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曲瞻对此非常有心得, 在他踏进贺府大门那一刻,他就坚信这个场合他才是最受贺云昭信任的那个人。
推开书房的大门,漂亮的狐狸眼笑出一道道水波纹, 他勾唇一笑, “云……!”
前礼部尚书.书院院长.AKA公考大师丁翰章端着茶杯轻吹浮沫, 他惊讶道:“嗯?小曲也来了?”
鬼迷日眼的曲瞻终于恢复了正常, 一屁股挤开赵同舟,他往贺云昭身边一坐, 整个人变得灰暗起来。
贺云昭抿唇, 她努力憋住笑意, 就曲瞻那个表情, 她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丁翰章老爷子一边瞧着他们几个默写出来的卷子, 一边道:“同舟这次不错, 朱检经义诗上有些失了水平,你瞧这里……”
朱检脸色不好的靠近些听着老爷子说话。
曲瞻咬牙挤出微笑,抬起手臂顶了一下贺云昭。
他竟然领会了腹语的精髓,嘴唇不懂就能发出声音,“别笑了!”
贺云昭努力控制表情,只是两颊忍不住抖动, 狠狠闭眼告诉自己不要笑。
但曲瞻的腹语太无敌了, 贺云昭实在没忍住,她摊开手掌挡住脸,笑的身体一抖一抖仿佛被电了一样。
曲瞻悲愤的瞧她一眼,恨不得伸手拧她去。
好在丁老爷子即使拯救了快要笑哭的贺云昭。
“小昭, 你过来瞧瞧。”
贺云昭抬手拍拍自己泛红的脸颊,她走到师父身边,“师父, 是什么?”
丁翰章指了一下纸上一处地方,“金陵使者渡江来,漠漠风烟一道开。王气有时还自息,皇恩何处不昭回。信知海内归明主,亦喜京都有俊才。”
“你在此处写的不错,只是通篇歌功颂德的诗句太多反倒是没有太多可品之处,本次的主考官是原鲁州学政,当地文风浓厚,只是不知他能否适应京城的风气。”
贺云昭点点头,“鲁州当地世家大户颇多,他能多年鲁州为学政,想必也不是迂腐之辈。”
丁翰章却摇头,叹道:“未必。”
“地方官员能调回京城的极少,能回来的无不是地方官中的佼佼者,但就因为他们足够出色才回到京城,便会更加在意自己的做事风格。”
“有的官员在地方时看起来是最能适应官场的人,到了京城反倒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好名声便装样子过了头,甚至还不小心惹来灾祸。”
“有些地方官在当地还能保持清正廉洁,一到了京城反倒是战战兢兢不敢坚持自己本心,任凭什么脏的臭的往外面一拉,他便跟着去了。”
贺云昭道:“京城居大不易,地方官若是没个靠山来了京城难免畏缩,再叫那些个不怀好意的人一拉扯,岂不就容易走了歪路。”
面对新的环境,即使你是一方高官也不得不俯首,更何况这是京城,是整个大晋权力的中心。
丁翰章瞧一眼手里的卷子道:“瞧这个吧,你的问题倒不是很多,只是平了些,朱检写的便失了分寸,他化用的这首诗的作者后期是个贪官酷吏。”
朱检脸色一苦,他本是为了能够平稳些才化用了一句,他自己作诗水平一般,考前特意写了不少出来备用。
谁料到了考场上一个也没用上,倒是这这首化用了别人诗句的诗还算合题。
他没多考量便直接写上去了。
出了考场后,因书院只有他们三人参加此次的乡试,便一同来了贺府对题。
把答案默写出来后互相检查,默写这一遍他便发现问题了,只是忍着没开口。
贺云昭看过之后表情微妙,只是看朱检师兄额头已然冒出冷汗,她不好直接开口。
还是丁翰章来了之后,搭眼一瞧就看出怎么回事,毫不留情的批了一把。
贺云昭心里叹口气,抬手趴了一下师兄肩膀,她安慰道:“别急,说不得主考官瞧不出来的,且你其他时务答的极好,两相一掺和,最后成绩应当不错。”
朱检点点头,只是神色还有些低落。
对题结束后,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凡是有师承的考生回家后都必有这个步骤,只要大致叫先生看一看成绩也能判个七八分。
谷程岭同样如此,他自认学识不差,只是从贡院出来后,先生一见了他默写的答案便眉头皱的死紧,一声叹息简直要把人叹死去了。
他急躁的上前问道:“先生,我能否得解元?”
先生不忍的叹口气,“到底是耽搁了时日,准备的不够。”
谷程岭脸色一白,便清楚自己答的并不算好。
这个名字若是叫贺云昭听见只怕还要说一句耳熟,谷程岭正是当日与冯擎一起质疑贺云昭的人。
冯擎为人自负傲慢,他不肯在人前说出自己姐姐是理国公的妾室,由此可见他本人的自尊心。
他能和谷程岭成为朋友自然是因为谷程岭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谷程岭是寿山侯府的嫡长孙。
冯擎事发后,他便被拘在家里决不许他出门,寿山侯府悔的肠子都青了,本以为冯擎只是一个寒门学子。
甚至因为此子学识过人一看就前途不凡,他家还曾想过将谷程岭的妹妹嫁给他。
不然谷成程岭也不会为了维护冯擎贸然出头,那不仅是维护朋友,还是维护妹夫呢!
理国公府被贺云昭逼退之后,眼看着冯擎竟然剑走偏锋被逮了正着,寿山候府别提多慌了。
他们家打从谷程岭父亲那辈就是弃武从文了,家里在军中已失势力,在文人中还没混出头,全家都指着谷程岭能够一举走上文官路呢。
熟料交友不慎差点叫一家子赔进去。
好在谷程岭只是嘴上支援冯擎,叫他做的别的事却是不敢的,。
一切平息之后,寿山候府还往贺府送了不少礼赔罪,贺家没收,全部退了回去。
寿山候府又请了贺母的娘家姚家说和,贺云昭这才做主收下这些赔罪的礼。
只是寿山候府的大人懂事,谷程岭却未见得领这个情,他只记得贺云昭对他羞辱,一心盼着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压的贺云昭抬不起头。
可惜,他拿到的不是复仇剧本,冯擎那样的人都能拿捏住谷程岭,甚至在科考上稳压他一头。
谷程岭却还认为自己有机会打倒比冯擎厉害许多的贺云昭,着实有些不自量力。
但先生不会如此说,只会鼓励他发愤图强,努力念书。
但当成绩摆在眼前,一切的美梦全部破碎。
砰!砰!砰!三声锣声后,小吏们将榜单挂好,只见榜首位置赫然是三个大字‘贺云昭。’
贺云昭没有亲自到贡院门口看榜,只是叫家中小厮去盯着,成绩出来后再回府禀。
或许是贡院人太多,小厮一时间竟还挤不出来,官府的报子先一步上了贺府的门。
到了乡试这一步,获得解元的考生会得到非同一般的待遇,官府的报子会敲锣打鼓到解元击中报喜。
贺府门前很快就被围观的人填满,官府的报子高喊一声:“恭喜贺云昭高中解元!”
“恭喜贺府三爷高中解元!”
“恭喜贺府三爷贺云昭高中解元!”
贺家全家人,从主子到下人都出了大门,来到门口瞧这热闹。
一个个神情激动,老仆们掩面拭泪,丫鬟们欢呼雀跃。
报子捧着托盘,上面是鸦青色的举人袍,“恭喜贺解元。”
贺云昭脱下外衣,由翠玲服侍着当场穿上这件举人袍,她戴上举人标志性的直檐大帽。
高大的侯府珠西朱漆大门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奏乐声中,少年身着鸦青色举人袍,肤色白皙如玉看,因激动透着淡淡粉晕,剑眉斜飞入鬓,鬓角漆黑,眼眸黑亮恰似揽了一弯月色。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贺云昭伸出双手从报子手里接过一块温润青色玉佩,上有螃蟹图案。
‘解’与‘蟹’同音,许多赏给解元的食品都会有螃蟹的图案。
这款玉佩品质只是一般,但却寓意着金榜题名。
贺云昭的胸腔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涌动着,她本来以为自己会非常淡定,但当玉佩送到她面前她不由得心潮澎湃。
她其实不是个好带的孩子,她比谁都清楚,那些年幼之时的赌气不平,甚至曾经认为祖母和母亲都不理解自己,自己没有可以发泄的出口。
可不理解为何要科考的祖母穷尽所有财力也要供她找最好的学院……
压根没念过四书五经的母亲为她了解了那么多科考之事……
大姐贺锦书为从小就像个小妈妈一样照顾他和二姐……
爱打扮的二姐为她熬夜改了一件貂裘……
贺云昭低下头看着手里这块小小的螃蟹图案的玉佩。
转身!
鸦青色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潇洒的弧度,她的背影挺拔如松,脊背从始至终未曾有过一点弯折,脚下的尘土都因她不敢肆意张扬。
“祖母!娘!”
在这台阶之上,她仰起头看着家人们,利落撩起衣摆,膝盖弯曲……
她跪下将捧着这块玉佩递上去。
贺老太太靠在孙女身上哭的不能自已,贺母眼前一片模糊,她颤抖着手接过这块玉佩。
“我的儿!”我的女儿!
她的女儿不比任何人差,她的女儿聪慧、努力、严谨,凭借自己的用功中了解元!
心底的某个角落正在崩塌,迎着今日的好阳光,在喧闹中她低下头看着小昭的泪水滑过脸颊。
某个午后藏在书屋前的树后羡慕的看着弟弟念书的小女孩眼睛一弯……她笑了……
第42章
如果说院试的案首是一种考生之间的荣誉称号, 那么解元能够获得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可就多了。
解元的家族会大宴宾客,邀请亲朋好友、乡坤邻里来庆祝,分享喜悦的同时也展示家族的荣耀。
同时也会举办一个文会, 邀请同年的举人前来赴宴, 互相切磋交流展示学问, 这类文会还会专门将会上的诗文编撰成册。
解元的家族会在大门上悬挂牌匾, 写上‘解元’字样,还会张贴红幅, 让过往的路人都能看到这份荣耀。
家族会将解元的名字、事迹等详细记录在族谱中, 作为家族的荣耀和传承, 鼓励后世子孙努力考取功名。
到了这种时候贺云昭即使不大喜欢后巷的贺旭昌一家也要请人过来。
她要和贺铭昌商量着决定给江南老家的族人写信之事, 此事是必须要通知族内的。
不过也就是这几代了, 贺家有赖于贺父的机智, 获得了一个名义上的爵位,虽然没实权也没办法传下去。
但是在大晋,爵位有一个极好的地方,它直接把全府的籍贯定在了京城,现在的贺云昭只能说是祖籍在江南。
等再过个两代和江南那边出了五服,便能自家立一个祠堂。
贺云昭对江南那边的族人没什么感情, 但是祖父与父亲都是葬在江南的祖坟, 将来祖母与母亲还要回去合葬,她还是需要考虑一下与江南族人之间的关系。
她提笔思索片刻,写上一封报喜信,扭头又吩咐道:“勤禾, 到我屋里找翠玲,从书架子底下的红木箱子里取二百两的银票来,再问她杨二备好了车马没有。”
勤禾点点头称, 转身离了书房。
贺云昭似乎在此时在想起书房里还有位叔父在,哎呦一声 ,笑道:“瞧我这记性,忘了叔父还在这呢,您瞧瞧我这封信写的如何,还有什么需要增减的地方。”
贺铭昌神色复杂,此时一瞧贺云昭温和亲切的面孔仿佛是看见那位抬手就打人的堂哥,还有冷脸骇人的堂伯。
他下意识一缩脖子,“没有,昭哥儿你写的极好。”
贺铭昌抖起威风来也就是这些年,从前贺父还在时他是半个屁都不敢放。
贺父不仅是家世才智上胜过他一头,更重要的是那还是他堂哥,长幼尊卑拿捏的死死的。
贺铭昌还在念书时候为人处世就不是很对贺父的胃口,对这个堂弟,一句话说不对,他上手就是一巴掌。
还真别说,兄长管教弟弟是理所当然,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何况这个堂哥聪慧敏锐是一等一的人物。
他这个人本性里就是欺软怕硬,见了堂伯两股战战,见了堂哥憨厚老实。
等贺家男人死没了,他倒是敢厚脸皮朝守寡的伯母和嫂子要钱。
勿怪当初贺父竟也同意将贺云昭女扮男装,他是看透了贺铭昌一朝得志便张扬的本性。
他在时,这个堂弟自然是憨厚听话,但他若是不在,谁能压得住呢?
都说宗族势大好,族人能够相互扶持,可要是京城中没有贺铭昌这门亲戚,反倒是不用如此担心。
贺云昭抬眼去瞧贺铭昌,她笑道:“这几年事忙,倒未曾与叔叔聊几句。”
贺铭昌手指轻颤,后背起了一层汗,许多久远的记忆从脑袋里冒出来,他尴尬道:“没事没事,昭哥儿你学业重要。”
贺云昭不紧不慢走到桌旁,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对了,叔父前几年提过云旭要娶妻,怎么几年过去一点消息没有了,难不成是婚事黄了?”
尤嫌刺激不够,贺云昭又道:“云旭哥从前就是个风流性子,可别是沾花惹草被上司给抓住了,到底是高娶了人家姑娘,可不能如此啊。”
贺铭昌心头一跳,猛的抬头,他斥道:“胡说!云旭备受他丈人看重,不收他彩礼就愿意嫁女。”
贺云昭轻挑眉,贺云旭成婚不可能不告诉她,那就只可能是还没办婚礼。
彩礼的事都说了几年,婚礼竟然没办,看来里面还真是有不少有趣的事。
若是不忙的时候,她不介意再和叔叔聊聊天,但不巧她最近很忙。
看着贺铭昌在她写信上盖好自己的印章后,她便吩咐小厮送他离开。
勤禾也拿了一张银票过来,他躬身道:“三爷,翠玲姐姐拿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过来,又按照三爷的吩咐问了杨二的事。”
贺云昭点点头,问道:“怎么说的?”
勤禾道:“翠玲姐姐说,杨二一早去马市租了一匹耐力好的马来,又找翠玲姐姐取了二两银子到衙门上办好了路引,后日城东边的商行要往江南道去取货,要路过息县,杨二便同两个咱们家里的小子一起去息县。”
往江南老家去的信和银子可就不能叫官府驿站去送了,加上老家那边祖父和父亲的坟前还需焚香告知他们贺云昭得中解元,那就更不是一封信能解决的事。
杨二从前是跟着贺父往江南扶灵的人,对一路还算熟悉。
便打发他去一趟老家息县,不仅是捎带信和银子,还要瞧瞧贺家的坟前打理的干净不干净。
勤禾又道:“小的过来路上碰见了秀芬姐姐,她说前几日给您做的衣裳已经备好了,就等着您去试试,您看是送来书房这头还是送去屋里。”
贺云昭讶异,因着这几句话倒是有些惊喜,她道:“你到我身边不久了,从前只叫你做些粗事,没成想你口齿还算伶俐,脑子里也是记得住事。”
勤禾到身边不久,她还是习惯使唤翠玲做事,如今一听这一番对答,勤禾竟也是出乎意料的伶俐。
她是知道勤禾未曾念过书,不过是能识得自己名字。
念书的人与旁人是不一样,念书的人即使原本只有三分伶俐,念书后便能长到七分去。
大晋的文盲率还是很高的,念书是一件奢侈的东西。
前院的不少老仆,做事还成,吩咐一些传话反倒是颠来倒去说不明白。
勤禾没念过书还如此伶俐,可见脑子聪明。
“嗯……”贺云昭沉思片刻,她便道:“往后我身边的事还是你翠玲姐姐管着,你就一旁学,闲着的时候你到杨小满那头去多学两个字,不做个睁眼瞎。”
勤禾听了脸上当即浮现喜色,“小人谢过三爷,一定好好识字,好给三爷办事。”
他乐呵呵的磕了个头便往外院去了。
……
这日,贺云昭换好了新做的衣裳,往座师帖子上的地点去。
座师是举人、进士对主考官的尊称,因主考官被认为是考生的座上之师,便称为‘座师’,有些地方也会称‘座主’。
出榜之后不就座师就会按照朝廷规定宴请这一届的举人、进士。
座师对学子来说十分重要,不仅能提供学业上的帮助还能在未来仕途中提供很大帮助。
座师在阅卷中间往往会有自己浓烈的政治倾向,在他当主考官这一年考中的学子中定然会有一部分与他思路一致。
从自己欣赏的喜欢的学子中自然更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大名鼎鼎的张居正,他在嘉靖二十六年考取进士,他的座师就是徐阶,能在官场中崛起,与他的座师对他的提拔离不开关系。
而张居正本人也继承了一些徐阶的政治理念和策略。
贺云昭身为解元,自然备受瞩目,她刚一进场就被不少人团团围住。
“贺兄还记得我吗?我们在文会上见过,你写的那首诗还留在我这儿呢。”
“云昭兄,恭喜恭喜,如今你我竟也是同年了。”
贺云昭的温和的笑着,同眼熟的人一一打了招呼,直到两位师兄到来她才松了一口气,从人群中被解救出来。
只见两排桌子齐齐整整的分列两侧座师坐在前头,能够瞧见每个人。
今年京城的乡试主考官是原鲁州学政苗博。
贺云昭敛目一瞧,苗博端坐上首,方形脸一脸正气,长髯稀疏,显得十分威严,典型的鲁州人相貌。
她垂首听着这位座师的开场白。
“诸生能从乡试中脱颖而出高中举人,不仅才学非凡根式勤勉过人,本官阅卷之时,见诸位笔下文章,或剖古今之乱或陈今朝之弊端,为师便知这一科必是英才汇聚……”
“望诸位今后秉持正直、勤勉之德,为大晋、为陛下、为百姓,忠君报国、修身立德!”
众人齐刷刷的起立,共饮一杯酒,“忠君报国!修身立德!”
待饮尽这杯酒,苗博便侧头一瞧,他笑道:“今科的解元贺云昭还何在?”
