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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留君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弑父


    那可太多了,先帝薄情寡性还是心思狠毒?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哪一个?


    裴宣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心想,我就是不当人那也是你教的,再说先帝做的糊涂事关我裴岁夕什么事?


    对于先帝的人生,我只不过是个后来的过路人。


    子书谨低垂眉眼,那双已经很久没有再镀上冷色的眼睛在烛火下像金晶石一般锋利。


    “哀家最恨先帝的制衡之术。”


    裴宣保持神色不变,只是稍微眨了眨眼,她在心里平静的无声的回答,这不正是你教我的吗?


    原来用在你身上的时候你会暴怒,以至于耿耿于怀,我骨头都烂成渣了还久久不能忘却。


    子书谨温暖的手握着裴宣冰冷的手掌,用内力温养着她,而后从手臂一直揉捏到肩上,内力烘烤过的地方寒气被驱散,但尾椎骨蔓延上一丝危险的感觉。


    子书谨的手捏到了裴宣的后脖颈,捏了捏。


    裴宣稍微坐直了一点,这很像裴灵祈把小猫从地上拎起来的动作,包含完全的掌控欲望。


    子书谨压了上来,温柔的吻她的额发,吻那一点显眼的美人尖,最后吻上她湿润的眼睛。


    直到子书谨吻上来裴宣才发现,原来她的眼皮也是冰冷的,子书谨唇齿间的呼吸显得很炽热,烫的她眼睫不停胡乱的抖,那是生理性的现象,她无法遏制,更不敢推开子书谨。


    也许因为热气侵袭裴宣的眼睛开始生理性的湿润,水汽蔓延让亲吻贴近于舔吻。


    舔舐更像动物或者说兽类,人类会用嘴唇吐露言语,只有野兽才会失去语言用舔舐表达炽烈的情感。


    子书谨不像是这种人,她一惯冷静克制,在当皇后那些年里在床榻上也非常注重宫规,这导致裴宣上床都好似给老师交课业。


    她死了以后子书谨好像才显露出荒淫无道的潜质。


    裴宣漫无目的的想,她总是会走神,有时候在某种时刻会把自己剥离开来以冷静的目光去看待这件事,这是因为要防止自己过度沉溺于这种事。


    在不堪濒临失控的情感和快乐来临的时刻,她会立刻强制性自己冷静下来。


    玩物丧志,温柔乡丧命。


    这也是子书谨对她的谆谆教诲。


    她的手猝然撑在了子书谨面前,子书谨在亲吻她的眼睛,露出一截苍白的被衣领包裹住的脖颈,裴宣反客为主的吻了上去。


    子书谨喘息了一声,脖颈的筋脉开始颤动,裴宣觉得很有意思的前去追逐,用带着尖齿的牙齿碾磨,逐渐剥开碍事的衣领,露出子书谨心口前那一颗褐色的小痣。


    子书谨闭上眼,眼前只剩下烛火昏黄的暖色在摇晃,她抓紧了裴宣的后颈,那是她的命脉。


    “哀家最恨先帝不信我。”她在抓紧裴宣皮肉的那一刻喃喃道。


    她的声音充斥恨意,如果真是野兽,她或许要把名为先帝的首挫骨扬灰的恨。


    裴宣温柔的亲吻她,抚摸她紧绷的脊背缓解她在那一瞬间的不适应,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太后,先帝五年前就已崩逝。”


    她早就死了。


    你恨不恨她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你自己心中长久留着一个疙瘩而已。


    子书谨睁开湿润的眼睛,她的眼睛带着某种情事后的眷恋和温和,但历经风霜的眼角已有了细微的纹路。


    “你知道跟一个人最亲密的方式是什么吗?”


    我知道。


    少女的脸上流露出符合这个年纪的天真与茫然:“臣不知。”


    子书谨的瞳孔仿佛笼罩了一层雾气,幽深而模糊,她的手抚上裴宣的脸颊,看向过往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给出答案:“那就是同她一起保有一个秘密。”


    她的嗓音沙哑:“或者说罪孽。”


    同甘共苦共享贫穷与困难其实都不够亲密,要怎么的两个人才能荣辱与共呢?


    她们要共享一个弥天大罪,泄露出去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要守口如瓶要日日夜夜绑在一起,以确保另一个人的梦话呓语都只能被对方所听见,不能为其他人所得知。


    例如,弑父。


    裴宣老爹死的很突然,裴宣还没有接触太多政务照常读着些治国论政的酸书,突然她爹的内侍急召她入紫宸殿。


    她去的时候她爹已经面色发青,嘴唇惨白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爹身体不错,娶那些小老婆生一堆孩子,就是想把她给换了,谁知道她爹这么不经折腾,年轻时候仗打多了,好日子没过几年就归西了。


    她在她爹身边侍疾,那堆人比花娇的小老婆一个也没招来。


    捱了三日以后的一个下午裴宣在他榻边打盹儿,突然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了手腕儿。


    她睁开眼,撞进她爹瞳孔已经隐隐扩散的一双眼睛里。


    老家伙死咬着牙,几乎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娘心里只有权势!”


    人之将死,其言没善,临了还是放不开对发妻的那么点儿恨意。


    唯我独尊的人都是这样,恨遍全天下独不怪自己。


    裴宣困得眼皮往下掉,闻言很冷静的回了一句:“你不也是吗?”


    辩解没意义不如问回去。


    老东西腮帮子死咬着,胸膛上下起伏,似乎正憋着最后一口气:“我知道,你知道你娘骨灰在哪儿。”


    “我死后把我和你娘埋一块儿。”


    裴宣垂着眼睛看他,十分平静的开口:“不。”


    “我要把你们分开埋,天南地北,生的时候不同眠死也不同穴。”


    老家伙浑浊的眼睛蓦地睁的老大,恶狠狠的盯着裴宣,那双眼睛恨不得把她给吃了。


    “逆女,逆女!”他喊的又狠又快,气急了,死死瞪着她威胁,“孤要另立——另立太子!”


    裴宣别过眼没一点儿触动:“这皇位你爱给谁给谁。”


    她想站起来给老东西叫个得力的人拟旨,拽住她手腕的人却没松开,反而在那一瞬间抓的越紧,裴宣吃痛,回过头去发现老东西已经没了气。


    就那么死死的看着她,枯槁的眼睛滚下一滴热烫的泪。


    裴宣立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在那一瞬间她不知是伤心还是不伤心,这个无数次午夜梦回诅咒他去死的人终于在这一刻停止了呼吸,江山万里,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了。


    不会有这么一个小时后把她高高举过头顶,长大了送给她全天下最好看的衣裙,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把她从刀光剑雨里救回来,又把她重新丢回陷阱里去,逼反了她的母亲,把她关在狭小阴冷刚刚足够转身的暗室里日复一日,受尽了所有的难堪。


    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了。


    直到子书谨过来掰开她爹的手,她才发现手腕处已经被垂死之人掐出一片青紫。


    她茫茫然看向子书谨又看向她爹,老家伙死了,她以为子书谨会有快意,可她脸上没有表情。


    很快太监、重臣鱼贯而入手,手捧遗照跪在她脚下。


    她懒得去听是什么,过了许久许久,大殿终于安静下来,她觉得殿内有点儿阴冷,于是提步向外走去,要走出殿去,由礼部拟定丧仪,通告天下。


    走到殿门时,她突然停下来又回过头去走到榻边,伸手将老家伙的眼睛合上。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老家伙身子都冰冷了,眼睛跟他这个人一样倔强的不肯闭上,裴宣很有耐心的抚到第三次,他的眼睛仍不肯闭。


    只死死的,死死的看着她。


    好像看出来她弑父夺权的阴狠残酷,又好像是死不瞑目。


    死老头子这下真成死老头子了,裴宣有点儿想笑,嘴一咧却笑不出来,于是裂开嘴嘶哑的喊了一声:“老头。”


    那双眼睛终于闭上了。


    再也不会睁开。


    裴宣转身向外走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


    快要夏天,殿外阳光灿烂又明媚,照的裴宣有点睁不开眼,这样明媚的阳光她浑身却都好像是冰冷的,冷的让她有点迈不出那一步去。


    子书谨在一旁握住了她的手,两只手交叠,哪怕都是一样的阴冷,总好过一个人。


    裴宣借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朝那个位置走了下去,她以为那就是结束了,其实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然而仅仅只是开始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在这个世上,交托她血肉的两个人都已经或直接或间接的死在了她手里。


    老头想错了一件事,她也不知道她娘的骨灰在哪儿,只有子书谨知道,那一年她娘确实九死无生,所有人都知道她活不下来了,身中了几十支箭,被插的像只刺猬,就是逃出去也活不长。


    可没有人见到过白针的尸体,她的尸体在上千禁卫的围剿中不翼而飞,生死不知。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没有人敢断定她已经死了,浊世君子兰的阴影依然笼罩在裴万朝的上方,让他在无数次猝然醒来的深夜大汗淋漓,抖如筛糠。


    那把复仇的利剑一直悬挂在他头顶,所以他越来越多疑,越来越易怒,越来越在走向灭亡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子书谨知道她娘的尸体在哪儿,但她从来不曾告诉过裴宣,于是她只是她每年祭日向西拜一下。


    裴宣一直阻拦裴灵祈弄死自己,与其说积极求生,倒不如说她有点心有余悸。


    或许是弑父害母真的有天谴,她毒死了裴万朝,让他死前饱受毒药的折磨生不如死,于是后来她自己也死在同一种毒药下,肠穿肚烂而亡。


    她爹娘相识于微末,在功成名就后反目成仇,裴万朝背叛了白针和他们共同的理想。


    她和子书谨连同舅舅白堂背叛太祖皇帝,后来白堂被子书谨乱箭攒杀,她死于弑父的毒药,只剩下子书谨。


    一切都已有过,一切势必再有,哪怕她们共同保有一个秘密也不行。


    第102章 今后,不准再与平南王相见。


    书房的竹椅和书桌间隔狭小,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动作亲密又逼仄,令裴宣不由自主的想到当年被裴万朝那个老头关在狭窄的暗室。


    也是这样阴暗无光又潮湿阴冷。


    烛火已经熄灭了,广百知情识趣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不识时务的进来剪去烛火,屋子里暗下来,只剩下窗前一捧凄清的月光幽幽,像一池轻轻摇动的池水。


    子书谨环抱着怀里的女子,这个姿势让两个人不得不肌肤相亲,亲密到好似连体婴孩,从出生开始就是如此。


    子书谨在黑暗中轻柔的梳理少女凌乱的长发,裴岁夕一开始其实有点营养不良,头发也呈现淡淡的黄色。


    这些日子她精心喂养,将这看着就瘦弱的少女终于养出了一些肉,长发也渐渐漆黑柔顺,从指尖流泻时如瀑布一般滑落。


    她似乎想起什么有些荒凉的意味:“哀家曾以为先帝只把哀家当作一柄好用的刀刃。”


    裴宣性子柔善,她记得所有人的好,哪怕拿起屠刀也难以下手。


    她不愿意去做出手刃亲朋之事,子书谨就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刀,为她斩断了前方无数的荆棘。


    她一往无前,她心狠手辣,先帝坐高台,无声默许。


    “哀家愿意做她手中的刀,她不愿意见的肮脏血腥哀家都愿意为她去做,但先帝确实不信哀家,她在登基后提拔她的舅舅威德侯白堂与哀家分庭抗礼。”


    这是一个帝王应该做的事,再信任的臣子也绝对无法一家独大,制约平衡,她深谙用人之道。


    一边是与她共享天下的皇后,一边是母亲留下唯一的亲人,他们组成了先帝新的心腹重臣。


    “但哀家更嫉妒郑希言。”


    子书谨将裴宣的长发缠绕着手掌上,微微闭目任由身前的人细碎的亲吻她的脖颈。


    裴宣没搭理,尽职尽责的干自己的事。


    子书谨却自顾自问了下去:“先帝登基后郑希言领一个闲职,几乎无权无势,只能练练兵或是偶尔去领兵剿匪,获些不大不小的功勋,她成日抱怨先帝偏心,哀家却更嫉妒她。”


    “因为先帝希望她能远离纷争。”


    裴宣眼睫抖了抖,像一把冰冷的扇子扇在了子书谨的锁骨,子书谨提着她的脖颈把装聋作哑的某人拎了起来,在黑暗中直视她的眼眸。


    “先帝把自己未曾得到的自由,寄托在了郑希言的身上,所以哀家嫉妒她。”


    嫉妒她得到了裴宣最珍惜的梦想和悉心呵护的例外,郑希言嫉妒她得到了裴宣的重用和无边的权势,得到了裴宣身边最重要的位置。


    她们像一面镜子互相凝视着对方,嫉妒着对方,想要得到对方身上的一切。


    到最后,她们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所以哀家要你远离郑希言。”子书谨在黑暗中凝视着她,一字一句,“今后,不准再与平南王相见。”


    熟悉的压迫感席卷了上来,像一只冰冷的手挤压着心脏,超过极限的心脏迸发出痛苦的哀鸣,裴宣很想问她,如果我不答应呢?


