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贺家的庄子不算大, 地点位于京城外西南四十里的文家庄附近,旁边正是熙合公主的庄子。
贺母来庄子上便去了隔壁与公主叙话,也不知是谈到什么高兴的地方, 她还派了嬷嬷过来将贺锦墨也接过去。
贺云昭依稀听见下人说什么从地窖搬酒过去, “……”
看来这几位今日是要喝一场了。
贺老夫人也是兴奋的很, 自家孩子这是状元郎!
当初贺老爷子那么厉害也没说考个状元, 不过要是老爷子真考个状元来,恐怕贺老太太还抢不到这个官人呢。
老太太兴奋的之下神采奕奕, 还没出去炫耀呢就被拉到庄子上!
她很是幽怨的看着贺云昭。
贺云昭心虚的摸摸鼻子, “祖母, 隔壁公主殿下也请了您去, 您要不也去?”
贺老太太摆摆手, 她气哼哼道:“我才不去那边搅兴, 叫她们年轻人玩去吧。”
纵然关系好,但她到底是婆婆,去了那边反倒叫贺母不能自在欢饮。
贺云昭无奈,她凑过去摸摸祖母的背,“要不您同我出去玩,咱们去摘果子去。”
贺老太太推了推她, 道:“我老胳膊老腿才不跟你出去, 一早就找了几个老姐妹过来,我们打叶子牌。”
贺云昭笑道:“好,您尽管去玩,赢了算您的, 输了算我的。”
她拍拍胸口的,语气顽皮,“我给包了。”
老太太这回可是乐的不行, 好乖孙的连声叫着。
贺云昭嘚瑟享受了一番,虽然很快就被急着打牌的老太太撵走了。
一群老姐妹对着贺云昭这个出息的大孙子是夸了又夸,贺老太太是人情场上得利,牌场上差点失利。
老太太冷汗直冒的不敢继续听她们奉承了,她连忙仔细看着自己的牌。
贺云昭本想一家人到庄子上松快松快,熟料到了这儿反倒是她没了陪的人。
不过家里人的兴奋她也知晓,她的兴奋紧张还能通过一场游街散出去,她们可就只能在家里蹦着高兴了,能痛快的借着兴奋玩几日也不错。
“翠玲,咱们去摘点果子吧。”
“是,三爷。”
贺云昭领着翠玲往果子林走,贺家在此处种植了不少果树,每年除了供应府里,剩下的也能卖出一些,赚一点银子。
四月末正是樱桃成熟时,这种樱桃不是什么很大很甜的品种,而是本土的一种小樱桃。
果实只有一两厘米,皮很薄,成熟之时用清水洗一洗都会破不少,味道酸甜且滋味很浓。
这种樱桃不方便运输,一般是用水装着往城里送,打开木桶将破皮的挑出去,也仅能吃一日,第二日便不成了。
仗着这是纯天然食品,贺云昭手里拎着小桶的清水,不到小臂长的一个小桶,她边洗边吃。
还没采下来多少呢,她倒是吃了个痛快。
翠玲倒是老实,她吃了几个就开始兢兢业业的采樱桃。
贺云昭扭头一瞧,她笑道:“翠玲,别顾着采啊,你也吃一些。”
翠玲皱着脸,“三爷,是太酸了。”
“酸吗?”贺云昭有些诧异,她吃着不酸,味道很好啊。
两人还讨论一下能不能酿酒,但翠玲也不太懂什么厨房的事,也不知道能不能酿,打算采回去叫厨房的嬷嬷们看看。
正好有庄子上的管事娘子路过,看见贺云昭便屈膝行了一礼,神情有些犹豫。
贺云昭问:“这是什么了?”
管事娘子憋不住了,她道:“三爷,您上次送回来的白菜长的太大了,实在都要看不住了,圈都拱开了两次!”
白菜?
贺云昭挠挠头,是她养的小野猪啊!
起名叫白菜,本来看着很可爱,像一个瓜子一样,但谁知道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啊!
根本不能在家里养啊,她也不忍心扔出去,只好是送到庄子上养。
只好道:“等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白菜要是再长大一点,说不得真要放回野外了。
实在想避开管事娘子幽怨的眼神,贺云昭一溜烟的跑到小坡上。
吸一口林间的空气,满是樱桃的果香气和树木的苦涩味,她放下小木桶,坐在山坡上。
在这种只有一个人的时刻,眺望着远方才感受到心中的平静,一切的压力都被释放。
“哈哈!我是状元啦!”
她忍不住枕着手臂躺在山坡上,看着蓝蓝的天空。
舒服,真是舒服,如果不考虑野外的虫子,她很愿意在这躺一下午。
天空飘过一团花朵形状的云,耳边浮现的一道声音,是曲瞻。
贺云昭的笑意渐渐收了,她想到曲瞻说的那些话。
在恩荣宴后,曲瞻与她共同走了一段路,说了一些话。
瞳孔轻轻散开,她想到那些话……
“云昭,你是我世上唯一情谊最深的友人,我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可我总想着与你更亲密些。”
“不如这样,等我定亲时便选一家姐妹两个的,我娶姐姐,你娶妹妹,将来我们的孩子还是表兄弟流着一样的血。”
贺云昭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上便先开口玩笑道:“那不如我娶令妹,或者你娶我二姐。”
曲瞻眼睛都没眨的直接拒绝,“不!”
贺云昭蓦然一笑,“怎么拒绝的这么肯定,有什么不好的。”
曲瞻的神色那样奇怪,他扭头看着天边的浮云,眼睫一颤一颤,“我不喜欢这样。”
如果贺云昭娶了他的妹妹,对妹妹不好,他要生气,对妹妹太好,他又忍不住嫉妒。
他不要那样……
“我们做连襟正好,最好同日成婚,同年生子,我们的孩子有一样的血脉。”
贺云昭此刻仰躺在草地上,静静的看着天上的云,她也不知自己看的是什么……
只知道她必是要辜负曲瞻的情谊了,她不会成婚的,这倒也不难,世人对不成婚的男子比不成婚的女子宽容多了。
翠玲一手拎着小桶,她一手拎着裙子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三爷?”
她走过去,跪在草地上,道:“怎么瞧着三爷不大高兴?”
贺云昭深吸一口气,转头笑嘻嘻道:“我是想樱桃酒怎么做呢,我必要自己亲手做一坛子的。”
翠玲捂嘴笑道:“好,那我陪三爷一起做。”
贺云昭侧过身,她枕着一只手臂,突然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你。”
翠玲:“啊?”
贺云昭噗嗤笑出声来,“因为姓名连在一起很有一种力量感。”
翠玲喃喃念着自己的姓名,“赵翠玲?”
贺云昭赞叹一声,“对喽!”
听起来多有力量感的名字啊!
翠玲没太明白,还是眯眼跟着笑。
贺云昭回去的很晚,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她诧异问道:“娘和二姐还没回来吗?”
嬷嬷无奈笑道:“隔壁庄子传了话来,说是夫人与二姑娘今日便不回来了。”
贺云昭又问:“那老太太呢?”
嬷嬷道:“老太太还没从牌桌上下来,眼见着要打个昏天黑地了!”
贺云昭无奈扶额,不过她们玩的开心便说明心中没什么烦心事,这样也很好。
“好吧,那我自己一人去泡汤泉吧。”
庄子上有一个小院是专门泡汤泉用的,并不是纯天然的,是专门造了一个泡汤泉的池子,后头有火道专门添水用的。
贺云昭便吩咐道:“我也泡不了一晚上,便叫下人们都回去休息吧,等泡完我便在隔壁暖房睡就是了。”
嬷嬷称是,便去后边吩咐好。
院子没留什么人,翠玲要过来守着,贺云昭只叫她去院子旁边屋子玩就好。
既都出来了,也别拘着。
她竖起手指,严肃道:“只一样,我不喜人过来打扰,叫庄子上下人警醒些,若是过来扰了我,别怪我不留情。”
翠玲道:“知道了,三爷,这就吩咐下去。”
虽说是不留人,但翠玲也是留心。
她在院子外的小暖阁同两个小丫鬟说笑,时不时也关注着院子门外。
贺云昭推门而入,她褪下全身衣服放在汤泉边上,蒸腾的热气水汽模糊了视线,隐约的白皙身体从水波中显现。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贺云昭舒舒服服的靠靠着池边,她时不时还要吃两口切好的果子解解渴。
手指一捏,皮极薄的樱桃便吐出一个核来,剩下的果肉被直接送进嘴里,连自己吐都不用,什么念书上进都是浮云,这才是享受啊!
此时此刻,不远的地方则是完全相反的氛围。
萧长沣挥舞长剑,他横剑一劈,对面黑衣人的肚肠便如樱桃核一样掉出来。
胸口急速的起伏着,他的模样不比对面人好多少,胸口被划一道口子,身前衣裳已经被鲜血湿透,他喘着粗气一双眼睛如狼一样凶狠。
手里剑迅速被扔掉,他捡起死人的长刀,那把剑卷刃了,不能继续用。
他竖起手臂,将这把刀上的血用袖子擦干净,免得血流下来到刀柄容易滑手。
萧临死了!
安王府的动手速度比他想的还快,从前的萧临未曾想过如何证明萧长沣的身份,因此根本没准备什么,只能是靠着一块玉佩一块手臂内侧的月牙形疤痕作为记号。
萧临从前只想用萧长沣换取人质,万万没想过陛下登基后竟一无所出,人质成了唯一皇子!
只能是再重新翻找十几年前的线索,万幸有一瞎眼老兵是当年抱着萧长沣送他到城里的人,且这老兵知道萧长沣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必然能够取信陛下。
那位娘子怀孕与否陛下不可能不清楚,这么多年未曾找过,也是知道她早已身死,却不知还有一子留存于世。
萧临已经安排好那老兵联络上当年的人,很快就能将消息递到陛下耳朵里。
不过萧临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千万不能让陛下知道当年的事有他参与,因此不曾跟那老兵说实话。
瞎眼老兵只知道自己当年受到王爷叮嘱将孩子抱到城里去,自有人接手孩子。
如此一来,萧临还能装作一无所知,他只是抚养一个自己年轻时一时不慎的风流产物,万万没想过这会是陛下的亲生儿子。
萧长沣面对养父的安排保持沉默,他心中早就决定要在找回一切之后立刻弄死萧临,但无奈此时还要听从安排。
他这些年一无所知,也根本不知萧临向他隐瞒了多少,只能忍耐着。
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要他拿回身份,就不必再与这些人虚以蛇。
唯一的意外……萧长沣嘴角勾起讽刺的笑容,萧临这个废物!
当年跟着造反他没成功躲起来了,领命藏他这个皇孙没派上用场,如今恢复身份还被安王府发现了!
造反不成、威胁不成、恢复身份也不成,萧临定然天生克主公!
这些年萧长沣多少也看过萧临处理公务,他也是精明强干的人,怎料他在关键时刻阴沟里翻船!
“呸!”萧长沣侧头吐出一口血沫,他躲在坡下小心埋伏着。
可恶!萧临要是有要安王府这行动力,他早回去当皇子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对萧临恶言相向了,要是尽早行动也不会落得如今地步。
当务之急是先活下去,命要是没了,等陛下知晓真相已经晚了。
一道黑影突然扑上来,萧长沣抬脚一踹,脚腕被拖住,他顺势一扭,刀已经奋力砍了出去!
扑通一声,黑影顺着山坡滚下去,连接身子和脑袋只有一层皮。
萧长沣咬牙看着手里这把刀,又卷了!
他四处一瞧,很快便瞧见不远处有两处灯火,此处离京城几家权贵的庄子的不远,他先躲好。
躬身一走,一道黑影不知何时扑了上来,手臂长的短刀扎进肉里!
萧长沣回手一搂按住来人脖子,拇指死死一问摁,竟捏碎了人喉骨!
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急促的呼吸着,额间冷汗簌簌流下,随着胸口的起伏,有什么东西正在流下。
是血,很多很多的血……
奇异的是,他几乎没感觉到任何疼痛,瞳孔急速的紧缩,他来不及去选地点,顺着院墙翻身进去。
哼!哼!
院子并未点太多灯,借着月光能清布局,黑暗中似乎有什么粗粝的喘息声。
萧长沣捂着肚子,他喉结滚动,警惕的看向黑暗处,难道还有埋伏。
哼哧!哼哧!
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是野猪!
别院里怎会有野猪!
砰的一声!
贺云昭蹙眉,她扭头看向汤泉的门口,热气水汽萦绕看不清什么,她疑惑问道:“翠玲?”
熟悉的声音!
萧长沣嘴唇白的吓人,他推开小门,冲了两步,他扑倒到汤泉边的毯子上,鲜血从腹部滴落,毯子瞬间被按出一个人形血印。
“师叔……”
熟悉的声音,贺云昭揉揉眼睛,“萧长沣?”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没穿衣服,是啊,谁家洗澡泡汤泉穿衣服呢。
哪怕是穿着里衣都瞧不出什么能敷衍过去,可是她没穿衣服……
萧长沣抬头,神色凝滞了,他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贺云昭叹口气,她没有问萧长沣是因为什么才闯进来了,看这样子,定然也遇到了难事。
她只有一个问题,问道:“你受伤了吗?”
萧长沣僵硬住了,他说不出任何话,贺云昭竟是女子!
贺云昭是女子!
“师叔是女子……”
她是女子!
那些对同性的向往渴望追求与期盼,在得知她竟是女子时,统统化为许多种复杂的情绪……
贺云昭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手臂也还是那样放在池边,她没有去找衣服遮住自己的身体,只是问道:“你受伤需要我帮助吗?”
萧长沣只是抬眼看着她,震惊的、隐秘而喜悦的望着她,他的身体也没有动。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从前萧长沣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侧脸说话,细细观望她的神情。
但当知她是女子时,神情柔软了很多,眸中的包容显现出来。
贺云昭纳闷,包容什么?
那血滴顺着毯子流进水池,贺云昭能看到晕染开的一片红色,浅浅淡淡飘到她胸前。
从前她不太理解什么叫杀意,人怎么会突然对自己同类有杀意呢?
好奇怪,除了慌乱的正当防备和愤怒时想要伤害对方,真的会有杀意吗?那种明确的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心意。
她喃喃道:“原来真的有。”
杀意不是愤怒的、不是激动的,是冷静的,她在萧长沣进来后问出的第一句话就在思考怎么杀掉他。
她没有想萧长沣的恶劣讨厌之处给自己找理由,也没有想萧长沣还有好的一面猫哭耗子般的不忍。
她只是很冷静的想,萧长沣是会武的,她好像不容易杀掉他吧……
于是贺云昭问出了那句‘你受伤了吗?’
萧长沣没有回答,她又问了第二句,‘你受伤需要我帮助吗?’
好神奇,这人还是不说话……
贺云昭侧头看向一边,那有一把小刀,切水果用的,他杀人都用长武器,小刀能行吗?
好像也行,割喉就好了。
萧长沣如今倒在地上,血流了很多,会影响行动吗?
当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时候,便只有一种专注,专注的想要杀掉这个人,至于那些伤害生命的痛苦与悔恨,是杀人后才有的。
她看看池水,水流能够加速血液流出的速度,但是把人拽进水里血太多会不好清理。
贺云昭四处看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长沣逐渐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虚弱开口道:“救我……”
贺云昭叹口气,“我也想救你,可如今手头什么都没有,想救也不成了。”
她抬眸看着萧长沣,“你能跟我说谁是遇到了什么事吗?是谁要杀你?”
萧长沣苦笑一声,“事情很复杂,就如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
“哦。”贺云昭恍然。
这样大的伤口到底能不能凝住呢?她没见过没经验啊。
倒是见过裴泽渊受伤,可他身上是细小的伤多,但这样大的刀口没有。
这血要多久流干净呢……
她语气轻柔,亲昵道:“我的秘密你已经看到了,你要告诉我你的秘密啊,长沣。”
萧长沣一时间呆住了,从来没有得到贺云昭这样的对待,他喘咳两声。
他能看到的太多太多,散开湿润的黑发飘荡在洁白身体的周围,迷蒙的眼,从颈到肩湿湿润润,美妙的弧线半沉在水中……
他耳根一红,侧头避开不敢再看。
贺云昭还在不紧不慢的轻轻问:“你说说吧。”
萧长沣侧头,他看不到那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我……如果我不是萧家人呢?”
“如果我是姓李呢?”
姓李?什么姓李,贺云昭脑子也没太转,但此刻听了这句话莫名从那种专注状态脱离出来。
怎么感觉,这么眼熟,似乎从那里看到过描写这样的场景。
姓萧?姓李?
贺云昭叹口气,有点不想继续等,她踩着水中的台阶从池边出来,俯身捡起放在果盘旁边的小刀,戳一下果子。
噗呲!
还行。
她拿着小刀走到萧长沣身边,叹口气道:“你真是衰命啊。”
这一瞬间,萧长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眨眨眼,抬起头,视线咬着贺云昭的眼睛。
“师叔,我……”
贺云昭凑近了一瞧,发现不对劲,除了整齐的刀口还有很多奇怪的伤势,她放下手里的小刀。
道:“你知道的吧,这样的伤势救不了你了。”
萧长沣低下头,看着腹部的伤口苦笑一声。
是的,救不回来,他胸口中了一刀,划伤皮肉,腹部中了一刀刺穿肚子,进入院子后被巨大的野猪顶了两次。
他信,是救不回来,不是贺云昭不愿意救他。
他只能这样信。
叹息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伸出手,掌心脏兮兮的满是血液。
贺云昭捧了一捧热水给他洗干净手,她第一次愿意握住他的手。
没办法,从小的教育,死都死了,别计较那么多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湿润的黑发垂下打在他脸上,只是轻轻的拂过又被拿走。
眼前升起水雾,他努力眨眨眼,头枕在血腥的毯子上,视线努力聚焦在贺云昭脸上。
他有点后悔……一点点……
当生命在眼前渐渐流逝,总会有一种心悸之感,来源于原始的对同类的感受。
萧长沣轻声道:“师叔……你能抱抱我吗?”
贺云昭不言,她垂眸,没有动作。
萧长沣其实知道,她不会抱他,可在她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点动摇。
一点点……一点点的动摇,或许是同情、是怜悯,是对自己认识的一个人将要离去的微妙情感。
一点点就够了,心的片刻颤动,就足够……
萧长沣握着贺云昭的手,他努力抬起另一只手排在手臂内侧,示意贺云昭看。
贺云昭将他右手臂的袖子解开,顺着他的手解上去,一块月牙形的疤痕映入眼中,奇怪的熟悉感浮现在心头。
萧长沣喘着粗气,从胸前拿出一块墨色圆形玉佩,婴儿手掌大小交到贺云昭手里。
他颤抖着开口,“我……皇子……有用……”
贺云昭听懂了,几乎是一瞬间将那些奇怪的话串联起来,萧长沣是不被人知道的皇子,玉佩和手臂内侧的疤痕是标志,如果有用她可以拿去用。
她眨眨眼,不同的境况下一切都不同,萧长沣要死了。
她轻轻靠近,放下玉佩,抬手温柔抚在他脸侧,“谢谢。”
萧长沣不懂,沾水的手怎么会是热的呢,因为他的脸太凉了吗?
人在临死之前想到的是什么呢,是未曾好好告别的人,是未曾释怀的事,还是那些说不清也理不透的恨……恨来恨去恨的不过是没得到的爱……
他的伤口不痛了……他盯着贺云昭的眼睛看……她是眼前浅浅淡淡的梦……
“师叔……我冷……”
一滴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眼睛中,瞳孔渐渐扩大,虚虚的不舍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贺云昭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流下眼泪,她俯下身抱住了这个人。
起身后努力拖着人移动,她换了一身黑色衣裳,方便行动,头发只好挽在身后。
她拿着种花的铲子,挖了好久才挖出一个浅浅的坑。
尸体会招惹来太多危险,有人在追杀萧长沣,或许会找到贺家的庄子来,祖母还在这里,庄子上上下下几十人都在。
她只能这样……
当第一铲子土终于盖在人身上时,脑海中蓦然回想起一些文字。
贺云昭仰着头看着天边明月,她嗤笑一声,笑着笑着泪竟流了满脸。
书?
她的生活只是一本书?
一本男主角经历跌宕起伏精彩绝伦,剧情漂亮的如同一桌大餐,可她作为女主之一是站在厨房上不了桌的那个人!
贺云昭深呼一口气,再次将人从坑里拖出来,很重很重很累很累。
可这些不会比她的书本更重,不会比她多年苦读更累!
她拽着这具尸体来到汤泉后的火道,奋力的推进去,点燃一把火。
她坐在火道口的旁边,一手是那块玉佩,一手是那把小刀。
贺云昭看着天边的月亮西沉,薄薄的晨雾出现,她坐了整整一夜……
将灰掏出来,原来人一烧不会那么容易化成灰,骨头有很大的可能会保留下来,还好火道够大,温度够高。
贺云昭拿着锤头一点一点砸碎那些骨头,将骨灰拢在一起,没人会想到这是骨灰。
把人挫骨扬灰对大晋人来说有点难以想象,但贺云昭只是为了好保存。
她翻出一个黄花梨的盒子,将里面的宝石扫出来,把灰装进去。
翠玲惊讶道:“三爷怎么把手臂缠上了。”
贺云昭低头一瞧,淡淡道:“有疤不大好看,就遮住了。”
“有疤?”翠玲也不太记得有没有,她来到贺云昭身边时,贺云昭已经十岁多了,不要她帮助洗漱。
贺云昭淡淡点头,手臂的刺痛似乎带来一种难言的安全感。
翠玲没再问,只是拿着一封信上前,“三爷,您的信。”
第52章
贺云昭接过信, 她一瞧封皮上的字便知道这是穆砚寄回来的信。
翠玲惊讶的抬手指着贺云昭,“三爷,怎得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啊, 这是熬了一晚上没睡?”
贺云昭抬起头, 她笑着道:“中了状元心里高兴, 一晚上没睡不着。”
“说来倒是想起件事, 你去外面找人,往老家族里包五百两银子去, 给族里的孩子念书用。”
进士牌坊是要建在京城贺府的, 族里那边估摸着还在琢磨, 便不叫他们费心, 只族谱上记一笔就是。
未免那些老人家想东想西, 还是要包些银子送回去资助族里的孩子念书, 这也是京城贺家这一支的心意。
翠玲道声是,她转身便出了门去寻人。
还没走几步呢就被人叫住了,“翠玲姑娘!”
翠玲回头,“陈二姐,什么事啊这么急。”
陈二姐跑了一路过来鞋子都差点掉了,连忙低头又把鞋穿上小跑两步到了翠玲眼前, 一脸焦急道:“翠玲姑娘, 这可如何是好啊!三爷吩咐养在庄子上的那头野猪,就是白菜,它跑了!”
“不知是那个猎户瞧见了,还是旁边锄地的农户馋肉了!那一摊子血就在那道墙边上, 好大一块脖颈肉掉在地上!”
“这帮子挨千刀的!庄子上何曾亏了他们,十里八村打听打听!咱们庄子的佃户过的是最好的,说了好几次, 白菜是三爷养的玩意儿,他们还是给动手了!”
翠玲倒吸一口冷气。
白菜虽然是野猪,如今大了瞧着不怎么可爱了,但到底也是三爷自己抱回来养着玩的,哪能叫底下人说宰了就宰了呢!
她忙问道:“那找到白菜没有?”
陈二姐一拍大腿,哭唧唧的挤着眼泪,“哪还能找到,就在那边找到一块脖子上的肉,挂着的那红绳铃铛还扯下来了,许是叫人一刀剌疼了,这才跑的没了影。”
翠玲拉着陈二姐,“还能找回来吗?”
陈二姐缩着手抬眼委屈的瞧着翠玲,“白菜是个野猪啊,它出了庄子,谁还能找到啊!”
“而且瞧那伤口,白菜还能不能活都不一定,出了转庄子在荒地上遇到什么野狼便活不成了。”
翠玲实在不愿意讲,陈二姐这时候在她面前装可怜,无非就是请她在三爷面前说说好话。
贺家从府里到庄子上的一干下人心里都门清,三爷那是贺家的独苗苗,他说话没人敢不听。
平日里瞧着脾气温和,但要是叫他来了脾气,谁也别想讨得好。
翠玲心里又气又急,三爷好不容易出来松快一阵,还遇到这烦心事!
