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重生成太后情人》 1、借尸还魂 裴宣还在睡门已经被推开了,细碎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响起,来人先把窗子撑开,大片大片的阳光霎时间漏了进来,隔着一层柔软的纱帐刺着了裴宣的眼。 她默默把头往柔软的薄纱里埋了埋,不是很想起来。 “小姐,起来了,”灵书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点激动和焦急,“今天咱们就要回府了,可不能让赵姨娘她们笑话!” 随着怀里的轻纱被扯走,裴宣不得不睁开眼,迎着刺目的阳光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本来以为上辈子操劳了半辈子死了终于能解脱了,结果没死透,一睁开眼借尸还魂了。 还好借尸还魂到是个住在山里落魄的小姐,有吃有喝没事闲散着看看书发发呆日子也就糊里糊涂的过去了,倒也不坏,结果两天前一封书信寄来,她家里竟然是落魄的国公府,她今年满了十八要回去参加科考做牛做马了。 裴宣:“……” 日子太苦了,她不想去。 灵书看见她家小姐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就替她着急,俯身将一件的衣裙褶皱抚平,就要往裴宣身上穿。 “小姐,我知道您因为夫人的事难受,不想回去,可是咱们才是主母嫡出的小姐,大人的官位还是靠夫人的嫁妆买来的了!凭什么咱们住在这种穷乡僻壤把好日子都给赵姨娘那个贱蹄子过了啊!” 灵书是十来岁被捡回来的,以前在街上坑蒙拐骗的练了一张好嘴,骂人一套一套的。 “小姐,听说舅老爷快要凯旋回京了,咱们回去不是没有靠山,您要有志气啊!等咱们回去考中了官位看老爷还能说什么?” 灵书越说越气,要不是她念书不行真恨不得替她家小姐去参加科考然后狠狠打了家里那些贱骨头的脸。 等灵书说解气了才突然发现裴宣一动不动快要睡着了,不由得气个心梗。 又想,这也不能怪小姐,小姐如今这副颓废样子还不是怪老爷负心有了新欢就把夫人气死,又把小姐赶到这个穷乡僻壤来住,这才把小姐逼成这样的。 她一边在心里狠狠唾骂一边给她家快睡着的小姐细心换上繁复的衣裙,直到发现她家小姐伸手拦住了她。 她正等待小姐要发表什么高论,结果裴宣叹了口气:“灵书,你有没有发现,这衣服小了?” 灵书:“……” 这个身体的原主裴岁夕被赶出来的时候才十三四岁,那时候在府里还有几件体面衣裳,灵书一直给她好生收着,就等着有一天穿着扬眉吐气的回去。 结果一等就是整整五年,不说鸡吃完了面,狗啃完了米,火烧断了链,也是物是人非,原本身体里的人都换了一个。 原本的裴岁夕没等到回去的这一天,一年前大雪天被送上山来的馊饭湿碳气急攻心,拖了一个月没大夫上山硬生生拖死了,等再睁开眼就成了孤魂野鬼的裴宣。 最后垂头丧气的灵书不得不找了一件她平时穿的简单衣裳,一边找一边红了眼睛。 觉得这样不体面的回去定是要被那群长舌妇笑话的。 裴宣比灵书略高一点,伸开手臂低下头便能看见小姑娘通红的一双眼睛,不由得心里软了一点,开玩笑道:“不打紧,谁敢笑我就过去撕了她们的嘴。” 一说到这儿灵书顿时恢复了气焰:“怎么能让您去呢?夫人把您交给我这就是我的事!灵书护着您!谁也别想动您!” 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青春快意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的,窗外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整个人都有股子朝气蓬勃的味道。 裴宣没忍住笑了一下,这个性子倒是很像一个人。 灵书天刚亮就把她拉了起来,山上本来还有一个奶妈陪着,前两年也病死了,如今就剩下她们主仆俩人,所谓行李更是一眼就能看穿。 见久没人来裴宣倒是很想把地里自己去年种的红薯挖出来带走,最后在灵书的灼灼目光下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灵书越想越委屈,最后死死拉住了她的手:“小姐就是再苦咱们也不能丢份!老爷难道真不给咱们一口吃的吗?” 说完又犹豫,那个禽兽都把她们扔山上自生自灭了,保不定真这么禽兽了。 又有点底气不足的:“就算老爷真不给咱们一口吃的,我就是出去做工洗衣裳也不会饿着小姐的!” “为什么要出去做工?”裴宣懒懒的喝了一口茶水,“他要是真不给咱们一口吃的,咱们就去把家里的东西拿去当铺卖,不给卖就跑去京兆尹哭。” 灵书被这种无赖的说法震住了,下意识跟着思考:“可是小姐京兆尹能搭理咱们吗?咱们老爷如今可是太后身边的红人。” “肯定会。” 京兆尹秋囱年少被宠妾灭妻的老糊涂爹迫害,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档子事,更别说她一向以刚正不阿出名,最看不起谄媚擅权的裴远珍,就是没事也要参他一本,要是有事碰她手上不得把裴远珍骂个狗血淋头都算她当天心情好。 等嚎个惊天动地人尽皆知满城风雨,裴远珍那老东西说不定还要去宫中谢罪。 说不定还可能带着她去宫里告罪,想到这里裴宣又不是很想去京兆尹衙门哭了,于是默默把勾着红薯的爪子收回来。 灵书踮脚望了望,确定长了草的山道上没有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麻利的从后厨掏出柴刀给她削红薯。 一边削还不忘心疼:“可怜小姐这么多年都没吃上什么好东西,等咱们回去了每年宫中大宴,听说都能带家眷进宫呢,里面什么山珍海味都有,小姐到时候可要多吃点!” 裴宣接过削好的红薯咬了一口,味道不算特别甜,稍微有点甜丝丝的味道,胜在清新甘甜。 听见灵书的憧憬她没吱声,实在没好意思告诉灵书,宫中膳食难吃的要命,宫人层层试毒,等传到她嘴里冷的都化冻了,她这么多年都没吃过一顿热乎饭。 不知道是裴远珍那老东西确实故意折腾,还是来的人被人嘱咐刁难她们,一直等到未时,太阳都往西边斜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灵书脸都等红了,气的要骂最后又硬生生忍住了,只是眼眶泛红。 等上了车灵书连忙把马车都检查了一遍,愤愤不平的:“这么晚来就算了,这个垫子脏成这样也敢拿来,小姐起来我垫件衣裳再坐。” 又压低了声音:“小姐咱们先忍忍,我们刚回去别让接咱们的人传闲话,等咱们回去以后肯定不让这些人欺负。” 十六七的小姑娘忿忿的哄她,怕她心里受不了,裴宣有些失笑,把手臂搁在马车窗口,懒懒的应了一声:“嗯,好。” 她声音带着几分倦怠和慵懒的,很有些哄人的意思,午后的阳光落下来灵书看的呆了一下,又忍不住挺起胸膛,有几分骄傲的意思在。 看,自家小姐这么好看,哪里是赵姨娘生的那几个儿女能比的? 这马车夫不知道得了什么吩咐,一路上走的慢慢悠悠,等到了天黑才堪堪走到皇城门口。 “哎呦,小姐,今儿恐怕进不了城了。”车夫把马停下来,在外面长吁了一声。 “又怎么了?”灵书掀开帘子,外边天色已经擦黑,她有些着急,毕竟等了四五年了,怎么能说不回就不回了呢? “都到城门口了?为什么不能进?” “姑娘,可真不是我不愿意回,”车夫一摊手,往前一指,“您自个看看。” 暮色四合,却有无数长明灯点燃了起来,从皇城门口一路蔓延到远处的山脊,宛如一条游动的巨龙,又好似一条登天的天梯遥遥挂在天地之间。 无数身着淡素的宫人从皇城中而出又款款走向山野,只有手中灯火微微晃动。 另有焚音袅袅在旷野里飘散,不绝于耳。 灵书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样恢宏的场面,不由震惊道:“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上京多了个节日么?” 马车夫摇摇头,拿看乡下人果然这么没见识的目光隐晦的瞥了她们一眼。 “今日是先帝的祭日,太后每年今日都会去明觉寺为先帝祈福。” 正说着焚音忽然低沉,车轮声倾轧而下,车夫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立刻掀起衣裳跪拜在地,灵书机灵也要跪下结果抬头发现自家小姐没跪又慌忙扯住自家小姐的袖子。 别说,灵书劲儿还挺大,扯的裴宣一个踉跄真就跪了下来。 也就在她低头跪拜的这一刻,繁复尊荣的銮驾从皇城当中驶出。 只见銮驾前凤凰展翅欲飞,銮驾中的人正襟危坐,层层纱幔围绕只能隐约看见一抹乌发。 銮驾中的人似是遥遥朝这里看了过来,一只修长的手抬了起来,整个銮驾霎时停下。 裴宣瞬间低头,背后好似有针扎过。 銮驾停了下来,梵音却没停下,所谓的得道师太和高僧仍在低声颂念佛经,一直等了许久,直到手持长明灯的宫人都已远去,裴宣才跟着灵书和车夫抬起头来。 远处已经不见銮驾的影子,黑暗里只有漫长的长明灯组成的河流,隐约可见一个削瘦的影子牵着一个稚弱的女童,缓慢朝前走着。 灵书看着停在城门口的銮驾不由奇怪:“太后娘娘不坐轿子么?” 车夫带着对乡下人这都不知道的不屑小声回道:“明觉寺有传言,若是诚心求愿需得徒步上山,不可借助外力,是以每年为先帝祈福太后娘娘都是亲自带着陛下上去的。” 灵书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然后麻利的自己站起身来又去搀扶自家小姐。 “小姐你刚刚怎么了?见君不跪可是大罪啊。” 国公府说不定也要见太后娘娘和陛下的呢,这么着可不行。 裴宣借着灵书的手站了起来,心里有点淡淡的微妙,自从她爹娘死了以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跪过别人了,一般都是别人跪她。 况且她还没适应见了子书谨需要跪的这件事。 裴宣抬眼望去,辉煌的百里长灯已经不见那个女子的背影,女子身边跟着的那个年幼的影子也早也不见,只有满山微微颤动的长明灯火将天地映照出小小的一片光亮。 她忽然觉得有点惆怅,原来她真的已经死了五年了。 2、第 2 章 进不去城只得在城外找间客栈暂住,灵书是个爱操心的性子,进去把那间上房批了个狗血淋头,末了撸起袖子手把手的开始收拾。 客栈叫蓬莱,作为城外唯一一间客栈看似清白干净,实则是京中某位大人物的产业。 正建在皇城根的明宝山下,在窗口一抬头就能看见远上明觉寺的石阶,灯影辉煌,日夜不休。 这样长的路那个豆丁大点的小崽子能爬的上去吗? 裴宣漫无目的的想,又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一个落魄国公府的穷鬼应该操心的事。 是了,这破客栈仅此一家,还给他搞上垄断了,一晚上要了她一两银子,这简直是抢钱啊,真该让秋囱过来把这奸商给查了。 “灵书别收拾了,住一晚上罢了,我没那么娇气,去问问店里还有没有什么吃食吧,我快饿晕了。” 裴宣靠在桌上有气无力的样儿,灵书一想也是,收拾干净床铺能睡就行,谁白给客栈收房啊,闻言站起身来答应一声麻利的朝外走去。 没一会儿就拎着食盒回来,喜形于色。 “小姐,咱们晚饭不用花银子了!”说完不待裴宣回答就把食盒打开,里面放着两个白色瓷盘,分别放着两碟子糕点。 一碟是莹白色的白玉霜方糕,一碟是做工精巧的七巧点心。 看见这两碟点心裴宣懒懒的眼神动了动,闪过一点些微的诧异:“哪儿来的?” “今日不是先帝祭日吗?太后娘娘心善,在城中施恩送汤,夜间还有糕点相送,说是为了先帝祈福。” 蓬莱住的大多是有些身份的人,自然不会贪这么点糕点,也就在中堂放着,倒是便宜了她们两个穷鬼。 “小姐你不是饿了吗?快吃一个尝尝,我特意拿的底下的还是温热的了。” 裴宣咬了一口,这还是她第一次吃上热的七巧点心,点心中间加了糖馅,约莫有一点桂花蜜,柔软香甜,甜津津的滋味一直从舌尖蔓延到了心脏。 果然跟记忆当中一样好吃,裴宣不禁默了一下。 灵书见她不说话立刻有点着急:“小姐好吃吗?不好吃咱们去买饭菜,荷包里还有钱呢!可不能饿着!” “好吃。”裴宣肯定的点头,又拈了块白玉糖方糕放进嘴里。 不花银子的当然好吃,一直想吃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吃呢? 顺便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一把子书谨,她活着的时候想吃死活不让她吃,死后装什么大尾巴狼,恩泽全天下。 不还是让她吃上了? 3、第 3 章 因为离明觉寺太近夜里梵音不断,其实还挺催眠的,至少灵书就睡的不错。 裴宣睡不着可能单纯因为那个被祭奠的人是她自己。 怎么想都有一股淡淡的怪异,等到半夜她还是披了衣裳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长廊上一捧清辉洒了下来,九月初已经有浅浅的桂花香气飘散。 城外挂着数千盏长明灯,随着夜风轻轻摇晃,在暗夜里也不阴森,只让人觉得有些颓然的惆怅。 再是王侯将相死后也不过白骨一张。 民间传说在逝者每年祭日点上长明灯引路,逝者就会随着指引回到家人身旁。 裴宣觉得这都是屁话没一句真的,至少她当孤魂野鬼的四年里是什么也不知道。 她爹娘是草根打下来的天下,登基继位以后不是在打蛮子就是收复豪强,国库有点钱不是拿出去打仗就是修打仗时糟蹋的地。 总结一下就是没钱给自己修陵,她爹是个土匪出身也没啥顾忌,要死了就把前朝遭贼挖空的陵修吧修吧自己住了。 她娘尸骨让子书谨偷摸找了个地方埋了。 至于裴宣她就没当几年皇帝,刚好二十就一命呜呼,她以为自己死了会随便团吧团吧找个土堆子埋了算球。 确实埋的挺潦草的,但这几年天下太平国库有钱了,子书谨竟然每年给她加盖,硬生生从一个土堆加盖成了雕龙画凤的地儿。 看着眼前不远处近在咫尺且灯火辉煌的皇陵,裴宣心情又复杂了。 按照风水上说皇陵也不该离皇城这么近吧?出门就见陵,她回到人间见的第一个大型建筑就是自己的豪华皇陵。 而且你爹的,为什么看着好有钱,掂量一下自己手里的几两银子,穷的她都想去挖自己墓了。 但大概会被当成乱臣贼子乱棍打死。 裴宣怀着复杂的心情游荡在城外,城内有宵禁不让出门,城外没那么多顾忌,夜半三更大榆树底下挂着一串长灯笼,热气腾腾的馄饨香气就从锅子里冒了出来。 裴宣掂了掂手里剩下的铜子,最后去要了两碗肉馄饨。 支着馄饨摊子的是一对老夫妻,馄饨包的又大又圆,她端了碗正准备走老妇人追了出来,拿手在麻布上一抹,有些支吾:“这碗不能带捏,您、您啥时候回啊?” 平民百姓家豁了口的陶碗也是重要财物,裴宣闻言愣了一下,才发觉老店家不认得她了。 她下意识想摸一下脸又忍住了,只是从袖子里掏出十个铜板,说出了重生一年以来最大方的一句话:“买了。” 裴远珍那个老东西肯定没少贪,大不了花完了回去拿,就当劫富济贫了。 再说,哪儿有去祭奠死人还是借的,还要要拿回来,那也太晦气了。 她的陵当然是重兵把守的,但因离城门太近守陵人也只在周围一圈。 感谢她娘小时候把她当狗满山撵,她方向感还不错,成功找到了一个山包,居高临下能把整个陵收入眼中。 修的挺好的,神道旁边还种了一排树,石像生远看好像是两只麒麟,夜里一盏又一盏的长明灯将整个陵墓映照的如同白昼。 ——好费油啊。 天生穷酸样的裴宣唾弃了一把子书谨发达以后的骄奢淫逸,旁边忽的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 不是吧?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有人来? 裴宣转过头,身后骑马的人已经在远处轻巧的跃下马来,拂开横斜的树枝伸出一双带着刀伤的手来,眼里先是闪过转瞬即逝的锋芒,目光瞥到一旁的馄饨上又平静下来,自然而然的端起了旁边那一碗温热的肉馄饨。 那双手修长有力,有别于子书谨的毫无瑕疵宛如天成,多了数道横亘的刀伤,显得有些狰狞但极有威慑性。 …… 裴宣知道是谁了,也知道为什么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有人找来了,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可不能找着吗? “当今天下,还有人记得先帝爱吃这一口也是有心了。” 呵呵,知道是给先帝的你还吃。 裴宣委婉了一下:“这是祭品。” 我买两碗准备当夜宵加餐,你一个平南王缺这点吃的吗? “以我和先帝的交情,先帝不会怪罪。”那人舀了一个馄饨,声音平稳深沉。 不,我会怪罪。 但现在不能说。 裴宣看着莫名其妙就少了一半的馄饨,决定要是明天灵书问起来就说自己半路被平南王抢劫了。 抢了一碗馄饨也是抢。 她不想和这货说话,而且总觉得开口就会露出破绽,于是一言不发,身旁的人也只是安静的吃着馄饨,一直到一碗馄饨吃完了,山林里只剩下沙沙的风声。 远处子书谨为先帝所请的僧侣仍唱着难懂的经文,天地一下子萧冷起来。 又过了些时候身旁之人振衣而起,裴宣心里感叹这货终于要走了,结果她却立在一旁慢慢道。 “提前等在此处同本王有何要求?” 裴宣:“?” 她很想装一下震惊您原来是王爷啊,又深感太浮夸自己装不出来,于是木着脸抬起头。 郑希言有个貌美如花的娘亲,其实长的倒是人模狗样的,某一年地方上割据的土匪嚷嚷着要和亲,派过来的大小姐看不上裴宣窝窝囊囊的样儿倒看上了郑希言。 裴宣一直觉得那小姑娘眼瞎,但可能是太久没见过郑希言这张脸她现在跳开过去的记忆看,倒是有点能理解了。 一双杏眼微微眯着,无端多了几分肃厉之感,常年带兵打仗身姿挺拔,一身黑色劲装,勒出一截精瘦的腰身和一圈一圈绑好的手臂,约莫是刚从校场回来的,往那个儿一站就知道是个狠角色。 但裴宣和她一起长大,这辈子最大的印象是郑希言七岁偷鸡蛋被母鸡啄掉了裤裙,光着屁股提着裤子跑的嗷嗷叫。 所以无论后来她再怎么高贵冷艳,在裴宣心里的形象也如滔滔江水,一去不回了。 郑希言还是这个拿眼睛瞟人,不把人放眼里的死样子,裴宣莫名有点怀念,但又看见她下颌处多了一道伤疤。 她下意识想问怎么来的,哪个不长眼的伤的她,又想嘲笑郑希言破相了,但最终只是咂了咂嘴,觉得有点没滋没味的。 不管怎样,这话都不应该从裴远珍的女儿,一个被赶上山的倒霉小姐嘴里说出来。 先帝确实死了五年了。 郑希言见她要说不说的样儿冷嗤了一声,手中的陶碗转了一圈,猛地的扔下山崖,在黑暗里发出砰的一声。 裴宣:? 幸好提前买下来了。 “本王每年的行踪也被有心人打听的差不多了,这片山坳早就被北军暗中封禁,你能爬上来也是你的本事,看在先帝的颜面上,有何求,说。” 裴宣:“……” 呵呵,要你把名字改回郑牡丹行吗? 4、第 4 章 裴宣很想犯这个贱,但预感不仅可能会被郑希言一刀砍死杀人灭口,还可能被严刑逼供从那儿知道的这件事。 “那,要五万两行吗?” 裴宣还是没忍住作个死,有个五万两她就直接跑了,管她爹的什么子书谨、郑希言、裴远珍的,她天高皇帝远滚去江南当富家娘子,过的不知道多逍遥快活。 郑希言本来就不像善类的眼睛眯了一下,裴宣就知道自己作死失败了,郑希言不想给,她连忙清了清嗓子。 “民女幼时跟随母亲入京时曾不慎走散,冲撞了先帝圣驾,先帝心慈不仅宽慰民女还请民女吃了一碗馄饨,替民女找到母亲,民女心中一直甚是感激,但无奈久居山野不曾进京祭拜,今日恰逢先帝祭日所以来此略表哀思,无意冲撞王爷,还望王爷饶恕。” 裴宣对自己的机智感到欣慰,编的简直天衣无缝啊,先帝都死了五年了,死无对证。 然而郑希言良久没说话她又有点怂,抬起头发现郑希言目光沉沉的瞧着她,嗤笑了一声:“倒是像她会做的事。” 是啊,毕竟我又不像你,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但她面上不显,仍做了一副万分诚恳的模样,直到郑希言又沉默的望了一眼帝陵,抬手打了个呼哨。 郑希言那匹马正悠悠闲闲在一旁吃草,听见呼哨声不紧不慢的走过来,腿还有点瘸。 裴宣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这是一匹老马了。 本来还一副慢慢悠悠的模样往这边踱,快到跟前突然停下了,夜色幽幽沉沉,那双马眼睛便显得又大又亮。 突然间那匹老马像是看见什么一样叫唤了一声就往这边冲过来,裴宣下意识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脖颈毛,一只修长的手便猛地按住了她的马脑袋。 “追云,别闹!” 郑希言常年习武气力惊人,制住一匹老马不在话下。 追云哼哼了两声,挣不开拿鼻子朝郑希言直呼气,一双马眼睛着急的直瞟裴宣。 呵呵,郑牡丹追云都比你有灵性。 郑希言蹙眉,那双冷肃的眼睛像卷了刃的刀一样刮在人身上。 裴宣:“……” 一看郑希言这个阴沉沉的眼神裴宣立刻就知道坏了,这傻狗肯定以为自己身上带了什么吸引追云的东西,或是私底下讨好她的马了。 一但让她发现敢私底下接触她的东西,郑希言这芝麻大点心眼背地里能小鞋穿死你。 裴宣立刻后退两步把手拢进袖子里,十分谦逊一脸真诚的恭维。 “想必这就是王爷的爱马吧?当真是威风凛凛,英姿勃勃、神采过人呐!” 事实上追云已经是一匹老马了,老的本来透亮柔顺的毛发都已经干枯毛躁,老的裴宣第一眼都没有认出来。 在她的记忆里,追云还是一只小小的马驹,是郑希言七岁时她爹送给她的生辰贺礼,为此裴宣嫉妒了好久。 郑希言很大度,让她给追云当干娘,两人骑一匹马,至今已经十年。 追云壮年受伤,断了一条腿,在战场上没用的马是要被宰了吃的,是郑希言夜里把她偷出来,裴宣抱着她在帐篷里睡了一个月才让追云没被吃掉。 她还记得偷追云出来那天夜里追云的马眼里全是眼泪。 五年,对于人来说或许只是弹指一瞬,对于马来说却这样长,追云老的她都不敢认了,却还认得她。 郑希言的目光一瞬晦涩,而后是不动声色,但就是莫名的让人脊背发冷,裴宣一直恭敬的垂着头,一直到下山的路上追云还在时不时扭头,不满的哼唧两声。 裴宣脸上一片诚挚恭送,心里却不由得觉得有点冷,比起被郑希言这个小心眼记恨上,她刚刚应该摸一下追云的,哪怕就一下。 5、第 5 章 裴宣没睡多大一会儿就被灵书扒拉了起来,早上城门口还有子书谨这位大善人施舍的粥摊。 穷鬼如裴宣根本不在意脸面排着队领了一碗粥,别说,还挺稠的,比她小时候喝的实在。 唯一的要求是要给先帝祈福,裴宣现在已经很能接受这个现实,甚至还能在心里对自己喊一声先帝,你就安息吧。 马车在城里转了几圈最后才在一扇小门前停了下来,这五年在子书谨的治下京城也算大变格局,当年老旧的宅邸也休憩一新。 灵书一看就不依了:“咱们小姐可是正经嫡出的大小姐,回府凭什么走偏门?哪儿来的这个道理!” 门口统共就一个车夫一个来接的老婆子,老妪脸上硕大一个黑痦子,痦子里生出两撮黑毛,一开口就一动一动的。 “姑娘别朝我们喊,老婆子我也不知道,我们也是夫人叫咱们来的。” 言下之意不是夫人吩咐谁乐意来接这俩村姑。 “什么夫人?”一听这话灵书顿时气的头发都炸了,她是夫人捡来的丫头,心里只认一个夫人,“赵姨娘她们几个也敢叫夫人?!” 裴远珍还是入赘的了!他的姨娘也敢当裴家的夫人? 这话是没错的,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啊。 老妪闻言脸上涌现出来一抹不耐烦的神色,大了声音。 “姑娘可别是山野待久了不知礼数,姨娘怎么说也是长辈,等会儿老爷还有贵客上门,莫要再耽搁坏了老爷的事。” “再说,小姐还没发话了,哪里轮的上你一个小丫头说三道四,真是野了心坏了规矩,小姐您说是也不是?” 说罢眼睛就往后边飘,把话头递给裴宣。 灵书脸憋的通红,夫人和小姐都是一副病殃殃说不来重话惯被欺负的性子,要不然也不会被那群姨娘赶了出去,从前她年纪小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逼死夫人,赶走小姐,到了今天可不能再让人欺负了。 她正准备撸起袖子跟那老婆子掰扯掰扯,车帘子突然被掀了起来,一瓢水准确无误的泼了老婆子一头一脸。 “你!”老婆子顿时大怒,脸上的痦子黑须颤动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裴宣施施然从马车里走了出来,抖了抖手上的水,一双眼睛笑意盈盈:“哎呀,这里不能随便泼水吗?” 这要灵书动的手老婆子立马就要上去撕烂灵书的嘴了,可惜是裴宣泼的,就是再势微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大小姐,不好动手。 老婆子神色凶狠,擦了一把脸没好气道:“大小姐,京城毕竟不比乡下!” “唉,可谁让我们是乡下人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还是笑盈盈的,一副我就是无赖你能拿我怎么着?甚至拖长了声音,“我们乡下人就是不识礼数——” “……” 她太坦然了,根本阴阳怪气不起来,老婆子脸色憋的涨紫,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气昏过去。 “行了,带路,见完好去歇着。” 裴宣移开目光,后半句话是对灵书说的,跟这群人吵嘴实在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这点子把戏在她爹后宫她都看腻歪了。 灵书挺起胸膛,又是一副昂首挺胸的模样。 别说裴远珍这宅子修的还真不错,从后门进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园子里精心打理的花卉俱是价格不菲,其中还有一株当季的盘龙抱霞,开的姿态肆意。 一个从三品的御史,也就是个文散官能修这样的宅子,贪的不少啊,放她活着的时候都够他脑袋搬一次、两次、三次家了。 6、第 6 章 裴宣看的挺坦然的,东瞧一眼,西看一眼,没一点自卑不安彷徨纠结,看的婆子愈发心塞,来个人不说大小姐回家还以为皇帝游江南了。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她们想的也没错。 本来以为是穷乡巴佬被接回府笑料百出,她们特地被派来杀一杀这个据说心高气傲又羸弱不堪的大小姐,结果人根本不带搭理的,老婆子顿时没了高高在上显摆的心情,匆匆把人领到了花厅。 裴远珍老早就看见了这个女儿。 没法儿不看见,她慢悠悠的从回廊另一边走过来,花丛掩映,容貌清秀,神色恬然,淡色的眼睛自若的扫过一干陈设,兴致不高不低,便自然有一股世间事都不怎么放在眼里的淡漠矜贵。 裴远珍三魂没了七魄,蹭的一下站起来,膝盖有点软,差一点就嗑上了花厅的地面。 然后就看见那双淡漠矜贵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点促狭和幸灾乐祸。 他顿时大怒:“逆女。” 一掌拍在檀木桌面上手还在抖,没别的,因为就连幸灾乐祸的表情也太像了,像到简直是先帝从棺材里爬出来耍他一样,虽然先帝一直以温和宽厚著称,从来没有过这种戏弄臣子的恶趣味,他还是吓的肝颤。 其实裴宣也挺能理解裴远珍的,任谁发现五年不见的女儿越长越像早死的先皇也要被吓疯。 不过对于裴远珍来说这可能又是另一桩心事,毕竟先帝二十就没了,女儿当然不可能是先帝那个早死鬼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女儿跟先帝有某种血缘关系。 而非常不巧的是他夫人从前定亲的青梅雍州王就是先帝的亲姑姑。 至于为什么没嫁给雍州王则是因为雍州王跟先帝一样是个早死鬼,有王位不坐非想坐皇位,结果被自己的亲哥哥剁成了肉酱。 雍州王,裴东珠。 想到这儿裴宣眼神黯了黯,顿时没了继续耍裴远珍的心思,老老实实道:“父亲。” 裴远珍手拍桌上拍重了还有点发麻,旁边乌泱泱一堆姨娘刚开始还被裴远珍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连忙拍背的拍背,顺气的顺气,娇滴滴的捂着心口。 “老爷生什么气啊,吓死人家了……” 裴宣看的叹为观止,真是好一副折子戏上宠妾灭妻的桥段啊,要是她没看错,那两个姨娘比她这个这个女儿也大不了两岁。 这老匹夫前些年还上折子参过徐国公夜宿青楼吧?他倒是不夜宿青楼,他在家里娶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等没事去给徐国公的蠢儿子塞两封举报信去。 裴远珍气的胡子直哆嗦就是蹦不出一个字来,裴宣干脆自己寻了个位子坐下来,走了一路还挺渴给自己倒了杯茶,顺手给灵书递了个橘子。 裴家上下一双双眼睛就看着她轻车熟路的坐下了,全然没有一点不适应。 “逆女!”裴远珍又差点撅过去。 裴宣实在不明白这人哪里来的毛病,开口就会这俩字,无可奈何的一摊手:“女儿实在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要不然您明示?” 裴远珍还没说话,他旁边那个中年妇人,约莫姓赵的姨娘倒先开口了,语气娇娇柔柔,一听就是裴远珍喜欢的那一挂。 “原不该我这个做庶母的开口说的,只是老爷公务繁忙,今日好不容易忙里偷闲特意在此等大小姐回府,多年不见您便是心中不忿至少也该全了礼数。” 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一瞧便是柔弱可怜极了。 这个时候想树立威严就该拿出嫡长女的气势把东西砸个干净,扬言要告上宗室去,如果想要博得便宜老爹的心就要惊讶无辜的辩解自己没爹没妈没人教,不知道那些繁文缛节,见了父亲满心欢喜忘了礼数。 就是这两种都有点累,裴宣剥了瓣橘子放进嘴里,叹了口气:“那不然我现在给您嗑两个?” 就当裴远珍给她嗑那么多回回他两个算了。 顶着这张脸裴远珍觉得自己暂时还是无福消受。 “不必了!我看你真是山野村姑当久了,愈发不知礼数,从今日起就给我在竹意轩好生温习功课以备科考,没我的令不许出来丢人现眼!” 这群内宅妇人没见识,哪里见过天颜,裴远珍承受着这种糟心的压力,终于没忍住拂袖而去,一堆的莺莺燕燕连忙甩着手帕跟了上去。 只剩下赵姨娘还坐在原地不动如山。 这橘子有点酸呐,九月的千山红都出来了,贪这么多不知道买点好吃的,砍了头会后悔的呀。 裴宣叹了口气放下酸橘子挑了个红的通透的石榴丢到灵书手里,施施然站了起来拍了拍裙面上并不存在的灰。 “父亲也是老糊涂了,咱们家里不是能举荐一个官位?” 天下太平皇朝平定也就是十来年的事,虽然她爹打天下后就确立了科举制,但跟他一起的老伙计们早就生孩子了。 能跟着造前朝反的能是什么文化人,放后面的崽子们也都是些两眼一睁的文盲,那也真不能让老伙计们的子女吃不上一口羹吧。 所以也就网开一面,与其都在私下里各种塞人不如从头顶确定了规矩,四品以上的能在后辈子孙中举荐一个不必参加科举,由皇帝施恩赐官,但一家之中只能有一个,别蹬鼻子上脸。 裴远珍溜须拍马左右逢源一辈子终于是挨上四品的边儿了。 她这话说完赵姨娘脸色变了变,很快挤出个笑模样:“吴妈妈,还不快给大小姐带路?” 又想起什么一样扶了扶额边的珠翠:“你们还不快去把院子收拾收拾?大小姐的笔墨纸砚也要备好,就用今年左丞大人送老爷那一套,听说那一套是前年新科榜眼从前用过的,也好叫大小姐沾沾光耀。” 别说是榜眼了,天下间哪个大儒的光她没沾过,子书谨那种把书读烂的人她也是大沾特沾也没影响她是半个文盲的事实。 竹意轩是个忒偏僻的小园子,拢共三个房间,院子里一个棚子就是小厨房,几丛竹子也不知道是多久无人打理,长的跟疯了一样,没一点竹子的秀雅挺拔,疯的张牙舞爪。 裴宣出乎意料还挺喜欢。 太规规整整的东西没一点意思,就跟某个人一样。 这院子一看就是准备狠狠甩个下马威的,但或许是方才的话起点作用,她和灵书进来之前勉强收拾出来能落脚了,虽然西厢的天窗好像还破了个洞。 “这哪儿是能住人的呀,小姐一回来就被老爷这样骂,还关在这种地方,要是夫人在……” 灵书在榻边坐下来放好包袱,人前的时候这小姑娘还能拿个样子,人后眼泪就聚在眼眶里了,她要强不肯哭出来,那一圈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裴宣躺在榻上没起来,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轻轻道。 “正是因为娘不在,我们才住在这儿的呀。” 这话一出灵书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下来了,正是因为没娘的孩子才遭人欺负,那些人都是明面上的长辈,忤逆不得。 裴宣用手轻轻揩去灵书温热的泪水。 “要是有娘在我就是今天惹怒那个老匹夫也要争这一口气,娘不在了,争这口气争不过也不想争了。” 她既成了裴岁夕,若是裴岁夕的娘还在,那就是她的母亲,她必定要为母亲争出一个脸面一个前程来,可现在的裴家只剩下贪财好色贪赃枉法的爹,勾心斗角乌烟瘴气的后妈,都是赃款争了给自己加刑。 她仍然躺在那里,屋顶破开的洞漏进来一捧阳光在她清湛湛的眼睛里,灵书哽咽了一下,忽地扑进她怀里。 滚烫的眼泪蹭在裴宣的脖子上,她抚着灵书的肩膀,下巴抵在少女的头顶,心里却突然想到她亲娘去世的那个晚上,子书谨也这样把她搂在怀里。 按着她的脖颈,力气大的像要掐死她。 子书谨应该挺恨她的,好在她死的挺早,权势地位这偌大的江山,她都已留给了她。 7、第 7 章 当天傍晚左丞那套笔墨纸砚就送了过来裴宣本来还挺期待,毕竟左丞酷爱收集这类玩意儿,好像还厚着脸皮找过她,说不定送的名贵还能拿出去卖了。 事实证明裴宣想多了,真正值钱的玩意儿左丞也舍不得拿出来送人,能拿出来的不是歪瓜就是裂枣,也就坑一点没眼力见的。 她其实也没什么眼力见,能认出来全靠子书谨生拉硬灌,一旦记错了还要打手心。 呵呵怪不得她不喜欢子书谨,娶个媳妇儿半个娘谁会喜欢啊。 回裴府的这几天还挺清闲,她爹压根不想管她,可能因为这地儿过于偏僻又没油水,连捧高踩低的下人都懒得来揩油。 因着院子里有小厨房灵书和裴宣自己动手择菜做饭,没了就去府里的厨房拿,灵书性子泼辣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每次去都能提上满篓子的菜回来。 “小姐,感觉回京城也和在山里没什么两样嘛。” 院子里还有口枯井,这两日两人将枯枝浮叶打捞了起来,又用竹竿捅开垢物,竟然开始咕隆涌水,也就不需要出去拎水了。 “咯咯,那是因为你们不曾出去过,上京城四衢八街,鳞次栉比,繁华岂是荒山野岭可比?” 门不知何时被推开的,年轻贵妇人姿态极妍,身后娉娉婷婷的跟了六七个婢子,端的一副高门大户女主人的姿态,正是赵姨娘。 不过开口的倒不是她,而是旁边另一个年轻许多的姨娘,嗯就是比裴宣大不了几岁那个,貌似姓罗。 跟这些浑身绫罗的贵妇人相比,端着碗扒拉面条野菜的裴宣这个正经大小姐真是穷酸的可怜。 年轻的罗姨娘瞥了一眼裴宣的野菜面拿帕子掩住嘴,鲜妍的脸上怎么也盖不住笑意:“夫人听说大小姐求学辛苦,特地送来些吃食给大小姐。” 说罢挥一挥手,讨巧的小厮识趣的打开食盒,露出里面苍翠欲滴的——两根胡瓜。 裴宣:“……” “这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从前只供给宫中,大小姐没见过吧?” “……” 她有点想吐。 见过,不仅见过,还被逼着吃过。 裴宣小时候过的挺惨的,时值王朝末年天下大乱,她从出生开始就啃树皮挖野菜,呼哧呼哧吃了十来年突然摇身一变变成皇帝的女儿了。 发达了,从此她发誓再也不吃烂菜叶,当然新鲜菜叶也不吃,她要吃肉。 什么猪肉、鸡肉、鱼肉、牛肉她要吃个遍,她连着吃了两个月大鱼大肉然后肚子疼的在榻上哼哼唧唧,眼泪啪嗒直掉。 她爹娘刚打进皇城,忙的脚不沾地,哪里管的上她,最后来管她的还是子书谨。 太医的建议就是多吃菜叶,她是真吃怕了,看见菜叶就躲,然后被子书谨给拎回来。 她犟的不行就是不吃,子书谨硬要往她嘴里塞,她眼珠子一转嚷嚷着要吃胡瓜。 那时候胡瓜是贡品,要由大船走千里水路从疆域最西端一路运送,珍贵无比就是宫中也不常有。 她刚进宫的时候偶然间吃过一次还和郑希言对半分了。 凭良心说这点素她也不想吃,但碍于子书谨的淫威她还是屈服了。 从那以后她就过上了三顿一顿一胡瓜的日子,这种日子整整持续了三个月,从生吃到清炒再到凉拌,到最后她看见胡瓜就想吐。 想偷偷倒掉是不可能的,那时候刚刚立国,子书谨那样忙到一天只睡一个时辰的人竟硬生生抽了时间陪她用膳,非要亲眼看着她吃完才罢休。 直到她实在受不了抱着子书谨的腰嚎啕大哭自己再也不想吃胡瓜了,宁愿吃菜叶,子书谨才算放过她。 后来她才知道当时上京城的官员跑了大半,子书谨身兼数职,连江上漕运也归她辖下,她特意嘱咐人运了一条船的胡瓜全放在冰窖里储藏,别说三个月了,就是一年也未必能吃完。 没吃完的胡瓜子书谨后来陆续赐给下面各级官员,到最后胡瓜俨然成了荣耀,她的一船胡瓜不仅没亏还大赚一笔。 真是黑心肝啊。 8、第 8 章 “确实是好东西,我实在消受不起,还是给远嫣吃吧。” 爱给谁给谁,反正别给我,离我远点。 远嫣就是赵姨娘的女儿,比裴岁夕就小了一岁,裴远珍新婚还是入赘这么快就有了小,一看就知道不是个东西啊。 虽然把东西拿来就是为了羡一羡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要的就是看她一副没见过的窘态。 但她这么光明正大的拒绝,而且一副避之不及的姿态,不像这是什么好东西,反倒像没人要的破烂恨不得推远点。 罗姨娘脸色有点发绿,下意识看向赵姨娘。 赵姨娘倒仍是八风不动,风韵犹存的一张脸上浮起一丝笑道:“远嫣自有远嫣的份例,这是大小姐的,大小姐还是收下吧,免得辜负了一番好意,玉兰,给大小姐放下。” 跟在身后的丫鬟款款将食盒放在院子里唯一能放东西的石桌上,裴宣端着自己的碗往旁边挪了挪,远远离开食盒。 嫌弃的太明显,罗姨娘脸上更挂不住,当下甩了甩帕子道:“我突然想起来还要去看新裁的料子,就不打扰姐姐和大小姐的雅兴了。” 说把欠了欠身转身就走,走的时候还不忘绕开地上的桌椅,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赵姨娘相比之下就比她坐得住,也不拘泥这些,自己挑了个相对干净的板凳坐下来。 灵书对她恨的牙痒痒,顿时站起来要拦道:“我们院子破烂,赵姨娘可别脏了衣裳。” 她知道她家小姐是个温吞高傲的性子,她就更要站出来不能让人小看了去,这话是阴阳分给她们个破院子。 赵姨娘扶一扶鬓角却只是一笑:“不打紧,年轻时候我和老爷住在乡下,什么没坐过?” 啧啧,瞧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裴远珍是患难夫妻了。 谁能想到裴远珍其实是入赘,甚至裴这个姓都是随妻改的才蹭上一点皇亲国戚的边儿。 也就是随着后来雍州王案发,追随雍州王的死了一大批,本家衰落才会鸠占鹊巢让裴远珍爬到了头上,还把自己乡下表妹接过来膈应上了裴家母女。 “就是,灵书你别拦着了,姨娘愿意坐就让她坐坐呗,她习惯了。” 赵姨娘:“……” 妆容精致的脸上有一瞬崩裂。 这话要说有问题也没问题,要说没问题那还是有点问题,总之,不像是好话。 明明就是顺着她说的,可听着就是让人浑身难受,一时之间她都有点琢磨不透这位大小姐是真蠢还是假蠢了。 但好在她定力足够,很快掩饰过去,挥了挥手道:“你们几个把灯点好出去侯着吧,我有些体己话想跟大小姐说一说。” 赵姨娘身边俱是柔顺听话的闻言柔声应是便退了下去,灵书岿然不动,假装自己听不懂话。 这赵姨娘蛇蝎心肠,她家小姐柔弱心善,如何能将小姐一人留在这里,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她不出去,裴宣挑挑拣拣自己的面条,别说,今天可能要给下马威从厨房抢的面条都有沙子,咯嘴还难吃。 本来赵姨娘是有定力在的,可眼看着灵书护崽母鸡一样狠狠盯着她,裴宣跟个傻子一样挑拣她的面条,终于变了神色,掩面轻咳道。 “今日府里挑面料做衣裳,灵书姑娘不去替大小姐挑一挑?大小姐久居山野,也是该做两身体面衣裳好见客结交些友伴了。” 又阴阳我不体面。 当了一辈子体面人的裴宣表示,体面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裴宣心里吐槽脸上倒是立马露出感兴趣的穷酸相:“是吗?灵书快去,多挑几件回来,对,赶贵的挑,快去啊,去晚了没了可怎么办?” “可是小姐……”灵书一时也犹豫不决,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大小姐确实缺些体面料子做衣裳,京中的人惯会拜高踩低,没有一身行头是不成的。 赵姨娘一时之间也被裴宣露骨的穷酸震惊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不待灵书再说话便扬了声音。 “玉兰还不快带灵书姑娘去库房?给管事的说一声,务必把几身好料子给大小姐留下。” 灵书咬了咬牙,裴宣知道她动摇了忙朝她挥了挥手:“快去快去!” 等灵书终于出了门院子里也彻底安静下来,裴宣碗里的面早就冷成一坨,她把碗搁桌上,赵姨娘已摆好姿态等她主动开口。 然后她就眼睁睁的看着裴宣去洗碗了。 洗碗了…… 压根就没搭理她的意思。 赵姨娘扶了扶头上的翡翠珠花,决定还是自己先开口:“大小姐回来在家里住的可还好?” 裴宣长叹一声,幽幽的看着她:“不好,今天面里还有沙子。” 赵姨娘:“……” 9、第 9 章 她记忆里的裴岁夕是个心比天高极端傲气的丫头,怎么五年不见跟换了个人一样,不过一想也是,被逐出府去自生自灭五年。性情不变倒是更为可怕了。 “下人们竟这般慢待,我这便去叫人寻了人来好生惩治一番。”赵姨娘嘴上说的狠,面上却是一丝心虚也没有的。 裴宣舀了瓢井水喝,抬头睇了赵姨娘一眼,那双眼睛似笑非笑,看的赵姨娘心中不大舒坦。 “那可真是谢谢姨娘了。”她说的诚挚无比,但就是好话也让人觉得刺耳。 