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有本王在,自然能护住陛下周全
裴宣的手抚过木质古朴的书架,目光不着痕迹的掠过书架连接处的缝隙处,严丝合缝,没有破绽。
她几乎可以断定这里有密室,那么开启的机关在哪里呢?沈自良的归山田园图下面?还是那对青鸾银莲文的花瓶?
太明显了,肯定都不对。
“怎么,真想狐妖了?”子书谨见她不语,略略挑眉看她。
不苟言笑的人原来也会开玩笑嘛,裴宣把话本塞回去,乖巧的去给太后揉捏肩膀:“狐妖如何能比得上太后气度端华仪态万方呢?”
子书谨昨夜在书房抵着书桌荒唐许久,肩背确实有些不适,被裴宣一捏禁不住腰身软了软,伸手覆盖上裴宣的手。
“捏疼太后了吗?”裴宣放松了力道,“臣轻一些。”
子书谨因她关切的语气而心下熨帖,只摇了摇头,哪里有那么娇贵,手虚搭在裴宣掌上:“你说话倒是很有意思,喜欢用这些词,真是像极了先帝。”
又笑我是文盲,只会用四字成语强行彰显一下自己有文化是吧?那不都是你教的吗?
实在编不出什么文采,就拿点四字成语滥竽充数,面对王公大臣的时候好歹不至于漏怯,还是当年她当太女的时候子书谨恨铁不成钢的教导。
裴宣在心内暗暗吐槽,但还是扬起一个略显羞赧的笑凑近子书谨,在她耳畔道:“太后不就是喜欢臣像先帝吗?”
“臣扮的像吗?”
先帝真人都没我这么像好吗?
她们离得近极了,子书谨几乎撞进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许久才定回心神一般闭了闭眼:“傻话,哀家只希望你就是你。”
她微微用力裴宣便从善如流的蹲下身来,席地而坐,单薄的裙摆如流水散开,微微敞开的领口可见莹润苍白的肌骨,将头侧躺在太后膝上。
太后很喜欢这个姿势,这些天来裴宣常常枕在太后膝上度过午睡的时光,导致她的腰老是疼。
子书谨仔细端详着少女清丽的面容,几乎痴了,许久才捧住她的脸,细细的摸了摸那双清亮如鹿般的眼睛。
“你还这样年轻,有大把的光阴去体会这世间喜怒哀乐,又何必要活在先帝的影子里?”
她的声音低婉一如叹息,裴宣的眼睛在她的抚摸下不自觉的颤抖着,子书谨有些怜爱的移开,改为摩挲她的眉骨。
裴宣在心里暗暗道,到底是谁不肯放过我,非要把我困在先帝的影子里?子书谨你说这话的时候难道不觉得亏心吗?
果然脸皮厚就是能成大事啊,黑的也能给你说成白的。
子书谨温和的凝望着她,这种眼神带着年长者的怜悯和怜爱,她将将目光移向远处。
书房外有一扇窗,先帝亲手所栽的石榴花已经颤颤巍巍的打上花苞,鲜艳的花苞昭示着这个春天即将走到尾声。
一场绚烂的梦也该走到尽头。
“哀家已经困在先帝的泥沼里太久了。”一束淡金色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移到了太后的脸上,下午的阳光刺眼的很,太后微微闭上双目又睁开。
那双眼睛一如将要破碎的琥珀。
奇怪,为什么会觉得那样坚硬的金石也会有碎开的一天?
“哀家不止一次的梦到先帝,像害了一场大病,哀家本以为就这样一直熬到油尽灯枯。”她顿了一顿收回目光,温柔缱绻的撞进裴宣眼里。
“但好在,你来了。”
来的这样及时,因为有你,所以觉得剩下的人生不至于那样无望。
“哀家也是时候放下了。”她为过去长达十多年的纠缠画上了休止符。
在那一刻裴宣说不好是什么心情?是庆幸,一切终于都要结束,还是悲伤于有关于先帝的痕迹终于都要消失在尘埃之中。
是的,五年过去了,所有人都该放下一切的恩怨纠缠去奔赴下一个光明的春天。
子书谨俯身在她眉心浅浅印上一吻:“等这本史书写完,哀家要送你一样东西。”
裴宣稍稍收拢心绪,支起耳朵:“什么东西?”
但其实也兴趣缺缺,无非又是金银官位之类的,太后宠爱她,这些日子送她的金银玉器已经足够她上下两辈子吃香喝辣都花不完了。
可惜御赐的不能倒卖,只能家传或转送,此物不流通啊,属实是让裴宣好一阵心痛。
当然要是敢卖子书谨的东西说不定会被大卸八块。
“好了,别撒娇。”子书谨拍拍她的肩,示意她起身。
裴宣很想抗议,又不是我想躺下的,是谁拉着我躺下的?太后用完就丢果然薄凉。
她表情有几分不忿,子书谨伸手牵她起来,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缓声安慰:“不是嫌昨夜没睡好么,歇一会儿,等哀家处置完正事再来唤你。”
裴宣低声应是,走之前用余光瞟了一眼那古朴绵延的书架。
要修密室肯定有工匠挖开,若是密室不小需要的人则更多,子书谨不可能莫名其妙的把所有人都杀了,肯定能找到知情人。
但如果她此刻回头就会发现子书谨一直在静静的凝望她背影。
春末夏初的燥气已经隐隐升了起来,裴宣有些困倦,又有些舍不得睡下,干脆去寻裴灵祈。
没记错的话,今日是小家伙难得的轮休。
长信殿宫人寥寥,去的时候她刻意没叫人通报,打算安安静静的看一会儿,或是吓小家伙一跳。
小家伙怀里正抱着那只太后亲自赐名的小猫,用一把梳齿细密的小檀木梳子在给小猫梳毛。
春日正是换毛的季节,一簇簇蒲公英似的细软白毛棉花一般在院子里翻飞。
月明毕竟从前是只野猫,免不得有些张牙舞爪,被小灵祈按住,发出嘶哑的低吼声。
还挺有脾气,在凶人。
裴灵祈一手按住小猫,一手给它梳毛,忙的手忙脚乱,月明忍耐半晌,终于是受不了了,猛的弓起脊背,两只前爪抓在裴灵祈的衣裙上,警告似的磨了磨爪子。
裴灵祈宠溺的摸摸她的头:“乖乖的哦。”
裴宣靠在屋檐下,想自己在子书谨眼里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一只长得还算有几分漂亮顺眼的野猫,因为在她举目无亲的时候来到她身边,她倾注了太多的感情和希望,以至于割舍不下。
能按在怀里抚摸,自己张牙舞爪的反抗也不过是可怜可爱的纵容,并不放在眼里。
身旁的女官敏锐的察觉到这位小裴大人虽然仍挂着浅浅笑意,但眼中却似乎冰冷的下来。
“哎呀——”小白猫终于受不了裴灵祈的折腾,猛的直起身子,后肢有力的一蹬就蹦上半空要一后脚蹬在裴灵祈身上,把她当跳板。
本来还在看热闹的裴宣瞬间直起身来,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一只苍劲有力的手快如闪电般的擒住了小猫的后脖颈,将它重新按回了裴灵求怀里。
这一手行云流水,施展的极为漂亮,手掌到腕骨的线条流畅而净瘦,没了层叠绷带的遮掩,更显轻爽利落。
“哇,姑姑好厉害。”裴灵祈完全被闪花了眼,眼睛亮晶晶的发出赞叹的声音。
因为视角关系藏在裴宣视线盲区的人,这才施施然显露真身。
郑牡丹今天穿的怎么说呢?跟往日格外不同,她年纪其实不算大,未免镇不住军中那帮看人下菜碟的老家伙,她一贯威严肃冷,苦大仇深。
配上那张高贵冷艳的脸,颇得子书谨真传,两人凑一块凑不出来一个笑脸,睁开眼就是一副少来烦我的狠人样。
今天她竟然穿了一身少见的白色劲装,勾勒出细细一截腰身,不像阴沉冷艳手掌重权的平南王,倒像哪个初出茅庐的小将军。
站在一树将开未开的榴花树下,那就一个风姿翩然,气质清拔。
“想学,日后臣教陛下就是。”她随口应道,这话当然是说给裴灵祈听的,但那双眼睛却始终目光灼灼的看着裴宣,还犹带两分笑意。
裴宣:“”
害得裴宣很想搓一下肩膀,总感觉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
郑牡丹不要随便乱孔雀开屏。
裴宣环顾四周,先给郑牡丹行了个礼,郑牡丹略微抬手轻咳一声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太自然才道:“起来吧。”
裴宣这才问:“陛下身边的人呢?”
刚刚要不是郑牡丹手快,裴灵祈这个小病秧子真被月明一脚蹬出个好歹来,可就真要出大事儿了。
裴灵祈眼珠子转了转,抱着她的小猫低下头,不满的小声嘟囔:“他们都不让孤抱月明,”又找到组织似的朝郑牡丹身边贴贴,“再说有姑姑在才不会出什么事呢!”
姑姑可是天下第一大将军。
这一点郑牡丹很是赞同,和煦但掷地有声的道:“有本王在,自然能护住陛下周全。”
很自信啊,这话别有深意,因为她的目光始终不曾从裴宣身上移开。
下一刻,月明一爪子拍在了名满天下的平南王手臂上。
威震三军势不可挡的平南王殿下当即闷哼一声。
丝丝鲜红的血迹渗出染红了她象牙白的劲装,平南王殿下晃了晃,一副摇摇欲坠之状。
抱臂看热闹的裴宣:“”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裴灵祈吓坏了,她死死按住月明闯祸的前爪,瞪大眼睛:“姑姑你怎么了?”
刚刚还口出狂言但瞬间被一只猫打趴下的平南王眉宇间透露出一丝虚弱:“无事,只是旧伤罢了。”
她捂住手臂,无奈叹了口气:“本来修养一阵也就无碍,但本王深得太后看重,奉太后懿旨暂行军务,只是耽搁了些就不中用了。”
裴灵祈一时愧疚极了:“我去给姑姑叫太医。”
郑牡丹温和的按住裴灵祈肩膀:“陛下难道想月明被抓走吗?”
一只野猫敢抓伤平南王,哪怕是陛下的御猫落子书谨手里那也是玩完了。
裴灵祈一时进退两难,艰难的将目光移向这里唯一一个健全人。
裴宣:“”
郑牡丹,你从哪儿学的?
第112章 你知道不听话会有什么下场吗?
但扭头就走裴宣也着实做不到,别的不说裴灵祈先得抱着她的腿把天哭个窟窿出来。
子书谨一向对裴灵祈要求严苛,小家伙没有玩伴,现在已然把小猫当成她的心肝姐妹了。
裴宣认命的走近,郑牡丹虚弱无力的坐在桌边,解开最外层勾勒身形的外衣,把袖子口的银箍也褪了下来,再把袖子往上一卷就露出来一截苍白的手臂。
她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好像从没消停过,有些新伤是旧伤崩裂所致,严重的已剜去腐肉被纱布缠的极紧。
这样重的伤怪不得身上时常有淡淡的血腥气。
郑牡丹见她面色严峻,自己眉头倒是松开许多,从袖子口里掏出来一瓶膏药微微颔首:“只是看着严重,其实已好了许多。”
药瓶里面自带一个小木棍可以沾些药膏敷在伤口上,裴宣鼻子灵嗅了嗅,确实是镇痛止血的药材。
木棍沾了点药膏,重重按在伤口上。
本来平静的平南王面色顿时一阵扭曲,咬牙切齿的看过来,那双眼跟下刀子一样几乎要把人捅个对穿。
结果可能是对上这张脸实在太熟悉,火气顿消了大半只是不善的看着她。
“臣手重了,殿下见谅。”裴宣口不对心的致歉。
就是月明没抓这爪子她手臂也会渗血,因为她就是用的这只手施力逮住的月明。
月明刚开始捡到瘦瘦小小一只,在宫里伙食好了不少,裴灵祈还偷偷给它开小灶,不到两个月体重已经直窜上十斤大关,逮住拼命挣扎的月明,伤口不开裂才是怪事。
郑牡丹本来想发火,看见是她又硬生生把这窝囊气憋住了,忍的那叫一个辛苦,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裴灵祈从来就没有见过姑姑这种扭曲的表情,也是,朝堂上谁还能给她这种窝囊气受,哪怕是子书谨针对她,她也是有火当场就发。
裴宣忍住笑,给她在伤口上吹了口气。
平南王殿下这下终于安静了,手略略往后缩了下又伸出来,眼睛和鼻子也算回归原位。
裴宣用药棍给她将伤口周围涂抹均匀,末了擦干净手臂上流淌的血水,天气渐渐炎热容易发炎本不该包这么严实的,不过她性子强不愿意让人知道。
她愿意让自己知道,意味着什么不已经很明显了吗?
裴宣抬起头,恰好撞进郑牡丹低垂的眼睛里,继而看见她眉宇间的那道伤疤,第一次重逢时就想问的疑问再一次浮现上来。
怎么弄成这样破相的?
她眼中有疑惑,郑牡丹察觉她在看自己的疤,脸色又要发黑,不自觉的攥了攥拇指上的鸽血红的戒指。
其实郑牡丹还挺看重她这张脸的,从前花高价买过一个一张面具覆盖在脸上,为的就是保住她那张高贵冷艳的脸。
结果因为面具挡住视线,连续三回比武输了裴宣半年零花钱以后气的一脚把面具摔烂了。
后来她们俩花了半个月才把钱赢回来,结果惨被子书谨和白针抓住,因在军中赌博各自挨了十板子。
裴宣现在屁股上都还有疤。
裴宣下意识想摸摸尾巴骨,又突然想起来,哦,原来自己已经没有了。
反正这里也没人,她很想问问怎么弄成这样的。
“你”
后面突然有人踩碎了地上的叶枝。
裴宣回头,刚想抬起的手指蜷缩回来,在这一瞬不由得感叹,太后你真是来的及时啊,我这一句话都没说上呢。
“哎呀,这不是裴大人吗?”这一回来的不仅是子书谨,身后还跟着一个刚刚回京的子书珏,一路风霜让她不见疲惫反而有些容光焕发,可能是路上孝敬吃了个饱,见到裴宣笑的那叫一个亲热。
“小侯还以为是哪个太医呢?竟不知裴大人何时去学了医?”