她眼睛一亮,瞧见一个人,忙招手,“勤禾!勤禾!”
勤禾听见动静忙抱着东西过来,“姐姐叫我什么事。”
翠玲把这事给他一说,便道:“你能不能带着人出去找找。”
勤禾眼睛一转,瞧了一眼旁边的陈二姐,他笑嘻嘻道:“姐姐别担心,三爷早就说过白菜越长越大,早早晚晚是要放它出去的,如今它自己跑出去也是自己的事。”
他挠挠鼻子道:“只一样,三爷还是极爱白菜的,这白菜丢了三爷必定心烦。”
“劳陈二姐到处知会一声,从今个儿起半个月内不许闻见猪肉味,若闻见了谁吃猪肉,那就找小满哥来罚,给两棍子长长记性。”
翠玲瞬间反应过来,她抿唇气恼的甩开陈二姐的手。
陈二姐讷讷的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白菜被谁伤的不知道,但留下的肉说不定就被这些庄子上的偷藏了吃。
翠玲这个脾性,她再气都骂不出难听的话来。
勤禾便问:“要不先去通禀三爷一声?”
翠玲摇摇头,她道:“三爷正忙着呢,别去烦了,找小满哥说去。”
不论白菜是死是活,他们总得查清楚了才好到三爷面前禀报。
屋里的贺云昭还没打开信,信就在书案上放着,她只是这样一瞧,从前急切打开的信,此刻也无暇去顾及。
她细细思索还有何疏漏之处,屋外传来几声哭声,极具辨识度的撒泼哭声。
贺云昭起身推开门,冷冷道:“哭够了吗?”
陈二姐抬起的手就僵在脑袋边上,她瑟缩的收起来,“三爷。”
贺云昭环视院中几人,道:“小满呢,叫他把事给我查清楚,后院的都给我处理干净,找找白菜在哪。”
“是,三爷。”
勤禾低下头,心道,完蛋了,三爷眼见是生气了!
得到口信的杨小满心里疑惑,查清楚?
饭都没吃进嘴里他就立刻往外跑,喊庄子上的小子们出去到处问问有没有人瞧见是谁伤的白菜。
他又搂着勤禾的脖子小声道:“你便去各家屋里转转,找找有没有多出来的肉。”
勤禾点点头。
庄子上的人敢藏肉,但却不敢真的对三爷的养的玩意儿下手,要下手也是趁三爷不在庄子上的时候。
那么多好时候都没下手,是被猪吃了脑子才会选在三爷来庄子上时对白菜下狠手。
贺母同熙合公主吃了大半夜的酒,今日是睡饱了才往庄子上走,熙合公主来了兴致便到贺家的庄子上做客。
两人坐着轿子路过小路,却见贺家的小子们一溜烟的跑出来四散开,贺母招招手叫了一个过来。
她问道:“怎么回事?急火火的是要做什么去?”
小厮皱着脸,“夫人,是三爷养的白菜被不知道什么人给害了,小满哥叫我们出来查清楚,周边的猎户农户都去问一问。”
贺母哎呦一声,忙跟公主解释道:“那白菜是我儿养的一个宠物,长的好大一个才放在庄子上的。”
熙合公主听了糊里糊涂,她便跟着贺母往贺家庄子上走。
进了庄子,便见四处陈设质朴简单颇有野趣但样样舒适。
贺云昭听见消息便迈步进来请安,她躬身道:“臣贺云昭讲见过公主。”
熙合公主笑眯眯的招手,“哎呀这孩子,快快过来,叫本宫也瞧瞧状元郎。”
贺云昭往近前一走,轻轻笑着叫公主打量。
熙合公主连连称赞,贺云昭垂眸接受,瞧着沉默了些。
贺母蹙眉,这才问道:“是白菜叫人害了?”
“嗯。”贺云昭道。
贺母叹口气,“你不舍是应当的,只是散了家里人去到处问,难免显得轻狂了些。”
“什么?”贺云昭抬起头,她故作不解,眼神迷茫道:“没有啊,我叫小满去找白菜来着。”
贺母一惊,忙把看到的事情一说。
贺云昭连连同公主告罪,她急忙退了出去,挥手叫人来,怒道:“杨小满是怎么做事的!我可说了要他打扰周边农户生活?”
“不知轻重,还不把人给我叫回来!”
贺云昭当着一院子下人的面斥了小满一顿,“你性子怎么就这么急,哪比的上你老爹,再有下次你就回家去,把你老爹换回来继续做管事的。”
杨小满苦着脸挨训,他心里也是后悔。
对啊!打扰农户可不是三爷的作风,他怎么就被一句查清楚给迷了耳朵了!
被训了一通的杨小满回家还和老爹反省了一下自己的粗心。
老杨管家手里捻着灯芯,他眯眼一瞧这蠢小子,轻哼一声,道:“你是蠢,回头再去三爷那儿问问还有什么事要干。”
“啊?”杨小满迷茫的摸着自己脑袋。
老杨管家翘着嘴没说话,这三爷啊,人家那脑子和老太爷老爷是一个路子的,他们当下人的听话做事就成了。
姜还是老的辣,“你啊,还有的学呢!”
贺云昭的确是故意误导了杨小满的行动,她只说是查清楚,杨小满自然会想到的是查伤害白菜的凶手。
贺家下人散出去后,才能把消息扩散。
她昨日刚刚回忆起自己竟然是穿书了,对书中男主角萧长封的大致成长轨迹是了解的,但细节不是很清楚。
萧长沣是一本名叫什么什么庶长子的书的男主角,主要讲的就是身为皇子的萧长沣出生时因当时一桩谋反案而被人藏匿起来,作为一个普通庶长子长大。
在他长大之后,当今陛下一直无所出,他的养父因为野心才会将真实身份告知给他。
于是萧长沣一步一步走上的自己的帝王之路。
在贺云昭科考这些年,萧长沣也是没闲着。
他经历了继母敌视、外祖父欺辱、父亲冷眼旁观,他凭借自己能力进入军队,一步步往上爬。
贺云昭对‘继母敌视、外祖父欺辱’等内容有很大质疑,但这不重要。
这本书的作者非常用心的刻画男主角的形象,他是沉默的隐忍的痛苦的,底色是悲伤的。
而女主角是女扮男装的状元郎,能够与男主并肩作战。
犹记得当初看这本书时是买的纸质版,钱都花了怎么也得看完啊。
于是贺云昭就被后期剧情创到了,很难说后期那个萧长沣还是原来那个萧长沣。
即使是如今了解了全部事情,她也很难把印象里那个萧长沣和后期被无数爱慕他的女子投怀送抱的男主联系在一起。
总有一种作者本人夺舍了萧长沣的诡异感。
贺云昭:“……”
她只是被女状元当皇后的操作雷到了想看看后面还能耍什么花活。
最后她终于悟了,这本书不是给她看的,是给观众老爷们看的。
她昨日思考的是自己,今日思考的则是后续的处理。
书的情节落到现实需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
比如贺云昭在看到女主汤泉被发现女子身份时,她理解不了男主的心情。
但现在想来就是看到自家狸花猫一转头居然是八块腹肌的猫妖男的感觉,这种掉马爽感只有当事人懂。
再比如说,她不太理解,即使是被人追杀躲进庄子,难道不应该找没有人几乎发现不了他的柴房或者厨房吗?
她泡汤泉这么大一个院子灯火通明的怎么就能精准进来呢!
贺云昭仰头靠在椅子上,她首先需要考虑是追杀的情节,追杀萧长沣的是谁。
回忆了一下,很好!不记得……
排除法,不是安王就是庆王,这两个是皇位有力竞争人,还有一种可能是‘二王案’的余党,担心萧长沣的出现会扯出陈年旧案。
贺云昭抬手,素白的手指轻敲在扶手上。
笃!
笃!
书里可以写的很简单,男主被追杀,进入汤泉,看到女主掉马。
换在现实中,贺云昭需要考虑的就很多了。
追杀他的人有多少,看到他进入贺家庄子了吗?有没有人留下到处搜寻萧长沣的下落。
在汤泉掉马不久后,皇帝就得知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的事情,于是细细查探之下男主很快回到皇宫恢复了皇子身份。
贺云昭右手握拳紧紧攥,又虚虚的松开,感受着手臂内内侧的疼痛。
疤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还是十几年的疤痕,需要时间……
不能被追杀的人发现萧长沣与她有关,所以要大张旗鼓的宣扬一下,有人害了她的爱宠。
她最开始想的是直接吩咐人出去细细询问周边农户和猎户。
但在出门看到翠玲被气的脸红都骂不出一句话,她便陡然想到一件事,做戏可以,但人设很重要。
做戏最怕的不是细节没处理好,是人设不对。
她在京城也不是无名之辈,好多人对她都有了解,贸贸然便搅扰周边农户的生活,外人或许会觉得是她中了状元之后轻狂变了性子。
但知晓内情的人很容易通过萧长沣联想到她。
人设一扭曲,说的任何话都不可信了。
所以她故意误导了小满,错要是下人犯下的,她吃急忙出来阻止的那个。
宿醉在别人家里已经是娘的极限了,她不会继续在公主的庄子上住,今日必定回家。
如此一来,戏就成了。
什么萧长沣啊,她怎么知道?
她只是出来松快一下的,庄子上的爱宠竟被人害了,好生气啊~
但还是维持住了自己的修养,没有搅扰农户。
她是新科状元郎,休息结束还要去翰林院的报道,其他的事她一概不知啊。
暗地里人终归只是暗地里,在萧长沣死后他们不敢连续的动手,那样就太引人注目。
“呼!”
贺云昭呼出一口气,她视线落在书案上,终于打开了这封信。
她眼睛一眨,信上写道,穆砚即将回京。
太好了!
贺云昭不急着将所有事情告诉给祖母与母亲,庄子上还不是很安全,等到回府再说。
于是她待在庄子上,白日里还带着姐姐到处玩耍,时不时出去找找野趣。
两人玩的痛快极了,甚至还趁机招待了一些友人。
贺云昭这边连续多人拜访,赵同舟、朱检、程颐卿、石芳典等人都曾来过。
倒是贺锦墨那边不太好邀到闺中友人,一来她如今年纪大了些,都二十了。
同龄的姑娘家都订婚了,只剩下她伶仃一个,邀也不邀不来人。
还好庄子上有不少人家的都有姑娘,还能陪着贺锦墨玩一玩。
五日后,贺家人才不紧不慢的回府里去。
贺云昭便出门去城门口接穆砚。
……
城门口,穆砚转来转去,披风扫的人不得安宁。
他估摸好时间才给云昭写的信,是掐着时间回来的。
他到京城的时候小昭应该已经收到信了啊!
怎么还没来呢?
穆砚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他时不时的张望着。
陪着的周二忍不住道:“要不咱先自己进去吧,你在这儿等着还不知道要等多久,等回家收拾收拾你再去贺家不就成了。”
穆砚一口拒绝,眸子中有股劲在。
他走是小昭送他走,回来也要小昭接。
他是知道的,要是小昭没接到他才要生气呢!
看起来脾气很好,其实总是会在意一些细枝末节上的东西,还是个小孩子的性格呢。
他对贺云昭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之前,那时候的贺云昭虽然已经有了秀才功名,但还是少年人模样。
虽然这些年一直通信,但笔墨无法传达一切,从字迹上能看出他的成熟,但穆砚想,只是几年而已。
他奋力杀敌,立下大大小小无数的功劳,这才官升几级荣归故里,已经尽可能的缩短了时间。
他时不时踮起脚往城门口看,难道是他的信没到?
就在这时,一人一马出现在城门口。
头戴方巾的青年眉眼含笑,用力一挥手:“小砚!”
穆砚眼前一阵湿润,他努力眨眼恢复自然,也高声道:“小昭!”
贺云昭下马快步走到他身边,“终于回来了!”
穆砚一阵恍惚,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他知道贺云昭是个漂亮孩子,但总是没什么概念。
浓墨重彩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唇角轻扬,眸中坚硬执着……
他细细一瞧,几乎能瞧见她脸上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二笑嘻嘻打了招呼,“三郎你可算来了,再不来,咱们穆将军都要望穿秋水了!”
贺云昭含笑顿首,“周二公子别来无恙啊,如今一瞧,也是威风赫赫的周将军了。”
周二连忙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小卒一枚,威风赫赫的是咱们穆将军,我就不打扰了,您二位继续叙旧。”
说罢,周二拱手告辞。
贺云昭看着这动作挑眉,显而易见的上下级,看来小砚很厉害嘛。
没了周二这碎嘴子打扰,她终于能用全部视线来看穆砚。
从前,他们二人一般高,如今一瞧,她需要抬头看着穆砚,长高了很多。
一身黑色衣裳,裹紧了强壮的身躯,肤色黑了许多,肉眼可见的粗糙,神态还是那样温和,可却不一样了。
他小鹿一样的眼睛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坚定冷酷,甚至很多时候在周边行人路过时会警惕的扫过。
一切都改变了太多……
贺云昭眼睛利,她视线上下扫过,看到了他下颌处一条疤痕。
“这是……”
穆砚不自在的抖抖披风,试图遮住这道疤痕,他低下头,“没什么,大家都这样。”
“对了。”他笑道,“我刚才听人说,你如今已经是状元郎了!”
“看来我回的正是时候,赶上了你的好日子,可惜没准备什么礼物。”
他有着懊恼,他着急回来就没准备什么,不然就赶不上这一队回京述职的队伍。
“以后我一定给你补上!”他急忙承诺道,恨不得发誓证明自己绝不是故意忘记的。
贺云昭道:“你能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
她向前迈了一步,刚要问些什么,眼神一凝,“这是什么?”
她离的近了才发现,不只是下颌的位置,她看到穆砚颈部有一道伤痕,像是被刀划过。
不在前面,而是顺着后颈到前侧,长长一条,看起来分外可怖!
“这是什么?”她又问了一句。
穆砚来不及藏,只好不自在的侧侧头要挡住她视线。
贺云昭直接伸手拽住,把人薅过来细细一看。
她眼神一冷,“你被人背叛了?”
如果不是被背叛,那刀痕怎么会出现在人的后颈。
穆砚的力气很大,他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一个文人怎么可能撼动他。
但就是贺云昭这样写字的手拽住了他的衣领,不能挣脱……
那一年,风在草原上肆虐地刮着,枯草伏地,一片肃杀。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率领着亲信们刚刚突出敌军重围,他的战袍已被鲜血浸透,后颈处那道疤痕在凌乱的发丝下若隐若现。
就在刚才众人稍作喘息之时,一直紧跟在他身旁的一直替他打探消息的小哥,悄然靠近,手中匕首寒光一闪!
穆砚察觉异样,猛地回头。
那人已狠狠刺来,匕首划破空气。
他来不及思考也没有震惊,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顺势一滚,避免脖子被划断。
苏将军开导他,这里的一切都做不得准。
你信他,可蛮族也能找他。
于是,蛮族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买他命。
穆砚低头看着小昭,看到紧紧咬着的牙齿,紧绷的神情,他沉默片刻……
轻轻安慰道:“没有,不是背叛,只是不小心,不小心中了埋伏。”
贺云昭知道他在说慌,穆砚已经学会了将痛苦的过往掩饰好后告诉她,不是那个会哭着搂她脖子的少年。
幼年的情谊,年少的经历,一一浮现在眼前。
她在几天前,送走了她的一位…友人,敲碎了骨头装着灰回来了……
她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贺云昭望着穆砚努力笑着的眼睛,他努力笑的和从前一样。
她终于懂得那句话,物是人非事事休……
最后只是放开衣领,握住他的手,“回来就好。”
穆砚笑着道:“咱们朝堂上守望相助!”
第53章
穆砚口中道守望相助, 他还是略谦虚了些。
当初朝廷往边疆送人,一来是缓解边疆中层将领的缺失,另一方面也是存了一些锻炼人的心思。
此事由兵部尚书提出, 在当年也是那位的政绩之一。
边军对这些权贵之子态度复杂, 边疆的确缺失这样具备一定文化军事素养的中层年轻将领, 但朝廷如此做法隐隐透露着对边军的不信任。
苏将军对这些人的态度十分模糊, 他既培养帮助又把人圈在一定范围内。
如果只是为了镀金,边军放之任之, 但如果真有建功立业的心, 他们也不排斥。
不过建功立业可就不是过家家酒了, 死人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同前去的人中, 穆砚是毫无疑问的佼佼者, 他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吸走了边军对这些权贵之子的大部分资源。
有人懒懒散散只想回京, 比穆砚回来的早许多。
有人一门心思奔着升职来的,被穆砚压的抬不起头,无奈只好回京,还有人死在了边疆。
死亡率不低……
留给他们的官位空缺并不多,苏将军还要留下一些给自己人和边疆本地的将领。
穆砚与周二等人争的是唯一一个位置,赢的是穆砚。
他回京时已经官至从三品。
宁为百夫长, 胜作一书生。
武将升官速度的确比文官更快。
贺云昭听穆砚说了几句便明白过来, 穆父如今对穆砚是没资格安排什么的,一切还要看兵部和陛下的态度。
贺云昭心思一转,她稍微思索片刻,隐隐对穆砚的安排有所预料。
京都大营如今四方僵持, 表面上和和乐乐,心里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裴泽渊依靠着皇帝外甥的身份短暂占据优势,其他人也不欲与他产生冲突
别逗了, 真有什么明面上的冲突,他是皇帝的外甥,好难猜啊,皇帝会更信任谁呢?
穆指挥定然不会把穆砚浪费在京都大营这个将领绞肉机里。
那么最好的安排就是,京都府左军巡使。
如果说京都大营位于京城附近,负责的是保卫京城的安全,那么京都府左军巡使负责的就是京城内的安全。
二者一内一外,互为辅助,同时也互相制衡。
穆砚刚回到京城,他能否得到信任也是个未知数。
其次安排就是再度调任其他地方的守军,这也很有可能。
两人来不及叙旧太久,穆砚需要回穆家梳洗一番后到兵部述职。
贺云昭看着穆砚的背影,她轻轻一叹,眸中情绪复杂。
明明曾经是最亲近的朋友,可如今一见,他们都经历了太多,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人,陌生的是那些岁月留在身上的痕迹,或许穆砚看她也是如此。
……
夜空仿若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绸缎,繁星闪烁,似细碎的宝石镶嵌其上,月光冷冷撒下,贺云昭在祖母房中坐定,又吩咐下人请母亲过来。
婆媳俩都有些迷糊,不知道小昭将人聚在这里是说些什么。
“可有什么难处理的事?来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你开口。”贺母疑惑道。
贺云昭抬头,她斟酌道:“有一件事,是必须要您二位知晓的,但我心中拿不住那些该说那些不该说。”
贺老太太最先明白过来意思,需要知晓但不需要提出意见,告知是担心会漏出马脚,这隐隐熟悉的说辞让她闻见了熟悉的味道。
老太太哼一声,“你啊,随了贺家的根儿!”
“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我和你娘还怕什么不成?”
把孩子女扮男装养成状元郎的事她们都干了,细究一下这可是欺君之罪,这样的事都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贺云昭点点头。
三人在屋子里安稳坐着,贺老太太甚至还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玉如意把玩。
贺云昭瞧瞧祖母,再看看母亲,她轻声道:“ 陛下其实有一个子嗣流落在外。”
贺老太太懵了半晌,贺母忍不住拉着老太太的手。
陛下!那是陛下!
膝下空虚连个公主都没有的陛下!
他在外面有个子嗣!
“这位皇子死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死了,他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加快了语速,“能够证明身份的只有一块玉佩和右手臂内侧的疤痕。”
贺云昭干脆利落的撸开袖子,白皙的右手臂内侧赫然一块鲜嫩红色的疤痕,很新很新!
贺母:“ !”
贺老太太:“!”
贺老太太惊骇的咽了一口口水,她颤颤巍巍的抬起手,“你你你……”
她收回那句话,还是有害怕的东西的!
贺云昭上前握住祖母的手,她用了一点力气攥住,“祖母,您别急,轻轻的呼吸……”
在贺云昭的安抚下,老太太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
她忍不住道:“小昭,你到底要做什么,这太危险了,你……”
贺云昭搂着老太太,她看向一旁捂着自己嘴巴的母亲道:“祖母,娘,你们听我说几句。”
“我的身份你们都清楚,等我进入朝堂之后,遇到的人会越来越多,经历的事也会越来越多如果能有人保护我的身份,那我的顾忌会少很多很多,也会安全。”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朝堂上的水越来越浑,找不到萧长沣,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皇位近在眼前,他们只会越来越疯狂。
而贺云昭既想要获得权力,就必然在朝堂上要有所有为,她不可能一辈子躲在翰林院著书。
况且她心里也清楚,她虽一直为男子打扮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但意外到处都是。
萧长沣不会是第一个,她不可能每次遇到意外都能恰好有条件处理。
要不怎么有人杀人之后埋在自己家院子里呢,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和能力处理好尸体的,大家都尽力了。
她道:“只要陛下认为我是他流落在外的孩子,他就会为我扫清一切怀疑。”
当今陛下膝下空虚,他猛然得知自己竟然有一个孩子定然会万分惊喜,不论这孩子是男是女他都会用尽一切力量保护。
如果他发现自己的孩子竟然还是状元郎,即使知道是个女孩身份,他也不会舍得让一个状元郎去当公主。
贺云昭心道,若是陛下舍不得她的才能就更好了,说不得就能继承皇位。
不过她对此事虽然有想法,但并不确定。
毕竟这世上有人即使家里有女儿但仍然愿意把家产给侄子,这样的男人也不在少数。
她的优势就是,第一,她是皇帝的孩子,第二她有才能,弱点就是性别。
但不重要,只要陛下认定她是他的孩子,她就有把握凭借这份信任一步步上去,当权臣也不错……
贺老太太与贺母一时间都呆住了,竟然说不出话来,她们心里都清楚小昭一定隐瞒了很多事情。
那流落在外的皇子是怎么死的,小昭怎么清楚干干净净,是怎么知道这些信息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贺母犹豫着开口道:“万一陛下要认回你怎么办?”
想到这里贺母心里就是一缩,当初做出将女儿女扮男装的事来,也是官人和她商量之后做的。
既是为了贺家的家财不落到他人手里,也是为了家中女眷能不受人制约。
但这么多年来,贺母早就认定了贺云昭是贺家掌家人,她眼眶一热,竟哽咽有些说不出话来。
“贺家断了根,你叫我如何与你爹交代……”她语气弱弱,也有些迷茫。
贺云昭心中一叹,母亲是极矛盾的,她坐了过去揽住母亲肩膀问道:“娘,我能有子嗣吗?”
贺母看着她,迷茫的摇摇头,“不能。”
贺云昭在世上的身份是个男子,她怎么可能有孩子,自己生可太危险了,怀胎十月万一有个意外身份暴露,后果想都不敢想。
贺母回答完,她也反应过来,要说断,贺家的根早断了。
“可……”贺母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
贺云昭冷静问道:“咱们贺家有皇位吗?”
“没有。”贺老太太愉快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贺云昭轻笑一声看着母亲,“所以还犹豫什么?”
那边可是真有皇位的!
“如果祖父和爹在天有灵,恐怕都急的转圈了,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贺母:“……”好有道理!
想想她家官人那性格,要是知道有这种机会他都恨不得自己上了!
贺云昭愉快揽着母亲的肩膀,就此决定好自己的身份。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某种程度上说,贺老太太与贺母这样的传统大家主母一旦认可了这件事,她们的接受程度是非常高的。
“可是,那怎么认亲啊?”贺母先问道。
贺云昭含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摇,“不,咱们不认,”
“要等陛下主动来认!”
俗话说得好,上赶着不是买卖。
主动去找皇帝不难,贺云昭马上要去翰林院报道,她有的是机会得到皇帝的召见。
可她为什么要主动说出去这件事呢?
不不不,她要做一个最无辜的受害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是贺家的孩子。
她如果主动认亲,那需要解释的就太多了,她怎么成为贺家的孩子的,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宗室也会质疑,这孩子血脉是真的吗?
老太太与母亲还需要解释明白,为什么当初要把她女扮男装。
既然是出生就女扮男装的,那应该从出生就知道性别,出生就在身边的孩子怎么会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孩子?