    但脖颈上的手昭示了答案,说不定会被掐死。


    “臣知道了。”


    她依靠在子书谨的怀抱,疲倦的闭上眼:“臣不会与平南王私下相见。”


    虽然根本没有见过,她只是出谋划策让裴灵祈和郑希言留下一只猫而已。


    子书谨心情略好了一些,她温柔的拥抱着怏怏不乐的少女,亲吻她因为不高兴而低垂的眼睛,而后起身抱起裴宣将她放在柔软的床榻间,以额头眷恋的与她相抵。


    “乖,听话些,平南王能给你的哀家能百倍予你。”


    郑牡丹外斗内行,内斗外行,子书谨开国打出来的内斗外斗都是一把好手,不过短短五年,就已经在朝堂上倾轧的郑牡丹疲于奔命,除了军权几乎无处落脚。


    再过些年郑牡丹必然会满盘皆输,只希望她能坚持的久一些,等裴灵祈亲政,总会给她留下一条命。


    任何有点眼色的官员都知道跟着太后肯定比跟着平南王吃香。


    裴宣勾住子书谨的脖颈,黑暗中目光却透过这个人看向悬在空中的房梁,她轻轻的说:“臣知道了。”


    她也不想去当郑牡丹的催命符。


    只是上一次是子书珏,这一次是郑牡丹,下一次会是谁呢?


    她这个世上还认识的人又还有几个呢?又经得起太后几次动怒?就要又成孤家寡人一个。


    跟太后认错求饶的好处来的很快,辛苦一夜过后太后神清气爽去处理政务,反倒是裴宣睡到了日上三竿,果然有内力就是不一样啊。


    还没起来就听见院子里低低的猫叫声,裴灵祈今天课业做的特别快,就为了去接回来她的小猫,这会儿捂住小家伙的嘴急急叮嘱:“不许叫!”


    把那个谁吵醒了,母后不高兴就遭了,母后说了不许吵的。


    刚说着背后就传来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裴灵祈着急的提着猫的后脖颈把小猫从地上提溜起来,小白猫因为悬空发出惊慌的喵的一声,四只柔软的猫垫着急的蹬着空气。


    “陛下别这样抓着它,放下吧。”裴宣俯身伸出手,裴灵祈想了想还是把小猫放在裴宣掌心。


    那是一只很小的猫,被宫人洗的干干净净,趴在裴宣掌心鸳鸯色的眼睛懵懂又干净。


    “为什么不可以?”裴灵祈蹲在一旁很不满为什么自家小猫在自己手里就挣扎乱动,一到她手里就安安静静的还撒娇。


    裴宣顺了顺小猫背部的毛发,将它放在地上幽幽恐吓道:“因为会死的。”


    年幼的小猫被这样提起来会发出黏人的叫声,不停的扑腾,像一个可心可爱的玩意儿。


    但当小猫逐渐长大,体重慢慢上升,再这样提起后颈会导致皮肉分离,让它死于非命。


    裴灵祈吓的睁大眼睛,开始连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这样拎着它的脖子,又表示要去告诉这样拎小猫的女官,以后也不许这样拎她的猫!


    小家伙叉着腰的样子格外可爱,裴宣忍了好久没忍住上去捏了一下她的发啾。


    她体弱多病头发也很稀疏,被端端正正的竖起一个冠看着像模像样,一捏,果然是空的。


    “你!”


    小家伙捂住头发,觉得这个人越来越放肆了!她还是小皇帝呢!


    被捏了头发的裴灵祈气不过跑到母后身边蹭蹭,绞尽脑汁的想给某个人找不痛快,然而磨磨蹭蹭大半夜也没想到这段时间某个人的错处。


    最后勉强找了个理由:“母后,为什么小猫更亲她啊。”


    子书谨正在批折子,闻言眼帘都没掀起来:“谁?”


    裴灵祈有些卡住了,那天想留下小猫所以急急的讨好喊了娘亲,真要叫她现在喊她又有些喊不出来,那个人还客客气气喊自己陛下呢!


    应该她先改口!


    裴灵祈心里有那么点微妙的不满,但她实在是忘了,如今她娘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小官,哪里敢率先改口,那不是大逆不道吗?


    “就是、就是”裴灵祈嗫嚅着,她要多抱着小猫在母后身边找存在感。


    母后性子冷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小猫捣乱就要被送走了,还是要多多讨好母后,让母后也喜欢上小猫才能长久的留下来。


    可小猫怎么跟她一样,看见母后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她好不容易劝着母后来摸摸,结果母后刚伸出一根食指它就吓得蜷缩成一团,没有一点胆量。


    反而是面对裴宣还呼噜呼噜扒拉着她的手腕不肯放开。


    子书谨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略有柔和,显露一丝微弱的笑意,只作寻常道:“她从小就讨人喜欢,就连”


    就连小猫小狗都喜欢她的不得了,追云那样性子烈的小马自不必提,小时候寨子里生的几只小狗都爱跟在她身后跑。


    后来住进皇宫了还把唯一剩下的那一只老狗带过来养老送终,身上老是沾着些零星毛发,被裴万朝斥骂过好些回。


    裴灵祈再接再厉:“孤想给它取个名字,孤想叫它青青,可是”


    子书谨刚似破冰的神色瞬间冰冷起来,她一怔,手下略微一重,横平竖直的一笔微微歪斜,一张折子毁了。


    好在只是无关痛痒的请安折子。


    裴灵祈不知道自己又怎么触怒母后了,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母后?”


    “无事,”子书谨深深蹙起眉头,将笔搁置,换了一张折子摊开,平静的道:“日后不可再提这个名字。”


    “尤其是在你娘面前。”


    裴灵祈敏锐意识到这个名字不同寻常,不过她还没有胆子敢反驳母后,只在心里偷偷记下,连忙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是。”


    又亲昵的道:“那不如母后给它取个名字吧?”


    取了名字就有了联系,日后也是母后亲自赐名的小猫了,想必不会那么容易被赶走。


    子书谨将目光投注到身侧的女儿身上,裴灵祈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怀里蓬松雪白的小猫蜷缩成一个团,她知道在不远处裴宣正在看话本。


    她在山中呆的无趣,庄姝搜罗了不少传奇话本子给她,她也悠哉悠哉的看着。


    等忙完了这一阵她便带着裴宣和女儿出去走一走,窗外春光无限,又是一年春天了。


    子书谨柔和了声音,抚摸了一下裴灵祈的鬓发沉思片刻道:“就叫它月明吧。”


    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花开复见却飘零,残憾莫使今生留。


    这是民间话本子里最浅显不过的祝愿。


    第103章 太后忆及当年悔不当初特此修书纪念当年杀了先帝全家。


    阳春三月,适合踏青郊游。


    裴宣以前去过,但不是和子书谨,她一直以为子书谨这种神仙喝露水的人物不屑于参与这种凡人间的俗事。


    事实证明她对子书谨的了解还不够深,虽然已经很深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裴灵祈十分想去。


    有孩子以后都会这样一步一步让步自己的底线吗?


    陪着子书谨和裴灵祈爬山的时候裴宣不由得思考起这个问题。


    随着寒冷的冬天过去摆脱掉厚重的大氅棉衣终于能换上轻巧的衣裙,春天的山风很大,吹的衣裙呼啸作响,子书谨给她和裴灵祈一人准备了一个小帷帽。


    薄而轻的鲛纱云雾一样在脸前围绕然后被风吹的糊了一脸,裴宣站在原地,太阳很大,她眯着眼睛等着太后来给她整理帽子。


    最近有点恃宠而骄,这怪罪于太后的宠溺放纵,她确实说到做到,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简直是最好的情人。


    子书谨的袖子滑下来,露出一截白皙手臂,她将帷帽挽起一面边缘掖进帷帽顶的缝隙里。


    一旁的裴灵祈帷帽边缘被细心的簪了一圈野花,露出尖尖的小脸,像个小小的花仙子,裴灵祈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好的待遇,笑的眼睛弯成一条线。


    好像子书珏,希望女儿不要像那个笑面狐狸。


    有点热,裴宣很想抬手扇扇脸,对上子书谨的眼睛忽然又有点狐疑。


    不许她摘下帷帽是因为不愿意有人看到她的脸?


    这个想法很荒谬,但说不准是真的。


    子书谨在有意识的隔绝她见人,例如政务处置在竹舍外单独的亭子当中,已经很久不需要裴宣扮演研墨的侍女角色。


    “怎么?风沙迷了眼?”子书谨见她走神用手指抚过她薄薄的眼帘。


    “那太后给我吹一吹?”其实是没睡醒,失去内力太久她已经不能明白折腾到半夜还能早起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看来过去二十年她过的的确是水深火热。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子书谨竟然真的俯身过来吹了吹,她早上只喝了点白粥,用青盐漱过口,只有淡淡清新的味道扑在脸上像一阵微风。


    裴宣觉得太阳果然很热,她狼狈的垂下眼,脸有点烫。


    裴灵祈在一旁露出震惊的神色,她怎么就想不到这样撒娇的方式呢?


    怪不得母后更宠她娘了。


    子书谨脸上露出微弱的笑意,一手牵着裴宣一手牵着裴灵祈走在上山的石阶上,台阶上落满了前两日风雨催折的山间野花,侍女和宫人被她们远远落在身后。


    这是少见的安宁的一家三口的时光。


    山顶绵延的山路上修着可以俯瞰风景的亭子,往下看能看见远处训练的尘土飞扬的校骑营,也能看见青草茵茵的马场,再往远处看甚至能看见隐约的城墙,那是上京的方向。


    裴灵祈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从出生开始住到现在的城池,禁不住发出赞叹的神色。


    裴宣已经累的面如土色,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虚,比裴灵祈都好不了多少。


    子书谨为她温和的拍着脊背,她觉得子书谨在嘲笑她,但是没说出口,转念一想又觉得子书谨不是会这么做的人。


    她抬起头,子书谨不动声色侧身端过一杯茶水喂到她嘴边:“喝口水缓一缓?”


    就是在嘲笑她吧。


    等裴宣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就发现过来郊游也是不能安生的,裴灵祈需要写一篇游记,她需要给太后记一下有感而发。


    没办法,这就是拿俸禄要干的事,抵不住贵人的心血来潮。


    “这里埋着一个人。”


    太后的开场白让裴宣很沉默。


    这里埋着很多人吧,山上墓一个挨一个的,谁让这是太祖皇帝的龙穴了,拿爵位一溜儿给他埋下去也有百十来个。


    “先帝最大的一个妹妹朝云公主,小名妘妘。”


    裴宣的笔顿了一下,她重新蘸了点墨迹,开始从容不迫的写字。


    朝云的出生是个意外,裴万朝势如破竹打到宿州城时,盘踞当地百年的世族卢家献城投降,在家中设宴宴请裴万朝,在酒过三巡后设计献上了族中女子。


    裴万朝酒醒后震怒且心虚,不愿为白针所知晓于是将人送走,哪知卢家瞒着他数月后生下了一个女儿,送到了白针面前。


    以上是裴万朝的辩白,真假已未可知。


    裴宣知道的时候那个妹妹已经被送到了她身边,她不再是独生女了,十来岁的小家伙懂个什么,她只觉得愤怒又悲伤。


    当时很多人都劝白针溺死那个女孩以绝后患,包括裴万朝。


    也许是为人算计的愤恨,也许是不愿留下自己率先背叛的罪证,裴万朝从未想过留下裴妘的性命,哪怕那是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你当真要留下她?”


    “不错。”白针不退不避,眉眼间却是深切的疲倦,“我要留下她。”


    杀死一个无辜的婴儿无法抹去已发生的事实,大人间的波涛暗涌不该牵连一个无辜的生命。


    在漫长的令人心悸的沉默过后裴万朝冷冷道:“好,是你要留下她!”