终于快到夏天,子书珏又拿起了她心爱的折扇,在风里稍扇一扇火苗就快燃起来了。
“姨母回来啦!!裴灵祈一个骨碌站起来,慌忙放下月明,瞪大了一双圆眼睛,嗫嚅着,“不是,是、是孤不小心撞到姑姑,怕母后责怪,所以才想着悄悄给姑姑包好了不让人知道,裴舍人是听孤的话才”
好女儿,比你姨母靠得住多了。
裴宣起身行礼,顺便把药瓶在背后丢给郑牡丹。
“在其位,谋其政,裴大人可不要本末倒置,”子书珏笑意盈盈,“至于平南王殿下若是伤的厉害何妨去请个太医看看?可别耽误了伤情。”
郑牡丹淡淡把衣袖拉起来,闻言反讽回去:“长宁侯少惦记本王,本王说不得好的更快。”
长宁侯惦记她早点死了接手她手里的校骑营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说不得她受伤就有面前狼狈为奸的这二位手笔。
裴宣在心里默默叹气,郑牡丹说话还是太直了,这样怎么可能绕得过这俩人。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谁在一交锋中更弱势一些就会下意识更偏向谁,希望弱势的人能够少吃些亏。
前提是两边都很重要。
但现在容不得她来调理,她算什么小喽啰,官衔加起来没有二位大人物的一根小指头大,还是回去安安心心修自己的书吧。
她退到一边准备随时开溜,顺便围观子书珏和郑牡丹打机锋。
子书珏:“看看,不是大夫就是不行,给殿下包扎成这样真是委屈殿下了,裴大人日后再犯可不能了。”
郑牡丹冷笑:“正是,放军中包成这样早拖出去剁了喂狗。”
子书珏嘴角一抽,手抖了一下,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裴宣无言以对。
怼疯了连我一块儿剁了是吧?我真是白心疼你,给你包扎了,以后别想再有第二次。
也有可能是在帮自己洗脱嫌疑,免得自己在子书谨手里不好过,就是笨的有点让人心酸。
裴宣心里五味杂陈,偷偷去窥子书谨面色。
自始至终都是子书珏在说话,子书谨始终一言不发,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裴宣心里预感不好正好到了下午上值的时间,她偷偷摸摸的溜走,下午在起居舍人院给外面传消息让裴廖青秘密寻找密室地图。
她对造反不感兴趣,但很感兴趣子书谨打造密室藏了什么东西,这段时间她和子书谨同吃同住,书房已经基本摸清,雍王印应该确实在密室当中。
一直磨蹭到华灯初上才回到太后寝宫。
出乎意料的子书珏竟然还没出宫,她今日穿着夏日薄的衣裙,似乎在殿外等了许久,发丝略有些凌乱。
裴宣从很远的地方就注意到她的目光,迎着她的目光走到她近前,子书珏也含笑注视着她,最后在她停下来那一瞬看向不远处的丹犀。
“我以为你会从那里走。”
那里确实是捷径,但那是皇帝上朝的地方,从那里走又不是嫌命太长。
就算是恃宠而骄也要有个度吧。
“宁侯说笑了。”
子书珏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正了正她的衣襟,这是一个有点微妙的亲近的接触,裴宣眼眸动了动,稍微退开一些。
“欸,如果裴大人当真对当大夫有兴趣其实不妨给太后看看。”子书珏的手落了空也不见尴尬,自然而然的收回来。
裴宣不语,子书谨的身体好的能折腾死两个自己。
子书珏非常贴心的提醒:“心病难医,但头疾总是容易医治的。”
她从袖口掏出一小拼膏药,语重心长:“太后这些日子头疾愈发严重了,你作为身边人更要时时关心,莫要再惹太后生气,叫太后烦心。”
“小侯今中午来见太后时,太后头疾复发痛的厉害,你却不在身边。”子书珏笑容渐渐淡了,一副我对你很失望的表情。
“裴大人这样怎么能成太后身*边第一贴心的人呢?”
成为身边第一贴心的人然后呢?受用不尽的金银珠宝还是去偷她东西?
子书珏突然伸手点了点自己心口:“你要用心。”
她说这话时还带着三分笑意,但裴宣莫名觉得她话语里是没有笑的。
同往常不同,笼罩在笑意下的是一层淡雾朦胧的低沉和悲凄。
跟以往的子书珏都不尽相同。
裴宣有些好奇,但现在不是时候,她现在得先去找太后忏悔。
“下官受教了。”裴宣领受教诲,拿着东西进了殿。
一直到走进殿中子书珏的目光都黏在她身后。
殿内一片漆黑,竟然没有点灯,宫人也早早离去,整个紫宸殿静可闻针。
裴宣适应了许久才缓步推开内殿的门。
子书谨果然在这样,子书珏说的不错,她的头疾确实复发了,可能午时已疼的十分厉害,所以自始至终都未曾开口,只由子书珏说话。
她一只手撑住额头,似在假寐,整个人深深的被黑暗裹住。
“太后?”裴宣轻轻走到她身后,温凉的手指轻轻按在子书谨的两侧额边,“难受的厉害吗?”
子书谨不语,她便一直按下去,缓解子书谨的不适,一直到一刻钟后她手都酸了子书谨才微微睁开眼,似喟似叹:“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听话呢?”
因为我是人,不是你养的一只宠物,就算是一只猫,一只狗,它也不能完全的按照你的心意来活。
就像裴灵祈养着月明,月明也会偶尔挣扎,会不喜欢裴灵祈喂的食物,也会想爬出院墙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知道不听话会有什么下场吗?”子书谨徐徐开口,黑暗中她的声音显得愈发幽深。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陵川郡主白浣清当时选定广川侯女世子,哀家和陛下皆不同意,她执意选定,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第113章 有情还似无情,先帝真正做到了。
白浣清。
这三个字只要提起都好似隐约有某种痛楚在心中扩散,裴宣嘴角垮了下去,幸好没有点灯不至于被任何人瞧见。
她突然想到似乎永远在笑的子书珏,一直维持不变的笑意是不是也这样疲累呢?
子书谨在黑暗中伸手握住茶盏,手指摩挲过茶具精妙的花纹,茶水已经冷了。
“广川侯有一独女名唤叶宴初。”
广川侯陪着太祖打天下,能受封侯爵当然实打实的功勋,结果没两年出征拱卫边塞,因为伤口溃烂不治而亡,只留下一个十来岁的女儿。
广川侯要真活下来未必不会被疑心病发了疯的裴万朝清算,好就好在死的早,太祖皇帝流了两滴悲伤的眼泪,给老伙计风光大葬了。
为了显得自己有情有义,对留下的小女儿更是小小年纪就大封特封,时不时就召入宫中亲切询问一下最近过的怎么样?逢年过节就大赏一回。
势必要让这件事成为他人生里不多的一件爱护同僚,顾及旧情写上史书的事。
裴宣更是一个顾念旧情的好人,贪赃枉法的她杀也杀得,但对上这样一个可怜的幼女也很是顾惜。
叶宴初亲娘走的很早,只有一个续弦的后娘,这位后娘是前朝世家大族,为了在新朝保住家族才和广川侯联姻,不想广川侯死的早就剩下一个小小女世子。
后娘自己没有儿女,自然也对她千娇百宠。
这就导致叶宴初成了京城著名的渣女,沾花惹草,风流不羁,恶名远扬。
白浣清十七岁那一年宫中举办宴会,她一个人走到御花园醒酒,冷不丁被躲在树后懒散喝酒的叶宴初亲了一口。
事后叶宴初无辜的说自己认错人了。
白浣清愠怒,柳眉倒竖:“你可知道我是谁?”
叶宴初把手臂枕在背后开的如火一般的榴树上,酒气晕染,眉眼间水色弥漫,裙摆上是灼灼如火的凤凰花,笑着歪歪头:“知道啊,陛下最宠爱的陵川郡主。”
“你既知道我是谁,还敢——”
“怎么不敢?”叶宴初忽地倾身过来,“说不定我就是在这里等着郡主呀。”
突然的靠近惊的白浣清后退数步,险些一头栽倒在背后大片的蔷薇花丛中。
蔷薇有刺,叶宴初伸手去拉她,结果自己喝醉了酒没站稳倒和她一块倒在了蔷薇花丛中。
白浣清却没有摔疼,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叶宴初做了她的垫背,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肆意生长的蔷薇花刺勾住她绽放的裙摆,她干脆躺在花枝上,眉眼俱笑闲闲的念道:“百丈蔷薇枝,缭绕成洞房。蜜叶翠帷重,浓花红锦张。”
她的声音还带着酒后的喑哑,在春末夏初的时节里绵延出一股子难言的缠绵。
这就是裴宣当时看见的画面。
“哀家当时在先帝身侧,几乎一眼就能看见先帝骤变的面色。”
少女和少女年少初遇的场面怎么能不惹人羡慕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白浣清赶紧起身,叶宴初大概真醉的厉害往上挣了两次又被绵密的花刺勾回去,离她最近的白浣清终于受不了伸出一只手来。
叶宴初像是终于得逞,微笑着伸手搭上白浣清的手,顺着她的力道起身。
被她挣动之下带落的蔷薇纷纷而落,有几瓣花瓣落在白浣清裙摆上,她伸手取走一瓣握在了掌心。
“叶小世子年少荒唐,红颜知己数不胜数,此次过后陛下便严正的警告陵川郡主,不可再与叶宴初接触。”
子书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陷入遥远的追忆。
“但或许是人越怕什么叫越来什么,一个月后陵川郡主在某次宫宴上和叶宴初携手,请求先帝赐婚。”
子书谨稍微顿了一下,几乎在心中重现当年的情景:“先帝一直是个温柔心软的人,哪怕是真下杀手也是背地里来,她性子太软几乎不愿意直面任何激烈的冲突和争执,那是哀家第一次见先帝震怒。”
“为了陵川郡主。”
她还记得裴宣在看见陵川和叶宴初走出来那一瞬的惊愕,眉头微皱似乎察觉到什么,叶宴初朗声请求赐婚时她先是震惊僵硬不可置信,而后眼中骤然升起的怒火。
那燎原的怒火足以将一切焚烧殆尽。
“那是第一次哀家知道原来先帝也会难以自控,有那么一瞬间哀家在先帝眼中见到了杀心。”
子书谨嘴角挑了挑,靠在椅子中,有些怔仲:“哀家教导先帝近十年,先帝内秀心思敏锐,又善用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先帝软弱有余,杀性不足。”
“哀家当时竟在想,先帝没有杀性原来竟是没有触动她的痛处。”或许自己也觉得好笑,子书谨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嘲道,“但当哀家反应过来,掌心竟被自己掐出了血来。”
“哀家总教导先帝要将理智放在感情之前,哀家确实做到了。”
却更加痛苦万分,因为理智的分析出来自己深爱的人是多么在乎另一个人。
裴宣:“”
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白菜被猪拱了,想杀人也是正常的好吧?谁能来理解一下她当时的心情?
白浣清但凡选个中规中矩的她都含泪祝福了,她自己全家都没了,裴妘更是一年见不了两回,白浣清是她唯一的妹妹。
再加上卿卿疯了的时候跟个小孩没区别,她几乎把白浣清当成自己女儿在养,一晃眼养了两三年结果被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骗子骗走了,气疯了也是人之常情。
但凡子书谨你代入一下我被骗走呢?
但转念一想,在子书谨视角好像还真是自己被骗跑。
某种意义上的同病相怜了。
“白家的人性格都一团和气,但在某种时候又固执的不可思议,先帝不看好这桩婚事,一向温顺的陵川郡主在殿外跪了一夜,终于求得先帝心软。”
“两个同样固执的人对峙,最终是先帝先心软。”
怎么能够不心软呢?她几乎是自己养大的妹妹跪在她面前,牵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用固执的含泪的眼睛同她说:“姐姐,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我求求你。”
她是这样懂事,她恨极了子书谨,但她从来没有要求裴宣为她报仇,她什么时候都很乖,都很听话,哪怕是疯了的时候都不会打扰裴宣批阅奏折。
她只是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这没有什么错。
“先帝答应了。”子书谨将冰冷的瓷杯搁置在桌上。
“陵川郡主大婚的那一日是哀家陪在先帝身边,先帝为此酩酊大醉,听见先帝于睡梦中呢喃,唤的是白浣清的闺名。”
她附耳去听,喝醉的人用气声唤着白浣清的闺名:“卿卿,卿卿”
她的心如被刀剑撕裂,剧痛不下于先帝半分,哪怕过去再久她依然清楚记得那一刻五内俱焚,眼前空茫一片,几要支撑不住。
她防过郑希言,甚至防范过庄姝,诛杀了白堂,到最后裴宣心里住进了白浣清。
裴宣:呵呵,她是不会告诉太后先帝呢喃的下半句话的,卿卿,你糊涂啊。
她只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小世子是个人渣,别问为什么,问就是直觉。
“哀家在那一刻突然了悟其实哀家私心甚重,比起让先帝名留青史做个万载流芳明君,哀家更希望,先帝心中能只有哀家一个人。”
子书谨靠在椅背上,与裴宣只隔着一截朽木,咫尺天涯,靠的那样近却又似乎那样远。
“哀家年少遭灭门之祸,彼时白针皇后将我救下后便由年少的先帝照顾,先帝是待所有人都极好的人,天真烂漫,我夜半做噩梦总是惊醒,她便抱着我的手臂入睡,我惊醒后睡不着她即便困倦的眼睛都睁不开也要陪伴在我身边,寨子里食物不够她总是把自己的分给我。”
“甚至自己出丑逗着我笑,我那时觉得她闹腾又聒噪却不知怎么的就把人放在了心上。”
“我随着白针皇后南征北战,白针皇后看着严谨不苟言笑其实话很多,总是在我面前讲有关先帝的趣事,讲她五岁自己骑马爬上去了下不来急的掉眼泪,讲她七岁在山上抱野豕的崽结果被野豕拱的翻下山坡。”
“所有人都吓坏了,白针全身上下都僵直不敢动,裴万朝急的直接跳了下去,她却从草里举起一只小豕崽,高高兴兴的说没摔坏。”
“然后被气急了的白针把屁股都快打烂了。”
她似乎能够想到当时的情景无奈的笑了一笑。
裴宣模糊有点印象但不深,安静的听她复述,久远的记忆里那是年少少有的温馨没有掺杂任何利益纠缠的岁月。
“开国后太祖将我排斥于权利边缘,为了打消太祖的疑心,我在京郊侍弄花草,我受世家影响只钟情于名贵花木,周遭杂草一律清除,不许杂花杂草占半分阳光。”
裴宣无话可说,这的确很符合子书谨的个性。
无用者尽除之,一个不留。
“但或许是草木也知我权利之心太重,生的并不怎么好,我是要强的人,哪怕是种花也势必要最好的花种,开的花团锦簇,但世上事总不遂人愿。”
“我悉心栽种的花开的平平无奇,直到有一年夏日,我特意引来浇灌的溪水旁开满了萱草。”
没有人特意去给它浇水给它松土,它就那样无声无息像杂草一样长大,而后忽然盛放,占据了整条清溪,在夏日的阳光下明媚的几近耀眼。
“我忽然想起白针曾告诉我先帝出生在一片萱草花中,本来用的是‘萱’字,后来有一游方道士说这个‘萱’字不好,容易一生被困于屋檐之下,要仰首见青天才算一个好字。”
“裴万朝迷信深以为然,唯恐自己造反日后女儿被抓去蹲大狱,因此改‘萱’为‘宣’期望先帝能一生自由。这些都是白针皇后原话。”
可后来也是裴万朝亲手把圈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让她失去尊严,失去一切。
人心易变,竟至于此。
“宣草又名忘忧、疗愁,我在那一刻想先帝确实人如其名。”
——令人见之忘忧。
她不是名贵的花材,娇弱的需要人呵护,她长在山间清溪旁,自由自在的长大,有旺盛茁壮的生命力,扎根在石缝当中,一不小心就生了根,连绵成片再难割舍。
“灭门之后多年我才辗转寻到阿珏,但碍于诸多不便不能时常相见,我曾将先帝视作心中唯一,只是后来才发觉,我对于先帝来说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先帝待我好,只是因为她本身就很好,她待所有人都很好。”
“无论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郑希言,还是年少失怙无依无靠的白浣清,甚至是摔伤了腿的追云,路边受了伤的一只猫一只狗,她都一般无二的心生怜悯。”
“白针如此,先帝如此,所以灵祈也是如此,灵祈在山间抱回那只失聪的猫时几乎与年少的先帝毫无二致。”
所以其实她一开始就会心软,谁让她跟那只被灵祈捡回来的猫差不多呢?她们都一样在濒死的绝望里被人温柔的拥抱。
话至最后她的声音几近悲凉。
她恨裴宣对所有人无差别释放的善意,让她感到痛苦和危机,就像郑希言拙劣的示弱,裴宣未必不清楚,可是她无法坐视不理郑希言在她面前受伤。
她爱上裴宣正是因为裴宣对任何人都那样好,所以她洒下的光辉才会落在她身上。
所以才会在她遭遇灭门惨祸后陪伴在她身边,在她每一次受伤时心急如焚,在太祖对她起杀心时,哪怕并不那么情愿依然愿意同她联姻,只为让她能够活下去。
她爱上裴宣的地方,正是她所恨着裴宣的地方。
如此矛盾,如此绝望。
曾有人开解她,若是喜欢先帝的开朗热情就必然要接受她身边热闹喧嚣,这无法剥离。
但子书谨做不到。
子书谨的爱是有侵略性的,她积压所有的空间,能给她所爱的人世上最好的一切,毫不留情的侵犯另一个人的个人空间,直到挤满她身边的位置。
最后如同藤蔓将她缠绕绞杀周边所有的植物,直到只剩下她一人。
“我想得到先帝,但很久以前就似乎已经得到了。”
在成婚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得到了裴宣的身体,得到了皇后的位置,裴宣是这样好的人,她尊重理解子书谨,为她留下足够的权利和空间,她甚至能够压制住帝王可怖的疑心。
能够因为这本来只是保命的联姻而空置后宫,保证她能够生下唯一的继承者,即便多年无所出也从没有广开后宫的意向,为她洁身自好,给她妻子应有的荣耀和尊荣。
她的生辰必然有贺礼,记得她父母的祭日会同她一同去祭奠,记得她的喜好,每年蜀锦预留下的总是合她心意的靛蓝和象牙白。
无论作为妻子还是君王,她都已经做的足够好,不说空前绝后也是世上罕有,所以还在奢求什么呢?