赵姨娘到底老道,只是一笑:“大小姐功课温习的如何呢?老爷从前有个同窗因家中犯事不可参加科举,但才气却是一等一的,若是大小姐有意可招来做个先生,老爷公务繁忙怕是粗心忘了,若是大小姐不嫌弃我也可代为操办一二。” “姨娘说什么了?”裴宣故作惊讶,“我想当官儿让老头子举荐一下不就得了,劳什子的科举多累啊,我可不去。” 说完往井边一坐,活脱脱一副吃苦怕累混吃等死的模样。 赵姨娘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弯出一丝恰当的笑意:“家中本来是有这么一个举荐的位置的,但老爷前些日子已经预备给了远嫣,远嫣年纪小些,大小姐天资聪颖,必能金榜题名,何必在意这个位置了。” 这脸皮,啧。 “姨娘又错了,正是因为远嫣年纪小才该给我啊,以后有的是机会入官场,我正是因为年纪大了才一刻耽误不得,我脑子愚笨可千万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啊。” 赵姨娘脸色不变只幽幽叹了口气:“可老爷心意已决,恐怕不好更改,大小姐何必争这一时之气,反伤了姊妹间的和气,一家姊妹,等远嫣站稳脚跟岂会不拉大小姐这个长姐一把?” 别不是拉我下狱吧,裴宣坐在破椅子上一点也没姊妹和气的模样,反倒显出几分无赖气质来。 “老头子敢!我明儿一早就去宗正寺闹。宗正寺敢不管我就去宫门口拦太后的銮驾,我好歹是裴家子孙,陛下按辈分来说还是我的小侄女呢,不能我没了娘就这么欺负我,我要找太后申冤,吊死在宫门口!” 裴岁夕的亲娘原先是雍州王裴东珠的青梅,乃是裴家一个村的同族同辈,后来追随雍州王的裴家人全部自尽谢罪。 同族发小连同自己的亲妹妹一起死了个七七八八,她爹难得生了点恻隐之心,对剩下的老弱妇孺并未赶尽杀绝,打进上京的时候也把穷亲戚都带入京中做了皇亲国戚。 裴岁夕的祖父惧怕裴东珠之事牵连上自家,于是在乱世中随便寻了个身家清白的小子就招了婿,也就是裴远珍了。 虽然到当今陛下这一代只能算是八竿子勉强打着的亲戚,但真要是放任裴宣拦驾又去宗正寺大闹,裴远珍也算是丢人都到家了。 再加上如今天子年幼太后监国,为免旁人口舌太后擅权打压宗室,太后对裴家宗室一向甚为宽宥,吃绝户这事儿真要闹到太后那里裴远珍恐怕真要吃挂落。 赵姨娘早就知道这事儿恐怕不会轻易善了,闻言却也不免露出几分嫌恶,这死丫头没死在山上回来就碍事。 “只是此事老爷心意已定,大小姐要闹恐怕伤了父女情分,这岂不让老爷伤心?再说咱们小门小户恐怕要去也不过是些辛苦衙门,大小姐何必去受那苦?” “在家中享这荣华富贵,我们远嫣是个吃苦孩子,幼时三更天就起来温书……”说着拿帕子轻轻揩了揩眼角,“我这个做娘的也心疼不已……” 这家里到底有什么荣华富贵我享受过的?吃面条还掺沙子呢。 而且早上三更起来温书算什么惨,我小时候被追兵拿刀砍的间隙还要在林子里拿着黑炭认字了。 这话说白了不就是考不上吗?要是真能自己考上加上家中助力才叫如鱼得水,只有考不上才惦记这点东西。 “真是辛苦啊,”裴宣配合的点头,随即感叹,“妹妹这么辛苦肯定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直接去参加科举不更光辉门楣?” “这种辛苦位置正是留给我这种没本事的啊。” 裴宣一脸真诚。 10、第 10 章 赵姨娘:“……” 赵姨娘有点笑不出来:“大小姐话也不能这么说,何必妄自菲薄呢?” 裴宣叹气:“我只是实话实说。” 她要是有本事也不会才当了四年皇帝就归西了。 “官场复杂,大小姐就算进去了也未必是件好事啊。” “姨娘不是说了咱们这家境去了夜只是苦活累活吗?苦累活也复杂不到哪儿去。” 赵姨娘噎了一下:“话虽这么说,到底不比家里舒心。” 这回裴宣没有说话,她看着姓赵的,很希望赵姨娘有基本的良知,这破地儿到底哪里舒心了? 但很明显,赵姨娘没有。 果然能在京城混的脸皮都厚,裴宣再次叹气:“再是苦累活至少能保证一生衣食无忧啊。” “衣食无忧这有何难?远嫣若是能青云直上怎么会忘的了长姐呢,必然铭记在心日夜诵念。” ……怎么说的她有点想起那堆给她念往生咒的尼姑了。 裴宣打了个激灵,好在赵姨娘上道已经从袖口掏出了东西。 “这匣子里是一点我的体己钱,大小姐尽可收下,权当远嫣对长姐的一点心意,日后远嫣心中必然不会忘记长姐对她的一片关爱。” 裴宣打开一看,沉默了,五千两? 这是真欺负她不知道市价啊,打发叫花子也不能这么可劲欺负吧? 裴宣气笑了:“姨娘想拿这点收买我,那我还是明天去宗正寺上吊吧。” 赵姨娘稍稍惊讶了一下,这丫头在山上穷的都自己种地了,据说首饰衣裳都典当了才勉强度日,还以为随便打发点就成了,不想竟也识货。 她在山上怎么晓得的?恐怕京中还是有人给她知会过了,也是,裴家到底还是宗室,人脉还是有些的。 赵姨娘和气了一些:“那依大小姐看?” “五万两。”裴宣也不客气。 一听这数赵姨娘就吸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厉了起来,竟有几分渗人了。 五万两给这丫头还不如花五万两买凶做了这丫头以绝后患。 杀心都掩盖不住,裴宣一看就知道她什么心思,可也知道她大概没这个胆儿,于是转了下桌上那只精巧的小匣子。 “姨娘天子面前见驾这可是旁的求官得不着的机会,再说姨娘家里管着盐铁生意,这么点子也不是什么大钱,为了远嫣有什么舍不得呢?” 赵姨娘脸色又是一变。 裴远珍不是什么大官,不过是这两年揣摩对了太后心思,天天在御史台骂完这个骂那个,自己其实一箩筐烂事。 御史台监察盐铁,户部也要礼让三分,赵姨娘的娘家弟妹靠着这层关系做了盐监,不说富可敌国吧,那也算取之不尽了,十万虽然要价高了点,但对她家绝对是拿的出来的。 单看愿不愿意了。 这事在京中不算什么秘密,可她一个在深山老林的乡下丫头如何知道的?赵姨娘心下生疑,杀意倒淡了两分。 裴宣趁机再接再厉:“不瞒姨娘说,我前些日子接了信,舅舅告老还乡的折子已经批了,不日就将回京。” 赵姨娘一听险些坐不住。 裴家本有一儿一女,女儿便是裴岁夕的娘,裴东珠的青梅,儿子名叫裴廖青,往前推个几十年也是战场上的一员悍将,奈何站错了队,当年怀揣着当国舅爷的梦想跟着裴东珠一起反了。 事后裴东珠死无全尸,裴廖青被俘,裴家爹娘快把头都给磕破了,好在当年大家一个村的,裴宣她爹以前快饿死时受过村里救济,因着这点恩情好歹没判斩立决,苟活了一条性命发配边疆流放三千里去西荒跟蛮子较劲去了。 这一去就是快二十年。 直到皇帝都换了两茬了才终于被允许回京,可家中也早就物是人非。 这点子家业都快被人偷完了。 11、第 11 章 爹娘离世,姐姐病死,连家里都被鸠占鹊巢了。 果然这丫头是有所依仗的,可这么一个罪臣进府本来就是桩麻烦事,更何况裴远珍立身不正,真细究起来裴还是随的妻姓,如今亲娘舅回来争这一口气该怎么办? 一个烫手山芋。 裴宣看时机到位才幽幽抛出话头:“但是舅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回来不妥,信中说想回老家去,回老家建个祠堂祭拜祖父祖母,我这个做侄女的当然愿意只是……” 回家建祠堂要钱,回去也要盘缠,我穷的都快啃树皮了哪儿来的钱? “这、这当然是很好的,”峰回路转还以为裴廖青要回裴家作妖,收容这样一个罪臣对裴远珍和远嫣的仕途也是大大不利,这尊瘟神自己愿意走自然再好不过。 陇西距离上京十万八千里,恐怕难得回来一趟。 “以后我不在父亲身旁,要劳烦远嫣替我尽心了。”裴宣幽幽叹气,显得分外不舍。 “这都是她应尽的本分,大小姐无需挂碍。”赵姨娘也不觉得五万两贵了,能永久送走这两尊瘟神,这个价无论如何也是值得的。 赵姨娘一旦想清楚倒也不拖泥带水,瞧天色晚了叫了丫头明日一早就去钱庄支取银子,又殷切嘱咐已是入秋,再往后山路落雪更不好走,话里话外恨不得直接撵人。 裴宣也很善解人意表示钱来了我当天晚上走都成,反正也就两件破烂衣裳当行李。 两人就这样友好的达成了共识,等裴宣将赵姨娘送走才转过身来:“出来吧。” 过了一会儿一个黑黝黝的影子才从墙角里走出来,这院子太破败了,后院墙早就塌陷,天色一黑从后边进来猫着腰躲着几乎没人能发现。 那人影杵在那儿没动,裴宣无奈,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月色幽寂,灵书站在你那儿,地上掉着布匹,眼睛瞪着她,一股倔样,两只眼睛泡着泪水就是不肯落下。 “夫人、夫人在的时候一直指望大小姐长大成人做了大官,回来让老爷好好看看,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怎么能……” 怎么能就为了这点钱就把它卖了呢? 她没说完已经哽咽的说不出来话了。 小姐是夫人的指望,又何尝不是她的指望? 裴宣伸出手擦了擦灵书的眼睛,灵书扭过头去,又没忍住哽咽了一下。 “傻丫头,你这两天在这府里觉得这府邸好么?” “当然好。”就是因为好才更不平啊,凭什么让小姐在山上种地吃苦,他们在这儿山珍海味的? “可你不知道这好的太过了,别看她们随便拿条烂胡瓜糊弄我们,那是宫里的贡品,寻常人家用不到,那天花厅的棋子乃是汝南郡上供的珉玉,佛堂上的瑞金佛像更是远从豫北进贡而来,傻灵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灵书被一连串听都没听过的东西震住,丝毫没思考跟自己一样住在穷乡僻壤的小姐怎么会知道这些。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脑袋快搬家了,我这位老爹可是一位巨贪,京中不贪的官少,可他并不位居要职,不过在御史台也敢如此大张旗鼓的贪墨,所依仗的不过太后看重几分。” “有太后看重不好吗?”灵书不明白,如今陛下虚岁不过五六,朝野内外由太后一手把持,有太后看重是多少人求而不得之事。 “我们当今太后是什么好人吗?她可是一等一的心狠手辣狠心凉薄之人,昔年太祖命她为诸皇子公主授课,她亲自教导五年有余,太祖驾崩当日便下令格杀所有皇子公主一个不留。” 要不是因为有她娘的缘故在,裴宣甚至觉得子书谨会连她一起杀了。 灵书哪里听过这等宫廷隐秘,吓的浑身一抖,半晌才呐呐道:“可那不是先帝杀的吗?” 裴宣:“……” 先帝要是有这个气魄也不至于被子书谨这个毒妇逼死了,现在跟你一起在这儿啃菜叶了。 12、第 12 章 裴宣长长的叹了口气,这次伸手过去总算没有被躲开。 “总之太后是想卸磨杀驴,这样赚钱的门路她肯放手塞给老头,就是让老头子做她喉舌,好在朝堂上刺平南王,但她也绝不会坐视老头子真拿银子做大,不过等养肥再杀罢了,至多不过五年,裴家将有灭门之祸。” “他们如今不过是坐在坟堆里快活。” 这话说的渗人,灵书再如何倔强到底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吓的一哆嗦:“那小姐我们怎么办啊?” 小姐也姓裴肯定跑不了,若有灭门之祸家中奴仆也要跟着遭殃。 “笨,还能怎么办,跑啊。”裴宣曲指敲了一下灵书额头。 “啊?” “啊什么啊?他们坐在坟堆上快活起码也是快活过了死了不亏,咱们可是一点福没享到,如今拿了银子咱们就去关外改名换姓过咱们的日子去,就是真被不远万里追杀上起码也是过了两年好日子。” “关外?”灵书有点忐忑,“那里的人讲汉话吗?小姐我们在关外能活的下去吗?” “有银子怎么会活不下去?我们买一大片草场,养一群牛羊放牧,住能够挡住风沙的石头房子,关外有广阔的草原,等到了关外我再买一只小马驹教你骑马。” 一边是跟着一起杀头,一边是离开这里背井离乡去关外,灵书虽然有些害怕,但明显更能接受后面一种结局。 赵姨娘家里是真吃上了肥差,没两日就送了银票来,鉴于裴宣爹妈都是土匪,从小在匪窝长大,对土匪有深刻了解,她决定把银票多兑换几张外加融成金银挨地儿藏好,免得被刮去一张就丧尽家财了。 对于关外之行灵书还是忧心忡忡:“小姐您去过关外吗?” “当然没去过。”无论作为裴宣还是裴岁夕她都没能跑路过。 灵书问完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蠢话,小姐从小跟自己一块长大,去哪里她不是跟着一起的?不由得懊恼的拍了拍头。 “那小姐你怎么知道关外长那样的啊?” “别人告诉我的。”某年某人曾拿这个意图忽悠她御驾亲征。 灵书更不安了:“那……如果那个人骗你了?” 裴宣沉默了一下:“那我就托梦骂死她。” 毕竟她现在也不可能闯进平南王府把郑希言暴打一顿。 别说郑希言了,平南王府的府兵都能直接套她麻袋,谁让裴远珍那老东西前两天又参了郑希言酒后纵马。 别不是前两天她祭日喝酒又没哄好追云吧?追云性子烈生气了真不好哄。 裴宣往后看了一眼,太平街数里路,最靠近宫阙的那座宅邸属于郑希言,再往里就是万丈宫墙。 若无意外,她将终生不会再踏足此地,去江南塞北,太行蜀道,哪里都好,总之与这群黑心肝的…… 她还没感叹完,旁边灵书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姐……” 她寻着灵书的目光看过去,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对她露出一个热泪盈眶的笑容,眼泪都快滚下来了。 裴宣:“……” 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13、第 13 章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没错,老者抬起袖子抹了把脸,颤声开口:“大小姐,老奴可算见着您了!” 裴宣唬赵姨娘那段话不算完全假的,她确实有个舅舅要回来了,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裴宣硬着头皮跟着老人家走进一座三进的院子,这院子处在闹市中,并不过分惹眼,但这个位置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推开院门但看一中年男子立在院中。 鬓已斑白,脸也沟壑密布,手更是如枯木一般立在身后,但体格筋骨还是能一眼看出是练家子,而且是个中高手。 裴宣还没说话那人已经转过身来,一双浑浊但很有神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瞳孔震了震。 那是一种很复杂,感慨、欣慰又带点悲切的眼神,但很快那些情绪就散开了来,那男子快步向前走了两步,抬起蒲扇般的手就放在了裴宣鬓边。 裴宣下意识想躲一下,但那双快要溢出滚烫泪水的眼睛让她有一瞬犹豫。 于是那双手便落在了她头上,手是粗糙的,有厚重的粗茧遍布,习武的人体内气力流动,体温较常人要高一些,甚至有些烫。 裴廖青一开始手是不敢放实的,但见裴宣不曾躲开才用拇指轻轻摸了摸裴宣鬓发:“你很像你母亲。” 说完这句话他便收回了手,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那双手很快落在裴宣肩上捏了捏。 “身子骨怎么这么差?裴远珍那老东西没给你请武师么?裴家的儿女怎么能不习武?” “衣裳这么薄?都快入冬了裴远珍这个老不死的不是有权有势还想把我拦在关外不让进吗?怎么家里连件厚袍子也没有?” 说罢一把按住裴宣的肩膀:“快进来,老宗,去把我在西荒扑杀的狼王皮拿来。” 裴廖青气力足声音洪亮,按住裴宣的肩膀裴宣几乎没有逃的余地,很快老宗就拿着一件灰狼皮子出来了,拎住脖颈皮抖开来:“大小姐快来试试看合适不?不合适老奴给你裁一裁。” “咱在西荒没裁缝都是我裁的,西荒人都夸咱裁的好!” 老宗一边自夸一边拉着裴宣往里走,给她展示兔毛毯子和羊毛的手套问她想要什么样的,他比划着裁,等盛情难却的裴宣走出来时灵书眼眶已经红了。 裴廖青更是怒发冲冠,一掌拍碎了桌子:“岂有此理!格老子的!裴远珍这个酸儒生,老匹夫!当初跪着求着老姐要入赘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德行!老子今天就要去砍死他!” 说罢抬脚就往外走。 “老爷!老爷!” “别、别、别!舅舅!他是朝廷命官!您才刚回来!不值得!不值得!”裴宣吓的连袍子也不要了赶快过去挡住路。 “灵书!还不快过来帮忙拦着?” “本来就是咱们家的!舅老爷去怎么了?”灵书嘟嘟囔囔颇不服气。 “他再不是东西也是朝堂三品大员,舅舅去连府兵都打不过去!” “谁说老子打不过去的?老子当年带着雍州军把皇帝的老巢掀了个底朝天!” “舅舅、舅舅、慎言、慎言!我就只有您一个亲人了!您真的准备让我举目无亲吗?” 这话一出来裴廖眼底腾起的怒火才终于消停了点,却还是怒不可遏,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才挥了挥手:“你们先回去,这事我自有主张。” 裴宣想问一下什么主张还没开口裴廖青已经站了起来,杀气腾腾的往外去了,一点不带废话的。 等裴宣追过去时早就见不到裴廖青踪影,裴宣担心他不会真去暴打裴远珍连滚带爬的赶回家,发现她便宜老爹还在家里大摆宴席,等到半夜裴府还是一脉平静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小姐,您是不是怪我啊?”灵书趴在榻边,犹豫了好久才敢扯了扯裴宣的袖口。 裴宣跑了一天累的眼睛都睁不开,闻言伸手想摸下灵书的脑袋,最终只是敷衍的动了动手指。 灵书赶快上去握住裴宣的手:“小姐?” “我知道你心中不平,但我们要走了。”她只是轻轻的说。 再多的不甘心也要放下,这是残忍的,裴宣知道,可除了如此别无他法。 赵姨娘的娘家做了盐商,自古盐铁禁运,能搭上的都是手黑心更黑的胚子,如今的结局已是最好不过。 灵书眼眶有些发烫,于是把眼睛贴在裴宣的手背上:“我知道、我知道……” 什么都知道,都明白,可要真的放下又谈何容易呢? 可她们别无他法了,还能怎么样呢? 裴宣轻轻动了动手指,抹了一下灵书的脸颊,碰了一下她的鼻子,灵书躲了一下没躲开噗嗤一下笑了,又过了一会儿才露出一双眼睛:“小姐,我们走了,舅老爷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跟我们一起走呗。” 毕竟手里有五万两,再养两个人怎么了? “再说我们两个不会武功的,万一路上遭了强人可怎么办?舅舅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啊?” “一看舅舅就是抢别人的。”裴宣刻意拉长的声音。 毕竟抢江山怎么不算一种强人呢? “小姐你……”灵书一向还是很尊重长辈的,一时之间还没法认同这种说自己舅舅是强人的逻辑。 “你不说舅舅不就不会知道了吗?”裴宣翻了个身,侧着脸望向灵书,“难道灵书会出卖我吗?” “我这辈子都不会出卖小姐的!” 14、第 14 章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收了银子给裴宣带口信叫她出府一见,果然在府外见到了走路生风的裴廖青。 “那个老不死的敢抢你的东西,有舅舅在就没人能抢得了你的东西!”裴廖青脸上涌现出一股子狠劲儿。 不,我并不想要…… 裴宣心里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所以?” 裴廖青大笑一声:“舅舅给你谋了个更好的差事!直接进宫当官儿,过两天就走马上任,不比那个劳什子裴远嫣差!” 裴宣:“……” 有那么一瞬间想死的心都有了,她企图挣扎一下:“舅舅买官卖官是要砍头的吧?” 放我一条生路。 裴料青毫不在意:“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走的门路可是礼部尚书,那劳什子文人喊的天下座师?就是小皇帝来了也挑不出毛病。” “舅舅认识贺元成?” 吏部尚书贺元成,她当年死前留下的辅政三人之一,他已经穷成这样了吗?这才几年呐,当初还装的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才五年就沦落到卖官卖爵,她要去举了他! “不认识。”裴廖青很坦率,“但我认识他爹。” “他小时候在山上趴窝被野猪拱了个肠穿肚烂,还是我把他背下山的咧,他现在敢不管我这个老伙计我非得再把他肠子拽出来不可。” “夕夕,你放心,我让他给你安排个顶好的去处,你爹那个老不死的求爷爷告奶奶也求不上!”到底是跟着打过天下的,哪怕过了二十年人脉也还在这儿。 “所以舅舅你花了多少银子?”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再有交情不花银子也办不成事。 “这个数。”裴料青嘿了一声伸出一个巴掌。 “五万?”裴宣瞬间感觉人生都灰暗了。 “没那么多,贺老贼看在老交情的份上给我打了个对折。” 裴宣眼睛亮了一下,还行还行,至少能剩下一半,她就是跑了也能…… 没想到裴廖青嘿了一声:“打通关节就这个数,但下一批取士还在明年春,我又加了两万现在已经造册,保管半个月里就能走马上任。” 跑……跑个鬼。 裴宣的心彻底死了,裴廖青看着她煞白的脸色以为她心疼银子,豪气干云:“心疼这点银子干啥?舅舅又没个儿女这点子棺材本不花给你花给谁?” “不是,舅舅,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在西荒就是卖一辈子牛粪也不可能挣这么多,你但凡穷一点呢? “你祖母给我留的,嘿,就是那间院子,你祖母盼望着我有朝一日能回来好歹要有个安家落户的地儿,嗨呀你不知道现在京城的地皮可贵了,要不是咱急用银子还能卖更高,今儿正好用上了,可惜你祖母不在没能看见。” 裴宣:“……” ……你先庆幸幸亏祖母不在吧,不然现在打的你说不出话来。 裴廖青重重把手往裴宣肩上一按,踌躇满志:“总之有贺家照拂,咱们夕夕肯定能青云直上!” 面对裴廖青殷切的目光,裴宣心如死灰的走了出去。 灵书一开始还挺高兴的,看见小姐不开心纠结了一下还是小心开口:“小姐,你要是不想去咱们就不去了?” “登记造册挂上名了,不去就是抗旨,死得更快。” “而且,银子都已经花出去了。”裴宣有气无力的看着自己手里还没焐热的五万两,心如刀绞,两眼一闭心一横:“去把那宅子买回来吧。” 她在裴府哪怕过的差点好歹能活下去,裴廖青没了那间院子怕不是真要露宿街头,她就是再没良心也断然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裴廖青为她丧尽家财居无定所。 她刚到手的五万两……五万两…… 裴宣如丧考妣的回到裴府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裴远珍叫了过去。 “逆女!你做的什么好事!”裴远珍脸气的发青,这一次连赵姨娘都侯在门外,路过的时候赵姨娘冷冷瞧了她一眼,裴宣假装没看见。 裴宣严重怀疑裴远珍是不是怀疑她叫什么了,开口闭口就是逆女。 裴宣长叹一声:“逆女不知,还请父亲大人明示?” 相似的对话好像在不久之前就出现过,裴远珍就连说话都没点新意,怪不得以前每次他进言就想打瞌睡,没想到关系都从君臣变父女了这点还没变。 “孽障!你不满家里的安排去找了哪里的门路?”裴远珍怒不可遏气的没几根的胡子直翘,“你那个混不吝的舅舅在外头怎么说的?传出去叫京中勋贵如何看我们家?丢人现眼的东西——” 原来是这件事,裴宣有点没明白,她出去找门路是丢人现眼,那朝廷里那群削尖了脑袋想升官的岂不是把脸放地上任人踩? “我们家有什么名声?”裴宣撑着下巴歪头想了一下,嘴角微牵,“宠妾灭妻还是鸠占鹊巢?难道还有什么好名声吗?我怎么不知道?” “父亲您不会是打算让她们抢了我的位置我还要装大度,让外人真以为我们姊妹和睦吧?” 这话说的太露骨又太毒辣了,裴远珍一张脸涨的铁青怒气上涌,哪怕面对这张脸也难按怒火,手一扬就准备打下去。 当然没打下去,在巴掌落下来前裴宣猝然伸出手抓住裴远珍的手臂。 裴远珍虽说是个天天坐轿子念圣贤书的文官,可到底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他体弱多病营养不良的女儿按理来说是绝不可能拦住他的,可偏偏就被制住了,且不得动弹半分。 那双眼睛近乎漠然的看着他,看的裴远珍心中一骇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太像了、太像了…… “无论如何这任你都不能去上!” 裴宣快被逗笑了,声音也冷了下来:“什么时候御史台也管上吏部调任取士了?我的调令此刻恐怕还在中枢按住未发父亲倒提前知道了?父亲可真是消息灵通啊。” 最后一句她特意加重了语气,擅权越矩手伸这么长还生怕别人不知道,等人参两本就老实了。 裴远珍脸色一变,好似被踩中什么痛处恨恨道:“父母之命岂可违焉?” 裴宣从善如流:“好,那我去抗旨带家全家一起去砍头。” “你——”裴远珍不出所料的哽住。 “父亲要真有本事大可以去吏部趁现在调令未下拦住我的任命,而不是在我这儿胡搅蛮缠。”裴宣站起身来懒得管裴远珍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还不忘回过头:“我在家中静候佳音。” “你这个孽障!”身后传来一阵怒骂,一个青花瓷瓶被狠狠掷了过来。 裴宣机警的一转身。 没打着。 赵姨娘站在门口脸色铁青,伸手正了正朱钗预备走进去,对裴宣冷冷一笑:“倒是我小瞧大小姐了,大小姐手段过人。” “过奖过奖。”裴宣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这顿夸奖,赵姨娘差点没崩住,直到厢房里又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才勉强变了神色,放柔了声音:“老爷……” 等赵姨娘走了灵书才敢凑近来,有点忧心忡忡:“小姐你刚刚那么气老爷,老爷会不会给你下绊子啊。” 虽然正常当爹的都不会影响女儿一生仕途,可谁知道他们老爷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自己都那么提醒了,就怕他不去下绊子。 15、第 15 章 事实证明裴远珍有点本事但又没那么有本事,本来给她安排的是去六部领职,六部乃是中枢核心,一步一步走上去未来不说平步青云也能官运亨通,结果裴远珍横插一脚给她搅黄了,最后给了她一个从六品的闲职。 职事官,隶属起居舍人院,有官名有待遇,但没实权,平时就是整理一下古籍归类一下文书,说白了就是各家贵族子弟吃皇粮的地方。 裴宣相当满意。 混吃等死的日子虽然比不上去当逍遥富家娘子,但总比去跟那群老头在朝堂上拼个你死我活要好的多。 虽然裴廖青的态度有点存疑,听说她混了这么个破烂差事以后脸色阴沉不定,最后竟然没去要把他老伙计的肠子拽出来,而是一拊掌让她好好干,甚至凑吧凑吧送了一千两银票让她在官场好生打点。 据灵书说舅老爷为了凑足这一千两连院子里那棵大石榴树都卖了,结果树倒下的时候砸垮了一边院墙,现在还和宗叔在那儿哼哧哼哧的修墙了。 砸锅卖铁送女去当官,还是个九品芝麻官,京城里倒一棵树压死一大片最低都六品起步了。 还不如拿银子去逍遥啊,她非常心安理得的贪了银子补充自己小金库去了,反正就是个闲职,她又不准备升官。 但很快裴宣就知道为什么了。 她虽然对宫里那一亩三分地熟的不能再熟,奈何目前身份是个没进过宫的乡巴佬,顶头上官还是派了一个同僚来迎她。 来人也是个年轻的女子,约莫二十来岁,一身深绿官服,腰配银带,应该是很怕冷略有点缩着脖子提着盏灯在那打瞌睡。 看见裴宣来了旁边跟着的小太监轻轻提醒了一声才睁开眼,双方友好的交换了一下姓名,其实对面早就知道裴宣,不过是例行确认一下罢了。 来人姓李,名叫观棋。 听见这个名字裴宣下意识看了一眼李观棋的咽喉。 李观棋对此习以为常,笑着摸了摸脖子,又怕冷的很快缩了回去。 “哎呀,每个听见我名字的人都这样,我小时候生下来就不会说话,我娘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指望我当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谁曾想我十岁那年路过一个游方大夫给我扎了一针,从此我就说得了话了,可惜名字上了族谱实在更改不了。” 她看起来一副甚为可惜的模样。 所以你现在话才这么多吗?听了李观棋说了一路的裴宣升起淡淡的同情,让这么一个话痨十年不能说话实在过于残忍了点。 “哦,对了,你是哪一家的?京城裴家太多了,没办法,毕竟是皇族家大业大嘛。” 其实也没多大,近亲早就被杀光了,剩下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富贵闲人的旁支。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是皇亲国戚?” 当年老家整个村都欢天喜地的迁居到京城了,她爹娘就是再不忘本也不能真的是个人都给个官当当,大部分都是免除了赋税赏赐了田地,让这些乡里乡亲的能够在京城立足,有了照佛时不时也有些争气的小辈能够够上一个闲官当当。 现在姓裴的简直一抓一大把啊。 李观棋打了个哈欠:“没点背景也进不来我们这儿。” “?”裴宣顿住了,“我们这儿不是清闲散官吗?” 这么个有名无权的破差事怎么会有人抢? 李观棋诧异的看向她:“你不知道吗?我们毗邻陛下啊,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裴宣震惊:“什么?陛下不是住在紫宸宫吗?” 李观棋比她更震惊:“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四年前陛下抱病从明觉寺请来大师,大师说先帝早崩挂念幼女徘徊不去,陛下迁居至宫墙最西侧长信宫,说是那里距离先帝皇陵最近,以此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裴宣:“???” 16、第 16 章 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吃饱了撑的去纠缠我女儿了? “这不是纯属——”后面一句她硬生生吞下去了。 这才是真的有苦没处说,有冤没处诉啊,死了还要背这么大锅就欺负她死了没法儿说话是吧? “你家里人怎么什么都没跟你说?” 但凡削尖了脑袋能进这儿的谁不是千叮咛万嘱咐,怎么会光塞进来一句不提点的? 因为在土里埋四年,今年才算从坑里爬上来,谁知道皇帝还能搬家啊,早知道她也搬了这个破地儿简直是风水上克她,她一接触准没好事。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 “我同家里人不太亲近,一直住在外头庄子里,直到今年才入京,对这些事不大清楚。” 李观棋顿时露出同情的神色,了然的想拍拍裴宣的肩,想了想怕冷还是没伸出来。 “我在家里也不大受重视,能到这儿的基本都是家里有点家底但又不太寄予厚望的。” 她话痨一个,怕裴宣听不明白又解释道:“能攀上陛下当然是好事一桩,但陛下现在才多大啊,咱们要等陛下长大就是十几年青春荒废。” 但凡家里寄予厚望自然不甘心荒废这许多年的光阴。 也是,不过幸好自己不打算当官做宰,裴宣看了看门边数位御林军:“我们这儿也是陛下亲卫守卫?” “哦,不是,”李观棋打了个哈欠,“因为长平侯到了。” 什么侯? 李观棋已经在短暂的相处中习惯了她的无知:“太后的亲妹妹啊,进去吧。” 子书谨的妹妹不是早几十年前就已经被前朝昏君斩首了吗? 哪里又冒出来个妹妹,裴宣一面震惊一面推开门,冬天早上天亮的晚,因此屋中仍亮着烛火,有一两个宫人侯在第二道门外见她自己推门有些惊讶,朝里面禀道:“裴大人到了。”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道年轻的声音传了过来:“进来吧。” 屋里有些昏暗但碳火烧的很足,她的主官姓常名毓,曾在太学做过博士是裴宣死后才调至此处,是个约莫四十来岁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的女官,长发一丝不苟拢在冠中。 前朝设立起居郎,御殿侍立,行幸则从,朝廷礼乐法度、祭祀宴享、四时气候、户口增减皆以著书。 改朝换代以后起居郎仍然设立,只是后来两任女帝皆是提拔女官随侍左右,因此又称起居娘子。 常毓乃是随侍当今陛下的起居娘子,本就应该长居陛下偏殿,只是现在更方便了,陛下直接搬家到她隔壁了。 裴宣过去先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一旁女官递过来调令文书由常毓过目,裴宣也就在旁边站定。 自始至终都有一道目光紧紧跟随着她。 那目光像针一样扎的她浑身不舒服,裴宣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看回去。 她倒要看看子书谨的妹妹是何方神圣。 ……长得真的有点像子书谨,不过眼睛比子书谨小点,唇却比子书谨厚点,最关键的是子书谨没这么孔雀开屏。 尚且算得年轻,眼略锋利,金绣孔雀蓝的侯爵常服坠着一块鲜艳欲滴的血玉,紫金玉冠,此刻歪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看。 哪儿找到的妹妹,怎么看都不像好人啊。 长平侯看着她原以为她会回避,但见她不回不避悄然打量回来也不见恼怒,反而没忍住笑了一下。 “裴大人为何这般看着小侯?可是本侯脸上有什么东西?” 恶人先告状啊,裴宣见常毓一点没有要说话的样子,只好自己答道:“并无。” “哦?那为何一直看着本侯?” “因为从我进来起侯爷就一直在看我,还望侯爷明示,下官脸上难道有东西吗?” 你一直看我就是为了让我问这一句是吧? 长平侯不答,反调转目光去看常毓:“常大人觉得本侯为什么盯着裴大人看?” 这话没头没尾,常毓也就假装听不懂,八风不动:“下官不知。” 长平侯笑了一下,将桌上的扇面收回手中啪一下合上了,转头对裴宣一笑:“太后娘娘还另有差使,本侯就不做叨扰了。” 常毓站起身来,做了个送客的虚礼:“侯爷请便。” 长平侯甩了这么个没头官司转头走了,常毓看似是个古板人物实则是个人精,一句多话也不曾有,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让她出去了。 李观棋自然不可能在外头等她,掀开帘子天色将明未明一片灰暗,恰好吹来一阵冷风,刚刚在屋中暖和了的手脚冻的一阵哆嗦,裴宣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她跟先帝长得像这件事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但姓裴的往上数几代都是一个祖宗,说是有点亲戚关系也不是不能糊弄过去。 关键是提这件事的人。 长平侯,她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个人,子书谨告诉她,她的妹妹早就死了。 就算天可怜见没死还被找回来了,她都没见过长平侯,长平侯又是从哪里见到的自己? 子书谨啊子书谨,你在五年前就已经找到了她却一直瞒着我,你用这个我不知道的人在暗地里做着什么?你这么防备我一直到我死才肯安心?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可我都已经死的透透的了,骨头都烂完了,又为什么还要来见裴岁夕呢?不会有人真信死而复生那一套,必然是有利益牵扯在其中。 是裴远珍的缘故还是买官出了什么差错? 裴宣眺望远方,远方却只有高高的一堵红墙,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不由生出一股好日子到头的心酸,就知道这地儿风水有问题,自己一靠近就会出事。 算了,不管了,反正自己都死了,哪儿有死人操心这么多的。 而且也不是一点好处。 裴宣把目光移向一边院墙,那个小不点这个时辰是不是应该在背功课? 17、第 17 章 小不点确实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念书,但裴宣见不着。 爬墙容易被弓弩手射成筛子,正经出行不是跟一堆人前呼后拥就是乘坐轿辇,裴宣在起居舍人院呆了半个月只看见过小不点一个背影。 目测刚过她膝盖。 至于子书谨更是一面也没见着,她官职低微,只有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才去上一次朝。 以她的官位站末尾往前看就只能看见密密麻麻一片官帽,有些武官异于常人往那一杵挡的严严实实,能看见个肩膀都算你身高不俗。 随侍陛下记录朝廷大事也轮不上她,她每天干的最多的是早上给古籍搬出来晒晒太阳,太阳下山了再按照编号顺序给这些老古董放回去。 没办法京城多雨雪少晴日,不趁着阳光好多搬出去晒晒迟早烂成一堆稀泥。 然后某一天她支好架子把书摊开放好预备睡大觉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打板子的声音。 很清脆,应该是在打手掌心,过了一会儿有小姑娘轻轻嘶了一声。 裴宣脸上的书滑了下来。 “陛下可知……”隐约听见有人在训斥。 “……知道了。” 声音细细弱弱的。 “既知道了就把课业重新做过。” 又是一阵窸窣,便再没有声音了。 晒太阳的这边院墙一般很安静,这是第一次有动静,裴宣有点犹豫,想了想还是把古书扔桌上搬了个架子垫着爬上了墙。 换上辈子她有内力的时候翻过这堵墙轻轻松松压根不需要垫,可惜裴岁夕这副身体不会,她也懒得重新学。 等她手脚并用的爬上去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先探了只手,发现没人射她冷箭这才探出脑袋。 隔壁院子花木掩映,哪怕是初冬草木依然丰盈,不像隔壁起居舍人院一片衰败之像。 四五岁的女孩正趴在桌上抄写什么东西,她很瘦,鬓发并不漆黑,反而有些偏黄,软软的垂在耳侧。 听说是因为太后怀她时先皇突然山崩,太后哀急攻心之下未曾养好胎儿,致使她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召遍天下名医才堪堪保住性命。 民间甚至有传言女帝克母,所以一怀上女帝先皇便猝然崩逝,这样的命格恐非长命之相。 她的手不知是冻的还是刚刚挨了打,指节发红还拿不稳笔,笔一抖一抖的,不知是不是在哭。 因为低着头裴宣还是没能看见她眉眼,不知是像她多些还是更像子书谨那个毒妇。 她正想着那小不点突然敏锐的抬起头,一双眼睛可能是刚抽泣过,像盛着一湾浅浅的湖水,下巴有些尖尖的,皮肤很白很软的模样,漂亮的像集市上的娃娃。 裴宣悲伤的发现她好像更像子书谨一点。 像子书谨就像子书谨吧,至少挺好看的,裴宣抢在这小不点喊人前拿出手里的布袋子,撑在院墙上问她:“要吃糯米糕吗?” 糯米糕是她和灵书昨天蒸的,宫里的伙食不能说不好起码比在山上天天啃野菜好,就是一天只供两餐,她天天在这儿当苦力又搬书又搬架子容易饿。 小孩一般都喜欢吃糕点吧?她小时候甚至能为了子书谨给她带的糕点忍辱负重的喊子书谨姐姐,想想一阵恶寒。 “放肆!”小不点拧起眉头,更像子书谨了。 裴宣打定主意如果小孩喊人她立刻就跳下去,等人找过来就一脸诚恳的说听见隔壁有小孩哭以为出事了才好心爬上去看看的。 结果小不点腮帮子鼓了鼓,竟然拧着眉头没喊人又低下头去看自己课业了。 好无趣又好乖巧的小姑娘,她不吃我吃,裴宣拿出糯米糕趴在院墙上吃起来。 小孩子握笔的姿势很标准,一看就是苦练过的,细细瘦瘦的手指握着有她半根胳膊那么长的毛笔,坐的端端正正。 有点儿可怜。 子书谨严于待人,严以待己,没想到对女儿也是一样无情,早知道就…… 裴宣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个小不点突然往旁边左右警惕的看了一遍,发现确实没有人以后用有点奶声奶气但故作威严的声音喊道:“你,下来!” 裴宣:“?” 她思考了一下自己跳下去算冒犯天颜不跳下去是不是算抗旨不遵,最后觉得就算真被发现了也不至于太严重,最多打两板子,于是利落的跳了下来。 小不点裴灵祈坐在椅子上,努力抬起小下巴,居下临高的看她。 裴宣:“……” 只能看见下巴吧。 裴宣蹲了下来,发现这小崽子确实没她腿高。 “大胆!你见了孤竟敢不跪!”小不点怒道。 还没适应见了女儿娘先跪的事儿,跪了怕你折寿啊,豆丁大点高还挺有架子。 裴宣按耐住自己有点想捏她脸的冲动,决定跪一下算了,她小时候她爹还举着她过头顶摘过柿子呢。 “你见了孤不跪这是大罪!孤要罚你!”小不点一脸郑重其事少年老成的模样,然后眼睛一转,通红的鼻子皱了皱:“罚你给孤抄课业!” 裴宣:“……” 破小孩,你算盘打的不错啊,想奴役起你娘来了。 裴宣心情略复杂。 裴宣以前也想过自己女儿会是什么样的?是跟她一样从小朽木一根满山疯跑还是跟子书谨一样克己复礼,对自己严苛对旁人更严苛活的好像一把永远不会出错的戒尺一样。 但现在看来她好像是个结合体。 裴宣的心情在子书谨怎么教女儿的?这小孩都给你教坏了,和虽然长的跟我不像,但这不学无术的性子不愧是我的女儿中来回反复徘徊。 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裴宣坐在了那张小孩专用的檀木桌上拿起了笔。 算了,她还这么小,自己在她这个年纪连自己名字都画不好,还在满山抓野兔子了,算自己这个当娘的心疼她吧。 见她果然听话裴灵祈长舒了一口气,幸好她没叫人,裴灵祈踮起脚揉了揉自己的小手腕还不忘嘱咐:“你要写的像一点!” 裴宣:“……” 好想写一堆鬼画符让你被子书谨打屁股,但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良知拉回了裴宣。 