贺云昭坚定一句话,谁主张谁举证。
陛下查到她是他的孩子,那就自己找证据自己圆逻辑。
老太太和娘完全不知情,只知道孩子生出来后接生嬷嬷说是男孩,到了怀里发现是女孩。
不想让病重的官人受到刺激,便一直称是男孩,于是将错就错。
贺云昭细细思考了许久,她的第一目的是让陛下亲自保护好她的身份。
第二目的是当皇帝,这个实现与否都没关系。
她可以凭借隐秘私生子的身份获得陛下信任成为权臣,架空皇帝,然后找机会当皇帝。
真奇怪,从前没这个机会,她只是想当大臣,一步步升上去。
但一旦机会近在眼前,她的渴望就怎么都控制不住了。
如果不出意外,很快皇帝就会知道他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孩子,他会一直查啊查……
虽然查不到人,但能查到无数细碎的线索,最佳怀疑对象自然是萧长沣,可萧长沣不见了,了无踪迹。
在皇帝陷入绝望的时候,她就可以偶然露出疤痕,展示一下自己的特殊。
接下来就需要皇帝费尽心机的验证她的身份了。
“祖母,娘,你们可以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她笑道:“不是吗?”
“唯一需要记在心里的就是我这个疤,一定是从小就有的疤。”
贺母作为亲生母亲,自己孩子身上有没有疤不可能不知道,她必须说的如同完全出于本能的实话。
贺老太太忍不住道:“那要是有人问怎么说啊?”
其实到现在为止老太太还没明白过来贺云昭就究竟要怎么做,但老人家配合度很高。
贺云昭忍不住笑了,“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变,只要记住这道疤就好,但两年内,先不要说出去。”
她的疤需要时间,她仔细观察过,萧长沣手臂内侧的月牙型疤痕看起来很像胎记,很可能是什么信物印上去的,这个信物很可能还是皇帝知道的。
贺老太太看着贺云昭细细叮嘱,她忍不住叹口气,“陛下…是个很好的人。怎么就没有孩子呢。”
贺云昭眨眨眼,明白过来,祖母的道德底线其实比娘高很多,人也很善良。
她拍拍老太太的后背,安抚道:“您是宗室出身,我也有李家的血脉,我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陛下高兴都来不及呢。”
贺老太太一听,她神色果然一松,也打起精神听贺云昭叮嘱。
是啊!若说血脉,小昭也有李家的血,这一辈的宗室子弟还是日字辈,这不是连老天爷都在暗示嘛!
贺云昭心中好笑,她不想用那些野心和权力欲望给祖母太多压力,老太太自在的生活了一辈子,还是她出生后才背了很多负担在身上。
她如果想要说服祖母,可以用无数种方式,但老太太不是她,没那么大野心,知道的太多反倒叫老太太心里压着事。
别人家这个年纪的老太太都安享晚年了,她祖母还跟着她干大事,还是多哄哄,别为难老人家了。
贺云昭眉眼锋利,眼中的勃勃野心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有旺盛生命力的野兽,忍耐着饥饿蹲守猎物。
“咱们只要一切当作不知情就好,适当的时候推上一把。”
她只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初入朝堂认真做事,什么谋反案啊私生子啊,她统统不知情。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是天底下最无辜最纯洁的小白莲了,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她抬手,食指慢慢点着眉梢,轻笑一声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上天赐予的东西不接受,反而会遭受灾祸。
机会就在眼前,别想机会好不好,先抓住捏在手里……
……
另一边的穆砚回到家中后只是默默收拾好自己,任凭母亲喜极而泣的说着一连串的话,他只是静静的听着。
穆母抬手抹着眼泪,“你是几年不回来,我揪心的疼,夜里睡不着觉,怨你父亲把你送走……”
穆砚一句话没说,他只是拉好衣领,熟练的用后颈衣裳盖住疤痕。
他低头看着母亲,道:“母亲,我先去兵部述职。”
说罢,大步迈出房门。
穆母在他身后眼泪流个不停,哭到满脸通红呼吸急促,直到两个女儿来劝才算慢慢缓过来。
穆砚回京之前已经提前联系好了同为边军出身的一位前辈,那位前辈曾为运粮官,与苏将军交情不浅。
如今正在兵部任职,虽不知能不能发挥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
穆砚走进兵部衙门,刚要到旁边的门房找人禀一声就听见一声呼喊,“可是穆将军?”
绿色官服的中年人迎了上来,“是穆将军吗?”
穆砚冷淡点点头,“在下穆砚,前来述职。”
中年人一脸惊艳的望着穆砚,只见面前的年轻将军一身黑衣,身高腿长,体格矫健,神态静默。
但当他靠近出声的一瞬间,就能看到其眼中没来得及收回的警惕和冷漠的杀意。
穆砚在见贺云昭时有意收敛自己的气质,不然很容易让人产生不适,而在外人面前,他就完全不同了。
中年人拱手道:“下官兵部员外郎陈成,恭祝将军回京。”
穆砚侧头瞧一眼,他点点头当作回应。
陈成引着穆砚进了衙门里院,走了两个院子种族到了兵部尚书的办公房间。
“将军,请。”
穆砚跟着进入房间,他瞧见书桌后有一老者,便上前拱手道:“末将穆砚,见过尚书大人。”
兵部尚书曾进,他从公文中抬头,起身笑着过来,“小穆将军,神往已久啊!”
外人不知边军的事,兵部却对他们的事一清二楚。
穆砚这样京城官宦子弟出身还能在边军咬下一块肉的,那着实十分叫人震撼。
曾进面上挂着笑容,他亲密的拉着穆砚的手臂询问其在边疆发生的事。
语气虽然亲切温和,可他眼底压着慎重。
穆砚只是垂眸,看似木讷的一板一眼的回答问题。
回京述职,这本就其中必备的环节之一,特殊之处就是由尚书大人亲自问询。
曾进慈祥道:“从前听不少人提起你,老夫还以为是夸大其词,如今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老夫见了都忍不住爱才心切了。”
穆砚顿首,他正经道:“您过誉了。”
曾进哈哈一笑,他抬手指着穆砚道:“看边军那边来人说你战术奇诡,怎得回京后反到这么正经!”
穆砚抬眼,他平和道:“对待那些敌人要用尽战术,回京后面对的都是大晋子民,砚自然松懈了。”
曾进亲手帮穆砚办好一切程序,送走人后脸色一沉。
这个穆砚是真木讷还是心里藏奸,他竟也分不出。
再想想看到的那些公文,怪不得陛下要调人回京,这么一条疯狼护卫京都,还真是安全不少。
穆砚的品级是从三品,从边疆回京,同级调任就是高升。
吏部能够决定三品以下官员的考评调任,穆砚刚好卡在这个边上。
吏部对他的位置有想法,兵部也不愿撒手,从出身看这就是兵部的自己人。
穆砚的父亲又在京都大营任职,虽说是副指挥使,但他在几人中势力最弱,最缺人手。
穆砚对安排的位置并不感兴趣,插手的人太多,他即使有想法也无力改变,倒不如顺其自然。
他回家后,竟然看见全家人坐在一起等他,为他接风洗尘。
穆老太太抹着眼泪心肝宝贝的叫着,“你这个狠心的!一去这么多年,回家的信都没有几封!”
老太太哭着捶他。
穆砚环视四周,父亲高高兴兴坐在主位,母亲含泪望着他。
大姐大姐夫、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四姐四姐夫、五哥五嫂、七妹八妹………
穆砚感觉他可能有点晕人了……
一大家子围上来,仿若每个人从前都与他关系亲密,亲亲热热的说着话。
吃过一场身心俱疲的接风宴后,穆砚又被父亲叫到书房。
穆父拍着穆砚的肩膀,“为父就知道你是最像我的孩子,这一场历练也没费!”
他骄傲的看着自己终于发现的最喜欢的儿子,“可想好要去哪里任职?”
穆砚抬起头,他抬手摸着自己后颈,那里有一道疤痕,穆家没人发现。
他淡淡道:“左军巡使。”
……
贺云昭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她在计划好后便开始填补一些漏洞。
比如,漏洞之贺锦墨。
“唉?你怎么有疤痕?”贺锦墨诧异道。
她刚才看见小昭挽袖子,一闪而过有道疤痕。
贺云昭抱着手臂,盯着二姐看,无奈道:“什么疤啊?那是小时候就有的。”
“啊?”贺锦墨有点懵,不太记得。
贺云昭玩笑道:“你忘了小时候,你见过的,每次见了都问我是不是磕到哪里了,都说了早就有的胎记,你每年像失忆一样还要问一遍。”
贺锦墨恍然,这么一说还真有印象。
不过弟弟长大的太快了,即使姐弟俩感情好也要避讳,她也很久没见到了。
她哼笑一声,“你小子,长个胎记还挑好看的长。”
贺云昭笑道:“没办法,天生就是风流倜傥啊~”
贺锦墨简直要被这厚脸皮气笑了,笑骂一声“浑小子!”
“你都要去翰林院了,还这么轻佻,小心上官骂你!”
“略略略!”
逗贺锦墨,贺云昭是有一手的。
第54章
贺云昭一共有四身官袍, 都是符合从六品修撰规格的服饰。
一身是内廷针工局做的,这是朝廷按照规格赐下。
但人总不能一直穿着一身衣裳,万一弄脏了还能换一身, 于是贺家自己掏银子按照规格在针工局又做了一身。
另外两身的来源也是意料之中, 一身是来自襄王府, 一身来自贺母的娘家姚家。
外甥做官, 舅舅是需要做一身官服送过去聊表心意的,当然这只是在富裕人家。
襄王府自是不差这个钱, 姚家却有些拮据, 花的银钱都是有数的, 但贺云昭的舅舅素来是个爱面子的人, 从来不在这些方面叫人说嘴。
贺云昭这身从六品修撰的衣裳, 青色为底, 胸前与后背有金线与五彩丝线刺绣的鹭鸶,盘领、右衽、袖宽三尺,袍身两侧开叉,内有衬摆,腰间是青革带,花斑玉为饰。
作为一甲第一名的状元郎, 贺云昭腰带上还有一颗御赐的红玛瑙, 拇指大小熠熠生辉。
这样一身衣裳自己做,不算腰间的宝石等大概为二两银子,但是从针工局出来就需要八两银子,直接翻了四倍,
贺云昭穿着一身官服在铜镜前这么一照,她挑眉轻轻一笑,心满意足, 肩膀不由得挺直了。
今日,是她到翰林院的第一日。
历经千辛万苦飞升的仙人不过是八百万天兵其中之一,换在翰林院这个衙门,可谓是再贴合不过的说辞了。
你是进士及第,翰林院哪个不是进士及第?
翰林院起初设立于唐代,其中的官员称为‘翰林侍诏’与‘翰林供奉’,最初为擅长文词的侍从官,后设‘翰林学士院’,专掌皇帝诏书的起草,逐渐参与机要政务,被称为‘内相’。
后逐渐发展的专业化、职能更加细分,有国史院、集贤院等分支,负责修史、文书等工作。
翰林院是精英官僚的孵化地,科举制度与中央集权的高度融合,逐渐衍生出‘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
翰林院几乎能看做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处,这一群官员都是皇帝的私人大秘。
贺云昭往翰林院的门房处一站,她同榜眼顾文淮、探花孟丞拱手问礼。
这二人都是正七品的编修,胸前为鸂鶒,衣冠禽兽在如今可是个赞美,象征着官位。
一同进翰林院的还有考上庶吉士的二甲进士们,不过相较于三人的六七品官职,庶吉士则又低了一些。
但贺云昭心里明白,如果科举可以简单的理解为考公,那么进入翰林院就是青年干部学校,科举只是入门。
她虽为从六品修撰,但修撰这个职位在翰林院是不计数的,并不是翰林院固定官职。
固定官职人员为大学士一,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一、侍读、侍讲各二,五经博士九人,典籍二人,侍书二人,侍诏二人,孔目一人。
而他们这些新晋进士只会在此停留三年半左右便要到其他衙门去做事。
科举凭自己本事,在翰林院就不仅要凭借学识了,做人做官的能耐更加重要。
正当贺云昭与顾文淮、孟丞寒暄之际,一位侍讲大人来了。
“诸位好,我本姓胡,叫我胡侍讲就好,贺修撰、顾编修、孟编修随我来,其余庶吉士等随张侍读去。”
这位胡侍讲大人几乎是最典型的文人形象,清瘦风雅,宽袍大袖穿在身,他笑容淡淡。
“诸位今日是到翰林院的第一日,也不多讲什么,另有前一届的修撰、编修、庶吉士等人带尔等熟悉公务,诸位且谨记……”
走在前方领路的胡侍讲蓦然转身,拱手对向皇宫方向,他肃穆道:“翰林院乃天下读书人之至荣,为大晋官员储备之地,诸位既入翰林院当以修身为本,勤学不缀,日后为朝廷效力,光耀门楣,谨守职分,不负圣恩。”
贺云昭三人齐齐一躬身拱手道:“下官谨记。”
胡侍讲眼神一闪,他细细一瞧,状元郎却是神色恭谨但毫不紧张,另外两位眼中却有紧张和局促。
看来这状元郎可不是好对付的人,这番话几乎是每一届进士到来之时都会说一遍,一为压制新科进士的傲气。二为端正翰林院风气。
且听其中几句,先道前一届的修撰等官带领熟悉公务,前一届的修撰那岂不就是前一届的进士。
在面前是进士老爷,在翰林院进士是一抓一大把,门房里面轮值的都是进士出身考上的庶吉士。
可今年这状元郎年纪虽小,但是十分沉稳,听了这话竟没什么反应,不过是神色恭谨些。
奇怪奇怪,胡侍讲心中纳闷一闪而过,但并未多在意,何况贺修撰也不是由他来带。
又再次叮嘱了几句后,胡侍讲便转身离开,另有一位庶吉士领着三位往西北角半间院子去,院里没瞧见人。
吱呀一声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位年轻的小吏,他往三人面前一站,眼神扫过三人,他问道:“哪位是贺修撰?”
贺云昭道:“我是。”
只见小吏一楞,他轻咳一声道:“顾编修与孟编修请随我来。”
说罢也不等贺云昭反应,他便转身进了西侧一间屋子,孟丞连忙跟上,顾文淮侧头瞧了一眼贺云昭心里有些紧张。
贺云昭心下暗自疑惑,按理来说她是从六品,按照品级也应该先安置她才对,怎么竟将她晾在院子里,着实奇怪。
不待她思考,那小吏再度返回,他神态傲慢道:“你就是贺修撰。”
又问一遍。
贺云昭抬眼,她眼神冷淡,道:“不然呢?”
小吏一愣,他僵硬的嗤笑一声,“跟我过来吧。”
贺云昭此时心中已经暗自思虑起来,究竟是谁要在翰林院算计她,不然怎么会给她安排这么一个前辈。
虽然还没见到上官,但是从小吏的态度就能瞧出一二,来者不善啊!
跟着小吏往东侧一间大屋子走去,她迈步进门。
里面传来一声冷哼,“没规矩,来了竟然不给本官奉上礼物。”
“贺修撰如此愚笨,还要本官多多教导才是。”
贺云昭杀气腾腾的抬眼,眼前是一青色官袍的背影,呵呵!
她三两步上前,抬脚就是一踹,狠声道:“我让你教导!”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
曲瞻挨了一脚后抱头鼠窜,小吏连忙关上房门。
“呵呵,”贺云昭举起拳头吹口气,冲着这作弄人的混蛋就去了!
“受死吧!小贼!”
曲瞻惊恐的蹿起来,他急忙道:“错了错了,我就是逗你玩一下!”
待到两人跑了几个整圈,贺云昭才终于坐下,整理后弄乱的衣裳,她在旁边小吏瑟缩的眼神中端起茶杯饮了一大口。
曲瞻委屈巴巴的捂着屁股从另一头回来,他茶杯也不敢端,还要拎着茶壶给贺云昭再添一杯茶。
“你打的也太疼了!”
贺云昭一个眼刀过去,哇道:“自作自受!”
一旁的小吏眼睛都看直了,在贺云昭眼睛扫过来时迅速举起双手,他直接投敌,“是曲修撰让我这样做的!不是我自己想的!”
曲瞻恨铁不成钢的伸出手点着他,“好你个姜岳,这是顺手就把我卖了。”
贺云昭扯着他袖子回来,她道:“得了,要是没有你吩咐,他还能做这种事?”
姜岳感动死了,恨不得高喊一声贺大人明鉴!
贺云昭拳脚一通,她也是累的气喘,喝一杯茶才缓过来。
也是她疏忽了,以曲瞻的性子怎么都会在她进翰林院之前细细叮嘱翰林院的一切事,还会安排好人关照。
但是在她进翰林院之前,曲瞻竟然一声不吭,着实奇怪的很。
但是比起曲瞻的奇怪,她短短假期中的震撼事发生太多了,竟然没注意到曲瞻的奇怪。
贺云昭挑眉,她戏谑问道:“这半年就是你负责带我?”
曲瞻骄傲的一昂头,他得瑟道:“区区不才,正是在下,接下来你就好好讨好本官吧。”
“呵!”贺云昭再次举起拳头,她眯眼看向他。
曲瞻轻咳一声,他严肃道:“同僚,携手共事。”
贺云昭满意的点点头,只是还是有些疑虑。
她沉思片刻后便道:“可若我只跟你在一间屋子做事,岂不是会耽误了与其他同僚认识的几机会,其他的修书等事……”
曲瞻摇摇头,他拄着把手凑近盯着贺云昭瞧,“你喜欢修书?”
贺云昭摸摸鼻子,她羞涩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
她喜欢修书才怪,喜欢的是当官掌权啊!
“哎呦呦~”曲瞻怪里怪气的开口,“我还不知道你?”
曲瞻伸出手,他掌心朝上,挑眉示意。
贺云昭疑惑的将手放上去,两手相碰,曲瞻紧紧的握住。
他道:“你猜翰林院最有价值的是什么东西?”
“是草拟诏书?”
“编修书籍?”
“科考策题?”
曲瞻嘴角一勾,他笑的意味深长,道:“是侍奉陛下啊……”
贺云昭猛然惊醒,她根本不必考量在翰林院能参与什么修书项目,也不必多学什么为官之道,只要能在御前抓住机会获得陛下赏识,那比什么都重要。
而翰林院的正职官员们都会做好准备在翰林院终老了,为的就是治学。
在余下的比如修撰、编修等,不论年纪大小进院年份能在陛下面前露面引荐人也不过三五个人。
这里面真正能毫无保留的引荐贺云昭,给她讲述侍奉陛下的忌讳、细节的,只有曲瞻!
贺云昭抬手啪的一声打在曲瞻的手心,她赞道:“曲兄不愧是我最好的兄弟!”
曲瞻哼笑一声,他得意的张开手臂向后一靠,“不是穆砚?”
贺云昭白他一眼,道:“你消息倒是灵通,还知道穆砚回来了。”
曲瞻啧了一声,“我这叫耳聪目明,常在御前侍奉,能得到的消息自然多,日后便明白了。”
说到穆砚,贺云昭倒有一一个疑惑,她便对曲瞻问道:“说来我倒是有个疑惑,虽说武官升职快,但穆砚回来后便是从三品,未免太快了些,而且回来的这么突然,你可知道什么内情?”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曲瞻还真知道,甚至诏穆砚等人回京的公文还是他拟定的。
他神色一肃,慎重开口道:“你知道穆砚是立了什么功吗?”
贺云昭摇摇头,她没有问穆砚,若是能说的穆砚自然会说,不能说的涉及边疆军机也不太好开口。
曲瞻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说,他抬眼看着贺云昭,见她蹙眉琢磨。
即使他不说,以贺云昭的好奇心,只要想知道就会千方百计的去探听,还不如他现在就说。
“这事得从塔塔部说起……”
穆砚所在的边城八九年都没有发生过大型的战役,仅有小股部落侵扰,于是在边疆一位文官的推动下,当地官员呈递了公文,希望能与众多部落互市。
朝廷经过仔细的分析,认为此事可行,便下令允许。
互市对两边的百姓都有很多好处,蛮族能通过市场交易获得缺少的物资也就不用必每年秋天来侵扰,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利大于弊。
但唯一一个大问题就是,虽然大晋这边都称呼他们为蛮族,但细细一分,各个部落其实还是不同的族,部落与部落之间是各自为政。
塔塔部算是距离边城最近的几个部落中人口最多的,想要以塔塔部为突破口,但不巧塔塔部狮子大开口,对互市条约提出很多修改全部都是偏向塔塔部的。
当地主官也是两头犯难,一方面是要给朝廷交代,这是他的政绩,一方面还要说服塔塔部同意。
塔塔部所在的位置能够截断十几个小部来边城的路线,因此他们仗着自己的位置多次提出修改互市条约。
“然后,塔塔部的一位将军带人屠杀了一个村子示威,苏将军派手下威武将军穆砚前去,塔塔部覆灭。”曲瞻道。
他抬眼看向贺云昭,从她的眼神中,他看出,她已经明白过来了。
贺云昭已然明白过来,塔塔部卡住互市,那么想要开市的其他部落必然容不得它,好处若是都被他们塔塔部吃了,其他部落还能吃什么?
于是在心照不宣下,有人勾动塔塔部挑衅边军,边军顺理成章的覆灭塔塔部。
“不仅如此,他从塔塔部带回的全部金银一分没留,全部给了边军做军饷。”
既是互市的功臣,又缓解了边军的军饷紧张,怪不得他能够这么快的升上来。
贺云昭略一思索便道:“那陛下诏他们回京是否有苏将军的手笔在,塔塔部的战功归于边军,但金银财宝应当也有当地官员一份,却全部投入了边军军饷中,只怕是……”
曲瞻点点头,穆砚为了升职拿到那仅有的一个名额确实很拼,但他太急了,政绩抢了一半,金银一分没留充作军饷。
穆砚若是再待下去,只怕是边军都容不得他了。
毕竟历来打仗到手的战利品都有三四分留在自己手里,剩下的再上交,穆砚那么高风亮节,岂不是显得其他人贪婪。
贺云昭忍不住笑道:“或许这才是他要的效果,他想回京不是吗?”
曲瞻一楞,随即笑着赞同道:“是极。”
两人对视一眼,其实穆砚回京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宗室的蠢蠢欲动,陛下一定会收紧对京城兵将的掌控。
那么穆砚这样一个看起来耿直的将军,就瞬间进入了陛下的视野。
曲瞻带着贺云昭在翰林院四处走走,一边走一边介绍各个房间的用途,还介绍几位庶吉士给贺云昭认识。
前面听从曲瞻吩咐的小吏姜岳是翰林院的人,在曲瞻走后,他便跟着贺云昭做事。
贺云昭从来没体会过这种饭喂到嘴边上的感觉。
她忍不住感叹道:“啃友真愉快啊!”
曲瞻温柔的看着贺云昭,用他柔的能滴水的声音对着贺云昭腻歪道:“还有呢,我的政绩也可以给你。”
贺云昭一楞,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瞬间有不好的感觉。
曲瞻引她到典簿厅,他微笑道:“之前同你说会带着你半年,其实并不对,大概三四个月我就要离开翰林院去六部做事。”
典簿厅内,高阔的厅堂被一排排红木书架填满,满到不仅有高高的书架,两侧靠墙的位置还有五花八门的拼接书架,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类典籍,从经史子集到朝廷奏章,无不井然有序。
左侧排列着许多书案,不少庶吉士正忙碌的翻阅着书籍,他们时不时挠挠耳朵头发,这熟悉的姿势看的贺云昭眼前一黑。
贺云昭心中一跳,她耳边震耳欲聋。
曲瞻拉着她的双手,恳切道:“兄弟,求你了!我还有两本书没修完,同我的房间、座位还有姜岳一起传给你了!”
贺云昭猛的抽回自己的手,她无语的看着曲瞻,她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一旁埋首修书的庶吉士听见这句话,他同情的抬起头。
好家伙,兄弟专门坑兄弟啊。
贺云昭看着满屋子的书籍,墨香叫人晕眩,她咬牙狠狠道:“好,我修!”