想要得到也确实得到了,甚至说想要先帝的心,先帝心里没有她吗?
当然是有的,先帝依赖她,宽容她,她在先帝心里有着不俗的地位。
然后呢?她心里也有郑希言,也有白浣清,白针,白堂,裴万朝甚至是那些姨母婶娘。
她继承了白针的悲天悯人,善良仁慈,也继承了裴万朝的知人善任,心思深沉,对于天下百姓来说这当然是福祉,只是对于子书谨来说并不算一件好事。
子书谨嘴角浮现出一丝近乎怅惘的笑意:“有情还似无情,先帝真正做到了。”
她的声音轻而又轻:“对所有人都一样爱,恰恰是因为谁都不爱,不是吗?”
她的宣宣怎么可能是废物呢?爹娘反目、亲朋倒戈、姊妹兄弟手足相残,所有爱的恨的都成为一片废墟。
她始终站在废墟上眼含悲悯。
再重新收拾好废墟,甚至能把心力分出来安抚白浣清,给郑希言寻找出路,牵制住有开国从龙之功的自己。
她的宣宣在这条路上几乎从来没有输过,世人皆以为她居功自傲挟天子以令诸侯铲除异己,但事实上裴宣只是从来不愿意让血溅到自己身上。
既游离于一切之外,又注视着一切发生,到底是时势推着她走还是她在无声推着时势往前呢?
没有人知道。
子书谨明白这一切是因为白堂的倒下让裴宣不得不从幕后走出来,她讨厌这一切却又一直保持着微弱的劣势与子书谨周旋。
长久的分毫之差子书谨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但我真正明白却是因为那一日深夜,白浣清同先帝说,她愿意嫁给叶宴初,是为了帮先帝拉拢前朝世家。”
叶宴初的继母出身不凡,广川侯死后继母掌握候府,那是一个极精明的女人,利用先帝和太祖的愧疚将死了主君的侯府和世家支撑起来,逐渐形成一股微妙的势力。
先帝同子书谨始终保持着角逐但不分胜负之态,她以为她的牺牲能够带来转机。
然而那一夜月色皎洁,先帝站在檐下,醉酒过后鬓发散乱,乌黑的长发倾斜而下被夏夜的风微微吹乱,她平静的抚摸白浣清的发髻,轻声说:“孤不需要。”
不是逞强,她确实不需要。
她有能力清除所有危害她统治分走她权利的人,包括她亦师亦友的妻子,子书谨。
她确实是子书谨最优秀的学生。
她只是不忍心,她只是下不去这个决心,她骨子里太过软弱,让她做不出这个决定。
但为了挽留白浣清,她可以让步,就像她容忍子书谨的僭越。
但白浣清只是沉默很久后摇了摇头,她脸上绽开浅浅的苍白的笑容:“姐姐,我是真的,自愿嫁给她的。”
背后的人无声伸出手圈住子书谨的脖颈,双手在她脖颈前交叉合拢。
黑暗中两个冰冷的体温开始交融,裴宣将下颌轻轻抵在如今尊贵至极的太后发梢,眨了眨眼,轻声开口:“可太后在我心中是不同的。”
第114章 你想死,孤可以成全你。
你在我心中与旁人不一样。
这话此刻若是以女宠的身份来讲当然是卖乖讨好,顺便踩一脚先帝,若是以先帝的视角来——
她的手臂上圈在太后脖颈,子书谨握住她的手腕哑声道:“我知道。”
她低低的重复:“我如今知道了。”
裴宣侧头亲吻子书谨鬓角额头,温润的呼吸落在脖颈肌肤上:“太后头还疼吗?”
子书谨摇摇头,裴宣吻至她眉间发现她仍蹙着眉,或许还是痛的,裴宣吻她眼眸,逾越的温声道:“亲亲就不疼了。”
她细致温柔的吻过去,交缠的呼吸让子书谨手中收紧,勒的裴宣的手发疼,她忍耐住了没有出声。
直到一吻毕,子书谨才稍稍放开力道。
裴宣垂眸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能抱起来太后,试探着将子书谨横抱而起,抱进了帐中。
殿外清冷的月色照进来,落在她眼角眉梢有一种罕见的冷然,子书谨亲吻了她的脸,遮住了那一抹冷冷的月色。
裴宣也垂眸亲吻她,两个人跌跌撞撞总算一同倒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裴宣在自己要用的史书里见到了一张地图,是子书谨的密室图,裴廖青的速度快的不可思议,很快寻到了当年工匠。
裴宣看了一眼,食指微曲敲了一下桌沿。
不,应该关注的是他这么快就能找到而且悄无声息的送到自己眼皮底下,这是宫里有人啊。
也是,裴廖青虽然看着像个二傻子,但真傻子怎么可能把野心藏个十几年忍辱负重来着。
也就是裴宣和狐狸玩出心得了,这要是真裴岁夕在这儿恐怕得被骗个倾家荡产。
她有些兴味盎然,将纸团吧团吧放烛火上一放,一溜儿火焰窜上来又很快熄灭了。
只剩一片飘远的青烟。
今日裴宣就始终跟着子书谨寸步不离了,别说外出的时间了,见的唯一一个外来人是裴灵祈。
梅雨时节很快到了,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屋檐和殿中的立柱直往下流,一片蒸腾的水汽在宫中起伏如同置身云雾。
子书谨大约也想尽快处置完这些锁事,推了下午的政事将时间留给了裴宣。
她们都很清楚,上辈子的纠葛即将走到结局。
“陵川郡主嫁给叶宴初先帝虽不愿但仍给足了脸面和恩宠,亲自主婚,十里红装,几乎将一切能给白浣清带走的都给了她。”
子书谨靠在躺椅中,檐下的榴花在雨中仍然开的热烈,即便被雨打湿依然如火一般,宫人折了几枝放在桌案之间,给一切蒙上一丝血般艳丽。
“起初,一切是很好的,叶宴初竟然在婚后收敛了性情浪子回头,不再沾花惹草四处游荡,甚至开始意外的攻读诗书,想走一走仕途。”
直到这时才渐渐有人相信当年游戏花丛的叶小世子倒在蔷薇花丛那一句我是在等你,也许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她或许是真的在等白浣清。
“然而不过半年叶宴初原形毕露重新流连花丛,对白浣清恶语相向,在外养起外室,甚至把其他女子登堂入室的带入府中,几将陵川郡主的脸面踩在了脚下。”
这个结局是如此出乎意料却又符合逻辑。
“白浣清父母双亡,没有娘家可作依靠,一直忍让谦和,但这并没有让叶宴初懂得收敛,陛下当仁不让的为她出头,数次将叶宴初唤入宫中严加训斥。”
“但适得其反,半年后某一日叶宴初对白浣清动了手。”
争执之中叶宴初甩了白浣清一耳光,登堂入室的外室推搡着将白浣清推下了台阶,嗑破了额头,当场血流如注。
“然而一直到这种地步,白浣清都从未求助过陛下,甚至在先前陛下多次训斥叶宴初时为叶宴初开脱求情。”
她还在维护叶宴初。
然而京城是天子脚下,有任何风吹草动是天子所不知的?更何况这桩事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先帝得知那一晚摔碎了最喜爱的砚台,是哀家走到先帝的面前,同先帝说,陛下既为天子,如何还要如此忍气吞声?”
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大雨,子书谨站在先帝案边,她的目光灼灼又冰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何必委曲求全。”
她的语气近乎失望,裴宣是如此软弱,她即便手中握着能够绞杀任何人的权利却如此束手束脚。
先帝微微抬眸,漆黑的眼睛如同下着一场大雨。
“后来先帝起身离去,亲自将白浣清接了回来。”
白浣清被外室推下台阶摔了额头,在府中发了高烧,烧的迷迷糊糊当中睁开眼发觉是先帝坐在她床前,她的眼泪顺着削瘦的脸颊滚落下来,她虚弱的呢喃:“姐姐,姐姐”
先帝涩声道:“是孤。”
年轻的郡主哽咽着抓紧先帝的手腕,却又克制住自己往旁边看去,细声细气:“郡马呢?”
裴宣脸上浮现一丝冷意:“不说她,姐姐带你回去。”
她用厚重的毯子将白浣清整个裹住抱在怀中,女官在门外撑开伞面将她和白浣清遮在伞下。
叶宴初忽然追了上来,悍不畏死的企图追上帝王:“陛下放下她!她是我的妻子!”
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和话也敢说,裴宣几乎要冷笑了,她没有分给叶宴初一个眼神,冷冷的错身而去。
叶宴初在这种时候又发了疯的不顾性命往前冲,企图突破羽林军的封锁,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丝毫不肯后退。
“陛下留下她!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裴宣眼眸中终于略过一丝不耐,而后是森冷的杀意:“留下她然后让她被你磋磨而死?”
先帝是如此温和的人将她惹怒是罕见的,但那一刻帝王的威严和杀意还是席卷而来,压的叶宴初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想死,孤可以成全你。”
她甚至没有动,一旁的侍卫刀鞘脱手而去,叶宴清闷哼一声应声跪地。这一下让叶宴清当了三个月的瘸子,物理意义上的打断腿。
叶宴初跪在地上恶狠狠的盯着裴宣,眼眸通红几乎要滴下血来,盯着她抱在怀中的白浣清,双腿在雨中跪着前行,一路追上銮驾。
她阻拦不了陛下,只能一路喊:“卿卿、卿卿——”
一直追到宫门。
白浣清烧糊涂了,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话来,她只是闭着眼不停的流泪,虚弱的低声呢喃:“姐姐”
她也许是想求姐姐放过叶宴初,但烧糊涂了说不清楚,也许她只是单纯的喊一声姐姐。
“先帝带着白浣清入宫,哀家就在屋檐下看着,看着她将白浣清安置在附近的宫殿,请最好的御医,看着她一路疾行,发丝被雨打湿。”
裴宣没忍住:“所以您当时在想什么呢?”