但万一被发现帮陛下作弊,她也难辞其咎。 裴灵祈休息了一会儿又时不时踮起脚看看她新找的仆人有没有乖乖听话,发现她果然写的很像以后才满意的跳下椅子,开始觉得无聊。 “你带的糕点呢?”裴灵祈揉了揉肚子,在母后和太傅面前装哭了一早上肚子好饿,她扬起细白的小脖颈,一副我是给你机会的样子,“你不是说要献给孤吗?” 好一个进献啊,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啊? 裴宣拿出小布袋递给她。 裴灵祈不接,矜持的看着她,有点不满。 裴宣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小破孩皇帝当上瘾了? 她忍气吞声的把布袋打开,然后用一旁干净的宣纸勉强折了个托盘把剩下的几块糕点放在上面垒了个花形。 小不点这才满意,伸出手拿起一小块喂进嘴里。 裴宣怜悯的看着她。 两文钱的方糕都一副没吃过的样子,子书谨养小孩果然很苛刻啊,就跟养自己一样,自己也是死后才吃上自己的祭品方糕。 小可怜。 裴宣仅有的一点怜惜之心发挥了一下作用:“吃吧,不够我明天再给你带。” 这下换小不点表情复杂了,在不屑不想要有什么了不起和确实有点想要中间犹豫了一下,最后变成是你求我我才答应的。 没见过世面的小可怜,为娘不跟你计较。 但很快裴宣所剩不多的慈母之心就快被消耗殆尽了。 因为裴灵祈的课业是整整一本礼记。 一本、一本,宣纸都要抄一大摞了。 谁布置的课业?虐待陛下啊,子书谨是人吗?布置这么多这小破孩手得抄断啊。 裴灵祈的字和裴宣的字都是子书谨教的,书写习惯大差不差,可就是再相似也不一样啊,裴灵祈笔记稚嫩有时候还要写错笔画,对于模仿笔记的人来说写这种鬼画符简直是一种残忍。 带着这种愤恨的心理抄到中午裴宣预备跑路了,她准备了一下措辞,马上就是午膳的时辰了,若是旁人发现就不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放下笔,揉着手腕把脸转向裴灵祈。 发现裴灵祈还在吃糯米糕。 几块糕点啃这么长时间?什么毛病? 裴宣稍微有点儿惊讶,还没开口,突然发现裴灵祈坐直了,糯米糕啪嗒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不喜欢吃还我啊,干嘛浪费粮食,穷鬼裴宣一阵心痛。 她正心疼自己手打糯米糕,然后发现裴灵祈一下子跳下了椅子,用一种惶恐讨好十分正直并且万分可怜外加一点心虚的语气开口:“母后,是她主动要帮我抄的!” 裴宣:“......” 18、第 18 章 有一瞬间裴宣真想拔腿就跑,管她三七二十一,先跑了再说。 但不行,这是皇宫大内御前侍卫又不是吃干饭的,而且越跑岂不是越证明有鬼? 她现在是裴岁夕啊,她怕什么? 难道子书谨真能认出来她就是裴宣?死而复生这种事正常人怎么可能相信呢? 裴宣轻吸了一口气,这下也不敢和小皇帝玩什么文字游戏了,跪的干净利落毫不犹豫,俯首贴地。 “微臣起居舍人院裴岁夕拜见太后,太后千岁。” 至于小皇帝栽赃嫁祸她的事太后既然没问,她当然不可能反驳说陛下冤枉我啊,这不是找死吗? 她头压的很低,从她的视角只能看见子书谨的裙摆,深袍广袖,样式典雅,墨色的蜀锦深处嵌着几缕素白的丝线。 子书谨没有开口叫她起来,她于是一直保持跪姿,初冬的地面沁骨的寒冷,那寒气似乎要从额头一直渗透到心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人开口,时间仿佛在此刻无限延长。 裴灵祈有些吓着了,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母后这样沉凝的面色,那双惯常无甚起伏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跪在地上的人,那目光像是开刃的刀剑要剥开面前之人的皮囊,剥出其中的灵魂置于掌中仔细端详。 有那么一瞬间裴灵祈几乎以为母后哭了,可是眨了眨眼睛才发现并没有。 她只是太长久的盯着那个人,连眨眼也没有,似乎那个人会从她眨眼的间隙里逃走,所以那双眼睛显得干涩又凝滞,裴灵祈有些害怕轻轻扯了扯母后的袖子:“母后……” 时间好似在这一声以后才终于开始重新流动。 “抬起头来。” 裴宣听见了子书谨的声音,有些沙哑,好似穿过了重重的山川与时光抵达她耳边,上一次听见子书谨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呢?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慢慢抬起头来,她无聊的时候设想过很多次和子书谨重逢时的场景,真到了这一刻反而出乎意料的平静。 那个和子书谨恩怨纠葛一生的裴宣早就死了,骨头都烂成一堆,她是裴岁夕,一个从来不曾和子书谨,当朝太后见过面的陌生人。 太后身着繁复墨色长裙,端庄高华,不施粉黛,五官素净,牵着少年的天子,幽远的像一朵盛开在彼岸长夜中的昙花,威仪又冰冷。 权力是一把无形的刀剑,即使她此刻并不持剑在手也足以让人感到畏惧和心惊。 她是天子的母亲,也是天下的母亲,她只是站在那里就是旁人一生不可企及。 裴宣却不可避免的想起她作为先皇,作为裴宣第一次见到子书谨的光景。 那已经过去了太多年,当年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化作尘土,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哪怕过了两辈子,人都死了一回了记忆还是如此鲜活,鲜活的好像就在昨日。 前朝末年君王昏庸,吏治混乱,天下狼烟四起,无数百姓颠沛流离迫不得已落草为寇,各立山头。 裴宣的爹娘当时是西南边陲数一数二的土匪头子,占据青、并两州,手下绿林兵马多达四万众。 有一年隔壁永州府连发洪灾,冲垮良田房屋千顷,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而后又遭蝗灾肆虐,百姓苦不堪言,当地的州府数次上奏请求开仓放粮以济灾众,朝廷不允。 理由是这些灾民还不起。 折子九上九拒,最后甚至屡遭训斥,可辖下百姓民不聊生易子而食,每天都有无数人活活饿死。 当地州府官员实在无法置之不理,私自打开粮仓救了一州百姓,随之到来的是朝廷震怒,上谕夷九族,不等秋后,斩立决。 裴宣的爹娘那时候还是个土匪,讲的就是快意恩仇,闻言带了几百人马去劫法场,一场混战以后只救下州官的一个女儿。 那就是子书谨。 裴宣仍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她隔着老远就听见呼哨在喊娘回来了,她从山上疯跑下去,看见被她娘抱在怀里的人。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白的像天上的云朵,长裙上却满是干涸的血迹,那血溅在她的脸上、手上、衣裳上,也溅落在她的眼睛里。 那时候真的太苦了,吃野菜喝泥浆,她身上穿的衣裳还是从死人堆里扒拉下来的,寨子里一起长大的玩伴都灰头土脸的,她从没有见过那样干净漂亮的人,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离她那样远、那样远。 她跟着马一路跑回去,她娘放下人就匆匆离开,她的事情太多太多,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需要她,她甚至没有多的时间分给她的女儿。 她娘摸了摸她的脑袋,对她说:“宣宣乖,去帮娘看着姐姐。” 她把手在衣裳上擦了擦才慢慢踱进去,然后看见坐在窗边的子书谨,她不吃不喝,只是沉默的,无声的望着远处,她的目光没有着落,什么也没有看进眼里去。 是一尊漂亮的安静的木头雕像。 她看起来那么遥远,像是一朵永远停留在彼岸的花。 裴宣蹲在她身边守着她,陪着她,太阳从山的一边落下了,光熄灭了,月亮又悄然升了起来,裴宣困的睡着了然后又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借着暗夜幽微的光亮,她发现面前的人在哭。 她哭泣时没有声音,只是沉默的流泪,泪水划过削瘦的脸颊,划过脸颊上干涸的血迹,像是鲜红的血滴落下来。 裴宣不知为什么突然伸出手去接住了她的眼泪,她的眼泪那么烫,像是有不甘的火焰在灼烧,那么疼。 裴宣抱膝蜷缩在她身边,伸出手去给她擦眼泪,她的手冬天冻裂了口,子书谨的脸却一丝瑕疵也无。 可是子书谨的眼泪那么多,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压扁的白面馍馍,对她说:“别哭啦,我把我的白面馍馍给你吃。” 就算她是寨主女儿,一天也才一个白面馍馍了。 眼泪滴到了白面馍馍上,把精细的粮食也染上淡淡的血色,子书谨好像终于从一场冗长的噩梦里醒来,她没有接过白面馍馍,却猝然抱住了裴宣,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了面前这小小的女孩,好像要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和悲伤都压在这个女孩身上, 她滚烫的眼泪落在了裴宣的脖颈里,那么靠近心脏的地方。 那一年,裴宣九岁,子书谨十五。 19、第 19 章 那好像是裴宣这一生唯一一次看见子书谨那样失声失声痛哭,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就像一把沁满寒霜的刀剑,滴落的只有血而不会有泪。 子书谨看她的眼神有点凶,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山里跟郑希言挖陷阱困住一匹母狼时那只母狼凶悍的眼神。 那目光简直要把她的脸皮剥下来。 子书谨从未这样看过裴宣,她的目光总是克制冷静,看的裴宣有点怂,旋即又想像先帝怎么了?哪条王法规定人长的不能像先帝了? 她理直气壮的看回去,而后发现在她走神的这一段微小的时间里子书谨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子书谨走路果然一直跟鬼一样没有声音。 一只冰冷的手触碰到了她的脸。 我去,好冰。 裴宣下意识往后一缩,然后她就发现近在咫尺的人眼神变得幽深而可怕。 裴宣:“……” 总感觉再往后退一下可能会被御林军直接按地上。 裴宣一向是一个很从心的人,但也实在做不到现在再把脸挪回去让她摸,于是维持着微微朝后仰的姿势僵立在原地。 那只手慢慢追了上来。 子书谨的手很漂亮,她其实跟着裴宣娘打天下的时间比裴宣这个亲女儿还长,功夫骑术都是一流,但出奇的手上没什么茧子,修长细腻,保养的一如深闺千金,丝毫看不出来她曾杀人如麻,年逾三十甚至都死过一个妻子了。 不像裴宣的手,如果有人看见过先帝的手绝对不能昧着良心夸出一句好看来。 因为先帝的手有残疾。 想到这里裴宣藏在衣袖里的手忍不住攥了一下,不疼,哪怕今天的天气冷的她腿都快冻麻了,健康的手真好啊真好啊。 然后脸上冰冷的触感就把神游天外的她拉回来了。 你堂堂一个太后能不能拿个手炉?冷的跟冰一样,冻的她一哆嗦,她忍了又忍才忍住一巴掌把子书谨的爪子拍下来的冲动。 子书谨的指甲修的圆润细长,缓慢的刮过了裴宣的下颌。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不疼但有点怪,有点像一条冰冷的蛇在你脸上缓缓爬过,又有点像刀尖在你脸上游移,端详着从哪里开口好完整把这张皮剥下来而不伤其皮毛。 裴宣有点被自己的设想吓的一阵恶寒,努力瞪大了眼睛装出无辜少女受惊的模样,不解又懵懂的问:“太后,可是微臣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抄一下长平侯的话,没有你赶快给我把爪子拿下来啊,寡居太后大庭广众之下摸无知少女的脸真的合适吗?合适吗? 裴宣用眼角瞟一旁缄默无声的常毓。 常毓你不提醒一下吗?我可是你手底下的人啊?你难道要在起居注里写明熙四年冬,太后于长信宫见一女子,以手抚其面吗? 这真的能写吗? 她拼命暗示,奈何常毓选择眼观鼻,鼻观心,问就是我什么也没看见。 太像了,简直就是十六七岁的先帝站在她面前。 她是那样年轻,那样活泼,从开满木樨的树梢上跳下来,于是连风来也染上淡淡的木樨香气。 她总是这样,做了亏心事,逃了功课,偷吃了点心,也会这样故作镇定的看着她,实则偷瞄旁边的郑希言求救。 自身难保的郑希言只会双手合十轻轻摇动为她祈祷,于是她只能回过头来,无辜又可怜的看着她。 每当这个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她那双鲜活灵动的眼睛里就只装得下她一个人,满满当当的装着她一个人。 可这不会是先帝,她的宣宣早就死在了五年前,死在了她怀里,她那么清楚的察觉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僵硬,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发青,那双鲜活生动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来看她。 面前的人不会是先帝,不会是她的宣宣,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宣宣早就死去,是因为十七岁的宣宣从来不会这样看她。 十七岁的裴宣是什么样的呢? 她穿着厚重的帝王冕服,玄衣,白罗大带,黄蔽膝、素纱中单、赤舄,肩上织着日、月、龙纹,袖织火、华虫、宗彝纹,那十二纹章,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她背后的星辰、山纹。 因为她总是用背影面对着她。 十七岁的裴宣站在滂沱的大雨里,紫宸殿万丈高台之后,背影孤桀又冷情,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她从不会对她笑,对她撒娇,对她露出这样无措又可怜的表情。 她只会在无数无法缺席的场合里庄重又冰冷的牵起她的手,对她说:“皇后。” 那是相敬如宾的帝后,十七岁的裴宣对她没有一丝温情。 她已经有太多太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灵动的眼睛,美好的让她明知这是一个虚幻的陷阱也忍不住沉沦。 她死寂的心脏再次有滚烫的血液在翻涌流动,沸腾着汇聚成炽热的河流,想要从眼眶、才咽喉涌出,那么酸,那么涩,让她几乎无法咽下去。 她冰冷的手掌无限怜惜的抚摸着少女的眼睑处,或许是害怕,她在不安的眨眼。 既然害怕又为什么要来呢? 这样相似又灵动的眼睛即使是她也难免心生不忍。 她近乎温柔的抚摸着这张脸庞,太像了,神态,容貌,甚至连反应都如此的相似,要多么精心的调教才能养到这样分毫不差? 她的动作如此缱绻,面上却如斯冷峻,像冰山下滚烫翻滚的岩浆。 太像了,像的让她忍不住想把这双眼睛剜下来。 20、第 20 章 裴宣对子书谨太熟悉了,几乎瞬间就察觉到这股杀意。 子书谨想杀了她。 这个认知让她心脏骤然一紧,她已经很久没有察觉到过子书谨这样浓烈的杀意,上一次还是在雁旸山下…… 按理来说她此刻应该感到害怕的,但或许是因为已经死过了一次,她反而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碗大个疤而已,再等十八年她不是又能活蹦乱跳的? 但这个距离有点太近了,近到裴宣能够清楚的看见子书谨削瘦的下颌和琥珀色的眼睛,以及,鬓角的一缕白发。 第一眼的时候裴宣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发现那确实是白发。 她一身玄衣更衬的那几根白发扎眼的厉害,她的眼角也已经出现细微的纹路,那纹路从眼角无声无息的蔓延过去,靠得太近就会失去对权力对太后的敬畏,只能看见她这个人,作为子书谨,她是那样憔悴。 她才三十来岁怎么就有了白头发呢?自己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她恨的,可以掣肘她的人,天下都在她手中,她不应该拍手称快么? 怎么会这样憔悴,老的这样快呢? 裴宣突然感觉到一股没来由的酸涩涌了上来,涩她的几乎眼眶发酸。 原来这五年她过的也不好么? 不过过的再不好她也是太后,总比自己大冬天饿的满山刨人家地里不要的红薯强,与其心疼高高在上的太后还是多心疼心疼朝不保夕的自己吧。 想到这儿裴宣硬生生把那点酸涩给逼下去了。 说不定太后她老人家下一刻就活剐了自己这个盗版先帝了。 搞政治的都这样,黑心事干多了,看什么都多疑,总觉得有人要害她, 郑希言有这个毛病,子书谨更是病入膏肓。 有一年她和郑希言在山上蹲守了三天,终于在快要被抓绝户的山上设陷阱抓住了一只麂子,那时候朝廷围剿前线吃紧后方节衣缩食,十来天不见一顿肉菜。 她好心好意送了一条腿给子书谨,结果子书谨怀疑她在里面下了巴豆。 理由是她昨天刚刚用竹板打了裴宣屁股。 裴宣:“……” 裴宣气的要把腿夺回来,结果还没成功。 因为子书谨功夫比她好,她打不过。 这种对她好她都要倒打一耙的人,哪怕根本没惹她,只是长得像她亡妻那都是有罪的。 说什么偶然在阴谋论眼里都是处心积虑别有用心。 不过如果真的要杀最好夷个族,顺便把裴远珍这个老东西也一起带下去,就当帮裴岁夕报仇了。 裴宣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子书谨是个很有决断力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没有任何人能更改,哪怕是先帝求情也不行。 而且她也不可能大喊自己就是先帝吧?比起大喊子书谨我是裴宣啊放我一条生路,然后被当成鬼上身活活烧死,裴宣还是比较想选一个舒服点的死法。 就是可惜银子还没花完,早知道就不这么抠搜了。 本来还想今天下值回去时给灵书带只烧鸡的。 想到烧鸡干了半天活没吃一口饭的裴宣肚子响了一下。 响了一下…… 在这么庄重,太后这么深情这么怀念这么可怖的目光下,她肚子响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裴宣觉得子书谨真的会直接掐死自己。 然后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讶异的一声:“我说怎么哪里都寻不着人,原来是都在这里。” 好一个不经意啊,你假装惊讶的有点明显,话虽如此说裴宣还是想扭头去看一眼。 怎么说也和长平侯有一面之缘,说不定长平侯发发善心帮着求个情能苟住一条小命呢? 然后她发现扭不了。 因为她的下巴还在子书谨手里。 裴宣:“……” 子书谨在盯着你看,而你想扭头看热闹,你死定了。 子书谨的手猝然放开了。 那股杀意飞快淡去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要不是裴宣脸上还保留着微妙的触感恐怕真的会怀疑那只是一个错觉。 裴灵祈人小但精早就发现不对了,奈何周围没有人给她当靠山,这会儿见有人来了飞快扑向这个她一向不太对付的姨母怀里,偷偷摸摸的往母后这边瞧。 母后刚刚好吓人,简直比平时检查检查她功课还要可怕一百倍。 长平侯接住了吓破胆的小皇帝,这才朝子书谨行了个不大标准的礼。 “都快午膳的时间了,我听说陛下今天挨了训斥特地叫御膳房做了一碗柿子软酪,却怎么都没找着人,原来都在这里。” 她的目光很自然的移到裴宣身上,在裴宣脸上罕见的顿了一下,露出某种了然的神色,而后才开口:“裴大人怎么也在这儿?” “说来裴大人还要好生感谢一番太后娘娘,你爹说来也怪,旁人巴不得子孙留在上京为官,你爹偏要把你外放去凉州历练,因与吏部调令相悖连番上折子,多亏太后怜你年少外放恐难受凉州风霜苦楚,将你调到了起居舍人院,还不快谢恩?” 子书谨怎么又是你?我真是谢你全家啊,我好不容易要跑路成功了,结果又被你扔回来,现在好了累死累活当苦力不说还要水深火热天天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 害我一生还不够,怎么还追着害啊。 裴宣心里把子书谨八辈祖宗全骂了一遍,脸上硬扯出一个热泪盈眶的表情,真诚的感谢了一下太后的提携之恩。 子书谨的目光深深落在她身上,这一次沉默了许久才用沉凝的语气道:“平身。” 听见这一句裴宣悬起来的心才算落了回去,好险,终于活下来了,差一点就被子书谨灭口了。 她撑着地面爬起来跪太久了腿有点麻,而且中午没吃饭导致她眼前阵阵发黑,余光里好像看见子书谨的袖子动了一下。 不会是要来扶我吧? 裴宣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么惊悚的联想,幸好子书谨只是振了一下袖子,坐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她一边撑着地面自己爬起来一边在心里庆幸,幸好幸好只是错觉。 长平侯子书珏牵住了难得一见怂成一团的小皇帝的手,裴灵祈敏锐的察觉到危机应该算是暂时过去了,连忙放开姨母凑到子书谨身边,讨好的轻轻摇了摇子书谨的袖子。 “母后,我们现在能去吃柿子乳酪了吗?” 子书谨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点更冷的冷笑:“你还想吃乳酪?” 21、第 21 章 好耳熟的语气啊,耳熟的裴宣想摸摸耳朵,但她忍住了。 可怜的小灵祈你自求多福吧。 裴灵祈眼泪都快下来了,眨巴着大眼睛去看子书珏,期盼姨母能救她一把。 子书珏好像第一次来这儿一样,突然就对院子里的树很有兴趣,然后发现天也挺蓝,总之,看天看地看风景,就是不敢看裴灵祈。 裴灵祈:“……” 裴灵祈眼泪汪汪的在周围看了一圈,被她看见的所有人纷纷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裴宣身上。 然后就绝望了。 裴宣:“……” 虽然我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但破小孩你是不是嫌弃的有点明显。 亏我给你抄了那么多功课,手都抄麻了,裴宣在袖子里转动了一下手腕,低下头的瞬间突然发现还有一块糯米糕掉地上了。 裴宣悄悄挪了一小步,脚尖微动把那半块糕点一脚踢到了桌子底下。 现在受审的是裴灵祈,应该没人注意到她。 上首传来窸窣的声音,是子书谨拿起了裴灵祈的课业。 柔软的纸张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声响,那双苍白修长的手将宣纸一角揉皱了,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到了她头顶。 裴宣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快被揉皱了,她模仿的是小皇帝的笔迹,再往前是裴岁夕的笔迹,她重生以后特地观摩模仿过裴岁夕的字迹,苦练过半年,她自我感觉已经练的挺好的了。 她上辈子右手残疾,练字批阅一律都是左手,再用右手的时候几乎等于重新学,理应没什么问题才对,而且就算有问题裴岁夕小时候还上过两年国学了,那时候子书谨还在里面教书,就算写的有点像也在可接受范围内吧? 毕竟先帝的字也是子书谨手把手教的,像先帝就是像太后,像太后就有迹可循。 她战战兢兢抬起头果然发现子书谨在看她。 子书谨的眼睛偏琥珀色,在阳光下显得幽深而寂静,无形中带着一股子孤冷令人畏惧。 “这些都是你替陛下抄的?”她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但莫名多了一点复杂。 裴宣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怎么说呢?好像小时候上课被子书谨点名,她有点心虚,毕竟帮陛下作弊不是什么好事。 裴宣正待回答,小皇帝已经抢答了:“是啊,是啊,母后,她是心疼孤课业太多主动帮孤抄的!” 她眨巴着大眼睛企图暗示自己会作弊完全是课业太多导致的,我也不想的,怪课业太多了嘛。 子书谨指尖下压,略翻了一翻,声音愈发冷却又带了点琢磨不透的笑意:“陛下的意思是她心疼陛下课业太多,所以提前将陛下未来十日的课业一并做了?” 裴灵祈眼睛闪亮,心虚但固执的垂死挣扎:“是啊,是啊,母后就是这样的!” 裴宣:“…………” 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着裴灵祈的背影。 十天?!十天! 她说怪不得课业怎么那么多,怎么抄一上午才抄点皮毛,还真以为子书谨苛待她,结果是这小破孩耍自己把自己当免费劳力? 裴宣拳头硬了。 她现在就想回到两个时辰前,把自己那点刚刚冒出来的慈母之心拿剪刀咔嚓剪了,把裴灵祈吊起来抽一顿,再把她课业上全画上鬼画符! 可能是感受到了身后的一片怨念,裴灵祈难得的良心发现悄悄给身后那个倒霉鬼求了一下情:“母后,她也是一片好心……” “一片好心?”子书谨低地重复了一遍女儿的话,随即露出一点嘲意将那沓课业扔到了桌上,垂眸去看恨不得把头低到地上的裴宣和颇有点想求情的子书珏。 “你可知道陛下为何要罚抄?” 我怎么知道皇帝犯什么事?不过着小不点丁点大能干什么坏事?裴宣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个年纪顶多也就是偷摸鸡蛋烤条小鱼,然后表示有点好奇愿闻其详。 “微臣不知。” 子书谨微微垂下眼帘去看眼前两眼含着泪的小女儿,她要哭不哭的样子很像她母亲,性子也和她的母亲一样犟,只是要比那个人聪明许多,总是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更心疼她,哪怕她装的并不好。 只是有一点像裴宣,她的心就不自觉的软下来,而后反复磋磨着疼,像混合着无数砂砾石子在柔软的心脏里滚动打磨,一刻不得停歇。 裴灵祈瘪着嘴半天没见母后心软,终于不情不愿的吸了一下鼻子,自己开口。 “孤、孤只是听说有一种拓板可以拓印古籍书本,想看看长什么样子。” 小不点可怜兮兮的低头看地面。 有想法啊,不过拓印这事儿朝廷好像有管制,她是怎么拿到手的?哦,忘了,她现在是皇帝,虽然还没腿高。 但拓印这玩意儿字迹不一样啊,子书谨的字迹的确隽永规整几乎可堪媲美大家,但小不点还没点火候了,这不用了就被发现吗? 裴灵祈揪揪衣角:“孤只是拿来看看,被国子监的雲郡主和阊三世子看见了,她们也想借去看一看……” 裴灵祈声音越来越低,偷偷瞄母后,这下真的快哭了:“孤借给她们看看,她们想谢孤,所以就帮孤把课业……” 都给做了。 结果谁知道她们这么快就被太傅发现了顺藤摸瓜找到她这里,还被太傅告状告到母后那里。 她们的嘴就没一个牢靠的! 裴宣:“……” 我小时候只是摸几条鱼还是太良善了。 她终于知道裴灵祈到底继承了什么了,继承了自己的皮和子书谨的奸诈吧。 不过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没阴过她娘。 子书谨提前已经知道了倒是没什么波动,只是抬手按了一下眉心:“还有呢?” 还有?裴宣都有点佩服了,余光瞟到同样震撼的子书珏偷偷给裴灵祈比了个大拇指。 裴灵祈简直想哇的大哭一声夺路而逃,但又被子书谨的目光给逼了回去,只是开始抽抽噎噎。 “我、我、我不该怕被母后发现把拓碑扔进湖里、不该在太傅让我补课业的时候还想着偷懒,母后……” 她伤心的连孤的自称的也忘了,哽咽着想扑到母后怀里,又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敢扑到一向严厉的母后身上,只能抬起袖子一下又一下抹着不停滚落的眼泪。 有点可怜…… 裴宣庆幸不是自己教这个孩子,不然见她哭成这样大概早就心软了……毕竟才这么大点…… 虽然这么大点也不耽误她毁尸灭迹一把好手。 子书谨抬起一只手揉了揉额角,她像是倦极了也累极了,轻轻闭了闭眼才缓缓朝裴灵祈招了招手。 小皇帝呜了一声抽噎着扑进了她的怀里:“母后,我知道错了……” 她扑的急,子书谨的身子往后仰了仰,更显得人孱弱和瘦削,可按理来说有练家子底子的人都不会这样削瘦的。 “那套拓板是前朝无袈大师的遗作,今年从库中提出来是为了给你母皇修史,那是你母皇难得喜欢的……” 呃,也没多喜欢,主要是因为她是难得的左撇子而已,写的比其他劳什子大师省力。 不过怎么还有我的事?我就当了几年皇帝有什么好修的啊。 22、第 22 章 如果要裴宣对自己的人生做一下总结的话,应该是幸又不幸的一生,通俗的讲大概是倒霉蛋孤家寡人的一生。 她就当了四年皇帝就死了,也没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自己都想不出这史该怎么修。 她有点想冷嘲一下子书谨,你就是再怎么修史书也不可能承认灵帝是一代圣君,更不可能修出帝后情深义重。 但她只敢在心里嘀咕一下,子书珏就不同了,她闻言轻挑的把扇子往手掌上一敲,眸光一转就转到了裴宣身上:“哎呀,这不是巧了吗?裴大人不正是起居舍人院?” 起居娘子记注帝后生平,保存天下典籍,要论修史确实是不二之选,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裴宣对长平侯投去一个不解的眼神。 我认识你吗?我跟你关系很好吗?还是我给你送过钱?你干嘛没事替我在太后面前出风头? 你看我是想为了这点子俸禄在这个活阎王手下讨生活的人吗? 子书珏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上前去递给还在抽抽的小皇帝,叹了口气。 “好了,陛下莫再哭了,要是再哭伤了身子又得喝药了。” 裴灵祈是娘胎里带来的体虚,这才哭了一会儿已经有些喘不上来气了。 子书谨轻轻拍着裴灵祈的背,可能是怕了喝药裴灵祈渐渐止住了哭,但小短腿扑腾扑腾赖在子书谨怀里怎么也不肯下来了。 一旁的女官接过了手帕轻轻擦拭起裴灵祈的脸颊,子书谨抚着小家伙软软的发,小家伙抱着子书谨的胳膊时不时抽泣一下。 见陛下已经平静下来,子书珏朝常毓使了个眼色,常毓略顿了一瞬才斟酌着开口:“裴大人才思敏捷,确实不失为一个好的人选。” 我天天扛书出去晒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才思敏捷的?这不最多能看出来我体力不错吗? 裴宣震惊了,她记得她舅给她的银子确实还压在院子里的石磨下没送给常毓吧? 但上官在夸你给你要官你也不能跑出去大喊,不,我真的不行,我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文盲啊,这也太打上官脸了。 于是她只能将目光转向子书谨,她不会这么任人唯亲听信谣言吧? 子书谨一面轻抚女儿背部替她顺气,一面禁不住按了按额角,却没立即对这事做出评价。 “太傅既罚了陛下哀家也不再多作惩戒,从明日起陛下重做课业,直到拓碑被捞起来为止,任何人不得求情。” 她的声音不高但颇为威严,本来还有点想给小侄女求求情的子书珏摸了摸鼻子默默住嘴了。 本来太傅只罚她补齐之前的课业最多七日就能做完,结果现在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谁知道那破拓碑什么时候才能捞上来啊。 她就不应该为了让母后找不着把拓碑扔进最大的泽湖里。 想到这里裴灵祈又想哭了,但被母后抱在怀里她又不敢闹,抽噎了半天最后才委委屈屈的答应:“是,母后。” 训完女儿可就不能训我了,裴宣在心里哀叹但也知道不可能。 果然,子书谨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住了,罕见的失了一瞬神才道:“修史之事容后再议。” 还没等裴宣长舒一口气子书谨的声音便再度传了过来:“陛下既亲近你,这段时间便由你随侍陛下。” 随侍是什么意思?起居娘子才是随行陛下应该加官进爵啊?既没有那就是无偿照顾小皇帝?不愧是你啊子书谨这是又压榨上我了。 一个破六品闲职的俸禄也是领上两份差事了。 能陪陪小家伙未必不好只是在子书谨眼皮子底下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裴宣怀着复杂的心情谢恩。 然后一抬头看见裴灵祈从她娘怀里探出脑袋来,亮晶晶的眼珠子转了转,小鼻子皱了皱,轻轻哼了一声。 ……小破孩你嫌弃的眼神有点过于明显了。 一旁侍立的女官近前来,轻声道:“太后,陛下该更衣喝药了。” 裴宣还没弄明白更衣和喝药有什么关系常毓喝子书珏已经识趣的行了礼告退,她于是跟着退了出去。 等人都走光了裴灵祈才又撒娇的往母后的怀里钻了钻,药好苦她不想喝,但逃不了因为母后余怒未消。 裴灵祈磨蹭着眼睛转了转突然瞟到桌下那半块糯米糕,于是赶快见缝插针的夸奖了一下自己。 “母后我今天可没有乱吃东西,我是看着她吃了以后才吃的!” 裴灵祈从小就知道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她入口的东西都是由太监试过毒后才能碰,虽然她今天真的很馋也有牢记母后的话,看见那个女官吃过没毒以后才吃的。 子书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那半块米糕。 带着点米黄色的糕点,手艺不怎么样,捏成一个不太规整的圆形,被咬了一口孤零零的掉在桌子下。 子书谨原本平静的瞳孔骤然一缩。 虽说长信宫距离起居舍人院就一堵院墙的距离,但真从正门走还是要绕半天,还不如翻墙回去快。 一路上身着锦绣的宫人流水一般轻而迅速的流入长信宫中,有手捧香炉的,端着药膳的,也有拎着热水的。 裴宣同常毓一同避让,数次之后终于离开了长信宫,身旁陡然传来一个声音:“在想什么?” 想我掉在地上的米糕。 糯米糕的手艺还是裴宣从她娘那儿学的,裴宣喜欢吃甜的,里面总是加上多多的糖,因为是自己手摏的所以没有外面卖的好看总是带点米黄色。 她手艺差的很总是捏的奇形怪状,不像子书谨总是捏的整整齐齐。 是了,子书谨也会做,这就是问题所在。 但她可以说是裴岁夕的娘教她的,毕竟裴东珠是裴岁夕娘的青梅,裴东珠则是裴宣的亲姑姑,都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一个手艺怎么了? 她这样安慰了自己一下,然后把话在嘴里拐了个弯:“在想下官是何处得了侯爷青眼,能得侯爷如此鼎力相助,下官真是没齿难忘啊。” 我就是牙齿都掉光了也不会忘了你的大缺大德的,最后四个字她是咬牙切齿。 从一开始她就很奇怪,她第一天上任长平侯就恰好去见常毓,去了也不避讳就盯着她瞧,就跟特意去见她一样,这一回又鼎力为她说话,不知道的以为自己跟她有什么阴私,对亲女儿都未必有这么好吧? 等她回去就问问裴廖青是不是偷偷给这货塞钱了,有这个钱还不如给她买烧鸡吃。 在子书谨手下当官她怕自己哪天因为左脚踏进宫门就被活剥了。 子书珏大冬天拿把扇子也不嫌冷,抖开扇面露出一副东海礁石图遮住了半张脸:“裴大人信运吗?” “命运?”她半信不信,小时候山下算命的瞎子说她是难得的福寿双全命格,贵不可言,命里有紫薇气,想要的都能有,是其他人八辈子都求不来的福气。 后来她确实当了皇帝,但死爹死娘死全家,最后不到二十就薨了,怎么看也跟福寿双全没半点关系。 “非也,”子书珏摇摇头,“是运气,就比如裴大人就运气绝佳。” 当了一辈子倒霉蛋打赌就没赢过的裴宣:“?” 23、第 23 章 裴宣很想问她我到底哪里运气好了?但在宫道上旁边还站着个常毓明显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子书珏将扇面收起来抵在掌中,笑意盈盈道:“小侯倒也学过一些相术,裴大人若是不嫌弃不若下值后一同喝一杯酒水?” 要图穷匕见了啊,裴宣很上道的答话:“侯爷举荐之恩在前,无论如何也该是下官宴请侯爷才是。” 子书珏闻言眉眼一弯,非常荣幸:“那小侯就却之不恭了。” 商定了此事子书珏又同常毓闲话两句这才转身离去。 深冬的宫墙显得萧索而冷寂,裴宣看着子书珏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隐约感觉有一场不详的风雨将要来临。 可子书珏图她什么? 她身无分文一无所有,唯一有点用处的便宜老爹还是子书谨的心腹狗腿子,子书谨就算想自断一臂现在就卸磨杀驴抄了裴远珍满门也用不着从她这儿入手。 裴远珍的把柄多的跟筛子似的,真要去摸他的罪证也用不上裴宣这个真‘养女’,裴家防她跟防贼似的。 她到底有什么剩余价值值得子书珏如此兴师动众? 裴宣低头沉思,但想不出来,走在前头的常毓忽然出了声:“你不日就将随侍陛下,可知起居娘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要爱上客人…… 呃,不是,裴宣尴尬的低下头:“下官不知,还请大人赐教。” 常毓脚步停了下来,她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官面容依然肃静:“起居娘子记注陛下生平,掌皇室秘闻,最重要的是当好一个聋子,哑巴。” “前朝史官刚烈不阿,车裂数人,断掌断舌不计其数,前朝末年史官多启用聋哑之徒,你可知为何?” 因为脏事太多了,不能宣之于口啊,裴宣又怎么会不明白,她诚恳的低下头,沉声道:“下官明白了,谨遵大人教诲。” 常毓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深知此人要么一生默默无闻,要么便绝非池中之物,可她的性子未必就能在宫中活下来。 宫中需要的是哑巴聋子和糊涂鬼,绝非这种心思活泛又灵动的少年人。 一切都是个人的造化罢了,常毓既叮嘱过了尽了本分便不再多说,提步走进了书房。 裴宣一个人在原地站了许久不曾动弹,直到负责整理书库目录的李观棋抱着一沓书目路过,好奇的道:“你怎么在院中就开始悟道了?裴真人悟出什么了?” 窗棂未关,正在处理公务的常毓也停下手中事物,正待听这个少年人悟出什么转头就看见裴宣抬头望了望天感慨道:“悟出来下值了。” 然后同李观棋招了招手,走了。 常毓:“……” 望了一眼滴漏,果然分毫不差。 常毓怎么想的裴宣不知道,因为她要赶着去买烧鸡。 罗家巷子尾巴上有一家卖柳木烧鸡的,据说是从山里刮下来的特殊香料腌制密不外传,要烤一整天才能软烂入味,因此只在傍晚酉时售卖,从宫门到罗家巷子不顺路,没钱坐马车的裴宣要靠两条腿生死时速。 好在她今天运气不错靠挤成功抢到了最后两只,而且因为有一只不小心烤断了腿没人要店家还给她便宜了两文钱。 等店家将两只烧鸡都用油纸包好又另外送了一碟子蘸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裴宣又去打了两壶烧酒这才敲响了院落的门。 老宗过来打开门,连忙把东西从裴宣手里接过去:“哎呀,是大小姐过来了,老爷是大小姐来了!” 院子里很暗听见裴宣来了才又赶紧多点了两盏灯,灯火下桌上就放了两大碗咸菜,这就是两个人的一餐了。 裴宣难得有点心虚,舅舅省吃俭用把银子省下来给她当官巴结上官,结果她不思进取把银子贪了去买烧鸡。 幸好舅舅也吃了,裴宣用小刀切给裴廖青一个大鸡腿这才开口:“舅舅认识子书珏吗?” 裴廖青脸上尽是我家夕夕真孝顺的感动,突然听见这个名字明显愣了一下,裴宣心中咯噔一声,心想不是吧?你真给她送钱了? 裴廖青把鸡腿放下有点紧张:“她找你了?” “您真认识?” 裴廖青脸色露出有点牙疼有点愤恨的表情:“本来我找贺元宝花三万两就能成事,哦,贺元宝就是贺元成他爹,结果那劳什子取士要等明年开春,这个长平侯说她有法子给你安排好敲了我两万五。” 裴廖青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鸡腿都跟着震了震:“这个王八羔子收了老子的银子没给我办成事!别让老子看见她!不然非宰了她不可!” “夕夕啊这个长平侯可不是个好东西你离她远点!” “为什么?”在山里当了一年野人,回到京城旁人因着裴远珍的缘故对她退避三舍,她本来也没打算再搅合进这滩浑水里头,对这些事还不如裴廖青清楚。 裴廖青正了正神色,似乎在想从哪里开始说起。 “这就说来话长了,还是从那个早死鬼先帝说起吧,她死前将朝中大权一分为三,一半兵权和一半政事交给怀有身孕的结发妻子,也就是当今太后,另一半虎符交给了平南王郑希言,剩下一半政务则交给朝中辅政大臣六部尚书和左丞,一共七人,这七人里又以贺元成年轻激进最得先帝赏识,所以隐隐以他为首。” “先帝死后几个月现在这个小皇帝才出生,哼,他们裴家就是造孽太多,迟早要绝后。”裴廖青脸上露出嘲讽之色,丝毫没意识到他自己也信裴。 早死鬼先帝摸了摸鼻子。 “先帝年纪轻轻死的跟后头有人追她一样,新皇还在娘肚子里鬼知道能不能生下来,太平没两天的边疆开始蠢蠢欲动,最后是平南王郑希言领兵南下打了一年多才把那群蛮子震住。” “但此后平南王威势更甚几乎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嘿,等着看吧,平南王迟早得和这小皇帝干起来。” 说到姓裴的倒霉裴廖青兴致勃勃的又拿起鸡腿啃了一口:“那个太后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屡次打压平南王,那小王爷还是能忍,换我早就反了。” “当今朝廷已经没什么武将了。”裴廖青眼里露出刻骨的嘲讽。 “当年跟着太祖打天下的那批人也就贺元宝这种怂货活下来了,其他早就死的死抄的抄,裴万朝那个老东西抄了一批,他女儿上位的时候又抄了一批,把当年那些老伙计包括他亲妹子都杀干净了。” 