,然后结伴出去玩耍。 但因贺云昭回归皇室之事,李旷也被亲戚朋友烦了个透顶。 他自己不算多上进的人,出身摆在这,他不上进也能荣华富贵。 但因贺云昭的身份,他可是被一大群亲戚朋友拉着说个不停,不是求他引荐,就是求他开口要官。 李旷身为一位王府次子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这么受欢迎,贺锦墨也被那群外三路线的亲戚捧的心花怒放。 夫妻俩连赴了两日的小宴,在第三日贺锦墨便赖床不想起,李旷本强迫自己起床,他都坐在了床边上。 但他扭头与贺锦墨对视一眼,两人眼神都有些闪躲。 贺锦墨哀嚎一声,“我不想起!什么宴都很烦,全是阿谀奉承,听的我耳朵都麻了。” 李旷干脆脱了刚穿好的鞋,外衣直接扯开一甩,利落的回了被窝抱着媳妇,“我早就不想去了,睡觉睡觉。” 夫妻二人干脆睡到饱。 后来更是避免有人还来邀却不好拒绝,他们干脆搬回了贺府住。 等到贺云昭回来时就看到二姐正在指挥李旷在花园里种樱桃树,散落的土块上还有不知道名字的树种。 贺云昭招呼一声收获了一黑一白两张面孔,白白嫩嫩的贺锦墨还有脸上蹭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李旷。 贺锦墨高兴的跑过来,她眼睛亮晶晶的,“小昭,你在戏院的牌子能给我用用嘛。” 贺云昭有一帮子玩友,京城内的消遣地方鲜少有他们不知道的,她手里更是握着好几家的牌子,下人拿着这种专门定制出来的牌子能够直接约到最好的位置。 贺锦墨便是知道贺云昭手里有,才来问一声。 贺云昭笑起来,道:“找小满去拿就好。” 等一下。 贺锦墨和李旷喜欢在一起玩她知道,但没听说过这两个人谁喜欢看戏啊! 她好奇问道:“怎么对看戏感兴趣了?” 贺锦墨笑起来,她小声道:“我想带着大姐姐一起去,大姐姐很喜欢看戏的。” “是吗?”贺云昭诧异,“这我倒是不知道。” 李旷终于给树苗填好土,他拍拍手扭头一看才发现贺云昭回来了。 他急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臣参见殿下。” 贺云昭淡笑着摆手,“不必多礼。” 她又问:“大姐姐与姐夫如今住在哪儿,我有些事找他。” 李旷又躬身一礼,直起身体后走在前引路。 贺锦墨退后几步,她手指小心的拉着贺云昭织锦洒金的衣袖,她用很小的声音问道:“我还没给你行礼……” 贺云昭蹙眉,从二姐眼里看到了忐忑之意,她伸手揽着锦墨肩膀,“无妨,在家嘛。” 但她又谨慎叮嘱道:“若是在外面,你可千万要记得行礼。” 贺锦墨点点头,嘴角小小的勾起。 贺云昭眯眼瞧她,口中故意逗弄道:“不准偷笑啊,看起来贼眉鼠眼的。” 贺锦墨气的要捶人。 三人说话间也到了贺锦书与宁谦如今居住的院子。 两人正在院子里看着孩子跑跳玩耍,看见人影后便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学生参见殿下。” “妾身参见殿下。” 在大姐夫妻二人的参照下,贺锦墨也很快收了有些放肆的神情。 贺云昭淡定的落座,她手腕自然的垂在膝上,开口问了些生活琐事后。 她便道:“今日回来不仅是为了陪祖母和娘吃一顿饭,也是我那里有桩事要托给两位姐夫。” 宁谦李旷二人再次起身。 宁谦年长几岁,为人也成熟些,他开口便道:“殿下若有吩咐,学生定殚精竭虑,竭力奉行。” 李旷瞄了一眼姐夫,道:“臣也是。” 李旷因是宗室,便自称是臣,而宁谦不过是个读书人还没进入朝堂,按照身份只自称学生。 贺云昭抬眼看着两人,笑道:“我新得了一个王府,有意改成我喜欢布局,两位姐夫不妨替我操劳一段时间。” 宁谦眼睛一亮,呼吸有急促了几分。 修建、改建王府这种事都是由工部来负责的,换言之,能够办理这种差事的都是工部的官员,宁谦一个连进士都不是的学子能够参与进去可以说妥妥是沾了妻子的光! 李旷眼中忍不住浮现一丝苦意,他年纪还很轻,新婚没多久啊! 他就想整日和锦墨黏在一起,干什么都开心! 如今有这个差事,那他岂不是要忙起来了? 贺云昭淡淡的瞥了一眼,李旷浑身一激灵,他急忙露出十分愿意的笑容。 “另有一件事,这王府我不打算修的如同常规王府一般,我往常还是住在宫里,这宸王府呢便修几座书楼,住的院子便按照我的喜好布局。” 她嘴角一勾,抬眼看着贺锦书低眉垂眼的模样,悄然换了自称,“只有一样,本王忙的事多,总不能叫一座王府绊住了,大姐姐、二姐姐,便请你们二位一同与姐夫帮一帮忙了。” “两位姐姐懂本王喜好,且大姐姐审美好会画图、二姐姐善侍弄花草,想必定然能修出一个和本王心意的王府。” 贺锦书一惊,她瞬间抬眼,急忙要拒绝。 贺锦墨倒是兴致勃勃的答应了。 女人家如何能出去办差事! 宁谦皱眉,拱手道:“殿下,这不大合适,改建王府对接的都是工部官员,夫人与姨妹身为女子难免有些不便。” 贺云昭爽朗的笑着,她抬手点点宁谦,“大姐夫多虑了,到底是王府将来是要给本王用的,两位姐姐帮着参谋本王才放心啊,何况工部官员也没什么,他们难道还能冲撞了两位姐姐?” 工部的官员自然不敢,能来修王府也不过是五六品的官员,哪敢得罪陛下唯一的儿子呢。 至于改建王府的银子,来源依然是安王府,安王府抄家之后只有女眷的嫁妆得以拿回,其他的自然留在了王府内,被皇帝交给贺云昭处置。 说到底修建王府这件事就卡在一个模糊的地方,说它是公事也对,说它是宸王的私事也有道理。 贺云昭目前手里人不多,她自然要多多提携自己人。 两位姐夫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本来并不想这么快的提拔两位姐夫。 她心头还有些别扭,她的两个姐姐还什么都没得到呢,两位姐夫就能起飞了? 心头这点别扭还是被曲瞻打消的,同曲瞻在太极殿外聊的几句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有些感情用事。 两位姐夫比起姐姐是外人,但比起其他人却又算是自己人。 改建王府这件事还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既能试一试两位姐夫的成色够不够格,又能作为他们两个进入朝堂的一个好踏板。 顺便还能借着这个有些模糊公私的差事将两个姐姐插进去做事。 当然,如果大姐二姐都不是努力争取权力的人,她也不会因为感情因素就塞给她们。 自己争来的才是好东西,别人喂的可不会珍惜。 贺云昭轻笑着,眼睫在光下泛着一层朦胧之感。 宁谦不由得心中一颤,这个万分熟悉的他看着长大的小舅子,此刻看起来是那么陌生。 陌生到他忍不住将躬下的脊背再次弯了一点。 贺云昭叮嘱道:“唯独一样,不能因为差事就忽视了在两位长辈身前尽孝。” 宁谦道:“自当如此,不敢忘殿下嘱托。” 贺云昭满意的点点头。 就在此时,院外有人进来,小满拿着请帖,他道:“殿下,是赵公子的请帖。” 贺云昭接过香气扑鼻的请帖,打开一开,轻轻挑眉。 赵同舟还真是机灵,知道把请帖送来贺家。 正好她也要挑一挑‘自己人’,这种机会当然是优先给与她关系好的人。 还能对着满朝堂展示宸王殿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有意者快来投奔呦。 第90章 出身好的人自信大方招人喜欢也算是有些道理, 正如曲瞻,他在贺云昭原本的友人圈子里算是出身最好的那一批。 换言之,如果没有在齐老举办的文会上二人那次争锋, 两人几乎不会有什么成为朋友的机会。 家世好还分得不得家中重视, 自身又有几斤几两, 曲瞻就是恰好全占的人。 既有高人一等的家世, 还有家族掌权人的重视,他甚至自身本领也强。 他能在已经成为宸王的贺云昭面前以亲昵的口气要占据东宫的一个位置。 但换做赵同舟等人, 却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贺云昭少年时的交际圈子都是围绕着书院进行的, 外面也有但不多。 人能够在某个外面喧闹的场合中与某个人一见如故成为朋友的概率实在太低, 更多的还是在身边熟悉的环境中每日接触的人。 赵同舟等人对贺云昭来说就是这样熟悉的友人。 而对赵同舟来说, 在贺云昭考上状元后还能玩笑着说着‘苟富贵, 勿相忘’, 但贺云昭真的‘富贵’起来了,这话反倒是不敢说出口。 既担心贺云昭不想搭理他们这些旧朋友,又惶恐不联系是不是会令人恼怒。 赵同舟是个很爱玩的人,尤爱养鸟兽,甚至在外面赁了一个马场,专门养他那些小宠, 什么蓝羽鹦鹉、五彩锦鸡、雪貂孔雀、猞猁幼崽是应有尽有。 他考上举人后在家中运作下在太仆寺任职, 太仆寺职责主要是记录京师及各地的牧马数量、饲养管理、治疗病马等。 他恰好在司牧局任职,具体的官职名字是典牧,人称赵典牧。 贺云昭初听之时摸着下巴沉吟半晌,看了赵同舟好一会儿, 她嘴里蓦然冒出一句:“弼马温?” 随即她哈哈大笑,赵同舟也是出息了,能碰瓷男神! 赵同舟虽没听太明白, 但一看贺云昭的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他闹着又要上前最后被裴泽渊挡开,气的赵同舟大骂二人狼狈为奸。 那样欢快的笑仿佛还在耳边,但今日,贺云昭便不是那个他的友人贺云昭,而陛下唯一的儿子宸王殿下! 人的地位天差地别的时候要联系一下都要费心思虑是否合适。 原本在贺云昭回京之前,赵同舟借着自己家小狸奴的生辰请朋友们过来玩,请帖都散出去大半。 贺云昭自然也该有一份,不过赵同舟想着下值后他往翰林院的方向走一走他便能亲口说了。 万万想不到,小狸奴还没断奶呢,贺云昭摇身一变成了宸王殿下! 朝野之中不是没有人置喙此事,只是在皇帝与诸位阁老的承认下没人敢贸然冒这个头。 各地节度使手下的驻军也是出奇的安静,作为屏障的两个州,冀州节度使是刚换的,鲁州节度使刚被裴泽渊压了一次,又插进去不少人。 其他各地节度使若是有心起兵还有看看是否能受的住两面夹击。 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下,心中有些小心思的人似乎也想明白了,就算上位的不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宸王殿下那也会是宗室里某位亲王。 就算想要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在诸位阁老与六部尚书的拥护下,清君侧这个名头似乎都不太好打出来。 更别提贺云昭身份一暴露后,原本的事迹迅速流传到大晋的全部土地上。 当今陛下的名声就好的离谱,贺云昭的名声就别说,这对父子的名声简直是对抗心有反心之人最大的武器! 但赵同舟等人在朝堂的底部,如果阁老们是头部官员,原本的曲瞻是腰部官员,那赵同舟就在脚脖子。 他看不太清局势是如何发展的,但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他还是有最基本的敏锐度的。 他的机会来了,宸王殿下也需要一些人投入他的麾下,并迅速扯起自己的势力。 于是赵同舟试探着借着看野兽崽子这个幌子将请帖送到贺家。 若是贺云昭需要他们自然会前来露个面,有什么事也好说出口。 若是贺云昭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忙,那么自然就会暂时搁置这一份请帖。 原本赵同舟请来的人都是他的友人,质量自然是参差不齐,但贺云昭封王第三日后,他很快撤回了那一批的请柬,他一一上门道歉称是换了院子宴会取消。 但实际有一批以贺云昭为中心的友人们都收到了赵同舟第二次发出的帖子,此次的由头则是看他养的猞猁崽子。 有几人本是贺云昭的朋友,与赵同舟都没见过面,但还是收到了赵同舟的帖子。 聪慧的人自然看出了其中微妙之处,这是赵同舟有意出头替贺云昭笼络之前的友人们。 所以,即使帖子上没有固定的时间,聪明人们还是心甘情愿的耐心等待着,等待某一日赵同舟会立即派人上门来通知帖子上的具体日期。 这个时间就是由贺云昭来决定的。 在贺云昭回口信的下午,赵同舟就迅速派人到各家去将时间补上。 就此,众人达成了默契。 …… 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阳光和暖,水榭内八幅湘妃竹帘高高的卷起,缠枝莲花纹的月影纱扫过象牙席,七八位素衣不掩富贵的公子哥们心不在焉的彼此闲聊。 不明白嘴里说的是什么,更不知晓耳朵里听见了什么。 描金螺钿案上摆着合贺云昭口味的荔枝酒,酒水清冽品质极好,此乃石芳典费心准备的。 头一次来这样场合的顾文淮有些无措,坐在一旁是喝酒也不敢吃菜也不敢,他看着桌案上摆着的珊瑚小叉,也不敢问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好在贺云昭的师兄朱检是个很温和细心的人,从前在书院就很爱照顾人,他如今瞧见顾文淮的无措模样便很快上前寒暄。 朱检家中也是书香门第,但算不得什么高门,虽不惧科考花销但如同赵同舟这般还是难以做到。 他笑着道:“顾大人可是有些不适应?是他们太闹了些。” 顾文淮急忙摆摆手,“没有,是我自己见识少。” 朱检问:“你与殿下同在翰林院为官,听殿下说顾大人文采人品皆为上流,可是个难得的端方君子,如今一见果然不凡。” 顾文淮心中雀跃,但嘴上还是谦虚的很,只是脸上的笑容暴露了他的开心。 朱检回忆了一下贺云昭说起顾文淮,难得质朴的才子,还很害羞。 他抬眼看看顾文淮红彤彤的耳朵。 云昭果然看人准啊! 恰在此时,一声传报进门,“宸王殿下到!” 众人眼神紧张又带着期盼,纷纷起身分立两侧,待一道身影出现之时迅速躬身行礼,“宸王殿下金安。” 穿堂风掠过她鸦青鬓发,眼角眉梢中含着几分和暖笑意,头上镶嵌着鸽血红的银冠在光下错开几缕银光,素娟广袖滑落手腕,露出半截麒麟瑞彩镯。 穿着虽还是纯色衣裳,但仅从几样配饰,旁人都能微妙的察觉到皇帝皇后对这唯一的孩子有多紧张。 鸽血红是皇帝珍藏,麒麟瑞彩镯是皇后的心爱之物,有吉祥、天平、长寿之意。 贺云昭在上首坐下,她轻笑一声,“都坐下吧,不必拘谨。” 顾文淮在人群中看着贺云昭的面孔,他距离上首的座位仅有三张桌子阻隔,真量一下不过是五步之内,但竟猛然觉得这距离大到他一辈子都过不去。 裴泽渊神色平静举动却极嚣张的走到离贺云昭最近的一个位置,师侄程颐卿用眼睛骂的很脏,但还是起身换了一个位置。 从前裴泽渊这样做,程颐卿铁定要嘟囔几句,必要叫师叔贺云昭给他做主,但今日师叔是宸王殿下,他反倒是不敢开口。 见众人还有些拘谨,贺云昭眼中划过一丝恶趣味,“今日怎么装的跟个人一样?” 赵同舟没憋住,他喷笑一声,猛的捶着桌子。 贺云昭抬脚踹他屁股下凳子,她嫌弃道:“你要是喷的一桌子口水我铁定把你撵出去。” 赵同舟哀嚎一声,他顿觉冤枉,“这可是我家!” 贺云昭挑眉一笑,“那我去同嫂夫人说。” 众人顿时欢乐的笑起来,纷纷嘲笑赵同舟,气氛瞬间回暖大半。 到底曾经是友人,贺云昭也是爱玩的性子,很快众人再次闹起来。 贺云昭用指腹轻轻摩擦着酒杯,她玩笑话照样说,但却扫过众人神情,心中暗自琢磨几分。 人最爱追随的绝不是看起来很有才华很清高人品很好的人,而一定要是能提拔下属的好上司。 顾文淮悄然上前,一杯酒后他脸上已泛起薄红,“殿下。” 他心中抱着靠近的心思,想说几句令人舒心的好话,但一开口反倒是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贺云昭抬眼扫过他紧张的面孔,主动问:“这几日有些忙还没问过你,之前修的那本书如何了?” 说起修书便是顾文淮熟悉的领域,很快打开话匣子,他修的那本正是曲瞻传给了贺云昭,贺云昭又传给他的一本讲述杂事的书。 顾文淮做事认真,即使是朝堂上所有人被宸王冲击的那几日,他依然能静下心处理手头的事。 此刻说起来也十分仔细。 贺云昭忍不住目露欣赏之意,两人又聊了几句,在猞猁崽子进来时才将将住口。 六个小厮抬着玄色笼架鱼贯而入,绒毯上顿时滚出两只金斑猞猁崽子。 猞猁崽子耳朵簇毛随着动作轻颤,像是沾了银毫的毛绒球球,最顽皮的那只抱着赵同舟手里的竹球啃咬,琥珀色的眼瞳忽大忽小,倒映着湘妃竹帘外的乱舞的花瓣。 贺云昭随手将腰间的荷包掷出,猞猁崽子立刻弓起福满是纹路的脊背,银灰色的尾巴扫翻了匣子,豆珠叮叮当当的滚落。 顾文淮眼中浮现惊讶之色,他侧头低声问:“这东西看起来有些野性,会不会?” 贺云昭笑着摇头,“不会有危险的,你瞧那小崽肚子圆滚滚的,定不是在野外捉来的,是同舟师兄买来的才是。” 两人脑袋靠的很近,顾文淮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倒是在贺云昭身边才更加自如。 裴泽渊眼神一闪,垂在膝盖上的手指轻捻一下,他开口:“殿下,听说程颐卿最近正在议亲呢。” 贺云昭一听,顿时来了新兴趣,顾文淮眼中的失落被她尽收眼底,但并未多在意。 她来本就是为了多与几个人聊一下,看看谁能用,谁不能用。 招招手,程颐卿很快溜过来,他神情紧张的看着贺云昭。 “听说你正在议亲?”贺云昭问。 程颐卿点点头,手臂垂在身前,肩膀缩着,他还是有些放不开。 贺云昭无奈,“大侄子,在师叔面前还拘谨了?” 程颐卿惊的瞪大眼睛,很快跟着台阶下,叫了一声师叔。 他有些羞赧的道:“家里有这个想法,不过我还没立业,倒是想先立业再成家。” 贺云昭似笑非笑的扫他一眼。 程颐卿想想师父那些叮嘱,他厚着脸皮道:“师叔是我的长辈,师父就像是我的亲爹,师叔就是亲叔叔。” “师叔看我适合什么样的姑娘?” 喔哦,贺云昭心中惊讶一声,这小子开窍这么快,如今不仅都能顺杆子爬了,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教的这几句。 程颐卿的意思很明显,差事由贺云昭安排,亲事贺云昭若是有意也可以安排。 不论是想要同谁拉近关系,给他绑谁的亲事都成。 贺云昭琢磨了一瞬,这件事似乎还真有点操作苗头。 但程颐卿带来的惊喜还没结束,他在小裴助理叫到下一个之前,低声在贺云昭身前道:“师叔,我听说庆王最近有些动作,多次往几家王府去。” 贺云昭眼神一冷,语气却依然温和,“仔细说说。” 程颐卿曾经短暂的陷入了‘从龙之功’的陷阱,与安王府那些幕僚走的有些近,好在后来及时醒悟很快就考上了举人,明年还要参加会试考进士。 根据师父刘苑的判断,这小子有很大的概率考上。 虽然同之前那些酒肉朋友断了联系,但是圈子摆在那,好多事他都能听到风声。 尤其听到庆王最近异常的活跃,他很快便意识到这件事或许对师叔或许有用。 他很快便故意同之前认识的几位文人走近了一些,有意套话。 虽这些人也不知具体情况,但对庆王的一些动作还是知道一些的。 程颐卿道:“听说庆王也在议亲……” 贺云昭眼眸冷漠,她伸手按住他肩膀,“知道了。” 她嘴角扯起笑容,“亲事嘛,我这个师叔还真能帮你留意一二。” 程颐卿很是惊喜,他立刻厚脸皮亲昵道:“谢谢师叔,侄儿在此先谢过了。” 裴泽渊瞄了一眼,心里酸气冲天。 他嘴角一撇,年纪比他还大还好意思装小孩口气,不要脸! 90-100 第91章 程颐卿不仅嘴甜, 人还很能看眼色,他很快便发觉自己占用的时间太多,后头还有人排着队打算同宸王殿下说话呢。 很快他就退了一步让出位置, 让别人能上来同师叔说几句话。 贺云昭颔首, 默认了程颐卿的举动。 只是不经意间瞥到了充当助理职责的裴泽渊, 难免心中好笑, 他还挺认真。 对待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说话模式。 对待程颐卿这种自身有能力明年就要下场会考的,便是要给他吃一记定心丸。 本身二人就是同为丁老门下, 贺云昭还是他的师叔辈, 从跟脚上就注定撇不开关系, 恰好程家一直也未曾掺和什么事。 程家人一直在外为官, 避开了京中几次风波 。 况程颐卿虽然厚脸皮的说要请师叔帮忙对亲事掌掌眼, 能说出这种话必然也是在程家人准许之下, 程家的态度一目了然。 但对其他人贺云昭就不能是同样的态度了,不是所有朋友都如程颐卿这般能直接投到麾下。 例如朱检师兄,他姐姐是后宫嫔妃,虽然朱氏没参与宗室的那些事,但朱家本身可是与宗室里陈国公府正在议亲。 陈国公府正是原本安王府的拥趸,两家关系十分亲密, 甚至两家女主人也因此成了闺中密友。 安王太妃韩氏带着女儿离开安王府之时陈国公府派人去接应, 一路护送至韩家。 朱检也知道自身事情麻烦,好在宗室如今也乱成一团,没人会继续注意朱家与陈国公家亲事。 朱家的意思是要看看陈国公府的意思,要是陈国公府因安王父子之死就此安分了, 那这亲事也不是不能成。 但要是陈国公府还要继续冷眼看待宸王,那么他们朱家不可能与陈国公府同流合污。 朱检靠着在翰章学院念书的经历,被宸王叫一句师兄。 宸王殿下可是陛下亲子, 礼部甚至还在加紧准备册封太子的典仪,宸王的未来可想而知。 朱家倒是想的极明白,毕竟有一个女儿在后宫,他们家消息也更灵通一些,宸王若是上位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既有如此好的机会,自然就不必与陈国公府共沉沦了,说到底两家只是在议亲,六礼未走算不得真。 朱检的意思也是如此,他家中弟弟与陈国公府三姑娘议亲,他便想着能否说服陈国公府站在宸王这边。 贺云昭点头,她笑容温和,“朱师兄说的有道理,我知道从前因为父皇膝下无子,宗室里很是困扰,一直忧心他人上位后是否会清算,实在叫人日子都过的不安生。” “还请师兄同陈国公说一声,本王无意挑起争端,只要安分做事总能得到回报,听说有几家儿郎很是优秀,要是因为身为李氏子弟就不能一展所长实在是可惜。” 朱检瞬间明白过来,他眼中是按耐不住的兴奋之意,“好,那我找个时间去同陈国公府说一声。” 贺云昭很明白有些人怕的是什么,还不是之前上了其他王府的船,此刻想下也下不来,他们互相手里握着的把柄一定不小。 跟着安王府这样的一条路走到黑必然危险重重,可要是直接下船惹得人家掏出把柄,那家中可是必死的。 全看贺云昭本人如何想的,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这些把柄,还是眼睛里同容不得沙子必须清理干净。 贺云昭自然不会在此时逼他们狗急跳墙,这对她来说没什么用处,除了能向京城人证明她是个正直的人之外,于朝堂上对她的助益微乎其微。 倒不如用朱检师兄透一个消息出去,先表达自己温和的政治态度。 减掉敌人的有生力量还能增强自己一方的政治资本,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那些罪证吗? 贺云昭想,可以先拿到手里,待来日根据具体情况来处理也不迟。 她如今在朝堂的最重要任务不是打击敌人,而是多交朋友! 小宴热闹欢乐,有着猞猁崽子四处闹闹,人人脸上都是一副笑容,贺云昭眼睛一扫就知有些人没来。 赵同舟借着缓酒劲的机会坐到贺云昭身边,低声将没来的几个人都说了一遍。 贺云昭轻轻点头,“辛苦师兄了。” 赵同舟嘻嘻一笑,“不辛苦,应该做的。” 没来的几个人很好理解,要么就似乎心有不臣之心与其他王府勾勾缠缠,贺云昭不会去想他们几人有什么苦衷,什么家中逼迫本人并不这个想法…… 他们没有到场便是最明确态度,那她也不必手软…… 至于另外几个人虽然未必是站在她的对立面,但对她的身份还在观望阶段。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别以为认亲后就能高枕无忧,万一几个月后宸王的身份被推翻了,他们还能全身而退,此时倒不着急立刻跑去做宸王的拥趸。 她对这种心理十分尊重,同样的,将来要是想靠过来可就不是赵同舟等人的待遇了。 对程颐卿,要给他吃一个定心丸。 对朱检,要他帮忙透一个态度出去。 而对赵同舟则是要回忆一下书院往事,让他知道她还念着书院的感情。 至于其余人等自不必说,贺云昭态度也各有不同,石芳典家中是武将出身,他夫人就是赵同舟的堂妹。 贺云昭自然也态度亲切的问候一句家中长辈与嫂夫人,石芳典眼中不由得更加热切几分。 他如今就在左军任职,恰在另一位巡使手下,听他话中意思似乎是调到穆砚手下。 贺云昭眼眸淡淡,瞧不清具体的情绪,只是嘴角温和的勾起,道:“石头你别着急,现在办差不是挺好的嘛,历练几年,到时候哪怕本王不为你美言,兵部都一定要升你的职。” 石芳典心中一定,看来宸王是有意在几年后给他一个更好的职位,他忍不住面露喜色。 贺云昭抬眼瞧他,当然不能调到穆砚手下啊,要是掉到穆砚手下,那石芳典对她根本没有用处了…… 宴席末尾,几乎人人都有与贺云昭说话的机会,彼此都得到了自己想到的东西。 马车缓缓驶出赵府,贺云昭坐在马车上,她身上有几分酒气,但她其实滴酒未沾,端起杯子也不过是略沾沾唇边。 她回宫后还有其他事要忙,饮酒后便没那么精神了。 裴泽渊坐在另一侧,他扭头瞄一眼贺云昭,很快又转过脑袋看前方。 不一会儿又扭头瞄一眼,很快又转回去。 贺云昭斜他一样,“脖子痒?” 裴泽渊:“……” 他憋了好一会还是没憋住,话中包含了浓浓的私心一点公事都不存在,“程颐卿倒是惯会演的。” 一会儿师叔一会儿亲叔叔的,请教一道题语气还黏糊糊的,恨不得贴到身上去,不要脸! 贺云昭哼笑一声,她撑着脑袋玩味的看向裴泽渊。 裴泽渊一身黑衣在马车内更是吸进了所有光线,眉骨隆起,压低的眉眼看起来十足的威慑力,冷白的皮肤在昏暗的马车内更有几分冷淡之感,但只要瞧一瞧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她轻轻一顿,笑着道:“别嫉妒,你演技比他好多了。” 论起装可怜,裴泽渊才是佼佼者。 平日里脑子不算多灵光,一遇到这种事倒是战斗力强的可怕。 裴泽渊一愣,以为这话是在讽刺他,心底深处不由得升起一点酸涩之感,像是还未成熟的酸枣切开按在他心口。 他不是演的,他只是……他也说不出来,但此刻被这样一说,心中就是有些钝钝的不知名情绪…… 看裴泽渊表情一变,贺云昭便心中一跳,知道他是误会了。 但此刻反倒也不想去解释什么,要是裴泽渊自己放弃靠近……她静默的抿唇…… 裴泽渊扭过头安静的深呼吸一次,再次转过来头来,他眼睛亮晶晶的,“表哥,陈国公府那边要不要我去盯着。” 贺云昭:“不用。” 睫翼轻颤掩所有情绪,下颌紧绷着,她心中忍不住浮现几丝烦躁。 蹙眉看着裴泽渊,她问:“你不生气的吗?” 裴泽渊一脸莫名,“生什么气?” 十八岁的裴泽渊生的极高大,骨架十分漂亮,眉眼锋利冷冽,但眼神中却还有几分只对着贺云昭的暖意,他是个十分纯粹可爱的人。 在贺云昭还未成为宸王之前,裴泽渊就曾在晚上堵了安王一次,后来又再次在皇后娘娘的千秋宴上直接动手。 安王若是上位,他的结局可想而知…… 她很多时候感觉裴泽渊有种不是很想多活着的奇怪感觉,但一想他那对父母又觉得这样也正常。 裴泽渊喜欢她,她心里一清二楚,只是……裴泽渊也不是毫无性格的人 ,心里明明有些不开心,但很快就开导好自己继续在她面前说话。 她盯着他,“你的委屈这么快就能消失?” 裴泽渊眨眨眼,他更奇怪了,“没有委屈啊。” 贺云昭心中更加烦躁,脸色一冷,她眯眼觑着裴泽渊,冷嗤道:“我说的话让你不是很高兴,这么快就能哄好自己,你是不是太……” 面前猛然出现一张俊俏的面孔,裴泽渊靠近了一些,两人四目相对。 裴泽渊抿唇,垂眼看着贺云昭的落在膝盖上的指尖,眼睫的阴影遮盖了眼中的情绪。 “说什么我都没关系,反正我是臣子、表弟、朋友……” “就算不搭理我,我也依然……心悦你……” 就算她看起来其实更喜欢曲瞻也没关系,只要她不说停他就会一直靠近。 头垂的很低,声音更低,“反正我本来就很不要脸。” 贺云昭蓦然伸出手抬起裴泽渊的脸,她看到裴泽渊微红的眼眶,一闪而过的水光。 心中莫名的烦躁转为了另一种情绪,车外是骨碌碌的车轮压过青石砖块的细碎声。 几缕光透过窗棂钻入,贺云昭看着裴泽渊。 男人薄唇其实并不多好看,唇要有一点厚度一点曲线才好看,要饱满不能有干皮。 鼻尖缓缓靠近,近的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裴泽渊眼睁睁看着那张漂亮唇压下,将震惊全部含在口中。 裴泽渊曾经想要亲一下,但贺云昭没允许,他其实并不知道亲一下是什么感觉。 但现在知道了,这是吻,不是亲一下。 贺云昭的吻就像她的人一样,从容镇定、有掌控欲。 舌尖要轻轻吮,舌侧要勾勾缠缠,有时候会恶趣味的快速扫过内侧,让裴泽渊忍不住去追又急切生疏的追不到…… 人不是只有一张嘴,还有手掌手指…… 贺云昭伸手扣住他后颈,指尖向上轻轻摩擦着他的头皮,口中用力,指尖也随着用力,舌尖等着裴泽渊来追,手指也随之放松…… 犬齿轻咬,微微的刺痛感…… 裴泽渊感觉好像在做梦,脑袋里是一团糨糊,什么也想不明白…… 舌尖依依不舍的分开,在离开前,贺云昭还用力吮了一下。 “这是亲吻。” 在她退后时,裴泽渊迷糊的凑上来…… 她嘴角勾起,再次轻轻贴近,唇瓣轻轻一碰…… “这才是亲一下。”曾经裴泽渊想要的亲一下…… 裴泽渊原本看起来含着锋利的眼睛已经不复清明,太过刺激的初次体验让他迷迷糊糊,心跳的像是要蹦出胸膛,好像有哪里有些痛。 他喘息着用额头抵在贺云昭肩膀上,不知何时手臂已经环着整个腰身,眼眸还是一片薄雾,“我……我要死了……” 一声轻笑响在耳边,贺云昭拍拍他的后腰,问:“学会了吗?” 裴泽渊呆了一秒,然后迅速的抬头思考都不需要直接亲了上去。 在舌尖要探入的前一秒被贺云昭扯着头发拉开,水润的唇勾起的笑容十分恶劣,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不是只要亲一下吗?” 裴泽渊蒙了,“什么……” 贺云昭无辜的一摊手,“你自己说过,能亲一下吗?现在允了,还不够?” 裴泽渊急切的要解释,他之前说想要亲一下,其实没有过经验,根本不清楚! 他想要的不是亲一下,是亲吻! 贺云昭抬手捂住他的嘴,她眼中满是恶趣味,“马车停了。” 打开车门,贺云昭施施然从马车中出来,裴泽渊久久没有动静。 惹得侍卫过来查看,探头一瞧,“世子?” 裴泽渊简直把牙都要咬碎了,她!她!她怎么这样啊! …… 程颐卿所说庆王有异动,贺云昭自然也十分重视,派人隐晦的盯好庆王府。 庆王习武,脾气稍显暴躁,但其中不少都是安王府放出的消息,只为败坏庆王这个对手的名声。 事实证明,安王府还是很成功的。 安王府的资本远比庆王府强,庆王虽父亲早逝而收到皇帝更多的关爱,但也同样因为他父亲早逝,令庆王府不能拥有安王府那样的人手和财力。 吴统领回京后就走穆砚带人迅速围住了安王府,那个时候庆王母子本以为他们的机会到了。 趁着那段时间大肆拉拢了不少中间的摇摆派,庆王府可是发了一笔大财,不少人家以互相存着金银为由往庆王府送银子。 庆王府。 庆王李映神色烦躁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母亲,这可怎么办!张家来要银子了!” 庆王太妃咬着牙,因那些人家频频来要银子的事,她一夜之间长了十几根白头发。 此刻看着儿子眼前转悠都觉得心烦。 “你转圈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弄死李昭,让他皇位让给你!” 李映一听更是恨一点不行,抬脚就踹翻了花瓶。 砰的一声,白瓷花瓶碎裂,片片碎片飞到地毯上,大片的水渍带着花枝杂乱的散在地上。 李映看更是心烦,抬脚用力碾过花枝。 “李昭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皇子,从前几十年从来没有这么个人,到我有机会了他才突然冒出来!” 李映满心的愤懑不平,“既生了我何生李昭!” 即使庆太妃再爱自己的儿子,一听这话也不由得皱眉,李映把自己和李昭相提并论还是有些……太自大了…… 第92章 从皇帝登基算起, 朝臣就一直在催促陛下早日延绵子嗣。 朝臣着急、皇帝着急、皇后着急、后妃也急的火上眉毛,但孩子他就是不出来,不论是皇子公主愣是一个都没活下来, 倒是有后妃身怀有孕, 但最后都没生出来健康的孩子。 事实证明后宫争斗完全不存在, 只要后宫有妃嫔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那前朝后宫会有无数人为这孩子护航。 皇帝登基五年后,后宫妃嫔更是安安静静一点动静没有, 连身怀有孕的盼不到了。 不是没有考虑过诸多因素, 甚至在陈阁老的一力主张下还曾经让皇帝带着妃嫔们在皇庄上住了一年多, 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朝臣们再着急都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对此事无能能力, 恰如他们对大多数发生的民生之事一样, 无论怎么着急,最后处理结果都显得他们一无是处。 从那时起,宗室便逐渐恢复了气力,曾经被先帝砸碎的傲气又再次生了出来。 宗室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皇帝的亲戚,亲戚便分亲疏远近。 要是先帝是个好脾气的人,一圈的兄弟也对他心悦臣服, 端的是兄友弟恭, 那么这圈亲王领衔的宗室自然能在朝堂上拥有一个崇高的地位。 但问题在于太宗皇帝膝下的儿子们个个都认为自己非常有本事,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于是一个个争的像是拔了毛的公鸡,到最后不过是死伤一片。 宗室里既没有凭借血脉地位夺得特殊地位的王爷, 又没有人在开国初期立下战功。 难道仅凭血缘就嘴巴一张认为自己能上了高台盘不成? 先帝私下里曾促狭对着皇帝说起宗室,也是他们李家的老祖宗有运道成了大晋的皇帝,若是未成大事, 那宗室这些人对他们李家来说也不过是穷亲戚上门打秋风。 皇帝这人宽厚良善,自然不会拿出这种话来讥讽宗室。 但反倒是叫曾经被吓成鹌鹑的宗室们在这一朝缓过气来,且借着皇帝无子的苗头很是逞了些威风。 其中跳的最高的两家就是安王府与庆王府,安王府依仗更多,留下的得力人手自然也更多。 但庆王府却不同,一连两代庆王都是早早去世,因此庆王府靠的是女人顶门立户。 安王府有身为太宗儿子的亲王留下的政治遗产,而庆王府什么都没有。 看上去是安王府占据上风,毕竟安王有好的名声和文臣的拥护,而庆王府的庆王却被人评为暴躁易怒!莽夫! 外人均认为庆王府远远不如安王府厉害。 但贺云昭认为,恰恰相反。 书房内青玉的镇纸压着未看完信件,松烟墨在端州砚里凝成硬块,三更的烛火将紫檀屏风上的先河影子拉的更长,那只高傲的仙鹤望着一侧。 贺云昭收回手,她将狼毫笔放置在笔架上。 京城几乎大多数人都认为安王府比庆王府要厉害的多,但她却不这样认为。 厉害要分哪方面,要是说硬实力定然是安王府更强,毕竟安王府从先帝登基初期就狡猾的保留了大部分势力,那些势力可都是老安王这个‘孝顺’侄子在先帝面前唱念做打换来的手下留情。 但庆王府有什么? 若论势力,安王府有工部侍郎、太仆寺少卿等一众文官支持,论人手,单看能杀死节度使萧临,在鲁州有大批人手印刷书籍,甚至还能安排出人来截杀贺云昭等人! 这些人手都是庆王府想要却不得到的精锐。 但庆王府就愣是靠着手里一把烂牌,将庆王送到了牌桌上与安王对打。 靠的可全是庆王太妃一个妇人的精心筹谋。 老安王占据的优势可太多了,他名声好对先帝十分孝顺,他还是太宗长孙,家中的孩子教的也十分得体。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男人,在宗室里自然是无往不利。 但庆王太妃却截然不同,她年纪甚至比老安王小了快十岁,又是寡妇之身。 但能把庆王一手扶到不属于他的位置,可见庆王太妃的厉害。 但庆王太妃的厉害更多是在谋略上,受制于人手问题,好多事情他们做不到。 假如今日留下的是安王府,他们能用出来的毒计就多了。 最合适用的毫无疑问就是挑拨皇帝父子关系,买通太医宫人,散播皇帝病中皇子嫌弃的举动,或是勾结钦天监给出批语。 但这两样最好用的计谋恰恰对贺云昭无效! 她是刚被认回来的皇子,同皇帝能有什么父子感情,想要挑拨也挑不准。 再有钦天监,贺云昭若是声名狼藉那钦天监官员拼一把也做了此事,但偏偏宸王的名声极好,或者说是贺云昭的名声好。 成功率小了,钦天监的官员自然也不愿意冒险。 更别提一些假借逼宫引诱宸王入宫携兵刃入宫的毒计了…… 庆王府唯一能用的就是在贺云昭的身世上做文章,只要还没有被立为太子,那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贺云昭并不打算给庆王府这个余地,她很快就能被立为太子。 太子的地位可是同亲王完全不同,看似一步之遥实则是咫尺天涯。 在封建王朝中,太子立谁全看皇帝本人的心意,朝臣能够暗地里支持,但绝对不能明面上表达出他认为谁能做太子。 因为选择继承人是皇帝的权力,臣子不能冒犯皇帝的权力。 但一旦皇子被立为太子,皇帝的私事就会被转变为朝堂的公事。 太子乃国之储君,不能随意废除,轻则朝堂动荡,重则国本有失。 贺云昭只需要当上太子,那么她就会收获一大堆因身份而来的支持者,他们支持的不是贺云昭这个人,而是太子的身份,对儒家正统的推崇! 贺云昭要做的就是让庆王府无暇他顾。 …… “母亲,崔阁老那边还没有消息,这可如何是好!” 李映大步从屋外走来,他神色焦急不已,安王府倒也没冤枉他多少,这人的确是个急脾气。 庆王太妃看着儿子额角都急的滴下一滴汗,她蹙眉抽出手帕扔过去,“擦擦你的汗吧,这般急躁成何体统!” 李映气的鼻子喷出两股气,他嚷嚷道:“李昭都要被立为太子了,我还要体统有什么用啊!” 庆王太妃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只是眼眸中透出几分微妙的怒火。 是对自己生气,把儿子养成了这个样子可不就是她自己的错处。 庆王太妃今年四十有二,同贺母差不了几岁,神态却天差地别。 两人都是性格坚韧在丈夫去世孩子年幼之时独自撑起几个家,但不同在于庆王太妃是积极往上走,而贺母则是要努力维持住情况。 庆王太妃瘦长脸,鼻翼两侧两条法令纹像是固执跳龙门的鲤鱼一般,随着她说话的动作一跳一跳。 眉宇间常有褶皱,看起来有几分凶相。 她年轻时起脾气也十分暴躁,不过这些年磨平了许多。 而李映则是继承她的暴脾气,却没有她那样的智慧在政局中找到自己能做的事。 就如贺云昭心中揣摩的那般,庆王府手头力量不够,好多事情没办法做到。 缺了什么便补什么,庆王太妃就不信,这人还能被一口饭饿死? 饿了便去找饭吃,缺人手便去找有人手的人。 她盯住的就是阁老中看起来最弱的崔阁老,要说崔阁老为何最弱也是有迹可循。 阁老们在六部中都有自己的人手,确保自己说出的话不是空话,定然有人附和拥戴。 六位阁老按理来说应当是每人手里都能扯着六部之一。 但问题就在于,崔阁老上位的晚了一些,他是从户部升上来的,但陈阁老也是从户部升上来的,偏偏比他资历深许多。 于是这位崔阁老看似地位崇高,但实际在内阁中他老人家的手头势力远远不够在内阁稳住。 他是最需要一份从龙之功的人,却在贺云昭出现后表现的并不如梁阁老态度积极。 盖因他手底下实在是有些不干净的地方难以处理,他为户部侍郎时曾处理过坏账,具体如何庆王太妃不清楚,但她能确定崔阁老一定是有要命的罪证在安王府手里。 安王府既倒,庆王太妃第一时间就联络了陈国公府,在陈国公六神无主之际直接将人说服,并要陈国公府派人去护送安王太妃韩氏与小郡主回韩家。 韩氏深恨李昭此人,曾为贺云昭之时,她就能大挫安王府,如今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正儿八经的皇子。 而她的官人与儿子却一杯毒酒了却了性命,甚至按照刑部的处刑规矩,她要眼睁睁的看着儿子死在面前。 韩氏恨不能用自己一命来换儿子的命啊! 就在此时,庆王太妃给了她一个报仇的机会,那个死寡妇要崔阁老的罪证。 还许下承诺,将来她小孙子的前途庆王府管了。 看着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韩氏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件事! 这才有庆王府手握崔家罪证威胁崔阁老之事。 只是崔阁老迟迟不回消息,实在是叫人坐立难安。 庆王太妃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儿子一眼,道:“你急什么!崔老在户部之时可是有三十万两的亏空,加上他儿子在西南做的那些事足够他们全家下狱的。” 她冷笑一声,眼角划过一道利光,“你以为李昭那样的人难道会接纳崔老吗?” “他的名声与血脉才是如今最大的依仗。” 李昭是绝对不会因一个崔阁老就毁了自己的名声。 要是李昭是个伪君子,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接受崔阁老的投诚,那更好! 只要两人绑死后,她把罪证拿出来,要么李昭大义灭亲寒了身边人的心,要么就名声尽毁保下崔家。 庆王太妃就是在逼迫崔家,要么崔老从此任由她驱使,要么就投奔贺云昭,给她其他下手机会。 不论崔阁老怎么选,她都绝对不亏。 但她未曾料到一件事,那就是安王府的人可没死绝。 …… 贺云昭诧异的挑眉,她看着眼前的少年,“所以你的意思是庆王府勾结崔老要害本王?” 李景稚嫩的脸上浮现一丝狠辣,他坚定的道了一声是。 贺云昭视线下移,看到了李景瘦成骨架的手臂上有红肿青紫的鞭痕,袖子短的遮不住手腕,一身粗布衣裳的李景神态中完全没了之前老安王幼子的那份机灵。 老安王曾带着庶子在她面前致歉,那时候她就看出李景是个机灵孩子,极其会看眼色。 但如今李景身上就没了那份小孩身上讨喜的机灵,反而是阴沉沉叫人看了便不舒服。 罪魁祸首安王父子及府内所有男丁均被处死,唯独李景侥幸因为还未满十六而免去死刑。 他自然是随着嫡母韩氏回了韩家,那里变成了李景的地狱。 他人机灵,又有老安王临死之前的叮嘱,牢记翻身的几样东西。 崔阁老的罪证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即使嫡姐辱骂鞭打,他被韩氏虐待多次,他仍然像是狗一样的伏在嫡母脚下,等待着那个机会。 他要拿走韩氏手里的东西! 但他未曾料到韩氏居然将东西给了庆王府。 李景咬牙忍了一夜的饥饿,才猛然想明白,崔家的罪证不一定要拿到手才是机会,崔家的罪证本身就是机会。 谁此刻最需要一个提醒呢? 宸王李昭! 砰的一声,李景跪下,他恭敬的将额头紧紧的贴在冰凉的青石砖上,“李景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求殿下垂怜……” 贺云昭眼睫轻抬,她懒散的靠在八仙椅的椅背上,白皙的手指在把手上轻轻敲动。 细碎的声音令李景后背沁出一身热汗,刺的后背伤口火辣辣的疼,他脸色煞白但仍然乖顺像是一座本就如此姿势的雕像一动不动。 玩味的声音从贺云昭嘴边溢出,“你是罪人之后,本王如何能放心呢……” 李景手臂轻轻颤抖,他的手臂已经撑不住躯体,心中被绝望淹没。 贺云昭叹口气,她似是怜悯似是玩笑,“你年纪这么小,总要为自己打算,多做些事吧,与你同辈的庆王还像是个孩子模样呢,可怜你如今这副样子,唉……” 李景猛然有了力气手臂撑着从地上爬起,他抬头看着宸王脸上淡淡的神情,咬牙道:“小的明白,这就出去为自己生机打算。” 宸王要他对付庆王李映! 即使难度再大,他也要立刻去做,展示出自己的能力! 李景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另一道身影从屏风后闪出。 穆砚随手捡了块糕点扔进口中,他含含糊糊的开口:“你真打算用那小子,他父兄之死,不怕他恨你暗中报复?” 贺云昭对着发小无辜的耸耸肩,“我说了什么了吗?” 穆砚拿着糕点的手还挨在唇边,他闻言顿住,漆黑的眼眸抬眼看向贺云昭,猛然感到一股陌生,“你……” 贺云昭抬眼,看似没察觉穆砚的停顿,自然的开口:“我什么?” 穆砚小幅度的摇摇头,“没什么。” 第93章 驰隙流年, 恍如一瞬星霜换。 人总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变成一副完全不同的模样,穆砚明白这个道理,但在见到小昭不需要任何思考就直接安排好一个人的结局, 还是令他有些隐隐的失落。 他一直认为从小到大是他保护小昭更多, 他是小昭哥哥, 但摆在眼前的现实却告诉他, 他们本就相距甚远…… 他以为边疆历练回来有功劳在身,他年纪又轻很快就会得到重用, 到时候他便能依然作为小昭的保护者。 但他成了将军, 小昭却成了宸王…… 穆砚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欢喜的祝贺似乎不恰当, 但无动于衷看起来更不体面。 好在贺云昭是个极敏锐的人, 她十分了解穆砚, 只是扫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有意玩笑一句与他解围。 但如今,穆砚看着眼前运筹帷幄的小昭,心中升起难言的失落之感,似乎他没什么用处。 “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贺云昭靠在椅子上问。 她语气懒散似只是随口一问。 穆砚摇摇头,“没什么。” 犹豫一瞬, 他又嗫嚅着开口道:“只是感觉你变化很大。” 贺云昭纠正他, “是进步。” 她舌尖在上鄂轻轻一触,发出一声十分不正经的脆响,“明白吗?” 面上含笑,十足的愉快欢乐之气。 穆砚听见这声纨绔子弟才会发出的调戏人的声音, 他整个人完全呆住了。 随即他脖颈立刻红成一片,拳头攥出声来,神情恨恨, “都怪曲瞻带坏了你!” 他才走多久啊!曲瞻那种不正经的人居然就把十分正直的小昭带坏了! 贺云昭喷笑一声,秀丽的眉眼漾出一片快活,“哈哈哈哈哈,你还真是同曲瞻犯冲!” “曲瞻嘛,他只是长的不老实,人还是很正直的。” 贺云昭长的一副风流如水墨画的面孔,本人更是书香气十足,看起来便是青年俊杰,即使做了出格的事,看起来也不带浑浊之气。 曲瞻可不同了,谁叫他眉眼生的艳丽呢,倒是比贺云昭这样正直的长相多出几分邪气。 但亲近一些的朋友都知道,这两人截然相反,贺云昭看着清高,但爱玩爱闹,什么都能上手。 曲瞻看着邪气,但反而是不太出来玩乐。 他但凡出场必然是与贺云昭相携而来,想要单独让他出来可比登天还困难。 贺云昭晃晃脚,样子懒懒散散,她对着穆砚道:“咱们都这般年纪了,哪有谁带坏谁呢,小砚,咱们都长大了。” 穆砚心中猛然一震动,是啊,他们都长大了,再不是从前了…… 贺云昭没给他太多时间沉浸于情绪,她眼神一闪,开口问:“最近穆伯父身体可好,要是有机会我应当上门拜访之事。” 她抬眼看着穆砚,眼底有一丝探究。 穆砚神情一顿,随即很快开口回道:“父亲一切都好,只不过是近日得了风寒而已。” 贺云昭翘起了二郎腿,看起来十分闲适,“我封王以来,一直没听见伯父的动静还以为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呢。” 她口气轻松,话中内容却叫人有些汗毛直立。 穆家与贺家是什么关系? 论起夫人那边,穆母与贺母曾为手帕交,穆父还曾设路祭吊唁贺父。 再算上穆砚,他与贺云昭多少年的情谊了,从小玩到大,彼此的家都熟门熟路了。 这样的关系,在贺云昭成为李昭封王之后,穆家除开穆砚居然没什么动静? 若说是担心陛下忌惮,那也是无稽之谈,贺云昭是皇帝唯一的‘儿子’,皇帝再忌惮能忌惮到哪里去? 穆父就算想要不掺和进来,那往贺家送一份礼也是应有之义。 但怪就怪在,穆父可半点消息没有,仿佛根本不曾听闻出现了一个宸王。 贺云昭都要被这装死一样的举动给逗笑了。 穆家如何,她可以不在乎,他们只要忠君爱国就算不效忠于她也无妨。 但她在乎的是穆砚呢? 穆砚如何想的。 穆砚是十分重感情的人,贺云昭最怕的就是穆砚脑子不清醒回归了‘幸福’的家庭。 穆家的偏心体现在方方面面,得宠的人一直在换,唯独穆砚一个人吃亏。 但穆砚只说过穆五哥等人的坏话,对自己父母却从来没说过什么。 即使后来从边疆回来后,也是一副孝子模样,从来没说与家中父母有什么分歧。 平心而论,如果被偏心对待的是她,她绝不会与父母再亲近。 但瞧瞧穆砚,贺云昭不得不怀疑穆砚容易被哄了回去。 她看着穆砚僵硬的神情,眼中浮现一层怀疑之色。 穆砚迟疑道:“父亲他,或许有别的想法。” 贺云昭眼神复杂看向穆砚,你父亲有其他想法,那么你呢…… 如果穆砚不支持她……不,或者说只要穆砚站在中立,那就对她的背叛。 背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头戴玉冠的青年冷冷的审视着面前的友人,神情中透露出的复杂情绪叫人看不分明。 穆砚难以直视贺云昭的眼睛,他其实已经在想办法了,可如果……“我尽量改变父亲的想法。” 笃!笃!指节敲击桌面,贺云昭抬眼看着他,问:“假如伯父不听你的呢?” 穆砚顿住,盯着地面出神,半晌后他才缓缓开口:“我站在你这边。” 静谧的沉香自鎏金紫檀香炉中溢出,用香气将房间浸染。 贺云昭叹口气,脸上浮现一丝疲惫,她看向穆砚,“小砚,别怪我逼你,你应当明白的。” “那些暗地里虎视眈眈的人,他们若是没能成功还有性命在,还能继续享受宗室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但是我呢?” 穆砚猛然抬头! 贺云昭苦涩一笑,她声音有些颤抖,“我要是败了,可是尸骨难存……” 宗室亲王失败了,只要不是真刀真枪的证据,那人就死不了。 但贺云昭呢,她可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啊,她若是没能成为太子继承皇位那可就是死路一条。 她看着穆砚快步上前俯身在她膝前,流下的带着震惊与愧疚的眼泪沾湿了她的膝盖。 湿答答的布料贴在膝盖上。 她俯下身握住穆砚手的那一刻,心中却冷静的想不能抱,即使抱也不能太紧,免得被发现身份。 现在还需要忍耐…… 穆砚大步离开。 贺云昭看着他的背影默不作声,她故意展露出疲惫和苦涩不过是为了逼他一把。 她很清楚,她不过是感情好的发小,又怎么比得上血脉相连的父母呢。 或许穆砚能坚持自己内心坚定的站在她身后,但穆家若是整体倾向与穆砚不同也是叫她为难。 将来若是对上了,她能下令处死穆砚的兄弟,但必然不能动穆砚的父亲分毫。 同样的,穆家与她对上,穆砚也是两相为难。 贺云昭眸色淡淡,在穆家出结果之前,“勤禾,下次穆砚来了带他去大书房。” 勤禾:“是,殿下。” …… 李景出了门脸色难看的厉害的,他阴沉沉的攥着拳头走了好几条街绕到小巷子里确认没有人跟着,这才放松了神情。 宸王可真是狠啊,让他做事却半点好处不给。 “呸!”一口唾沫狠狠唾在墙角,他抬起脏兮兮的布鞋狠狠一碾,“妈的,等我……” 李景忍住了没发出声音,害怕宸王派人跟着他。 要是宸王没有出现,他如今还是安王府的小爷,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他恨不得将宸王切成碎片,但无可奈何,他如今的境地只有宸王还能接纳他。 李景安王府的出身让他不得不恨李昭,但偏偏他安王府的经历带来的那些东西只能卖给李昭。 他对庆王府那些人来说是没有用处的。 只有李昭会用他。 但刚才一看,李昭精明的可怕,不动声色不露半点言语让他自己领会意思行动。 万一暴露了,与尊贵的宸王殿下可没有任何关系。 李景直到晚上躺回了柴房内,他争着眼睛一夜想自己该怎么做。 公鸡一声啼叫,李景在冰凉的稻草上翻个身。 他忍不住小声骂:“虚伪!” 李景一边在心底恨着李昭,一边又忍不住期盼李昭真是个表里如一的君子。 他从韩家后门跟着采买的下人出门,偷了下人腰间的钱袋子就立刻跑了。 蹲守在王公贵族经常出现的那一条街。 李昭要他对付庆王,他还能怎么对付,他最值钱的不过是这一身皮肉了。 在庆王下马的瞬间,李景闭着眼睛撞了上去。 “哪来的臭乞丐,滚!” 李映怒火中烧,他狠狠踹了这脏乞丐几脚。 李景咬牙忍住,努力抱住李映的腿,伸手掐他大腿。 “啊!”吃痛的李映抬脚将这臭乞丐甩了出去。 李景偷偷伸手指在嘴里,用力把自己摇摇欲坠的牙齿拔下来,牙龈瞬间冒出大量鲜血。 他含在口中混合着口水一起,在李映第二次踢来的时候猛的喷出。 他大喊一声,“堂哥别打我!我知道错了!” 李映被喷了满脸血,人都呆住了,低头看着小乞丐在地上打着滚,头发被掀起,一张熟悉的面孔露了出来。 李映大怒,李景这小兔崽子也敢来找他的麻烦。 啪!马鞭在空中发出破空的刺耳声音。 “王爷不可啊!” “王爷!” 亲卫们急忙拦住李映,李映手脚都被缠住,他气的破口大骂亲卫们。 骂了好半晌,他一抬起头,两侧商户挤满了人,人群对着翻滚中的李景指指点点。 李映大脑一片空白,完了!上当了! 庆王当街虐待堂弟成了京城八卦最关注的中心点。 庆王啊!虽然一直传他脾气暴躁但也不见太多欺男霸女的实事,但如今可是明晃晃都摆在眼前。 当街殴打年幼的堂弟,致其吐血! 整条街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有御史瞧见了急忙驾马回家,生怕同僚抢先一步进宫弹劾。 与此同时,贺云昭安排的人手已经就位,她自然不会只指望李景。 御史台年轻御史弹劾庆王□□不堪,与娈童关系亲密,曾听其中一位亲口所言庆王承诺让他当官。 在亲卫的护送下回到庆王府的庆王神情焦躁的告诉母亲发生的事情。 庆王太妃猛的站起,盯着几个亲卫看。 一声怒吼从屋子里传来。 庆王太妃实在没压住火气,她冲到亲卫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蠢货!” 她走到另一个亲卫面前,啪!又是狠厉的一巴掌。 啪啪啪,连续几个巴掌下去,庆王太妃还嫌不够,拎起一旁的花瓶直接砸向亲卫的脑袋。 砰的一声! 血液顺着额头流下将地毯都浸透,她鞋子踩在血泊中,抬脚便发出粘腻的咕唧声。 李映被母亲的突然爆发吓的不轻,顿时瘫软在地上。 庆王太妃冷笑一声,“出去这么多人一个有脑子的都没有!” “李景分明是故意算计,就算他开口叫了堂哥又如何,你们还拦着王爷?” “当场把他打死,此事也便了了,自有无数方法洗脱,偏偏你们拦着王爷叫他活下来了!” 这事分明可以不到如此的局面。 亲王虐待堂弟自然被抨击,难道亲王殴打乞丐就被称赞了? 知道是李景那一刻干脆就下狠手叫他当场死在街上,事后大可说是以为有人要刺杀庆王。 但如今李景活着,这件事就难以洗脱了。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王府长史喘着粗气进门,道:“太妃,不好了,御史台弹劾王爷□□作乱有违天和,这是冲着咱们府里来的!” 庆王太妃心中一沉,最坏的结果来了。 李昭出手了! 他不是个清高的文人,而是个脸善心恶的政治生物…… 她预想的要对李昭的做的事,一一实现在她儿子的身上。 她现在只有一张牌了,崔家! …… 崔府。 崔阁老心中一直在思索在如何去做,庆王府手里握着他的罪证,要他帮庆王做事,可是,宸王…… 不愧是阁老,即使崔老处于被人抓住小辫子威胁的时期,他仍然保持着从容,没有任何焦急之色。 直到回到书房后他面上所有表情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庆王……宸王……” “昭……映……” 到底该如何破局呢…… 就在此时,敲门声传来,人进来后直接跪下道:“御史台弹劾庆王!” 崔阁老苍老的眼睛中突然划过一道亮光,“仔细讲来!” 临近傍晚,崔阁老的人上了庆王府的门。 来人在庆王太妃面前苦口婆心的劝道:“太妃娘娘就不要再固执了!平心而论,王爷如何比得上宸王啊!何况如今一瞧人家不仅有血脉还有手段,陛下又站在他后面,咱们又能如何呢!” “太妃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还要抱孙子呢!安王府就是前车之鉴,您难道要让庆王府断根吗?您怎么对得起老王爷啊!” 庆王太妃眼神狠厉,她烦躁道:“闭嘴!你看看如今局势,是我们庆王府不放弃吗?是他李昭不放过我们!” 来人又立刻道:“您瞧着这事厉害,可实际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王爷丢不了性命,但若是继续执迷不悟下去,庆王府的香火还能不能抱住……我祖父也拿不准了啊!” 庆王太妃苦笑一声,是吗?她怎么觉得是崔阁老宁愿罪证被曝光也不愿意帮扶映儿呢…… 来人一声叹息,她乃是崔阁老的孙女崔澄澄。 她一身小丫鬟打扮掩人耳目才来了庆王府,将祖父的意思传达清楚。 崔澄澄无奈的叹口气,向前一步,她俯下身小声道:“娘娘,宸王手段不俗,咱们打不过的。” 宸王本身占据正统大义,要他是个正直清高的人那还有无数可操作的地方,但如今一看,宸王分明阴的很! 这趟浑水,祖父如何敢趟啊! 不听庆王府的,庆王太妃要鱼死网破,听庆王府的与宸王作对,宸王下手这么阴,崔家必然也好不了。 还好拖了一段时间,拖到了转机。 崔澄澄极力劝说,好半晌后,庆王太妃颓废的瘫坐在榻上,花白的发丝凌乱的撒下。 崔澄澄心中一惊,庆王太妃与她母亲同年,如今已有了这么多白头发。 庆王太妃讽刺的勾起嘴角,她抬头看着面前娇艳的小娘子,“崔小娘子,阁老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回去吧。” 崔澄澄心中直跳,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她一步步退后。 庆王太妃眼神空空的落在崔澄澄的身上,她喃喃道:“小娘子,你早晚会明白……女人要有……” 吱呀一声,崔澄澄关门站在门外,她隐约听见庆王太妃说,什么权力。 她蹙眉思索片刻,未果,悄声离了庆王府。 翌日。 朝会上叽叽喳喳,大臣们炸开了锅,全是讨论庆王之事。 贺云昭头戴银冠,一身亲王吉服立在最前面居于阁老之前。 她神色忧虑,听着朝臣们议论时不时跟着蹙眉叹气。 “静!”内官高声唱道。 众人纷纷整理衣装躬身面对龙椅。 “圣驾临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燧看向阶下的臣子们,从左到右,视线回到气宇轩昂的大宝贝身上。 有了小昭,他上早朝都美滋滋的啊,又是快乐的一日! “平身。” 臣子们纷纷起身。 李燧的美好心情只维持了几个呼吸,很快就有一大堆弹劾砸的他眼冒金星。 “臣要弹劾庆王□□!” “臣弹劾庆王暴躁伤人!” “臣弹劾庆王当街虐待堂弟。” “臣弹劾庆王府收受贿赂。” “臣弹劾庆王府欠钱不还!还钱!” “臣弹劾宸王勾结安王幼子陷害庆王。” “臣弹劾宸王不知分寸令其养姐议政。” “臣弹劾崔老……” “臣弹劾……” 李燧:“……” 贺云昭无辜的睁着眼睛,她手揣在袖子里,真好呀,一大早大家都这么有精神。 第94章 弹劾庆王李映的人很多, 其中两三个是贺云昭安排的人。 不得不说有一位师父对她的仕途来说着实是一份不小的助益,这两三人虽不是出身书院,但师承都与丁翰林脱不了干系。 在封王几日后, 这几人便试探了一番, 没有同贺云昭说话, 但与丁老整整谈了一夜, 很快便往还没修好的宸王府递了折子,送了两匣子四色糕点去。 薄礼仅代表了一份心意, 贺云昭便回了几本诗集回去。 党争历来便有, 任何一个朝代都逃脱不了。 假如贺云昭没有成为皇子, 她离开翰林院后不出意外应该就会加入到这群人当中。 但如今她是宸王, 京城一派的官员很快就下定决心投奔她。 “臣弹劾宸王令其养姐参与政事, 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陛下严惩。” 贺云昭扭头看向另一侧, 眼底刮过一道利光。 弹劾她的人也不少,隐隐为首的就是庆王太妃的弟弟,孙南益。 在一堆重要的事情中,这一句弹劾似乎无关紧要,但贺云昭还是扭头看了一眼弹劾的人,瞧着年轻, 红润的脸颊像是烧乳猪的猪皮泛着油光。 她收回视线, 两手淡然的交在身前,似乎一点不在意是谁弹劾了她。 有心人注意到,但也以为平常,毕竟庆王被弹劾之事件件都是要命的事, 但弹劾宸王的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宸王浑不在意也是应当的。 朝堂上众人吵成一团,这个说‘庆王残暴有伤天和’, 那个说‘庆王跋扈败坏皇族声誉’,偶尔夹杂着几句‘宸王指使安王幼子算计庆王。’ 乱糟糟的声音一窝蜂的涌入皇帝的耳朵,这才是当皇帝最烦躁的时刻,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能让吵的脸红脖子粗的朝臣们安静下来。 到了嘴皮子上见真章的时候,武将们老实的退后,只留下唇枪舌战的文官。 好在崔德中对此早有经验,急忙领着几个内官上前拉开已经要动手的大人们。 “大人们,冷静些!” “您退后退后!” 在将一位侍郎的领子从另一位侍郎大人手里抢出来后,人高马大的内官们就像是涌入羊群的牧羊犬,将羊群分别赶回他们应到的位置。 今日是大朝会每月一次,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到场,从太极殿延申出去的大片空地上,身着不同颜色官袍的官员们整齐的列队。 通常站到了太极殿门口就已经是三品官员了,四品五品的官员正在门外站着。 门外的官员们听到了殿内的争吵声,也纷纷交头接耳的开始议论。 有人眼睛一亮拍着曲瞻肩膀问道:“曲兄,您听见里面说什么了吗?” 曲瞻端正了姿态,他斜觑了一眼,“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庆王那些破事,他脾气暴躁闹出事情来被弹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惊讶做什么?” 来人轻挑眉梢,这话说的可有意思,光说庆王被弹劾的事,甚至嘴巴一撇就给庆王扣一个脾气暴躁的帽子上去。 他神情有些玩味,反正仗着没有人关注他们,他便直接开口调侃:“我可是听见里面有弹劾宸王殿下的,怎么不见你提?” 曲瞻冷笑一声,眼神中泛出嘲讽,“你耳朵这么灵,还问我做什么? ” 搭话的人姓华,单名一个岭字,与曲瞻为同年,两人关系一向不错。 华岭被讽了一句,丝毫不恼,他支着手臂顶了曲瞻两下,“曲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曲瞻瞧他一眼,未曾作声。 他心道,华岭此人是属猎人的,不见兔子不撒鹰,定然是嗅到了什么气息,这是准备做个骑墙派呢…… 若是云昭已然登上皇位了,那么无论她与祖父之间有何摩擦,他都是要坚持自己的政见,不一定站在谁哪边。 但是如今云昭还只是亲王,他这个至交好友自然不会眼看着宗室的王府算计他。 在这点上他与祖父是达成一致了,如果祖父打算不助云昭,那他就要暂时脱离家族了。 没办法,云昭不仅是他至交好友还是……莫逆之交,云昭登基对他来说才是利益最大化,若是家中与他的倾向不一,他肯定是先顾自己的想法。 他们那么多人总不会比他处境难,用不着他来担心。 曲瞻想的很清楚,曲家是个大家族,家中可不只是有祖父父亲,人多的曲家新媳妇认人都要花上几个月。 他若是与祖父离心,自然有的是孙子去和祖父同心,但贺云昭可只有他一个。 曲瞻脑袋一仰,有些骄傲的想,他可是云昭最好的朋友! 华岭眼角抽搐,他无语的看着曲瞻得瑟的样子,这家伙运道未免太好了。 