“谁知道呢?或许是多年求而不得终于疯了吧。”子书谨给出了匪夷所思的答案。
她甚至还笑了一下,裴宣很想也笑一下,但她笑不出来。
就是这世上所有人都失心疯了,她也不觉得子书谨会疯。
子书谨按了一下额角:“哀家清楚的意识到或许得不到先帝,那么我希望先帝能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不再存有软弱的心思,不再为任何人所钳制。”
“她若有心许白浣清就应当去抢,去争,而不是沉默放手,她太优柔寡断,缺少野心。”
“我实在,担心她。”
担心她不能一偿所愿,担心她如自己一般求而不得,担心她的宣宣同她一样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爱先帝,亦师亦友亦如长辈对于小辈,她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但她想她的宣宣已经是帝王,这普天之下最好的都应当是她的,无一例外。
“也或许,哀家只是想残忍的让先帝看清,失去,或许才能有回头的机会。”
裴宣眼中涌现出一股难言的悲恸,又很快掩盖下去,问出了另一个早已有答案的问题:“所以,先帝和陵川郡主的谣言,是太后散布的。”
子书谨揉了揉额角,没有否认:“是。”
叶宴初之所以会突然发疯,是因为有人告诉她白浣清心中的人是先帝,求而不得退而求其次选了叶宴初。
不知证据是什么但叶宴初相信了,她疯了一般的伤害白浣清,或许是希望求证自己在白浣清心中的地位,或许是为了报复白浣清,给予她同等的痛苦。
她们都太年轻太无所顾忌,一定要把对方的心扎个鲜血淋漓才痛快。
“此事过后先帝主张白浣清与叶宴初和离,叶宴初死活不肯,在殿外跪了一连三日腿都快断了,后来又用自己家的功勋恳求陛下网开一面。”
“此后开始隔三差五的以各种理由进宫求白浣清原谅,将外室赶走,先帝禁止她入宫就求人带各种信件礼物讨郡主欢心。”
“但郡主一律推拒了。”
她伤透了她的心,白浣清已经不愿意再回头。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叶宴初幡然醒悟后简直黏的白浣清受不了,白浣清去祈福她半路拦道,白浣清赏花,叶宴初干脆买下京中所有送进宫中。
“其实,到最后白浣清有些原谅她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最后白浣清说她没有功名,叶宴初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读书的脑子从前还想借一借皇帝表姐的光。
结果当然是搞砸了。
恰逢当时西北重起硝烟,叶宴初一打听决定去参军,她给白浣清留下书信,等她功成名就争个功名回来就给她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一次她绝不会让她失望。
白浣清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其实就是默认。
“但叶宴初没有再回来。”
第115章 她说,先帝一直倾慕我。
叶宴初不是个好东西,却是真心喜欢白浣清的,她之所以负气折腾是因为她发觉白浣清心里另有他人。
她在边疆是真的悔改,想回来跟白浣清好好过日子的,千里之遥她时常写信,发毒誓说她婚后真的洁身自好没有再出过岔子,那只是气白浣清的,求白浣清再原谅一次她的混账。
那是盛夏,白浣清莫名其妙的开始胃口不好经常干呕,太医查出来她有了身孕。
白浣清心中自矜,不愿意写信告诉叶宴初,原本打算等她凯旋再告诉她,也是不愿意分她的心。
但那年七月叶宴初的死讯传了回来,说她被乱箭攒杀,整个人射成了一只刺猬,七月天气如火炙烤一般,不过一两日就要腐烂,驸马尸骨不能运回京中,只能草草烧成一把灰。
“白浣清大受打击之下大病一场,连孩子也未能保住。”
夏日雨后的阳光有些烈,哪怕隔着一层树冠落下来还是照的裴宣有些精神不振,她一只手撑着下巴,垂着眼听太后说话。
白浣清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突然有一天回光返照似的好了许多,邀请裴宣喝杯酒水。
病了一个多月的人有些形销骨立,勉强只剩下一个骨架子,她亲手斟酒,伸出的手腕瘦弱不堪,柔声道:“这绿蚁杯是姑姑传给阿爹,阿爹走后留给了我。”
“我有时候很想用它去杀了子书谨,可我知道那会搅的天下大乱,也不是姐姐所希望的。”
“有时候真是羡慕子书谨啊,她想要什么都去争,去抢一往无前,可其他人却要有这样那样的顾虑,畏缩不前,错失良机。”
她微微摇头很遗憾似的苦笑了一下。
“以后我就用不到了,这绿蚁杯就送给姐姐吧,就当物归原主。”
裴宣感觉咽喉中有什么滚烫的吞咽不下去,涩声道:“说什么傻话呢。”
白浣清只是笑,将斟满的酒水亲手奉上绿蚁杯的酒水双手奉上,白浣清大抵很恨她的,她注视着透亮碧绿的杯底,想过里面是毒药会怎么办。
但如果要替子书谨赔一条命给卿卿,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叶宴初是被子书谨调动,去了最为险恶的啸骑营,被乱箭射*杀。
她甚至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毒。
她和白堂子书谨联手毒杀了裴万朝,后来自己也死于同一种毒药下,这或许就是她的报应。
但她没死。
白浣清将跌倒的她扶起在膝上,下颌抵在她头顶,昏沉中听她轻声说:“姐姐,你总是这样心软拿不定主意,我帮你拿吧。”
“白浣清怎么舍得杀先帝呢?她挟持了先帝逼迫哀家自戕。”子书谨的声音很冷静,裴宣却好像从中听出来一点冷笑。
很愚蠢的计划,可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一无所有的又不愿意伤害其他人的女子,她能怎么办呢?
是啊,白浣清简直是愚蠢,子书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挟持了先帝就自戕?
命运神奇的回到了当年裴宣被仇敌绑架时,救还是不救的问题。
答案很明显,子书谨一句废话没有,一箭就射过来了。
有时候裴宣都恨自己视力太好,隔那么远都能看见子书谨的眼睛那么冷,数九寒天都没她冷。
她先是答应白浣清自戕,刀放脖子上突然反悔就是一箭,快的毫不犹豫,射的不留情面。
裴宣难免有点好奇:“太后当时是觉得自己箭术精准一定能射中陵川郡主,还是因为根本不在乎先帝死活?”
她真的很好奇这件事,怎么做到那么杀伐果断的,就算不喜欢只是养一只猫一只狗养那么多年也该有点感情吧?
甚至当时白浣清甚至威胁过她给先帝下了毒,解药只在她手里,子书谨还是那样毫不犹豫。
裴宣在那一刻心就死透了,她觉得自己特别可笑,跟个笑话一样,子书谨不是不喜欢她,只是在森冷的权利面前她太过微不足道。
子书谨微微闭了闭眼:“那一箭本来应该射中白浣清,结果先帝为她挡住了那一箭。”
那真是手忙脚乱兵荒马乱的一天啊,裴宣被射中的时候都快感觉不到疼了,本来应该疼的死去活来的,她意料之中的昏了过去。
她挺感激自己那一刻昏过去的。
但等她醒来,白浣清的尸体都已经凉透了,她挡住那一箭后子书谨迅速射出了第二支箭。
她侥幸活了下来,白浣清不治而亡。
当她从昏迷中醒来,看着透亮的天光和微微摇晃的鲛纱,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哀家一直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先帝。”
“其实白浣清是自杀。”
呵呵,先帝早就知道了。
卿卿死后她检查过她的尸体,原本那支箭没有插进心脏,是有人二次往里按进去,从姿势来看,是她自己动的手。
“白浣清死前告诉哀家一件事,她心仪的人其实一直是先帝。”
裴宣的笔僵住。
一滴浓稠的墨水滴落在宣纸上,她抬头看了一眼子书谨,透过树冠的阳光斜斜落在她脸上,光斑移动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但浸淫宫中多时的她心中清楚先帝不是她可以沾染的人,所以她选择出宫却没想到害死了小世子。”
看吧,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要离子书谨远一点,这人简直就是移动的疯子,逮谁咬谁。
呵呵,先帝可真倒霉,设计逼死小世子的又不是先帝,怎么最后被弄死的成了先帝,因为先帝她人善被人欺是吧。
子书谨解答了她的疑惑:“白浣清自尽前说她要杀死哀家最爱的人,让哀家也尝一尝无能为力之感。”
裴宣:先帝,惨。
子书谨安静的看着她:“你不是问哀家为什么敢射出那一箭吗?甚至不顾惜先帝中毒之事也要射出那一箭,因为哀家知道白浣清根本下不去那个手。”
她长长的喟叹似的道:“谁说是谣言呢?真是谣言同她朝夕相处的叶宴初会那般容易相信吗?谁让她是真的深爱先帝呢?”
“当我那一箭射出去时她甚至下意识想要为先帝挡下,我知道她会挡,哪怕先帝间接刚刚害死她的妻子和孩子,我只是没想到先帝没有昏迷。”
先帝送她的东西,甚至只是纸笔她都悉心收藏,不怪乎叶宴初嫉妒的发了疯。
“白浣清死前曾跟哀家有过一次长谈。”
裴宣低垂着眼,时隔这样久,她发现她的心还是会在这种时刻抽搐一般的疼,她都以为最后那段时间疼过头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什么感觉了呢。
原来这样的疼痛,人真的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经历。
裴宣很想把手按上胸腔,感受一下那里是不是又出现了一个血洞,在血肉模糊的淌下血水。
但她面前坐着子书谨,她就不能,看,在子书谨面前痛苦都要极尽收敛,因为身为人师的子书谨会骂她懦弱不堪大用。
真是讽刺。
然后她听见子书谨说:“她说,先帝一直倾慕我。”
如果裴宣现在是先帝,她一定会笑靥如花的回答子书谨,骗你的。
可惜此刻她已经不是先帝那个早死鬼了。
子书谨却还在看着她,眸光晦涩沉默,好像跨越这漫长的爱恨与时光,凝望着她。
裴宣觉得有点想吐,是心脏疼到极致,胃部绞痛让她承受不了而反映在身体情况上的一种情况,但她忍耐住了,她淡淡的波澜不惊的望向子书谨。
感谢子书谨对先帝多年如一日的教导,让她拥有了无限的冷静,和应对任何情况时都足够的伪装。
然后看见这样无情无义好像永远不会输不会哭的人,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泪。
没入了霜白的鬓角。
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心中竟有那么一瞬发出和裴灵祈一般无二的感叹。
原来她是会哭的。
子书谨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她快步过去抱住裴宣开始止血把脉处理伤口,白浣清坐在一旁,按住心口,她当时意识到什么猜测到白浣清要寻死。
但她来不及处理,只命人简单给陵川郡主伤口上药,并且制住她。
等到先帝的伤势处置好后,她才将目光移到白浣清身上。
白浣清苍白的裙摆上满上血迹,她脸色也惨白,手中扶着那一支箭,微微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我很早开始就知道姐姐喜欢你。”
子书谨端药的手莫名一抖,一双眼过了很久才静默的看过去。
白浣清在笑,虽然那笑淡的快要消失,她力气微弱的撑住自己,安静的看向子书谨怀中先帝。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子书谨你这样博闻强识的人原来也会这样迟钝,当年太祖皇帝病重,姐姐不敢面对弑父之过,我和爹娘都遍寻不得,是你找到的她,她当时藏在一颗梨花树上。”
她微微咳嗽着,血沫不可避免的咳了出来,她摇摇头眼中似乎想到那一年那一树花开如雪般的梨花。
年轻的先帝着一身浅碧色衣裙坐在花开满枝的树上,春日的阳光那般灿烂温暖,她微微眯着眼像是有些困倦,要打一个短暂的盹。
躲在树荫下避开朝局的泥潭,哪怕那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白浣清抬头往上看过去,觉得心跳的前所未有的快,可姐姐听见动静低头,如墨翡一样的眼睛光晕流转,却是率先看向了身侧的另一个人。
——子书谨。
“她当年摘一朵梨花插在你鬓边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喜欢她。”
她躲的那么好,只有子书谨知道她在哪里,她把自己的软弱和避风港告诉子书谨。
“可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她盯着子书谨:“你肯定不记得了吧?你当时退开一步,冷冷的告诉她,这等时刻殿下要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她微微笑着:“你大概都不记得了吧?毕竟你训斥陛下不是一次两次,你自己大概都记不清楚了,我却一直记得,因为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没希望了,姐姐有喜欢的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
她似感叹的闭上眼,一只手按在心口伤处,不知是箭伤在痛还是心脏在痛,沉默的眼泪沿着削瘦的脸颊慢慢滑落。
“至于叶宴初,”白浣清停顿了一下,她嘴唇苍白颤抖,苦笑了一下,“我是真的想过跟她走的,她答应我日后叶家会不遗余力的支持陛下,等她接过叶家就回临沧老家,我是真的,想过和她一起走的。”
“可惜,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第116章 宣宣,你喜欢的人,是我对吗?
白浣清艰难的移动身体,缓缓挪向子书谨和裴宣的方向,一侧侍卫神情紧绷,然而子书谨没有发话,她好像突然落进一个巨大的陷阱里,以至于觉得世界都突然变得渺远。
“你这样聪明绝顶的人,也会一叶障目。”
白浣清断断续续的咳嗽着,每挪动一寸她的嘴角就溅落一些鲜血,直到她沾着血污的手颤抖着抓住了先帝的衣摆。
她想过去拉住姐姐的手,就像她满门俱无那一年的雨夜,姐姐将她抱进怀里那一次一样,她浑身都冷的吓人只有姐姐能给她一点暖意。
“当年太祖赐婚,陛下很高兴,她甚至认真选过送过去的,聘雁,可你说她玩物丧志。”
白浣清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笑了一下,有血咳出来也不在意,这些事压在她心里太久太久了,现在终于不必一个人继续忍受这样的痛楚。
她精心挑选了羽毛最漂亮的雁,自己亲手饲养,悉心养护,又怎么会是不喜欢呢?
可子书谨告诉她,那只是权宜之计。
是的,权宜之计,还要怎样自作多情呢?她是这样敏感又细腻的人。
“白针皇后死的那一年,她被圈禁生了一场大病,昏沉中叫你的名字,我去给她送药,你没有去看她,哪怕一眼。”
“她被人推下湖去,冬天,结冰的湖面,你、不肯去救她”
你冷漠的看着她,看着她快要沉没到底。
“因为你要避嫌,你要运作周转,你总有你的道理她登基的那一年,她牵着你的手走出了、走出了紫宸殿”
她开始断断续续的喘不上来气,需要非常吃力才能把话说下去。
“她累的受不了的时候,你要她、为身后之人撑下去,她走下去了,你又逼死了裴妘,骂她妇人之仁,你当然是对的。”
“你就像一个,怪物一样,永远理智冷静,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可对错之外还有感情,子书谨你这样的人竟然会、会有感情”
她好像看见一个荒谬的笑话一样,慢慢的弯了弯眼睛,笑的开怀,哪怕每笑一下伤口涌出的血都叫她痛的颤栗。
“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一桩事。”
你这样敏锐犀利的人竟然也会喜欢一个人,也会把一个人放在心上?
“但喜欢在你心中算什么呢?根本比不上、任何事吧?
就像你、刚刚射出那一箭,在权衡利弊后、做出最佳的那个抉择,你以为你会一直对吗?”