没多久,贺云昭便意识到修书的好处。
翰林院人不算多,又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在这里谁都是奔着能做出些事情来的,而备受陛下宠信的曲瞻是那样惹人瞩目。
贺云昭一进来便被曲瞻带着,必然招致不少记恨,万一要是真有人使绊子,也着实够麻烦的。
但能够面见陛下实在太过难得,这样的资源曲瞻是一定要亲手给自己人的。
别说他们俩结党营私,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谁都更愿意把机会给自己亲近的人。
曲瞻考虑的也全面,正好他因为经常进宫导致自己手头的活计根本没忙完,叫贺云昭接手继续做。
这样一来,虽有人眼红贺云昭,但心里也清楚曲瞻留下‘烂摊子’是需要收拾的,且收拾好之后,修的书籍上必须得加上曲瞻的名字。
心胸宽广的人不过是念叨一句曲瞻专坑自己好兄弟。
有那眼红嫉妒的看看曲瞻留下的那两本没修好的书,也清楚贺云昭这工作量不小,心里平顺许多。
……
第二日,贺云昭一到翰林院,便见好多人面色焦灼,手头的东西都放下了,都交头接耳的说着话。
贺云昭还纳闷呢,就被孟丞拉了过去,与顾文淮凑到一起。
顾文淮顺着贺云昭视线扭头一看,便明白过来,他解释道:“曲修撰一早就进宫了。”
贺云昭摆摆手,她疑惑道:“不是这个,我是好奇大家是怎么了?”
“你没听说?”顾文淮忍不住问道。
贺云昭摇摇头,她好奇道:“什么事啊?”
顾文淮张嘴欲说,临到嘴边还是压低声音,“冀州节度使萧临死了!”
贺云昭顺着他的目光面露惊骇,“萧节度使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七天前!”顾文淮道。
不,至少是九天,贺云昭心道,她面上还是适时的露出震惊之色。
萧临死在萧长沣之前,萧长沣死后她在庄子上又待了五天,第六天接穆砚,第七天进翰林院,今日刚好是第九天。
贺云昭蹙眉,两手垂在身前交握在一起,她神色紧张的问道:“怎么会出这种事,是怎么死的,急病还是?”
顾文淮摇摇头,“还不清楚,只知道一大早侍讲等人都进宫了。”
节度使负责某一地的军事指挥,萧临的权柄不可谓不重,他的突然死亡带来的影响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顾文淮还不太理解,他出身寒微,是凭借着过耳不忘的天生能力才得到大儒师父的赏识。
他来京城不久,对大家紧张到放下手里的活计还不太理解,他犹豫着抬手怕拍拍贺云昭的肩膀,道:“同咱们干系不大,只是看大家都紧张。”
贺云昭叹口气,她为难道:“顾兄,这萧节度使是我师父丁老的女婿,听闻此事我心里也是急了些。”
顾文淮的手一僵了,他小心的收回了手放在身侧。
贺云昭眼睛一眨,她瞧了一眼,笑道:“多谢顾兄安慰,我心里好受一些。”
“最近事忙,咱们为同年还不曾细细聊过,若有了空闲,还要多联系才是。”
一旁的孟丞瞧了一眼,他温和的笑笑,“是啊,有了空闲,咱们一道聚一聚才是。”
顾文淮整个人都要僵了,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此刻感受到了自己与这些官宦子弟之间的天差地别。
离开前,贺云昭若有所思,她轻拍顾文淮的肩膀,“顾兄,从前这种事与你干系不大,但今后你要慢慢习惯了。”
顾文淮看着贺云昭的眸子,眸中情绪淡淡,看不见刚才的紧张惊骇。
下值前,顾文淮犹豫许久,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终于下定决心,将贺云昭拦住。
他深吸一口气,深深一躬身,拱手道:“还请贺兄教我!”
贺云昭笑了,还是很聪明的嘛。
第55章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
子曰:“敏而好学, 不耻下问,是为‘文’也。”
不耻下问,说来简单, 但落在实处却难。
别说是问地位比自己低的人, 有多少人甚至连向自己的师长请教都深感羞耻。
但人的羞耻是一件好事, 人与野兽的区别之一就是懂得羞耻。
出身寒门的学子往往更加清高, 不够和光同尘,有人腹诽是这些学子什么都没有于是只能抱着自己清高的名声生活。
贺云昭却不赞同这样的话, 她认为出身低微的文人更加清高的原因恰恰是因为他们敏而好学, 身边又没有权势加身的尊长以身教导, 那么他们所能学到的一切来自于书本。
而书中的人物便为圣人, 圣人是因言行学识才会被奉为圣人, 他们跟着那样的人去学是再好不过的。
世道不能适应他们的清高, 是世道的错,而非纯澈之人的错。
当然,那些假清高的人可不在此列。
顾文淮出身寒微,若非靠着自身天赋得到大儒赏识,他连进京的机会都不可能有,他心中当然是自傲于自己的天赋。
只不过一进京城, 他心中潜藏的骄傲便全部被打破, 京城太大了,才华在在这里不算什么,天赋也不顶什么用。
他心中知晓贺兄与孟兄均是温和待人的好人,但他总是忍不住在心中作比较。
顾文淮直到到现在为止还住在官府提供给年轻官员的小院中, 那样的地方环境自然算不得好。
小厮是舍不得雇的,只有他族里一个侄子跟着来当随从能处理些杂事,好在官府给的院子位置好, 他能走路来衙门。
他这样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每月俸禄为三十贯钱,禄米二十四石。
翰林院给新晋官员们每人发了十五贯钱,算作一次性的补贴。
顾文淮一人带着一个族侄在京城生活还算富裕,但要想在京城安家可就不太容易了。
而反观贺云昭与孟丞两人均是出身富贵,些许钱财不放在眼里。
不仅是体现在生活水平上,还在日常相处上。
顾文淮在家乡时也是一方才子,他与友人诗酒相和十分潇洒,但到了京城才觉出自己竟如此稚嫩。
他本意为安慰贺云昭,他是真心认为一个节度使的死怎么也牵连不到他们翰林院。
但他开口后听到的却是节度使那样执掌一方的大官是贺云昭师父的女婿,他当着人家面说这样的话!
顾文淮彻底僵住了……
他只听出孟丞轻巧接过去话,应是为拉近关系,但其余的地方他实在辨不明。
《送东阳马生序》中写到去有学识的长者尊者处请教,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
出身寒微的学子就要经营好自己的名声,遇到请教的机会要紧紧抓住。
顾文淮年少时一直在师父家中听教,虽为弟子,但也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尤其和其他出身富贵的师兄弟相比,总像是吃白饭的。
一整个下午,他都看不进一页书。
陈修撰交代给他的文书,他翻来翻去一个字都没读到心里去。
向比自己年纪小且家境富贵的同僚请教是极羞耻的,仿若开口便是低人一等。
顾文淮脑海中翻来覆去不断翻滚着贺云昭的面孔与话语,贺兄是真正的君子之风。
他深吸一口气,在贺云昭的直庐前赚了几圈,看着门打开,深深一礼,“还请贺兄教我!”
贺云昭哑然,她连忙上前扶着人起身,随即拉着进了屋子。
“顾兄客气了,咱们为同年,本就该互相关照才是,哪有什么教不教的。”
顾文淮摇摇头,他耳朵红成一片,他反驳道:“非也,是我进翰林院以来一直自持身份,故而踌躇不前,反倒误了时机,早该来请教,是我失礼了。”
他生的一副温润如玉的清雅模样,双眉修长如远山,眸色清似秋水,唇色淡红,不知在外咬了多久,有浅浅的齿痕覆盖其上,耳朵红的能烫人,已是鼓起了万分的勇气。
贺云昭惊讶了一番,顾文淮这样能诚恳进学的人在少年时期很多。
但是一旦进入朝堂,他们都会为自己覆上一层厚厚的盔甲保护自己,仿若一旦承认了自己有不清楚的地方便是露出一道口子给敌人攻击。
她抬手请顾文淮坐下,又亲手给他斟一杯茶来了,赞道:“云昭从前以为不耻下问只能在书中看到,没想到顾兄竟有如此勇气,着实叫人钦佩。”
顾文淮捧着茶杯,他心里总算安稳了一些,腼腆的笑道:“是贺兄客气了,怎能说是不耻下问,你学识比我高深,我本就该来请教才是。”
贺云昭眸子明亮,她光明正大的打量一番,心中对顾文淮的主动求教已然有了好感,这样主动的人才是能够奋发向前的人。
相比起顾文淮,另一位探花孟丞就显得过于游刃有余,带几分不该官场新人有的油滑。
她笑道:“顾兄再捧我,那我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有什么不明之处咱们多多讨讨论就是,也不必说什么教不教,我或许还有不少问题要请教顾兄呢。”
顾文淮肩膀一松,知道此事成了一半,他道:“其实我有一事不明,今日院中许多人都很紧张,萧指挥使之死的确是件事,可与我们有什么干系呢?”
贺云昭轻轻一笑,她抬眼道:“顾兄,普通人可以不必在意这些,因为影响到来之时,会波及到他们的那些躲也躲不了,可这里是翰林院。”
“若是认为一件事与咱们没有干系,那么就会渐渐迟钝,到了最后便真没什么干系了。”
萧临是冀州节度使,他掌冀州军权,死的不明不白,此为一件大案!
从萧临的身份出发,冀州是平原地带,连接着晋州东部、豫州北部以及鲁州部分地区,地处黄河下游,西接太行山,是连接中原地区与北方的重要枢纽。
贺云昭伸出一只手,她掌心向上指给顾文淮看,“看,掌心便是咱们大晋,而其他五个手指全部都是外族,呈半包围状。”
地理位置不是沙盘游戏,两方对垒你占北面我占南面,实际上京城离草原很近。
冀州作为军事要地,能够执掌一方的节度使自然是经过一番慎重考量。
萧临此人屡立战功能力卓绝,甚至年纪还轻呢,不过四十出头。
先帝年间曾经改革,消减了节度使的权柄,地方文官能够极大的限制节度使,以达到安稳地方的目的。
首先萧临在冀州是权力顶点的两个人之一,但他本人脾气还不错,被当地文官隐隐压了一些。
到底是谁要杀他这个节度使呢?
“外族入侵搅乱冀州,还是当地发生了什么军变政变,当地的官员还忠诚于大晋吗?亦或是京城人动的手,那么是为何动手,是腾出位置给自己人,还是萧临掌握什么把柄不得不除?”贺云昭挑眉道。
她不紧不慢的提出五六种假设,听的顾文淮冷汗直冒,在此之前他竟从未想过还有这些可能。
贺云昭看着顾文淮瞳孔震荡,她心道还有一种可能,萧临私藏了皇子引来了追杀,这谁能想到呢?
贺云昭话头一转又道:“那再换一种思路,先不去追究为何而死,咱们想一下节度使死后冀州的局势。”
一地的节度使绝不是手下小兵三两个,个个都忠诚的无可替代,事实截然相反,节度使的手下兵将众多,且若是各个顺服朝廷才要警惕,甚至不得不调任他地。
节度使手下精兵强将还人人忠诚,这是不得不反等着‘黄袍加身’呢?
萧临死后,冀州首先要迎来的是当地驻军的混乱,剩下将领必定趁此机会掌权夺利,他们都在争取吃到最大的一口。
但驻军的混乱带来的就是边疆的不安全,冀州与几地接壤,会不会有外族趁此机会南下?
这桩桩件件那个都是朝堂上的大事,翰林院作为‘内相’又如何能逃得过这些?
看不清局势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便是板上钉钉的蠢钝,说的不和人心意了,人家便认为你是早早站队。
“顾兄可明白了?”
顾文淮呆了,他双眸睁大,唇微微张开,无声的凝固在这种愕然之中。
他猛的吸一口气,震撼道:“我竟如此蠢钝,竟完全未曾意识到这些!”
贺云昭被逗笑了,她无奈道:“顾兄不必妄自菲薄,你本是个聪明人,只是还没适应好。”
顾文淮能够高中一甲第二名,他又能蠢到哪里去,只是初来乍到还不适应朝堂的节奏,于是整个人便显得钝了一些。
若是没有萧节度使的事突然发生,只消在翰林院待上五六日他便能适应这种节奏。
顾文淮连忙起身,又是深深一礼,诚恳道;“多谢贺兄教我。”
“唉?”贺云昭又去扶他,笑道:“顾兄不必客气,你我二人年纪相仿只称名便是。”
顾文淮眼中满是喜悦,他试探着开口道:“那云昭兄?”
贺云昭点点头,道一声“文淮兄。”
……
朝堂上乱相果如贺云昭所说,甚至更加复杂。
因她分析只是客观分析出了多种可能性,都是合理的设想,而在朝堂上还掺杂了诸多个人利益,将局势搅的更加混乱。
在这样的混乱局势中,曲阁老分外强势的力荐京都府左军巡使宋长河往冀州赴任。
甚至未待其他阁老吵上两轮皇帝直接便下令宋长河前往冀州任节度使,同时命大理寺、刑部等衙门整合出一队人马前往冀州调查萧临死因。
原从三品威武将军穆砚代京都府左军巡使,干的好自然可以去掉这个代字,干不好就只能回家吃自己去。
同时裴泽渊连夜求见皇帝,他请求京都大营戒备,先锋营行军至京城与冀州的官路上扎营,待冀州一切平稳后再撤回。
考虑距离之近,以及军队的行军速度,皇帝迅速同意了。
李燧作为皇帝在朝堂上稍显若弱势,他十分愿意听从朝臣的建议,但在军防上,他还是十分敏锐的。
实际上先皇曾经多次叮嘱出现一些问题该如何处理,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却不按照先皇的风格去做,那么李燧半夜睡觉都睡不安稳,生怕他父皇入梦来教训他。
复杂的局势下,翰林院的的官员们也紧紧抱团在一起,各个房间中的修撰、编修等几乎整日都在分析朝堂上的变化。
好在新任冀州节度使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守卫京城多年性格被磨的十分稳重,迅速终结了冀州的混乱。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已经稳住了冀州的局势,并迅速安排朝廷派往冀州的大理寺官员调查前任节度使萧临之死。
初步调查出的结果是萧临在外养一个二房,因萧临迟迟不肯迎她进门,于是心生歹意,威胁之下萧临不愿,于是此女剑走偏锋意外伤了萧临的要害。
大理寺官员看着萧临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们根本没法检查,但是细细一查也能发现许多端倪。
大理寺探案好手亲到冀州,看一眼实尸体,看一眼人,诧异的问道:“你的意思是那小娘子愤怒之下误把萧节度使戳烂了?”
当地官员:“……”
大理寺的人彻底怒了,你有什么隐瞒的事大家好商量啊!他们也怕查到不该查的被人暗害在冀州,但你竟然把我们当傻子!
领头人极具智慧的奔赴驻军处求见了新任指挥使,并请求指挥使派人保护他们。
宋长河对好端端一个指挥使不明不白的死了他心里也是发毛,马不停蹄的派人保护好大理寺一行人,势必要查出萧临真实死因!
且不提大理寺一行人的出京探案之路,贺云昭这边则是第一次到了顾文淮的家中。
她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小院,“这是官府安排的院子?”
顾文淮有些尴尬,他也知自己家中显得落魄了一些,毕竟就他和族侄两个人,难免过的粗糙了一些。
看着房间里的空荡荡只有砖墙的模样,贺云昭吐槽道:“你这何止是粗糙啊,简直是求生了。”
待顾文淮的族侄拎着一大壶热水过来要给两人沏茶时,贺云昭深深的叹口气,看着顾文淮摇摇头。
叹道:“文淮兄啊文淮兄!”
真是想不施恩给他都难啊!总给她机会可怎么办。
贺云昭摆摆手拒绝了热水,顾文淮垂眼,他窘迫难当,还以为是贺云昭嫌弃他这里的粗茶。
他心里也有些后悔,今日是下值之后贺云昭突然就说来做客瞧瞧,他没来得及准备好茶叶,只有家里喝惯的劣质茶。
手臂传来一股扯动的力道,他抬头,见贺云昭扯着他手臂。
“还不快走!”
勤禾极能会眼色的扯着顾文淮的另一只手将人拽起来,拉着人上了马车便往牙行去。
在顾文淮怔愣的时候,贺云昭已经给他买好了一个离翰林院不远的一进小院,同时雇了一个做饭的娘子。
多的仆人不必再买,多了顾文淮还负担不起。
顾文淮急忙按住贺云昭盖章的手,他惊恐道:“贺云昭!云昭兄!不必!不必如此!”
贺云昭侧眼瞧他,“你就安心收下吧,住的好一些也能好好处理公务。”
“这不可,不可,我怎能收这般贵重的东西!”顾文淮连连推拒,他惊的无以复加。
贺云昭无奈的叉腰,她瞧着顾文淮道:“文淮兄,你我为知交好友,是也不是?”
“是……”顾文淮恍恍惚惚。
贺云昭抬手指着他,她痛心疾首道:“明知是好友,叫我看你居于陋室之中,心中怎能安稳,文淮兄,你可不要陷我于不仁不义当中啊!”
不仁不义?顾文淮大为震撼,这个词能用在这里吗?
他努力挣扎着道:“这?这不对啊,你说的不对!”
“无功不受禄,我怎能收你的银钱……”他喃喃道,实在没见过这么大方的友人。
贺云昭挑眉笑道:“谁说无功不受禄,我还有事要你帮忙,你若是心下不安,便帮我做一件事就是。”
她笑盈盈道:“曲瞻给我留了两本没修好的书,何止是没修,他是一页没动,你便帮我一帮,可好?”
顾文淮哭笑不得,他举着两只手在眼前,忙又道:“我怎么帮你都成,只是这院子我真的不能收下,旁的东西便罢了,这院子实在太贵重了。”
他恐怕要攒上六七年才能还上贺云昭这些钱。
见他态度一松,贺云昭也懒得继续说什么,正好顾文淮还举着手,她利落的抓过人手指按在房契上。
顾文淮瞪大了眼睛,“啊!”
贺云昭拍拍他肩膀,她安抚道:“好了好了,如今院子是你的了,伯父伯母年纪也不小了,接他们到京城享福吧。养出你这样一个郎君来,伯父伯母也定然废了不少心力,也该请他们来京城看看。”
即使顾文淮从小在大儒家中听教,但观他性格不难看出,他父母一定都是极温厚的人,才能用尽力气托举出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学子。
顾文淮眼眶一热,拉着贺云昭的手,他眼底泛起层层涟漪,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吸气声清晰可闻。
“云昭兄,你待我的好,文淮无以为报。”
贺云昭挑眉嬉笑道:“怎么无以为报,你好好帮我修书就是报了!”
顾文淮红着眼抿唇笑了。
自此之后两人关系更加亲近,以至于曲瞻回来时看到顾文淮埋首干贺云昭的公务而贺云昭本人悠哉的看闲书时,他甚至恍惚了一下。
他悄悄挤到贺云昭的椅子旁,手指戳一戳贺云昭,“你真是看中他了?”
贺云昭扭头,她有些疑惑,道:“看中?”
曲瞻比她还疑惑,“你不是看中他做你姐夫?”
贺云昭一口水差点呛在嗓子里,“你说什么???”
她好奇,曲瞻怎么会这么想。
曲瞻比她惊讶多了,竟然不是看中做姐夫?
他小声道:“你早说啊!我还以为你定下他了。”
贺锦墨如今年纪是稍微大了一些,但也算不得什么。
当初贺云昭便说等几年,只要她中了进士,二姐的婚配能上一整个台阶。
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一直耽搁了婚事,但好在贺云昭不仅是进士,她还是状元郎,这般的才华人品名声,她的姐姐何愁嫁人。
贺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给踏破了!
曲瞻瞧这些日子顾文淮竟总与云昭走的近,还以为他是想要娶贺家二姑娘,且云昭也对他很和善,但会给他很多公务做,这不是考察姐夫还能是什么?
如果不是要定顾文淮做贺家的女婿……“那你与他走那么近做什么?”
贺云昭瞧一眼还在埋首工作的顾文淮,小声道:“欣赏他呀。”
曲瞻侧头冷冷瞧了一眼顾文淮,心中微妙的不爽,他道:“如此欣赏,不能叫他做你姐夫吗?”
贺云昭摸摸鼻子,她抿唇笑笑。
还能为什么?
她很欣赏顾文淮这种人品和性格都很好且上进的人,但是要把姐姐嫁给他,那可不行。
顾文淮与她是兄弟情谊,他能够接受赠与,但若是有了一层姻亲关系,说不得这个人就会变质。
且不说其他,二姐也是娇养长大的,让她注意顾文淮的敏感心思?难。
曲瞻抽出贺云昭面前的书道:“既然你没那个想法,那我家就上门提亲了。”
贺云昭懵住,“你要娶我二姐?”
曲瞻觑她一眼,不知从哪冒的火气,他咬牙道:“怎么会是我!是我二叔家的弟弟!”
“哦。”贺云昭淡淡道:“那不行,那小子连秀才都没考上,娇惯长大的公子哥可不行。”
曲瞻迷糊了,他问道:“出身差不成,出身好也不成,那你要想要个什么样的姐夫?”
贺云昭冷哼一声,她道:“难道这世上就只有这两种人?”
出身差的不行,从妻子身上找莫名其妙的自尊可不成,娇惯长大的也不行,必须得找一个能捧着贺锦墨的人。
她倒是有自信将来即使换也能给二姐换个更好的,但夫妻之间哪有那么简单,到时候二姐说不定还有自己的想法呢。
曲家门第是高,但将来贺家的门第只会更高,她只是瞧不上曲瞻那个堂弟,看着倒是不错,但是不够撑起事来。
须得找个既能撑起事还能捧着二姐的才行。
总而言之,贺云昭看谁都配不上她二姐。
曲瞻无奈了,“你我说什么不算,我叔母已经找好了媒人上门了。”
“说不得你我两家真是要成亲家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问句,“什么亲家?”身着蓝衣的小太监好奇道。
曲瞻起身,他口气熟稔道:“中官怎么来了?”
小太监笑一下,道:“陛下召曲修撰、贺修撰到太极殿,两位大人请吧。”
第56章
贺云昭起身同曲瞻一起随杨中官往太极殿去。
中官便是宫中的太监, 对太极殿出来办事的太监,大家都会称一声中官。
贺云昭从前听曲瞻讲过,他往太极殿去的勤, 每月总有三五日能够面见陛下, 或讲经析史或下棋闲聊。
也是因此与不少太极殿中的内官熟悉, 玩笑几句也不算过分。
不过三人同行有些烦闷, 贺云昭便故意投了一个好奇的眼神过去。
杨中官敏锐察觉到了,他笑道:“贺修撰是不是好奇我二人如何熟悉?”
贺云昭腼腆的笑笑, 她道:“确有好奇, 有冒犯之处还望中官勿怪。”
她其实听曲瞻提过一嘴, 不过此刻显然杨中官是不打算端着架子的, 只是当普通同僚一般相处。
她与曲瞻关系要好, 但不必在人前故意展示, 反倒叫杨中官不自在。
杨中官一时来了兴致,他竟绕开了曲瞻走到贺云昭身边给她讲如何与曲瞻相识的。
曲瞻但笑不语。
贺云昭眼睛瞧着杨中官,她神色认真的听他讲,于是杨中官讲的更加起劲了,甚至还聊了些家乡习俗口味等等。
宫道蜿蜒曲折,青石铺就的路面光滑如镜, 经过一年又一年的打磨, 泛起淡淡的青灰色光泽,两侧朱墙高耸巍峨。
偶有巡查侍卫的队伍路过,他们对着杨中官顿首打招呼。
贺云昭细细瞧着,她此时入宫倒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她跟着杨中官身后进了太极殿, 同曲瞻立在一处,两人齐齐拱手躬身,“陛下圣安。”
书案后的李燧甩甩酸痛的手腕, 他抬眼一瞧,好一对风姿卓绝的翰林郎啊!
他笑着调侃道:“你二人若是一整年都在太极殿当值,那朕便省了一整年的烛火钱。”
“光彩都能映亮整个太极殿了!”
贺云昭忍不住笑意,她嘴角轻抿。
曲瞻抬手碰碰她,他玩笑道:“自己偷偷高兴呢?”
“!”贺云昭气的瞪他。
二人一来一往像冤家一样,逗的李燧哈哈大笑。
“赐座,朕可要好好考一考状元郎。”
他对贺云昭印象最深的就是冰娃娃一样冷冷看着裴尚玄之时,这甚至比贺云昭高中状元带给他的印象还深。
如今一瞧,当初的少年娃娃已经长成了翰林院新星,莫名有种看着这孩子长大的感觉,李燧老怀欣慰。
李燧笑看着贺云昭对冀州形势对答如流,举一反三,能提出不少新奇的看法,隐隐的甚至极透彻的略过了萧临的死。
要知道不少官员在御前奏对时关注点都放在了萧临的死亡原因上,以至于影响了对冀州的判断。
李燧身为皇帝自然不会被影响,因他已听了太多不同角度的看法,查案重要,但是稳定冀州更重要。
他赞道:“不错,是该如此。”
“那你说冀州分权,何意?”