出身好就算了,能力也是一等一的,运气还不差,就连好友都摇身一变成了皇子,他至今不知曲瞻到底拜的是哪座庙。 他转头望向太极殿,眼中满是向往,不知道要多久他才能在大朝会时站在太极殿里面。 华岭所向往的太极殿,吵的比菜市口还要闹几分。 文官们一个个能文能武下手还不如武将知轻重,还好有内官们出来挡着,不然今日又是一场文武双全的弹劾。 李燧头疼的宣布下朝,将涉及的官员都留下,门外的小官们可以离开了。 曲瞻脸色镇定的在龙玺卫懵逼的眼神中溜进了太极殿,原本规规矩矩要跟着人流离开的穆砚一瞧见曲瞻逆着人流的人影,他瞬间停下脚步也跟着留下。 穆砚心中不由得懊恼,他怎么这么轴呢! 陛下说无关人退出去,他就跟着退了,明明可以留下听的。 不想掺和这件事的人早就跑了个干净,留下的人要么是贺云昭的人要么就是庆王府的人,还有一些则是位高权重留下做裁判的。 但这些裁判心中也是各有倾向,公正实非他们心中要考虑的东西。 何况两个亲王扯头花的破烂事,哪里用得着公正二字,拼的不过是实力、脑子。 贺云昭目光淡淡扫过殿内的人,她眼角瞥见两个熟悉的人,曲瞻、穆砚。 不会是曲瞻把穆砚留下的吧,穆砚可没这个滑头的劲。 李燧轻咳一声,“诸位爱卿今日朝会有诸多要弹劾的之处,现下便一一说来,朕也好听一听。” 御史台尹御史上前一步,他面容严肃,脸颊挂着浓厚的胡子,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个武将,但却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甚至还是二甲第四名。 尹御史既不是贺云昭的人,也不是庆王府的人,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 最有学问的一批都在翰林院,翰林院出来后被分到六部都是有出身有人脉,被外放为官的都是有本事有抱负的,而直接进了御史台的则是既有人脉又有本事有抱负嘴皮子还利索,只是有些思想偏激…… 毕竟他们嘴毒的与翰林院清雅之风格格不入,在翰林院就没少得罪人但依然能留在京城为官可见有点东西,简单来说御史台都是一群鬼见愁。 但有这样一群人存在朝堂之上,贺云昭倒是很开心,因为…… 尹御史彭的一下仿佛被打了鸡血,脸红脖子粗的怒斥:“庆王嚣张跋扈当街行凶,虐待堂弟,此人不念血脉亲情简直是畜生不如啊!” “若他没有认出让堂弟,便是当街殴打贫弱的百姓,甚至扬起马鞭,他打的是百姓吗?不是!” 众人诧异,不是? 尹御史继续道:“他打的不是百姓,是大晋官员的脊梁骨!” “太宗皇帝曾言,民乃大晋立国之本,先帝临终叮嘱臣等要辅佐陛下,造福大晋百姓,如今呢!” 中年壮汉怒发冲冠,他环视四周,“如今!小小的一个宗室亲王就在京城所有百姓的眼前肆无忌惮的殴打虐待百姓,这还是宗室吗?岂不是皇族之耻!” 贺云昭呆住了,她的人捧着折子嘴角抽搐的看向她。 以眼神示意,殿下,我还上不上? 贺云昭艰难的抬手摸摸眉毛,还是先闭嘴吧,听这位大佬喷一会。 朝堂不是沙盘,即使推演再多次,总有很大的可能突然冒出来一座山或者一条河,她看看尹御史,默默调整了一下措辞……一座火山。 朝堂上形形色色的官员太多,她似乎不必将计划做的那么细,总会有人推波助澜。 就如现在,庆王府的人被骂的头晕目眩,宸王府的人努力给大佬做气氛组,而大佬本人则是骂了个痛快。 在尹御史的怒喷下,殿内无人幸免,阁老们抬手掩面小声打听,到底是谁惹了这炮仗了。 小道消息从后传到前,原来是尹御史的家就在那条街附近,刚好下值的时候看见了庆王行凶现场,尹大佬悲愤不已,李氏竟还有如此畜生不如之人! “陛下,莫要姑息此等残暴之事啊!” 尹御史据理力争,贺云昭的人迅速跟上,将庆王其他被弹劾的事齐刷刷的说出来。 李燧头疼的按住额角,道:“李映错了就该罚,待朕与宗室商议后惩处。” 话语一顿,补充一句“重重的罚!” 尹御史满意了,紧接着很快将矛头对准了宸王。 他扭头一看,便道:“臣还有一点疑惑,不知宸王殿下能能否解惑?” 不能,贺云昭嘴角带着微笑,但开口却是,“哦?什么疑惑?” 尹御史皱眉看向云淡风轻的宸王,压根不被她态度影响,直接问道:“有人弹劾殿下指使李景暗算庆王,不知道殿下有没有什么能解释的。” 贺云昭脸上浮现极其荒唐的笑容,仿佛再说,你在开什么玩笑。 她摇摇头,眼神明亮坚定,“尹御史,您是御史台的老将了,自然知道有不少事都是捕风捉影,凭着一句弹劾就要我解释,这岂不是太荒谬了一些?” 庆王的人很快站出来,语气带着指责,“有人看见李景进了殿下的府邸,紧接着就在街面上冲撞了庆王殿下。” 贺云昭无奈的回头看着庆王府的那些人,“本王实在不知道要解释什么,李景说日子过的艰难想让本王帮一把,但安王旧事大家都清楚,本王实在是做不到以德报怨,只能是开导几分,想必李景也是在本王这得不到什么便去找庆王了吧。” 尹御史神情微妙的看了她一眼 ,总感觉还有些地方不对。 贺云昭扭头直视尹御史,不闪不避,她理直气壮的开口:“本王倒是要怀疑是庆王联合李景想要给本王泼脏水呢,毕竟于李景而言本王是仇人,难道不是庆王这个堂兄更好联合吗?” 众人努力压着嘴角,安王府的后裔,到底是更恨老对手庆王府还是更恨新对手宸王还真是不好说。 贺云昭神情自然,她眼中含着一丝笑意。 尹御史抬手叫停,宸王说的有理,不能单凭空口无凭的怀疑就让宸王自证,能开口解释是宸王脾气好,但他们不能先入为主的判定此事。 但还有一件事,尹御史蹙眉,“殿下,您的养姐参与了王府建造一事,此事非同小可,妇人家怎么能参与政事。” 贺云昭神情无奈的看了一眼尹御史,还真是个较真的性子,还好她早有准备。 “尹御史这话说都没道理,修建宅邸乃是本王私事,叫养姐参与也是为了日后用的合心意,不说旁的,诸位大人一直在衙门效力,家中寨子还不是你们的夫人主持修缮的,怎么到了本王这里就不成了。” 尹御史冷脸,立即便道:“亲王府乃是工部督造,两个妇人怎么能参与其中。” 贺云昭:“那就叫工部退出,本王的王府修的不大,倒也用不上工部那么多人。” 尹御史:“殿下在诡辩。” 贺云昭:“尹大人才是指鹿为马。” 她冷哼一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精致的眉眼在沉下来时候才来一种压迫心脏的威慑,玩味的问道:“敢问尹大人,你家中院子修缮房顶要从那里请人,工人多少,要花多少多少贯?” 尹御史顿时语塞。 贺云昭嗤笑一声,“你家中的宅邸琐事都是交给妇人来处理,本王的宅邸琐事就不能交给妇人了?照你如此想法,本王还要不要娶妻了?” 上首的皇帝闻听此言,他猛的揪住的自己胡子,趁着朝臣们不注意憋着疼劲揉了揉自己下巴。 “没错!”裴泽渊立刻帮腔,他用眼神谴责尹御史,“修个宅子事不让妇人去做,自己家中还让妇人打理,等何时你包揽了家中琐事再来说话!” 尹御史第一次被人怼的哑口无言,他自然有诸多圣贤之说可以用来抨击宸王令妇人参与工部差事。 什么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女正位乎内…… 女谒公行者乱,女人参与政事会使得朝局混乱…… 但一被点出他对家中之事一无所知,无论他说什么都显得站不住脚了。 他痛定思痛,回家后便拉着夫人走遍全府对全家的大事小情重新了解。 走了两遍后,累到愤怒的尹夫人直接伸手给了他两下,这是后话。 现如今,尹御史还被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还好皇帝人好心善,给他解围,“庆王之事属实,便不必再议,陈老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陈阁老立即道:“臣以为,应照先帝留下王公处理条例,将庆王降两级,罚俸两年。” 李燧点头,“善。” 贺云昭微微颔首。 而后方的曲瞻却早就将视线转移,他看着沉默的站在云昭远处的穆嵩。 穆嵩,穆砚之父。 他抱臂,手指轻轻敲打手臂,有意思…… 第95章 圣旨下达至庆王府时, 庆王太妃几乎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下巴微抬,跪在堂前接圣旨时仿佛这不是一道贬了她儿子爵位的圣旨,而是什么晋升的圣旨…… 就连前来宣旨的崔德中都微微一顿, 他对这位庆王太妃的从容刮目相看。 庆王太妃姓孙名芙珠, 这名字放在一个年轻少女身上自然是万分娇俏可爱, 但放在一个年近中年的妇人身上难免就有些奇怪。 孙太妃面容冷淡, 从容伸手,从额头开始向后延伸的白发像是她的头盔一般让她不惧风霜。 崔德中面露尴尬, “太妃娘娘, 这应当是由庆郡公来接的。” 跪在另一侧的李映显然已经陷入了呆滞, 他神色惊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急切的摆手推举着放到他眼前的圣旨。 孙太妃横了儿子一眼, 她看着崔德中, “崔总管,我儿惊吓过度,神思不清,还是我来吧。” 崔德行看着正在空中胡乱挥舞着手臂口中发出叫声的李映,他心中有些无奈,虽然不太和规矩但还是将圣旨交给了恭敬把两手摊开的孙太妃。 庆王虽不再是庆王, 但孙太妃仍然是孙太妃, 她的王妃称号不是来自于她的儿子,而是来自于她的丈夫。 皇帝没有褫夺她的诰命,那她就依然是宗室的庆王太妃,甚至还是宗室里的节妇, 谁都要礼让三分。 孙太妃接过圣旨,她甚至极体面的开口:“崔总管留下喝一杯茶吧。” 崔德中抬手拒绝,他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下官还要回宫复命,便不多留了,太妃娘娘请保重身体。” 孙太妃点点头,抬眼看着这位总管,道:“多谢崔总管关心,臣妇心中铭记陛下与娘娘的宽仁,日后必好好教导儿子。” 待宫中内官离开后,孙太妃终于扭头正眼看着李映,她面容冷硬,“李映!你丢脸丢的还不够吗?” 展示了一段精彩无实物表演的李映连滚带爬的奔向母亲,他惶恐的像一个孩子。 孙太妃闭眼甚至不愿意去看,她从小待儿子甚为严格,怎么李映就没出息到如此地步! 难道真是因为她一直为王府遮风挡雨,所以映儿从来没长大过…… 她叹息一声,“映儿,今时不如往日,你不能再这般稚嫩了。” 李映跪在母亲身前,眼中泛起泪花,他咽了一口口水,急切问:“娘!怎么事情就严重到如此地步,我不过就是打了李景几下罢了,根本什么都没做啊!” 孙太妃垂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还不懂吗?这只是一个起因,宸王借着这件事倒逼多少还在中立的人偏向他,为的就是将宗室这股气势打压下去。” 当街殴打堂弟严重吗?亵玩娈童严重吗? 要是私下里自然没事,私下里比李映荒唐的人多的是,种种恶心的事罄竹难书! 但唯独一点最重要,不能放在所有人面前。 李映不过是被人当成了一个靶子,宸王的第一箭就必须射在这靶子上。 人都是有道德的,在朝堂之上,即使再无耻恶毒的人也不能说庆王与两娈童同枕太好了!更不能说堂弟跟个乞丐一样活该被打! 宸王只是用了一招,便叫所有人看出了宗室的色厉内荏。 宗室里这股气是早十多年便被培养出来的,当宗族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没有孩子的,能够过继一个孩子去继承全部财产时,宗室里的大多数人就被绑在了同一条利益链上。 有资格竞争的跃跃欲试,没资格参与的人开始纷纷押宝,半夜里还要捶胸顿足的哀叹自家没这个机会。 当压在众人头上的皇权成了一块能吃的肥肉,拥有同样血脉的宗室心中对于皇权的敬畏就悄然隐身。 宸王针对的不仅是她们庆王府,更是宗室里那些躁动不安的人。 孙太妃心道,或许在弹劾映儿之前宸王就给宗室里不少人家释放了善意。 在此之前不清楚,但在映儿被贬为郡公后,定然有不少人急匆匆的往上够着宸王的台阶。 她踢踢还跪在地上的李映,斥责道:“没出息的东西!” 李映急忙的抬起头,口气极软的抱着母亲的腿,“娘,我知道你一定还有办法,你帮帮我吧!” 孙太妃拍拍儿子的头,没作声,它只是吩咐一句,“叫舅老爷过来。” 她的弟弟孙南益,想撇清关系也抽不开身,此刻不用何时用。 孙芙珠与孙南益这对姐弟,在孙芙珠成了庆王妃后,在她生下了李映后,在她有能力在宗室开口说话之后,便只有弟弟配合姐姐的份。 孙南益卡着宵禁的时间姗姗来迟,他脸上的尴尬被孙太妃看的清楚。 “南益,映儿可十分尊敬你这个舅舅,事到如今你还能跑吗?” 孙南益抬手掩面,心里那些理直气壮要撇清干系的话此刻也说不出口,但不说可不行…… 他咬牙,还未发出声音就被截了话。 孙太妃冷笑一声,“我这个王妃没什么本事,但能保证你一定先我映儿一步去阴曹地府。” 孙南益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他抬眼惊恐的看着姐姐,慌忙开口:“姐!我可是咱们家唯一的男丁啊!你怎么能看着孙家的香火断了呢!” 孙太妃轻轻抬眼,“那就让爹来索我的命吧。” 孙南益肥硕的身躯猛的缩在一起。 孙太妃继续道:“我不管你要怎么做,我这里有一份罪证,你去搜集证据,一定把这件事办的齐全,拿来给映儿立功。” 宸王肉眼可见的不是个软柿子,单从她不是单纯接招而是主动出招就能看出几分性格。 如同一些朝臣一般,他们上了船就难以下去,庆王府也是同样的,背后有一群人推着李映往前走,就算是想要自己收手也要看看伸手的人答不答应。 宗室里多少人家可是将全部家底押上了,安王父子倒是说死就死,只留下其他人家里像雪洞一样空空。 唯一的指望就是庆王了…… 孙太妃一时间竟然不知是该恨还是该庆幸,恨离那个位置远了,又庆幸他们不必再被推着往前走,这时还只是削的爵位而不是没了性命。 但也不能直接沉寂,不然那些曾经押宝过庆王府,身体力行的付出财力的人必然会像秃鹫一般吃干庆王府的肉。 崔家可是跟着弹劾了映儿,第一个背叛的人总要受到惩罚,不然他们母子今后日子必然艰难…… 若是陛下仁慈一些,或许爵位还有可能回来。 庆王府还没倒下就有大批的人拿着筷子勺子准备吃肉喝血,孙太妃就是要挑一个有把握的踢下去,让另一块肉代替他们母子,崔家是最好的选择。 …… 下朝后的贺云昭回了体仁殿, 体仁殿是三进的宫殿,位于靠近前朝的位置,东侧宫道尾端朱红色大门连着一条宫道能直接从东华门离开皇宫。 从前殿过宣佑门向北便是内阁与六部的办公之处,再往北面便是太极殿。 贺云昭在宫中住的还算舒适,惯用的东西和人都送到了宫里,翠玲还是经常贴身伺候着,只是被一些小宫女背后酸了几句霸道。 宸王殿下可是陛下亲子,如今住在宫里,她们这些被精挑细选的宫人本就是十分伶俐的人,但谁也没想到宸王殿带进宫的人这么霸道,还不叫她们近身伺候。 那几个抱怨几句的小宫女很快被皇后娘娘宫里的嬷嬷教训了一顿,让她们不许多嘴多舌,再有下次便赶出宫去! 皇帝是个十分宽和的人,对待宫人一向十分宽宥,皇后娘娘治理宫中虽也严谨,但也并不是严苛的人。 说几句嘴又算不得什么,但被嬷嬷们严厉教训后,宫女们很快被紧了皮子,一个个再不敢松懈,做事更加精心。 贺云昭只是站在门口思考了片刻,宫女便紧张的从廊下跑出来攥紧了手指,胆战心惊的看着她。 “殿下,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贺云昭扫了一眼宫女脸上的神情,紧张忐忑害怕。 似乎在她进宫居住后,便经常看到这种神情,宫人们害怕做错事,便在出现一点不对劲的神情时都会万分小心。 她摆摆手,“没什么。” 迈步进了卧房,翠玲正坐在桌子旁分两匣子珍珠。 到了屋里,贺云昭脸上兴奋的笑容才终于露出来,她往翠玲身边一坐便开始讲今日朝会。 有些得意的讲起来了宗室里几人的反应,“他们眼神都愣了,还一直往我这边瞧,等着吧,过不了几日他们就得纷纷求着我见他们一面了。” 既是复盘一遍,也是快乐的炫耀一次,好享受计划成功的快乐,她惯来很会哄自己。 翠玲笑着应和着,只是眼神有些心不在焉,她时不时看向外面的日头。 贺云昭眨眨眼,有些疑惑,翠玲今日怎么神思不属的…… 进门就是一大通话,这会注意力放在翠玲身上后,她便发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翠玲平日里穿着朴素,虽也是好料子但很少有花哨,今日却穿了一豆绿色的罗裙,外罩一件鹅黄色褙子。 她摸着下巴上下打量一番,很快发现翠玲今日肤色均匀嘴唇那个红润,眉毛画的也极仔细,那个小弧度……啧啧啧…… “还不从实招来,今日打扮的这么漂亮是为了什么?” 若自家主子真是个男子,翠玲是万万不敢说的。 伺候男主子就是这样,哪怕他对你没想法,你也不得在他面前表现出对其他男人的想法,不然他就会认为自己被冒犯。 可主子是个女子,还是关系十分亲密的,翠玲自己是个嘴笨的知道瞒也瞒不过,便有些羞的开口解释。 “没有打扮,只是每天这个时辰在殿外巡逻的一个侍卫,瞧着十分俊俏,下面的小宫女们也经常跑去门口偷看。” 要说喜欢也不至于,顶多是在俊俏的男子面前稍微注意自己的仪表。 就如同贺云昭进宫后,小宫女们的辫子都梳的更整齐了三分。 翠玲手里捻着珍珠放回到一个匣子里,“殿下,那侍卫真是十分俊俏。” 贺云昭蹙眉看着翠玲,眉眼一压,她小声问:“有多俊俏?” 翠玲老实的点点头,她努力想出一个对比来,“不比穆公子差。” 贺云昭忍住笑意,拉着翠玲就去了她的房间,将首饰盒子翻出来,拿着珠钗比比划划,“来,好好打扮一番,咱们一起去看。” 翠玲脸色爆红,她急忙伸手阻止,但还是敌不过贺云昭的行动力,很快就被打扮一新。 贺云昭倒是十分雀跃,翠玲竟然也有点开窍。 太监被阉割了都有男女之情的想法,没道理女子一个完整的人就清心寡欲…… 贺云昭端正了姿态,一副十分正直的模样带着翠玲从宫道到殿门口。 等了一会,果然有一队侍卫从门口经过,恭敬的对着贺云昭颔首行礼。 侍卫们在巡逻时如果不是停下有事情要说,遇到宫中的主子都是颔首即可。 贺云昭便等着他们抬起了脑袋,光明正大的打量了一番。 六人小队自然知道宸王殿下在看他们,心中十分忐忑,一个个屏住呼吸从门口经过。 贺云昭仔细一瞧,嗯……俊的在哪呢? 等人走后,她直接蛐蛐,“俊俏侍卫呢?哪呢?” 翠玲:“……” “人没来,不知道是不是换了班。” 很快就有小宫女来小声说, “那位侍卫好像排到了晚上,大概是酉时。” 贺云昭没怎么在意,这件小事很快从她心中划过。 但在晚间陪着皇帝皇后吃饭的时,苗皇后时不时的给她夹菜,神色中带着一丝期待。 贺云昭拿着筷子停顿一瞬,很快放下筷子,起身拿汤勺,“父皇,母后,喝一碗汤吧。” 夫妻俩眼睛一亮,眼巴巴的看着大宝贝给他们盛汤。 李燧感动的将汤喝个一干二净,苗皇后被汤的热气一扑不由得眼角湿润。 饭后三人便坐在榻上闲聊,苗皇后舍不得贺云昭走,李燧也舍不得,想多待一会儿感受这天伦之乐。 贺云昭方才吃饭还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就在两双湿漉漉的眼睛瞎投降,她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有一次我同赵同舟出去玩,那家老板突然冲出来抱着他的大腿大喊,赵爷你可算来了!……” 贺云昭挑了一些有趣的事将讲,两人听的都有些入迷。 孩子在面前说着与朋友出去玩的趣事,这样的温馨场面他们没想到能拥有。 即使贺云昭说的没趣,他们也会听的入迷,更何况贺云昭本就是个十分有趣味的人! 只是中途皇帝不得不走,有官员求见,他走时还依依不舍。 贺云昭便给苗皇后一个人讲,这次讲的更顺畅,有些不太好在皇帝面前说的事在皇后面前将倒是十分有趣,比如一些京城公子哥中的趣闻,谁家小哥被姑娘追上门…… 苗皇后听的眼睛都瞪大了,她屁股一挪动,坐的更近了一些。 待说到口干舌燥,贺云昭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她放下茶杯擦擦嘴角,猛然便想到一件事。 她若有所思,“是不是快到酉时了。” 苗皇后看了一眼漏刻,“快到了。” 贺云昭眼睛一亮,她顽皮的劲立刻上来了,“体仁殿门口有巡逻的小侍卫长的十分俊俏,小宫女们都偷着去看。” 这种点评侍卫容貌的话皇后几乎没听过,但是此刻听,猛然还是有些怪异之感,总觉得有些别扭之处。 贺云昭瞧出了皇后的微妙不自在,便笑着道:“我倒是也想要瞧瞧,可惜没遇到,听说是换成酉时的班了。” 苗皇后立刻开口:“那本宫陪你去看如何?” 她不过是想要孩子开心一点,下意识有些讨好,一说出口便有些后悔。 贺云昭却不叫她反悔,直接拉着皇后起身,“母后,走,咱们去瞧瞧。” 苗皇后被这样的行动力惊住了,但不由得心里也有些好奇,不是好奇小侍卫,是好奇与小昭一起做这样的事会不会很有趣。 她一贯端庄温和的脸上浮现一种紧张与不知名的雀跃。 贺云昭却浑不在意的道:“就是去瞧一眼,也算不得什么。” 她亲手扶着皇后的手臂,到了体仁殿还不忘把翠玲叫出来,装作出来散步一般,三人在宫道上走过。 一小队侍卫经过,恭敬的行礼,抬起头的瞬间,贺云昭与皇后都知道了俊俏小侍卫是谁。 小侍卫果然!大眼睛高鼻梁白白嫩嫩的,被盯的紧张了还下意识笑一笑,脸颊有酒窝! 她们的嘴角压根压不下来! 贺云昭装作严肃的点了人出来问了两句话,让皇后和翠玲仔细瞧瞧。 “哪里人?看着眼熟。” “什么时候进的宫?” 小侍卫认真的回答好问题,贺云昭便吩咐他走了。 夕阳下,橘黄色的光照的皇后脸上浮现一层油润的兴奋与喜悦,她看向贺云昭,心中猛然有种做了坏事的愧疚。 贺云昭却握住苗皇后的手,她眼睛弯起,安慰到的捏捏手,“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平心而论,小侍卫的确俊俏,但定然是不如年轻时的皇帝俊的……皇后也不是没见过俊俏的年轻人,但这是不一样的…… 在此刻,苗皇后猛然便明白了自己内心所想,还好是贺云昭…… 她身上的紧绷与讨好之感迅速消散眉宇间笑意浮现,“谢谢你,小昭。” 贺云昭看着苗皇后的面庞,心中一软,伸出手犹豫着抱住了她。 苗皇后很瘦很瘦,骨头硌的人疼,而贺云昭很高,能轻松环抱住她。 被人拥抱,被女儿拥抱,这是第一次,苗皇后忍不住贴贴贺云昭的脸,女儿真好…… 第96章 贺云昭本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 她喜欢有趣的玩物喜欢有趣的事。 她可不会因为成了王爷就压抑自己原本的个性,她都成王爷了,要是还要委屈自己, 那她当这个王爷还有什么意思? 皇帝皇后对贺云昭从前那些名声早有耳闻, 但也并未放在心上。 孩子还年轻, 爱玩是常事, 等到他们这把年纪再喜欢的东西都很难带来快乐了。 李燧很快知道了小昭竟然带着皇后溜到体仁殿看俊俏小侍卫,不是他安排了人监视。 而是苗皇后自己炫耀的! 当批完折子脑袋昏昏躺在床上的皇帝迎来了兴奋的跺脚的皇后, 他少不得问一句:“怎么这么高兴?” 苗皇后嘴角翘起, 她眼中满是得意, 还要浑不在意的扭扭脖子, 装作平淡的神情, “也没什么, 就是小昭拉着我去看小侍卫,这孩子真是的,看到了什么都要和我说一次,哎呀,我这个做母亲都有些不适应呢~” 李燧呆住了,他茫然的看向自己媳妇, 腾的一下以不符合他身体素质的行动能力迅速翻身而起, “什么!” 随即便有些气,他抬手就指着皇后,“那你怎么不叫我?” 苗皇后得瑟抬手抚一抚鬓角,“哎呀!” “也没什么, 不过是顾念皇上政务繁忙,不好叨扰,小昭这孩子就是太孝顺了!” 李燧委屈死了, 他哪里有什么政事! 还不是朝中有官员出了矛盾,他才去调和一二,结果人没劝好,还错过了一家子的趣味小活动。 他胡子委屈的翘起,“就我没去……” 苗皇后十分温柔大度体贴并宽和的安慰道:“陛下不必心焦,小昭是个孝顺孩子,日后你也可以……” 她猛然一顿,急忙捂住嘴,眼带炫耀的看着皇帝。 李燧:“……” “小舒,你是故意的!”故意在他眼前炫耀! 李燧气死了,苗皇后满意了,至此,皇后的高傲已经尽数体现。 李燧心想,这算什么他也可以和小昭一起去看…… 不行……李燧顿时呆住了,他做不到同女儿一起看美人,道德感颇强的皇帝只要想一想那个画面就羞耻心爆棚。 别说和女儿了,那怕小昭真是个儿子,他也做不到父子一起看美人这种昏君之举啊! 李燧哀嚎一声埋在被子里,苗皇后不依不饶还要追着他耳朵边问,“想什么了?” 夫妻俩一个追一个躲,门外的宫人们迷茫的对视,帝后感情好是好,但从前都十分平淡温馨,怎么今日两人还闹起来了。 …… 庭前梧桐褪了青,乌云低压,天空仿佛倒扣的汝窑釉瓷盏,细雨初收之时,凉风便从檐角游来,鼻尖能闻到雨后的泥土气。 回廊处宫女娉娉袅袅,腰间缠着鹅黄色的勒帛,勾勒出纤细的腰肢。 曲瞻跟在宫女身后,他眼睛瞟过那条宽宽的……应该是腰带? 这宫女是不是不庄重了些?曲瞻不由得皱眉。 这是他第一次到体仁殿,只是看着殿中的侍女穿着十分鲜艳,他心中忍不住有烦躁之感。 他得劝劝云昭,如今是重要时期,万万不能被儿女私情缠身。 走到书房门口,侍女低首屈膝请曲瞻稍等,随后敲响房门,待里传来声音后才推开门示意曲瞻进门。 曲瞻迈步跨过门槛,他垂眼步伐轻巧的走过,躬身行礼,“臣曲瞻,恭请王爷圣安。” 本以为很快会听到叫起的声音,但却是顿了一个呼吸才听到一声,“嗯,起来吧。” 曲瞻直起身体,他抬头一瞧,便见贺云昭身侧的座位旁站了一个熟悉的人,裴泽渊。 本该与裴泽渊见礼的曲瞻此时却猛然停顿了片刻,他看到贺云昭唇上红润,心中古怪感升起。 “曲兄。” “裴兄。”曲瞻再次拱手。 贺云昭端起茶杯欲盖弥彰的喝了一口,道:“都别愣着了,坐下吧。” 趁着曲瞻坐下的片刻,她扭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裴泽渊,他的唇比她的红多了,她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 男色误人啊! 还好曲瞻不是很关注裴泽渊的脸,不然心中的古怪感会更多。 大晋的官员每年节假日有八十六日,每月三日旬休,一年共三十六日,去掉重合的部分每年至少能放一百一十日假,甚至皇帝打算等贺云昭册封为太子之后,在贺云昭生辰那日还放一天假。 今日恰好便是授衣节,朝廷会给官员一日假期让他们能够有时间准备寒衣。 贺云昭一早便收到了不少衣裳,各种款式都有,翠玲早两个月便忙着帮贺云昭准备各种送人的寒衣。 授衣节对大晋人来说是个很重要的节日,给亲人、长辈、晚辈送一件能有御寒的衣裳表达关心关爱,也会烧一下纸做的寒衣给逝去的亲人。 贺云昭上午便同皇帝皇后一起祭祀,两人心里还惦记着裴泽渊,便早早把人叫进宫里来。 裴泽渊那双父母有还不如没有,裴尚玄打从知道昔年内幕之后便一蹶不振,皇帝虽伤心但也不忍对行动不便的裴尚玄太多苛责。 而另一位宁安公主,从前对裴尚玄表现的十分情深不改,那只是因为裴尚玄再怎么都没有触碰到她的利益,何况还有一个裴泽渊站在前面挡着。 但一旦有碍自身,宁安公主跑的比谁都快,甚至来不及带上裴泽渊。 前两年倒是听说过宁安公主在别院与一位书生关系亲近,倒也没人在意。 裴尚玄都没说什么,难道还能指望裴泽渊这个当儿子的去管吗? 不过坏就坏在宁安公主走的匆忙,好多财物还留在理国公府,她派人找裴泽渊要过一次,裴泽渊本来决定把财物送过去。 但多宝嗷的一声给拦住了,公主的侍女说,“这是公主的私产!” 多宝脑袋转的倒是快,那时贺云昭已是宸王,这府上的财物可是三爷的!是宸王的! 他声音都劈了,义正言辞的怒斥侍女,“这是债主的!” 年少无知自己写了高利贷借条的裴泽渊:“……嗯。” 还是贺云昭知道后,她安慰了两句,便叫裴泽渊将公主的嫁妆送过去。 那是先帝给女儿的东西,就此一次,日后别多牵扯就是。 宁安公主的嫁妆除开金银首饰古董摆设等还健在,许多容易损耗的东西早就在十几年中用完了。 清点过后的库房被裴泽渊看出了问题,他就算是再不通庶务也知道理国公府的库房绝不可能一大半都是宁安公主带来的嫁妆! 宁安的公主还要求将公主十几年里损耗的、颜色不鲜亮的各种昂贵绸缎折成银子给公主。 难得善良一次的贺云昭都被气笑了。 裴泽渊干脆叫人盯着嫁妆单子一样一样的对,除开先帝给的嫁妆一样也别想多拿走。 在侍女得到宁安公主吩咐后,第二次回了理国公府理直气壮的要裴泽渊补上公主嫁妆里的绸缎时,裴泽渊同意了。 然后他转头将行动不便的亲爹打包好上轿送往公主别院,并且吩咐亲兵不得离开别院。 本来还打算给妹妹一些银子用的皇帝看着委屈的眼睛都红了的外甥,他心中一虚,绝口不提宁安公主了。 今日授衣节,皇帝还叫人备了两件羽纱面白狐皮里鹤氅,贺云昭与裴泽渊一人一件。 收了东西后裴泽渊说有事要说,两人便一起回了体仁殿。 可巧说起穆家的事,贺云昭便派人去请了曲瞻。 这也是曲瞻一进屋就看到裴泽渊的原因。 贺云昭伸手要摆弄一下安放在紫金泥炉上的茶壶,裴泽渊急忙挡住,“我来吧。” 他伸手拎起茶壶,手腕一点就要倒入热水。 “唉?”曲瞻蹙眉制止,他瞧了裴泽渊一眼,笑着道:“裴兄大概粗糙惯了不大会煮茶,还是我来吧。” 裴泽渊心中一紧,敏锐的神经让他察觉出不对劲,他眼睛微眯看向仍然温和笑着的曲瞻。 茶壶被移交到曲瞻手里,曲瞻轻轻颔首,神色从容的整理宽大的衣袖。 大晋人喝茶注重仪式感和精神享受,每一步都各有说法。 裴泽渊从小习武,茶这东西他能喝出好坏但要是自己煮茶可就有些勉强他了。 他面容冷峻神情平静仿佛曲瞻的举动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但看着贺云昭神情愉悦的接过茶杯,他牙都要咬碎了 会煮茶有什么了不起!他还会舞剑呢!他会的可多了! 刀、剑、枪、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棍、棒、拐、流星锤!他都会! 裴泽渊心里喊的大声,但此刻煮茶是曲瞻的主场。 书香门第的麒麟子,煮茶时的一举一动都风采斐然,今日休沐他也没有穿官袍,一身湖蓝色交领长衫,身姿修长动作优美,他浅笑着伸出手请贺云昭品茶。 这熟悉的感觉…… 裴泽渊:“!” 狐狸精与狐狸精之间一定是有感应的…… 他死死盯着曲瞻看,年纪一大把的老男人这么轻佻! 的确虚长几岁的曲瞻,他狐狸眼微微一眯,斜觑裴泽渊一眼,这一眼含着挑衅之意。 裴泽渊:“!” 曲瞻心中冷笑,他是个成年男性,虽没娶妻但也不至于真迟钝到什么都看不出来,云昭与裴泽渊之间一定有问题。 他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要染上断袖之癖一点作用没有!还是被妖男勾引了! 他就知道,说话装可怜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贺云昭轻咳一声,她眼睫轻颤,道:“穆家近日有些异动,你怎么看?” 曲瞻缓缓收回和裴泽渊对峙的视线,略一思索,“的确有些问题,之前我就在怀疑此事,穆砚与咱们交好,但穆家却一直态度不明叫人捉摸不透,我感觉其中有些内情。” 穆家与曲家情况可不同,曲瞻本人站在贺云昭身边影响不了曲家的总体的决策,他就算再受曲阁老看重,终究只是一个刚刚进入六部的文官。 在小官们看来曲瞻的起点已经是他们遥不可及的终点,但对曲家来说,一个正六品的官算不得什么。 等什么时候曲瞻坐到了四品的位置,曲家才有他提意见的份儿。 但穆砚可不同,武将升官快,他本就是三品的武职,穆家当家人穆砚的父穆嵩任京都大营副指挥使,只比穆砚高了一级。 在如此情况下,穆砚既然能与皇帝的亲儿子宸王殿下有交情,还不立刻来拜,那此事就十分古怪了。 曲家的文臣,中立也不足为奇。 但穆家武将出身,穆嵩还是京都大营这样要紧的职位,他中立个什么劲呢。 除非是有人让他想投也不能投! 贺云昭轻笑一声,“本王知道一件有意思的事。” “昔年穆副使在忻州为将,负责护送已故的文大人治水,户部抽调四十万两银子全力支持,此事是时任户部侍郎的崔老一手督办……” 崔老、穆家,李景曾说安王府手握崔阁老的罪证,便与当年在户部的亏空有关…… 曲瞻轻挑眉梢,他笑道:“这可真是太巧了……” 狐狸眼含笑,他眼尾压着两笔阴影晕进鸦青的鬓角,因为刚才倒茶的动作,襟口微微散开露出一抹…… “曲兄,别着凉了。”裴泽渊一脸认真的上手将曲瞻的衣襟扣的死死的。 他蹙眉关切道:“天冷了多穿衣服,你们文官身体弱经不起折腾。” 曲瞻拳头攥的死死的,他面上风淡云清,“多谢裴兄关心。” 他抬手用力抵住裴泽渊,“麻烦裴兄了。” 裴泽渊笑的真诚,他露出一口白牙,“不用客气。” 曲瞻扭头看向贺云昭,"穆家的事我去跟,适当的时候推一推。" 贺云昭点点头,她随即提醒道:“还有一件事,适当的时候可以留意一下庆王府的动静,朋友越多越好嘛。” 拉一批打一批吃一批这个道理不用贺云昭提醒,曲瞻也能领悟到。 既然庆王府、崔家、穆家,三家都与此事有所牵扯,那么自然是吃掉一家最合适了…… 贺云昭抬眼,她玩笑说:“这便麻烦曲大公子了。” 曲瞻故意夸张一些,他有些羞道:“别总打趣我了。” 两人互动可谓十分自然亲昵,这回轮到裴泽渊攥拳头了。 待曲瞻走后,贺云昭玩味的瞧了裴泽渊一眼。 这两人之间的微妙她自然看的清楚,但也不是很在乎,只要不耽误正事就好。 裴泽渊有时酸归酸,但绝不会明面上表现出来,不会耽误她正在做的事。 她眼睛一弯,在裴泽渊心虚的眼神中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啊……” 裴泽渊还在心虚,但他很快把脸贴过去,“曲瞻年纪那么大了一点不见稳重。” 贺云昭笑一声没说话。 吃醋才是正常的,感情本就是有独占欲的,要是裴泽渊大度的不像个人,那她才要怀疑是不是另有所图。 裴泽渊嘴里嘟嘟囔囔的,他脑袋灵光一闪打算暗戳戳说曲瞻两句,但被贺云昭打断。 “对了,有一件事你找几个稳妥的人办一下。” 贺云昭拿出一张纸来,“这上面的几家,盯好了他们有没有暗地里搜罗人或者派人出京。” 裴泽渊点点头,“要是发现了他们有异动就报给你。” 贺云昭两只手伸出严肃的盯着裴泽渊,四目相对,她紧盯着他的眼睛,语气轻飘飘的像是一场薄雾,“你会杀人吗?” 裴泽渊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伸手覆在贺云昭贴着他脸颊的手上,坚定道:“臣必承君命,匪石匪席。” 贺云昭笑了,“你知道怎么证明宸王不能继承大统吗?” 裴泽渊犹豫道:“宸王为假?” 他对此略知一二,她说过,宗室里必然有些不死心的会试图证明她是假的。 贺云昭嘴角勾起,她眼神冷冽,“其实还有一条毒计,那就是造很多假皇子出来。” 然后再一个个戳破谎言,那么同样从民间认回来的宸王殿下必然会遭到质疑,是洗也洗不干净! 而她绝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虽不知那些人能不能想到这个毒计,但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她看向裴泽渊,捏捏他的脸,被扯的变形的脸颊看起来没了那份相貌中带来的冷,“所以,要是有人这样做,你就……” 裴泽渊眼中杀意浮现,一个不能登基的皇子是什么下场,没人会不清楚。 “我就送他们去见先帝!” 贺云昭满意的拍拍他的脸,“真聪明!” 她雀跃道:“刚才还没夸呢,你竟然都会用匪石匪席了,什么时候学的?” 裴泽渊嘴角压都压不住,他笑容憨憨没了刚才的冷血。 “是吗?我只是学了一点而已。” 他可比曲瞻聪明一点! 第97章 曲瞻走出书房后在回廊处被翠玲拦住。 他瞧了一眼, 问:“翠玲姑娘,这?” 翠玲将手里的包裹递给曲瞻身旁的宫女,“殿下吩咐给曲大人准备的一套寒衣, 里面有两瓶子养身丸, 是太医院配的温补方子, 望曲大人注意身体。” 曲瞻沉默片刻, 他伸手从宫女手里接过了包裹,对着翠玲道了一声谢。 作为新上任不久的户部员外郎, 曲瞻真没那么闲, 正因他进户部没多久才更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去换来一点正视。 家世在户部这样的衙门还真算不上什么, 两只脚站在户部地界上办公的每个官员都不是软柿子。 少有的几个家世单薄的官员无一不是在人堆里杀出来的人精, 即使曲瞻精明强干, 但应付起来也不是十分轻松。 朋友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默契, 贺云昭没有问曲瞻眼下的青黑是怎么回事,也没问他近来差事忙不忙。 不论曲瞻忙不忙累不累,贺云昭的意思十分明显,你的疲累我看到了也知道你很辛苦,但穆家这件事你得紧着办。 曲瞻也没提自己忙不忙没说自己是否有时间去做,他开口主动提了就是最好的表态, 不论他忙不忙的过来, 穆家的事他一定办好了再来交差。 贺云昭对曲瞻的能力十分放心,曲瞻是十分稳重成熟的人,换言之他是个足够合格的政客,一切以利益为导向, 能狠得下心但又能保留一点底线。 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对贺云昭来说是很舒服的,大多数时两人的看法都一致,偶有不同的地方还能略过, 在曲瞻保持忠诚的情况下,这样的臣子是让人十分放心的。 即使有意见不同之处,贺云昭也能尊重曲瞻的看法,曲瞻也不会想着试图来说服她。 但裴泽渊则完全不同,他没有曲瞻圆滑,或者说他还做不到曲瞻那样的成熟,他还停留在比较浅显的阶段,可贺云昭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阶段。 曲瞻那样智慧非凡有主见的朋友是很好,可小裴‘奸臣’也很好啊! 她理直气壮的想,要是按照臣子的类型来判断英明与否,那性格温和的父皇岂不就是最英明的皇帝了…… 但她感觉,也就马马虎虎吧…… 曲瞻是文臣,裴泽渊是武将,一个武将可以有大局观可以狡黠的算计敌人,但是最好不要像曲瞻那样圆滑,对二者的要求本就是不同的。 何况真算起来,曲瞻比裴泽渊大了半旬,稳重精明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而如今急需处理的穆家,里面有一个特殊的人——穆砚。 穆砚则又是完全不同的性格。 年纪小一点的时候,穆砚是比较幼稚但脾气软、情绪稳定。 一个性子软情绪稳定的小男孩—这是贺云昭选择这个发小作为最好的朋友的重要因素。 小男孩的杀伤力可大多了,贺云昭很清楚还没成熟的男孩们脾气有多不稳定,即使打闹两下,闹着闹着突然就急了的情况很多。 而穆砚就是情绪十分稳定,也可以说他从小就展现出一名武将至关重要的品质——冷静。 他很少在贺云昭面前抱怨家中的事,顶多不过两三次,在两人十几年的交情中只说两三次,这个频率就可以看出穆砚一部分隐藏的性格。 穆砚总认为在小昭这样父亲早逝家中只有祖母与母亲两个长辈的孩子面前抱怨自己父母偏心是一种隐晦的炫耀。 他很清楚即使父母偏心,他将来入朝为官后能得到的来自家族的助力是大于贺云昭的。 穆砚的柔软总是体现在细微处。 而如今,要在穆家与贺云昭之间做选择的话,穆砚自己会选择贺云昭,这不仅是作为一个兄弟的义气,更是一名官员的基本政治素养。 他可没有跳到别人船上下不来,那么跟着皇帝的心思走才是顺着时局。 但穆砚不确定,在他离开的几年中,穆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如今父亲一直保持沉默。 有些时候沉默便是一种态度。 在被贺云昭问到脸上之前,穆砚便一直犹豫,他该如何与父亲开口。 裴泽渊能够不在乎家族,他自己一个人便能做裴家的主,即使父母抱着相反的立场,他解决起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曲瞻也可以不在乎,曲阁老的智慧不比任何人差,不会真的站在贺云昭的对立面,他顶多是保持中立,而曲家显然也不需要靠着从龙之功再上一层楼。 穆砚却完全不同,父母虽然偏心,令他与父母不甚亲近,但还做不到因此就把父母当作陌生人。 若是穆嵩一条路走到黑,那最后为难的只是贺云昭,处置了穆家后……穆砚她是没办法放心用的。 穆砚明白这个意思,他在心中做了好久的建设,在要开口之前,曲瞻来了。 他闻言蹙眉,“请进来吧。” 曲瞻悠哉悠哉进了穆砚的院,他一点不像个第一次来的人,反倒熟稔的像是穆砚的发小一般。 环视一圈小院,明显还是个给小孩用的摆设风格,各种花色也根本瞧不出穆砚自己的审美,倒是书架上一对黄瓷瓶子让曲瞻眯眼打量了片刻。 甚至毫不见外的伸手摸了两下,指尖抚摸,嗯没错,是这个触感…… 曲瞻挑眉问:“是宸王殿下送你的吧。” 穆砚皱眉上前,直接把瓶子换了一个位置,不叫曲瞻继续摸。 但也没有回答曲瞻的问题。 曲瞻轻笑一声,“我也有一对同样的瓶子,一摸就知道是同一炉出来的。” 穆砚打断他的叙旧,“曲大人来找我是有何事?” “穆兄如今叫我这么生疏了吗?”曲瞻神态轻松,他负手而立。 穆砚心道,还是一样的讨厌,他嘴角扯开略带僵硬的笑容,“曲兄,有话直说就是。” 曲瞻狐狸眼一眯,他眼眸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我可是来帮你忙的,这么冷淡可不好吧,穆兄。” 穆砚瞬间抬眼看向曲瞻,瞧那微眯的眼睛,本来就是个小眼睛还总要眯眼,看起来真猥琐。 他神态平静回道:“哦?” 穆砚圆型的眼睛平日里看起来威慑力并不强,惯来更是穿浅色的衣裳,那是因他身上杀伐之气太重所以要压一压。 此刻放开了气势,冲着曲瞻而去,煞气瞬间扑到曲瞻脸上。 “曲兄有何见教?” 姓曲的还能有这种好心? 穆砚很怀疑曲瞻是得了小昭的令才来的,但参与的法子有很多种,直接过来找他……呵呵……这就是挑衅! 穆砚脾气很好情绪稳定,但不代表他能被压到脸上还不反击,曲瞻这是想压他一头啊。 曲瞻神色不变,他心中暗骂一声武夫,都是武夫! 裴泽渊也是没脑子的武夫! 他果然最喜欢的还是朱检。 朱检——脾气温和的老好人,年纪大人稳重,长相四平八稳,膝下有一子一女且夫妻十分恩爱,贺云昭的师兄之一,两人关系不错,曲瞻最喜欢的贺云昭的朋友! 而面前的穆砚,从前他最不喜欢的人之一,排在穆砚下面的分别是裴泽渊、赵同舟、程颐卿、孙……云娘子……宋娘子……说书的刘小郎……等。 如今裴泽渊已经跃居第一,曲瞻调整了对穆砚的讨厌程度,甚至他现在看穆砚的神情称得上温和。 “穆兄,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礼部已经在加紧筹备,明年三月之前一定会举办册封大典,到时候宸王便是太子之尊,穆家的时间可不多了。” 穆砚心里清楚,只不过不愿意在曲瞻面前露怯,他神色的冷淡的看着他,道:“这倒是不必曲兄来操心,我自有决断。” 曲瞻挑眉,“穆兄,你的决断……确定能说服令尊吗?” 两人对坐,面前摆着的不过是两盏热水,茶叶都没放,也没人有心思喝茶。 穆砚很快冷静下来,他不确定。 人的偏心就是丝毫不讲道理的。 如同之前,穆家兄弟几人还没在朝堂站稳脚跟,穆嵩就已经有了偏向。 原配发妻与宠妾的儿子自然吃到最大的一块肉,而继室的两个儿子就只能分到一小口,甚至这一小口还要兄弟两个分。 而如今,穆砚是穆家兄弟中官位最高权力最大的一个,但穆嵩还是偏心其他儿子。 甚至可以预料到的,假如穆家有一日遭了难,那么穆嵩还会要求穆砚关照几个哥哥。 曲瞻开口说正事之前,他严肃提醒一句,“这话殿下不好与你说,但我得问一句,你能接受的最大程度是什么?” 若是穆嵩一意孤行,那穆砚能接受的最大限度在哪里? 这取决于接下来曲瞻要做的事。 如贺云昭与穆砚这样的发小,他们生命里大半时光都是同对方一起度过的,所以贺云昭更难开口说出这样的话。 最为难的不是穆砚的选择的,他的选择一直都很坚定,为难的是如何对穆家,对穆砚的父亲。 而穆砚自己是个好的将军,但却不是个好的政客。 贺云昭难开口的话,曲瞻可以代为开口,曲瞻心里清楚,这恰恰代表着贺云昭很在意穆砚的感受…… 穆砚沉默了,半晌后,他才道:“活着就好。” 曲瞻抬手比划一下,“如果我没理解错,这之上这之下,你选的都是殿下没错吧?” 穆砚认真的点点头。 曲瞻笑了,“很好,那就简单多了。” 穆砚停顿片刻,抬眼看着曲瞻,他艰难的开口:“多谢。” 曲瞻的狐狸眼笑的眯起,“穆兄不必客气,我毕竟是殿下最好的朋友。” 穆砚垂在膝盖上的手攥的嘎吱作响,曲瞻还是一点没变的讨人厌! 第98章 穆嵩此人, 做官做的四平八稳,冒险之时极少,但看此人行事, 风格也不是很明显, 算是比较典型的武将类型。 曲瞻摸着下巴, 道:“穆副使是个行事谨慎的人, 能叫他束手束脚的事定然不一般,我倒是得到一个消息, 与一桩旧事有关。” 他抬眼看向穆砚, 眉端轻动, “我想把这件事分享给穆兄。” 穆砚眼中嘲讽之色一闪而过, “你确定不是殿下同你说的?” 的确是从贺云昭那儿听来的曲瞻一点没有拿来就用的心虚, 反倒十分自然道:“是啊, 我从殿下那儿得来的消息。” 穆砚眉头蹙起闭眼一瞬,他耐心告罄,警告道:“莫要耽误时间。” 曲瞻笑着称好。 “穆副使当年的事不好查证,但好在有人正在查,咱们便做一次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既然这桩旧事这么多人关注, 那不如躲在后面捡现成的东西。 “查到之后,我去同我父亲谈一谈。”穆砚道。 他看看面前的曲瞻,虽心中讨厌曲瞻的作风,但此刻二人同时办事总要有所配合, 他也能抛开那些不满,冷静的使用曲瞻。 “若有必要之处,可能还需要曲兄配合一二。” 曲瞻问:“如何配合?” 穆砚声音冷淡, “你与我一起去找我父亲谈。” 曲瞻有些不解,他手里的茶杯放下,“穆副使……” 穆砚眸色淡淡,他神情平静,“这世上大多数的父母都是很难被自己的孩子说服的,但别人的一句话却很愿意听。” 何况曲瞻的口才他早有领教,他自己干巴巴的说倒是难以说服人。 曲瞻无所谓的耸耸肩,“我倒是无妨,只怕穆副使会将我撵出去。” 穆砚转转手腕,道:“我会让他听你说话的。” 曲瞻沉吟半晌,还是决定提醒一句,“若是穆副使真的做的什么不该做的事,那……” 穆砚直接打断他的话,“绝无这个可能。” 曲瞻:“就这么肯定?” 穆砚抬手示意曲瞻看看四周,“这是我的院子。” “我兄长们的院子没比我强多少,照你所说的旧事多半与钱财有关,但穆家这么多年从来没富裕多少,前面两个哥哥还因为娶妻的聘礼之事争了好几次……” 穆家虽是官宦人家,但从前只有穆嵩一人支撑门户,孩子还多,嫁娶都是大花销。 他看向曲瞻,“事涉钱财,要么他没拿到,要么拿到了却不敢用,这还能有多严重。” 说句难听的,穆嵩与曲阁老昔年的户部一桩旧事有关,涉及几十万两银子,但穆家就没富裕多少,单凭这点就能判断出来穆嵩身上的事没什么实证 抢劫都不分他两个子儿,还能有什么证据,就算再严重最大的黑锅也不该穆嵩来背。 曲瞻一时间无言,只能是点点头。 但曲瞻手底下没那么多人去查,还要穆砚自己派人动手跟着。 穆砚的手下盯上了崔家,安静的等着崔家的动静。 而另外一方面,庆王太妃开始动手详查崔家旧事。 最先拿到消息的是庆王太妃,她手里有崔阁老的罪证,从结果推证据自然是容易的多,而穆砚也跟着顺藤摸瓜摸到一点线索。 他总不能推开庆郡公府的大门,到庆王太妃面前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啊? 当然是要任户部员外郎的曲瞻来发挥作用了。 户部库房高达五米的书架上摆满了户部全部的记录,空气中的灰尘呛的人咳嗽。 曲瞻找了一个查记录的借口便拿到了库房钥匙,顺着年份开始找。 “丁字十二层,二月、三月、五月……” 曲瞻蹙眉,不对劲,怎么少了一个月的? 他顺着梯子爬下来,迈步在书架中绕来绕去…… 这不可能啊……户部的记录应当是最齐全的,怎么会突然少了一个月的。 户部的这些账本是不能带出库房的,即使是户部尚书要查看也必须在此地,不能将账本带走。 除非是皇帝下令才会将账本放在光滑没有任何纹路的红木箱子中由户部三位长官盖印带能带走。 曲瞻抬头看着高高的书架,鼻尖的书霉味令人眉心一痛。 要是记录没了,这事可是大了。 但曲瞻总感觉不可能,就算崔阁老胃口大一口气吞了三十万两银子,但说破天不过是贪污,拿走户部记录可比三十万两银子的事大多了。 曲瞻来回踱步,抬眼瞧着细小的灰尘在光下跳跃。 他想到了一个人——顾文淮。 顾文淮出身低微,但却是正统江南文人,承教于大儒膝下,与贺云昭同一年参加科考,位列一甲第二夺得榜眼之位。 此人还有一个值得称道之处,那就是他有一天赋——过耳不忘! 曲瞻急匆匆奔向翰林院。 还在修书的顾文淮直接被拉起来,他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人,“啊?曲大人?” 曲瞻立刻问:“户部的账册记录你看过没有?” 户部的库房存放的是具体的账册,而目录这样的东西在翰林院是有备份的。 顾文淮点点头,贺云昭写的最多的折子就是有关税制的,他帮过忙。 且翰林院十个庶吉士,八个半都写银钱的事,他自然听过多次。 青色官袍的年轻人文文弱弱,他看起来十分腼腆,但却是深藏不露脑袋里东西多如繁星,但从不会拿出来炫耀。 此刻被曲瞻一问,便将东西从脑子里调出来,“是有几本,您……” 曲瞻立即问道:“乾曜二十一年,忻州水患户部拨银子,四月的记录在哪里找?” 顾文淮垂眼,他略一思索,“这不是在户部的记录上,这是刑部的事!” 他诧异的抬头对上同样不解其意的曲瞻的,“乾曜二十一年户部尚书与户部左侍郎因买卖官位被查,事情杂时间紧,下一任尚书便将在年末将四月的账本整理好放在年账里了。” 曲瞻瞳孔震颤,紧张的咽一下口水,他满脸震惊的看着顾文淮,“顾兄啊,这下可算是见识到过耳不忘的威力了。” “哈……”顾文淮还有些蒙,尴尬的抬手挠挠脸颊,神情还是有些腼腆,“我这个不算什么。” 曲瞻感叹着拍拍顾文淮的肩膀,他叮嘱道:“此事万不可叫其他人知道,明白吗?” 顾文淮犹豫道:“可宸王殿下召我呢?” 曲瞻无奈一笑,“除了宸王。” 顾文淮点点头。 这等消息,除开户部亲身经历者还有谁能提醒他呢? 但乾曜二十一年距今已有约三十年,上哪去找啊,要是没有顾文淮,恐怕曲瞻只能在户部库房一直翻了。 他有时间翻,但庆郡公府与崔家可没时间等他。 还好顾文淮帮上忙了。 急匆匆来的曲瞻很快大步流星离开翰林院,走到路上顾文淮的脸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有些苗头若隐若现,顾文淮似乎还没娶妻,倒不如他做一次媒人?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曲瞻很快就抛在脑后,迅速钻入户部库房。 很快找到乾曜二十一年忻州拨款年账的曲瞻从账本上看到了清洗写明的银子数额,具体负责的官员与实际用途。 与此同时穆砚那边也有了进展,被庆王太妃推出来的孙南荣畏手畏脚,穆砚干脆抢先一步拿走原本,同时留下一个假的复制账本。 待到两人汇合一处,这才推测出事情的大体细节。 当年忻州水患夸大了受灾程度,是当地官员想要骗取赈灾银,户部一共拨了两笔银子,一笔是修建治水之用,另一笔则是振灾银子。 具体的情况不清楚,但很明显在年轻的崔阁老的手下出现了一笔三十五万两银子的亏空,而当时负责带着一部分银子在鲁州采买粮食的穆嵩也不无辜。 这笔失踪的三十五万两银子,只有统领全局的崔阁老以及负责做事的穆嵩才清楚。 户部拿出了银子,忻州没收到银子,只收到一部分,好在忻州水患并不严重也能勉强糊弄过去,这才叫崔阁老蒙混过关,甚至在之后十几年内做上了户部尚书的位置,最后入了内阁。 曲瞻拿着账本连连冷笑,“崔老的胃口可真大啊,还只是户部侍郎就敢做这种事。” 户部有钱,官员的待遇最好,但是户部的官员也是最不好贪污的一批,他们手里管着银子,才最难将银子觅到自己手里。 反倒是工部这种往外花银子的衙门最好动手脚。 穆砚拍拍账本,“我去找我父亲谈谈。” 他看向曲瞻,“麻烦曲兄在门外等我片刻。” 曲瞻点点头。 两人很快往穆嵩的书房而去,穆砚进门,曲瞻便在院子里等着。 他打量了一下这院子,还真是平平无奇,就连看起来最贵的那棵树一看品相都卖不上多少价钱。 他摸着下巴琢磨一番,该不会穆副使一个子儿都没拿到吧。 书房内,被儿子贴脸送上罪证的穆嵩彻底蒙了,他惊悚的看着穆砚,“六郎,你怎么知道的?” 穆砚本想心平气和的谈论,但到了他父亲面前还是有些憋不住,“知道的人都能坐满西南大街了。” “从前我不知为何父亲不愿意投到宸王麾下,但如今看了这些我就什么都明白了,父亲你还是与我说实话吧,我与宸王竹马之交,总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穆嵩眼神锐利的看向自己的儿子,“你为了让我投宸王,竟然背后查我的罪证?” “穆砚,你太令我失望了!” 穆砚看着父亲痛心疾首的表情不由得想到了小昭,如果是小昭,那此刻…… “父亲,你也令我很失望。” “贪污赈灾银你都分不到银子,如今怎么就觉得自己能聪明的在宗室与宸王之间左右逢源呢?” 一根尖刺瞬间刺中了穆嵩苍老但高傲的心,他嘴唇颤抖,抬手指着穆砚,“你!” 半晌后,穆嵩颓然的坐下,“当年的那笔银子,我拿了,只有五千两,给手下人分了一下,剩下的一些便给了你大姐做嫁妆。” 穆砚看着父亲颓丧的表情心中意外的平静。 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本就十分复杂,他作为被忽视的那个,对他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只能是叹息一声,难以说出什么话来。 他早就在那些年自己消化的纠结中看开了许多,此刻也能冷静开口问:“三十五万两银子,你只拿了五千,另外三十四万五千两银子呢?” 穆嵩猛的抬起头,“不是八万两银子吗?” 穆砚:“是三十五万两银子……” 穆嵩:“!” 穆嵩瞬间从椅子上腾空而起,一脚踹翻了桌子,他破口大骂,其中脏话含量极高,涉及崔家祖宗十八辈。 待冷静下来后,穆嵩才解释道:“我一直以为是八万两银子被贪了,当年那个环境如此,赈灾一次从上到下都吃的满嘴流油,我若是不吃人家还不信我,不拿银子真容易被留在外面。” 何况穆嵩就算自己不拿也会有人逼他拿,但问题在于穆嵩为何一直不敢直接投到宸王的那头。 他当年虽只拿了五千,但作为负责到鲁州采购粮食的武将,他负责的不是具体的买粮,而是押粮,每一层关卡都有他的盖章。 崔老作为当年统领此事的人,对官位不高的穆嵩自然是拿捏的死死的。 穆嵩惧的就是这个,他敢说自己只拿了五千,但没有任何证据啊! 文书上都是他的名字。 他抬头看着穆砚,被气的要笑了,“六郎,为父还要多谢你,让我知道背的不是八万两,是三十五万两!” 穆砚:“……” 他脑子一时间都要转不动了,文官的心是真黑啊! 穆嵩叹口气,“我是脱不开身了,六郎你还是干净的,你去找宸王吧,只要你将来还能念着你几个哥哥当爹的就心满意足了。” 穆砚抬手拒绝了父亲的煽情,“我出去一下。” 吱呀一声,书房门打开,穆砚冷静走出。 他走到曲瞻走到面前,看着眼前人的轻松的笑意。 “你们文官心都这么黑的吗?” 五千两背三十五万的锅,要是没今日这一遭,他父亲还以为背的是八万。 曲瞻:“啊?” 穆砚三下五除二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他叉腰盯着曲瞻,有些烦躁道:“现下你说该怎么办?” 曲瞻:“……”前辈们把路走窄了啊!坑武将也不是这么坑的啊! 曲瞻深呼一口气,“让我捋一下。” “亏空的银子是三十五万,这三十五万出了国库,但是没到忻州百姓身上,上上下下贪的人多,崔老是拿的最多的那一个,具体的银子分配估计只有他本人清楚。” “穆副使拿了五千噗!”曲瞻抬手捂住嘴,“不好意思。” 穆砚翻个贺云昭同款白眼。 他补充道:“文书多是我父亲盖章的,崔老把自己摘的干净,目前他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些,庆郡公府有一份忻州官员口供直指崔家,但崔老能把这件事推到我父亲身上,如今差的就是证据。” 曲瞻蹙眉,那就糟糕了,此事就此陷入僵局。 庆郡公府肯定是要动崔家,但崔家能拿穆家做替罪羊,可穆家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忻州!” “崔家!” “唉?”曲瞻诧异的眨眨眼睛。 文官武将的思路差异尽显,穆砚笑道:“既然找证据难,那不如去崔家看看。” 曲瞻顿觉荒唐,“谁去?你?” “你一人怎么行事,你要带手下去?你亲兵都是边疆带回来的手脚够灵吗?” 至于左军里那些人带去夜探阁老家显然不行,没办法完全信任。 穆砚负手而立,他淡淡瞧了曲瞻一眼,道:“我自有帮手。” …… 贺云昭看看穆砚,再看看裴泽渊,“你,和他一起?” 穆砚点点头,“还请殿下应允。” 贺云昭扭头看看裴泽渊,她用眼神询问。 裴泽渊爽快的点头。 穆砚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道:“裴兄,多谢。” 裴泽渊揽着穆砚的肩膀,立刻道:“不客气,穆兄。” 两个武将好兄弟一样勾肩搭背,用眼神瞟了一眼坐在贺云昭身边喝茶的曲瞻。 曲瞻心中嗤笑一声,两个笨蛋还抱团了…… 狐狸眼轻轻一眯,他才不需要…… 因为都看不惯曲瞻,裴泽渊与穆砚很……投缘! 第99章 崔家。 檐上月色被清浅浮云遮蔽的瞬间, 两道身影从高墙处风翻身而起。 一道身影如同流水的影子般悄无声息的掠下,另一道身影则单手抓住檐角,他就着一点力腰身柔韧的将自己扔起。 玄色的衣衫吸尽了所有管光线, 脸上面巾勒到眼下, 为首者腰间一层腰带挂满了柳叶刀, 紧随其后者则佩了一把匕首。 裴泽渊出发前还十分好奇的摸摸衣裳, 这身衣裳是一层轻薄的皮子,若是遇到危险, 这一分的差距就足够存活。 贺云昭对事十分有兴致, 但她这个身手还是不要添乱的好, 便在贺家瞧两人做着准备。 有做斥候经验的穆砚还从家里灶台拿了一碗锅底灰来, 将脸上摸的黑黝黝一片。 裴泽渊趁着穆砚往脸上摸锅底灰而他脸上还白白净净的时候, 穿着这身将身材暴露无遗的黑色短打到贺云昭面前不经意的晃悠一圈。 他故意神色谨慎的问:“若是被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那你就被抓住啊, 曲瞻忍不住在心中回答,他眼睛里一把把刀子直冲裴泽渊而去。 贺云昭哑然失笑,她瞟一眼裴泽渊的小巧思,终究是嘴下留情,“那你自然是以自己安全为要。” 本该在此时出言调侃贺云昭的曲瞻却沉默不语。 裴泽渊浑不在意的回去找穆砚抹锅底灰。 两个黑黝黝的身影就这样翻入了崔阁老的家中。 四进的大宅子,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山川湖水尽在院中。 鹿皮鞋尖刚触到青砖缝隙, 敏锐的察觉到不远处的震动,穆砚与裴泽渊对视一眼,两人立即缩成一团阴影挂在高高的廊下。 拎着灯笼巡查的小厮打着哈欠揉揉眼睛,眼睛也不往四周瞟, 只是睡眼朦胧的看着廊下的道路,嘴里含糊的抱怨几句。 小厮走后,两道黑色的身影齐刷刷的倒仰坠下, 在触底的前一秒迅速翻身而起,没发出任何声响。 裴泽渊爬上院墙,居高临下的看着门前两盏灯火,他手腕一翻,凌空甩出一块小孩拳头大小的冰块击打在火苗上,待明日冰块化水便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他脚下轻点换了一个位置,照样从灯笼的上方空处将冰块打入。 很快在外望风的穆砚赶来,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穆砚进去找证据,裴泽渊则留在外面望风。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打开,穆砚掏出火折子吹出一点火星来照明。 顺着屋内的布置看去,他迈步上前开始翻找起来。 门外的裴泽渊敬业的翻上房檐,四处望一望可有人经过。 其实,即使崔家有一位阁老坐镇,但文官武将到底是差距甚大。 或许文臣在朝堂上看起来十分的傲慢强势,但他们家中其实护卫力量并不多,只是家丁人多而已,真论起质量比不过武将家里的护卫。 倒与其他无关,不过是他们手底下的人方向不同,阁老家中识字的下人说不定比武将手底下的小将识字还多,但要是打架嘛…… 在崔家一个文臣家中,如此薄弱的护卫力量面前,其实二人不必太紧张,对他们来说这不算什么困难的事。 正如贺云昭回应裴泽渊的那一句废话,被发现了怎么办? 去一个纯文臣家中,如果还被发现了,那裴泽渊与穆砚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水分挺大。 至于崔阁老家中是否有养亲兵,那更是绝无可能。 武将养亲兵是约定俗成,剿匪打仗的时候身边带的都能叫一句亲兵,那都是自家庄子上三代养着的人,不仅忠心可靠身手还不错。 一个文官要是这么干,那政敌都会迫不及待的将一大堆证据摆上太极殿。 待穆砚出来后,他点点头。 裴泽渊扭头看了一眼,随后轻巧起身,两道影子从院中翻出,在月色下像是摔碎的影子,只留下一片残影。 二人身手都很好,穆砚警惕性更高,他变招快,实战经验更多。 裴泽渊则更能适应各种地形场景,比起穆砚这个中途还学了文的,他技巧好力气更大,武器更是样样精通。 一个鹞子翻身,裴泽渊从高墙上跃下。 穆砚同样脚踩墙边,灵巧的翻身而出。 齐刷刷的落在巷子里,二人对视一眼迅速奔走。 崔家出文臣多,护卫的能力也就一般,这二位刚才却纷纷展示了不少身体的能力,不是怕被崔家发现,那只是他们二人一段小小的比试…… 穆砚不动声色的扭动脚踝,他跳的有点高,震的脚底麻。 裴泽渊目视前方,他胸膛挺的老高。 两人心照不宣的小切磋暂且不论,穆砚的确找到了关键性的一点证据。 一封当年忻州官员写给崔阁老的信,信中有问到莲花怎么处置。 莲花便代指赈灾银,崔阁老的回信虽然不在,但仅凭这一封信已经足够认定崔阁老一定与当年的事有关。 曲瞻道:“那接下来,咱们是自己做还是……” 贺云昭眼神一闪,她将手里这封信放在桌案上,“何必废咱们的力气,那不是有太妃娘娘嘛。” 她需要拉一波打一波,将宗室里一部分顽固的力量击碎,并且那些还在后怕当中的人收入囊中。 而另一方面嘛,想必庆郡公府也急切于摆脱原本的形象。 孙太妃心中应该会十分焦急,既怕她会盯上李映,又怕宗室里的人因庆郡公府败落而一拥而上吃干血肉。 李映需要保持好一个很微妙的姿态既要让宗室里等着吃肉喝血的人忌惮,又要让贺云昭认为李映已经没有威胁。 孙太妃需要保住自己儿子的命还要保住庆郡公府仅剩的银钱。 要是李映依然有可能登上皇位,那孙太妃不会顾惜那一点银钱。 但正因为李映如今没有任何希望,才更要保住这点银子。 有了权势,金钱就会紧随而来,但没了权势,攒下银子可是很难很难的。 现下处境更加危急的是庆郡公府。 贺云昭挑眉看向穆砚,“何况…要是咱们出手,便要委屈伯父几分了。” 穆砚抬眼看向贺云昭,他犹豫道:“让我父亲受些罪也未尝不是好事。” 贺云昭却不赞同。 穆嵩虽然被崔阁老拿捏住背锅,但想想,崔阁老可是进入内阁的文臣。 他当年是户部侍郎、二品大员、阁老幼年体,拿捏穆嵩一个五品武将那是手拿把掐。 就像是如今,贺云昭手里有了一些证据,但这些证据只能证明崔阁老与户部几十万两银子的亏空有关,却无法完全证明这笔银子就是到了崔阁老的手里。 他甚至还能有余力泼脏水给穆嵩。 贺云昭昨日已经思考了好久,在拿下崔阁老与保下穆嵩之间她选择后者。 崔阁老的事可是先不急,反正还有庆郡公府来做出头的人,一样能达到打击宗室那部分人的目的。 但穆嵩可就重要多了,穆嵩手握京都大营三分之一的话语权,人品怎样暂且不说,能力还是有一些的。 裴泽渊也将与穆嵩共事的经历告诉了贺云昭。 穆嵩此人在京都大营威望很高,他的确没那些文官聪明,但为人豪爽对手下很厚道,肠子直了一些,可这样反倒是对武将的胃口。 