“你太自负了。”白浣清按住心口,慢慢摇了摇头,“也太自私了,你只爱你自己,你根本、没有顾及过任何人、包括、她”
你只是朝着你既定的方向走过去,固执的追寻一个结果,为了那个结果,不在乎路上倒下的任何人,你要得到的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放到了你眼前。
只是,你把她亲手推开了。
白浣清的目光落在昏迷的人身上,将死之人的眼中浮现出最后一丝眷恋,她将那片衣角攥在掌心,慢慢的滴下一滴泪来。
似叹又似自嘲:“如果,她眼中的人,是我就好了”
“陛下只是看着傻,而子书谨,你才是真的眼盲心瞎。”她心口间血流如注,只是刹那就已经漫过了指尖裙上。
她声音极轻,几近于无,如失去水分的植物一样伏在自己的手臂上,疼痛使她的蜷缩,只能遥看着那个人垂落的指尖,痛的呢喃:“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不会原谅你了”
她的最后一点声息也消耗殆尽。
子书谨终于逼死了裴宣在世的所有亲人。
子书谨低下头,白浣清那只手仍紧紧攥着裴宣的衣角,而昏迷中的人好似也知晓至亲的离世,眼角悄无声息的落下一滴温热的眼泪。
缓缓的烫过了子书谨的手掌。
在那一瞬间向来果断坚韧的人禁不住在盛夏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那股冷气从头到脚浸透了她,叫她一时之间只觉天地皆是空无。
她一步一步逼着裴宣走到这个位置,亲缘断绝,众叛亲离,她一直渴求的那个答案终于姗姗来迟,在一切已经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刻。
她有些想笑,可她连嘴角都扯动不起来,她心脏那里空出一个位置,好像在永无止境的呼啸着一场穿堂而过的风。
她喜欢你的,她爱你的,至少她爱过你,是你一次又一次的把她推开,让她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她抱着裴宣从天色澄明到夜幕降临,又眼睁睁看着夏日的朝阳从群山之中升起,阳光从殿宇的一角攀爬移动。
这是一个雨后天晴的清晨,空气里隐隐漂浮着透明的水雾,雨后的树木显得格外青翠,有雨水压弯了碧绿的叶片,沿着叶脉的纹路滴落,又没入松软的泥土。
她已经无心去关注。
她安静的注视着怀里的女子,她脸上的血污已经被轻柔的擦拭干净,心口的伤口也被妥帖的包扎上药,露出的左手有蜿蜒的伤疤,很快,她的心口也会有这样一块疤痕,跟随她剩下的半生。
多年前与现在她做出着和白针一样毫不顾念裴宣的选择。
其实不是没有其他方法的,强弩之末的白浣清能怎样呢?她甚至连刀都拿不稳,更何况她已断定白浣清下不去这个手。
她只是,太嫉妒了,嫉妒啃噬她的心脏,遮蔽了她的眼睛。
她只是不容许任何人威胁她,更不容许任何人拿裴宣的性命威胁她。
以裴宣对白浣清的宽容和宠爱,错过这一次没有下一次机会能置白浣清于死地。
她是军中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她有十足的把握,可这个世上哪里来的万无一失呢?当时的白浣清情绪那样失控,难道就不可能错手伤到宣宣吗?
她的手开始发抖,后知后觉的恐惧终于笼罩了她。
直到她怀里的人开始挣动眼睛,她挣动的幅度不大,子书谨就一瞬不瞬的静静盯着她看。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而长久的看过她的宣宣了。
她的脸颊轮廓好像随着年纪的增长变得更加瘦削,她的眉头不再像年少时永远舒展着,哪怕在睡梦当中也皱的这样厉害,她的眉弓更加深邃,失去血色的脸如此苍白
她就这样看着她的宣宣,不再去管日升月落,好像世界都平静下来。
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山坳里的寨子,她总是很早惊醒,她的宣宣躺在她的身边,年少的裴宣很怕冷,微微蜷缩着靠近她的手臂,试图汲取一些热量。
她总是睡不着,于是日复一日看着窗外光秃秃的山岭发呆,正值饥荒年月,太饿了,周边寨子能扒下来吃的树皮全都没了,树干都烧了。
只有很远处的深山猛兽肆虐之地还残留着一些苍翠的颜色,她把目光移回来,落在女孩皱在一起的脸上。
一遍又一遍的描摹。
心想,裴万朝那样粗糙勇武的脸竟然会生出如此清秀灵动的女儿?
一直听人说裴小寨主很像她的姑姑,可她看着好像裴宣要更好看一些,裴东珠脸看着有点傻气,裴宣的脸则很灵。
像山野当中一只灵气斐然的鹿,躲在树后却忘了头上还有鹿角从翠绿的枝叶当中探出来。
她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又悬停在她眼帘的上方。
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直到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夏天的清晨太阳出来的太早,斜斜落在了小寨主的眼帘上方。
她给她挡住了灼热的朝阳。
在那静默的那段时间里她好像浮光掠影一般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裴宣的眼睫开始颤动,凝滞的时间终于开始在眼中流动,她握住裴宣的右手,贴在自己脸颊。
她分不清是裴宣受伤留下后遗症的手在发抖,还是自己的手在发抖,她们的手交叠在一起,抖的这样厉害。
一夜未进水米的嗓子干涩发痛,她几乎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窗外夏天的蝉鸣如此聒噪,她的心跳在沉重的跳动,她问:“宣宣,你喜欢的人,是我对吗?”
子书谨是如此倨傲的人,她几乎从不肯低下自己的头颅,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这样低三下四的问出口。
可她问了出来,在明知答案以后。
裴宣没有第一时间去找白浣清,也许她早就知道结局。
她漆黑的黑曜石一般深邃透亮的眼睛倒映着子书谨的脸颊,她的手贴近子书谨的脸侧。
那是一双何等平静的眼睛,似乎无论往里面倾注多少的沙石它也永不会再起波澜。
她说:“孤后悔了。”
她不应该残存仁慈之心,不该放纵子书谨的僭越,更不该任由权力的分化。
子书谨是对的,当她站上这九重高台的那一刻起,她就应该忘记过去的一切,放弃掉无谓的仁慈。
再好用的刀也只是一把刀,当她开始失控噬主的那一刻开始就到了折断的时候,不该再有任何不舍。
是她的软弱和纵容让子书谨大权独揽,以至于叫裴妘身受天花疫病的困扰辗转求医,让卿卿痛失一切最终催生心魔。
她应该在一开始就以雷霆手段夺下子书谨的权,将她诛杀或是流放,彻底绞碎她擅权的可能,再逐步卸去白堂的势力,扶植清流,将开国一代的元勋从权力的中心剥离。
她醒悟的太晚,好在她还年轻,有漫长的足够她拨乱反正的时光。
“但最终是哀家活了下来,先帝宾天。”
是个人都知道这个结局了,裴宣低垂眉眼,觉得手底下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只乌龟。
“但先帝是当真对哀家存了杀心。”她太理解裴宣了,那双平静到极点的眼睛是一个永恒的噩梦,永远停在那个炎热的夏日里。
“太后当时在一心求死不是吗?”裴宣在乌龟下面又添了几个字。
子书谨当时都快杀疯了,除了想篡位外应该就是活腻歪了。
长久的求而不得和心力交瘁让她生不出继续走下去的希望。
子书谨没有隐瞒缓缓道:“不错,哀家当时只觉得精疲力尽,既得不到先帝的心,那么至少要帮先帝清除掉所有的隐患。”
她要逼裴宣最后一次,她死之后裴宣就是真正称孤道寡的帝王,她死在裴宣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哀家并没有束手就擒,先帝蛰伏多年一击致杀,那场争斗持续了整整两个月,有异心者、不忠者、叛乱者、流放处斩不计其数,先帝肃清朝堂。”
子书谨似乎微弱的笑了一下,感叹道:“从前看见杀人会做噩梦的人,最后血流成河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哀家的宣宣长大了。”
连我也要输给她了,或许在很早之前她就已经输的一败涂地。
这种欣慰炫耀的语气是怎么回事?裴宣有点淡淡的无语。
“哀家以为先帝会杀了哀家的,”她又重复低喃了一句,“先帝或许是真的想杀了哀家。”
“在丹陛下,先帝射了哀家一箭。”
她的手有残疾一直会发抖,所以那一箭稍微歪斜,放了子书谨一条生路。
“但哀家能活下来是因为先帝活不长了。”子书谨眼角还有淡淡的水光,映着夏日燥热的阳光。
长长的叹息,几乎要笑出泪来。
“因为白浣清真给先帝下了毒,哀家太自负了。”
“白浣清的毒和先帝的箭伤交织,伤口感染腐败,伤势恶化,她死在那一年秋天。”
裴宣面无表情,意兴阑珊的合上书册,谁说她运气好的?子书珏这个不识货的。
这个世上难得有比她运气更差的了。
“我的宣宣啊,为什么运气一直这么差呢?”当朝太后喟叹,继而将目光转向身边的人。
也许是沉溺在昔日回忆里没有出来,她的眼里仍然是一片沉重的情意,怜惜的看着身畔的少女。
她的宣宣运气一直这样不好,连重来一次也要再次被她逮住。
不得解脱。
第117章 ——那是先帝裴宣的尸骨。
盛夏的天气变幻莫测,顷刻间狂风骤雨就落了下来,打落了盛如火焰般的榴花,在石阶下铺成一片猩红。
裴宣坐的靠外,暴雨带着狂风把燥热一扫而空,也不可避免的淋湿了她半边肩膀。
真倒霉啊。
裴宣在心里悠悠一叹,从容起身,一步一步走上石阶俯身:“雨下大了,臣扶太后回去吧。”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幽清的梨花香气侵袭而来,子书谨靠在躺椅深处,这样严肃冷淡的人难得有些慵懒散漫的模样。
子书谨抚上这张相似又不尽相同的脸颊,眼中是无限的怜惜,似问她又似问过去时光中的先帝。
“宣宣,你心仪的人,是我对吗?”
这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好似已经成了她永恒的心魔,每一次午夜梦回,每一年寒来暑往都一遍遍的隔着漫长的时光拷问。
裴宣将脸颊贴在太后温暖的手掌上,又伸出一只手握住太后的手,从脸颊慢慢移至心口。
隔着薄薄一层肌骨,一颗崭新的心脏在缓缓跳动,它是如此鲜活,迸发着青春的活力,子书谨抵在她心口的手也好似和她同时震动起来,两颗心短暂的合到一起。
年轻的女子含情脉脉的看着位高权重的太后,漆黑深邃的眼眸如秋水泛开涟漪。
她说:“臣的心里始终只有太后。”
子书谨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似得偿所愿。
她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
帘外夏雨倾盆,噼里啪啦敲的人心之上,太后勾住少女的脖颈使她低头,亲吻上她略显干燥的唇,手掌从她脖颈后潜入衣领,替她剥去湿透的外裙。
沿着少女的唇一路往下,吻她因为俯身而紧绷的脖颈,和露出的一截修长白皙的锁骨。
裴宣两手撑在躺椅的两侧,这个姿势使她锁骨凹陷的更深,刚刚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湿的肩处和心口有濡湿的感觉。
她替她吻去了落下的雨水。
太后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会这样主动,她有些想笑。
少女没有看向罕见热情的太后,她的眸子空茫而没有焦点的往前落在不知名处,卸去了惯常的轻松笑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呈现出某种毫无波澜的冷淡。
她慢慢的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就又是那个有些懒怠的样子,因为过于炽热的呼吸喷在脖颈向后瑟缩了一下。
子书谨不满她的逃离,伸手拥住她的腰,咬住她略微突出的锁骨。
“太后,”她笑了一下,按住太后的肩膀,胸腔有稍许的震动,“痒——”
裴宣义正言辞,很不负责的想,自己好像个妖妃:“太后还有正事要处置。”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用这么冰冷的声音说出这种荒淫无道的话,裴宣有些想笑,缓缓凑近子书谨耳边:“那在太后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呢?”
子书谨眉眼间浮现出一两分不耐,兴许是嫌弃她话多干脆仰头堵住了她的声音。
雨下的愈发大了。
雨中陆陆续续有女官向紫宸殿聚集,俯身同广百说话,广百微微颔首听着,偶尔吩咐一两句。
她并不多言,只是望着连天的雨幕,似有忧虑。
“再多备些香薰香烛。”
虽落了一场急雨稍许缓解了暑气,但天气还是炎热,这种热气已经浸透了地面,等雨一歇就会立刻从土地当中卷土重来。
今夜太后会去明觉寺为先帝祈福,这是从前每个月的惯例,太后有时也会在山上住些日子,清心礼佛。
自裴大人入宫后太后进山的时间明显减少,今后或许会更少,广百眉头却不见放松:“马车轿夫可准备妥当?”
女官低声应已准备停当,广百似想到什么,嘱咐道:“离陛下远些。”
她再对一遍流程,遥看向乌云密布的天幕,黑云压城。
夜色昏沉,雷雨过后更显潮湿和闷热,裴宣睁开眼时夜色已经浓黑,她贴在子书谨身边,因为夏日炎热,相贴的肌肤已经黏上一层薄薄的汗水,软榻下方冰鉴已经融化开来。
她和子书谨在殿外的榴花树下滚到殿中来,直接歇在了靠近窗边的小榻上,一直到日头西沉才相拥而眠。
她将一只手臂横放在眼上,缓解了一下刚刚清醒的眩晕。
“太后?”
殿中空旷的不可思议,也是,事关先帝之死和太后宠幸面首,整个殿中宫人早已驱的差不多。
其实贵人宠幸一两个女子要宫人服侍是正常的,好在先帝和现在的裴宣都是脸皮单薄好面子的人,向来不许人跟的太紧。
她声音不大,飘荡在漆黑一片的殿内,没理所当然的没听见回答,只有不远处的纱窗下似乎远远传来几声虫鸣。
夜色已经很深了。
她摸索着起身,借着幽暗的微光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给身后仍在沉睡的人无声拉了一下被子。
裴宣怕热贪凉,今年真正的暑热还没起来,冰鉴已经早早用上。
在这个动作里她始终看着面前的人,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她终于放心。
殿中没来得及点燃烛火,她赤脚踩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路来到子书谨的书房。
她的手指一寸一寸抚摸过庞大的书架,木质的书香和与挥发的油墨香气混合在一起,终于指尖在摸到左上第十七个书架时停下。
那是一尊小巧的青铜摆件,裴宣摸到摆件后面,轻轻转动。
有沉重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果然,按照施工图推算机关就在这几个格子中间。
随着机括声的响起裴宣退开几步,半晌后两侧书架各自往一侧移动了数寸。
露出了一扇藏在书架后的暗门。
——关着的。
裴宣:“”
就知道子书谨这样生性多疑的人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让她找到。
她正准备把摆件移回原位,手刚刚放上去忽然看见漆黑的暗门上出现一道影子。
她眼皮跳了跳,窗外骤然炸响一声惊雷,惨白的光从窗外照进来,映的那个影子好像都迫近了许多。
裴宣回过头去。
子书谨手持一盏孤灯站在书房门口,窗外的狂风席卷而来,吹起她单薄的衣裙和散乱的发,如此凌乱的模样竟还有几分端庄高华,唯有闪电的冷光衬的她脸色更显苍白。
裴宣不无可惜的想蒙汗药还是下少了,高手内力浑厚,哪怕用普通人两倍的剂量还是不行。
“在做什么?”子书谨率先发问。
裴宣无辜的靠着书架:“太后收缴臣的话本都在这里,夜里睡不着想过来寻一本。”
“太后,这是怎么回事?”她满脸无辜,恶人先告状,“吓了臣一跳。”
子书谨突然往前走了两步,裴宣下意识想往后退去,但她忘了她身后就是书架,脊骨撞在木头架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子书谨的手却穿过了她,按住了她肩膀处旁的一处阁子里,她的手缓缓转动,刚刚停下的机括声重新响了起来。
一个漆黑的洞口开始从暗门处出现,一道微弱的光亮从甬道内照出来。
这是一个幽深的穴口,露出地面的不过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铺成一条石阶通向地下,这是一个深藏地底的地道。
子书谨收回手,率先走到入口处,似乎没听见跟上来的声音回头冷冷道:“不跟过来?”