    说罢震怒离去。


    只剩下白针抱着那个尚襁褓中的婴儿,婴孩什么都不晓得,抱住白针的一根手指咿咿呀呀。


    帐外的阳光落下来,落在白针平静到死寂的脸上,年少的裴宣敏感的意识到有什么巨大的鸿沟在彼此之间浮现。


    那一年他们即将打进上京,滔天的荣华近在眼前,终于要一偿多年的夙愿。


    只是那时裴宣还不明白,有些人能同患难,无法共富贵。


    裴宣小时候很看不惯这个妹妹,她觉得这个妹妹是爹娘离心的导火索,她经常针对那个小丫头,例如抢走她本应有的份例。


    结果那个傻妹妹跟个包子一样傻乎乎的把东西送到她面前:“给——”


    她娘会训斥她,告诉她那不是妘妘的错,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过是大人角量的牺牲品。


    裴万朝憎恨卢家设计他,将裴妘带了回来却没有带回她的母亲,裴妘最终被养在白针的膝下。


    从小就软着声音喊她皇姐,皇姐,很奇怪,裴宣从小就招人喜欢,几乎没有人很讨厌她过,裴妘也不例外,哪怕经常被裴宣横眉冷对也喜欢抱着她的腿喊皇姐。


    年少的裴宣很想一脚把她踹飞。


    直到她十四岁那年白针身死,她被拘禁在东宫暗室,所有人都以为她再难翻身。


    裴妘成了香饽饽,她养在白针膝下算是白针继女,又是一串皇子皇女当中唯一年纪稍微大点至少能说明白话,而不是牙牙学语的婴儿。


    裴万朝或许是起了什么寄情心理,开始将原本属于裴宣的宠爱分毫不差的给予裴妘。


    她背后的范阳卢家更是如看见星星之火一般死灰复燃,重新搅动风云,她一时风头无两。


    彼时裴宣一个人被关在仅容一人转身的暗室内,冬日寒风凛冽,冰冷的雪水从墙壁缝隙渗透下来,她早年受伤的手臂痛的发抖牙关阵阵颤栗。


    没有人敢靠近她,也没有人敢违背裴万朝的命令。


    裴宣唯一见到的人是裴妘,她让小太监驮着她,趴在仅仅只有巴掌大小的通风窗口,对着里面的裴宣嚎啕大哭。


    “皇姐、皇姐你什么是吼初去”她那时候正是换牙期,说话吐字不清,嚎啕大哭的时候更是难以分辨。


    裴宣被她挡住仅有的一点光亮,沉默冰冷的看着她,她不管她只是嚎哭,哭到嗓子都哑了,从缝隙里伸出一只小小的软软的手要过来摸摸她。


    她原本是被放弃的人,因为母后才活下来,虽然现在所有人都捧着她顺着她,她却更加害怕和孤独,她只是想念皇姐和母后。


    “皇姐我害怕”


    她努力的伸出手想要抓住裴宣,可裴宣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某一天深夜裴宣生了一场大病,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她身边,她自己熬了过来,窗口处只有裴妘,她哭的满脸泪痕,恐惧的问:“皇姐,你不咬死”


    过了很久很久,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那只小小的手,那只手在发抖,裴妘就把她的手抱在怀里,簌簌的滚烫的眼泪掉下来,全砸在裴宣冰冷的手腕上。


    那些时隔多年的伤在隐隐刺痛。


    裴宣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她:“我不会死。”


    我会活下来,把今日的痛苦一分一分全*部偿还回去。


    回忆不长,想一下好像都苦的发涩,裴宣掩饰着喝了一口茶,苦的。


    “裴妘是先帝唯一承认的妹妹。”


    子书谨叹惋般开口。


    但那不是子书谨的妹妹。


    “哀家知道先帝下不去手,哀家帮先帝做了决断。”


    裴宣心慈手软但又不是真的见谁都心软的活菩萨,她登基的时候她那群弟弟妹妹家里少有没有算计她的,子书谨怕她心软,是针对裴妘。


    随着她的话语那些血腥的日子好像血海逐渐弥漫上来,山风都好似漫上一股血腥气。


    裴妘才是她的心腹大患。


    “史书上记载先帝同胞姊妹是因病暴毙,其实不错。”


    只不过不是天灾,纯属人祸。


    是疫病,裴宣那群未成年的妹妹弟弟死于天花,子书谨雷厉风行将那群崽子聚在一处,防止疫病扩散,不施医药,不过半月,尽数死绝。


    至于天花是如何传入宫中的没有人会去深究。


    后来裴廖青给裴宣细数子书珏丧尽天良的时候她其实不太意外,那话怎么说来着,有其姐必有其妹。


    “哀家是先斩后奏,等先帝知晓时,朝云公主已被隔绝在疫所当中。”


    其中年纪小的不过一两日无人照料就已断了气。


    “先帝知晓哀家杀了她所有姊妹,当时先帝很害怕,她的手一直在发抖,哀家骂她妇人之仁。”


    裴宣挣脱开她的手厉声回答:“是,因为我本就是一个女人,我这辈子都不会跟裴万朝一样丧心病狂!”


    窗外电闪雷鸣,裴宣龙袍上的龙在狰狞的攀爬,皇权阴影的笼罩下,要不顾一切的撕碎她们表面的平静。


    “哀家一直很后悔,当年不该那样说先帝。”


    她等待裴宣的回答,一时寂静,裴宣:“是要写娘娘悔之晚矣吗?”


    子书谨:“其实哀家当时想抱抱陛下。”


    但当她把手搭上去,裴宣闭上眼说:“滚。”


    她手上全是血腥气。


    裴宣写,太后忆及当年悔不当初特此修书纪念当年杀了先帝全家。


    “但哀家不久前发现一件事,”子书谨幽幽的看着面前的人,“朝云公主的墓是空的。”


    裴宣:“”


    第104章 什么时候你的心能有你的嘴上一半哀家也就知足了


    子书谨看似很想她来发表一下看法。


    裴宣轻咳一声,义正言辞:“盗墓之风盛行,太后必然要严惩不贷啊!”


    为了保证自家百年以后的安危,各朝各代对于盗墓之事都严厉杜绝,‘发墓者诛,窃盗者刑’。


    子书谨眼神幽暗闪烁了一下,微微颔首,难得应和道:“不错,按律处置“盗发冢”与杀人同罪,都要处以磔刑:先割肉离骨,再斩断肢体,最后割其咽喉。”


    裴宣:“”


    那你去挖先帝的墓,割尸体的脖子吧,先帝做的事跟我裴宣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小女官。


    好在裴灵祈终于磨磨蹭蹭的写完了今日游记,虔诚的交给母后过目,子书谨把目光从裴宣这里移开,开始逐字逐句的教导裴灵祈。


    裴宣小小松了口气,妘妘死后她每年都去祭奠力图做出伤心欲绝的情态,子书谨从未多做怀疑,那么她是现在才知道还是早有所预料?


    如果当真是如今才有所感知,是真掘了妘妘的墓?还是发现了其他痕迹?


    “回去请太傅再做指点。”子书谨放下宣纸,算是让裴灵祈勉强过关。


    旋即朝裴宣伸出手,似乎对发呆的女官纵容又无奈:“还不过来?”


    裴宣微怔,收拾好桌面的东西,想了想又觉得太慢难免惹太后不快,只将宣纸随意对折就上前牵住了太后的手。


    山顶的风呼呼作响,吹的书页翻飞,子书谨眼力极好,看见上面一团浓墨,被人胡乱涂画。


    她面上再平静如水,其实心中未必如表面一样平静,子书谨心情好了稍许,牵住裴宣的手,微微蹙眉:“手上沾了什么?”


    裴宣低头一看,发现是虎口和侧面边缘处沾了一团墨迹,子书谨爱洁,这时候去牵她的手确实有点不自量力,裴宣收回手:“臣去清洗一下。”


    却没收回来,子书谨牵着她来到身畔的溪流边,春日的阳光映照出粼粼波光,柔软的青草间开满了不知名的细碎野花。


    子书谨用丝帕沾染了水擦拭她沾染墨迹的手腕,又一点一点擦干净她指缝间的水渍。


    她的长发因为动作滑落下来,垂至南锦光滑细腻的锻面,缎面上展翅高飞的凤凰也因为流光的映衬变得温顺,春日的风吹拂起她的长发。


    裴宣很想去摸一摸她带着细纹的眼睛,或是去触摸她身上华贵的锻面,她是如此宠溺且温柔与多年前在电闪雷鸣的雨夜怒斥她妇人之仁的女子判若两人。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


    “在看什么?”子书谨注意到她目光的凝滞,笑着问道。


    “太后风华绝代,臣一见就移不开眼了。”裴宣被她从回忆中拉回来,不用思考就脱口而出。


    这就是当一个佞臣的自我修养啊。


    子书谨还没说话裴灵祈已经一副被腻到的模样皱了皱鼻子,悄悄离她们远点。


    子书谨不动声色的起身拉了她一把,但裴宣还是注意到她嘴角略微扩大的弧度。


    口是心非的女人。


    子书谨牵着她往回走,春日草长莺飞,走到一半时才恍若低叹道:“什么时候你的心能有你的嘴上一半哀家也就知足了。”


    她的声音太低,裴宣耳朵动了动,裴灵祈生怕自己被丢下了,已经扑了过来,打乱了要说的所有话。


    裴灵祈难得有这样新奇的体验,回城的路上采摘了许多春日野花,在母后和她自己的房中养了数枝。


    剩下的交给小厨房给她做了糕点和时兴的小菜,那天晚上裴灵祈睡觉的时候都高兴的翻来覆去。


    很快就是皇帝籍田,裴灵祈的一亩三分地礼部还是给她打理的很用心的,耕田平整被提前松了好些回土,力保陛下耕的开心耕的放心。


    “一亩三分地”被平分为十二畦,其中正中间的三畦属于裴灵祈,其余的九畦则由皇帝身边的王公重臣负责。


    裴灵祈一大早就被服侍起身里里外外穿了九层衣裳,先被带去听了半天啰啰嗦嗦的祭文,终于进了田。


    开始右手扶耒,左手执鞭,她年纪太小人还没耒高,由子书谨帮衬着才能动弹。


    裴灵祈在前面犁地,后面还有官员负责播种,等裴灵祈三推三返后终于能爬回自己的位置歇着,观看王公重臣犁地。


    郑希言作为朝中第一权臣当仁不让的居了首位,一左一右分别是难得肃穆的子书珏和衰老不少的贺元成。


    裴宣站旁边记录,无聊的对比了一下,发现郑希言不愧是穷苦人家出生,她的田犁的真是最好,一看就是把种田的好手啊。


    郑希言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这里微微扬起脖颈,手掌不再收力往前一推,犁更进去几分,耕的更用力了。


    裴宣:“”傻花你在干什么?


    子书珏本来收着手打算混过去了事,发觉身边有人在真耕田,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甘示弱的同样动用了内力。


    只剩旁边人到中年的文官贺元成黑着脸努力拍了两掌,真犁不过去。


    本来都是走个过场你好我好大家好,谁知道平南王发了哪门子癫真耕上了,一群人哪里敢不满,苦哈哈的也跟着真耕。


    等弄完一个个跟蔫吧菜似的,裴宣看的直摇头,果然是日子好了一个个都胖成什么样了,想当初寨子没吃没喝先帝都下地种过田了。


    裴宣总算在枯燥无聊的典礼中找到了一丝乐子。


    等表演结束皇帝和太后前往斋宫休息,耆老农人们登场,将被贵人们耕烂的地好好翻耕一回,裴灵祈再按官位宠爱给各级官员赏点东西慰问一下,这冗长的春耕礼总算过完了。


    裴灵祈也终于要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这一次回宫排场极大,却没有用銮驾而是数骑高头大马所牵的马车,裴宣也终于能荣幸的托陛下的福跟着一块回去了。


    陛下的马车铺的是上好的天岚丝织成的锦缎,端的是柔软清凉,裴宣记得她死的时候这玩意儿量产还很少,每年就她和子书谨分点。


    不过五年产量就上来了,都能拿来当软靠了,一切确实欣欣向荣,走在越来越好的道路上。


    劳累了一天裴宣和裴灵祈都是洗干净了才上的马车,不知行宫还有何事急需处置,子书谨还没有赶来。


    裴灵祈刚开始还能勉强装一下,坐的端端正正,没多久就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太后说不定没这么快赶来,陛下要不要睡一会儿?”裴宣拍拍身边的软枕。


    裴灵祈露出一个孤才不会如此懈怠的高傲眼神。


    裴宣:“”


    一刻钟后裴灵祈歪倒在了她怀里,裴宣轻轻拨开她的碎发,小屁孩根本扛不住困嘛,嘴上倒是够硬。


    裴灵祈舒舒服服的抓住她的衣袖,眼神很困又舍不得睡的样子:“孤好开心。”


    耕田有什么开心的?真叫你天天耕地你哭都哭不出来。


    “这是孤最开心的一次春耕,孤还能带回我的小月明。”子书谨这一次对她相当宽容,甚至允许她把她的小野猫带回宫中去,而没有嫌弃月明是个小聋子。


    她的快乐有点感染到了裴宣,裴宣也有点困了,低低应了一声。


    “那明年你还会陪着孤一起来吗?”裴灵祈揪住她的衣袖摇了摇。


    “哎呀,陛下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是说——”裴宣眼珠一转,开始拉长声音翻旧账。


    一双小小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裴灵祈不许她说话,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蛮横又跋扈的样子:“明年陪孤一起来!”