目前她手里的人还真不多,能够直接顶替穆嵩的人更是没有。 短时间内,裴泽渊还真是不好吃下穆嵩那一份,最大的可能就是内阁重新商讨一个接替人选。 贺云昭心想,倒不如先留下穆嵩,至于崔家则留给庆郡公府。 穆嵩很快知道了具体的安排,在从穆砚口中得知宸王安排人将他从这件贪污的事里摘出去后,穆嵩激动的热泪盈眶。 当天下午就乔装打扮出现在贺家的书房,穆嵩砰的一声的跪下,“殿下大恩大德,臣无以为报,从此之后愿为殿下驱使!” 跟在身后的穆砚神情平静,但贺云昭却瞧出他心情很好。 展示演技的时刻再次来临,贺云昭眼中很快浮现惊喜之色,她快步上前,扶着穆嵩起身,“穆副使何必如此,本王只是不忍叫一个好将军被人构陷罢了。” 她看着穆嵩激动的神情,眼神飘向身后,淡淡示意。 穆砚指着他爹的背影,无声开口:‘弄他’,随后才转身出去。 “殿下!”穆嵩饱含感情的喊了一声。 贺云昭眼中也是泪花浮现,她感慨道:“本王还以为是穆副使另有明主,没想到是被人算计难以脱身。” 她只见过穆嵩两次,穆嵩对她的印象不深,毕竟儿子多,谁会在意儿子的小朋友长什么样呢, 这时候可不是亲亲热热喊伯父叙旧的时候,“本王怎能看穆副使这样的忠心为大晋的将军蒙受冤情呢?” 穆嵩感动坏了,皇帝都没跟他说过这么熨帖的话,宸王!他懂武将的苦! 在穆嵩的满怀激动之下,贺云昭的套话格外容易,穆嵩几乎是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倒了个干净。 令贺云昭意外的是,穆嵩很坦诚的说了安王府曾经拉拢过他,庆郡公府也曾经试图将女儿嫁到穆家以此联姻。 甚至穆嵩还说起宗室里仅在两家王府之下的宋王府前段日子也拉拢过他。 但穆嵩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任凭派谁来说他都当没听见。 甚至最近的一次崔阁老主动找他谈,他都坚定的拒绝。 贺云昭一想也是,都被崔阁老坑了一把大的,怎么可能还会相信人家呢。 穆嵩也不是完全的愚钝,他很清楚自己有把柄在崔阁老手里,他可以拒绝崔阁老的提议,但不能站在宸王这边。 他拒绝还可以说保持中立,崔阁老也不会非要把事情扯出来,毕竟扯出来后要是穆嵩来个惨烈撞柱,那崔家是洗也洗不干净。 可穆嵩要是站在了宸王这头,那崔阁老在某些情况下就会为了打击宸王而爆出这件事。 到时候他丢了京都大营副指挥使的位置,对宸王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了。 如今岂不是刚刚好…… “殿下!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贺云昭一脸感动,“有穆副使这样的忠臣,本王就安心了!” 穆嵩眼中是按耐不住的喜悦。 贺云昭嘴角翘起,不经意扫过门上穆砚的影子。 穆嵩离开之前,贺云昭还是专门叮嘱一句,“二月册封大典,还要劳烦穆副使多多关心一些人,本王不想父皇遭受惊吓。” 穆嵩躬身称是。 而跟在身后的穆砚在离开前,他扭头看着贺云昭,抿唇不知道说些什么。 贺云昭笑着挑眉,眉眼风流一如昨日,她轻抬下巴示意。 穆砚嘴角咧开,他高高的扬起手用力挥一挥。 回到穆府之后,父子俩‘心怀鬼胎’,同时到了书房。 穆嵩心想,可得教教六郎,宸王殿下为君我们为臣,日后可要注意分寸。 穆砚心想,他爹就不是个伶俐人,可别给小昭拖后腿。 第100章 庆郡公府的孙太妃果然是机敏果断, 很快就察觉到有人暗地里在帮助她。 暗地里调查阁老的罪证都能一路顺风顺水,她可不信自己能有这运道,她几乎是认定了有人在背后推着她往前走。 李映却没有他娘这种自知自明, 他反倒认为是手下人得力。 孙太妃心知背后之人定然有些说头, 虽不知是谁, 但必然也是与崔家不合之人 如今正在关键时期, 她少不得要叮嘱几句。 孙太妃坐在上首,神态严厉但眼中满是关切, “映儿, 如今正在最关键的时候, 背后之人还摸不清楚, 你万万不能惹出事端了。” 李映脸上隐隐有不耐烦, 他一挥手, 满不在乎的样子,“娘,您就安心吧,我如今都被削了爵位还能惹出什么事端来,说的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孙太妃横眉竖目对着李映,她是恨铁不成钢啊, “你这瘟死的小子!我在前面给你冲锋陷阵, 你倒是对着自己亲娘摆起脸色来!” 孙太妃性子厉害,一个人撑起了诺大的王府,端的是牙尖嘴利不让人,年纪大之后略显几分刻薄之相。 “可怜我辛辛苦苦反倒是没落下半分好!” 李映顿觉头疼, “这些话翻来覆去说了几百遍了,我知道娘你辛苦。” 孙太妃并不想他辩驳,开口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斥骂。 要说孙太妃这个当娘的有一点好, 无论何时她只要是开口骂儿子的时候从不叫任何下人听见,仅有他们母子二人。 一方面自然是为了李映的脸面,毕竟他从前是王爷之尊,孙太妃要下人们敬畏他。 另一方面自然是宗室人多口杂,她不愿意给人留下什么话柄。 忍着怒气被骂了一通的李映回了自己院子就是一顿踢踢打打,他恨不得将眼前看到的东西都砸碎,好在是下人们哄着给劝住了。 李映挥手就将所有人都撵了出去,一他屁股坐在凳子上,胸口猛烈起伏喘着粗气。 身边小厮乃是他的乃兄弟,自小就在身边伺候,关系十分亲密。 此刻也不必避讳什么,李映扭头就开始抱怨,“太妃近来脾气越来越大,骂人的劲头比老黄牛还足。” 小厮劝道:“太妃娘娘也是着急了些。” 李映一撇嘴,道:“什么着急,她分明是在拿我撒气呢。” “这可不是我挑母亲的不是,人生出来就有三六九等,又要看父母托举几分,我运道不好父王早逝,母妃脾气也不好,从小打骂就没少过。” “没法子,爹娘没本事自然就落到这下场,娘要是有本事我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被削了爵位,如今还做的王爷该多好。” 小厮听着主子越说越不像话,隐隐有抱怨太妃娘娘家世不显没本事的倾向,他急忙开口打断一句,“主子,听说李景那小子如今在国子监念书呢,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推的名额。” 李映被转移了注意力,骂了一句,“李景那小狗腿子抱上了宸王的大腿,要不还能从韩家出来?” 唉? 李映眼睛一转,坏水就要冒出来, 还是被小厮及时制止。 小厮为难的开口劝道:“太妃娘娘吩咐了不准您出府。” 李映脸色阴沉,瞬间起身将人踹翻,他满脸怒气,“你到底是谁的人?给你吃饭的是本王!” 小厮抬着手臂挡了几下,挨了几脚后李映才终于消停下来,只是嘴里还是时不时的抱怨几句。 孙太妃没没空管儿子的小心思,十分迅速的将证据整理好,她预备在十月十五发难,彻底的打击崔家! 不论崔家最后倒不倒,她都要向所有人证明庆郡公府不是软柿子,想要落井下石?没门! 却不料阁老就是阁老。 崔阁老很快发现了家里的不对劲,迅速组织人手去查到底是谁要针对他们崔家。 他手下的人都为文官,虽然不如武官好用,但人一多知道的事自然多。 庆郡公李映在府里许久没出门以及孙太妃的弟弟孙南益多次前往庆郡公府,这还是他十分容易就能得到的消息。 崔阁老本名崔胜,一大把年纪还要在内阁受到限制,那种滋味十分不好受。 不过他心态还算不错,打算仗着自己年纪轻身体好熬死陈阁老,时年六十七岁的崔胜如此想着。 人啊,最怕晚节不保。 崔胜如今就有这样的感受,崔家人丁辈出,虽不像曲家的曲瞻那般出色,但综合一下质量,他认为自家是胜过曲家的。 崔胜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夜,他年轻时走了岔路,老了老了反倒是要为自己年轻时犯过的错误付出代价。 书房内沉香缓缓升起,空气是分贵贱的,掺了香味的自然十分昂贵。 老者盘腿坐在榻上,他两手拢在身前,长寿眉随着蹙眉的动作一跳一跳。 孙太妃虎视眈眈看样子是不会轻易放过他,明面上还有宸王摆在哪里,他可不能乱了阵脚。 崔胜在权衡利弊,究竟怎么做才能最好的保存崔家的力量。 书房内一声叹息缓缓响起,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只留下飘散在空气中的沉香。 崔阁老颇有壮士断腕的果决,他迅速组织起崔家所有人,从库房中将能够折价的古董摆设等物件纷纷搬出来。 崔胜瞧着满院子的物件,他叹息一声,问道:“现银呢?” 儿孙们不敢上前,被斥了一句,这才胆战心惊禀了缘由。 崔家发展这几十年,虽最早靠了那笔银子,但后来总有崔家自己经营的东西,银钱除开留着府里花销的,自然是压在各种铺子里。 一时间抽调如此多的现银恐怕……“不容易。” 崔胜斜看儿子一眼,“老夫不管那些,不管你们是变卖铺子还是翻自己的私房银子,总之明早之前,老夫要在院子里看二十万两银子。” “要是明早老夫看不到,那就别怪律法不留情。” 崔家人大惊,急忙问:“父亲,这是为何?” 崔胜面容冷淡的捋着胡须,“有人盯上了咱们崔家,要是不能先下手为强,别说老夫了,就是你们一个个都要丢官回家。” 而丢官之后,毋庸置疑,一个没了权力的家族还要再走多少年才能重回巅峰呢。 崔家人立刻意识到了严重性,他们很快就卖了几个铺子加上各房攒的一些私房钱,凑齐了二十万两银子。 账本上存在但在现实里消失的三十五万赈灾银,五千两在穆嵩手里。 十万两被忻州当地官员吃进肚子,四万五千两是给了那些具体督办的小吏还有兵卒。 而最大头的二十万两银子被崔胜收入囊中。 第二日一早,崔胜就急忙进宫求见陛下。 一进到太极殿,崔阁老的眼泪哗啦啦的就顺着衣襟流下来,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念先帝的恩德。 有些蒙的李燧急忙开始配合的身手要将人扶起,手臂一用力,唉? 没扶起…… 崔阁老伏地嚎啕大哭,“陛下啊!老臣对不起您!老臣有负皇恩啊!” 李燧慌慌张张给了贺云昭一个眼色。 贺云昭一脸紧张的走到身前,“崔老您这是怎么了?” 在皇帝父子的共同努力下,崔阁老总算是由趴改为跪。 崔阁老用自己的袖子抹了一把脸,他脸上红彤彤一片,“老夫是来认罪的。” “认罪?”李燧一脸诧异。 崔胜叹息一声,他满脸苦痛,“臣实在是痛彻心扉,日日难以安眠。” 贺云昭抱着手臂在一旁,脸上认真专注的听崔阁老开始……调换顺序。 在崔阁老的嘴里,一切都是忻州官员的错。 他们篡改了水患的情况,使得朝廷误判给出了振灾银子,而崔阁老本人信以为真,认为忻州水患严重,直到去了忻州才知道自己被骗 他流泪道:“老臣实在是没有办法,在那样的环境中只能和光同尘,我拿了那笔银子,旁的人才会收下,人人都拿了,银子才能下发,不然就会无止境的拖延下去。” 崔胜说着说着自己都快当真了。 “当年之事已经无从辨认,但臣实在内心难安,已经备好了二十万两现银并家中所有古董珍藏,求陛下宽恕!” 李燧只是脾气很好,但他没那么傻,此时已经缓缓收回手。 他失望的垂眼看着崔阁老问道:“那你如今为何突然想要自首了呢?” 崔阁老抬起头,他心中一横,“陛下,因有人掌握这些不全的证据,意图威胁臣为他们做事,要求臣……” 他扭头看向贺云昭,“要求臣对付宸王殿下,臣年轻时走了岔路,但对大晋对陛下可是忠心耿耿,万万不能容忍竟然有人想要伤害宸王殿下!” 哇哦,贺云昭在心中鼓掌,不愧是阁老啊。 够果决,够无耻,还足够心狠手辣…… 崔阁老立刻爆出了几个宗室里的名字,表示都是他们在暗地里组织事情,他坚决不愿参与,那些人就拿罪证威胁他。 最后的最后,崔阁老展示了政客表演层次的最顶点,“陛下您尽管处置臣,但臣希望陛下与宸王殿下一定要小心宗室那些密谋之人啊!” 一番话说的李燧都来不及去怪罪一桩几十年前的贪污案了。 朝堂上历来就有这样的规矩,自首轻两分,还赃再轻三分。 像崔阁老这样有理有据还回了全部赃款甚至还告发了反贼的有功之人,属实是在高台下垫了几十层垫子,摔下来也不会死。 崔阁老十分冷静的没有趁机报复庆郡公府,要是孙太妃真要拼个鱼死网破,鱼不一定会死,但网肯定会破! 既然他们都想活下去,那不如就把别人踹下去吧。 按大晋律法,崔阁老贪污的二十万两银子足够判他一个死刑,但在近年来刑部的具体判罚中,很少会对贪污犯罪直接判处死刑,多半是流刑附加刺配。 贺云昭的师兄朱检曾研究过刑罚的问题,在大晋判处流刑的官员死亡率大概在四成多。 而像崔阁老这样的年纪,一旦判处流刑,那几乎是必死无疑。 但崔阁老又有立功的表现,职位肯定是保不住的,具体就在于如何处置。 内阁再次聚集在一起,众人面面相觑,几乎是一个照面就知道崔胜这老东西在玩什么了。 他们可不信有谁会突然醒悟的到皇帝面前自首。 梁阁老此刻是最激动的一个,他可以算是背叛的第一人,投宸王投的那叫一个快。 现在他家小孙子都送到了丁家的书院去启蒙,盼着与贺云昭同出一门呢。 同样是踩着宗室靠向宸王,梁阁老与崔阁老路线重了啊! 梁阁老眼神一利,心道,老崔啊,别怪老伙计不讲义气。 “陛下,国之兴衰,系与吏治,民之安乐,根在廉风,如今崔胜身为内阁之人却贪污赈灾银,此等消息一旦公布便会造成朝堂不稳,腐败之风渐起,若不速速遏制必会危及社稷。” 贺云昭在那一旁点点头,神色严肃的看着梁阁老。 既有梁阁落井下石,自然也有人为崔阁老说话,说话的是曲津曲阁老。 曲阁老暗地里瞟了一眼贺云昭,心中十分怀疑此事与贺云昭有关,但不得不站出来说话,毕竟崔胜不能在如今这种关头被弄下去。 贺云昭依然严肃点点头,看起来很是赞同的样子,这下子连曲阁老也有些不明白了。 宸王究竟是什么意思…… 贺云昭十分谦虚的等阁老们都说完后,她才缓缓环视众人。 声音清脆利落,稳重不失温和,“父皇,诸位阁老,我认为此事事实清楚,崔老的罪证十分清楚明白,咱们不能因此时时机不对就包庇犯罪的官员,这可与大晋律法不符,但的确如各位所说,再过几月就是册封大典,此事闹出事端,容易导致人心浮动。” 她眼神一闪,很快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 “崔老便称病回家修养,崔老提及的威胁他参与谋反之事的人都直接请到内卫大牢去,至于崔老本人,到底于社稷有功,既已退还赃款何不给他一个体面。” 几位阁老心中一沉,陈阁老率先问道:“那内阁中崔胜手下的事?” 贺云昭抬眼,眼神无奈,抬手安抚道:“诸位阁老别急,我知道要是将崔老手下的事给给任何一个人其他人都会有些不服气,若是造成诸位生出矛盾那才是大事。” “要本王来说不如安排一位代理阁老前往内阁处理事务,待事情结束后再行……” 曲阁老眼睛一眯,立刻开口道:“臣以为如今朝堂上没有直接能补上内阁的人选,各部尚书手头事务繁忙,此刻召来他们无疑会更加麻烦,翰林院也少不了大学士的主持,其余人等还没有足够的资历进入内阁。” 贺云昭眼神很是无奈,她一摊手,“的确,人选是个大麻烦,要是此时有一个正直有能力有资历的人进入内阁可就好了。” 梁阁老抬眼瞧了一眼殿内情况,他呵呵笑着摸一摸胡子,“臣倒是想起来一个人。” 李燧默默听了好一会,此刻搭话茬:“何人?” 梁阁老一张嘴,缓缓吐出两个字:“齐钧!” 贺云昭嘴角翘起,与曲阁老无声对视。 “好,那就请齐老!” 齐钧,侍奉三代帝王,两次起复,且一次比一次高的神人。 如果不出意外,他可能还要侍奉第四代帝王。 这一次,贺云昭大获全胜,在内阁一举插入了自己人。 虽不算完全的自己人,但齐老的品行众人皆知,有他在,内阁要有什么动作他一定最先站出来阻止。 体仁殿。 贺云昭心情好的不能再好,她悠哉游哉的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本书闲看着,裴泽渊在旁边扒松子,手边的小盘子里攒了一小堆。 他在贺云昭面前话倒是多,开始念叨庆郡公府的情况,什么李映抱怨孙太妃没本事的等等。 他实在是理解不了,孙太妃费尽心力给儿子铺路,若是没有孙太妃,李映这个名字都不会在朝堂留下多少印象。 但李映竟然还是不满意。 贺云昭抓了几个剥好的松子塞进嘴里,含糊点评:“他再怎么废物也是王府的主人,孙太妃是借助他的权力去与众人博弈,他年纪渐长自然慢慢察觉自己地位比母亲高,但偏偏是个废物要仰仗母亲来谋算,所以别扭。” 她又抓了几个塞进裴泽渊嘴里,挑眉道:“总结一下,他就是个既要又要的白眼狼!” 裴泽渊呆住了,指尖滑过他嘴唇,触感仿佛是幻觉。 停顿一瞬,大脑重新开始运转,他黏糊糊的凑近了小声讲着事,挑挑拣拣去掉所有有关曲瞻、穆砚的内容。 贺云昭瞟他一眼,默许了他靠近。 他离的越来越近,瞄一眼院子里,宫人都出去了,他小声在她耳旁求了两句。 贺云昭看着他轻笑一声,她用眼神示意。 还没试过被动一下呢,看看裴泽渊学到了什么。 裴泽渊:“?” 他没领会意思,也不敢轻易动,怕挨揍。 下一秒不耐的贺云昭就伸出手指扯了扯他领子,还好裴泽渊没傻到底,要是贺云昭扯一下没扯动绝对会错失这次机会。 裴泽渊第一次主动,他眼睛盯着贺云昭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倾向。 唇瓣相贴,他缓缓顺着形状描绘,耐心的温柔的照顾到每一处地方,顺着开启的口进入,濡湿的柔软的…… 手掌要贴着后颈托住,不能太急切不能太粗糙,像是一阵轻柔暧昧的风。 但柔和的久了又无聊,没意思透顶……贺云昭闭上眼睛舌尖恶劣的逗弄他一下。 裴泽渊僵硬一瞬后,少年人的冲动还是冒了出来,急急忙忙的贴上来,动作失了控制,亲的不知道轻重。 亲了一会后,贺云昭哼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在他停不下的时候扯着后领将人拉开。 小狗眼睛湿润润的,他胸口起起伏伏,绷紧的手臂圈在贺云昭的椅子上,像一只护卫大型犬,狼血统更多的那种。 喉结滚动,脖颈红成一片,他声音喑哑低沉,“我学会了,真的。” 贺云昭嘴唇红润,但还算能自控,她摸摸裴泽渊的耳朵,食指中指夹着他耳根摩挲,眼神含着一丝笑意。 靠近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裴泽渊眼睛一亮。 100-110 第101章 册封大典临近, 整个皇宫宛如一座高速运转的巨大政治机器,所有人都如同螺丝钉一般严丝合缝的钉在自己位置。 朝臣中或有不驯者,但在册封太子的大典面前, 他们也不得不收起各种心思, 谨防有人将事情甩在自己身上。 宸王是陛下亲子, 册封为太子是理所应当, 这还有什么可指摘之处? 而心思阴暗者想的则更多一些,种种利益纠缠之下决定了他们不会轻易放手。 宗室里的人被抓了一批, 穆砚因为父亲那点不太干净的事在此时选择避嫌, 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人便只有裴泽渊。 他抓了人之后还未曾审, 只是隐隐感觉不太对劲, 好似这些人里没什么出彩的人物…… 或许是他太困于那些例子, 总认为能暗地里组织谋反的人一定是心机深沉之人。 裴泽渊仔细看了这些被抓的人, 一个个都是按照崔阁老的口述抓来的,但这些人……意外的十分普通? 他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但总感觉怪怪的…… 老安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虽然人已经死了,但必须承认此人腹有韬略,最擅把握机会, 下手也足够果决。 死在鲁州的秦鹤一同样文武双全, 大事小情皆能拿捏精准,甚至临死前还要摆一道,将事情推到了安王身上意图报下老安王。 庆郡公府的孙太妃,女中豪杰, 一介妇人未曾接受过任何人教导便能悟出最适合自己的手段,在儿子陷入困局后又能当机立断的解决了儿子的念想,打击崔家围魏救赵。 虽被崔阁老破了一局, 但庆郡公府邸的困局已解,家财保住了大半。 这些人裴泽渊都见过,他敏锐的感觉到抓的这些人里没有这样的人物,既没有这样的人,那为何宗室能这么快的组织人来威逼崔阁老呢? 他隐隐感觉其中有些矛盾之处,手腕搭在刀柄上,一道利光闪过,刀刃在空中呼啸而过。 裴泽渊反手将刀背砍向栅栏,砰的一声巨响,被抓来的宗室子弟惊恐的缩成一团看着他。 他细细打量每个人的神色,竟也瞧不出什么,只觉人普通了些…… 沉思片刻,他虽没什么证据,但直觉不能忽视,他很快就将可疑之处报给了贺云昭。 贺云昭皱眉看着信件,裴泽渊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不会虚构出什么东西来展示自己的能力,何况裴泽渊也不需要再证明自己什么能力了。 既能叫他感觉十分不对劲,那恐怕此事还有些蹊跷之处。 现下还是册封大殿比较重要,但……安全也很重要,贺云昭沉吟片刻。 “翠玲,帮我磨墨。” “是。” 笔尖吸满了墨水,挥洒在信纸上,她专注的写好这封信,很快收笔,甚至饶有兴趣的欣赏了一下自己的笔迹。 “将这封信给裴世子送去。” 裴泽渊收到信后直接扔到一碰火盆中看着信件被火苗吞噬,扭头吩咐道:“去请路大人来。” 朱雀司司长路承炀! 路承炀有些不解,但还是很快赶到了大牢,他拱手道:“不知世子爷找下官何事?” 裴泽渊第一次干这样拉拢人的事,还稍稍有些不自在,嘴角动了动。 他抬手一招,“听闻路大人是审讯的一把好手,正好抓了这些比较棘手的人,还望路大人指教一二。” 路承炀有些懵,他上前一步,瞄了一下关押的的人,这不是宗室那几位爷吗? 裴世子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啊? 路承炀不动声色道:“不过是外面传言可怕,人人皆知陛下仁善,我们朱雀司已经空置许久了,世子爷要是想要找好手倒不如去大理寺寻。” 裴泽渊抿抿唇,他看着路承炀,“宸王殿下多次称赞,路大人就不要客气了。” 宸王? 路承炀猛的抬起头,眼中精光闪过,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裴世子。 世子爷不是来找他帮忙的,倒像是提醒一句! 路承炀试探着开口:“殿下客气了,臣不过是做些分内之事,要说宸王殿下夸赞最多的还是世子爷您。” 裴泽渊点点头,没错,就是夸我最多。 路承炀被世子爷的诚实给噎住了。 好在裴泽渊很快继续道:“表哥一向是个爱才的人,取才不拘一格,对武将也十分看重,这样的储君实在是我大晋之幸。” 路承炀眼睛亮的能把整个大牢照亮,一道刺眼的光芒从他脸上升起,机会来了! 他很快顺着杆子爬,拿出毕竟所学在裴世子面前说宸王的好话。 这个话题就十分安全了,裴泽渊也爱听。 不过……从他嘴里出来的就多了那么一丝炫耀,表哥表哥的叫个不停。 路承炀嘴上还要笑着,心中却一梗。 科举出身的看不起荫蔽入仕的,荫蔽入仕的文臣又看不起武将,武将中出去打仗的看不起镇守京城的,镇守京城的看不起他们这些做脏事的。 要是真叫人闻风丧胆,他们也就认了,可陛下登基以来很少动用内卫,几乎都是用来查案,搞的他们内卫名不副实。 一向以刑讯出名的朱雀司更是名存实亡。 路承炀本认为宸王殿下那样文采风流的人也必然同陛下一个脾性,本来都打算继续混几年找人帮忙挪个窝。 没想到时来运转啊!他也是抓住机会了! 得了一点宸王的意思,路承炀没有贸然去体仁殿,而是回家琢磨了一整夜。 第二日的朱雀司司长出现在了太极殿。 路承炀跪在太极殿,他神色认真道:“陛下,册封大典或许有些波折,那些包藏祸心的人必然不会放过此次机会,请求陛下允许臣在暗地里护卫。” 李燧一向不喜朱雀司,在他看来一个帝王使用暗地里的血腥手段威慑朝臣,此乃不仁之君。 先帝除外,先帝是用明面上的血腥手段威慑朝臣,所以先帝是光明磊落的人。 李燧很谨慎,即使亲爹去世,他在心里也不敢说亲爹的坏话。 内卫还算有些名头,而朱雀司就是实打实的被忽视了。 李燧听了几句,倒也觉得有道理。 他沉思片刻,盯着路承炀瞧了一会儿。 小昭身份如此必然诸多艰难,他不爱用朱雀司,但代表小昭不需要。 何况朱雀司名声虽难听,但能力的确不错,倒不如叫他们听从小昭的吩咐。 暗地里用血腥手段不是仁君所为,小昭不一样,她是女儿身啊! 不用些雷霆手段,将来被人算计可怎么办? 李燧在心中理所当然的双标中,他的道德规范只是冲着自己,不会要求小昭也如此。 他很快就点头,并对着路承炀叮嘱道:“宸王是朕唯一的儿子,脾气与朕相同,为防有人作乱,朱雀司要谨遵她的号令。” “有你们,朕就放心了。” 虽然路承炀心里偶尔也觉得陛下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但这时被摘出来送到宸王哪去,他心中便只有敬服与感激之情。 陛下真乃圣德君子! “陛下圣德恢弘,臣拜服!” 李燧笑着摆摆手,“你啊!就别拍马屁了。” 傍晚李燧回了皇后宫里,饭后他便对着皇后抱怨起来,“那小路分明是嫌弃朕没给他发挥机会,满腔热血冲着小昭去了。” 苗皇后拍着他后背哈哈大笑,调侃道:“陛下这是醋了?” 李燧哼一声,“我醋什么?” 苗皇后笑的眼角泛起褶皱,“陛下安心,路大人再热切,到了小昭那儿,恐还要磨合磨合,他啊,指定被收拾的老老实实!” 李燧没忍住笑了。 …… 贺云昭看着眼前跪下的路承炀,她哂笑一声,动作可真是够快的。 这路承炀脑筋灵活,虽得了裴泽渊几句话,但没有贸然行动,内卫就像是皇帝的手上的武器,颇具杀伤力。 路承炀可不愿意背着陛下与宸王勾勾搭搭,日后若是出了事情就百口莫辩。 宸王是皇家的独苗苗,人家不会有事,到时候就是他这个替罪羊担责了。 倒不如在陛下面前过个明路,将来也好交代。 贺云昭很快笑着叫路承炀起身,她伸手,“来尝尝这雪顶含翠味道如何。” 她还需要一个能暗地里做脏事的人,裴泽渊不算,准确来说她需要一个人人都知道他是做脏事的人。 那么裴泽渊就不行了,他作为表弟本身便与她绑定,他的名字就不能沾染太多污点。 当然了,暗地里若有什么事还是需要他来做的。 不过嘛,路承炀的作用不一样,二者并不冲突。 …… 丰庆十六年,季春之望,帝欲册立太子,以固国本。 内阁诸臣殚精竭虑,起草册文,字勘句酌,述储君之贤德,天资与厚望,翰林院饱学之士悉心勘审,礼部上下奔走筹备,调度有方。 当是时,储君方幼,性喜嬉游,常与人较艺,一日忽发奇想,竟埋名赴科考之试,技压群英,得状元之荣,帝与诸臣皆瞠目惊愕。 帝叹曰:“此吾家儿也,其乃吾家之紫微星邪?真龙子邪?” 诸臣皆纷纷上奏,请立皇子昭为太子…… 既告祭天地,宗庙讫,遂于太极殿行册封之仪…… 贺云昭踩着赤舄踏上玉阶时,冕冠两侧的黈纩轻轻扫过她耳际。 九旒白玉珠在眼前晃出一片混沌的光晕,跪在丹墀下的群臣皆成了官袍叠成的浪花,一波波伏向太极殿。 衮衣压得她肩头发沉,神色却那样沉静。 "殿下千岁——" 山呼声撞上了席卷的云,她搭着玉剑的手指微微发紧,掌心一阵阵灼热。 "众卿平身。" 喉间滚出的声音比她想象中更沉,她以为自己会更加紧张。 风吹过,腰间的青白玉珩佩突然撞出清越的一声。 年轻的太子将掌心贴上剑的螭纹,“孤既承父皇之托、万民之望,必殚精竭虑,奋进不辍。” 贺云昭抬眼看向身前跪拜的朝臣,她眼眸中跃动着光芒,“孤与诸君共勉。” 第102章 新上任的太子殿下本以为会迎来新一轮的挑战, 但出乎她的意料…… 朝堂上的大臣们与她进入了短暂的……蜜月期? 朝堂是老人的天下,内阁的阁老们年纪都不算小,他们固执又圆滑, 稳固的地位恰恰让他们没办法下高台。 贺云昭其实对诸位阁老都不算喜欢, 就连曾经十分有好感的曲阁老, 作为一个太子来看曲阁老的形象也不是很好。 可问题在于, 年轻人朝气蓬勃有冲劲,但能力的确不到位, 眼光视野都差了一点。 贺云昭在太极殿听到许多事时都认为自己还十分稚嫩, 她需要更多的学习。 朝堂不是那么简单的, 治理一个国家更不是那么片面。 殊不知她虚心学习的态度也同样令朝臣刮目相看。 不仅太子殿下准备迎接挑战, 朝臣们同样胆战心惊,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谁都不确定太子殿下这把火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比起太子殿下的雄厚本钱,朝臣们更怕自己被打的起不来。 废话!皇帝是人家亲爹,不向着自己宝贝大儿子难道偏袒你一个外姓人? 阁老们年纪大经历多,人也相对稳重,他们是懂规矩的人。 初为太子,一切都在磨合与适应当中, 此时若是骤然发难, 那便是没了规矩,动手的人不需要皇帝说什么,其他人也会收拾他。 但他们不确定太子殿下是否也同样懂规矩,单从之前几样事情看, 这位可是实打实的强硬派,后面还有的磨呢! 新上任的代班阁老齐钧还不算融入内阁,本来也是, 他从前在朝堂上就不算多合群。 要是他知道了这些阁老心中的担心,一定掷地有声的请他们放心,太子殿下不是青瓜蛋子,那是正经科举状元出身,政治素质没的说。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太子本来也不需要靠三把火来立威。 谦逊进入学习状态的太子殿下令群臣十分满意,他们开始遵守规矩帮助太子殿下适应政务并组建东宫的建制。 他们温和恭谨的对贺云昭,扭过头撸起袖子与其他人掐架。 无他,东宫属官是个香饽饽,香到大家都想吃进嘴,吃不到咬一口也行。 贺云昭挠挠头就把朝臣的想法猜个七七八八。 东宫属臣嘛,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什么用。 东宫官属有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和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这些官职多为虚衔常以他官兼任,主要用来表示尊崇以及对太子的教导辅佐。 此外还有太子詹事、宾客、左右庶子、左右谕德、中允、赞善大夫以及东宫卫队等。 东宫的属官不仅代表着辅佐太子,还肩负着教导太子的职责。 不过嘛……众人皆知,太子殿下乃是状元出身,学识这方面,谁教谁还真是不好说。 至于政治见解等,这种就比较私密,不是普通关系能够担任的。 关系不够亲密的情况下贸然对着太子袒露自己的个人政见,着实是有一些不便之处。 不过朝臣们本来也不是为自己而掐架,为的都是儿孙! 贺云昭在梁阁老撸起袖子之前,她恭敬的对着父皇躬身一拜。 “关于东宫属臣,儿臣有一事想要禀明父皇。” 李燧看向她,问:“太子有何事要禀?” 贺云昭神色严肃,她眼神坚定,头上金冠闪闪发亮,天皇贵胄的气度不外如是。 她转头看向众人,“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 “孤幼年得刘师启蒙,又拜丁老为师,诸贤达爱才多教导孤世事,因此,这东宫属臣必要给他们留一个位置。” 众人面面相觑,倒是忽略了这点,太子毕竟是有正经师父的人,这可不能忽视。 李燧急忙招手,尊师重道可必须要做到,“朕也如此认为,爱卿以为呢?” 礼部尚书王域很快站出来,他老神在在的拱手,“臣也如此认为,丁老乃太子殿下的师父,理应占据一席。” 这话众人都反驳不了,即使知道王域这是给前辈养老呢。 同为尚书,礼部没有吏部、户部、兵部等衙门强势,他们入内阁的人也少,朝堂上往往都认为在户部、兵部更容易做出政绩,而礼部做的事做好了是分内之事,做不好便是塌天大祸。 内阁不好进,席位固定,还要等有阁老去世或者是自己告老,这才会空出来一个位置来。 接下来便是诸位实权的正一品大臣的乱打,最后在内阁与陛下的双重赞同下入阁。 而礼部难出政绩,便鲜少能够染指。 这就造就了礼部截然不同的风气——后辈给前辈养老。 像陈阁老与崔阁老那般同为户部出身,便隐隐有竞争,实打实的同行是冤家。 而礼部则是入阁极少,后辈会心照不宣的保持对前辈的尊敬和一定程度的帮助,被人调侃为‘养老’。 就像如今,王域开口为丁老说话,既能给前辈填添一份光荣,又能对太子示好,他何乐而不为呢? 大臣们瞧了一眼,心里明镜一样,但他们不会拆穿。 何况太子要的只是那几个虚职,没必要闹的不愉快,不然把自家孩子塞进东宫了,太子照样能玩死人。 在贺云昭的推动下,太子太师自然是丁翰章的囊中之物,曾教导过贺云昭的廖应洹大儒为太子太傅,启蒙师兄刘苑为太子太保。 皇帝痛快的将官职赐予这三人。 贺云昭眼神一闪,她嘴角勾起笑意,轻轻点头。 这算是她玩的一个小小的花招,作为一位太子不可否认她还很年轻,但她可不愿意让其他的老臣占据太师、太保、太傅这三个职位,这三个职位就是明晃晃的教导太子。 她不希望有人借着这个身份做些什么,何况她孝敬恩师是理所应当。 丁老很愿意多出这么一个虚职,廖大儒本来还有些不情愿的在家骂了贺云昭两句。 还是曲瞻有办法,他偷偷告诉廖大儒,要是有人干了他看不惯的事,他可以直接上朝骂了。 廖大儒眼睛一亮,他拍着曲瞻的脑袋夸道;“好小子,真机灵啊!” 而人到中年,突然又当上官的师兄刘苑很是惶恐几日,但见也没什么事做,他心里反倒安定了。 丁老却很是不爽的踢了刘苑两脚,这靠父兄靠师父的见多了,他老人家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运道能这么好,啃完师父啃师弟! 贺云昭动作极快,她朋友里能够安排的基本都联合起来安排,即他们家中出六分力她再出四分力,迅速给小伙伴安排好官职。 官职都不大,属于不会被拿到早朝上说的那种,不起眼但实权的位置。 东宫是整个京城的关注焦点,贺云昭的动作也没有丝毫隐瞒。 这位太子殿下手段作风倒不似清高书生,反倒是带了几分匪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 但这样的人……这样人才叫人愿意投奔效忠! 贺云昭处理了一大堆事后,东宫属官也被补的七七八八,她特意跟父皇提过,希望东宫属官的位置能留两成给寒门子弟。 皇帝很是赞同,遂着手与内阁商讨此事。 从结果来看,贺云昭认为还算不错。 值得一提的是,东宫的属臣是待在皇宫东南处,从体仁殿往西到前朝步行一炷香的位置。 贺云昭可以随时召唤属臣到体仁殿来。 从前翰林院的同僚都被贺云昭否决,在他们还没适应好转变的君臣身份之前,她并不打算那么快就用这些人,除了顾文淮。 她需要一个帮助处理文书的秘书,顾文淮就很合适。 锻炼几年后送去六部,这也是一条好的晋升路线。 …… 体仁殿。 忙碌大半个月的太子殿下正坐在凉亭里小酌一杯,但并非独酌,请的是内卫朱雀司司长路承炀。 路承炀今年三十有二,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的野心与能力气匹配,只是缺了一点运气。 贺云昭笑着看路承炀小心的提起酒壶斟酒,“今日用的是青梅酒,孤还有些担心路司长喝不惯,没想到路司长竟是滴酒不沾。” 路承炀心中一抖,纠结着要不要立刻表衷心说自己能喝酒。 他来时做了准备,但还是有些慌张,看到宫人上酒的刹那眼神有些纠结,太子立刻问一句“你不喝酒?” 在坦诚和撒谎之间,路承炀选择了坦诚。 贺云昭便笑了,抬手便吩咐人给这位路司长上了一份米汁子。 这是她知道的第二个不沾酒的武将,裴泽渊也是不喝的,他酒量也很差,极少数动酒的时候都是陪着贺云昭玩。 “路司长不要紧张,你的能力父皇与我都清楚,要不然父皇也不会让你辅佐我。” 路承炀称是。 当今陛下是任何人都很难说出坏话的那种人,即使陛下不喜内卫对朱雀司更是平淡,但陛下是个极好的人。 贺云昭很会与武将相处,她知道他们通常比较直接,性子虽直但脑子并不简单。 武将其实分两种,一种是熟读兵书的,这样的武将智谋不见得比文臣差。 另一种是文化水平不高,但能力很强的,他们靠直觉和经验行事,所为之事是文臣可以用书本上的知识来总结的计谋,但对他们来说只是本能的动作。 贺云昭夸路承炀的能力,又问他办过成什么差事,如今手下人动向如何。 路承炀一一答了。 并将册封大典当日的事从头说给贺云昭,从发现问题到解决问题。 册封大典并非一帆风顺,在众人不知道的背后出的岔子无数,有些是偶然出现的,比如香料返潮、缎子褪色,但也有些是包藏祸心…… 路承炀讲完之后犹豫片刻看向贺云昭,他开口问道:“臣不知是不是误会了,听说丁夫人问过臣的母亲……” 贺云昭一蒙,啊……差点忘了这一茬! 她眼神严肃看向路承炀,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啊…… 但师父说了…… “你打算成婚吗?” 路承炀:“啊?” 师母打算做一次媒人,她娘家有一位表侄女,年纪轻轻守寡,今年刚好二十七岁。 路司长有些羞涩的挠挠脑袋,他眼神闪躲,耳朵红的滴血,“多谢丁夫人,臣听家中安排。” 能够得到太子的师母做媒,这可是实打实的好机会,能够绑在一起。 贺云昭万万没想到,路承炀竟是误会丁夫人要把守寡的女儿嫁给他。 丁家守寡的女儿只有一个,萧节度使的遗孀! 第103章 路承炀此人出身贫寒, 家中父兄均是低阶武职,他父亲只是京城街面上巡逻的小兵,养家糊口还好说, 旁的就不成了。 他上面还有三个哥哥, 三个哥哥只有二哥混的还算不错, 如今是正七品的守备。 家境一般, 儿子又多,父母自然也没什么心思关心孩子, 只有老大能几分特殊, 路承炀得到的关心微乎其微。 路父平日里累的要死, 路母忙着照顾几个孩子也是身心俱疲。 不过路承炀倒是没什么缺爱的敏感特性, 巷子里长大的小孩皮实的很, 也没什么心思去想什么爱不爱的, 跟着三个哥哥摔摔打打的也就长大了。 按照大晋平均孩子的生存率来说,路家四个儿子都身体壮实的长大,路母绝对是最大的功臣,四个儿子都养的不错。 路家四个儿子小时候都调皮,闹了什么事了路母先揍一顿,等路父回来后再揍一顿。 等到路父升了一级当上伍长之后, 老头这才意识到能力有多重要, 武将的上升通道尤其窄,家中没有底子人还没有本事,那只能一辈子在街面上巡逻。 于是路家四个小子都开始开始习武,此时路承炀天赋开始显现。 习武与念书一样, 有没有天赋很容易看出来。 路承炀就这样一路到了十六岁参加武举出仕,光荣的成为了……守备。 年纪小的孩子因为上头有三个哥哥能学习,同时因为哥哥都比自己力气大脑子聪明于是只能想法设法的抢夺资源, 可能是母亲手里的一个果子也可能是第一个洗手的位置…… 路承炀就是这样脑筋十分灵活的人,他开始琢磨怎么才能升的更快。 他除了身手还算不错兵法等都没学过,先天上就差了一筹,再加上家世没有助力,他只能另辟蹊径。 就在这时机会来,内卫招人,路承炀就这样进了内卫。 内卫与普通的皇宫侍卫不同,皇宫的侍卫名叫金麟卫,主要任务是守卫宫门保护皇帝安全。 而内卫则主要负责帮皇帝做一些不太明面上说出来的事,从这点看就能知道内卫的出身一般都很普通。 家里有背景的人怎么也不会来干这个,毕竟名头上难免有些不好听。 但难听的名声分在谁手上,在先帝那里内卫就是皇帝恐怖的爪牙,在陛下这里内卫就会武术的秘书。 路承炀在内卫待了八年,升到了朱雀司司长的位置,正四品,品级到了,地位却普普通通…… 他家境一般,有了银子后很快给父母换了大宅院,几个哥哥也帮衬一二,但不能否认的是家境普通银钱就是不太趁手。 先后三个儿子都要拿聘礼娶妻,且三个儿子都是武职也能真找普通民家的女孩,聘礼自然就将路家掏空还把路承炀的口袋也掏的差不多。 路承炀自己的婚姻大事就这样耽误到了三十岁,年纪大,但这对武将来说倒也不算什么。 按理来说路承炀官职也有了,银钱也能攒,这时候娶妻岂不是正好。 大错特错! 媒婆介绍的姑娘们一个比一个好,路母在能选择的范围内已经挑花了眼睛,但路承炀不同意。 他一听媒婆说姑娘的年龄就牙疼,十五六的小姑娘也太小了,只有他年纪一半,这哪能成? 媒婆也怒了,路承炀能选择范围内的姑娘她找了个遍,一个都没看上! 既要要官家出身又要家中和睦不能有烂赌鬼等糟烂事,年纪还不能太小! 媒婆怒喷了路承炀半个时辰,这样人家的姑娘还瞧不上你呢! 他要是个四品文官,那以后多少人家抢着嫁姑娘呢!但他是个武职啊! 人家姑娘家中父兄当官,家庭和睦没有破事,年纪还在二十以上,能留到这个年纪是万万看不上路承炀这样的武职。 人家文官怕污了名声,武将家又没那个耐心。 被媒婆了一脸口水的路承炀倒也没生气,知道自己有些为难人家,他好声好气的塞了银子请这位继续找。 媒婆也是直爽,上下打量之后就道:“那老身就丑话说在前头,这再找只能找那守寡的妇人了。” 路承炀琢磨了一下,他没什么忌讳,人家守寡也不是自己愿意的,年纪、人品合适就成。 守寡的妇人总比十五六的小丫头合适,他心糙的很。 他一摆手,“那就您看着来,我没什么在意的。” 媒婆这回乐了,这要是奔着嫁过人的妇人去,那选择还多了呢。 丁夫人就是从这儿才知道这件事的,恰巧她娘家侄女想着再嫁,这不是刚好合适嘛。 丁翰章听夫人絮絮叨叨说了好几日,便道:“那你不妨和小昭说说,他能做主。” 丁夫人“唉”了一声,她也没细问,反正这死老头是不会说的。 丁夫人就这么把口信递到了路家去,在贺云昭来看望师父师母的时候也露了口风。 贺云昭觉得不错,师母的侄女有意嫁人,路承炀又未曾婚配。 而在路承炀看来,既能娶妻又能和新主关系更紧密,一举两得! 五月的京城飘着槐花香,马车上的金铃被风吹的凌凌作响,贺云昭端坐马车内,帘子支开一半,顺着车窗向外看去,京城百姓挑着柳条筐将自家的菜拿出来卖,市井百态尽收眼底。 贺云昭莫名有一种想法,所谓的在京城引起震动,或许只是在朝臣与文人之间。 真正的百姓其实并不关心太子是谁,只在册封大殿那日受到金麟卫抛洒的铜钱才会跟着喜悦。 马车前路承炀骑马护送,他如今倒成了东宫的侍卫一般。 今日贺云昭约好与穆砚一同去探望师父,顺道将路承炀也带上好给师母瞧一瞧。 轱辘辘的马车缓缓停下,贺云昭撩开帘子踩着踏杌下车,招招手示意路承炀过来,她吩咐道:“你同孤一起进去。” “是,殿下。”路承炀回道。 他扭头看着丁家大门,有些惊讶。 门外三尺青石阶,青苔上散着碎玉般的落英,两株银杏树相对而立,待从门口进入,只看周遭便有闲云野鹤的舒适之感。 顺着小径向内,贺云昭心情不错便开口介绍了几句,“那是琉璃鸟又叫白腹琉璃。” 头顶钴蓝色的小鸟在林中顽皮的跳跃,一点不怕人,看的路承炀颇为惊奇。 太子殿下到了自然有人来迎接,早到了半刻钟的穆砚便同丁令仪一同出来。 小径尽头一男一女结伴而来,穆砚换下武将的衣衫,今日穿了一件圆领银黑色的袍子,他远远瞧见了人影,脸上迸出笑容,长腿一迈就快步跑了来。 “殿下。”穆砚拱手行礼,贺云昭伸手抬了一下。 “到师父家中不必这么多虚礼,只当我是师兄便是。” 穆砚听了前半句话还笑着拉她的手,听到后半句眼神一囧,他俩是同窗好不好! 他扯着贺云昭的手哼了一下,“咱们俩同日入的书院。” 贺云昭摸着下巴一琢磨,瞟他一眼,“我师父是丁老,你先生是刘苑师兄,那你应该叫我师叔啊!” 穆砚捂着胸口想要吐血,他一脸愁容,“这辈分怎么还往下降呢。” 贺云昭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拍拍他肩膀,笑着闹他,“谁叫你比不得我聪明!” 穆砚没忍住笑出声来。 贺云昭笑看他一眼,心中稀奇,穆砚打从解决了家里的事后,人倒是恢复了从前的几分活泼。 穆砚抬眼看一眼她,心道,果然不能太严肃,他边疆待久了人自然冷硬。 与小昭之间情谊虽在但到底没了年少时的闹腾,好在如今情况明朗。 穆砚方才被丁老叮嘱几句又开导一番,人也没那么冷硬,倒是恢复了几分少年时的神态。 两人没说几句,慢一步的丁令仪才从小径尽头走来。 丁令仪年方三十,随了丁夫人的鹅蛋脸,她浑身书卷气,神态温柔,只是眉眼间带着几分消不去的愁。 妇人一身青色衣衫,脖颈手腕素净,莹白的肌肤在竹林的翠影下浮着一层润气,只是眼眸一抬便像轻轻柔柔的水雾一般将人困住。 路承炀愣在原地,看着妇人靠近同殿下说几句话,他手下意识一侧,有些防备的姿态,在妇人开口后才收回。 穆砚瞟了一眼,又是抬眼看了一下路承炀的神情,嗯? 唉? 路承炀? 穆砚若有所思…… 贺云昭却不知两人所思所想,她笑着同师姐说了几句话,请师姐先行。 丁令仪在萧临死后被吴统领困了三月之久,人也心力交瘁,只能强撑起整个萧家,努力保护好三个孩子。 萧临之死结案后萧家宗族便跳出来要接管萧家的资产,丁令仪心知在冀州不安全,便干脆将萧家的财物折成银子,大部分的铺子庄子都甩给了萧家人。 随后丁翰章就请自己的老友帮忙把女儿和三个外孙接回来。 本来萧家人还有些不依不饶,萧家老太太想回两个孙子,萧临还有个弟弟,虽不成器但也能养两个侄子。 丁令仪不愿,她坚定要留下自己的三个孩子。 萧临的弟弟是个不器的人,说什么养侄子还不是图孩子名下的财产。 至于萧老太太虽是亲祖母,但儿子死了,还有另一个儿子,比起孙子她更认为儿子能给自己养老。 丁家与萧家纠缠了好一段时间,还是贺云昭封王之后萧家才消停,不敢再来抢孩子。 三个孩子倒也是懂事,他们眼巴巴的紧跟着母亲。 如今事情虽解决了,但到底那些日子令人心力交瘁,丁令仪还没恢复过来。 贺云昭安慰过一次,并叮嘱三个孩子努力念书或习武,将来她这个做师叔的来安排。 两个半大的小子哭的像两只小猪一样,小姑娘也小猫一样抽抽噎噎的。 贺云昭看向师姐,她笑着道:“师姐比之前状态好了许多,可见是应该找些事情来做。” 丁令仪点点头,神态温柔,“还要多谢殿下,给我找了画图的活计,最近也是精神了许多。” 贺云昭又问了些图纸的事,她勾着师姐多说几句,看神采模样可比刚回京城时好多了。 临近门前,路承炀拦了穆砚一把。 穆砚扭头看去。 路承炀整个人成了小红人,他扭扭捏捏的道:“麻烦穆兄了,我愿意。” 穆砚:“?”你愿意什么? 第104章 路承炀整张脸像是红糯米皮包的糕点,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的跟在贺云昭身后走进去。 穆砚嘴角一抽,他伸出长腿……一绊! 还好路承炀也是身手灵活,他两步稳住了步伐, 回头一脸纳闷的看着穆砚。 走在前面的贺云昭被动静吸引, 她回头一瞧, “嗯?” 师姐丁令仪也跟着扭头看过来, 路承炀下意识露出憨厚的笑容,“没事。” 穆砚斜觑一眼没说话, 路承炀忙将位置让出来。 穆砚先行坐在贺云昭身侧, 路承炀则在穆砚左手边。 人坐定, 丁令仪便亲手端着茶水递给几人。 路承炀接过茶杯整个人都要呆住了, 捧了好半天也舍不得喝。 还好他今日算是主角之一, 不然铁定能捧着茶杯直到茶水变凉。 丁翰章不乐意管这些事, 但是夫人在身侧,他也不好耍脾气,在他看来夫人娘家侄女的婚事不算什么大事。 路承炀这小伙子还算不错,年纪是大了点,但是头婚,也没什么不好的传闻。 从前内卫还算地位尴尬, 但小昭明摆着是要用一用的, 路承炀的前程不必说。 就算是没有小昭这一茬,一个正四品的武职也不是小人物了,还能在御前说的上话,配夫人娘家守寡的侄女绰绰有余。 丁夫人笑眯眯的看着路承炀, 待贺云昭与师父说了两句话后,话题自然的带到路承炀身上。 丁翰章便问道:“近来身边人可还趁手?” 贺云昭笑着配合好,道:“一切都好, 手下人机灵做事也稳妥。” 她扭头看向路承炀,也有意帮路承炀保这个媒,“路承炀最近可是帮我处理了不少烦心事,做事谨慎得体从不叫人多费心,我还纳闷呢,从前怎么从来没听过这样能干的人,原来是叫内卫给藏起来了。” 路承炀在内卫中是个什么形象不用多说,朱雀司是专门管刑讯等事的。 他本人卖相不错,身量极高,面容坚毅,宽面剑眉,因做的是内卫的差事也未曾蓄须,需要伪装的一些差事留着胡子倒是麻烦,瞧着还是个年轻人模样。 贺云昭一夸,路承炀更是羞的不行,脸上的热度蒸腾,他憨厚的笑笑,“都是有殿下提拔,不敢居功。” 丁夫人更是满意,看着就是个正派孩子。 这时丁夫人就要开口问一些事了,笑容满面对着路承炀道:“家中父母可好?” 路承炀道父母身体康健。 丁夫人又问如今可是同家里人住在一处。 路承炀诚实道:“几个哥哥都已经娶妻,另居他处,我现下同父母住一起,打算等我成婚后父母就去同大哥一起住。” 路家不是豪富的人家,兄弟几个也不可能买个四进五进的大宅子一起居住,干脆就分开。 路父路母自然是更愿意跟着大儿子,长子嘛到底地位不同。 但就剩下路承炀这么一个单身汉的儿子,老夫妻俩也放心不下,便留路承炀一起生活。 丁夫人是满意了,路承炀则是察觉不对劲了。 虽然一问一答间那位丁师姐偶尔笑看着他,但这才更不对劲啊! 男女相看即使有会面,但不会叫女子一直在旁听着,丁夫人既当着女儿的面问他家中的事,那就代表……看中他的不是丁姑娘。 路承炀脸色一变,红色瞬间褪去,神情微微窘迫。 他手指抓的膝盖处的布料皱起,既不是这位丁姑娘,那就不适合继续聊下去了,要是叫人知道了,岂不是显得对丁姑娘不尊重。 人家本就是守寡回了娘家,再波及一点名声那就是他的罪过了。 但现下他也不能开口直说,求助太子殿下更是困难,路承炀只能把视线看向穆砚,低声叫了一声。 穆砚眼神一闪,他可比贺云昭知道的多,贺云昭没来之前,他就听丁夫人说了一嘴,这会儿一看路承炀的反应也知道是出了误会。 等到丁夫人再次开口问路承炀平日休沐时间,穆砚立刻拦了一手。 “唉,上次休沐去看了一眼先生,听说他家小子挨揍了,那小子是做什么了?” 贺云昭端茶的手一顿,她瞧了穆砚一眼。 穆砚不是多嘴的人,如今突然冒出来,想必是有什么事发生。 丁夫人还没反应过来,穆砚嘴倒是快直接将事岔了过去。 既到师父家中总要留下用一顿饭,席间丁翰章时不时回忆起贺云昭与穆砚两人少年时念书的事。 有些老爷子不知道真相的事,两人憋着笑意对视一眼。 丁翰章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年宋家的小子来了书院整日耀武扬威的,你们好多人看不惯,谁把他的文具扔了?谁往他书桌放的虫子?” 贺云昭连忙摆手,“那可不是我。” 穆砚一脸无辜,“那更不是我。” 丁翰章眯眼看着两人,哼一声,他也忍不住笑。 其实老爷子也看不惯那整日来书院炫耀家中豪富还用金银买通人拉帮结派的小子,只是当年他欠了人情,被迫接手,好在那小子吃不得苦闹着自己偷跑了。 用过饭后,丁翰章带着贺云昭在园子散步。 贺云昭伸手要扶,丁翰章一脸嫌弃的摆手,“老夫身体好着呢,还用不着你扶。” 贺云昭无奈,“我这不是怕怕您摔了嘛。” 老爷子仰着脖子道:“怕什么?这是我走惯的路。” 师徒二人在林间一走,贺云昭有些好奇的问:“师父,你同小砚说什么了,怎么他今日瞧着开朗了许多。” 丁翰章背着手扭头看向贺云昭,“你小子啊!” 贺云昭迷茫的眨眨眼,“我怎么了?” 丁翰章哼一声,他扭头看向前方,“你就是心太小,非把人捏在手里。” 她挠挠脑袋,怎么还说到这儿了? 丁翰章继续道:“穆砚发生个什么事你都要知道,把人捏手心里才放心。” 贺云昭顿觉荒唐,她哪有这么做? “师父,这你可是冤枉人了,我是同小砚关系好嘛,才想多了解了解。” 丁翰章这把年纪了,贺云昭还是他徒弟,也没什么不好直说的。 “你打小就这样,你师兄还说过你是个霸道的性子,穆砚只准和你好不准和别人好。” 刘苑这个从小启蒙的师兄倒是看的十分清楚,穆砚从前性子软,贺云昭就爱拿捏人家。 任何事超出控制她心里就不高兴,小时候还不太能隐藏这个霸道性子,越长大倒是能伪装了。 贺云昭讪讪一笑,没有反驳。 人是需要陪伴,即使意志坚强,可是陪伴就是人非常需要的一样东西。 她又对大多数师兄师弟敬而远之,不愿意那么亲密,只有从小一起玩的穆砚性子软很愿意听她话。 她自然对穆砚格外关注,倒也没有师父说的这么夸张,不过……“师父,你同小砚说了什么怎么不能告诉我呢?” 贺云昭理直气壮:“我可是他最好的友人。” 丁翰章烦躁的抓抓头发,还是没糊弄过去,“就算是关系好,也要有空隙,你给小砚留点自己的空间,他可能不想让你知道呢?” 贺云昭‘哦’了一声。 丁翰章扭头盯住:“不准去问他。” 她拍拍手,“师父真是神机妙算啊!” 丁翰章笑着骂一声,“少拍马屁。” 他不告诉贺云昭还有一个原因,两人都长大了,不再是小孩。 大人有更强的自尊心,穆砚或许也不愿意让小昭知道。 穆砚人冷硬许多不仅是因边疆的经历,还有一部分是因家人的态度,明确的知道家人心中自己不重要会让人陷入很失落的情绪。 其实穆家人错的不是偏心,人都是偏心的,他们错在偏心又非要展示自己是一碗端平,那么总要配合演习的穆砚自然会渐渐与家人离心。 丁翰章是个好先生,他这把年纪什么都经历过了,开导穆砚不成问题。 先是耐心安慰,从小时候的表现夸起,再讲一个好故事给穆砚一点启发,当前两步没奏效的时候就要拿出绝招。 “你再低沉下去,朋友都要被人抢走了!” 托了老爷子的福,穆砚瞬间燃起斗志。 鞋子踩在青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林间小鸟嬉戏时不时飞过头顶。 贺云昭认真的同师父请教,“师父,我总认为宗室背后还有人,抓的人里似乎没什么重要人物,这是我的错觉还是说不需要一个领头的人他们也能组织起这样的行动。” 她这几日左思右想都在想这件事,实在是放心不下,宗室背后若是还有人会是谁呢? 是大晋的某个世家?还是说有外邦参与? 树叶的阴影落在她的脸上,俊俏的脸上眉毛拧成一团,冷厉之色从眸中浮现。 丁翰章抿唇笑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啊,他问:“你是谁?” 贺云昭不明所以,“我是云昭啊。” 老爷子又问一次,语气更怪,“你是谁?” 贺云昭蹙眉,“我是太子。” 丁翰章点点,这才对啊。 “你是太子又不是大理寺查案的,何必去管背后是谁,既然不能露面就不是光明正大的人,你只要做好太子该做的一切,背后之人就会被压死,要有耐心。” 贺云昭停下脚步,她紧锁的眉头散开,“……是啊……” 不管背后有谁,都不会成为她的阻碍,因为她是太子,既然是不能露面的人那么就是名分不正! 可……“那要是他们还在暗地里做手脚呢?” 老爷子瞟她一眼,他一副高人做派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胡子,“那等马脚浮现再抓出来处死,没发现苗头的时候不要浪费精力在这些人身上,看看各地递上来的折子,瞧瞧百姓的日子过的如何,这才是应该做的。” 何况,谁当太子的也做不到被所有人接受,总会有利益冲突的地方。 “小昭,为师只有两个字送给你。” 贺云昭好奇,“哪两个字?” 丁翰章拍拍她的肩膀,他意味深长道:“用心。” 贺云昭明白过来,她笑着拱手谢师父提点。 师徒二人聊的也不都是正经事,老爷子暗戳戳的提了一句,“你玩也不要玩过火啊,孩子挺好的。” 贺云昭装傻,她听不明白。 老爷子哼一声,“你别给我装傻,老夫怕最后你自己心里难过。” 贺云昭没作声,她扭头看林间的叶子。 丁翰章瞟一眼,“曲瞻是个好孩子,你自己看着办,反正我年纪大了可经不起人来我门前哭诉。…… 贺云昭挠挠头,她有些含糊道:“会处理好。” 丁翰章撇撇嘴,年轻人啊……爱和恨都那么充沛,老了老了,不理解他们咯! 丁翰章节是个好师父,师徒关系甚至比父子还要更紧密,父子是不能选择的,而师徒是自己的选择。 他老人家只是年纪大不是没见识,小昭年纪不算大还好说,那曲瞻二十四了还未曾定婚事,这里面能没有事吗? 从前他还担心一二,毕竟那曲瞻年长几岁家世更好,看着是个风流模样,丁翰章就怕将来小昭被带坏了回不了正道。 如今一瞧,好家伙! 曲瞻是陷进去了,他徒弟是太子殿下,这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回想一下老方暗戳戳的试探,丁翰章啧了一声。 反正他徒弟不吃亏,不管了不管了,他老人家要心平气和的养老。 …… 前脚说着心平气和的老爷子后脚就喷出一口茶,“噗!” 老夫妻对视一眼纷纷呆住了,丁夫人急匆匆就往女儿院子赶,一脸震惊的讲完 。 路承炀误会了! 他以为看中他的是丁令仪! 他还相中了! 知道自己误会了托穆砚道歉并婉拒丁夫人的侄女! 母女俩坐在床上人都是懵的,丁夫人拉着女儿的手,还扭头上下仔细瞧瞧。 丁令仪也呆住了,没有害羞还有不悦没有厌恶,她满脸荒唐,“我?” 丁夫人捏捏自己女儿有些圆乎的手,拇指一按一个窝,再扭头看看的确长的白净富态,那更不对了! “这路承炀是为了……讨好太子?”丁夫人只能想到这个。 丁令仪待字闺中时确实是个美人,弱质纤纤浑身书卷气,出门赴宴谁都赞一句大家闺秀。 可她出嫁十多年了,孩子都生了三个,平日里忙着打理萧府的事务还要关心萧临手下那些人的家眷。 指望三十岁生育了三个孩子的女子仍然是一位美妇那是强人所难,不否认的确有,但那是少数。 丁令仪肤色白净,鹅蛋脸圆润,手胖的一按一个小窝,说一声美也可以,起码作为母亲的丁夫人还是认为女儿很漂亮。 但能让路承炀一见钟情就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视角不同,想法自然不同。 在贺云昭看来,师姐脸有些圆正常,生育过的妇人也不会达到少女一样的身形,何况丁令仪又不靠讨好萧临立足。 但在路承炀看来,眼前的丁令仪美的不能再美,温柔可亲,令他心脏砰砰跳. 可……是个误会……路承炀失落的同时也是意识到此事不可能成。 他这么一个人摆在面前,既然丁夫人先考虑的是别人,那就说明丁姑娘没想过再嫁。 他当然需要托穆大人帮忙道歉并且婉拒。 路承炀是有分寸的人,他自己光棍一条自然不怕什么名声不名声,哥哥们又都娶妻也不怕什么。 可丁姑娘是守寡,萧节度使死的又不太光彩,背后事杂的很,他不能给丁姑娘造成困扰。 另一头的丁家人只觉十分好笑加荒唐,还能闹出这种乌龙,。 丁夫人晚上睡前,她琢磨半晌对着老头子道:“要是令仪愿意,也不是不行,到底多个依靠。” 丁翰章冷哼一声,“要什么依靠,咱们不是依靠吗?” 丁夫人伸手拍他一下,“咱们都多大岁数了,难道还能一直陪着令仪,你我活着还好说,等咱们没了,令仪怎么办?” 两人有儿子,只是在外为官,年纪一把儿孙众多孙子都有了,那还能顾得上令仪这个守寡回家的妹妹。 丁翰章梗着脖子不愿意,他嘴硬道:“还有小昭呢,他不会不管他师姐。” 丁夫人没忍住叹口气,“那是太子啊,太子能在师姐遇到坏事时帮忙,但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夜,这日子还要她自己一个人过下去。” 老丁翰章背对着老妻,他脊背佝偻却带着一股子倔。 丁夫人眼睛一热,却道:“若是路承炀贴上来装作不知道是误会求娶令仪,那我还瞧不上他,但这孩子托了小砚致歉还婉拒了婚事,人真是不错。” 丁翰章没忍住,“我也不反对女子再嫁,但咱们家令仪膝下还有三个孩子呢,怎能只顾着自己,这……唉!” 他心疼女儿年纪轻轻守寡过的苦,但三个孩子摆在哪儿呢,总不能叫孩子难堪。 丁夫人叹口气,“要没这回事,我也不会起这个念头,但有这么个好人选在,对令仪也好。” 夫妻俩相对叹气,都是纠结,人的确是个好人,但也不能不顾及三个孩子啊。 令仪年纪轻轻守寡,那将来可是几十年的孤独日子,没谁能陪着。 第二日一早吃早饭,两人便对着女儿说了顾虑。 丁令仪放下手里的一碗粥,她哭笑不得,“爹,娘,你们是自己的日子过的舒服便觉得再嫁我也能过的舒服,但我是嫁过一次的人,有没有枕边人那就那么回事。” 一辈子感情和睦的丁翰章夫妻俩是认为再嫁后女儿有个陪伴,将来老了也不会孤独。 但已经嫁过一次的丁令仪却不这样觉得,枕边人又如何呢? 未曾交心的枕边人即使躺在身边也不过仿若陌生人,她经历了被骗婚,又大闹萧家妥协后也试图和萧临做一对和睦夫妻。 但萧临藏着太多事,即使做了多年夫妻,她有时还是会觉得他十分陌生。 “至亲至疏夫妻,娘,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二老这样和睦恩爱。” 老两口被女儿堵了回来,彼此互看一眼,尴尬的低头喝粥。 …… 宸王府作为太子的私宅改建的如火如荼,大半部分已经修建好,只剩下少部分的建筑还没有修好。 贺云昭偶尔去看一次,顺道瞧瞧祖母与娘。 路承炀作为手下人自然时刻护卫着,如今东宫属军的大半人都是路承炀挑出来的,贺云昭筛了一遍,结果还不错。 却也不是故意安排,丁令仪未出嫁时本就十分擅长绘图,同贺锦书贺锦墨熟悉起来后对修宅子很有兴趣。 贺云昭也没在意,反正两个姐姐都在帮忙做事,再加一个师姐也没什么。 丁令仪出现的十分勤,她跑来跑去的精气神都好了许多。 她没有寡妇不能到处跑的观念,她身份摆在这,这个年纪人长的还富态,还怕谁看中她不成? 贺云昭抬眼一看,“这个位置是不是有点偏了。” 丁令仪瞧,她解释道:“西南角引了水流入府,此处位置就要往北挪一挪,这样呈玉带环腰的格局,后院有高大的树木,宅兴人旺,遮风避雨。” 贺云昭脑袋上冒出大大的一个问号,她凑近了又问,“嗯?” 丁令仪哭笑不得,小声道:“夏天水边蚊虫多,后院树木高杨絮容易刮进屋子,太高了刮风时墙壁易有摇动之感。” 听了简易版解释的贺云昭心满意足,她抬脚往北面走去。 路承炀目不斜视的跟上,他一点余光都没有留给丁姑娘。 曲瞻今日也来了,他只瞟了一眼,便侧头小声道:“什么情况?” 贺云昭憋住笑意,她抬手拍拍曲瞻胸口,“顺其自然,别管别管。” 曲瞻一脸莫名的摸摸胸口,他扭头又看了一眼姿态僵硬的路司长和萧夫人……还是叫丁师姐吧。 贺云昭抬手示意身后人停下,继续同曲瞻往前走,她状似无意问道:“对了,你怎么还没成婚,家中还没相看好吗?” 曲瞻眼神动也没动的看着前方,神态自然平静,“哦,我打算修道,家中人允了。” “修道?”贺云昭诧异,不是诧异曲瞻居然修道,而是诧异他居然找出这么个借口。 她实在是没忍住,给曲瞻竖了个大拇指,赞道:“真好,曲道长。” 曲瞻脸不红心不跳,他点点头,“嗯,我从小喜爱道学。” 贺云昭瞟他一眼,她嘴极快:“你喜欢吧喜欢吧,学有所成了记得通知我。” 曲瞻扭过头,嘴硬的恰似寒冬腊月的老树皮,“贫道承施主厚恩。” 走着走着周遭一片安静,只有远处工人们做工的声音传来,一步两步三步…… 曲瞻轻声道:“我们是至交好友不是吗?” 贺云昭不知道他又盘算什么呢,但还是点了头。 曲瞻扭头看她,“今日能不能只做友人。” 贺云昭好奇他到底要说什么,“可以,不谈君臣。” 风轻轻吹过,两人走路都十分默契的脚步同频,曲瞻垂头,他艰难开口,“裴泽渊……他……” 贺云昭十分坦然,一摊手,“就是你想的那样。” 曲瞻猛的抬起头,他破口大骂,“妖……男魅惑君上!” 贺云昭戳戳他的手臂,“你不会是就等着找个证据好骂他吧。” 曲瞻气的要爆炸了,一连串的劝解话从嘴里溜出来砸的贺云昭晕头转向,这还是臣子劝君主的话啊! “臣请殿下万万不要被别有用心之人迷惑!国之储君当……” 他完全可以去御史台,那里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贺云昭简直想捂住耳朵,曲瞻的这反应大的出乎意料。 就像她对路承炀与师姐的态度,顺其自然…… 东宫的建制筹备好后,她没有刻意藏什么,作为被重点关注的太子,她身边不可能严密的一点消息都不透出。 比如说她不要宫人侍奉沐浴,只有翠玲一人能贴身伺候,比如说她到现在也没有妻妾,皇帝夫妻俩也不着急。 当她是断袖也成、怀疑她是女子也无所谓,只要她自己不光明正大的承认,谁都不会戳穿,大臣们恐怕比她还接受不了她居然是个女子身份。 她扭头看向还在发疯怒骂裴泽渊的曲瞻,发现不了,那就是笨呐!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路承炀跑过来,违背了贺云昭之前的的吩咐。 路承炀飞快的跪下,“殿下,吏部左侍郎何礼投缳!” 贺云昭撩开衣摆,抬脚踹了曲瞻的屁股,“停!走。” 第105章 投缳, 一种自尽的方式。 通常是先准备好绳索,将绳索的一端固定在高处,如房梁树枝上, 然后打一个活结, 再通过身体的重量使绳结收紧, 压迫颈部导致窒息死亡。 具体的操作很多, 但单从原理来看就明白死者一定是死意十分坚定才能做到。 