贺云昭严肃道:“萧节度使之死会带来一种变化,那就是令部将失去对长官的敬畏,不论萧节度使是因何而死,部将们心中知道了原来死一个节度使就能吞下大批势力,若是有人趁机出手刺杀新任节度使,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就如同后宅当中一般,历朝历代都会对妾室扶正做严格的限制,因为一旦妾室能够被随意扶正,那么主母的身边就危机四伏。
“原萧节度使的部下中,若有不驯服者应当调离冀州。”
此为明面上的原因,担忧也是情理之中。
而暗地里,贺云昭其实认为萧临之死是敌对方所为,既然能在一位节度使的地盘上杀死了他本人,那么说明暗地里的人必然在冀州布局许久拥有不小的势力。
她已经站在了这些人的对立面,当然要尽可能的消减对方的势力。
一位将军最重要的就手下的兵丁,贺云昭建议调离原本的部将,自然是将本人赤条条的调到别的地方去。
手下没人就要重新开始,还一举打散了在冀州的势力。
得到陛下的赏识、打击敌人势力、保护自己安全,一举三得。
贺云昭抬眼道:“臣认为如此才能保证冀州之安稳。”
李燧点点头,他几乎是疑惑又欣赏的看贺云昭,“初来乍到便提出这般的建议,不觉得自己冒进吗?”
贺云昭抬起头,她目光炯炯有神,谈吐间既有文人的儒雅又带几分利落,让人毫不怀疑她的自信。
她不急不缓道:“臣认为臣的想法是正确,便应将建议奉给陛下,为人臣子理应如此。”
李燧倒吸一口冷气,这有力的话语带来一种隐隐熟悉的感觉。
他摸着下巴打量贺云昭半晌又没琢磨出来,只能说贺云昭这个人骄傲却并不讨厌、直接却并不冒犯、正直却不固执。
从来不认为自己不配什么,即使出身地位天差地别,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卑躬屈膝,就算是初来乍到,她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就是要说。
熟悉……好熟悉……这种淡淡的平静……李燧琢磨一会,他只能开口赞道:“好!大晋就是要这样朝气蓬勃的国之栋梁啊!”
曲瞻紧张咽了一口口水,他知道贺云昭很勇,没想到这么勇,在陛下面前都不像是新官上任,倒仿佛她才是阁老!
李燧还饶有兴趣同贺云昭闲聊几句,甚至说要同贺云昭手谈一局。
一刻钟后,门外传来声响,太监进门躬身道:“陛下,阁老们到了。”
贺云昭与曲瞻躬身退到了柱子一侧,到人群侧面垂首等阁老们坐下。
来的人并不少,几位阁老、兵部尚书曾进、户部尚书柳戚真、大理寺少卿宁宿、京都大营裴泽渊并几个年轻官员。
曲瞻侧头凑到贺云昭耳边,他压低声音道:“这便是观政。”
热气喷在耳侧,贺云昭不自在的缩了一下脖子,她低声问道:“你前几日听过有关此事的论断吗?”
曲瞻摇摇头,漂亮的狐狸眼微微眯起,他小声比划出嘴型:问题很大。
贺云昭心中一顿,她装作严肃慎重的顿首,紧接着扭头去听前方说了什么。
大理寺年轻官员上前,开始讲道:“萧节度使之死经过臣等仔细的勘察,判断出萧节度使是被人乱刀砍死,且凶手出刀收刀迅速。”
没处理过凶杀案的文官们还有些不解,“这是怎么判断的呢?”
只见大理寺官员眼睛一亮,他拱手向一侧,“麻烦小裴将军示范一下。”
贺云昭的视线跟着过去。
察觉到视线的裴泽渊抬眼同她对视一瞬,他随即起身按照大理寺官员的要求从殿中守卫哪里拿了一把刀砍垫子。
他右腿向后撤了一步,右手持刀手臂肌肉缩紧狠狠一砍,刀刃在空中闪出一道寒芒,刺啦一声将软垫砍破。
刀刃的寒芒令几位阁老眯眼轻抬了下巴。
大理寺官员激动道:“陛下您瞧,就是这样,练武的人砍过去的手更稳,刀口是十分清晰的,且萧节度使身上的入刀和拔刀都能看出明显的练武痕迹,且应当是具备杀人经验的人。”
“这个刀拔出来的时候,杀过人的就会手腕动一下好拔出来,而没有经验的人是不会有这个动作的,只会硬拔。”
“所以冀州当地得出的结论是完全错误的,萧节度使并非死妇人情杀,而是有杀人经验的人杀死了萧节度使后用菜刀破坏了尸体上的痕迹。”
这一段是重点,但贺云昭分心了,她光明正大的借着这种机会去观察皇帝的神态表情。
心理学上有一种效应叫做变色龙效应,指的是人们无意识的模仿他人的行为以增强社交联结的现象,模仿人的姿态、语言,表情能够显著提高对方的信任感和亲近感,传达出一种‘我们相似’的信号。
镜像神经元理论和共情机制里都有提到模仿他人的神态能给对方带来认同感和愉悦感,拉近彼此距离。
贺云昭想做的当然不会那么明显,明显的模仿带来的感官是很古怪的,甚至于让被模仿者有种怪异的不适感。
她观察的都是极微小的神态动作习惯,只需几个就够了。
一来能让皇帝对她产生亲切感,二来若是将来有机会成功,那么相似的神态则又是一种佐证。
她细细去瞧,记在心里。
陛下抬眼时他的左眉比右眉抬高了一点,沉思时眼神落在偏左下侧手臂位置,振袖时动作轻小拇指内扣,食指贴着中指,疲累时头先侧向右边……
待大理寺官员整理好案情之后便说出调查结果,“臣等无能,虽知萧节度使是为人所害,但未曾查出是何人,只能根据当时可疑的人员筛选出了两人的入城文书,两人的籍贯均为伪造,只能等户部查出伪造户籍的线索。”
户部尚书柳戚真冷汗直流,他就说怎么叫他过来了,合着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起身拱手道:“启禀陛下,伪造户籍之事,臣已经加紧跟进,有了一些线索,只是……”
瞧他欲言又止,李燧便知其中有内情,招手让他近前说。
柳戚真凑近了一些,低声说了几句后才退后。
“嗯?”李燧不解,这怎么可能?
他蹙眉,随后摆摆手,“此事慢慢查,先论冀州的安排。”
此事才算是到了诸位阁老与兵部尚书的时刻,他们纷纷进言,在每一项安排上都有不同看法。
贺云昭静静看着,她脑子一刻不停的转着,从阁老们的言谈中分析出他们的偏向,但在意料之中,他们每个人的偏向都不同。
同一位阁老兼顾的可能是不同方的利益,在每一条安排上都有不同的倾向。
曲阁老很明确,他要严厉处置,深深怀疑此事背后并不简单,要提起精神防备冀州兵变。
陈阁老态度不明,他支持稳住冀州,但对现任冀州节度使并不满意。
大理寺的人倒是对保护他们且帮助破案的现任节度使宋长河很感谢,但此事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只好默默在宁宿身后闭嘴。
梁阁老……贺云昭眼神探究,只听梁阁老说的话最多,而且并不赞同调离冀州部将。
他皱眉道:“冀州乃是军防重地,熟悉的部将被调离,那新安排的部将定然对冀州当地情况不熟悉,地形气候不了解,如何能带兵,若是有人趁机做些什么,冀州驻军也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贺云昭蹙眉,这话说的也有道理,似乎不知内情的人如此建议是正确的。
但是客观上,梁阁老此举则又是帮助了背后的人继续抓住冀州。
“这……?”
一时间人人竟都细细思考起来,他们面面相觑,也都是为难。
李燧也是有些犹豫,他环视一圈,看向立在一侧的贺云昭,眼神又移动到旁边的曲瞻,便道:“曲瞻,你认为呢?”
曲瞻拱手,他抬眼道:“陛下,臣以为冀州安稳为重,但部将之事也不得不防,不如分散开如何?先安排同级将领到冀州慢慢接手,原职位的将军们则留下交接,交接好后再安排新职位。”
他还有一层未尽之意,交接过程中最容易发现蹊跷,若是接手的将领发现不对劲的人,那也不必安排位置了,可以当场按下。
而没有任何问题的则有安排好的同品级职位,只是地点换了而已。
曲阁老扭头同身边人讨论了什么,几位阁老讨论一番,也认为此事可行。
李燧手一挥便吩咐道:“那此事便定下了,另外户部与内卫配合一二,查出谋害萧节度使的凶手。”
萧家不仅是死了萧节度使一个人,还有他的长子萧长沣与府里五个护卫一同失踪了。
根据大理寺判断,这几人应当是逃出去了 ,但是只找到一具尸体,另外四人不知所踪。
大理寺推断,另外几人应当也是死了,只是尸体不知道在何处,野外野兽那么多,暴尸荒野后很难保存住痕迹。
待一切商讨完毕后,众人便退下,只有裴则渊与陈阁老被留下。
贺云昭转身慢了一些,原本在曲瞻之前,她却换位到他身后,脚步留了一下。
她心里祈祷,千万要看到啊!
裴则渊侧头,他眼神一闪,低头在皇帝耳边道:“陛下,小贺大人的师父是萧节度使的岳父,或许此事他能提供一些思路。”
李燧蹙眉,犹豫了一下,但想到贺云昭与裴尚玄只之间的过往眉宇一松懈,他便道:“留他坐下吧。”
裴泽渊转身快步追了上去,抬手轻拍贺云昭肩膀。
声音不复清亮,想是变音期已过,沉如寒铁淬火,他道:“小贺大人,留步。”
贺云昭停下脚步,脸上有些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留下,“这?小裴将军。”
裴泽渊再度引着她回到屋内,在一侧坐下。
见她坐下,陈阁老瞧了一眼,没作声。
李燧叹口气道:“如今人不多,陈老是知情人,贺修撰也必然不会将此泄给那人,便明说吧。”
“方才柳戚真道查出那两个疑犯的虚假户籍同裴尚玄有关,此事朕是认为有些蹊跷,裴尚玄无缘无故怎么会要杀萧临呢?”
“内卫认为此事与昔年一桩谋反案有关,已经去查了,只是朕还是认为是有人陷害。”
他实在是无法理解,就算是萧临手里有什么把柄,也是绝不可能与二王案扯上什么关系。
是的,大理寺仅仅查清了死因,户部调查户籍问题,但是宫中内卫已经最快速度查了整个萧家的所有文书
萧临本人还勉强算是个正直的官,只是按惯例收些孝敬,其他人可能出现的一点贪腐问题,他这里却是干干净净,生怕出一点差错。
最终内卫通过一角被烧毁的书信印记,判断是几十年前的信,推断此事可能与十九年前的旧案有关。
而在那一年,只有一件大案,二王谋反案。
裴泽渊沉默片刻后最先开口,问道:“陛下为何认为此事万不可能与裴尚玄有关?”
陈阁老骇了一跳,老成一条缝的眼睛陡然便瞪圆了,这裴世子这么正直吗?自己亲爹也怀疑!
李燧犹豫一下还是没说出口。
陈阁老轻咳一声,他道:“陛下,内卫快回来了,还是等结果出来后再细细分析吧。”
“且臣认为,此事不可能是裴尚玄所为。”
贺云昭心下疑惑为何陛下与陈阁老都这般笃定事涉谋反案就与裴尚玄无关。
说来有趣,这屋子里四个人,三个都信裴尚玄与此事无关,唯一一个怀疑他的是亲儿子裴泽渊。
贺云昭也是认为此事与裴尚玄无关,很简单,他与陛下的利益是几乎一致的。
假如裴尚玄知道萧家藏匿了皇子,那他只会第一时间保护皇子,因为只有陛下亲生儿子登基对裴家来说才是最好的。
剩下的无论那位宗室王爷当上新帝都必然会清洗裴家这种皇帝亲信。
而陛下与陈阁老则是笃定此事涉及谋反案就与裴尚玄无关?
她轻轻抬眼,不着痕迹的扫过皇帝面上,除非……裴家早就有把柄在皇帝手里。
两刻钟后,内卫统领吴是带着证据和裴尚玄一起进来了。
只见裴尚玄坐在椅子上被人抬进来,浮肿的脸上肉眼可见的气色不好,倒是胖了许多,他拱手请罪,“臣患腿疾,无力起身,还请陛下恕罪。”
李燧摸摸鼻子,他轻咳一声,安排裴尚玄坐下。
内卫统领吴是上前,将证据呈到皇帝书案上。
吴是也有些尴尬,他道:“启禀陛下,按照线索臣等细细查探,只能查到此二人户籍确为理国府十九年前安排的,且……臣等查出……理国公对冯家姐弟下手便是用了同一批的户籍。”
嗯?贺云昭猛然瞪大眼睛,十九年,那时候裴尚玄还不是理国公吧,竟然还与前任理国公有关。
紧接着在场众人都听到了一段奇怪的故事,原本是救命恩人的冯家反倒被裴尚玄消灭了最后的血脉。
李燧不忍的叹息一声,他看向裴尚玄,“你如何解释?”
裴尚玄脸色霎时间苍白起来,心中隐隐泄气,瞒了这么多年,竟还是有这一天。
他扭头看向裴泽渊,眼中隐隐恨意,若他还有其他后代此刻必然还为了子孙挣扎一番,但他的后代只有裴泽渊。
这畜生不如的小子,还为他做什么?
以往迎着裴尚玄这样的目光裴泽渊总是沉默的,他能行动报复父亲,但嘴上反倒不曾说什么。
此刻贺云昭就坐在他身旁,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拉住贺云昭的袖子,扭头看向裴尚玄,他嗤笑一声。!!!
裴尚玄瞬间受到刺激,他双目赤红着道:“陛下,臣到如今的地步,全是那冯家人所害。”
吴是默默补充道:“理国公可以先解释你们理国公府与二王案的牵扯。”
事到如此,还有什么不能交代的,裴尚玄将裴家曾与二王有所牵扯的事如实叙述。
他解释了冯家姐弟称冯家是为裴家顶罪遭难了,他们手里有证据,所以那些年他才被冯家姐弟胁迫。
贺云昭目光一冷,不愧是理国公啊,事到如今还在把自己把往无辜方向塑造,谋反是他父亲牵扯的,干坏事是冯家姐弟胁迫的。
听完后,众人长久的沉默着。
看来一切的起源都是曾经的二王案。
“唉……”李燧叹口气,手指紧紧的攥住扶手,他看着众人道:“知道为何朕断定萧指挥使的死与裴尚玄无关吗?”
众人不解。
李燧的视线从陈阁老、裴泽渊、贺云昭身上以此扫过,最后落在了眼含希望的裴尚玄身上。
“你以为老理国公是如何死的?”
这一句震耳欲聋,裴尚玄猛的抬起头,他震惊的看着皇帝。
李燧眨眨眼,眼睛泛起潮气,心中复杂难言,“老理国公正是交代了他所参与的所有部分,最后了结了自己,先帝才破例赦免了裴家的罪责。”
说了结还不正确,因为理国公要是想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裴家就不能死的不明白,可他身体实在好,想要拖到自己病重都难。
于是他是把自己活生生饿到死的,才得到了先帝的宽恕。
裴尚玄能够同宁安公主成婚,一方面是宁安公主喜欢他,另一方面则也是因为二王都算间接死在老理国公手里,这算一功。
老理国公又愿意了结自己把事情翻篇,留下一个干净的裴家,先帝也便允许了此事。
在裴尚玄开口之后,李燧才恍然明白一件事。
父皇是让他从头到尾都知情,而裴尚玄在父皇和老理国公的安排下却不知道裴家早就认罪。
裴家因为利益会一直站在他这边,老理国公认罪之事只有他与陈阁老知情,他随时能把此事翻出来雷霆处置裴家。
这对裴家很残忍,对被蒙的团团转的裴尚玄来说何其荒唐,但对皇帝来说,这是先帝留下的后手。
是先帝确保自己儿子能够安稳坐在龙椅上的保障。
直到此事完整的暴露出来,李燧才明白父皇的谋算。
裴尚玄怔在原地,他荒唐的一笑,笑声越来越大,何其残忍!
他竟如同笑话一般汲汲营营的保护着裴家的一切,生怕裴家被治罪。
而今却告诉他,陛下早就知情,他父亲早就认罪!
笑着笑着眼泪夺眶而出,他眼中满是血丝,神态狰狞的看着皇帝,道:“你就看着我如同一个跳梁小丑一般到到处蹦跶。”
李燧长叹一声,用力闭眼再睁开,他道:“朕以为你知道此事。”
第57章
贺云昭抬眼一瞧, 她先去瞧了一眼皇帝,看他微红的眼……心中过了一遍此事。
老理国公参与了二王谋反之事,他定然不是主谋, 不然先帝也不会饶过他。
但在谋反这样一件大事上, 曾经手握京都大营指挥权的老理国公必然是一个重要角色, 或许他正是因为陛下收缴了他的权柄才心中不愤参与进去。
虽不知中间如何操作, 是老理国公幡然醒悟还是先帝棋高一着提前算计……贺云昭倾向于后者。
若是当今陛下登基之后,裴尚玄知道自家不干净的底子, 但皇室如此厚待他, 他必要以忠诚相报, 那他与陛下就是君臣相合, 不仅是从小熟识的伙伴更是姻亲关系。
这其中还有个关窍, 那就是先帝对陛下的性子十分了解, 知道他是个性格温和对下怀柔的人,万不会故意提起旧事去刺裴尚玄的心。
假如陛下是那样用旧事拿捏裴尚玄的人那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局面了。
而裴尚玄呢,他本就是骄傲的国公世子,又尚宁安公主为皇室驸马,即使父亲早亡,他仍然凭借着独一份的信任再次进入京都大营。
若是以他为主角, 甚至能赞一句重振家族。
先帝对人心的洞察简直到了可怕的地步, 新帝登基后若是手段狠厉那自然不惧裴家如何,能够紧紧的将人捏在手心里。
但若是陛下仍然温和待下,那么心怀忐忑的裴尚玄在长久的不安和紧张中就会生出心魔,只要有人轻轻一推, 他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而此时的裴家既有在军中的声望又有几十年积攒下的家底,全部都到了宁安公主之子的手中。
可以说裴尚玄的所有路全部被堵死了,裴家只有效忠一条活路。
而这样一个看似复杂的局, 先帝只需做一件事,那就是令老理国公不得告知裴尚玄此事内情。
老理国公了结自己之前听到先帝如此吩咐当然会认为先帝是信守承诺放过裴家,再不提此事。
况裴尚玄那时候年纪也不大,他自然不可能参与进这样一件大事中去,但是知情是必然的。
老理国公就这样怀着感恩和欣慰以及看到儿子尚公主的荣耀,他会心甘情愿的去死。
最顶级的谋略从来不是多米诺骨牌一般算计到每个位置该做什么,而是利用现有的局势做出最简单的行动,然后让局内的人无论如何行动都必然会走上那条路。
至于嫁给裴尚玄的宁安公主,以先帝的眼力自然能瞧出自己这个女儿是再自私不过的人,谁过的艰难她都不会艰难。
贺云昭轻呼一口气,从十九年后的一桩案子牵扯出的旧事里居然能看到先帝谋算的风采,幸之甚之。
她眸色晶亮,两颊悄悄泛起薄红,五指用力攥在掌心,兴奋的劲艰难的被压下来。
却听陛下颓然一声叹息,摆手叫人将裴尚玄带下去,吩咐道:“便从十九年前裴家伪造的户籍查起,叫朕看看还有多少余孽。”
李燧是真的有些伤感,他自认为待裴尚玄已经足够好了。
先帝放过裴家一马,他故意忘却此事从来不提,免得戳了裴尚玄的心。
却不想人家什么都知道,自认为家底不干净的处处瞒着他这个皇帝呢!
一腔好意错付,反倒是被人看作傻子,李燧心情也不好。
他抬头看着吴是,吩咐道:“放开手去查就是,不必顾及什么,一切有朕做主。”
吴是肃穆一张脸抱拳领命,遂退了出去。
裴泽渊也是情绪复杂,他万万想不到,一切的起源竟如此荒唐,他也身处先帝的局中。
他忍不住扭头看向贺云昭,只见她眼睛冒光,他一时间倒没那么心情复杂,有点好奇贺云昭在想什么。
他伸手扯了扯贺云昭的袖子。
贺云昭纳闷扭头,她盯着裴泽渊思索片刻招招手,裴泽渊立刻附耳过来。
她道:“别难过,算计来算计去,最后裴家的东西不都是你的嘛。”
裴泽渊:“!”
他瞳孔震动,好像……真是如此……
裴家十九年前早就认罪,且是先帝准许的,裴尚玄做的事仅仅是为了埋藏旧事,从律法上讲裴家是没有过错的,只有裴尚玄一人有杀死冯家姐弟的错。
而裴泽渊本人,既无过错,还是宁安公主之子,有皇室血脉,能够完全接手裴家的一切
任它几十年积累,不论是军中人手还是府里的银钱都落到了裴泽渊手里。
这样一看,先帝还是个十分仁慈的人,他给忠于陛下的人都留了一条很好的路,只是裴尚玄心思阴暗以己度人。
他有太多机会能够在陛下面前自陈,他只要说他对之前的事都不知情但冯家上门威胁,他心中不安。
但凡给宁安公主负荆请罪的那个表演欲拿出十分之一到陛下面前都能顺利过关。
李燧也正是伤心如此,幼年相识、君臣多年,几十年的相处裴尚玄心里却防备他。
他叹息一声,竟觉出疲累,“到底是朕看不透人。”
贺云昭伸手悄悄捏了一下裴泽渊的手臂,眼神示意他去安慰陛下。
裴泽渊缓过神来,他起身上前认真道:“舅舅别伤心,如今真相大白是一件好事,他再也不能伪装自己,暴露了真实面目也不能再欺君。”
李燧扭头,他眼神剧烈颤动,“……”
贺云昭蹙眉,她上前一步温声道:“陛下,臣有一言,理国公从前在陛下面前伪装颇多,说不定心中对陛下有诸多不臣之恶念,如今一朝伏法,也是幸事一件。”
每个字都铿锵有力砸在李燧身上!
真相大白……欺君……伪装颇多……恶念……
李燧手臂颤颤,他抬眼震惊的望向裴泽渊、贺云昭二人,“……朕……”
陈阁老呆住了,他一大把年纪万万没有想到能同时见到卧龙与凤雏,这么会安慰人的两个人居然同时出现了!
陈阁老忍不了了,为了陛下!
他站起来走到皇帝身侧,他道:“陛下宽心,理国公之事乃是他本人咎由自取,或有先帝之因,但究其根本是他辜负了陛下一腔好意与爱臣之心。”
李燧心下稍稍安慰,抬手抚着自己胸口,他心中隐隐有愧,看着裴泽渊时尤其如此。
若是他能在登基之初与裴尚玄说清此事,那么也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贺云昭一听陈阁老体提及先帝,也温声赞道:“先帝仁慈。”
李燧:“……”
陈阁老:“……”
仁……仁慈吗?
孩子听我一句,这不是歌功颂德的好时候啊 !
陈阁老满目震惊,只见贺云昭满脸赞叹道:“先帝能够提前收复老理国公,为了京都安稳宽恕他的罪责,不愿多造杀孽,先帝仁慈,臣等敬服。”
真……真的吗?
李燧瞳孔震动,他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另一旁的裴泽渊看着贺云昭侃侃而谈,一下子就听进去了,他认真点点头。
李燧再次扭头看看自己外甥,泽渊……你?
贺云昭说的每句话都没错,给先帝歌功颂德更是大晋的政治正确,连皇帝本人都不能反驳什么。
可……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李燧努力撑住了表情,他道:“泽渊,小贺,你们先退下吧,朕还有事与陈老商议。”
两人对视一眼,拱手称是,随即退了出去。
待人一走,李燧忙拉住陈老的手,急切的传达情绪,他道:“陈老,你懂吧?”
陈阁老猛的点点头,回握了手掌,连连点头,“陛下,臣懂!”