    她对母后对姑姑是不敢这样蛮横的,她有点反思自己是不是语气太不好了,又软了一下声音,扑进她怀里撒娇一样的开口:“明年陪孤一起来嘛。”


    裴宣抱住她小小的身体,把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沉默半晌才道:“陛下会心想事成的。”


    一直停留在马车外的那个人像稍微松了口气,她悬于半途的手抬起拨开车帘,马车里面的少女和女孩齐齐抬头看她,一样漆黑的眼睛像她某年在汜水河边见过的幼鹿,刚刚所产生的阴霾一扫而空。


    至少,她还有灵祈和宣宣。


    她会紧紧的,紧紧的抓住她们,将她们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受任何伤害。


    只是她不知道裴宣的想法,如果她知道裴宣在想,听说出尔反尔会被天打雷劈,那先帝死后第三年昭陵被雷劈过算不算提前结清?她恐怕会先把裴宣劈开。


    无论在宫外如何随心所欲,一进上京裴宣还是跟裴灵祈一样蔫吧了。


    无他,裴灵祈要做功课,裴宣要卯入戌出,早出晚归。


    裴宣拖着沉重的脚步扣开裴家的大门时出来的却不是灵书,而是一个陌生的妙龄女子


    “是大人回来了吗?大人一路辛苦,我们已备好了饭菜为大人接风洗尘。”女子微微俯身为她引路。


    裴府已经换上崭新的灯笼,一盏一盏照亮迷茫的前路。


    落落大方行事得体,一看就是广百精心挑选出来的。


    裴宣微微舒了口气,环顾四周:“灵书呢?”


    “不敢劳动灵书姐姐迎接大人,已在花厅等着大人了。”


    裴家已经重新装修妥当,脱去了裴元珍喜爱的浮华雕琢,更显清新雅致,她出去不过十几日就能改头换面可见太后是真的宠爱重视她。


    远远就看见灵书眨巴着眼睛,看见她才扑过来喊:“小、小姐。”


    然而可能没见过这种大阵势,她喊也带着拘谨。


    裴宣无奈叹气:“坐下吃饭啊。”


    灵书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根本不敢落座,一直到夜间裴宣遣散了众人,带着灵书去竹意轩取东西身边才真正安静下来。


    侍女原不肯走,要为她提灯,被裴宣笑着看了一眼后才听话的退开。


    这位裴大人做事说话温温和和的,一点没有趾高气扬,但真看过来的时候她竟有些心虚。


    身边只留下灵书一个后,她才战战兢兢的敢靠近。


    “小姐,我、我有些害怕。”她环顾四周,总觉得这里很陌生。


    “这就怕了?高官就是这样的。”裴宣在黑暗中朝前走去。


    “是吗?”灵书明明是最期盼小姐出人头地的,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高兴,反而有些茫然,好像这也并不是她所期望的。


    有无数人簇拥着,住最宽敞明亮的屋子,有享用不尽的金银,明明是很好的一切啊,为什么她会觉得害怕吗?


    她想不通,于是凑近裴宣的耳朵悄悄道:“小姐,舅老爷说要见你。”


    第105章 所以,你也要扶我当皇帝?


    裴廖青想见她这的确是意料之中的事,裴宣脚步顿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不正常的是现在需要灵书传话还是偷偷摸摸的,生怕为人所知。


    这就是身居高位的困扰,以前她可以下值以后去买点烧鸡小酒去套话,现在出行都有专人安排马车,当然不可能避开人。


    也侧面映证子书谨确实把她看的很紧。


    竹意轩近在眼前,裴宣推开门可有可无的点了一下头。


    灵书去把家里的几盏灯都点上了,一盏一盏像星子一样亮起,裴宣看了一眼屋顶,眸光闪烁了一下:“有人上去修过?”


    “是啊,前些日子漏雨宗叔上去修过,”灵书很麻利的打开门透风,“小姐,宗叔上去后叫我别让人上去了,后来她们来我都没让修,那上面有什么啊?”


    老宗竟然没藏着掖着,也是,上去难免会发现不对劲,要是发现了还欲盖弥彰反而让人心生警惕。


    裴宣和灵书合力搬过来一个木梯子爬上去,顺口道:“我的私房钱。”


    我的身家性命所系之处。


    屋顶的空隙里放着一个小麻布的包裹,包裹里面静悄悄的躺着一个小巧的翡翠杯。


    裴宣把那小玩意儿放在手心中摩挲把玩,春夜的风吹的她有点不想回去也不想下来。


    灵书想了想也跟着爬上去,抱膝坐在她身边,把头埋在膝盖上,过了好久才问:“小姐,夫人想要小姐出人头地就是现在这样吗?”


    “那可能不是。”裴南茵所希望的或许是裴岁夕能够光复她母亲的荣耀,所以从小对她严厉苛责,到最后硬生生耗死了自己和年少的裴岁夕。


    身上只背负仇恨的人是没有未来的,她终其一生的目标是杀戮和报复,要么耗死在复仇的道路上,要么死在复仇过后的巨大空虚里。


    又过了一会儿,灵书微弱的开口:“小姐,她们不许我叫小姐了,说您现在是一家之主,是大人,不能再这么叫了,可我改不过来。”


    她有些垂头丧气的,刘远珍倒台的时候她当然是欢呼雀跃的,可当泼天的富贵到来,她竟显得无所适从。


    小姐现在也是太后身边近臣宠臣,哪怕这些日子不在京中拜贴都堆成了山,她再也不用担心穷乡僻壤的小姐没有友伴无人瞧得起了。


    裴宣把那小玩意儿攥在掌心,突然问:“那你现在还希望我出人头地吗?”


    “当然!”灵书脱口而出,然而说完她又有些难受,最后才道:“小姐这么好,这些本来就是小姐应该得到的。”


    什么二小姐赵姨娘通通比不上小姐一星半点。


    裴宣失笑,揉了一把灵书的头发,转身爬下梯子:“走吧。”


    “去哪儿啊?”灵书呆住。


    “不是说舅舅要见我吗?”


    “可是这么晚了。”灵书抬头看天色,一片漆黑。


    “所以才要去啊。”裴宣理所当然。


    白天要当值晚上要陪伴太后,休沐的日子有大把的拜贴和重臣要来做客,她如果要在京城呆的长久就不可能真的目下无尘。


    从前无人搭理的小官生涯随着隆宠渐盛恐怕以后是无缘得见了。


    去的时候裴廖青倒是还没睡,正在家里分割一头野猪,是的,他们在京郊打猎猎的,大半夜还在分成块,明天一早要去南市挂在案头叫卖来着。


    裴廖青见裴宣去了吆喝着要给她分一条腿,把血擦在身上然后飞快的去换了一身衣裳。


    如此贴近生活的场景,看起来真是没有一点反贼的迹象。


    “舅舅上回没受伤吧?”


    “怎么会?那个老匹夫能伤到我?也就是墓里的机关拦住了我才让他跑了,嘿,结果死在那个妖后手里,忠心耿耿给她卖命几十年是这个结果,真是报应啊。”裴廖青说起这个神采奕奕。


    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那些老仇人一个个的全死干净了。


    让这些孬货白活这么多年够本了。


    “夕夕,倒是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当时我都快爬到墓道口了,结果山上全是马蹄声我就又缩回去了,来,让舅舅看看?”


    裴宣被他仔仔细细的转身看了一遍,眉眼间有些无奈:“舅舅就只想跟我说这些吗?”


    灵书和宗叔已经在前面商量着带走那一块肉,后院只剩下裴廖青和裴宣,你要是只跟我说这些我就要回去睡觉了。


    闻听此言裴廖青果然郑重许多,他把手按在石桌上,目光灼灼的盯着裴宣。


    “夕夕,舅舅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害怕,”他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刘远珍那个老东西不是你亲爹,你母亲其实是太祖皇帝胞妹,当年力压一十八路诸侯第一个王爵,雍州王,裴东珠!”


    裴廖青紧紧的盯着裴宣,生怕她很害怕或者惊慌,但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面前的少女还是闲闲坐在那里无动于衷。


    裴廖青难得有点不安,怎么没动静呢?不应该啊?


    “我早就知道了,舅舅。”


    要是没我默许裴岁夕早死一百遍了。


    这个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裴东珠有遗腹女的事她娘白针知道,且也是白针保留下来的,不然裴南茵产女时间有问题根本瞒不住。


    白针就是这么一个滥好人,更何况是对待有真患难之情的裴东珠。


    白针死后这件事为裴宣所知,那时候裴东珠的附属都安安心心的在西荒拾牛粪,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裴宣去见过那个幼弱的小姑娘,被繁重的功课压的面黄肌瘦,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是个人都知道并不是长命的面相,轮廓里隐隐有裴东珠的影子。


    裴宣已经杀了太多人了,杀到她已经厌倦疲惫,宗室凋敝,让那个活不长的小姑娘活下来吧,毕竟那是她姑姑唯一留下的血脉。


    当年一念之私没想到无心中救了她自己一命,也算无心插柳。


    但裴廖青就很疑惑了:“夕夕怎么猜出来的?”


    裴宣端起破口茶碗喝了口:“舅舅见我第一面就知道了,舅舅说我很像我娘,但我明明更像先帝。”


    就因为表姐妹长的太像所以才被太后抓去当面首。


    裴南茵圆脸温敦,当然和先帝两模两样,既然不是裴南茵另一个是谁不就显而易见?反正不可能是入赘的刘远珍。


    这理由其实有点牵强,但裴廖青一拍脑壳相信了:“果然不愧是殿下的女儿,就是聪明。”


    “夕夕,你不要恨你母亲,这都是刘远珍和裴万朝那个老不死的错。”裴廖青不知想到什么急切道。


    “当年你母亲被逼无奈造反前其实亲自去接过你娘的。”


    既然要反叛就不可能留下把柄给裴万朝,其他亲人也就罢了,反正跟裴万朝同一个爹妈,裴东珠的亲人也是裴万朝的亲人,这点无需担心。


    唯一需要谨慎的是青梅裴南茵,那一年她们已经定下婚姻。


    裴东珠亲自去接了裴南茵,也给她找好了退路,如果胜当然无需担忧,若是败就将裴南茵送去孤悬海外的海岛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虽然远离故土但至少不用担心裴万朝事后清算。


    通过书信之后两边开始同时启程,朝汇合的地点而去。


    但裴东珠半路被伏击重伤,险死还生。


    裴南茵在知晓变故后回到裴万朝控制的江北。


    “是刘远珍向裴万朝走露了消息。”裴廖青瞳孔涌动着冰冷火焰,似乎回到当年峥嵘的岁月。


    裴南茵是真正不会武功但手很灵巧的女子,会绣各种好看的补丁,会辨认药草放在随身的荷包里,止血驱蚊都是一流。


    她很想读书,裴东珠捡到了穷秀才刘远珍,怕他饿死,让他教寨子里的孩子念书,也顺便教裴南茵。


    裴廖青至今仍不明白刘远珍的动机,是因为在漫长的时光里爱上他的姐姐还是一开始就狼心狗肺还是裴万朝威逼利诱。


    但他确实会伪装,装的一片真心实意感念裴东珠救命之恩。


    有救命之恩在,没有人预料到他会背叛,在乱世当中选择刘远珍同行既是希望刘远珍能看护一二。


    同时这也是为刘远珍着想,他算是裴东珠一手培养的人,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然而大恩如大仇。


    “殿下在伏击中受了重伤,一直没能大好,这也导致我们在后来的战况中屡次失去先机。”


    裴东珠的失败是各种外因内因掺杂的结果,裴廖青始终在想如果当时雍王没有受伤,天气不是那样严寒,如果能提前了结刘远珍,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后来流放的长达十多年的荒芜人生,他只能不断的复盘过去,只有风沙的西荒太寂寞了。


    刘远珍该千刀万剐,之所以他始终没有死就是因为他掌握着这样一个秘密。


    胁迫着雍王余孽不得不保下他,保住他平步青云,保证他一生无忧。


    直到,这个秘密已经无关紧要。


    他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


    裴廖青幽暗的目光在黑暗中像是一团篝火:“本来殿下死后我姐是不愿独活的,连我也不想苟活于世,可是!”