贺云昭振振衣袖,她起身恭敬作揖,“学生贺云昭在此。”
苗博笑容满脸,他目露欣赏,“不愧是人人称赞的明月郎啊,本官在鲁州多年都不曾见过这般风姿的少年人了。”
贺云昭温润一笑,整个人似乎在发着光,她道:“座师谬赞,有赖座师严格阅卷,在场的同年们都是学识不凡,云昭可不敢就此接下夸赞。”
苗博初入京城就为乡试主考官,他并不欲展示自己的权力,反倒是应该温和些拉近和考生的距离。
京城不同于鲁州,这学子中的大官子弟多的是,一脚心踩下去三个人,里面五个家里都有人比他官职高。
他含笑看向其他人,“你们说说,这解元还谦虚起来了,该不该罚他饮杯酒。”
一瞧主考官如此温和亲近考生,考生们也明白过来,立刻放开了自己,都笑呵呵的开始起哄。
“座师说的是,贺云昭这般风姿还谦虚着实叫人气恼,不仅要罚他喝酒,还必须写首诗来!”
“说的极是!好久没见过贺郎写诗了,快些来!”
“写的若好,咱们大家共饮一杯酒,写的不好,那可就要他自己喝下去了!”
苗博朗声一笑,“好!”
玩闹间已经有人笑着捧着杯酒到了贺云昭面前,递到唇边眼巴巴的等着。
贺云昭眉端一竖,假做一怒,她指着人笑骂道:“好你个程颐卿,这会子你闹上我了。”
众人瞬间笑出声来,“快写!不准拖延!”
程颐卿捧着酒杯凑到她嘴边,他嘴角一咧开,顽道:“我的小师叔,今个儿可是叫你栽了才好,我这等着喂酒呢!”
这是她师兄刘苑的弟子,本来是能给她做师兄的,哪知道她一下拜了丁院长为师,活生生长了一辈。
这会子也就他敢来闹了。
苗大人也没定下主题,起哄的考生们只是催着做诗,故意闹着玩而已。
贺云昭自然不会扫兴,她推开酒杯,瞧了一眼桌边的炭炉,她沉思片刻便道:“云昭献丑了。”
“红炉透炭炙寒风,炭炙寒风御隆冬。冬隆御风寒炙炭,风寒炙炭透炉红。”
程颐卿捧着酒杯一愣,“回文诗?!!!”
第43章
回文诗又叫‘回环诗’, 这种诗可回环往复的阅读,即正读倒山读皆成诗句,有时还能表达出不同的意思。
程颐卿端着酒杯呆在原地, 倾斜的酒杯漾出一缕酒液顺着他手指滑落到手腕, 一时间竟毫无察觉。
谁也没想到仅是闹着玩便听到了这样一首充满趣味的回文诗!
确确实实是在起哄, 贺云昭能写出那些美妙绝伦的诗句并高中解元, 她要是现场作不出一首诗来才真是要该罚!
主考官苗博讶异一笑,他惊道:“竟是一首回文诗!一四句, 红炉透炭炙寒风, 风寒炙炭透炉红, 妙极了!”
又有人道:“二三句是炭炙寒风御隆冬, 冬隆御风寒炙炭。”
“此诗不仅是一四句二三句是倒过来的, 二句前四个字是第一句的后四个字, 三句的前四个字是二句前四个字的倒读,四句前四个字是三句后四个字。”
此诗便是正着念反着念,循环往复,怎么读都有趣味!
“好你个贺云昭还藏了这一手!”
“有趣有趣,看来日后文会又要多出一项来为难人了,都怪云昭兄又出难题了。”
“秒啊!越品越趣味横生, 来来来给我纸笔, 待我记下来日后回味。”
“去你的,要记也是我来记,不准抢我的活计。”
贺云昭挑眉一笑,她侧头去瞧程颐卿, 轻轻摇头玩笑道:“大侄子,这酒是你喝还是我喝啊?”
众人瞬间哄笑出声,纷纷开始占便宜, “我与云昭兄可是同年啊,小颐卿!这下子你也得叫我声叔叔了!”
“好侄子还不快回你师叔?”
程熙卿才回过神来,他扭头就道:“走开走开!”
一转身他就要跑,贺云昭哪能容他放肆,一个侧身就挡住去路,指着他道:“你小子起哄最快,跑的也最快。”
说话间已经有人上前‘偷袭’,一把抓住程颐卿,贺云昭大笑一声上前以两指抵住酒杯底端。
程颐卿哀嚎一声,最后还是仰着脖子就他好师叔的手把酒喝了进去。
喝完一抹嘴巴,他假哭道:“早知你有这诗,我就不出来,天啊!师叔待我太残忍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连同贺云昭在内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坐在上首的主考官苗博更是笑倒在桌子上。
既为座师举办的文会,那不仅是嘉奖诸位举人,更要给诸位展示的机会。
贺云昭眼神一闪,便扭过头去,她抬手点了一个人,“江兄,刚才就属你最起劲,你的字写的最好,还不快给我们露一手,便要你双手写字,写不好的这杯酒你可必须喝下去了。”
江举人蹲着酒杯还有些懵,一听明白意思才反应过来。
他最擅书法,两手同时写字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其实方才他起哄声很小,这会也明白贺云昭是给他了露脸的机会。
他笑的脸颊泛红的上前,连忙有人铺上宣纸等他展示。
只见江举人两手同时执笔,还是最小号的狼毫笔。
从上到下竟用小楷同时写字,左手写的便是贺云昭那首诗的前两句,右手写的便是那首诗的后两句,书写的是完全不同的内容。
这一手展示出来更是叫主位的苗博惊大了眼睛。
不愧是京城啊!这位江举人名次都排不上前十五,但竟有这一手本事。
不得不说单论考试成绩京城的学子可能考不过那些文风更加鼎盛的地区,但是论起自身综合的素质京城考生可绝不输任何人。
苗博本有意展示自己的亲和,实际能看得上眼的不过是前几名的举人。
贺云昭一打岔,她又帮了几位眼熟的同年展示一番。
一时间人人皆展示了自己拿手好戏,诗文好的便念诗,文章好的便当场写文章记录文会,绘画好的已经到一边去几笔勾勒出现场情景。
一枝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贺云昭明白自己的名声已经足够,不需要再每一场的文会都把自己弄成主角。
她很愿意帮助很多学子展示自己的才华,并且是真诚的表示出赞赏。
或许有人背后说她此举是为了邀买人心,为人不真诚,但受过贺云昭帮助的人只会说那些怀疑的话语是嫉妒者阴暗心思作祟。
矮桌后,贺云昭笑意盈于眼眸,她抬手支着脑袋,跟随同年们的玩笑声低头浅笑。
苗博居于高台之上,他望向贺云昭若有所思。
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便以才华闻名,但从未听说贺云昭有什么倨傲名声。
在这种场合她也不急着展示自己,反倒是很愿意给其他举人提供扬名的机会
怪不得贺云昭在京城的文人圈子里名声会那么好,毕竟谁都不会拒绝一个很会夸人并且愿意提供机会的朋友。
许多人都自称自己是贺云昭的友人,她从来不会反驳,只要你说她就认你这个朋友,前提是你必须走正道。
一场文会,苗大人展示自己平易近人的目的有没有达到不清楚,贺云昭倒是又收获了一堆粉丝。
即使贺云昭自己不说什么也有许多人主动为贺云昭背书。
……
皇帝李燧是喜好文学之人,他平日里也会看一些诗集,关注一些他喜欢的大儒可出了什么注解。
这一首回文诗出现的地点是官府举办的举人文会上,且这首诗趣味十足,只听人描述便能感受到当时的热闹场景。
李燧斜靠在圈椅上,他翻开这一本,“红炉透炭炙寒风……”
回文诗有趣便有趣在玩弄文字,若说含义倒不至于多深刻,但就是叫人看了一遍又想反过来念一次。
他琢磨两下,笑道:“有趣!有趣!”
内廷总管崔德中在一旁笑着提醒道:“陛下,您再瞧瞧那作者。”
李燧视线下移,‘贺云昭’三个字映入眼帘。
他哑然,随后恍然道:“又是贺云昭?这孩子是个极有才华的,之前见过一次,令朕印象深刻。”
崔德中心里好笑,何止是陛下,几年过去了连他都对贺三郎记忆犹新呢。
这般年岁的少年郎,那般聪慧勇敢,既有才华又不失狡黠,未来定然是一方了不得的人物。
别以为太监是不识字,皇帝喜欢文学自然不会叫那些粗鲁不识字的奴婢伺候在身边。
崔德中的往事不必再提,他是念过书有些学问的,对贺云昭的本领十分清楚。
他道:“陛下还不知,今科乡试的解元正是这位小贺公子。”
“哦?”李燧惊讶道,没想到这孩子不仅是有诗词上才华更有实务上的能耐。
要知道多少有名的诗人科考上却屡屡受挫啊,贺云昭则是两手都抓,两手都硬。
李燧对贺云昭还真是起了一些兴趣,不过他作为皇帝反倒是习惯克制自己。
这个时候想召见贺云昭可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引得朝臣纷纷猜测他心思倒也烦人的很。
思及此处,他便打消了心思。
当奴婢的最重要就是体察主子的心思,崔德中一瞧陛下的表情便猜到了
他思考片刻笑着道:“陛下若是想知道些事不妨召小曲大人过来。”
“嗯?这是为何?”李燧问道。
曲德中答道:“陛下有所不知,小曲大人和小贺公子那可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对友人啊。”
李燧的好奇心被勾的下不来,召见贺云昭还需要多思考思考,但是召见一个翰林院的官员就不需要了。
“来人,传召曲瞻。”
不过两刻钟,曲瞻已经到了太极殿,他跟着宫人进门。
他躬身作揖道:“臣曲瞻,陛下圣安。”
“近前来,”李燧招招手,他笑着道:“也是朕好奇心作祟,念了一首诗句,作者便是贺云昭,听说你都与他是好友便叫过来问问。”
他之前并不知晓二人是好友,这会子倒是细细一瞧,再回忆一下记忆中的贺云昭的相貌。
有些好奇道:“你们二人倒真是都生的一副芙蓉面,还都是才华卓绝的人,可会不服彼此。”
曲瞻在御前侍奉许久,自然知道这这位陛下是个性情极温和的人,等闲事都不会怪罪人。
他便幽怨道:“陛下可真是神机妙算,云昭服不服我倒是不清楚,我最开始可是不服他的。”
李燧轻笑一声,问道:“难道还有什么趣事不成。”
这曲瞻在御前一向进退得宜稳重的不像是一个年轻人,难得见他这幅表情。
曲瞻叹口气,“臣与贺云昭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或者说是我单方面挑衅才对。”
他口才不错,在御前又锻炼多时,把本就一波三折的故事更是讲的妙趣横生。
连本来已经了解过其中原委的崔德中跟着都听的入神。
更别说完人听到的都是传言的版本,曲瞻这可是第一手消息,好多细节只有他与贺云昭知道。
由他这个手下败将说来才真是颇具趣味,要是换成贺云昭本人来说反倒是失了这种感觉。
李燧早清楚贺云昭的家世,对曾经的贺老爷子与贺父都记忆深刻,这会把祖孙三代连起来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只是说话间,他想到贺家也是三代单传香火未断,如今又有贺云昭这样出息的孩子,贺家父子泉下有知也必然欣慰。
他呢?
膝下再无任何子嗣,李燧听着听着嘴角便压平了,神色有些失落,只是他很快掩饰好心情。
又听了几句曲瞻讲的趣事,他也跟着笑了几声。
很快便道:“朕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曲瞻顿首称是。
曲瞻借着机会帮贺云昭在皇帝面前刷了一下好印象,另一边的贺云昭自然不知晓。
她只是心里感叹,曲瞻这是什么乌鸦嘴啊,说曹操,曹操到。
安王竟真来拉拢她了!
第44章
自乡试之后, 贺云昭并未大宴宾客,不过是请了几桌家宴,在亲朋中热闹热闹。
座师苗博渐渐与她走的近些, 还叫她去家中喝酒, 不过当时她舅舅新添了一个儿子, 她便去吃满月酒, 于是遗憾拒了苗大人的邀请。
十一月初六,苗大人再次下帖子邀她去西四胡同的小院小聚, 同去的还有几位乡试上的同年。
师侄程颐卿赫然在名单上, 两人平日里玩的还好。
从前贺云昭跟着师兄刘苑听讲的时候便与程颐卿是同窗, 不过因为穆砚与她关系太好反倒显得程颐卿与他们俩隔着一层。
车上程颐卿有些好奇, 他问道:“云昭, 朱检兄听说是没接到帖子, 难不成就叫了几个人?”
宴会上闹着叫师叔师侄不过是玩闹,两人平日里多是称呼名字。
贺云昭闻言皱眉,“朱检师兄也是名列前茅,况且他家中……”
未尽之意两人都明白,此次乡试书院里参与的人不少,赵同舟上一次便堪堪在榜边缘, 这次算是意料之中的落榜了。
朱检性格沉稳的多, 此次中了乡试的十二名,而程颐卿是十八名。
按理来说,苗大人若是请自己乡试的学生饮酒不会不请朱检。
三人同出一门,都算是丁老门下, 单单抛下一个人岂不是故意给人难堪。
况朱检家也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人,他家也是书香门第,姐姐朱氏是宫中的嫔妃。
一个嫔妃算不得什么, 但陛下后宫人少,一共不到十五个人,朱氏能有名姓已经是了不得的厉害了。
程颐卿暗叫不好,他扯开僵硬的笑容,扭头看向贺云昭,只见他眉端微蹙,似乎有什么想不明白。
“嘶!”他挤眉弄眼的问:“云昭是不是没出去玩过?”
贺云昭:“?”什么意思?
她有些没听明白,问道:“什么出去玩过?”
程颐卿清清嗓子,“小云昭啊,可怜咱们穆小将军去了边疆没能和你作伴玩,倒叫朱检师兄给带的清心寡欲了~”
他眉端一挑,笑的极暧昧的搂住贺云昭的肩膀。
程颐卿虽然从前经常与贺云昭、穆砚二人一同念书,但他年纪大了几岁,性子也闹的很,与两个小娃娃样的师弟自然玩不到一起去。
这会子聊了几句已然明白过来。
朱检师兄一向是个正经的,三年前院试之后就成婚了。
如今孩子都两岁多了,他一贯又是个爱待在家里的,等闲叫不出来玩。
再加上苗大人请的地点是在西四胡同,那一片可是有名的玩乐地点,不仅包含诸多口味绝佳的馆子小院,更有不少心照不宣的玩乐地方。
程颐卿笑的荡漾,他意味深长道:“看来云昭十分得座师喜爱,这是要送你一份大礼呢。”
贺云昭一抖肩膀,她抬手挥开程颐卿的手。
她或许听不懂怎么回事,但对男人这种古怪的笑容还是看的明白,看来今日要去的场所恐怕不太恰当。
说不恰当还是委婉了。
马车顺着胡同一条窄窄的胡同口往里走,两侧都是有名的酒家,左边‘李家琼香榭’,右边是‘临川美酒’。
这两家可都是靠着真本事立足京城的酒家,李家琼香榭的酒品类多,可选择的地方多,卖的也是极贵,临川美酒则是曾被选为贡酒。
这两家都是消费很高的酒家,能开在这一条巷子口,也着实难得。
贺云昭撩开帘子,面无表情的向外看,所见之处无不穿红挂绿。
大晋明面上是禁官员嫖妓的,但是仔细翻开大晋的律法书就能看明白,大晋禁的是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但在节庆日并不限制官员与官妓饮酒玩乐。
官妓的意思包含多样,但总体来说就是为官府的宴饮庆典提供歌舞、音乐表演等,其中女子多为罪人家属、奴隶买卖、俘虏以及贫困人家的女子。
她们通常居住在官府指定的居住特定区域由官府统一管理,在服饰以及行为方面都有很多规范,管理她们的衙门是选宣徽院。
允许她们被赎身,只要拿出银子就可以,需要注意的是,赎身只代表不再需要接受官府管理,可从籍贯上她们仍然是贱籍。
从这里或许察觉有些古怪了,禁止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那普通人与官妓发生关系呢?官员与私妓发生关系呢?
马车一路行进到小院门口,此处装饰的金碧辉煌,进门时闻了一些燃烧的香料气味。
贺云昭鼻子微动,她闻了闻这十分甜腻的香气,虽甜腻但不是便宜货色。
她环顾四周,扭着脑袋极自在的四处瞧瞧,对垂下的绸缎感兴趣还会拽一下看看。
期待看到贺云昭惊恐面容的程颐卿可是失望了,“云昭,你这竟然一点不紧张兴奋?”
贺云昭瞟他一眼,她无声的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领。
这算什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她可是看过电视剧看过纪录片去过小酒吧的人,这点子灯红酒绿湿湿碎啦~
不过看是看,面对面到眼前时,贺云昭脑袋还是宕机了。
一共四个人,左边是座师苗大人,右边是师侄程颐卿,对面是姓李名晖的安王爷。
他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贺云昭低下头……
右侧脚边是捧着一双柔软布鞋的绿衣女子,脸庞青涩神态羞赧,她柔柔跪在她脚边上等着她换鞋去旁边席子上。
左侧是立的粉红色衣衫的女子,这位就看起来成熟很多,肌肤白腻丰润,脸颊晕红眼带妩媚之色。
右边穿的普通严实,但清纯娇美,左边露出大半个柔软胸脯并一小节白皙手臂,姿态是那样的柔软多情。
清纯娇美神态青涩的妹妹与妩媚娇腻柔软多汁的姐姐,属实是把男人那点癖好拿捏的死死的。
可……姓贺名云昭,对外性别男,实际性别女,她看着伺候周到的两位女子……
贺云昭:“……”
昏黄的灯光下展示了什么叫人比花娇、灯下看美人,如果是个没沾过女人的愣头青在这恐怕已经呆住了。
只可惜,被热情的招待的是贺云昭。
男人有头上的脑袋和底下的脑袋,有时候会争夺一下思考主权。
但她没事,她就一个脑袋,理智太多了。
她比脸红到脖子的程颐卿自如多了,她轻笑一声。
话还未出口,这声轻笑就叫人品出了几分东西,苗博放下酒杯,心中一顿。
贺云昭道:“多谢王爷费心款待,只是我一贯不爱和女子玩闹,咱们喝酒就是了。”
安王李晖有些着急,他皱眉道:“是不是光不好,贺解元你近前瞧瞧,这两位可是本王特意为你准备的。”
他可是为了拉拢这位陛下十分欣赏的年轻人花费了不少心思,请这两位头牌出来可是花了他足足四百两银子!