但凡有一丝后悔求生的欲望,完全可以将手往上伸护住脖颈后再下来, 不过有些死者因为操作上的一些问题可能做不到, 于是在后悔之后也无法救自己, 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大理寺官员尴尬的站在中心, “……所以何侍郎是自尽的没错。” 理论和实践知识都很丰富的大理寺官员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尴尬情况, 出现了震惊朝野的死亡事件, 他们只在最开始发挥效用,剩下就要看那些大人们是怎么看的 贺云昭手里捏着一个核桃,不是玩物只是御膳房送来的能吃的核桃,并若干糕点茶水一起上来。 经验丰富的御膳房很懂诸位贵人们在商议事时其实对糕点不是很感兴趣,能润喉咙的茶水和能消解烦躁情绪的干果才是好东西。 比如……被贺云昭捏在手里面的核桃,拇指要压、食指要戳, 时不时还是握住当锤头砸茶桌, 弄出的不体面的声响没人关注,满场都是这样的人。 她没心思听大理寺官员的技术讲解,实在来说,乌泱泱的一个屋子也没谁来听。 皇帝不在, 那位在处理其他政事,曲老与梁老正在御前吵,盐税可是大事。 吏部侍郎同样是位高权重高官, 正二品的大员,加上吏部的特殊权力,掌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务,从京城到各州、郡、县。 举一个例子,曲瞻在翰林院进修之后被就是由吏部考察后根据其表现分配官职的。 礼部尚书入内阁的少,因礼部管的祭祀、科考等事,没什么能出政绩的地方,爆点还非常多,一出事就是大事。 但换做吏部来说,从大晋建国起,吏部尚书侍郎入内阁的数量是……零。 一个能掌握各地官员的所有信息,能够凭借手里权力让他们升降、调任的官员,他要是进了能干涉皇帝决策的内阁,那……皇帝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吏部的人就算是想要入阁,其他官员都不会同意,同意的必然有利益牵扯,看看你升迁路上是不是有吏部给你打开方便之门。 吏部尚书的位置很特殊,没有任何一任吏部尚书是从一品的位置升上去的,全部都是在其他六部担任过侍郎之后才会调去吏部。 同样的,同一个衙门,一把手出了任何问题,基本不会从二把手里选人上位,这是最基本的朝堂规则。 吏部左侍郎何礼投缳自尽,这绝对是一件令朝堂沸腾的大事,皇帝与内阁都十分关注。 要是换做去年,皇帝本人必然亲自主持小会,定下查案的人,再等待结果。 但如今不是有太子了嘛,太子可是国之储君,皇帝理所当然的就将事情交给了太子安排,他手头还有盐税暴雷的大事要处理,阁老都跑那边去了。 何礼死了,事情无从更改,只不过是查出谁是凶手再探究背后的问题,而盐税说不定还能挽回一二。 太子本人有些烦,她烦的开始玩核桃。 曲瞻已经调整好情绪去和大理寺的人扯皮,扯的非常有水平,毕竟他祖父摆在那里,他不是不懂装懂的人。 既不是不懂行的人,大理寺的人就愉快的把人纳入了小圈子。 “脚下的痕迹能瞧出来,这是下定决心就自己套了绳子上去的。” “没琢磨多长时间进门小半个时辰就定了。” “绳子从何处来?”曲瞻问。 何礼是个标准的文官,书房里最多是书,连水果刀都没有,这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最好诠释。 文官还爱留长指甲,老一辈的尤其喜欢这样。 何礼的小拇指就留着不短的指甲,但凡是被人逼着上吊的他的指甲就不会那么完整,总会有一些损坏。 “绳子是粗麻绳,府上在修一个凉亭,工人的工具都摆在那儿,他应是自己顺手拿的。” 细节、逻辑、现场还原都非常完整,但听着听着曲瞻就感觉古怪,他挑眉一瞧,这怎么光还原现场探究自尽过程,不讨论因何而死啊? “诸位,这方向是否有些偏了。” 大理寺几位官员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推搡着让一个面嫩的年轻人上来同曲大人交谈。 年轻人脸色有些古怪,他态度不太好,开口道:“小曲大人,您是谁我们都认识,可我们大理寺的事您掺和这也不太合规矩吧。” 呵! 曲瞻笑了,灿烂的笑容看的人心里发毛,他从来不是个脾气好的人,他抬手点点几个大理寺的人。 “诸位,这话同在下说合适吗?” “人死了,你们现场查的清楚,让你们过来是还原现场吗?难道不是让你们查案吗?” “你们来是做什么的?” “消耗一些体仁殿的茶水?” 曲瞻年纪不大,但在这一群人官位最高,大理寺来的也不是那几位,他毫无顾忌的骂个透。 贺云昭注意到动静没说话,大理寺的人的确有些躲事,吏部那边给的压力太大,他们不太敢。 吏部的做法也没问题,他们的人投缳死了,死人的名声才更要维护。 她是太子,皇帝之下最大,但只要不涉及皇位,他们有自己的利益要维护,贺云昭也不能拿身份去压人,朝堂不能这么玩。 能力的确没有问题,但态度不对,一门心思绕着何礼的行动来,大理寺摆明了不敢查别的地方。 曲瞻过去骂一通才是最有效的,但也不能任由继续下去,不然曲瞻作为一个名不顺的上司就需要自己给自己台阶下。 这个台阶一给,威望就没了。 贺云昭忽视了周围几人的表情,扭头给了顾文淮一个眼神。 顾文淮很快起身走到一旁去,他伸手抱着曲瞻拦一把,对着这边说曲大人就是着急出结果,您别介意。 对着另一边再讲,大理寺的人也不容易,线索少没办法,大家心里都急。 曲瞻很快被‘劝’的平静下来。 大理寺的人也能好好说话了。 被推出来的年轻人叫姜杉,人虽年轻,但确实大理寺这帮人的领头。 他往曲瞻面前一站,神色有些无奈,叹口气道:“小曲大人,实话实说,我们几个的确方向没对,但这也不能怪我们,您要我们查死因没问题,保准给您出一份详细的折子出来,但要再往后查,我们大理寺的人还没那么大能耐。” 姜衫让小曲大人讲讲道理,他们大理寺是负责审理京城官员犯罪、京畿地区徒刑以上案件,各地的疑难案件都会报过来。 他们大理寺虽然也承担一些查案的责任,但大部分案件送到他们这已经很清楚了! 贺云昭明白,这属于体制问题,审案的衙门有很多,专门负责查案的却没有,查案的权力分散到所有有能力审案的衙门。 包括刑部、大理寺、大宗正司、鸿胪寺,甚至还有御史台。 但体制问题是体制问题,大理寺的人态度有问题还是要及时处理的。 她作为在场地位最高的人,是不能因为仅凭自己感觉出来的小事发火的,这个坏人就需要曲瞻去做。 曲瞻在这个方向非常有潜力,他本身脾气就算不得好,人也容易炸,又是个标准的三代的出身。 平日里在衙门收敛很多,但在这个场合他很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事。 他一脸怒火对着大理寺的人,从衙门骂到本人,骂到大理寺的人抬不起头,顾文淮看着情况跟他配合一二。 这小会儿,太子殿下就在不远处坐着喝茶,态度给的十分明显,大理寺的人也不抱什么侥幸心理,什么都敢说了。 姜杉带人重新回来后,他被骂的灰头土脸,恭敬的对着贺云昭一拱手。 贺云昭端着茶杯不紧不慢的拨茶叶,翘着二郎腿歪在椅子上,她脸上冷冷淡淡,没说什么。 朝堂上的百官,能混到她面前就没什么青涩新人。 一个个都是老油条了,跟他们发火没必要,用的多了反倒显得她这个太子无能。 姜杉被骂这一通也是想明白了,吏部给的压力确实太大,这位殿下也不是好糊弄主,总要哄住一个。 他抹了一把脸,在东宫一众官员的激烈争论中,他低声对着太子道:“殿下,臣等虽查不出什么别的原因,但能肯定,何侍郎是畏罪自尽。” 在一众各种阴暗猜测中,姜杉的看法最有意思。 贺云昭来了精神,她身子也坐正了,“继续。” 姜杉给出了最合理的解释,“官员投缳摆不脱两样,要么是自己有罪,要么是有人威逼,何侍郎身居高位,即使有人威胁也不是没有破局的路子。” 何况威逼都是拿着家人威胁本人,哪有直接威逼本人的,唯一的解释的就是何礼自身有罪。 这种事倒是多,文人总是清高自傲,名声比他们的性命还重要。 一旦发现自己罪有被暴露出来的可能,那种失去一切的恐惧就会令他们走上极端。 吏部官员掌握最大的权力,堪称六部之首,其他衙门都要卖一个面子。 何礼为吏部左侍郎,下一步的位置大概是其他衙门的尚书或去翰林院为大学士,他这样的文人是绝接受不了自己名声污浊。 贺云昭放下茶杯,她看向姜杉,问:“那要是有人想让他死,故意让他以为自己的事会暴露出来呢?” 姜杉愣住,抬眼看向太子殿下。 贺云昭很年轻,比朝堂上绝大多数人都年轻,面庞还很稚嫩,秋天贴了点秋膘脸颊还圆了一点,皇后爱的不行。 她眉眼浓烈的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人,平日里还总是笑模样,看起来很好相处。 但此刻说出的话,让人浑身发寒。 “何礼死了没有任何贪污受贿或谋害的案子出来,他的死已经让一部分人受益了,是不是?” 面对太子的询问,姜杉艰难的吐出一个“是”字。 贺云昭又问:“何礼为何选择投缳呢?” 姜杉没有说话。 贺云昭轻笑一声,扭头看向曲瞻,“你认为呢?” 狐狸眼微微眯起,曲瞻伸手弹弹衣袖上的灰尘,淡淡道:“报复。” 何礼在报复逼迫他死的人,于是选择投缳这样的方式。 他若是惧怕名声被毁,那应当清楚自己死后事情还会被重新翻出来,所以他应当选一个不被人注意也不会牵连家人的方式,例如失足落水。 何家恰好有一个水池子,但他没有投水,而是从水边正在修建的亭子经过拿走了那段粗麻绳,在书房投缳自尽! 贺云昭笑眯眯的撑着脑袋看向姜杉,“孤这个猜测是不是更合理呢?” 姜杉沉默了。 贺云昭轻笑一声,眼中划过一抹利光,“十日,孤要一个结果。” “朱雀司会同步查案,若大理寺没查出什么线索,那……” 姜杉浑身一冷,瞳孔瞬缩。 贺云昭还是温和的模样,笑道:“孤没耐心陪你们玩查案的游戏,能者上庸者下,明白吗?” 姜杉立即起身,宽袖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刃,“臣必克此任!” 路承炀悄然站起,他眼中亮光闪现,他的机会来了! 眼神看向姜杉,大理寺,呵! 贺云昭满意的看着斗志昂扬的两个人,她早对现在的查案体制的确不太满意,职责划分不明确,好几个衙门都有这样的权力,但都没有精。 这个案子就是个好机会,她可以趁此将查案的权力从几个衙门中分离出来,重新组建一个只拥有查案权力的衙门。 同样的,这样的衙门也是她手里最得用的强武之司! 曲瞻扭头与她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第106章 迈出体仁殿的那一刻, 路承炀看向身后的姜杉,他眼皮轻抬,划过一抹警惕。 姜杉脸上骤然出现无奈的笑意, 比起路承炀这样野路子的武职, 他可是正经的科考出身的文官。 他振一振宽袖, 一副疏朗大气的模样。 “路司长莫要这般看着在下, 在下并非小人,查案这件事, 咱们各凭本事。” 看上去有些警惕的路承炀缓缓换了神情, 轻舒一口气, 他看着姜杉, “姜大人误会了, 在下只是紧张了一些, 毕竟这算是头回办外面的差事,一时间也是心里没底。” 眼前的武将还很年轻,他心思浅显,想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姜杉不自觉的露出一点轻视之色。 一副前辈姿态的走到人身前,“殿下令你我二人共同查案, 一是为了尽快查出真相, 二是为了试一试你我的成色,若是你我争的没了分寸,反倒惹殿下动怒。” 路承炀接受了‘前辈’的指点,他点点头, 手指攥起,面上生出几分焦急,“那在下就先行一步。” 姜杉很有风范的笑着伸手送别路承炀, 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回了大理寺。 吱呀一声,门一关,姜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睑微微颤动,他神情紧绷。 “路承炀此人不能小觑!” 体仁殿前那番姿态自然是故意做给路承炀看的,摆出轻松自如的姿态给路承炀压力,压力之下,他必将手忙脚乱。 回想在体仁殿的经过,姜杉心脏骤然一缩。 突如其来的竞争不在他意料之中,太子殿下的姿态也是令人惶恐。 太子殿下不在乎这个案子如何,真相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解决这件事带的影响以及消除隐患。 他隐隐感觉太子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盘算,而这件事似乎是路承炀早有预料的,陌生的、不可控的…… 姜杉的眼睛骤然眯起,他猛然回头转身打开房门,“来人!” 大理寺可以查不出案件真相,毕竟一年到头案子多了去了,没有真相的案子也不稀奇。 可若是大理寺的人没查到的真相却被别人查到了,那岂不是往整个大理寺脸上扇巴掌。 姜杉此人看似年轻气盛,其实对自己的路线早有规划,时任大理寺少卿的宁宿已经收到了吏部的调令,在两月后就会调任太常寺卿。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怕庸碌就怕犯错,若是在此时因他损害了大理寺的颜面,那将来他的官路可就难走了。 好在路承炀此人心思简单,不难应对…… 另一边的路承炀则是完全不同的面貌,离了姜杉眼前,他一改面上急躁。 从人手上他赢,毕竟朱雀司的人多数都是能作为暗探使用的,查人查事都方便。 但从路子上,他可远不及姜杉。 吏部左侍郎投缳,那必定是要传问吏部的官员。 吏部的人素来冷漠眼高,即使不明面上表现傲慢,那那股子劲儿却掩盖不住。 吏部的人能配合到什么程度,还要看怎么问,谁去问。 他一个内卫的司长自然是比不过大理寺那些同样科考出身的文官们。 吏部的人是摆明了车马,朝堂传统就是人死账消,不论何礼生前做了什么,吏部的人是一定要维护自己同僚的死后哀荣。 何礼的尸体还在大理寺摆着呢,吏部各级官员的路祭已经置在了何府那条街上,态度给的再明白不过。 路承炀对自己的不受欢迎早有预料,迎着吏部众人无视的面容,他一点不尴尬的蹲守在尚书门口,等待传唤。 明明他才是来传问人的,在门口一蹲倒像是他被人传问。 而姜杉却对吏部众人的冷眼接受不能,他蹙眉在吏部右侍郎门口等待。 房门就在他眼前开开合合,吏部的官员进进出出,进京述职的官员时不时的投来诧异的眼神,却很快收敛了神色。 姜杉只觉秋日闷热,脊背处升起一层密密麻麻的热汗,太阳烤的人心焦。 蹲不到人的路承炀很快换了路线直奔何礼生前的下属去。 姜杉却来了轴劲儿,死活不愿意离开郭侍郎的门口 。 暮色四合,郭侍郎背着手从门内走出,姜杉极快的迎了上去,“大人,大人……” 他嗓子眼里还没说出口就被旁人推开,郭侍郎瞧也没瞧就往外走。 姜杉的里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他额头的发丝凌乱的贴在脸颊上,一整日连口水都没喝。 看着郭侍郎的背影逐渐远去,他急了,咬牙道:“太子殿下令我等彻查何侍郎之死,还请大人给个方便。” 郭侍郎啧了一声,他不耐烦的回头看了姜杉一眼,“这可就问错人了,我与何侍郎同级,分管不同的事,平日交际不多,他的死本官也很遗憾,但实在不知情,来问本官可问错了人。” 姜杉心一沉,这等敷衍的话已经摆明了郭侍郎的态度。 郭侍郎神情中透露着不耐烦和鄙薄,但语气却轻柔温和,令人挑不出毛病来。 姜杉这才感受到查案的压力,吏部只是最简单的一环。 郭侍郎说完话后没等任何回应扭头就走。 走出了好远,才有下属犹豫着开口:“大人,这案子是交到太子殿下的手里,咱们这样是不是有些……” 刚才一脸鄙薄之色的郭侍郎此时反倒十分冷静,拍拍下属的肩膀。 “要是太子殿下亲自开口,咱们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底下这些小鬼都能在吏部来去自如,那咱们吏部还做什么六部之首呢?” 下属面露愁色,“可咱们不给一点颜面,殿下若是动怒……” 郭侍郎瞟他一眼道:“咱们每日来衙门是办差的,不是来卖面子的。” 何况太子殿下可没开口吩咐什么,他们吏部难道还要给大理寺面子,大理寺少卿的位子都是他一笔定下的! 不过,郭侍郎心中也在琢磨,这老何死的实在不对路,背后的事他虽不清楚,但此时还是小心避开为妙。 至于东宫那边……太子上手的未免太快了些。 新官上任总有一种误区,那就是事必躬亲,恨不得了解每一个下属每一件事,但这才是生疏的体现。 贺云昭的度就拿的刚刚好,试探手下人的本事,让他们互相竞争,同时为自己想做的事铺垫一二。 她可不会费尽心力去给路、姜两人大开方便之门,皇帝与阁老们正在吵盐政的事,好多地方上的折子都交给她来,书案上堆了高高两摞等着她呢。 要是每出一件事,她都专门说一次让所有人配合,大臣们都要累了。 至于查案,这就看路姜两人的本事,他们要是连一点线头都查不到,那也不必费事。 他们两人都查不到一点,那就可以暂时搁置了,不必浪费人力物力,这朝堂上的事还多着呢。 不过她能够肯定,在能力范围内在身体极限内,路承炀一定能做到最好,他眼睛里的野心都快冒出来了。 …… 路承炀够轴,耐心也足够,他心中是急的,急于查到真相。 但行动上必须要有耐心,抽丝剥茧一般将事情的真相一点一查出来。 从何礼近半年的来的行动到何家人的后续行动,以及何家人在和何礼死后可与什么人联系过。 根据他的经验来看,既然何礼是故意自杀将视线引到自己身上,就绝不会不留下任何线索,一定有什么被忽视的地方。 路承炀在传问了何礼的下属后,很快再次将经历花费到何家人身上。 从何礼的夫人到四个孩子,出嫁的两个女儿,平日里来往密切的女婿。 很快路承炀就从何礼的女婿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他顿时呆愣在原地,“你是说,何大人曾举荐都转运使?” 路承炀打了一个激灵,汗毛顿时竖起,朝堂上除了何侍郎的死还有什么大事? 盐政! 大晋的盐政实行的是纲盐法,盐商编录成纲册,册上有名的盐商成为世承的专卖商人,每年从转运司购买盐引,按照盐引从盐场购买规定数量的盐,再按照盐引上的信息到规定的地区售卖。 今年盐政祸起,正是因新任都转运使在江南地区为了提前收回银子充盈国库改革了盐政,导致盐政亏空巨大! 路承炀心中一抖,他只能查到这里了,剩下的需要殿下拿主意。 路承炀迈步出门,太阳一晒,人倒是清醒一点。 现在还不行,他手里没什么证据,连个具体的线索都没有就去告诉殿下何礼与盐政的事有关,那岂不是自己找骂去。 他很快转变思路,先是拿到了何礼举荐转运使的证据,随后又去了一趟吏部,对着吏部尚书讲的十分直白。 “大人,何侍郎被人逼迫投缳,他是为了掩盖事情,也是为了报复幕后主使,难道您要眼睁睁的看着吏部官员竟然遭到如此迫害吗?” 吏部尚书徐牍不紧不慢的抬眼看着这小子,嘴角微微勾起,他目露玩味,“路……承炀?” 路承炀眉头蹙起,不知这位尚书大人是什么意思。 徐牍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抬手抹去手背上的水渍,“说的不错,明日下午吏部官员休半日,给你一个时辰询问。” 路承炀喜形于色,他连忙低头作揖谢尚书大人。 徐牍摇头笑笑,“小子,这世上可不只你一个聪明人。” 路承炀疑惑的抬起头,看着热茶氤氲出的热气将徐尚书的面孔模糊,他心中猛的一沉…… 当路承炀带着眼睛里满满的红血丝捧着厚厚的证词进入体仁殿时,恭敬的跪下,“殿下,臣查到何礼之死与转运使有关,转运使是被何侍郎举荐上的,此事只有吏部内部的人才知晓,另外还有一封被烧毁的书信,有两人通信的证据,信上写了什么已经辨认不出。” 他抬眼,看着太子殿下垂头看着书案上的折子,手上的毛笔没停,流畅的写下几个字。 耳边只听到一声,“嗯,知道了。” 路承炀跪在体仁殿的书房里,心中的疑惑犯反倒越来越浓厚。 他忍不住看着太子殿下,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贺云昭合上折子,伸手又拿了一本,她一抬眼才看到路承炀还在。 她疑惑:“还有什么事?” 路承炀没有纠结,直接开口问:“殿下是不是早就知道何侍郎的死与盐政有关?” 贺云昭有点惊讶,随后放下笔。 她有些意外,以为路承炀不会问,先来一步的姜杉就什么都没问。 不过两人一比,她其实更喜欢路承炀的处理。 “孤不算是早知道,比你们二人查到的要快几日罢了。” 她伸手拍拍桌边一封折子,“姜杉比你来的早一点,差了两个时辰而已,但你的证据比他多。” 文官出身的姜杉自然比路承炀更懂其中弯弯绕绕,能求的人也比路承炀要多。 但路承炀在并不熟悉的情况下没什么人能求助,只比姜杉晚了两个时辰,但拿出的证据却是姜杉的十倍,高下立分。 路承炀心中疑惑更多,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还要然他们两个查呢? 贺云昭靠在椅背上,笑道:“用证据来说话远比几句推测来的有用,姜杉的确比不得你。” “孤有意重新设立一个衙门司查案、治安等事,待盐政事毕就会向父皇提议。” 路承炀眼睛猛的一亮,砰的一声磕头谢恩。 “臣蒙恩深重,不知所报,唯以赤诚,效命君前。” 待路承炀走后,裴泽渊从身后的隔间闪出,道:“他比姜杉强的多。” 当姜杉拿着一本有理有据的推断交给贺云昭的时候,别说贺云昭了,连旁边送果盘的翠玲都惊呆了。 一点证据没有纯靠自己推测! 姜杉才是为了赢而急躁的那个,还是不够稳重。 只在短短两次接触中,贺云昭很快给姜杉盖了一个待用的戳,能力有一些,心性差的实在多。 贺云昭批改这些这折子也有些疲累,不自觉的动动脖子。 裴泽渊瞧见了便走到她身后,伸出手盖住她颈部,轻轻的揉捏着。 肩颈被温度偏高的手掌盖住,力道也正合适,贺云昭闭上眼,“账本找到了吗?” 裴泽渊手一顿,小声道:“晚了一步,被销毁了。” 贺云昭按住他的手,她扭头不满看着他,“那你高高兴兴的来?” 裴泽渊瘪瘪嘴,他来见她肯定高兴啊,要是一脸丧气可能还要挨骂呢。 这可是有先例的! 裴泽渊小心道:“账本没找到,但我找到了账房先生。” 贺云昭:“……也行……” 她眼中划过一道兴奋的光,看来有些人要浮出水面了。 第107章 贺云昭封王之后, 宗室的一些人就暗地里联合起来逼着崔阁老在朝堂上为他们说话。 朝堂上的大臣们上错了船还能跳水游回岸边,很多人不过是因彼此心照不宣的互换把柄才没法及时脱身。 恰好贺云昭是个懂得朝堂运转规则的人,她不会在这种关头给自己没事找事,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能避免朝堂再起波澜, 也能让她安心发育自身的势力。 大臣们有了皇帝与太子递出的绳子, 他们很快就抓着绳尾跳船游回岸边, 头发擦一擦又是干干净净的好臣子。 但宗室的人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残忍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 除了能提供一个血脉同源的嗣子, 他们对皇帝对朝堂没有任何用处! 只是凭借血脉而鸡犬升天的鸡犬罢了, 他们于朝堂无用, 甚至只会消耗国库的金银。 权臣压制皇权时, 宗室与皇帝是同一战线的, 共同维护李家天下。 但君臣和谐时,宗室看着自然就稍显碍眼。 贺云昭能理解宗室的心情,本来是抱着能够上高台的心,却被一脚踢下去,重新回到没有任何用处的境况中,他们一定不甘极了。 她最提防的不是宗室的人联合朝臣弹劾她, 而是担心他们使出毒计, 破坏她的身份。 而这种暗地里的事只有裴泽渊能做,他们才是利益共体,且裴泽渊对她的身份没什么想法。 不然换一个人,她真怕连字都不识几个的武将因为她女子的身份突然就觉醒了儒家正统思想, 决心拨乱反正。 可能性还很大…… 她能想到的毒计,宗室的人没道理想不到,她都做好了给裴泽渊善后的准备, 熟料宗室的手段竟然只有这些。 贺云昭本就感觉奇怪,再加上裴泽渊的直觉。 他说,被抓的那些宗室子弟里没什么出彩的人,不像是能够聚拢人手威逼阁老的样子。 裴泽渊只是直觉不对劲,贺云昭却上了心。 是啊,能够联合这么多的宗室子弟,一部分人想要从孙太妃手里拿到曾经给庆王府的献金,一部分人拿着手里的把柄威逼崔阁老做事,逼的崔阁老‘认罪自首’。 这手笔可不像是没盘算的人能做到的…… 宗室的背后是否还有人呢? 如同师父提醒的那样,她是太子不是查案的,既然没人站出来,那她只需要做好她自己。 该露出来的马脚迟早会露出来,藏是藏不住的。 盐政祸起,缘由皆在转运使一人身上,父皇与阁老们忙着处理盐政的事。 而她手头的事则是批改地方上官员的汇报折子,以及处理吏部左侍郎何礼投缳自尽之事。 巧的是,何礼之死居然与盐政有关,转运使是何礼举荐的人。 何礼为吏部侍郎,他代表官员调动,宗室是代表了血脉正统,而盐政则代表大笔的银钱,这三者的联合…… 她在之前一直忽视了一个问题,钱从哪里来? 金银是守恒的,宗室能拿到的只是爵位的俸禄,要养一大家子人,生活的比普通官员富裕,但想要维持政治活动可不容易。 裴泽渊很快查到了安王府的旧账与后来闹事的一批宗室子弟的资金来源,巧合的是,银票上的标记大多来自于一家江南的钱庄,且与转运使关系密切。 贺云昭轻挑眉梢,她脸颊上泛出一丝笑意,“走,咱们去太极殿。” 裴泽渊看着她眼睛都舍不得眨,很快点点头。 二人带着‘活账本’账房先生,一同去往太极殿。 太极殿。 李燧正因盐政之事烦心,偌大的御案上摆放了几十本厚厚的折子,弹劾转运使的折子多的能把人埋了。 被弹劾的不只是惹了大祸的转运使,还有吏部尚书、侍郎等人,连曾经在转运使这个职位上说过话的曲阁老都被弹劾了。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崔德中上前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与世子爷来了。” 李燧抬手捏捏眉心,“叫进来吧。” 贺云昭迈步进门,他神色冷静专注,抬头看书案后的父皇,心中叹气。 两位阁老同样在此,被波及的曲阁老与资历最深最得信任的陈阁老。 “儿臣参见父皇。” “臣裴泽渊参见陛下。” 李燧摆摆手叫两人起身,“不必拘礼。” 神态疲惫的看向两个孩子,他问道:“可是何礼那边出了结果?” 贺云昭犹豫着点点头, “也不算是出结果,只是找到一些线索。” “何礼平日里谨言慎行,在吏部做事时十分仔细不是个容易抓把柄的人,儿臣本来还是十分奇怪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导致他绝望投缳。” 她缓缓抬眼,琥珀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有种难以言说的冷,嘴角轻抿,“父皇,何礼之死或与盐政有关。” 一句话令皇帝与两位阁老都震惊的抬起脑袋,李燧烦的抓抓脑袋,他诧异又不解,“小昭,你慢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云昭扭头看向裴泽渊。 裴泽渊手里端着一大堆的证据,里面有路承炀查到的也有他查到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褐色长衫头戴包巾的中年人。 裴泽渊将手头的证据一股脑的放在旁边桌案上给两位阁老查看。 “何礼平日里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只是从他女婿口中提到何礼在盐政事爆发之后神情惶恐,不久后便投缳自尽。” “经过多方查证,盐政转运使常裕是由吏部推举,但在吏部衙门内部最开始是由何礼举荐……” 何礼死之前的事情几乎查不到什么疑点,但却从何家查到两箱子金银,底部的印记恰好就是江南汇通钱庄。 汇通钱庄,这个熟悉的名字再次出现在怕裴泽渊眼前,他上一次看到这个印记是在查抄的宗室家中,银票上大多有汇通钱庄的印记。 巧的就是转运使常裕也是汇通钱庄的客户,在汇通钱庄线索断掉之前,裴泽渊直接派人控制了京城汇通钱庄分部的所有人。 虽然晚了一步,账册被销毁,但账房先生被救出来了! 裴泽渊伸手指一指身后的人,“陛下,这就是汇通钱庄在京城分部的账房先生之一,他曾经写过的账册里就包括了给何家的金银等物,何礼就是收了财物才会举荐常裕。” 曲阁老蹙眉看向这瑟缩的账房先生,问道:“那就是说常裕贿赂了何礼才得到了被举荐的名额,上任之后致使盐政大乱,何礼是因心中畏惧才畏罪自尽?” “非也非也。”贺云昭摇摇手指,她眼中划过冷光,“曲老,您想一下这其中是否有不通顺的地方,汇通是江南的钱庄,转运使常裕是汇通钱庄的客户,可常裕在此之前一直在京城为官,籍贯是忻州,他同江南汇通钱庄半点交集也没有。” 曲阁老思考片刻,“那是转运使常裕实现承诺好银子,上任江南盐政转运使后才通过汇通钱庄兑现承诺给何礼那些金银,可对?” 裴泽渊道:“最开始我也是这样认为,但找到账房先生后却发现汇通钱庄给何礼银子是在举荐常裕之前。” 众人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因为盐政祸起,江南盐政转运使常裕的生平经历都光溜溜呈在所有人面前。 他家境普通,家族并不显赫,不像能拿出这巨额的银子,他同汇通钱庄的关系是去江南赴任后才出现的。 那么有意思的来了,究竟是谁给了何礼这些银子呢? 汇通钱庄如果只是一家普通的江南钱庄,又为何会在裴泽渊查封的时候毁掉自家的账册呢? 裴泽渊拍拍桌上的一大堆的证据,“另外有一件事,上一任转运使同样也是汇通钱庄的客户,账册没拿到,但账房先生可以肯定上一任转运使往汇通钱庄存入了大笔的金银,且不知去向。” 贺云昭抬眼,“所以有人操纵了盐政转运使换任,在盐政祸起后,为了隐藏秘密恐吓何礼,导致何礼投缳自尽。” 话音落下,殿内空无一声。 李燧骤然起身,他额头青筋暴起,怒而拍桌,“放肆!” 操纵转运使换任、贪污盐政银子、贿赂朝廷官员、买官卖官、导致盐政亏空甚至还逼死吏部左侍郎! 桩桩件件都是骇人听闻的恶事,偏偏集于一事上,怎能不令人震怒! 曲阁老与陈阁老对视一眼,两人纷纷起身,肃穆拱手,“臣请陛下严查此事,万不可姑息幕后之人。” 李燧咬紧牙关,“查!” 贺云昭同裴泽渊先出太极殿,曲阁老与陈阁老慢了一步。 她礼貌的寒暄几句。 曲阁老看着贺云昭的面庞,他脑海中猛然闪过什么,便开口问道:“不知殿下对常裕的盐政改革是如何看的。” 贺云昭一愣,随后不赞同的摇摇头,“不论目的如何,他提出改革都是为了增加国库收入,只是手段不对,没有考虑具体情况,这是极失败的一次盐政改革。” 暂且不论常裕是如何当上转运使的,他本人提出的盐政改革是得到了户部的支持的,户部不少人都认为此举可行。 大晋的盐政实行的是纲盐法,是由盐商来售卖食盐。 每年二月,盐商会从江南转运司投标竞争盐引,这时候他们拿出的不仅是竞标的银子、买盐引的银子,同时还要把盐引上的规定分量的盐税直接缴纳给转运司。 简单来说盐税并不是在售卖盐之后才交给官府,而是他们拿到售卖资格后就要缴纳盐税。 即使盐商有钱,但每年这一笔银子对他们来说还是负担极重,除了一两个大盐商不需要借贷,其余盐商都必须找到人借这一笔银子。 找谁借呢?找江南地区的官员,利息都是有固定的规矩。 在拿到盐引之后再去官府管控的盐场买盐,运输到各个地方开始售卖。 而常转运使则想要拿到更多的盐税,为国库增收,不排除他有想要填饱自己荷包的念头,但从改革的目的上看是希望提高盐政的收益。 他提出的方法是推迟盐商缴纳盐税,在盐商拿到盐开始卖盐回本之后再缴纳盐税。 当然了,此时的盐税与拿到盐引同时缴纳的盐税就不是一个数目了。 盐商本身就要借大笔的银子来缴纳盐税,在售卖之后拿到利润才能还借贷的银子与利息。 也就是说对于盐商来说,他们的支出有几个大部分,购买盐引、缴纳盐税、借贷的利息银,购买盐的本金,这几样是避免不了的成本。 但经过常裕的改革,盐商不必拿出借贷的利息银,这笔钱以盐税的方式给到了官府手里。 盐商规避了借贷风险,官府增加了盐政收入,可以说是两全其美。 贺云昭在之前也是这样认为,户部不少官员对此都非常赞同。 但此事最大的问题永远不在纸面上而在现实里。 贺云昭嘴角垂下,她叹道:“常裕的法子不过是纸面谈兵,落在实处,问题太多了。” 第一点就是天时,晒盐受到天气影响严重,每年五六月是晒盐最好的时间,过了时间没法产出大量的盐。 盐商即使手里握着盐引也没办法拿到盐。 今年天公不作美,盐场产出不够,盐商拿到的少,他们得到的利润就少,手里的钱根本不够承诺给转运司的两倍盐税。 往年即使天气恶劣,但在盐场晒盐之前官府就已经拿到了今年的全部盐课收入,风险由盐商承担。 但今年因改革,风险由官府承担,常转运使迟迟收不上来盐税,只能拿自己微薄的家底来补。 可两淮盐课一年的收入在二百万两到三百万两之间! 常家全族放干血也凑不上这些钱,于是他就逼着盐商给盐税,最后事情实在压不住才暴出来。 贺云昭道:“想法很好,但不贴合实际。” 曲老也点点头,天时说了,人和的部分就不太适合在这说。 四人很快分开,贺云昭先行。 曲老看着二人相携离去,挨的很近,袖子碰在一处。 他若有所思的低下头看看自己与陈老的手臂距离。 嗯? 第108章 深秋的宫墙像是泼洒的釉彩, 两道朱红色笔直的延伸向前,贺云昭踩着青石砖步伐稍快。 裴则渊在她身侧,两人速度相当, 边走边聊。 裴则渊扭头去瞧她, 侧脸在日光下有种被金粉浸润的润色, 嘴角下意识弯起。 察觉到视线, 贺云昭侧头,“嗯?” 裴泽渊轻咳一声, 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看呆了, 便问:“你说不看好盐政的改革, 除了今年因天时原因导致了祸患, 要是天气合适, 盐场晒出盐了呢?” 贺云昭点点头, “即使天气合适,盐场能够出盐,但转运司的改革仍然是失败的。” “同曲老说了天时不利,便是天气不好盐场晒不出规定数量的盐,盐商拿不到盐自然没有银子赚,那么转运司自然也收不到盐税。” “再来说说说地利……” 银子是守恒的, 从来不是凭空造出来的, 当然了,如果发现了银矿朝廷来开采,那的确是造出来的。 但在盐政上银子就是守恒的,常裕身为江南转运司转运使, 他既然想要改革盐政增加盐课收入,那就必须找好下刀的地方。 盐之于百姓乃生存之根基,为身体所必须, 缺则体羸神涣,诸疾丛生。 盐绝对不能涨价,要是常裕当初敢从百姓身上拿这笔银子,那他根本就不会赴任,直接就会被朝堂上几个暴脾气文官殴死。 不能从百姓身上下手,那自然就要从中间环节来拿。 盐场都是官营,甚至于不少大盐场本身就是由当地驻军负责的,盐商买盐的银子很大一部分用作军费。 甚至于在太宗皇帝年间,盐引上不只有盐的数量与贩卖地区还会标好对盐商的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将军队所需物资放置在固定的地点。 只不过是经过了先帝时期的发展,大晋经济提升很快,百姓兜里逐渐有了一点钱,国库也宽裕许多,不再需要盐商为军队提供物资。 盐政这条链子上一头一尾,头是盐场、尾是百姓,那个都不能碰,常裕自然只能从盐商身上想办法。 两淮盐课收入一年高达二百到三百万两白银,相当于两三百万贯钱,这么大一笔银子谁看不心动呢。 盐商再富终究也不过是商人,没有权力就什么都不是,某些官员看的眼热自然也想要掺和一手。 但官府明令禁止官员经营,一旦查出轻则丢官,重则全家流放。 于是眼前吊着一块肥肉的两淮官员与想要找靠山的盐商一拍即合,每年盐商在二月盐引放出前都会向几家有名姓的钱庄借款,一年五分利。 五分利意味着,盐商借了十万两银子,那么在第二年的二月前必须归还十五万两,五万两就是利息。 裴泽渊年少轻狂敢写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都把贺云昭这个‘债主’吓了一跳,这五分利可比九出十三归还骇人的多,两淮地区却习以为常。 江南富,富的是官是商,富的从来不是百姓。 常裕想要增加盐课收入提出的改革,从本质上就是将盐商要给上上下下官员的那部分银子直接收到官府手里。 盐商缴纳的从前两倍的盐税,于自身而言支出没变,而官府增加了收入,看起来两全其美,那谁吃亏了呢? 江南上上下下这条利益链的官员吃亏了! 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江南那些官员是吃了常裕的心都有。 常裕有户部背书,头顶皇帝的嘱托,手段不俗,他在江南官员的围剿下依然能顺利施行自己的改革,此等人才着实难得。 贺云昭无奈摇摇头,“天时不顺,地利不佳,再加上人和不协。” “常裕要是清清白白的干净人,保不齐这事还真能叫他做成,但他自身也不干净,算上给吏部行贿那件事,显然他背后还有人在操控他,他需得满足背后推手的胃口。” 她扭头,微眯眼,“你在听吗?” 裴泽渊的笑还在嘴角,他连忙脸色一肃,抬手抵唇,“我在听。” 贺云昭‘啧’了一声,“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唉!” 裴泽渊认真问:“既有如此多问题,那为何在常裕提出改革的时候没人说出来呢?” 贺云昭淡淡道:“当时没有人知晓是这个境况,京城百官久居高台,对远在江南的盐场又能了解多少呢?” 就连盐商需要借贷的事还是这次盐政出了问题,京城的人才知晓这件事。 何况若是老天爷赏脸,今年盐场晒盐正常,那么这件事还真有可能被常裕给干成。 这里面的每个环节出现的问题都必须在江南当地为官才能明白,而从江南升到京城的官员又能有几个呢,能够坦白自己了解这个利益链? 贺云昭心中冷笑,绝不可能的。 要一个从江南升到京城身上还干净的人才能直白的提出,但在户部那么热火朝天的氛围中,外人怎能泼冷水呢? 可惜,户部……嗯? 细碎的一声响起,黑靴踩到一片金黄的树叶,贺云昭脚步一顿。 裴泽渊低头一看,“是树叶。” 贺云昭伸手捂住他的嘴,她蹙眉看向他,“闭嘴,让我想想。” 户部? 她记得户部左右侍郎可都是从地方上回来的,应当对复杂的地方官场更加了解才对,怎么户部从来没提过反对常裕的改革呢? 虚虚的瞳孔瞬间凝神,她看向裴泽渊,目之所急是满脸通红连脖颈都红成一片的裴泽渊。 “……没叫你憋气……” “……哦……”呼! 贺云昭琢磨了一瞬,“先从户部下手看看,户部一定有问题。” …… 曲老坐在马车里,打开车窗看看街上的来往行人,心中烦乱不已。 好半晌,老爷子叹息一声…… 回府后,他背着手吩咐一句,“曲瞻回来后,让他来书房。” “是。” 刚下值回府的曲瞻连口水都没喝上就立刻被就叫到了书房,他还有些蒙,进门行礼后便开口问:“祖父,叫我何事啊?” 他抬眼一瞧,祖父正神色奇怪的看着他,瞧不出是怎么回事。 他蹙眉,“祖父?” 曲老起身,绕着曲瞻上下打量,转了一圈又一圈,从头顶看到鞋面。 老爷子脸上满是疑惑不解。 被看的浑身不自在的曲瞻动动脖子,“祖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为何这样瞧我?” 曲老还是没忍住,他指着曲瞻问:“你知道裴世子的事吗?” “你同意了?” “你怎么想的?” 曲瞻茫然的看着祖父,他急忙伸手抓住老爷子的手,诧异道:“您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明白?” 曲老蓦然叹口气,“都这个时候你还瞒我做什么呢?” 曲瞻更迷糊了,“我瞒什么了?” 他看着祖父在屋里背着手转了几圈,欲言又止。 哭笑不得,“祖父,您这是做什么?我还什么都不清楚,裴世子怎么了?” 曲老看了自己孙子一眼,俊俏风流,好一个翩翩佳公子,怎么还? 老爷子实在没憋住,含含糊糊的道:“你不是和太子……那个……感情……” 曲瞻:“?” “祖父,您什么意思?” 老爷子气的一跺脚,直接明说,“你同太子这个……这个龙阳之事,老夫早就知道,可你怎么能同意还加一个裴世子呢!” 孙子有断袖之癖,他就忍了。 但共侍一人他可忍不了,即使那个人是太子,他也坚决不允许! 曲瞻顿觉荒唐,他瞪大了眼睛惊诧的说不出话来,狐狸眼都差点成了圆眼睛,“祖父,您也不能胡说八道啊!我什么同太子……那什么……什么了!” 曲老摸着胡子的收一顿,比他还诧异,“嗯?” 曲老彻底糊涂了,他还以为瞻儿早就和太子情投意合呢! 人与之间的距离十分微妙,即使关系再亲近的人走在一处时也会保持一点距离,尤其两个男人之间,中间这个距离是十分明显的。 他在看到裴泽渊与太子两人的袖子碰撞时才突然发现两人关系这么亲近,如果不是对其中一人早有一些想法,也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曲阁老!他老人家!一直认为贺云昭与曲瞻早就心意相通了啊! 曲瞻脸上只有荒谬两个大字,“您怎么会这么想!” 曲老上下打量自己孙子,他突然冷笑一声,“你当老夫是瞎子吗?” 曲瞻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瞬间心虚,难道祖父这都能看出来? 曲阁老抬手指着他,“老夫每日回府看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孙儿未曾娶妻孤零零在府里晃荡,你以为我是糊涂了才看不到家里有个旷夫?” 曲瞻一扭头,眼睛一闭,嘴硬的很,“那是我想要修道。” “呵!”曲老犀利的戳穿他,“你刚进翰林院时每日下值都往贺家跑?你以为老夫看不出来?” 龙阳之好自古有之,只要不是亵玩娈童等事曲老也不会多反对。 老爷子年轻时也是见过几对,最后不过是各自娶妻生子罢了。 曲瞻性子倔,要是棒打鸳鸯反倒是叫他逆反,还不如顺其自然。 他家这个不省心就算再倔又如何,那贺云昭可是贺家独苗,早早晚晚是要娶妻生子的。 瞻儿到了人家娶妻生子时必然也心死,到时候再相看也来得及。 他甚至做好了准备,从自己私库里掏出一些好物件,就打算等着贺云昭娶妻时送过去呢。 瞻儿年纪比贺云昭大,年长者本就有些欺负人,他心中也是气曲瞻竟对贺云昭那样的少年俊杰下手。 但看二人感情极好,他也不好说开。 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贺云昭娶妻后再做打算。 可贺云昭成了李昭,那是太子殿下! 猜到裴泽渊与太子关系亲密的那个刹那,老人家且惊且怒。 惊的是裴世子竟然同太子……怒的是曲瞻不知廉耻与裴世子共侍一人! 他们曲家还丢不起这个脸! 但如今……曲老心口压着一口气,“你同太子?” 曲瞻淡淡道:“至交好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哈!” 曲瞻眼睁睁看着祖父更加生气了,他烦躁的甩开袖子,“都说了我是清白的,您还气什么?” 曲老捂着心口,瞻儿与太子是清白的,可他二十好几死活不成婚…… 烂筐子盛水,没人要! 好消息,孙子同太子不是情投意合,名声保住了。 坏消息,他单恋太子,人家没要他。 此时,曲瞻别别扭扭的开口问:“裴世子是怎么回事?” “祖父,您也发现了?” “裴泽渊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魅惑君上,阻碍殿下!此等祸患就该早日……” “住口!”曲老怒斥一声。 他愤怒的抬手指着曲瞻,“你啊!” “你啊!” 曲瞻一头雾水,“我怎么了?”这不是解释清楚了吗? 老爷子气的跺脚,大吼一声:“滚!” 砰的一声,曲瞻被关在门外,他诧异的指了指房门。 祖父最近脾气有些暴躁啊…… 第109章 户部, 掌天下户籍、土地之数、司赋税之征敛、财赋之收支,定官吏俸禄之制,兼理荒政赈济诸事。 类比一下相当于财政部、民政部与自然资源等部的结合体, 可以说户部官员的日子过的是最滋润的。 不过户部同样是一个朝堂绞肉机的存在, 官员的综合素质强的可怕, 在具有家世的基础上, 他们往往还具有出众的才能、精明的头脑以及能吃苦的心态。 如果在户部遇到一个官员,本人家世不显, 那他丈人家一定是声名显赫, 户部不留无名之人。 就连曲瞻这样出身高门的子弟到了户部同样是时刻提着一颗心。 户部的三位上官自然也不是无名之辈, 户部尚书成德谟, 鲁州人士, 累世公卿, 妻子出身鲁州孔家。 户部左侍郎韩轸,韩家乃大晋一等的世家。 在太宗皇帝年间,他们家的女儿就被太宗皇帝钦点为皇长孙的正妃,也就是老安王的正妃韩太妃,此人凭借理清边疆军需的功劳回京,直接拿下户部左侍郎的位置。 户部右侍郎卢见宏, 直隶人士, 他文采斐然数算极强,其妻彭易霞是极有名的训诂学者,夫妻二人在学术上成就颇高,曾有‘高邮陈父子, 孤竹卢夫妇之称’。 瞧瞧这个配置就知道户部是何等的厉害。 但正因此,贺云昭才产生了一个疑问,难道在常裕提出改革之后, 户部的没有任何反对吗? 体仁殿的库房里有不少难得的古籍,她视线扫过,伸手从书架上挑出一本,小心的翻开书页,这本正合适。 这本古籍外层包了一层封皮,小心安放在红木匣子中,从体仁殿到曲瞻手里。 曲瞻将这本古籍送到了卢府。 卢见宏心中疑惑,但面上还是挂着笑容接待。 曲瞻打开红木瞎匣子,他轻点头,笑着伸手,“请大人详观。” 卢见宏抬眼一瞧,曲瞻神色平静,从容温和。 他起身走到桌旁,看着匣子中这般古籍,心中有些不悦。 曲瞻本就是出生高门,从翰林院出来后很快就被分到了户部,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终点,但却只是他的起点。 卢见宏本对曲瞻没什么想法,不过是一个下官而已,在户部这样出身的人不少。 都知道他们夫妇爱古籍,他夫人还是训诂学者,更是爱这些老物件。 训诂学者便是专门研究训诂的学者,主要是研究古代文献中的字词含义、语法结构、语音演变以及修辞方式等内同,准确的解释古代文献的含义。 因此卢见宏的夫人对这些古籍十分难以抵抗的。 但夫妻俩都是聪明人,在官场爱好容易毁掉一个人,当遇到自己难以抵抗的东西时很难不心动。 很多贪官都是这样一步步掉入陷阱的,最开始只是一瓶酒一盒茶,不是需要做什么,只是交个朋友图个安心。 但交上了朋友,朋友遇难,难道还能眼看着吗? 卢见宏在官场多年,想要投其所好给他送礼的人数不胜数,曲瞻的举动并不陌生。 只是他心中还是难免起了厌恶之意,他侧头眼中划过嫌恶,但面上未曾显露,只是打定主意请曲瞻收回去。 他为户部右侍郎,曲阁老对他来说虽是大人物,可他也不是软柿子,推了就推了。 卢见宏脚步轻移,话刚要说出口便瞧见了古籍外层包了一层封皮,上面有一方小印,衡芜清逸。 朱砂红的小印在封皮外面十分刺眼,曲瞻伸出手指,他点点小印的位置,“哝。” 卢见宏的笑挂不住了,嘴角拉直冷静的扭头看着曲瞻。 送礼没有这么送的…… 他本以为是曲瞻自信拿出的东西绝对让他心动,这才让他瞧一眼。 他心中满是不屑,他们夫妻二人与训诂学上颇有研究,家中古籍无数,不信什么东西能让他心动不已。 但看一眼这封皮就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 封皮盖住了古籍,哪里能看到里面是什么东西? 重要的从来不是古籍,而是封皮上这方小印。 东宫太子养于贺家,朝野中对其了解不多,只知其曾为状元文采斐然,但对贺家往事知者甚少。 而走到卢见宏这个位置的大佬们却不敢如其他一般听那些传言,自己或多或少都要探听一二。 贺云昭,字衡芜。 衡有平衡权衡之意,芜有繁茂之意,此字为在纷杂事务中保持平衡和清醒,从而达到心胸宽广的境界。 太子的字为衡芜,少有人知,可却不能不知,若是不小心写了文章以衡芜二字引贬斥,那便是冒犯太子。 眼睛盯着那朱红色的印记,卢见宏扯开僵硬的嘴角,扭头看向曲瞻,“原来曲郎是来做信使的。” 曲瞻眉眼含笑,他温和道:“大人可喜欢这本古籍。” “喜欢,本官如何能不喜欢呢?”卢见宏叹口气。 哪怕是太子殿下当面说出一些事,他都能义正言辞的拒绝,但盖着私印的礼物送过来,太子给了他面子,他这个臣子又能如何呢? 曲瞻很快瞧出他的心思,眸色一闪,他很快笑着道:“我同殿下年少时都极爱猜字,讨论古籍中的字词是什么意思,念了翻了不少尊夫人写的文章,殿下对其十分推崇,只是无缘拜访。” 卢见宏神色稍霁,“不必奉承,殿下的名声我早就有所耳闻,夫人是对殿下神往已久。” 曲瞻笑了,他眼睛一弯,十足的狐狸样,卢见宏心中呸了一声。 “殿下有何吩咐直说就是。”卢见宏话给的失直白。 他是无意参与那些朝堂争端的,太子乃是陛下亲子继承皇位理所应当,且太子可是状元出身,本事是没得说,他私心里认为比陛下是强了不少。 卢见宏这样权利欲没那么旺盛,没想过压制皇权的臣子对待太子的看法都十分积极。 如今太子给了他颜面,来的人还是曲阁老之孙,太子的友人,更是户部的自家人,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 曲瞻哑然,卢大人倒是比他想象的好说服。 他正色以对,“大人,近来盐政之事,您想必也十分清楚,下官便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您,希望您能详实的回答。” 卢见宏点点头,“本官若是知晓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曲瞻立即便问:“大人,常转运使提出改革盐政之事,户部难道没有人提出反对吗?” 户部官员众多,商议事情时自然不会像开大会一样人人都知晓,例如常裕的事定然是只有户部三位上司以及他们的心腹才知晓。 卢见宏作为户部右侍郎不可能不知晓,常裕的折子上面可是带着户部的章呢。 常裕? 卢见宏心中一动,反问道:“可是有了什么新的进展?” 曲瞻笑而不语。 卢见宏也乐了,他转身走到椅子旁,撩开衣摆潇洒坐下,“曲郎,既都带了殿下的私印来,那有些事也不该瞒着本官吧。” 曲瞻伸出大拇指,“还是您厉害。” “吏部何侍郎之死与常裕有关,听到这个消息,您是不是也该开口了呢?” 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卢见宏神色严肃,再次确认了一次。 曲瞻还是给了肯定答复。 卢见宏嘴角抿起,眉间的川字形痕迹明显,这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 他无奈的摇摇头,“常裕的改革的确是我与尚书大人、左侍郎韩轸共同认可的,当时都认为常裕的改革能够成功,不仅能增加国库收入还能使得江南官风气一清。” “常裕带着改革的法子来找我,我看了之后交给尚书大人,我们三人……” 曲瞻从头听到尾,他仔细斟酌其中的细节,可无论从哪里分析都认为户部没问题。 卢见宏是贺云昭问过曲瞻后精挑细选出来的,此人出身虽也富裕,但不是那种官宦世家,身为二品大员,本人最大的名声来源于学术方面,能力虽强,但却是最不可能操纵盐政的人。 假如此人心中有鬼,曲瞻立刻便能借着何礼之死的内幕试探出一二。 若此人清白,那从他下手了解户部的事是最合适的。 曲瞻琢磨半晌后抬眼,他看向卢见宏,见他眼中闪过一抹犹豫,便开口问:“大人,假如户部有一个人操纵了盐政,逼死了何侍郎,您认为这个人会是谁呢?” 卢见宏能客观简述的只有那些有记录的事,但有些事便是没有证据心中却怀疑的。 曲瞻笑道:“您放心,只是猜测,算不得证据。” 卢见宏大笑出声,他点点曲瞻,“狡猾!” 出自他口的怀疑,必有人去查。 既然说了他就不怕什么。 卢见宏道:“若是有这么一个人,本官认为左侍郎韩轸最可疑。” “韩轸?” …… 曲瞻对这个人不陌生,贺云昭对这个人也很熟悉。 当年韩侍郎回京的接风宴,贺云昭也是参加了都。 她对韩轸的印象就是十分爱才的一个人,有些世家子弟的傲慢之气但是又有边疆历练出来的果断。 此人回京后便坐上了户部左侍郎的位置,在如今的韩家,排除那些老爷子的虚衔,他应当是韩家官位最高的人。 贺云昭伸手敲敲桌面,“我记得韩太妃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对吧?” 曲瞻点头,思索道:“对,就是这个韩家。” “韩轸对常裕的提拔可是有迹可循,常裕在户部的几年都是在韩轸手下做事,是后来才调去了工部,又被举荐被转运使。” 韩轸,唇齿间琢磨着这个名字,本以为没有关联,但韩轸的名字一出现,这才察觉,似乎每一步都少不了韩家。 贺云昭突然想起一个人,“李景还在国子监念书对吧?” “他母亲与姐姐都在韩家,他也该多去看看才好。” 曲瞻笑而抚掌,卢大人还说他狡猾,真正狡猾的在这才对,里外配合不愁查不到韩家的底! 贺云昭拿起茶杯饮一口,抬眼才猛然看见曲瞻一身金银绣线的衣裳,照的屋子都亮堂许多,头上的银冠更是闪亮。 银子这东西,其实没那么亮的……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 曲瞻收回撑在桌子上的手,理一理衣领,“如何?” 贺云昭挑眉,“穿成这样,要做什么去?” 曲瞻若无其事道:“给你看看新衣裳。” 贺云昭:“谢谢你哦。” 曲瞻:“应该的。” 笃笃声响起,曲瞻的手按在桌案上。 骨节匀称,手指修长,指甲修剪整齐,手背有凸起的青筋,一看就是男人的手,还是很好看的那种。 曲瞻垂眼:“那不是正道。” 贺云昭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无奈向后一靠,“你怎么还没放弃?” 曲瞻固执道:“你不断,我就不放弃。” 贺云昭嘴角一抽,该怎么告诉他,这真是正道啊…… “先办差,理清了之后再谈。” 她的身份不可能瞒一辈子,适当的让一些人知道也很有必要,也防备将来有人会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需要一些即使知道她女子的身份也依然会效忠的人…… 曲瞻离开走出书房,恰好碰见裴泽渊走来。 曲瞻咬紧牙关,他盯着裴泽渊看,“裴世子怎么又来了?” 裴泽渊心中冷哼一声,十分冷酷的擦肩而过,轻声道:“真酸啊……” 曲瞻猛的扭头,看着裴泽渊的背影。 他果然是装的! 曲瞻冷笑一声,“为人臣子应该劝谏殿下不要走歪路!” 裴泽渊缓缓回头,原来曲瞻还不知道呢! 他嘴角弯起,脸上露出一个可爱笑容,故意捏着嗓子开口:“曲大人放心吧,我会劝表哥的!” 曲瞻气疯了,随即甩袖而去! 第110章 裴泽渊瞧着曲瞻背影冷嗤一声, 和他斗,做梦去吧! 他在门外肆无忌惮气曲瞻,但进门见了人很快就换了正色。 贺云昭在书房内听到门外隐隐的声响, 对两人的摩擦心知肚明, 但她装作不知情。 虽都是她的人, 但不代表他们就必须和睦相处, 事实上,他们要是相处和睦才麻烦, 在划定的范围内不和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 又不是玩过家家, 还要手拉手做朋友。 同样的, 裴泽渊与曲瞻都明白当下什么事才最重要, 私事闹一闹无妨, 贺云昭也不是冷厉不近人情的人, 但要是耽误了正事,她可不会轻绕。 曲瞻以为自己了解贺云昭,但他只了解一部分,贺云昭在他面前不是全然放松的。 而裴泽渊相比之下却了解的更多,比如,贺云昭其实脾气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好, 温和有礼只是没碰到点子上, 要是触碰了她最敏感的事,她最懂怎么伤人、羞辱人。 他从汇通钱庄入手,查到了一点与韩家的关系,但并不是韩轸, 而是韩轸的夫人,从韩夫人的嫁妆中查出了问题。 另一面,曲瞻一边在心里骂裴泽渊, 一边抓紧手头的事,户部与韩家,总有一个要查明白。 曲瞻自然是奔着查户部,难度极大,户部乃是六部之一,清查户部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若是皇帝下令清查户部,就像是红楼梦中抄检大观园,面子里子都没了还会引起朝堂动荡。 因此这户部要从里面开始查,曲瞻得了令很快就与卢侍郎配合起来,将与盐政、韩侍郎有关的资料搜集起来,一一翻阅,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问题的地方。 而韩轸本人自然不能留在户部,皇帝下旨难免打草惊蛇,贺云昭便亲自去了一趟户部,请韩轸帮忙。 韩轸年纪很轻,还是个中年人模样,听到动静起身从屋内出来。 “臣参见太子殿下。” 贺云昭抬手,笑道:“韩大人快起来吧,孤贸然来此,不会打扰你们把?” 户部众人连忙说没有。 太子驾临他们怎能说不好听的话,只是心中忍不住猜测,太子来此是有何事? 韩轸抖抖袖子,扭头示意成尚书迎太子至屋内。 成尚书也很快反应过来,“殿下,请进。” 贺云昭面上有些尴尬,她连忙摆手推拒了。 “孤来此不是要蹭你们的茶,只是有些私事,父皇便提了韩大人。” “韩大人?” 众人视线汇集到韩轸身上,韩轸顿时一愣,他连忙笑着请贺云昭进门。 两人笑着进门,户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作何反应,都小心的的抬眼去瞧成尚书与卢侍郎的反应。 卢侍郎冷脸看了一圈,“还不快回去做事!” 众人瞬间散开。 成尚书老神在在的摸着胡子,他瞟了一眼太子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卢见宏,笑着摇摇头,背着手回去了。 尚书、侍郎、员外郎各有分职,皆置厅事,厅事便是指官员办公的地方。 韩轸身为户部左侍郎,其办公的地方便称为左侍郎厅。 贺云昭进门便瞧见小吏们正埋头处理事,韩轸开口就要吩咐人来见礼。 贺云昭伸出手按住韩轸,道:“叫他们安心做事吧。” 韩轸惊讶一瞬,很快便领会到意思,他带着贺云昭进了内书房。 即使吩咐了不必过来见礼,但屋内的小吏都有眼睛,抬眼瞧见了也未曾声张。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为太子的常服度上一层光晕,一袭月牙白圆领袍衫利落垂坠,隐有暗纹浮动,尽显雍容精致,腰间束着一条深紫色的革带,金线勾勒出龙纹。 行动间下摆微微散开,露出同色的中裤与乌黑的锦靴,带着几分不疾不徐的从容。 有些人眼睛虽然还瞧着桌子上的折子,但魂儿都跟着飘走了。 韩侍郎的几个心腹对视一眼,面上不禁多了几分喜色。 太子殿下来了户部第一选择是到韩侍郎这儿,其中意思…… 韩轸神情平静温和带着几分恭敬请太子落座,随后亲自斟茶,臣子的姿态做的满满。 贺云昭端起茶杯嗅了嗅茶香,她笑着看向韩轸,“韩伯父这样反倒叫我无所适从了。” 韩轸忙道不敢,还是恭敬的姿态。 贺云昭眼神一闪,茶水沾沾唇边就放下。 她闲散的将手搭在茶桌上,“韩伯父,咱们两个可是曾经把酒言欢的,你都快把我灌晕了,回去了大睡一日才缓过劲来。” 韩轸从边疆回京后,在府里办了宴席,宴请亲朋,贺云昭算是蹭着熙合公主的帖子才进门,本坐在角落,阴差阳错却成了主角之一。 爱才的韩轸更是把亲儿子忘到一边去,拉着贺云昭喝个不停。 贺云昭这样一提,韩轸神色稍松,他忍俊不禁:“我家那个小子还一直酸气冲天的吃殿下的醋,如今可是吓个半死。” 贺云昭笑了,“也不怪他们,谁能想到呢。” 两人闲聊几句,很快步入正题,韩轸便问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贺云昭含笑道:“是我那王府的事,原是安王府的旧地改的,工部的人去修建,孤心中也有一二私心,便令两位姐夫参与,谁知道账目出了问题,如今也是难辨。” “我同父皇说了此事,父皇便道韩大人在数算上可是好手,从您手里出去账本绝对理的清清楚楚,便过来请您帮个忙。” 韩轸心中一顿,抬眼看着贺云昭的神色,温和带着笑意,瞧不出什么。 他收了嘴角,故意低下头沉思,“这……” 贺云昭移开视线,眼中不含任何探究,“韩大人若是为难也无妨,我去回父皇就是。” 韩轸很快抬起头,笑道:“反正近来臣也没多少事情做,便替殿下走一趟就是。” 贺云昭惊喜的道谢,很快又问了几句琐事,韩轸一一答来。 她又道:“听闻您的次子今年刚中了童生。” 韩轸心头疑惑,“是,犬子侥幸得中。” 贺云昭面上踌躇,但还是问了一句,“不知令郎可曾订下婚事?” 韩轸眨眨眼,攥着袖口的手猛然一松。 太子殿下突然前来本令他十分疑惑,但闻听此言,倒是放下心来来。 原是为了拉拢他前来…… 韩轸笑容和蔼,“犬子不曾订下婚事,还等着他母亲瞧一瞧哪家姑娘合适呢。” 贺云昭点点头,绕开这话换了别的话来,韩轸也明白意思。 既是问他的儿子,那太子殿下想要做媒的另一方必然是姑娘家,姑娘家总是要矜持一二,不能直白的说出来。 但韩轸还不知太子想给他儿子说的那户人家,也不好直接应承。 待晚间回了府后,韩轸很快就询问了夫人,可知道贺家相关人家中有年龄合适的姑娘。 韩夫人一听便纳闷,“只听过贺家两个姑娘都嫁人了,别的倒是没听过。” “哎呦!”韩夫人猛的一拍掌,“我还真想起来一位,那贺家在京城还有一门亲戚,同姓贺,那家好像有几个姑娘来着。” 韩轸蹙眉,这关系倒是远了一些,可能是太子手头的确没有能用来联姻的人,便看上了贺氏其他家的姑娘。 韩轸心中嫌弃贺家门第低,要是太子出身的那个贺家也就算了,两个姑娘都与太子有姐弟情谊,但是其他人嘛…… 他眼中闪过嫌弃,虽瞧不上人,但不失为一个能和太子搭上线的方法。 何况,若是因着这位贺姑娘的事,那太子的态度就是能解释清楚了。 韩轸叹息,“明日叫那两个小子都跟我走一趟,我往宸王府去理账,叫他们跟着学学。” 韩夫人也是聪明人,她蹙眉问:“你是不是要给孩子订婚事?贺家的姑娘?” 她不悦的抿唇,贺家是什么门第,他们韩家是什么门第? 韩家四个儿子,老大与老二都是韩夫人所出,三郎四郎则是妾生的。 韩夫人心道,要是贺云昭的那个贺家就算了,好歹是太子的养姐,另外一个贺家…… 她道:“那就给三郎。” 韩轸斥道:“无知妇人!” “有用没用看的可不是姑娘的门第,太子认她是妹妹,她就是贵女!” 韩夫人心里还是转不过那个弯来,但韩轸也不想说服她。 二郎行,三郎也成,反正都是他的儿子,不管那个娶了太子的妹妹,都是好事。 韩轸将心思放在了儿子婚事上,满心以为这是太子的拉拢,对着两个儿子耳提面命。 第二日就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到宸王府查案。 贺云昭做戏做到底还特意叫大姐姐把后巷叔父家的贺玉书带来。 贺玉书是个聪明姑娘,很会为自己打算,跟着贺锦墨身边帮了不少忙。 韩轸也有结亲的心思,对出现在官员面前的贺锦书等女眷没惊讶,总要叫两个小儿看一看。 那头韩轸被宸王府的事情拖住不能回户部。 这边,曲瞻抓紧时间查韩轸在户部的痕迹,与此同时还有路承炀带人去查汇通钱庄。 几日后,韩家二郎三郎同时告诉父亲自己愿意娶贺玉书,两兄弟谁也不愿退步。 而贺云昭看着眼前的证据,她手指轻点脸侧,扭头看向翠玲,“告诉玉书,回头我给她换个更好的人。” 韩家人是不成了。 十月初九,御史台悍然发难,箭头直指户部侍左侍郎韩轸! 110-120 第111章 官员如何揭露户部左侍郎韩轸的罪行之事, 裴泽渊是很好奇的。 “为何不直接拿出证据,将人枷住扔进大牢。” 贺云昭撑着脸趴在榻上,她懒懒散散道:“若是由我来讲出真相, 那么无论起史官如何记载, 总会有人认为这是一场政斗的结果, 阴谋论者总是对这些抱有怀疑。” 她说的认真极了, 如果忽略她晃悠的脚,看起来十分严肃庄重。 可裴泽渊半信半疑, 直觉是在逗弄人。 她什么时候怕过别人议论了, 当面说的话都不怕, 何况是后世的陌生人。 他将信将疑问道:“真的假的?” 贺云昭嘿嘿一笑, 笑容可爱极了, “假的。” “真相是……” “什么事都要我亲自动手, 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裴泽渊欲言又止。 贺云昭瞧出来, “想说什么?” 