说这话时她竟勾了一下嘴角,掀起一个有些阴冷的笑。
她说这话时眼睛格外冰冷,声音幽远好似警告。
聪明人这时候就应该转身就走,可谁叫裴宣好奇极了。
好奇心害死猫啊。
她快步跟上前:“臣来了。”
子书谨没有任何意外,嘴角平直紧绷朝着地下石阶走过去。
深入地下的密道有很明显的土腥气,镶嵌在头顶的夜明珠保证了黑暗中的光亮,并不刺眼,出手豪奢。
这是一条很长的甬道,越往前走越能感觉到一丝阴冷,地表上的燥热和沉闷早已不见踪影,这里冷的裴宣不由自主的搓了搓手指。
深入地下的密道有通风口,夜风微微掀起裙摆,送来一些不太好闻的味道。
很重的香薰的味道,夹杂着奇怪的腥气。
一直过了差不多半炷香的时间,她们终于走到这密道的尽头,这是一处宽敞的石室,被堆砌成紫宸殿寝殿的模样,一般无二的还原了其中摆设。
不,准确来说是五年前先帝在位时的摆设。
先帝用过的桌子、摆件、先帝喜欢摆放的花瓶,先帝收集的一匣又一匣真金白银,她的小金库,甚至还有一截熟悉的簪子
目之所及尽是熟悉之物。
裴宣眼皮跳了一下,目光转向对应寝宫的床榻,那里鲛纱轻轻摇晃,柔软的纱幔下是一层又一层堆叠的冰块,在这样盛夏的天气里散发出令人心惊的寒意。
裴宣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哪怕心中早有所料但真到了这里她还是犹豫了一下。
她很清楚掀开会看见什么。
子书谨站在一旁,没有开口说任何话,这时候反倒露出个笑来,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似是嘲讽:“这就怕了?”
裴宣轻轻吸了一口气,手拨开纱帐露出早有预料的一张脸。
——那甚至不能算一张脸了。
面容肿胀青紫,满是紫红淤斑,隔的远只能闻到淡淡的腥气,隔的近就能发现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哪怕用再好的香料也遮掩不住。
存放多年的尸体早已变形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肿胀模糊的五官再看不出昔日的半分活泼灵动。
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气从指尖攀爬而起。
——那是先帝裴宣的尸体。
子书谨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偷盗她的尸骨,没有让她葬入皇陵入土为安,而且就藏在紫宸殿的地下,这整整五年,日日夜夜她都在与这具尸体作伴。
第118章 从此以后,只有我和你。
人类对于尸体本能的畏惧让裴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她身后就是台阶,子书谨无声上前揽住她的腰,以免她狼狈栽倒下去的结果。
“怕?”
因为离的近子书谨带着一点哼气的声音直接喷在裴宣的耳垂。
这一声里面嘲笑的滋味很足。
其实保存不当不怪子书谨,她是中毒身亡,死的时候一直呕血,呕到最后大片大片的呕出血块和脏器,人还活着五脏六腑就已经腐烂了。
死的时候又正值秋老虎,天气十分炎热,是放不了太久的。
子书谨偏偏要留下一具尸体,本就是不合常理逆天而行。
她想起同子书谨初次相见那两回,她的手指总是冰的让人胆寒,她被冻的瑟缩过几回,还以为子书谨是患上什么病症。
现在总算清楚了,原来她病的是脑子。
谁家好人长年累月的陪着一具尸体啊?
裴宣从善如流的回答:“是,有些怕。”
落在裴宣腰间的手略微收紧了一些,她的声音仍带着淡淡的嘲意,不知是在冷嘲谁又格外的温柔:“有哀家在,你怕什么?谁能把你如何?”
怕的就是你啊。
谁能忍受你这样令人窒息的侵占欲望呢?活着的时候不放过,念书、学习、婚姻,从小到大几乎完全的控制住任何时期,是最严厉不过的老师,哪怕死后也不能放过,要忍受尸体的腐烂和遗体的亵渎,让死人也不能有尊严的离开。
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一句,我希不希望这样不体面的保留下我的遗体。
但到了这一步她也不介意随口再说两句讨太后的欢心,她眉眼弯了弯:“臣知道太后待我好。”
子书谨眼中嘲色和温柔交织更深,她都以为子书谨会阴沉的骂她两句,结果子书谨忽然丢掉手里的灯盏吻了上来。
很突然的亲吻,裴宣整个人都僵直了一下,甬道内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包括子书谨这个人。
她的亲吻却是炽热缠绵的,裴宣先是一愣,很快贴了上去,亲密的接受了太后突如其来的热情。
一直到呼吸感到滞涩才停下来,两人鼻尖贴着鼻尖,呼出的气体立刻被另一个人吸入,裴宣觉得这样迟早得窒息而亡。
很惜命的开口企图唤醒子书谨为数不多的良心:“太后,先帝还在这里。”
不想子书谨忽然咬在她下唇,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管那个早死鬼做什么,她难道能爬起来?”
多么大逆不道的一句话啊。
裴宣吃痛骨子里都震了震,要是真这样不在乎又何必强留下她的尸骨?要是真在乎能做得出来在亡妻尸骨前说这话亲小白脸?
甬道内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子书谨猝然放开她,裴宣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广百从通道尽头快步走来,低声道:“太后,一切已准备妥当。”
在她身后还有数位女官,皆低垂眉眼盯着脚下青砖,不该看的一眼也不看。
子书谨一步一步走到那尸体身旁,伸出一只手抚摸先帝冰冷溃败的脸颊。
那真是相当丑陋的一张脸了,哪怕是裴宣本人也很难多看一眼而不产生嫌弃之感。
这样一张脸子书谨却看的目不转睛,灯火辉煌,她的眼中好像亘古亘今只有那一具尸体,在裴宣的目光中她低下头,近乎虔诚的吻了一下尸体的唇。
姿态之温柔,眼神之深情让人禁不住要感叹帝后情深义重,如果不是她刚才亲过小白脸的话。
这个画面无论怎么看都有一种诡异和荒谬感,裴宣搓了搓手指,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一吻毕,子书谨小心的抱住尸骨,将先帝的遗体抱了起来。
死人的身体是非常沉重又柔软的,她刚刚抱起来先帝的头颅就已一种诡异的姿态向后歪去,幅度大的简直像整个头要滚下来。
子书谨却视若无睹,温柔的伸手把先帝的脑袋扶到自己怀里,又低头吻了吻尸体的额头,像是在安抚不太听话的妻子。
然后她站了起来打横抱起先帝软面条一样的尸体,为免先帝另一只手垂落下去可能断掉,她一面从先帝背后穿过,一面与先帝的手掌交握。
子书谨朝前走了数步似乎见裴宣没有跟过来,回头温柔的朝她笑了一下:“怎么不过来?”
如此宠溺的语气,如果不是她怀里正抱着亡妻的遗体,她可能真的会伸手过来牵住年少的情人。
这真是极端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裴宣在心内感叹,自己果然还是见识太少了,少见多怪啊。
旋即跟上来露出一个笑容:“臣这就来。”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感叹这些女官的心理素质之强,哪怕是如此可怖的画面也没有任何人发出一丝声音。
走过长长的甬道,外间灼热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裴宣瞬间有一种终于回到阳间之感,紫宸殿依然静可闻针不见人影。
但裴宣此刻已然明白这绝不是因为她,而是太后刻意为之。
走出紫宸殿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蒸腾的热气和雨丝混在一起,夜色显得更加幽暗深沉。
“陛下困倦,此刻已经在马车当中由女官服侍睡下了。”广百低声禀道。
此刻已是子时,正是裴灵祈酣睡的时辰,这个时候还要带她出宫确实有些为难小家伙了。
子书谨听见了也并不出声,在广百撑着伞护送下进了最前方墨色长帘的马车。
广百伸手很好脾气的对裴宣做出请的姿势。
裴宣无可奈何的走上马车。
不得不继续面对自己那张诡异的脸。
进去的时候子书谨正拿帕子仔细的擦拭先帝的额头和脸颊,夜里风大,哪怕撑了伞细雨还是吹落到了先帝的脸上。
盛夏的气温太高了,先帝这具冻肉刚刚从冰块里拿出来现在已经开始冒出黏腻的水渍,擦了几下干净的帕子就染上黏糊的黄褐色液体,眼看再擦几下说不定就要把脸皮薅几块下来,子书谨终于叹息一声放弃了擦脸这件事。
裴宣也终于免于亲眼目睹自己尸体死后毁容的惨剧。
作为一个正常人,裴宣决定问一个正常的问题:“太后这么晚了要带臣去哪里?”
马车已经启动了,不再是平日里慢慢悠悠彰显皇家气度那种速度,很快,大概是怕先帝的遗骨在半路臭了。
“明宝山,明觉寺。”子书谨难得很平和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子书谨突然放开尸体垂软的一只手,慢慢伸了出来,作为一个非常合太后心意的女宠,裴宣马上扶住太后刚刚抱过尸体的手。
很冷,那种阴森森的冷。
子书谨柔情似水的看着她,眼中几乎淌着蜜,看的裴宣身上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层小圪塔。
“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哀家总是想着从前对你也不公平,你不高兴是不是?”她语气轻柔的不可思议。
小女宠没有人权,管她高不高兴?太后讲的开心就好,裴宣无辜的笑了笑没敢吱声。
“哀家从前总是放不下先帝,舍不得让先帝走,但上天眷顾叫哀家遇见了你。”她拍了拍裴宣的手,将手指与裴宣十指相扣。
“哀家也是时候放下先帝了,过去的恩恩怨怨就随着史书一并烧了,从此以后,只有我和你。”她罕见的连哀家这个自称也没有。
好像当真要脱去世俗的一切身份,只剩下单纯的两个人。
果然自己编的那本是不可能真留传下去的,也是,真流传下去以后让裴灵祈怎么做人?那本充斥着各种忘恩负义道德败坏夫妻反目手足相残的破史书。
除自己外常毓和李观棋应该还编纂了另一本,诉诸了白针的功绩客观描述了开国的功臣。
裴宣竟难得有些惋惜:“太后当真要烧了吗?”
我苦苦编大半年呢。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在这一刻她好像有些疲惫,又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柔和,似乎对于功名利禄千秋大业都不再野心勃勃。
面对太后深情的剖析心迹,裴宣下意识瞅了一眼快要化冻的先帝尸体,提醒了一句:“那先帝”
你怀里抱着亡妻,手里牵着现在酷似亡妻的情人深情表白,太后你自己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吗?
子书谨垂眸望着怀里的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温情:“哀家拘留先帝遗骨多时,是时候让她安心的走了。”
“哀家会在明觉寺烧了先帝的遗骸,遵从先帝的遗愿,将先帝一部分骨殖同白针皇后合葬,一部分洒入江河,让她自由自在的去往任何地方。”
裴宣敏锐的意识到什么:“白针皇后?”
“是,白针皇后的遗骨在明觉寺,”子书谨没有多做隐瞒,“当年白针皇后不愿尸首为裴万朝所得受其羞辱,在死后由哀家用绳索将其悬于崖壁之上,后来绳索断裂,先帝死后第二年哀家才在山涧一处幽潭中寻到白骨,由当年白针皇后所受三处骨伤断定那是她。”
她呓语般开口,看着怀中的女子,尸体的面容已经模糊了,显出一种变形的恐怖,但子书谨丝毫不觉。
“你记得吗?你说不愿与我合葬,我不强迫你了,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裴宣十三四的时候父母健在,子书谨教授她生死之事,曾问及她想如何处置自己的尸骨,将尸身葬在何处。
都说帝王万岁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之事,谁能真信呢?
少女天真烂漫,言说自己要一辈子和爹娘在一起,虽然那时候爹娘已经生了嫌隙,可或者是越缺什么越想要什么。
这不合规矩。身为太傅的子书谨淡淡回绝。
她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呢,她接着道。
“你记得吗?你跟我说你去过南海,有连绵不绝的海浪,一望无垠的沙滩,外出打渔的船被风鼓起高高的帆,我没有见过,我很想去看看。”
但身为一朝储君若无意外她可能一生也无法抵达疆域的最南端,也确实如她所想,她终其一生,没能去南海看一眼。
陈旧的记忆从脑海中蹁跹翻飞,裴宣想,骨灰去看有什么意思?怎么能算去过呢?
她要亲自去看过,才算真的到过。
——明宝山已近在眼前。
第119章 你的陛下在那儿,被烧成灰了
明觉寺作为皇家寺庙,进山的路修砌的平整宽阔,马车能一直通至山脚,从山脚下开始便是一条数丈长的通天石阶隐藏在层层山岚当中。
一旁另有蜿蜒的山路可供马匹穿行,但一般前来祈福的香客为显心诚还是会累死累活的爬上山去。
太后祭奠先帝整座山都被早早清场,蜿蜒的火把燃烧着照亮山阶,子书谨抱着先帝的尸骨下了马车,微雨丝丝浸入太后紧贴脖颈的衣领。
裴宣主动抢了广百撑伞的活计,与太后并肩而行,这对于一个五六品的小官来说是十足的僭越,但没有人开口阻拦。
细雨敲在伞沿,伞下就是一个静谧的小世界。
火把燃烧出松脂的气味,很好的掩盖住了先帝尸骨诡异的味道。
裴宣抽空看了一眼,先帝身上此刻穿的是一件玄色长裙,里头是一件雪蚕丝的内衬,并不是自己死后应该穿的隆重朝服,可能是子书谨一直悉心的给尸体换过衣服。
嘶,这个画面想象一下又有点让人骨子里发冷。
子书谨看出来了:“冷?”
这大夏天的哪怕是下雨也不可能冷啊,再说满山的火把燃烧热气熏蒸又冷的到哪儿去?