雍州王,裴东珠。 裴廖青终于是觉得没意思,放下鸡腿自嘲的笑了一下:“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流放了快二十年到底是不是件坏事,至少,我活到今天了。” 而当初那些闯进京城怀揣万丈豪情自以为会大展宏图的王侯将相却都已作古。 “等着吧,狡兔死,走狗烹,给姓裴的当牛做马迟早都要死无全尸。” 裴宣也沉默了,她很想问既然您都知道又为什么非要让我去当这个官呢? 可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好在裴廖青自己想起来了:“朝中武将也就一个平南王拿的出手,当今太后可看不得她一家独大,不知道从哪儿薅出个妹妹来,她那个妹子争气不到三年就给自己挣了个侯位来。” “但我听说此人用兵极为阴毒,曾向敌寇投过得了疫病的尸体让方圆百里尸骨无存,依我看郑希言用兵虽刚愎自用但好歹还有点真性情,子书珏诡异歹毒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心眼太毒不可深交。” 裴廖青一个瞪眼突然看向裴宣像是忽然醒悟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听说这人是个风流纨绔的笑面虎,年过三十还未成亲,但每年都有被辜负的男女在她府邸前大哭大闹,夕夕你可不能上了她的贼当啊!” 24、第 24 章 裴宣表示自己绝不会被美色所迷惑,毕竟真要论起来子书谨的容貌还要更胜一筹。 子书谨确实很美,清冷雅致,琥珀色的眼睛像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冰原,可惜…… 总之,她是不会上这个贼当的。 裴宣想的很好,等她宴请子书珏就等到海枯石烂吧,逃避可耻,有用就行,结果她想的挺好,第二天休沐太阳刚升起来她还没睡醒灵书就激动的摇醒了她。 “小姐,有人下了拜贴请您出府一聚!” 灵书很激动,因为看小厮恭恭敬敬的态度来人肯定非富即贵,小姐一向孤僻,终于身边也要有些友伴了。 裴宣有一股不详的预感,展开帖子果然落着长平侯龙飞凤舞的大名。 裴宣:“……” 吾命休矣。 裴宣把头埋进被子里浑身充满了拒绝:“我今天头疼不能出去见风,灵书去帮我回绝了。” 灵书虽然不理解但还是照做,不一会儿灵书就回来了:“贵人马车就停在府外,听说小姐病了要去请太医过来探视,现在已经到花厅了。” 裴宣:“……” 逃是逃不过去了,比起装病被抓包还是自己出去稍微体面一点,等裴宣怀着上坟的心情走到花厅子书珏已经等候多时,她今天穿了靛蓝常服,换了一把鎏金坠着绿松石的扇面,看上去衣袂翩然。 笑的十分开朗:“小侯昨日回府就一直苦等裴大人的请柬,奈何久等不至这才自作主张不请自来,原来裴大人是病了。” 那你耐性可真不好,本来还想拖个一年半载的。 子书珏打量了裴宣一遍:“如今看来裴大人现在病可好些了?” 裴宣赶紧开口:“还是不大好,不如还是改日……” 子书珏一拍扇子:“正好小侯今日定的是一品居的药膳最是温补,对风寒入侵有奇效啊。” 裴宣:“……” 不去不行是吧? 一品居是上京一等一的地界,据说包厢常年都是三品上的官员包着,寻常人想要得等一个来月才有位置。 子书珏的包厢是天字乙号,因为是冬日主材是一盆羊肉,用小火煨着,里面加了切成丝的海味和一干珍奇药材,咕咚咕咚冒着香气。 子书珏亲手为她斟了一杯黄酒,又用公筷夹了一著羊肉,堪称体贴细心至极。 裴宣根本不敢吃,怕等会儿自己办不成事让这个心黑手狠的货打吐出来再让她赔钱。 “欸,裴大人何必如此拘谨?说不得日后还要常在一起用饭。”子书珏叹了口气。 “下官不敢。” 这是真不敢,长平侯什么身份啊,封侯拜相,自己一个皇城根下搬书的是真不敢够上。 子书珏见她不买账也把筷子放下了,接过一旁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而后挥手将侍女遣散出去。 “裴大人以为太后如何?” 嗯?什么话没头没尾的?要站队?平南王和太后?我那个便宜老爹不是早八百年就站过了吗? 裴宣直觉这话有坑,小心的答道:“太后母仪天下日理万机?” 子书珏顿了一下,用一种微妙的目光扫了一眼裴宣,而后继续叹气:“如今陛下年幼太后掌一国之权确实太劳累了。” 我又不是大夫,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好在子书珏没让她等太久,很快接了话:“先帝早逝留下孤女寡母,世人只见太后治国有方独断朝纲,谁又能明白太后的苦楚?” 她有什么好苦的?醒掌天下权这不正是她毕生所求吗?但莫名的想到子书谨鬓角那一缕白发,又觉得这话可能存疑。 羊肉已经撤下去了,子书珏用包了皮革的铜签拨动了一下碳火,幽幽一叹:“太后如今也不过三十许。” 她那双极像子书谨的琥珀色眼眸落在裴宣脸上,似笑非笑。 裴宣心中警铃大作,那股不安的直觉越来越清晰。 她已经有点不敢开口了:“所以?” 子书珏嘴角微牵:“距先帝崩逝已经五载,太后日渐憔悴,我这个做妹妹的不为她着想还能有谁再为她着想呢?太后身边缺个知冷知热的人。” 这个知冷知热的人应该不是贴身女官的意思吧? 话到这里已经算是明示了,裴宣整个人已经僵在那儿了,有如五雷轰顶,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夺路而逃,但她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强行牵起嘴角。 “长平侯的意思是让下官为太后物色合适的人选?侯爷放心,下官必定竭尽所能让太后满意。” 子书珏微笑:“不必了,小侯已经找到最能让太后满意的人选。” 裴宣实在笑不出来了。 子书珏还在继续微笑:“裴大人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不,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无论是子书谨想找别人绿我还是我自己绿我,我都不想知道。 25、第 25 章 但子书珏明显不想放过她,只是另转了一个话题:“裴大人记得我曾经夸赞你运气好吗?有时候长得好也是种运气。” 子书珏用一种微笑着但近乎叹惋的目光描摹过裴宣的面容:“有没有告诉你,你长得很像先帝?” “本侯找到的那个人就是裴大人你。” 裴宣:“……” 谢谢,不用人告诉,我早就知道了。 本来长得像自己原来的脸她还挺高兴的,现在想来原来是命运的馈赠另有价格,而且还这么贵。 裴宣不死心,脑子飞快运转,搜肠刮肚的企图找理由:“这……实不相瞒其实下官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我与她两心相许互定终身实在不能辜负她。” “哦?”子书珏闲闲撩起眼皮,“裴大人的身家来历本侯早就调查清楚,这些年都在荒山野岭,怎么难道是山上遇见了狐仙?” “其实……是下官的侍女,我与她朝夕相伴青梅竹马情比金坚,实在不能辜负于她啊。” 对不起了灵书,先救我一把,裴宣拼命眨巴眨巴眼睛企图逼出两滴悲情的眼泪。 子书珏丝毫不慌,端起一旁的黄酒喝了一口,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是她,好事啊。” 她不惊反喜:“原本小侯还想若你不从本侯该如何说服你,拿你爹来劝你只怕会拍手称快,你那个舅舅刚回京没些日子没甚感情,有心仪之人这就好办了。” 子书珏放下黄酒,手腕一翻摇开扇面,眉眼含笑:“裴大人也不想看到你心仪的姑娘突遭不测吧?” 人言否? 子书谨你教出来的什么恶霸妹妹? 子书珏的扇子还在继续摇,她面上有笑但眼底毫无温度:“看这天色过两日恐怕就要落雪,裴大人可要劝那位灵书姑娘少出门,天冷路滑若是不小心行差踏错栽到河里可不一定能爬起来。” “另外刑部如今在对买官卖官之事严纠厉惩,本侯如今心里也是怕的很,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去认罪伏法了。” 她就是真认罪最多也不过是玩忽职守,买官的裴廖青和裴宣可就说不定能不能从天牢里爬出来了。 裴宣霍然站了起来,一双漆黑的眼冷冷的盯着子书珏,像无边辽阔的夜色里骤然燃烧起灼烈的火焰,瞬间就要连天而起。 子书珏恍惚了一瞬。 而后满意的一拍扇骨:“就是这个眼神,太后就喜欢先帝用这个眼神看她。” 裴宣:“…………” 裴宣差点没崩住,此时此刻,她真的有一大堆不能开口的脏话要说。 “侯爷威胁我?”裴宣快怒极反笑了。 恰在此刻窗外忽地传来一阵如雷的马蹄声,传令官从太平街尽头长喝:“平南王到,闲人回避!” 马蹄声震起尘土,由远及近。 裴宣下意识望向窗边。 这破地儿是三楼吧?往东三百米就是平南王府,这日子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郑牡丹快来救驾。 子书珏自然也听见了马蹄声,只是仍气定神闲:“我劝裴大人别动歪心思,今日整个一品楼都已被我包下,难道裴大人以为今日知晓了这般隐秘,若不答应还想完好无缺的出去?” 马蹄声经过楼下了,轻甲玄衣的将军打马而过,确实是郑希言和她的校骑营。 要不要跳下去赌一把?郑希言手里有一半虎符当然可以护住她,让她免于卖身的惨剧。 但前提是,她得是年少相知的裴宣,而不是现在有事没事参她一本的裴远珍的女儿裴岁夕。 被抓去给太后当情人有可能掉马,但跳下去投奔郑希言则一定会掉马。 最终直到郑希言的马蹄声彻底消失她也没能下定这个决心。 子书珏仍然不慌不忙,她自信此人没那个胆子背弃太后转投郑希言门下,摇摇头道:“其实我不明白裴大人为何如此抗拒。” 黄酒咕咚冒出酒香,子书珏循循善诱:“太后正当年华,容貌更是万中难寻,待下虽然严正法度但并无苛待,常伴太后身侧日后青云直上指日可待,裴大人倒也不必用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那套来糊弄我。” “裴大人虽然对升官无甚兴趣,但对敛财恐怕也颇有心得,既如此又何必想尽方法推脱?” 这是真的对她一清二楚把她勒索赵姨娘的事也扒清楚了。 是啊,为什么呢? 恐怕只是因为她不想再和子书谨有任何瓜葛,毕竟,她们已经当了一辈子的怨侣。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此事,太后答应了吗?” 她抱了最后一丝幻想,万一子书谨不想绿她呢?万一只是子书珏自作主张呢? 子书珏有些讶异的看了她一眼,她坐在窗边,一半阳光从窗外挤进来照在她脸上,另一边脸隐藏在阴影当中,下颌略尖,眼如点漆,长睫微垂在眼睑下落下一片阴影,让人禁不住想去探寻那双点漆的眼中到底蕴藏着什么秘密。 子书珏恍惚了一下,似乎有些讶异她会问这么一个问题,随后才道:“本来是不答应的,但听说是你,太后点了头。” 在子书珏的意料之中,她那个姐姐对先帝实在是…… 愈是求而不得,愈是割舍不下。 她嘴角挑起一抹哂笑:“你确实太像先帝了。” 虽然先帝根本不像眼前的人。 先帝是个怎样的人呢?她见到先帝时那就已经是一个帝王应该有的模样,先帝一直是一个温和宽厚的女子,跟历史上所有伪装仁君的帝王并无不同,她有帝王的威严和一颗仁慈的心,仁慈却不软弱,内政外务精明强决,对黎下万民却悲天悯人。 她是不常笑的,子书珏几乎不曾见她笑过,但很多人说年少的先帝很爱笑,笑起来灵气斐然。 面前的这位裴大人是很爱笑的,灵活又肆意,小毛病多的一箩筐,贪财、胆小、喜欢分心,心思多又活泛,对权力毫无敬畏之心却并不让人讨厌,很难想象年少的先帝竟然会是这样。 怪不得裴灵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一盏黄酒喝罢,子书珏站起身来:“裴大人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戌时太后会遣人来接你入宫。” 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哦,对了,不要用口脂,先帝不用那个,太后不喜欢。” 她一面说一面打量发现裴宣竟然真的没用,顿时露出微妙的神色。 “做的不错。” 裴宣看懂了。 啧啧嘴上还千不愿万不愿,说不定早就打听到太后的喜好,故意为之,为的就是勾引太后吧? 裴宣好想给她比个中指。 我当我自己都是为了勾搭子书谨,冤的慌啊。 等子书珏离开整个包厢只剩下她一个人,裴宣推开窗,初冬冰冷的空气吹进来,远处巍峨的宫墙沉默着矗立,宫墙下平南王正卸下佩刀。 郑希言正要入宫,忽地察觉到什么似的霍然转过头去,然而太平街头空空荡荡,来往的人影浩如云烟,与往常的每一天任何一次没有任何不同。 “王爷怎么了?”身边副官皱眉问道。 “没什么。”郑希言平静的转过身。 她刚刚好像听见裴宣在喊救命。 她知道那是幻觉,毕竟裴宣已经死了五年,可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26、第 26 章 裴宣有个毛病,心里一有事就睡不着觉。 这个毛病在回裴府以后彻底加剧,因为吃了闷亏的赵姨娘开始在那个院子旁边大兴土木。 那片有块湖,她就非要建个亭台,建亭台要木石土块,于是雇人一天三顿不停的在那儿敲敲打打。 裴宣白天要上朝,等晚上靠两条腿走回来天都黑完了,灵书怕她担心一直瞒着她。 结果今天她休沐,发现锯木头的声音是真从早响到了晚。 裴宣有点想去找事打一架,说不定打个手脚残疾还能逃过卖身,到时候就把责任全推给赵姨娘,这一回倒是换灵书拦着她。 “小姐,贵人说您明儿就要去觐见太后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小姐不要冲动!因为这档子事影响了啊!” 灵书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死死把住门死活不让裴宣出去。 灵书你知道你对未来的期待是建立在我要去卖身的基础上吗? 裴宣无语凝噎,可她说不出口。 于是直到去见子书谨裴宣都没能睡上一个好觉。 太后召幸情人肯定不能大张旗鼓,裴宣提前沐浴更衣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一件衣裳等在了街边的巷子里。 虽然灵书对太后召见臣子为什么要选大晚上这件事不太理解,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给裴宣打扮了一下午,最后为了风度不要温度给她选了件秋裳。 广百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跟在太后身边近十年,这样隐秘的事也是她亲自来做。 她前日有事未曾跟在太后身侧,只依稀知道那位裴大人肖似先帝,但当她真正看见时也不由得一愣。 十七八岁的女子靠在墙边,手中捧一个青铜兽耳手炉,她穿着深绿秋季官服,长长的袖摆被夜风吹荡,约莫是在沉思着什么,微微低着头。 晚风与不远处护城河的水声一同在寒夜中作响,广百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有那么一瞬她也想喊一声陛下。 她一住步,身后骨碌的马车也猝然停下,声音惊动了裴宣,她打了个哈欠这才看见眼前的人。 原来是广百啊。 原来不是在沉思,而是在打瞌睡,陛下不会做出如此不端庄的动作,广百定了定神,低声问:“可是裴大人?” “正是下官。”裴宣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广百微微让开身子也不多话:“大人请吧。” 身后宫人掀开轿帘,裴宣很自然的坐进去,是很简单的布置,只放了一个靠背和软枕。 广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宫中规矩繁多,请大人多加用心。” 已经困的不想说话了,裴宣深深叹气;“下官一定谨言慎行。” 那个破地方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啊,有什么好好奇的。 本来要面对子书谨应该是紧张的睡不着觉的,可前面熬了一天一夜没合眼,真到了节骨眼上她反而有点撑不住了。 进宫经历了几道盘查,有太后手谕一路畅通无阻,约莫戌时三刻左右马车停下,有宫人接引她下马车。 巍峨的殿宇在黑暗里像匍匐的巨兽,宫灯一盏一盏亮在宫道的尽头。 这座喝饱了血的宫城在黑暗里有种冷酷的阴森。 她有点不想往前走。 十七八岁的少女会胆怯也是正常的,广百心中摇摇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想反悔却是再无可能了,于是低声提醒:“裴大人请吧,莫让太后久等。” 子书谨绿我不要这么迫不及待好吗? 裴宣有点悲伤,又想子书谨能等五年已经很对得起自己了,然后不免又想,谁又能保证自己是她找的第一个情人呢? 算了,想也没用。 她怀着沉重的脚步,然后被广百拦下了。 “?”太极宫不是往这边? 广百有些讶异她怎么会知道路,作为前朝女官理应不知道后宫道路,又思索或许是因为起居娘子为她讲解过,毕竟起居娘子时常在此间走动,她压下疑虑:“服侍太后前需沐浴更衣,大人请。” 裴宣有点五味杂陈,终于有点自己要被临幸的感觉。 宫里的沐浴更衣跟灵书在家里烧水洗澡不可同日而语,太极宫旁有数个两丈见宽的浴池引天然温泉水四季不休,她被引至其中一个旁,任由宫人将她衣裳除尽,而后开始点花露解长发。 然后……洗了一个时辰。 裴宣感觉自己的皮都被搓掉了一层,好像觉得她皮下藏了毒药似的狠劲儿。 对此的解释是太后有洁癖。 有洁癖你还找情人?裴宣默默腹诽了一下。 沐浴完以后开始更衣,有宫人用干透的锦帕轻轻为她擦拭长发,另有心灵手巧的女官为她编织冠发,侍立一旁的女官打开掐丝楠木木箱,里面琳琅满目放着各地进贡的珍品。 碧玉卧龙点翠金簪、鸾雀并蒂步摇、金璎珞纹耳环、金雀翅缠枝金钗…… 有点像她的遗产…… 裴宣是个财迷,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实在太穷,哪怕富有天下的时候也是个财迷,她的爱好就是收集金灿灿的玩意儿,有小金库的感觉让她感觉很安心,但最终她走的时候一样也没能带走。 埋土里太可惜,她也支持循环再利用,比如继承给女儿当小金库,但子书谨你也没说是全拿来给新欢啊?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家底就这么全流了外人田,裴宣简直心痛的不能呼吸。 她没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小金库,早知道就再努力努力多活两年了。 卖完身能带走一个吗? 她的手在琳琅满目的首饰上流连,最后落在一支白玉嵌丝的簪子上:“就这支吧。” 虽然不是最贵的,但这支是她娘留给她的,要带走一支她肯定选这支。 端着首饰盒的宫人有一瞬惊讶,这个小门小户的女儿进宫时身无长物,原以为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女子,却恰好挑了这满盒中先帝最为珍爱的一个样式。 长发已经绾好,簪好那支玉簪,身后宫人捧来数十件长裙如流水一般在她身后展开。 “就左二吧。” 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在镜子里看了一眼。 宫人面露难色,是过来让你一件件试,你还挑上了?真把自己当先帝啊。 广百神色复杂了一瞬,思量片刻后才接过那件天青色衣裙捧至裴宣身侧:“就这件吧,这件与裴大人选的白玉嵌丝簪很相衬。” 裴宣松了口气,真好,逃过了当试衣架的一劫。 那件天青色的长裙也是先帝常穿的样式,广百为她理好裙摆,殿中光影浮动,镜中的少女眉不画而黑,眼眸如漆,一头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简单束住,天青色的衣裙如陌上柳色淡雅出尘。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镜中人到底是何年何人。 然后就看见镜中人冲她眨了下眼睛。 哦,这不可能是先帝了。 梳洗完毕裴宣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到太极宫,结果踏上台阶才发现去的竟然是紫宸宫。 裴灵祈长居长信宫,她本以为紫宸会荒废下来只作处理政事的所在,不想子书谨还住在这里。 她的身死之地。 她死都死了子书谨住进来她就不想说什么了,毕竟紫宸宫确实是四宫六所里最尊崇也最大的地儿,子书谨想住也是人之常情,但你非要在亡妻的床上宠幸新欢是不是有点太不是人了? 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裴宣在紫宸殿的榻上坐下了。 广百声音柔和:“太后还有政事要处置,还请大人静候片刻。” 裴宣表示理解,毕竟她以前也天天看折子到半夜,那时候她就很羡慕子书谨能在后面补觉,现在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她在后面休息,子书谨在前殿宵衣旰食。 紫宸殿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连烛火飘动的阴影都跟五年前别无二致。 窗棂下她种的那两颗石榴树甚至被修剪的还如五年前一般高,桌上有她夜里常喝的方山露芽,熏香是她常用的龙涎香,恍惚中会让人觉得一切都没有变过。 然后她就等了一个时辰。 等到最后裴宣腿都麻了,她试图询问宫女子书谨到底来不来了? 不来放我回去睡觉吧。 宫人回答的模棱两可:“您稍安勿躁。” 不是,事情这么多真的还有精力找人暖床吗? 腹诽完了又不禁想原来等人是这样难熬的一件事吗?子书谨从前等她也这么难熬吗? 那时的她会在想什么呢? 裴宣不知道,因为子书谨从未跟她说过,可她闭上眼似乎还能看见无数个深夜子书谨端坐在这里抬起头看着她的模样。 闭着闭着眼睛就睁不开了,她真的是困懵了,管她子书谨还是子书谁,她要睡觉。 啊,她的床,软云纱的枕头,贡南锦的被子,还有淡淡的安神香,跟裴府的破木板简直天壤之别啊,她感觉已经快离开她的床有一辈子那么长了。 裴宣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模糊中感觉有人上了她的床,还在摸她的脸,那双手凉凉的,摸的她很不舒服。 放肆,孤的脸也是能随便摸的吗? 还摸?有没有点自觉? 她蹙眉骤然伸出手捉住了那人的手腕,眼眸随之睁开,她的眼睛有一瞬失焦,而后瞳孔才慢慢映出那个人的影子。 她长而柔软的长发如瀑布一般从肩颈滑落,只穿了一件素白中衣,露出白皙的锁骨,琥珀色的眼眸在昏黄的烛火下流动着蜜浆一样的光晕。 是子书谨。 是到每月初一十五皇后侍寝的日子么? 她眼中的不悦这才慢慢淡去,手很自然的拢住了面前垂落的长发,很软有些凉,带着沐浴过后淡淡的幽香。 她顺着披散的长发一路抚攀至子书肩侧,修长的指尖拨开那件薄薄的素白中衣就要解下,人也很自然的仰起头预备去吻子书谨锁骨处那颗红色的小痣。 好困,做完好睡觉。 她还没亲上去子书谨脸色骤然一变,寒意如霜席卷开来,裴宣脸上突然一凉,继而泛起火辣的痛辣。 裴宣捂着脸没反应过来,第一反应是我去子书谨你打我?你竟然又打我?你不让我碰你你还爬我床?你还打我? 是谁要求皇帝每个月必须和皇后同寝的?不是你吗? 裴宣十一岁以前经常被子书谨教训,包括但不限于打手心和打屁股,十一岁她摇身一变当了皇太女觉得再被打实在太丢人,但她又打不过子书谨,只好委委屈屈的求她给自己留点面子。 十六岁的裴宣当了皇帝,子书谨是她的皇后,别说打她了,子书谨对她重话都少有,她现在都二十了只是因为摸了一下她的肩,她竟然打她? 裴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借着抓住子书谨的那只手猛地翻身而起,一个旋身坐了起来,子书谨似乎没料到她竟然敢反抗整个人都是一怔,竟被她掀翻在榻上,怔怔看着她。 裴宣眼如寒星,以为现在还能奈何得了孤吗? 裴宣嘴角还没挑起来,外间骤然传来脚步声,广百声音焦急:“太后,可是出什么事了?” 太后? 裴宣:“……” 27、第 27 章 裴宣背后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哪怕景相似人相同她也再不是当年的裴宣了。 子书谨拿裴宣当然是没办法的,但拿假冒先帝的裴岁夕起码有一百种死法。 她翻身就跪,跪的干脆利落毫不犹豫:“下官该死!” 她放开手在榻边下跪的动作一气呵成,快的让人都没反应过来,广百掀开帘子时只见裴大人跪在榻边,太后仰躺在榻上。 作为贴身女官她自然第一时间去看太后。 太后双眸仍怔怔望着前方,像是有一团迷雾笼罩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装着怎样翻涌的思绪。 太后心思莫测,一直如此,广百略微放下心来,却骤然看见太后慢慢撑着床榻坐了起来,只是这样一个动作那只清瘦的手已然青筋毕露,在这个动作里,太后的目光始终死死盯在榻边的少女身上。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 广百说不出来,她只是心里骤然一紧,连她这个旁观者也忍不住生出恐惧想逃的惊惧。 她跟随太后身侧近十年,只见过太后露出这样的眼神两次。 一次是太祖皇后之死,一次是陵川郡马,广川侯世子之死。 那两次死亡让太后与先帝的关系急剧恶化,以至于最后覆水难收。 而这,是第三次。 这位裴大人到底有何能耐,能让太后动此雷霆之怒? 裴宣不知道,裴宣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召幸是你要召的,摸你一下你还打我,裴宣委屈,裴宣不敢说。 过了半晌上首才终于有了动静,一只手抬了起来。 又来? 裴宣条件反射的一躲。 等裴宣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躲一下这种事对于裴远珍就是纯耍他玩儿,那个老家伙也不能真拿她怎么样。 对于子书谨就不一样了,她想打你你还敢躲,她能立刻面不改色的拧断你的脖子,让你一直到入土都保持这个歪脖子的姿势别想再动。 她躲开以后子书谨的手僵在半空,当真没有前进分毫。 只有广百才能知道那一刻太后的眼神有多么晦暗。 时间好像在刹那间凝固了。 裴宣冷汗涔涔,识时务者为俊杰,上天多给她一条命不是拿来让我冤死的。 裴宣在近乎凝固的氛围里动了,就在广百以为她是要再次磕头求太后饶恕时看见她忍辱负重的往前移动了一点。 她把脸凑到了太后手边。 广百:“……” 这也太从心了,广百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然后更诡异的事情来了,她竟然发现太后脸上暴雨将至的阴云竟然奇异的散开了少许。 那双手并没有如裴宣所料的打上来,而是在她的战战兢兢中勾上了她的下巴,很冷的一双手,让人疑心她是不是刚从冰窖里爬出来,裴宣冷的不舒服想抖又不敢抖。 顺着她的力道裴宣不得不抬起头。 太后的脸近在咫尺,温润玉质般的眼,削瘦的脸颊,如瓷一样苍白的面色,她应该是刚刚处理完一天政务,眉眼间依稀拢着苍白倦色。 离的愈近愈能清晰的察觉到她比五年前要憔悴的太多,眉眼间已没有了当年的锋利狠辣,那些疯狂和杀戮都好像被岁月从她身上洗去,让她显得如此清癯平静。 呵呵,是错觉,不对,是伪装。 裴宣是个可怜的小文盲,她爹是个大文盲,她娘虽不是但当反贼头子事情太多也顾不上她,只能零零散散抽空教她在空地上比划。 直到子书谨到来才算真让她上了学,从出生开始就是山上小霸王的裴宣哪里受得了这个苦,伙同郑希言和子书谨斗智斗勇闹的天翻地覆,但凡子书谨说什么她就一定要反驳。 一直闹到她爹娘打进京城,当了开国帝后,她成了公主,成了太女,子书谨教她的学堂从山上的破茅屋变成了上京宽敞明亮的国子监。 她刚当上太女的时候爹娘俱在还是个任性自在的小姑娘,有一天子书谨教她读文震亨的《长物志》。 里面有一句,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意思是君子品行高尚,才华出众,如同美玉一般温润,衣着华美,明亮耀眼。 她撑着下巴不满的问:“这不是在说你自己吗?” 当时受了伤一边休养一边教她的子书谨闻言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笑起来,呷了一口茶才勉强敛住了笑意,她微微颔首:“多谢殿下夸赞。” 她笑起来时阳光就落在那双好像浸在蜜罐子一样眼睛里,阳光显得那样好。 裴宣被那笑晃了眼,以至于她没好意思说我是说你自卖自夸,最终她只是有点心虚的别开眼。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在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这句话跟子书谨半点不相衬。 子书谨温润如玉的皮囊下藏着一颗比任何人都狠绝的心,至少,比裴宣要狠。 可哪怕时隔再久再看到这双眼睛,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这句话。 直到子书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你怕哀家?” 废话,谁能不怕你这个活阎王啊。 但实话肯定不能说出口,子书谨声音有点低沉,看起来余怒未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怒之下给她脖子上来一刀。 裴宣拿出了十二分的勇气抬头直视子书谨的眼睛,说出了这辈子最违心的话:“太后天姿国色仙姿佚貌,微臣不敢看。” 夸的有些浮夸,太后一向不喜油嘴滑舌之辈,裴大人恐遭太后厌弃。 广百心中思量,小心去看太后,却发现太后嘴角弯了一下,轻轻哂笑,不知为什么这明明是一个有点嘲讽的笑容,广百竟觉得太后心情意料之外的貌似还不错。 错觉吧?必然是错觉吧。 “哦?既然不怕何以要躲?”子书谨轻呵了一声,方才的雷霆之怒已不见分毫,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旧事重提了。 这才是真的伴君如伴虎啊,裴宣绞尽脑汁的找理由:“这……因为……微臣认错了人。” “哦?认成了谁?”子书谨语气依然平和,但捏在她下颌的手力道却不由得加重了两分。 该嫁祸给谁呢?这真的是一个完全不需要思考的问题啊:“家父严厉,下官愚笨,是以父亲常常训诫微臣,所以……” 所以被打怕了,见人伸手就想躲啊,子书谨你要为此负全责你知道吗? 子书谨沉默了一瞬,修剪得当的手指轻缓的滑过裴宣脸上红肿的指印,语气莫测:“裴御史经常打你?” 是啊是啊,还不给吃不给喝大冬天的让我住破屋啊,太后这种宠妾灭妻虐待家小的老东西如何能当得起国之栋梁? 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家父只是爱女心切脾气急躁所以才酒后易怒,微臣不敢记父过。” 他不仅打人他还酗酒。 这点小聪明…… 广百太熟悉太后了,她总觉得在刚刚那一瞬太后牵起嘴角笑了一下,但当她定睛看去又发觉其实并没有。 “怎么?难道哀家像裴御史?” 嘶…… 28、第 28 章 这话怎么回答呢? 你和裴远珍当然不一样,你比裴远珍那个纸老虎可凶残多了。 但刚夸太后天姿国色仙姿佚貌也不能转头就像上裴远珍了,裴远珍年轻的时候当赘婿勉强还能入眼,这些年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不能说面目可憎只能说有碍观瞻。 人在官场说话要有所美化,不能直来直去,这还是子书谨教她的。 裴宣求生欲拉满:“家父如何能与太后相比?只是下官心中最为敬重的便是父亲,对太后更是珍而重之,因此才不慎认错。” 我对太后你的忠心都快赶上对我亲爹了,您就大发慈悲饶了我吧。 “珍而重之?”子书谨轻轻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语速很慢,有种要将这四个字一字一句碾碎的森然。 裴宣觉得自己在这四个字里面听出了一点杀意。 她心里一悲已经准备好遗言开始分遗产了,不想子书谨却只是轻呵了一声转头对广百道:“下去吧。” 广百是个人精,但再人精也没想明白这位裴大人如此蹩脚的谎言是如何成功讨好到心思深处的太后的。 最终她只能归结为,可能因为这张脸实在太像先帝了吧。 但先帝一向温和宽厚如春风和煦,对太后也是不假辞色,原来太后喜欢顶着先帝脸说些甜言蜜语之人? 即使这些话听起来就很假。 广百觉得自己成功领悟了太后的心思,但她选择当个哑巴,微微欠身退下。 广百退了下去,殿中无人,子书谨这些年已经不大会自己亲手杀人,好险应该保住了一条小命。 裴宣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子书谨的手指蓦地蹭了一下她的唇。 是很暧昧那种磨蹭,一开始只是抚了一下她的嘴角,慢慢从边缘移至唇珠,轻轻摩挲过唇纹又往下按了按。 冰冷的指尖在轻点她的唇缝,像是某种暗示。 “!” 裴宣这下真的汗毛倒立冷汗如瀑,如果这时候子书谨真的扣开她的唇,就会发现她连牙齿都在抖。 想象一下自己绿自己和真的要自己绿自己还是不一样的,裴宣本以为自己能当个没有心的乐子人,可真到了这一刻,她心中忽而涌出一股没来由的哀恸。 她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只感到一阵揪心的苦痛。 子书谨见她唇角紧抿便也撤开了手,自己躺了下去,长发在柔软的纱幔间散开,那双眼如越过千山停留在她身上。 “不是要服侍哀家吗?” 她遥遥向怔愣在床榻间的少女伸出手,声音缓缓但不容拒绝:“过来。” 如同在遥远的时光里冲她年少的妻子招手,年少的裴宣永远不会如她所愿,好像不跟她对着干就会浑身不舒服,而面前的少女却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容不得她不过来。 她愣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移了过来。 她垂着头,脸上还有未消的巴掌印,刚刚那一巴掌打的太狠,那张年轻的脸已经肿了起来,精心编织的发髻也已经半散,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 她在咬口腔内侧的肉,于是连唇色也显得如此苍白,因着低头的缘故容颜半掩于黑暗,只有轮廓显得清晰而倔强。 她要哭了。 子书谨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个现实。 但出奇的她心中只愈发烫了起来,简直像有一团火灼烧着脏腑,她甚至前所未有的期待起这久违的眼泪。 裴宣是很倔的一个人,但她怕疼、怕累、怕受伤,爱钱、爱命、爱美人,逼急了会哭,伤心了会哭,偷偷告状的时候更是会大哭特哭,狼狈的要背过身不给人看见。 她是那样鲜活灵动,让子书谨这样死水一样的人生也禁不住掀起波澜。 但这一切止于裴宣十四岁,从那之后她的宣宣再也没有因为软弱而流泪,再多的苦痛她都只会独自咽下。 她年少时滚烫的眼泪似乎还落在指尖,但一转眼她的尸骨都已寒冷。 少女的手指已经落在她的腰间,她强装镇定,但解了三次还没解开那一触即散的腰间系带。 隔着柔软的布料能够发觉她的手指在细微的发抖。 子书谨终于握住那双手,受惊的少女很想缩回去又强迫自己顺从的任由她抓住。 “害怕?”子书谨仰视着她。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臣不怕。” 只是快速颤动的眼睫还是出卖了她。 子书谨一直以为自己心如铁石,自从那个人死后更是如此,再多的鲜血和权力都已填不满那颗空洞的心,再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动容半分,她曾以为除了裴宣留下的女儿,她这一生不会再有任何心软的时刻。 但面对这个人她还是会无可奈何的心软,哪怕她不是个东西。 “害怕就睡觉吧。”子书谨声音平静,如果用心去听却能听见一丝无奈。 好耶,逃过一劫,就知道子书谨吃这套。 裴宣抬起一只眼飞快的觑了一眼子书谨,吸了吸鼻子:“谢太后体恤。” 说完立刻就想跑:“那微臣这便退下了。” 现在出宫还能睡两个时辰,然后去街上吃碗馄饨再去当值。 想的还挺好,子书谨隐约生出一丝冷笑:“哀家何时让你走了?” 不用暖床又不让走,那是要在这儿睡?也不是不行,裴宣立刻借坡下驴在子书谨身边躺好。 然后沾床就睡着了。 熬了一天一夜她实在太困了。 还准备说些什么的子书谨:“……” 她无端生出一些好笑和被戏耍的愠怒,甚至生出想就此把她叫醒让她今夜都别想合眼的心火。 但当她看见少女眼下的青黑时最终只是沉默的挥了挥手。 守夜的宫人将剩余的宫灯轻轻挑熄,殿中愈发昏暗起来,静可闻针。 “睡吧。”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吹散了最后一声叹息。 她的手悬停于女子眉眼处,因害怕将她吵醒而未曾落下。 睡够了就醒过来,不要再一睡不醒。 29、第 29 章 裴宣这一觉睡的很踏实,主要是因为这确实是她阔别已久的床,哪怕她当皇帝的时候天天做噩梦,那也是自己的床。 等她一觉睡醒外面已经日上三竿,几缕阳光从窗棂缝隙钻了进来,穹顶垂落的纱帐微微晃动,暖炉的温度恰到好处。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因为……因为什么来着? 我去,裴宣霍然睁开眼,因为我要去当值啊! 休沐的日子早就到了,今天要去长信宫去裴灵祈那儿报道啊! 裴宣连滚带爬的起来,好在子书谨还算有良心,在榻边放着她的官服。 等她换好衣裳走出殿看见明媚的阳光时还是不由得心痛。 果然迟到了,她的俸禄。 虽然也没三瓜两枣但好歹是她和灵书赖以生存的口粮啊。 “裴大人要去何处?”广百匆忙从殿中出来。 太后与平南王几位重臣正在商讨今冬边疆粮草吃紧的事宜,一时抽不开身,约莫是听见了什么动静用眼神示意了她一下。 有时候不得不钦佩,太后不执兵刃已久,但内力功夫丝毫不见衰退。 “下官要去长信宫,太后派给我的差事不能第一天就弄砸了吧。”年轻的女官回过头,因着紫宸殿建在高处风吹的急,单薄的官袍在风中翻飞,看起来当真是一个年轻又有上进心的女官。 广百很想说既已得了太后欢心,这些劳什子也不重要了。 但人家确实是分内职务又是太后给的差事总不好不叫人家去,且太后只是用眼神示意,说不定只是叫她出来看一看出了什么事,并未叫她阻拦。 广百心中思量完这才开口:“明则,明以,你们领裴大人前去,切莫乱走。” 一个前朝女官在太后寝宫旁随意行走难免叫有心人察觉出不对。 裴宣微微欠身而后飞快跑了。 她跑的太快让广百有一种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的感觉。 终于跑出来的裴宣长舒一口气。 她不敢和子书谨亲近除了一想到自己绿自己淡淡的伤心还有另一重原因。 人平时伪装的再好,一但情绪激动就难免出岔子,别的事算了,你上床习惯跟先帝也一样,总不能是先帝和皇后共赴巫山的时候你趴在床边观摩过吧? 裴宣心情有点复杂,沾上子书谨真是一点好事也没有啊,现在好了就连那方面的喜好也要改。 可怎么改呢?她也没跟除子书谨以外的的人上过床啊? 这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要在同一个人身上学习施展两种不同的技巧,还不能让她发现有哪里不对。 子书谨小时候逼着她念书,现在好了,怎么连这种事也倒逼她学习? 等她怀着悲催的心情赶到长信宫时却被告知,陛下不在。 因为裴灵祈去捞拓碑了。 比起抄课业抄到拓碑全部打捞起来,聪明的陛下选择一劳永逸。 指挥手下人直接把全部拓碑都捞起来不就不用抄课业了吗? 前两天监管裴宣休沐她偷偷的捞,今天本想装装样子,结果监管旷工。 好耶,光明正大的捞! 裴宣:“……” 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有乃母其风啊,她很想告诉可怜的小不点,一切反抗都是没用的,因为子书谨不仅软硬不吃铁石心肠,她还有丰富的斗争经验。 你娘小时候就是这样和她斗智斗勇的。 但小不点应该不会听,因为她小时候面对自己娘亲的劝诫就是一副有本事来打死我的犟种脸。 当然结局也很堪忧。 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母亲,裴宣还是准备去劝一下倒霉孩子回头是岸。 内宫本来有九大湖,据说前朝想凑个九龙至尊还是什么意象保证龙运在此。 事实证明没什么用,这些湖最大的作用是给一些莫名其妙没了命的人找个淹死的理由,还有给前朝那些达官显贵们排队跳湖。 她爹娘打进来以后她娘觉得宫女太监住的大通铺太差了,冬冷夏热睡觉连个身都转不了,于是填了几个破水池子给宫女太监们修了新住所,现在只剩下五大湖,泽湖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引西山之水沟通护城河,夏天莲叶千倾,冬天断荷残影。 裴宣小时候老家有一片野湖,她经常和郑希言去挖野藕,但打进皇城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挖过,只是看着。 她已经很久没来过泽湖,这里的藕她当然是不敢挖的,哪怕皇宫的藕应当长的最好,她也怕从泥里面挖出来一个人头骷髅。 