裴泽渊挠挠头,“那为何不让我说呢?”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贺云昭一脸诚恳,“你们武将就不要掺和文官的事了。” 要是裴泽渊上折子弹劾韩轸,呵呵……以韩轸的心智谋略加上他巧言善辩的能力, 时刻都能掀翻裴泽渊的话。 贺云昭自己虽然了解了全部事情, 但都不敢轻易与韩轸这样的老油条对上,怕的不是被抓住破绽,怕的是韩轸真的推翻证据! 韩轸若是能够推翻证据,那么手下那么多人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朝堂之上, 论口才、思维、心态以及头铁的程度,弹劾韩轸的任务非御史台莫属。 就连李燧这样脾气很好的温和款皇帝每年都被要御史台弹劾几次。 贺云昭也被弹劾过,因为她的宸王府修建的不符合规格, 不是常规王府的布局。 她对御史台的能力非常信任! …… “臣弹劾户部侍郎韩轸!” 御史台的年轻人打头阵,他立刻迈步上前,大声喊出自己的目的! 这样从一到一百的情绪,在喜剧中叫干拔,再次证明了好演员只在朝堂。 “臣伏闻转运使常裕利用改革盐政之机于江南收受盐商贿赂,伪造假账,将十万两白银送进江南汇通钱庄,再由汇通钱庄将银钱转送至吏部侍郎何礼手中,其为买官卖官!” “此事本就骇人,但背后竟还有幕后主使,主使者便是他!” 太极殿内百官将来视线顺着坚定的手指移动过去,指尖的的方向正好对准韩轸。 韩轸脸色霎时间阴沉下来,他眉端狠狠皱起,中间川字痕迹像是干涸的沟壑。 他身后几人默默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环视一周,唯独户部另一位侍郎卢见宏神态怡然,不紧不慢的测过身子继续听御史台的‘小将’讲述韩轸的罪行。 韩轸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他握拳看向前面的太子。 他只能看到太子的侧脸,太子脸色难看……… 不经意的扫过几人,太子脸上出现探究之意。 他有些后悔,应该早日给儿子订下婚事。 御史台今日既然敢在早朝发难,那必然不是无的放矢,但他十分确信自己做事谨慎,不会留下太多证据,若是此时太子肯站在他这边说一句话,那…… 早知今日,不过是娶贺家女而已,他来娶都无妨! 可惜,还没到韩轸能说话的时候,御史台的‘小将’还没施展开全部本领。 一封封折子被递到御前,皇帝脸色阴沉的看着眼前的折子。 御史台的人再次上前,抖一抖袖子,面上一片愤慨之意。 “吏部侍虽有罪,但罪行应由陛下决断,而非在有些人包藏祸心的威逼之下投缳自尽!” “陛下,韩轸其人,为旧安王府韩太妃之兄,安王之舅,安王府谋逆之行有韩轸幕后支持,他为了安王府的各种谋反之花销而操纵盐政换任,将转运使的位置牢牢掌控在自己人手中!” “擅更江南盐课之官员达十年之久,吏部侍郎何礼因事情即将暴露而被威胁致死,遗书墨迹未干而其韩家竟已迎来喜事!” 说着说着,御史台官员看了贺云昭一眼。 贺云昭:“……” 很好……战斗力很强……这都能劈到她了。 消息灵通的都知道韩家最近在与贺家接触,韩家二郎三郎都争到了明面上。 但人人皆知,贺家的那位姑娘也不是什么天仙一样的人物,能叫韩家两个郎君争的脸红脖子粗还不是因着太子殿下。 迎来几道谴责的眼神,贺云昭尴尬的摸摸鼻子。 好在御史台的人没有揪着不放,今日是为揭穿韩轸的罪行,太子只是被顺带提一嘴。 御史台的人继续道:“此獠外窃国帑,内结宗藩,实怀伊霍之心!” “盐政乃国脉所系,今岁半而盐课税收未齐,全因常裕改革之祸患,究其根本,则为韩常二人结党为私,毁盐政之根本,官府、百姓、盐商,人人皆受其所害!” 韩轸脸色越发难看,但还勉强保持平静,几乎是在御史台的人说完的一瞬间他便立刻给身后人使眼色。 立刻有同党跳出来,“荒谬!你们御史台整日里弹劾来弹劾去,只不过是捕风捉影,凭一些道听途说的东西就肆意弹劾一部侍郎,我看你们想出名想疯了。” 有人叱喝一声,“御史台的人有监察百官之责,但未免太过偏激,可有任何证据?” 御史台的官员们笑了,他们没有证据怎么还在早朝直接弹劾,冲着的就是今日把韩轸拽下去! “韩大人,你是不是认为你与汇通钱庄的勾当没人知道,不巧,老夫得到一份正义之士匿名的证据。” ‘正义之士’裴泽渊默默点点头。 御史台的长者出马,他掂量着手头的一本蓝封皮的账本,“韩大人,你该如何解释这几十万的流水呢?” 韩轸从容的站出来,抬手安抚几个同党的情绪,他冷脸看向御史台的几人。 “本官一向秉持清者自清,但如今被点到头上,也不得不出来为自己辩驳几句。” 他拱手面向东方,正色道:“家妹乃是太宗皇帝赐婚于安王府,为皇长孙之媳,后安王府虽谋逆,但家妹仍是韩家人。” “韩家从来不否认与安王府逆贼的联系,姻亲关系也无法消失,但不能仅凭此便对我韩轸就妄加揣测,视为我恶!” “若姻亲关系能为证明,那我们韩家可不止一门姻亲,熙合公主同样与我家亲,成王府世子妃也是韩家女。” 韩轸一派正气,“要是拿出这点事来揣测我,那韩轸不认!” 贺云昭心中叹服,这一派大义凌然的姿态,要是御史台的证据不是她给的,她都要怀疑韩轸是被冤枉的了。 但御史台可不止有年轻人,老油条也有,立刻便顶上来抓住韩轸的漏洞。 “我等说的可不是姻亲,姻亲只是你向安王府输送银钱的缘由,而非你操纵盐政的缘由。” “你操纵盐政官员换任,逼死二品官员,还伺机销毁证据,你认是不认!” 韩轸当然不会认,他昂着脑袋冷嗤一声。 御史台的老油条道:“陛下,账本上清清楚楚,韩轸从转运使手中拿走了几十万两!” 韩轸却道:“如何证明账本是真的,臣认为是安王府因韩家不肯支持,于是暗中陷害臣!” 事情一时间陷入了僵局,但各种证据自此,桩桩件件都指向韩轸,唯独缺的就是关键人证。 能够证明韩轸的确做过这些事! 吏部的人在此时站出来了,他们拿出的是决定性的证据,常裕的供词! 吏部的官员纷纷将仇视的眼光对准韩轸,逼死一个吏部侍郎,这是往他们吏部的脸上扇一个巴掌,将吏部的脸面按在地上! “陛下,常裕已经招认,幕后主要使为韩轸!” 韩轸手臂轻轻颤抖,他心中恨恨,常裕这个蠢货,居然招了! 但在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一件事,常裕没死,他派去大牢里杀死常裕的人被人控制住了! 果然,吏部的人紧接着就摆出韩轸派人刺杀常裕的证据。 “韩大人,没想到您这般的心狠!连同党都说杀就杀,不愧是安王府的同党啊!” 即使有如此多的证据摆在眼前,韩轸还是不认,依然是一副所有人构陷他的模样。 龙椅上的皇帝叹息一声,看着韩轸久久无言。 贺云昭抬眼,她上前一步,拱手:“父皇,证据众多,虽还未曾查证,但韩大人的确可疑,儿臣以为应当搜查韩家,以证此事。” 殿内人都听的清楚,韩轸迟迟不认,想要赌的就是陛下的信任,只要陛下犹豫了,韩轸就能赢。 证据什么的,完全可以说伪造。 韩轸十分谨慎,得到的证据都是第三方的证据,即其他人记录的有关韩轸的东西而能证明韩轸身份的证据则是什么都没有。 那么要证明只能搜查韩家。 韩轸想要赌一把贺云昭站在哪边。 贺云昭叹息着摇头,她当然是站在自己这边啊…… 随着一声令下,韩轸被关押在刑部大牢的单间,床铺舒适,环境很好,甚至还有几道好菜。 砰一声,身后大门关闭,韩轸没有去看那床铺,只是撩开衣摆坐在地上。 他心跳震耳欲聋,但努力冷静下来,事已至此,必须找到一个好方法保全韩家。 脱罪是不可能了,还有什么…… 拿到一个人的把柄……太子……裴家…… 韩轸回忆着跟太子有关的一切,他知道的消息,从安王府了解到的…亲眼看到的…还有那些宫内的传闻……太子的怪癖…… 韩家人陆续被押进大牢,纷纷进入与韩轸隔开的牢房。 韩轸睁开眼,忽视耳边传来的妻妾的哭泣声,他看向门口半臂宽的窗口,小吏的身影走过。 “我要见曲瞻!” 第112章 刑部大牢的居住环境很好, 远超话本子里描述的好。 通常能被关到刑部大牢的,犯的罪便不是那些‘百姓’能犯的。 何况韩轸的地位摆在这,他虽然备受怀疑, 但是整个韩家可不会倒, 韩轸的事情只是关乎韩轸一家, 而非整个韩氏家族。 韩氏在大晋根深蒂固, 祖籍徽州的韩家在本朝便有大大小小的官员二十七位,其中四位在京城为官。 在韩轸被押入刑部大牢的第一日, 韩家另外三位同族不同辈的官员便立刻发动了京城所有人脉, 户部中韩轸的属下也在为此事奔走。 曲瞻需要应付的事情极多, 韩家不是吃素的, 曲瞻与卢见宏在户部做的事很快就被发现, 不少帖子飞进曲家请曲瞻出门聊一聊。 曲阁老在此事上万分沉默, 连曲家其他人也被按下。 曲瞻可没通知家里人他要做的事,换言之,在这件事上曲瞻与曲阁老的政见有了微妙的偏差。 曲瞻倒是看的极开,他有自己的取向,即使祖父想要帮他也会拒绝。 他来朝堂上做官的,又不是给祖父当身外化身, 有自己想法再合理不过的。 不过这也就导致他应付起来难免有些吃力, 一波波的压力透过韩家在各个位置的影响力传进来。 卢见宏已经请了一小段长假,理由是夫人生病,他要回家照顾。 对待卢见宏这样的户部大佬人物,户部一些人还是存了保护的心思, 毕竟同为侍郎,二位不合闹出来倒没什么。 但在这件事里‘吃里爬外’的曲瞻名声就很难听了。 事实上,直到韩家人被分批押入刑部大牢, 仍仍然有不少人认为韩轸就是冤枉的。 或者说他们认为韩轸不是那么干净,但绝对没那么到罪大恶极的程度,想要把人拉下水的是费尽心思帮吏部何侍郎脱罪的吏部众人。 何礼收受贿赂可谓是证据确凿,转运使常裕是凭着何礼的举荐上位也是毋庸置疑。 怎么?何礼收了银子,难道是有人逼着他收的? 韩家的账目一目了然,韩轸可没有中饱私囊,饱的是吏部何侍郎的肚子! 户部尚书成德谟保持了中立,既允了卢见宏的‘假’,又默许户部众人义愤填膺,但他牢牢的控制住了那条线,户部的人只是嘴上愤慨,但行动上却谨慎。 韩轸是不是真的有帮助安王府敛财还是未知数,他们可不愿意在未知的情况下冒险。 可既然想要静待事情的持续发展,又不能显得自己与户部离心,该怎么做呢? 这不是还有一个曲瞻嘛…… 曲瞻顿时就成了户部人表忠心的好材料,既不需要自己付出什么和韩轸车上关系,又迎合了户部与吏部隐隐对立的氛围。 曲瞻都要被气笑了,他一头钻进了刑部大牢,死命的开始找韩家的罪行。 就在此时,狱卒来报,“小曲大人,韩轸要见您。” 曲瞻想都不想的立刻拒绝。 韩轸这个老狐狸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必然还有什么事等着他呢。 狱卒面上为难,又道:“韩轸说他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还请您听一听。” 曲瞻握着案卷的手指一僵,诧异的扭头看过去,他沉思半晌,“人在哪?” 韩轸只用一句话就勾起了曲瞻的兴趣,事到如今,韩轸居然说他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不信。 韩轸盘腿坐在地上的稻草上,头发依然整齐的包在方巾内,他神情淡定。 耳朵轻轻一动,狱卒腰间挂着那串钥匙碰撞的脆响越来越近,脚步声杂乱,狱卒在前带路,身后脚步声听不见。 钥匙转进锁孔,粗壮的铁链被扯开,粗壮的门板在地面滑出I刺耳的声响。 一个人走到他面前。 韩轸睁开眼,看着眼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曲瞻,笑了。 他一笑,曲瞻瞬间明白,韩轸没有证据! 沉默在监牢中蔓延,即使韩轸住的是奢华单间也不掩盖不了他吃喝拉撒都要在这小小一间房内结局的事实,霉味与隐隐的骚臭味也随着沉默蔓延。 曲瞻淡淡的扫了一眼这间屋子,他率先开口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忙,韩大人有什么话还是早日说的好。” 韩轸仰头看向曲瞻,“老夫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曲瞻惊讶的呦了一声,“您也知道我想飞升成仙?” 韩轸:“……不是这个。” 曲瞻嘴角勾起,他一副不正经样子,“害!您早说嘛,还以为您有什么仙丹妙药呢。” 韩轸想要把谈话拉入他的节奏,那他就要必须打破这种节奏,不能顺着老狐狸的话来。 韩轸笑了,他眼尾炸开纹路,“好小子,一代比一代强啊,你爹可不比上你。” 曲瞻理直气壮的应了,“青出于蓝嘛。” 韩轸:“难道不是因为有朋相伴?” 一道哭喊声传来,又渐渐被人拖拽走,远远的只剩下微小的泣声。 两人都没有去在意那道哭声,四目相对一个更比一个冷。 朋友?众所周知,他最出名的那个朋友是谁。 曲瞻点点头,总算是进入正题了。 韩轸继续道:“你对那位痴心一片,却不知人家对你是怎样的想法……” 暗淡的烛火透过小窗,曲瞻的面庞沉浸在一片阴影中。 一声轻笑响起,曲瞻深呼一口气,“嗯,所以呢?” 韩轸愣住了,他诧异的看向曲瞻,本以为曲瞻不会轻易承认,但没想到…… 曲瞻一摊手,“跟你有关系吗?” 韩轸愣住。 曲瞻抬脚踹翻了韩轸的饭桌,嘴里冒出一句脏话来,他眉宇压低,眼中厉色浮现。 韩轸笑了,原来也不是一无所动啊…… 曲瞻的祖父怀疑二人早就是一对,但韩轸这样的外人反倒看的清楚。 都是少年气盛的年轻人,要是真心意互通,不信他们只通心意,却不通身体。 都是那个年纪过来,谁还不知道呢? 但两人一有了身体关系自然就会呈现出一种别样的亲密氛围,而曲瞻虽与太子关系亲近,但只看身体距离就知道二人没那个关系。 算一算曲瞻与‘贺云昭’成为朋友的时间,基本上能对曲瞻是何时动心的猜个七七八八。 曲瞻动心了这么多年,却一点进展没有。 韩轸玩味的看向曲瞻,他就是男人,对男人的节操非常清楚。 曲瞻很俊俏,他的俊俏中甚至有一点漂亮在,飞扬的剑眉,略带诱人的狐狸眼。 曲瞻若是洗干净把自己送上去,想必太子也不会拒绝。 可为何没成呢? 韩轸仔仔细细的回忆了所有对这位太子殿下的了解,其中甚至包括萧家人与他的接触。 他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位太子或许是天阉! 正因他身有隐疾,萧家才会迟迟不敢动手,一个不能没有生育能力的皇子,宗室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人成为太子! 他看向曲瞻,意味深长道:“老夫能告诉你一个秘密,只要你愿意帮我说服太子。” 曲瞻绕着小小的牢房走了几步,“我怎么知道你这个秘密对我来说有没有用?” 韩轸很自信,“你听了便知道这是最有用的,你不过是痴恋太子,这个秘密能让你与太子更进一步。” 曲瞻眯眼看向他,“韩大人这么自信我是个痴情人?” “情爱可不算什么重要的东西。” 韩轸抬眼看向他,“那你是爱权?那这个秘密就更有用了。” 太子若是有隐疾,那曲瞻这个亲近的友人既能得偿所愿爬上床,又能参与挑选下一任储君! 曲瞻心中一沉,到底是什么秘密让韩轸这么自信? “好,您请说。” 韩轸:“我的诚意有了,你……” 曲瞻道:“我不能保证一定能说服殿下,但能保证会原封不动的将您的话带给太子。” 韩轸沉默良久,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机会,身处牢狱能求助的也只有眼前曲瞻一人了。 太子不会见他,他很确定这这件事。 “好。” …… 曲瞻脸色铁青的冲出牢房,直奔刑部门口而去,他翻身上马,迅速往宫门口赶。 焦急了等待了两个刻钟才被体仁殿的人带进去,他急匆匆的往体仁殿走,过来接人的小太监吓个半死,小跑着才能跟上。 一边跑还要一边提醒,“小曲大人,宫内不可疾行!” 曲瞻充耳不闻,东华门进来一直往西走就是体仁殿,这条宫道只有体仁殿的人走,只要小昭不处置他,就没人会在意这件事。 等到了殿内,小太监都喘起了粗气。 门打开,曲瞻直接冲进去,他开口刚要问,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转身关上门。 砰! 小太监惊恐的看着差点砸他脸上的门。 屋内。 贺云昭歪歪头,“你这么着急,是做什么?” 曲瞻大步冲到人眼前,他两手啪的一下撑在桌子上,“你……” 贺云昭茫然,“我什么?” “你是不是天阉!” 贺云昭感觉脑袋痒痒,好像问号长出来了,“啊?” 曲瞻嘴巴飞快叽哩呼噜的解释个遍,韩轸的请求也算完成了,就是语速太快,贺云昭还没听清。 不过重点是……曲瞻神情复杂,有难过、悲痛、烦躁、气愤还有奇奇怪怪的别扭。 “到底是不是?”他压低了嗓子怕被外面人听见。 贺云昭挠挠耳朵,反应了一会儿,其实如今而言,她已是太子,告诉曲瞻也没什么。 曲瞻若是背叛,完全可以让裴泽渊动手嘛。 他跑到外面说她是女子,别人都会认为他疯了。 朝臣就算怀疑也不可能脱她裤子看啊。 只是一直没有好的时间,总不能找个晴朗下午,曲瞻美滋滋的喝酒,她来一句‘其实我是女的。’ 贺云昭沉默的时间太久,以至于曲瞻眼眶泛红,眼泪快要流下。 她啧了一声,抬眼看向曲瞻…… …… “什……什么?” 曲瞻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贺云昭摸摸鼻子,她含糊道:“你知道的……小裴那里嘛……我找他才算是正常……明白吗?” 曲瞻像一座雕塑,他僵硬在原地。 贺云昭试探开口:“曲瞻?” “瞻……” 啪的一声,曲瞻一掌拍在桌面上,“我不信!” 贺云昭:“……” 曲瞻嗷的一声绕过书桌扑上来,贺云昭还没反应过来呢,曲瞻已经跪在身前伸手来扒她腰带。 他一脸坚定之色,他都快要接受自己居然喜欢男人了,他兄弟却告诉他,他是女的! 曲瞻一边哭一边扒贺云昭腰带,他誓要眼见为实! 贺云昭骂一声,她抬脚就踹人,曲瞻挨了一脚也不躲,不依不饶的上来就要看。 “没有证据我不信!” 贺云昭一巴掌呼过去,“你不信个屁!” 她死死抓住腰带,她是男是女也不能让曲瞻扒腰带看啊! 两人手脚缠的死死的,曲瞻还满脸泪痕的,情绪太复杂。 贺云昭斥骂一声,曲瞻哭的更大声了,“你证明给我看!” 她证明个屁! 她做噩梦梦到过自己需要证明自己是个男子,但现实却是她先要证明自己是个女子? 贺云昭又是一伸手,曲瞻脸上挂着两个红艳艳的巴掌印,还很对称。 不让扒腰带,行! 曲瞻伸手又去扯领子,“那你给我看看上面。” 贺云昭气笑了,用力抡起手臂就是一拳头! 门外噪杂声传来,从贺云昭骂的一句开始,门外就聚了不少人。 “殿下?” “殿下怎么了?” 贺云昭清清嗓子,她高声道:“没事,做事去吧。” 宫人散开,有两个侍卫还是半信半疑的守在门外,“殿下?您还用糕点吗?” 贺云昭也没说过用糕点的话,这是两个侍卫起了疑心,怕太子被劫持了。 贺云昭狠瞪了曲瞻一眼,她整理一下腰带,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笑着道:“没什么事,你们忙去吧。” 东宫的侍卫这才放下心来,只是…… 殿下衣衫凌乱,领子还扯开了一些,脸颊薄红……里面还是曲大人…… 侍卫不敢回头,几乎是同手同脚的往外走,殿下不会是强迫……那个……曲大人……吧…… 重新回了屋内的贺云昭两腿岔开往椅子上一坐,“冷静了吗?” 曲瞻仰着脑袋支支吾吾,伸手捧着自己鼻子,鲜血哗啦啦地冒出。 “嗯……嗯……你下手太重了……” 贺云昭白了一眼,“活该!” 曲瞻鼻子的血好半天止不住,贺云昭只好从他身上撕了一块里衣,给他堵上。 鼻子里塞了小布团的曲瞻终于不用仰头了。 “冷静了?” “嗯。” “明白了?” “嗯。” “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我不比姓裴的俊俏?” 贺云昭看看他,脸上一左一右两个巴掌印,头发凌乱衣衫撕碎,下巴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 多年情谊还是让贺云昭顾及了一些,“还行……” 曲瞻眼神幽怨的看着她。 贺云昭嘴角一抽,“别逼我再扇你。” 曲瞻哼了一声,“话我是带到了,韩轸那边你自己想吧。” 贺云昭点点头。 曲瞻伸手拉着她的手,问:“姓裴的也知道?” 贺云昭瞟一眼没说话,曲瞻又问:“穆砚呢?” 完蛋! 贺云昭顿时有些头疼,小砚还不知道呢! 但他要是最后知道肯定也会生气。 她眼神一闪,“要不你去告诉他。” 曲瞻瞬间撒开她的手,他翻个白眼,“想让我死可以直接说,谁能想得到呢!” “我要是告诉穆砚,你发小是…那个……他绝对对当场拔刀捅死我!” 贺云昭玩笑道:“那你就和他对打。” 曲瞻往榻上一倒,给贺云昭全方位展示自己惨状,“谢您高看” 贺云昭踢踢他的靴子,“还不走?” 曲瞻起身,他一点点凑近,盯着贺云昭的眼睛,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 “噗!”贺云昭没憋住,曲瞻这一脸伤实在是……太好笑了! 曲瞻捂着火辣辣的脸,他幽幽道:“负心人……” 贺云昭憋住笑,“答应我,脸恢复好了再来,好吗?” 曲瞻:“……” 他看着贺云昭眼睛认真问:“如果没有韩轸这件事,你会告诉我吗?” 贺云昭看着他认真的神色,她沉默半晌,道:“会,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曲瞻明白了,他点点头,随即咬牙恨恨,韩轸,你死! 他起身,叹口气后认真叮嘱道:“还是不要告诉穆砚了,万一他背叛,那可就……毕竟他家中人多,他心也软,唉!” 贺云昭看着他笑而不语,曲瞻一点没有坏心思被看透的尴尬,他若无其事的整理好自己的衣裳,“至于韩轸……” 贺云昭淡淡道:“孤以为,触犯律法就应当得到惩罚。” “哪怕他会很有用?”曲瞻提出了尖锐的问题。 贺云昭笑的眼睛弯起,“不缺他一个,你觉得呢?” 曲瞻挑眉,“好,那我处理。” 韩家有用,但韩轸嘛……人是最不缺的…… 迟迟没等来消息的韩轸看着窗上透出的小小亮光,他哑然失笑…… 太子还真是傲慢,连堂堂一部侍郎的投诚都不要……韩家这样的大族也不稀罕? 第113章 韩轸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在看到刑部耗时两个月整理好的罪证时, 贺云昭默默在有意思前面加上两个字,极其。 韩轸是个极其有意思的人。 人身上一种突出的特性往往能带来矛盾的感受,《易经》中写阴阳合德, 而刚柔有体。 事物中常常呈现出两种不同特性, 互相对立而又统一。 韩轸有远见、思维活跃、手段不落俗套, 好的一面来看, 他是个实干派的臣子。 坏的一面嘛,他不会被世俗观念约束, 律法、君臣、百姓都不在他考虑之列。 他自信、敢做, 引申出的就是傲慢、自视甚高, 甚至操控安王与老安王的作对, 令父子二人之间出现裂痕。 不得不说安王的确不够聪明, 他的父亲想要操控他上位, 他的舅舅也想要操控他上位。 贺云昭很欣赏韩轸,在之前,她甚至是略带几分憧憬。 韩轸可谓是世家大族中少有的麒麟子,这个称号隔着十几年的时光落在了同样是大族出身的曲瞻身上。 但曲瞻的能力或许不输,但心性上难企及,韩轸对权力的热切远超曲瞻, 很多事时候, 旺盛的欲望才是向上的最大动力。 韩轸比老安王更早的意识到皇帝膝下空虚是宗室的一个机会,更是安王府崛起最大的契机。 韩轸从十几年前开始遍逐渐通过姻亲关系渗透进安王府中,他的妹妹韩太妃为其提供了诸多帮助。 在韩太妃看来,夫君对她也不是那么忠诚, 后院里的妾侍从来也没少过,在维护自己与儿子的地位这方面,韩轸是她的天然同盟。 老安王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谋算皇位这件事,还有什么比姻亲关系更可靠的吗? 没有。 韩轸就这样一步步探入了安王府的全部势力范围内。 但韩轸心知机会需要等待,陛下只是膝下空虚,谁也不能保证皇帝不会突然生出一个儿子来,只要有那么一个孩子,宗室的什么嗣子不过是笑话。 他安心等待着机会,他对安王府暗地里那些勾当一清二楚,包括接下‘二王’的遗产继续在暗地里破坏先帝与皇帝的正统性。 很正常,老安王只是想要通过推儿子当嗣子来让自己获取权力。 皇位这样好的东西,谁坐也不如自己坐。 将皇位禅让给自己父亲也是理所应当吧的。 韩轸眼光长远,他明白皇帝身体还很好,日子还有的熬呢。 老安王未必能活过皇帝,那么只要老安王一死,安王成为皇帝的嗣子,他自然就是皇太子的亲舅舅,未来皇帝的亲舅舅。 外戚干政古来有之,韩轸心中也升起了诸多野望。 韩家虽是累世望族,但名声与实质是两回事。 一个书香门第即使传承的再好也不会去暗地里立刻准备能够掀桌子的那些东西,但安王府能。 皇帝的儿子能这样做,皇子的儿子也能这样做,安王府暗地里的人手绝对不少。 最开始的韩轸是作为安王府一个辅助角色,在老安王眼里,那就是支持自己夺位的大舅哥,很可靠。 可韩轸却不是老安王幻想中那种士为知己者死,他只是一个投机者。 一个看准机会黏上来的吸血藤,从安王府吸血壮大自身。 如果没有贺云昭的横空出世,那么接下来的剧本或许就是安王成为皇太子,老安王与韩轸在安王登基之后展开搏斗,最后看到底是老安王逼儿子退位还是韩轸成为外戚干政的那个权臣。 但没有如果,贺云昭就是出现了。 于是乎……一切崩盘! 安王父子因诸多罪证的曝光被处死,韩轸急匆匆的扫干净了自己的痕迹,努力维持好手里那些东西的平衡。 他通过操纵江南盐政给安王府输送了不少银钱,谋反哪能没有钱呢? 原本保持的很好的平衡因为安王府这座庞然大物的倒塌而轰然碎裂。 韩轸从盐政拿银子——输送给安王府——安王府拿去收买官员——官员上位瞒住盐政的问题。 简单来说,韩轸挖出的窟窿最后还是需要有人才能隐瞒的住。 但安王府一倒,没有人能瞒住,盐政的亏空必须及时补齐。 于是常裕便想出了这一招,改革盐政! 改革盐政增加盐课收入,从五两银子中贪污不太容易,但将盘子做大不就容易拿银子了。 但万万没想到,老天爷都不帮他们。 天公不作美,盐场晒不出盐,盐商赚不到银子,盐税迟迟收不上来。 本就有诸多亏空的盐政是一点风浪也经不起,常裕只能掏空自己全部家底去补,但窟窿太大了,怎么补也补不上! 此时,韩轸已经有了抛弃常裕的念头,那么自然要让常裕说不出话来。 知道常裕是他推上位的人只有三个,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常裕本人,还有一个就是收受贿赂的吏部何礼何侍郎。 急切想要甩脱盐政这顶黑锅的韩轸只能是匆忙出手。 他的确很聪明,几乎没留下什么能够当作证据的东西,银钱他不曾粘手也没花用到自己家中。 堆满了半个屋子的各种证据,从任意一方的视角证明了韩轸的虚伪与谋算,却没有他自己主动留下的痕迹。 但即使如此境地他仍然认为自己能翻身。 太子需要能做脏事的人不是吗?需要一个在朝堂上承担骂名的人。 在贺云昭封王之后,韩轸就重新审视了这位皇子,从贺云昭在书院的经历查起来一直到在翰林院曾写过的各种文章。 他在刑部大牢给贺云昭写一封厚厚的信件,信厚到狱卒怀疑他夹带了什么东西,但看看信封上的‘殿下亲启’四个字,狱卒也不敢打开。 最后还是曲瞻将这封信带给了贺云昭。 贺云昭打开这封颇有重量的信,里面是韩轸对她本人的政治倾向全方位的分析。 贺云昭越看神色越严肃,直到她嗤笑一声将一页信纸扔给曲瞻。 曲瞻接过这一页,他低头看看上面的字,“殿下素有鸿鹄之志,臣深信殿下绝非庸碌之辈,亦非虚耗岁月、无所作为之人,殿下欲行革新之举,以焕国之生机,臣以为殿下或需臣之辅佐,臣及韩氏满门愿为前驱,效犬马之劳。” 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曲瞻难以置信的翻开全部信纸,韩轸对贺云昭的取向分析准确到惊人的程度,很多小的方向连曲瞻都不知道。 贺云昭眸色冷淡,仿佛细碎的寒冰,她抬手点点眉尾,“你怎么看?” 曲瞻沉默良久,道:“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有说出来,但在场两人都清楚,可惜韩轸的才学用错了地方。 贺云昭在翰林院写了很多文章,有些能发布出去,有些不能,有些连翰林院的大学士都没看过,老爷子看都不看直接放在一旁。 这样怀揣抱负有梦想的青年在翰林院一砖头扔下去能砸中好几个。 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才华惊世,认为自己的看法举世无双从来没有人想到过,幻想自己写出的方案能被人看重然后一举提拔成改革的主官。 梦很好,当务之急是醒来去翰林院的直庐当值。 一个稳定的国家是缺乏改革的勇气的,维护稳定比什么都重要。 墙破了只需要想着补一下而不是重新修一个更坚固的墙,墙与墙是互相支撑的,万一有什么地方没弄好那房子就会跟着倒下。 当然也可以选重新盖一个房子,可是重新盖的房子还属于原主人吗? 谁都不清楚。 韩轸则看出贺云昭心中的想法,于是拿此作为唯一能交换的东西,来赌贺云昭要的东西。 曲瞻蹙眉看了好一会儿,他抬眼问:“你不会动摇了吧?” 贺云昭摇摇头,道:“若是此事事发之前我看到韩轸的这封信定然会激动的热泪盈眶,满怀激动的认为自己遇到了知己,但如今……” 曲瞻遗憾的叹一声,“韩轸是极难得的有才之士,只可惜他触犯了律法。” 贺云昭伸出手,她手背向下,用骨节敲敲书案,“不只呢,你看出什么没有?” 曲瞻一愣,低头又翻了一遍,他摇摇头,“没有,还有什么?” 贺云昭提示道:“你瞧瞧他对我的迎合。” 曲瞻诧异,“难道你不喜欢太过迎合你……不对!” 他低头一看,随即顿觉荒谬的笑了,“不会吧?” “韩轸有八成以上的地方都与我的看法不同,但他却能写出绝对迎合我想法的方案。”贺云昭抱着手臂,她心中也满是荒唐之感,“人皆怀政见,但韩轸却随风俯仰,这样的人简直比老顽固还可恶!” 老顽固也不全是坏的地方,他能够提醒革新者们应当保留的东西,而非全部改的失了根本。 可韩轸此人,只是汲取权力的动物,却没有自己的抱负!竟如此……荒谬! 贺云昭随手将信纸扔在桌面上。 笃笃声响起,贺云昭扭头,“进。” 翠玲推开门进来,她轻轻一福身,面上有些为难,道:“韩轸大人的族兄一家亲往府里去,想做一做媒人。” 贺云昭若有所思。 案子拖了将近三个月,眼瞧着事情越来越复杂,韩氏的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韩轸这真栽了,犯下的事还不小,此时如何能继续沾边。 且刑部将韩家查个遍也不曾动其他人,可见是不打算动其他无辜的人。 那当务之急就是表自己的忠心了。 韩氏的人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那桩有意向的婚事,韩轸之子与贺玉书。 贺玉书只是太子殿下没有血缘关系的堂妹,远比不上贺府两个姑娘,但从之前来看,太子殿下显然是有意为这位姑娘做个面子。 韩家的人很快从自己族内挑了年龄合适的人,抛开韩轸不看,他们对太子对陛下可是十分忠诚的啊! 韩家不愧是官宦世家,族里的老人多,人老成精,很快就意识到此事不妥。 贺玉书处处不如其他人家的千金,不论是从相貌、品行、处事还是父兄的官职,但唯有一点,太子认这个妹妹! 他们韩家本就是出了韩轸这么一个犯错的人,要是还执迷不悟一样拿出自家子弟要联姻,那岂不是显得太子非要嫁妹给他们家? 韩家不过是臣,怎能压着君来成全自己的面子。 老人们很快想打出新办法,牵线,从姻亲中找年龄合适的子弟,再送到贺家去,只是韩家来牵线,赔贺家一个好女婿。 贺家人被惊的目瞪口呆,简直不知该如何去做,也担心破坏了贺云昭的规划,很快就派人进宫禀报了此事。 “殿下,这?” 贺云昭摸摸下巴,“韩轸废了,但韩家的实力不容小觑,且他们不曾参与……” 她起身活动活动腰身,“好,那孤就去瞧瞧。” 贺玉书……那可是个聪明的姑娘…… 第114章 贺府后巷是京城最普遍的小巷, 从巷子口进入一路往西是挤挤挨挨的小院子,一间院子不过三五间房,通常会在院子西面盖一个厨房东面再加个库房。 要是家里人口多, 那可不得了, 顺着正房的墙开始就地修三面墙, 一间小屋子就成了。 后巷贺家的院子比旁的人家都好, 前后院子加起来有十几间房,周围人都知道他们家有一门贵亲戚, 前街的侯府与他们家是同宗。 识文断字的人惯来受人景仰, 何况贺铭昌这样的书香门第出身, 后巷也不全是穷苦人家, 还是有些富裕人家的, 都是京城的坐地户, 院子都是祖上传下来的。 贺铭昌这个人不讨人喜欢,他总是仰着鼻孔看人。 后巷的其他人家他都不屑交往,殊不知人家其他人背后也瞧不上他。 朴实人家勤恳能干,攒下银子轻易也不敢花,一代代的积攒下去家里才有起来的机会,这样的人家自然不爱和贺铭昌这种眼睛长到天上去的人交往。 说来就是贺铭昌处境尴尬, 家底比周围人家强, 但又强不到离开这一层级,搬家到其他位置还能好些。 最适合的就是小官之家附近,家底差不多,彼此能相处的来。 但贺铭昌偏不, 他还瞧不上人家小官的出身,不过是不入流的小官,哪里值得他低下高傲的头。 贺铭昌的夫人宋氏倒是个好性儿的人, 同邻居家的媳妇婶子们关系都不错,他们家在京郊还有十亩地,紧靠着贺云昭家的庄子,借着这点光收成不错又免了小吏的骚扰。 宋氏脾气好,人也勤快,她带着女儿们做了不少针线活来补贴家用。 贺铭昌是个眼高手低的又极其重男,他对家里儿子那是恨不得抽血补贴,但对女儿则是动辄斥骂,还要嫌弃她们在家吃白饭。 但明明他的女儿们七八岁的年纪就会做针线补贴家用了,可比那几个儿子有用多了。 宋氏心里难受的很,但她出身平平,本事也平平,远也没到能改变自己与女儿处境的地步,只能是安慰女儿叫她们不要记恨亲爹。 她这样的母亲唯一能帮女儿指的路就是给谋划一门好婚事。 贺玉书是家里的老三,七八岁上就能熟练的做一双鞋子出来,小姑娘十分勤快。 眼前唯一的道路就是前街的侯府,那是贺玉书唯一的机会。 贺玉书听着母亲的教导,心中且羞且愧,她最恨父亲那样的人,如今却也要同父亲一样的做派到侯府去打秋风。 小姑娘心里羞耻的很,但她更明白那是唯一的机会。 贺云昭在外事情越来越多,自然没时间同贺锦墨玩,贺锦墨无聊久了偶尔也是会叫贺玉书过来说说话。 一开始还有些顾虑,但是年节时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的贺玉书实在是乖巧,接糕点时手一伸出来就能瞧见手上不少茧子,都是用锥子纳鞋底时留下的。 贺锦墨心一软就给了两次东西,还问过贺云昭的想法。 贺云昭只回了两个字,随便。 她对堂妹表妹都没什么想法,反正二姐也需要有人陪着玩,何况人家小姑娘知道为自己打算也挺好的。 要是贺玉书是那种想要为自己父兄谋好处的姑娘,那贺云昭都不会允许这样的同贺锦墨玩。 贺铭昌此人前倨后恭的,有依仗的时候频频摆长辈架子,她长大了些不吃这一套后,老家伙老实许多,而堂兄贺云旭那更是‘上进’,还成了高官的乘龙快婿。 过了几年后,贺云昭还找人打听了一下是怎么回事。 嗯,赘了。 贺云旭那等人都为自己打算,一门心思的往上找呢,贺玉书这样勤快又聪明的姑娘想嫁个富贵人家不是理所应当嘛。 何况贺玉书足够的贴心,光是这一年中就给贺家每个人做了两双鞋子,那可是十双鞋子,鞋底都是她一层一层的纳上去的。 眨眼间,贺玉书的地位一路飙升,作为贺云昭还未成婚的有些联系的堂妹,贺玉书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有些人家也跑到了后巷提亲,其中不乏官宦人家,或许在侯府看来那不算什么富贵人家,但对贺玉书来说已经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人家。 贺铭昌更是激动的要立刻答应下来,巴不得将女儿立刻嫁出去,但贺玉书却不从,只道是要去找伯母商量,她甚至因此被贺铭昌打了一耳光。 贺玉书还是很坚持,靠着没有血缘的堂哥得到了官宦人家的看中,无论如何都要去问一问意见。 仗了人家的势得了好处却不知会人一声,哪个好人家会这样行事。 何况她很清楚,这些人家不过是想要娶了她同太子殿下有联系,可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同堂哥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么可能有什么面子? 要是那些人家娶了她之后却发现没有任何用处,那…… 聪明又谨慎的贺玉书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机会…… 骨碌碌的马车声响起,‘吁’的一声,马车在贺府停下。 帘子掀开,贺云昭迈出马车,从容的拍拍衣摆,门口早有大群的人在此等待。 韩轸的族兄韩轩带着几个韩家人立在贺府门外一派恭敬之色,在贺云昭露面的瞬间,齐刷刷的跪下,高声道:“殿下金安!” 大晋的官员虽然需要向太子下跪,但不那么重要的场合是不需要如此大礼的,作揖就好,而韩轩带头如此恭敬的行大礼可谓是十足的有诚意。 现在是韩家要卖好,自然要摆好自己的位置。 贺云昭慢一步,她看着人群呼啦啦跪下后才慢条斯理的笑着道:“快请起,何必如此大礼。” 韩轩一把年纪了姿态却做的十分到位,他起身的瞬间就躬身到马车前,将手臂伸出。 贺云昭眼睛一瞟,她虚扶了一把。 一行人很快就进了贺家。 厅内人头攒动,韩家人只有几个坐下,其余人等立在一旁。 贺云昭面上含着笑意,略略寒暄几句,便丢出两个姐夫来应付事,她则转身去了后院瞧瞧。 韩轩见状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太子殿下无意为难韩家其他人,一切都是韩轸的过错,从他始就从他终,不牵扯旁人。 贺云昭也是这个意思,韩家其他人不曾参与韩轸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其他人兢兢业业的维护着韩家的名声,却多了韩轸这样一个搅屎棍,他们恐怕比外人更恨韩轸。 她也清楚,不过是形势如此,若是韩轸的谋算成了,那么韩家人此刻也会簇拥在韩轸身边尊他为韩家的大功臣。 脚下轻快,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的笑声,贺玉书满脸羞红的被贺锦墨打趣。 贺云昭进门笑着扭头,“这么高兴?可见是满意这门婚事。” 见贺云昭的身影,贺玉书瞬间紧张的起身,急忙福身行礼,“殿下金安。” 贺云昭抬手一按,“坐,不必多礼,都是自家兄妹。” 贺玉书心中瞬间安定下来。 贺锦墨瞧瞧贺云昭,她好奇的问:“前面怎么说的?” 贺云昭斜靠在榻上,“定的差不多了。” 她看向贺玉书,“可满意?” 贺玉书急忙点点头,她眼眶微红,“满意,只要是殿下定的,我都满意。” 韩家人推出来的人是韩家的姻亲曹家,韩轩的外甥曹易舟,年方十八,端方有礼,也是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 贺玉书瞧了一眼,便生出了羞惭之意,她嘴上说着同意,神色却有些犹豫。 贺云昭抬眼,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喜的地方。” 堂妹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商议的婚事从韩家换成了曹家,中间还出了韩轸这一档子的事,心中恐惧也是常事。 到底是她之前利用贺玉书钓了韩家人一次,此时便耐心解释道:“韩家人的事不必在意,韩轸倒了碍不着其他人,韩家是为了同韩轸切开关系才急忙求和,推出来的曹易舟也是个极出色的青年。” “不过你若是还是有些犹豫,那也无妨,咱们换个人家就是。” 贺玉书闻言连忙摆摆手,神色有些无措,她不是嫌弃蓸易舟,是…… 小姑娘嗫嚅着开口:“我怕我配不上他……” 她既想着要为自己着想,一定要嫁一个好人家,但真有一个样样都好的摆在面前,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感觉自己配不上。 曹易舟家世出众,人品学识都极好,以他的出身背景是无需娶贺玉书这么一个‘假堂妹’的,此次还是为了给韩家解围,韩轩使了大力气才说动了妹夫同意此事。 贺玉书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手腕便缩进了袖口,她垂下头缓步避了。 她一门心思想要嫁个富贵人家,但只是看了曹易舟一眼,她就在想自己配得上吗? 小姑娘低下头,“我既无家世傍身,父兄又非得力之人,嫁妆简薄,就连相貌我也不出色……” 贺云昭蹙眉,她有些没太理解,“你是怕嫁过去受冷落?” 贺玉书抬起头,她眼神有些迷茫,“我……我也不知道……” “我挑人家,人家也在挑我,瞧不上我但还娶我,那我……” 贺云昭明白了一点小姑娘复杂的心思,她伸手拉住堂妹的手。 小姑娘明明才十几岁,手已经粗的厉害,摸起来都是干干的,有几处位置还带着茧子。 贺云昭便道:“何必想这么多,你想要的是什么?想要相配还是更好?” “不必去想别人如何看你,你要什么就奔着什么去,想要好的人家就要接受人家可能会在心中瞧不上你,想要相配就往下找,自然看得上你。” 她神色冷淡含着淡淡嘲讽之意,“但你可想清楚,往下找了婚事,那人家看来不是你下嫁,是他出色才被看中。” 贺玉书心中一惊,她惊慌的捂住胸口,“我要嫁富贵人家!” 担心豪门大族会冷落她,可要是嫁了平常人家,难道夫君就会亲她爱她?贺玉书可没有这样的妄想。 但……贺锦墨有些愁,“玉书想的也有些道理,她若是嫁到曹家受了委屈,日子也是难过。” 贺云昭敲敲桌子,“怕什么?孤在此,曹家岂敢。” 韩家为投诚太子保媒的婚事,女方还是太子养父家的堂妹,曹家就是脑子进水了也不会苛待儿媳。 贺锦墨嗔了一声,她对着贺云昭道:“你又不懂,明面是不敢,可是那些说不出的小细节才叫人难受。” 不说旁的,曹家人要是面上热情心中却冷淡,那就能处处给贺玉书难堪。 曹易舟作为夫君,要是在房内冷淡,甚至于在床榻之上羞辱,那贺玉书只能把苦果咽进肚子里。 “夫妻间的事也不是都能说出来的。” 贺云昭眼神一凌,杀意闪过,问:“你怎么这么清楚,李旷做什么了?” 贺锦墨一蒙,看贺云昭神色不对,惊的她一巴掌拍在贺云昭手臂上,“你姐夫很好的,你别吓他!” 李旷因为媳妇的表达能力险些丢掉自己的小命。 贺云昭哼笑一声,她扭头看向贺玉书,“别听二姐的,要是受了委屈说不出口就直接来找我,咱们换个人再嫁就是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措,再嫁这么大的事在贺云昭嘴里却万分轻松。 贺云昭嘴角一瞥,“曹易舟那样的青年大晋多对的是,孤的妹妹就这一个,他吃不了这碗饭,总有人上赶着吃。” 话虽难听,但却是现实。 在贺云昭看来贺玉书虽然已经很有上进心了,但比起她见过的几个同龄的郎君可差远了,那一个个都想着娶高门贵女,然后平步青云。 贺玉书还会考虑自己配不上? 贺云昭玩笑道:“玉书连谦虚这么难得的品质都有了,配曹易舟那可是绰绰有余。” 两姐妹对视一眼,笑个不停,贺玉书也没了那种紧张。 贺云昭还嫌不够,她看向二姐用自然到仿佛喝口水的语气开口道:“你也是,要是对李旷不满意,那就换了他。” 贺锦墨一囧。 婚事十分顺利的开始,贺玉书所担心的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 曹家人脑子清楚不会犯浑,曹易舟是个聪明人,对贺玉书这个未婚妻万分体贴。 在大婚当日,贺玉书低下头。 她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手,这是一双不那么漂亮的手,姑娘家的手要纤细白嫩才够美。 但她的手粗糙,掌心手指都是干干的,还有几处陈年的疤痕。 当这样一双手的上方盖上一只白皙骨节分明的公子哥的手,很不相称。 曹易舟俊朗的面孔上带着温和浅笑,他问她,“饿不饿,下人准备了糕点。” 贺玉书下意识摇摇头,又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很快又点头,一整日未进水的喉咙有些嘶哑,“饿。” 曹易舟很快注意到了这点小插曲,亲手端来茶杯递到贺玉书手上,让她润喉咙。 他有意避开其他敏感的话题,但此时的贺玉书在曹易舟的态度中敏感的感觉到一种东西,曹易舟娶她绝对不是吃亏。 当曹易舟再次握住她不太漂亮的手时,摩挲着她食指的一处疤痕,问她这是怎么弄的。 贺玉书仰起头腼腆的笑着,“我给哥哥做了一双鞋,用锥子时不小心划伤了。” 曹易舟犹疑道:“三哥哥是……?” 贺玉书眨眨眼,“就是太子殿下。” 曹易舟恍然,随后温和笑着替她摘下沉重的凤冠,“夫人辛苦了。” 贺玉书嘴角勾起,那些犹豫的、敏感的、自卑的东西,在此刻轰然消散。 …… 在刑部大牢的韩轸在有心人的提醒下得到了韩家的消息。 韩轩亲自保媒,让自己外甥娶了贺家女,韩轩添的嫁妆能敌得过自己嫁女了。 韩家像太子表了忠心,切割了与韩轸的关系,曹易舟娶了贤妇,还同太子隐隐有了联系。 贺云昭得到了韩家的支持与曹易舟的效忠,贺玉书嫁了一个好人家。 所有人都赢了,除了韩轸。 韩轸冷笑连连,他静静的盘腿做坐在原地,在月色照进大牢的那一刻,他缓缓起身…… 撕碎了身上的衣裳结成一条绳子,挂在门上,手腕异动,打个圈。 韩轸背对着门将绳子套在自己脖颈上,用力往后一坠! 呼吸变得困难,眼前一片模糊,胸口越来越疼,但他没有曲腿,放任自己陷入死亡中。 嘶啦! “哈!哈!”韩轸伏在地上急促的喘息着,空气瞬间涌入喉咙,眼前恢复了清明。 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他扭头看去,曲瞻两手撑在栏杆上探头看来,另一侧是手握匕首的裴泽渊。 曲瞻眯眼看向韩轸,“韩大人,不愧是鬼谋韩监军,您在边疆的外号真是没叫错。” 案子可没开堂审理,此时要是韩轸死了,只能捏着鼻子停下,看管不利的刑部丢了颜面要被骂一声无能。 而还没定罪就让人自尽而亡的曲瞻也是触碰了红线,不少老臣定然会诟病他做事方法…… 曲瞻就防着韩轸这一招呢! 人死账消,他可不允许自己的功劳这样消失,何况韩轸自己,他可就清白被泼了一层脏水! “您啊,还是好好活到刑部开堂吧。” 韩轸抬起头,声音嘶哑可怕,“你赢了……” 曲瞻摇摇头,“不是输赢,是你触发律法就要受罚。” 裴泽渊默默补充道:“这是太子殿下所说。” 韩轸大笑出声,被勒伤的喉咙咳出血丝,声音回荡…… 第115章 冬初天气暖, 小似立春时。 立冬后的第二日,刑部立即开堂审韩轸之罪,堂上有刑部尚书、侍郎, 左侧有太子旁听, 右侧坐着曲阁老与梁阁老, 身后是静默立着的户部众人。 证据确凿后, 韩轸算是惹了众怒,他所作所为超出了朝堂上众人的接受范围。 人都是这样, 刀子没扎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每年都有贪污的官员被抓, 但总有人替他们说惋惜之言。 只要这个贪污的官员相貌端庄或有一技之长或才华出众或曾经立功, 甚至于他与夫人琴瑟相和, 只要出现任何一点好都能被人叹一声可惜。 而那些瘦的仿佛一截枯枝的百姓死在了路边的场景又几个大官能看到, 他们只能看到眼前的熟悉人物,听不到远方的惨痛的哭声。 韩轸此事若只是操纵了盐课的换任,除了那些有利益冲突的政敌,其他人都不会真心的厌恨韩轸的所作所为。 可偏偏韩轸不仅操纵买官卖官、收受贿赂,他甚至还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证而逼死了吏部侍郎何礼。 何礼的形象可是万分清晰,兔死狐悲的情结缠绕着所有人, 他们纷纷开始将厌恶痛恨砸向韩轸。 堂下衙役高呼一声, 声浪震的四壁隐有回响。 刑部尚书端坐正堂之上,他身着绯袍头戴乌纱,面容冷酷目光如炬。 砰的一声,手中惊堂木重重一拍,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阶下所跪之人正是原户部侍郎韩轸,往日风光早就荡然无存,此刻衣衫凌乱, 双手被锁链枷住。 但眉宇间仍残存几分傲气,他心知如今已无翻盘的余地,但绝不愿叫别人看他笑话。 韩轸直起腰身,在众惊异的目光中昂首,他一点不像个正在受审的犯人。 刑部尚书一瞧,他心中冷笑一声,“韩轸,今你所犯之罪,桩桩件件国法难容,收受贿赂以金钱为饵,在江南买官卖官,使得盐课乌烟瘴气,多少无能鼠辈借此上位,真正贤能却被埋没!” “你竟还敢涉及谋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逆贼狡猾不肯坦白竟叫你埋藏至今!” “做下这等不忠不孝之事,你眼里可还有陛下,还有这江山社稷?” “何侍郎被你逼迫而死,盐政因你而出大乱,如此行径简直是人神共愤,你可认罪?” 韩轸抬眼嘲讽看去,他缓缓张口:“何礼可不是被我逼死,是他自己甘愿去死,他犯了错胆子又小,生怕被发现损了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宁愿抱着清白的名声去死,这等懦弱小人你还替他把抱不平,着实可笑!” 如此理直气壮的指责死者的行径瞬间引起众怒,立刻有吏部之人站出来怒斥。 韩轸毫不在意的嗤笑一声,“再说盐政之事,难道就是我一个人的错不成?” “户部所有人皆赞同,难道就没有人看出这改革背后会有的风险?要是拿这两项说事,最该被罚的就是户部的人。” 立在阁老们身后的户部众人脸色青青白白,气的人不禁握拳头。 刑部尚书厉呵一声,“住口!休要在此胡言乱语,如今铁证如山,你竟还妄图狡辩,简直是痴心妄想!” 惊堂木一动,砰的一声! “你收受贿赂、买官卖官、参与安王府谋反,逼死同僚,此等滔天罪孽,天理难容,国法难恕!今经三司会审,叛你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韩轸抬起被枷住的双手,他挑衅似的抬抬下巴,一点不将审判他的刑部尚书放在眼里。 原本还能说几句话的户部之人此时也是纷纷生了怒意,都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韩轸却截然相反,哪怕是将要被问斩他也半点不留旧情。 甚至还意图将黑锅扣在户部众人脑袋上,原本念着几分同僚情谊的人此刻也像是吃了苍蝇般的恶心。 贺云昭无奈的摇摇头,韩轸此人极端骄傲,催生出的自信让他什么都敢做。 这或许就是君主软弱的另一种表现,即使贺云昭并不愿意说的难听,但事实上皇帝本人就是稍显软弱,可以说脾气好也可以说他仁善,是一个好人,但很难说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君主软,臣子就会强势,就像是天平的两端,总是保持着平衡。 隔着人群,曲瞻与贺云昭对视,他轻轻一颔首。 韩轸倒台能带来的功劳很大,大到不少人都盯着这块肉,刑部首当其冲的拿到最大的一份功劳。 户部丢了脸,但好歹他们在事情爆发时没有为韩轸说话,不让此事只会更难堪。 而曲瞻自然是不甘心的厉害,他一门心思想要凭此事崭露头角。 从头到尾,他都走在查案的第一线,办事的时候一同办,分功劳的时候知道他不是刑部的人了? 这个时候被踢出去,曲瞻自然不甘心极了,但无奈,他必须要忍住。 此时若是直接站出来,自然众人都知晓他也有功劳,但却有两个坏处。 第一就是刑部人定然看他不顺眼,一个抢夺的功劳的外人自然让人敌视,甚至于还会容易叫刑部官员被诟病无能。 第二,户部的人更加会厌恶曲瞻,同为户部官员,你查弹劾顶头上司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帮着刑部的人做事。 到时候他就是两面不讨好。 韩轸的案子的确是功劳一件,但比起办案子的功劳,韩轸倒台后他那一派人空出来的位置才是真正的香饽饽。 有些人在暗中对太子也起了不满之心,在韩轸被调查的过程中,贺云昭表现的太冷淡了。 要知道当时韩轸还没有完全被定罪,而贺云昭表现的就十分漠视,连装一装样求两句情都不愿做。 这等做派隐隐让人有些不好的想法,但贺云昭浑不在乎。 有想法又如何?她只要抛出鱼食来,很快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大臣像金鱼一样健忘,只记得吃眼前的东西了。 半月后。 贺云昭借着韩轸倒下以及与韩家友好的机会,她将韩轸空出的位置纷纷占上,曲瞻在户部也升了一级。 虽然从氛围上来说,曲瞻离开户部更好,但贺云昭却不愿意在其他衙门给曲瞻找一个位置,还是户部更加合适。 而在她身边干了一段时间秘书工作的顾文淮则被丢出去与工部对接。 …… 太极殿内,李燧有些心烦,阁老们一个个也是面露愁容。 李燧看着众人,他忧愁道:“盐政上亏空要如何补,诸位爱卿可有什么章程?” 韩轸没了就没了,但还留下一个大窟窿,因盐政改革导致的亏空事件,使得江南盐课收入大减。 国库的钱是不断流动的,从各地不停的进,也从国库不停的出,钱流通起来才是钱。 李燧愁的就是这个,看似只是盐课少了几十万两的收入,但国库可是不等人的。 各地驻军的军费要发、官员的俸禄要发,以及最重要的各种修建与维护的水利设施,道路、桥梁、运河等基础设施,至于资助学院、科举考试相关费用以及书记的印刷则是小头了。 陈阁老叹口气,“历来出现亏空之事总要以国库为重,首行之事便是增加赋税,但今年年景不好,盐场出盐少,百姓只能购买高价盐,这已经是极大的负担。” 李燧眉头拧紧,他下意识看向贺云昭的方向。 贺云昭抬眼,她道:“增加国库收入的方法只有那几个,要么是增加赋税要么是清查土地,或者是发行货币。” 还有一个举措,阁老们心中清楚,那就是减少皇室支出宗室支出,贺云昭没说,他们也不会没眼色的提。 如今的皇室人少,满打满算加上皇帝的妃嫔也不会超过十五人。 李燧与苗皇后都不是铺张浪费的人,对一些特别浪费银子的爱好也没什么兴趣,妃嫔们虽更活跃一些,但花销也不大。 与其提起皇室的花销,倒不如将茅头指向宗室的花销。 可贺云昭早就与父皇商量过,宗室遭遇了两波打击,一波是安王府与庆王府的倒台,一波是下狠手抓了一些挑事的人。 这两次过去,宗室老实了很多,对贺云昭也是万分敬服。 既如此就不能拿宗室开刀,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别把人逼到绝路上。 贺云昭将几个措施一一分析了一遍,“清查土地是大工程,没个几年时间做不完,但盐政的亏空是火烧眉毛,远水解不了近渴。” “增加赋税对百姓而言太过沉重,易激起民愤。” 梁阁老捋着胡子提议道:“何不铸造新币?” 如今大晋使用的多为铜钱,一贯铜钱就是一两银子,而民间使用银子时商贩都有专门的小工具来剪银子。 “铸造新币可减少黄铜的量,先将新币作为俸禄发给百官,令百官使用新币购买所需。” 贺云昭蹙眉,她立即起身反对道:“此事万万不可,铸造新币过多易导致物贵钱轻,钱法大坏会使得物价飞升。” 简言之,遇到事情一味的发行货币会导致通货膨胀。 贺云昭沉思片刻,她环视四周,“提高商税如何?” 细碎的声音响起,阁老们交头接耳的开始探讨此事。 户部侍郎卢见宏忍不住起身,“殿下,增加商税会使得商人频繁走私,且商税过重将促使大量商人弃商。” 商人少了,地方经济活力就会被削弱。 贺云昭眨眨眼,笑着道:“不必提高全部商税,只要从一些昂贵的商品上收税就能解决亏空问题。” 卢见宏有些犹疑,“这……” 贺云昭看看几位阁老,“珠宝玉石、丝绸蜀锦、昂贵的皮子、黄金器皿、名贵香料、稀有的木材等,这些加税恰好合适。” 闻听此言,有人便皱眉要反对,贺云昭却先一步开口:“这些东西普通百姓可不会购买,能买得起的富贵人家想必也不介意多出一点钱。” 几人面面相觑,户部有人想要反对,但抬眼一看,几位阁老都心动了。 扭头往上看去,陛下更是满脸笑意的撑着下巴望着太子殿下,仿佛他不是管事的一样。 李燧的确有这种轻松之感,看着他的宝贝太子顷刻间就定下对策,这感觉……太爽了! 贺云昭含笑道:“那就这么定了。” 收一点奢侈品税来补盐政亏空这不是很好嘛。 而从头到尾没开口说话的曲阁老蓦然抬眼看向贺云昭。 他回府后叫来曲瞻,问:“太子有意组建的新衙门是做什么的?” 曲瞻打着哈哈,真真假假的胡言乱语。 曲阁老冷哼一声,摆手让孙子滚蛋。 曲瞻麻溜转身跑了。 第116章 体仁殿。 一场大雪袭来, 京城正式进入了冬日,屋外虽冷,但殿内从来都是十分暖和。 体仁殿的下方有火道连, 今年贺云昭住进来之后, 很快就有工匠将火道清理干净, 第一场雪降温后很快就烧的热热乎乎的。 顾文淮进门时还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衣, 清秀的脸上被风吹起了一层薄红,进门半刻钟了红色也不见褪去。 贺云昭说着说着住了口, 问道:“你脸上是被风吹伤了吗?” 顾文懵懵的抬起头, 他伸手摸摸脸颊, 看不见脸上的样子, 但一摸一能摸出来脸颊上几分不同寻常的粗糙。 他点点头, “多谢殿下关心, 臣回去摸一摸油就好了。” “什么油?”贺云昭问。 顾文淮:“獾子油。” 贺云昭一顿,獾子油的确能用来治疗皮肤的损伤,但抬眼看看顾文淮通红的脸蛋,她无奈一笑,对着宫人吩咐道:“叫太医来给他瞧瞧。” 羞涩的青年猛的抬起头,脸红的更加厉害, 眼眶湿润起来, “多谢殿下。” 贺云昭不在意的一摆手,“谢什么,要想做成大事,身体最重要。” 顾文淮点点头。 贺云昭问顾文淮道:“百官对贵物加税怎么看, 你可知知道?” 顾文淮略一回忆,他本就有过耳不忘之能,如今跟着太子他的地位水涨船高, 自然能听到更多的讨论。 谁说了什么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此刻挨个讲来也是条理分明。 商量此事时仅有阁老与户部官员在场,众人虽有些犹豫但是仍然赞同了此举,亏空需要及时补回,即使不拿贵物开刀,也是要从其他地方下手的。 对这些大官来说无关轻重,只要能把亏空补回来就好。 但对其他官员来说则是完全不同,或者说贺云昭提出的贵物税针对的就是中层官员与大多数富裕人家,金银香料等物本就是富人才会购买的。 这一层的人对此十分不满,税涨了,商户可不会自己傻傻承担,他们只会提高价格,将税款增加的这一部分转嫁给消费者。 于是富人们的花用就会增加,别以为有钱人就会慷慨,有钱人才是最吝啬的。 大多数人第一次听说这个,只是疑惑“贵物税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香料的价格还要涨?” “什么?玉石的价格也要涨?” 一时间陷入了混乱之中,面对提高价格的家养东西,先是排斥,心中暗暗抵制贵物税。 但人本就是不会被团结的,很快就有人站出来炫耀自己新买的东西,暗戳戳的提醒其他人,即使东西涨价了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 这股风气一开,很快就有其他人慢慢的接受了这些东西的新价格。 这才是贺云昭选择拿贵重物品开刀的原因,因为针对的人群都是相对富裕的官商,即使他们对贵物税不满也做不了什么,能做出的最大反抗就是不买东西。 不买就不买,反正总有其他人会买。 贵物税的提高了两成,十二收上来的税款已经将盐政的亏空补上了三分之一。 顾文淮笑道:“户部清点了税款,都高兴很,要不是有殿下的办法,可能就要提高赋税,百姓可就苦了。” 贺云昭颔首,“没错,百姓已经很苦了,就不要再给他们增加负担。” 她看向顾文淮问:“曲瞻提出要从江南盐商身上找补,令他们立刻补齐税款,你当时也很反对,说说怎么想的?” 曲瞻的想想法与她不同,两人还争了半个多时辰,谁也说服不了谁。 顾文淮将手臂搁在茶案上,道:“臣出身低微,见惯了百姓之苦,颇感同身受,而曲兄出身权贵之家,格局自然远胜于我。” “盐政改革乃转运使提出后在朝廷的支持下施行的,盐商并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接受,若他们是故意不缴纳盐税收拾他们理所应当,但盐商本身却是因为盐场不出盐导致没办法卖盐回本,他们本身没有过错,若还要逼迫……有失道义。” 贺云昭满意的看向顾文淮,她道:“说的好,还有一点至关重要,朝廷的信誉,信誉一旦被毁了,那么接下来盐课方面的任何事情都很难被盐商信任。” 在有其他方法的情况下,要尽可能的保护朝廷的信誉,提升百姓对朝廷的信心。 两人说话间谈起商税之事,贺云昭听了几句思考片刻后对着顾文淮吩咐道:“你看看我在翰林院时写好的文章,润色一二后以文社的名义发出去,一定要落在商税上,最好多强调从跨国税收降低。” 她起身将翻出来的厚厚一叠文章递给顾文淮。 改变需要一步步来,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 比如盐税,她也知道盐税高的不合理,导致百姓吃盐困难,但问题就在于,她目前没办法解决盐价高的问题。 盐价高是由多个因素导致的,晒盐法一直是主要的制盐方式,要靠老天给面子,煮盐法不需要靠天气,但能源的获取问题更大,加上运输不遍以及朝廷非常需要这一份银子,导致了目前这个局面。 她能做的是体高国库收入以便能有足够的银钱,但与此同时大晋此时的商业已经是建国起最发达的时期,在此时提高商税是最好的时机。 就像北宋时期商业发达,在熙宁年间商税一度超过了田税收入。 贺云昭准备一方面提高商税,规范商业发展,另一方面降低跨国商品的税,鼓励商人离开大晋带回来更多不同的商品。 当然,在舶来品发展一段时间后,就可以组件官营的商行参与出海经商。 不过是这是后面的计划,如今的首要任务是改变人们的认知。 用密集的有关商税的文章提起文人的兴趣,集中在这一部分讨论,集思广益,计划就会完善,也会有更多的人意识到商业的发展是一个好机会。 贺云昭笑着看向顾文淮,“文淮兄以为如何?” 顾文淮两手握拳,他激动的站起来,“定不负殿下所托!” 贺云昭示意他坐下,就在还要继续叮嘱几句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叩门声。 翠玲进门,道:“殿下,裴世子来了。” 贺云昭扭头看去,“叫他进来吧。” 一股寒气顺着打开的门席进,几片雪花落在地毯上,一道黑色的身影迈步而来。 吱呀一声,门被关上。 裴泽渊单膝跪下,他垂头行礼。 贺云昭还以为他进门就去挂裘衣了,没在意他的动作,继续和顾文淮说话。 她与顾文淮对坐在茶桌上,挨的不远不近,说话时为了指纸张上的东西,还会靠近一些。 顾文淮有时垂头看向桌面,有时时歪着脑袋憧憬又专注的看着贺云昭。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话,贺云昭才注意到裴泽渊没了动静,她一扭头,“……” 裴泽渊还跪在地上,她忍俊不禁,对着顾文淮道:“就到这里吧,你回去自己写几篇出来,最好是再联合几人一同写。” 顾文淮眼皮落下,垂眼的瞬间眼底一冷,瞬间又抬起头,他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是,殿下,那我回去就写,写好拿给您看。” 贺云昭道了一声好,看顾文淮走了,才悠哉上前,低头看看扮演石像的裴泽渊。 她抬脚踢踢他屁股,“好了,闹什么呢?” 裴泽渊沉默的起身,他伸手就抱住了贺云昭。 高大的少年臂展惊人,伸出手臂将贺云昭紧紧的抱在怀里,脑袋一歪钻到她颈侧,也不说话,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可眼神看起来却不那么可爱,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顾文淮坐的位置。 贺云昭拍拍他后背,“好了,过来吃杯热茶。” 