“过来。”子书谨朝她招了招手。
意思是要过去牵她,但问题是子书谨现在怀里抱着一具尸体,还是自己的身体,要去牵她就得摸到自己的尸体。
这就有点太惊悚了。
但小白脸没有人权,她忍气吞声的把手递了过去。
不出意料的贴在了自己的尸身上,尸体冻过以后再化冻就会有一种软绵绵的黏腻感,化冰的水汽蒸腾,这下不冷也是真冷了。
这种感觉很诡异,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触摸自己的肩膀。
裴宣在那一刻竟然感到一种悲哀的怜悯和奇异的安宁。
对于自己的怜悯。
原来人死后是这样的,你终于得到解脱了吗?作为太女、作为皇帝、作为裴宣得到了解脱,那些恩怨爱恨必须要做的抉择都离你而去,你再也不用握住屠刀,再也不用承受任何人的分离和背叛。
可能是因为冻太久了,哪怕化了尸体表面还是很冷,子书谨反握住她的手,给她渡过一丝热度。
子书谨的手是很暖和的,大概因为她内力强横,将裴宣的手牢牢包裹在其中。
裴宣不得不以一只手挨着自己尸体被太后握住,一只手撑着伞的奇怪姿势慢慢抬步走上石阶。
“先帝十四岁那年春天一直在下雨,半雨半雪是最冷的时候,陇上以北百姓刚刚种下的春苗尽数被冻死,哀嚎之声遍野。”
她突然提起一件不相干的事。
“除国库拨下赈灾款项之外太祖还命钦天监在明宝山下祭天祈福,先帝当时还是太女,为表诚心要从京城一路徒步至山下。”
“太祖有心锻炼先帝,将此事全权交给先帝布置,先帝疲累之下感染风寒,咳嗽不止,祭天是大事哪能如此懈怠,后来太医院下了重药,让她咳不出声来。”
真是泯灭人性啊,裴宣在心里淡淡的想。
忘了哪里看来的话,这世上只有贫穷和咳嗽掩盖不住,其实是能的,把人毒哑就行了。
“先帝病的很重,走了一路后实在支撑不住往哀家这边靠过来,她的手很冷,像是冰一样,但哀家将她推开了。”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先帝身份何等贵重,如何能倚靠在旁人身上,徒留人口实。”
“哀家当时这样想。”
“先帝听得哀家斥责顿了一下又强自支撑,只是过后大病许久,后来先帝指责哀家权势大于私情,其实不算无的放矢。”
她摩挲了一下裴宣的手,将源源不断的内力化作温度渡给裴宣,温暖到几乎有些灼热了。
“先帝走后有一年冬天,哀家忽然梦见她十四岁那年早春,天上下了纷纷扬扬的细雪,先帝眉头发梢都落了薄薄一层雪色,她靠过来,哀家愣了一愣把她揽进怀里。”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轻轻哈气,依稀还是少年模样,跟我说‘谨好冷啊,不要把我放在冰里’,她这么怕冷的人,我把她放在冰里呆了一年又一年,叫她死后也冷的瑟瑟发抖。”
“哀家醒后心如刀绞亲手将冰室里的冰块都震碎,抱住先帝许诺日后再也不让她这么冷了,可不过几日先帝的尸身就开始腐坏,她的脸上长出淤青的瘢痕,手臂的肌肤开始溃烂,哀家受不了眼睁睁的看着她第二次离我而去,又将冰块填满了墓室。”
这才是先帝尸身腐坏至此的原因。
“先帝十四岁时想要哀家抱一抱她,哀家没能让她如愿,先帝二十四岁时求哀家不要把她放在冰里,哀家没能信守承诺。”
子书谨二十岁时没有来得及在冰天雪地里把喜欢的人抱进怀里,子书谨三十岁时,她把她留在冰里不得解脱。
十年生死,无论生前死后她都没有放过她。
子书谨握了握裴宣的手,声音极为温柔:“宣宣,还冷不冷?”
裴宣随着太后的脚步步履一致的往前,闻言回答:“不冷。”
她淡淡道:“因为这是夏天,太后。”
冬天已经过去很久了。
子书谨有那么一刹那的僵硬,但很快反应过来,温和又怅惘的点了点头:“是啊,冬天已经过去很久了,好在,还有下一个春天,下一个夏天。”
四季轮回,还有漫长的时光足够憾悔。
剩下的路子书谨偶尔说些话怀念一下可怜的先帝,裴宣就陪她回忆,子书谨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事实上她完全不议论旁人,谨言慎行为人慎独,可能是因为先帝就快烧了。
山顶处早有主持僧尼等候在侧,因在落雨沿路撑开油棕的油纸伞,连绵不绝,落在山间像一朵朵榛蘑。
远远有梵音从山顶各处传诵开来,层层叠叠绵绵不绝,为太后,为先帝祈福。
太后有每个月来明觉寺为先帝祈福的惯例,最近一年虽然少些但还是会偶尔前来,只是这一次声势格外浩大。
有比丘尼为太后引路,全程低眉不语,对这异像一眼也不曾多看,将太后引至大殿当中,寺中供奉三世佛,即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
佛像宝相庄严慈眉善目。
裴宣收伞抖落伞面雨水,不太虔诚的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凡人拜神求佛是有所求,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好求的,她想要的当然要靠自己来拿到。
说起来子书谨从前也是一个不信鬼神之人,乱世当中有不少人借遁入空门躲避战事,子书谨对此十分不齿。
王朝末年天下纷争死伤者不计其数,子书谨曾和裴宣讨论应当用重典,命僧侣还俗重事桑麻。
这个提议被当时的裴万朝否决,可能杀人杀太多了,心里发虚,裴万朝经常大撒钱给佛祖赎罪,裴宣觉得他有毛病该去看脑子。
后来裴宣继位,她受子书谨影响不小,对这些神鬼之事信的不多,多有打压,没想到她没了子书谨反而对这些笃信不已。
子书谨,你开始笃信神佛是因为除了神佛已经没有人能满足你的欲/望了吗?
极致的权欲、贪欲你都已满足,人间事想要的你尽可得到,权倾天下,手掌九州,你所求的已不是人间能得到的。
人怎么能两全其美呢?裴万朝得不到的,我也得不到,你竟然还想得到。
人真是永远不知足的动物啊。
裴宣在心里嘀咕一声跟了进去,子书谨已将先帝的尸骨温柔的放在了一座玉台上,周遭放满了长明灯,簇拥着这个季节盛放的代表佛家的净世莲花。
子书谨在女官的服侍下净了手,大概不想让裴灵祈沾了尸体的晦气被吓到,裴灵祈被安排在远处,与遗体隔了一道帘子。
子书谨亲手整理先帝的长发,亲昵一如对待晨间懒怠起床的爱人,极尽爱怜。
这一路上先帝的衣裳也折腾散架了,子书谨命人备好了衣裳,又端过来一堆金银首饰,开始依次为先帝戴上,有一枚成色上好的祖母绿戒指,给尸体戴上的时候裴宣都怕手指断了。
可惜了,这么多好东西都要付之一炬,唉。
先帝是个小守财奴,最爱的这些都要让她带走。
裴灵祈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跑进来了,悄悄踮起脚想要偷看。
自己这幅尊容看了可怜的小家伙说不定要做噩梦,裴宣用手捂住她眼睛,恐吓道:“骨头都露出来了,陛下确定要看?”
小家伙果然被吓的肩膀一缩,慢慢躲到她身后去又悄悄抬头观察她的神色:“你,不难过吗?”
裴宣:“陛下放心,我是不会吃死人的醋的。”
裴灵祈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她往裴宣身边靠了靠,眼睫扑闪有些暗淡:“孤没有娘呢”
裴宣本来想顺口说一句会有的,你还有很多东西啊,你有这个天下,这个世上但凡有的你想要什么都会得到,有很多人爱你,但想了想又觉得这话忒不是人。
她沉默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
裴灵祈的头发蓬松而细软,带着一股病殃殃的纤弱,裴宣莫名其妙的想到子书谨刚刚忏悔没有抱一下十四岁的先帝。
她想了想顺从自己的心意俯身抱了抱年幼的陛下,小皇帝眨了眨眼,慢吞吞的把下巴靠在裴宣的肩膀上,抱紧她的腰,犹豫了很久才含含糊糊的开口:“你你你要不要”
“灵祈。”子书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母后!”小家伙立刻站直了,一点都没有刚刚软乎乎的样子,显得特别庄严可靠。
“过来。”子书谨擦净了手,裴灵祈连忙乖乖把手搭上去,子书谨温柔抚了抚她肩头的褶皱,“怕不怕?
裴灵祈看着柔柔弱弱其实胆子是不小的,闻言摇摇头:“孤不怕。”
子书谨神色难得温情:“不怕就过来同你母皇说说话,她一个人总是怕孤单的。”
裴灵祈点点头,很努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去看站在后面的裴宣,她孤独吗?她明明有很多朋友的啊,起居舍人院,紫宸殿的小宫女,好多人都爱同她一起玩,却一看见自己就束手束脚。
但母后说的总是对的,她于是小步走进去。
子书谨看向裴宣,在幽微的烛火下她琥珀一般的眼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微微朝裴宣笑了笑:“过来,帮哀家研墨。”
这是裴宣最近一年做惯了的事,子书谨很不愿意远离她,对她有近乎恐怖的侵占欲望。
她爱早上赖床,有一回睡醒发现子书谨把处置政事的桌子搬到了榻边,她睡醒的时候子书谨甚至能一手批折子一手过来给她掖被子。
裴宣当时沉默了很久,最终选择是女官过来禀告的时候默默把折子分开盖在了脸上。
她要脸。
殿外诵念经文的声音低沉而柔和,掺杂着丝丝雨落之声,裴宣研墨看着子书谨正襟危坐提笔抄写佛经。
抄的是《心经》和《金刚经》,裴宣没研修过什么佛法经典,对这些都一知半解,大概知道好像是超度亡魂的。
子书谨的姿态端庄,一笔一划写的极为认真,她的字也很好看,刚劲清隽,自有一番风骨,不像裴宣歪歪扭扭只能勉强夸一下有风格。
子书谨抄完后轻声诵念了最后几句:‘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并不存所证之果,没有牵挂挂碍,不再有恐怖畏惧,远离关于一切事物的颠倒幻想,方为涅槃。
这样的祝愿,似乎当真只有死人才能做到了。
她的声音渺远而悠长,裴宣静静听着,心想说的挺对的。
子书谨抄完了经书亲手放进火焰当中点着,算是烧给了先帝。
裴灵祈还在里面小声跟自己母皇说着些什么,太后要给先帝烧点东西,裴宣径自进去牵陛下出来。
小家伙不够高,像根小竹子一样站在莲台前,站的笔直简直像在汇报功课,裴宣听了一耳朵,只听见伟大的皇帝陛下在抱怨什么。
‘今日功课太多啦,白胡子老家伙又跟母后告状啦,母后最近也不许我吃甜食’诸如此类的废话。
裴宣有那么一瞬无言,觉得她真是太随自己了,怎么在心里吐槽都跟自己差不多,果然不愧是亲生的,裴宣由衷的产生了一种怜爱感,过去把可爱的女儿离化冻的冻块扯远点。
走了两步她又松开裴灵祈的手走回去,莲台上的那张脸清晰又模糊,像是隔着层层时光再相见,裴宣伸手触碰了一下那张脸,心中陡然生出某种百转千回的低叹和历尽千帆的平静。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
你已经尽了你最大的努力,小家伙会健康平静的长大,好好的睡一觉吧,你从前没有做到的事情,我都会替你完成。
昭帝裴宣的一生,已经倾其所能,哪怕力不能及,她也不再心存憾悔。
她将手置于那具尸体的眼眸,冰冷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她为自己温和的抚上双眼,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再比她更合适送自己一程。
裴宣,一切都要结束了。
裴宣出去时裴灵祈和子书谨整理好衣衫,因不是第一次披麻戴孝,这一次只是都穿了玄色衣裳,不饰钗裙,显得素净淡雅。
“白针皇后的遗骨供奉在佛塔之下,哀家去送先帝,便由你去请出白针皇后遗骨罢。”子书谨做出安排。
裴宣微微讶异,不过不用亲眼看着自己被烧成灰倒也是一桩好事,她微微低头应下:“是。”
夜色浓黑,她刚刚走出一两步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宣宣——”
裴宣回过头去,身后千盏长明灯在风雨之中摇曳,更衬的太后形单影只身影颀长,在这样的夜色里她依然如此端庄高华,好像天穹倾塌也不能压垮她。
“太后还有何吩咐?”她耐心的问。
少女自台阶下回过头,飘摇的细雨落在她发梢和眉眼之间,隔着这层雨雾更难让人看清她的面目。
子书谨忽而抬手去轻轻揩去少女脸上的水渍,她的肌肤温热细腻,是与尸体截然不同的温度,在这样冰冷的人世间带着让人无法抵御的温柔眷恋。
“在落雨,”子书谨一错不错的看着她,拇指摩挲过她的眼角,“带把伞。”
裴宣歪头在她掌心蹭了蹭,十足的乖巧听话:“多谢太后。”
描绘着墨竹的伞面在黑夜当中嘭地撑开,落下的雨珠似珍珠滚落四散开来,少女不疾不徐的行于黑夜当中,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夜色所吞没。
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头。
一直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子书谨怔然片刻才转身,殿中,先帝双目紧闭,双手合于身前,身畔无数莲花环绕,在厚重胭脂的掩盖下,她沉静一如睡去。
却永远不会醒来。
她站在微雨当中,身前身后的人都要离她而去。
——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
裴宣没有提灯,在黑暗里闲庭漫步一般走在偌大的山间。
皇家寺庙占地广阔,小径幽道如蛛网密布,今夜所有的比丘尼都聚集在大殿四周为先帝守灵,除却严密的御林军外一切安静的不可思议。
她的鞋子踩在了水坑里,有幽冷的水渍从脚踝渗透,她稍微提起裙摆,原先为她带路的比丘尼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她也不甚在意。
她一直往前走。
起先后面还有诵经声和火焰燃烧的噗嗤声,渐渐的什么也没了,只有雨落在伞面的声音。
忽然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刺耳的利箭穿破雨雾的声音,这声音太大了,简直像万箭齐发,有无数人拉开了杀戮的弦音。
很快,尖叫声、痛呼声、喊杀声连成一片。
她终于走到了子书谨所说的佛塔前。
清明已经过去很久,佛塔前供奉着瓜果和枯萎的柳枝,这里扫洒的很干净,佛塔内有一盏长明灯微微亮着,看的出来经常有人续着灯油。
裴宣在佛塔前矗立良久,这一瞬间她想到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不再去想。
母亲总是很少陪伴她的,她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宏图大业,裴宣小时候的愿望是母亲能长伴在她身旁,越久越好。
最好一生不要分离。
年少时的期望总是这样单纯,其实她当了母亲以后对自己的女儿也不能长长久久的陪伴在她身侧,人总有那么多不得已不能够的理由,纠缠一生,解脱不能。
她叹了口气,放下伞,双手捧出其中的瓷罐,不是太重。
那么重的一个人烧成灰原来也只有这么大一点,她把瓷罐捧在身前,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
“阿娘,我来接你了。”
跟我走吧。
她没有再去捡拾地上的伞,也没有如答应子书谨一样转身回去找她,她向着寺庙外的地方走去,寺庙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后是高大的树木和起伏的山峦。
也许是身后的厮杀太惨烈了,原本应该在寺庙外围严密守卫的御林军已不知所踪,斜风细雨里有隐约的血腥味飘来,裴宣走上幽静的小道,开始慢慢爬上石阶。
石阶断绝就走上略显泥泞的山路,这一路安静的不可思议。
直到她走出密林,背后响起有些急躁的马蹄声,那匹老马有些兴奋的踢了踢蹄子,又被人按住。
这是山顶的一处平台,能够俯瞰整个明宝山和明觉寺,贵人们常常在此附庸风雅烹茶抚琴。
此刻能清晰的看见明觉寺火光冲天,喊杀声也震天。
没有雨再继续落在她肩上,不是雨停了,而是有一把伞遮在了她头顶,撑伞的人拇指有一枚裂开无数缝隙的鸽血红戒指,映着灼灼的火光。
那是郑牡丹第一个整生日裴宣送的礼物,她从库房里偷出来的,因此挨了好一顿板子,好在白针不愿让女儿失信于人,没让人把东西拿回来。
后来有一年郑牡丹上战场,本来有一箭要射中她的眼睛让她变成独眼龙,她情急之下歪头抬手挡住脸,那一箭刚好射在这戒指上,她听见咔嚓一声响。
那戒指裂开无数缝隙硬是撑着没碎,郑牡丹觉得那是自己护身符,这些年哪怕位高权重得到的好东西不计其数也没想着换了它。
她们没有说话,只是一同望向火光冲天的明觉寺,动乱丝毫没有影响先帝的火化,那曾经的九五之尊在浇上火油后哪怕是雨天也依然烧的火光冲天。
“陛下”
裴宣听见身边的人开了口。
她抱着骨灰坛子用下巴朝火光中心示意了一下:“你的陛下在那儿,被烧成灰了。”
一切都已尽数成灰。
第120章 先帝究竟是怎么死的?告诉我。
裴宣懒懒朝那边伸了伸下巴:“勤王救驾去那儿。”
这儿哪来的什么陛下啊,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鬼,富有天下的先帝早死的就剩下把灰了。
郑牡丹面对着熊熊烈火,火光映照着她的眸子璀璨一如火焰燃烧:“本王心中的君在这儿。”
她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始终只有一个人才配得上她心中那个君。
“都是泥腿子出身,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搞上王侯将相那一套了。”裴宣笑了一声。
“本王现在是掌管十万骁骑营的平南王。”她语调平平,火焰携卷的山风却吹起她深色的衣摆,带出某种峥嵘桀骜。
她提拔的将领门生遍布各地,半*块虎符能调动一朝过半兵马,真正的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她再也不是曾经无能为力连裴宣的尸体也不能多见一面的少年小将军了。
长风吹乱了裴宣的发,她闲闲分一个眼神给旁边身姿挺拔的某将军:“所以?”