一个京城的普通五口之家一年的吃穿用度花销大概在二十两,一套四书五经的旧书价格在二十五到三十两白银。
这四百两是买下这二位姑娘的出场,绿色衣衫的女子甚至还是处子,只要贺云昭看中,安王还要再花二百两银子买下她的初次。
贺云昭若是知晓安王为了拉拢她花费这样的心思只怕会笑出声来。
说诚意,为了拉拢她这一顿加上酒席不下五百两。
说大气,看好的姑娘只买了一半,等贺云昭看中后再付钱,这难道也叫分期付款。
“贺解元年少,想必未曾见识过这些有趣的玩意,今日既来了本王定然是要好好关照你的,尽管挑自己喜欢的来。”
贺云昭无奈的摇摇头,这人根本没把她说的不喜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她的托词罢了。
没有几个男人会拒绝这样的温香软玉,何况是他认为‘贺云昭’这样极年轻的少年郎,热血勃发不识女人滋味。
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思绪,没想到竟真照着曲瞻说的来了,安王喜好时拉拢的文人拉到她脑袋上来了。
贺云昭道:“殿下实在太客气了,我……”
话音未落,苗博已然起身亲自推着贺云昭坐下,又一挥手吩咐道:“快服侍好。”
贺云昭嘴角有些僵硬的坐下,怪不得苗大人一个不出名的鲁州学政能调回京城来,之前还认为是他足够出色,如今一看竟然是安王府在背后使力了。
这是王爷,即使贺云昭十分不喜,这也是一位王爷,是有概率登上皇位的王爷。
另一边坐的还是她的座师,她无奈只能坐下,最后选了那绿衣女子作陪。
程颐卿旁边则是那粉色衣衫的女子。
李晖为了气氛还玩笑道:“惜瑶姑娘,这可是你极喜欢的那位明月郎啊!还不快快喂他一杯酒,也不枉你日夜念诵诗篇。”
贺云昭扭头看向这位姑娘,笑道:“姑娘喜欢我的诗?”
惜瑶红着脸,她含情脉脉的看着贺云昭,一双手柔弱无骨的捧着一杯酒。
她看人的眼神那样柔软那样专注,仿佛只有你一个人。
李晖等人看着贺云昭似乎是被女子的柔情所打动,他温柔的握住姑娘的手,包住那杯子。
道:“姑娘若喜欢,我车里还有一张写好的诗篇,叫小厮过去取来,在左侧下方匣子里写着去字那张,找我那小厮勤禾就是。”
惜瑶笑着应下,“多谢郎君赠诗,这下我便是日夜都不敢眠。”
靠在车厢上吃糕点的勤禾一脸懵的被小厮叫住,“你家公子叫我来取车厢里的诗篇,要送给惜瑶姑娘呢。”
“说是在左侧匣子里,写着去字那张。”
勤禾打开车门进了马车,他还有些纳闷,车里只有一个匣子啊。
是他跟小满哥学识字写好的大字,三爷要瞧瞧,他就被备好了给三爷看。
手指一扣,他打开匣子的卡扣,里面没有新东西,只有他歪七扭八的字。
勤禾愣了片刻,“!!!!!”
三爷!#%#@&*!!!!
第45章
勤禾在马车里无声尖叫, 他只是一个当差没多久的小子,从来没处理过这种事啊!
三爷的记性十分好,从来不会记错什么, 不可能马车里只有一个匣子, 却要说里面有他的诗篇!
这一定是遇上事了, 他再思索一遍那小厮说的两句话。
三爷说, 诗篇在车里左侧匣子中,写着去字那篇。
勤禾的脑袋疯狂运转, 前半句是提醒他, 后半句的去是说要走?
去……曲???曲公子!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 “小哥, 好没好?你家少爷还在里面等着给姑娘送诗呢。”
勤禾脸色扭曲的狠狠一呸, 送个屁的诗, 给你送终!敢拘我们家三爷!
他声音努力控制好,开口道:“没找到。”
打开车门下车,他无奈一摊手,“车里那匣子里没有那首诗,我们三爷或许是记错了,你回去说一声吧。”
“啊?”小厮有些失望的探头往车里看, 没能拿回去东西, 自然没有赏钱,真是倒霉。
却没想到没拿到东西竟然还有赏钱,李晖十分大方的给了银子。
在自己要拉拢的人面前,他是要维护好自己的形象的, 从细节处就注意显示实力。
贺云昭微笑着开始周旋,她听着安王各种好奇的问题时不时回答,令人意外的是安王其实是言之有物的。
说起朝政如此她不知道, 但单论诗词歌赋安王并不是窝囊废,甚至能称一句才华风流。
“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本王对了,贺解元,到你了!”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她轻笑着念出这首诗,用手掌轻轻搂住惜瑶姑娘的腰身。
白皙漂亮的四指陷入到女子的衣裳中,隐没在腰带下。
贺云昭眉眼极美,她的眉很浓,睫毛很黑很密,瞧着便有一种含情之感。
此刻眼神不再清明,玩闹间鼻尖凑近姑娘白腻的脸颊,似触非触,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的人脸红心跳。
贺云昭端着酒杯,自始至终未曾送进嘴里。
不是借着连诗灌进程颐卿嘴巴里,就是温柔扭头看着惜瑶姑娘,等她挡酒。
她心里默默抱歉,颐卿啊,你喝多了睡在这半点事不会有,但是我可不行。
惜瑶姑娘啊,麻烦你了,回头一定给你小费。
程颐卿没那么懂贺云昭的眼色,或者说他也有股兴奋劲儿在。
这可是安王李晖啊,公认的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两位王爷之一,且他比另一位的名声好上不止几十倍。
这样一位王爷亲自来拉拢,作为一个还未正式踏入朝堂的举人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程颐卿明白自己只是云昭的搭头。
论起名声,贺云昭的才华在京城才是独一份的,举人那么多她一点不显眼。
无非是朱检师兄有外戚背景,安王不好叫他过来免得被朝臣弹劾。
为了叫云昭自在一些才叫他来陪。
但即便如此,程颐卿依然很欢喜,能够和安王搭上线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贺云昭很理解他的兴奋但不妨碍想回去打死他。
如果她不是一个女子的身份,如果没有曲瞻的消息猜测出的陛下更喜庆王……
她绝对会抓住安王这个机会,她甚至能出很多歹毒的主意把庆王排除在继承人范围外帮助安王夺位。
即使安王是个傻比也没关系,她愿意为了权势忍一忍,是个傻比更好,方便她洗脑。
但没有如果,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子,安王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傻比。
真男人可不会拒绝美色拉拢,何况还有其他好处,美色不过是请喝杯茶一样的东西罢了。
她扭头看一眼被她灌了两杯的程颐卿,他脸颊泛红眼神轻飘飘的落在安王身上,撑着脸听那傻比吹嘘。
什么破师侄!在这个场合他甚至没有惜瑶姑娘有用。
惜瑶姑娘轻轻的将手抚在贺云昭手臂上,她引着贺云昭的手将杯子抵在自己唇边,娇娇道:“郎君喂我可好?”
贺云昭笑一声,她道:“好啊,那我喂你。”
她一手托着惜瑶的脸,一手将酒抵在她唇边,酒液顺着白皙的脖颈流下,晃的人眼热。
‘风流’的贺云昭甚至用指尖凑上去轻轻一拭,眼睛里仿佛有道钩子,她道:“弄脏了姑娘衣裳,我赔你一件可好?”
李晖:“!”
苗博:“!”
程颐卿:“!”
这……这也……这也太会玩了!!!
程颐卿颤颤巍巍的伸手指着贺云昭简直说不出话来,“好你个贺云昭,你……你!”
贺云昭轻笑一声,垂下的眼睫划过一道深深的阴影。
二傻子程颐卿,一点比不上惜瑶姑娘!
惜瑶是处子不假,但她也是从小在这地方长大的,看着面容青涩而已,一坐到贺云昭身边开始玩乐那是十分会看眼色。
她立刻就察觉到身边这位公子对她一点想法没有,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即使身边这位贺公子将手搂在她腰间,摸着她的下巴要喂她喝酒,但很奇怪,这位贺公子没有那种男人的侵略性。
院里的小厮去拿诗篇没拿回来,惜瑶便猜这位贺公子恐怕想走。
况且作为贺云昭身边的最近的一位姑娘,她是最清楚贺云昭压根没喝进去酒的,这种情况一定是对此心存防备。
于是惜瑶自然是配合着帮贺公子喝酒,既能达到安王要她陪好贺公子的要求又能不惹贺公子生气,说不定还能拿到贺公子的补偿银子,一举数得!
她眼睛眨眨,又继续痴缠着撒娇。
至于什么她倾慕贺公子的诗,假的!半个月前安王来要她背熟的,妈妈还多收了十两银子。
贺云昭简直越看越满意,惜瑶姑娘这脑子,不需要任何暗示就能看眼色配合好,一直给她挡酒。
她倒是不怕喝酒,她酒量很好。
怕的是这安王为了助兴酒里加东西,还美滋滋的认为是招待好了她。
这边的贺云昭极限扮演风流公子,演技甚至超过了安王等人的想象,另一边的勤禾也在疯跑。
马车不能动,勤禾当然只能靠两条腿跑了!
他两条腿抡的飞快,一溜烟的往翰林院大门口去找救兵。
曲瞻与贺云昭常来往,勤禾便留心记住曲瞻的当值时间,在三爷问起的时候能够快速回答。
虽然贺云昭从来没问过,但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离翰林院不远处,勤禾终于眼尖看到了悠哉骑马回家的曲公子!
“曲公子!”勤禾激动的大喊!
“嗯?”曲瞻右手拉紧缰绳,他停下疑惑问道:“勤禾,你怎么在这?”
勤禾哇的一声,眼泪流了满脸,“您快去救救我们三爷啊!”
他不知道里面的情况,还以为贺云昭是被强行扣下,在与曲瞻描述时自然带了很多自己的情绪。
曲瞻策马快行,很快赶到胡同口,有人见来势汹汹急忙去拦,连忙谄媚道:“公子!公子,您也是来喝酒的吗?”
他端坐马上,携着一身凌冽怒气,瞧出这几个人是要拦他,心头当即一狠。
“啊!”
“啊!救命!”
马鞭呼啸而过,两鞭子打的人不敢再拦。
这也不是龙潭虎穴,人家是开门做生意的,哪里敢惹这样的公子!且看人家一身衣裳,官服还没脱呢!
曲瞻眉眼狭长深邃,此刻覆盖着一层寒意,额头青筋隐隐跳动,泄露了他极力压制的怒火。
砰!门被踹开!
已经醉懵了的程颐卿:“?”
被贺云昭灌酒中的安王李晖:“?”
只是作陪却莫明被挑拨了与安王关系的苗博:“?”
一手摸着姑娘白皙滑腻肩膀一手还在灌安王酒的贺云昭:“(*^▽^*)!”
曲瞻的脚还踏在门槛上,他看看衣衫半褪妖娆靠在贺云昭怀里的姑娘,再扭头看看旁边端着酒杯的安王。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这么会玩的一定不是我们家云昭吧。
曲瞻憋住一口气,“贺云昭!你还在这里饮酒作乐!丁老到处找你呢知不知道!”
贺云昭做出惊恐的表情,“师父找我?我竟完全不知?”
她迅速把装醉的惜瑶姑娘扶到一旁,然后两步冲刺到曲瞻身边。
她迈步出门前才一拍脑袋,“哎呀!真是的。”
她回过头,拱手作揖满脸歉意,“实在对不住王爷,家师找我有事,我竟不在,少不得一顿罚了。”
“在下告辞,还望王爷勿怪。”
说完不待李晖开口急忙就要跑,李晖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甚至跟着贺云昭的动作挥挥手。
只有苗博心下一叹,他望着贺云昭远去的背影,看来贺云昭并不愿意与安王为伍啊。
……
贺云昭上车之后累的靠在车厢边上,她半阖眼,几乎不想说话,不仅耗体力还耗脑力。
曲瞻抱臂在一旁,他冷笑一声,“好啊,贺大公子,还有这一面,着实叫曲某刮目相看啊~”
贺云昭:“……”
“胡说八道什么呢?”
曲瞻咬牙,心里不知从哪来的气劲,“你我如此亲近我竟然不知你这么会玩这些!”
贺云昭睁开眼睛看着他,“曲某,我是为了脱身,懂不懂?”
曲瞻瘪瘪嘴,他实在没立场说什么,道:“你身体怎么样?”
贺云昭摇摇头,“没事,好在有程颐卿和惜瑶姑娘在。”
“惜瑶姑娘!”声音直接劈叉!
曲瞻猛的一下差点跳起来,“你什么时候和姑娘家这么熟了!”
贺云昭扭头看他,“曲某,能等我说完吗?”
曲瞻憋屈坐下,明明他是‘救命恩人’啊,“能,你说。”
贺云昭继续道:“惜瑶姑娘比程颐卿那个傻子有用多了,回头还要有所表示才行。”
曲瞻:“你还没说是怎么过来的。”
“被哄来的,本以为是苗大人……”
贺云昭一一讲来,曲瞻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绷紧了脸,道:“这样的艳福你都不要,还真是定力超群。”
贺云昭呵呵一笑,“你喜欢,给你好了。”
曲瞻:“我不要,贺大公子熟练的吓人,曲某可不敢抢。”
“曲某嘴太毒,姑娘不会喜欢的,当然学不来我的风流潇洒。”
“哦,真了不起。”
“谢谢夸奖,你说安王怎么办?”
“再喝顿酒?”
贺云昭手腕一顿,轻笑一声,亮晶晶的眼瞧过来,她对曲瞻笑道:“你知道吗?对付安王其实比对付庆王简单很多。”
她将头扭回来,没有任何表情,以至于太过精致的面孔呈现出一种骇人的压迫感。
安王这么大一个缺点摆在这,怎么还能这么听不懂人话呢?
只要挑拨一下安王和老王爷,说一句,陛下想要的是没有父亲的侄子。
恭喜安王府!将迎来父子相残,老安王会甘心死吗?他不死,安王会动手吗?
安王若是动手,这么大一个把柄,他又如何还能继承皇位?
曲瞻喉结滚动,看着贺云昭冷峻的侧脸,酒气飘在鼻尖让他甚至有些头晕,浓的像是酒水洒在衣裳上,他心里有些紧张:“你不会要……”
贺云昭嘴角弯起,嘻嘻一笑,她道:“当然不会了,安王拉拢了很多文人,也有很多人拒绝,他们都没怎么样。”
要是拉拢不成就恼羞成怒,安王才真是吃了红豆,相思啊!
第46章
李晖酒醒后, 他经过身边人一提醒才明白过来贺云昭并不喜这样的玩乐。
李晖:“?”
李晖很委屈,他大张着嘴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这?那?”
“贺云昭那般放浪, 玩的比本王自在的多了!他竟然不喜这种方式?”
平心而论, 安王很有诚意了。
贺云昭并非朝廷大员, 李晖自然也却无法承诺什么官职位置。
拉拢这样年轻的举人无非是看在贺云昭本身的声名上, 他能够在文人中为安王李晖多说几句话,增强一下印象。
要是往贺府送舞姬优伶认为以此能打动贺云昭那才是侮辱, 但凡是个有些文人风骨的都会断然拒绝。
但是在高端消费的小院中找了两个头牌当做酒桌上的添头, 那就纯是诚意了, 代表安王招待贺云昭的诚心。
女子或许难以理解这种行为, 但对好多男人, 甚至大多数男人来说, 请好友去喝花酒就像女孩之间送一份糕点一样。
安王酒醒后委屈很,既然那贺云昭不喜如此行为,“那本王给他送些金银财宝如何?”
苗博有些头疼,他按住李晖的手,尽量解释道:“王爷,非是你招待不周, 只是那贺郎并不愿与你这么早联系上罢了。”
“他前途无限, 明年会试之后必然一飞冲天,即使不能拿到实权,就凭陛下对他诗词的喜爱,他在翰林院站稳脚跟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心下叹口气, 尽量平心静气道:“王爷若是忧心不妨送一份补品过去,待来日王爷……贺云昭那样的聪明人定然会早早站在王爷身边。”
以贺云昭当日情态能瞧出,他本人并不是那种死正经的人, 玩乐起来倒像是浪荡公子哥。
苗博并不意外,古往今来多少诗人都是这幅德行。
但贺云昭拒了这些,并不是他真的不喜玩乐,只是瞧不上安王罢了。
那等年少得意的公子怎么能瞧得上安王这样愚钝的人呢。
勿说贺云昭,苗博自己有时候都能从隐秘处察觉到安王的蠢,早早意识到自己上司是个蠢货,他的心里并不好受。
但苗博并没有不甘心,他只是一个被地方官场磨平棱角的中年人,能够回京全靠安王府提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看着还抓着脑袋想不明白贺云昭是怎么回事的安王,不由得心下叹一声,若是安王能有老安王五分的才智,也不会被贺云昭一个举人那般嫌弃了。
将来若是有一日安王得以荣登大宝,那么掌权究竟是安王还是老安王,谁又说的准呢……
……
贺云昭收到一箱子燕窝人参时毫不意外,即使安王笨了些,他身边总有很多聪明人能劝住他。
几日后,她还细细了解了一下安王当日请她一顿酒席的花费,五百七十两!