半晌后,脱掉裘衣的裴泽渊捧着一杯茶开始唠叨最近的事。 贺云昭单手捏着茶杯,她舒服的靠在榻上,偶尔插几句嘴。 裴泽渊为何跪在那不起来,他不说,她也不问。 他说着说着,不经意放下茶杯,手已经热乎乎的,他悄悄伸出手来,拉着贺云昭放在炕桌上的手,手指缠在一起,轻轻摩挲着…… 贺云昭抬眼,笑话他嫉妒心强。 裴泽渊没作声,垂头趴在炕桌上,手里还抱着贺云昭的手。 他不否认贺云昭说他嫉妒心强。 贺云昭的左手被缠的动弹不得,她手指动一动,玩笑道:“连顾文淮的醋你都吃,没救了。” 裴泽渊抬眼看向她,锐利的眉眼被这样的动作柔和,面庞兼具少年与青年的美感,炽热的鼻息喷在手腕处。 “谁叫他离你那么近的。” 贺云昭笑话的眼睛一弯,“吃曲瞻的醋也就算了,小顾是怎么惹到你了。” 怎么惹到了?呵!裴泽渊无声的用犬齿磨了磨口中的软肉。 顾文淮的眼神可不单纯,装的一副羞涩模样,心里想什么还不知道呢! 裴泽渊气的不仅是顾文淮的眼神有些不对劲,更多是因为顾文淮也会装。 裴泽渊能装乖,但到底是个身高腿长的武将,远远没有那么顾文淮一个书生装起来得心应手,一对比他就被衬托的很假了! 他眼神中透出几分凶气,贺云昭瞧出几分微妙,她伸手摸摸他脸侧,“你老实些,别坏我的事。” 裴泽渊笑一声,他看着贺云昭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喜欢顾文淮的长相?” 贺云昭憋笑道:“要是喜欢呢?” 裴泽渊牙咬的吱嘎作响,“没关系,不喜欢他就行。” 贺云昭来了兴趣,又问:“要是喜欢呢?” 裴泽渊抬起头,她要是喜欢,没人会拒绝,不论是因为什么都不会拒绝。 所以……他无声的咧开嘴角,犬齿抵住唇边,眼神中带着几分凶狠。 贺云昭笑了,放下茶杯,她掐着他脸颊的软肉,笑道:“好嘛,只喜欢你。” 这才对嘛,真心喜欢就会嫉妒、会有排他性,只是每个人的表现不同。 裴泽渊会装,因为之前贺云昭忙碌的事多,没心思处理这些事,何况他能看出来曲瞻压根争不过他。 他只会做作的掐着嗓子气曲瞻,但却不会将事情放到贺云昭面前。 放到贺云昭面前,那岂不是给那他们留下印象的机会? 他垂首,尖利的牙齿叼起她腕侧的皮肉,轻轻的磨着,细微痒与微微的刺痛传来。 “你说的……” 他耳朵红的能滴血,含糊道:“册封太子后……诏我侍寝……” 贺云昭恍然,再瞧他今日的穿着打扮,黑色锦袍,两指宽的腰带束住劲瘦的腰身,还拉着她的手往胸口摸。 她下意识捏了一把,呜!贺云昭眼睛一亮。 怪不得啊! 第117章 一身月白色常服的贺云昭懒散的的靠在炕桌旁, 伸出来手来捏住裴泽渊的脸颊。 纤细白皙的手指略带几分凉意从脸侧滑过,肌肤泛起细密的痒意,裴泽渊垂头唇贴着她手腕轻轻一吮。 裴泽渊是个生的极漂亮的少年, 肩宽腰细, 骨头生的很正, 只肖站在那就能看到肩膀平直挺阔, 他抬眼看向贺云昭。 节奏稍稍出乎意料,时间好像也不太对, 太阳还没落山呢…… 可……嫉妒心上头的裴泽渊实在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气,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厚颜无耻, 妄图蛊惑她! 气的裴泽渊提前了自己举动, 干干净净的送上门。 别看不显眼, 他今日的头发可是府里的嬷嬷亲手梳的, 比平日里自己随手一束要整齐的多,发冠经过了精心挑选,他保证绝对是贺云昭喜欢的那种! 裴泽渊耳朵通红,行为大胆内心羞涩,他缓缓抬眼看向贺云昭。 当她闻听此言没有拒绝斥骂而是伸手覆在他脸上时,微凉的指尖划过滚动的喉结……裴泽渊脑海中演练过的冷酷表情, 贺云昭喜欢的那种看起来十分俊俏的表情…… 可在抬眼的瞬间, 他看到了贺云昭的眼神,带着好奇与鼓励还有几分笑意。 嘴角控制不住的翘起,但他又想要摆出好看的表情,努力憋住笑, 他表情看起来实在古怪,明摆着高兴的昏了头还在忍笑。 贺云昭被逗笑了,右手捏着他腮边亲了一口, “回去练练吧。” 裴泽渊:【不笑】 贺云昭:“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的前仰后合,裴泽渊就趁机搬开炕桌,凑了上去,跪在榻上伸出手揽着她的腰以防磕到头。 贺云昭笑话的停不住,怎么会这么傻!想要勾引一下自己还憋不住笑。 她笑的实在猖狂,在笑声中裴泽渊羞的浑身都红了,恨不得立刻找块空地把自己埋进去。 贺云找:“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露出的肌肤都是一片红色,他咬着牙恼羞成怒,“别笑了!” 贺云昭一听更是乐的不行,笑的扑过去揉搓狗头。 “你从哪学的?还知道仰视?” 难道是听了什么不正经地方的教学?瞬间幻视一个念书都迷糊的大狗乖巧蹲着听不正经教学。 贺云昭更想笑了,笑闹着伸手勾住他衣领,扯开了一点后,她抬头问他,“有没有教你松衣领?” “来,我看看。” 刚才下定决心要勾引上位的裴泽渊羞恼的攥住自己衣领,死活不让贺云昭看。 活脱脱一个良家妇男模样,努力在风流太子殿下的威逼着保护自己的清白。 “不许笑了!” 贺云昭就是这样,来了劲头的时候闹起来没完,她扑过去继续闹,“小美人!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裴泽渊憋红了脸,大喊道:“你从哪里学的不正经话!” 贺云昭挑眉,“自学成才,羡慕吧。” 裴泽渊抱住自己肩膀,他扭过头去。 贺云昭一看,哎呦,更好玩了! 她追过去,他扭向左边,她就侧头到左边,他扭向右边,她就侧头到右面。 裴泽渊要闭眼,她就上手要扒眼皮。 她玩的倒是开心,裴泽渊羞的快要爆炸了。 他只是忠诚像小狗,又不是真的小狗……被闹过了头心中也激起几分较劲,他一头闷过去,抱着贺云昭,炙热的手掌紧贴在脊背,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亲上去。 柔软的唇瓣相贴,舌尖探出轻轻一触,贺云昭手臂一揽,暗示给了出去。 唇齿间还有方才的茶香,裴泽渊还是不太会亲,刚开始是带着闹,紧接着呼吸变得急促,酥酥麻麻的痒意顺着舌尖直到脊背处。 他手臂微微用力就把人抱到了身前,他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感觉,舌尖要温柔但是不能太温柔,唇瓣要轻轻摩擦但也要带几分力道……太轻了没意思…… 最重要的是,唇齿交缠不能只有唇舌,人是有手的。 宽大的手掌要贴着后背随着亲吻的力道抚摸按揉…… 轻轻的喘息声响在耳边,伸手向下一碰,有个小狗已经到极限…… 贺云昭侧头靠在他肩上,瞄一眼透过窗纱的薄光,她清清嗓子高声对着外面问:“几时了?” 片刻后一道声音传来,“殿下,酉时五刻。” 时间倒也差不多…… 贺云昭看向嘴唇红润的裴泽渊,问:“要吃晚膳吗?” 她已经吃过了。 在这一刻裴泽渊的大脑疯狂运转,他摇头,“我吃过了。” 体仁殿东侧殿的格局清晰,三间正房,中间是待客的小花厅,东侧是她的卧房,右侧则是书房。 甚至不需要换太远的位置,就从书房换到了卧房。 贺云昭看裴泽渊关紧了房门还将屏风搬到门口,她憋住笑意,怕他再被笑一次就真恼了。 织金撒花的帐子落下,床榻上一片昏暗,裴泽渊跪坐在床边上,刚要开口突然想起什么,他迅速从撩开帐子钻了出去。 贺云昭纳闷的伸手拉开帐子,看裴泽渊动作生疏的往炭炉里添了几块碳,忍不住笑一声。 裴泽渊扭头看向身后,脸红的彻底,动作却利索的很,立刻跑了回来。 光线昏昏,床榻上暖和舒适,帐子被重新放下…… 灼热的呼吸吐在胸口,贺云昭带着好奇伸手摸了几下,裴泽渊忍的额头青筋冒出,含糊道:“有点……” 第一次总是要磨合的,不存在太刺激的疼痛或是什么红色的东西,因为贺云昭她是个发育完全的成年女性,只是有些涨的陌生感。 “轻……” 裴泽渊尽量听话,他忍的手臂青筋暴起,眼眶泛红,小声趴在耳边求了几句。 贺云昭喜欢慢一点,不要太快,要给她慢慢适应的时间,但太慢太听话,又有些无聊。 明亮的双眼中闪烁着狡黠之色,她抬手拍了一下,十足的暗示。 裴泽渊愣住一瞬,很快就埋头努力取悦她…… 如水墨一般的眉眼摇曳在昏暗的床榻上,眉心微蹙,肌肤清润…… 白皙的指尖被腹部的肌肉热出了一丝暖意,沉香氤氲中揭开一半的衣衫垂落在床沿,月影一寸寸攀上织金的帐子,月光下才瞧出那银线勾勒的花瓣。 清浅的月光从镂空处钻入,贴上了垂在背部的青丝,一只手攥住了发丝,微微用力扯了两下,将发丝的主人扯的抬了头。 少年人初识滋味总是格外不舍,被扯着头发才黏黏糊糊的啄吻两下后退开。 贺云昭伸手玩着裴泽渊的头发,他的发丝粗更韧,从白皙的指尖滑过像是墨水一般,她勾动手指,给他头发打了个蝴蝶结。 脸侧还贴着一个人,恨不得像一块拼图一般严丝合缝的将自己与贺云昭合成一块。 不安分的唇时不时亲亲脖颈,又亲亲下巴,眼瞧着没挨打,又黏黏糊糊去亲她嘴角。 被拧了也没关系,他就躲开一点距离,伸手抓起手指,咬一咬指尖,锋利的犬齿叼着细嫩的皮肉,含在口中怎么也不舍得放开。 贺云昭瞄了一眼,她嘴角一弯,“你咬自己就算了可别给我咬坏了。” 裴泽渊抬眼看看她,又瞧瞧自己的手指,的确不那么好看。 他的手很宽大,手指长骨节恰到好处,手背青筋延申到手腕内侧,很男性的一双手,可惜指甲难看。 裴泽渊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喜欢咬自己的手指,指甲被啃的坑坑洼洼就算了,有时太过烦躁还会撕开指头侧面,直到看到鲜红的肉。 贺云昭每次看到了就会抓住他的手不让动,现在他已经好了很多,起码指甲整齐干净,只是掌心的茧子以及一些疤痕还留存。 裴泽渊伸开五指严丝合缝的将自己手指记进贺云昭的掌心中,十指交缠在一起…… 他低头笑一声,只觉得这是此生最快乐的时刻,就算是此刻要他立刻去死,都一定笑着去死。 感觉有些微妙的贺云昭伸出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摸摸他的耳朵,“又想什么呢?” 昏暗的床帐内,她恍惚好像看到了两点亮光从裴泽渊的眼睛里射出。 扑上来的裴泽渊像一块巨大的被子一般把人包住,呼吸打在耳侧,“再来一次吧……” 贺云昭翻个白眼把人扯开刚要说什么就听到一道声音,她低下头看向发声部位,裴泽渊的肚子…… “你不是吃晚膳了吗?” ‘吃过’的裴泽渊眼神游移,“又饿了。” 他随手抓了自己的长裤,没费心用腰带束,只是揪着两个角打个结绑在胯上,人鱼线清晰可见,再往上是块块分明的腹肌,覆盖在身体之上。 裴泽渊赤着上身下床,从一旁的茶桌上找到一盘糕点,捏起一块丢尽嘴里,三两下嚼碎咽下。 从贺云昭的角度看,的确是一副美景,漂亮的身体,一条薄薄的长裤,低头吃糕点时弓起的肩膀……嘶! 她捏捏眉头,贺云昭啊贺云昭,你怎如此之肤浅! 察觉视线的裴泽渊扭头看过来,他眼神中冒出疑问,脸颊鼓起还有没咬碎的糕点,“嗯?” 呜!小裴他真好看呀!嘻嘻…… 略荒唐的一夜后,贺云昭晨起按照习惯走了一圈,裴泽渊就在院子练一练身法。 体仁殿上上下下被贺云昭收拾的服服帖帖,自然也不会有人敢把裴泽渊留宿的事情外传,旁人也不会故意打听这些事。 不过……还是有人敏锐的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裴泽渊…… 他本就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成年了但还没有完全成熟,身上带着冷冽与青涩,但此时却微妙的像是被催熟了…… 曲瞻气的要把牙咬碎,怒视裴泽渊的背影一整个早上! 倒是离裴泽渊不远的穆砚,他似是不经意的扭头看了一眼,又很快扭头回去,眼中情绪瞧不真切。 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颤动,最后归于平静。 第118章 穆府。 穆夫人晨起烧了一炷香, 她眼瞧着香灰形状一散,心里也跟着不舒坦起来。 她一身酱紫色衣衫,是极为符合诰命夫人身份的尊贵, 头上两支金簪鲜亮的晃人。 扶着嬷嬷的手从蒲团上起身, 她脸上含着几丝不痛快, 眉头一蹙, 道祖面前不敢口出他言。 出了西屋,穆夫人捂着心口问道:“嬷嬷, 六郎已经好几日没回来吧?” 嬷嬷面色犹豫, “夫人, 是有五日了, 六爷说他在衙门有事, 最近就不回府了。” 穆夫人嘴角一苦, 她眼睛里泛出几分涩意,“你说六郎这是跟谁较劲呢,连家也不愿意回,老爷也不说说他!” 嬷嬷心道,倒也怨不得六爷不愿意回家,实在是家里待的不舒坦, 还不如衙门了。 但是她一个奴婢还能怎么劝, 只好开口安抚道:“夫人想多了,六爷实在是衙门的事情多,那太子殿下看重咱们六爷呢,陛下也对六爷宠信颇多, 您就安心在家做您的老封君就是了。” 穆夫人被嬷嬷一劝,也不见展颜,倒是心里叹息一声, 不知该如何排解。 主仆二人往院子外走去,穆夫人突然想起一件事,“明日是淑兰五十岁的生辰,也不知贺家要不要大办,要是请人的话……” 淑兰便是姚淑兰,贺云昭的母亲,当今太子的养母。 都知道太子是在她家养大的,虽然是丢了个儿子,但她失去的儿子可是当今陛下的独子,是大晋朝的太子殿下,谁又敢对姚淑兰议论什么呢? 就算是有,也是背地里羡慕她的好运道,养孩子养的好,养出个状元郎来,摇身一变还成了太子殿下! 穆夫人在闺中时便与姚淑兰是密友,二人关系极好,只不过成婚后,一个嫁给了贺家的独生子,一个嫁给了穆嵩为继室。 贺云昭与穆砚从小玩到大也是因这一层的关系,当然也有穆砚不太受家里关注的原因,他更爱往贺家跑。 想到这一层,穆夫人忍不住心中一动,她立刻开口吩咐道:“你找个小子往衙门去一趟,就跟六郎说,要他回来商量一下去贺家祝贺的事。” 穆砚年轻,但位高权重,性格也冷硬,穆家人轻易也不愿意亲近。 他回家的日子少,在衙门住的时候倒是多,穆夫人心中惦记儿子,总想多看几眼,可穆砚他不回家,她也没办法。 只能是借着去贺家祝贺的由头,催着穆砚回家。 就算是不为了府里的长辈,为了太子殿下,他也会回来的。 果然不出乎穆夫人所料,穆砚傍晚下值后就回了穆府。 回来后穆夫人还没来得及派人去叫,穆砚已经一头钻进了穆嵩的书房,父子俩在书房里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 穆夫人原本吩咐厨房准备了一桌好菜,就摆在她的院子,带着穆五郎一家还有七娘八娘一起等着。 她时不时起身往门口亲自去瞧,只是迟迟不见六郎过来,神色难免失落。 八娘是家中年纪最小的姑娘,性子也直,嘴巴一撇冲着姐姐嘴巴开开合合。 ‘你瞧娘的样子,六哥可真狠心!” 穆七娘眉头一竖,她一巴掌打在妹妹肩膀上。 “啊!” 穆夫人瞬间回头,看着两个女儿伸手,斥道:“又闹什么,你六哥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们两个还不安生!” “他给挣了个诰命回来,你可不把他当个宝看,我们都是杂草了。”八娘哼道。 穆嵩虽是大官,但如果没有朝廷的允许是不能轻易给自己家眷请封诰命的,他的第一道请封诰命的折子,早就在他升到四品时给了穆老太太与他的原配。 而穆夫人只是继室,穆嵩没什么机会自然也不会费心筹谋此事。 倒是穆砚回京后到左军任职,得到吏部允许后,就给自己父母请封了诰命。 诰命夫人的俸禄虽然很低,但这是一份难得的体面,穆砚要是有机会却不请封才会被诟病不孝。 八娘心里倒是觉得六哥纯粹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才不是替娘着想呢。 双胞胎本就难得,还是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女儿,穆家上下对这两个孩子都是万分娇宠,也令穆八娘脾气大的很。 往日里嘴巴毒一些也没人计较,但今日穆夫人本就心情较焦躁,气的她一扭头就拧了八娘两下。 “啊!娘!疼啊。”穆八娘吓的又往姐姐身后躲。 穆夫人骂道:“往日里好吃的好喝的供着你,不过叫你等你哥哥一会儿,你都等不及,养你还养出错了!” 穆八娘缩着脖子,她抱住手臂,“哼!六哥位高权重,都去巴结他了,也不见他怎么惦记你,你拿人家当亲儿子,人家可没把你当亲娘!” 啪的一声! 这下动手的不是穆夫人,八娘捂着脸呆呆的看着脸色阴沉的七姐,“姐姐……” 穆七娘脸色难看的厉害,她冷声道:“小妹她吃饱了撑的厉害,我带她回去消消食。” 第一次被姐姐打耳光的穆八娘吓的呆住了,只能愣愣的被姐姐拉着回了她们姐妹的小房间去。 穆五郎仿佛对两个妹妹的的举动恍然无觉,他笑着问穆夫人,“娘,六弟还没过来,估计是还和父亲有些事聊,咱们先吃吧。” “不行!”穆夫人断然拒绝,“等你六弟来了再吃。” 穆五郎低头笑笑,手上一扯年纪还小的儿子。 小孩立刻瘪着嘴喊道:“祖母,我饿了。” 小孙子圆鼓鼓的脸蛋嘟起,大眼睛水汪汪的,这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水汪汪的,仿佛看了小时候的穆砚…… 穆夫人猛然心软,允了孙子吃饭。 就在几人吃到一半时,穆砚进门了。 他冷淡的眼神没有给任何一个人,进门后只是对着穆夫人一拱手,“母亲您安,儿子近日事忙不曾归家,还望您不要怨怪儿子。” 穆夫人愣在原地,她看着站在离自己很远位置的穆砚,余光又看到了这一桌被动过的菜,嘴角不由得泛起苦笑。 她摇摇头,“没事,你差事要紧,娘不能给你拖后腿。” 穆砚淡淡颔首,“嗯。” 穆五郎很快起身,他笑着揽着穆砚的肩膀,“六弟对不住了,本来要等你回来一起吃的,只是你大侄子太小了,嘴馋的很,就先吃了,正好哥哥有事找你聊,咱们去我书房。” 穆砚看向母亲,他躬身又是一礼,“母亲,我和五哥先过去聊事。” 穆夫人只是扭头眼巴巴的看着两个儿子离开花厅,她心里猛然一泄气。 又搞砸了…… 穆五郎仿佛一个亲近的好哥哥一般揽着穆砚一路进了书房,他无奈一笑,亲手给穆砚倒了一杯茶,“六郎你别生气,你过来之前七娘八娘闹了一场,母亲也生气呢。” 穆砚伸手接过茶杯,却没动,他只是放在手边,问:“找我什么事。” 穆五郎感受到弟弟冷淡的态度,抬手尴尬的摸一摸鼻子,坐在一侧俯身对着穆砚,“母亲叫你回来是为了贺夫人祝寿的事,毕竟是五十岁的整寿,虽不知道贺家要不要大办,但咱们态度要到位,毕竟咱们两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你小时候也总往贺家跑。” 穆砚点点头,扭头看了穆五郎,要是只为了说这些,拉着他书房来可有些多余了。 穆五郎啰啰嗦嗦的叨咕了好多东西,顶着穆砚冷淡的眼神也不动摇。 “八娘实在是太顽劣了,你之前一直在边疆,她把你这个哥哥忘的差不多了,嘴巴也毒的很,就算娘不教训她,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是要收拾他的。” 穆五郎扭过头,看看穆砚平静的神色,他叹口气,眼含愧疚的看着穆砚。 “都是哥哥不好,小的时候不懂事,总觉得你一出生就把娘抢走了,要是早点懂事,如今咱们兄弟俩一定更亲密。” 穆砚眼神微动,“五哥,你多虑了。” 穆五郎苦笑一声,“不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没良心,只是如今两个妹妹不同你亲近,你也不爱和我这个哥哥说些真心话,要怪只能怪娘以前太年轻不懂得教孩子。” 他眼睛看向一侧的空白墙面,“娘她嫁过来就是继室,你也知道二哥三哥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而娘……唉!” “这子女不和也是父母一碗水端不平,六郎,你也别怪娘,她当初过的也不容易,偏心我几分也只是因为我出生时帮她站稳了脚跟。” 他又道:“如今可好,你出息了,娘就变成了偏心你……” “这弄的我心里也酸酸的,上次我受了点小伤回府,娘就顾着帮你准备饭菜,都没看到我受伤了。” 穆五郎又轻轻一叹息,“娘怎么就不心疼咱们做儿女的呢。” 穆砚扭头,他嘴角一勾,眼中露出几分兴味,“五哥,你这是踩着娘来显示你自己的好吗?” 穆五郎一僵,“六郎,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呢,哥哥就是随口抱怨两句,你别放在心上。” 穆砚笑了,没了那副冷硬模样,他摸着下巴打量穆五郎,“从前怎么没发现你手段这么拙劣呢?” 穆五郎还待解释,但穆砚已经没心情去听,他摇头嗤笑一声,“多谢五哥,我又多了一个笑话。” 随即起身离开,只留下脸色难看的穆五郎。 穆五郎恨恨一捶桌子,心中骂了几句。 但转念一想,他虽没哄住穆砚,但娘也别想踩着他去讨好穆砚。 本就是母亲偏心才叫他们兄弟不和,到了如今看着穆砚位高权重还与太子关系亲密就要转了念头。 心中忍不住又怪起穆夫人,都是做娘的一碗水端不平,才到今日的地步。 而穆五郎的心思,穆砚多少能猜到几分。 越是被偏心的那个才越是对父母没有感恩之心,可比被忽视的孩子自私多了,就如同穆五郎一样。 在离开之前,穆砚被人堵住了,穆七娘一脸踌躇的挡住哥哥。 她很快放下手臂轻轻一福身,“六哥,不知道五哥说了什么,但八娘她不是有意的,只是叫五嫂挑拨了几句,才没脑子的同娘争了几句。” 穆砚轻点头,“无妨,你好好管着八娘就是。” 穆七娘作为双胞胎里面的姐姐脾气很好,也更加稳重,虽然其他人都认为她不如八娘活泼讨喜,但穆砚相比较之下对这个妹妹印象还不错。 在他回京后不久,七娘就送来了一堆给他做的鞋袜护膝等针线。 鞋虽不那么合适,但其他东西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来。 可能是记着他从前爱的图案做的,但穆砚从前其实没什么喜欢的花纹图案,都是跟着贺云昭选,所以其实穆七娘做的是贺云昭喜欢的花纹。 穆砚念着这个妹妹,偶有什么得到的瓜果绸缎等物也会分给她一点。 穆七娘抬头看看穆砚,她心里一松,只是暗恨五哥夫妻坏透顶,没出门子的妹妹都要算计,也就八娘那个蠢的着了道。 她微微侧身给穆砚让出位置。 穆砚抬脚,一步迈出后,他一扭头,对着穆七娘道:“你头上好像有个东西。” 穆七娘抬手,“嗯?” 穆砚估量了一下穆七娘的身高,他走近一步,抬手在七娘的头上一碰。 他垂眼看着七妹妹,道:“你虽是姐姐,但是也不用一直照顾八娘,别委屈了自己,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我在西三胡同置办了一个小院,巷子口那户就是,莫要声张。” 从穆砚第一句说出口,穆七娘眼眶一红。 随后,穆砚似是生疏的伸出手环住妹妹,轻轻拍了一下后背。 七娘抬手拭泪,穆府兄弟姐妹关系复杂,她小小年纪在其中周旋,还有个妹妹拖后腿,着实也是艰难的很。 穆砚低头看看手心,他忍不住蹙眉,感觉…… 他很快离开穆府,回了自己置办的小院,他平日里不在衙门当值就在这里住,很少回穆府。 昏暗的灯光下,他坐在书房愣神,仰头看向那撒发出朦胧灯光的牛角灯。 小昭……裴泽渊……你…… 翌日,贺夫人寿辰至,不曾大宴,只是请了一些亲友前来。 贺云昭有意让母亲开心一些,生辰前一日就和家人一同聚了一次。 今日便分开宴客,母亲只需要招待她的朋友就好,让她们随意的去玩,不管是饮酒还是打叶子牌都随她们去。 贺云昭这里则是招待几个亲近的朋友,穆砚就在其列。 第119章 这世上不乏在自己生辰之时庆祝却仍要费心操持家事的母亲, 可在这对她而言极重要的日子里还要顾虑重重,那这生辰庆祝起来也少了些快乐。 姚淑兰是闲不住的,她做事爽利, 从前在家做女儿时就带几分泼辣之意, 后又撑起了诺大一个贺家, 性子厉害也是情理之中。 但这样喜欢且善于处理事情的母亲, 你就不能要求她仍然具有更加温柔的特质,事实上在好多时候贺家这个‘温柔’的角色是由贺老太太与作为长姐的贺锦书共同扮演的。 贺云昭明白母亲的付出, 在她求学路上母亲的付出最多, 她心中也感念。 但不妨碍她坚定的反驳母亲那些她不赞同的话。 人都道书中自有颜如玉, 书中自有黄金屋, 贺云昭却觉得书中有的是世间万物的道理。 她念的书多自然就了解更多事, 能够充分的驳斥母亲的话。 贺云昭喜欢这个有些厉害的母亲, 但从来也不要求母亲更温柔。 贺母也是同样,她骄傲于培养出一个才华横溢又手段不俗的女儿,但养出了这样的孩子,就不能去期待她面对长辈就会乖巧顺从。 贺云昭是个强势的性子,贺母也不逞多让,平日里母女感情好全仰仗于贺云昭需要忙的事情多, 所谓远香近臭嘛。 贺云昭的控制欲无差别的作用于一切亲近之人的身上, 包括贺母。 她提出要分开宴客,让母亲同自己友人好好玩,不必操心其他事。 但贺母却是截然相反的想法,哪有当家主母自己随意玩的, 宴请那么多的宾客当然要一一照顾好。 小昭如今是太子,人人在她面前都摆不起架子,但那是小昭的荣光,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诰命夫人,不能因为身份变了就不知天高地厚。 两人一时间僵住了,最后还是贺锦书瞧出不对劲来。 擅长柔和处事的贺锦书先去找了母亲,她劝道:“小昭是个孝顺孩子,知道娘辛苦了半辈子都是为了我们几个孩子,如今既然不必看他人脸色,那何不自在一些,母亲也松快一日。” 转头贺锦书又去找了贺云昭,又温和劝道:“母亲也是为你着想,总想着更体面一些,才不丢你的脸,生怕给你拖后腿,你也别为难母亲,她又不是你这样的性子,咱们少请一些人可好,只是亲朋热闹热闹。” 在贺锦书的劝说下,两人都各退了一步。 贺母同意分开宴客同自己的友人一同庆祝,贺云昭同意办一个小宴,只宴亲友。 穆砚从小经常来贺家玩,同贺云昭同吃同玩,七八岁左右午休时两个人也没分开太远,不过是隔了一道帘子。 甚至有时候闹的累了,两小孩脑袋一歪,就在凉亭里的软榻上直接睡过去,睡到太阳下山才揉着眼睛张口喊饿。 贺家的人都是看着穆砚长大的,他对贺家人的感情自不必说。 贺母也分外喜欢这个小子,两个孩子年纪不大的时候,她还说过几次叫小昭不要欺负穆砚这个老实孩子。 今日是贺母的生辰,就算是分开宴客,贺云昭的友人来了总要过来说几句吉祥话。 曲瞻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他在一群贵妇人中说起话来格外讨人喜欢,对着贺夫人更是三两句能把人逗笑。 裴泽渊虽不够伶俐,但胜在是个漂亮还老实的孩子,他年纪又最小,很得贺母一分心软。 除此之外更有赵同舟的闹腾、朱检的温良,还有师侄程颐卿上来一句叔祖母逗笑了全场人。 顾文淮斯文腼腆一派文人气质,倒是同小时候的贺云赵有几分相似,贺母还细心的问候了顾文淮的父母。 这些人有的长的漂亮年纪小、有的口齿伶俐挑不出错来,还有爱闹爱笑的,这些个郎君们本也是众人瞩目,但在穆砚面前,这些人都往后稍稍吧。 贺母真偏爱的是这位,换算一下就是闺蜜的儿子从小经常来自家吃饭,同自己孩子玩的像双胞胎一样好。 穆砚着一身暮山紫的长袍,立领处勾了一圈黑色皮毛,银冠墨发,他瞧见了长辈立刻眼睛一弯,恰如少年白马度春风。 一时间,任什么曲什么裴……在穆砚出现后瞬间黯然。 他拱手作揖,“恭祝姨母生辰之喜,愿此后岁月,常沐春风,心如明月净且安,岁岁今朝,皆得自在安宁,万事顺遂。” 穆砚的祝寿词比不得曲瞻顾文淮等人有文采,但贺母极欢喜。 她伸手摸摸穆砚的脸蛋,甚至还起身拍拍他的背,关切的问了几句穆砚的身体。 穆砚也温煦的笑着。 最先开口蛐蛐他的可不是曲瞻,而是赵同舟,扭过头对着几个朋友就道:“穆砚这是冰块融化了?” 这副在长辈面前的乖巧样子,可是叫熟悉了穆砚冷肃模样的众人大吃一惊。 不过贺母也没留穆砚多久,很快就催着他们年轻人去另一个院子吃酒去。 年轻人一走,贺母这处瞬间炸开锅,纷纷笑着点评几位年轻人。 有位夫人还凑到穆夫人眼前,小声打听穆砚的婚事。 穆夫人心里正难受呢,被人这么一问,差点就要挂脸,还是姚淑兰挥挥手把人引到一边去。 屋子里炭火旺,隔间的窗户都半开着透风,姚淑兰拉着穆夫人走过去。 她低声就骂道:“你甩的什么脸子,还不是自己作的!穆砚好好的孩子叫你养成什么样了。” 二人是真正的闺中密友,不然穆夫人也不会放心让孩子半长在贺家。 在贺父亲去世后,穆夫人还掏出了自己从穆嵩那里里扣出来的私房钱给姚淑兰。 姚淑兰也知道穆夫人一碗水端不平,但作为手帕交她也没法去苛求太多。 后娘可不是好当的,何况穆夫人一嫁进去就给四个孩子当后娘,夫君还偏向原配的两个孩子,姨娘生的两个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穆五郎在弟妹眼里看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小时候心眼子多的能和蜂窝一样,仗着年纪小和哥姐争起来毫不示弱,他给穆夫人帮好大的忙。 姚淑兰不解气的又骂了几句,穆夫人低着头也不反驳,反倒叫姚淑兰说不下去了。 最后还骂一句,“穆嵩就不是个好东西,不然你家几个孩子能斗的那么厉害。” 穆夫人瞬间抬头,她立刻点点头。 人非完人,穆夫人嫁人后处境艰难,在很多年里都是穆五郎帮着她,她自然对这个孩子偏爱颇多。 要在不被丈夫不被婆婆看重还被四个继子女敌视的情况下保护好自己打理家事再扣点私房钱,还仍然能有余力教育自己的几个相亲相爱,这难度实在有点大。 穆夫人要是有这本事,她也不会嫁给穆嵩当继室了。 姚淑兰烦一甩手,手指点点穆夫人,“你啊!反正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别管就是,好好给你家两个小丫头找婆家,可别叫穆嵩插手乱来,还有小砚那里也是,他要是不想成婚你也莫逼他。” 穆夫人顿觉冤枉,“我那里敢逼他,我提都没提过,他看中谁我都一万个答应。” 姚淑兰心虚的移开目光一瞬,很快就转移话题,“走走走,咱们出去吃几杯酒。” …… 另一侧的屋子内同样摆上了丰盛的酒席,不过人却不多,一个桌子也就坐下了。 贺云昭的两个姐夫并一些亲近的友人都在此。 穆砚因为被贺母拉着揉搓了好一会儿,来的有些晚。 他迈步进门,贺云昭刚准备招手,却见穆砚直接拍拍赵同舟的肩膀,随后撩起衣摆坐在了裴泽渊身边。 裴泽渊:“?” 贺云昭也愣了一下,她脑袋里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并没多想什么。 席间不曾聊什么朝政之事,只是回忆了一下往昔,这种时候穆砚与贺云昭的故事就格外多了。 曲瞻不甘示弱的讲出更多,他同贺云昭更加合拍好吗? 赵同舟眼色不够,还在积极的说穆砚的几次趣事,倒是程颐卿这个师侄十分有眼色的伸出手肘捅了赵同舟两次。 而穆砚出乎意料的没有同曲瞻杠起来。 顾文淮默默坐在曲瞻身侧听着,眼里流露出一点艳羡之意被贺云昭捕捉,于是立即也开口将话题引到顾文淮身上。 “你们是不知道,文淮他过耳不忘的本领有多厉害……” 在坐的一些人都足够熟悉,穆砚与贺云昭更是竹马之交,相比之下顾文淮就有些陌生了。 不过陌生更加好玩,因为顾文淮他一逗就害羞! 赵同舟闹的扑过去揽着害羞小顾的肩膀,“哎呦,这耳朵怎么红了!” 众人瞬间哄笑开,笑中不含恶意,纯粹的起哄闹人。 而此时穆砚仿佛是因为饮了几杯酒,人也慵懒起来,他仿若随意的一伸手揽住裴泽渊,还顺着众人的笑意拍拍裴泽渊的后背。 裴泽渊古怪的扭头看向穆砚,抖抖肩膀,他低声道:“你干什么?” 穆砚转过头,脸上很是无辜,“嗯?怎么了?” 顺着这句话,他还笑着又凑过来,伸开了手臂装作不经意在裴泽渊肩膀上滑过。 裴泽渊惊悚的一哆嗦,穆砚不会疯了吧? 他脚下冲着穆砚狠狠一踩!低声道:“发什么疯?” 他们关系很好吗? 穆砚瞬间冷了眼神,低声骂一句脏话。 裴泽渊面无表情,他原封不动回了一句脏话。 贺云昭视线缓缓移动到两人身上,一左一右,二人瞬间拉开距离,中间都能再坐一个顾文淮进去。 贺云昭端着酒杯,“?” 本是为了祝贺夫人的寿辰而来,众人也没有闹的太久,略喝了几杯助助兴,不久后就离开了贺府。 只有穆砚迟迟未走。 贺云昭心中纳罕,便问:“小砚,你要留宿吗?” 穆砚没有回答,而是扭头看向裴泽渊,“他怎么没走。” 裴泽渊理直气壮,“我要留宿。” 看看裴泽渊的站位,离贺云昭很近,袖子几乎碰在一起,这远远超过了关系亲密的友人的距离。 在大晋,普通的男性友人之间关系是没有这么亲密,或许只是一个手掌的距离,但给人感觉却完全不同。 穆砚扯动嘴角,他皮笑肉不笑的看向裴泽渊,眼神如鹰般锋利,“正好,咱们三人人抵足而眠。” 此刻再迟钝的人,都察觉出不对劲了何况在场没有蠢人。 贺云昭神抬手挠挠脸侧 ,看来小砚是怀疑上了,她本来也打算告诉他,只是一直没什么好机会。 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开口,啊对,你的兄弟其实个女的。 这也很尴尬,但如今好像也是个机会…… “唉,你同我来吧。” 三人很快走到了贺云昭的小书房,原本的东西搬走了大半,如今的书房倒是只像一间卧房了,一旁的暖炕上已经摆好了茶水糕点。 贺云昭居中而坐,裴泽渊与穆砚别在两侧落座。 她看向穆砚,道:“小砚,你是不是有些什么疑惑?” 穆砚盯着裴泽渊道:“当然有。” 作为竹马之交的其中一方,穆砚年纪小的时候就与贺云昭混在一起玩,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自己兄弟是个女孩。 后来去往边疆之后,他常年混在男人堆里,什么事都听过,历来男人聚集多的地方就什么荤话都有,穆砚连脏的不能入耳的荤段子听的耳朵起茧子了,何况是那档子事。 军营里也有因为寂寞凑在一处的两个男人,穆砚多多少少明白一些。 而贺云昭几乎从来没说过这个话题,不论是对身体的点评或是喜好的暴露,他很肯定贺云昭喜欢的一定是女孩子,不可能有断袖之癖。 要是有,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贺云昭只是端方君子,不随意说这些而已。 穆砚看向裴泽渊便有了些大胆的怀疑,加上宁安公主……很有可能做出大胆的事啊! 他只是怀疑了一下,随手就试探了一下,但很可惜,就算裴泽渊不是壮硕款的武将,那也远比穆七娘一个小姑娘强壮的多。 穆砚什么都没试探出来,倒是把自己恶心够呛。 而如今……他抬眼,专注的看向贺云昭。 看着小昭他……应该说她面色纠结的开口…… 穆砚只感觉眼前一片模糊,似是记忆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两人伏在书院的书桌上午睡,他看向贺云昭,阳光下脸上的小小绒毛正在摇晃…… 喉咙似是被堵住了,一眨眼,他眼眶微红…… 他直勾勾的看着贺云昭,艰难的开口问:“他比我早知道吗?” 他嘴角泛起苦涩,才觉自己问了一句傻话,裴泽渊一定比他先知道啊,不然怎么会坐在这里。 “他怎么知道的……” 贺云昭神色犹豫,该怎么说呢……过程有点复杂…… 她伸手拍拍穆砚的手背,道:“不是不信任你,裴泽渊也是机缘巧合才得知的,但我想把事情主动告诉你。” 她沉思片刻,能够理解穆砚心里的震惊与惶恐之情,便道:“你需要一点时间接……” 下一刻,穆砚的手翻过来攥住贺云昭的手,问:“什么机缘巧合……什么时间,”他很快又想到一件事,“是在回皇宫之前吗?” 贺云昭点点头,她刚要开口只感觉面前一道疾风闪过,穆砚已经霍然起身,一拳伸出直冲裴泽渊而去! 躲闪不及的裴泽渊一个翻身,手臂撑在地面,他嘴角缓缓流下一抹血。 裴泽渊侧头唾了一口,拇指擦擦嘴角,他冷哼一声,眼神一利! 一下还没完,穆砚的下一脚很快来了。 裴泽渊翻身而起,长腿踹出,他直奔穆砚的胸口而去! 不过两个呼吸间,两人已经打在一起,拳腿狠辣。 贺云昭倒吸一口冷气,瞪圆了眼睛。 小砚是真的生气了…… 穆砚越打火气越大,他气的不是他比裴泽渊晚知道,他气的是什么‘机缘巧合’能让裴泽渊知道小昭的女子身份! 他气的是,要是他还在京城,就能给小昭更多选择,就算是要灭口也有人帮忙! 如果他没有去边疆……如果他还留在小昭身边…… 但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如果穆砚没有去边疆,他念书不够好考不上功名,没法进入朝堂…… 或许如今要靠着贺云昭提拔自己人的心思才能上位,那他就没了如今同裴泽渊动手的资格…… 两人相对而立,裴泽渊眉眼是压不住的凶悍之气,胸口起起伏伏,他拳头握的死紧。 穆砚垂首看着地毯,抬手擦擦脸颊,是被裴泽渊报复回来的,真是够凶…… 他很快抬起头,似是恢复了理智,道:“对不住了裴兄,心绪难平才贸然动手,过几日我请你喝酒赔罪。” 裴泽渊还没缓过来,开口就要刺,但余光瞄到贺云昭对穆砚投去了温暖的目光,他咬紧牙关,硬生生憋出了三个字,“没关系,穆兄客气了。” 贺云昭眼神一闪,当作全然不知那些其他心思,玩笑道:“还好你心绪不平是急着打他去,要是换做我可接不下你一拳。” 穆砚扭头无奈一笑,“我哪敢啊,从小到大都是你指挥我动手,咱们可是一个阵营的。” ‘从小到大’‘一个阵营’几个词让裴泽渊感觉刺耳极了,他微眯眼睛看了穆砚一眼,一团火似乎把整个心脏烧着了。 心中那些阴暗的嫉妒不敢表现出来,他就是晚生了几年,青梅竹马有什么了不起的! 青梅竹马没什么了不起,也就是穆砚说起从前的事时裴泽渊根本插不上话。 愤怒和焦虑令他忍不住犯了老毛病,两手放在身前拿指甲去扣手指,撕开指侧皮肤的前一秒,一只白皙温暖的手覆了上来。 贺云昭刚才吃了一个橘子,指尖还被染黄了一些。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瞬间平息裴泽渊大半的痛苦。 贺云昭仿佛什么也没做一般,继续同穆砚聊着过去的事。 穆砚余光看到了这一幕,他愣住一瞬…… 他沉默的抿唇,半晌后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 贺云昭一顿,很快点点头,她叮嘱道:“你饮酒了,还是坐马车回去的好,注意安全。” 穆砚接了这份关心。 裴泽渊也被撵走,他要是留下,可瞒不住家里其他人的眼睛。 二人立在贺府大门口,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 只是两人的心情却微妙的重合,嫉妒与心中无法言说的苦涩…… 第120章 年节前, 朝廷的大部分事渐渐停摆,人之长情,节日之前都没什么心思处理事情。 贺云昭这个太子就算是做到一呼百应的程度, 底下的官员也不可能一直全力支持太子殿下的想法。 贺云昭拿出奖励的银钱和鼓励的话语给他们打打鸡血, 通常只能维持两个月。 奖励这种事还不能经常拿出来用, 也不能给全部的人用。 经常用, 手底下的人就会对此麻木,全部都用, 没了对比那就更减弱了效果。 甚至于年节前, 底下人还闹出一桩事来。 源头还是‘贵物税’! 贺云昭提出的为了填补盐政亏空而定下的‘贵物税’实在砍向有钱人的一把小刀。 虽户部透露出的意思只是短期内为了填补亏空而提出的政令, 待到明年盐课收入恢复, 自然不需要这份恩外的税款来补亏空。 但街头上挑着扁担的卖菜老头都清楚, 你把朝廷当天老爷才对, 要是真信了父母官那一套在大晋可没什么好日子过。 国库一旦吃到‘贵物税’的好处就绝对不可能再次吐出来,吃到嘴里的东西还能扯出来不成,到时候就算是提出政令的太子殿下本人想要撤回那都是难上加难。 更何况贺云昭本人也完全不想撤回。 不过历来任何政令都是如此,一看官府驿报,政令讲的天花乱坠,只觉一旦实行, 全大晋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但具体实施的过程才是重中之重。 贺云昭不想让自己提出的政令成为一纸空文,甚至于成为某些利益集团的敛财手段,所以在京城施行之初,她一直安排人全程盯着。 她的手下人不多不少, 还算能用,除开赵同舟几个关系亲近的是同翰章书院出来的同门,其余人等均是从不同方向接受的人。 她还特意挑选了一些籍贯非京城的官员拉拢, 避免她手下人中北方籍贯过多。 屁股决定脑袋,贺云昭如今是大晋的太子,自然该考虑但是更加宽广的局面。 她刻意避开翰章书院的学子的举动全都被丁老爷子看在眼里,任凭书院的几位先生如何急躁的想要引荐,老爷子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躲去了城外的山上和夫人一起过一段田野生活。 如果贺云昭不是太子,她走的是权臣的方向,那一旦她上位一定会对书院的学子大用特用。 作为上位者最恨党争,作为权臣,那必须结党营私啊,结党就是为了营私,想要营私就要结党。 这词也不知道谁发明的,简直给人提供了太多的灵感。 不过如今贺云昭是太子,她需要人才为自己做事,却不能过于提拔书院的同门。 第一是翰章书院的学子也不一定都是优秀的,庸碌之辈也不少。 第二便是她心有忌惮,党争的最恐怖之处就在于一旦结党与其他党派有了利益冲突,那么党争就像是滚雪球一般,身处其中的任何人都无法叫停。 贺云昭要是拉起了一个以学院出身为主要因素的党派,当太子时这个党派或许颇多助益,但当她登基后,这个党派可就不会听她的了。 也正因如此,贺云昭吸收了大量不同籍贯不同出身的人归于麾下。 也因此造成了一些麻烦…… 腊月初四,顾文淮急匆匆的奔赴东宫禀报,陈翰非因‘贵物税’一事与卢家产生了冲突。 顾文淮脸色难看,道:“都是我的错,没看住他。” 贺云昭心中烦躁,她将折子扔在案上,问:“到底怎么回事?” 顾文淮立在原地,只觉得无颜面对殿下,他道:“陈翰非原本负责督察贵物税在京城的施行,一连查了十几家香料宝石铺子,什么事都没出……” 陈翰非是新科进士,经过朝考没进翰林院而是进了少府监当一个九品小官,因出身富贵对各种珍贵之物极为熟悉,就被少府监的林少监引荐到贺云昭面前。 二人曾因皇后娘娘的生辰宴有过交际,林少监还是个聪明人,很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他能力有限,少府监已经是他的顶点了,再往上他自己就掌握不住,更斗不过别人。 倒不如趁此机会给太子殿下卖个好,将陈翰非引荐给太子殿下。 此人也有些来历,他的祖父是陈阁老的隔房堂弟。 但只是听着名头好听,但要知道大家族人员多,陈阁老的亲兄弟都有六七个呢,别说隔房的堂弟的孙子了。 陈翰非的叔叔伯伯一只手数不过来,他自己的亲兄弟也有两个。 唯独他一个人从小好学的很,年纪轻轻,三十四岁就考中了进士,还考进了少府监,他一开始就是奔着少府监去的,没向其他人一样把目标定在翰林院。 这就是家里有底蕴的好处,知道自己打不过排在前面的人,干脆也不去挤,走一条旁人不太清楚的路。 陈翰非运道极好的只在少府监待了小半年就被林少监看中,带着去给太子殿下请安。 这才有了他监理京城地区‘贵物税’施行一事。 在贵物税列表的中共有五十七种东西,包含了各种有钱人较为喜爱的贵重珍宝。 东宫的幕僚在贺云昭提出贵物税这个概念后就对几百种熟知的东西进行了充分的研究,需得保证,这东西能够直观的衡量。 比如点翠首饰,又叫铺翠,是用翠鸟的羽毛制作而成,价格昂贵,被各家夫人所喜。 首饰铺子每卖出一件点翠首饰,官府就要加收三成半的税。 而另一样东西——珍贵的皮毛,这就不太界定了,也很容易做假账。 皮毛好不好是需要现场查验的,小吏不可能将每家铺子有什么皮毛都记住,朝廷的人力紧缺,不够人手做这样的事情,于是干脆将皮毛从其中剔除。 而陈翰非踩坑的事情,就格外复杂。 黄金算不算贵物呢,当然算了,不仅是贵重物品还是货币,也是各家少不得的首饰,不论男女都有穿金戴银的习俗。 银子因为质地软很容易剪开,考虑到货币的流通情况而没有放入贵物名单中。 但黄金可不能放过啊,若是放过了黄金,那么贵物税一半的收入都烟消云散。 金银铺子每卖出一件黄金首饰,那么需要缴纳两成半的税给官府。 于是有人就琢磨起来,怎么钻个空子呢? 黄金首饰本就有两成半的税,可黄金首饰一般都要配上几颗亮闪闪的宝石,加在一起,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商家不愿意少赚钱,只能把其中的税转嫁给来买东西的人,一时间燃起了‘金钗更比金子贵’的说法。 卢家就在其中找到了一个空子,唉?金银铺子卖出的首饰要收税,那我不从金银铺子来呢? 卢家人先是从商队手里收来了黄金与宝石,放在自家铺子,让客户先买黄金与宝石,再打成首饰。 黄金首饰的税是两成半,宝石首饰的税也是两成半,但单纯的黄金售卖,就不能算是售卖,因为黄金本身就是朝廷认可的货币之一。 买还是碎金子的黄金只能算是交换,而未经处理的宝石售卖的税则是一成。 简单来说如果卖出一件金凤嵌红宝石钗的价格是三十贯,缴税七贯半,但经过卢家的处理后,只需要缴半贯。 负责监理此事的陈翰非怒气上头,与卢家产生了冲突。 顾文淮脸色难看道:“陈翰非冲动了一些,但卢家也是太过分了。” 最重要的是,这个口子一开,以后黄金宝石首饰的税根本就收不上来。 “且,陈翰非与卢家冲突,他们说陈翰非毁了一箱子宝石,价值三千贯。” 砰!茶杯摔在地上。 贺云昭面无表情的收回手。 听到声音的几个官员在门外一个哆嗦,心中庆幸把顾文淮进去禀报。 贺云昭冷笑一声,“瞧瞧,少府监的人做事真是谨慎。” 门外鸦雀无声,众人纷纷不畏疼的跪在青砖上。 贺云昭迈步出门,她看到的就是一群人的脑瓜顶。 衣摆随风,她抬脚就走,走了两步猛然回头,眯眼看向众人,“怎么?等着孤扶你们呢?” 林少监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连忙跟在太子身后,其余几人才战战兢兢起身立即跟上去。 顾文淮慢了一步出门,衣袖被茶水沾湿,有人上前拍着肩膀安慰一二。 他却摇摇头,“无妨,殿下不是冲着我,” “那咱们?” 顾文淮道:“必不能令殿下费心。” 120-130 第121章 少府监。 陈翰非垂头丧气的蹲在库房门口, 喧嚣声从大门口传来,他抬起头瞧了一眼,瞬间变了神色。 他急忙伸手提起鞋跟, 往前一冲险些栽倒在地上, 手脚并用的爬了两下才从‘猿’进化出人形, 急匆匆的往门口一跑。 “殿下!” 陈翰非拱手行礼, 他恭敬立在一旁。 贺云昭眼角余光扫过,她身形如风迅速走过, 一大堆人跟在她身后从陈翰非身边路过。 走在后面的顾文淮悄然伸手扯了一下, 将陈翰非扯的一个踉跄, 他急忙跟上前方的脚步。 贺云昭顺一顺衣摆, 她直接在库房落座。 她看向立在后面的陈翰非, 温声问:“怎么不到前面来, 是腿脚不好用吗?” 陈翰非心中一紧,几乎是同手同脚的才走到人前来,托了其他同僚的福,他们迅速让开一条通道来,将陈翰非衬的更加显眼。 “殿下,臣……” 贺云昭笑一声, 仿佛春风拂面, 唇齿一碰:“说说吧,施行前为何没想到这漏洞?” 哗啦啦跪下几个人… “卢家钻空子,处理了就是,怎么还叫他们占了上风?” 又有几人神色一苦, 急忙跪下… 贺云昭叹口气,“孤是脾气太好了吗?所以你们就得过且过?” 此言一出,再没有能站着的人… 陈翰非惹的祸并非只是他一人的问题, 但其余几人却一门心思的怪罪陈翰非,甩锅的心思一目了然。 而太子殿下几句话却直白的告诉他们,他们每个人不是单独存在于殿下眼中的,他们是一个整体,对殿下而言陈翰非惹的祸就是整个少府监的错。 贺云昭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滑动,“说说吧,怎么处理。” 陈翰非立即抬起头道:“殿下,卢家此举乃是钻了贵物税的漏洞,臣以为应当即刻添改条例堵住漏洞。” 贺云昭笑了,她问:“贵物税施行多久了?” 顾文淮蹙眉看了陈翰非一眼,心中隐隐奇怪,他迅速答道:“不到两月。” 贺云昭笑容更灿烂,“不到两月就要添改条例,你是怕别人挑不出贵物税的毛病吗?” 政令颁布最大的忌讳不是政令中出现错误,而是朝令夕改! 轻易就增加和删减的政令,它的威慑力可想而知,更重要的是会影响官府的威望和信誉! 加上贵物税是由贺云昭提出的,一旦出现问题,那么毫无疑问她这个太子才是最大的背锅侠。 “孤很好奇一件事,卢家到底是什么背景,才令你们束手束脚?” 空气瞬间凝滞,一滴冷汗从林少监非额头滑落,“殿下……” 贺云昭看向陈翰非,“嗯?” “卢家……”陈翰非艰难开口。 贺云昭耐心告罄,“磕巴了?” 陈翰非一咬牙站了出来,道:“卢家乃是高祖皇帝之外家,有一块御赐金牌,上有积善之家的字样,臣等不敢贸然冒犯卢家。” 陈翰非言语中颇多忌惮,但也是这个人首先与卢家发生冲突,他直接将三箱黄金首饰收缴,被卢家追着骂上门。 贺云昭脚下一动,陈翰非眼皮一抬,等着太子踹到他身上。 但贺云昭却没动,她眼中隐隐含着几分笑意。 陈翰非也不傻啊…… 陈翰非倒是不惧卢家,身后有太子背书,难道还收拾不了卢家这等钻空子的商人? 不过陈翰非的同僚们均畏惧此事不愿意出头,倒叫陈翰非一人孤立无援。 他心道,不如干脆闹大此事,他的确担责,但难道卢家就名声就好听了? 贺云昭垂眼看向陈翰非,“积善之家,既是积善之家,为何不为朝廷考虑,不为百姓考量?” 陈翰非伏地哀哭,叫道:“臣无能!殿下息怒!” 其余人面面相觑,陈翰非真他娘的阴啊! 陈翰非这么一哭,他们算什么?无能的同僚、畏惧卢家的庸碌? 立即有人咬牙站出来道:“殿下,臣有一策能解卢家之事,卢家拆分金子宝石分别卖出是为避税,工钱不能为此开脱,臣认为可将金银铺子分类,售卖成品的只能售卖成品,收工钱的只能做工不能卖金子宝石。” “此举既可不改贵物税,又可解决众多首饰铺子钻漏洞之题。” 贺云昭淡淡哼一声,“还有呢?” 陈翰非嗷的一声,又是一声痛哭,握拳捶地! 身后几人暗骂一句,但还不得不站出来,“殿下,卢家嚣张跋扈,仰仗庆应太后之威阻碍朝廷政令,抹黑庆应太后的贤名,高祖皇帝泉下有知必大怒,臣等身为人臣应当为陛下为殿下分忧,即刻便前往卢家劝说补缴税款。” 顾文淮神色忧虑,欲言又止,他想知道到底要如何劝? 卢家如今乃是北方巨富,往前数几代也不过是普通人家,但卢家女生下了高祖皇帝,可谓是一朝龙在天。 仗着这层关系,卢家不曾进入朝堂,反而是专心发展家族生意,生意遍布鲁州以北,卢家女的婚嫁也极好,姻亲极多。 不然卢家也不会被激怒后嚣张到威胁官员! 陈翰非直接扣了卢家的货,虽不知他当日与卢家冲突的具体细节,但能惹怒卢家放出话来要陈翰非赔罪,愣是直接把自己放在弱势地位上。 他看着窝囊,但事一件没少干。 事情有了解决的苗头,贺云昭本来应该高兴,但看着下首几人微妙的神色她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情。 陈翰非离的最近,他神色一顿,侧头看向顾文淮。 顾文淮却有些走神…… 在太子殿下走后,少府监众人很快换了一副神色,嘴里不停的抱怨卢家找事,眼神时不时落在陈翰非身上,隐有厌恶之色。 陈翰非得不到同僚支持,干脆就将事情闹大,其余人本也以为陈翰非是拿卢家没有办法,年轻人冲动一下可以理解。 但没想到陈翰非只是为了算计他们一把,自此之后,少府监的人只能摆明车马支持陈翰非。 一老者笑着走过,他拍拍陈翰非的肩膀,语气意味不明,“翰非,后生可畏啊! 陈翰非敛眉低首,一派谦逊模样,但此刻却没人信了。 人一走空,顾文淮蓦然开口:“你早有办法?” 陈翰非神色自然,略带温和道:“顾大人,有劳您了。” 顾文淮神色难看,怒火倒映在瞳孔中,他看向陈翰非。 少府监的人在太子面前记了名,卢家放出话来却把自己架在空中,顾文淮在太子面前落了一个无能的名。 唯独陈翰非,看似背了一个直率冲动的名声,但却一举在少府监打响了名声。 顾文淮清秀的脸庞上泛起薄红,已是怒极…… 陈翰非被林少监引荐后,但凡到体仁殿请安,都是他来接待,他本认为他们二人是一见如故。 他嗤笑一声,原来他是给人家做了垫脚石…… 陈翰非很是无辜,他低头拍拍袖子,“顾大人,您别介意。” 朝堂之上,哪里有什么朋友? 顾文淮一个出身不显未曾立功的人竟就能凭借几分旧情在东宫站住脚,甚至太子有意将他送到工部任职。 凭什么? 位置就那么多,不把人挤下来,他怎么上位? 要是怪就怪顾文淮太蠢,人蠢却还占据了重要位置,这才是最大的祸患,不是吗? 陈翰非拍拍跪脏的膝盖,浑不在意顾文淮的怒火。 眼看着顾文淮甩袖而去,他甚至还躬身作揖,高声道:“顾大人慢走!” 陈翰非既有心思借着卢家之事立威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卢家名声在外又如何? 要尊敬时,那是庆应太后娘家高祖皇帝的外家,不想尊敬时,他们仍然是官府,卢家能把太后复活吗? 在少府监调动大批衙役查封京城内卢家所有产业后,卢家人也清醒过来,随后破口大骂。 该死的陈翰非,你他娘不得好死! 官是官,商是商,官府要讲道理的时候,商人最好真的占理! 陈翰非一举洗刷了自己的名声,被少府监的人取了一外号‘烂淤泥’,便指此人心思阴暗谋算颇多。 贺云昭自然瞧出陈翰非踩着顾文淮上位,但她没有戳穿,也不准备开导顾文淮。 她又不是书院的先生,顾文淮若是想的明白自然能激发斗志,但要是想不明白,早点辞官教书也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 倒是曲瞻看不过眼,他亲自去了一趟顾文淮家中。 贺云昭原本还对顾文淮心存一点微妙的可怜之情,做为一个被友人背叛踩着上位的人来说,顾文淮几乎是个完美受害者。 但两日后,贺云昭就收起了这点微妙的可怜。 她的大姐姐贺锦书同二姐贺锦墨以及两位姐夫一同负责修建宸王府。 原本安王府旧款足够修建一个更大更精美的宸王府,但因盐政亏空一事,宫中都在缩减花销。 贺云昭也不愿以此招摇,后半部分工程便简化了不少,因此验收的也快了一些。 一个女子该如何在全是男子的地方获得权力呢? 答案是,比男人做的好十倍。 贺锦书看起来是温柔大方的闺秀,但她骨子里是极坚韧的。 最开始只是凭着贺云昭的命令才进入宸王府的修建工程中,但后续的所有都与贺云昭无关。 贺锦书初时十分难以自处,她看出哪里有问题,但只要一迈步走近,工部官员就会用看似恭敬的姿态作揖,随后步履匆忙的离开。 他们只接受贺锦书通过夫君宁谦之口传话。 二人本是一对恩爱夫妻,但因此事却渐渐生了现嫌隙。 宁谦不敢对贺锦书疾言厉色,也不敢直说让贺锦书回府,毕竟他夫人有个好弟弟。 但他会在贺锦书提出的任何建议上,浑不在意。 即使知道是对的,也不会告知工部官员,毕竟贺锦书只能通过他的口来与工部官员交流。 当贺锦书发现这一点时,心脏仿佛被撕裂开,她有一瞬间想要去找小昭。 要不就退出吧……自古以来女主外男主内,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当宁谦与工部官员勾肩搭背的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她心底有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冒出…… 贺锦书回府后后查阅诸多资料,每一句话都经过考究,画图时用小拇指抵着木尺直到磨出血水。 当这样一幅图摆在工部官员面前时,贺锦书用温和的语气求教…… 她必须要做到最好,做到无可挑剔! 如果只是依靠小昭的权力,那她也不过是又一个‘宦官’罢了。 当贺云昭看到工部官员对贺锦书隐隐推崇惋惜而宁谦沉默以对时,她心中便有了决断。 顾文淮难过又怎样,会有她的姐姐面对的困难更多吗? 她快步上前,扶起贺锦书,在贺锦书温和称赞的话语中将目光投向工部几人。 工部的几个官员顿时心生感激。 第122章 宸王府并非按照传统王府的规格建造, 比起前后院分明的王府,它更像是一座园林。 贺云昭在修建这座王府之前就在考虑一件事,她其实并不会在这座王府久住。 以父皇如今的年纪来看, 自然还是先立太子稳固国本更加重要。 太子当然是居住在皇宫大内而非京都内城的一座王府。 可地方和银钱到手, 自然也没有推出去的道理, 倒不如想想别的用法。 传统王府的格局只是大一些的宅邸, 前院后院花园区域分明,但与此同时花园都很小, 也不会特意在其他院落置景。 修建宅子本就昂贵, 各色土木砖石虽算不得贵, 可用量大最后成本就被拉了上去。 砖石已经足够贵, 但相比之下, 各种树木、花卉、假山等物可比砖石还要更贵。 宸王府虽是以园林的形式建造的, 但花费的银钱却并不算太多。 其一自然是时机问题,皇子刚刚回宫,工部官员即使惯例吃回扣也会在此时注意一二,现在正是皇帝万分宝贝独子的时候,要是敢在这位殿下要修建的府邸里闹出事情来,那就要看自己的脖子硬不硬了。 其二也是因缘际会, 贺云昭本意是给两位姐夫一个机会, 通过此差事顺利从政。 自家人做事,到底是更加上心的,整个修建过程不仅是为了差事考虑,还会格外注意满足贺云昭的想法, 甚至于一些小地方他们还会注意着节省些。 这其三嘛,自然就是贺云昭的宽和态度了,她只是想要把宸王府修建成园林格局, 方便她日后举办文会广邀人才。 是个园林就成,她既不要求水仙花必须从江南运来,也不要求必须到鲁州购置假山,一应工匠也不需千里迢迢从其他地方请,京城的工匠就很好。 一无工部吃回扣,二有自家人紧盯着,三来贺云昭要求不高,这宅子就修的格外节省。 微风拂过,贺云昭抬脚从月洞门走过,两只铜漆鎏金门环还泛着微光。 产自直隶的山石叠成山子挡在眼前,石缝里栽着忍冬藤,细碎的小花藏在青苔斑驳处,这块山子一瞧就是动了点技术。 贺云昭上手一摸,嗯?好像这山石与大名鼎鼎的太湖石的差距也不是很大,起码她看来影响不大。 游廊在假山后突然折向左边,朱漆栏杆被夕阳晒的发烫,京城的漆匠手艺也不错,三层罩漆润如琥珀。 贺云昭便笑着点头,她扭头看向贺锦书。 贺锦书眼神一闪,立即明白过来,很快抬手点着身后一人,道:“此处乃是吴大人负责,吴大人心细如发,每一处细节都斟酌后才定下。” 贺云昭顺着她的手看去,“不错。” 工部吴大人激动的躬身行礼。 贺云昭笑着和大姐对视一眼,未曾说什么,但两人自有默契。 如果贺锦书扛不住压力,想要退缩,那她一定会立刻摆明态度给大姐撑腰。 但贺锦书现在明摆着斗志昂扬,好像在和宁谦较劲一般。 那她可就不能拖后腿了,在这样的场合摆明关系反倒是削弱了大姐自身能力给人的印象。 于是在视察的整个过程,贺云昭但凡开口必然会顺着贺锦书的话看向工部其他官员,要让工部的人感觉到贺锦书是他们的同僚,而来看成果的太子殿下是站在他们对面的上司。 两柱香过去了,贺锦书惊讶的发现工部的官员竟在试探着在小昭面前说出夸奖她的话。 宁谦立在人群中,他神色静默,不曾上前开口。 他看向人群前方的锦书,心中陡然生出陌生之感…… 李旷笑呵呵揣着手正竖着耳朵听呢,眼神一瞟却瞧见大姐夫神色有些奇怪。 他不由得尴尬的扭过头,可不敢叫大姐夫发现他在看他。 贺家一共就这两个女婿,唯一的‘儿子’贺云昭还是太子殿下,这两个女婿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应当处好关系,况且连襟之间素来关系都不错。 李旷最开始也同宁谦十分亲热,他一口一个姐夫叫的比谁都亲。 宁谦对这个连襟的印象也不错,他出门去钓鱼还会将战利品送一些给李旷。 可是不久就出现问题了,四个人一同负责修建宸王府的事。 李旷与宁谦都是最能说得上话的人,宁谦是功名的读书人,他审美很靠谱,李旷则是宗室王府出身,对各种规制十分熟悉。 李旷看着傻乎乎的,他总与贺锦墨闹着玩还十分惧怕贺云昭这个小舅子。 但也不想想贺云昭是什么人,他见了发怵也是常态。 何况贺云昭对李旷态度一直比较一般,李旷也不敢放开自己。 但他到底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要面子,尤其在自己夫人面前。 要是只有他与宁谦二人做事,他不介意让一步请姐夫做主。 但贺锦墨还在这呢,他要是太过于让着宁谦,岂不是容易叫锦墨瞧不起他。 就算锦墨嘴上说的再好,但人都是慕强的,他要是低宁谦一头,锦墨也没面子。 李旷正卯足劲要和宁谦比一比呢,就被当头一棒,大姐贺锦书可比宁谦还强! 李旷瞬间懵了,这还争不争呢? 正好贺锦墨新鲜劲过了,她总想偷懒。 李旷就趁着贺锦墨来的少,他也偷一下懒,正好他观察一下大姐和姐夫是怎么回事。 这一观察可不得了,宁谦真是把连襟当成了自己人,都是男人嘛,心里都明白…… 两人对坐喝酒,李旷伸出筷子,菜还没夹到嘴里呢,就听见宁谦砰的一声将杯子放在桌面上。 宁谦眼眶微红,他指着胸口掏心掏肺,“旷弟,我这心里真是难受,最近夫人常常很晚才回房,还腾出了一个小房间当自己的书房,我真是不知道她折腾个什么劲。” “多多还问我,爹!娘怎么这么忙啊!他才几岁大啊,做母亲也真能狠得下心将孩子撒开手。” “家中母亲抱怨了好几次都叫我挡住了,大娘她一门心思就钻进去了!” “虽说是殿下安排咱们几人一同监理建王府之事,但你我都清楚,大娘和二娘不过是娇养大的闺秀,哪里懂得什么建造之事,上次还有江大人同我抱怨不好意思回绝大娘的话,唉……” 宁谦又是叹口气,“她一个妇人,还总是同那些官员走的近……旷弟,不瞒你说,我这心里不舒服极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你别嫌姐夫窝囊。” 李旷的筷子还僵硬悬空着,他看一下宁谦,尴尬的笑笑。 “旷弟,你说呢?她是不是太过分了些,多多喊着要娘的时候我钻心的疼啊。” 李旷抿唇,看他着眼色,“嗯嗯。” “还是你运气好,二娘就比大娘懂事一些。” 李旷:“哦哦。” “大娘小的时候贺家还没败落,到底是被惯坏了,不如二娘端庄体贴。” 李旷:“!” 李旷:“哈哈,姐夫……” 宁谦一边喝酒一边发泄自己心中的烦闷,他只保留着一点清醒不曾抱怨太子的命令。 但李旷可不敢再喝酒了,他听的浑身冷汗直流。 旁的他倒是不清楚,对女子插手政事也感到微微的不适,但比起面面俱到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姨姐贺锦书,他对宁谦这一套可谓是十分熟悉了。 王府是个什么环境自不必多说,他一眼瞧出宁谦眼里的嫉妒。 什么孩子婆母都是宁谦拿出来攻讦的借口,那股子酸味他隔着二里地都闻见了! 可不妨碍李旷脸上挂着笑附和,甚至他习惯了宁谦的一些话后还会特意捧几句。 导致宁谦越说越多,甚至有“大娘运道真好,有个好弟弟就什么都有了……” 李旷未曾作声,只是沉默的倒酒。 待到傍晚归家,李旷一股脑的将事全部讲给了贺锦墨。 贺锦墨愣了片刻,随即她勃然大怒,起身抄起家伙就要往宁家去要说法。 “宁谦那个王八蛋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我砸死他!” 李旷吓的急忙拦腰抱住,又是安慰又是劝说,“大姐还不知是什么态度呢,你要是上门去再破坏了他们夫妻结发之情,到时候万一大姐怪罪到你头上,你可怎么办!” 要是叫锦墨给姐夫开了瓢,这事可就闹大了,就怕最后大姐还怪罪锦墨。 贺锦墨气死了,邦邦捶了他两下,“怪就怪,那我也得让大姐知道这件事!” 李旷头疼的又开始劝,“人家夫妻俩的事,谁都不要轻易插手,还有多多在呢!” 怒火轰的一下被浇了一盆巨大的冷水,贺锦墨伏在李旷肩上,她气的眼泪直掉。 李旷感受到肩膀处的湿润,顿时一阵后悔,早知道就不告诉她了,反倒惹的人伤心。 这夫妻间的事,谁插手都落不得好,尤其他们还是娘家人,倒不怕宁家怪罪,只怕最后大姐怪他们胡乱插手。 贺锦墨一张嘴,隔着一层布料就咬在李旷肩膀上,她哭唧唧的一边咬一边骂。 李旷疼的呲牙咧嘴还是任她咬着,但还没明白贺锦墨反应怎么这么大。 宁谦背后抱怨大姐是很讨厌,但也不至于把人气哭吧。 可他不懂,贺锦墨哭的是宁谦这个不是人的东西什么都敢胡诌! 讲多多想娘,那就是说大姐不慈! 婆母有抱怨,是为不孝! 甚至还隐隐说大姐同工部官员走的近,这便是诋毁大姐的名声! 要是李旷嘴巴松一点出去,传来传去,大姐的名声可就脏不行了! 