她不来泽湖还有一个重大原因,她十四岁那年被人从这里按下去过,呛了一肚子的水差点淹死了,被救上来以后子书谨扇了她一巴掌。 那一巴掌真疼啊,好像过了这么多年一直都还在隐隐作痛。 裴宣没忍住摸了下脸,哦,不是错觉,脸是真在疼,因为子书谨昨天是真的扇了她一巴掌。 小不点完了,子书谨绝对告诉过她不能靠近水边,但她绝对没听进去。 裴宣在心里默默给裴灵祈点了根蜡。 裴宣到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裴灵祈站在岸边趾高气扬的叉着腰。 她应该很心痛自己的身高劣势,于是选择在湖边支了个小桌登高望远,一身玄色绣着金龙纹路的龙袍将没腿高的小孩硬是撑出了两分威严。 有点儿好笑。 但要忍耐一下。 “裴大人~”内侍看见她来突然扬起尖细的嗓子叫了一声,吓了裴宣一大跳。 这么大声,是在提醒吧? 裴灵祈听见公鸭嗓子的一声连忙转过头来,看见裴宣很故作威严的咳了一声:“是你啊,你过来。” 有诈啊。 裴宣不用脑子想只看她一眼就知道有诈。 裴灵祈的眼睛在阳光下有点像子书谨,在光线不好的地方则更像裴宣,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就知道有问题。 别的就算了,就那双眼睛裴宣简直是照镜子。 裴宣不禁陷入沉思,我小时候耍心眼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怪不得每次都被子书谨抓包。 裴宣瞟了一眼,岸边草堆不太对劲,应该是在草皮下面安了什么机括,等她走到岸边踩中就会扑通一下摔进湖里。 这大冬天的摔进去泡一下,体弱多病的文官不得在家养个十天半个月的病? 小算盘打的不错啊,可惜都是你娘玩剩下的了。 不过裴宣作为一个贴心的娘亲还是决定满足一下女儿的,不为别的,她单纯只是馋带着俸禄休假。 而且按照她的经验,一般皇子公主作弄了当老师的以后出于愧疚心理子书谨应该会给人多给点赏赐。 一般十分丰厚,裴宣十分想要。 裴宣假装眼瞎从容不迫的往前走,然后在机括前突然停住脚步。 “陛下唤臣何事?” 哎,我就是不往前走。 裴灵祈肉眼可见的着急还要装不急:“你快来看孤捞的拓碑,孤快要捞全了!” 可怜的小灵祈按照我以往的经验来看你是捞不齐的,你那个黑心娘亲肯定早就捞了其中一个藏起来了,你在白费力气。 “是吗?”裴宣一边怜悯一边佯装叹气,“快捞全了那就是没捞全,还是快跟臣回去抄课业吧。” 裴灵祈急的小脸都红了,就差跳下来拉她了:“已经全了!但孤记不住,快过来帮孤看看!” 好着急的小可怜啊,还是让她开心一下吧。 裴宣逗够了这才佯装无奈的往前走,正当这时裴灵祈突然看见了什么,脸色霍然一变,跟遭了雷劈一样,惊恐的大喊:“别别别!裴裴裴别踩!”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裴宣已经踩上了。 刚踩上去裴宣就发现不对劲了,我去,裴灵祈你这个傻子,怎么是个夹子?有伤口怎么伪装成意外? 更关键的是裴宣只会用手脚并用的狗刨式游泳,脚被夹了她狗刨不了是真的会淹死。 摔进水里的最后一瞬看见的是裴灵祈惊恐的想去伸手抓住她让她别踩,结果整个人一骨碌摔下了桌子。 笨啊,怎么还自己摔了?裴宣想去接她一下但有心无力,裴灵祈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水快淹头顶了,好在远处花木掩映处飞过来一个身影。 郑希言孤果然没有看错你,快来救驾……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郑牡丹这个傻缺抱住了已经摔了的裴灵祈。 裴宣:“……” 郑牡丹,孤真是看错了你! 30、第 30 章 裴宣溺水的经验其实很有限,上一次溺水还是快十年前,她一条腿没力气越扑腾越往下沉,简直像湖里有水鬼在把她往下拽。 拽我干什么啊,我一生积德行善,核查死刑都是三堂会审快马加鞭给个痛快啊。 身体越来越沉,入目已是一片黑暗,死亡就是这样的,无尽的冰冷和黑暗把人拖进深不见底的深渊…… 模糊中好像看见有人伸手来拉她。 好像子书谨啊…… 她心里忽而漫上来一股没来由的恐惧。 如果来拉我的是你,那我还是沉下去吧…… 但子书谨没给她这个机会,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就把她拽出了水面。 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的窜进她的鼻腔,可她口鼻之间全是水,一呼吸就往肺腑五官里呛,疼的她只想捂住嘴。 “呼吸!”子书谨猛地一拍她的背。 我靠,咳咳咳…… 裴宣咳的撕心裂肺,余光突然看见子书谨伸出一只手凑近她的脸。 别打了,再打真破相了,这一次真不是我不想扑腾起来,真是腿意外瘸了,扑腾不起来啊…… 裴宣想躲奈何一动口鼻就喷水咳嗽,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那只手最终只是落在她脸上,却不是记忆中的一巴掌,而是拨开她凌乱的长发,抹去了她无法控制的生理性流下的眼泪。 不打我啊,早说啊。 然后裴宣就晕过去了,晕过去的最后一瞬耳边传来的是裴灵祈哽咽的大哭:“母后——” 小灵祈下次长点心吧,娘先晕了。 她晕过去的太快也就没看见裴灵祈捂着鼻子震惊的眼神。 她都摔破了鼻子,母后竟然只顾着关心那个女人都没有来关心她,呜呜呜。 裴灵祈委屈,裴灵祈大哭,裴灵祈企图用眼神控诉挽回母后,然后被母后一眼扫过吓噤了声。 她终于想起来好像是自己差点把人害死了。 害怕,偷偷躲进姑姑怀里抽泣。 郑希言抱着孱弱的女孩轻拍她的背,目光冷冷的落在子书谨怀里的女人身上。 这张脸……郑希言瞳孔微动,她正待再看子书谨已经冷冷瞥了过来,以手护在那女人颈边,竟是一个护住的动作。 郑希言毫不相让,眼中几有凛冽的刀剑碰撞。 在这种冷肃的对峙下,片刻后昏迷的裴宣终于开始冷的打哆嗦。 子书谨眼神微变怀抱起裴宣站了起来。 “母后……”裴灵祈泪眼汪汪,怎么真不理我了啊。 郑希言随即敛眸,将眼中滔天的肃杀冰冷收敛,微闭了闭眼,放柔声音轻哄怀里的女孩:“小七,别怕。” 裴宣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色昏暗,身上衣裙倒是换了一套,她想看看自己腿脚怎么样,结果一看,上了夹板。 看来可能伤到了骨头,怪不得没把她直接扔回裴家。 裴灵祈在黑心这方面你跟你娘简直是不分上下啊。 她都有点佩服这傻孩子了。 殿中无人,她支着一条腿单脚跳了一圈大概就知道这是哪儿了。 长乐殿,她当皇太女的时候她娘给她选的,寓意是长乐无忧。 不期望她有经天纬地的才能,不期望她有君临天下的尊贵,只望她长乐无忧。 只是人这一生想长乐无忧实在太难太难了。 长乐殿距离泽湖最近,应该是临时拿来征用了。 但身边空无一人是什么情况?把一个伤员一个人扔这地儿真的还有人性吗? 她打了个喷嚏,决定还是自食其力往外溜达吧,她都一天没吃东西了,最不济让她出宫自己买点吃的了。 长乐殿挺大的,分前殿侧殿偏殿后殿,还自带一个大院子,这都是她当年强行兼并周围的成果。 那时候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哪怕都忙的没空管她,她也是唯一的掌上明珠能在宫中横着走。 就是现在大的她这个瘸子走的有点废腿,前殿,偏殿都没人,而且门还锁了,她只好往后面挪,没记错的话后面有个狗洞。 当年逃课的时候她和郑希言经常钻。 不知何时夜幕里竟已开始飘雪,这应该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很久以前,她也曾在这里和子书谨,郑希言围着炉子看过一年又一年的初雪。 现在想起来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可不是上辈子的事了吗? 裴宣往掌心哈了口气,预备先出去再说,结果刚弯下腰身后骤然传来一股力道劈向了她的脊椎。 不好,裴宣反手向后抓,双腿用力正待一个翻身抱摔。 嘶—— 怎么忘了腿瘸了。 下一刻她就被狠狠按进了长乐殿的小水池里,夜里落雪过后的温度要比白天更低,卜一按进去裴宣整个人都是一哆嗦,池水从口鼻灌入,她想挣扎有人死死按住了她的头。 到底是谁要置她于死地? 她也没得罪什么人啊?赵姨娘?子书谨? 她想不通,就在快要窒息的前一刻她被提了起来,新鲜的空气刚灌入肺腑又猛地被按了回去。 不是想弄死她,是想整她。 如此反复三次,裴宣真的觉得快死了的那一瞬她被拽起来扔到了地上。 到底是谁要害孤? 裴宣凭借着坚强的毅力捂住肺一边疯狂咳嗽一边抹了把眼睛上的水,孤倒要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郑牡丹,怎么又是你? 荒草丛生的石亭中郑希言正垂眸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鸽血石戒指。 今夜有雪,她披了一身湖蓝的大氅,腰身挺拔,纷纷细雪落在那张很是英气的脸上显得格外气势迫人。 二十来岁异姓封王,掌一半虎符与当朝太后分庭抗礼权倾朝野的平南王,正当如此。 而裴宣只想骂她大半夜发什么疯,在她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敢这么对她?王爷了不起吗?我还是皇帝了! 30-40 第31章 你可知先帝是怎么死的? 但她这个皇帝现在存疑,郑希言这个王爷倒是货真价实的王爷,还是她亲手封的。 裴宣一边打喷嚏一边瞪郑牡丹,这货脑子到底被什么吃了? 现在怎么这么嚣张跋扈?她活着的时候这货明明是个看见小宫女挨冻都要上去塞两吊钱的大好人,每次她打胜仗回来宫里都有一溜儿的小姑娘排着队上城楼看她。 她活着的时候贺元成还是个义愤填膺的有志青年了,现在都买官卖官了。 她只是死了五年,人间怎么就天翻地覆了。 她长久的看着郑希言,这个无语又愤怒的眼神像是刺痛了郑希言,她面色愈冷沉的几乎能凝出水,忽地站起来。 她在裴宣身前半膝蹲下,湖蓝色大氅旋落雪地,卷起一丝幽幽的血腥气。 哪怕是用很重的熏香掩盖过去裴宣还是发现了。 裴宣发间一凉,长发如细丝垂落。 郑希言拔下了那支簪子。 你抢它干嘛?裴宣下意识想抢回来,但郑希言动作比她快得多,落在她视线里只剩下郑希言伤痕累累的手。 郑希言的手多了很多伤疤和茧子,让那双手看起来久经沙场,此刻手腕缠绕着绷带,渗出的血迹一点点洇红了白色布料。 那根簪子被郑希言执在手中端详,神色间的冷嘲将本就冷艳锋利的脸衬托的几乎要割伤人。 手受这么重的伤以后没女孩要的,裴宣在心里腹诽,在她记忆里郑希言虽然有个当大将军的梦,但哪儿有这么勤奋过? 不跟她一样有课能躲就躲? 郑希言冷嗤一声,内力一震,啪嗒一声,簪子断成了两截。 裴宣心中也震动了,差点想上去掐死她。 郑希言已经冷冷开口:“带着一个赝品招摇过市。” 赝品?裴宣想上去拼命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低头一看好像还真是。 昨天她快困懵了,夜里寝宫点的灯又暗,这些首饰全程没有到她手里,只是在她面前过了一遍,样式又一模一样,她下意识觉得应该没错。 这样一看又有点太新了,玉质做工雕刻虽然都一般无二但她娘送给她的那根有十几年了不可能这么新。 ……怎么皇宫还有赝品。 就算不是我原来那支这根也价值不菲啊,郑希言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知道这根簪子能让我和灵书吃一年吗? 裴宣开始思考断了的簪子打骨折会不会有铺子收,能当多少钱,算了,应该卖不出去。 但子书谨应该不会把真的还我,假的拿回去修修留下权当纪念吧。 她将断了的簪子攥回手中,头顶郑希言已经再次冷笑了一声:“当初在皇陵攀附本王不成如今终于攀上了太后?” 裴宣:“……” 郑牡丹,你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信了? 如果有选择我能自己选不用掉脑袋的情况下,我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 到底有谁想在这种破地方跟你们尔虞我诈的熬鹰啊? 裴宣吸了一口过冷的空气:“既然您都知道我是太后的人了又为何还在宫中对我动手?” 子书谨为人锱铢必较,你干嘛想不开在太岁头上动土,迟早要出事的啊傻缺。 郑希言眼帘略垂,那双好似浸了血腥气的眼睛翻涌出一丝杀气,显然将这当成了某种威胁。 “你以为抬出太后来本王就会怕?”她嘴角微牵,尽是寒意,“即便没你这桩事太后也早就对本王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既如此,本王又何惧再添这一桩事” 可我不想你死啊,郑牡丹,正是因为不想你死,我才给你留了一半虎符保命,你能不能稍微爱惜点你这条狗命。 裴宣在心中轻声叹息。 “今日你陷害陛下一事本王只是小惩大诫,若日后再敢有下次——”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眼中已寒光闪闪。 裴宣:“……” 搞半天你在为裴灵祈出头? 郑希言,我这个亲娘都觉得你对裴灵祈有点溺爱过头了。 裴宣感到不可置信:“好像是陛下设陷阱诓害于臣吧?” 结果你竟然为裴灵祈打抱不平?郑希言你良心呢?喂村口大黄了?我终于知道裴灵祈为什么这么嚣张了…… “陛下年纪尚幼缺乏管教,那样拙劣的陷阱你难道看不出来?”郑希言逼视。 呃,看出来了。 裴宣有了一点心虚。 郑希言已经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了答案,露出果然如此的冷笑。 看出来了还要踩就是想在子书谨面前陷害小七,呵,郑希言习惯性的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鸽血石戒指,继而遥看向后殿方向。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长乐宫的小学堂里漏出微弱的光亮。 呃,小不点在那儿?所以郑希言守在门外? 大冬天的那儿四面漏风还没地龙,好惨,幻视以前她被关里头郑希言揣着烤红薯在门外等她了。 郑希言收回目光冷冽的落在裴宣脸上,虽没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但裴宣就是知道郑希言对她厌恶至极。 “以为凭这张脸攀上太后就高枕无忧了?”她的目光如刀一般一寸一寸扫过裴宣五官,如此相似的五官甚至是神态,她却只能想到枯槁如柴的裴宣躺在棺椁中的样子。 那样怕疼的人几乎将一身的血都呕尽了,最后手脚惨白一丝血色也没有的被封入棺椁。 她死时才二十岁,那么年轻,那么年轻。 不过才五年好像所有人都要将她忘记,年年岁岁装模作样的人也终于找了新欢,为了这个心机深重的新欢甚至重罚裴宣的女儿。 可哪怕再像,也终究不会是裴宣。 昭帝年二十突发恶疾暴病而亡,未及等幼女出生,史书盖棺定论,她的一生便这样草草落幕。 郑希言眼中起一抹晦暗:“你真以为太后待先帝情深义重?” 她缓缓靠近,肃杀的血腥气随之而来,眼眸中的嘲弄几乎溢了出来:“你可知先帝是怎么死的?” 我当然知道,我还经历过了,求求你个乌鸦嘴赶快把嘴闭上吧,再说下去我怕我第二条命也保不住了。 裴宣还没扶额突然传来吱呀一声,两人齐齐回过头,后殿小学堂的门被从内推开,子书谨站在阶前,正冷冷看着她们。 裴宣跟个落汤鸡似的,长发散落还跌坐在地,郑希言一副亲密至极的模样凑到她耳边。 子书谨面色骤然一冷:“未得有召外臣不可留宿宫中,平南王还不出宫?” 郑希言第一眼看向了子书谨背后,小学堂不大,以前是裴宣上小课的地方,子书谨选的地方,四面环水只有一条栈道,派人把住栈道就无路可走只能凫水。 裴宣倒不是不会,只是她只会狗刨动静又大又丢人,所以很少成功跑脱。 四面环水的冬天真的很冷,里面都是石板石桌,趴上去跟卧冰求鲤也没什么区别。 裴宣小时候身强体壮都受不了,别说裴灵祈身子骨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她打娘胎里体虚,冬天早上风大一点都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病很久。 “陛下已从午时到如今水米未进,太后难道还要相逼?” 快四个时辰啊,这大冬天的训四个时辰那小不点真的能受得了吗? 子书谨不为所动:“陛下顽劣,今日敢作弄文臣明日难保不会诛杀忠良,哀家惩戒陛下何时轮到平南王插手?” 郑希言讥诮的冷笑了一下。 裴宣觉得她想吐槽诛杀忠良不是裴家人的拿手好戏吗?裴宣很赞同,裴宣不敢说,以前郑希言也不敢。 郑希言以前还是个只想当将军建功立业的好白菜,但她现在好像长疯了,变成了杀人如麻的食人花。 但可能因为顾忌裴灵祈,郑希言最终没说。 “陛下幼年失怙,太后正言厉色,本王不想着陛下还有谁能想着陛下?早早就到黄土底下的先帝么?” 裴宣觉得正言厉色这词郑希言还是美化了,她估计更想骂子书谨心狠手辣。 裴宣觉得自己真是了不起,简直能当郑希言的同声翻译了,转头就看见郑希言冷冷瞥了她一眼。 “何况太后当真是因陛下顽劣,还是因为旁的什么阿猫阿狗谁又能知道?” 说罢郑希言旋身而起,湖蓝色大氅卷起一片细雪:“陛下年少聪慧,本王一个外臣都能察觉不对何况陛下?” 裴灵祈这小破孩知道了什么?所以才用的夹子,那她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还是单纯报复一下我抢她母后? 裴宣心中一沉,旋即想郑希言你挺机灵啊,这你都知道? 郑希言直面子书谨当仁不让:“先帝早逝,太后孀居已久,主少母壮,还望太后顾念陛下,莫要失了体统。” 这话说的很重了,几乎在明指子书谨豢养面首,她好像就昨晚才去的紫宸殿把?郑希言怎么这么清楚? 平南王耳目遍布消息灵通还是她今天早上跑路的时候被郑希言听出了不对? 郑希言的武学天赋与裴宣不相上下,她们俩虽然在经史子集方面都属于一窍不通半个文盲,但好在根骨都还不错。 裴宣当了皇帝以后就跟笼子里的鸟没什么区别,相应的她给了郑希言极大的自由,代替裴宣去过她想去的所有地方。 她去武当比过武,去塞北看过千里黄沙,也去南海剿过海匪,数年后郑希言的武功裴宣也只能望其项背。 虽然没跟子书谨打过,但按裴宣估计她们俩也差不了多少。 既然子书谨能听出她跑了让广百出来,郑希言应该也能听出来。 藏拙你不会吗?知道了非要说出来,你这个傻缺迟早死于知道的太多。 子书谨依然冷淡丝毫不以为耻:“哀家行事,无须平南王置喙。” 子书谨行事一向如此,郑希言你想给死人讨个说法是不可能成功的,放弃吧。 “宫门下钥,还不送平南王出宫?” 郑希言眼里闪过几分盛怒,但宫中毕竟是太后的地盘,城外西山校骑大营才是她的大本营,在此地确实不宜硬碰硬。 半晌还是只能冷冷留下一句:“明日一早臣会再觐见陛下。”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 我以为你会硬气一点直接闯进去了,果然你也对这里对子书谨有心理阴影吧。 郑希言从小跟裴宣一起在子书谨手下接受摧残,但跟子书谨算得上一对正常师生。 虽然子书谨教书苦人苦己,奈何郑希言从小立志吃得苦中苦,我要当上将军! 郑希言跟子书谨对上基本都是因为裴宣,结果裴宣死了她们的矛盾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看见裴宣还是五味杂陈。 “怎么弄成这样?”子书谨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微微蹙眉。 因为郑希言看不得有任何人长得像先帝企图取代先帝的位置,顺便给裴灵祈出出气。 “下官夜半出来腿疼不慎落入湖中,惊动了平南王。” 郑希言我再救你一次,逢年过节记得给我多烧纸钱。 什么失足落水只湿上半身下半身完好无损的?不过又是想袒护某人。 子书谨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裴宣悚然一惊。半点不敢搭上去:“下官一身脏污,不敢连累太后。” 只是她明显还没适应好上了夹板的腿脚,一动就钻心的疼,她刚一晃子书谨就稳稳接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子书谨的手很热,她内力高强,据说若是想能一年四季体温如常,毕竟有内力运转,但是前几次她手冷的跟冰一样。 子书谨扶住她,裴宣慌忙低头:“多谢太后。” 子书谨神色如常微微颔首:“走吧。” 去哪儿?当然是回前殿,长乐殿前殿有浴池华服还有暖炉,跟后面这个鸟都不停的地方有天壤之别。 她也知道那里有一扇小窗户,如果裴灵祈打开窗势必会看见母后搀扶她离开的场景。 母亲为了一个面首重罚我,甚至把我关在孤岛一样的楼阁扶她的宠儿离去,那个人说不定还陷害我故意让母后看见的。 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这太残忍了。 别说五六岁的裴灵祈受不了,十三岁的裴宣也受不了,十三四的裴宣甚至想过真的怀里揣把刀去捅了她爹,只不过很遗憾被羽林卫给搜出来缴械了。 好在缴械她的是看着她长大的姨姨选择假装没看见放过了她。 裴灵祈就没这样的运气,她被当场抓包了。 她还太小没有亲信没有依靠,郑希言虽溺爱她,但郑希言一年到头至少有八个月在打仗,不是打仗就是在边疆构筑工事,她能依靠的只有娘亲,娘亲要是有新的人她肯定会害怕。 因为她没有母亲。 裴宣有点想回头,看看那扇窗户开没开。 “陛下已经睡了。”子书谨平静开口。 嘶,别不是被打晕了吧,看郑希言那个不罢休的架势这一次裴灵祈肯定没好果子吃。 无人知晓的角落,小小的窗户缝里裴灵祈咬住自己的袖子哽咽着抽了抽。 看见有人要回头她赶快把窗户缝合拢,又悄悄的往外瞅,可惜母后最终没有回过头来,裴灵祈抹了抹眼睛终于忍不住缩成一团小声呜咽起来。 “其实臣可以自己走。”两个人靠一起太近裴宣感觉很别扭,别说裴岁夕了,就是裴宣本人也很少和子书谨这么亲昵过。 小时候彼此斗智斗勇,少年时是老师是相依为命,登基后彼此相敬如宾,她们间上一次这么亲昵是什么时候裴宣都快想不起来了。 呃,如果侍寝算亲昵的话她倒是能勉强想一下。 “再摔一次若是落下腿疾,日后仕途也要到此为止。” 啊,你还关心女宠的仕途啊?我以为情人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不会在仕途上有什么作为呢? 再说又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权欲熏心,裴宣腹诽面上倒是不敢多嘴了。 前后殿间隔并不长,只是因为裴宣腿残了所以走的慢。 细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落在长乐殿的屋檐,落在栈道旁的红梅,有暗香浮动,地上已铺了一层细细霜雪。 天地这样冷,只有子书谨的手是暖和的。 一阵风来吹在裴宣本就湿透的衣裙上,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子书谨冷不丁问:“冷不冷?” 裴宣愣了一下,突然无可避免的想到某一年秋狩,有人安排了一场刺杀猎场有数匹马匹失控发狂,裴宣在混乱中中了一箭,整个人摔进了泥浆子里,那年秋天特别的冷,好像冬天提前来临。 她伤的并不太重,因为射中的是她本就废掉的右手,她还记得血一直汩汩往外冒,她满身泥浆也这样冷的瑟瑟发抖。 可她是皇太女,她只能故作镇定有条不紊的处理马匹活捉刺客。 直到子书谨匆忙赶来,冰冷开口:“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身为皇储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吗?” 裴宣当时气的差点把她当刺客活捉了扔到泥浆子里,但最终考虑到武力差距和尊师重道等一系列问题裴宣选择了忍气吞声。 原来子书谨也会在人落水的时候关心人冷不冷,疼不疼,而不是先冷漠的先责怪一句怎么这也做不到。 她不说话子书谨便以为她冷,抬手去解那件墨色披风,她的披风有一圈滚边的狐狸毛,暖和的很。 裴宣抬手推拒了:“臣微贱之躯,不敢受用。” 她这话不知又哪里触动了子书谨,大概是这些年她独裁习惯了,已经受不了有人婉拒她,总之子书谨眉间深深折出了一道痕迹。 但裴宣就是不想要,她就愿意冻着,小情人有点小脾气怎么了?呵,说不定子书谨就喜欢这挂了。 她以为子书谨必然生气,但最终她只是一言不发,好在前殿很快就到了。 在她低头的那一刹那,子书谨无声的叹了口气。 除了小学堂周围有一二守夜的宫人,旁的地方都已无人,但好在连廊已经十分暖和。 广百从雪中匆匆迎了上来,看见裴宣的惨样惊诧了一下:“太后。” 子书谨并不松手,只是问道:“为何不在此处守着?” 声音平静不怒自威,她要教训裴灵祈长乐殿留下的人并不多,但裴宣榻边还是留了心腹的。 广百赶紧答道:“平南王唤臣去为陛下拿些温心丸来,臣以为陛下发了喘疾便亲自去了。” 喘疾? 子书谨闻言眉头稍松,但仍难免余怒:“无有下次。” “谢太后宽宥。”广百也略微有些出汗,轻轻松了一口气。 “备汤浴。”子书谨搀扶着裴宣进去。 “是。”广百应下,宫人开始有条不紊的进出,放下手中织物香炉之物。 裴宣一开始还挺淡定的,直到子书谨搀扶着她往浴池走。 不是吧?怎么还带这样的? 一同沐浴吗?这很容易出事故吧?腿残了不要紧,手还是好的呀。 裴灵祈你这个小傻子要是真想算计后娘能不能夹手别夹脚呀,我现在跑都没法跑。 裴宣开始缓缓把手往外抽:“臣能自己来的,不敢劳动太后。” 子书谨看着她鬼鬼祟祟往后拉的动作,冷冷一瞥:“再不慎摔下去?” 都知道是谎言了干嘛还要拆穿我? 裴宣硬着头皮解释:“那是因为天黑路滑,如今灯火通明,臣必然不会重蹈覆辙。” 没有郑希言那个傻缺把我往水里按,到底谁还会走路平地摔? “若是哀家今日就要留在这里呢?”子书谨说话没什么波动,但你就是能感觉她嘴角好像翘了翘。 什么人啊,落井下石。 裴宣真诚的看着子书谨:“那臣纵然是阿嚏——身体不便阿嚏——也肯定尽心伺候阿嚏——” 子书谨:“……” 她都快喷到她衣裳上去了。 远远站在远处的广百一阵诧异,哪怕没有听见说的是什么,可太后一向爱洁是如何能够忍受旁人离的这样近的冒犯?太后竟也没有推开? 也许是错觉,广百从太后的背影看出了一丝无奈。 无奈 看的出来她是真的很抗拒,子书谨也不再多停留,松开她后转身离去,但没走多远。 殿内有一扇仙子捧桃贺寿的屏风,足有几人来宽能把人挡的严严实实,屏风后是一张小榻供人休憩片刻。 一副不打算走的样子。 偷听人洗澡,子书谨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变态的爱好? 裴宣一边腹诽一边跳着脚下到浴池里才谨慎的开始脱衣服。 或许是子书谨吩咐过的缘故,宫人只将需要的物什放下,并未多做停留,寝殿内似乎只留下她们二人。 一少动静就会变得特别明显,水声,轻解罗裳的声音,甚至包括自己去拿香露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分明。 从冷水里捞起来泡进暖乎乎的热水里当然舒服,裴宣把头埋进水里,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刚当上皇女时候的日子。 可惜…… 她在水里无声的叹了口气,忽得听见外头传来子书瑾的声音。 “先帝去时平南王因故未能入宫,未能见到先帝最后一面。” 我知道,死的太突然了,郑牡丹在西山校旗营,我以为自己还能撑几天,得等郑希言把兵马调完以后再死,结果一呕血就没撑住。 皇帝将崩,皇后肚子里的还没生出来,太多人蠢蠢欲动,天下还没太平几年,郑希言不去调兵维/稳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可也正是因为她要替裴宣调兵遣将,这才错过了裴宣最后一面。 想想是挺对不起郑希言的。 “陛下出生时先天不足,体虚气弱,总是半夜啼哭,因此患上喘疾,数次险些丧命,平南王为此数度往返仙山,为陛下求药。” “平南王无子嗣,又因错过先帝最后一面,这些年对陛下愈发溺爱。” ……不要把锅都推给郑希言啊,她一年只在京城三四个月,把裴灵祈这锅甩给她也有点儿太冤了。 但郑希言确实溺爱这小不点,自己快淹死了,她第一反应都是去接小墩子看摔没摔坏。 子书谨比她稍微有良心一点,但也有限,毕竟自己现在身份是她的面首。 “陛下出生即富有四海,哀家也怜她体弱无母,对她少有苛责。” 你还是少苛一点儿吧,你再狠点儿,我都怕那小崽子撑不住去见我了。 裴灵祈长成这样谁都有责任,但真按责任划分裴宣肯定是跑不了,还得背大锅。 不是没参与教导她就是没锅的,生而不养,这本身就是对女儿的一种不负责。 当然,先帝也确实没法儿从土里爬出来管。 裴宣忘了从哪儿听来的,一个好的家应该有一个严厉的母亲,教导她世间的道理,但也要有另一个母亲能在女儿哭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让她有离开规矩自由自在的一瞬间。 裴宣的爹娘虽然后来一地鸡毛大打出手,但在她小时候少年时她爹娘还是完美符合这两项的。 母亲严厉但有学问,父亲文盲但愿意陪着她一块儿胡闹,所以哪怕后来她人生不如意,最终也没有心智失衡报复全天下。 子书谨在有学识和严厉这一方面绝对遥遥领先,甚至有点过于严厉了,但在另一面肯定是有所欠缺的,郑希言想补上也很难。 一是郑希言常年不在京中,二来郑希妍和子书谨都快水火不容了,就算都对裴灵祈不错,想大人恩怨与孩子无关那也纯属做梦。 裴灵祈不能说养的不好,但也有点儿人生不幸,过于早慧了。 这在帝王家来说不能说不好,只是她还那么小,她理应再多快乐几年。 可惜,子书谨想找小媳妇这件事来的太快了。 也不能太怪子书谨,毕竟谁又能等着一个人一辈子呢?她又是太后身边环肥燕瘦美人如云,能等五年都算她清心寡欲了。 更何况,子书谨跟清心寡欲好像也不沾边儿。 所以跟我解释这些要干嘛? 为裴灵祈解释?我也没怪她呀,亲娘就不记这个仇了,所以是在安抚你的小面首? 裴宣趴在浴池边往屏风后看,屏风上的仙子贺寿还是她当年狐假虎威打着她娘的名号求的柳圪大师亲笔,记得刚拿到手的时候桃子鲜艳欲滴,现在已经褪色发黄。 子书谨的影子就落在屏风上,在明亮的灯光下隐隐能看见对面的影子影影绰绰,子书谨半倚在榻边,似乎按了按眉心。 裴宣伸出手捞了一下,看起来很遥远也确实很遥远,像是一盏亮在彼岸的灯,永远也抵达不了,所以还是只能看看。 她果断把手缩回热水里。 “你可知当初哀家为何命你随侍陛下?”子书谨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是你看上无知少女拿女儿当借口吗?裴宣在心里吐槽,嘴上倒是不敢:“臣不知。” 子书谨独自缄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因为你很像先帝。” “陛下年幼失怙,一直很好奇她的母皇是何种模样。”或许因为雾气裴宣的影子好像忽长忽短在地上映着粼粼水光摇晃不定。 “她很想陛下。”这是一个定语,听起来却几近叹息。 这个陛下就不是指裴灵祈了,而是她早逝的妻子,短命的宣帝。 穿堂风呼啸而过,裴宣苦中作乐的想。 在你手下读书的时候我也很想我亲爹亲娘,这谁能不想啊,可先帝已经死了呀,所以这就是你给他找后娘的理由吗? “哀家将擢升你为起居娘子常伴陛下左右。” 裴宣:“……” 什么意思?让我带孩子? 裴宣曾经挺庆幸自己不用带孩子的,她小时候在村子里称王称霸都不爱带太小的孩子玩,她嫌弃他们跑的慢,追兔子都慢半拍。 但也听说小孩子一到三岁还是挺玉雪可爱的,她本来还有点遗憾,自己错过了裴灵祈最可爱的那段时间。 但现在告诉她,她要直接接手五六岁人嫌狗厌的小破孩? 第32章 她有一生的时间陪她慢慢耗下去。 裴宣内心是拒绝的,但她说不出口。 首先她现在只是个无权无势的芝麻小官,太后吩咐不识好歹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其次,良心上有点过不去。 毕竟是亲生的,而且裴灵祈之所以这么皮很有可能还是遗传的她。 “臣领旨。”虽然领旨应该正式一点,但她现在也没办法。她还有一只脚翘在浴池边上了。 宫人细心还在浴池里给她搭了个架子,看着这条腿裴宣有点难受。 难以想象要用这么一条残腿来追裴灵祈那只皮猴。 她试图讨价还价一下:“为太后分忧臣义不容辞,只是臣这腿一时半会恐怕难以痊愈,不如容臣……” 先休两个月的假? 子书谨早有预料截断她的话:“哀家会命工部为你制一副好用的拐。” 她好像听见了子书谨的冷笑。 丧尽天良压迫臣下啊,她在位的时候就不会这么竭泽而渔。 “多谢太后体恤。”裴宣忍了。 然后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其实水有点冷了,但子书谨坐这么近,她爬起来去屏风更衣就不得不光着面对子书谨。 有点太超过了…… 子书谨也不急,甚至让人上了一盏茶,拿了一卷书慢悠悠的品上了,反正在水里越来越冷的又不是她,她倒要看看这人能忍到什么时候。 事实证明裴宣真的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比只乌龟还能熬,一直到子书谨茶都喝三盏了,她都一点动静不带有的,努力安静的装一只乌龟。 子书谨都有点气笑了,这么怕我?当年成婚的时候也没见你有这么怕。 子书谨将茶盏搁下,浮起一点冷笑预备自己走过去,她倒要看看这人还*能怎么躲。 不料广百小声快步而来,隔着一道帘子禀道:“太后,御史台裴大人在宫外求见。” 裴远珍? 子书谨重又坐回了去:“何事?” 广百不敢往里面看只垂着头道:“……前来寻女,说是久不见裴大人归家,所以前来禀明太后,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裴宣已经两晚上没回去了。 可不是出了岔子吗?被陛下坑断腿又被她娘堵在浴池了。 子书谨听见动静眸光略移,屏风里的人竟已利用她分神的这一瞬间麻利的爬了起来套上了衣裳,此刻正真挚无辜的看着她。 子书谨冷呵了一声:“裴大人倒是手脚麻利,哀家还以为裴大人在里面呆这么久是因伤无力为继,正待前去查看了。” 裴宣假装没听见她话里的嘲讽,眼里只剩下对回家的渴望:“太后,家父还在外面了,他老人家年老体衰……” 百善孝为先啊太后。 子书谨本来也没想拿她怎么样,看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几乎有几分好笑,她抬手按了按额角:“广百,裴大人腿脚不便,去给裴大人拿件披风,再安排一辆马车护送。” “是。” 这是终于能走了,裴宣万分感动:“多谢太后恩典。” 宫中禁止车马通行,除了帝后高位妃嫔其余人都要步行,这确实是恩典了,子书谨对小情人真是大张旗鼓的大方啊。 不像对我。 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年纪起来了人变宽容了,还是早年看不惯的人都杀干净了人就变宽容了,裴宣感叹了一下自己生不逢时,一边瘸着腿就往外溜,一息也不敢多呆。 她哪怕瘸了一条腿也努力单脚跳的很快,好像前方便是一片光明,后面有什么猛兽穷追猛打一般,毫无眷恋恨不得脱身而去。 子书谨莫名想到刚才广百送来的密报,她在回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卷钱跑路,她要是没那么贪那五万两又或是没这么多阴差阳错根本不会回到她身边。 塞外天高海阔,将没有人知道她重新活过。 她不眷恋这里的任何人,包括自己,包括裴灵祈。 倒是忘了,在进京前她去见过郑希言,女儿和她是不见的,郑希言是要见的…… 子书谨细微的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从广百手中接过滚边的披风,走到裴宣身侧,将披风披在了她肩上。 裴宣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回过头,子书谨将披风细细整理好,用纤长的手指在她心口前打了一个结,嘴角噙着一丝淡笑。 “明日大朝早上风雪重,裴大人可要小心些。”她语气轻缓,温和至极。 不小心就是摔瘫了抬也要抬进宫是吧? 嘶,笑面虎啊,果然比起子书谨子书珏都显得像个人了,裴灵祈皮点就皮点吧,可千万别学你娘这么阴险。 裴宣汗毛竖立,整个人都僵直了,等子书谨为她整理好衣襟这才慌忙跑了。 她单脚跳的背影很是滑稽,帘外大雪纷份,明日或许就是一个琉璃世界。 子书谨站在阶前沉默的看着她的背影被大雪吞没,直到天地只剩下一片苍茫的大雪。 她脸上始终含着淡淡的笑,跑得快有什么用呢?明日一早总还要再见面的,日后的年年岁岁总要常相见,长相守。 她有一生的时间陪她慢慢耗下去。 终于脱离子书谨的视线裴宣才算长舒一口气,子书谨怎么突然这么可怕?两度求欢都被小情人拒绝欲求不满恼羞成怒? 她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还是想再拖一拖,只要没到床上去,恩怨纠葛还没那么深说不定自己就能跑脱了。 其实上了床也说不定,万一太后过两年就腻了呢? 但这个风险有点大,她不太敢赌。 她知道对于子书谨这种凡想要必得到的上位者来说,自己的抗拒就如猫捉老鼠一般,说不定子书谨只觉得这是某种情趣。 但裴宣是真的害怕,她怕自己会再一次死在子书谨手里。 在非必要的时候她还是很爱惜自己这条小命的。 前方就是等着她的裴远珍了,此时此刻裴宣真有了一种看见亲爹的喜悦。 哪怕这个亲爹满脸写着有人欠他八百万的黑脸。 还没等裴宣走到,裴远珍已经黑着脸往马车里一钻,裴宣在旁人的搀扶下也钻了进去。 “你的腿怎么回事?”刚进去裴远珍就迫切的发问。 “太后命我看顾陛下课业,陛下一气之下把我腿打折了。” 裴远珍的胡须狠狠抽动了一下,虽然早知陛下顽劣,但也没料想竟然顽劣至此。 “腿折了回府,何以此时还逗留宫中?” “陛下不仅把我的腿打折了,还把我掀进了泽湖差点淹死,昏迷到现在才堪堪被救醒。” 裴远珍有点被当今陛下震撼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多谢父亲冒雪赶来,我都没看出来父亲原来这么看重我?”裴宣是真没想到,她以为这个便宜老爹良心都丧干净了呢。 “哼!”裴远珍重重一拂袖子,奈何马车空间太小,他袖子挥不开,“宫中规矩宫门下钥外臣不得逗留,我是怕你触怒太后,连累家门。”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是死也忘不了我的家人啊,肯定会带着你们一起的,果然知女莫若父啊。 “陛下既如此厌弃于你,你便趁着腿伤好生在家反省,日后莫要连累了为父。” 我也想在家里躺着啊,可惜你说了不算。 裴宣幽幽一叹:“太后已擢升我为起居娘子随侍陛下,从明日起我就升官了。” “什么?”裴远珍胡子都颤了一下。 裴宣一直盯着裴远珍脸上的表情,此刻才道:“父亲也很惊讶太后为何如此看重我?” 裴远珍勉强道:“太后自然有太后的道理,太后看重你是好事,你更要勤勉……” 裴宣打断他的话:“父亲知道太后为何这般看重我吗?” “放肆!”裴远珍呵斥道,“天威难测,岂可妄自揣度太后心意?” “可太后告诉了我,”裴宣一动不动定定的瞧着裴远珍,“太后说,因为我长得像极了先帝。” 这话出来裴远珍终于变了面色,他嘴角翕动了一下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毕竟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们俩不像。 裴宣继续逼问:“为何父亲不告诉我?父亲久在朝堂,为朝中肱骨,先帝在位时父亲已官至四品太常少卿,时常面圣,父亲应该早就知晓此事为何不对我直言?” 却想尽办法不让我当官?举荐时偏心赵姨娘的女儿就算了,她舅都给她买上京官了还硬要去横插一脚,结果搅吧搅吧捅到了子书谨面前给她弄到了起居舍人院,这下好了,迎头就和裴灵祈撞上了。 “相貌不过是外力,长的有几分相似先帝又如何?”裴远珍摸了好几把胡子,“为官做宰靠的是真才实学……” 你可得了吧,换个人来说我就信了,你屡试不第最后靠入赘才当上官,你好意思开口我都不好意思听。 “父亲还没说为什么不告诉我。”裴宣打断裴远珍预备砸过来的长篇大论。 “为父怕你误入歧途。”裴远珍深深看着她,似乎不好明说,“官场凶险,有人为了加官进爵不择手段,”末了不忘加一句,“为父怕你累及家门。” 放心吧,等我好起来肯定先抄自己家,我要是不好我也带着你们一起走。 可是拿这张脸怎么误入歧途?去勾引太后?升官发财? 要是担心的是这个那不得不说他还真想对了,可惜她已经受害了。 不一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还没停稳了,灵书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小姐回来了吗?小姐呢?老爷不是去宫中问了吗?” “没规矩,还不退下……”另有年纪更大些的声音厉声呵斥。 裴宣把车帘掀起,冷风扑面而来,她哆嗦了一下:“灵书过来扶我一把。” 看见裴宣灵书才眼前一亮,赶紧小跑过来到马车前伸手来扶,而后禁不住叫道:“小姐你的腿怎么了?” “无事,摔了而已。”裴宣借着灵书跳下车,另一面赵姨娘也亲自来扶裴远珍,风雪飘摇,她往府前看了一眼,裴家人来的还挺齐的,莺莺燕燕全在这儿了,看见裴远珍争先恐后的凑了来,生怕落于人后。 只有一个人站在原地没动。 