    “我姐她发现有了你,夕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们并不算完,裴东珠后继有人,他们还有希望,哪怕渺小。


    当年一盘散沙的人重新有了活下去的盼头,他们隐姓埋名等了无数年,等到现在少帝年幼,太后掌权。


    裴廖青眼中精光大盛:“这天下就该是殿下的!你是殿下的女儿凭什么那个小兔崽子坐的你做不得?你是殿下的女儿。”


    裴宣:“”


    她看着裴廖青脸上的豪情万丈激动澎湃,始终没能激动起来。


    所以,你也要扶我当皇帝?


    第106章 总有人想拉我当皇帝


    裴宣心情很微妙,很复杂,怎么说呢?有种终于捱了一辈子告老还乡了,结果路边冲过来个人逮住你说,咱们再努力一把,热血一回就能回去再干三十年!


    但是有没有人问过她还想不想回去再干三十年?


    “所以,你想造反?”


    裴廖青纠正她:“这怎么能叫造反呢?咱们是拿回来咱们应该有的东西!这天下本来就是殿下打下来的!”


    “夕夕,你难道不想给你娘报仇,不想当皇帝吗?”裴廖青殷切的看着她,那双铜铃大的眼睛瞪的快抽筋了。


    裴宣:“”


    谢谢,其实不太想,不如去放羊。


    但总有人想拉我去当皇帝。


    “可是造反要银子、要人、要弓箭长枪、还要粮草车马,要地、要城墙、要将领还要攻城车。”裴宣掰着手指给他算,算完把手指一合只剩下个拳头。


    裴宣语重心长:“咱们一无所有啊?”


    你难道冲过去大喊一声,咱们可是正宗皇室血脉就会有人跟你冲吗?


    真论起来裴岁夕在宗室里血脉算近的,这得感谢子书谨和裴宣快把宗室杀绝了,但再怎么算有裴灵祈在就轮不上裴岁夕。


    除非,他们想弄死裴灵祈。


    于是有了那次湖中刺杀,赵姨娘和赵家太蠢,正正好给他们当了背锅的。


    裴宣眼帘微垂,咬了口酥饼。


    “谁说咱们没有银子的?”裴廖青说起这个豪情万丈,完全不觉得这个世上竟然有人不想当皇帝,“你知道刘远珍那个老不死的这些年为什么飞黄腾达一直活的好好的吗?”


    你刚才说过了,他捏着我是雍州王女儿这件事要挟你们。


    “因为你娘走之前把前朝国库埋了,裴万朝那个老东西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


    当年雍州王率先打进上京城私开国库导致了兄妹决裂,裴万朝疑其有反心,到最后这批珍宝下落不明成了雍州王早有反心的铁证。


    “夕夕你见过裴家地道里流出来的宝贝没有?那只是前朝国库的一小部分,是当年你娘留给我姐的,我姐没了以后被刘远珍挪用,但其中绝大部分还埋在地下。”


    “刘远珍死前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裴廖青眼睛炯炯有神。


    裴宣点头:“是有一根簪子。”


    裴廖青露出果然如此志得意满的表情。


    裴宣:“我把它给子书珏了。”


    裴廖青瞬间碎了:“什么?你给子书珏那个扒皮鬼了?”


    裴廖青声音快把屋顶都震碎了。


    裴宣忍住捂住耳朵的想法,好生好气的解释:“舅舅,消消气,消消气,我只是个六品小官,人家长宁侯想要我不给怕是命都没了啊。”


    裴廖青脸都气成了猪肝色,有一种很想把裴宣按在地上揍一顿的冲动,最终还是勉强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了。


    “你娘当初怕留下的旧部私自贪了这笔银子,于是将地图一分为三,分别在我和另一个手里。”他这里含糊了一下,把另一个人一笔带过。


    “为了确保我和那人保证你娘亲也就是我姐的安全,把最小一块地图放在送给你娘的簪子中,”裴廖青咬了咬牙,“后来你娘病危,刘远珍拿到了她留下的东西,并用那玩意儿保住了他的荣华富贵。”


    裴东珠人之将死对剩下的事安排格外小心,但对裴南茵留下了足够的保障。


    “没事,舅舅会再让人把那簪子弄出来的,这事你无需操心,”裴廖青把目光停留在裴宣身上,“但打开宝库大门的钥匙是雍王印。”


    裴宣眼眸闪动了一下:“所以?”


    “裴万朝有一个怪癖,就是收集所有手下败将的遗物充当战利品,殿下死后我们剩下的人元气大伤,雍王印被裴万朝所掳走,他死后雍王印成为那个早死鬼先帝的收藏。”


    “哼,本来咱们是准备在那个早死鬼手里抢过来的,暗子都在宫中埋了好些年了,谁知道她那么早就一命呜呼了。”


    裴宣:“”


    这个时候其实可以不用提我的。


    裴廖青也为自己的倒霉深深抹了把脸:“先帝那个早死鬼投胎以后宫中又一次大变,雍王印落在了子书谨手里,子书谨为人多疑谨慎,这么些年我们始终没人能进入她的密室取回雍王印。”


    “可现在不同了,”裴廖青一副全村希望的表情,眼里的光快把裴宣都看眼瞎了,“夕夕,你现在能进入她的密室,对吗?”


    如果枕边人都不能进,那这个世上就没人能进了。


    裴宣忽然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所以当初舅舅四处打点让我进了起居舍人院,究竟是故意的呢?还是不小心呢?”


    这个世上怎么会就这么巧,四处打点出纰漏刚好就漏到了小皇帝裴灵祈身边,裴灵祈只有一个母亲,在她身边常露脸不就等于被太后放在眼里吗?


    裴廖青反叛流放时裴宣虽然年幼,但他见过先帝,其实先帝也见过他,在很早之前。


    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时候,所以他不可能不知道裴岁夕那张脸像谁。


    太后丧妻正直壮年,又待先帝情深义重,宫里宫外坊间传言太后收用面首,有点脑子的都会动这个心思。


    毕竟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枕边人更亲近,能够以情乱心。


    裴廖青神色肃穆了许多,他站了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叹气道:“夕夕,无论舅舅做什么,都是为你之好,我无妻子儿女,这一辈子都在为你筹谋,不可能害你。”


    好熟悉的话,在很久之前她听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时过经年她依稀还能记得去当年那人的模样,只是他的尸骨都已风化为尘土。


    面前的人很少有这样沉重深切的表情,鬓边刀刻一样的白发显得愈发苍老,西荒十五年的风沙他都熬了过来,他绝不可能倒在这一刻。


    “所以,舅舅从前也给子书谨送过很多人?”


    裴廖青不明白问题为什么拐到这,但还是很诚实的点点头:“送过不少,有跟先帝相似的也有不像的,子书谨留下来过。”


    裴宣:“嗯?”


    子书谨还有这段历史呢?


    “但她没碰过,没有人能够近身,”裴廖青露出感慨的神色,“要是有其他人可选我不会让你去的。”


    裴廖青有些不满和微妙的骄傲,子书谨还挺挑,要只要最好的,以及咱们夕夕真就是最好的。


    末了道:“夕夕,咱们当皇帝的命要能屈能伸。”


    当皇帝还要去色/诱,我真是苦命、烂命、惨命一条啊。


    裴宣冷不丁想到那间格局大变的密室,密密匝匝的格子当中微小的空隙,暗室的尽头是什么?子书谨藏在密室里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我会尽力而为。”裴宣微微颔首。


    裴廖青神情柔和了许多,拍拍裴宣的肩:“不要怕,咱们在宫里有人会接应你的。”


    裴廖青在西荒拾了十五年牛粪,看似心直口快胸无城府,但能压下一腔恨意蛰伏十五年,又怎么可能当真是表面这副模样呢?


    这就是裴宣感到疲倦的根源,所有人都戴着无穷的面具,撕下一张还有另一张。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偏爱郑牡丹和庄姝这样的傻子,至少这样的傻子不会在面具后戴着另一张面具。


    “舅舅还有多少事瞒着我?”裴宣抬头望他。


    “等夕夕能独当一面,这天下都是夕夕的,什么都会知道*的。”裴廖青避而不答,又突然一拍额头道,“今天那只野猪的后腿肉可精瘦了,我本来想给你留着带回去吃,带回去你府里那什么难保不会给那妖后告状。”


    “在这儿吃,我叫老宗给你炒点新鲜的。”说完扬起脖子叫去喊老宗搞快给大小姐弄点热乎的。


    裴宣坐在原地咬了一口酥饼,意兴阑珊,已经甜的有点腻了。


    离开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天边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裴宣踩着月色一步一步走在巷子里,忽然发觉什么似的抬起头。


    万籁俱寂,深夜只有虫鸣,灵书跟在她身后忍不住问:“小姐,怎么了?”


    裴宣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无事。”


    重重树影的背后庄姝悄无声息的靠近某个无光的房间:“殿下,几个尾巴已经处理干净了。”


    她本来就不怎么灵泛的脑袋难得思考了一下:“可,那是太后手下的人,咱们这么干是不是不太好?”


    这不是上赶着扇太后的脸吗?


    会让太后觉得咱们密会太后女宠的,人又不是咱们见的,干嘛要背这个锅?


    郑希言无意和她解释那么多,微微挑起一抹冷笑,手里摩挲着已有了裂痕的戒指:“我便是见了又如何?”


    裴宣的尸体子书谨只让她见了一面,裴宣这个人她偏偏要见一面再见一面,有生之年要把来不及见的面全部补回来。


    “那我派几个人去跟着她?免得路上不安生。”太后手底下人出事,难保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不必,我亲自去。”郑希言截断了她的话,如一只飞鸟一般轻盈的落了下去,她轻功极好落地无声,连鸟鹊也未曾惊飞。


    裴宣本来走的很快,越靠近家门的地方便走的越来越慢,直到某一刻她停了下来。


    四周的夜色浓稠如墨,树影婆娑,灵书有点害怕:“小姐,怎么不走了啊?”


    “没什么,”裴宣微微摇头,“只是觉得今晚月色很好。”


    “是吗?”灵书看不出来什么,疑惑的抬起头。


    “多谢你。”裴宣突然开口。


    灵书疑惑:“小姐,谢我做什么?”


    “谢你陪我走完这一路。”无论风霜雪雨。


    灵书有些愣,怔了片刻才低下头,眼睫颤了颤,声若蚊呐:“小姐,这不是应该的吗?不用说这些的”


    裴宣沉默了一下,拍拍她的肩:“所以,早些休息。”


    第107章 喜爱白色的人是不会让血溅到她身上的


    裴宣还准备说点什么,突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子书谨给她专门精心挑选的管家挂着惊讶而不失的笑意开口:“刚刚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开门瞧瞧,大人怎么在外面?”


    裴宣面不改色的撒谎:“出来散散步,消食。”


    虽然她晚上根本没吃两口,但聪明人都知道不揭穿人是个好习惯,尤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回京城了日子还是要照过,李观棋和常毓紧锣密鼓的编纂史书,裴宣随陛下春耕耽搁的太久,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水平太菜,但其他人不好直言不讳的告诉她。


    总之她仍然负责的事情很少,大部分都有其他人为她代劳,她更多的时间花在伴驾上。


    为表歉意裴宣在买了好些零嘴稍进宫,让大家偶尔垫垫肚子。


    看在她这么识相的份上有八卦依然愿意和她分享:“这段日子京中不大太平,你平时要悠着点。”


    裴宣支起一只耳朵:“怎么说?”


    “好像是平南王和太后政见不合,”李观棋随手抓了把瓜子开始剥壳,毕竟是编纂重地直接嗑不太好,“另外长宁侯被外派好像最近要换防。”


    “兵力驻扎的事嘛,总是容易不安。”


    郑牡丹的校骑营就在上京城外,为了应对她突然发难子书谨的御林军已经扩充到完备的地步,这样两支旗鼓相当的禁军全部窝在上京城其实是一种浪费。


    但谁也不敢擅动,子书谨不敢让郑牡丹滚远点怕放虎归山,郑希言也怕御林军和外面驻扎的军队把她合围了。


    两边这样对峙怕是这几年一个安稳觉都没睡好过,这是裴宣留下的烂摊子,但也是不得不为。


    没办法,她怂,哪怕死了都不想见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死去。


    怪不得这些天没看见子书珏,换防。


    裴宣看了眼天色,快下值了,她抓了把干果站起身来。


    李观棋酸她,长长叹气:“这么早走?真悠闲啊,不像我还要把这沓文书弄完才能走。”


    裴宣回头相对叹气:“你不知道,我等一会儿还有一份工了。”


    李观棋愣住:“你这么缺钱吗?”