贺锦墨一瘪嘴,“我要告诉小昭。” 李旷干笑两声,“还是叫姨姐自己来说吧。” 贺锦墨眯眼看他,“你是不是同意宁谦啊?” 李旷倒吸一口冷气,急忙与宁谦等人割席,“我生气的很,要不是为了套话,我当场我就打他!” 他搂着贺锦墨道:“咱们还是当作不知道,太子殿下可比咱们有谋算的多,或许早就知道这些事了。” 何况……大姐也不是什么委曲求全的人,与宁谦夫妻多年还育有一子,如今生了嫌隙也不知是如何想的,他们夫妻还是不要掺和进去的好。 “若是姨姐同宁谦闹翻了,那咱们再上门去撑场子。” 贺锦墨点点头,李旷以为她是同意了。 但贺锦墨要是能听李旷的话她就不是贺锦墨了,比起贺云昭浑然天成的控制,李旷的苦口婆心显然档次太低。 总被高端玩家蛊惑的贺锦墨面对李旷这种底层小兵抗性极强,她扭头将事情告诉了贺云昭。 贺云昭隐而不发,却在视察宸王府完工时将宁谦边缘化,直接为贺锦书造势。 至于李旷……他躲开宁谦的视线,别看他别看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回宫前面,贺云昭坐上马车,她抬手掀开帘子,示意贺锦书上前几步。 她眸色冷淡,看向贺锦书这个姐姐的眼神没有以往的温和,“换了他。” 贺锦书心中一紧,她抬起头看向贺云昭。 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下,能看清的那只眼睛里没什么情绪,这贺锦书很难在她眼睛里看到的情绪。 贺锦书徒劳的张张口,“我……要是……” 贺云昭轻笑一声,“换了他,孤会帮你一把。” “不换,那我这个弟弟依然很喜欢姐姐。” 换,她就是太子,是贺锦书的上司,能让贺锦书能一步步走上高台。 不换,优柔寡断不够狠心,不适合做一个女性官员。 要想走到其他男人的位置,就必然要抛弃掉自己身上一部分女性特质,不然其他人仍然会将她视作宫内女官一样的职位。 作为亲人,贺云昭依然会照顾她,但却不会继续喂她资源。 贺锦书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画面,成婚前宁谦偷偷送来的珠钗、大婚之日羞红的脸庞、成婚后被大嫂讽刺宁谦的撑腰、生多多时宁谦心疼的眼神…… 她能想到的都是宁谦待她的好,可她恍惚从小昭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神色……苍白的面孔上是一种微妙的喜悦与兴奋…… 贺云昭嘴角翘起,“不急,可以回去同姐夫谈谈,不过要早点给孤回复,毕竟机会难得。” 谈谈……贺锦书在听到这个字眼时生起了一种的期待。 贺云昭放下手,缠枝纹的帘子顺滑的落下遮住了她的面孔。 她古怪的笑一声,谈谈?大姐要是真去谈了,就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了。 征服的本能刻在每个人的心里,这个‘人’可不分男女…… 马车笔直的驶向远处,贺锦书在原地久久的望着。 宁谦上前来,他关切的扶住她手臂,笑着调侃道:“知道你是个好姐姐,这谁还舍不得了,过几日还能见到,这时候可不准哭啊。” 两人身后几位官员神色从敬畏到谨慎,再到太子离开后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面露调侃之色,好一对恩爱夫妻啊! 贺锦书眼角余光看到了几人神情细微的变化,她不着痕迹的推开宁谦,转身走到吴大人身前,浅笑着道:“今日还要多谢吴大人为我在殿下面前说话,本觉得自己做的事不值一提,没想到您老看在眼里。” 吴大人摸着胡子脸上瞬间冒出愉悦,道:“客气了,夫人这般才华,老夫要是不在殿下面前说一说,殿下恐怕都以为老夫是抢功了。” 贺锦书不着痕迹的捧了回去,她与吴大人侃侃而谈,身后是静默的注视着她的宁谦。 …… 贺云昭在两日后得到了大姐的答案。 贺锦书与宁谦合离的消息传遍京城,令不少人愕然。 同时李矿被贺锦墨催着找表哥裴泽渊借了点人,直接上门把贺锦书接回贺府,顺手把小孩也给抢了。 气的宁家人扬言要告上衙门,宁谦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对锦书那么好,她疯了一样要合离,还要出去抛头露面…… “贺锦书她疯了!” 另一边的贺府,一家人心情却万分复杂,贺锦书若无其事的抱着孩子,“叫贺志恒也很好听,对吧。” 贺母头疼的抱住脑袋,“你……我……他……” 她看向老太太,“母亲!” 贺老太太眼睛一闭,哎呦一声,“我那个牌局还没结束,我先回去打完余牌。” 贺母没憋住,“这到底是怎么了!宁谦那个糟心烂的到底干什么了!” 贺锦书低下头捏住多多的嘴,她同母亲解释不清。 贺锦墨伸手掐了一把李旷,李旷攥住她的手,死命的摇头,他可不能上啊! 贺锦墨眼中冒出杀气,你不上谁上,她们两个做女儿的可不好说,但女婿的面子肯定好用。 对女儿容易生气,但对女婿这个别人家的孩子肯定要客气! 李旷憋红了脸,他一年到头大半时间都在贺府住着,惹怒了丈母可不受,万一叫太子殿下知道了,他可就死定了! 但贺锦墨威胁的手还掐在他腿上…… 李旷一咬牙,对不住了宁公子,你同大姐合离,现在我们是陌生人! “丈母!宁谦他造谣大姐不慈不孝…还说大姐同外人关系……他疯了!” “!” 贺母气的不行,扬言要找宁家算账,在一次宴会上毫不犹豫的同宁家人撕了一场。 乱七八糟的消息传来传去,反倒是宁谦疯了的消息更被人相信,同太子的姐姐都要合离,他不疯谁疯? 宁谦的友人还一脸同情的请宁谦出来喝酒,“你也是倒霉,碰见了这样的妇人,倒毁了自己的名声。” “不过宁兄莫着急,孩子总需要一个父亲,就算贺家把孩子抢走又如何,多多已经懂事了,将来还是要改回宁姓的。” “这样发疯的妇人,弃就弃了,咱们再找更好的,等将来有的她后悔的!” 宁谦怒道:“就算她服软,我不会再接她回来!” “没错,宁兄这才是大丈夫!” 转头这人回家就跑去正房,激动道:“宁谦坚定不低头,快去贺家提亲去!” “就算现在不答应,咱家老三丰神俊朗的,当个入幕之宾也成啊!” 第123章 回到贺家后, 贺锦书表面若无其事,但当夜晚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纱帐洒在她眉心, 不由得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久久难寐。 宁谦并不是个完全的坏人, 二人成婚多年甚至于她私心里认为宁谦是个极好的丈夫, 会在婆母面前维护他,也会惦记着她打理家事的辛苦, 最重要的是他还算得上是忠贞不二。 后院中并无小妾通房, 甚至于在外面也是干干净净。 虽然很难说宁谦在外面的干净是不是因为贺云昭的一帮子狐朋狗友是京城各个乐坊私院的大客户, 宁谦就是在门口打个喷嚏也会有人告诉贺云昭。 贺锦书睁开眼, 仿若此刻的弃夫之举是一种不义…但她又认为自己的选择没错, 眼中的复杂像是一团线, 连她自己也理不清那一头。 是宁谦先‘背叛’她,是他视她若无物,也是他眼中心怀嫉妒…… 宁谦可以愤怒,可以斥责她,教导自己的妻子本也是男人应当做的,但宁谦不该嫉妒…… “嫉妒……唉…” 在宁谦眼中看到嫉妒的那一刻, 贺锦书甚至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男人怎么会嫉妒自己的妻子呢? 男人怎么会有嫉妒之情呢?她接受的所有教育都告诉她女子善妒。 后宅的女人争斗颇多,但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光明磊落,即使是小人也只是嫉妒同僚朋友,而非嫉妒自己的妻子。 看到这不该出现在宁谦眼中的情绪那一刻, 贺锦书震惊到恍惚,原来男人也不过如此…… 男人不会嫉妒女人是因为他们站在两条线上,但一旦在同一条线上竞争, 男人也会嫉妒女人。 宁谦曾是贺锦书的依靠,是多多崇拜的父亲,却无法做一个女官的夫君。 翌日,贺府迎来的媒婆之多令全家人都震惊不已。 贺锦书看着媒婆一脸喜色的介绍年轻的公子。 “王郎风神俊朗一表人才,年方二十,他特别喜欢孩子,对小公子一定会很好。” “张郎年方二十一,去年考上了举人,如今可一门心思的要考进士呢!家中人口简单,他家主母说成婚后便直接分家,小夫妻可以出去单住。” “陈郎年方三十,别看年纪大,但还是头婚,只是前头定下的那位姑娘未出阁就死了,这才叫他名声不好,但人可是极稳重的,如今已是正六品的官。” “薛郎年方二十四,人长的可是分外俊俏,脾气秉性更是一等一的好,您瞧瞧这画像。” 贺锦书摆摆手,“不必了。” 她嘴角古怪的勾起,想笑又觉出一种荒谬,这里面有几人甚至是她认得的人,那是宁谦的友人或者是友人家的兄弟。 宁谦是不会后悔的,不是因他蠢,而是因为男人的嫉妒。 宁谦算什么,不过是个考秀才都费劲的庸才,靠着妻弟的帮扶才考中了功名,本以为不过如此,谁能想到他还有如此运道,娶的竟是太子的养姐! 京城人都明白,一个公主的称号含金量可是大不相同,有的人即使有公主郡主的名头在,但在皇帝与太子眼里不过是陌生人。 而有的人即使没有公主的名头在,但在太子心里却是万分亲近的姐姐。 这含金量可是截然不同,既然太子能为了自己姐姐而费心教导姐夫考上秀才,想必也不会吝惜于提拔姐夫。 这岂能不叫人嫉恨? 宁谦若是落魄,朋友不介意接济一二,但若是真发达了,谁又能控制好自己不眼红呢? 出身能力他样样不占,就因为娶了个好媳妇就能平步青云,天理何在? 老天爷可真是公平,命里有的是推也推不走,命里无的是拼命也留不住。 宁谦自己作死惹的夫人与他合离,这么大一块香饽饽摆在眼前,谁都想咬一口。 成过婚生过孩子那更好了!证明能生育啊!还自带一个太子小舅子,谁不心动就是大傻子。 宁谦这个大傻子最好一辈子不低头,千万别再次上去,他被踹了,旁人才有机会啊! 当男人对权力的欲望与直白的竞争摆在面前时,贺锦书已经很难生出惊讶之感,一个陌生的世界正在向她展开…… …… 贺云昭很快以想让姐姐散心为借口,令其在东宫内做事。 既可以说是如同翠玲等的女官一样能待在属官中,也可以保持与朝堂的微弱联系。 贺云昭端的是一副公私分明的态度,绝不偏袒贺锦书半分,非必要不会过分关注贺锦书的进度。 她不需要一个女子来为她做事,需要这份差事的是贺锦书。 如果贺锦书只想要当一个宫中内官,完全不必同宁谦合离。 贺锦书的职场生涯开始的猝不及防,虽每个人态度都还不错,毕竟这是太子的养姐。 可一些密密麻麻如同针扎的眼神仍然落在她身上,做错事时旁人只是嘴角一扯轻蔑的微笑就令贺锦书羞耻的恨不得钻进去。 从进入东宫开始,贺锦书才知道当官到底有多难,她落下的东西太多,每天都在补新的知识。 她不懂松烟墨与油烟墨的区别,冬至后用松烟墨防冻,用油烟墨会结冰,户部的黄册应当用靛蓝墨防蛀…… 修改的奏章需用黄纸张覆盖,黄纸尺寸必须为三尺见方…… 朱墨位置处于正中…… 刑部奏折要加盖‘法司关防’,漏盖就要全部发回重审…… 贺锦书忙的焦头烂额,原本众人还隐隐将她当作关系户对待,但许久不见殿下召见,久而久之就将贺锦书真的当作了普通女官,只不过是多参与了一些东宫属官的差事罢了。 当贺锦书遵从吩咐誊抄一份奏折呈递给太子,原本则要还太极殿。 她只是摆开白纸直接誊抄,却不懂得用衬纸,看到本上出现墨点的瞬间,贺锦书慌的几乎要握不住笔。 上官皱眉看向原本,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句斥骂。 贺锦书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不懂得这些处理各种不同文书的惯例,也从来没有一本书上写这些,这都是口口相传的。 她甚至想去找小昭,请人再教教她。 上官也在后悔,到底是殿下的姐姐,他这般疾言厉色若是叫殿下知道了,那可讨不得好。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去找贺锦书道个歉的时候,贺锦书站在他门外等待。 恭敬的一作揖,“还请大人教我。” 上官震撼的看着眼前的女子,这般的心态,新进的进士都很难达到,何况是素来面薄的女子。 “好!” …… 体仁殿。 贺云昭听了一些大姐的工作情况,她轻轻点头,未曾指示什么。 既然要做官就好好做,越是展示自己的特权关系,反倒是越会被人排挤嫉恨。 听到大姐不懂得如何处理文书,贺云昭有些尴尬的摸摸耳朵。 “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了。”她无奈道。 倒也不是刻意给大姐制造困难,实在她不记得这件事。 对于贺锦书这样按照贤淑温婉贵妇人培养的大家闺秀来说,处理文书太过陌生了了,更别说那些小细节。 而对贺云昭来说,她很小就开始念书,耳濡目染了解的就是如何当官如何处理政事。 每个考中进士的读书人都对这些信手拈来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她一时间也是没想起来大姐还需要辅导这个。 “早知如此,倒不如给大姐安排一个先生指导一番。” 翠玲却笑道:“殿下不必后悔,大姑娘反倒是因祸得福,因此得了上司赏识,冯大人对她可是十分欣赏,甚至想要多加教导一二,这都是咱们大姑娘的运道。” 贺云昭一愣,随后忍俊不禁,“倒也是,我忘了给大姐找个先生,她却凭自己的心志打动了一位先生,果然是个当官的好料子。” 翠玲也跟着骄傲的笑了,看到大姑娘在东宫属官那边虽然忙的焦头烂额,但看起来还真像是一个官呢! 门外有声音传来,翠玲看了过去,瞧见宫人给她打的手势便扭头看向贺云昭道:“殿下,几位大人都到了。” 贺云昭颔首,“叫进来吧。” 陆陆续续的人进入书房,踩着前一个人影子进门,齐刷刷的拱手行礼,“太子殿下金安。” “都坐下吧。”贺云昭道,“今日可要讨论出一个结果来。” 贺云昭有意组建一个专门负责查案与治安等事务的衙门,管辖范围是整个京城包含直隶部分地区。 不在京外推行是因为人手实在不够,朝廷也没办法直接负担这么大一个系统衙门的俸禄。 她只能选择先在京城内推行,首先在京城内建立一个绝对偏向她的暴力机关,同时做好一个实例,为日后推行到整个大晋打好基础。 贺云昭看向众人,便问:“都说说吧,叫什么名字合适。” 曲瞻最先开口,他抬眼一瞧,“那臣就抛砖引玉,臣认为靖安司这个名字不错。” 有人摇头,道:“听起来倒像是管军中事的。” “缉巡院如何?” “好像盐课的缉私院。” “辍陟使司如何?” “太过拗口,百姓不好理解。” “夜禁都尉?” “难不成白日就不做事了?” “铁律坊。” “不好。” “刑名公署如何?”顾文淮道,有些犹豫的开口,“好理解,百姓知道是做什么的。” 而且还能蹭一蹭刑部的威望,从兵部挖点人填补缺漏。 贺云昭眼睛一亮,“这个好。” 成立的一个新衙门势必在朝堂卷起风暴,但贺云昭一派自然气度。 要是贸然成立一个新衙门,分了刑部大理寺的权,那他们定然会竭尽全力反对。 所以必须换一个说法,将权力分润给其他人,在新成立的衙门里有自己势力,这个说法岂不是悦耳的多? 贺云昭看向曲瞻,笑像一只大狐狸,她问:“你认为如何?” 曲瞻举手投降,他叹口气,“好,我去说服几个老顽固。” “曲大公子辛苦了。”贺云昭玩笑道。 曲公子呵呵一笑,他道:“为殿下分忧不辛苦。” 贺云昭抬手一指,“那一摞也顺手处理了吧。” 曲瞻:“……” 贺云昭还特意叮嘱,说服的手段一定要柔和,不要引起太多关注。 曲瞻表示他完全能做到。 第124章 贺云昭是个做事做全的人, 不论是在佛东宫属官面前还是在一群幕僚前面,她的言辞始终保持一致。 她对着东宫属官讲她想要组建新的一个衙门,将查案以及治安的差事接过来, 令京城内外百姓生活安稳, 不必为流氓地痞亦或是江洋大盗所扰。 能到东宫做属官的人有一个极为突出的特点, 既非家世也非才华, 而是他们这些人在朝堂上坐不上自己最心宜的位置。 甭管是大有来头还是出身寒门,他们背后都有人。 即使是寒门士子, 他们的身后也有赏识他们的大官支持, 不然名字都很难报到贺云昭眼前。 对这些人就得好好讲了, 谈刑部的怠政, 论大理寺的效率低官员说不上话, 再讲一讲顺天府尹被刑部与大理寺压制。 这群人都是有资格上朝堂但是得不到自己心宜的位置, 跟着太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贺云昭就得让他们知道,组建新衙门是因为旁的衙门无能,各府司办差无能。 这群人一听便立刻卯足劲干活,极力托着贺云昭的想法能够顺利实行,他们会努力在朝堂上发力。 但对着她自己的一些幕僚,可就不能这样讲了。 贺云昭的幕僚多是还未中举人的读书人, 这些人心思还比较单纯, 又因为有一技之长而被贺云昭看中。 对着他们贺云昭就换了叙述的重点,她得从百姓的疾苦讲起,将百姓的面临的各种困难摆在他们面前。 还未完全进入朝堂的读书人比较单纯,抱着一腔热血, 满心是为百姓做事,让他们来研究刑名公署的建制最合适不过。 当然,因为他们有些理想化, 难免有些地方是无法落实到位的。 这时候就需要一部分的东宫属官去反驳,两方越辩越明才能得到一个最好合适如今世道的刑名公署。 不过对他们是这样说,但在实际操作中,贺云昭还需要人去执行,这就用到了一些切实的心腹 曲瞻、顾文淮、赵同舟、朱检等人均在其列,另有贺锦书、裴泽渊、穆砚等旁听,涉及到与刑部、大理寺、顺天府的博弈,这些人手还是精简了的。 贺云昭提前告知大姐,此番安排来旁听,有她的一部分私心,因此不可插嘴。 贺锦书进步虽快,但要她能在几个月时间内补上旁人十几年的积累,还是有些为难人了。 但贺云昭认为,政治这种事就是要多听多看,一直闷在书房里处理文书只是一个好的助手,而非一个好的主官。 从座次来看已经很能明白此次小会的中心在何处,裴泽渊与贺锦书坐在后面,曲瞻与赵同舟坐在贺云昭下首,恰好一左一右。 贺云昭瞧了一眼,她笑着喝口茶,随后便开口问道:“诸位以为该如何与刑部、大理寺、顺天府会谈。” 赵同舟蹙眉,这倒是有些困难,不好操作,他想了好几日,还是有些拿不准。 曲瞻也没有贸然开口。 顾文淮很快道:“组建新衙门,刑部等衙门都能将一部分人拨到刑名公署去,想必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顺天府尹不会直接拒绝,这对他们来说是有好处的。” “何不先以百姓动之,再以利诱之。” 曲瞻眼睫轻动,狐狸眼微眯,他看了顾文淮一眼。 贺云昭眼角余光看到两个人在点头,裴泽渊、穆砚。 从这个人员构成,就知道顾文淮说了一句蠢话。 接触政事没多久的贺锦书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她倒不是因为足够敏锐,而是了解小昭。 贺云昭可不是替他人做嫁衣的好心人。 她呼出一口气,放下茶杯,抿唇看向顾文淮。 顾文淮啊,外人信也就算了,怎么你也真信了呢? 果不其然,还不待曲瞻说话,赵同舟立刻嗤笑一声,眼含着戏谑,“顾大人,你说的真好,这可是上赶着给那些大人送功劳送势力的好机会,他们怎么会不要呢?” 顾文淮愣住,他立刻抬眼看向太子殿下。 贺云昭轻笑一声,“他们吃饱了,那孤吃什么呢?” 顾文淮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他犯错了! 外人信是因对太子形象的信任,他信个什么劲啊! 只能说贺云昭做戏能力实在强,连亲近的几个人都被蒙住了。 朱检倒是温和笑着替顾文淮解围,并道:“吾等劳心劳力是为京城百姓的安居乐业,自然不希望刑名公署被一些人利用。” 顾文淮抬手擦擦额间冷汗,很快明白过来,新衙门要从刑部、大理寺、顺天府中抽调人来组建,他们吃到了好处,那太子吃什么? 太子的口中肉就是他们! 贺云昭可不会希望自己做白工,白给这些人送好处。 她指腹轻触杯壁,“刑部尚书就交给同舟师兄你了。” 赵同舟利落起身,它掸掸下摆,躬身作揖。 “顺天府尹,曲瞻,嗯?” 曲瞻笑眯了眼,道:“臣领命。” 她看向最后两人,“朱检师兄,小顾,你们二人互相配合,大理寺卿就交给你们了。” 两人起身拱手,“是,殿下。” 贺云昭轻笑一声,“便按孤说的去做。”这一招阳谋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 顺天府尹柴彦甫急的在家中转圈圈,若是换做京城之外,一地知府可谓是百姓的父母官,做的好不好另说,权势绝对是一等一的。 如今交通不便,有的府县是被大山包围的,知府的权力自然是最大的。 但在京城可就远没有这般威势了,顺天府尹可摆不起任何架子,这个位置的每一个官员都是来背黑锅的。 京城出乱子了,顺天府怎么做的事? 京城出流言了,顺天府快去查查怎么回事? 出现恶劣的刑事案件了,顺天府尹怎么教化的百姓? 贼人抓住了,大理寺兢兢业业! 案子判了,刑部司法严明! 柴彦甫可不管那些,他对太子殿下的好感度非常高。 无他,打从殿下封王开始,从来没因为任何事对他们顺天府施压,这就是了不得的好人了! 自从皇帝允许太子组建新衙门开始,柴彦甫就在顺天府是早也等晚也等,恨不得住在门房,生怕错过了太子的消息。 顺天府可太需要精简功能了,最重要的是能够撕开与刑部、大理寺重合的职能部分,不然这两者总是压着顺天府做事。 门口猛然冒出两道人影来,衙役笑着跑来,“大人!小曲大人来了!” “哎呦,哎呦!”柴彦府急忙起身把人迎过来,期待的问:“小曲大人来顺天府所为何事啊?” 曲瞻笑着摆摆手,“柴大人客气了,在下就是来和您聊聊刑名公署的事。 与此同时,大理寺与刑部都各自迎来了贺云昭派出的人。 三方的的说辞大差不差,刑名公署组建在即,若是错过了,那对于刑部、大理寺、顺天府来说可是重大的损失。 要想在刑名公署占据重要地位,得看看你们能给刑名公署提供什么? 刑部很是自信,他们的人是正经科举出身,且曾在地方任过知府知县,有充分的实践经验,出身上更是正统的不能更正统了。 刑部尚书既想将手伸到刑名公署去,又十分担心将人调走后刑部会失去控制。 刑部毕竟不是他的一言堂,他只是比较说的上话名义上是刑部的一把手,但实际上诸位阁老也在盯着刑部。 刑部尚书方庆十分自信他给出的人才以及各种文书是刑名公署不可缺少的东西,现在应当是赵同舟来求着他! 赵同舟也很有耐心的同他耗着,谈到艰难的地方,刑部派出的几个人两三日都不曾出屋子,吃饭喝水均在桌上解决,要排泄了就去隔壁的小间。 还有专人盯着他们在外不泄露消息。 而朱检与顾文淮对着大理寺的态度却很好,如今的大理寺卿是从忻州调回京城的于松韫。 顾文淮只是能力有,才华也是没得说,他只是经历少,加上身边人对比才显得稚嫩了一些。 但他进步的很快,与朱检配合很好,朱检不是个口舌特别伶俐的人,顾文淮说的便更多些。 他笑着看向于松韫,道:“念书时曾有一位师兄家在忻州,沾了些光,得了好几块澄泥砚,忻州的瓦酥、同川梨更是好滋味,好几年都念着这一口。” 在外久的人对家乡的感情会更深厚,顾文淮从夸赞忻州入手,绝不会出错。 果然见到于松韫面露欢喜之色,便顺口引出忻州人杰地灵,捧于松韫一把。 表达赞美时要对人不对事,抱怨时则应当对事不对人,顾文淮分寸拿捏的刚刚好,还适当的对于松韫对刑部的一些不满表示了微微赞同。 不够很快顾文淮久露出了獠牙,他一脸为难的听着于松韫提出的条件。 “于大人,这恐怕做不到,您还不清楚,顺天府尹可是主动提出将十四人送到刑部名公署,还附带两箱文册和五万两银子,却只要一个四品的官位,这……” 于松韫:“!” 大家都在谈条件,就你上赶着贱卖自己,这可就遭人恨了! 于松韫阴沉着一张脸,不再自己继续谈,立即叫来了大理寺的众多官员一同商量,将其中几个脑子反应最快的同僚拎出来继续同顾文淮谈。 很快就有一些风声在刑部与大理寺之间来回传,顺天府尹这王八蛋可真是能卖人,狗贼给出的条件太好,东宫那边一定心动! 大理寺很快被顾文淮攻下,底线一步步降低,给人、给钱但还坚持要一个三品两个五品的缺儿。 刑部尚书冷笑一声,“这压价的嘴脸,老夫还看不清吗?” 赵同舟不紧不慢的道:“您可以继续考虑考虑。” 刑部尚书坚决不让步,“刑部乃六部之一,岂能与大理寺等衙门相提并论,何况顺天府乎?” 在赵同舟僵持阶段,曲瞻那边传来消息,顺天府提的条件太高,被提出局了,曲瞻很是不满。 顺天府尹柴彦甫瞬间蒙了,他已经给了最大的支持,提出的要求很低了! 柴彦甫被气的呕了好几次,要是刑名公署被刑部与大理寺占据,他们顺天府以后岂不是更加被边缘化? 他拎着一大堆好东西堵曲瞻,熟料曲瞻就这么闭门不出,一点面子不给。 大理寺也慌了神,顺天府都被踢出,可不能被刑部占据大头! 刑部尚书方庆哈哈大笑,到底是年轻人做事没把握,他们刑部如今可是胜券在握! 三日后,赵同舟还在刑部僵持着,脸上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说两句话都要打个哈欠,其他人也是到了极限。 砰一声,门被推开,来人是东宫一位属官。 赵同舟嘴角一勾,起身伸个懒腰,招呼一声,“走了走了。” 他这边的人迷迷糊糊都跟着起身,哈欠连天的直接离开。 刑部的人瞬间蒙了,这是这么回事?不谈了? 刑部尚书方庆第二日才得到消息,大理寺与顺天府已经同刑名总署谈好了条件,落实在了纸面上。 刑名公署、大理寺、顺天府联手将刑部踢了出去! 方庆瞬间慌了,此事在刑部掀起轩然大波,刑部六部之一的威望被方庆毁了! 他是刑部的罪人! 公署成立后,刑部已经没了侦查各类案件的资格,他们养着的各种专司查案的人才都纷纷闹起来。 体仁殿。 贺云昭将棋子漫不经心的放下,“这就叫做二桃杀三士。” 第125章 “知足天地宽, 贪得宇宙隘。” “难道他们就不明白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吗?” “比谁都更明白,但贪欲本就是人最难克制的一种欲望。” 贺云昭摇头一笑,利用他们的贪欲与彼此间消息的不互通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事虽办成了, 但她并不以此为傲, 也不认为刑部尚书等人就逊人一筹, 换做她在那个位置上能做的不一定比他们更强。 倒是顺天府尹的所为令人刮目相看, 贺云昭听曲瞻说,顺天府尹柴彦甫被冷落之时也不曾为了自己面子而举步不前, 反而是积极主动的抛弃了无用颜面, 力图为顺天府整个衙门争一争。 但经历几次波折天天睡不着觉的柴彦甫却不知道他本就在贺云昭圈定的范围内。 刑名公署大致有三个职能, 一为安境弭患, 二为道途通治, 三为关津往来。 首要便是稽凶禁恶, 预察奸细邪,设逻卒以巡街巷。 齐次便是处理一些百姓间的小矛盾,一些没必要上公堂又自己解决不了的百姓矛盾由刑名公署来判定。 最后则是关津之往来,这以往是左军的职能,如今却不同了。 贺云昭打算从大理寺、顺天府调配具备一定技能的官员极小吏组建刑名公署,顺天府的小吏常年负责处理京城街道各处的大小事情, 具备丰富的经验并拥有一张百姓熟悉的面孔。 他们主要负责的就是治安的这一部分, 而从大理寺调来的人则和顺天府原本就有的兵卒以及仵作混在一起,专门负责各类案件的搜集固定证据,最后交给大理寺审判。 左军原本建制为九千人,穆砚做了一次清点, 实际人数为七千三百六十四人。 贺云昭有意从中选择一部分武力差一些但脑子更加机灵的中层将领带着两千五百人进入刑名公署。 如此刑名公署实质上具备了侦察刑事案件负责京城治安的能力。 大晋能被称为官员的只有具备品级的人,而大部分承担公务的小吏则是属于吏而非官。 目前贺云昭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国库没办法拿出那么多的银子来, 事实上如今大晋冗官的问题已经初露出端倪。 大理寺与顺天府还有不少仍然在吃空饷甚至吃两份三份的人。 太子殿下组建刑名公署已经是近在眼前,大理寺与顺天府的人都必须按照签订的合约将人调派到刑名公署。 户部的人一听这个消息眼睛都能冒出绿光来,急匆匆赶到太极殿去,熟练的扑到地毯上吐沫横飞开始进言。 “陛下,此次乃是百年来最好之时机,户部上下必当竭尽全力为大晋为陛下做些实事!” “陛下!” 户部尚书捶胸顿足,户部左侍郎卢见宏捧着折子眼巴巴的看着皇帝。 就连曲瞻,作为户部如今的新晋力量也紧赶慢赶的赶上这一波御前表忠心。 户部的想法只有一个字,查! 那几个衙门吃空饷的事户部心里清楚的很,不过是没有机会去查。 户部虽然管钱,但可没有资格插手其他衙门的事,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越权,是朝堂上一道隐晦不可触碰的红线。 李燧抬眼左右看看,他面上浮现一丝尴尬之意思,沉吟片刻,“这……” 因着小昭组建刑名公署之事,朝上不少官员弹劾她。 从亲手写的文章到喜爱的绘画风格,从言语轻佻到她流连花街柳巷。 一时间这个太子仿佛成了人人喊打的负面角色,纷纷跑来御前求他这个皇帝做主。 李燧是个好人,还是个性格有些温吞的好人,他对小昭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自然是万分维护的。 但他到底是一个皇帝,还不至于被小昭几句好听的的话就哄的晕头转脑,小昭这孩子并不是似他这般性子软,性格分明的可怕。 好的地方堪比圣人,坏的地方有时也叫人有些难接受。 好在李燧十分习惯小昭的做事风格,这种隐隐熟悉的帝王心术的风格,他可是在自家父皇身上见过太多了。 正因知道小昭的性子不是表现出来得那么好,他对大臣弹劾的一些事是有些心虚的,那种孩子闯祸后被告到脸上的心虚之感。 旁边的事李燧还能开口争夺几句,但大臣弹劾太子弄权,他一边反驳说太子是为了大晋一边悄悄脸红。 可没想到正因皇帝态度软,大臣就什么都敢说,从做事的风格骂到本人品行,将贺云昭风流往事一一说来。 李燧一听这可不得了,你们这帮子满嘴喷粪酸儒,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家太子可是女孩,她怎么可能会做那些腌臜事! 李燧好好一个仁慈皇帝被气的手都在抖,抓起了砚台跳下龙椅追着大臣打! 刑部左侍郎如今额头上还有两个大包呢。 皇帝一发火,这帮人反倒是消停了一些,这次皇帝只是拿着砚台打人,万一下次被惹怒了拿什么东西砸在脑袋上可不是好玩的。 这段日子倒是难得的没什么人劝谏,李燧本来还松了一口气,哪知道户部竟找上门来了。 涉及好几个衙门的人员清点,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即使李燧身为皇帝也不能强逼着各个衙门配合户部。 何况户部这些看到银子眼睛都冒绿光的家伙,一旦动手那必把大理寺扒下一层皮来,同为六部之一的刑部是绝对不可能让同级的户部来调查他们的。 李燧一时间有些为难,他抬手捏捏眉心。 曲瞻眼神闪,抓紧时机立刻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燧抬手示意,“讲吧。” 曲瞻轻笑,尚书与侍郎大人为了达成目的急躁了些,让陛下感觉被人逼迫,自然心中不悦。 幸好是陛下脾气好,要是换了小昭来恐怕已经立即开骂了。 他既身在户部总要为自己衙门做事,户部好了他才能好。 “陛下,臣听闻顺天府将人调入刑民公署后出现了一部分人闹事,他们原本在顺天府领的可是两份俸禄,但据臣所知,绝大部分人做的可不是两份差事,而是一份甚至半份,乃至于有人从来不曾做过事却仍然领着俸禄。” “此等朝廷之蛀虫,不得不除啊!陛下!” 李燧抬眼一瞧,曲瞻振臂握拳,说的那叫一个慷慨激昂,理由也非常充分。 但具体如何做的是半点不提,明摆着就是打算要不户部主导此事。 当皇帝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平衡,平衡朝堂上各个衙门之间,平衡每个官员之间,以免朝堂失衡。 但……李燧心道,其中定然还有一些没想到的疏漏之处,可不能容户部人继续在此‘说服’他。 他轻咳一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悄悄给内监总管使了一个眼色。 快去找太子来救驾! 曲瞻看着内监总管往后退了一步,随后从内间走了。 他眼睛一眯,手上立即一动,给了卢见宏一个暗示。 太子要来了,快快快! 陛下这里耳根子软,太子可不同,太子一来,保不齐他们户部就要做白工了。 卢见宏将曲瞻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满意。 曲瞻可以是太子的人,不论他们关系多好情谊多深,但要是不涉及太子的安危,他还是认为曲瞻应当有自己政治主见,而非盲从太子。 户部是不会威胁到太子的正统,会产生冲突的只有各种利益的分割,曲瞻需要在这种时候站在自己立场来做事。 要是曲瞻的分不清该如何做,那不需要户部尚书说什么,卢见宏就会先一步将曲瞻踢出户部。 曲瞻同样富有这样的政治智慧,他的祖父曾说过,每个臣子都有自己的价值,有时候并非忠诚才是价值,能力也是价值。 他如果不站在自己立场做事,就没办法一步步走上去,更加不可能成为太子倚重的臣子。 曲瞻随即火力全开,一口一个‘陛下’一口一个国库,连番的开始说服皇帝。 吱呀一声,门白打开,贺云昭脚下匆忙,她躬身道:“父皇,儿臣有事要禀报。” 曲瞻几人迅速行礼,“殿下。” 贺云昭略点头,视线从曲瞻身上划过,她轻笑道:“倒是巧了,儿臣前来也是为讲一讲这吃空饷的事,好好挑一挑蛀虫。” 这件事虽绕不过户部,但贺云昭并不愿意叫户部吃到最多的好处,以免户部为了银钱造假,倒不如引入御史台来监管。 李燧端坐龙椅之上,看着太子意气风发的展露自己锋芒,一言一行均为储君典范,不由得眼眶微红。 丰庆十七年,太子昭奏请立刑名公署,其署之职主司治安、察稽案事兼督门关,乃抽选数员以充任,朝官纷议,然百姓皆悦,其后力革积弊、涤荡歪风、百姓得安。 同年七月,户部请纠空饷,时左侍郎卢见宏闻之,心甚激切,员外郎曲瞻数忤太子,尊不以为意,犹气定神闲与之共议诸事。 及事毕,瞻心悦诚服,躬拜太子,太子曰:皆为社稷计也。 帝闻之,心甚宽慰,往先帝灵前取香秉烛。——《仁宗起居录十六卷》 “大家好,这里是小火历史,上一期我们讲到了曲瞻此人与文昭帝的相识,正在上学的初中生们一定学过这篇由齐钧所写的序,里面的曲瞻是个十足的反面角色,跳梁小丑!” “但大家很少知道他自己还写了一篇道歉的文章,来表达自己歉意,不过这段历史加载比较模糊。” “大家都知道啊,这个仁宗皇帝子嗣不丰,就文昭帝这么一个独生女,但因为就这么一个生怕是养不好,有传言说是以男儿身养在宫外能保她平安长大。” “而当时曲瞻的祖父可是内阁成员之一,小火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个曲瞻是个心机狗,他可能已经认出来这是皇室独苗,于是立即写了文章道歉。” “小火这里有一段历史真实记载,出自仁宗时期一位叫卢见宏的大臣,他与夫人彭易霞都是有名的学者,就爱好写点小文章” “这个卢见宏写的一段夫妇日记里就提到与曲瞻同往御前奏空饷之事,出来之后,瞻与太子情好甚笃,二人首相抵手相触,瞻展颜而笑,此兄弟之谊诚厚也。” “翻译一下,就说这两人头挨头,手碰手,也不知道文昭帝说啥了,这曲瞻就笑的跟一朵花一样。” “同样是年少才高,同样的骄傲恣意,少年男女究竟有没有擦出爱情的火花呢?知道曲瞻究竟是不是文昭帝的男宠?请看下一回,探花郎的秘密!” 第126章 西南大街走到头往北面一转, 有条巷子,因巷子口有一家卖笔墨纸砚的百年老店而得名文砚巷 巷子宽两丈半,地上砖石严丝合缝, 一瞧此处居住的就是有些身份的人, 北面第二户一进半的小院就是顾文淮家。 此处居住的多半都是外地调来的官, 有些个家资但还算不上豪富, 一来二去各家也都熟悉。 傍晚夕阳即将落下,巷子口还有余晖, 顾母就搬着小板凳坐到巷子口不远处做些针线活, 小小一个圈围了一群妇人。 她们一边看着四处乱跑的孩子, 一边手里活计不断。 顾母手里活十分精细, 做出来的鞋子一瞧就是有手艺在身的人。 顾文淮右脚稍宽, 她就将鞋面放宽一点点, 左脚脚趾头爱顶着鞋头,她就将这处多砸几下。 刘娘子不太会做活但是也伸手帮忙缠着线团,眼神瞄着跑开的孩子,她嘴里还抱怨几句,“这金耳坠也太贵了,我家二儿媳生了个儿子, 我答应给她买一副耳坠来, 可巧是叫老大家的听见了,闹着要一视同仁,这又是两贯钱出去,疼的我心淌血!” 顾母笑着回:“你就别炫耀了, 大儿媳二儿媳都对你这么孝敬,你这是来刺我的眼呢!” 刘娘子笑的露出一口牙,“我哪敢跟你炫耀啊, 你家文淮可是朝廷重臣,那最是得上面看重!你这院子不还是贵人送的嘛。” 顾母眼睛一弯,面上已经露出笑意,但人家捧一句,可不好直接接下来,她便道:“还是你日子好,孙子都好几个了,我家这个还没着落,我和他爹也不敢催,生怕耽搁了孩子。” 刘娘子玩笑了几句,她素来是个爱做媒的,但也不敢大包大揽给顾文淮说亲。 大晋的婚嫁讲究一个门当户对,这顾家看起来门第不显,但他家的儿子实在出息,如今在东宫做事,她手头可难有与顾文淮匹配上的人。 她眼睛一瞟看见了孩子被一队身着红黑衣裳的公署官爷给拎回来。 为首的男子膀大腰圆,一派粗犷之气,将小孩往地上一放,大着嗓门喊道:“谁家的小孩?怎么没看住?” 刘娘子哎呦一声连忙起身跑过去将孩子搂在怀里,“你个小兔崽子,都告诉你不准乱跑!” 领头的一瞧是个妇人出来,他便叮嘱道:“近来发现有拐子,孩子可要看住了。” 说罢还蹲下来吓唬小孩,“小孩,你要是再乱跑可就有拐子来抓你。” 这人看着一派粗犷,却是个啰嗦性子,对着刘娘子又是一番叮嘱叫教训,叫她看住小孩。 刘娘子听的有些不耐烦,她敷衍几句后很快抱着孩子回了巷子口。 她家男人是在顺天府做事,对刑名公署有几分不满,平日里在家就带了几分出来。 这会被人一教训,她也来了轴劲,瞧了一眼公署官爷的背影,一扭脖子:“可真威风,你说说单独给他们分出来有个什么用,还不是从前顺天府的活儿,可是叫他们抖起来了。” 她听多了自家男人的抱怨,这帮子刑名公署的人真把自己的当天子使臣了! 只要是在京城大街上的事,是这个也要管一管,那个也要说一说,连人家酒幡摆的靠前都要管! “得志猫儿雄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这会子抖起来,日后有他们的苦头吃。” 顾母手下阵线活一停,脸色很是难看,她家文淮在东宫做事,这公署可是太子殿下组建的,刘娘子说的话她当然不爱听。 立即放下手里的阵线,道:“刘娘子,你这话可不对,刚才那几位官爷还帮你把孩子送回来了呢,你怎么转头还说上人家的不是了。” 刘娘子一撇嘴,道:“大娘,你不知道,那公署的人可是不是一般的嚣张,里面有几个面熟的我可清楚,披着一身官皮子,内里就是最大的流氓头子,街上的小混混可都一句一个大哥的喊着。” 顾母对外面事知道不多,她生气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干脆拿起自己针线,一扭身回家去了。 “唉?大娘,你怎么走了?” “我不爱听你说话!” 顾母回家越想越气,她就是个做些针线活赚钱的妇人,对外面事不知道多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先前给自家送院子的贺公子怎么就成了太子了,她还以为最开始就是太子呢! 顾文淮跟自己爹娘也从来不说这些,老两口若是愿意知晓多出去溜达溜达听听市井之事就好。 但什么事要是从它嘴里说出来可不一样了,市井流言最难控制,万一传着传着出了什么事可就是他的过错了。 却没想到因此顾母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反驳。 待到顾文淮回府,她拿起筷子给儿子夹了两块肉,“文淮啊,你跟娘说说,这个刑名公署可有个什么好处。” “什么?”顾文淮有些奇怪,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顾母这才将事情缘由讲来,她有些不满道:“我就是见不得她们说公署坏话,这是太子组建的,那一定是好东西。” 顾父顾母都是厚道人,从前顾文淮大儒身边念书时,两人就把大儒当天神看待,如今对着太子也是一样的心态。 顾文淮听后无奈一笑,“娘,同她置什么气,她家人是在顺天府任职,又没被选中去公署,有几分怨言也实属正常。” 顾母又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肉,“儿子,娘还是没明白,这公署有个什么好处,你能不能教教娘几句,娘好说回去。” 顾文淮忍俊不禁,合着不是抱不平,这是来找他要吵架秘籍来了。 他放下筷子,对着他娘耐心问道:“娘,公署成立已有半年之久,变化就在你身边你没发现吗?” 顾母纳闷,“在身边?” 顾文淮清秀面孔上浮出一丝自豪,“娘,你想一想,从前傍晚时分天都快黑了,你可敢坐在巷子口去做活,那六娘子可敢将自家孩子放出去在大街上疯玩。” 街上的确有小孩成群结队流窜,但那些孩子都是那一条街上商户的孩子,谁看了都认得,要是发现走远了一声呵斥就能把孩子都叫回来。 周边人家的孩子可不敢那么放心的散出去玩,只能在巷子里。 “周府那个爱纵马的五郎,这些日子可瞧见他出来了?” “上个月两伙地痞打架,可见到他们在街上动手,本要跑到城外去打架,直接被公署的人给在门口给扣住了。” 在顾文淮的引导下,顾母也回忆起身边的这些细小的变化,买东西遇到蛮横的商户可以直接走掉,也不怕被讹住。 顾母眼睛一亮道:“经常来卖油的那个郎君,他家姐姐守寡后差点被公婆勒死陪葬,还是公署的人去把人救下了!” 顾文淮看母亲注意到这些小细节,他又再次拿起了筷子,“您瞧,这不是有很多能够反驳的嘛。” 顾母心满意足。 第二日她找机会趁着刘娘子和人搭话,她立刻将话引到公署,随后拿出儿子教的话将六娘子驳的哑口无言。 …… 贺云昭建立公署后,内有公署作为城内唯一不需调令就能自由行动的暴力机关,公署给了贺云昭极大的支持。 她在与父皇沟通一番之后,选了以为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来做刑名公署的第一任署长,而大理寺与顺天府送出的二把手则成了两位副署长。 又令朱检为治安巡检司司长,兼任副署长,赵同舟则任关津稽查司司长。 最需要技术的几部分则被她分给了原大理寺与顺天府的官员。 李燧初听人选时还没反应过来,听小昭说了几句才明白过来打的是什么主意。 担任署长这位老将军已经五十有五,离致仕没几年了,这是要老爷子先占着位置,等朱检赵同舟等站稳脚跟后正好接手。 李燧晚上同皇后说起此事时还满心感慨,“血脉之力果然是不同凡响,小昭极似父皇,那股子劲头我瞧了都要躲。” 他这个父亲反倒是被女儿的勤奋给逼的被迫勤政起来,小昭的政治直觉简直是吓人,几乎能在听到一件事的一瞬间摸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结果。 随即在几个呼吸内将人与事串联在一起,迅速行动让事情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 大臣们同太子的接触还比较片面,但全程都在太极殿和太子一起处理政事的皇帝可是万分清楚。 太子灵光一现,他很高兴。 可太子灵光一现成了灵光总现,处理政务、玩弄权术比呼吸还简单,他也忍不住有些头皮发麻。 “小舒,你说小昭是不是性子冷了一点,我瞧着她处理人时很少顾念旧情,前两日搞砸事的胡博可是她的师叔,听说小时候还教过她,可她却提议直接将人撸下去,这……” 李燧心里有一瞬间的畏缩,小昭像先帝他很高兴,但小昭似乎比先帝还要冷静。 很多时候看起来几乎没有感情,大臣立功她给奖励,大臣犯错她给惩罚,心里似乎已经形成一套标准,几乎很少掺杂个人情绪。 先帝尚且有个人喜好情绪,而小昭则极少在政务上表现出个人喜好,冰冷理智的处理同时也克制自己爱好去影响。 这和李燧幻想中的贴心的孩子有一些……好吧…有很大的差距。 苗皇后看着蔫嗒嗒的皇帝,她噗嗤笑出声来,“陛下,您想什么呢?小昭这样可是一个储君最难有的品质了,历朝历代的皇帝想要却没有呢!” 李燧拍拍皇后膝盖,他不是对小昭不满,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小舒,朕不是忌惮小昭,是有时听她的建议,朕会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倒叫一个孩子来承担。” 多年的夫妻,苗皇后明白他复杂的心,便笑着道:“我知道陛下的意思,但您想啊,要是小昭不是这个个性,如今宗室能消停吗?前朝又如何能安稳?” “小昭将必是一个好皇帝,陛下将也必定会与小昭一起成一段父子均贤明的佳话。” 李燧被哄的高兴了,又唠唠叨叨说了几句小昭的近来做的事。 苗皇后忍不住笑了,陛下这性子幸好是做了皇帝,换做旁的绝对不成。 李燧是个很好的人,但不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小昭或许冷酷了些,但在尽力维护公平。 何况……苗皇后心道,小昭这孩子是天生的帝王心术。 瞧瞧吧,内有唯一能够不用调令出动的刑名公署,外有裴泽渊亦步亦趋的配合,还有穆砚在左军与裴泽渊互相牵制。 在武力上小昭已经充分获得了胜利,只是文臣积累差一点。 她漫不经心的听着皇帝唠叨,猛然间一句话窜进耳朵里。 李燧小声道:“你说朕禅位如何?” 苗皇后:“!” 第127章 在此之前李燧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选择禅位的皇帝少之又少。 一多半是形势逼迫退位,少数是昏君逃避责任想要安心享乐,极少数退位做了太上皇后仍然把持朝政。 除此之外, 还真没见过主动想禅位的皇帝, 李燧自己都是十分奇怪他竟然冒出这样的一个想法。 他今年五十有七, 身体又算不得好, 属于大病没有但小病不断,时常也会精力不济, 甚至于有时对朝堂上的斗争也略带几分厌倦。 反正这皇位早早晚晚都是要交到小昭手上的, 提前一些也未尝不可。 一个有些荒谬的捏念头一旦升起就像是种子撒在了田地里, 顺着雨水的到来而疯长。 郑家庄。 李燧侧头瞧一瞧正在捏鱼食的小昭。 贺云昭本就不是个老实性子, 平日里也是很爱玩, 总是闷在屋子里人都要长霉了。 正巧李燧也有个小爱好——钓鱼, 这个爱好既在屋外接触阳光空气,又不耽搁聊天,他便邀了小昭一同前来。 郑家庄乃是皇庄,所谓皇庄,就是皇室的私产,数一数如今的皇室成员, 这就是皇帝与太子的私产。 郑家庄的位置不算最好, 但却是临近内城的最大的一个庄子,原是先帝留给自己养老的地方,修的简朴却舒适,每年产的桃子有直隶第一甜桃的美称。 此刻贺云昭的手边就摆着一篮子甜桃, 但她瞧也没瞧,低着头与鱼食斗上了。 湖水沁着一股子草木的苦香气,贺云昭第三次甩杆时, 她手腕一抖,感受了一下重量。 眼睁睁的瞧着清澈的湖水中鱼群嚣张从她的鱼钩旁游过。 呵,鱼,你知道你引起的是谁的注意吗?是一个太子的注意! 贺云昭手里的鱼竿轻轻一动,她迅速提上来,盯着空荡荡的鱼钩…… 李燧笑一声,“小昭,钓鱼要耐心。” 贺云昭随即将鱼钩往父皇面前一送,她眼神示意。 李燧:“……” 好脾气的皇帝身手从身边小桶中拿出自己精心调配的鱼食,他捏了小小一团挂在贺云昭的鱼钩上。 ‘美味鱼食’果然有奇效,贺云昭眼里有光了! 噗通一声,小鱼掉进贺云昭的小桶。 她摩拳擦掌盯上了‘美味鱼食’,犹如实质的视线令李燧不动声色的将小桶扣紧,这可是他的钓鱼法宝,可不能给浪费了。 “小昭,近来朝上诸事繁多,可有疲累之感?”李燧温声问道。 贺云昭摇摇头,累?“父皇,儿臣并无疲累之感。” 她本就是年轻力壮的年纪,精力旺盛的可怕,要是还在翰林院或者六部当臣子,那肯定会疲累,但她当太子怎么会累呢? 哈哈哈哈哈,当上司是不会累的! 她只需要把握好大方向,细节之事有底下的人来处理。 她笑着眨眨眼,“要是累了,儿臣就偷懒休息一下。” 李燧虚点她额头,眼中满是自豪与欣慰还带着一点难以言明的失落,“你啊。” “陈阁老曾跟朕讲起你做事风格,要求太过于具体,以至于低下官员做不到时会埋怨自己,你对他们也稍稍松快一些。” 他这几个月听了不少人抱怨这件事,小昭随着他在太极殿处理公事,到需要拿主意时小昭提的要求太具体,以至于许多官员难以接受这样的命令。 “人非完人,也不要太过为难他们。” 贺云昭轻挑眉梢,倒没因为大臣弹劾她就感到不悦,有人弹劾甚至还算是一件好事,能找到一些自己都没发现的缺点。 不过这件事,她却不觉得自己有错。 “父皇,那儿臣斗胆问您一件事,不知您能不能回答。” 李燧放下鱼竿,有些好奇,“说吧。” 贺云昭眼珠子一转,一个好点子就冒出来。 “父皇,假如母后生辰在即,母后想要一件首饰,第一种可能,母后说,她想要一件流光溢彩能够令人精神一振并回忆起从前的首饰。” 李燧一顿,伸手挠挠脑袋。 他细细一想,便觉得这要求有些为难人,不太好做到。 贺云昭笑了,她伸出两根手指来,“第二种可能,母后说她想要一件黄金、芙蓉玉、玛瑙制成的头冠,要小巧一些方便佩戴,造价不超过二百两银子。” “父皇,您说,两个要求那个更容易做到?” 李燧瞬间明白过来,他笑出声来,“你小子在这点我呢?” 贺云昭一摊手,“这可是您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李燧看着贺云昭眼神一恍,他心中甚是感慨。 明确的命令是最容易做到的,而那些模糊的命令要么是上官水平不够,要么就是上官不想要负责。 事成了,上官指导有方分润功劳,失败了,下属擅自行动不听命令。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李燧看着小昭,心绪却复杂万千。 他无奈笑道:“到底是朕老了,他们也开始糊弄朕。” 专到他面前来搬弄是非,是真把他当老糊涂了。 贺云昭也放下鱼竿,她搬着凳子凑近些,道:“父皇可别这样说,如今朝中臣子是依赖您,一个个的都撒不开手,就等着您给做主呢。” 她没出现的时候也未必有这么忠心,但她一出现,这些大臣一个个都像是脑袋上克了忠臣两个字。 无非是她带来的变化太多太快,令他们难以适应,所以自欺欺人的想要通过权力更大的皇帝来让他们熟悉的环境恢复原样。 “您只要从自己本心就好,不必为了儿臣而压抑自己。” 李燧忙道:“这怎么能行?” 他道:“这皇位早晚是要交到你手上,朕可不能看着他们欺负朕的孩子,有何难事,朕都站在你那边。” 贺云昭语气软了好多,“父皇,有您在,儿臣感觉是有生之来最安心的时刻。” “父皇仁慈,朝野上下无不称赞,可如今儿臣一进入朝堂,他们倒开始仗着父皇仁慈就胡来。” “您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父亲是千百年来也未曾有一个的,那些大臣还不知道珍惜,要是谁气到您了,您告诉我,我带着小裴偷偷收拾他们去。” 李燧听完心里一阵熨帖,他眼眶都微微泛红。 他只生不养已经对小昭很是愧疚,却没想到在这孩子心里他这么好。 顿时被哄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他急忙又擦去。 “朕才是,有你这个孩子是朕几辈子积来的福气,旁人即使有十个百个孩子,都不及你这一个。” 贺云昭也捧着手,面上动容不已。 父皇的确是个好人,但也确实没好到她嘴里说的那种程度,但能说些好话哄他开心开心,这不是很好吗? 有些好话少说才有效果,说的多了反倒只是平常。 李燧没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小昭,但心里却默默准备着。 好多原本是由他亲笔才能批复的事也在潜移默化中交给了贺云昭。 大臣们从看到太子笔迹眉头一皱到习以为常,适应的很快。 …… 七月初,刑名字公署算是站稳了脚跟,署长这个名头在朝堂上也有几分重量,百官对刑名公署隐隐多了几分慎重,远不是之前对待顺天府的态度。 顺天府之前的处境可算不得好,甚至有人笑话顺天府是东华门门口的砖石,上朝的狗时候都要踩一下,这话也不知道是讽刺谁呢。 如今顺天府甩开了那些处理地痞流氓纨绔公子的麻烦事,摇身一变成了州郡衙门一样的地位,小心谨慎的处理京城诸事,态度也比之前强硬了几分。 贺云昭将顾文淮送入了礼部做事,也是基于他的性格,顾文淮有脑子有手段,但心不够黑。 她觉得心不够黑也无妨,要是满朝堂都是曲瞻这样的人,那她这个太子可就睡不着觉了。 礼部相对来说人际关系简单一些,但对学问要求极高,正好适合顾文淮。 初六这日,顾文淮带着礼部准备的祭祀流程到体仁殿来求见太子。 陛下将今年的中元节、中秋节等等节日的祭祀都甩给了太子殿下。 道是自己精力不济,撑不下来整套流程,太子代劳正好。 于是礼部又把原本砍掉的几个步骤重新加上,但怕太子怪罪,就安排顾文淮送来。 他来时,贺云昭正在侧殿前面练箭。 乌黑的头发高高的束起,用幞头包裹,直脚跟着动作轻轻摇晃,濡湿的鬓发贴在红润的脸颊上。 窄袖宽袍,腰间玉带扣着金丝银线驰纹箭囊,袴裤扎紧鹿皮绑腿,皮皂靴稳稳踏在青石砖上。 顾文淮行礼时顺着视线只能看到让太子的小腿以下,他眼神一怔,露出一点喜色。 殿下穿的是他娘精心缝制的一双靴子,只是被母亲催着送来,临到门口却退却了,生怕遭遇难堪,但殿下却接过并说会穿的。 他本以为是殿下客气一句,却没想到真的看到殿下穿了。 正在陪贺云昭玩的穆砚眼皮子一抬,他看见顾文淮盯着小昭的靴子看了好一会。 贺云昭浑然不觉的松开三根手指,箭矢犹如白羽划过,铮的一声,精准的落在靶子上。 她放下弓,手臂有些酸,扭头一瞧,“小顾来了。” 随后就放下弓,走到凉亭下喝茶。 顾文淮本还随着闲聊几句,但眼神却不经意落在穆砚的手上。 青梅竹马的默契一般时候很难见到,但只要有外人在的时候,轻易就能看出差别来。 穆砚手里扒的橘子落到贺云昭手里,她吃了一瓣,酸的厉害,当即一皱脸,掰下一瓣递给穆砚。 穆砚一尝果然是酸的,随后就自然的从贺云昭手里拿出剩下的橘子放在桌子上,又伸出扒了另一个。 不是故意的,但看起来他们才是一船的,而顾文淮还站在岸边挥手等船来。 待人走后,穆砚接过手帕擦擦手,又自然的给贺云昭抹干净手。 “再来一局?” 贺云昭看着他直接问:“小顾怎么惹你了?” 穆砚呵呵一笑,答非所问道:“他们关系那么好,顾文淮怎么不劝一劝曲瞻早点娶妻生子。” 哦,原来是被曲瞻连累的,谁叫他们俩关系好呢。 穆砚现在两个名字听不得,一个是裴泽渊,一个是曲瞻。 贺云昭心道,此事麻烦,算了算了,反正也不影响朝政,她装傻就好。 她随即打着哈哈就起身去射箭去了。 穆砚本被勾起一点怒气,但很快还是起身护着贺云昭射箭。 她的护指是穆砚自己找来好木头做的,握在右手,刚好有几个位置能够放好手指,保证不会伤到人。 左手握住弓,右手勾住弓弦,一松,“哇!” 穆砚没看靶子,反而低头看看她手臂,角度不太对,左手臂被弓弦刮了一下。 他伸出手指探入护臂的皮革内,指腹抵着她的手臂内侧防止勒到,又小心调整一下位置。 “再试试。” “好,不会刮到了。” 他垂眸看向贺云昭,睫翼轻轻扫过,看她感叹自己应该学武,简直是天赋异禀。 穆砚点点头,“那也不错。” 贺云昭挑眉看他,“现在呢?” 穆砚:“现在更好。” 第128章 贺云昭对射箭并不算多爱, 只是兴致来了就玩一会儿。 裴泽渊在京都大营任职,他不能一直待在京城内,每月总有十日八日是在营里度过, 营地在城门外西南十五里, 没法一日之内来回。 他在的时候定然是要叫他, 他不在的时候, 旁人来也是一样的。 不仅仅是为了玩乐,贺云昭作为太子一项重要的职责就是同众多臣子联络感情。 要是皇帝是个多疑的老皇帝, 那贺云昭自然不敢如此随意行事。 但父皇很明显有意将朝政交给她, 她也随即明白了过来。 父皇年事已高, 身体又一直算不得康健, 或许也是担心将来她不好上手。 可正因如此, 贺云昭才待父皇更亲近更孝顺。 老人家已经准备将家业交到她手里, 此刻又何必着急呢? 倒不如趁着父皇还在位上之时多孝顺一二,哄老人家开心一番才是要事。 是以,贺云昭打从发现了皇帝的想法开始就不曾太过急切的摄取权力,反倒是稳住自己。 她既不急躁也不温吞,而是顺其自然。 这还真是件奇事,她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每日勤劳处理政事的时候, 大臣们反倒一个个在背后诟病太子处事严苛, 各种弹劾更是从来没少过。 若是被人问到了面子上还能脸不红心不到的来一句,臣等这是看储君年幼因此期盼更多。 但如今她松懈了不少,将一半的精力都放在了孝顺长辈身上,大臣们反倒是一个个摸着胡子感慨, 太子殿下稳重了! 贺云昭:“……” 好吧,他们开心就好。 夏日还未过,烈日烘的人吃不下饭, 各色饭食都做的更加清爽可口。 不过贺云昭看到御膳房呈上了绿豆丸子还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好歹毒的糕点! 她看向宫人,“谁研制出来的,让他自己吃去。” 宫女还一脸疑惑,捧着糕点去御膳房时没忍住好奇心,她自己尝了一口。 砰的一声,红案仍在御膳房的灶台上。 宫女叉着腰大骂,“谁做出来的破东西!来来来,你是不是要行刺殿下?” 厨子被臭骂一顿,还满心委屈,他觉得挺好吃的啊,冰冰凉凉的多解暑。 绿豆丸子里放了好难得的薄荷草的呢! 天气热,不仅是贺云昭有些不耐烦,连贺锦墨也暴躁起来。 她是这也不想吃,那也不想吃,看见吃的就心中升起烦躁。 李旷早上问了一句要不要吃羊汤被劈头盖脸的打了好几下。 有些蒙的李旷还委屈着呢,还没开口讲道理就见贺锦墨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道歉。 “呜呜,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李旷都被弄蒙了,他坐在旁边问:“你这是怎么了?心里不痛快。” 贺锦墨哭的凄凄惨惨,泪水流了一脸,她抽抽噎噎道:“我讨厌羊汤!” 李旷欲言又止,这是不是有点太不讲道理了? 但看她哭的如此可怜,他要是现在选择讲道理才是昏了头,急忙伸手搂着哄。 哄着哄着又被嫌弃离的太近,李旷一整个早上像是被车轮碾了十几遍,面容看着沧桑了不少。 席间贺锦墨又几句话不对与贺母吵了起来,嚷嚷的人脑袋疼。 可吵完之后,贺锦墨反倒委屈的流眼泪,察觉出不太对劲的李旷晚上就急忙将太医请来。 一脸怒火的贺锦墨看在有外人在的份上收敛了不少,她伸出手腕给太医,眼神却看向李旷。 李旷心道,她的眼睛真好看,意思都能透过眼神传出来,要是查不出有问题,他就死定了! 太医笑呵呵的将手指搭上贺锦墨的手腕,不消片刻,脸色顿时一变。 又再次让贺锦墨换了一只手,喜脉是最好把的脉,脉如滚珠,太明显了! “恭喜夫人,已经有孕三月。” 贺锦墨威胁的眼神还再继续,呆呆的转过头,“我……我有孕了?” 太医起身,躬身拱手,“是,夫人有孕了。” 贺锦墨低下头看看自己平坦的肚子,这!有个孩子! 李旷激动的捧着手,老天啊,他的命保住了! 小夫妻知道了怀孕的消息都还有些没适应过来,李旷还摸摸贺锦墨的肚子,他颇觉神奇。 上午同女儿吵架正在生气的贺母一听到这等好消息就哎呦一声,急匆匆的赶来看。 那是埋怨也不说了,训斥也不提了,眼里心里只有乖巧的宝贝女儿。 贺云昭到的时候刚迈进门就瞧见贺锦墨闷闷不乐的被一群人围着。 除开贺家人还有成王府的人,成王、成王妃都来探望怀孕的儿媳。 原本脚步轻快的贺云昭眉头一蹙,也换了一副神态。 身后的宫人急忙看着眼色开口,“太子殿下到!” 众人纷纷回头,男的躬身作揖,女子俯身福身,“太子殿下金安。” 贺云昭淡淡嗯了一声,“起身吧。” 人群如潮水般退开,贺云昭面色冷淡,走到贺锦墨面前,她垂眼问:“可要休息片刻。” 贺锦墨急忙点点头,又连忙起身拉着贺云昭的手臂,“累了,我想休息。” 成王妃面色有些尴尬,眼瞧着儿媳妇被太子给带走去休息,她嘴角僵硬扯起。 贺母本该在这个时说两句缓和一下氛围,但她只是抬手略抚鬓发。 即使她认为小昭有些不给面子,但于尊卑情理她这个做母亲的都不该出言。 “哈哈哈…”成王笑着解围,“瞧二娘都累了,还是殿下考虑周到,不然岂不是累到了肚子里的孩子。” 成王妃急忙道:“是啊,都怪我粗心,也没注意到,二娘可是双身子的人,合该多多休息才是,二郎,你可要好生照看着你夫人。” 李旷连忙点点头,只是神色略带疲倦,显然他也被累的不轻。 另一边的贺云昭同贺锦墨一起回了房间休息。 “感觉如何?”贺云昭问。 贺锦墨闷闷不乐,“从前都好好的,怎么我一有孕就冒出来这么多人,偏还个个好意,弄的我是想要发作也不能。” 她从小日子过的自在,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但往来人家也不会叫她多委屈,也就是襄王府那头有几个势利眼的人,母亲也允着她的心思不必去襄王府。 成婚后,李旷是个守诺的人,说要让她过的自在就绝不食言。 买的宅子离贺府只隔着一条巷子,她与李旷平日里常常回贺府用饭。 待到贺云昭成了太子,就更没有人敢给贺锦墨气受,夫妻两个还顺着太子孝顺母亲的话行事,几乎是在贺府常住。 偶尔回自己府住也是因为贺锦墨待烦了。 她根本体会不到在旁人家生活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可是如今一怀孕,好像所有人都能借着怀孕这件事插手她的生活。 心里有种酸酸涩涩的委屈,贺锦墨闷闷道:“我知道婆母也是好心,我这般不领情岂不是有点白眼狼。” 贺云昭:“嘶!” 她倒吸一口冷气,这可是难为她了。 她可没有开导的经验啊……“白眼狼就白眼狼呗,你婆母对你的好就让李旷去还,这有什么的?” “啊?”贺锦墨疑惑,还能这样? 贺云昭眼角一抽,“你这般心思简单,就别想着怎么回报别人了,怎么高兴怎么过就是了,想太多你也想不明白。” 或许贺锦墨也只是怀孕的身体变化而导致了敏感多思,很快就在贺云昭不太高明的安慰中恢复了正常。 姐妹两个关系极好,哪怕有些贺锦墨都感觉阴暗的心思也能拿出来毫无保留的告诉贺云昭。 反正…她不说,贺云昭也能看出来…… 贺锦墨摸着肚子,她感慨道:“有你这么个舅舅在,他要是笨一点都会被嫌弃死的。” 光透过窗棂撒在贺锦墨的脸侧,圆润的脸颊可爱的鼓起。 贺云昭摸着下巴看向贺锦墨的肚子,她若有所思道:“要是个女孩呢?” 贺锦墨有些得意自豪,“要是个女孩,定然同你一样聪明。” 贺云昭脸上却浮现意味不明的微笑,“要是她很聪明,那就会很痛苦了。” 嗯?贺锦墨没太懂。 贺云昭轻笑一声,“没什么。” “你想要在家住着,还是回你自己府上,在家里娘管的多,怕你到时候总生气。” 贺锦墨不好意思道:“其实我想回去,不想在成王府也不想在家里,两边都有人管着,我实在是不好受。” “那就回去住,我找一些有经验的嬷嬷、大夫来照看你,不论是娘还是你婆婆,谁想去看,就去你家看。” 贺锦墨猛点头,这可再好不过了,她抬眼看着小昭,猛然间才想起小昭其实也是女子。 贺云昭身份揭露之后,贺家人都知道了她其实是女子,只不过贺锦墨知道归知道,平时也没有实感。 但此时…… 她握住小昭的手,“小昭,姐姐同你说句话,你别生气。” “嗯?什么?” 贺锦墨:“你要是想要孩子还是注意点,不要影响了你当皇帝。” 贺云昭哑然失笑,“怎么突然想到这了。” 贺锦墨憋笑道:“我有孕之后情绪敏感的厉害,每天都想生气,要是换成了你只怕是要杀几个人了。” 贺云昭但笑不语,她可不生孩子,别说她不能生,就算能,她也不…… 想要个孩子嘛,方法多的是,找贺家与李家的人一起生就是了。 