那是个十七八的女子,穿一身杏黄长裙站在屋檐下,应该是裴远嫣。 貂裘领子,翡翠簪子,血玉镶嵌的一只手镯,加上一身天丝的大斗篷,看起来又暖和又贵气,跟大冬天都没两件御寒衣物的裴宣有着天壤之别。 本来还在想裴远珍有没有可能挺在意裴岁夕这个女儿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了。 裴远嫣身上一只耳饰上的珠子就够她和灵书过一个冬天,不,是三个冬天都不带怕的,但原本的裴岁夕却是因为饥寒交迫重病死在了山上。 但凡他们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心里还记得这个女儿一点,绝不会让她沦落至死也无人照料。 所以今日入宫真是觉得怕她带累了裴家? 呵呵,那她以后一定会不遗余力继续带累的。 或许是察觉到裴宣在看她,裴远嫣也垂下眼来,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而后目下无尘的移走了,好像看见了一粒灰尘。 好高傲啊。 裴宣冷的缩了缩,把披风稍稍紧了紧,又把灵书一只手塞到披风里。 这件墨色描着金丝的披风扎眼的很,很快有姨娘好奇的问了出来:“大小姐这件衣裳倒是别致,似乎未见大小姐穿过?” “今天太后赏的。”裴宣努力的单脚跳上台阶,随口答了一句。 一听太后赏的那几个眼冒精光的人也歇了心思,倒是裴远珍狠狠瞪了她一眼,看样子是确定她已经误入歧途。 裴宣视而不见,你有本事去劝谏子书谨去,瞪我能顶什么用?难道我能拗过子书谨那个强人吗? 我是土匪的女儿是不错,可她直接是土匪啊,当年抢天下的强人。 等她好不容易跳到了自己的小院,灵书刚想开口就被裴宣用手抵住了唇。 “灵书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我好困又好累,两个时辰后还要去上朝,我想先睡一会,好不好?” 灵书眼泪都快下来了,说好的做官是飞黄腾达以后就不用再吃苦了呢?怎么才一个月又断了腿又睡不好觉的。 伤了残了还要去上朝,朝廷真不是个东西。 裴宣倒头就睡,灵书打了热水过来擦了擦裴宣的脸,擦着擦着就要掉眼泪了。 当官儿这么累吗?早知道就不跟舅老爷告状让舅老爷给小姐买官了,说不定她们现在已经在草原骑马了呢。 可惜现在去不了了…… 裴宣第二天拖着一条残腿去上朝时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地面铺了一层厚雪,早上摊贩行人还未起身,天地一片皓然雪白,寂寥又广阔。 今日是十五大朝,裴灵祈要早早穿上衮服去当个吉祥物。 裴宣在长乐殿久等不见裴灵祈出来,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郑牡丹今天还在等着见这小破孩了,要是起不来郑牡丹说不定要大闹朝堂,再脑补一下后娘把她小侄女虐待的爬不起来的桥段,到时候裴宣也是背上大锅了。 出乎意料裴灵祈倒是早就起来,只是背对着人,小背影显得特别沉郁。 “陛下快到卯时了,朝臣已经等在紫宸殿外,再不动身就迟了。” 贴身的女官还在小声劝着。 裴灵祈一言不发,扭了扭屁股似乎很纠结但最终还是不动弹。 什么毛病啊?裴宣觉得好奇,跳着腿换了个角度去看,裴灵祈本来还在别扭的不让看,听见拐杖哒哒哒滑稽的声音,忍不住愤怒的回过头来。 昨天晚上哭了吧?眼睛都肿了,好可怜啊。 咦,等等,那是什么? 她鼻子上怎么黑了那么大一块,好像还肿了?好像只小猪鼻子。 怪不得她落水捞起来的时候模糊看见小不点捂住鼻子呢,原来是从桌子上掉下来把鼻子摔破了。 裴灵祈原本小脸表情严肃,扭过头看见是裴宣顿时眼睛更红了,恶狠狠的瞪着她。 一副你敢笑一下试试的凶残样儿。 但她装凶残的时候大概又想哭,导致小猪鼻子气的冒了个泡。 裴宣:“……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不起,实在没忍住女儿。 子书谨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呜——” 第33章 我是不会放弃吹枕边风举了你的。 广百这种见过无数风风雨雨的人听见这种震耳欲聋的哭声都由衷产生一种畏惧,这个时候就不得不佩服太后的定力。 子书谨进去时裴灵祈正在一边哭一边把梳妆台前的梳子珠玉投掷裴宣。 裴宣在单脚跳躲闪,残了一条腿不太方便,好在她身手矫健,左突右闪,甚至能偶尔拿拐杖挡飞回去。 广百:“……” 怎一个鸡飞狗跳了得?同时也暗暗钦佩起这位裴大人,俗话说的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裴大人真是艺高人胆大,君要打臣非但不投降还敢反击。 换做了其他人早就死了千百回了,也就是太后宠着这位,但也确实太放肆了。 在陛下身边的宫人不乏武艺高强之辈,只是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再加上身处禁宫之中隐约知晓一些秘辛,因此竟未能第一时间去制服裴宣。 还有就是宫里老人还记得先帝,就无论如何有点下不去手。 当然主要是知道她一个瘸子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再加上她随随便便就断了一条腿,一看就不禁折腾,万一再动手打残了可怎么好给太后交代。 因为裴宣背对宫门,所以裴灵祈率先看见了子书谨,当即不扔了,转而就要扑向子书谨怀中:“母后……” 然后啪叽一下摔到了地上。 咦?女儿好像站不起来,怪不得刚才一直坐在原地跳脚,不对,重点是—— 裴宣背后开始冒冷汗,连忙放下拐艰难的跪了下来:“太后。” 裴灵祈像条鱼一样在地上扑腾了几下,没扑腾起来,干脆委委屈屈的伸长脖子要抱:“母后!” 子书谨见两个人基本都没什么伤,这才俯身,裴灵祈赶紧随杆爬上去,抓住子书谨的手蹭到了怀里。 “又出了何事?”子书谨整理了一下裴灵祈歪斜的冕旒,声音倒没什么太大的波动,广百惊悚的觉得太后可能是习惯了。 因为据说先帝年少时也经常如此。 裴灵祈吸了一下鼻子,眼泪花花就聚在眼眶里,看见母后才哗哗直掉,哽咽道:“她笑我,呜——” 裴宣低下头面对地面,免得自己再笑出声来:“臣不敢。” 裴灵祈顿时大怒:“你还欺君!呜——孤、孤要砍了你的脑袋!呜——” 然后屁股就挨了一巴掌,子书谨没有留情,但冬天她穿的跟个球似的也根本不疼。 裴灵祈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捂住自己的屁股,又哭了:“呜呜——母后,你打我——呜——” “哀家从前是如何教你的,你为帝王便可随意打杀人命?”子书谨神色冷肃,她当然知道裴灵祈或许只是无意一说,可她金口玉言,一旦开了口让左右如何自处? 是因帝王一句戏言而杀人,还是违令抗旨不尊? 一旦子书谨严厉裴灵祈顿时就怂了,她也知道自己不对,她想反驳,不是真的要砍人脑袋,但又记起母后最不喜人狡辩,她哽咽了一下,突然抬手指向裴宣:“母后还说不能撒谎,呜——,她撒谎欺君——” 子书谨将目光移到了裴宣身上。 裴宣:“陛下冤枉啊,臣说的是臣不敢,没说臣没笑呀。” 我本来是不敢笑的,奈何没忍住啊。 “你——”裴灵祈被气的眼泪哗哗直流,差点想冲过去跟她拼命了。 子书谨按了按眉心,终结了这场争执:“好了,朝臣在外,先去上朝,朝会之后,你们二人亲自将此地打扫干净,不得假托他人之手。” 裴灵祈扔了满屋子珠珠玉玉,至少要趴在地上寻半个时辰才行,这对于一个瘸子来说确实有点难度。 裴灵祈虽然有点不服,但也不敢反驳母后,一边抽抽噎噎的往母后怀里缩,一边眨巴着大眼睛看母后。 一般她这么看母后,母后都会心软的,但今天不知怎么的眼睛都眨累了也没见母后心软。 反而被母后推开了。 “自己走。” 这下裴灵祈真想哭了,但母后已经站起来朝她伸出一只手。 呜——人还是识相点儿吧。 裴灵祈哽咽了一下,又擦了一下眼睛,这才伸出手去牵母后的手。 直到这时裴宣才发现她的腿好像真有点儿什么问题。 ……好像瘸了? 走倒是也能走,虽然一瘸一拐走的还慢,怪不得一直在原地投掷一动不动了,原来是跑不了。 别不是昨天害她瘸腿之后子书谨将小不点儿的腿也打瘸了吧? 这有点儿太可怕了,裴宣心里一阵悚然,冷不丁听见子书谨的声音:“还不过来?”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在地上发呆。 裴宣靠着拐撑起来,跟在子书瑾身后。 茫茫雪地当中留下一连串不规则的脚印,一大一小走在前面,小姑娘走的很慢,偶尔哽咽一下,但没有一定要耍赖要人抱,年轻的女子走在后面,怜悯又无奈的看着那个幼小的女孩。 长乐殿以前是当东宫用的,因此距离朝会并不远,只是一大一小两个瘸子走的实在太慢,到的时候果然还是迟了。 太后毕竟是垂帘摄政,因此前方降了一道帘子,子书谨怀抱幼女坐在上首,裴宣侍立一侧,帘外重重玉阶下才是文武百官。 这个位置很熟悉,但站着看他们还是第一次,怎么说呢?比坐着站得高看得远。 她第一眼就开始找郑牡丹,挺好找的,因为她在第一列第一排第一个,其他人都要从她往后排。 她今日穿了武官服而非亲王服紫色显得她贵气重而少了几分杀伐之气,她站在殿中就有一股很劲的感觉,像个刺头。 以前自己当皇帝的时候她还不这样,她每天上朝都有一种跟自己如出一辙的混吃等死感。 郑希言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顿时冷冷的瞥了过来,换其他人可能要被平南王这一眼吓个半死,而裴宣堂而皇之的瞪了回去。 反正她也不可能打上丹墀,这可是重罪。 郑希言也没料到那冒牌货竟然还敢瞪回来,脸上顿时浮现出震惊,又有几分复杂而后再是嫌恶。 郑牡丹一边就是贺元成,因为裴宣和她爹加起来没当满十年皇帝,多数朝臣还是继承了前朝,裴宣爹对外打仗很是热衷,内政都交给了她娘,当年认真算,可以说是二圣临朝。 她娘很早就开始开榜取士,将前朝老臣,世家子弟都慢慢调至边缘。 她娘死后没两年裴宣继位,裴宣提拔取士更为激进,贺元成就是在这个时候入的裴宣的眼。 他很年轻那时候算得上意气风发,在朝堂上喷过老一辈的朝臣,也上书骂过裴宣的施政。 裴宣觉得他很有趣,于是将他发配去江淮一个贫瘠之地看看实力。 他确实有几分本事,村子土壤贫瘠,但翻过一道山就是官道,他也不拘泥所谓士工商带着村民硬生生从山里开辟了一条路出来,教百姓在官道旁边建起客栈接待往来商旅。 由于价格低廉狠狠打压了百里之外的某个重镇,重镇官商纠结了民兵去和他们械斗火拼,结果还没赢,最后把官司打到了裴宣这里。 裴宣支着下巴和郑牡丹讨论这个文官倒是有点血性会打架,不如扔去边疆,子书谨却在这个时候来了,裴宣立刻正襟危坐,郑牡丹也从椅子上爬起来,弯着腰当奴才恭听圣训。 最后在子书谨的建议下把贺元成调回京城,从吏部做起。 那时候子书谨作为皇后也是有一定权利的,她牢牢抓住裴宣娘留下的一部分兵权,朝中还有不少文武官曾是她帐下从属,子书瑾同她分享这个国家至高的权力。 直到她死去,子书谨就独享了。 裴宣死前决定为女儿铲除朝中异己,将把控朝中士林数年的世家诛杀了一批,当时上京人人自危尚书之位空悬,她在思量已久后将贺元成提了上来。 她犹记得贺元成痛哭流涕的说定不负陛下所托,结果过了五年你就买官卖官害惨了我。 我记住你了,贺元成,我是不会放弃吹枕边风举了你的。 还有你子书珏,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大缺大德的。 谁再骂她提拔郑牡丹是任人唯亲她就要闹了,郑牡丹起码熬了十来年,子书珏短短五年站位已经离郑牡丹不远。 贺元成嘴上说着中立不站队,可他买官卖官都和子书珏勾搭到一起了,这叫不站队,反观郑牡丹在这个朝堂上,在自己死后,她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放眼望去她当年留下的班底一半已经被替换,新来的面孔她已经认不全了。 子书谨的屠刀会何时落下?围剿剩下的人,谁也不会知道。 这真的不能细想,不然夜里都不敢闭上眼,无怪乎郑牡丹性情大变。 任谁被子书谨盯上也受不住这等折磨。 正想着旁边忽然有人轻轻动了一下她的袖子,裴宣转过头,广百悄然将一个手炉塞到了她手中。 好暖和。 广百以眼神示意子书谨的方向,旋即轻声问:“裴大人很冷?” “还好?”其实殿里还是挺暖和的,就是站久了腿疼。 广百委婉提醒:“可你刚刚在抖。” 还被太后发现了。 裴宣立刻去看子书谨,只见她怀抱裴灵祈一只手翻阅面前的折子,眉眼冷峻,不见一点热乎气,也没有丝毫偏头往她这里看的趋势。 但她不仅知道她在抖还让人送了只手炉过来。 嘶,比起替郑牡丹担心,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子书谨一心两用一边和朝臣议事,一边时刻关注着她这么个小人物,更想抖了。 好在今年冬天算是一个比较平和的年冬,各地并无什么大的灾情,雪虽下的大,但也没有到白灾的程度,朝臣将几件难以决断的大事讨论完毕,剩下的再上折子由子书谨决断,早上的朝会就快结束了。 群臣行礼退朝,子书谨又点了几个人留下来单独议事,转而将目光转向了裴宣。 还有我的事吗? 裴宣单脚跳过去,正准备聆听圣训,冷不丁被塞了一个软乎乎的棉团子。 这群念天书的实在太催眠了,裴灵祈已经睡得天昏地暗,察觉到母后把她转手也只是哼哼了一下表示不满,就准备继续睡她的大觉。 然后被人捏住了鼻子。 “大胆!” 裴灵祈怒不可遏的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抱着某个坏女人的腰。 她顿时就要撒手,结果裴宣也在这时候突然放开,裴灵祈感觉到一阵悬空差点啪叽一下掉在地上,吓得她赶紧重新抱紧面前的人。 然后听见头顶发出一声闷笑:“虽然臣也很想抱着陛下,奈何有心无力呀。” 一条腿单脚跳还要抱你这只小胖崽也太考验我的腿了吧。 “孤才不要你抱!” 第34章 为什么不喜欢我母后?我母后这么好! 有骨气的小陛下表示自己就是跪在地上爬也不会要这个坏女人抱的, 小不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小孩,不好意思主动让宫人抱,母后又没让她乘銮驾,她只好一瘸一拐的在雪地上挪。 “你跟着孤干什么?”裴灵祈愤愤的。 她瘸了就算了,旁边还跟着一个单脚跳的,有些逗留此地的官员和来来往往的宫人时不时就看过来,哪怕看似很小心可就是在偷看! “起居娘子的职责就是随侍陛下,事无巨细的记录陛下的饮食起居。”说罢装模作样的拿了本册子比划。 裴灵祈不够高,脖子伸长也看不见她在写什么,不由心生狐疑:“你在写孤什么坏话?” 其实她再长高一点就能发现裴宣手里的笔压根没墨,谁家正常人天寒地冻随身带块砚台啊,早就冻硬了。 裴宣慢悠悠的看了一眼警惕的小不点一眼念道:“明熙四年冬,甲辰年丙子月辛未日,大朝会,帝酣睡。” 裴灵祈大怒:“你胡说!” 并伸出一条腿企图拦住绊倒她好抢过她手里的文书。 裴宣灵敏的躲过拦路暗算,手中冻的邦邦硬的笔刷刷乱画:“朝会后,帝观起居注,意图篡改并暗害史官。” “孤要砍了你!” 小陛下愤怒的大叫声驱散了深冬的一缕寒意,因为快速单脚跳让人散发热意。 小不点声音太大连紫宸殿也有所耳闻,子书谨原本在看折子,忽地听见外头隐约的声响没忍住顿了一下。 子书珏此时正在一旁立刻进言道:“可要派人去看看?” 别真闹出人命了。 子书谨抬起手啜了一口茶:“不必。” 子书珏时刻观察自己这位长姐的动静,果然在她低头饮茶的刹那捕捉到一缕细微的弧度,她略略放下心来。 人一得意姿态就会放松许多,子书珏抖开扇面,笑意盈盈:“太后今年生辰我送的礼可还满意?” 太后权倾天下送的任何礼都不过左手倒右手,难得讨她欢心,看来她今年送的这个礼确实送到了太后心坎里。 ——裴岁夕。 子书谨放下茶盏,只是略微的弯了下嘴角,就在子书珏以为她沉默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姐要跳过这个话题时,忽地听见她开口:“不错。” 她吹散茶上浮沫,像是透过透亮的茶汤看见某个恣意妄为的人:“这是你这些年送的最令哀家满意的一次。” 怎么会不满意呢?这世上再没有比那个人更珍贵更贵重的所在。 子书谨放下茶盏,看向子书珏:“以后那些便不要送了。” “哎呀,”子书珏眉眼一弯,“臣妹知道了。” “看不出来那个裴大人竟如此有本事,竟真叫长姐一解这多年执念非她不可了。”子书珏还是没忍住八卦了一下。 换来了子书谨冷冷一瞥:“你要是这么闲不如去西山查一查平南王今年的粮草账目?” “那个地方哪儿是人去的呀。”子书珏心中一苦连忙闭上嘴,假装自己是个哑巴,再不敢多话了。 而发誓宁可在地上爬也绝不要坏女人抱的小裴灵祈这时候真在地上爬。 因为要捡散落一地的珠玉。 由于撅着屁股满地爬的形象太不雅观,小小年纪就很好面子的小陛下挥退了左右,偌大的小学堂只剩下她还有那个坏女人。 不让裴宣滚出去的原因是只有一条腿的她也要跪在地上满地爬。 一颗、两颗……三十一颗…… 裴灵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扔这么容易碎的小珠子,珠子越小滚到的地方越匪夷所思。不管怎么找总还差几粒小的。 又找到一颗,原来在小桌底下,裴灵祈撸起袖子把手臂伸进去摸索。 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可恶,胳膊太短了。 突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她手臂长多了,手也很好看,又长又细,轻而易举的勾出那颗碧绿色的小珠子。 裴灵祈:“那是孤先找到的!” “喏,给你。”裴宣伸出手,将那颗小珠子递给她。 裴灵祈狐疑了一下见她确实没耍什么花招才收下来放进了腰间的小荷包里。 她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荷包,又看了一眼裴宣随手放在地面上的小匣子,发现自己找到的好像要比她少,要怎么才能赢过她呢? “一直看,那些也想要?”裴宣拿起木匣打算逗逗她。 “哼,拿来!”裴灵祈理直气壮的伸出手。 “给你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也总得给我点什么吧?”裴宣撑着下巴拿了几颗小珠子对着阳光看,成色极佳,晶莹剔透,一看就价值不菲,可惜宫里的东西带不出去。 倒卖宫中物件是要下天牢的大罪。 “孤可是皇帝,整个天下都是孤的!”要你两颗珠子怎么了?裴灵祈很不满。 “小破孩,”裴宣被她逗笑了,抬手去揉裴灵祈的头发被小家伙一下子躲开了,“皇帝也是人啊,怎么可能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往前数两代,你娘你祖母还在村里锄地了,跟天下所有人有什么不一样的。” 哪怕就是皇帝求而不得无能为力的事也太多了,你娘都没你的这份自信。 “胡说,姑姑明明说我想要什么她都能给我弄来。”裴灵祈小鼻子皱了皱,哼了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屑。 姨母指的是子书珏,这个姑姑应该就是郑希言了吧。 子书谨还真没冤枉你,她还真是被你惯的。 “那你想要不受罚,你姑姑帮得了你吗?”裴宣决定说点实际的,让小不点明白幻想和实际的差距。 “……”裴灵祈卡住了,想反驳但又说不出来。 姑姑暂时还是拗不过母后的,当然,她这个皇帝也不行。 看来没办法用皇帝的名义压榨她了,裴灵祈撅起嘴勉为其难的妥协一下:“那你想要什么才能把珠子给我?” 裴宣歪着头思考,而后笑开:“小陛下让我摸摸头?” “大胆!”裴灵祈赶紧护住脑袋提防裴宣偷袭并怒目而视。 还挺重视形象,怕被人发现她头发乱了,裴宣看了一眼她的小短腿:“那你告诉我你的腿怎么瘸的?” 说到这个裴灵祈又愤怒了:“还不是因为你!你昏过去以后母后又罚我跪到你醒!” 说着说着就想哭了,太医本来说灌了热汤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能转醒,结果这个人睡了快四个时辰!四个时辰啊!害她从中午跪到深夜!腿都快失去知觉了。 从小到大!她从没受过这么重的罚。 裴宣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她应该是睡着了,毕竟前一晚折腾到大半夜,再往前就是一天一夜没睡着觉,睡的时间长点也是情有可原。 “珠子拿来!”裴灵祈生怕她耍赖。 “都给你。”裴宣信守承诺把匣子里的珠子全倒进她的小荷包里,荷包瞬间变得鼓鼓*囊囊的。 这下自己找的比她多多了,裴灵祈顿时很骄傲。 等会儿拿去给母后看,让母后知道谁找的珠子最多! 但她好像把珠子都给我了,这样不就不能体现出来我们之间的差距了吗? 要不要再把珠子还给她一点? 裴灵祈纠结了一下,又实在不愿意把吃进去的再拿出来,最终还是决定把这揽成自己一个人的功劳,自己可是拿秘密换回来的了,谅她也不敢说什么。 “小陛下,你在河边放夹子是不是有点过分?就没想过万一我真的不会水会被淹死吗?” 大片大片日光从敞开的窗子里钻进来,映着外间连绵雪白的雪地,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晴天。 年幼的天子和年轻的女官毫无形象的对坐在地上,小陛下将圆滚滚的珠子一颗一颗从荷包里拿出来又放进匣子里,挨个数数,确保没有少一颗。 听见裴宣的话她抬起头就要反驳,又想起自己正在生气不想和她说话,于是哼哼了两声。 哎呀,还挺有脾气,裴宣拿出那本起居注在她面前晃:“如果陛下告诉我,我就把这个给你看。” “有什么好看的?”小家伙不屑,纠结了一下又道,“除非你给我、不、给孤改了!” 才不要让人知道我上朝睡大觉呢。 “也可以。”裴宣很大方,以前的史官都很有骨气,宁死不改一笔,她就不一样了,她压根没写。 裴灵祈将信将疑,嘟囔:“那是你自己笨,夹子是宫里用来夹小老鼠的,你的腿会折是在摔下去的时候崴了。” 呃…… 说起来她醒了就上了夹板都没看过自己的伤,如果是夹子夹了脚背好像确实不用给小腿上夹板,所以难不成真的只是因为她倒霉? “好吧,腿折了是意外,那万一我不会游泳呢?” “白及天冬又不是不会,她们肯定会捞你啊。”白及和天冬分别是她身边的女官和大宫女,各自武功都不低,起码捞人是不成问题。 还挺有分寸的嘛,只是皮了一点,没想谋财害命,还能忍一下。 “呜,可是母后比她们快,母后把你捞起来都没看我一眼。”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裴灵祈的伤心处,她珠子也不数了,抱着自己生疼的腿开始掉眼泪。 她当时摔下来把鼻子都摔破了,姑姑那么担心,平时那么疼她的母后却没过来哄她。 “都是因为你,呜,你要抢母后……”裴灵祈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好像总是想哭,她将之归结为这个人就是罪魁祸首。 可怜崽,裴宣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 “母后平时都是抱着我睡的……” 她大一点以后就自己住长信殿了,母后更喜欢自己一个人睡在紫宸殿,据说是因为母皇曾经住在那里。 但她一个人老是害怕,所以经常缠着母后一起睡,那天晚上她本来想去和母后一起睡的,母后拒绝了,可第二天早上小朝会她发现紫宸内殿外有人守着。 母后已经去议事了为什么这里还有人守着呢?她仗着个子小偷偷往里面看,竟然发现母后的榻上睡着一个人。 她不知道那是谁就让小内侍在紫宸殿外蹲着。 “结果竟然是你!” “我再也不吃你给的糕点了。”裴灵祈后悔不及。 要不是她贪那点点心母后也就不会遇见这个人了。 “好了,好了,别哭啦。”裴宣摸出早上出门前灵书给她的手帕递给小不点,“放心吧,我不会抢你母后的。” 她越哄裴灵祈哭的越凶,几乎有点喘不上气,甚至开始咳嗽,裴宣举手投降,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 抽泣中的裴灵祈偷看她:“你骗人……你就是想当我后娘……呜……” 什么话呀,我可是你亲娘。 裴宣叹气:“没骗你,因为,我不喜欢你娘。” 本以为这句话会让裴灵祈安心,结果她听完顿时连哭也不哭了,大怒:“为什么不喜欢我母后?我母后这么好!” 第35章 我不喜欢年纪比我大的。 裴宣:“你母后哪儿好了?是三更天抄不完书又被五更天从被窝里拖出来练剑,还是三天一抽查五天一小考记错了还被撵的满山跑?” 裴宣拍了一下小不点的脑袋:“你不是把脑袋跪坏了吧?” 裴灵祈惊愕:“你怎么会知道?” 还知道的这么清楚? 废话我才是子书谨的第一个受害者,裴宣摸了摸鼻子撒了个谎:“阖宫上下谁不知道?” 自以为无人知晓的裴灵祈一副天都塌了的表情,但她仍不低头:“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裴宣支着下颌,她倒要看看这小不点能说出点什么来。 “可是母后好看!”裴灵祈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最后蹦出来这么一句。 唔,这话倒是没错,不同于郑牡丹那样冷艳昳丽极具冲击力的美貌,子书谨是另一种清冽冰冷内敛的美,她常常站在那里只是一个剪影,让人永远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郑牡丹这样爱憎分明的人,情绪一分不差的映在脸上,几乎不需要猜就能瞧清她的喜怒,子书谨却永远像在雾里看花。 美则美矣,却又太远,太危险,容易马失前蹄。 “唔,勉强算吧。”倒也不能太昧着良心说她不好看,即便现在三十许还是好看的,应该说是和她少年时期有种不一样的好看。 “什么叫勉强算?母后就是最好看的!”裴灵祈大声反驳。 “好好好,你母后最好看,那除了这个还有呢?” 裴灵祈说不出来了,急的抓耳挠腮,支支吾吾:还有还有” 好难呀。 “原来陛下也说不出来呀,我还以为陛下无所不知呢。”裴宣幸灾乐祸的用卷起来的书本敲了敲裴灵祈的头。 然后忍不住开口道:“其实你母后带兵打仗也是一绝,十五岁跟随太祖皇后上战场用兵如神,十六岁就能独当一面率一州之军,军功无数,一身白甲是真正的少年杀将。” 裴宣托起下巴,不禁想起来很多年前子书谨在战场时的模样。 鲜红的血溅落在她脸上,衬的她面如修罗,使一杆银枪,枪尖的红缨簌簌往下滴血,她的眼一如万古不化的坚冰,远远从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望过来。 “其实如果真按战功来,你母后应该早过你姑姑,是当朝第一个异姓封王的。” 她当年战绩之辉煌,在雍州王裴东珠判乱之后掌帝国半数之军,几乎达到攻无不克的地步,权力巅峰时即便当今威名赫赫的平南王也难望其项背。 “那为什么母后没封王啊?”裴灵祈双手捧脸好奇极了,还从没有人跟她讲过这些了,她只知道母后有武功,但不知道竟然这样厉害。 “因为她是内定的皇太女妃啊,太祖和太祖皇后早就把亲事定下来了,她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将会继承这个帝国。” 裴宣看向面前的小不点:“也就是陛下你了。” 先帝死的又早,比起还要叛乱青史留下污名才能揽权,垂帘听政合理合法的君临天下,可不比什么劳什子王来的好。 “那母后愿意吗?”裴灵祈突然问。 “呃这我还真不知道。”反正她是不愿意的。 她当了太女一心想要漂亮小姑娘当太女妃,听见未婚妻定的是子书谨的时候晴天霹雳感觉天都塌了。 当个老师管个几年就已经把她折磨的够呛了,还要成亲管一辈子吗?她都不敢想要是和子书谨成亲,她会不会有洞房花烛夜突然抽查功课,答不出来就不让上床的惨剧发生。 她撒泼打滚的不愿意,跑去找爹娘大哭大闹,扬言给自己定子书谨她就新婚夜吊死在宫门口,她实在活不下去了。 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然后就被子书谨抓包了。 她仍记得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子书谨撑伞站在雨中,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被水洗过一般透亮,冷冷的静静的看着她:“殿下当真不同意这门亲事?” 她当时怎么回答来着?哦,她忘了。 但她好像真的没有问过子书谨愿不愿意,或许她娘问过,但裴宣不知道答案,总之,最后她们俩还是被强扭在一块了。 “母后要是没成婚就是亲王了,王爵很难封的。”裴灵祈一派向往之情。 开国至今只有两个人封王,分别是太祖姊妹雍州王裴东珠,另一个便是她母皇死前力排众议封的平南王。 “是啊,所以说成亲容易被抹杀功绩,结婚有风险,成亲需谨慎啊。” 千百年之后她会被提起的更多的是帝王的生母,昭帝的发妻,而被抹去的是她靠自己一力挣得的功绩。 一场阴险的阳谋。 裴灵祈还小的很,压根不觉得成不成亲关她什么事,眼睛亮晶晶的问:“还有吗?” “还有什么?” “母后的故事啊。”小孩子都爱听母辈的故事,因为从她们出生开始母亲的人生已经过了小半,她们当然会天然的好奇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在她们出生前的人生是怎样的。 裴宣小时候也这样,但很明显子书谨肯定不会告诉小不点这些事。 “我想想啊,“裴宣摸摸下巴,“你母后出身不凡,师从大家,字写的很好看,书也看的很多,太祖皇后评价她天资聪颖,应该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但比起这些年少不学无术的裴宣更记得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箭射的好,你老家发家的地方深山里有很多野果子树,有些几十年的老树长的有十几丈高,爬上枝头摇摇晃晃,不容易站稳。” “人家好不容易爬上去了就快够到那个果子了,她在下面放个冷箭就把果子射下去,而且她只射果把,果子完好无损,掉下去她就能吃。” 而被抢了果子的人想要下来找她算账还要爬很久,她已经扬长而去。 有一次她气急了,恨的牙痒痒直接从十几丈高的树上一跃而下。 子书谨逗习惯了以为她没这个胆子,可能是怕她摔下去摔死不好交代扔了弓就去接她。 被接住的裴宣丝毫没有被英雌救美的觉悟,心心念念只有她没吃上的果子,猛地一抬头就朝子书谨咬过去—— 一口咬在了子书谨叼在嘴里的果子。 子书谨懵了一下,手里骤然一松,裴宣就啪叽一下掉到了地上。 她也不难过,哪怕屁股摔的生疼她还能笑出声来。 ——因为她成功抢到了果子哪怕是子书谨咬过一口的 子书谨大怒:“裴宣——” 她叼起果子就跑,谁也没她跑得快,这可能也是一种本事。 不过射人家快到手的果子这也能算优点的话,那裴宣敢从树上跳下来都是勇气可嘉。 “还有吗?还有吗?” “没了,”裴宣隐约觉得不对劲,“不是陛下你说你母后的优点吗?怎么变成我说了?” “可你知道的比我多啊,”裴灵祈听的津津有味,“你说了母后这么多优点,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母后?” 裴宣想了一下:“呃因为我不喜欢年纪比我大的。” 还是那句话,娶个媳妇半个娘,被管一辈子就算了,谁还想再被管第二辈子啊,又不是活腻歪了。 裴灵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哼了一声:“我母后年纪才不大,是你年纪太小了。” 这有什么区别? “好好好,是我配不上你母后,我保证对你母后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裴灵祈一骨碌爬起来,又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她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啊。 “我是史官啊,书库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堆的可多了,我都知道。”你母后的事儿谁有我知道的多啊。 “我也要看!”裴灵祈很兴奋。 “那可不行。” “为什么?”裴灵祈的脸皱起来,差点又张口来一句我可是皇帝,我就要看。 “因为明君不能干涉史官篡改史实,”裴宣循循善诱,“陛下是明君吧?” 裴灵祈眉头一皱,脖子一扬,好,我知道你是个小昏君了,裴宣决定说点现实的:“因为私自调阅我会被砍头,陛下会被太后教训。” 她强调:“比这一次罚跪还要重的教训。” 裴灵祈低头看了看自己半残的腿,最终不满的哼了一声。 终于糊弄过去了,不然上哪儿给她编一本史书出来。 裴宣爹是个心虚的人,临死前把史书销毁了一批又造假了一批,逼着史官将发妻之死改成了突发恶疾暴毙,将那场血腥的九月宫变彻底抹去。 裴宣对史书怎么评价自己不感兴趣,反正她死都死了,骂昏君明君区别不大,多夸她两句也不能给她延年益寿,但子书谨好像比她在意。 她死的第二年裴灵祈降生边疆局势稳固就一把火烧了起居注,隔了四五年了又预备重新给她修史书。 至于是往好的修还是往坏的修就不得而知了。 “你去哪儿?”裴宣看着小家伙一瘸一拐的爬起来,“要是我没记错,陛下好像还有一个时辰的课业没做?” 裴灵祈眼珠子一转:“孤要去把珠子送给母后检查!说不定母后一心软就不会罚我了。” 大概率在痴人说梦的小可怜,不要再做无用的挣扎了,你只会浪费在雪地里来回挪动的时间,导致要熬夜赶工。 但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去一趟是不会意识到这个惨痛的事实的。 裴灵祈一溜烟儿的跑远了。 她跑到紫宸殿的时候子书珏还没走,但她眼里已经完全容不下这个碍眼的姨母了。 “母后——母后——” 子书谨抬起眸子看向幼女,她本来还在担心小女儿跪了这么久,腿会不会不大好,但看她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倒真是随了某人皮实的特性。 “怎么了?”子书谨搁下笔看向门边,免得墨汁溅到小女儿脸上。 她一个人来的,某个人没跟来。 裴灵祈闯祸的次数多了,已经充分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看见母后往门口看就知道母后想见的另有其人。 但没关系。 裴灵祈一瘸一拐的扑进子书谨怀中,企图吸引母后的注意力:“母后,母后,那个女官说她不喜欢你!” 子书谨望向门口的目光果然收回来,看向怀里的小人儿。 一看有用裴灵祈再接再厉,丝毫没注意到自家母后快凝固的目光:“她说,因为她不喜欢年纪比她大的。” “” “噗——”一旁的子书珏没忍住喷出了满口茶水。 第36章 “怎么?哀家就老得这么让裴大人难以入目吗? 裴宣还在原地等小皇帝回来,翘首以盼良久,没等来小皇帝,等来了广百,广百的眼神略复杂,说太后留下陛下用膳,裴大人不必等了。 裴宣后知后觉算是提前放假了吗?子书谨会这么好心?她将信将疑,但还是杵着拐挪回了起居舍人院。 没办法哪怕是上头用不着她们了,也要在宫中熬到时辰才能出宫。 起居舍人的院子小,当值所用的房间也不大,裴宣在里面找有没有类似话本子的野史解闷,冷不丁被人戳了戳胳膊。 “喏,拿去。”李观棋打着哈欠递给她一本册子。 裴宣不解的接过来打开,发现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着今日朝会之事。 “常大人说你先前未接触过此事,叫我先帮你看着,等你日后熟悉了再上手,免得出什么岔子。”李观棋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 今天大雪大朝会委实太早了,人容易犯困。 裴宣感动的无以复加,许诺明天就给她带点心果子,李观棋当然不缺这点吃的,但灵书手艺好,裴宣到处乱窜,市井小吃她最是熟悉,李观棋这种大户人家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就喜欢吃那些零嘴。 可能这就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吧。 李观棋笑的眉眼弯弯,在一旁喝了一盏醒神茶,忽地开口:“岁夕,你最近和陛下走的很近,可是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裴宣跳着脚坐到桌子另一面。 李观棋露出一个你果然不知道的表情:“攀附陛下当然不是坏事,但主少母壮,若是等陛下大了太后还不肯放权,太早攀附上陛下未必是件好事。” 裴宣给太后当娈宠毕竟是件不光彩的事,旁人不知道只以为她深得小陛下宠信,所以连升官职。 李观棋无语的摇摇头:“裴老大人也算官场常青树了,怎么这也没跟你说过?” 那老家伙才没这么好心了。 裴宣不大在意:“陛下可是太后亲女,不至于吧?” “古往今来姊妹相残,母女反目的例子还少吗?”李观棋压低声音,“话说太后不是要重修史书吗?我这段日子翻出来不少残卷,还真发现点东西。” “什么东西?”冬日上值无聊,又不能玩些旁的,也只能凑在一处说些闲话了。 李观棋看了看左右:“残卷记载先帝最后一段时日呕血不断,血块紫黑,直到最后呕血而亡,我觉得不太像突发恶疾,倒有些像中毒。” 谁家正常人生病吐黑血的啊。 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八卦了,裴宣顿时失去兴趣,随口道:“你还是快把残卷烧了吧,别引火烧身了。” “早就烧了,”李观棋嘟囔,“这哪儿敢留啊,先帝之死疑点重重不是什么新鲜事,平南王当初甚至大闹过一场,要不是小陛下出生说不定还要闹成怎样,岁夕,我不仅找到先帝之死的卷宗,我还找到了太祖之死的卷宗。” 裴宣眯着快睡过去的眼睛睁开了:“怎么说?” 李观琪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好奇的模样:“我发现太祖死状与先帝极为相似,都是呕血,颜色有异,但太医诊治不出病症,逾二月愈发重,最后不治身亡。” “我怀疑”李观棋神神秘秘,“皇家是不是有什么诅咒?据说前朝乃大巫后代,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咒术?但凡皇帝都活不到寿终正寝?小陛下会不会也总之岁夕你悠着点。” 裴宣:“” 搞半天你就悟出来这个,你还是别悟了吧。 还以为你真悟出来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可别说了,小心被捉住了把柄。”裴宣提醒道。 “哎,这儿这么无聊,一天到晚的跟些古书作伴,不给自己找点乐子怎么过呀,我也就和你说说,反正我能瞧的你也能瞧,你知道我这张嘴,要我烂在肚里可太难受了。 裴宣从兜里抓出来一把瓜子干果:“行了行了,你快吃吧,堵住你这张嘴。” 李观棋这个名字却憋不住话,也算是童年不幸一生治愈了。 “你有吃的不早拿出来。”李观棋开始敲干果壳,把什么诅咒先帝的一概抛之脑后了。 本来是给小不点带的,谁知道她今天被特赦了,不必在这儿跟她苦熬了呢。 好不容易熬到快下值,裴宣杵着拐预备回府补觉去,结果刚出院门不久就看见不远处雪中立着一个飘绿的身影。 子书珏。 她今天穿了一件金线描边的葱绿常服,戴着一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紫金冠,怀中捧着数枝怒放的白梅,几缕幽冷的香气隐隐约约。 四下无人裴宣很想假装没看见,奈何拐杖的笃笃声简直是行走的提醒,实在没办法溜走。 “宁侯,”裴宣无奈认命,没话找话,“您今儿这么有兴致在这儿赏花呢?” 子书珏幽幽看了她一眼,“这天寒地冻的裴大人觉得本侯有这个心思赏花?” “所以说宁侯闲情逸致啊。”脑子有坑啊。 “希望裴大人等会儿面对太后也能如此巧言令色,那小侯也算放心了。”子书珏幽幽一叹。 又关子书谨什么事,裴宣顿时警惕:“宁侯不妨直言?” “裴大人到底年少,不知宫中险恶啊,”子书珏怜悯的看了一眼裴宣,“裴大人以为太后是什么样的人?” 废话,这个问题你不是问过了吗?非要听我夸她? “太后温润端方,神资高彻,施政有方,天下莫不拜服。” 我这样夸你姐满意了吗? 子书珏嘴角泄露出一丝无奈,摇摇头道:“太后待外当然是宽和有度的,但你若因此觉得太后心慈手软怕是大错特错。”她眼中闪过一丝幽暗。 “到时我也救不了你,咱们太后” 子书珏没有说下去,只是将怀中白梅放到裴宣手中:“裴大人日后还是要小心行事,太后冬日爱白梅,秋日爱木樨,春日爱梨花,只此三样,你要牢记,这些白梅你收下当做赔礼,希望太后不要太过动怒吧。” 说罢拍了拍裴宣的肩:“你毕竟是我举荐的人,本侯也不想看见你横尸街头累及本侯啊。” 她在靠近的那一刻突然眨了眨眼,意味深长:“本侯可是还希望裴大人为我多多美言几句,你可不要死的太早,浪费我一片苦心啊。” 说罢转身离去。 裴宣:“” 你说了一堆废话能不能挑点简要的说?闸刀都快落下了,你还搁这儿打什么哑谜?子书珏能不能说人话? 裴宣捧着满怀白梅,走了没两步,果然不一会儿就在宫道上就遇着了广百。 真来了啊。 裴宣试图套话:“广百大人,不知太后召见下官是为何?太后可有交代?” 广百低垂眉眼,装聋作哑:“下官不敢妄加揣测太后心意。” 懂了,很严重。 要是子书谨心情好她身边的贴身女官绝不会吝啬于跟自己这个小情人打好关系,除非她现在心情很不好,自己可能自身难保。 裴宣战战兢兢的随广百来到紫宸殿兜兜转转在后殿停下。 广百停在门外示意她自己进去,竟是丝毫不愿踏入一步了。 裴宣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里面升腾着淡淡的雾气,隐约有几缕水声,听起来好像在沐浴? 