    下午申时的阳光还有些烈,裴宣伸手在脸上挡了挡:“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主要是不去要命。


    天气渐渐炎热,裴灵祈上午有骑射课,下午学历代典籍,这个时候太傅已经下值,徒留裴灵祈在殿中写留下的课业。


    小皇帝毕竟年幼,这样较热的春日下午总有些昏昏欲睡,在课桌上额头一点一点的。


    裴宣作为陪读经史子集的课本子里头夹着一小本话本,要不说打瞌睡会传染了,裴宣脑袋也开始一点一点的。


    眼看着她要一头撞在桌角,一旁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在桌子上垫了垫,免于了裴大人额头嗑出个大包的惨烈景象。


    裴宣嗑在人掌心里忽然一下子惊醒,背后有点冒冷汗,但神醒了身体还是昏昏欲睡,勉强睁开一双星子似的眼睛就看见太后俯身靠近她。


    娘耶,这下是真的清醒了。


    好在太后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头,含着笑意在她耳边咬耳朵:“怎么这么困?”


    裴宣在心里吐槽,你还好意思说?昨天是谁一直不满足折腾到天都快亮了的?


    春天好像确实容易焦躁,不管是心理的还是身体上的,就连裴灵祈的小猫都不太安分,在长夜喵喵的叫。


    但她怎么敢质疑太后呢?她讨好的在太后掌心亲了亲:“太后掌心嗑疼了没有?”


    子书谨微怔,感觉她亲在掌心那一下跟被小猫挠了一下心尖一样难耐,心脏和掌心那一块肌肤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有些想要蜷缩起来。


    琥珀封存的眼睛在夕阳的映照下当真仿佛有蜜糖在流动,碎金一样的阳光从长睫的缝隙散落下来,显得那双眼睛更深更粘稠。


    子书谨俯身亲吻她的额头和眼睛,手掌覆盖在裴宣的嘴唇上,一下又一下富有暗示性的点蹭摩挲她的唇齿。


    裴宣上辈子的牙齿不太好,都说人呀子贩卖人口看牙齿,裴宣的牙齿是属于卖不出去的那种,所以她经常牙疼,疼的厉害的时候一天都要含着冰块。


    这辈子的牙齿却都很完整,一粒一粒排列的整整齐齐,不会有病痛侵扰。


    这种检查性质的磨蹭让裴宣想到评估价值或者检查货物,这当然是臆想,子书谨没有这个意思,但她还是轻轻咬了一下太后的手指。


    子书谨吃痛捏住她的下颌,这个姿势掌控感太强,当然也只是一瞬间就移下来咬了她的嘴唇一口。


    “?”


    太后咬的很狠跟她这个人很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裴宣小小咬一口她起码要咬出血来才算完。


    “陛下还在这里。”


    太亲热过分让陛下看见不好。


    子书谨稍微退开,看了一眼还在打瞌睡的裴灵祈,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后殿去。


    裴宣:“”


    我的意思不是倒也不是换个地方去后院。


    陛下做功课的时候长信宫是非常安静的,没什么太多的人,主要怕被陛下胡搅蛮缠抓了壮丁给她写课业。


    后院更是安静,春日盛开的花蕾,逐渐抽出嫩叶的枝条组成一片树荫,草地上只有一个躺椅,子书谨率先坐了上去。


    裴宣无处可去,在太后悠然的目光里忍住那么一点细微的羞耻坐在了太后怀里。


    子书谨身上淡淡的梨花香气和后院里的梨花交融,渐渐不分彼此。


    “太后,这样不好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太后,这是一朝太后应该干的事吗?


    “害怕?”子书谨揽住裴宣,斜睨了她一眼,幽幽的,“哀家以为你胆子大的很。”


    “前两日夜里偷跑出去不是还打晕了哀家派去护卫的人吗?”她捏过裴宣的手腕,圈紧了。


    裴宣有点惊讶子书谨竟然会说出来,她以为子书谨会隐而不发直到爆发,或者说大发雷霆,这样平静的说出来倒是很稀奇。


    “只是夜里出去散散步,以为遇见歹人才动手。”裴宣信口胡诌。


    子书谨捏紧她的手腕,不咸不淡的道:“前两天不是还说胳膊骨裂还没好全疼的慌吗?这两天就能把人砸晕了,哀家看你倒是好的挺快呀。”


    裴宣有点想捂住脸了求饶了,她打量子书谨的面色倒不见很生气,于是小声说:“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为了证明自己好的差不多了,裴宣伺候的格外尽心尽力,日头渐渐西斜,太阳沉入山体过后才慢慢停歇下来。


    子书谨体力果然比她好太多,石桌上还有一壶今天新放的茶水,子书谨提起茶壶把茶水倒出来用手帕沾湿了给她清洗干净手腕。


    她洗的很认真,就好像她这个人做什么事都是认真的,裴宣一边又困又累一边忍不住看的出神,哪怕是做这种事也认真的不可思议。


    任何难如登天的事在她这里好像都能被分解成有条有理的事,而后抽丝剥茧一分一厘收拾干净。


    洗净再用干燥的衣袖给她沾干净手掌缝隙的水渍,再给她将衣裳一点一点拢好,细心的将每一个结打好,抚平衣裳上的每一个褶皱。


    很快裴宣就被收拾的很好,就像清早刚刚出门时一样。


    如果有任何人在这里都会被太后的平静细致和这个面首的懒怠所震惊,但太后却习以为常。


    裴宣开始亲吻子书谨半敞的衣襟心口处,春日的衣裳已经很单薄,隐隐露出她心口的一点小痣。


    子书谨给她揉着手腕,闭目养神了片刻才道:“不是不让你出门,只是最近京中不太平。”


    所有人都知道不太平啊,所以到底是怎么个不太平法呢?


    “太后,出什么事了?”裴宣贴在她心口问,好像这样就能听见一点真话。


    子书谨亲在她鬓角处,声音隐隐有些疲惫:“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罢了,无需挂心,哀家自会处理好。”


    “只是你现在身份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裴宣好奇。


    “你说呢?”子书谨反问。


    那可太多了,先帝转世,女帝后娘,雍州王独女还是宗室三代内唯二的独苗。


    子书谨说的是哪个呢?


    子书谨看着她渐渐活络的心思额头青筋不自觉的起来了点,拍了她一下,有些好笑暗含警告:“不管有多少身份,首先第一重,你是哀家的人。”


    这个身份必须横亘在其他所有身份之前。


    “有些人未必不会拿你来威胁哀家,你手无寸铁稍微劳累一点就要喊累,哀家派人保护你是为你之好,或者你从此以后就住在宫中,与哀家同寝同食,哀家也就不操心你了。”子书谨意有所指,沉沉看向裴宣。


    裴宣:“好啊。”


    子书谨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地一怔:“你说什么?”


    裴宣突然作上心来,卖可怜道:“我跟在太后身边无名无分,给自己要个名份怎么了?”


    子书谨:“”


    她有些难言的看着裴宣,欲言又止,裴宣猜测可能是自己膈应到了她,没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子书谨既然这么说就已经是有这个心,既然迟早要如此,不如她早早答应还好争取些自由,免得落得最后被圈禁宫中的下场。


    她太畏惧争吵不休。


    子书谨却只是伸手轻轻拨了拨她的头发:“你知道么?先帝其实最爱白色。”


    裴宣一愣,不明白话题怎么又绕到早死鬼先帝身上了。


    子书谨幽深而平静的替她将落在身上的二三花瓣摘去:“喜爱白色的人是不会让血溅到她身上的。”


    第108章 先帝十七岁那年,哀家诛杀了白堂。


    裴宣是个很随和的人,没有什么太大的架子,她喜欢白色但是少有人知,连她自己也不爱穿,因为白色太容易脏。


    在裴宣的记忆里她其实不太注重自己穿什么,反而是子书谨,她有极其严重的洁癖。


    带兵打仗出门征战很难保持干净,在下了战场的时间里她会悉心从容的擦拭干净她的剑鞘,保证没有一丝血迹残留,将衣角整理平整,无论任何时候都不会慌忙行事。


    裴宣她娘经常指着子书谨叹息,说她要是能有子书谨一半的沉着冷静这辈子就放心了。


    子书谨竟然知道,所以她才常常穿着一袭白衣吗?


    为了吸引自己的目光?裴宣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滋味。


    她身后的头发乱了,子书谨用手指为她梳理,从发根梳到发尾,再往上揉按她的头皮:“先帝性子良善,从小被太祖皇后教导甚至有些软弱,哀家一直都知道她惧怕流血冲突也畏惧同室操戈,但先帝有识人之能,她为自己选下了两把利落的刀。”


    她微微掀了掀嘴角,像是自嘲:“哀家曾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先帝手中的一把趁手的刀罢了,先帝喜爱白衣,所以从不会让血溅在她身上。”


    她的宣宣很聪明,既然聪明了一辈子,这一次为何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呢?


    她会和过去一样为她处理好所有首尾,不让任何风雨波及到她,不会让她面对血腥的对峙,更不会让血溅落到她的身上。


    子书谨的手掌一侧垂落苍青云纹的发带,拾起少女的长发为她轻轻挽住,将发带系紧,露出少女姣好的五官。


    傍晚光线昏暗,她的眼睛却极为灿亮,几近痴迷的看着面前的少女,只有夜色能掩盖住她此刻快要溢出来的心绪。


    她细密的亲吻着裴宣略微汗湿的鬓角,在裴宣还是先帝的时候这是极为僭越的行为,她从没有这样将她的宣宣抱个满怀。


    命运如此奇妙,太多不敢想的事情都已成为现实。


    “先帝不愿与陪伴抚养她长大的勋贵起冲突,这桩事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哀家和威德侯白堂身上。”子书谨的语气难免的带上几分冷嘲。


    刀当然是为主人剜去毒瘤的。


    裴宣附和了一句:“那先帝很虚伪了。”


    子书谨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眼眸微微深了深在她腰间的手愈发收紧:“你这话可是大逆不道。”


    “臣只是为太后不平,心疼太后而已。”裴宣舔吻着子书谨的心口,安慰一样的拨弄她的心跳,那里始终不曾真正平稳下来。


    年仅十六的裴宣内心敏感又怯弱,白针教导温和仁爱不再适宜残酷的内斗,那些曾经友善的长辈欺她年少从而露出狷狂的爪牙。


    子书谨为她做出了本来应当她做下的决定,这昭示着帝王无与伦比的信任。


    也可以说是帝王的冷酷,将兔死狗烹的恶事全推至她手,帝王毫不沾身。


    子书谨心口颤了颤,悠悠道:“不必为哀家鸣不平,哀家日后当然会一笔一笔的讨回来。”


    她一字一句慢慢的道,以后的日子还长,她要把过去来不及的事一件一件全部讨回来。


    裴宣心口沉了一下,一股莫名的酸涩从心口蔓延上来,卡在咽喉处,叫她说不出话来。


    好在这个时候响起了裴灵祈的声音,裴灵祈终于睡醒,殿中无人,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到了门口:“母后?”


    旋即嘴巴张大几乎能塞下一个完整的鸽子蛋。


    她看见了什么?


    她她她竟然坐在母后腿上,把头埋在母后怀里?母后竟然还在抚摸她的背?亲、亲她的额头?是、是这样的吗?


    裴灵祈震撼,母后原来也能这么温和吗?


    还没来得及说话裴宣已经一个骨碌爬了起来,像棵树一样站在了一旁,徒留子书谨空着怀抱做出环抱的姿势。


    温热的躯体离开子书谨难得有些怅然若失,她略理了理衣袖,欲盖弥彰的将歪斜半敞的衣领扶正瞥了一眼过去:“灵祈,课业写完了吗?”