在先帝这样密不透风的算计下,哪条路都是死路,只有忠于陛下被陛下捏在掌心中揉扁搓圆才是唯一活路。
连身为皇帝的李燧都忍不住回忆起父皇在位的那些日子。
陈阁老更是心有戚戚,恨不得现在立刻肝脑涂地表忠心,万一先帝也给他留了后手,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啊!
李燧试探问道:“他们两个年轻人一定是比较上进才歌功颂德的……对吧?”
陈阁老看着陛下,他诚恳的点点头,“陛下,确实如此,年轻人急着建功立业,难免急躁,咱们要好好引导才是。”
李燧心里一松,笑道:“确实,泽渊是个孝……”想想裴尚玄……
“善……”想想那些作对的人……
他坚强道:“泽渊还是很知恩图报的,贺云昭救他一次,他就视贺云昭为亲兄。”
陈阁老噎了一下,想想小裴将军刚才挥刀那两下,作为文人的陈阁老实在欣赏不来,又不能驳了陛下的兴致。
脑子一转,回忆到的是贺云昭所写诗词,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状元郎,他年轻时候也是状元来着。
陈阁老笑道:“贺三郎也是温润如玉才华横世,能有如此的年轻人辅佐陛下,臣这把老骨头都能歇歇了。”
李燧哈哈一笑,他抬手点着陈阁老,“陈老身体康健,再为大晋效力五十年也不成问题。
“那臣岂不是成了老怪物,还是早早给他们年轻人腾位置才是。”陈阁老玩笑道。
李燧无奈的摇头笑笑。
……
出了太极殿的贺云昭还有茫然,她扭头看着裴泽渊,问道:“我难道很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吗?”
裴泽渊俊秀的脸上浮现一丝疑惑,他真的低下头认真想想,小贺哥哥安慰他几次,都很有用啊,还能出一些好主意。
他摇摇头,看着贺云昭道:“你很会安慰人。”
贺云昭摸着下巴细细一琢磨,对啊,难道她安慰的不到位吗?
不可能啊,难道是陛下心思太敏感?
算了,贺云昭摇摇头不再去想,反正也没说错什么话,就算是安慰的不到点子上,顶多被人说一句太耿直了些。
耿直又不是什么坏名声。
两人出了太极殿便一道往翰林院去,贺云昭笑道:“我是去翰林院当值,你去做什么?”
裴泽渊抿唇笑出了两个小小的括号,他玩笑道:“我去帮你做事。”
贺云昭忍俊不禁,“真的假的?”
“真的啊,我能帮你做的肯定做。”裴泽渊道,“只要你不嫌弃。”
贺云昭扭头细细去观察他,裴泽渊摊开手臂一脸无辜的任她观察。
她啧了一声,道:“我感觉你如今倒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
裴泽渊轻笑一声,他抬眼望着皇宫四四方方的天空,碧空晴朗,映衬着皇宫的朱墙金瓦都那么漂亮。
“我也弄不清,似乎知道一切真相后心里反倒是松了很多,起码裴尚玄不是真的疯癫,他是为了埋藏旧案。”
一个为报恩情漠视妻儿又在爆发之后杀死恩人的疯子与一个为了埋藏旧案费尽心力的罪人,好像后者更容易接受一些。
裴泽渊侧对着贺云昭,他干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鼻梁高挺,分明的下颌线在光线下看起来有种清透的美感。
唇是唯一彩色的位置,他的嘴唇并不薄,男人的嘴唇要一点弧度才好看。
贺云昭嘴角弯起,或许从前太沉闷,即使裴泽渊话也不少,但总有沉默之感。
如今卸去包袱,便有天光日明之感,瞧着都更加俊俏了。
“唉?”贺云昭好奇道,“你是不是喝茶少了,嘴有点干。”
裴泽渊:“!”
卸下了人生的包袱,背上了形象的包袱。
他瞳孔震动,下意识道:“半日没喝茶了。”
他们一群人在太极殿紧张的讨论案情,自然没法轻松的喝茶。
贺云昭倒是还好,她在人进来之前已经同曲瞻一起喝了一杯茶。
既如此,她便道:“你不是要帮我的忙,正好去翰林院喝杯茶吧。”
裴泽渊道:“一定帮你,”
贺云昭撇嘴,问道:“你会修书吗?”
“你懂乐曲吗?”
“你有经验吗?”
裴泽渊被问的呆住了。
贺云昭玩笑的觑他,差生还要帮优等生做作业,切!
果然如此,到了翰林院的裴泽渊只是喝了一杯茶解渴,瞧一瞧贺云昭办公的直庐。
直庐便是翰林院官员当值的屋子,陛下若有召见能够及时赶过去。
曲瞻抱着手臂瞧着这位小裴将军,抬抬下巴,“小裴将军也是爱好文卷之人?来翰林院是为了借书?”
裴泽渊眼睛一眯,他平常心机不深,但也不知为何到了曲瞻面前,他总有强烈的危机感,脑子转的飞快。
他扭头有点无措的看着贺云昭,“我是来给贺修撰帮忙的。”
贺云昭扑哧一笑,道:“你还当真的,哪里用得你小将军修书,倒怕修好的书被大学士打回来。”
埋头做事的顾文淮不知何时抬起头,他瞧瞧抱着手臂的曲瞻,再扭头瞧瞧低头笑着的裴泽渊。
嘶!
朝堂的水好深啊!话语间竟然还有机锋,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几人闲聊几句,曲瞻想起一件事,笑道:“人都说一家好女百家求,如今一瞧不是虚言,前些日子就听宋家、王家去了,明日我叔母也要登贺家的门呢,还不依不饶的要拉着我作陪。”
他看着贺云昭道:“你可别嫌我登门勤,我这堂弟若是不成,我舅家的堂哥或许还要登门呢。”
贺家虽落魄了十几年,但是人人都是瞧的出贺家在贺云昭手里必然不弱,以她的才华,即使不做官也是文坛巨擎,做清流名声只会更好。
更别提贺家三代单传,家底绝对不薄。
既有贺云昭这样朝堂新秀做小舅子,又有前面贺家大姑娘贤惠温柔的名声在,贺锦墨在京城适龄的姑娘里极为抢手。
消息灵通些的还知道那贺家的大女婿是被贺云昭拉拔着考中了秀才,更是惹得不少人热切。
曲瞻此话也不假,他叔母是一门心思的看中了贺家。
但也知前面有几家登门被拒了,心态反而平和,被接受了自然皆大欢喜,被拒了也能接受。
曲瞻的舅家不知道从哪儿得到消息,就等着曲家被拒后他们家也上门求娶,还提前预定了曲瞻的下个休沐日。
这曲瞻与贺家三郎是好友,拉上他说不定有胜算!
曲瞻无奈道:“我也不想去,但实在没办法,到时候若是两家的郎君有什么不妥之处可别牵连我。”
贺云昭也叹口气,“递消息的人家太多了,实在难选。”
裴泽渊轻咳一声,吸引了贺云昭的注意力,“或许我也要上门一趟,姑母要替宗室一位表弟做媒,拉着我上门呢。”
“啊?”贺云昭楞了一瞬。
……
或许也是怕被拒绝了有些尴尬,几家竟是同一位媒人带着上门,贺云昭也算是见识到大场面了。
这还是亲自来了贺家的,递帖子的更是数不胜数。
贺锦墨都来不及装一装害羞,她选择太多看花了眼。
她坐在一屏风后面,捏着扇子轻轻遮住面孔,她抬眼隔着一层屏风去瞧,能听见些许声音,脸庞不由得羞红。
贺云昭端着茶杯,她面上平静无波,眼神却悄悄看了过去。
曲瞻立在他叔母身后,挑眉回应贺云昭。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想笑。
贺云昭瞧不上曲家四郎,那是因她认为此人担不起事来。
但这位曲四郎今年刚刚十八,比贺云昭还小一岁,比贺锦墨小两岁。
脸庞稚嫩眼睛亮亮的看着……贺母。
曲四郎可是有一副好面孔,说话有些笨,但看起来真诚。
另一边则是熙合公主亲自前来,保媒的对象是成亲王府的二郎李旷,年十七,也同样是个俊俏的,只是他眼含怒气的冲着曲四郎去了。
贺云昭心下皱眉,这人不稳重不成,曲四郎是个软柿子一样,也不成。
她心里摇摇头,对两个人都不满意。
她不满意,贺锦墨却满意。
曲家四郎斯文有礼,出身又好,曲家是簪缨世家,从没听过什么丑闻,若是要选,她选曲四郎。
成亲王府那边虽然来了熙合公主,但是贺锦墨也是去过襄王府,她对王府没什么好感。
那些年贺家败落了,襄王虽然念着自己女儿,但王府众多人却未必各个对贺家友好,贺锦墨更是讨厌在那堆姑娘中玩。
她宁愿选曲家,宗室没什么用,曲家说不得还能帮衬帮衬昭哥儿。
贺母笑容满面的同两边人说着话,她心里的得意要努力压下去才行,这一家好女百家求还真是应在他们家头上了!
她招招手,笑着道:“锦墨,出来见礼。”
贺锦墨从屏风后走出来,屈身同熙合公主与曲家二夫人见礼。
裴泽渊瞧瞧自己表兄,他再瞧瞧那边的曲四郎,好似确实是那边比较配。
思及此,他狠狠瞪了一眼表弟。
李旷没察觉到恶狠狠的表哥,他眼睛一亮盯着贺锦墨看去了。
贺云昭心中对这两个人都不满意,也没继续怎么观察,但只是二姐出来的一瞬间,她便感觉不对。
二姐出来时按照礼仪应当先看向熙合公主,她却先瞟了一眼曲四郎才收回视线去看熙合公主。
贺云昭眼睛眯起立刻打量曲四郎,只见他表情变化了一瞬,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
贺云昭蹙眉。
沉思片刻,她便明白过来,想必是有大姐的名声在前,曲四郎认为二姐也是极美的姿容。
只是一见本人……
贺锦墨是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贺云昭自然看她百般可爱万般美丽,但男子很少会喜欢这种。
贺云昭心下冷笑。
曲四郎心机不深,他失望的神色但凡是个有眼力见的都能瞧出来。
曲瞻皱眉,他抬手按在堂弟肩膀上,用力狠捏了一下,咬牙低声提醒道:“你小子是不是想死!”
曲四郎吓的眼睛瞪大了忍着疼没敢出声,但他眼泪哗的一下冒出来了。
贺云昭笑了,愉悦的道:“莫非是曲四郎见了我姐姐一面便热泪盈眶,这可不妥,道长曾说我姐姐成婚前最好不见哭声的。”
“我不哭!”
“我从小到大没哭过!”
两声震天响把贺云昭思绪都打断了,她满目震惊的看着突然跳出来的李旷。
一个蠢,一个傻,这姐夫质量这么差吗?
李旷站起来时也蒙了,他喊完自己耳朵红的不行,一瞧满屋子人都在瞧他,他坚持着补了一句,“我真的没哭过……”
“哈!”贺母尴尬了,“哈哈……哈哈……李二郎真是……风趣啊!”
熙合公主丢脸的甚至想要钻到地毯下面去,她就不该答应这件事!
李旷梗着一口气就是看着贺锦墨,贺锦墨有些莫名其妙。
她没瞧见曲四郎有些失望的的样子,只是不喜李二郎如此做派。
她想要的是像昭哥儿那样既有本事又脾气温和的。
曲四郎看起来虽不知道有没有本事,但说话很真诚脾气看起来也很好。
本是前来求娶,也不可能当场定下,何况还出了李旷这么个莽撞的人。
贺母只好笑着圆过去,熙合公主与曲夫人也互相配合将此事掀过去。
回府后,曲二夫人倒是满意,她道:“贺家姑娘端庄大方是极好的,今日四郎也表现不错,怎么都比成亲王府那个小子强多了。”
“呵!”曲瞻冷笑一声,瞧了一眼堂弟,他道:“再有这种事可别叫我去,丢人时候想到拉着我了。”
曲二夫人皱眉,“唉?”
曲瞻甩甩袖子,要不是顾及在贺家不好发作,他就要收拾这小子,“瞧人家姑娘出来你还失望?”
“失望什么?你既不是真心娶还拉开架子前去,是要骗谁呢!”
他气的转身就走,迈了两步还是生气,回头抬脚就给了曲四郎两脚。
“呸!”
曲二夫人吓的直拍胸口,她连声拦着曲瞻。
待曲瞻走后,曲二夫人细细一问才知这小子做了什么。
曲二夫人气道:“二郎与贺家三郎都是人精一样的,你在他们面前作怪,是蠢到家了!”
曲四郎有些委屈,他是真心求娶,只是见过贺家大姑娘与贺云昭,便认为贺家二姑娘也是如此。
他嘟囔道:“她长的不好看也不能怪我。”
曲二夫人气的闭眼睛,最后也是没忍住,狠狠揪了曲四郎的脸,她怒道:“你还好意思讲!”
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
第58章
晚间, 仆妇们烫了几壶热酒来,并五六样小菜一同送到房里来。
黄酒这东西要热着吃才能体现出风味,酸甜味平衡, 入口柔和, 绍兴香雪的味道更像是甜米酿。
贺云昭的酒量好, 她便单要了一壶陈年黄酒, 干果香料气息更加浓厚。
贺锦墨品着绍兴香雪,她眼神还瞟着贺云昭这头。
贺云昭瞧她感兴趣, 便倒了一杯递给她。
陈年黄酒一入喉便与甜滋滋的绍兴香雪是截然不同的气味, 贺锦墨瞪大眼睛, 她哈出一口酒气喷在掌心闻一闻果然是不同的刺激味道。
贺老太太酒量也不错, 她便同贺云昭喝同样的酒。
既是凑在一处, 少不得说一说今日的事, 本也是为了此事才凑在一起的。
贺母叹口气,“是这个也瞧不上,那个也瞧不上,算来算去,总有不足之处。”
“从前给锦书相看的时候虽也细致,但那时咱们家撑不起来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如今昭哥儿撑起来了, 反倒是择婿艰难。”
贺云昭眉端一挑,笑着捏起酒杯,她道:“既都挑不中,那不如就留二姐在家中, 一辈子养着就是。”
贺母还没笑骂呢,贺锦墨倒要先来捶人了,她咬牙给了弟弟两下, “浑说什么!”
这小子气人倒是一把好手,怎么可能不嫁人呢,她已经是姑娘里年纪很大的,再不嫁人,拖到过了二十,那便更难了。
贺云昭玩笑道:“那招赘?”
“胡诌!”贺母气的拿核桃来丢她,“哪有家里有弟弟还招赘的,何况你难道不清楚招赘的都是什么人?”
男婚女嫁是千百年来流传下的习俗,能接受入赘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
若说贺锦墨如今能在曲家和王府中间选择,那么若是换成招赘,可要下降七八个等级才成。
且能接受招赘的,要么就是吃口饭都难,要么就是对贺家有所图,这种能是什么好东西。
贺云昭轻轻点头,没再说什么。
“锦墨,你瞧哪家公子更好?”贺母问道。
贺锦墨回答道:“今日曲家四郎就不错。”
“不错?”贺云昭支着手臂挑眉问道。
“是啊。”贺锦墨掰着手指细数曲四郎的种种优点,“他出身好、脾气好、说话很真诚,看曲二夫人也是好脾气模样,这样的人就很不错了。”
贺云昭伸出小指挠挠眉梢,她也不知该如何说,只好给娘使一个眼色。
她是个弟弟身份,要是明说了反倒叫二姐更加难接受。
贺母有些为难,她看看贺云昭躲避的眼神,只好开口道:“曲四郎不成,娘估摸着他对你不是很满意。”
“不是很满意?”贺锦墨不解。
“就是看你不太合他眼缘。”
贺锦墨:“啊?”
贺母说不下去了,她把皮球踢回给贺云昭。
贺云昭无奈一叹,她只好开口道:“他约莫是认为你同大姐长的像,但瞧你相貌可爱,心有失望。”
贺锦墨愣了一瞬,随即怒气大爆发,她愤怒喷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还敢来指点我的外貌,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叉着腰气的像是一根头上冒火的小辣椒,在榻上就直起身子指着房梁骂人。
骂了两句她哇的一声又哭出来,“呜呜我真的不好看吗?”
嗷的一声扑到贺母怀里去,她知道自己长的不如姐姐弟弟相貌好,但也不丑啊!
凭什么来个求娶的人还能挑拣她的相貌了,她瘪着嘴,睫边挂着眼泪珠珠,“我怎么丑了!我还没嫌弃他没有功名呢!”
要说贺锦墨对曲四郎还真没什么印象,不过是综合考量一下,认为此人条件更好,加分项多,才想要选。
如今一听被自己选的人居然嫌弃自己相貌,可把贺锦墨委屈坏了。
贺母连忙拍拍她,但也气的骂她两句,“都二十岁的姑娘了,还这般小孩姿态,没出息!”
她拍在贺锦墨后背的手都用力了三分。
贺云昭玩笑道:“二十岁的姑娘还能哭成这样,这才是说咱们家姑娘养的好,不受屈!”
贺母瞪她一眼,“你少说些话吧。”
她一耸肩,抬手捏住自己嘴,好好好,她闭嘴。
贺锦墨嚎了两声也就停下了,她憋着嘴道:“那我不要曲四郎,换一个,成亲王府那个也不要,傻里傻气的,一看就是笨蛋。”
贺母无奈,“那你要什么样的?这两人已经是不错的了。”
虽然贺云昭瞧着这两人都不满意,但贺母已经是经过了精挑细选。
做母亲的才最了解女儿,贺锦墨心眼子不多,要她缝衣服做糕点养花草是样样都行,称一句蕙质兰心不为过。
但贺锦墨年纪摆在这,要么挑二十出头没成婚的,要么挑比她年纪小的。
家世自然自不必说没有差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最起码是吃穿不愁能继续娇养着贺锦墨。
而那些二十出头的哪怕是小了一岁的十九的郎君,少年郎十五六便识得情滋味,女人于他们而言绝不新鲜,得了贺锦墨这么个不算有情趣的夫人未必能讨得好。
且那些心机深沉野心大的,不消片刻就能把贺锦墨吃透,拿捏的死死的。
既嫁了人便是一家子,连贺母也不能猜测出贺锦墨嫁人后会是如何情态。
只好往好了选,曲家四郎为人虽不够伶俐,但也正是不够厉害,贺锦墨才压得住。
况曲四郎既然是文人,那就绕不开贺云昭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贺云昭能把人按在手心里,能叫他一直捧着贺锦墨。
再说那成亲王府的李二郎,虽宗室没有实权,但他身上怎么也会有个国公的爵位,家境富裕地位超然,且宗室本就没权,贺云昭照样拿捏的住。
况贺云昭那件事,贺母心里也有数,若是成了,宗室还不是任她说了算。
且这二人有个共同点,年纪小相貌俊俏。
曲四郎比贺锦墨小两岁,李二郎比贺锦墨小三岁。
年纪小在女人这方面便没有那些油滑,待贺锦墨也会更好一些。
贺母道:“这二人年纪小心性也不算稳重,但你去了就能做主,两人家里都简单好相处。”
她指了指贺云昭,“不信你问问昭哥儿,那年纪大一些哪里还有什么干净人。”
贺云昭回忆了一下赵同舟等狐朋狗友,嘶,她眼神一瞟,迎着二姐好奇的眼睛尴尬的摸摸鼻子。
贺锦墨陡然泄气,她道:“这两个都不好,再换再换。”
贺云昭瞧了一眼,她倒是想起件事来,祖母曾提过穆砚如何,但被娘给否了。
她认为穆砚很不错,人品好性格温和会照顾人如今还是实权武官,况且穆伯母与她娘是手帕交,她与穆砚关系也好。
不过贺母坚决不允,穆家那一溜兄弟姐妹七八个,光亲生母亲就三个,那种人家复杂的很,不是贺锦墨能应付得来的。
贺锦墨道:“那我选个寒门的举人如何呢?能考上进士那种。”
贺云昭摇摇手指,不是很赞同,她道:“低嫁不适合你。”
“寒门学子若是娶了你,不会认为是你选中了他,他会认为你在押宝,是他有能力你才会选他。”
“于是你的任何优点都会被高于他的出身掩盖,他只能看到你的缺点。”
例如容貌不合心意、才华不匹配、腹中没多少文墨,不能红袖添香。
长久的日子过下去,他只会觉得自己在忍耐,为了前途忍耐。
等到有朝一日他飞上枝头了,他不会继续忍,立刻就会补偿自己,选他认为合自己心意的女子。
贺云昭就是个聪明人,她也最懂自己这种‘聪明人’的恶习,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只会厌恶枕边人的愚笨。
贺锦墨有些不服,她问道:“难道就没有知恩图报心性高洁,既怜我爱我又没有坏心思的人吗?”
“有!”贺云昭斩钉截铁道:“肯定有啊!”
她看着二姐,摊手无奈道:“真有这样的人,可咱们瞧不出来啊。”
况且,即使她认为自己能压制住姐夫,可夫妻二人睡一张床,即使受了什么委屈,也很难直白的找她撑腰。
一时间几人都有些泄气,相看一个合心意的女婿居然如此麻烦。
贺云昭看着二姐若有所思,她便问道:“二姐,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呢?”
贺锦墨扭头一瞧,愁眉苦脸道:“我也不知道。”
贺云昭摸着下巴认真思考,她最后道:“那我给你两个选择如何?”
“一个是聪慧过人能撑起所有事情,你崇拜他敬仰他。”
“另一个是虽然不够稳重,但真心喜欢你爱护你,会逗你开心。”
贺锦墨犹犹豫豫,她想了好半天。
贺老太太忍不住道:“还是第一个好啊,如果你官人身上没有你欣赏你的地方,那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呢。”
贺母也是点点头,既曲家与成亲王府不行,那就不选年纪小的,从年纪大的人里面选。
贺云昭无奈,这二位实在是经验之谈切身体会,祖母便是崇拜敬佩祖父,而爹在世之时也是撑起所有事不叫家里人烦心。
贺锦墨眼神犹豫着看向祖母与母亲,她再看一看贺云昭,她小声道:“我想要第二个。”
能够崇拜敬佩的夫君是很好啦,但……她对其他见过的男子很难升起崇拜的心啊。
若论起本事,谁又比得上她家昭哥儿呢?
家里有这么一个弟弟,她出门在外还真没遇到过值得崇拜的男子。
贺云昭抿唇忍不住笑意,她看向祖母与母亲满是戏谑,她就说年纪大的不行,年纪大太油滑了。
两位长辈对视一眼,无奈叹气。
贺云昭斜斜倚着把手,嘴角一勾,她似是玩笑道:“要是二姐是位公主,那就选谁都容易。”
闻听此言,贺锦墨端起酒杯痛快的饮了一口,哼了一声,“我要是公主想挑谁都行,也不必担心麻烦。”
贺云昭手里不知何时拿来一柄玉如意,手掌大小刚好适合把玩
她抬眼瞧着二姐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蛋,轻笑一声,“那要是公主与侯爷呢,你选什么?”
酒量不好的贺锦墨已经有些迷糊,奇怪道:“女孩怎么当侯爷?”
贺云昭两手一伸枕在脑后,她玩味道:“你不姓李,当不了公主只能当侯爷了。”
她眯着眼睛伸手点点二姐脑门,道:“以后你就叫圆圆脸侯爷!”
以为是说笑的贺锦墨被逗的不行,她手撑在榻上用两只脚去蹬贺云昭,蹬的两条腿飞快像只小胖鸟,她还要扭头告状,“娘!昭哥儿又逗我!”
一旁的贺老太太与贺母对视一眼,她们被噎的差点没喘过气来。
再看看翻个身去抓人小腿的贺云昭与‘不知好歹’告状的贺锦墨。
贺母两眼一闭,她不想去管两人的官司。
只想在心里默默祈祷,就不能让她弟弟也是女孩吗?
如果贺云昭知道她娘竟然有如此离奇的想法,只会告诉她娘,她与舅舅不是男女的区别,是人与猪的区别。
……
另一边的成亲王府就没有贺家这样热闹了。
李旷叫的像一只被人射中的傻狍子,他嗷的一声,“都怪表哥!”
“你说让我……让我好好表现的,你说贺三郎说话最顶用,一定要讨好他。”
“他说什么我都接!”