“啧!”她忍不住啧出声来,若有所思。
她以前听过一个很有趣的说法,单身男性每月最大单笔花销是嫖妓。
如今一瞧,竟然诡异的有些道理,属实是不知道从哪里反驳。
贺母掌家,府里收到一箱子补品,她很快便知道了。
一瞧帖子上的落款,安王府?
她当即就变了脸色,吩咐道:“去叫昭哥儿过来。”
很快过来的贺云昭一手撩开衣摆,迈步进门,笑道:“娘,什么事啊?”
人还未坐下便听到一句,“昭哥儿,你老实与我讲,你怎么和安王府扯上关系了?”
贺母的眉头皱的死紧,安王的那些个做派说是喜好诗词歌赋在文人中颇有声名,但是细细一听那些事,后院的姑娘家都怕脏了耳朵。
真以为后宅女子不知道他们男人聚在一起写诗喝酒时做了些什么好事?不过是装傻罢了。
贺母担心的便是云昭在那样的地方万一暴露身份,那后果不敢想象。
贺云昭抿唇轻笑一声,她眉眼笑意盈盈,“娘,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的,绝不会沉迷于玩乐。”
贺母气的一巴掌拍在贺云昭肩上,“你个小混蛋!我问你怎么和安王玩在一起的,你倒是会给我打马虎眼。”
肩膀瞬间痛起来,贺云昭皱着脸躲开,她喊道:“娘!”
“哎呀,您就放心吧,安王是喜欢我的诗词,才想多和我亲近,不过我已经拒绝了。”
“你瞧,安王这不是脾气很好嘛,被我拒绝了也丝毫不在意还送了一箱子东西过来赔罪。”
贺母半信半疑,她实在想象不出贺云昭在那样放浪形骸的场合里如何保护好自己的身份。
直到两日后,她娘家姚家来人,弟妹文氏和弟弟姚斌一起上门。
姚斌惊恐张开手臂画了一个大圆,震惊道:“二姐你是不知道!那昭哥儿玩的那叫一个……不堪入耳啊!”
贺母嗤笑一声摆摆手,她十分不信这话,“胡言乱语,昭哥是最老实不过的孩子,她才不会如你说的那般。”
文氏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姑姐,“二姐,你竟还认为昭哥儿是个老实孩子!你怎么还能这么想。”
姚斌狠狠点头,面容上能瞧出和贺母的相似之处,他神色有些夸张,看起来格外‘单纯’。
“昭哥儿就算考中举人,可你瞧他的年纪,分明还是个孩子!在外面胡天黑地的玩,二姐你可要好好管管。”
“是啊二姐,人家外面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那什么西姑娘东姑娘的因为陪昭哥儿饮酒作乐如今竟然都叫了高价了!”
贺母还是不信,她的弟弟她清楚,当年姚家也是起来过的人家,她祖父甚至还提携过贺老爷子。
没想到后来一年不如一年,她父亲那一代便没怎么起来,她父亲去世后,弟弟更是爬都爬不起来。
贺父还曾想过拉扯小舅子一把,但是喝两次酒后他便再也不提,最后只是按照贺母亲的心意往姚家送些东西过去。
贺母自来便认为弟弟没什么坏心,只是撑不起来,弟妹文氏倒是有些不安分,但也做不出太大的坏事来。
上次文氏热切的邀贺母收藏一批古董被拒,她想自己吃下一批,但姚斌是个抠门的人,绝不愿意拿出这笔银子。
气的姚氏回娘家借了一笔银子,她要吃下一批古董。
目前嘛,只能说古董仍在她手里,但是值多少银子就不清楚了,她自己对外说是要留给儿子的。
贺母懒得管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是弟弟弟妹上门来说她家云昭的坏话,这种行为还是激的贺母脸色不好。
她气的脸红颈热,斥道:“胡说!昭哥儿那样正经的孩子你们还敢造她的谣来!你们还是亲舅舅亲舅母吗!”
姚斌和文氏对视一眼,这回是真冤枉啊!
他平日里是抠搜些,对待几个外甥外甥女都平平,但他也知道贺云昭这个外甥有多厉害。
他可就盼着这个外甥出息以后还能拉他一把呢,怎么会故意坏这个外甥呢!
他急的不行,忙道:“二姐你听我说!这事是真的!我这不是怕外人把咱们昭哥儿带坏嘛!”
姚斌语重心长道:“昭哥儿年纪再大在咱们面前也是个孩子啊,他如今被人引到歪路上,咱们做长辈的可要给他把把关。”
“男孩子家年少热血,一时沉迷美色也是有的,可咱们不能叫他如此下去啊。”
“姐夫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昭哥儿成才啊!”
前面说多少句贺母皱眉不赞同,直到姚斌说了这一句,贺母眼泪哗的一下便下来了。
她瞬间哽咽,道:“你姐夫临去前心心念念的就是昭哥儿,如今她考上举人也算是对得起她爹了。”
捻着帕子拭泪,贺母哭的难以自抑,“可怜我那官人还没感受到儿子考上举人的感觉。”
口干舌燥说了好半天的姚家舅舅舅母:“……”
姚斌尴尬的拍拍姐姐肩膀,试探道:“要我说昭哥儿年纪已经到了,少年初识情滋味,难免控制不好,不妨给他定下婚事,成婚后人便长大了,懂得控制自己。”
贺母噙着眼泪扭头看自己弟弟,“你说什么?”
姚斌继续道:“二姐,文家有个姑娘那是样样都好,德言容功无一不好,你一瞧那姑娘你也喜欢。”
“咳咳!”贺母清清嗓子,她擦干净眼泪,冷静道:“哦。”
“那姑娘家中父兄是什么官职?你说是文家不会是弟妹娘家那个文家吧,那可不成。”
贺母一扬脖子,骄傲的仿佛一只大公鸡,她嘴里不断道:“我儿可是今科解元,那是举人老爷,整个大晋你瞧瞧!有几个比得上我儿子的年轻人。”
“更别说我们贺家那可是有底蕴的人家,他祖父曾为尚书,他父亲也是办过好差事的,被陛下恩封的侯爷。”
“昭哥儿可是我贺家的三代单传,他的夫人就是贺家的冢媳,岂能是一般人家的姑娘担得起的。”
贺母嘴角轻撇,这一连套发言不知道私下里练习了多久,就等着有人给云昭介绍婚事时拿出来砸人。
也没想想这第一砸应在了她自己弟弟弟妹身上。
她眼睛一挑,愣是把圆眼挑成了吊梢眼,十足的尖酸刻薄,“甭说什么文家武家的,要是配不上我们昭哥儿,我和我婆母是决计不能同意的。”
被喷的找不到东南西北的姚家舅舅舅母出了贺家大门脑袋还是懵的。
文氏纳闷道:“从前也没见二姐如此……如此尖酸啊,如今一瞧这模样简直是吓人。”
“就算昭哥儿是个人人都爱的香饽饽,人家姑娘家也不是非要找罪受嫁到贺家啊!”
上面两重婆婆,婆母还如此言语,岂不是叫未婚的姑娘家人人畏惧,毕竟瞧这样子嫁进来必不能好受多少。
姚斌扭头看一眼贺家的大门,他道:“我二姐当寡妇当疯了。”
文氏把嘴里那句话咽下去没说出口,她倒是觉得二姐这幅样子那么像她婆婆,拿着姚斌这这么个人当成宝贝蛋子一般,谁也比不上。
……
贺云昭并未在意名声的变化,对男人尤其还是封建时代的男人来说,风流不算什么坏名声。
何况贺云昭还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未婚男子,风流只会被人调侃,甚至迎来的是一些友人的挤眉弄眼。
众人仿佛恍然才发觉贺云昭已经长大了,竟然也是一个能带着出去玩乐的年纪了。
于是不少请帖纷纷而来,贺云昭一一写信拒绝。
理由很简单,她要专心学业,准备明年的会试。
萧长沣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安王宴请贺云昭的事,挑了一日傍晚上门,道是有话要说。
进门后大刀阔斧往凳子上一坐,自己斟了一杯茶,他蹙眉关心道:“师叔可是被安王为难了?”
贺云昭缓缓抬眼去瞧他,有趣……萧长沣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她轻笑一声,道:“长沣怎么知道此事的,我还以为这是个秘密呢。”
李晖自然不会到处说自己被拒绝的事,他拉拢文人还是低调进行的,苗博是他的人,曲瞻是为了维护贺云昭的声誉。
至于那家院子里的人,惜瑶姑娘只敢说自己陪贺云昭喝过酒,言语间诸多脸颊绯红的动作,叫人浮想联翩。
那么萧长沣是从何处知晓的呢?
萧长沣顿住,手里还捧着茶杯,他低下头饮一口茶,道:“跟安王府打过几次交道,安王不算多狠厉的人,但是老安王可不容小觑,若是不小心惹了,可要处处防备着。”
贺云昭一摆手,她道:“无妨,你多心了。”
人与人果然是不同的,曲瞻在她面前藏不住话,她自然也将安王拉拢的事和盘托出。
但是到了萧长沣面前,她竟然根本不会开口说出此事,看似说了几句话,可一句信息都没有。
萧长沣不是蠢人,已然察觉贺云昭有事瞒着自己。
他咬着牙,盯着贺云昭看了好一会才道:“老安王不是个好相与的,师叔即使不喜欢我也不要掉以轻心。”
贺云昭温和笑笑,抬眼看着他道:“这是什么话,我何时不喜欢你了?”
又是这种笑容!
萧长沣时常会仔细去瞧贺云昭的神态,大部分时候,她如此温和的笑着,笑的清风朗月自在从容。
能把面前一切急躁的人衬托的仿佛一个丑角。
他道:“我是真心关心师叔,没有其他目的,师叔不必如此防备我。”
贺云昭抬手点点自己额头,有些无奈,她此刻还真没防备萧长沣,只不过没说真相而已。
她无奈道:“我只是喜欢笑而已,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密密麻麻的无形丝线似乎将萧长沣包裹住,他甚至难以呼吸,喉结滚动,轻轻道:“我……师叔,抱歉,是我激动了些。”
“唉!”贺云昭叹口气,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太喜欢萧长沣的原因,他成长的过程中一定吃了很多苦,导致他性格很敏感但又莫名强势。
这样的人,你在他面前弱势他会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在他面前强势,他暗戳戳想着超过你掌控你。
可要是你在他面前从容,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无力面对身强体壮的大人,让你似乎成了一个加害者。
因为你根本无法对他的一切情绪感同身受。
她抬眼看着萧长沣,“长沣,我只是与你就事论事,安王府如何我有自己的判断,感谢你的关心,我心领了。”
她极少说这样直白的话,“你需要理解一件事,我没有任何理由承受你的情绪,你在我面前展现的一切都太别扭了,我可能没办法和你这样别扭的人成为友人。”
随着她的话语,萧长沣的脸一寸一寸的白了,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唇。
贺云昭是不太喜欢与人直白的闹翻,那样让她看起来不太体面。
很好面子的贺云昭并不喜欢将事情在面前推到最极端的情况,她将笑容扩大了一些,嘴角多提了三十度,都要挤出苹果肌了。
她真诚道:“你一定是受了很多苦才变成如今这样,你这样意志坚钢如铁的人一定能慢慢走出从前的阴影,我不与你做朋友是怕你自己心里不舒服我也累。”
“但如果有一日你走出了那些阴影,还愿意站在我身边,那我们可以一起饮茶赏景、笑谈回忆。”
萧长沣长久的沉默着,他看着贺云昭的面孔,那样的温和有礼,真诚待人。
他的拳头紧紧攥紧,在这一刻,他更感受到自己的卑劣,他在这样的人面前是无地自容的。
他回忆起见过的那些贺云昭的友人,他能做到那样的自然亲切吗?他能嬉笑着开玩笑吗?
从前他以为自己可以,但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发现他早就失去了那种能力。
他艰难的开口吐出一个字,“好。”
贺云昭松了一口气,她可真怕萧长沣当场闹起来,那她可丢人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呢。
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淡淡的茶香飘荡在四周,她水墨画一般的眉眼和动人的神态能将人吸进这样的氛围中。
萧长沣再次端起这杯自己倒的茶,没关系……他告诉自己……没关系……
很快,很快……只要他恢复身份,一切就结束了。
他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儿子,他是皇位的继承人,他将会是大晋的太子殿下。
他能在贺云昭面前抬得起头,一切的精神上的性格上的差距将会被权力抹平。
萧长沣抬手,他沾湿的小拇指轻轻蹭在贺云昭书房内的红木茶桌上,水渍一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空气中。
一切都会被抹平……
……
会试通常在乡试第二年的二月举行,因在春季,又称‘春闱’,即丑、辰、未、戌年。
也就是说,通过乡试的举人们有大半年的时间准备会试,这个时间不可谓不紧,但是好在会试的内容与乡试相差无几。
到了会试,参考的人就不只是京城和直隶地区的考生了,是整个大晋所有举人都能参加的考试。
不过作为皇帝的所在地,京城的考生仍然有一部分隐晦的特权,即京乡试的解元郎是一定会通过会试的。
通过会试之后,殿试不过是排名而已,不过再继续刷人。
整个大晋最大的行政区单位是省,共有二十四省,也就是说每三年能出二十四个解元,而会试的进士名额是三十至四十人,最多时也不会超过五十人。
所以解元保送进士这一特权仅仅属于少数地区,京城地区是纯粹的‘特权’。
黔州和云岭是因其地区太过贫瘠,只要出了一位举人,那么会试的主考官会默认一定给这位不容易的举人保送进士。
这也是相当于是朝廷对在那些十分穷困贫瘠地方的一点倾斜。
贺云昭已经中了两元,她对第三元当然有想法,但此次压力之大她也清楚。
京城之外的考生实力是一个比一个强,乡试之后便陆陆续续有富裕的考生来到京城落脚,一边备考一边熟悉京城的情况。
贺云昭也曾连续两月在书院苦读,但丁老道:“你如今的在科考上的能力是已经没有可提升的地方了,能熟悉的都已经熟悉了,若说变数,那就是时务策,这事练不出来的,倒不妨出去散散心,多了解了解其他人的经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可惜你成长的太快竟不曾外出游学,且你……”丁翰章欲言又止,他是知晓贺云昭的心思的,这孩子因为背负着一整个贺家,权利欲是极重的。
但这小孩很会藏,一般人是察觉不出她对权力的热切的。
丁老也是朝堂上走过一遭的人,他曾经也手握大权,如今则是淡泊名利,但他能理解年轻的孩子们建功立业的心。
他温和笑笑容,捋着胡子道:“小昭,你不妨出去玩一玩 ,并不会影响你都成绩。”
贺云昭将信将疑,被这样一说,她似乎才察觉太阳穴隐隐的针刺半的疼痛,好似她太紧张了。
她呼出一口气,“谢师父开导,明天我就出去玩一玩。”
丁翰章满意的点点头。
第二日,一群人聚集在乐坊,一连串上台的精彩表演叫人目不暇接。
乐坊算是稍微正经一些的玩乐场所,比较素,还带着一些风雅的意味。
贺云昭叫了一堆人出来玩,朱检、赵同舟、石芳典、程颐卿、孟庆元,当然也少不了曲瞻。
曲瞻咬牙,腮帮子高高鼓起,他阴沉沉的盯着台上看一圈,又扭头看贺云昭一圈。
最先开口的是赵同舟,他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酒来,“云昭啊!外人说你我都以为是诬蔑,这会儿一瞧,你小子一点不正经啊!”
台上演正戏的时候贺云昭兴致缺缺,上来那些漂亮姑娘弹琴唱小曲的时候,看的那叫一个目不转睛啊!
贺云昭心里大呼冤枉,她听不懂咿咿呀呀那些正戏,听小曲能听懂啊!
“我……”
第47章
京城的乐坊修的奢华, 前后三座小楼,各有不同的歌舞,中间以连廊相连, 客人由侍者领路。
最中间的那一座是专供官员接待庆贺之用, 各个衙门在年节前都会全体出来吃一次酒权当做联络感情。
可要是地点设在了主官家中, 反倒显得不庄重且隐隐有党派之感, 于是便统一选在京城的乐坊中会饮。
大晋国土广阔与不少小国接壤,每年这些小国都会进京朝拜, 鸿胪寺也会统一将他们安排在此处宴饮。
左侧是一些普通商人常去之处, 消费更高一些, 贺云昭便避开那边选了右边这座。
右边这座小楼被戏称为‘芙蓉楼’, 盖因此处不论男女艺者均是好相貌, 每月的初二还会举行一场大戏, 不少人甚至会全家一起来看。
贺云昭是万万没想到,千挑万选这么一个‘素’的地点,竟还能被挑出毛病啊。
赵同舟竟消遣起她来了!
贺云昭连声拱手,“冤枉啊!我不过是多瞧了几眼,你还要挑我几句,那正戏我听不太懂自然不专心。”
“小曲活泼欢快又听得懂自然是愿意听。”
赵同舟不依不饶, 他抬手便敲一下酒杯, 笑闹道:“大胆狂徒!还敢狡辩!那姑娘唱腔一般动作也不流畅,偏你瞧的专心!”
赵同舟本来就是活泼爱闹的人,他玩笑起来容易收不住。
但这会对儿谁也不会计较,都清楚贺云昭是为了放松才出来玩的, 可要将把她陪好。
他手指一点一点,从桌子上划过,开始大谈特谈贺云昭进门的种种表现!
赵同舟眉端一挑, 他跳起来一脚踩在自己凳子上,“贺三郎还不从实招来!”
贺云昭笑的收不住,台上的戏哪有赵同舟演的好啊,跟他比起来台上不过是清汤寡水了!
她连忙抬手抵挡住,笑的快要岔气,“好好好,就我一个是年少轻狂,你们都是清心寡欲成了吧!”