我知道你现在很强,但跟我显摆什么?我还当过皇帝呢?你看我显摆过吗?
有万千胸臆正待抒发的郑希言:“”
怎么会有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欠的让人拳头痒。
“呵。”郑牡丹冷嗤了一声,把目光调转回一片混战的明觉寺,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惨剧。
毕竟现在的某人真的是手无寸铁的文弱文官。
哎呀,定力比以前好多了嘛,竟然没被激中。
裴宣撩架失败,同她一起看向火光冲天的寺庙,熊熊烈火燃烧着千年古刹,慈悲的神佛管不着人间的争斗杀戮,连它自己的金身莲坐也难以保住。
刚刚虔诚祈祷的僧侣此刻慌乱的四处逃窜,厮杀声,哀嚎声混成一团,夏夜的长风吹乱了缭绕的火焰,像一场空前盛大的焰火在随风而动,映的半边天穹犹如白昼。
只有核心处的大殿广场处纹丝不动,御林军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反应过来向内聚集守在太后身侧。
乱箭被斩断,烈火被很快阻出一条隔离带,太后始终负手站在大殿之前,平静的送先帝最后一程。
“山下的御林军不消片刻就会赶至,走吧。”郑希言也没寄希望现在就把子书谨弄死,这显然不符合实际。
裴宣亦无不可,转过身去,盛夏山顶草木茂盛,她踏入葱茏山林的前一刻终于还是回过头去。
远处烈焰冲天早已看不见任何人影,只能看见扭曲疯狂的火焰宛如张牙舞爪不肯甘心的亡魂,她在那一瞬冥冥之中觉得子书谨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她在心中回答不久前太后的话语。
是啊,我当然会有下一个春天,下一个夏天,只是不是和你一起,子书谨。
我不再需要任何人在寒冷的春天给我一个依靠。
面向火焰的一面是如此炽热,熏烤的人发丝卷曲,心头沉重,好像升腾而起的所有烟尘都积压在心脏,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郑希言快她一步回头喊她:“走了。”
“来了。”她终于不再留恋,转身走入莽苍的山林,经过她身边的只有山间清柔的风。
雨渐渐停了,郑牡丹收起伞放在马背上的行囊,率先利落跳上马背,微抬下巴,朝久别重逢的人伸出一只劲瘦的手:“上来!”
她的嗓音晴朗,动作肆意而洒脱,深色的劲装衬的她像一颗挺拔的松,依稀还是旧年的模样,身后就是无尽的绵延的山林。
裴宣:“怎么上?没看见我手里抱着骨灰坛子吗?”
郑牡丹额头青筋要跳出来了:“你不会一只手抱吗?”
“你以为这是什么?这是我娘,”裴宣强调,“很重的。”
所有尸骨都收捡进去当然不轻。
“你现在连只骨灰坛子都抱不住了?”郑牡丹忍无可忍,然后她就看见那个人用清亮而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是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文武双全的先帝了,她现在羸弱的连抱着一个骨灰坛子上马都做不到。
郑牡丹哑口无言,无声偏过头去,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最后的结果是郑牡丹跳下来用行囊把骨灰坛子绑好,问题又出现了,追云一只老马实在承担不了驼着两个人加一个骨灰坛子的重量。
最后的最后骨灰坛子独享一匹马,裴宣和郑牡丹各自骑一匹马,乘着浩荡山风疾驰下山,她们一路向北而行,沿途经过山间密林,绕过山间村镇,一直到晨光熹微。
郑牡丹率先勒紧缰绳,侍卫落后数个身位,给两个人留下说话的空隙,时隔多年她们再次并肩行于山道上。
“你不问我带你去哪儿?”郑牡丹开口。
她们刚好经过一处天然野湖,风从湖面吹来,荷叶低垂,带来盛夏难得的清爽。
裴宣微微扬起脖颈让风吹过她衣领:“你会害我?”
“呵。”郑牡丹微微弯了一下嘴角,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而后下一刻就让裴宣充分见识到了什么叫人心险恶,她一脚踹在裴宣的马腿上,受惊的马扬起马蹄毫无防备的先帝一个踉跄就滚进了一旁的湖里。
裴宣一下子浸入湖水中,手忙脚乱的在湖水里扑腾,大夏天的倒是不冷,就是突如其来的一下她没预料到。
但很快她就找到岸边,将要扑腾起来,肩上突然落上一只手将她往下一按,裴宣灵活的往后一仰头,左手鹰隼一般去抓那人的腿,那人却对她的招式烂熟于心,一臂横格挡住她的偷袭。
结果右腿却突然被人往下一扯!
郑牡丹脸色骤然一变,一个踉跄差点被她整个拉下水,好在她武功底子强横,立刻一掌撑在岸边阻住去势,但半个身子和一只手掌还是不可避免的滑进水中。
——她右手好了!
长期的惯性让郑牡丹根本没防备她右手,结果现在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官还失手了。
“郑牡丹你干嘛?”虽然反手将了一军,但裴宣还是立刻理直气壮的选择先发制人。
郑牡丹脸色发青的看着半身的水和泥,破罐子破摔的干脆坐在岸边,冷笑:“你不是不会游泳吗?”
在泽湖掉下去怕我认出来一动不动啊,不怕淹死也不让我认出来,不能耐的很吗?
一想到这儿她心里就窝火。
“怎么?现在又学会狗刨了?裴、大、人——”
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眼里陡然生出滔天的怒火,那双桀骜的眼阴沉的盯着她:“果然是你,你敢耍我?”
“我什么时候耍你了?”裴宣狡辩。
“我又没说我不是。”她眼里漾开一丝狡黠的笑意。
郑牡丹猛地伸出一只手,拳风赫赫,远处的侍卫都心惊胆战的以为自家将军要给这弱不禁风的小文官一拳,这一拳下去这位身份隐秘的贵人恐怕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前来接应的不仅有郑牡丹手下还有裴东珠旧部,可谓各怀鬼胎,当下骇然失色就要冲上前去救裴宣于水火,郑牡丹手下一看这哪里能行,连忙抽刀出鞘拦在诸人面前。
身后刀光剑影一触即发,郑牡丹挥过去的拳头在即将揍上裴宣脸的那一刻又猛地张开,裴宣早有预料的把手搭上去。
郑牡丹没好气的握住她的手,手臂使力一把将她带了起来。
裴宣从湖水边的淤泥里被拔起来也懒得动了,整个人躺下去,压弯了湖边疯长的水草。
她抬头望天,晨昏交汇的时刻,天边有一轮浅浅的月亮,几颗淡的看不见的星子,朝阳还没有出来,但有隐隐约约的云霞挂在山的另一边。
不远处波光粼粼,芦苇中游弋的鱼儿荡开阵阵涟漪,身下的水草柔韧又蓬松,盛过宫中任何织造精湛的技艺。
她把手臂枕在脑后,郑牡丹没有躺下来但支起一条腿同她一起短暂的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
裴宣把目光移到郑牡丹那张姝丽明艳的脸上,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脸怎么伤的?”
郑牡丹有一张极为明艳的脸,这种美丽不同于子书谨的冷肃端华,也不同于裴宣的灵动秀丽,是一种纯粹的攻击性的美貌。
她一直挺在乎自己这张脸的,其实眉间那道伤痕倒是无妨她的容貌,看起来更为冷艳,只是那道伤在头上,太险了,再重一些就会要了性命。
郑牡丹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自己拇指上的鸽血红戒指,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你不在的时候。”
她不愿意说,转而略带揶揄的看了眼裴宣:“陛下何故谋反?”
裴宣懒得搭理她笑话自己,仰头看着渐渐明朗的天幕:“我想不想反不一定,你是真想反。”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郑牡丹挑了下嘴角,眺望着远处:“当年白针皇后和我娘她们能从一个小山寨里打进上京城,今日我未必就打不回去。”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天下大势已是求稳求安,不是当年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的时候了,”裴宣偏过头,她的眼睛被盛夏的湖水浸染,流转过近乎露水的光泽,“牡丹。”
郑牡丹嘴角渐渐绷成一条平直的线,她眼神锐利的朝裴宣看过来,渐渐挑起一丝嘲意:“你真是跟子书谨呆久了,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了。”
“乱世结束还不到二十年,百姓经不起战祸了。”裴宣平静的陈述事实。
“你这话应该跟子书谨说去,她步步紧逼将我逼到这个程度,不奋起反抗难道真等着她把我送上断头台么?”
郑牡丹自上而下的凝向裴宣,竟然笑了一下:“你在欺负我好说话,还是因为知道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听不进去人话?”
“你悲天悯人,顾念这个顾念那个,什么时候才能想想你自己?你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她呢?她步步紧逼,现在应有尽有,你真是”
郑牡丹说不下去了,她摇摇头几乎是苦笑了一下,慢慢闭上眼:“我只有一个问题,先帝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直视裴宣的脸:“告诉我。”
她本来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等到自己下黄泉才能得到,现在这个世上唯一能给她这个答案的人站在了她面前。
“我不觉得你会输。”
至少在五年前的最后关头,裴宣已经削去了子书谨的大部分羽翼将她遏制于宫廷当中。
“郑牡丹,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良善。”裴宣躺在水草堆里,耳畔是夏日的草丛中有悠长的虫鸣声,她突然自嘲般说了这么一句。
她信任子书谨给她放权,希望她能实现自己的报复,不至于同裴万朝在位时一样被打压被限制,空有一腔才华无法施展。
她是多么礼贤下士开朗贤明,事实上她在子书谨身边各处都悄无声息的埋下了钉子。
在继位之初,或者更早之前,在她发觉子书谨超乎寻常的控制欲开始。
子书谨对她是对学生,对少主,甚至是对待女儿的态度,独独少了对待主君的敬畏。
也许从很早开始裴宣就敏锐的意识到了她们会分道扬镳,她们从来不在同一条道路上,但她容忍着子书谨,直到忍无可忍。
多年隐忍不发,直到最后一刻绝地反击,她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过结束这一切。
她爱子书谨吗?无疑是爱的,可子书谨希望她对她的爱超过一切,包括亲情、友情、自由,帝王的权势,超过世上的一切,她希望裴宣的生命当中只有她一个人。
这种病态的掌控欲让裴宣像溺水的人,喘不过气来,她不停的抓住岸上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子书谨就会将她抓住的东西尽数拦腰斩断,一次又一次,直到裴宣濒临绝望。
听说南方有体积巨大的蟒,擅长用身躯绞杀人,曾有官员上书言及希望能够上供给帝王。
裴宣当时合上折子心想,宫里已经有一条不需要第二条了。
子书谨之于她,正如绞杀人的巨蟒。
子书谨为她遮蔽过风雨,但也阻拦了她向上生长的阳光,让她不见天日,她必须斩断这条巨蟒。
这是她应做的,必要做的事。
所以她安排了刀斧手,布置好了一切,静静的等待屠刀落下的时刻。
白浣清确实给她下了毒,子书谨其实没有猜错,但白浣清根本下不了手,白姓的女子总是心慈手软无法做到干脆利落,最终功亏一篑。
白浣清如此,裴宣亦是如此。
她给裴宣下了毒,却把解药留给了裴宣。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要裴宣去死。
裴宣叹了口气,轻声道:“因为,灵祈出现了。”
这个孩子来的多么不合时宜,也许她早来一点子书谨和裴宣还有转机,也许她晚来一点就会和母亲一起死去无人察觉。
可她偏偏出现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