熙合公主嘴角抽搐,她自在了一辈子,从未如此丢脸过,多亏了她的侄子与外甥,把这辈子没丢的脸全丢在贺家了!
裴泽渊抬手按按眉心,他看着李旷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道:“我是同你说过云昭很重要,要你千万不要得罪,一定要讨好,可你居然那么笨,他不嫌弃你才怪!”
李旷不依不饶,他气道:“要是我自己来贺家早就同意了!”
裴泽渊冷哼一声,他用力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吓的李旷不敢继续闹。
“够了!憋回去!”
李旷委屈的不敢说什么,只道:“我就喜欢她,我只想娶她,表哥你帮帮我吧。”
李旷是真憋屈,他才是最先喜欢贺锦墨的那个,在熙合姑姑的宴会上他们见了好几次。
他每次跟家里提要去提亲,爹娘总是告诉他,跟他说他年纪太小,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上门提亲的。
如今一瞧,分明是敷衍。
一听到居然有人上贺家提亲,李旷那里坐的住,一溜烟跑到熙合姑姑家求她帮忙上门。
曲家小贼分明是故意跟他撞上,还找了曲瞻做说客!
厚颜无耻!还好他也有表哥裴泽渊帮忙。
外界都知曲瞻是贺三郎的好友,殊不知他表哥裴泽渊才是真正的至交好友!
李旷满怀信心的在裴泽渊的指导下上门了。
裴泽渊其实分析的没错,贺云昭在贺锦墨的婚事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主导地位。
他心里清楚,贺云昭是十分强势的人,且十分乐意安排好一切,尤其在姐姐的婚事上,绝不会轻易放手,若是脱离了贺云昭的预估那才会让他浑身不自在。
以贺云昭的性格,若是他瞧不上的人绝对不会让贺锦墨嫁过去,而他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哄的贺锦墨改变主意。
好消息是裴泽渊的分析是正确。
坏消息的是……他一直强调贺云昭的重要性,导致李旷太紧张,时刻注意贺云昭的话语,随时准备接话。
本来是贺云昭讥讽曲四郎的话,他当成了考问,回答的太过迅速。
等到发现自己犯蠢之后,一切都晚了。
熙合公主无奈的按住太阳穴,李旷这小子十四岁刚出头就在她府里见过锦墨,一门心思就陷了进去。
只是熙合公主为人正派,她不是那种看自己子侄万般都好的人。
曾有宗室里的女眷,明明也是严格看管自己官人的人,但却对自己娘家侄子的浪荡视而不见,甚至还给自己娘家侄子提供了偷情的地方。
当年事情败露时可是宗室一桩丑闻,这位宗室女面对诘问还信誓旦旦道:“那是我侄子有本事才勾的那女子心甘情愿的往上扑。”
熙合公主忍不住啐了一口,骂她,难道你夫君如此你也要夸他有本事?
从那之后熙合公主总算明白什么叫每日三省吾身,她绝对不要变成那样的伥鬼人物。
所以即使李旷再三恳求,熙合公主也绝对不给他接触贺锦墨的机会。
人家好好的姑娘到公主府来玩,你一个男子往前凑什么。
李旷倒也老实,不敢私下里去接触,只是等着熙合公主举办宴会才好上门。
贺锦墨是见过他的,不过没当作男子看待。
二十岁的女孩子会瞧上十七岁的男孩子,可十七岁的女孩子怎么能瞧得见十四岁的小孩呢。
李旷甚至为了能叫贺锦墨多瞧他几眼还找了武师傅教导,让自己看起来威武一些,也是因此才能同裴泽渊走的近些。
只是出了馊主意,李旷气的都不想叫表哥了。
裴泽渊心中有些尴尬,只是强撑着不叫看出来,他蓦然心头一亮!
他转圈瞧瞧李旷,“我还有个方法,你愿不愿意试试?”
李旷狐疑的看着他,“表哥,你别是又出一个馊主意。”
裴泽渊抱着手臂淡淡道:“是不是馊主意你自己判,我只知道明日曲瞻的舅家就要上门,据说那位郎君才华横溢颇通诗书,还比贺二姑娘大一些很会照顾人,你认为自己比得过?”
读书人总是比武夫更得女子喜欢,何况贺家出了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贺姑娘定然是更加喜欢文人的。
李旷心里一慌,他连忙道:“还请表哥教我。”
裴泽渊观察出来了,这小子在贺二姑娘面前太过紧张,什么都发挥不出来,还不如叫他真诚一些。
这是最后的办法了,若是贺家不喜这样的,那任凭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他招手叫李旷附耳过来,“你就……”
吩咐完之后,他又问道:“若是贺二姑娘还拒绝你,你怎么办?”
李旷立刻道:“那我就再想办法,总能打动……”
裴泽渊摇摇头,他蹙眉道:“不,那你应该放弃,因为你继续努力,对她来说是一种纠缠。”
为了得到不惜惹得心上人厌恶,那还是真心喜欢吗?
李旷这时候脑袋转的倒是快,他立刻道:“没关系,我年纪小,等她夫君死了我再去找她。”
裴泽渊:“……”
他也年纪小……
“表哥,那若是你被拒绝,你会如何做?”
“咳咳。”裴泽渊轻咳一声没有回答。
他小声避开熙合公主的视线道:“你也不必装的多强势,示弱一点,发挥自己长处。”
“长处?”李旷疑惑。
裴泽渊左看看右看看,不太好意思的低下头用极其小的声音道:“你能做到什么,全说出来。”
李旷若有所思。
第二日,李旷独自一人上门。
贺家的门房看见这熟悉的李二郎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连忙进门去禀报。
贺云昭穿着官服正在吃早饭,她今日还要正常曲翰林院当值。
只听见小厮来禀李旷前来拜访。
她皱眉,“请进来。”
李旷一身揉蓝色圆领衣裳,头发冠起,腰间只系了一条黑色窄腰带,上有祥云纹路。
少年英气逼人,俊秀的眉眼满是紧张。
他紧张的进门,在贺云昭面前,他刚开口还有些结结巴巴。
贺云昭一身官服,她阴沉沉的压低眉眼瞧人时实在是叫人胆颤。
李旷咽了一口口水,他道:“贺……贺修撰,我是真心喜欢二娘的,我……”
贺云昭冷笑一声,起身睥他,眼中满是威慑力,她不笑时过于精致的面孔带来的压迫感简直叫人喘不过气。
但李旷鼓起勇气,他握紧拳头,“我第一次见到二娘时,她正与其他姑娘吵架,说不过人家气的扭头,我知道她喜欢揉蓝、鹅黄的颜色,她爱面子,喜欢吃糕点……”
他脑袋灵光一现,“若是愿意将二娘许给我,我立刻分府别居,就在贺府旁边置办宅子,随时回娘家看,若是不嫌弃,我也可以跟着回来住……”
“二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贺云昭还是冷冷淡淡的态度,她甚至还嗤笑一声。
李旷慢慢的低下头,“我是真心的……”
贺云昭便问:“有谁知道你心悦我二姐?”
李旷回道:“我家中父母知晓,从前我年纪小,不肯帮我提亲,熙合姑姑与表兄裴泽渊知道。”
贺云昭懵了,她追问道:“年纪小是什么意思?”
李旷抬起脑袋,他眼眶微红,认真道:“我十四岁就喜欢二娘,只盼着二娘嫁我。”
“不敢叫别人知道,二娘爱面子,必厌恶他人议论她。”
此刻裴泽渊教的主动发挥长处他一个想不起来,因为看起来贺三郎真的不太喜欢他。
他垂眸道:“若是不同意,还请贺修撰允许一件事,我大哥前年成亲后府里已经将我的家产分给我,我想为二娘添妆。”
屏风后陡然传来笑声,贺母笑容满面的走出来,她惊讶招呼道:“这是二郎来了,快快坐下,吃早饭没有啊?”
贺云昭皱眉,她刚要说话,屏风后贺老太太也走出来,老太太忙道:“昭哥儿,你快去翰林院当值吧。”
贺云昭闭眼一甩手,她还是出门去处理公务了。
临出门前,她往屏风后处一瞧,贺锦墨正探头去瞧。
贺云昭:“……”
第59章
贺锦墨躲在屏风后, 她悄悄去看李旷。
“呵!”贺云昭冷冷一声,她脚下狠狠一跺。
贺锦墨才不会被吓到,她瞪了一眼后连连摆手催着贺云昭出门。
到了翰林院的贺云昭是没心思处理什么公务了, 一上午仅仅是整理了两份公文。
她唉声叹气的趴在桌子上, 难懂啊难懂!
这李旷一日不见进步斐然, 一露面就拿下了祖母与娘, 二姐好似也十分感兴趣。
这算傻人有傻福?
她伏案思考时,耳边传来一声呼唤, “贺修撰?”
贺云昭抬起头, 她连忙笑着起身, 整理好衣衫, 拱手道:“侍讲大人。”
胡侍讲摸着胡子点点头, 便道:“这些日子你常在太极殿做事, 也是辛苦,陛下还道该叫你歇一歇,老夫便想着唤你过来做些小事,判判字眼。”
贺云昭笑道:“您老是制诰的大师,能有差事吩咐下官做,下官是乐都来不及呢。”
判字眼, 便是各类书籍上一些不太合适出现的词, 判断那些需要避讳,这活儿是很轻松的。
翰林院的上官们具都是学富五车之人,人人都有好几手绝活,这些新晋进士在翰林院是一轮又一轮的进, 他们早就习惯教新人一些东西。
翰林院但凡是有互相倾轧之事,范围仅限于新晋修撰、编修、庶吉士等,上头是不会有人下场的。
庶吉士三年一批, 难道还能次次都拉帮结派不成?
这些上官们都安于翰林院的日子,治学、钻研才是他们的一生追求。
因此在翰林院最不需防备的就是上司了,只消认真做事,便有人来带你。
新晋的修撰仅是贺云昭一人,编修有二,孟丞、顾文淮。
其余考进来的均为庶吉士,但是经过一段时间适应,已经有两人升到了编修的位置。
修撰、编修等官职虽然有品级,但在翰林院内部并不是固定名额的官职,抛开品级不看仅仅是一种称呼,实际上大家做的事情差不多。
几乎可以理解为,他们其实都没有固定的职责,只是享受了品级待遇。
例如孟丞,他习的一手好筝,刚进来没多久便被精通音律的侍书大人要过去一起编修古乐书去了。
而顾文淮稍稍吃亏了一些,音律、绘画等才艺是需要大量银钱去培养的,在这方面他便显得局促了不少。
而贺云昭相比之下倒是受到重用,因有曲瞻的引荐,她一早便得了陛下的赏识,常往太极殿为陛下整理奏折。
贺云昭抓住了机会,她小心观察着皇帝的习惯,力求做到尽善尽美。
当然,最重要的是把握朝堂上的局势,这从各地呈递上来的奏折上都能看出一二。
她不仅仅是整理,还会根据轻重缓急将最要紧的事放在最上面。
同时若是一件事有两种看法,那她会将这二位官员呈递的奏折放在一处,这样陛下在看的时候,便能在同一个时间看到两个方向的看法,不会因为时间差导致先入为主。
有这样一位修撰在身侧,李燧处理起朝政来可以说是效率倍增。
且从前那些编修、庶吉士整理奏折时只是看,他们不敢提出自己的看法,即使记住了东西记的也是各位阁老的批语。
但贺云昭不同,她几乎是在脑子里做好了一个思维导图,并不是以人为中心,而是以一个事件为中心。
只要陛下问,她立刻能将看过的奏折里的情况如实复述出来、不论是刑事案件、运河用料还是银钱使用,她开口就能报个七七八八。
有一日梁阁老到太极殿与陛下商议金水河防涝之事,道是今秋需征调民夫前去修缮河堤。
李燧蹙眉道:“朕仿佛记得去年已经修过一次了?”
他眼睛一瞟看到贺云昭在一侧整理奏折,便问道:“是不是有人呈上过。”
贺云昭稍一回忆便脱口而出,道:“四月初冀州刺史上书称金水河两侧堤坝牢固,两岸百姓早早准备引水种地。”
“另有丰庆十二年户部拨了两万两银子修缮,工部认为不够,又拨了五千两。”
梁阁老听的简直呆住了,李燧也愣住了,两人同时瞧着贺云昭。
既是曾经连续修了两次,还花费了大价钱,四月冀州刺史又禀堤坝稳固,那为何又有工部上书提拔需要修缮。
若是这段时间内涨水了为何不见当地官员上书禀告?
此事必有内情,李燧便摆手叫梁阁老停下,吩咐人前去调查此事。
贺云昭能做到如此地步那自然不是因为她天生就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领。
是因她在整理奏折时会刻意仔细看这些固定好的数字、时间、地点,人名不必记得太清,记得姓氏就是。
贺云昭有官瘾,要是在翰林院每日修书治学,她不见得多有精神,虽也专注但不够积极。
但在太极殿接触第一手的朝政信息就不同了,她劲头足的很!
她恨不得一整天待在太极殿做事,而皇帝又是个脾气好爱夸赞人的,惹得贺云昭一天天充满了力气!
同样的道理,每日写稿子写的人都没了精神,但要是跟在最大的领导身边指点江山,那是每时每刻都新鲜刺激。
她表现的实在出众,于是每次到太极殿,皇帝都安排她整理奏折。
有她这样的卷王在太极殿,皇帝处理朝政的效率都变高了。
但唯独有一个问题,皇帝也需要休息啊!
李燧甚至感觉贺云昭在太极殿这些日子是他皇帝生涯中最勤政的一段时间。
每当他看到贺云昭一手翻看着奏折一手将要点写在宣纸上,他总有一种被追着努力的感觉。
但贺云昭实在太有能力效率也太高,导致李燧十分难以启齿,他只能是每日跟着卷一卷,积极处理朝政。
卷了十几日,李燧在皇后的劝慰下决定给自己放个假,于是他先给贺云昭放个假。
前来传达陛下关怀心意的胡侍讲欣赏的看着贺云昭,这年轻人能钻营啊。
短短时间内竟能让陛下都关怀她的身体,还特意吩咐找些轻巧的事给他做。
胡侍讲心里琢磨了一下,贺云昭此人不简单,看着面上温和有礼,但城府颇深啊!
……
凤藻宫。
苗皇后忍住笑意,她抬手拍拍李遂的肩膀,调侃道:“陛下这是挖坑把自己该埋了。”
“旁的修撰编修若到了太极殿可不只是整理奏折,偏陛下觉得小贺大人聪敏果断,一到太极殿就吩咐人家去翻奏折、看奏折,恨不得叫人家埋在奏折堆里讲话!”
“这下赶巧,小贺大人是钻进去了,陛下您倒是怕累了。”
苗皇后嗔怪的拍了拍皇帝的手臂,“臣妾倒要为小贺大人叫屈,说不得那孩子如今还惶恐呢,不知自己为何被陛下冷落。”
李燧无奈的扶额,他哭笑不得,道:“朕就是怕他如此想,还特意吩咐了胡侍讲带他做些轻巧的事,既能添一添文名,也能休息几日。”
苗皇后忍不住,她笑的浑身一颤。
她同李燧年纪一般大,如今四十几岁脸上也少不得爬上几条皱纹,笑起来时能瞧见岁月的痕迹。
鹅蛋脸柳叶眉,杏眼温柔忧郁,难得的被逗的如此开心。
她穿着素色的袄裙,头上装饰不多,只是三两个簪子,手腕上还有一串佛珠。
瞧她笑的欢快,李燧也忍不住笑了,“朕来你这躲一躲懒,你还嘲笑朕,下次你去太极殿瞧瞧小贺大人的雷厉风行,叫你也知道知道什么叫压力。”
他一个皇帝竟把新科状元郎形容的洪水猛兽一般,哪有皇帝畏惧年轻翰林郎的啊!
苗皇后被逗的不行,她连连称自己定要好好瞧瞧才是。
“那臣妾可要给小贺大人一份礼才是,翰林院的俸禄完全不能与小贺大人的贡献相匹配啊。”
皇后是难得如此高兴,她惯来吃斋念佛,已经有五六年不曾进过荤腥,身上满是檀香的味道。
李燧心知皇后心里有心结,那心结便是他膝下无所出。
苗皇后是先帝与先太后亲自选出的大家闺秀,贤德聪慧自不必说,不仅怜恤宫人疾苦,她还公正处理内务,使得宫闱有序,朝野上下无不称赞皇后贤德,
皇后虽贤德但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曾有受宠妃嫔屡屡挑衅,苗皇后也是直接到太极殿陈述事实,要皇帝做出决断。
若是她为皇后不能规训妃嫔,致使宫中尊卑不分,那她这个皇后也不必再做下去。
如此贤惠的一位皇后唯一被人诟病之处便是未能为陛下绵延后嗣。
当然,随着年头日久,这唯一一处缺陷不再是她的错,而是重新扣回了皇帝本人的脑袋上。
皇后生不出皇子是皇后的问题,可其他妃嫔一个也生不出就是皇帝的问题了。
若皇后是宁安公主那样的性子,她定能生活的自由自在,皇帝无子怪不到她头上,将来选择的嗣子也得好生侍奉她这位嫡母。
但苗皇后偏偏不是那样的人,无子一事终成心结。
先帝与先太后在李燧看来或许有些严苛,但对苗皇后来说却是一对再好不过的公婆,她刚成婚时若是与李燧的拌嘴,先帝与先太后都站在她这边,先太后还会安慰她,让她慢慢学,不必急。
破除千难万险才得到的皇位最终却要落到其他支脉手里,苗皇后心里愧疚的夜夜难眠。
打从五六年前她便茹素祈福,心中还怀着一点期望,希望后宫有人能为陛下绵延子嗣。
常年的吃斋念佛,人也蒙上一层苦涩忧郁之感,念再多的经书也不能解她心中之苦。
今日是极少的笑的开心,李燧忍不住多说些贺云昭的事来逗皇后笑。
其中有一部分经过他的处理稍夸张了一些,苗皇后听的津津有味。
“那孩子今年是多大来着?”
李燧笑道:“正好十九岁,铮铮少年郎,上进的劲头足的朕都害怕。”
苗皇后笑着笑着便收了,她左手去摸右手腕的佛祖,嘴角泛起苦涩,道:“真是好年纪啊。”
若陛下膝下能有一个孩子,后宫也不至于如此苦。
若说刚登基那几年还有争风吃醋的妃嫔,那这几年上下便是一团和气。
几乎人人心里都明白一件事,将来这皇位是要落到宗室里头的。
有些妃嫔的家族还递话进来,暗戳戳要妃嫔在陛下面前为他们支持的人说话。
妃嫔们积极了一段日子,便又沉了下去。
说话有什么用,再怎么说话那也是宗室子,不是陛下的亲儿子。
不知道那杆子的侄子登上皇位,还不知要如何处理她们这些庶母。
要是一竿叫她们出家去道观,那还不如跟着陛下陪葬去的好。
自身都前途未卜,哪还有心思谋划别的。
在苗皇后看来倒是不如前几年热闹,她宁愿妃嫔们还争奇斗艳的出招,一想到这儿她心中更是难过。
她眼睛一闪,泪花被拭去,她道:“臣妾自怨自艾,扰了陛下兴致,还望陛下勿怪。”
李燧轻叹口气,他伸手揽住皇后肩膀,安慰道:“是朕命中无子,徒耽误了你。”
“宗室中也不乏出色的子弟,从前是朕叫朝臣带偏了,若是朕去之后选择嗣子自然要挑血缘亲近的,可朕如今还在,便不必局限,宗室里的孩子都尽可瞧瞧。”
苗皇后伸手按在皇帝膝盖,她忧虑道:“陛下还是不要如此,若是惹得宗室起了纷争朝堂乱成一团,你我如何去见先帝呢。”
李燧笑道:“朕不叫他们知晓就是了,暗地里查探,然后再一一选出来看看。”
明面上要是拓宽了择嗣子的范围,那宗室可要把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李燧揽着皇后,他只感受到手下的肩膀纤细孱弱,几乎要瘦成一把骨头架子,仿若一阵风,险些抓不住。
他有心劝皇后不要继续茹素,但话到嘴边心里便是一苦,他如此劝皇后也是听不进去的。
他努力笑了一下道:“朕早就看开了,要是有个儿子不成器反倒麻烦,还要担心断送了江山,如今可好,能随意挑才智德行出众的子嗣,这还是好事一件呢。”
苗皇后仿佛恍然,她也弯起嘴角,“陛下说的是。”
她低垂首主动抱着李燧的肩膀,李燧也紧紧抱着他,两人不敢对视。
他们这对夫妻不过是互相安慰罢了,不愿叫对方看见自己的苦涩。
李燧没有久待,回到太极殿后他仰头看着房梁了,看了许久许久……
他苦笑一声,“朕倒是宁愿贺云昭在了。”
忙起来就不会想太多事,人也精神一些。
每次从皇后宫中回来,李燧总是要自己安静一会,不愿意与人说话。
他愧的是他命中无子反倒带累了皇后。
他是知道的,皇后喜欢孩子,很喜欢很喜欢。
当初泽渊出生时没到周岁前便在皇后身边养着,他也时时去逗弄。
后来才被宁安要走,她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他与皇后即使舍不得也不能强把孩子留下。
如今想来,或许一开始就养一个孩子,皇后也不会如此困住自己。
殿内一声长长的叹息悠远绵长……
守在门外的崔德中听见了这一声叹息,他靠着殿门忍不住抬手抹去眼泪。
陛下是个皇帝,是个再好不过的皇帝,可老天爷怎么就不愿意给陛下一个子嗣呢,一个承袭皇位的子嗣!
“崔总管!”
一道焦急的男声传来,吴是从台阶下窜出来,一大步能跨过三个台阶。
到了最后一道台阶,他跨的太大,险些摔在地上,手脚并用的爬了两步才站起来。
急的一点时间都不想耽搁,大喊:“崔总管!”
崔德中抹干净眼泪,清清嗓子,他问道:“吴统领怎么这么着急?”
吴是跑了两步到殿门口,他跑的脑门全是汗,两手唰的一下子揪在了崔德中的领子上,“快!我要面见陛下!”
崔德中被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就被骇住。
内卫统领吴是,掌握内廷八千人的统领吴是!
是先帝留给陛下干脏活,但陛下从来没用过的吴是,那个被砍了一刀自己拿针线缝好伤口继续拼杀的吴是!
他哭了!
吴是哭的鼻涕险些喷在崔德中脸上。
吴是哽咽道:“我要面见陛下!”
崔得中忙进去禀告,他刚打开门,吴是就跟着钻进去了。
大踏步到御前,吴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道:“陛下!”
“这是怎么了?”李燧一惊,他招手就吩咐崔德中关好门。
吴是竟然哭成这样,难道是出了悲痛的事,他几乎不敢想,莫非是先帝坟墓被盗了。
李燧捂着胸口做好准备,道:“你慢慢讲来,朕能承受的住。”
吴是嗷一声,一个身高八尺的汉子哭的结结巴巴,“陛下,您还有一个孩子!”
他激动的抬头看着皇帝,随即惊恐道:“来人啊!陛下晕倒了!”
几个呼吸后,崔德中冲上来狠掐皇帝的人中。
陛下竟有还有子嗣,这是多么重大的事,在场的两人都十分清楚,此时拖不得,崔德中当机立断掐了皇帝的人中。
李燧苏醒,他恢复神智后连忙问道:“是朕做梦了吗?”
吴是满脸喜色,道:“陛下不是做梦,陛下真的有一个子嗣。”
李燧抓着吴是手臂,急忙问道:“孩子在哪?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是脸上苦涩一闪而过,他道:“线索断了,臣没查到殿下在哪儿。”
勉强恢复理智的李燧努力喘了几口气,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快讲!”
“事情还得从陛下令臣去查的萧节度使的案子说起……”
能被先帝留下给当今陛下做脏事,吴是的本领不容小觑的,他明面上只是谨慎低调处事。
私底下真做一些事的时候,手段五花八门,不看过程只要结果。
因此被吩咐调查萧临之死时,他就想好了诸多手段,不太合乎世人的眼光,但的确有效。
明面上唯一的线索就是户部伪造的户籍,以及曾经的二王谋反案。
户部户籍太过久远,十九年前的事如何去查!