清心寡欲四个字瞬间引来一大片声讨声。
不多时台上换了乐器,这次表演的就是有男有女,琵琶、琴、筝,阮、笛子、轧筝等各种乐器一一上台。
贺云昭等人的包厢在二楼,他们坐在桌边饮酒可以直接瞧下面台子的情况。
只见一个水红色衣裳的女子抱着琵琶上台,身段柔软曼妙,梳着高高的灵蛇髻,神情温软妩媚,一时间满场人的视线都被她给吸引了。
贺云昭也不例外,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台下,手里这杯酒端起后放在嘴边一时间竟没喝下去。
女子伴随着婉转的琵琶声轻轻吟唱,语调轻柔含着一点南音,垂眸颔首间姿态漂亮的如同一株玉兰花低垂。
“好听吗?”
幽幽的一道男声响在贺云昭耳边,她惊的差点骂人,拍拍胸口气道:“你做什么!”
曲瞻冷冷一笑,自己挪着凳子离贺云昭近一些,他问道:“还不知道你喜欢的是这种。”
台上来来去去上了不少人,他坐在贺云昭身边,没怎么细心留意也能发现贺云昭看的最多是刚才上台的男琴师,然后便是现在抱着琵琶的女子。
他幽幽道:“你喜欢这个风格?”
贺云昭瞧一眼台上的姑娘,轻轻摇头,她道:“这位姑娘技艺高超,我才多看几眼。”
紧接着曲瞻又问:“刚才那个男琴师呢?你可是看了全程。”
贺云昭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扭头看向曲瞻。
距离很近,几乎只有两拳的距离,她能看到曲瞻狐狸一样的眉眼,没有丝毫魅惑反倒满是清冷之气,呼吸几乎能打在彼此的脸颊上。
曲瞻有一副好相貌,她以前就知道这一点,现在更加确定了。
贺云昭垂眸往后仰了一点,又被曲瞻用手托着脑袋带回来。
他扯着嘴角,“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贺云昭心里呵呵一笑,当然不能说。
总不能告诉他她喜欢男人吧,她是个纯纯异性恋啊,能欣赏女性的美丽但更爱看漂亮男人!
她心中无语,立即就要开口搪塞过去,却被抢了话。
曲瞻严肃道:“豢养娈童非正道,虽然如今有些人以此为风雅,但你千万不能学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贺云昭轻咳一声点点头,她瞧着曲瞻的冷脸,笑道:“我怎会有那种风雅嗜好,不会是多瞧了几眼,你还担心上了。”
“知道你是为我好,也不必如此严肃。”
她举起酒杯,“来,喝酒。”
说罢,捏着酒杯凑到嘴边,她仰头一饮而尽。
纤细白皙的脖颈随着仰头的动作全部显露出来,中间鼓起,两侧连着锁骨能看到一整条的凹陷,灯光洒下仿佛那里盛了一汪亮晶晶的湖泊。
读过洛神赋吗?
曲瞻的视线缠着贺云昭,心头冒出的第一句话,‘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他收回视线,有些口渴,给自己斟一杯酒来喝。
赵同舟从栏杆处跑回来,道:“裴世子怎么还没来?”
贺云昭想叫人出来一起玩放松放松,虽然感觉裴泽渊可能不会来,但毕竟这也是她的朋友,何必落下谁呢。
裴泽渊派人回口信说今日有些事忙,可能会晚一些到,叫贺云昭不必等他。
若是宴席早早结束,他便去贺家找她单独喝酒。
“咱们都喝了两壶了,他还没到,可要罚他的酒。”赵同舟嬉闹道。
曲瞻扭头翻个白眼,“罚这个罚那个的,最该罚的就是你!”
他心道,就你长嘴了?姓裴的不知道给你灌什么药了你倒替他说上话了。
无缘无故被顶了一嘴,赵同舟可要气的,几步上来就找曲瞻闹。
贺云昭撑着头,笑看他们玩闹。
不消片刻几人又喝下一壶酒,看似多,但几个人分一分也没多少,不过是润润喉咙。
台上再次换了一个刚才的琴师上台,是贺云昭看了好一会儿的那个男琴师。
贺云昭刚与曲瞻承诺好绝不会圈养娈童,这会眼睛又不由自主的飘过去了。
琴师身姿修长挺拔,穿着藏蓝色宽袍大袖,颈间露出白色的里衣领子,他眉如墨画,双眸澄澈明亮,衣袂随着弹琴的动作飘动。
贺云昭眼睛一亮,还换衣裳了!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寡夫感……他还弹唱!爱了爱了!
曲瞻眉眼压低,吓坏了在一旁忧郁的程颐卿。
打从贺云昭拒绝安王后,程颐卿这个搭头也被冷落了,或者说人家压根没想起来他。
他难受了好几天才接受这个事实,今日被叫出来喝酒,他还打算等贺云昭哄他两句才会和好呢。
谁知道竟然被曲瞻一屁股霸占了贺云昭身边的位置,他只好在曲瞻这侧默默忧郁,等他的好师叔发现他。
目的没达到,差点被曲瞻吓死!
他颤颤巍巍开口道:“曲兄,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曲瞻扭过头给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随即拿走他面前的一壶酒,直接换到了贺云昭的另一侧去。
“小昭,尝尝这壶酒,桃花酿的。”
贺云昭欣赏的视线瞬间被挡住,“……”
曲瞻一手拢住袖子,另一手拎着酒壶,不紧不慢的给贺云昭倒了一杯酒后便坐下。
他似乎是来了兴致,含笑看了台上一会,他便道:“这首曲倒是耳熟,我还会唱几句呢。”
贺云昭惊讶,“你会唱这个?”
曲瞻轻笑一声,他手掌敲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这是前一段,后一段是这样的……”
他嗓子自然比不得唱曲的细,就是这样微微沙哑的男声带着一种忧哼着小曲,几乎在人耳朵边上,引起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
“妾命薄,泪暗流,无媒径路羞错走……”
贺云昭瞧他半阖眼轻轻哼唱着,她未曾察觉手上的酒已经撒了下来。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贺云昭视线未动,听到一声,“小贺哥哥。”
曲瞻睁开眼,扭过身体,看着‘姗姗来迟’的裴泽渊,他微笑道:“裴世子来的正是时候。”
贺云昭端着酒杯就起身,忙道:“快过来坐,就差你了。”
裴泽渊落座,胸口起起伏伏,额头渗出一丝汗水,他是抓紧了时间急忙赶过来的。
“恕罪,我来迟了。”
……
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反正贺云昭玩的很开心,她甚至还学了几句词来唱。
众人在乐坊门口纷纷道别,只留下裴泽渊曲瞻与赵同舟同路。
四个人都饮酒了,干脆也不骑马坐车,走路回去便是,顺路还能吹吹风醒醒酒。
赵同舟笑着道:“从前以为裴兄不好接近,如今吃了一顿酒才知道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人们嘴里传来传去倒把你妖魔了一般。”
贺云昭抬手给他一下,“胡说什么呢,你才知道传言不靠谱吗?在乐坊还诬蔑我。”
“嘿嘿,”赵同舟道:“裴兄那是流言,你这里我可是亲眼所见,以后若是成了浪荡公子可千万别供出我来。”
贺云昭选择送他一个白眼。
四人走在街上,离了乐坊那灯红酒绿之处才发现外面这才傍晚,街边还有不少商贩仍在卖东西。
“这是什么?”贺云昭眼神好奇指着街边一处摊子。
不大的摊位放了四五个藤编的笼子,摊贩是个中年人模样抱着一个奇怪的小兽。
小兽通体棕色,背部有长长一条奇怪的花纹,看起来两头尖尖中间圆,特别像什么种子。
贺云昭摸着下巴有些好奇的打量起来,“这是什么兽?”
赵同舟与曲瞻都目露茫然,不认识这种东西。
裴泽渊到底是武将,从小也会被亲兵带出去打猎,仔细辨认一下道:“似乎是野猪崽子?”
贺云昭看着这几个‘瓜子’若有所思,“嘶……”
曲瞻警惕的伸手拦住,“别告诉我你要买这个!这可不能养着玩。”
“你多虑了,”贺云昭无所谓的摆摆手,嗤笑一声,“我怎么会想要养一头野猪呢?”
一刻钟后……
贺云昭:“老板,这个小野猪怎么卖?”
摊主抱着野猪崽子笑的很开心,“公子,这是我上山找到的一窝野猪崽子,本来打算自己在家养着的,但实在是太多了,便拿出来卖。”
“您若是诚心想买,那我就给你一个好价,五两银子一只如何?”
曲瞻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这是不是有些贵了啊?
可贺云昭此时已经心动,她瞬间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银子要递给摊主。
摊主低下头看看银子,再抬头看看几位穿着整洁贵气的公子哥,甚至其中的裴泽渊还带了宝石冠束发。
摊主尴尬的捏捏自己怀里野猪崽子的脚脚,他道:“还没……还没还价呢……”
做小摊贩的都会习惯叫个高价了,然后客人还几句,最后只要价格合适便能成交。
摊主是想着等这位公子还价一下便答应的,但没料到他竟然直接拿银子出来的。
对于小民来说,这种公子哥才是最惹不得的,你不能拿自己全家老小的口粮来赌公子哥是不是个好人。
摊主想叫的价格高一些,毕竟是公子哥买,不赚白不赚。
但也不敢太高,怕回头这群公子回家后意识到自己被坑了会报复他。
摊主只好尴尬开口道:“您可以再还一下价。”
贺云昭伸出的手僵住了,她差点被摊主噎死,咬牙道:“二两!”
摊主痛快道:“成!”
随即蹲下身打开一个个笼子叫贺云昭自己挑,
贺云昭千挑万选才选出她认为最可爱的一只。
曲瞻不忍直视,赵同舟跃跃欲试,裴泽渊目不斜视,他道:“这只最好看,挑的真好。”
贺云昭扭头看几位,“你们要不要也买一只?”
赵同舟:“留着吃吗?”
曲瞻:“我不要,它会长的很大。”
裴泽渊眨眨眼,“我没时间养东西。”
贺云昭遗憾,她低下头看看小野猪崽子,真的很可爱啊!
野猪崽子在笼子里哼哼唧唧,裴泽渊主动说他要抱着笼子。
离这一条街,曲瞻和赵同舟都已归家去,贺云昭有些好奇的问道:“理国公府不在这方向吧?”
裴泽泽渊扭头看着她,他解释道:“我如今经常在京都大营,便在外面备了一个院子。”
贺云昭点点头。
好些日子没看到贺云昭,裴泽渊也有些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贺云昭主动开口问他近况。
裴泽渊眼睛一亮,他事无巨细的从头开始讲,从最近做了什么到笼络了那些人甚至连自己听到一些朝堂消息也告诉贺云昭。
贺云昭惊奇的发现,武将与文官之间竟然也有信息茧房,很多消息两方是完全不同的看法,甚至文官来看很大的事情,武将却并不关注。
裴泽渊似乎找到了话题,他开始主动讲自己遇到了什么问题。
贺云昭能理解并想办法的都会和他说,但也有五六成她不了解的东西,她只能道:“这些我不太懂,也没听说过,你不妨找一些老将去问问,多从旁人口中获取建议。”
裴泽渊点点头,如果忽略他太过锋利的外表看起来简直是个温和纯善的人。
但贺云昭还记得他曾经带着一身伤差点当场弑父,如今见了这幅样子也不免心中感叹真是歹竹出好笋。
裴尚玄那种垃圾东西还能有这样的好孩子,果然是外甥随舅舅,裴泽渊善于听取别人建议这一点可能是像陛下吧。
两人并肩行走,裴泽渊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他听说了贺云昭的暧昧传言时便十分不信,他不信有什么姑娘家竟能把贺云昭迷的找不着东南西北,还做出什么浪荡事来,
会不会是老东西又要坏云昭的名声的?
他查了好几天,发现裴尚玄很老实的躺在家里床上吃丹药听道长讲经。
道长对理公国公大人说能够做法事清除裴泽渊身上的邪魔,清除之后就会变成孝顺父亲的好儿子。
道士是骗人的,很好。
既然老东西被道士忽悠着呢,那究竟是谁要坏云昭的名声呢?
查来查去,裴泽渊才惊觉这事竟与安王有关,虽然不知其中内情,但是云昭与安王一道饮酒他还是查到了。
他侧头看着贺云昭,她侧脸轮廓分明在渐渐升起的月光下显露出精致的秀美感。
“怎么犹犹豫豫的?”贺云昭问,“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这人欲言又止好几次话到嘴边又不说,她都忍不住问了。
裴泽渊紧紧的抱着笼子,他问道:“我听说了你和安王的事,能跟我说说吗?”
他又道:“我知道不该去查你,可听说有人传你是个假正经,我便担心起来,还以为是裴尚玄干的。”
“查了一下,便查到你和安王……”
贺云昭扭头笑道:“原来如此,没什么,不过是安王拉拢不成罢了。”
裴泽渊有些着急,他皱眉问道:“他有没有为难你?”
贺云昭无奈的一摊手,“还能为难什么,放心吧,安王殿下每天拉拢的人太多了,被拒绝定然也不是第一次,还不至于记恨上我。”
她笑的十分轻松自然,裴泽渊却十分不满。
李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高高在上来拉拢云昭,厚颜无耻。
宗室里的窝囊废他见的太多了,他甚至敢说绝大多数都比不上他,他自认自己脑子不算特别聪明,但仍能靠着直觉打死其他人。
可惜舅舅没有亲生儿子,倒叫这些蠢货一个个上桌。
他心中不平,贺云昭的能力他才是看的最清楚那个,一想到云昭在那种蠢货面前还要尽力周旋,他心脏纠在一起。
裴泽渊扭头望着贺云昭,他睫翼轻颤,冷白色的肌肤在月光下泛起一种光泽,“你会难过吗?”
贺云昭愣住,垂眸道:“难过什么?”
“要在那样的蠢货面前尽力周旋,不委屈吗?”裴泽渊驻足。
贺云昭轻叹一声,她其实有些讨厌裴泽渊能察觉到她隐藏好的情绪。
可她又知道要做到这样的地步那不仅是敏锐与否的问题,而是裴泽渊真心的尊重她为她而忧才能体会到这种微妙的情感。
贺云昭隐藏自己的愤懑,一想到以后要侍奉的君主是安王这种和蠢货白痴,她就笑不出来。
一如曾经的贺老爷子对上司的愚蠢感到绝望,贺云昭也是如此。
她多次告诫自己不要自负,可一想到安王能够凭借这个姓氏这个血缘获得那么多不是他这样白痴能获得的东西,她就打心眼里生出一种不满。
已经拥有了如此多的有利条件,还一点不知道珍惜,放任自己的愚蠢,甚至有些文人还对着安王夸一句天真温厚。
上位者的愚蠢都能被美化成温厚,甚至人们还会幻想他们更加善良。
贺云昭轻呼一口气,还能怎么办?
她也不能高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就是造反吧。
她轻笑一声,侧头道:“君使臣以礼,臣侍君以忠。”
君主不需要聪慧,他们以礼节对待臣子,臣子便以忠诚回报他们。
风缓缓吹来,一缕发丝从鬓角处跑开,打在她白皙的侧脸上,眸中映射出那道月亮。
裴泽渊心中一跳,他在此刻似乎生出一声想法,想将那一缕头发别好。
可他腾不出手来,因为他抱着贺云昭买的野猪崽子。
贺云昭甚至用三个呼吸的时间想到一个好名字,‘白菜’。
抱着白菜的裴泽渊腾不出手来为她拿走头发,他言简意赅提醒道:“头发。”
贺云昭迎着月光,她细细体会刚才心中的复杂思绪,可惜道:“怎么曲瞻不在呢。”
裴泽渊瞬间变脸,声音里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委屈,“要他干什么,难道我不行吗?”
贺云昭没有去碰散出的那一缕头发,她回头道:“他绘画不错,正好把我画下来。”
就在那一刻,她心中思绪复杂,看着皎洁的月光发丝轻抚脸颊,她猛然就意识到,这一刻她一定超有氛围感!
要是曲瞻在,正好给她画一幅画,她再提两句诗,简直完美!
画画?裴泽渊还真不会。
他清清嗓子,道:“画画我不懂,进去乐坊时,瞧见曲公子唱曲,便顺便也学了两句。”
“摇芳华怒放……”
贺云昭冷静道:“你想杀我可以直接动手。”
裴泽渊闭嘴,他老实抱着‘白菜’。
第二日,卖野猪的摊主被人堵在家里,仆从道:“所有的野猪崽子,我都要了。”
一整窝的野猪被送到裴家的庄子上养着。
经了这一遭,贺云昭也算发泄了许多压力出去,重新投入到紧张的备考中。
她不紧张了,丁翰章反倒是紧张了,还拿着贺云昭的文章去找其他老友。
“你瞧瞧可有中会元的可能。”
老友们纷纷夸赞,为的不是贺云昭,是怕丁翰章这老头子太过紧张。
第48章
傍晚的夜里闪出两盏灯火, 昏昏沉沉的李晖在下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在王府后巷子里。
他虽然常与人宴饮,但他酒量并不算多好,今日宴上有宗室一位长者, 他难免多喝了几杯, 人便不大清醒。
醉酒人醉到瘫软最好照看, 反倒是这种醉倒理智不在的人最难料理, 下人们只好小心搀扶着。
只听李晖嘴里叨咕起来,“那房家……老四, 宗家的二郎, 还有可恶的贺……三郎、程六郎!”
他醉眼朦胧的一扭头, “他们不识好歹!”
李晖踉跄一步, 险些栽倒, 又被小厮扶住。
小厮忙道:“对对对, 他们可恶,王爷您这边些,莫靠着外墙。”
李晖拍拍胸脯,“本王说……话了,那是给他们……面子!如今朝……堂,谁比……本王面子最大?”
“你说是不是啊看……不上本王!将……来还不是要下跪。”
小厮一脑门汗的不停附和着, 只盼着王爷能消停些。
两个小厮在身侧扶着, 前方还有两人打着灯笼。
本想坐马车回府,但马车在路上坏了,走石子路是不成问题,到了后巷这边的泥土路便有些带不动车轮。
四个小厮都下车推车竟也推不动, 加上安王喝醉了,都怕推不起来再惊着主子,只能下车扶着走。
好在王府后巷子也是王府自留地, 住的都是王府的管家等有体面的下人。
十一月一到,京城的天儿变得昼短夜长,此时天色昏下来,瞧不清前方境况。
安王又是迷迷糊糊的开始闹腾,嘴里不知道念叨什么东西,小厮只好架着他小步走。
“王爷,要不小的背您吧,可好?”