这个时候喊我来能有什么好事吗? 裴宣完全不敢近前,隔的远远的就跪下了:“微臣裴岁夕,拜见太后。” 她隔浴池远,声音也不大,幻想子书谨也许听不见,但武功好的人耳力又怎会差,不多时子书谨的声音便传来。 带着几分冷意,即便一室热气腾腾的热气裹着也丝毫暖不起来。 “怎么?哀家是什么洪水猛兽,裴大人隔这么远拜见?难道怕哀家吃了你?”这话带着十足冷意,威严深重,偏又带着一点嘲讽,不知是嘲笑她还是自嘲。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下官不敢。”她不得不又站起来,艰难的往前挪动。 靠的越近水声越发清晰,但殿中并无伺候的女官,隐约中好像只见一个身影。 浴池雾气朦胧,子书谨靠在石壁之上,一头乌发随着水流飘荡,隐约遮住一片春色,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是的,子书谨是个简洁的人,她沐浴连点花瓣都不带放的,你好歹放点浮水面上遮一下呢? 可能是室内温度太高,裴宣的脸已经开始蒸腾上热气,她恨不得把头埋进石砖里去。 低声道:“太后” 同时在心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但很可惜她注定无法如愿。 只听得哗啦一声,子书谨竟从浴池当中站起来了,她们隔的太近,竟有点点温热的水珠溅落在裴宣脸上,从她下颌滑落,滴落在她侧放的掌心。 先是温热又渐渐冰凉。 谁来救救我 裴宣好想闭眼,她不敢看,她怕自己被剜眼珠子,她像个缩头乌龟一样把头埋地上。 但目之所及还是很快出现了一抹如雪的白,那是一双赤裸的小腿。 子书谨的腿纤细但是那种有力量感的,不是骨瘦如柴那一种,骨肉匀亭,常年练武的人腿部线条显得有力握在手里手感也不错。 很好,想岔了,裴宣简直想给自己一耳光。 然后子书谨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冷冷命令:“抬起头来。” 我不要。 裴宣闭眼:“下官不敢。” 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睁眼啊。 “呵,”子书谨短促的笑了一下,一只温热的手骤然扼住裴宣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同时子书谨的声音像淬了冰一样幽幽传来,“怎么?哀家老得这么让裴大人难以入目吗?” 第37章 太后怎么会老呢?太后正是最好的年华,日后还有无限的光阴等待着太后。 她的头被迫抬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空余的直面子书谨。 殿中虽然雾气重但也绝没有重到面对面看不清的地步。 裴宣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了上来,整个人快被蒸成一只熟透的虾,一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好。 同时在心里哀嚎,裴灵祈你这个破小孩害惨了我啊。 毕竟她只敷衍裴灵祈的时候随口说了那么一句,到底是谁教你打小报告的。 这是真恨我啊。 “呵。”子书谨低笑了一声,忽地靠近,一缕淡淡的幽香飘了来,濡湿的长发长长的散落下来,落在线条明晰的肩腰和身前,成为她身上唯一的遮蔽。 若隐若现,引人遐思,还不如不遮了…… “看来真是委屈裴大人了,这个时候还能走神?”子书谨语气温温和和,轻柔的为裴宣拭去脸颊水珠,让不知情的人知道还以为她正同小情人耳语些什么,十足耐心,甚至隐约有几分打趣,但听在裴宣耳朵里却跟魔音贯耳差不多了。 熟悉子书谨的都知道,她语气越温和恰是代表怒气越盛。 裴宣的求生欲顿时拉满了,她嗫嚅了一下:“太后美若天仙,微臣一时看呆了……还望太后恕罪。” 她原想佯装害羞的低下头,但低了一下没低下去,子书谨还抓着她下巴。 裴宣一开始抬头是真的努力只看子书谨的脸的,这一次低头没低下去是真的看了个全景,而且由于子书谨是微微俯身的状态,她都快贴上去了…… 这下不用装了,她真羞耻了,脸红了个彻底都能烫熟个鸡蛋了。 裴宣一直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事实上也确实很少有人夸过她好看,因为身为储君和帝王夸她好看等于一种冒犯。 但先帝确实生了一副好样貌,清丽灵动,尤其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清晨林中的幼鹿,澄澈又剔透,灵动的让人觉得有无限的生机蕴藏其中。 当这样一双纯粹又漂亮的眼睛由下而上的看着你,眼里心里好似都满满当当的装着你一个人的时候,恐怕很少有人能不为所动。 至少子书谨被蛊惑到了,她似乎觉得很有趣,微微的俯下了身子,湿透的长发极缓的流动着,幽香越发清晰起来。 裴宣觉得自己的脸真的快贴上去了…… 她从前和子书谨同房时是很中规中矩的,她每天批折子批到半夜,累的手都抬不起来,回到内殿看见久等的皇后大家和谐交流一下双双睡下。 子书谨早先还一副性冷淡的做派,就是在床榻间也不大肯出声怕显得弱势,一直到后面实在争的惊天动地又互相弄不过对方,于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滚出一口恶气,但也算符合帝后仪态。 还从未这么……这么……子书谨你怎么这么…… 裴宣已经说不出来了,突然急中生智猛地一抬手,怀中那一捧怒放的白梅顿时被卡在了两人中间。 “太、太后,微臣听闻太后素来喜爱白梅,这几日正值花期,特意去折了几枝,太后可还喜欢?” 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当过皇帝的人了,都被吓结巴了,说出去郑牡丹得笑话她一辈子。 那一捧白梅当然很好,只是梅枝嶙峋一身傲骨,无叶的花枝因裴宣动作太剧烈竟拨开了子书谨身上有些遮蔽作用的长发。 裴宣:“……” 她想跳了算了。 跳进浴池被淹死都好过现在啊,裴宣是真的不知道眼睛往哪儿放了,最终还是只能落在子书谨脸上,嗯,这是唯一还算安全的地方。 她狼狈左支右绌的模样似乎取悦了子书谨,怀里的白梅实在开的热烈,怀抱白梅的少女脸颊烫的吓人,耳垂红的似乎快要滴血,像是被逼急了的兔子,连眼睛也带着几分湿漉。 就那样求饶似的看着她。 裴宣是很少低头的,她看似毫无脾气任人搓扁揉圆,实则继承了她母亲骨子里那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她是宁死不愿低头的人。 而这样的人一旦低头便显得弥足珍贵,子书谨原本盛怒的心脏好似得到了某种安抚,让她稍微变得熨帖。 “你是如何得知哀家素喜白梅的?”子书谨接过两枝梅花。 看的出来是精心挑选过的,这数枝梅花开的尽态极妍,幽香阵阵。 这是试探自己如何打听她的喜好还是只是和小面首调一下情呢?裴宣谨慎的答道:“太后的喜好微臣一直铭记在心。” 答非所问,但愿能过关。 好在子书谨没有追究,只是低头嗅闻那几枝白梅,半干的鬓发柔和了她的眉眼,如果她不是没穿衣裳裴宣真的会为美人嗅花而多看几眼。 现在,还是免了吧。 裴宣趁子书谨貌似心情不错的档口赶紧开口:“太后夜深霜重,莫着了凉。” 求你了,穿件衣服吧。 子书谨略略垂眸看她,眸中神色难辨,片刻后许是看在那几枝白梅的颜面上才道:“罢了,为哀家更衣。” 好了,算是过关了,裴宣赶紧爬起来从一旁的屏风上取下那件月白纱裙,轻轻覆在子书谨身上。 子书谨张开手臂,裴宣莫名想到自己从前早上上朝时子书谨有时也这样为自己披上长袍,但她总会避开子书谨,用冷静而克制的语气开口:“无须劳烦皇后。” 寻常人家的爱侣会互相为对方解去衣裙又亲手穿上吗?这是否也是也算某种闺中之趣呢? 但为沐浴过后的人穿衣裳确实是很暧昧的一件事。 你的手要环过*她纤细的腰侧,将柔软的布料从她手腕一直扶至锁骨,她濡湿的长发紧贴着肌肤,你要伸手为她一丝一缕的拨开,背后也就罢了,靠近心脏柔软的地方碰到的时候裴宣的手都在细细的抖。 她其实说不出为什么发抖,或许是因为这幅身体太过年少,或许是因为子书谨积威甚重,又或许只是因为她是裴宣。 上半身已经整理完毕,裴宣单膝下跪,用唯一完好的那条腿作为支撑开始为子书谨整理裙摆和腰间。 子书谨身上萦绕着浮动的幽香,很淡,应该是春日梨白,清清浅浅,一如人心浮动。 用手量过腰间就能发现这个人确实瘦了很多,腰已经不足一握,她想起马上的子书谨,她的腰在马背上弓起,像矫健的鹰。 然而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驰骋疆场。 权力是噬人的牢笼,它在吞噬人的精神的同时也在禁锢人的身体。 “在想些什么?”耳边突然响起温声的询问。 在想你有没有后悔过,也许当初你选择封王,此刻还会是一代将星,还会是那个不出世的天骄。 “在想……太后。”她有点编不出来了,人真的不能在宫里待太久,因为脑子会生锈。 这个回答却取悦了子书谨,她伸出手来,裴宣很上道的借着她的搀扶站起身。 浴池旁有一方竹椅,裴宣以前很喜欢在上面打盹,靠在软枕里思索国事,子书谨偶尔会来给她盖上一条薄毯。 裴宣知道她来,但从不睁眼。 此刻身份颠倒,子书谨坐在竹椅上她侍立一旁,她甚至有点怀疑子书谨就是故意的,利用这张相似的脸在心中达到假装报复了先帝的效果。 子书谨拍了拍膝盖。 “” 裴宣懂了,她在子书谨身前蹲下,抬起残腿坐在浴池旁的石阶上,将头靠在子书谨的膝上。 她难得这样听话,子书谨伸出左手轻抚她脸颊,勾勒出这张即便闭上眼也能分毫不差描摹出的面庞,忽然开口:“哀家真的老了吗?” 她的声音语气都极为平静,而正是这种平静为她带来了一丝苍凉,很难想象当年三天下一城意气风发的一代杀将竟会有朝一日有此发问。 裴宣愣了一下。 她靠在子书谨的膝上瞧着子书谨,她鬓角已生华发,琥珀一样的眼眸周围也生出淡淡细纹,她早就不是当年裴宣认识的少年将星。 没有任何人能逃得过岁月,哪怕岁月待她已经足够仁慈,她也已有了心力衰竭之态。 裴宣觉得鼻腔有些发酸,连声音也有些沙哑,却仍回答道:“太后怎么会老呢?太后正是最好的年华,日后还有无限的光阴等待着太后。” 她轻声说,不是奉承也不是违心之语,三十许又怎么会是衰老的年纪? 一切的动乱都已结束,那些和她争斗的也大多入土,她有乖巧的女儿一日日长大,日后的光阴当然是光明灿烂的。 “是吗?”子书谨不置可否,只是抚摸上少女乌黑的鬓角,那样油亮漆黑,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睛澄澈如镜,倒映着她早生华发。 她的宣宣还如此年轻,如此天真活泼,一如当年,脱离了深宫沉重的枷锁就像脱离了樊笼的鸟儿。 她却奢望再次将这只自由的鸟儿圈禁于自己的领地,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是不是太过于自私呢?她还那么年轻,还有鲜活的一生等待她去探索,明知她是不想留下的。 “你在奉承哀家?”子书谨的眼中带着探究的神色。 “我是真心实意。”她用的是我而非微臣,哪怕面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万军之中来去自如的少年将军,可她也跟老字完全沾不上边? 又何必因此自伤? 因为谁?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面首吗? 子书谨少而聪慧,极善揣度人心,然而面对这双澄澈的眼睛她却无法说自己看透了她。 她的眼睛是如此的明澈,以至于你在里面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子书谨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女的手:“为哀家蓖头吧。” 裴宣从她膝上起身,沉默着拿起一把精致银梳,忽地发现一旁竟放着一瓷碗漆黑的发膏。 她的鼻子骤然一酸。 第38章 太后在臣心中永远都是最美的。 裴宣其实没想过子书谨真的会在意年纪这件事,就像她没想过裴灵祈卖她卖的如此干脆一样。 在她记忆里子书谨一直是那个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少年将星,裴宣年少时会懒惰感伤踟蹰不前,子书谨永远不会,她有她既定的目标并为此孤注一掷一往无前。 她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打断她本身的规划,哪怕挡在她面前的人是她的妻。 面对裴宣懒惰时也会告诫她,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白天的时光短暂,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裴宣说不上心头刹那是什么滋味,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从后环住了子书谨修长的脖颈。 环完她有点后悔,因为这个姿势很危险,从后方圈住人的脖颈对于练家子来说无异于命脉被制,很容易被掐住手筋扭头反杀。 幸好,子书谨没有,她只是抬手握住了裴宣的一只手,等裴宣想往回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嗯?” 她的声音犹然带着几分伤怀。 裴宣的心轻轻揪扯了一下,她干脆谄媚到底,决定做一下小面首这个身份该做的事。 她低下头在子书谨鬓角的白发上轻轻吻了一下。 子书谨握住她的手骤然一紧。 身前的梳妆镜如实的映照出身后的一切,十六七的少女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此刻微微低垂眉眼,长而翘的眼睫如蝶类轻薄的翅膀微微颤动。 她的耳朵尖泛起一点可疑的红,才鼓足勇气似的:“太后在臣心中永远都是最美的。” 谄媚一下当今太后怎么了?都当娈宠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又没人看见,以前还有人谄媚她堪比尧舜功过汉武了。 这个姿势有些过于暧昧了,少女身上还有些曾经怀抱过的白梅冷香,微暖的气流萦绕在耳畔,像是某种情人间的低语,又像是年少的情人在对年长的爱人轻轻撒娇。 子书谨琥珀色的眼睛深了深,忽然偏头亲了一下裴宣环住她脖颈的右手。 裴宣没料到她会亲回来,整个人都僵了一下,被亲过的手指缓缓蔓延上一阵酥麻和滚烫,热气好像又蔓上脸了。 她上辈子这只手下雨天或是剧烈使用过后会疼的厉害,甚至偶尔会发抖颤栗。 她记得有一年雨夜格外严重,疼的叫她睡不安稳,夜半子时子书谨坐在她身边为她揉捏手腕,用内力温养她剧痛的经脉。 她无意扰人安眠,预备披衣而起别殿而居,子书谨忽然低头克制的亲了一下她的手腕,柔声道:“无事的,陛下。” 那夜殿外风雨交加,她一时顿住竟忘了回答,她的手也会此时一般,蔓延上淡淡的热与麻。 她觉得子书谨在暗示什么,但她不想懂啊,至少十六七的这具身体是真的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好在子书谨没再多为难她,只是面色确实好了许多,不再沉凝着将落的暴风雨。 终于哄顺毛了,高兴了就好,自己背着她蛐蛐她老的这件事终于能够翻篇了。 裴宣开始用篦子沾染一些发膏一点一点梳理过子书谨的长发。 染料用的是墨旱莲的茎叶,里面应该掺杂了些旁的香料,气味幽微却很好闻。 它一点点将那些斑白的发重新染回黑色,直到再也看不出来此处曾有斑斑白发,好像曾经的岁月重新回到她的身旁。 连同那个人一起。 镜子里的女人一头如墨的长发确实比之从前显得年轻许多,放松靠坐的姿势又让她少了一分威严凌厉,像是哪个清贵世家宅邸里午后小憩的妻子。 裴宣对自己染发的手艺很满意,忍不住低头与子书谨头挨着头,用自己的真发去做对比,对镜子里的子书谨道:“太后可还满意?” 或许是因为早年打天下耗费了太多心力,裴宣的母亲也是不过三十许就生出许多白发,裴宣偶尔会动手为她染发。 她那时技术糟糕的一塌糊涂,最后染料沾了满手头发也涂的不够均匀,往往是子书谨为她收尾。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子书谨真的是个神人,她试了好些次都弄不好的事,子书谨仅仅只是旁观就能做的极好。 不过再好也没用,她又给自己染不了。 这些年手艺虽然有点生疏但好在还过得去,不然要是给子书谨这活阎王染的黑一块白一块她不得被直接打入冷宫。 少女双眸明亮,在烛火的照耀下更是几乎跳跃着点点星光,求夸的意味太过明显。 子书谨微微弯起嘴角,虽然有几处还是有些许的不均匀,不过她可以当做没看到。 “不错,赏。” 赏什么?听见这个裴宣顿时觉得人生有了盼头,赏金赏银还是赏什么? 然后就看见广百小心端来了一碗晶莹剔透的糕点。 裴宣:“” 辛苦一晚上就拿这个打发我?行吧,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反正也挑不了。 子书谨看着她眼里明显熄灭下去的雀跃和怏怏的神色,没忍住挑起嘴角:“怎么?不喜欢?” “太后赏的臣都喜欢,只是从前从未见过,所以不敢擅动。” 好听话说一句是说两句也是说,一但突破了心里那点作为先帝的小小自尊,她简直谄媚的毫无心理负担。 “这是陛下爱吃的柿子乳酪,用秋日封存的甜柿子配以新鲜牛乳所制,哪怕在宫中都是极难得的。”广百放下托盘生怕这小裴大人不识货柔声为其讲解道。 子书谨微哂:“这难道不比那捏的那个米糕好?” 裴宣:“”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还好她早有准备,裴宣颇有做贼心虚的自觉立刻开口解释道:“做糕点的方子乃是母亲传下来的,微臣从前住在山上从未做过,那一回是第一回按照记忆所做,陛下说饿了臣才拿出来,让太后见笑了,那日过后臣又重做了几回,现在已经好了许多。” 女子微微低下头,眼睫眨动的飞快,很容易被人误解成手艺太差被人发现过后在害羞。 第一次做上辈子用左手捏形奇形怪状的习惯没改过来,但身体又不是左撇子,想着自己吃管它好不好看,瞎捏捏得了。 结果遇见裴灵祈讨食被看见了,但她早就已经又练了好些回,已经自信与上辈子先帝做的狗刨食一样的玩意儿不可同日而语。 广百有些奇怪太后为何只说了这一句裴大人就解释了这么多? 旋即复杂的想到可能是裴大人不愿意让太后见到她不好的一面吧,少年人的心事或许就是这样别扭又隐秘。 不过没用,太后这样的人精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抬头果然看见太后微微翘起嘴角。 太后又被讨好到了。 得出结论,广百无声退下,在裴大人来了以后太后的心情果然变好了许多,谁能明白她们今天一整日生活在低气压下的忐忑不安。 “是吗?”子书谨喝了口茶,“改日让哀家也试一试,看看是不是好了很多。” “”你吃过了吗?你就尝好了没有。 “那臣还是再精进一下吧。”裴宣立刻回绝,好不容易糊弄过去,万一真让她尝出点什么来不就完了。 子书谨没再继续纠缠这件事,只是示意她尝尝面前的乳酪。 那乳酪散发着很浓郁的甜香,裴宣死的时候宫里好像还没这道点心,可能是御膳房新进的厨子吧。 乳酪入口即化,里面包裹的柿子裹着一层糖霜在口腔中缓缓流动,不多时整个口鼻都漫上一股甜香。 真的很甜很甜,对于不嗜甜的人来说有点灾难,对于裴宣来说正好,谁让她真的很爱吃甜。 刚才的那一点不高兴好像一扫而空,眉眼都微微弯了起来。 先帝身居高位当然是不动声色的,但现在的裴宣没了层层束缚倒显得自在许多,喜怒哀乐也如此鲜活。 子书谨不爱吃甜的也禁不住拿了一块尝了一口,然后淡定的又喝了一口茶。 果然即使再过多少年裴宣和女儿的口味也不是她能接受的。 “先帝曾经也很嗜甜。” 又要开始先帝的故事了,但裴宣觉得接受良好,作为一个因为长得像先帝受宠的面首只是让太后看着这张脸追忆往昔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至少没让她直接扮演先帝,她怕自己收不住真以为原地重生了,然后被当成鬼上身一把火烧死。 “但先帝牙口不大好,不知是遗传的谁还是早年嗑碰过,糖吃多了总要牙疼不止,疼的冷汗涔涔也不肯说。”她似乎陷入某种回忆,眼前依稀能记起来先帝脸颊微肿的模样。 “哀家常年管制着后宫诸事,给陛下上的甜点总是限时定量,有时还会刻意叫御膳房少放些糖。” “陛下尝到时眉眼总是不悦的,眉头微微皱起,但不发一言,兴许是不愿意同哀家说话吧。” 呃,那倒不是,只是单纯觉得因为这个跟人扯显得我很没有威严。 她总不能穿着几斤重的帝王冕服冷冷的跟自己的皇后说孤要吃糖吧,太可怕了,想一下简直毛骨悚然啊。 好在现在能毫无负担的吃了,这具身体牙口好的很,吃的再多也不会疼,就是穷了点,没法儿跟当皇帝一样想吃什么就让御膳房做。 好不容易吃到好的,再吃一口。 “哀家害怕灵祈遗传了她母皇,日后因牙疼而彻夜难眠。”子书谨微微叹了口气,看向裴宣。 裴宣:“” 原来是在这儿点我了,她秒懂:“微臣的错,日后绝不会给陛下带甜食了,太后恕罪。” 可怜的小灵祈不是我不给你带,是你娘不允许啊崽。 我已经脱离苦海不用她管了,而你才刚刚开始。 第39章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好亏,心好痛 紫宸殿的烛火微微摇动,五步一盏的宫灯映照出长长的影子。 子书谨望着对面的人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她吃东西很没形象,半点没有先帝的威仪高华,却几乎完美贴合那个在寨子里的少女。 她最开始认识的那个裴宣。 这个眼神有点吓人,哪怕没抬头裴宣也有点如芒在背,她一口一口吃着瓷碗里的柿子软酪。 宫里的点心讲究一个精细量小,贵人们养尊处优连路也走不了两步当然吃不了几口,很快乳酪就见了底。 裴宣刚准备放下瓷勺,子书谨已经招了招手,广百又端了一碗上来。 这一次上面洒了一点细碎的桂花末,薄薄的牛乳下面透出一点晶莹的紫。 好像是葡萄。 有的吃为什么不吃?裴宣快乐的拿起勺子。 唔,比起柿子软酪要略酸一点,但很开胃,也好吃,吃完这盏她已经懂了子书谨要开始无节制投喂她,果然第三碗也很快呈了上来。 这一碗淋了一些鲜艳的果子汁,在烛火下饱满的好像要破皮而出,是石榴,更清甜了,好吃,可怜的裴灵祈吃不到啊。 她兀自快乐的吃着,忽地听到子书谨的声音:“哀家一直很后悔没能让先帝多吃些她喜爱的。” 如果早知道她会走的这么早就不该拘着她的。 子书谨为裴宣设想过太多以后,想她这一生应该彪炳千古应该辉煌灿烂,想她年少时要爱惜身体节制欲/望,能够长命百岁一生康泰。 就是没想到她的宣宣走的那么早,她为她设想的一切遥远的平顺的未来她都没来得经历。 “”手里的软酪瞬间不甜了。 她活着的时候想吃糕点,子书谨不让,她死了以后每年祭日子书谨给全京城大发特发,不要钱白领就行。 她活着的时候想吃甜食,子书谨也不让,她死了以后给替身一碗接着一碗吃到尽兴。 裴宣开始有点如鲠在喉了,自己也是吃上自己的遗泽了。 那要是她没活呢?真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她好亏,好心痛。 她眉眼间陡然生出几分愁苦,那双鲜活灵动的眼睛就有几分过去的样子了。 “怎么?” 裴宣用瓷勺碰了一下碗沿,发出一点清脆的声响,眼睫轻轻抖动。 “太后,我吃不下了。” 肚子没饱,感觉有点气饱了,虽然早在山上醒过来的那一刻她就告诉自己要和先帝裴宣划清界限,但真分开哪儿有那么容易,她又不是失忆。 见裴宣果然不动,子书谨略抬了抬手,广百亲自来收拾了残局,无声退至外殿。 这下殿中又重新安静了下来,裴宣估摸着快子时了,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虽然早就叮嘱过领书若是自己没回来不必声张,但偌大一个府邸里外都是赵姨娘的人,她夜不归宿瞒不了多久,迟早是要出事的。 她清了清嗓子:“太后夜已深了,微臣服侍您歇下吧。” 歇完好让我也回家或者睡觉啊。 这么急着走? “哀家听说你在整理史书?”子书谨抬起手,裴宣特上道的上去扶住了,旋即又想子书谨真不是人啊,让一个瘸子扶她一个好腿,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 她不敢直接摸子书谨手腕,只敢隔着一层薄纱虚扶。 “前些日子太后说要修史,臣预先找了找。” 您的话我都谨记在心,时时刻刻一字不敢忘啊。 这话讨巧的很,其实那些玩意儿早就被一把大火烧的一干二净,这人说这些不过是给自己熟知当年的秘闻找个托词。 子书谨的唇角若有似无的勾了一下:“听灵祈说你对哀家当年的事很感兴趣?” 裴宣:“” 裴灵祈你有问题自己问,不要拿我当挡箭牌。 裴宣组织了一下语言给自己找补:“宁侯说臣要侍奉太后,臣便想着要多多了解太后喜好,免得犯了您的忌讳,惹您心烦,因此多找了些传闻” 她低下头,作了一副少女害羞的模样,眼睫眨的特别快,快的有点失真。 子书谨:“哦?那你看出来了些什么?” 虚伪的人就是喜欢听人恭维,裴宣立刻道:“太后当年英姿勃发,用兵如神,十五日拿下固若金汤的永都府,三枪挑落前朝名将尉迟卟,调动五千兵马虚实相见击溃幽州守备,令其弃城而逃,一桩桩一件件都令人心驰神往。” 她说的真情实感抑扬顿挫,如果考官能给打分她绝对能名列前茅。 “呵。”子书轻呵了一声,裴宣立刻站直了,心想拍马屁不会又拍到马屁股上了吧? 她故作疑惑的眨了眨眼:“太后,可是臣哪里说错了?” 这都是你自己教我的,你又骗我? 子书谨摇了摇头,目光变得幽深:“无有不对,只是哀家没想到,你竟还记得” 什么叫我还记得?裴宣蹙了下眉,这话很危险啊。 好在子书谨徐徐接道:“哀家没想到竟还有人记得” “怎么会没人记得呢?”裴宣澄澈清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里面散落着无数星子,“当年雍州王领兵率先一步打进上京城,与北方太祖遥遥对峙心生反意,前朝余孽意语趁乱东山再起,在南洋扶持了一个傀儡皇帝,刚要平定的天下再起风云。” “若不是太后力挽狂澜千里突进,以迅雷之势击溃前朝余孽,与太祖形成合围之势拿下雍州王,天下战火或将再烧二十年。” 这样足以彪炳千古的功绩才应该青史留名。 子书谨就这样安静的听她说着,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的看着她,看的裴宣心里有点发毛,她是不是又说多了? 直到子书谨慢慢勾勒出一点笑意,这笑意很浅很淡,几乎是昙花一现就没了。 此刻裴宣已经搀扶子书谨走上了紫宸殿的床榻边,她们并没有坐下去,子书谨转过身去遥遥看向窗台。 在这个帝国的最高处,最深最冷的夜里,窗外冬夜寒风呼啸而过。 子书谨微微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色彩:“不怕么?” 她定定的瞧着面前年少的女子,带着几分嘲讽:“哀家以为你会怕呢。” 天下初定,四方烟尘未熄,立下旷世之功的子书谨领命接帝王的独女裴宣入宫。 那一年乱世之后尸横遍野,沿途白骨成堆,秃鹫栖息大道旁啄食腐肉,马车下时不时撵过腐烂的断腿断手。 裴宣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女却也还是在一路上连做噩梦,她在噩梦中哭喊子书谨的名字,子书谨去叫醒她。 从噩梦中醒来的少女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她心中一软正待安慰她,少女却忽得从她怀里挣扎出去,皱着鼻子惊惧的看着她。 她后知后觉的抬起手腕嗅闻,血腥的恶臭扑面而来。 她在战场上杀了整整两年的人,血腥味浸透了她的头发,衣裳乃至肌理,无论如何搓洗,这股死亡的腥味也如影随形,昭示着她是怎样一个残酷的刽子手。 事后裴宣曾经偷偷在她卧房放过花露,她以为那是裴宣嫌弃她身上的味道,冷笑一声,生生将那瓶花露捏成了碎渣。 瓷瓶碎片扎碎了手,她眼眸深了深,突然很想把那个暗讽她的少女狠狠按在她脖颈,逼着她嗅闻她身上血腥的味道。 直到她也一样沾染上洗不掉的血腥味。 她后来真这么干过,所以裴宣怕她不愿意亲近她也算情有可原。 但她不后悔。 “若是毫无缘由肆意杀戮自然可怕,太后只是想早日结束战祸不断的乱世,让天下安定救下更多的人,臣不怕。” 到底有什么好怕的?真论起来杀人她爹娘姑姑谁不是个中好手,乱世之中想要活下去只能比旁人更狠。 她是对血腥味有点敏感,但她爹娘反应也没这么大啊。 少女扶着她,因为瘸了一条腿可能站着有些累,偷偷用拐杖移动重心,几缕松散的长发扫过她的手臂,带来几缕淡淡的皂角香气。 不名贵但清新怡人,微微牵动着人的心神。 “你这样说,哀家很高兴。”子书谨声音平缓,略微牵起嘴角,手掌不动声色的挽起一丝青丝,坐到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终于不用再站了,裴宣松了口气,她就知道谁不爱听奉承话呢?说不爱听的都是虚伪。 “灵祈说你很想知道哀家为何没有选择封王?” 那是裴灵祈好奇,不是我好奇 裴灵祈下次再拿我的名义干这种事你娘我要收利息。 子书谨忽地冷笑了一下:“你知道王侯将相最大的区别在何处?”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裴灵祈那个小文盲。 “王有封地。”她把早就知道的答案说了出来。 王侯将相以王为首,王爵才能有封地治一方之政,为一方豪强,在天高皇帝远的地界,亲王才是当地的皇帝。 “不错。”子书微微颔首,认可了她的回答,“当年哀家看似有选择,其实别无选择,经历过雍州王之乱,自己的同胞姊妹都能叛乱,太祖疑心更重,已不会再封另一个有军功兵权的王。” 留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嫁给裴宣做皇太女妃,或者去死。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就连这个抉择的最终选择权也不在她的手中。 年少的太女是太祖与皇后的掌上明珠,是板上钉钉的帝国继承人,她想要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当太女妃,陪伴自己渡过这漫长一生。 “而哀家,并不在先帝的选择范围内。” 第40章 孤心仪你。 她依然记得当年裴宣得知这个消息时天塌了的表情,她在紫宸殿外殿隔着一道帘子听着里面的少女耍赖哀嚎。 “你怎么把子书谨许给我了?要是给我娶她我就不活了!” 她在一墙之隔安静的听着,过于好的耳力让她一丝一毫都未曾错过,手中不自觉的用力,直到汝窑的茶杯裂出不知名的细缝。 那年的裴宣还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皇太女,一帆风顺的人生几乎没有遇见过任何挫折,所有人都那样爱她,即便朝中已然风起云涌也都瞒着她。 太祖疑心深重寡情无义,对待发妻尚且再三提防,但对裴宣却是少有的溺爱,哪怕她的母亲后来谋反,外面人心惶惶传说要废长立幼,储君之位也从未改立。 “先帝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太祖皇后对她阐明利害,她为了救我才答应这桩婚事。”她似陷入追忆,目光带着某种叹息描摹着裴宣的眉眼。 “先帝良善,却无意于我。” 裴宣没吱声,她只是忽然想起十几年前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子书谨那双在黑夜里如水洗过的眼睛。 她当时还真自作多情以为子书谨喜欢她呢,结果她娘告诉她这桩婚事只为保命,她顿觉自己傻瓜,气的一天没吃下饭。 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且她娘的命又不可违。 裴宣娘亲跟子书谨志趣相投经历相似,裴宣怕她娘一如裴灵祈怕子书谨,她娘说的话她大多压根不敢反驳。 那你现在一副我娶你不爱你是人渣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好像说的你真心被辜负一样。 子书谨伸出手抚上裴宣脸颊,温柔又缱绻,琥珀色的眼在昏黄的烛火下有种流淌着蜜一般的迷离。 “哀家曾以为先帝心仪之人乃是郑希言。”她忽的幽幽开口。 裴宣:“” 郑牡丹你自求多福吧,再这么对先帝的女儿溺爱下去,小心她娘判你一个图谋不轨的大罪。 幸好裴灵祈是子书谨自己生的,这万一是我生的,按子书谨这个疑心病,迟早得怀疑孩子是不是郑牡丹的私生女。 裴宣一动不动任她摸,在听见郑希言这个名字时还是露出了一点微妙的欲言又止。 子书谨细细抚摸过少女的眉眼,指尖停留于耳畔,将裴宣垂落的一缕青丝别于耳后。 “很多年以后哀家还是以为先帝心中另有其人” 没事儿,我早先也以为你对我娘情根深种,拿我当我娘替身。 谁知道当年替身可能没成,现在真成了。 裴宣一点亏不肯吃,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下。 “后来,有人告诉哀家”她没说是谁说的也没说那人说了什么,只是含糊过去一笔带过,嘴角露出一点自嘲的笑。 “可笑哀家一生自负聪慧,竟陷入执念之中不可自拔” 骄傲的人往往自负,而自负的人容易陷入我执,便是真相摆在眼前也难以堪破。 你现在就陷入执念了,人既已死就该放下,何必对个替身剖析内心念念不忘呢? 以及,谣言啊,谁这么多嘴又来揣测孤的心事? 裴宣还在吐槽冷不丁被子书谨抚了抚唇角,她声音低沉柔和的道:“宣宣,说给我听。” 裴宣:“”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裴岁夕。 替身任务是吧?她清了清嗓子:“臣爱太后——” 此心昭昭可证日月,加官进爵给钱赏赐,我的心就比真金还真。 还没说完就被子书谨用寒冷的目光制止,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柔和几乎能淌成蜜来,眼中也满是期许,但就是好像眼里有杀意:“宣宣——” 利诱不成改威逼是吧? 但替身没人权,伺候不满意了很有可能被拉出去乱棍打死,裴宣动了动嘴唇,好半天没冒出声音来,有点羞耻 但跟命比起来羞耻心还是靠边站吧,她终于出了声:“孤心仪你。” 子书谨紧绷的眼神震颤了一下,像久冻的湖面猝然遇见春日的阳光转瞬就碎了个干净,她用拇指摩挲裴宣的唇,感知她开口时每一寸肌力的颤动。 “再说一遍,”她道,“心仪谁?” 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 “孤心仪你,谨——” 她还没说完眼前骤然一黑,唇上覆盖上了什么温热的触感,子书谨的手同时移至她脑后,以确保她不会跑。 “” 很软的唇,以及好明显的忧伤,我终于还是绿了自己。 她怀抱着忧伤的心情打算剥了子书谨的衣服弄完早点睡觉,手刚抬起来,正准备反客为主突然反应过来。 我还是个无知纯洁未经人事的无辜少女啊! 这么熟练难保子书谨不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找了个不干不净的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好难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于是维持原样一动不动,直到子书谨看过来。 她眨巴着大眼睛,用手揪住子书谨的裙摆,无辜的喊:“太后,我不会” 起码现在的裴岁夕肯定不会,装无辜好恶寒啊,但子书谨是不是就爱吃这卦的? 隔的这么近,她分明看见子书谨的神色复杂了一秒竟无端溢出了一丝笑意。 而且还不是对外人那种好像统一模板练出来的假笑,她是真笑出来了。 欺负无知少女绿了我真的这么快乐吗?裴宣有点想咬她一口,但没敢。 “当真不会?” 裴宣摇头,虚伪的继续装。 最终子书谨只是叹了口气。 “睡吧。” 不用侍寝但得留下睡,裴宣想了想利落的脱了外裳,宫里的床比破木板舒服多了。 现在睡能睡满三个时辰才早起,还可以节约入宫时间多睡一会儿,不睡万一子书谨反悔怎么办? 裴宣觉得自己睡觉挺规矩的,大冬天和灵书蜷缩在一块,晚上怎么睡的早上怎么起的,完全没两样。 所以第二天一早发现她睡在子书谨怀里事她有点怀疑人生,她一条腿都残了为什么还能滚这么远? 有什么外力帮忙了吧? 子书谨怀里很软,香气很淡,她并爱矫饰,但或许是为了遮掩血腥气,常年用馥郁浓香,裴宣总是很想打喷嚏,全靠能忍。 先帝没了她也不用浓香了,香气淡淡的,几近于无,需要努力嗅闻才能嗅到一点,接近于体*香和一点白梅香气的混杂,她没忍住多嗅了一会儿。 “好闻?”头顶突然传来子书谨的声音。 忘了,她内力深厚耳聪目明,裴宣脸上莫名起了一点热意,强撑着点头,讨好道:“好闻,太后用的何种香露?臣也去买一些。” 十六七的少女蠢一点怎么了? 靠着的胸腔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子书谨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嘲笑,但她的心情貌似还不错,应该无意于她的冒犯,不准备把她砍了。 “未用香露。”子书谨的手指拂过少女柔软的长发,她不大敢抬头,但耳郭已有点点绯红。 没用香露就是体香吧?裴宣不敢闻了,她有点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子书谨也不再逗她,闭目养神片刻道:“陛下今日有早课,莫去迟了。” 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一工两用啊,晚上伺候太后,白天伺候女儿,纯命苦。 裴宣磨磨蹭蹭的爬起来了。 广百也有点惊讶,太后早上要召见朝臣早早离去,隔了一会儿这位裴大人才起来,她欲言又止的看着这位裴大人。 “广百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一直盯着她干嘛。 广百委婉开口:“太后早起按理来说,大人应该伺候太后晨起的。” 而不是太后都起床了你还在睡觉啊。 广百面露难色:“太后虽宽宥” 但其实也没那么宽容,待人温和都是表相,论起手段绝非善类,她当然不会说重话,一次两次太后只会默然不语,然后第三次就直接拉下去。 所以一般人看不见太后发火,一般知道太后不快的时候已经没命了。 这位大人年纪尚轻,因为恃宠而骄失了性命反倒可惜。 忘了,以前都是她早起去上朝干事子书谨在后面补觉,以为现在终于能反过来了,结果告诉她她还要伺候子书谨起床。 这辈子是不能安稳睡个觉了,裴宣愁眉苦脸的打了个哈欠:“多谢大人提醒。” 裴宣起的不算太晚,就是残腿跑的慢,去小学堂的时候裴灵祈已经早早到了。 裴灵祈今天很不安分,时不时就歪着脑袋往外边瞅,惹的太傅几次三番的敲击桌面。 终于盼到了熟悉的笃笃声,拐杖敲击着地面艰难的挪上了石阶,裴灵祈眼睛一亮,不知是惊喜还是失望的望过去。 果然在石阶的尽头看见裴宣,她得罪母后还没死! 她仍杵着那只拐,穿一身低阶深绿色官服,今天虽是晴天但雪化的天更冷,她披了一件天青的细绒毛披风,被风吹的微微颤动,一双漆黑的眼睛冲她眨了眨。 裴灵祈差点跳起来,但腿疼,又嘶了一声啪叽坐了下去。 她是不是眼花了,怎么会觉得这个人有点像自己啊?她不知道揉眼睛好还是揉酸痛的腿好,犹豫了一下抬手揉了揉眼睛。 小爪子在头上张开又合上,好像是在打招呼。 我看见你啦! “陛下——”一旁的老太傅终于忍无可忍拿戒尺狠狠敲击在桌面上! 不专心就算了,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小动作!她是老眼昏花不是瞎! 裴灵祈吓的转过头,假装很认真的看手里的典籍。 长发已斑白的老太傅背着手看过去,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胆敢在陛下进学的时候打扰。 来人刚刚在阶前停下,下半身被窗框挡住,只剩下一个上半身,长发如墨,眉眼灵动,背后是皑皑雪景,像极了一个人。 ——先帝。 40-50 第41章 你永远是对的为什么还会难过呢? 裴灵祈对裴宣有点小别扭,看见裴宣来眼睛都亮了,但裴宣来了她又不理她。 这个跟她抢母后的坏女人还活着有什么可高兴的,哼,裴灵祈一边做今日的课业一边忍不住偷偷往旁边看。 怎么没声音了啊? 她竟然在睡觉!她这个皇帝还在辛辛苦苦的抄课业了,旁边陪读的竟然睡着了! 裴灵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眼睛珠子一转狠狠蘸了一笔饱满墨汁,蹑手蹑脚的走向一旁支着下巴闭目补觉的某人。 这墨汁可是姑姑不远千里从塞外给她特意带的,遇水不化沾到脸上起码三天才能洗干净。 是在她脸颊上画呢?还是在她额头上画?还是在额头上画只大王八吧,破了相看她怎么讨母后喜欢。 裴灵祈轻手轻脚的凑过去,她个子矮,需要爬上小桌才能干坏事,可恶,裴灵祈艰难的拖着残腿爬上去,丝毫没发现打瞌睡的某人嘴角翘了一下。 终于爬上来了,裴灵祈兴奋的拿起笔悬空比划。 哼,听小宫女说小白脸,她的脸倒是挺白的,长的不算难看,但没有母后好看,也没有姑姑好看!唔,最多只有姑姑的一半好看! 她睫毛好长啊,裴灵祈有点想伸爪子摸摸她的眼睫毛,但害怕把她吵醒只能不甘心的收回手。 还是快画吧,不然墨水都快干了。 她举起手里的笔兴奋的准备落下,突然!闭着眼打瞌睡的人睁开了眼睛!