    “啊?啊!”裴灵祈本来还在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下小脸一苦,她打瞌睡打忘了!母后她们竟然只顾自己亲热都不提醒她,呜晚上又要挑灯夜战了。


    裴灵祈委屈的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裴宣和子书谨胡闹了一下午得空去寻了个安静的浴池沐浴。


    子书谨劳累了一天裴宣难得主动请缨帮太后清洗头发,冷玉做的玉瓢舀起一勺温热的水浇在太后头上。


    权倾天下的太后枕在少女的腿上,热水洗去了她鬓边乌黑的染剂,再次露出斑白的底色。


    子书谨抬眼看向少女的眼睛,这样的角度让她每一分苍老都无处掩藏,她本来不愿意如此示弱,又抵挡不了如此亲昵的举动。


    一瞬间她也有些恍惚:“先帝对于权力并不热衷,她甚至有一种逃避的心态,是哀家一路推着她走到了那个位置,可哀家并不后悔。”


    她的宣宣合该得到最好的,更何况从裴万朝打进上京称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容不得裴宣逃避,她势必要争,要么死在半路,要么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走到最高处。


    “其实哀家知道太祖皇后大仇得报的那一刻,先帝就已经厌倦了。”


    裴万朝和白针是裴宣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哪怕裴万朝早已面目全非,但裴万朝的死去也带走了裴宣很大一部分心力。


    “但哀家依然在逼迫着她坐稳那个位置,哀家逼她太紧了,以至于把先帝推的太远。”


    “先帝其实做的很好,哀家也一直以她为傲。”她轻声道,作为妻子作为老师,她是以裴宣为骄傲的,只是她从来没有说出口过。


    裴宣从一旁的琉璃碗中挖出一捧茶麸混合着梨花香气的发膏,在太后头上抹开,手指深陷入发根,按摩她的头皮。


    对她这样的剖露心迹只是眼睫眨动的更快了一些,动作仍然有条不紊。


    “在其位谋其政,先帝注重民生,减少战乱,严明法度,取缔勋贵,在朝政内斗上面她提拔哀家和她的舅舅白堂,形成互为对峙之势权衡朝中势力,也做的很好。”


    “只是那个人不该是白堂。”她恍若叹息般的开口。


    先帝的舅舅白堂是一个幸运的人,年少的时候家族流放,长大后长姐打天下成功,当年流放的族人死的七七八八就剩下一个他。


    他跟在长姐身后封了威德侯,志得意满。


    那场血腥的宫变时他领兵在外平叛,阴差阳错的逃过一劫,因为谨小慎微裴万朝始终没能抓到太大的把柄。


    他参与过弑君,和子书谨携手捧着裴宣登基,在事成之后理所应当的享受从龙之功。


    那一年先帝十六,她精力不济,弑父过后长久的心理压力让她经常需要下重药,她不愿面对对勋贵的清理于是坐镇幕后将一部分权力让渡给子书谨。


    在一开始裴宣确实有与皇后共享天下的意思。


    “先帝十七岁那年,哀家诛杀了白堂。”


    裴宣按揉许久,开始用热水冲洗太后满是发膏的长发,她舀水的手很平静,似乎并无任何异样。


    但十七岁的裴宣远不是这样平静的模样,子书谨是暴起发难,她纵容子书谨和白堂斗权,但绝没有想过子书谨这噬人的虎会做到这个地步。


    她给了子书谨太多的权利,包括兵权,她一直没能收回她手上的兵权,因为她一直明白裴万朝收缴子书谨的兵权给她带来过的伤害,她克制着并一直做的很好。


    直到她发觉子书谨的野心和疯狂远远超过她的预料。


    子书谨枕在少女的腿上,看着她略微绷紧的下颌,浓密的长睫遮住了她的思绪,让人看不分明。


    “但哀家暴起发难绝非因为一己之私。”


    “哀家之所以诛杀白堂,是因他出卖过太祖皇后。”


    白针死亡的最后时间是她在身边,她亲口告诉子书谨,她的死亡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弟弟的出卖,让她提防白堂。


    白堂已经得到了显赫的地位,光复了家族曾经的门楣,他无法理解长姐异想天开的想法,在胜负的天平上他敏锐的选择了裴万朝。


    哪怕背叛的是一手提拔他的亲姐姐。


    但他会扶持裴宣是意料之中的举动,再如何亲近裴万朝怎么抵得上自己的亲外甥女呢?尤其还是一无所知的亲外甥女。


    “哀家当时应该告诉先帝的。”子书谨的嗓子嘶哑,为什么不说呢?


    记忆已经快要模糊,是因为断定先帝心慈手软下不去手,还是因为不想让当时因为弑父精疲力尽的宣宣再遭受最后的亲人背叛的绝望?


    还是因为她阴暗的害怕裴宣信任白堂远胜过她?


    “哀家太过自负忽略了先帝的感受,更有僭越之举,哀家那时候可能是疯了吧。”她忽然自嘲的道。


    在登基之后她敏锐的察觉到裴宣对她的疏远,不,或许不是从登基开始,从更久远的从前就是如此。


    “狡兔死,走狗烹,哀家其实早已明白,先帝不会留哀家太久,她迟早会杀了哀家,就如同哀家逼死白堂。”


    这就是阴谋权斗的宿命,没有人能在帝王的疑心在活下去,那么她至少要在被杀之前为她的宣宣扫平眼前一切的障碍。


    “白堂死后只留下一个女儿,陵川郡主,白浣清。”


    终于要说到她了,白堂的独生女,养在裴宣身边长大的少女,让子书谨和裴宣彻底决裂的那个人。


    裴宣突然扔下水瓢,撑在浴池边猛地低头咬上子书谨的心口,她很瘦,锁骨的阴影里还有未曾干涸的水渍,沿着姣好的线条滑落。


    “太后”她声音有些发沉,脸上却罕见的有一丝微弱的笑意,“一定要在这时候说起这个吗?”


    第109章 陛下非去不可?


    昭帝二年春,大雨。


    春夏交织的大雨倾盆而下,雨珠碎玉一般敲在屋檐,年少的帝王心神不宁的批阅奏章,乌云压顶,闷的人心绪躁动。


    “皇后呢?”年轻的陛下搁下笔,问及身边近侍。


    皇后兼负军权,并非前朝只能坐镇宫内,享有更大的自由。


    这种自由为帝王默许,同时也彰显帝王宠爱,但在外人眼中更是一种帝王无能,皇后势大的体现。


    “殿下今日主持惠国公贪墨河堤拨款一案,怕是大雨拦了路,耽误了路程,下官派人去催一催?”


    帝王微微蹙眉,却并不应声,她既然已经给了她出宫的自由现在再做限制反倒适得其反,她沉默片刻,抬手暗了按眉心。


    自己是怎么回事?坐上这个位置以后竟然也有同裴万朝一样的疑心了吗?如此反复不定难保不会走上裴万朝的后路。


    子书谨虽然能自由出宫但裴宣不是没有暗子监察她的一举一动,如今没有消息传来又何必做些多余之事。


    天色渐暗,夜色降临,沸腾的雨夜如同墨池,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女官为她卸下繁重的龙袍和冠冕,换上绵软的寝衣,揭开香炉换上悠远宁静的安神香。


    女帝侧躺在榻边手持一卷书册,女官已经无声退下,她在等子书谨。


    雨夜当中突然有什么声响,她内力不错耳力更是非凡,听见声音皱眉起身,子书谨今夜竟然这样晚才回来?


    然而她推开门一只冰冷的尤带血腥的手攀上了她的手臂,那只手带着雨夜的潮湿,黏腻湿滑,直直的拼命的撞进了她的怀里。


    “姐姐救我”


    少女猛的扑到她怀里,撞的裴宣心口都是一痛。


    她愕然的看着怀里的少女,电闪雷鸣之间殿中鲛纱摇曳,少女的脸苍白如纸,长发披头散发黏在脸上,身上的衣裙全都湿透了,身后是一团洇红的血水。


    战战兢兢的语无伦次的哭泣哀求,抓住裴宣的手宛如鹰隼的爪子陷入她的血肉,不间断的哀叫:“不要杀我姐姐救我救救我阿娘阿爹”


    裴宣揽住她的腰,眸中震动,她在不停的往下滑,需要裴宣整个把她抱在怀里才能不掉下去。


    “卿卿,怎么了?”


    舅舅白堂的长女姓白名换浣清,小名卿卿,这是个绵软温柔的名字,由白针所取,今年不过十五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裴宣对除了朝云以外的弟弟妹妹深恶痛绝,哪怕是对朝云也有些嘴硬心软,与之相对的她对母亲一族的孩子很好。


    裴宣一直被其他所有长辈喜欢和宠爱,包括在子书谨这里也是,也许是缺少崇拜和仰慕,在脱离小时候讨厌小孩子作为累赘的情节后,她很喜欢年纪小一些的妹妹崇拜的眼睛。


    在弑父萎靡不振的那段时间,白堂经常让白浣清入宫陪伴她,白浣清像只蝴蝶一样喜欢缠着她,动不动就是陛下姐姐,陛下姐姐叫个不停。


    叫的裴宣头疼不已避都避不开,她其实隐隐有察觉白堂的意图,想要把白浣清送进宫来,与子书谨分庭抗礼,但她没有心力也没有想法去做这件事。


    她从来没有想到神气的趾高气扬的少女会有这样狼狈到失魂落魄的一天。


    “怎么了?”裴宣按正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告诉孤?”


    白浣清看着她说不出来话,只是哆嗦着喊:“姐姐救我”


    裴宣闭上眼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喝道:“去查!”


    那一晚子书谨到深夜时分才归来,她的步伐极快,带着一阵血腥的风让宫道上的烛火都微微飘动,她穿过层层帷幕道:“陛下——”


    先传出来的却不是裴宣的声音,而是一声凄厉的尖叫:“鬼鬼我要杀了你”


    只是听见她的声音白浣清就仿佛被什么击中一般,哆哆嗦嗦的拿起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踉踉跄跄的下床,她眼眸赤红,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将要冲到子书谨面前。


    “卿卿!”裴宣从后握住她的手腕。


    她没有任何力气,匕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恐惧的靠在裴宣怀里,赤红的眸子没有焦距的落下眼泪:“她杀人好多人爹娘”


    子书谨在这一刻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白浣清恐惧的缩到裴宣怀里,整个人已如疯魔,癫狂的涕泗横流:“姐姐救救我姐姐”


    裴宣不得不抱紧她,抚拍她的脊背,让这个刚刚经历过灭门之祸的少女冷静下来。


    子书谨被这副画面刺痛眼睛,她眸色更深,杀戮过后的血腥味隐隐的更加沉重,她往前一步。


    “惠国公贪墨案牵连威德侯,本宫奉旨查办不想威德侯竟想携府兵外逃,罪同谋逆,依律当斩!”


    既然敢动手证据鄙人做牢做实,哪怕是裴宣也绝对挑不出来任何错处。


    她的身后墨雨翻滚如同血池翻涌,裴宣将白浣清护佑在身边,少女的音色头一次如此犀利冰冷:“怎么?皇后难道想当着孤的面杀人?!”


    裴宣对上寸步不让的子书谨,道:“孤才是君,皇后刑十鞭。”


    子书谨冷冷的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裴宣甚至觉得她会暴起伤人将自己和白浣清都杀个干净,她已经杀动了火气,像一把嗜血的刀吸饱了血气。


    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


    “后来哀家才知道我受刑那一晚先帝曾在我宫外站了一夜。”


    裴宣躺在她身边,心里无语的想,哦,只是因为那天晚上月色太好,先帝赏月忘了时辰。


    子书谨做事严谨,绝不做没有准备之事,哪怕突然发难证据也坐的实,根本没有可指摘的地方,除了欺上瞒下之外她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但也是这件事让裴宣逐渐意识到子书谨的失控。


    她是君王,需要的是一把趁手好用的刀,当这把刀失去控制随时有可能噬主时,就是应该换一把刀的时候了。


    无论这是怎样好的一把刀。


    ——如果她只是一把刀的话。


    白堂死后子书谨很快蚕食干净白堂遗留下来的遗产和空隙,裴宣原本扶持两边对峙的梦想彻底破裂。


    无法再坐山观虎斗,裴宣避无可避的开始卷进血腥的争斗当中,裴宣是个看似很随波逐流的一个人,但也许是有过被幽禁的岁月她几乎执念一般的渴求自由。


    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任何人的傀儡,哪怕那个人是子书谨也一样。


    老一辈的家伙她无法信任,郑牡丹看不得她左支右绌的模样,主动请缨领军出战,缓解她一部分压力。


    她曾想让郑牡丹逃离这一切至少她身边能有一个人不卷入这些争端,因为子书谨,她最后一丝私心也破灭了。


    文官方面她加大对寒门学子的扶持,减少取用世家子弟,培养了属于自己的一套文官班底。


    白浣清则始终留在她身边。


    这既是作为表姐对唯一存活的妹妹的关心爱护,也有收留白堂最后一丝血脉,拉拢白家余部的念头。


    她的一切行为都不单出自本心,需要各方考量。


    最开始的半年白浣清没有一刻是神思清明的,她在世上的亲人只剩下裴宣一个人。


    见不到裴宣会哭的撕心裂肺,一直哭到咽喉满是血腥气,没有办法裴宣只得将她带在身边。


    上朝的时候就把她放在不远处的帘子后,让她始终能看见自己,处理折子的时候就在脚边支起一张小桌子,让她能在桌边吃些零嘴。


    她完全被吓疯了,智商等同三岁的幼女,累了就伏在裴宣膝上睡觉,饿了就喊姐姐要吃东西。


    裴宣应该是很烦她的,但出乎意料的没有,她饱受弑父害死母亲的困扰,却又要端起一朝天子的威严,只有在这个疯子面前她能真正的卸下一切心防。


    这是她在世上明面上最后一个亲人,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疯了*以后裴宣需要手把手的教她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甚至需要教她穿衣吃饭认人,跟养了个女儿没有任何区别,白浣清对所有人都很温和,除了胆小一些没有任何问题。


    只有子书谨,她看见子书谨就会歇斯底里的发疯,所以裴宣会尽力避免和子书谨见面。


    有整整半年,她和子书谨形同陌路之人,裂隙在隐隐扩大。


    每月初一十五皇帝必须歇着皇后宫中,那是子书谨和裴宣不容置疑的相聚,虽然每一次除了疯狂的交缠没有任何话语。


    她们保持这样冰冷的关系。


    直到一年后的某一个雨夜,电闪雷鸣,贴身女官敲响殿门窘迫的禀告:“陵川郡主发病。”


    这样的雨夜会让白浣清想到满口灭门的惨案,她会发病也在意料之中。


    子书谨忽然抓紧裴宣的手腕,裴宣回过头来看着她鬓发散乱的皇后,子书谨眼眸深邃:“陛下非去不可?”