另外一人帮忙把李晖扶上去,小厮憋红脸用力背着李晖,醉酒人最沉,背着可费劲的很。
脚下踩着土路,平整稳当,只是人太沉。
眼前蓦然一点红光浮现,小厮眯着眼睛去瞧,红光迅速靠近,砰!
四个小厮轰然栽倒,李晖也骨碌碌从小厮的背上滚下来,泛红的脸庞紧贴着土。
他胖乎乎的屁股被人踩了一脚,蚊子一样哼哼道:“谁……谁啊?”
一道冷淡声音传来,“鬼。”
半夜里安王还没回来,安王妃睡不着了,心里疑心这人出去不定宿在那个小妖精哪里,便吩咐下人去后门守着,明早瞧瞧王爷是怎么回来的。
可巧的是,这人偷懒,借着守后门的功夫回了后巷子自己家睡了一会儿。
他天亮前一出门就瞧见王府后门堆了一个小土堆。
他诧异的揉揉眼睛,打着灯笼近前一看,“娘呀!王爷!”
安王府霎时间乱成一团。
第二日的裴泽渊若无其事的进宫给舅舅请安。
李燧一见到外甥还是很高兴的,他连忙招手要外甥陪自己吃一顿早饭,又仔细吩咐宫人呈上几样肉做的饼子。
他道:“今个儿不准走那么快,你陪舅舅聊聊,京都大营的事是重要,可你年纪这般小也不能总日耗在军营啊。”
裴泽渊点点头,随即坐下陪皇帝舅舅吃饭。
他从小习武,加上总有个打倒裴尚玄的目标在,愣是咬牙吃住了习武的苦头。
习武之人饭量都大,他又是长身体的年纪,一顿饭恨不得啃一头牛下去。
李燧一边用膳,一边笑呵呵的瞧着外甥。
他自己没有子女,唯独妹妹生了外甥,即使姓裴,那血总是李家人的。
他能亲近的只有这一个小辈,待其他人脾气都很好,更别提是唯一的外甥了。
裴泽渊姿态不粗鲁,但吃的速度极快,李燧一碗粥没下去呢,这小子已经吃了半桌子。
李燧一惊,“你的饭量怎么这么大了。”
裴泽渊喝了口甜汤把糕点顺下去,他蹙眉,汤有些太甜了。
他抬头看看舅舅道:“一盘子只摆三四个糕,吃两口就没了,是舅舅你吃的太少了。”
李燧无奈一笑,扭头又吩咐道:“还不快上些别的东西,可别把小将军饿着。”
宫人们连忙又呈上各色不同的早膳,甚至还现做了几道,酒酿丸子甜汤、鸡丝面、羊肉火烧、咸味的茶糕。
李燧不知不觉竟也跟着吃了不少,到宫人们收拾的时候才惊觉腹部竟有些微微发撑。
平心而论,裴泽渊不是一个能让人体会到天伦之乐的孩子,他没那么活泼可爱,脸长的太过凌厉冷淡,早早褪去了那些稚嫩。
但李燧很喜欢这孩子,他有一点好,特别真,爱恨都那么分明。
李燧刚要开口温声询问他就被惊的站起来。
裴泽渊砰的一声跪下,他低下头道:“舅舅,我做了一件错事,您要罚现在就罚吧。”
李燧惊的瞪大眼睛,连忙去扶,“这是做什么,你能做什么错事啊,快起来快起来!”
他试探问道:“你爹……没……”
“不是裴尚玄。”裴泽渊否道。
李燧立马缓过呼吸来,他安慰的拍拍自己胸口,喃喃道:“还好还好……”
裴泽渊对他亲爹裴尚玄干的那些鬼气森森的事他是一清二楚,甚至聪明人都能猜到理国公府之前闹鬼的事恐怕和这位世子爷脱不了干系。
但念及裴尚玄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李燧还是选择装聋作哑。
从前裴尚玄做那些离谱事受苦的只是宁安公主,他这个当哥哥的要插手,宁安公主又哭哭啼啼的推拒。
人人都说家务事最难管,李燧是想插手也插不上。
但他们夫妻俩闹也就算了,差点害了小孩一条命,这李燧可就接受不了了。
所以裴泽渊干的那些公布出去必然会得到朝臣弹劾的事都是这位皇帝默默扫尾,有阁老旁敲侧击的提起,他也干脆装傻从来不接话。
可报复归报复,要是裴泽渊真弑父还是超过了李燧的接受程度,朝臣也必然容不得此人继续留在朝堂上。
到时候就算是李燧想要保住外甥的小命也只能是安排假死脱身了。
李燧呼出一口气,他问道:“那你跪下请罪是为了……?”
裴泽低下头,他紧紧抿唇,半晌才开口:“我把安王打了。”
“安王没事,不是你爹就……安王???”李燧被吓的像是一只炸毛鸡,他瞬间前进一步,“安王招你惹你了?”
裴泽渊还是低着头,他委屈道:“他喝多酒言语无忌,说那些混账话我不敢学给舅舅听,我替您难受。”
他抬头看着皇帝舅舅,“舅舅,要不您再纳几个美人吧。”
安王说的混账话……泽渊建议他纳美人,几乎是一瞬间李燧就反应过来。
他无子,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宗室,神色复杂中带着浓厚的遗憾。
作为一个皇帝,李燧或许不太合格,弹压不了朝臣,仰仗的只不过是先帝留下余威。
但皇帝绝对是很好的一个人,他膝下无子但从来没想过那些歪门邪道。
也不会心理扭曲故意去针对宗室里的侄子们,最大的感受就是愧对先皇。
他叹口气,俯身扶起裴泽渊,道:“不怪你,你是好孩子。”
李燧看着面前的外甥,身上一半的血来源自他同父同母的妹妹,血脉相连啊……
很多人都想着在宗室中挑好人选,朝臣们一个接着一个的站队,或许只有这孩子才会真的为他没有子嗣而难过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世间之事难以十全十美,他一生顺遂,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平平稳稳的成了皇帝。
没有遇见奸佞的权臣,人总不能如此事事顺利,于是便老天便给他安排了缺陷。
他伸手拍拍裴泽渊的肩膀,平心静气的问道:“安王伤的如何?”
裴泽渊抿唇,有些不敢直视舅舅,他道:“只是些皮肉伤,没有大碍,他应该不知道是我。”
李燧哑然失笑,这小子如今干坏事竟然还知道隐藏自己了,这何尝不是一种进步呢?
“好,下次可不能如此冲动了,你都是当将军的人了,怎能还和他们置气。”
“至于安王府那边,没发现便不提了,若是查到了,朕这里替你说,你不必担心。”
裴泽渊点点头。
安王府的确没查到什么,李晖有自己的怀疑对象,“绝对是李映!”
庆王李映!
老安王也有自己的怀疑对象,眯起眼睛沉沉道:“是不是那个被萧临藏起来的孩子?”
他的最大怀疑对象是萧长沣,但他的人在暗处细细观察却感觉这位庶长子不像是皇子。
与陛下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只是出身实在可疑。
但老安王多思,他总认为萧临不会把皇子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一个生母来历不明的孩子,还在萧家,太明显了!
在贺云昭不知道的地方,裴泽渊委屈巴巴的替她出了一口气。
在裴泽渊和皇帝不知道的地方,有三方已经打成了一锅粥……
……
王羲之曾在《笔势论》中写道,若欲字好,当有天赋,以中指有茧者为上,食指有茧者次之,未有此茧者,强学亦徒劳。
虽当不得真,但也是说了写字好的人手上都是有茧子的。
贺云昭的字写的很不错,她幼年时是专门请了师傅来教的。
从握笔姿势到头颈姿态师傅都有严格的要求,严格的定好自己的握笔姿势在之后念书的过程中才能保证习惯好,握笔姿态舒适。
贺云昭那时候却不算多听话,她也不是那种一门心思耿着劲的人,握笔自然算不上严格,但她字写的还不错。
可惜茧子长的位置不算很好。
她伸出右手放在眼前,张开五指去瞧。
食指的指甲稍有些歪,中指处有薄茧 ,无名指的茧子最厚。
她惯用单勾执笔法,适合写小字,双勾执笔多在写大字的时候用,她也经常练字梳理心情。
这就导致她既有单勾执笔的茧子也有双勾执笔的茧子。
她摸摸自己手指上的茧子,今日又写了八篇文章。
第一篇精雕细琢字字珠玑,第八篇开篇认真,中间敷衍,最后凑字数。
因为字数太多甚至写的手指都有些疼,她手重,握笔用力,写出来的字自然是十分美观整齐,但会导致手指累的很。
她轻叹一声,自己用左手揉揉右手手指。
她自己安慰自己,没关系,第八篇是敷衍了一些,明日重新写一篇好的。
贺云昭走出书房,她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院子里。
院子中是被扫干净的积雪,树木干枯的枝条上压着一层雪 ,空气中是一种冷的味道。
她迈步到树下,伸手从纸条上捋一下来一层雪,握在掌心不大一块。
“哈”她哈一口气让雪化了一些,揉揉捏捏搓成了一个圆球形。
掌心抬起,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这亮晶晶的雪球。
雪后是很美的场景,天地间一片空茫,雪铺在地面上像钻石一样亮闪闪的,不论白天黑夜,在月光下都闪出一种亮晶晶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可惜她在书房里写文章没有出来,于是勤快的下人们早就将院子里的雪扫干净。
小小的遗憾从心中滑过……
念书是自己一个人的孤独,就连师父似乎也只是指引的作用,终究还是要她一个人来冲刺。
风吹来,脸颊刺痛,她将手心的雪球穿在柳条的顶端,细细的枝条下垂着一个球球,可爱!
回到书房内,她翻开一本官府驿报,上面有去年各个地区的大事,这也是了解时务的一种方式。
不多时,门被轻轻打开,翠玲悄声进门,低声提醒道:“三爷,裴公子来了。”
贺云昭眨眨酸涩的眼睛,揉揉眉心,道:“请进来吧。”
裴泽渊穿着一身不算厚的衣裳,披着黑色缎面的披风,他耳朵冻的有些红。
在炭炉前解了披风,叠整齐放在榻上,他才往书桌一走。
贺云昭也懒得起身迎他,她随手点点,“自己坐吧。”
裴泽渊抬眼瞧她。
贺云昭坐在书案后,疲倦的眉眼沉沉的,她手指手腕上都有不少墨渍,唇瓣干涸的纹路,她懒懒一笑,“来了怎么不说话?”
裴泽渊慌乱的垂眸,他的胸口中渗出一种奇怪的东西,声音那样巨大,不是敏锐感受到的他人的情绪,是他自己的,从跳动的血液中传出来的声音。
他避开贺云昭的视线,侧头看着那边的白瓷花瓶,道:“安王被我教训了一顿,我在陛下哪里提前说了,你不必担忧。”
贺云昭哑然,扭扭酸痛的脖子起身走到裴泽渊对面的榻上往后一躺,感觉腰间甚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啧一声,赞道:“长进了不少嘛,还知道先下手为强了。”
裴泽元忍不住弯起嘴角,她没有立刻问他为什么教训安王,而是第一时间发现他长进了。
他猛点头,“我教训他之后先告诉陛下,这样就算日后查出来也有陛下顶着。”
至于他在皇帝舅舅面前的小心机,他却闭口不提。
两人闲聊几句,贺云昭说话也没怎么思考,毕竟累的很了。
裴泽渊注意到她时不时的会用左手捏捏右手的骨节,他立即问道:“是手写累了吗?”
贺云昭无奈道:“写的多了就会这样,忍一忍就好了。”
裴泽渊抿唇,俯身下去拉住贺云昭的手,贺云昭立刻抽回手,蹙眉道:“做什么?”
他急忙解释,嘴皮子快的简直不像他,“我从小习武很会处理这种酸痛,我帮你按一按。”
贺云昭半信半疑,翠玲是会医的,都说了真不是病,只是累的。
裴泽渊补充道:“也不是病症,但按一按会舒服一些。”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似乎没有被拒绝,他便大着胆子按起来。
裴师傅的技术很不错,指根处开始按起,用拇指揉圈,每个指节都会照顾到……
酸痛瞬间被缓解不少,贺云昭若有所思,裴泽渊这种行动力,干什么都会成功,说干就干也太强了些。
傍晚离开书房的贺云昭走了两步疑惑的扭头,院中的这颗柳树每根枝条上竟都挂着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雪球。
“噗!”她忍不住笑了。
……
会试的考试时间在乡试第二年的春天,从二月初九开始,一共考三场,每场一日,中间会间隔两日。
地点在礼部的贡院,考生们进入礼部的贡院后几乎是和乡试一样的步骤,不过是由礼部的官员来负责之前小吏做的事。
初九当日考的是四书文三篇,五经文四篇,每篇不少于三百字,还要写五言八韵诗一首。
贺云昭深呼吸一下,便笑着同家人点头,往贡院走去。
贺母的眼泪刷的一下便流下来,心情万分复杂,心疼和骄傲杂糅在一起,还有很多很多的担心。
到了会试,兵卒搜身更松一些,贺云昭痛快的张开手臂任由检查,兵卒拿着一把特制的小棍子在贺云昭身上轻点,倒是没有多在意。
这些兵卒们也不在外训练,一直是负责礼部的这些事情,眼睛毒辣的很,几乎一个照面就能逮住紧张的考生。
像贺云昭这样十分年轻且看起来十分坦然的他们随便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反倒是那些看起来年纪大的才最容易出作弊这种事。
科考又不是一杆子买卖,这次不过下次还能考,要是一朝作弊被逮住,说是流放,但最后以这些书生们的身子骨只怕是难逃一死。
大晋只有院试之前的三门童子试搜身最严,兵卒是摸着考生的身体,查看是否有夹带。
贺云昭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避开前面三道童子试后,剩下的院试、乡试、会试,兵卒们看她那么年轻,都不会怀疑到她,自然不会特别认真。
大晋礼待文人,到了院试之后为了照顾这些文人的颜面搜身都比较敷衍,只有对待那些看起来很可疑的人才会申请上司搜身。
贺云昭也曾想过万一不幸被发现怎么办,那就只能靠宗室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祖祖保下她的小命了。
对她的诗篇万分追捧的人也会哭着到宫门口为她发声,大晋对才华的追捧是极度热烈的。
而那些老古板更不会希望她做的事被传出去。
幸运的是,因为她太过坦然,并没有兵卒怀疑她,只是常规搜身。
别说这一场会试,上一场乡试时,因着过来送考的裴泽渊在军中有些名声,兵卒们待贺云昭都小心许多。
这次裴泽渊在贺云昭的请求下也来了,他也是提出了一个请求,贺云昭考试期间他来照料。
不得不说,裴泽渊上次做的很不错,贺云昭也就应了,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在殿试之后和裴泽渊结拜一下。
这小子看起来很想加入他们贺家啊。
贺云昭进贡院前,回头看向祖母、母亲,只见裴泽渊已经完美的和她的家人混在一处。
嗯?贺云昭扭回头,刚才好像看见二姐瞪了裴泽渊一眼,看错了吧……
贺云昭迈入考场时才察觉出她的位置很好,在第二排最避风的地方,不过此处盯着的人也多,每两个号舍便有一名兵卒来回盯着看。
她进入号舍,从考篮中拿出一小块鹿皮,用鹿皮沾着清水擦拭号舍,查看哪里有缺漏的地方,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一点没毛病没有!
贺云昭诧异的又是检查一遍,桌子是好的,木板是平滑的,墙壁一点不漏风,唉?
她恍然反应过来,师父曾任礼部尚书,想来如今这份余威也延续到她身上。
每场考试都是在第二日日出之时才能出贡院,也就是一天一夜的时间写七篇文章和一首诗。
贺云昭准备的充足,考篮里还有不少肉干能够补充能量,裴泽渊则是叫下人备了五个卤鸡子给贺云昭带上。
她带的时候不以为意,但坐到了考场时才发现这东西真是好。
鸡子营养高能补充能量,卤的味道也能给人提供些滋味,虽说被门口的兵卒捣碎了看起来有些恶心,但洒在自己煮的粥里也看不出什么。
初九进场,初十日出之时离开贡院。
二月十二第二场,孝义经题五篇,每篇不少于五百字,其中论一道,诏、诰,表三选一,判语五道。
贺云昭先做的是将判语大致写出来自己的想法,但是并不整理好,先写表。
写完之后再去看孝义经题,写两篇便去写判语言。
一直写文章脑子会木,很容易开始习惯性的写,写出来的东西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一文不值。
她不想掉入那样的陷阱,力求每一篇文章都能言之有物。
二月十五第三场,考策题五道,不少于一千字。
最后一天便是最累的,贺云昭甚至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才去看考题。
今早从被窝撑开眼睛,她甚至累的脑子木了。
还是翠玲上前用热帕子给她擦干净脸后才清醒,一整个早上,她既没有和翠玲说话,也没有理会裴泽渊,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最后一场,抓住时机,拉开差距!