但当皇帝的机会全天下就这一个,她可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她再次看向贺锦墨的肚子,道:“二姐,要是女孩,把孩子给我可好?” “好啊。”贺锦墨痛快到贺云昭都愣住。 她伸出手来,“这么信我?来击掌为誓!” 贺锦墨也伸出手,拍了一下,她忍不住吐槽道:“就算不给你,你也会全都安排好。” 小昭这混账一样的控制欲,她当姐姐的还能不清楚? 第129章 贺云昭回去后很快就吩咐找好人手来照看贺锦墨, 做事的是她的下属。 这就是有权的好处了,要是无权无势即使想给姐姐帮些忙,且不说婆家娘家会不会同意, 单说找嬷嬷、大夫就是一项难做的事。 要四处问问身边亲朋是否有靠谱的人选, 介绍的人可是有口皆碑, 这隔了几手的人能不能信还是两说, 单说朋友愿不愿意担这个风险就又是一桩难事。 可身为太子就是另一种流程了。 翠玲常在体仁殿做事,她管着贺云昭的私事较多, 平日里迎来送往则是皇后送来的太监怀谨处理更多。 怀谨从前是在皇后宫中做事, 今年三十有八, 正是体力好还有经验的时候, 他跟着贺云昭身边做事, 从来没出过差错。 太子吩咐找些有经验的嬷嬷与大夫去照看贺二娘子, 怀谨立刻小心的问了一句了,大夫是要男医还是女医。 贺云昭道:“男医女医皆可,擅长妇科,最好是一男一女。” 以后如今的大夫来看,女医机会少自然不如男医医术高,她自然要选医术好的去照看二姐。 但男医不能时时陪在身边, 要是多个女医能够一直在旁边照顾就更好了。 怀谨立刻明白了太子殿下的意思, 很快就先往内侍省去,他找了内廷黄副总管。 托他寻觅一些靠谱的照顾过妇人生产的嬷嬷来,要脾气好些温柔可亲的。 怀谨道:“太子殿下给贺二娘子要的人,您老人家多费费心, 小的也好回去给殿下交差。” “回头差事办完了,小的再回来请您喝杯茶。” 黄副总管很好说话,从怀谨手里接了两颗珍珠就痛快答应下来, 还打了包票。 转头就从各家王府开始筛人,宫内多年不见孩童哭声,这些个嬷嬷哪还有什么经验啊。 找有经验的嬷嬷才能更好的照看孕妇,遇见事了也冷静的多,孕妇就不会跟着一起紧张。 怀谨找完了嬷嬷,很快就去了太医院,找了副使说话,他同样的一副说辞,只是更加恭敬些,没了那点熟人的亲近。 “您多费心,最好是能找到有经验的大夫,家中女孩跟着学医的最好,能一同去照看,事成了也念着您一份情。” 太医院副使自然心领神会,太子殿下操心的事那就是整个皇宫的大事,他能给殿下留下一点印象那是再好不过的。 宫中人的嘴不见的严实,严苛的皇帝手下才会有哑巴一样的宫人。 如李燧这般温和的皇帝,底下宫人规矩不差,嘴可不一定严实,更何况皇宫睁开眼只能瞧见四方天,想要看看夕阳还必得去太极殿大殿前。 这般环境,不说几嘴实在无聊。 太子殿下找嬷嬷和大夫的消息很快就人人皆知,以内侍省、太医院为起点,分散到各个宫去。 贺云昭当上太子以来,她注意力都放在前朝,宫内实在不是她需要考虑的地方,上有皇后顶着,宫内自然安稳。 不过关于太子的各种传闻可是从来没少过,毕竟太子可是咱们老李家千顷地里一根独苗苗! 亏得是长大了找回来,这要是在宫内长大的,每日喝了几口奶放了几个屁,屎尿是个什么颜色都得有人每日记录好,顷刻间传遍皇宫。 太子打从回来后就有个癖好,不爱叫宫人近身侍奉,只有个翠玲姑娘能待在身边。 太子这般的年纪最是火力旺,却也不曾安排些貌美的侍妾侍奉,可见是为人端方。 但很快就有些隐晦的传闻在人们口舌间诞生,宫内宫外的传闻大不相同。 宫外普遍心照不宣认为太子与曲瞻是一对,年少相识,整日腻在一起。 那曲瞻在翰林院当值时要是晚上下值,那可是家也不回就往太子那边跑啊。 不打不相识,对手变情人,殿试双魁名远扬,探花偏随状元郎。 曲瞻这么一个黄金佳婿,好大年纪都不成婚,旁人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当谁瞧不出来呢? 宫内却是截然相反的传闻,常来体仁殿的除开殿下的亲表弟裴世子,剩下可就是经常出现的穆将军了。 这可是竹马之交,两小无猜,中间好几年还分开了,年少情谊加上久别重逢。 同骑竹马亿华年,岁月难改旧时心! 至于也被提拔到东宫做事的顾文渊,官小位卑,过。 赵同舟,留胡子,丑,过! 朱检,年纪大,过!…… 总而言之,长的好看且家世雄厚或者自身出挑的才配出现在太子殿下的传闻里。 但不影响众人对太子殿下的认知,喜欢男人也没什么,殿下肯定也喜欢女人啊! 先帝时期就有两位极有名的断袖,这二人同朝为官情谊深厚,感情好时在外赁下院子同吃同住,蜜里调油一般。 可不妨碍二人都各有妻妾,一人家中甚至最爱豢养舞姬。 太子殿下从前也不是什么冰块一样的人,各种玩乐之地也不曾少去。 只是如今将精力放在政事上,平日收敛了而已。 …… 暑日最是难熬,宫内也是如此,皇帝早就携了皇后往庄子上避暑,只留下太子处理政事。 有人不知道怎么生了几分歪心思,往皇宫送了一队舞姬来,道是给殿下消暑。 无非是有心讨好,以色侍上,想要走走捷径,成则百利无一害,不成,也不会挨到训斥。 贺云昭笑眯眯的看看画册收下了。 隔日就在集英殿请来不少大臣共同会饮。 任凭旁人奉承的如何天花乱坠,她也不曾起身往上首坐,只在左侧留了一个自己的位置。 她一身简单的常服,头戴黑色幞头,如玉般的手指轻捻酒杯,笑道:“父皇母后在庄子上修养,倒是累的诸位大人同孤一起辛劳。” “念着夏日数日暑气蒸腾,孤本该给禀明父皇放两日假,可不巧事务繁忙耽搁了,便在此在诸位大人赔罪。” 贺云温和的声音一出,原本还有些动静的大臣瞬间安静,只有丝竹声从乐人手上传来。 太子来者不善啊! 曲阁老心中冷哼一声,很快便开口道:“殿下折煞老臣,为朝廷效命,侍奉殿下本该是臣份内之事,亦是毕生所愿,殿下如此实令臣等惶愧难当。” 贺云昭抬眼瞧了一眼,还真是曲老最先跳出来,老头精力真旺盛,改天送他只猎犬吧。 她嘴角一勾.“曲老实在是太谦虚了,孤不过是有感而发,您老人家别激动,曲兄还不快侍奉曲老喝杯酒,好好欣赏一下这乐曲。” 曲瞻很快倒好酒奉给祖父。 曲阁老眼睛斜了一把,曲瞻不是他孙子,这是太子的孙子! 但也是曲瞻的举动很快令曲阁老意识到,太子绝不是冲着他来的,看来只是声东击西,不然曲瞻不会笑眯眯的倒酒。 鼓乐声起,很快就有一队舞姬随着乐曲上来,衣袂翩飞间玉臂轻扬,红绸凌空飞旋,实在是好舞技! 柔软的腰肢随着舞步轻移,忽而散开的袖摆如同惊鸿掠水,恍若碎玉坠入人间。 乐曲渐渐平缓,贺云昭招手令其中一舞姬上前来。 大臣眉毛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陷害!绝对是陷害! 谁他娘不懂规矩给太子送了舞姬,在自己屋里玩玩就算了,你摆到人前就非死即伤! 好啊,皇帝皇后去避暑,你给太子领上歪路了,你不死谁死! 御史台的人纷纷已经撑着桌子半起身,两颗眼珠子炯炯有神的盯着在场诸人,试图找出带坏太子的元凶。 至于说太子本人风流好色,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猜皇帝信奸臣引诱还是信太子浪荡不羁? 曲瞻看着舞姬柔柔一跪,他眼睑微微抽动,心中还是不爽的很。 不过看看一旁气的把骨头都咬碎的裴泽渊,他硬是控制了表情,一派潇洒,甚至笑无奈一笑摇摇头。 信了一点宫外谣言的年轻臣子一瞧曲瞻这姿态,心中惊呼一声,破案了,曲瞻就是正房! 而另一旁被全部人注视的贺云昭却不紧不慢的问了问舞姬姓甚名谁籍贯何处。 舞姬面色一顿,她语气平淡道:“妾名红袖,年十五,漳州人,家乡发了大水,妾家里饿的吃树皮,为了能吃顿饱饭,两斤小米将妾卖给旁人,在江南学舞卖艺,后被卖至京城。” “得见殿下是红袖之幸,愿殿下千岁无忧。” 贺云昭眸色一恍,将酒杯一放,她动容道:“也是个可怜人。” 又赞道:“今日得见姑娘舞艺,心中便生惋惜,姑娘可称舞蹈大家。” 红袖苦笑一声,俯身磕头,“殿下,妾乃贱籍,当不起这几个字。” 贺云昭扭头给了裴泽渊一个眼色。 裴泽渊吐出嚼碎了骨头,他对着红袖问:“何为贱籍?” 京都大营四品将军竟然如此无知不成? 只见红袖眼眶一红,她落下泪来,声音颤抖道:“贱籍者,似陷泥潭,欲罢不能,生于寒巷,长于污浊,行遭唾弃,妾为贱籍,哀怜此身。” 大晋的贱籍包含主要涵盖匠户,乐户、丐户,九姓渔户以及奴婢、部曲、驱口等,备受歧视与诸多限制 。 贺云昭长叹一声,“四海之内皆为王臣,贱籍制度令民分三六九等,孤实不忍。” 丰庆十八年夏,众臣会饮,席中有舞姬,精妙非常,太子召之近前,问其姓氏籍贯,舞姬具答之,殿下赞曰:卿乃舞中翘楚也。 姬对曰:贱籍尔,不敢当美誉。 肃武将军裴泽渊无知鲁钝,愚陋而发声:何为贱籍? 舞姬曰:贱籍者,困厄其中,世代难脱身。 太子闻之,长叹曰:四海之内皆为王臣今以贱籍分人三六九等,孤实不忍也。” 太子具以其事奏闻于上,瞻以为善,从其力奏,然群臣阻,纷争不休。 历经三载,终颁诏天下,废贱籍之制,四海黎庶,咸沐太子之恩。 —《曲瞻集英殿饮手札其三》 第130章 前日还枝繁叶茂的树木, 随着一场秋雨而过,沾染了凝霜,凉意席卷京城。 贺云昭提早便吩咐了祖母母亲那边, 两位长辈年纪不小, 季节更替便要多加注意, 宁愿是提早烧了炭热人, 也莫要使长辈着凉。 二姐那边肚子已经显露出来,四肢纤细肚子却鼓的厉害。 她没瞧过这情景, 心中担忧的很。 还是老太医说, 贺二娘子这是肚子里孩子吸收的好。 原本大姐贺锦书心中不落忍, 想要亲自去照顾妹妹生产。 贺云昭心中犹豫, 既心疼二姐怀胎之苦, 又心疼大姐如今办差不容易, 一个女子靠着‘弟弟’的权势才得以沾染权力,处境也不是那般容易,她须得比身旁男子好上几百倍才不会被人明面上说嘴。 就在贺云昭犹豫之际,还是母亲一顿痛骂才叫贺锦书脑袋清醒了许多,只是难免对妹妹升起愧疚。 锦墨是头一胎,即使身旁诸多人照看, 但当姐姐的心中还是放心不下, 何况锦墨在众人眼里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模样,实在是放心不下。 贺锦墨却受不了大姐这番长姐如母的好心。 她伸手推推贺云昭,示意这个嘴最利的说两句,她笨嘴拙舌, 可别没劝好大姐,倒被教育一顿。 贺云昭换做从前定然要捉弄一番,但二姐如今可是众人的眼尖子, 她无奈按住二姐的手。 扭头看向神色愧疚的贺锦书,“这有什么好愧疚的,等到孩子长成了,你这个姨母在朝堂上给她帮衬一二,保准她对你亲昵有加。” 贺锦书惊的张口,她随即嗔道:“胡诌!叫你这么一说小孩可被扣上个大帽子。” 还没出生呢,就给孩子扣上一个唯利是图的帽子,小昭也是刁钻。 贺云昭笑笑没说话,都进入朝堂了还指望孩子是个敦厚老实的实在不现实,何况要是个女孩,她才不会令其一帆风顺。 顺顺利利到手的东西可不会珍惜,她可不希望千百年后自己在历史记载中是一个男帝。 那么一个有手腕能争能抢的继承人才是她的偏好。 要是二姐的孩子达不到这个标准也没关系,换人就是。 她当皇帝一定当的很好,下一任继承人保证不昏庸不抹除她的身份即可,要求太高也不一定能达到。 一旁的李旷眼眶青黑,肉眼可见的瘦了不少,贺锦墨这个孕妇肌肤莹润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负责照看媳妇的李旷可是累的不轻。 贺锦墨的身边有众多嬷嬷、丫鬟、男大夫、女医者,素来与贺云昭关系亲近的赵同舟翻出京城各大玩乐之地的牌子,挨个找了过去,说书的、唱曲的、弹琴的都排好日子来表演,保证贺锦墨不会无聊。 这般被伺候的贺锦墨自然是舒坦的很,但李旷压力可就大了。 上有祖母丈母每日闻询,大姨姐几日来一次,还有最上头的太子贤舅,心里紧张的不得了。 好在贺锦墨会心疼他,小夫妻的感情反倒更好了。 第二日又下了一场雨,早晚寒凉,有些人都披上了厚重的裘衣。 贺老太太还是被一场雨凉的生了病,伤寒症不算重,但有轻微咳嗽。 贺云昭忧心祖母年纪大了生病受罪,便在贺府住了两日,每日陪着说说话。 伤寒之症在太医的费心治疗下有所好转,但咳嗽却迟迟不见好。 恰赶上裴泽渊回城,他也一头扎进贺府,陪着一同侍奉祖母。 贺老太太靠着床头坐着,布满皱纹的眼角轻轻挤,眼神从裴泽渊身上飘过。 老太太嘴角泛起意味不明的微笑。 抬头的贺云昭恰好瞧见,她手背轻拍祖母的腿。 没什么,普通朋友。 老太太啧了一声,“你祖母我年轻时也是有经历的人,别想蒙我。” 裴泽渊抬眼看过去,他一头雾水,不知怎么说到这了? 贺云昭笑着道:“来来来,我喂您喝药。” 老太太:“……想苦死我,尽可直言。” 贺云昭讪笑着将药碗递过去,看着祖母一口气喝下去。 老太太避开贺云昭手,将空药碗递到裴泽渊身前,他连忙伸手接过。 “好孩子啊,你照顾的真细心,我承你的情。” 贺云昭嘟囔几句,“他才来多久……” 但祖母不赞同的目光下还是停了口。 儿媳妇更喜欢穆砚,老太太心里一清二楚,她也喜欢穆砚那孩子,从小在眼前长大,同小昭青梅竹马,从来都站在小昭那边。 知根知底的孩子就是放心,可无奈,谁喜欢都不成,须得小昭自己喜欢。 穆砚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但裴泽渊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这小孩也是十几岁上就往家里跑! 别以为她老了就瞧不出,小昭这孩子习惯了不会随心表达情绪,但对着裴泽渊可不是如此,那是喜欢的时候万分爱,来了脾气随意收拾,但对旁人可没有。 特殊也是一种偏爱。 只是可惜了穆砚,也是个好孩子…… 被贺老太太心心念念的穆砚很快就出现了。 宫里来报,皇帝病了,秋雨的凉意不仅吹到了贺老太太的身上,宫中的皇帝也头昏脑涨起不来身。 贺云昭只能带着裴泽渊急匆匆往宫里赶,祖母只能让家里人多照看了。 穆砚听了消息没多想,第二日下值后就往贺家去探望老太太。 在老太太身前是端茶递水送药解闷,他比旁人家的孝子贤孙做的还到位,不曾有一丝不耐烦。 照看过病人的都知道,这伸伸手的事反倒是最轻松的,陪着旁边说话才是最累的,躺不得歪不得,偏要坐好了。 贺锦书来了几次都不得不佩服穆砚的用心程度。 贺母则是在照看怀孕的女儿,她对着贺锦墨多次感叹穆砚上心。 穆砚从小来贺家次数多,能回忆的往事也多,一老一少有的是话题能说。 他笑一笑眸色泛着水光,令老太太看了都心软。 她想要同小昭说几句,但还没开口就感觉为难。 前个儿还觉得裴泽渊好,今个儿就认为穆砚难得,她要是开口提了,才叫小昭为难。 弄的她老人家像是恶婆婆一样。 唉,老太太叹口气看着穆砚蹲下去擦着地上撒的药,忙道;“放在那就成,叫下人来收拾就好。” 穆砚手上动作利落,他拿着抹布将药汤洗吸干净,随后叠了两下放在一旁,“不费什么事,随手就弄了。” 留着叫下人来收拾,那老太太还要继续再闻一会儿难闻的药味。 贺老太太瞧着穆砚,他小鹿一样的眼睛透着股温厚的劲,“小砚,辛苦你了。” “不辛苦,”他道:“我小时常来家里吃住,您教导我颇多,这时候能侍奉您一二,我才能安心呢。” 老太太眼含惋惜,前两日才想过的裴泽渊忘在了脑后。 “你是个好孩子,要是小昭……” “老太太!”穆砚急忙阻止,他哭笑不得,“我来是为了向您尽孝,又不是为了旁的什么,您安心养病就是了。” 老太太拍怕他的手,“知道知道,就是有些可惜。” 穆砚抬眼笑一声,“没什么可惜的,日子还长着。” “殿下身份特殊,必不能以常理看之,老太太您放心。” 他眼中划过暗色,语调温吞,却锋利的要割开人的皮肤,“我还没认输呢。” 他要是真是个温吞的性子,也抢不到边疆仅有的几个名额,更不可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上。 贺老太太目瞪口呆,纯包办婚姻夫妻二人一生一世的老太太领会到穆砚的意思后瞬间呆了。 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一开口就噎住了,“你……” “小昭……” “嗯……”老太太的眉毛都快拧成毛线团了。 穆砚忍俊不禁,“是晚辈的不是,惊了您。” 贺老太太强装镇定,“没有。” 不就是穆砚要挖墙脚吗?这有什么的?哈哈哈哈哈哈…… 穆砚一走,贺老太太就憋住,转头就告诉了儿媳妇。 贺母大惊,“怎么是裴泽渊?” “小昭都没说?” “嘶……小砚有机会啊!” 贺老太太急忙拉住儿媳妇,“千万莫掺和,你成婚以来我待你可好?” 贺母忙道:“母亲待我比娘家生母还要好。” 老太太一锤定音,“那你也不准做恶婆婆。” 贺母一脸纠结,思考片刻,局面实在有点复杂,她也不好意思同小昭说这种事。 “小昭贵为太子,她自有打算。” 婆媳对视一眼,谁也不再提了。 另一边的贺云昭却是累的很,先是去给祖母侍疾,又来给父皇侍疾,即使身边下人不少,但也也有些累人。 到了皇帝病床前,却是另一番情况。 李燧满意的看着小昭同泽渊关系亲近,嘴角勾起,“朕能看到你们两个一同侍疾,欣慰至极,哪怕叫朕此刻没了,心中也是甘愿的。” “陛下!”苗皇后怒目而视,“这是说的什么话,陛下是打算抛下臣妾?” “您要是不行了,那臣妾就一根白绫陪您去。” 李燧吓的急忙拍拍自己的嘴,“朕口无遮拦,小舒你别生气,错了错了。” 贺云昭揽住皇后肩膀,“父皇您下次可不敢这样说,吓的儿臣都不敢喘气了。” 李燧急忙使眼色,小昭,快替朕哄哄皇后。 贺云昭不用他吩咐也会哄,她安抚了皇后,又笑道:“父皇母后感情和睦本该是儿臣的幸事,怎么如今看来,反倒是故意来麻烦我的呢,您二位莫不是欺我和泽渊笨嘴拙舌?” 苗皇后噗嗤一笑,“泽渊倒是勉强担的上,你啊,离笨嘴拙舌有十万八千里呢!” 贺云昭无奈的一摊手,看向裴泽渊,你觉得呢? 裴泽渊叹口气,他难得开了句玩笑,“别逼我了,我是不会撒这种谎的。” 贺云昭惊讶一瞬,她作势要打,裴泽渊像是小狗崽一样笨笨的躲着,一点高明的身法都看不出来。 皇帝皇后看着二人笑闹,相视一笑。 待皇帝与贺老太太病好之时,贺云昭先亲自往穆砚的住处去了一趟,向他道谢。 穆砚无奈道:“你难道要与我生分吗?” 贺云昭却道:“不是生分,是要记得你的好。”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皇帝生日恰在是冬月十五,左军那边出了些身手好的人做冰戏以献陛下。 今年恰好是皇帝六十整寿,合该普天同庆,贺云昭也有此意,但却被皇帝拒绝。 李燧心里想着禅位的事,念着禅位大典和登基大典花费巨大,倒不如他在今年寿辰上省一省。 皇帝的省一省是自己不办大仪式,但大臣们必须要放在心上,地方官的生辰纲正在往京城赶,京城内外也是一片热闹喧杂。 贺云昭则趁着有些空闲,先去瞧瞧冰戏排练的如何。 到了现场却发现,来瞧的人还真是不少,打眼一瞧全是熟人,从赵同舟到程颐卿,不远处的高台上能瞧见隐约熟悉的人。 “那是?” “穆砚。”裴泽渊开口道,他瞥了一眼贺云昭。 贺云昭抬脚给他一下,“你什么眼神!” 一路往高台走,不少围观的官员带着家眷笑闹,他们躬身行礼时笑容还没褪下。 贺云昭轻轻颔首,路过时脚步一顿,她伸手捏捏小孩的胖脸,嘴里道:“冰戏不错。” 被捏的小孩呆住,连孩子父母都没反应过来,贺云昭就轻飘飘走了 “爹爹,他……好像捏我。” 时任工部左侍郎的庞大人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有……有吗?” 这一问,小胖孩自己也不确定了,“有……吧……” 走远的贺云昭则是伸手拢一拢狐裘,她嘴角一勾,好玩。 130-133 第131章 十一月又称冬月, 正是寒风刺骨的时节,皇帝正是出生在这个月份。 太子与皇帝关系渐渐密切,年轻的太子虽野心旺盛, 但却不失温和, 待皇帝从来都孝顺有加。 却又不是一味的顺从, 反倒是皇帝很愿意听从太子意见。 贺云昭从来观看的官员及家眷身旁走过, 她遇见有些眼熟的人也不介意停下来闲聊几句。 这些人或许看起来并不显眼,只是中层的官员, 但恰恰这些人才是一切朝廷政令的执行者, 没了他们皇帝的诏令寸步难行。 这些人资历恰好、年纪恰好, 即使年过五十, 仍然对向上一步抱有巨大的希望, 年富力强的太子出现, 恰好符合了他们对向上的追求。 总会有人认为自己在即将致仕的年纪也能再次攀登高楼,贺云昭很欣赏这些近兢兢业业的官员,笑容也是更加温和了些。 裴泽渊神情平淡,他眼中却含着一丝警惕,不着痕迹的护在贺云昭身侧。 昨日刚下来一场大雪,校场上的即使清扫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加上这些来观看冰戏之人踩上几脚, 松软的积雪被踩的坚硬。 要是不小心踩到地滑之处,必摔个跟头。 小孩们倒是浑然不在乎,摔倒了就嘻嘻哈哈就翻身而起。 但大人身量高,更不好保持平衡, 他们摔倒了爬起来都是件难事。 遇到冰块聚集的地面,还是要迈着小碎步慢慢走才稳当。 贺云昭走的倒是大胆,她又不傻, 眼瞧着前方哪里滑就弯换条路就是,何必非要走直线。 结果她这个迈步大胆的反倒是一点没摔,旁人倒是摔了几个。 裴泽渊可能是下盘够稳,他踩了冰也能迅速用另一只脚稳定住身体。 校场为了方便贵人们观摩,专门修建了高台,上有细密的皮毛覆盖,挡住了凌冽的寒风。 穆砚守在台下,瞧见人走到眼前了,他才躬身一礼,“殿下。” “起来吧,”贺云昭笑着摸摸自己耳朵,“方才不觉得,走了一会才察觉出冷来。” 上高台需要走过与一段不短的台阶,积雪扫除后仍会有细微的雪粒藏在木板上,穆砚对这台阶再熟悉不过了。 他想都没想伸出手来,“殿下,来。” 看着眼前伸出的手,贺云昭下意识就伸出手,放了上去。 她方才与几人闲聊,手就从斗篷里伸了出来,手指泛着凉意,落入了干燥温暖的另一只手中。 察觉她手指的凉意,穆砚紧了紧了手,将她手指团到了掌心,同时另一手光秃秃的直接贴上冰凉的栏杆。 一双黑沉的眸子就在身后将一切映入眼帘,裴泽渊嘴角紧抿中,他抬眼看向穆砚。 下一刻,贺云昭的脚迈上台阶。 裴泽渊放下心中复杂情绪,睫毛轻动,他伸手护在身后。 贺云昭眼睛一瞟,笑道:“夸张了啊,你们俩是这是想要立功呢?” 穆砚攥紧她的手,“那殿下给什么奖励?” 贺云昭玩笑道:“给你一脚。” 裴泽渊黑沉的眼睛紧盯着交握的两只手,凌冽的声淡淡响起,“臣愿代劳。” 穆砚头也没回,笑容灿烂道:“裴兄真热心。” 说话间,三人一起上了高台。 贺云昭本还觉得两人护着有些夸张,但等曲阁老上来的时候有四人护在周围,她顿时也不觉得夸张了。 她小声问穆砚,“可是有人在这摔过?” 穆砚点点头,“雪后地滑,台阶上容易摔倒,后来便多加注意了。” 好在这处高台并不是皇帝观看冰戏的位置,皇帝的位置在另一处,只是还在修缮中,不便上去。 此处原本是为皇亲国戚准备的观看场所,距离更近,能够看到全局。 皇帝的位置则更加安全宽大,为了保护皇帝安全自然不能安排很多人上去,于是利用此处分担一些人。 曲阁老在几人的护卫下上了高台,抖一抖衣袖,躬身作揖,“太子殿下金安,老臣来迟了。” 贺云昭轻颔首,笑道:“无妨,孤也是刚来。” 要是换做心思敏锐的顾文淮在此可能已经察觉出两人的关系变化。 一个自称老臣,彰显自己的资历身份,一个自称孤,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 两人的关系明显有了细微的变化,不然也不会一见面就长满了尖刺 但可惜在此处的是裴泽渊与顾文淮,裴泽渊的注意力还放在穆砚身上,穆砚也毫不示弱的看回去。 二人都没感觉到。 曲阁老迈步上前,他瞧了瞧正在练习冰戏的兵丁,眼神虚虚飘过。 “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年。” 贺云昭轻笑一声,“不错,不仅有能吃饱肚子的粮食,在刑名公署的守卫下,百姓们还能安全的上街玩耍,真是一个好年啊。” 曲阁老自然听出这位殿下的言外之意,太子有意将刑名公署这个衙门原封不动的从京城复制到诸州郡。 他自然是万分反对,刑名公署的建制人员太多,消耗的俸禄就是国库的大麻烦,何况太子明显是想要借此将手伸向地方。 太急了些,也不应如此。 “今年雪大,天气寒凉的很,秋末那几日陛下卧床不起,最近听说也有些咳嗽,老臣实在有些担忧,不知陛下近况如何?” 贺云昭淡淡的拢了拢披风,“多亏祖宗庇佑,父皇只是有些轻微不适,喝些梨汤就缓解不少。” 她扭头看向曲阁老,“曲老您也多注意身体,年纪大了还是要多多注意。” 反正她还年轻,等反对的老臣没力气了她照样推行,嘻嘻。 她才不着急。 突如其来诚恳的关心令曲阁老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认真的谢过。 只是心中不免有些惋惜,为何太子殿下的政治主张如此激进? 若是平和一点未尝不能和谐相处。 贺云昭的关心也不无道理,很快曲老就感觉脚底有些凉,他为了身体着想很快就离开了。 贺云昭还特意叮嘱护卫,“路上小心驾车,务必把曲老安全送到家。” 曲阁老眼中一怔,心底触动片刻。 穆砚此时才端了热茶上来,太子与阁老说话在,自然是不能随意叫旁人听见的,他便亲自去端了热茶。 氤氲的热气从缝隙中钻出,他抬脚上前,却被人拦住。 裴泽渊不偏不倚的站在他左前方,既不遮挡他看向前方的视线,但也别想畅通无阻。 裴泽渊伸出手,示意穆砚将茶盘交给他。 手臂直直伸出,不容置疑的挡住,唇瓣未曾开启,但他的动作已经展现的淋漓尽致。 两人僵持片刻,裴泽渊黑沉的眸子盯着穆砚,他脚下一动不动。 穆砚也不想退,他面无表情的看回去。 直到迟迟没等来热茶的贺云昭扭头扫了一眼,她心里还在思考曲老的事,这一眼不含任何意思。 但也只需要这一眼,穆砚松手了…… 裴泽渊接过茶盘,转身走到贺云昭身旁,栏杆外的再次飘下的雪花,下方是兵丁勤练的冰戏。 开口就有白茫茫的热气喷出,“喝口茶吧。” 贺云昭没回应,牙齿磨着下唇陷入思索,她还在想事情。 裴泽渊只好将茶盘放在一侧,捧着一杯热茶,待手被烘的热热的,他才伸出手去握住贺云昭的手。 “嗯?”贺云昭被热一激扭头看向裴泽渊,她思索片刻,“你说从哪儿能省点钱呢?” “不知道。”裴泽渊回的十分坚定,这语气几乎要以为他知道呢。 不过贺云昭也没打算从他这里得到答案,只是随口一问。 情爱从来不是她的全部,获得权力、支配权力、改造世界才是她最大的关注点。 裴泽渊仿佛也很习惯,他垂眸看着贺云昭蹙眉思索,嘴角缓缓勾起,两个小窝在脸侧浮现。 贺云昭冷漠生气的神情更多在私下里呈现,但凡朝堂上有些不顺心的地方,这一面就会毫无保留的展现在裴泽渊面前。 她如果正在吃糕点,裴泽渊哪怕是靠近也会被瞪一眼,恶劣的时候更是数不胜数。 但裴泽渊是个很敏锐的人,他很清楚的知道,即使贺云昭坏脾气的时候也不是冲着他来的,对他没有恶意。 即使拿他撒气,也只是咬两口掐两下。 她既不会真的拿裴泽渊的痛处去戳他,也不会拿出其他任何人来激他,她非常确定小裴超级爱她! 她喜欢小裴,是她自己的选择,此刻喜欢不代表永远喜欢,但只要是喜欢就是带着喜悦与快乐的。 拿他撒气很好玩,逗他很好玩,随口说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再看看他懵懵的脸也很好玩。 有些东西裴泽渊不一定听得懂,但他一定认真听。 很神奇的一点,虽然裴泽渊比她小了几岁,但她从来不需要考虑裴泽渊的年纪而去有任何的迁就。 人就是如此奇妙,年长的曲瞻容易被激,冲动起来仿佛是个弟弟。 同龄的穆砚极稳重,反倒是有个兄长的样子。 而年纪小的裴泽渊仿佛才是同龄合频的…… 贺云昭伸出被捂热的手,她笑嘻嘻的去摸裴泽渊冰凉的侧脸。 抬眼一瞧,好吧,裴泽渊领子系的很紧没有她关心的余地。 不等冰戏结束,贺云昭就准备离开。 临走前细细叮嘱了一些安全问题,父皇的大寿应当尽善尽美,避免任何意外发生。 太子殿下上了马车,她舒服的叹息一声,“还是车里暖和。” 车外是穆砚与裴泽渊。 裴泽渊看看牵到眼前的马没有去抓缰绳,没有犹豫的走到穆砚身前。 “抱歉。”他道。 穆砚愣住,看着裴泽渊认真的面孔,他有些惊讶。 裴泽渊紧紧抿唇,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对面的竞争对手,他没办法解释。 他既不能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也不能说,别在意我不是有心的。 他就是故意的就是有心的,就是因为嫉妒上头所以才要故意踩穆砚一脚。 但他不该那样做的……穆砚没做什么,他不该羞辱他。 穆砚沉默片刻,他看出裴泽渊是真的认真道歉,这才更加难回应。 他扯动僵硬的嘴角,“你不会想让我说无妨吧?” 裴泽渊垂眸,“抱歉。”随即转身离去。 穆砚看着他的背影,眼睫轻颤,怪不得……换做是他,绝对不会对裴泽渊说抱歉。 一只手悄悄搭上穆砚的肩膀,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是不是很难搞?” 穆砚面无表情的扭头,曲瞻的狐狸眼倒映在他眼中。 第132章 “是不是很难搞。” “裴泽渊。” 曲瞻狐狸眼里含着复杂的情绪, 面上却是轻佻玩闹的模样。 穆砚抬手挥开曲瞻搭在他肩膀的手,“方才怎么不见你。” 曲瞻耸耸肩,他脚下轻快又绕到穆砚身前, “多躲我们家老爷子嘛。” 刑名公署依次安置在各州郡此事虽是贺云昭开的头, 但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然是东宫周围所有利益集体的共同意志。 贺云昭甚至还稍微保守一些, 她主张缓步推行, 更激进的是曲瞻,他认为此事宜早不宜晚。 得知孙儿心思的曲老自然是万分恼怒, 不止一次要堵住曲瞻。 曲瞻可是半个多月都不曾回家了, 反正他父亲在外为官, 母亲也跟去照顾, 他干脆就赁了一个小院自己偷偷在外面住。 方才要不是为了躲他祖父, 他怎么可能不在贺云昭面前露面。 “怎么想的?”曲瞻问,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点穆砚的肩膀,“你不会真要看着裴泽渊那小子耀武扬威吧。” 穆砚眉头微蹙。 曲瞻迅速收回手指,他可不想试试自己会不会挨打。 穆砚沉默片刻,“裴泽渊……” 的确是个以诚待人的人,这样的人才最难对付,想要激他犯错都难, 即使偶尔一次, 但他很快就会补救。 “他也未曾做什么。” 曲瞻诧异的看向面前的穆砚,“你找个大夫开点启智的药汤吧。” “道个歉就把你收买了,穆将军心肠真是柔软。” “你以为他真有那么君子?不过是不将你放在眼里,你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他才很乐意宽容对你,这又不难。” 穆砚轻抬眼,“他是认真的道歉。” “所以呢?”曲瞻浑不在意的问, “结果如何?” “本来是他的过错,但他一道歉,再有任何事就成了你的错。” 曲瞻挑眉笑着,他长的漂亮可谓是京城人尽皆知,自带一股耀眼的靡靡之气。 他未曾言明的话穆砚也听的明白。 裴泽渊故意在穆砚的地盘抢他的事,略带羞辱意味。 穆砚退了不是怕,是他看到贺云昭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是默认了裴泽渊应当更亲近,他才松了手。 但只要时间过去一点,贺云昭很快就能回忆起来,定然不会叫穆砚难堪,不论是压着裴泽渊道歉还是自己安抚几句,那对穆砚来说都是好事。 可是裴泽渊一道歉,事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道歉了,他是积极认错的君子,注意力就转移到他身上,穆砚倒成了衬托他的配角。 裴泽渊不是故意算计的才更加令人着恼,仅凭直觉就拿捏了旁人的精心算计,要把他拉下来可不容易。 曲瞻漫不经心的抱着手臂,“这才最难搞啊,他似乎也没用心思,但就是堵死你的路线,你待如何?” 穆砚心道,这曲瞻平日里与他来往不多,这会儿跑到面前说三道四,不过是要拉拢他对付裴泽渊。 可他为何要与曲瞻联手,这种事有何好联手的。 若不是联手,那就是曲瞻有意挑拨,曲瞻是什么人他还是略知一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可不想做那只螳螂,曲瞻也休想成为黄雀! 很快穆砚就眼含谴责的看向曲瞻,“裴泽渊是个不错的人,你莫要继续诋毁他。” 曲瞻目瞪口呆,穆砚是认真的吗?这么夸裴泽渊? 等等,曲瞻微眯着眼打量穆砚,不会这两人已经提前联手对付他了吧? “你这是同裴泽渊兄弟情深?” 穆砚却敏锐的发现曲瞻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劲,从前或许也讨厌裴泽渊但没到如今的程度,是发生什么了吗? 他不动声色的试探,“若感情之事是费尽心机就能得到的,那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求而不得了,又何必针对于他呢?” 曲瞻的表情瞬间阴沉的可怕,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他道:“看不惯还需要理由吗?” 随后转身离去,穆砚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曲瞻脸色难看的厉害,心道,穆砚懂什么? 是裴泽渊顶替了他! 自从知道裴泽渊的事后,他日思夜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比裴泽渊差在哪里? 是人品长相还是身材?他样样不缺啊? 为何是裴泽渊! 闲着没事,曲瞻就从头开始回忆,经常琢磨以前的事。 也许是某天的一场雨或是一场雨,又或者是竹笋破开土壤的细碎声音,他在某一日后知后觉的想到…… 贺云昭是喜欢过他的,一点轻轻的眼神、一个忍不住的笑…… 可能只是很浅薄的对于皮相的沉迷,可能只是年少的冲动…… 他输只输在时机,从来不在其他。 怎么可能甘心?如何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夜晚繁星点点,曲瞻开了窗户,寒气铺面而来,涌动的思潮将脑海全部占据,微微的涩意让心口闷闷的堵起。 也想过放弃,无非就是感情,他们还有更深厚的友谊,这不算什么。 说服得了别人但说服不了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从口鼻直达体内,令人浑身一颤。 冷是一种味道,他不愿余生都在这种冷中度过。 日子还长,他一文臣,总比武将活的长。 …… 穆砚与裴泽渊的交锋很短,贺云昭其实并未注意到,她心里想着事情只是略回头扫了一眼,也没放在心上。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即使短短一个眼神,心绪翻涌不停息。 回宫后,贺云昭便直奔太极殿去。 进门口解开披风,在门口炭炉旁边散去寒气,才往里走去探望皇帝。 李燧咳嗽还未好,其他症状已经好了大半,此时便披着衣裳同苗皇后下棋。 贺云昭走近一看,还未说法就被皇帝堵了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 她一耸肩,“好吧。” 随后往绣凳上一坐,道:“今日去瞧了左军排练的冰戏,脚上蹬着铁齿冰鞋,身姿矫健,风驰电掣般滑过冰面,还有不少招式我就不讲了,免得父皇母后没了惊喜。” 苗皇后笑着放下一枚棋子,“好,到时候可要仔细瞧瞧。” 她又问外面冷不冷,叮嘱贺云昭在外面多穿一点,“兜帽可要戴好,外面冷时不觉如何,时间久了耳朵冻伤可就难受了。” 贺云昭便玩笑着问:“母后可是有什么经验?不然怎么这么清楚。” 苗皇后啖笑不语,她只是眼神投向皇帝。 李燧装作在思考下在哪里,实则耳朵已经竖的高高的,被皇后一点破也装不下去了。 “唉,真是促狭,冻伤耳朵的是朕。” 皇帝无奈坦白道:“那年冬日雪来的早,天气还暖,便与几个侍卫一同玩了会,闹的热了摘帽子。” “谁知道竟把耳朵冻伤了,痒了小半个月,还是嬷嬷找来了偏方才治好。” 李燧说着说着来了兴致,回忆起脑海中印象深刻的往事,说了出来与皇后太子听。 贺云昭是第一次听,倒是十分新奇,皇后却听过不止一次,她偶尔还能抢皇帝的话。 李燧说道幼时念书不认真,被先帝罚了站在屋外被太阳晒,心疼的太后掉眼泪,头一次与先帝发生了冲突。 先帝膝下有三子二女,活到成年的只有皇帝与宁安公主,太后更是把唯一的儿子看的眼珠子一样,闹起来能和先帝对打。 李燧性格温和,不是一个强势的人,在很多事上都不能让先帝满意,别看如今能怀念的提起先帝。 但先帝在时,他却战战兢兢的害怕,不是害怕自己被废,就是单纯害怕先帝这个父亲。 好在先帝只有他一个儿子,想要换人也换不了。 贺云昭听完却有不同的想法,先帝性格刚强,又有夺嫡争斗的那些年经历,敏感又多疑,若父皇不是这样的性格,父子二人才容易产生矛盾。 但恰恰李燧不敢与先帝对着来,如果先帝踢他一脚,他就软软的走开,属实是叫先帝憋屈也说不出来。 一想到先帝拿父皇没办法的抓狂模样,贺云昭差点没憋住笑,脸上表情古怪。 李燧却以为她是因为自己说的有趣,哈哈一笑,“朕还想过写一本忆往录来记载朕的经历,将来后世人看见了必然觉得十分有趣。” 贺云昭立即鼓舞道:“父皇这个想法极好,写一本忆往录,这可是从前任何一个皇帝都没做过的事,父皇可算是皇帝里的第一人。” 李燧却有些犹豫,“这……” 苗皇后也觉得很有趣,她便道:“陛下写的时候记得把臣妾写的好一些,” 李燧无奈摆手,“你们就别捉弄朕了。” 待到傍晚十分,苗皇后已经躺好,李燧却迟迟未上床。 他就着羊角灯柔和的灯光书案上摆好了笔墨。 李燧手腕一抖,笔势遒劲又不失灵动,墨迹缓缓流动。 孟冬之期,吾与妻对弈…… 他思及小昭言行,犹豫许久,在墨水干之前终于落笔:女至…… 孟冬之期,吾与妻对弈, 女至,言笑间忆往岁,吾道:尝欲著早《忆往录》。 女赞之曰:此乃佳事,往昔帝王皆未为之。 妻亦曰:陛下若成此事,后世之人,可窥吾辈平日之景。 吾女今虽已为太子,然其顽皮之态犹存。 妻素性温婉,或发诙谐妙趣之语,吾唯觉此生无憾事矣-——《忆往录.摘抄》 第133章 下了一夜的雪在清晨铺满了皇宫, 红墙金瓦白斗篷,端的是一副美景。 皇帝晨起甚为惊讶,他披着一件薄衣就将此等情景记在了自己《忆往录》中。 苗皇后撑起身子, 问:“陛下在写什么?” 李燧犹豫片刻, 还是坦白, “是忆往录, 朕以为昨日的提议甚好,已经动笔写一些。” 苗皇后好奇的起身, 她走到桌案前俯身去瞧。 李燧见她仅着了里衣, 便褪下身上的薄衣裳披在她肩膀。 苗皇后瞧了瞧, 有些惊讶, 她回头望向皇帝。 李燧无奈的一耸肩, “你应当比朕还了解小昭才是。” 或许不能摸个头透彻, 但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先帝这类的强势帝王就明白他们心里想什么。 从前的事没按照她想的来她大方原谅,往后的事必须在她规划好的框框内。 小昭只要不改史书,那就算是很有自制力了。 将来贺云昭若是为帝,风评可能略差,但在这一类的帝王中,她绝对算得上君子。 苗皇后恍然一笑, 她望向皇帝的眼神更加柔软。 夫妻多年, 固然她也有委屈之处,可每每这样的时刻,她都在庆幸,陛下实在是个好丈夫, 如今还能加上一句,是个好父亲。 另一边的体仁殿,贺云昭蹙眉看向外面的雪花。 她扭头问道:“雪有多厚?昨日下了多久可曾刮风?” 宫人立即回, “殿下,五指厚,昨晚刮的西南风,风小,一会就扫干净了。” 五指厚倒是还好,只是瞧瞧外面的情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迅速梳洗好后召了东宫轮值的属官。 立即吩咐道:“派人到外面去看看京城的情况,可有房屋被积雪压塌,督促各衙门码好人手清理积雪,另叫人将直隶地区附近有降雪的地方都去一次,若有百姓因大雪失去居所先安排好住处。” 属官迅速躬身领命,纷纷挂着腰牌出宫,井井有条的开始执行太子的命令。 贺云昭的担心不无道理,五指厚的积雪对于砖瓦建造的皇宫来说只是美景,但普通百姓可用不起这样的砖瓦,泥砖墙稻草篷依然是底层百姓的常态。 这样的雪,美则美矣,她只盼着不要造成灾害。 小半日过去,属官来报,京城内并无大碍,有两户人家被积雪压塌了房顶,即使被救了出来,破庙破宅子等地也一一搜查过,冻死了一个乞丐,交给刑名公署埋葬了。 刑名公署成立之初大力整治了京城各种乱相,乞丐也被理过一批,这次冻死的的乞丐不是遗留没有安排好的人,而是新产生的。 后续贺云昭没有继续关注,下面的小官自然会妥善处理。 顾文淮做事仔细,他来安排自然再好不过了。 顾文淮很快就带着结果来了东宫,正巧贺云昭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便同他多说几句啊话。 又有宫人端上热茶。 贺云昭看对面明显神色与从前不同的顾文淮,她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这还真是进步神速。 “瞧你这样子,近来差事都办的不错?” 顾文淮谦逊道:“得殿下看重往工部任职,工部诸位大人多番关照,臣学到了不少东西。” 贺云昭抬手点点他,“你也学会不老实了。” “他们不给你使绊子就不错了,关照与否不提,你倒是学的很快。” 顾文淮腼腆一笑,清秀的脸庞不变,但他眼底悄无声息的改变了许多。 他本还带着几分书生意气,自觉不是清高的人,但真正到了衙门里才知道自己清高的简直像个伪君子。 虽然是东宫属官出身,据说还十分受殿下看重,可那又如何呢? 本就是太子施展拳脚的时机,东宫出身、太子看重这个标签能给几百个人都贴上,甚至敢说自己和太子有同窗之谊都有十好几个。 顾文淮在里面实在是排不上号,何况他家世不显,固然博学涉猎颇多,但闲暇时之消聊几句便知他出身普通。 京城富贵人家的一些风雅之事他甚至也不太清楚。 于是同僚很快就清楚这位是个普通出身的,简言之,好欺负。 原本顾文淮在殿试之时还有同籍贯的梁阁老的支持,但他本人实在不够上道,竟然没有眼巴巴的跑到梁阁老门前去拜见,眼力见不够自然没被收入囊中。 要知道以梁阁老的身份,将顾文淮纳入麾下是需要给顾文淮喂各种资源的。 可他不上道这就没办法了,随着贺云昭的迅速崛起,梁阁老还期待了一下,同样是支持太子,顾文淮为何还不来拜访。 有他这位阁老撑腰,顾文淮才能在东宫站稳脚跟啊。 但顾文淮又一次没有抓住机会,他压根就没想过投靠梁阁老。 梁阁老此人最是圆滑,见风使舵的能力在整个朝堂都排的上号。 顾文淮深知太子愿意用梁阁老,心中对梁阁老却并无好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个太子心腹何必舍近求远的去投靠阁老呢。 也是这样的想法令顾文淮进入工部后吃尽了苦头。 人教人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顾文淮就是如此。 他垂眸有些腼腆的笑笑,清秀的脸上泛起一丝薄红,“从前臣有些不知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无意间给殿下添了麻烦,到今日才算是明白从前有多愚钝。” 贺云昭有些惊讶,随后眼眸中渗出几分满意来。 “麻烦倒不至于,你还年轻,多历练很快就追上来了,你瞧,如今不久比从前能好的多。” 她笑着看向顾文淮,心中的确很满意。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算是天资聪颖的人,即使有些天赋,但在读书人中天赋也不过中等,算不上顶级。 顾文淮的天赋就好很多,他能过耳不忘,这可是大贤传记中才会出现的能力。 可他的不足之处也十分突出,朴实能做实事但少了官场上必备的一些圆滑与适当的狠心。 贺云昭很喜欢他的品性,在寒门出身的官员中,顾文淮的个人素质一骑绝尘。 她会将他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历练,若是顾文淮和光同尘,那她只能遗憾少了一个她喜欢的官员。 但她不会给顾文淮过多的帮助,被一路喂着资源上来的人,即使本身有能力也会退化。 倒不如是现在这样,顾文淮既没有选择同流合污沾染官场的污浊之气,但待人接物却更加妥帖,言行举止恰到好处。 同时还保留了贺云昭喜欢的忠直品性,初具名臣之风。 茶香氤氲,顾文淮的眉眼在茶炉蒸腾的热气中模糊些许,将几件被人为难的小事化为了颇具趣味的自嘲。 令贺云昭忍俊不禁。 两人便又聊了一会,直到肚中有些饥饿才缓缓结束。 眼见着顾文淮有如此进步,贺云昭趁着午饭时又召来了大姐贺锦书。 她一个抬眼便愣在原地,嘴角不由得勾起. 贺锦墨的外表没了精致,褪了温婉大方的气质,整个人同之前完全不同。 一身黑色的小官常服,眉毛许久未曾修建柳叶眉变成了粗糙的野生粗眉,脸上不施粉黛,肤色有些许偏黄,眉心有浅浅的纹路,眼角斑点遍布,自然没有之前的秀丽风姿。 可如今的她看起来才是美丽的,身上旺盛的生命力是从前不曾拥有过的。 贺云昭看的简直呆住,她甚至忘了自己是想要找大姐闲聊几句看看进步。 反倒是被贺锦书拉着说了好久的政务。 待贺锦书风风火火的走后,贺云昭哑然失笑,她自嘲道:“倒是我看低了大姐。” 还想着看看大姐的进步,熟料人家已经迈上新的台阶,压根就没考虑过自己是不是进步,而是一门心思在办差上了。 …… 五日后,万寿节至,普天同庆。 太极殿外,丹陛之上铺就猩红地毯,在汉白玉栏杆的衬托下愈发鲜艳夺目,宛如一条红色的星河直通巍峨的大殿。 檐角悬挂的金铃被风吹的叮当作响,阳光在碎雪上折射出点点星光。 随着鼓乐声响起,李燧身着通天冠服,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踏上宝座。 百官穿着厚重的朝服,整齐的排列在大殿前,齐声高呼“万岁!” 声音回荡在皇宫上空,站在前排耳膜受到冲击的贺云昭默默揉了下耳朵。 京官、地方官、诸藩属国派遣来京的使者纷纷献上贺礼,温润通透的翡翠寿桃、栩栩如生的珊瑚摆件、夜光琉璃盏等等珍宝纷纷被送到御前。 “太子献礼!” 贺云昭缓步上前,她将红木盒子呈上,道:“儿臣恭祝父皇福寿绵长,愿大晋江山永固,社稷永昌!” 李燧打开盒子一看,盒中只有一样东西,一株沉甸甸的麦穗。 …… 随着鼓乐声奏起,大殿外的兵丁已经准备好冰戏。 贺云昭立在皇帝侧后方半步,她伸出手,照着穆砚教的手势指挥兵丁按照既定的路线开始滑行。 铁齿滑过冰面激起一片碎冰花,贺云昭抬眼端详冰戏表演,仿佛不是在看有趣的表演而是检阅她的士兵。 侧头看她的李燧被自己的想象惊住。 缓缓的,皇帝伸出手臂揽过太子的肩膀,将她带至丹陛前,皇帝太子并列于众人身前。 丰庆十九年三月,上颁诏,以大位禅于太子。——《晋书》 【全文完结】 第134章 丰庆十九年, 鲁州云城。 “我走到了太子殿下面前,殿下还亲切的同我说话,嘱咐我好好念书, 将来去将京城考进士!” “别胡咧了, 就去了济东城, 大话都快叫你说烂了!是不是啊?” 书院内顿时爆发哄然大笑, 在人群中挥舞手臂的施承儒一脸怒气,“谁说大话了!我真的见过太子殿下!” 当今李氏皇朝, 太子殿下是皇帝独子, 年少时顽皮, 曾化名贺云昭行走民间, 后中状元, 其才华举世皆知。 文人墨客们谁不把贺云昭这三个字记在心里, 虽然随着身份的暴露,这位太子的身份也被大家所得知,但明月郎的名号叫的甚至比太子还响亮。 号称荆南第一才子的柳宣公子甚至根据明月郎的事迹写了一出戏,将明月郎最为人所了解的诗词文章都涵盖在内。 鲁州人格外的不一样,鲁州的商人出门在外若是与外人寒暄都要骄傲来一句,太子殿下可是来过我们鲁州咧, 就在济东城, 待了好几个月呢! 家乡不同口音不通的两个人只要一提起当今的太子殿下那瞬间就能找到无数共同话题,你说说太子的成名作,我说说太子的风流韵事,那叫一个一拍即合。 在云城, 明月郎的诗词同样人人皆知,施承汝今年刚满十九,他曾于几年前去往济东城的外祖家小住, 恰好同明月郎见过一面。 回来后便是左一个明月郎,右一个太子殿下,书院的同窗一个个都被他说的太子殿下迷住了,听施承儒说了几百遍也不听不腻。 一旁的吴哲却忍不住了,他早就怀疑施承儒是在撒谎,他能见到太子殿下? 可他没证据。 施承儒气的脖子通红,他握紧拳头微颤,“我就是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还同我说话呢。” 吴哲抱胸冷哼一声,“早晚有一天拆穿你,成日敢拿着太子殿下扯谎,你等着暴露那一天的。” 施承儒脖子一梗,“等什么等,我见过太子殿下是事实,还用不着你来拆穿我!” 两人话赶话险些要动起手来,正当此时有先生欢天喜地的拿着一张驿报跑进来。 “陛下禅位,新帝登基,天下共庆,开恩科了!” 施承儒愣在原地,他已有举人功名,本准备两年后的会试,但此时恩科一开,他定要参加这次恩科。 吴哲哈哈大笑,眼珠子一转就来了注意,他揽住施承儒的脖颈,笑道:“好啊,正好这次咱们就一起去京城赶考!” 施承儒敢在云城如此扯谎,但到了京城,一块板砖掉下去能砸死五个贵人,他不信施承儒在京城也敢如此扯谎! 施承儒年少气盛,文才出众,就是性格跳脱了些,人人皆知他对明月郎的向往。 自打知道明月郎就是太子殿下之后,歌功颂德的诗句写的都更好了,被先生们夸了好几次。 吴哲却不信,施承儒这人他还不知道吗? 在书院还好,身边同窗都比较熟悉,出门见了外人那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能跟太子殿下说上话才是见了鬼。 平日里见了书院门口的老丈都羞的和个大姑娘一样,定然是拿着太子殿下扯谎呢! 施承儒气的推开吴哲,见两人又对上了旁边人急忙劝,这两人可是书院唯二的举人老爷。 别看年纪轻性子不稳重,但学识摆在那,他们这些连秀才还没考上的人可不敢让两人真动手。 又过半月,施承儒与吴哲结伴往京城赶考。 …… 施承儒抬头看向城门口的牌匾,他脸上带着憧憬与向往,这就是京城…… 呼啦一声,火焰喷射而起,施承儒被吴哲一把拉过来,“你傻了不成?一会把你烧熟了!” 施承儒来不及推开他,怔愣的看着街上拥挤的人群,男女老少穿戴整齐从身旁涌过,两边的酒家散发出各种不同香气。 他低头看看自己青蓝色的布衫,素净的仿佛是花丛里一只误入的飞蛾,还是枯黄色不起眼的那种。 吴哲烦躁的扯着他从人群中穿过,两边的叫卖声嗡嗡的钻进耳朵。 “烧豆腐!五文钱的烧豆腐!” “炸肉丸了!又香又大的炸肉丸!” “西域来的香料您闻一闻,这可是今年最好的货,不加税五贯钱卖给您!” “会试文选集来了!涵盖三十年经典策论,这可是最好,这还有明月郎的!” 施承儒听见最后几个字眼睛一亮就往右边冲,拽着他的吴哲险些摔倒,一咬牙又把人扯了回来,“回来!” “站住,刑名公署,你是做什么的?” 黑色龙鱼袍的青年一首压着刀柄,他一手直接握住吴哲的手腕,“你拽他干什么?” 吴哲吓的呆住了,官府的威严牢牢刻在心里,“我……我就是想要拉他出去。” 黑色龙鱼袍青年锐利的打量了二人,一人青蓝色布衫,文文弱弱带几分羞怯,另一个则是胖乎乎的,“他是什么人?” 施承儒老实回答:“这是我同窗师兄。” 青年松口气,埋怨道:“你师兄你反抗什么,我还以为你被人勒索了呢。” “最近节日多,街上都热闹,小心着自己钱袋子,尤其你文文弱弱的要是有人拉你去巷子可不准去。” 这黑色龙鱼袍的青年看起来高大健壮十分威严,但一确定二人没什么问题后迅速进入话痨模式,一连串熟练叮嘱就从嘴里冒出来。 末了还要二人重复一遍才肯放人。 吴哲被吓的心都在哆嗦。 施承儒却激动扭头,“这就是陛下设立的刑名公署!” 吴哲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是拉着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从这条繁华的大街挤了出去,两人穿过两条巷子终于找到了先生订好的小院。 夜晚圆月升起,施承儒睁开眼睛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缩着脖子开了门。 他仰头盯着月亮看,会试在即,他既是紧张兴奋也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恐惧。 他……撒谎了…… 他说明月郎同他说了话鼓励他念书是假的…… 那年他才十三四岁,住在济东城的外祖家,外祖家的确为官身,但若有机会能将孩子引荐到大名鼎鼎的才子面前,为何不给自己孩子要给一个外孙? 施承儒没得到机会,但他也不完全说的假话,他在城门口迎接过陛下! 他千真万确的记得,陛下的眼神扫过,和他对视了! 回到云城后,他也不知道为何脑子一热,说起明月郎就……撒谎了…… 施承儒不怕被人揭穿,大不了就是他丢脸,回老家教书就是。 他就怕,万一被明月郎本人知道此事,他可就无颜苟活了。 …… 今年的恩科看点很足,前有江南才子组队来京赴考,后有大儒子弟纷纷出世。 原本并不准备入朝为官的一些才子因为仰慕新帝之名一窝蜂的来京城,只盼着能高中进士,在琼林宴上得见新帝。 施承儒的名字夹在这些人其中一点不起眼,不过是一个小地方出身的举人,名声不显也并非长袖善舞之人,倒是吴哲,很是认识了几个聊的来的友人。 但他也足够幸运,因为他会试二十一名! 新帝本人才华横世,人人皆以为此次无恩科必将增加文学的部分,毕竟这才是新帝所喜。 却万万没想到这次的恩科反倒反常态,连原本的一首诗题都取消了! 施承儒倒是底子扎实,一跃而上。 殿试时,他垂头专心答题,心无旁骛的写出自己的答案,就连身边站了一个人都不曾察觉。 贺云昭瞧了一眼这考生的考卷,她轻点头,嘴角含着笑意。 不错,此人倒是思维开阔,观其答案着实令人耳目一新,虽有几处有些草率,但对于一个进士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她扭头看向曲瞻,曲瞻微微挑眉,点点头。 小孩的确不错。 也不知道是吹了什么风,恩科报名的人比正科的人还多,人一多年轻的学子就被挤下去不少,这小孩是前三十名中年纪最轻的。 会试第一名的江南才子甚至已经四十有二! 贺云昭有些怀疑他还能为官多少年。 冷不丁见到施承儒这么个年轻的小孩,可算是叫人松了一口气。 出了殿门,她就对着曲瞻道:“第一名那个赶紧送到衙门开始上值吧,进入翰林院再培养两年他都要四十五了。” 曲瞻憋笑着点点头,他打趣道:“看来这人才太多也是叫人烦恼。” 贺云昭拍拍他肩膀,玩笑起来,“没办法,谁叫朕得天庇佑呢。” 殿试结果出炉,四十二岁的状元郎横空出世,三十八的榜眼干干净净,三十一的探花郎风韵犹存。 不知道大臣们如何想,反正准备好花瓣的京城少男少女们是略有失望。 陛下……陛下他怎么比以前朴实了…… 探花郎最高兴,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年纪还能当探花,毕竟前面几届的探花摆在哪儿,他还有些害怕陛下会指一个俊俏的学子来当探花郎呢。 陛下英明! 琼林宴上觥筹交错,翰林院的官员被陛下特许来琼林宴与新科进士交流一二。 主持宴会的曲瞻笑的倒是温和,但他长相迷惑性太大,高傲的狐狸眼,一身红色官袍披在身上,冷不丁一瞧还就自带奸臣气质。 殿试第五名的施承儒战战兢兢的跟着同年一起给曲大人敬了一杯酒。 熟知明月郎事迹的他自然知道眼前的曲大人就是明月郎扬名之时的丑角,轻狂挑衅,后有明月郎不计前嫌感化其恶性,二人成了知己好友。 施承儒心中冷哼一声,不过是又一个蹭着明月郎名声的禄蠢罢了! 曲瞻总感觉眼前的小子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年轻的小子都这么奇怪吗? 他拿着酒杯略沾沾唇,又打量了一下这小子,长的怎么羞羞怯怯的一副姑娘样。 琼林宴,新帝自然要登场,毕竟这次的恩科是为国朝补充人才,更是为新帝增加人手。 贺云昭头顶黑色幞头,身着红色吉服,眼神淡淡扫视全场。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 贺云昭坐在上首,她笑道:“朕观诸位才俊,皆芝兰玉树生于阶庭,文章锦绣、腹有丘壑,琼林设宴不只为庆科举之喜,更为贺大晋得栋梁。” “今望卿等以先贤为范,将胸中所学化为治国安邦之策,朝堂之上朕虚位以待,万里河山,望诸位大展宏图,尔等当初心如磐,他日功成,与朕共绘盛世长卷!” 话音刚落,施承儒已经激动的站出来,仰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陛下,难以克制胸中的热血。 众人齐刷刷的拱手,“臣等必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不负圣望!” 贺云昭朗声道:“好!” 她抬手轻摆,鼓乐声起,新科进士意气风发的端起酒杯共饮。 施承儒作为年轻人也被人拉住说话,不到三两句,他就暴露了自己是明月郎人迷的身份,时不时望向上首的陛下,眼中满是激动向往。 一位朱进士瞟了一眼,便蓦然想到一件事,他可是听这施承儒的同窗说过,施承儒在鲁州之时可是见过陛下的,还被陛下鼓励念书。 眼中划过一丝暗色,随即笑道:“我听施兄的同窗好友说过你曾与陛下有一面之缘,陛下甚至鼓励你好好念书,可真是幸运,令我等羡慕。” 众人瞬间扭头,“真的吗?” “对啊,陛下去过鲁州,你还是鲁州人,一定是就见过的!” “陛下同你说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们?” “施兄施兄,你说说吧。” 施承儒额头滴下汗水,他手指颤抖着捏紧酒杯,“我……” 朱进士忧心忡忡的看着他,“施兄你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有人顿觉不对,探究的看向施承儒,实话实说就是,有什么好紧张的。 有几个权贵出身的进士互相对视一眼,均有了些猜测。 这些个地方上来京读书人总是对新帝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想象陛下是传言中那样君子如风的多情才子。 但他们这些家里消息灵通的可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位陛下妥妥的铁血皇帝,手腕强硬的令人心颤,要是真认为陛下本人如同他的诗词字画那般温柔多情,可是大错特错! 这施承儒眼见是被上头的大佬看好,却犯了这样错,他若是下去了,他们的机会不久多了嘛。 很快就有人开始拱火,起哄要施承儒说一说陛下曾对他说过什么话。 施承儒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才华不代表能力,额头的汗水渗进眼中,带来一阵刺痛。 “我……” “何事这般喧闹?”曲瞻问,他环视一周,无一人敢对视。 他扫过施承儒紧张的神色,精准的揪住朱进士,“你来说。” 朱进士心中一颤,他急忙拱手,“大人,施进士曾经在鲁州见过陛下,陛下还曾鼓励他好好念书,学生等仰慕皇恩,想聆听陛下的教诲。” 后背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朱进士不敢抬头看这位气势可怕的曲大人。 曲瞻视线所过之地一片寂静,直到视线落在施承儒身上。 “你说你见过陛下?” 施承儒眼羞愤欲死,恨不得以头抢地,可嘴巴就像被黏住了,他心生绝望。 曲瞻的动作很快引起了贺云昭的注意力。 她抬眼看过去,问:“那是怎么了?” 内官立刻领会意思,迅速将一群人都带至陛下面前。 贺云昭看看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的施承儒,“嗯?” “陛下,这位施进士说曾在鲁州见过您,与您说过话。” 施承儒没想到自己会以一个骗子的形象出现在自己仰慕之人的面前,眼眶一红,泪珠顺着下巴滴落。 贺云昭哑然,她一向认为年轻人是有犯错的余地的,人总是在错误中曲折前行。 无奈一笑,“朕记得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孩。” 施承儒猛的抬起头,震惊的看着眼前的陛下! 贺云昭对着他挑挑眉,“如今在琼林宴见到你,倒是让朕颇为惊喜。” 此番波折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起居郎奋笔疾书,心中大呼幸运! 没想到上任不久就能记下这么有用的东西。 出宫前,施承儒被一位女官叫住。 女官笑着道:“施进士,传陛下的话,《礼记.儒行》第八句。” 施承儒大脑疯狂运转,他喃喃道:“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 女官轻点头,施承儒这时才注意到这位女官身着八品的官员服饰,他急忙躬身再次行礼。 随后他被女官招手安排的侍卫带着离开皇宫。 走到门口之际,他眼睛一恍,竟看见有位宫女挥爪子给了侍卫一下。 气的那侍卫大骂两声又很快推开宫女。 以为自己撞见了什么宫廷秘事的施承儒头也不敢抬,带着他走的程侍卫敏锐的发现了。 程侍卫好笑的解释道:“那是他妹妹。” “贺锦墨大人你应当没听过,她是陛下的养姐,如今是户部员外郎,那小丫头就是听了贺大人的事才冲动进宫做了女官,想要追随贺大人。” “她哥哥,就是我那同僚,自然不会同意自家妹子做什么女官,那可太可笑了,她婚事都订了非闹着解除了婚约,且贺大人还真收了她,一时间还真有些麻烦。” 施承儒从这侍卫口气听出,他对女人当官十分不满。 他一时间有些好奇,难道京城是女子也能当官的吗? 侍卫却告诉他,贺锦墨大人是个例外,她是陛下养姐。 口气讥讽,将其视为奸佞。 侍卫越说越过分,“也不知道为何要一个女人当官,难道朝堂就缺这么个女……” “啊!” 施承儒紧张的抱住自己,眼前突然冒出一个姑娘来。 这姑娘一个头槌顶在侍卫胸口,“王八蛋!是朝堂多了你这么个男人才对。” 话音未落,这姑娘抬起腿,用自己的绣鞋又踩了两脚。 施承儒咽下口水,他惊呆了。 姑娘扭头看向他,阴沉沉问:“你也觉得贺锦墨大人不该当官?” 施承儒磕磕巴巴道:“我……陛下……陛下所为之事必是世间真理,贺大人应在朝堂一展所长才对。” 这姑娘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她扬起下巴道:“算你有眼光,你是新科进士吧,等着,我马上也是。” 施承儒心中震惊,他的世界观被冲击的摇摇欲碎。 “在下施承儒,敢问姑娘是?” 姑娘道:“我姓曲,家中行六,你叫我曲六娘……不,我叫曲婷!” …… 景和元年,新帝初践祚,海内晏然,时雨润泽,阡陌新绿,百姓皆颂圣德之隆。 景和二年,圣上广开才路,唯显贤是举,不论门第,于是俊彦盈朝,贤良毕至,庙堂之上,群策咸集,闾巷之间,风清气正。 …… 景和四年,立军校以储将才,广募骁勇,习战阵韬略,振武备以安邦国。 …… 景和五年,上谕既颁,女谒科考,旷古未有,五姝拔萃,同秀才之衔。 …… 景和八年,政通人和,农桑竞贸,商贾繁兴,仓廪充实,国力日盛。 …… 景和九年,番使赴宴,举止孟浪,戏辱曲郎,圣怒,收其疆土,教化其民。 景和十二年,扶桑使者赴宴,推搡顾郎于地,圣怒,收其疆土,教化其民。 景和十五年,新罗王赴宴,戏辱曲郎,圣怒,收其疆土,教化其民。 景和十六年,番王赴宴,推搡顾郎,伤其肘膝,圣怒,收其疆土,教化其民。 景和十八年,圣寿将至,天下同庆,安南王倨傲不恭,抗旨拒贺,裴公大怒……教化其民 景和二十五年,新图成,陛下展卷,慨然叹曰:疆土之广,天下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