况萧临当年能在先帝的犁地式处理以及理国公的反水两重冲击下藏住自己,就说明当年的一切都处理的十分干净。
萧临本就是二王最后的手段,准备用手里的孩子威胁李燧获取生还的机会。
拿孩子威胁先帝是没有用的,但威胁李燧就很有用了。
二王都很是瞧不起这个软弱的侄子。
吴是在调查时自然到处碰壁,十九年前就处理的干干净净的背景在十九年后怎么可能轻易露出马脚。
于是吴是另辟蹊径,他亲自去冀州查探,其中手段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他将萧临一家上下,上从守寡的丁夫人下到萧家庄子上的仆人全部控制住,一点一点的拨开线头。
杀死萧临的人与理国公十九年前因为二王谋反案而做的假户籍有关,那么萧临必然是与知晓当年内情的人发生了冲突,且这个冲突大到要动用如此危险的人手。
令二者产生冲突的究竟是什么呢?
萧临身处冀州,也不曾听过他要进内阁的野望啊!
于是吴是怀疑是萧临在近一年内的行动触碰到了另一方的利益。
既是谋反的余孽,查清案情之后还能逮住一波反贼,这功劳可大了。
吴是从近一年萧临突如其来的举动入手。
最可疑的只有三件事,第一送庶子到岳丈身边听教。
萧长沣不知去处,大理寺判断已死,吴是就先放下了这个线索。
第二萧家有人手调动,防护增强,说明萧临知道有人可能要对他出手。
第三,萧家一个庄子上有频繁的人手调动。
人越多越容易查出来,从庄子入手,萧临藏在私下里的力量立刻暴露无遗。
萧临已死,这些人自然也不曾隐瞒。
吴是立刻查出有一老兵曾被萧临派人护送到冀州边界。
心头猛然一跳的吴是立刻安排全部人手在冀州边界搜寻,历经四天四夜终于在一座小山下的镇子里找到了独自一人乞讨的老兵。
萧临派来护送的人手在路上被人追杀,老兵敏锐的察觉到有人要杀他,就装成瞎眼的乞丐到处乞讨,期盼着萧临能派人来接。
吴是眼眶通红,他道:“从这个瞎眼老兵口中臣得知,昔年被山匪劫杀的褚娘子根本不是被杀,是被人藏在道观中生下子嗣而亡!”
“那瞎眼老兵抱着一个襁褓重新回到城里,有人将他手里孩子接走,问他有没有打开过襁褓,他说不曾打开,但仍然被戳瞎了眼睛!”
“陛下,您还有子嗣在世啊!”
李燧听到最后一句,激动的不能自已!
“崔总管!陛下又晕倒了!”
第60章
崔德中这辈子从来没干过胆子这么大的事, 他居然掐了陛下第二次!
在他伸出手的那瞬间,他根本没想到会不会受到惩罚。
他知道,陛下才是最期待第一时间知道真相的那个人。
李燧幽幽转醒, 他扶着崔德中的手站起来, 急切的催促道:“你快说啊!”
谁要听吴是破案追查的故事啊?他孩子在哪呢?
吴是一脸苦涩道:“从那瞎眼老兵口中得知, 小殿下右手臂内侧有一块月牙形的疤痕, 另有褚娘子留下的一块墨玉,全都在小殿下的襁褓中。”
“那殿下在何处?”崔德中急忙问道。
李燧也想问, 没计较崔德中的嘴太快, 连连点头, “快讲!”
吴是低下头, “臣无能, 还没查到。”
李燧眼中满是失望, 但此次的失望并不是那样的空荡荡,他心中有了一个希望的小火苗。
吴是抬起头,他斩钉截铁道:“臣备棺椁与衙署,若是寻不回殿下,便以此棺盛臣尸呈于御前!”
此心昭昭如烈火!若是寻不回小殿下,吴是宁愿随葬而去。
李燧眼中闪烁泪光, “有此忠臣, 朕还有何忧虑呢!”
寻回殿下之事必须在暗地里增加人手去做,此事必须极度保密。
一来便是吴是查到的杀死萧节度使一方背后的势力,他们能够截杀萧节度使自然是因为知道了此事,即使萧临早有准备仍然惨烈死去。
好在他临死之前安排好了一切, 能叫吴是捕捉到这些线索,带回了于皇帝而言最好的消息。
且此事还有一点隐晦的,吴是全程只说小殿下的标志, 而不称为皇子,便是因为他也不确定性别,只能称呼殿下。
另一方面,李燧也很明白,宗室几家王府早就将皇位视为囊中物,到嘴边的肉他们不会轻易松口。
若是暴露了消息,那对于不知如今是何身份的小殿下来说是极度危险的。
吴是隐约怀疑,宗室里有王府知道当年二王案的内幕。
二王案仅知的两个余孽,一为反水的理国公府,二为最后翻盘手段的萧临。
能有如此两个余孽已经是极限,臣子中很难再出一个能跳脱先帝法眼之人。
吴是严肃道:“陛下,如今咱们在明,贼子在暗,贼子对小殿下的消息比咱们更加了解,咱们找小殿下的时候必须小心再小心,一切以小殿下的安危为重。
李燧长舒一口气,他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里还是着急,他迫切的想要看到自己孩子。
他抬手按在吴是的肩膀,认真嘱咐道:“吴是,此事事关江山社稷,朕唯有你一人能够交托此事,你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吴是砰的一声双膝跪下,他仰头看着皇帝,承诺道:“臣以性命发誓,定然寻回殿下。”
此事为重中之重,为了迷惑背后的敌人,吴是假作抓不住头脑的继续在冀州大肆追查凶案。
甚至仰仗着查案的权力他多次冒犯了时任冀州节度使的宋长河。
宋长河气急反笑,他从前为京都府左军巡使,在京城做官不容易,不仅要头上有人手下也要有人,还要时刻记得忠于陛下 。
那时间因统领内卫所以高他一头的吴是就一副冷冷淡淡的不与人多言的样子。
如今他身为执掌一方兵马的节度使还要被此人如此挑衅,岂能忍!
但无奈,吴是打的是查案子的幌子,他即使心有不满也不敢说什么。
猛然间他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萧节度使的家眷还扣在吴是手里?”
属下立刻拱手禀报,“是,殿下,萧节度使的夫人丁氏乃是前任礼部尚书丁翰章之女,陈刺史曾是丁老的学生,多次表达了不满,但吴统领他……”
“他道,此案是陛下吩咐严查,他必不负君恩……”
宋长河心中纠结,一面是陛下的吩咐,一面是吴是对他的挑衅,他也是犹豫那件事更要紧。
到底要不要忍一下呢?
就在他纠结之时,他听说了一件事,吴是大统领居然封锁了邯城的出城口,严格搜查往来行人。
这下子不只是宋长河了,就连冀州刺史陈刺史都怒而发笑。
“吴大统领未免捞过界了……”
又是心照不宣的,两人联手给吴是的查案之路制造了不少困难。
吴是明面上急躁,加大力度去查,暗地里则是吩咐人盯紧萧临府上与庄子上。
他心知,结束调查不能由他来做,必要背后之人下定决心赶走他,给他一个‘真相’。
他既能借着查出‘真相’收手回京,暗地里查探小殿下的下落,又能通过‘真相’捕捉到一些背后之人的蛛丝马迹。
吴是所料不错,几乎在冀州节度使与冀州刺史忍耐的极点上,‘真相’出来了。
‘萧临之死的真相’浮出水面!
吴是笑着看自己手中的‘证据’与跪在下首的凶手。
昔年萧临曾在下属家中酒醉之后欺辱下属之妻,致使其妻子怀孕后生下孽种而亡,孽种便被抱回了萧府抚养。
后因此下属暗地里投靠驻军中与萧临敌对之人,于是萧临构陷此人贪污,他还派自己的长子萧长沣前去抓捕此人。
此人便怒而犯上,提前备好人手要屠尽萧临满门,只可惜萧家防守严密,他只能杀死萧临与萧长沣,之后又一手炮制了凶杀现场想要脱罪。
吴是再看一眼‘真相’,有理有据,刺激。
更别说这其中涉及到的人,下属的妻子死了,萧长沣本人死了,萧临死了,丁夫人只知道萧长沣是萧临与外面一个女子所生,还道萧临并不喜萧长沣,对他十分冷淡严苛。
其实吴是怀疑过小殿下是不是萧长沣,但有了丁夫人的证词,这个怀疑便被推翻了。
萧长沣如果是陛下之子,那么萧临怎么会对萧长沣冷淡严苛的,而萧长沣本人还是沉默服从父亲的。
吴是只能想到萧临不喜萧长沣的出身。
“大人,案犯在此。”
吴是低头去看跪在身前的案犯,心中一紧,居然能使得四品的武将主动站出来引颈受戮,背后之人的的势力隐隐浮现出来。
老安王不太确定萧长沣到底是不是,太明显的人反倒很可疑,但并不妨碍他利用案子给萧长沣泼脏水,不管是不是先弄脏了再说。
在押解案犯回京的途中,案犯吃东西越来越少,还经常夜晚也不睡。
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明白此人是想要染病而去,一旦他死了此事就能就此了结。
他已经连夜传书给宫里,请陛下派人控制好此人的家眷。
李燧当机立断将此事交给了裴泽渊,这种时候,他最信任的还是自己的亲外甥。
意料之中,案犯死在押解进京的途中。
吴是心中有数,真相很重要,但找小殿下才是最重要的!
他重新在心中捋了一遍事情经过。
已知萧临是二王案余孽,他藏匿了小殿下的下落,敌人因为察觉到萧临的行动而产生危机感所以直接出手。
那么问题重新回到萧临的身上,他做了什么呢?
眉头紧蹙,手不自觉的开始摩擦手边的长刀,吴是喃喃道:“萧长沣……”
调查萧临之死的时候,他曾经归纳了萧临一年内奇怪的举动。
严密防卫萧府是因为他知道有人要对付他,调动庄子上的人是为了护送瞎眼老兵进京。
那么……送长子萧长沣入京到丁家受教是为了什么呢?
从丁夫人口中得知,萧临对待萧长沣有些冷淡严苛。
丁夫人道,萧长沣是个很好的孩子,礼仪从不出错,萧临有什么吩咐他从来都遵从。
那么萧临这一次又吩咐萧长沣做了什么呢?
吴是眼神一利,他吩咐道:“严查萧长沣在京城都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我要他在哪家吃了一口饭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
烛火在烛台上轻颤,将纱帐染成一片橘红,掐丝珐琅香炉中沉香氤氲。
李燧看着灯光下皇后的面孔,他心中有无数喜悦想要与皇后分享,但此刻不能说出来。
不是防备着皇后,只是因为此事实在是有太多的不确定。
他只是知道有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他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是生是死他都不知道。
虽然吴是说,那些人谋反失败之后,小殿下是他们唯一翻盘的机会,必然不会轻易放下,一定是放在一个极安全的地方养着。
但李燧也要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
那就是,一个小孩子即使没有人去害他,他的生命也是十分脆弱的。
受制于医疗条件的限制,孩童的死亡率是很高的。
李燧明白,他不能给了皇后希望又把希望毁灭,那样皇后的身体是承受不住的。
苗皇后有些好奇,她问道:“陛下,你今日是怎么了,总觉得您今日不太对劲,好似有些太兴奋了,是前朝出了什么事吗?”
皇帝与众不同的情绪让苗皇后只能想到前朝发生了什么事,至于后宫,苗皇后也不指望他太多了。
李燧笑着摇摇头,他揽住皇后肩膀,道:“确有一件好事,但朕要以后再告诉你。”
夫妻二人一同躺在床上,他们细细说着裴泽渊最近的近况,李燧还要提几句朝堂上的年轻臣子。
苗皇后家中有几个侄子也要说几句,他们夫妻二人没有孩子,到了这把年纪躺在床上能说的也只有这些。
至于宗室里那些子弟,苗皇后实在不喜,李燧也不想提。
谈来谈去,便说到命数,人一生的幸运是否有定数。
苗皇后仰躺着床上,她抬头望着绣着百子千孙图的帐子,那甚至还是先太后亲手绣的送给她。
即使皇帝提了好多次要撤走,她都不愿,沉浸在这样的痛苦中才能勉强让她排解自己愁绪。
她笑的温和恬淡,皱纹被撑开,她道:“臣妾有时候在想,若是幸运只有一日,那臣妾也心甘情愿。”
李燧侧身望着皇后,他心中情绪复杂。
半夜……他睡不着的用手臂捅醒皇后,“小舒,我还有个孩子。”
苗皇后迷迷糊糊的被碰醒,含糊道:“陛下?”
李燧又重复一遍,“小舒,我还有个孩子。”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心满意足的翻身继续睡觉。
半晌……苗皇后猛的睁开眼睛,“啊!”
她翻身而起,伸手晃着皇帝,“陛下你说什么?”
李燧闭着眼睛嘴角一弯,他没有说话,想让皇后享受一个这个惊喜。
苗皇后啪的一下,一巴掌打在皇帝脖子上。
李燧睁眼,他惊恐的望向皇后。
苗皇后捧着他的脑袋,她急切问道:“陛下,真的假的?”
李燧捂着脖子,他点点头,“真的,朕在宫外有一个孩子。”
“啊!”苗皇后猛的流下眼泪来,她嚎啕大哭,哭的皇帝抻着寝衣的袖子给她擦眼泪。
苗皇后哭了一会儿连忙擦干净眼泪,“孩子是男是女?年纪多大了?在宫外多久了?”
她猛的起身,立刻就要下床,“还有宫殿,我要赶紧收拾好给孩子住,离太极殿近的那个就不错。”
李燧忙把人拦下,他无奈将事情真相讲来。
苗皇后终于冷静下来,又哭了一场才算作罢。
待到夫妻二人重新躺好,氛围似乎截然不同,李燧安稳的笑着睡去。
苗皇后则悄悄侧过身,眼泪流了一枕头,那孩子本是天皇贵胄在外面还不知吃了多少苦。
一想到有那样一个孩子藏在京城的某个角落里,苗皇后心里便升起一阵喜悦来。
高兴的再次流泪,她心里琢磨着孩子究竟在哪……还有到底是男是女……不管是男是女这都是李家的血脉。
若是个女孩,她定要叫这孩子学前朝公主一般掌权。
还有泽渊在……他们是表姐弟,正好相互扶持,泽渊心思不深,但为人率直,最适合做个听话的驸马。
要是个男孩更好!李家的皇位有人继承,她也算不负先帝与先太后的恩德。
苗皇后迟迟睡不着辗转反侧,从前那些平心静气念佛得来的心境一瞬间崩塌都差不多,各种谋算哗啦啦浮现在心头。
一个温和仁慈的皇帝怎么可能配一个同样软的皇后,苗皇后可是先帝点头进门的儿媳妇!
若不是李燧膝下无子,那如今的皇后合该是个在朝堂威望深重的皇后!
贤惠是她的本事,谋算才是她的个性。
都有孩子了,谁稀罕那些朝臣夸的贤后什么的……
想来想去,苗皇后心里又气了一下,居然连孩子都保护不好!她转过身看着皇帝沉睡的侧脸。
她抬手啪的一下打过去!
李燧蒙了一下,迷茫的半睁开眼,“嗯?”
苗皇后温柔道:“陛下,有个虫子。”
她伸手轻轻抚着他的脑袋,李燧迷迷糊糊的伸手抱着皇后继续睡了过去。
苗皇后则是瞪着眼睛想了一整晚,第二日难得没有早起念佛,而是在寝殿安排人手筹备宴会,她要瞧一瞧宗室子弟。
……
皇宫忙的不可开交,贺家这边却是平稳而喜悦。
虽贺家看中了李旷,但毕竟还接了曲瞻舅家的帖子,也需守礼接待一下。
曲瞻的表舅苗家也是书香门第,苗家的老夫人是曲瞻外祖母的亲姐妹,同皇后娘家的苗家同宗不同支。
苗家的表哥果然是一表人才,他谈吐不凡,只是相貌差了一些。
贺云昭与他闲聊片刻,便知这位苗郎是极好的女婿人选。
无他,脑子实在好用。
从说话就能瞧出是个进退得宜的聪明人,这样的人在官场上混的一定不错,贺云昭认为这个人很合适。
但她也清楚,二姐也是很看脸的,李旷与曲四郎虽年轻看起来似乎心机也不深,但着实貌美。
苗郎有才,但相貌差一些。
贺老太太与贺母最先看中了李旷,贺锦墨其实还想再看一下苗郎如何,因为贺云昭看起来真的很欣赏苗郎。
贺锦墨便想,能被弟弟如此欣赏的必然是个极好的人,但她只是一见面便有些后悔,怎么他们男人都不看相貌的啊!苗郎也太普通了一些。
苗郎也不丑,只是没有李旷年轻俊俏。
贺云昭深深的叹口气,她道:“那你是选李旷?”
贺锦墨羞涩的点点头,算是应了。
贺云昭无奈,“我多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姐夫,”
李旷年十七,裴泽渊与他同岁只是大了几个月,而贺云昭今年十九,即将接受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姐夫。
贺锦墨也有些犹豫,她看着弟弟,手里不停的拧着帕子,“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李旷?”
姐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贺云昭打小就是个十分强势的性子,总是仗着自己脑子转的快嘴皮子利索说服贺锦墨。
贺云昭对她的影响比想象的还要大好多,她一时间还真犹豫起来。
贺云昭哑然一笑,她瞧着紧张的二姐,忙道:“不是不喜欢,只是瞧着他不够稳重,怕你生活上不习惯,但你既选中了我自然是举双手赞同的。”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意愿就给二姐添太多负担。
或许有女孩会认为当一个公主想养男宠就养男宠很快乐,但也有女孩子并不喜欢什么男宠,找一个喜欢的人就好。
男宠带来的心里和身体的快感与两情相悦的精神愉悦是两回事,而贺锦墨值得拥有的是选择的权力。
贺云昭清楚,她不太喜欢李旷的愚,但也不会用手段去改造,二姐喜欢的不就是李旷的赤诚之心吗?
李旷欢天喜地的带着父母上门的时候,贺云昭懒懒的靠在椅背上,她轻笑一声瞧着李旷。
人心易变,变了也没关系,贺锦墨只有一个,但年轻俊俏会哄人开心的少年郎能堆满金水河。
她漫不经心的抬头,眼波流转间似乎极欢喜,玩笑道:“李郎还没见过我这个小舅子呢?”
李旷感动的快哭了,虽然小舅子之前不待见他,但今日竟然这么给面子。
表哥说的没错,真诚能打败一切!
成王欢天喜地的给贺老太太作揖,道一声姑母。
真好啊!旷小子还能有这种好运道,打败了曲家人同状元郎攀上亲家了!
成王妃笑的合不拢嘴拉着贺母的手不放,她越看儿媳妇越满意,圆圆脸看起来真有福气啊!
贺云昭搭眼一瞧都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心里呵呵一笑,一家子笨蛋。
“来来来,昭哥儿走,咱们到花厅吃酒!”
贺云昭懒懒应一声。
到了晚间,贺云昭收拾齐整准备就寝,便吩咐道:“翠玲,帮我沏一壶九曲红梅来。”
翠玲:“是。”
她转身到了茶水房,沏一壶热热的九曲红梅回来。
“三爷最近怎么喜欢喝红茶了?从前备的那些都喝没了,该叫人去采买了。”
贺云昭淡淡道:“晚上起夜后更喜欢喝两口红茶解渴,倒是比绿茶喝起来舒服。”
“采买的话便选滇红吧,那个味道也不错。”
待到翠玲离开卧房,贺云昭才慢条斯理的将锦帕拿出来,沾了茶水后系在右手臂内侧的疤痕上。
疤痕做旧不难,只要拿一些酸性的物质去敷很快就能达到做旧的效果。
但问题在于若是查到她身上以后,那必然是贺家上下都没什么秘密了,突然采买的药材会成为一个破绽。
或许皇帝和查探的人会因为太希望有一个皇子而下意识忽视那些不合理的地方,但她不愿意去赌。
红茶就很好,安全不引人注意,里面含有酸性物质与色素,能够渗透表皮模拟多年氧化的效果。
系好锦帕,贺云昭安稳睡去。
第二日,她再次被诏至太极殿,这次陛下没有安排她整理奏折,而是挑出一本诗集给她,由她来讲。
贺云昭接过诗集,翻开一页,她轻笑着讲来。
她本就是熟于诗书的人,对诗词的解析更是信手拈来,由她讲来的诗词似乎都带了另一番趣味。
她还有一个习惯,讲一首诗时还会时不时讲一些这位诗人的小八卦。
“这首梅雪,相传是陆晋写给自己那位红颜知己的。”
李燧诧异,端茶杯的手下意识的收回,他问道:“真的“?”
坐在她对面的贺云昭忍住笑意,“此人是永和十八年的进士出身,我曾听师兄讲过他对红颜知已爱的深入骨髓。”
李燧:“!”
怪不得敢在他面前直接将这事讲来,原来是知道第一手的消息!
待讲完几首诗,皇帝还邀了贺云昭下棋。
贺云昭坐在棋桌旁,她气定神闲,抖一抖衣袖,伸出素白的一只手一推,表示谦让陛下。
这游刃有余的姿态一时间震住了李燧,高手,一看就是高手!
他眼神严肃,将自己棋技全部调出来,第一步就下在了小目!
贺云昭轻笑一声,她看着棋盘,将子落在了……星位?
李燧蹙眉,他竟然完全摸不透贺云昭的策略,好厉害的棋技。
他试探的下到了三三,算了……也不必太过认真,他也不是输不起的皇帝。
贺云昭立即执子下到了右下角。
李燧:“?”好像……好像不对劲……
贺云昭与师兄下棋,师兄会让她滚。
她与师父丁老下棋,丁老会让她快点滚。
而在好脾气的皇帝面前,即使李燧看出了贺云昭是个臭棋篓子,他也说不出难听的话,还不好意思结束对局。
他艰难的忍着心里的难受劲下到了十八手。
崔德中小步进门,道:“陛下,世子爷来了。”
能在宫里称世子爷的只有一个人,裴泽渊。
李燧松了一口气,他扭头笑着道:“泽渊来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朕先去听听。”
裴泽渊大步进门,拱手道:“陛下,没什么事,臣就是来交对牌的。”
李燧瞟了一眼外甥,“……”
“来来来,你过来与小贺修撰继续下棋。”
裴泽渊一愣,他小小笑了一下,有些高兴,还没与贺云昭下过棋呢。
他雀跃的点点头,立刻脱下了外甲走到桌前坐下。
李燧心里无奈一笑,单纯的孩子,还不知道臭棋篓子的威力。
只见裴泽渊看了一眼棋局,他手执黑子大力按在棋盘中间。
李燧:“……”
真好……他们两个旗鼓相当……
贺云昭下棋之余,她分出一点心思观察情绪很高昂的皇帝。
看起来有些开心的样子,是知道了萧临藏匿皇嗣的事了吗?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心中从头捋了一遍。
没错,如果按照正常时间来计算,那么在内卫统领进入冀州查案开始,萧长沣就进入了内卫的视线。
一旦知道有皇嗣被藏匿,那么找到萧长沣后很自然就会发现他就是被藏匿的皇嗣。
于是,经过验证的经典爽文桥段‘龙王归来’换头重现,皇太子回归。
但现在最重要的线索——萧长沣,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内卫调查皇嗣下落必然是重新将视线移动到萧临头上,他是一切的起点。
萧长沣大概率会被怀疑进京有疑,他们会下大力气去查萧长沣进京后一切经历。
不会那么快查到她头上,因为她出身太过明确,官宦世家出身,三代单传,没人会怀疑到她头上。
虽然在她看来,她在萧长沣进京后的日子里充当了一个重要角色。
但萧长沣可是男主角,他还有一系列收小弟、打坏蛋、折服长辈、获得倾慕的经历,那些就足够内卫查一段时间了。
当那些都查的干干净净,查不出任何疑点后,内卫的视线会再次聚焦在丁家。
贺云昭微笑着按下一颗棋子,她需要的是等待,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的等待。
她也不是个笨蛋,可以无辜但不能无知、可以震惊但不能太傻,如何把握好这个度,还需要再想一想。
“你输了。”她道。
裴泽渊蹙眉细思,他道:“我输了吗?”
李燧感觉心口憋了一口气,这两个该死的臭棋篓子!还能分出输赢!
他拍拍胸口,这两日简直不想看到贺云昭了,便道:“皇后在筹备宴会,你们二人一起去帮帮忙吧,都是宗室子弟也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