第49章
这最后一日的策题是一整场会试的重中之重, 前两日是一种筛选,许多对经义没有念透的考生便会被前两场刷下去。
但是到了这一场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再废物到了地方上也是从八品起步, 且只要安分守己, 到致仕之时吏部都会把人往上提两级。
这般超高的待遇是决计容不得废物出现的。
就算为人不通实务, 但起码在明面上, 发生任何事情他都能明白是这么回事也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不会糊里糊涂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一如师兄刘苑, 他当年也是进士出身, 在地方上也是从八品, 但遭遇了当地都凶悍的土司, 只能是节节败退。
但你要问出为何败的这般惨烈, 他也能给你说出个三七二十一, 甚至解决方法也能说出来一些。
进士出身的人并不代表能力卓绝,但起码不会让事情变的更糟糕,刘苑虽没解决当地土司的问题,但在他手上状态是维持住了的。
下一任主官要是个手段强硬的还能借着刘苑这个前任的名头发难。
且说会试第三场,五道实务策涵盖方方面面,一为治国之策, 二为税制之弊, 三为边疆之策,四为海上贸易,五为教化之道。
涵盖了国家政策、税收体制、边疆军弊、对外贸易以及教育之本,具体题目各有侧重, 但每年必出的四道题便是治国、军队、教化、经济,今年出了税制和海上贸易,经济占了两道题。
因会试出主考官出身户部对经济更加敏感, 于是侧重于此。
但会试的主考官必然是经历了朝堂上漫长的讨论才能决定的,出的题目也经过了许多人的审阅,从中能看出朝廷的发展侧重以及陛下的心中所想。
贺云昭在答治国之策时并不意外,这道纯是政治正确的歌功颂德题目。
即使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也能靠着丰富的积累写出一篇不出错的文章,何况这题目‘为政与德’,显而易见的写不出什么新意来了。
她略一思索,并没有完全按照自己一贯的思路来写。
她下笔前写好几点,单看这稳健的文风,倒像是曲瞻的手笔。
曲瞻为人并不算稳健,但他的文章风格完全承袭自祖父曲阁老,放在经济之策上并不合适,但在这种谈论‘为政与德’时,简直不能再好用。
边军之策这一题上提及的是边境苦寒蛮族侵扰,如何练出坚定沉稳不失灵活的边军。
大晋的北疆之外是广阔的草原,游牧民族甚多,但并没有聚集在一起构成大的政权,只是有三个略大的部落。
这就导致虽然大晋的边疆不会面临大批军队的发难,但同时当地问题复杂,各个部落态度不同,与大晋的关系十分难以琢磨。
好在因穆砚就在边疆,贺云昭曾经翻阅不少边疆有关的书籍,里面有当地的各种记载,她多少还算了解情况。
因见她好奇,裴泽渊还找了些边疆的老兵来与贺云昭闲聊,虽说时间上差了几年,但当地风气总能窥见一二。
贺云昭沉思片刻,将笔收起,此时又觉出自己的思路有些问题,她本想从边军的军饷问题开刀。
但之前见到过的韩轸韩大人便是从边疆回来的文官,他一力主张的就是解决边军的军饷问题,韩大人此时正任户部左侍郎。
边疆不是一块地方,它是长长的一条线,韩大人缓解了一处的军饷紧张,却没办法解决其他他没去过的地方。
从军饷开刀固然能让主考官眼前一亮,但考虑到边军军饷是韩大人的政绩同时也是户部的政绩。
贺云昭便觉分析军饷问题容易踩雷,且主考官也是户部出身……
太阳升至正中,许多考生已开始生火煮饭,贺云昭闻到一些柴火味,她长呼一口气,抬眼瞧了一眼对面,不少人也在抓耳挠腮。
她心里有些着急想把这道题想明白,但此时千万不能急于求成。
贺云昭闭上眼睛,原地深呼吸几下,努力让心平静下来,甚至忍不住在脑子里循环唱了一下歌曲,词乱七八糟,曲倒没错。
“午时至!”礼部官员大声喊道,响彻整个考场。
贺云昭被惊的睁开眼睛,暗自腹诽道:这位大人说不定是哪一届的传胪,专门挑出来负责唱名的,嗓门真大。
她将卷子仔细收好,摆放在侧面不能直接上手拿出来的地方,上面还盖了一张空白的答题纸。
打开考篮,里面有煮过一遍的碧梗米、肉干、卤鸡子,还有裴泽渊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五片参片。
据说是以药材炮制的,既能驱寒又能补充精力,都没进嘴呢贺云昭便闻出一股姜的味道。
煮饭之前她捻了一片含进嘴里,瞬间皱眉,拍拍胸口哄自己一下,吃完这片精力充沛。
炭火微微,米是被煮过一遍封了各种油香东西进去的,只消加上清水一煮,水滚之后便是一锅浓香扑鼻的咸味好粥。
等待水滚期间,她嘎吱嘎吱咬碎了参片咽进了肚子里,细细一嚼竟还是甜的,只是姜味实在讨厌。
将肉干和卤鸡子放进热粥里面,贺云昭挥去一些思索专心致志的将眼前一小锅的粥水吃个干净,又取了一些清水擦干净小锅。
她吃的有些慢,待她吃完的时候,诸多考生已经开始垂头答题了。
贺云昭再次打开卷子,似乎是吃了饭,短暂的舒适之后能让她更好的思考,至于边军问题,她从当地风气、部落之间的关系动笔。
笔尖沾着墨水轻点在纸上,单指勾笔能让手腕更稳,写小字更加流畅,尽可能的减少晕染的情况。
一列列漂亮的字如同花瓣绽开在纸面上,贺云昭尽可能写的更加整洁美观。
最后是海上贸易这一题,贺云昭神色认真,她再一次读了一遍题。
泉永二州海异同极国帑之效。
其下写的是泉州永州二州的一些情况。
贺云昭仔细读了三遍,将自己用的上地方抄在草稿纸上,她先打了一遍草稿,这才落在答题纸上。
:今夫海降宏阔,商贸通泉、永双域,咸为大晋海贸要埠,溯源究委,异同互见,其于国之财政,俱有殊勋……
嘡!嘡!嘡!三声锣响。
“时辰到!考生停笔!”
贺云昭放下手中试卷,她已经翻看了两遍,没再找出任何问题。
只是对于税制那题还是有些遗憾,她总感觉答的太收敛,不算很完美。
考完就该停止思考那些,贺云昭心道,不管成绩如何,以她京城解元的身份,进士名额必有她一个就成。
迈出贡院,她已经累的不想说话,贺家全家出动来接考生回家。
贺老太太与贺母早有之前接贺父出贡院的经验,此刻闭嘴不说话,她们只是默默看着裴泽渊忙前忙后的照顾。
贺锦墨还没经过多少事,她嘴巴动个不停,急火火道:“昭哥儿,你怎么样?累不累?哪里疼不疼?要不要先睡一会。”
裴泽渊默默看着,手上动作不停还给塞了一个软枕过去,他起身出了马车往贺老太太那里去照看一番,又吩咐车夫慢行。
贺母与贺老太太上了另一架马车,只留下贺锦墨还在这边焦急的问。
贺云昭无奈的伸手捏住二姐的嘴巴,眯着眼睛笑起来,“叫我睡一会儿,累了。”
贺锦墨立刻闭嘴,她伸手要搂着弟弟睡觉,贺云昭摆摆手,只是靠在她膝盖上闭上眼睛。
她脸颊似乎都要凹进去,眼下青黑明显,可见是这些日子打开考试已经耗尽了她的精神。
贺锦墨看着看着鼻子一酸,她瘪瘪嘴就要哭。
“不准哭,再哭下次出去玩我就不接你了。”贺云昭眼睛没睁眼直接淡淡道。
贺锦墨一噎,她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贺云昭实在累的很,她回家后报复性的开启睡眠模式,一天甚至能睡九个时辰,半点也不想对答案了。
还是老当益壮的丁翰章亲自上门抓人,压着贺云昭脑袋让她把答案默写出来。
贺云昭双眼无神的被按在书房写完全部答案后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她不想关心任何事情了…
丁翰章花白的眉毛一皱,捏着答案若有所思,他侧头瞄一眼懒散的贺云昭,又看看这答案。
啧啧啧,这小子有两下子啊怪不得这么胸有成竹,竟然不找他看答案。
老头晃晃脑袋,他指着弟子道:“你小子真是傲啊,仗着自己答的好,竟不找老夫对题!”
只是报复性休息的贺云昭:“哈?”
丁翰章是越看越满意,但猛然间老头惊觉不对,他咬咬牙,“小昭啊,你此次答的很好,很有可能名列一甲,既有如此的机会那势必要走动起来才是啊!”
贺云昭抬起脑袋,她诧异道:“这还能走动?”
丁翰章道:“这殿试名次排布都有些说头在里,今年虽说不是大年,但有才华有背景的考生不少,有几个叫得出名字的甚至开始提前宣扬自己的名声了,你可不能仗着自己有些声名就懒散了!”
历来殿试很少有京城籍贯的考生能够名列一甲,在大家的印象里,京城的考生实力都不是那么强大,远比不上江南籍贯的考生强势。
莫说别的,就算是上一届那夺了探花的曲瞻,他也不是京城籍贯,他籍贯在直沽,只是离京城很近。
再加上阅卷的官员们都有自己的立场在,其中的事情复杂的很。
几日后会试放榜,礼部便有一队小吏敲锣打鼓的来了贺家庆祝贺云昭高中会元。
“恭喜贺老爷高中会元!”
“贺家三郎会试第一名,高中会元!”
“贺云昭会试第一名,高中会元!”
贺家全家都是一脸喜色,仆妇们急忙跑回府里去拿着小荷包出来。
荷包里面都是小块的银子,分发给来看热闹的路人,只要到了贺府大门口说一声恭喜,那就人人都有份。
这是会元报喜的规矩,就算是家里拿不出银子来的那也要包好糖块分给来说吉祥话的人。
甚至久而久之衍生出了京城一套报喜的产业。
不论籍贯如何又是在哪里考乡试,会试都是要到京城来的,都已经是举人老爷的,多半也不会缺钱。
京城有一小堆青年人以及会些乐器的老人们便趁着鼓乐队从礼部衙门出发时一路跟上去。
到了会元家门口便开始吹奏,主人家也不会嫌弃,既是来奏乐便厚厚封上一份礼。
在丁老对贺云昭的答案评价之后,贺云昭提前告诉了祖母和母亲,可以去祖祖那敲敲边鼓,她既然有宗室这一层关系不用白不用。
贺母想要提前准备给报喜人的荷包,却被贺云昭给阻止了。
毕竟若是她真中了会元,家中人却早早准备好了荷包,难免叫人说嘴。
倒不如今日这般……
贺云昭一脸笑意的接着礼部官员送来的会元行头,家中的小厮们毛手毛脚的跟着嬷嬷们一起发放一看就是现塞的荷包。
忙乱又欢喜,才是应有之景。
殿试之前,贺云昭特意去了襄王府。
祖孙二人坐在一处,贺云昭还有些不好意思,腼腆的笑笑,她道:“只怕是要麻烦祖祖了。”
襄王老爷子哈哈一笑,他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包大揽道:“这什么话,老头子还能给你帮上忙,高兴还来不及呢。”
裴泽渊消息灵通,甚至将其他几位一甲候选人的信息都找来了,根据他们动向判断,有两人明显是冲着一甲状元去的。
江南籍贯的考生顾文淮,年仅二十,他出身不显,但他师父是江南有名的大儒,其有过耳不忘的才能。
家境贫寒,但因这一天赋一直被大儒看中,从小在大儒家中吃住,不少同为江南籍贯的官员已经提前偏向了他。
另一人是晋州籍的马康,年方三十八,为人沉稳,马家是晋州当地的望族,据说会试名次出来后,他便一直开始活动。
贺云昭在参考了师父的建议后,便选择了另一条路线,循环在皇帝耳边重复自己的才华。
毕竟她的名声已经足够,京城许多文人都是支持她的,但在朝堂上她没什么根基。
只能确定齐、曲家能偏向她这边,师父曾经在礼部的下属也有一两个能偏向她。
那么在此种景况下和其他人一样扬名并不是好的选择,倒不如借助其他人没有的优势。
她祖祖是宗室的王爷,在宗室虽然不管事,但说话其他人还是要听的,不如趁着此时宣扬一番她祖母是宗室女。
挑一挑宗室那颗骄傲的心,他们必然会到处给她宣扬,而且最妙的是宗室是没什么实权的,也不会引来其他人针对。
襄王连开两天茶会,叨咕自己忠贞的大女儿,贤惠的外孙媳妇以及他才华盖世的曾外孙贺云昭。
被父王派来拉拢宗室老人的安王李晖:“?”
之前他可是拉拢过贺云昭的啊,虽然被拒绝了,但没关系!他了解贺云昭啊!
此时正是他展示的机会,贺云昭虽讨厌但竟然派上用场了!
襄王还在念叨,“小昭特别孝顺,我膝下这些孩子们没一个及得上他,他还给本王画了一幅画。”
李晖腾的一下站起来,他两眼冒光道:“祖祖您听我说,您的曾外孙贺云昭我了解啊!我来给大家讲。”
来喝茶听故事的宗室们:“?”
李晖大手一挥,他便从贺云昭成名讲起,“那一年!他还是无名之辈,但因文会邀请不得不去,其中还牵涉到翰林院的小曲大人,上一届的探花郎,曲阁老的孙子,你们知不知道?”
宗室子弟们迷惑的看着抢了叔祖话的安王,但手已经开始拍起来了。
襄王年纪大辈分高在宗室虽没什么实权,但宗室本来也没实权,一个辈分压在那足够许多人听他说话了。
且听这贺云昭还是宗室自家人,这般的人物还是今年的会元,着实叫他们老李家的人狠狠骄傲了一把。
安王中途跳出来继续讲,这更好了!
谁都知道安王如今在朝堂上得到的拥戴,说不得过几年就要入住东宫了!
他开口讲话,不是庆王那一拨的人自然是十分捧场。
在一片暗潮涌动中,殿试开始了。
贺云昭特意穿了一件裁剪非常仔细的青色衣衫,能显的肩膀更加平直,如同一棵杨树一般,袖子收的小一些避免沾染墨水弄脏试卷。
她站在考生中间堪称是鹤立鸡群,其他人或许是没有这种心思,虽也收拾的齐整,但神色太过紧张。
贺云昭往周边一瞧,便瞧见一个俊秀少年,眉如黛,眼如星,一身白色布衣干净整洁。
是顾文淮!她最大的竞争对手!
在考试中有些家境贫寒的考生会穿着白衣来显示自己的品行端正一心向学,展示出对功名的追求。
贺云昭眯眼瞧了一下,收回视线,她肩膀不经意的打开,身姿端正极了。
哼,比不上她!
礼部官员安排考生们依次领好编号,按照自己手里领到的编号进入考场。
站在考桌前,贺云昭收回全部思绪,专心于眼前的试卷。
从考生的座位隐约能看见礼部的安排其实暗有心思,贺云昭是会试的第一名,居于第一排正中位置。
顾文淮有才学和籍贯的加持,他是会试的第二名就居于贺云昭右侧。
马康呼声极高,他虽为会试第五名,但第三、四名的座位都没有他好。
这个座位好就好在,只要是皇帝领着阁老们进来看考生们答题,必然会在此处停留。
嘡!殿试开始。
马康三十八岁,本应是沉稳的年纪,但是殿试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头一遭,他眼角余光瞥到身着宝蓝色常服的皇帝进入时他手臂瞬间开始僵硬。
他连忙收回手臂,避免墨水滴在试卷上。
有的考生忍不住偷瞄,有的专注自己的试卷,甚至还有人闭上眼立刻开始调整心态。
李燧从考生们面前走过,唯一一个叫他关注的就是贺云昭了。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贺云昭竟还是襄王的曾外孙,贺家老太太是他的堂姑姑,这一层关系倒是没想到。
襄王年纪大辈分高,子孙也不少,皇帝一时间也是没想起来。
但一想到贺云昭本身也有李家的血在,即使是贵为皇帝也忍不住高兴,再加上贺云昭神色专注,相貌又是一等一的俊俏。
就连不怎么和曲阁老对付的梁阁老都忍不住多瞧几眼。
李燧看了一眼又一眼,嗯?
旁边的那位白衣考生也是好相貌啊!再往另一侧瞧瞧,哦……三四十的中年人……
皇帝陛下收回他的视线,好残忍的对比,礼部怎么排的位置?
在皇帝到来时还能维持住心态平稳心无旁骛的只有贺云昭与顾文淮二人,这两人这般年轻却有如此才学还有如此心态,就连阁老们都忍不住互相低声讨论几句。
“你家还有女儿没有?”
“胡言,我家哪还有女儿,孙女倒是有,最大才九岁多,也不适配啊!”
阁老们也不是整日严肃的讨论政事,面对这些青年才俊也忍不住心动的做起了红娘。
马康虽然呼声大,他堂兄也是在朝为官,但是那么大年纪了,根本没人看他。
贺云昭顾文淮这种年轻俊秀的才是被疯抢的对象。
梁阁老从考场出来便揣着袖子十分严肃的道:“我看那白衣考生文采最佳,到时候可要仔细瞧瞧。”
白衣考生真是顾文淮,同为江南籍贯,梁阁老很喜欢这个孩子。
待陛下走远,陈阁老悄悄偷笑问一句:“那你要是有个女儿?”
梁阁严肃的脸维持不住了,他忍住笑意,“肯定贺云昭啊!”
陈阁老调侃的撞撞老伙计的肩膀,低声道:“我也是!”
考试时时间过的总是格外的快,殿试比之前的所有考试都要短,只有这一道题!
放下笔,贺云昭恢复了平静的心,一切能做的努力都做了,只看陛下及各位阁老的心意了。
考生们全部离开了皇宫,只有阅卷官们留下细细的查看试卷。
最终选出十份交到陛下的书案上,其中贺云昭、顾文淮、马康等人赫然在列。
李燧伸手敲敲书案,道:“诸位阁老,便说说人选吧。”
梁阁老一贯是十分主动的性格,他上前一步想要先开口,怎料却被抢先。
曲阁老上前一步,他大呵一声,“臣有话说!”
另一旁年纪最大的崔阁老被吓的一个哆嗦,他惊恐的看向老曲。
曲津心中冷笑一声,三年之前我孙儿殿试我不能出现,你们把我曲家欺负成什么样了,今日我必要替贺云昭舌战群儒!
第50章
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莫欺老年穷!
啊呸,扯远了, 总之曲津是决计要从贺云昭这里找回自己三年之前被辖制的耻辱!
且贺云昭本就是他十分看好的孩子, 他家真的有个孙女……
只听文华殿内, 曲阁老一声大呵, 看遍诸位同僚,他拱手道:“敢问诸位可认同殿试这一场贺云昭的文章位列一等?”