    “皇后当初若是不曾诛杀她满门,此刻孤就不用去。”裴宣漫长的沉默,很久之后才回答。


    裴宣起身。


    然而那一夜她回到殿中白浣清抱着膝啜泣,看见她露出一个惨白的笑脸,轻轻的说:“姐姐,我想起来了。”


    裴宣不在她身边的那个深夜,她一个人痛苦挣扎以后想了起来,没有人在她身边。


    她很懂事没有再如疯了一般时提起要杀了子书谨,要让姐姐给她报仇,她只是安静的待裴宣身边。


    又一年,白浣清十七,婚事提上日程。


    第110章 妖精打架


    一场亲昵过后窗外隐约下起了雨,沙沙雨声落在窗纱上,给夜色带来久违的静谧。


    或许是说的太多,裴宣有点睡不着,她睁开眼发呆的时候子书谨抚摸她的脊背,从肩头抚摸至尾巴骨,一颗一颗数着她背后的算盘珠。


    这个动作很亲昵,但裴宣老是觉得子书谨会突然抽掉她的脊骨,她小时候看过官府镇压逆贼,把整根脊骨抽出来连着脑袋抽悬挂在城墙前头,省了一根绳子钱。


    “又睡不着?”


    子书谨捏了捏她后颈皮肉。


    人在没心没肺的时候是最睡得着的,一但心里装了事就会翻来覆去日夜难安。


    “臣在想,您当初为什么不告诉先帝呢?”不告诉先帝白堂投靠裴万朝,背叛白针,裴宣性子软和但绝没有如此不堪。


    子书谨把她按在自己怀里,微微伸长脖颈:“因为哀家比先帝年长,自以为应当护着先帝,要为她解决一切的麻烦”


    她自己解释了一通,又慢慢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她在黑暗中抚摸着裴宣的脸庞,少女埋在她怀里,一点一点的亲吻她起伏的心口。


    “借口。”她听见裴宣反驳。


    不知道为什么子书谨在心里想谁说她傻的?她明明聪明的厉害。


    人原来会一直撒谎,即便面对的是这个世上最爱的人。


    “因为哀家惧怕先帝。”


    她最终给出答案。


    不是害怕先帝软弱,恰恰是因为先帝在登基以后逐渐冷酷而高明,白堂和她分庭抗礼组成微妙但势如水火的朝堂,先帝不会允许他们其中一个人死去,那就给了另一个人趁势而起的机会。


    这是一个很可笑的理由。


    她在这个深夜剖开自己的内心,宛如叹息:“哀家惶恐在先帝心中自己不如白堂,先帝不会信我一面之词。”


    “哀家一直教导先帝冷静自持成为一个圣明君主,可当先帝用帝王之术对我一视同仁时,我才发现我忍受不了。”


    她不再需要她,依赖她,不再像年少时一样受伤了会找她哼哼唧唧的撒娇,她对待她如同一个盟友一个棋子,她们不再亲密无间。


    “哀家觉得,哀家在逐渐失去先帝。”


    这种失去的惶恐逐渐促使她做出过激的,疯狂的事。


    裴宣亲吻她的心脏,灼热的呼吸落在肌肤上,在春末夏初的雨夜,子书谨渐渐起了一身薄汗。


    “宣宣,喜欢是要说出来的。”她忽而翻身按住裴宣,长发如丝一般倾落,从子书谨发梢肩头,组成一方小小的空间,裴宣被落下的长发困在其中。


    “哀家以为,先帝无意与我,是因为我手中兵权,辅政大权,甚至是父母之命才不得不与我完婚。”


    先帝从来没有一次哪怕透露过自己喜欢她的事实,没有一句。


    裴宣沉默了一下,很想反驳,子书谨说的好像你说过一样?


    你教我的时候天天说我是你见过最笨的学生,说我软弱无能,说我不堪大用,说我心慈手软,差点就说出来对我只有失望了。


    说我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喜欢,你开口说过吗?你见过谁敢对她老师说喜欢的?你甚至打过我屁股!


    裴宣眨了眨眼,因为这个姿势真的很暧昧,只有窗边一盏昏黄都灯还亮着,她被圈在太后身下,抬头就能吃到,于是含含糊糊的问:“那太后更喜欢臣还是喜欢先帝?”


    子书谨身子紧绷:“都喜欢。”


    “太后这么风流?”裴宣用上排尖齿磨蹭了一下,她有一颗虎牙那颗牙很尖锐,偶尔会咬到自己,但咬旁人的时候才发现也很方便。


    子书谨被她咬的颤抖了一下,却也只是一只手撑住床,一只手下去抚摸她削瘦的脸颊,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更喜欢如今的你。”


    裴宣闭着眼没有睁开,只有眼睫颤抖的厉害了一些。


    掌控欲强的人总是这样,比起先帝那样独断朝纲手握大权的人,她当然会更喜欢现在这个无能为力只能被圈养在身边的小小面宠。


    她几乎能命令她做一切的事,哪怕是温习这个人曾经家破人亡的历史,而她无力去反抗。


    熟悉的子书谨的作风。


    作为报复裴宣又咬了一口。


    她刚好打断了子书谨剩下的话:“等日后”


    裴宣在宫中住了下来,说是陪侍陛下其实大半时间都在陪着太后,宫中谣言越传越离谱,渐渐的她已经快成祸国殃民的妖女迷惑太后了。


    裴宣甚至在给太后研墨的时候瞧见过某些自诩正直的文官痛心疾首的给先帝招魂,求求太后顾念一下先帝为数不多的脸面,就给早死鬼先帝一个面子收敛点吧。


    太后一概置之不理,她独断专行太久了,根本懒得理会这群酸腐儒家。


    裴宣很感动,如果不是折子上骂她应该被拉出去砍了就更好了。


    你们真的知道你们想砍的那个人就是你们忠心耿耿的先帝吗?


    太后其实挺顾念先帝的,毕竟在宫中已经玩上让她假扮先帝的路子了。


    穿先帝的衣服,睡先帝的床,和先帝的妻子睡觉,养先帝的女儿。


    比起百依百顺的小女宠太后好像更喜欢冷着脸就是做恨的先帝,一言不发就是颠鸾倒凤,只要是穿先帝的龙袍,模样再冷点,太后热情的招架不住。


    往往一双眼睛都涣散了,手都还要固执的抬起来抚摸裴宣的眉眼,深情如许的喊:“陛下”


    而且太后好像更喜欢渣女,从前她伺候完了勤勤恳恳给太后擦洗服侍太后往往感觉就那样,也不怎么高兴。


    但她装先帝完了觉得龙袍真碍事啊,缠在身上动都不好动,于是冷着脸去把衣裳扒拉下来的时候一回头太后跟望妻石一样痴望着她。


    那双眼睛几乎要望进人心里去,潜藏着无数不能言说的但早已尽数从眼中流泻而出的情意。


    有时候裴宣会觉得那重的让她心口一沉,那是长达五年的累积和思念。


    她的心脏会跟着发沉疼痛,积压的情绪还没发酵,然后就会见太后招招手,声音嘶哑的唤她:“陛下,过来”


    很想吐槽,我要是真的先帝你敢这样随便喊我过去吗?就是欺负我是个假的,但往往她会尽职尽责的演一下,微拢领口,一副吃过就不认账的冷淡脸:“皇后,何事?”


    没办法,谁让太后就喜欢这样不冷不热的渣女帝气质呢?


    她越这样太后越喜欢,简直要床都滚烂了,有时候床榻乱了一夜里还要换两三个地。


    紫宸殿,皇后寝宫,作为东宫的长乐殿,甚至御花园都滚了个遍,有时候演多了裴宣都有点神智错乱。


    有一回穿着先帝冕服宫人过来递折子,她差点伸手就接了,手刚抬起来捕捉到女官带着些微震撼和嫌弃的微妙的眼神。


    她转了个弯,狗胆包天的从太后桌上捞了杯茶喝。


    换来太后微妙的一瞥,等女官走后先不急着看折子先张了口要喝水,裴宣不得不把自己刚喝了一口的杯子递过去,然后看着太后就着她喝过的地方轻啜了一口。


    说起看折子,甚至有先帝看折子的时候和太后因为意见不和争到滚在一起的戏码。


    太后据理力争,先帝这个昏君让她争一句就加一次,反驳便弄的更重,搞到最后裴宣在心里绝望的求求太后住口吧,别说了,还不过来了。


    但为了维持冷漠渣女帝王的人设,她还要高贵冷艳的冷笑,看来皇后还是不认罚啊,再加。


    裴宣:“”


    有时候真的很震撼很沉默。


    一向领口都要收到最高处,笑都不露齿的太后原来内心是这样的吗?喜欢这种的吗?


    这还是我认识的子书谨吗?到底谁才是换了芯的?谁夺了我家禁欲高冷不苟言笑皇后的舍?不管你是谁,先从我家皇后身上上去。


    后来裴宣委婉的问了一下,当然她还是很有说话的艺术的,问的是原来太后喜欢这样的?从哪里看的,臣要好好学习一下。


    不想子书谨淡淡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不是裴大人爱这些吗?”


    嗯?嗯??!


    我什么时候爱这种本子了?虽然我爱看话本但为了不被老是偷懒的陛下发现,我现在可是一本正经的看正经本子的,根本不涉及这方面。


    然后子书谨摔在她面前一本厚话本。


    封面很正常,有点眼熟,翻开是各种皇帝皇后妖精打架的模板?


    裴宣:“嘶”


    这不是子书珏送她的那本讨好太后姿势大全吗?


    她当时很潇洒的扔路上了,想了想万一被捡到然后顺藤摸瓜找到她,她就是触犯宫规死路一条,而且就算不死也丢脸丢大发了,于是纠结很久还是回头把东西捡回来了。


    看完以后就随手放在了书堆里面忘了个干净。


    子书谨啜了口茶:“你搬过来的时候哀家看了一眼。”


    言下之意几乎是明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根本不是看一眼的问题吧?你简直把里面研究透了。


    太后放这玩意儿竟然在书房独占了一小格,不知道宫人擦拭书架的时候会不会看见,或者打开看一眼,太后真的不害怕她的私人癖好传出去吗?


    裴宣觉得自己的名声已经彻底毁了,但好像旁边那本也有点眼熟?


    她迟疑着拿了下来,发现里面歪歪扭扭的字更加眼熟。


    虽然封面已经泛黄,字迹也变得模糊,但没有什么灰尘,可见经常有人擦拭。


    里面熟悉的字眼。


    小姐、捕快


    裴宣脸上更臊了,她年少无知的时候写过的小姐和捕快妖精打架。


    她以为子书谨早就付之一炬或者扔到哪个八爪国了,不想她竟然一直留着,而且还光明正大的带到了书房收藏?


    这么多年都没遗失的吗?搬家那么多次,怎么不遗失一下


    子书谨见她翻开那本尘封已久的话本,闲闲喝了口茶,淡淡道:“那本不成。”


    裴宣:“?”


    我说过我想要照这本做什么吗?为什么觉得我翻开就是想做?天大的冤枉啊?


    以及为什么这本不行?果然你更爱渣女皇帝这挂的,不喜欢热情小捕快。


    子书谨斜睨她一眼:“毕竟哀家长不出耳朵。”


    裴宣:“?”


    什么意思?


    她后知后觉的翻开看了一眼,没有,没有,直到翻到结尾。


    我去,我小时候这么猎奇吗?后面小姐竟然中了妖毒长出了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


    不再年轻的先帝大受震撼,被死去的回忆连番攻击后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子书谨竟然真的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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