诸阁老面面相觑, 他们点点头, 一旁的尚书侍郎等也纷纷附和。
这一点还是需要承认的。
他们不仅是朝廷大员更是有水平的文人, 这点东西若是还不能坚定的点头, 那陛下都要质疑他们的水平, 是否还有在此阅卷的资格。
见众人都点头, 曲阁老满意的收回视线,他抬头看着皇帝,道:“陛下,若论一甲前三,或许臣等还需要纠结一番,但状元之位必是贺氏云昭。”
梁阁老哪能容得这老头长篇大论的给陛下洗脑, 他当即道:“曲老这话未免太绝对了。”
曲津不紧不慢的扭头微微一笑, 他道:“难道梁老都容不得我说几句,这可有失风度。”
梁阁老摆手无奈一笑,“你说你说,我不打搅。”
曲津心中冷哼一声, 脸上仍然挂着平和的笑容,继续道:“臣并非信口胡言,贺云昭当为状元, 其一,他在会试中高中会元,历来会元若是在殿试名次在前列那必然是要名列一甲,何况贺云昭在殿试时文章水平远在众人之上,若是故意不给他状元,反倒叫人质疑臣等的阅卷能力。”
李燧点点头,是极!
贺云昭会试的卷子答的尤其不错,他也看过一次,五道题竟都挑不出一道稍次的。
那顾文淮在海上贸易处论的更加出彩,那是因其本就生活在江南地区对商贾之事更加了解。
而贺云昭本在京城却对边军之弊陈述的详细有条理,句句落在实际,就连兵部尚书看了都道一声好。
此时梁阁老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了,他对贺云昭本人的欣赏并不影响他要打压贺云昭,而此时曲阁老站出来为贺云昭张目那就是跟他对立。
曲津环顾四周见众人都点头,便继续道:“这其二,贺云昭不仅是会试的会元,还是乡试解元、院试案首,只要陛下成全,这又出一个四元及第,彰显我大晋教化之功,岂不美哉?”
“还有其三,这第三点理由,老夫想问诸位同僚一个问题,明月几时有?”
礼部侍郎心领神会淡淡一笑,他接道:“把酒问青天。”
曲津抬头看着皇帝,道:“陛下瞧,贺云昭既有如此经济仕途之能又有如此风流之才,这状元之位不给他还能给谁呢?”
这三点理由下来,在场诸位几乎是认定了贺云昭必为状元。
梁阁老轻轻抬眼,他可不赞同,贺云昭确有状元之姿,但可惜,今年绝对不能是他。
三年之前他和曲老的争端还历历在目,本来压的曲家抬不起头来,甚至曲瞻也被迫避开风头。
但到了殿试之上没想到曲家竟用上了小手段,加上崔老的迅速倒戈,实际上他是没占到任何便宜的。
就连之前提出的宗室子入宫教养一事在其他人的僵持之下京被曲津操作成了宗室子入文华殿念书。
念书?安王都二十好几了,还念个鬼的书!
曲津实际上没吃什么亏,当然了,如果说他儿子被踢出京城外放为官算吃亏的话。
在梁阁老心里他才是吃亏的那个,就算曲家的第二代被踢出去了,那不是还有曲瞻留在翰林院嘛。
如今曲津骤然发难,无非就是要和他唱反调,从他身上找回自己阁老的威严,梁阁老可容不得别人踩他。
他摇头无奈笑笑,开口道:“曲老这些话说的有道理,那既然你为贺云昭说话,那我也不得不为顾文淮说几句了。”
“且说顾文淮的理由,他也是才华横溢之辈,会试上的答卷诸位有目共睹,他对经济之事十分熟稔,海上贸易以及税制两题是考生中答案的最好的,诸位认可不认可?”
墙头草的几位立刻跟着点头,两边都不得罪。
上一次出头为曲瞻说话的齐嵩这次却没有开口,他只是静静站着,既没有开口附和曲阁老,也没有开口认同梁阁老。
他为兵部侍郎,是在场诸位中官职最低的几个。
做官最重要的是要有分寸,有的事能做一次不能做第二次,不然便显得轻狂。
梁阁老轻挑眉梢,捋着长胡子道:“既曲老有三条理由,那我也有三条理由,这第二条便说顾文淮的科考成绩,他院试为案首、乡试为解元、会试为第二名,他还有小三元的名头在,若是他为状元,那也是五元及第啊!”
“这第三,顾文淮家境贫寒因其天生过耳不忘才被师父看重教导,这样的学子若为状元,既能彰显我大晋教化之功又能鼓舞寒门学子向学,陛下以为呢?”
李燧紧紧抓着他的龙椅把手,他抿嘴没说什么。
曲津要被气笑了,这梁老年纪大老糊涂了,那五元可是断开的,贺云昭这四元可是连上,能是一回事吗?
他咬牙温和的笑着摇摇头,“梁老此言差矣,那贺云昭的四元可是连在一起,且这孩子的父亲可是陛下亲封的侯爵,不能因为他有资格不参加童子试就忽视他的厉害啊,若是他也参加童子试,说不定如今都是六元及第了!”
“何不成全了这份名声,也是我大晋教化之功啊!”
梁阁老笑眯眯道:“贺云昭在院试之时曾经破了他人的小三元名头,可见这名头不过是浮云,不能为了硬凑就忽视考生的水平啊。”
曲津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老东西,他心中冷笑一声,嘴上却道:“难道贺云昭的水平就差了,梁老敢说出这话吗?”
梁阁老:“我没说贺云昭不好,只是不够好,况他品貌双全,何不将探花之位给他,说来也巧,曲老的孙子也是探花郎呢,他们二人这一对好友也是一段佳话啊!”
曲津:“贺云昭与我孙儿为好友之事梁老竟也知道,真是消息灵通。”
梁阁老:“曲老可别误会,我只是听说过这对小儿的文会趣事才知道他们是好友。”
曲津:“贺云昭还未有功名之时名声竟能传到梁老耳朵里,这岂不是说明他的才华京城众人皆知。”
梁阁老:“非也,若说识得此人,那是在他与理国公的争端中才知道的,这样看来,此子心性莽撞还需再历练历练。”
话一出口,梁阁老心里暗叫糟糕,错了!他说错话了!
果然,曲津不会放过这个漏洞
朝堂争辩看可不是谁更有理,而是谁逻辑更硬,谁能抓住对方漏洞。
从话题一直围绕着贺云昭开始就注定了梁阁老的失败。
曲津蓦然变脸,他冷肃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梁老竟说贺云昭莽撞?”
梁阁老静默不语,他垂眸细思,心中叹气,输了输了……
两人你来我往时旁人不敢说什么话,但是一旦分出胜负来,便立即有人开口打圆场。
陈阁老笑着上前,“说着说着差点吵起来,陛下,这可意味着这一届的考生都是人中龙凤啊,不然也不会引得臣等一直争论不休。”
“只是观其文章,臣认为,贺云昭当为第一,另有学子顾文淮可为一甲第二,至于第三名,不如就定马康?”
众人心中齐齐松了一口气,均换上一副笑脸赞同。
曲津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自然是立刻闭嘴,不继续痛打落水狗。
梁阁老虽气,但既输了一局,便也不再关心其他。
唯独李燧有些纠结,他嘶一声,看着臣子们,“这马康为探花,是不是……”
众人:“……”
陛下,不是每一届探花都如曲瞻那么好看的!
但看陛下竟然是真心在纠结,众人也回忆了一下马康的会试名次和长相,哎呀!
到时候新科进士游街,中间状元是风流倜傥贺云昭,左边榜眼是斯文俊秀顾文淮,右边探花是一脸沧桑马康……
唯独曲津暗地里瞟了陈阁老一眼,好你个出来和稀泥的,竟还夹带私货。
那马康要是和陈老没关系,他愿意去摸梁老头的脸!
在皇帝的真心纠结,众人也沉默了,还是一贯的墙头草兵部尚书站出来说了一句,“陛下,马康会试名次为第五,此次殿试虽在前十,但是约莫只在七八名的水平,不如从其他学子中择一探花。”
众人看来看去,最终还是选定了会试的第三名孟丞。
此人年方三十四,虽也是年纪很大,但看起来斯文儒雅,不至于被贺云昭与顾文淮衬的灰头土脸。
最后会试前三竟也是殿试前三,一点没变。
李燧其实很想将顾文淮放在探花位置,毕竟探花之名该配一个俊秀的青年才是。
只是他也考虑到榜眼虽然与探花同等待遇,但第二名与第三名之间还是不同的。
这顾文淮是寒门子弟,自幼也是苦学,他从会试第二落到殿试第三难免心中失落。
他便道:“既如此,一甲三人已定,来人!”
最后的最后,陈阁老心不死,他愣是仗着马康嗓门大给他安排了一个传胪的位置。
众学子在殿试第二日到了文华殿前,均恭恭敬敬站立,等待圣旨的到来。
礼部员外郎捧着名单出来,他高声道:“二甲第一名,晋州,马康!”
在殿试后公布名次之时传胪官会宣布一甲、二甲、三甲的名次,因二甲第一名与一甲三名是同一传胪官,因此二甲第一又有小传胪之称。
在大晋,则有二甲第一名上来跟着传胪官传话的步骤,传胪官高呼一声,他便高呼一声,阶下卫士再齐齐高呼一声,便为三次唱名。
而通常这位传胪如果不出意外在三年后会作为传胪官来唱名,嗓门大同样是一技之长。
对礼部官员来说,嗓门大那可是优势,好多典礼需要的就是嗓门大的人来唱礼。
马康一路小跑上前,他立于传胪官台阶下。
“一甲第一名!京都!贺云昭!”
“一甲第一名!京都!贺云昭!”
“一甲第一名!京都!贺云昭!”
贺云昭抬头,五岁启蒙,遍读四书五经,从院试到殿试,这一年,她十九岁。
……
文华殿侧面便有更衣的位置,一甲三人在一家屋子,彼此并不熟悉自然没什么话说。
宫人捧着一甲三人的服饰立在一侧,屋子分成三部分,屏风隔开互不打扰。
贺云昭穿着白色里衣,看不出什么,只能瞧见肩膀平直,脖颈优美。
其实影视剧中女子穿着里衣看起来很有曲线的效果都是改了腰身的,正常穿着里衣从背影是看不出什么的。
贺云昭身量高挑,榜眼顾文淮仅仅比她能高一个脑门,探花孟丞还比她矮了半个脑袋。
宫女笑着上前就要服侍贺云昭解开外衣,贺云昭神色一肃,退后半步,她蹙眉道:“我自己来。”
宫女不解还要继续上前,另外一侧还有三个宫女等着。
这些宫人待新科进士自然是极热情的,且状元郎即使摆手拒绝服侍他们也会上前,这衣裳本就不是自己一个人能穿好的。
换衣服是很私密的,系带子时贴身一搂,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就不好了。
一甲三人的礼服是需要在宫里换的,还好她担心出现什么差错,提前晃了裴泽渊一道,道是她有怪癖不习惯他人服侍,请他帮个忙。
裴泽渊是陛下的亲外甥,本身又在京都大营任职,皇宫自然是他来去自如的地方。
此刻他便进门,宫人们脸上一惊,纷纷俯身行礼。
裴泽渊四处瞧了一眼,他挥退了宫女们,贺云昭神色无奈的一摊手,小声道:“我也知道自己怪癖麻烦,多谢你了。”
裴泽渊眼睛亮亮的看着贺云昭,他笑的极开心,道:“多麻烦我才好,从前只我麻烦你。”
她摆摆手,裴泽渊本想上手帮一把却被转了回去。
待他转身后,贺云昭眸色一冷,愿意麻烦裴泽渊是因为这个人是她能把握住的。
不论其他,理国公那点事是她出的主意,裴泽渊执行的,这世上拉近关系最好的方式就是干坏事了。
贺云昭拿起一旁的状元袍,自己穿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自己忙不了的部分,她叫裴泽渊帮忙。
腰间挂的东西太多,裴泽渊系的不如宫人系的好看,但贺云昭感觉很好,起码裴泽渊不会像宫人一样热情的环抱她。
待她整理好,裴泽渊便出去了,他今日是要全程跟着游街队伍维护秩序的,这可是他自己找皇帝舅舅要来的差事。
头发被金冠簪起,上有三枝金花,意为连中三元,榜眼和探花头上则有一枝金花。
三人都是同样的粉底皂靴,黑色的鞋面搭配白色的鞋底干净利落又显得庄重得体。
出了屏风互看一眼,脸上均是压抑不住的喜色,“恭喜状元郎!”
贺云昭脸上满是笑意,她拱手向另外两位,“二位同喜!”
宫人们端上浅底金盆,贺云昭伸出手,盆便到了手边,两侧宫人轻轻拢衣袖,她随意撩水净手。
又有宫人上前拿着不同巾帕给三人擦手,动作安静流畅侍奉的极好。
贺云昭拿着第二道巾帕擦擦手,她手腕一侧便有宫人拿走。
顾文淮小心的侧头看着,不大习惯被人如此服侍,他僵硬的学着贺云昭的动作。
小小的瞄一眼,他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身着服饰相差不多的情况下出身也不大容易看出来,但一旁的女官以及太监总管都能瞧的出,状元郎是神态最从容的。
这种习以为常的接受别人服侍的小习惯可得从小才能养的出来。
探花郎想必也是家庭富裕,习惯人服侍,但看到金盆上来还是忍不住多瞧几眼,至于榜眼,这位应是出身寒门了。
这一批宫人走了,又有下一批进门,为几人熏香装扮。
殿前早有三匹白色骏马等待,俱是膘肥体壮的壮年俊马,实力不详但绝对是御马监的门面。
宫人捧着托盘,上有玉丝鞭一柄,贺云昭伸手拿起,她利索的踩着脚蹬上马。
“奏乐!”
鼓乐声起,新科进士游街的队伍缓缓从宫门出发,自京城中街最宽处路过。
当是玉丝鞭袅散天香,十里栏杆簇艳妆!
纷纷的花瓣从两侧楼台落下,大街小巷的人们纷纷穿着簇新的衣裳出门,两侧有观景台的位置都叫姑娘家占满了,挤挤挨挨的闹着笑着洒下无数香粉。
“这状元郎也太俊了!”
“这可是开了眼,不仅是才高八斗,模样还生的这般好,真是让人羡慕。”
“啊呀,好俊的状元郎!”
“你呀孤陋寡闻,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月郎啊!贺家三郎!”
“集天地灵气于一身啊!”
“探花郎也不错,长的真俊!”
“你看错了,那是榜眼,探花是右边那个。”
“哦。”
状元郎头戴三金花乌纱帽,两侧各插一翅,以金丝乌纱制成,随着身体的晃动微微颤动有灵动之美。
身着一身大红袍,领口的白色干净斯文,胸前戴着大朵红花,贺云昭这一朵是最大的。
白马之上的状元郎,她眉色极浓,眼角眉梢泛着笑意,眸如艳阳,嘴角微微勾起,一身红袍让人看起来更带着张扬肆意。
探花年纪大很稳重,榜眼则是神态羞涩,不敢和路边的姑娘家对视。
唯独贺云昭,她一点不怯场的挥手同路人打招呼。
“啊!贺三郎!”
右侧楼上不知是哪位姑娘家喊了贺云昭,惹得顾文淮都好奇去看。
贺云昭毫不羞涩,她往右面一瞧,精准找到出声的位置,她挑眉灿烂一笑,还附赠一个招手。
围观看热闹的公子哥喷出一句脏话,“这小子太能招惹姑娘了!”
被这一幕逗的脸红心跳的姑娘家可太多了,她们纷纷砸下荷包和鲜花。
同自家哥哥找了一个好位置的曲婷哈哈大笑,“哥,你快看!贺云昭来了!”
曲瞻扶着栏杆也勾起嘴角,眼睛盯着游街队伍看。
眼看队伍行至此处,曲婷一惊,“我的花呢!”
曲瞻淡淡道:“在屋里桌子上吧。”
曲婷一听,她小牛犊一样冲回房间去找花。
贺云昭手里握着缰绳,她侧头一瞧便瞧见靠着栏杆的曲瞻,用力挥挥手,终于她也体会到策马游街的快乐了!
一枝蔷薇花从曲瞻手里飞下,直直的冲着贺云昭来。
贺云昭忍不住笑意,从前曲瞻为探花游街时还抱怨她竟然没扔花,她怎好说自己没准备,只道是不与姑娘们抢。
曲瞻嘴上气道绝不给她扔花,这时候还是扔了。
她伸手接住这枝蔷薇花,高声道:“多谢!”
曲瞻装作不在意的抱住手臂,他懒散的扬着下巴笑一下,轻轻道:“应当的。”
“应当的什么?”一道幽幽女声从身后传来。
曲婷低垂着头,阴恻恻的声音从嗓子里传出来,她猛的抬起头,怒吼道:“曲瞻!”
曲瞻不在意的掏掏耳朵,“叫哥哥干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曲婷怒吼,“曲瞻!”
贺云昭自然不知曲家兄妹的小官司。
传胪大典之后是新科进士游街,在游街结束后的便是恩荣宴,几乎每个人都得到了陛下钦赐的笔墨纸砚。
贺云昭为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榜眼顾文淮与探花孟丞授为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二者的待遇是一样的,只有状元高一级。
通常进士及第之后并不会急着进入衙门,在后面还有朝考,没有被授予官职的进士们会通过朝考进入翰林院或其他衙门。
但翰林院的含金量是最高的,可以看作皇帝的私人秘书处兼档案书籍整理处。
如果本身对权利没有太大欲望,或者是并不期待自己在朝堂上一展身手,翰林院可是最佳选择。
清贵名声好,还能安心治学。
籍贯不在京城的新科进士都要回老家探亲,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贺云昭倒是不需要,离她去翰林院还有两个多月,倒不妨全家去庄子上住一段。
贺云昭这些日子也实在是累得很了。
她未曾想到,只是一夜,就能让她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