还冲她眨了一下! “哇——”裴灵祈吓到了,下意识就想往后跑,可她站在凳子上哪里有后退的空间,一往后重量失衡整个凳子歪倒就要往下摔。 完了完了,裴灵祈眼看着要脸着地吓得眼睛都闭上了,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到来,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悬在空中,裴宣像拎小猫崽一样拎着她后颈处的小毛领。 裴灵祈红着脸扑腾了一下小短腿,着不了地,大怒:“你放开孤下来!”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裴宣眼里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当即放手:“臣遵命。” 小崽子的腿压根没力气,扑通一声屁股着地,摔的她嗷了一声。 裴灵祈摔的眼冒金星,提起短短的手指一指:“你——” 你竟敢这么对孤! 裴宣双手捧着下巴,憋笑憋的难受,冲眼泪汪汪的小不点一脸真诚的开口:“臣可是谨遵陛下口谕放陛下下来啊。” 裴灵祈气的想站起来但一用力屁股墩子就疼的她爬不起来,被母后教训过她又不敢喊要砍了她,气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还挺可爱,像只小胖松鼠。 裴宣笑够了这才伸手去捞她:“陛下,别生气了,先起来把脸洗洗吧。” 裴灵祈愣了一下,忽然伸手用力一抹自己的脸,漂亮干净的手指上顿时揩下来两道黑印子。 “唔哇——” 长乐殿小学堂传出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外面等候的宫人连忙就想要打开门进去,里面突然传来小陛下带着哭腔的声音:“不许进来——” 裴灵祈摔下凳子的时候手里的笔好巧不巧全砸在了她自己脸上,那满满一笔墨汁一滴不剩的泼了她满脸。 现在好了,脸上一片乌漆嘛黑的小墨点子,活像提前长了一脸小黑雀斑。 学堂没有镜子,只有一只盛满了水用来洗笔的铜盆,裴灵祈蹲在铜盆边上,眼泪啪嗒啪嗒的直往下掉。 “呜呜呜”怕外面有人发觉她连哭都不敢大声。 “好了好了,别往脸上抹冷水了,大冷天的,当心着凉。”裴宣趴在一旁的小桌子上伸手递出一块绣着白梅的手帕。 “呜,都怪你”裴灵祈吸着鼻子接过来,狠狠拿手帕擤鼻子,哽咽,“都是你的错,孤、孤才弄成这样。” “墨水是谁准备的?笔是谁拿的?是谁爬上凳子的啊?”裴宣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反正不是我,微臣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听陛下的话把陛下放下来了呀。” “你早就醒了,”裴灵祈愤然瞪她,“你就是故意的!” 哎呀,小不点还挺聪明,不傻啊。 “那也是陛下自作自受,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自己的错自己受着知道难受了?”裴宣快速伸手捏了一下小胖仓鼠的腮帮子。 想给她戳漏气了。 这小不点一副营养不良瘦的弱不禁风的模样,但脸颊肉倒是圆滚滚的,不知道是不是郑希言这些日子给她送了一车接一车吃的玩的,成功给她贴出冬膘了。 “你胡说!”裴灵祈反驳,“母后说了孤做的任何事都是对的,孤不可能错!” 裴宣脸上笑容消失了一点,不知是想笑还是什么,最终趴在石桌上把下巴搁在手臂上,无奈的叹息一声:“她又是这么教你的呀” 这句话声音很轻,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去,裴灵祈没太听清楚,皱了皱眉头想凑近一点听,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擦了擦眼泪。 “你永远是对的为什么还会难过呢?”她缓缓开口,像是在问裴灵祈又像是在问旁的什么人。 “你是对的不应该高兴吗?怎么会哭的这么伤心?” 裴灵祈偏头就去咬那只停留在自己脸颊的手,气急了:“当然是因为疼啊!” 你还知道疼啊。 牙齿挺尖呀,幸好自己闪的快,裴宣收回手看着虎口那里一点齿痕:“裴灵祈你属狗的吧乱咬人。” “你大胆!!”裴灵祈生而贵重,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敢这么说她的人,气的反击都不知道反击什么好。 “那你叫人啊?”裴宣半点不带怕的,“让所有人都知道陛下鼻子上的伤还没好又变成了小花猫。” 从小猪鼻子变成花脸猫了,可怜。 裴灵祈气的眼泪一下子飙出来了,两只大眼睛像两只小喷泉哗啦哗啦的直掉眼泪呼吸也开始急促。 遭了,逗过头了,忘了这小不点有喘疾身体还不好,裴宣赶紧蹲下身搂住小不点给她拍背:“好了好了,我错了,陛下别哭了好不好?” 裴灵祈哽咽,裴灵祈偏头,要钻出这个坏女人的怀里。 “孤才不要理你!呜——” “哎呀你别哭了,我带你找到最后一块拓板,以后就不用抄课业了好不好?”裴宣放出诱惑。 刚刚还在心里发誓一辈子不要理这个坏女人的裴灵祈立马转过头:“呜,在哪儿?你要是敢骗孤,孤就、孤就” 她不敢说砍了脑袋,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裴宣接茬:“我要是骗你就替你天天写所有课业行了吧?” 裴灵祈不满意:“你要是骗我你就是小狗!” 那我是狗你就是狗女儿,裴宣腹诽了一句,对上裴灵祈哭的快岔气的脸又无可奈何的点点头:“行行行。” 裴灵祈总算满意,旋即疑惑:“可是白芨天冬在外面守着,我们怎么出去啊?” 裴宣擦擦她哭花了的小脸,发现实在擦不干净,嫌弃的收回手擦在了裴灵祈的袖子上:“笨,走后窗啊。” 这个世上就没有比裴宣更了解小学堂的人,小学堂侍卫并不是很多,也许是不愿打扰此处安宁,侍卫大多守在长乐殿外,只有几个亲信守在小学堂里面。 小学堂悬于水中央,又只有一条通道,其他季节当然是难以泅渡,但冬天枯水期水位消退湖面结冰,从后窗避开人绕到前面栈道旁猫着腰就能成功跑脱。 裴灵祈小小年纪可能是受她母后影响很要面子,不愿让人看到她的花猫脸,用一条手帕在脸上打了个结。 那手帕还是只桃夭色的,蒙住脸像戏文里的采花大盗,看到裴宣好几次差点笑出声来。 “孤、孤不敢下”裴灵祈扒住窗框怯怯的开口。 平时看着嚣张跋扈的其实胆子小的很啊。 后窗为什么没人,因为下面直接就是水面,虽结了一层冰层但看着不怎么牢固,她害怕。 “下来,我接着你。”裴宣压低声音,“你不跳我可自己走了,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抄书吧。” 裴灵祈想起遥遥无期的惩罚嘴一扁觉得还不如跳了,心一横:“那孤跳下来,你可要接好了,不能摔了” “嗯嗯。” 裴灵祈放开手害怕的闭上眼,不一会儿就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她的怀里有淡淡的香气,软乎乎很暖和,她吓的赶紧箍住了裴宣的脖子,战战兢兢的睁开眼。 “没事的,下来试试,冰很厚,不会掉下去的。”裴宣鼓动。 “孤不要。”裴灵祈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冰面上有许多条裂缝,她害怕的直往裴宣脖子上爬,快给裴宣勒岔气了,“孤害怕。” “裴灵祈,你再乱爬我就把你扔这儿——下不下来——” “呜——”好凶,想哭,呜,裴灵祈不松手但被薅了下来,吓的抱住裴宣的胳膊。 “快走啊,再不动被人发现了。”裴宣轻车熟路的牵着小不点的手猫着腰狗狗祟祟的前进。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裴灵祈紧紧攥着裴宣的手,一开始一路都不敢动完全是被裴宣拖着走,渐渐的她发现好像真的很稳,而且冰面好滑,一步可以走好远! 她试探着伸出一只脚,结果滑出去好远,她哇一声抱紧裴宣的腿:“哇要摔了” “小点声,”裴宣捂住她的嘴,“笨蛋,两条腿一起啊。” 谁家正常人走路伸一条腿啊。 裴灵祈这一次再迈出去一步没有滑,她觉得好玩又伸一条腿试试结果啪叽滑出去好远,吓的她她连滚带爬的揪住裴宣的袖子,然后发现冰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你看,下面有鱼!” 小不点眼睛亮晶晶的趴在冰面上。 “当然有啦,还能烤着吃了。” 我和郑希言就烤过,然后被子书谨抓包自己掏了银子买了鱼放进去了。 第42章 原来我睡着的时候这么苦大仇深吗? 水面下的鱼儿游的自由自在,裴灵祈扒拉了好一会儿,用那双未被知识浸染过的眼睛看着裴宣。 好像自己,谁能对小时候的自己真狠下心呢? “行吧,就一条。”裴宣实在受不了她眼里的期待准备拿石头在冰面上凿出一个窟窿,刚准备下手就停了,声音太大,等于自投罗网。 裴灵祈连忙从厚厚的裙兜里掏出来一把刀鞘镶满了华美宝石的匕首。 这个风格,不出所料又是你,郑牡丹。 等裴宣好不容易凿开冰用现成的枯枝和点心钓上来一条小鱼裴灵祈才喜笑颜开,特地在前殿偷了一只透明琉璃罩翻过来当小鱼缸。 裴灵祈不是个安分性子,但子书谨严苛,规矩繁多,宫人对她一向遵循其母心意,她还是第一回遇见这样不畏强权的人,不由多了几分欣赏,连敌意都少了许多。 “我们接下来去泽湖吗?”裴灵祈眨巴着大眼睛,拿小指头逗胖鱼苗,“不找其他人吗?” 可你的腿瘸了没办法下水捞啊。 “去泽湖捞你这辈子别想找着了,”裴宣弯下腰拨开一丛荒草枯枝,露出藏在里面的小洞口,就知道这么方便抄近道的地方肯定没被堵上,“快过来。” “哇,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洞!孤都不知道!”裴灵祈赶忙往外爬,先伸出一个脑袋观察情况。 像你一样出个门几十人前呼后拥这辈子都别想发现了,裴宣在后面给她递小鱼缸:“看小狗钻洞发现的。” “咦?可是宫里没有小狗啊。”她想养一只母后还不许了,裴灵祈疑惑,旋即看见裴宣脸上促狭上笑意顿时明白了,“你——” “好了好了我们快去紫宸殿趁着换班溜进去。” 裴灵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目瞪口呆:“最后一块在母后那儿?!” 可怜崽总被你娘耍的团团转还不知情。 紫宸殿作为前朝机要之地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且都是耳聪目明的高手,想混进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宫人侍卫分作三班倒,酉时会换一次班,先是宫人依次退下,换班的宫女太监如云涌入而后才是侍卫替换。 姜筠今日还有半盏茶的功夫便要换班,站了半日本来已经十分困倦,忽地听见一阵窸窣之声,像什么东西在狗狗祟祟的前进。 “谁?!”她的手按住长刀,下意识皱眉想要呵斥,话还没说完台阶处赫然出现一抹金线堆叠的墨色。 今朝以明黄与玄色为尊,先帝太后皆更爱玄色,是以天子常服也大多为玄色。 这个高度她心中隐约浮现一个猜测,果不其然,小陛下的身影出现在渐暗的阴影里。 冬日天黑的早,不到酉时就已暗了下来。 “陛下——”她刚要参拜忽地看见陛下身后闪出来一个捧着透明琉璃鱼缸的宫人,冲她比出噤声的手势。 她有些纳罕,低头看见半张脸拢在黑暗中的小陛下冲她点了点头。 她是不怀疑陛下的身份的,哪怕没有看见完整的脸,光是这个身高便不可能出错,倒是那个小宫女有几分异样 脸熟又脸生的,说不大好。 小宫女无可奈何的举起手里透明的琉璃瓶,里面一尾金色的鱼苗正游开一抹漂亮的涟漪。 小宫女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小陛下用威严的目光瞪了一眼年轻的侍卫:“不可外传。” 声音稚气但那股子板正威严的模样倒真跟太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 说罢带着贴身的宫女沿着墙根向里走去,姜筠一时哑然,她有心上报一下,但看见小陛下威严的背影时又有些犹豫。 小陛下大概又顽皮了,只是此事需要大做文章的报上去吗,习武多年的姜筠陷入沉思。 不一会儿小陛下和那个宫女一如泥鳅一般溜进黑夜里不见了。 凭借着裴灵祈这块活字招牌裴宣很幸运的溜了进去,进出只需注意一件事,那就是千万别碰上子书谨的心腹。 又正值换值,大多数人压根没空注意她们俩,子书谨今夜还有政事要处置。 外头不知来了什么朝臣,大晚上的还在孜孜不倦的吵架,有太后和重臣,换班头一茬也是先紧着前殿后面反而宽松。 当然,也根本没人想到竟有皇帝潜入紫宸殿行窃的事情发生。 真要算起来还是两个皇帝。 紫宸殿偏殿常年烧着碳火,未免殿中沉闷积了烟尘窗户是一直开着的,换班的空隙里无人发觉窗边多了两串脚印。 裴宣和裴灵祈屏息缩在窗台下,等最后一批宫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迫不及待的钻了出来,闪身进入最里间的小书房。 “哇,你怎么知道这个小书房的!”裴灵祈兴奋不已,环顾四周,“母后都没让我来过!” 这个小书房还在母后处理政事的书房后面,她再小一点的时候母后时常将她抱在膝上处理政务,她每次往这个方向来母后都会唤人将她抱走。 “笨呐,从外面一看不就知道了吗?”裴宣随口敷衍了一下,目光来回巡视。 这里曾是她的暗室。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这里没有窗,只在屋檐用了几片琉璃瓦,天气晴朗的时候仰头可以看见点点星空,落雨时则可见雨打屋檐,若是不愿意看还有一个机括可以将琉璃瓦遮住。 几盏鲛灯常年不灭,四面墙壁上作成小格,里面放着无数不知名的小玩意儿。 裴宣看似洒脱不羁,其实骨子里很念旧,哪怕御极四海也无法舍弃的一些东西都放在这里。 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有三岁娘亲给她搜罗的第一本千字文,五岁她爹给她做的第一把小木弓,八岁姑姑送给她的鹅卵石石雕,十岁舅舅送给她的第一把小剑。 这小小一方暗室几乎贯穿了昭帝裴宣一生的时光。 子书谨继承这里后并未做大的改动,只在东面增加了一整面巨大的书架,堆放着她收集的各色典籍。 身居高位在很多时候无数抉择除了自己无人可诉,郑牡丹不行,子书谨也不行,她曾经喜欢掐灭所有灯一个人坐在无边黑暗里,在黑暗中独自思量,这里是陪伴她最久的地方。 裴宣微微闭目,空气里是书卷微微干燥的墨香。 “从外面怎么看出来的?”裴灵祈追着问。 “在外面走的时候没记过脚步吗?走了至少七丈,一个偏殿哪儿有这么长啊。”用脑子随便一想就知道肯定有隐藏的空间啊。 裴灵祈顿悟:“你怎么也会数脚步啊,母后也叫我数,可我一数数就犯困。” 她甚至只是想一下就打了个哈欠。 裴宣沉默了,怎么这也遗传我啊。 还好裴灵祈很快被新玩意儿吸引了:“哇!那是什么?好漂亮的小木弓和小石头!” “那是你碰了屁股被打烂的东西,”裴宣无情制止,蹲下身随手抽开抽屉,“拿了东西快溜。” 裴灵祈一听赶紧缩回爪子老实了。 这张书桌有些年代了,显得古拙,抽屉更是大的很,按照子书谨的性子收缴的小玩意儿一般都会放在这儿。 裴宣拉开木屉,冷不丁出现了一张半卷的宣纸,一身玄色帝王冕服,在灯火下显得清瘦的下颌和一截苍白的脖颈。 裴宣的手一顿,竟没第一时间推开。 “哇,这是谁?怎么和孤穿一样的衣裳?”裴灵祈身高不够努力踮着脚凑上过来看热闹,一双大眼睛恨不得钻进去看个新奇。 谁先谁后啊,你个小破孩搞搞清楚好不好。 裴宣伸手预备把宣纸合上:“找拓版要紧,不然你母后等一会儿回来了有你好看了。” 她匆匆把宣纸拨到一边,伸手在黑暗里摸索,不一会儿果然摸到一个类似的玩意儿,就是抽屉大了有点深,她把一只胳膊伸进去努力探了探。 幸好她手长勾到了。 等她回过头裴灵祈竟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了那副画,正得意的冲她眨眼。 “孤偏要看!” 有什么好看的。 裴灵祈低下头看向那张快有她高的画,脸上一下子出现了疑惑的表情,而后是生气,漂亮秀气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很有些气急败坏。 “母后竟然给你画不给我画!” 因为裴灵祈裴宣不得不直视画面中年轻的女子,她着一身玄黑的帝王冕服,似乎是在一场庄严的宫宴过后,兴许是喝多了酒,一只手撑在额边,微微闭目。 她身形清瘦,脸颊便也显得削瘦,轮廓是瓜子脸,额头有一个小小的美人尖,兴许是修改过很多次,眼睫处显得有些模糊。 眼眸睡着的时候显得微弯,让平素威仪的人显得不那么威严。 她微微蹙眉,哪怕在睡梦中也好像有无限的,无法抹去的愁苦。 原来我睡着的时候这么苦大仇深吗? 裴宣不禁有点怀疑,她下意识想摸摸自己的眉眼,然后又一想,哦,摸了也没用,换身体了。 “你仔细看看,她眼下有一颗小泪痣,我有吗?”裴宣看着生气的小脸都皱成一团的裴灵祈无语道。 小破孩,这纸都摸泛黄了,我入宫也才一个月,怎么可能是我啊。 裴灵祈把画翻过来对照着一看,好像确实不太一样,面前的这个人脸上一点也没有那种威严感,更重要的是晾她也没胆子偷穿龙袍。 咦,龙袍? 这个世上除了她还有谁能穿龙袍呢?裴灵祈眼睛亮了亮,正准备细看就被裴宣劈手夺了。 “快走吧,再不走白芨和天冬就该来告状了。” “啊!”听见这个裴灵祈顿时怂了,赶紧把画递给裴宣转身就要溜,裴宣跟在她身后正准备离开,突然回过头看向那几乎嵌了满墙的巨大书架。 不太对。 第43章 我的东西,从不假手于人。 柜长一尺六寸,比外殿还要少六尺有余,六尺能做什么?为什么暗室里还有一方密室? 子书谨在里面藏了什么? “你怎么不走啊?”裴灵祈揪揪她的袖子,一直催她结果自己不走了。 “陛下,有人来了。”裴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裴灵祈吓的赶紧往外看,害怕的蹭到裴宣身边,隐约中好像真的有脚步声慢慢响起。 裴宣牵着裴灵祈的手绕着墙快步走出去,换班已经完成这间隙中有宫人一眼瞧见她们,裴灵祈赶忙拿出小陛下的威严稚气的咳嗽了一声。 宫人犹豫了一下,她们已经迅速闪身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外间重臣从前殿离开,一盏一盏的鲛灯亮起,袖袍宽大的襦裙层叠扫过,一路上的宫人皆低头俯首。 子书谨绕过书房的墨翠屏风直入里间内室,她先是环顾四周,一切都被摆的整整齐齐并无动乱,唯有地上散落着一小片亮晶晶的东西。 她垂眸看去,是一小片绯红的鱼鳞,落在书桌旁。 她并未去捡而是上前几步走到接连穹顶和地面的巨大书架下,伸出手在书架空闲的某一层木板转动,殿中传来沉重的机括声,像是有数以千斤的石块在缓慢挪动,不消片刻那天衣无缝的书架竟然缓缓打开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子书谨快步走入密室。 出乎意料那不是一个单纯的小小密室而是一条向下的石阶,石阶漫长看不见尽头,远处只有一星灯火微微闪动。 几息过后子书谨快步走出,沉重的大门缓缓落下,这方暗室再次陷入永暗的寂静。 这一次权倾天下的太后才缓缓俯身拾起那片小小的鱼鳞。 裴灵祈被诱哄过来只可能是一件事。 她忽地想起什么,拉开木屉伸手进去,宣纸原封不动的还在原地,兴许走的匆忙未能恢复如初,半卷的纸张从只露出一个下颌变成露出了半张脸。 画上的女子半掩着面颊,低垂的双眼在重重烛火下似乎浅浅睁开一条缝隙,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她。 “宣宣” 子书谨不受控制的伸出手去轻触那画中人的眉眼,几近呓语的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又在将要触及时蓦地收回手。 你还在怪我吗?你还在恨我吗?所以不肯与我相认。 那么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告诉我你回来了吗?你想要我怎么办?宣宣 如果此刻有人在这里就会发现永远端肃平和的太后脸上露出了某种痛苦的神色,她将画细细卷起,手指再往里探去。 那最后一块拓版果然不见踪迹。 她来这里当真只是为了裴灵祈拿拓版吗? 不对,不可能,她在木屉内侧伸出三根手指试探敲击,果然,内侧传来沉闷的低声回响—— 里面有她未曾发现的暗阁。 这是一个很巧妙的机关,从外数量无有差距,从内不见多余缝隙,也无法按压下去,根本不知是如何打开的。 她已经没有耐心去摸索机关,内力凝注于指尖猛地刺入抽屉深处。 那是一个小小的暗格,原来应该存放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 这个体积能放的玩意儿只有那一两个。 子书谨怒极反笑,忽地伸手猛地拍在古拙的桌面上,只听见啪地一声,那檀木的桌子霎时间四分五裂,无数缝隙如珠网密布。 “你果然还是因为这个”这声音似恨似怒,到最后已经平静的快只剩下叹息。 广百作为贴身女官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赶忙进来,却只见太后满面阴云一掌拍碎了桌面。 太后对先帝留下的东西向来珍而重之,从未有过损毁,这还是第一次。 “太后?”广百不由的轻声开口。 子书谨闭目许久,才缓缓到:“把陛下带来。” 裴宣知道裴灵祈要倒霉了,还好她马上就要下值了。 东西是偷到手了只是想带出去还是很难。 宫中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想偷出宫去的人更是数不胜数,羽林卫也不是吃干饭的,出宫恨不得把衣裳扒了搜一遍。 裴宣现在是文官虽然会比较尊重一点但也好不了太多,毕竟连郑牡丹入宫都要卸甲盘查。 怎么给它带出去呢? 裴宣一直在雪地里苦等,等到宫门快下钥了终于远远看见一袭紫金滚灰毛边的女人从远处而来。 裴宣鼻涕都快冻出来了,赶忙快步过去。 “呀,裴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冻成这样?” 子书珏今天穿的一如既往的惹眼,大冷天的下大雪她终于是没拿把扇子装蒜了,只是腰间系着一块红的滴血的珊瑚石,毛领边用巧妙的工艺坠了几枚海珠,让人一看就贵气非凡。 一副没少捞民脂民膏的奸臣样。 裴宣吸了吸鼻子:“宁侯救我。” 子书珏脸色微变,笑的花一样的脸转身就想走,活像裴宣就是什么瘟神一般。 还好裴宣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袖子。 “宫禁之中裴大人不要拉拉扯扯,免得徒生谣言。”子书珏不知从哪儿抖开一把扇子遮住脸就要把裴宣的爪子挥开。 别给传太后耳朵里让我也殃及池鱼。 你这货手里还真随时随地带着扇子啊,裴宣吸了吸鼻子,长话短说。 “陛下带臣去太后寝宫偷拓版不小心进了御书房后的密室,臣真的是无意的!” 子书珏眸色一变,这下她不挥开裴宣的手了,她有点想断了袖子夺路而逃。 裴宣紧紧抓住她的袖子,使劲抓她袖口:“宁侯,我可是您举荐入宫的,我要是吃不了兜着走宁侯你也逃不了干系啊。” “跟本侯有何关系?你自己攀龙附凤的啊,本侯只是成人之美。”子书珏冷笑,简直想一巴掌把裴宣扇飞了事。 “那天下这么多人宁侯不去成人之美,而非要成我之美?”裴宣眨眼,“不正是因为臣的舅舅给宁侯送了大笔钱财?” 子书珏双眸微眯:“你威胁我?” “这怎么能是威胁呢?是求宁侯救我一命,日后必有重谢,反正对您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吧?” 作为太后心腹中的心腹,太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这么点小事也解决不了你算什么权倾朝野太后心腹啊。 子书珏面露沉凝之色,片刻后伸出一只手。 她的手挺多伤疤刀茧的,哪怕后来保养的再好也能看出来以前活的不咋样,有许多陈年旧伤甚至有些丑陋的冻伤。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五万两?你怎么不去抢啊? 我预备跑路都才准备这么点,你帮忙解决这么点事也敢开这个口?真是狮子大开口,等着我以后举报你贪污吧。 但裴宣忍了:“一言为定。” 她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等待了半个时辰,子书珏才匆匆赶来。 裴宣面露希冀:“解决了?” 子书珏微微点头,朝千*栋宫阙望了一眼,长长出了一口气:“出宫吧。” 子书珏曾掌禁宫守卫,后来高升被遣至边塞率数万之军,如今的禁卫统领曾是她的副手,对她毕恭毕敬并未多加盘查,裴宣也跟着沾了光。 子书珏财大气粗不比裴宣一副穷酸相,早就有装饰一新的马车停在宫外时刻等候,天上又飘起细细小雪,子书珏可能实在看她可怜,提出带她一程的建议。 裴宣利索的钻了进去。 子书珏对她的干脆感到大受震撼:“我以为裴大人会推辞一番了。” “多推辞一刻就要多受一刻冷风,这岂不是辜负了宁侯的好意?”裴宣有理有据。 “裴大人真是一个做官的好苗子,日后必定大有可为啊,”子书珏感叹道,旋即说回正题,“所以那五万两” 裴宣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有钱有势就是好啊,宫外随时随地停着马车就算了,就连茶水都是御赐的庐山云雾随时热水烹着。 不像她每天下值先走半个时辰赶回家手都冻僵了得暖半天才能回温。 “下官很好奇宁侯也算家财万贯为何还一味敛财,这天下的钱财受用不尽,命却只有一条啊,万一哪天被太后知道宁侯就不害怕么?” 子书珏坦然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随手拨弄了一下毛领边的一颗绯红珠子。 “裴大人知道这是什么不?” “赤灵白日联青星。”裴宣仔细瞅了一眼,适时拍了一下马屁,“赤灵珠,宁侯好眼光啊。” 其实就是个海珍珠因为天生绯红炒的水涨船高,要看运气打捞,多的一年几十颗,年景不好的时候几颗也是有的,品相完美的更是万中无一。 少年时她爹赐给什么美人一匣子惹的她娘不高兴,她和郑牡丹偷偷把那匣子的珠子偷出来给她娘。 她娘抚摸着她的鬓发,坐在高高的凤位上平静的说:“宣宣,你不明白,不是这一匣子赤珠的事。” 年少的她其实未必不明白,她只是恐惧于将要发生的事,做出这样微薄的不足为道的努力,期望那场风暴不要降临。 虽然明知是螳臂当车。 整个后宫抓贼抓的轰轰烈烈,最后抓到她头上还被人嚷嚷着要严惩。 她直接跳到她爹脸上喊有本事打死我啊老头,她爹那时候还年轻的很,被叫老头气疯了,但最后也不了了之。 可怜的郑牡丹主动给她背了锅,替她挨了一顿板子,那个曾经盛极一时的美人从此失宠,再无音讯,裴宣都快不记得了。 却仍记得这一匣子绯红的珠子,红的好像沾了谁的血一样。 子书珏微微挑眉,似乎没想到这货竟然这么识货不是个文盲,她叹了一声:“这一枚赤灵珠就价值五千两银子,三颗就是一万五千两,这样的成色还是有价无市,更不必算我这身南锦顶尖的绣娘半年织成的衣裳。” “裴大人,这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小侯要供养这些可不得花大力气四处筹措银子吗?”子书珏唉声叹气。 还好我没有这么烧钱的爱好,我的爱好是存钱,存够白花花的银子,可惜,这个世上花钱的事总是这么多。 “所以银子”子书珏明示。 “哎呀。”马车好似突然碾过了什么东西,马车剧烈晃动,裴宣一个没坐稳往前一扑,一杯好茶霎时间全倒在了子书珏那件绣的密密麻麻的披风上。 “什么路呀,这真是”裴宣连忙手忙脚乱的过去拿手帕给子书珏擦拭茶水,一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宁侯没烫着吧?” 子书珏面带微笑的扯回自己的袖子:“现在是五万五千两了。” “这下官暂时没这么多钱先赊账吧。”裴宣一时语塞,但还是勇敢的说了出来。 “赊账?”子书珏磨了磨牙,上下打量了裴宣一遍,一身寒酸官服,没一点值钱饰品,看起来打包卖了也就值个几十两银子,不知道给太后怎么当的面首,一点银子都没搜刮下来,“本侯凭什么信你呢?” “我可以把裴府抵押给宁侯呀,”裴宣说的毫不心虚,“以裴府的位置值个十几万两一点不成问题啊,只要您能收到。” 只要你能把裴远珍赶走就行。 “裴大人这话说的。”子书珏失笑,跟放屁有什么区别? 宅子是你的吗?你就抵押了。 “我知道宁侯在想什么,可裴府确实属于下官,裴远珍入赘至裴家,这一脉无论论亲疏远近还是宗室族谱,要写的都是我的名字。” “我的东西,从不假手于人。”裴宣定定的道。 因为我也没什么东西。 “再说宁侯不是说我日后大有可为吗?宁侯就当为以后投资?等我日后真的大有可为一定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黑心讹诈骗我进狼窝的大缺大德。 “裴大人伶牙俐齿,”子书珏微笑,“当然一时拿不出也是有的,大家互为同僚,本侯就宽限些时日,利息按一日三钱算,裴大人立个字据吧。” 立就立裴宣非常爽快,签字画押的是裴岁夕关我裴宣什么事? 立完字据刚好到了裴府门口,裴宣道了谢单脚跳下马车,马车外寒风一吹冷的她瑟缩了一下。 她长出了一口气。 带出来了。 “小姐!”灵书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看见她马上快步跑来将一把大伞撑着她头上,风雪被隔绝在外,她任由灵书把一只套了兔子毛的手炉递到她手中。 在暖和的手炉里她才敢将掌心的东西放下。 刚刚趁着泼茶那一瞬从子书珏那儿顺回来的,这玩意儿有棱有角,触手生温,是玉做的一个小玩意儿,她不用看也能想象出它是何等精巧绝伦。 跟这玩意相比赤灵珠都显得价格平易近人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绿蚁杯。 化自白乐天的诗,乃是太祖皇后留下的遗物。 真正能保命的玩意儿。 第44章 拥有这杯子就会被子书谨追杀到天涯海角。 不知道别人小时候有没有听过,反正裴宣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这个世上有一个酒中仙留下的酒杯,据说往里面灌入清水就能倒出黄金一样的酒水。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拥有这个酒杯不仅能延年益寿还能青春永驻。 她对里面的酒能不能延年益寿没有兴趣,她在想这么好的无本买卖她很快就能靠卖酒发家致富了呀。 她甚至曾经躺在草堆上幻想过一杯酒该定几文钱,卖多少杯能换一个肉包子。 然后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这个想法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很想实施,因为她手里这只绿蚁杯真的能倒入清水倒出酒水。 这玩意儿据说是前朝皇室的国宝,百年前怀广帝幼女逢珠公主出嫁,帝将此杯赠给公主流入当时的儒林世家孟家,从此此物一直在孟家流转。 当年义军破开皇城,前朝皇室如丧家之犬弃城而逃,甚至连自家姻亲朝臣都弃之不顾。 恐遭清洗的世家朝臣以孟家为首退至南淮一带一处易守难攻的山城固守。 裴宣爹管他什么难不难守,铺满火药燃油把山下砍出一条隔火带直接开烧,烧他个十天半个月,再硬的骨头也给他烧酥了一捏就碎。 她娘不愿见一城百姓为此丧命,亲身前去劝降。 事实证明这个世上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穷苦樵夫想活的终究还是占了多数,她娘游说数日与孟家歃血为盟,而后孟家开城受降。 她娘许诺除恶贯满盈者不伤性命,允许前朝后人再参科举,查抄家私留其贴身财物。 一场战祸消弭无形,在乱世之中她爹外号屠夫的名号下为这群文人谋了一条生路。 孟家为表感谢同时也因为惧怕怀璧其罪将绿蚁杯赠给裴宣娘,裴宣娘无意夺人所爱,只答应暂为保管,等孟家安定下来可来相取。 孟家立下誓言若以此杯相见,刀山火海孟家义不容辞。 要不她爹老是骂文人是打不死的蚂蚱呢,这不距离当年也没多少年孟家还真起来了。 他们不敢回皇城便在长江以南开设书院授课,如今朝中孟氏弟子一茬接着一茬的往外冒。 真正有底蕴的世家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现在拿这杯子去找姓孟的,别的不说,弄垮裴远珍一家是绰绰有余了。 外面又在下雪,冷风呼呼的往门缝里钻,随着冷风进来的还有刺耳的嘶拉声,锯木头的声音锲而不舍的钻进门里。 裴宣有时候也挺佩服赵姨娘的,这大冷天的轮班找人锯木头大晚上的也不带停一下,就是为了折腾她。 裴宣往被窝深处窝了窝,把那精巧的杯子在手里转了一圈。 这玩意又小又轻造型像只清瘦拉长的铃兰花,摸在手里杯壁薄的跟纸片一样,好像一捏就会碎。 要是只有孟家那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倒也不值得这么贵重。 当年几十路反王以她爹为首打进来,打天下不容易分天下的时候更是难上加难,开始撕咬利益的时候联盟骤然破裂。 除了雍州王之乱外大大小小起码还有十几次动乱。 在裴宣记忆里有段时间身边一直在见血,熟悉的姨姨娘娘叔叔伯伯都卷进去过。 前朝驯化了几百年让百姓觉得皇帝老儿不可冒犯,现在换你姓裴的凭什么啊? 什么天命在你?你有啥特别的?当年打天下的时候你不一样是肉体凡胎,也没见刀砍过来的时候避开你,箭射过来的时候放过你,刀削了肉你也哭爹喊娘的闹腾不是。 凭什么你现在要当皇帝?我们就只能给你伏低做小? 不服,那就要争!争个头破血流,争个你死我活。 血脉相连的亲兄妹也能反目成仇,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牢不可破的呢? 无数的人命疯狂的填补进去,然而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争权夺利有着疯狂的向往,对那把椅子有着那么强烈的渴望。 其中有一部分人是真的因为活不下去才造反也真的只想活着,他们无法对同生共死的同袍下手,然而身处混沌他们无法独善其身。 你不杀别人,他们拉拢不了你就会怀疑你被别人拉拢过去,又怕你去告密,就会想先下手为强。 他们找到了裴宣娘,有时候裴宣也觉得好笑,好像有任何事都能找她娘,她娘也确实能解决的了。 她娘给不愿参加混战的人在某个隐秘处找了一片山林,秘密迁徙他们的家人,让他们避开祸端。 他们虽然畏惧混战但也明白不能放下刀剑,临走时带走了大批的火药马匹和兵器,足以建成一个铜墙铁壁般的山寨。 这件事秘密进行,她爹也默许了,就算争取不到朋友也没必要多来些敌人。 事后天下安定寨子给她娘递过一封信,若有召必相助,以送行时的绿蚁杯为证。 这玩意儿相当于一个小型的寨子兵符,虽然只是一次性的,但总比现在她一无所有好,果然能握在手里才是让人安心的。 虽然这玩意儿是个妥妥的不祥之物。 送给她娘她娘没用上,她娘死后秘密转交给了她舅舅威德侯白堂,她舅横死后移交给陵川,再由陵川送给了先帝,也就是她自己。 这期间好像还不到十年,拥有过这绿蚁杯的四任主人全部死于非命,如果再加上一个曾经和皇后一起拥有过的她爹的话,这玩意儿就已经克死了五任主人。 而且还都死的和子书谨密切相关。 有时候裴宣想一下都会觉得这玩意儿是不是被下了叫子书谨追魂的诅咒,拥有这杯子就会被子书谨追杀到天涯海角。 真可怕啊,裴宣不由打了个寒颤,但没有一无所有命不由己可怕。 她当年藏这玩意儿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包括子书谨。 她不准备把这东西留给任何人。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自己手里。 摸这玩意儿摸了她一手灰,应该还没被人发现过,她爹娘死的太早她也跟着去了,其实细想一下离天下太平也没两年,她那些姨姨娘娘叔叔伯伯应该还活着。 就是不知道用裴岁夕这个身份要怎么自圆其说,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应该高兴她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筹码,不再是烂命一条了。 裴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鼻子边上传过来香甜的气息,她张开口灵书剥了一瓣橘子喂进她嘴里。 “呸呸,怎么这么酸?!” 裴宣酸的眉眼鼻子皱成一团,差点眼泪都下来了,这橘子不光是酸的它还是热的,她这种爱甜的人最怕的就是酸了。 灵书手足无措急忙给裴宣端水:“小姐没事吧?我是听门房的阿婆说天天在雪地里当值寒气重用烤橘子祛寒气可好,我特意去买了两个橘子烤了。” 裴宣酸的牙疼,她也不说话抢过一瓣就往灵书嘴里一塞。 “别小姐可贵了,嘶好酸!”灵书酸的受不了两眼紧闭,裴宣把杯子塞给她,下意识伸手拿手里的玩意儿去舀水。 真要舀起来的时候她又长久的沉默了,她不太敢喝下去,怕有毒。 这下就不止是嘴里酸了。 “小姐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出去干嘛啊?”灵书好不容易缓过来就看见她家小姐抗着一个铁锹一瘸一拐的出门了。 裴宣挽起袖子:“他们这么吵吵真以为我怕了呀,我也上屋顶跟他们对敲去。” 她冲欲要阻止的灵书叹气:“我怕屋顶被雪压塌了,我去上面铲雪,灵书你在下面把雪扫到院子角去。” 什么天下争端万古基业的事都先省省吧,不把屋顶的雪铲了夜里被压塌屋顶就真得被冻死了。 “哎,好,小姐你的腿行不行小心点啊,要不然还是我上去吧” 裴宣一边铲雪一边泄愤似都拿铁锹敲屋顶敲的邦邦响,敲累了就躺在屋顶上歇会儿,不远处赵姨娘雇来折腾存心不让她好过的木匠顿时锯的更加起劲,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 一直到她铲完了雪洗漱完和灵书躺下,另一边的锯木头声音也没停下。 看来赵姨娘变本加厉准备来个整夜了。 反正这儿偏僻也打扰不了前边的贵人们。 “小姐,我去把他们骂走——”灵书受不了要披起衣服起来。 “别去了。”裴宣伸出手捂在灵书的耳朵上,“把耳朵捂上,闭眼睡觉,什么也别想。” 明天总会是新的一天。 但断断续续响了一夜的锯木头声到底还是有点影响睡眠,裴宣第二天一早起来睡眼惺忪,用冷水冰了好几遍脸才终于清醒点。 进宫的时候她还有点忐忑,虽然子书谨不知道她偷拿了东西,但闯进她密室也是大罪,她还有用暂时不会杀她但免不了得敲打敲打。 比如说把手指一根一根绞骨折,腿骨按寸打折,或者冰天雪地在室外冻成个冰雕。 她的手还有用说不定可以留一下,腿也残了不用再打了。 但出乎意料的她进宫没看见什么人,长乐宫一片寂静宫门紧锁,本来应该早早起来上早课的小学堂没有任何人在这里。 宫中不能乱走长乐宫不见人影她只得回起居舍人院,她心里隐约有点不安,她知道子书珏既然能答应就必然能解决,但具体怎么解决她不清楚。 她远远看见常毓的身影,眉头皱的很紧,看起来颇有忧色。 “大人?”裴宣试探着开口。 “太后有召,命你即刻前去紫宸殿。”常毓说完率先迈开腿冒着风雪急步而行。 嘶,这么严重吗? 你密室里边机密我是一眼没敢看啊,亡妻的画像也是裴灵祈动的,与我无关啊。 “不知是出了何事为何如此危急?方才臣去长乐宫并未看见陛下。”裴宣想再试探一下严重性,她昨天教裴灵祈的话术没成功吗? 常毓声音顿了一息然而脚步不停:“昨夜陛下突发喘疾,病的极重,现下太医和太后都在紫宸殿。” 第45章 先帝也不过二十而薨,让她活的高兴些不好吗? 裴灵祈病重?裴宣呼吸都顿了一下,昨天分别的时候小不点还挺好的呀?怎么会突然病重? 然而来不及思索紫宸殿已经近在眼前,常毓低头同等在一旁的广百说了一句什么,广百让开路:“裴大人请。” 作为裴宣的上官,常毓却似乎只承担了一个领路的角色,并未被允许进入。 这代表着什么?太后处置家事秘而不发?子书谨并没有过于生气?还是已经气到极致反而不打算通过正常手段来处置她? 裴宣心思急转,手中收伞的动作却一步未慢,她不过闲职小官,大雪天并无宫人撑伞,拖着一条残腿疾行一路腿脚已经僵冷。 她正预备将伞归置一旁,广百已不动声色令人接过。 很急。 裴宣面不改色只是微微点头也急步入殿,殿内果然已经萦满苦涩的药味。 裴宣本来准备按规矩在数丈之外就跪下的,但广百不停她也不好停下。 一路行至床榻边,广百才住了步,裴宣几乎没有犹豫的掀起官袍准备下跪。 “臣拜见太后,陛下。” 她这个动作自以为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子书谨本就凝着寒气的眉眼中顿时凝结出冰,生出几丝愠怒,冷冷的看向她。 为什么?这个动作哪里惹到了她?裴宣心中思索,冷不丁一旁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似是行的急没看见跪地的人竟被绊的一个踉跄。 药要摔了。 裴宣不及细想伸手接住,那药似刚出炉就端了上来,碗沿极烫,怪不得小宫女端不住,连裴宣也被烫的抖了一下。 药碗晃荡有药汁溅落在她手腕,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烧感。 小宫人自知坏事,吓的伏倒在地:“太后饶命” 榻上的女孩细细的喘息起来,她喘的很急,但兴许是进的气少显得极为细弱。 子书谨当即就倾身过来抱住小小的女孩,广百使了个眼色命人将小宫人拖下去,便伸手要来接过药碗。 电光一瞬裴宣竟大着胆子自顾自站了起来:“臣来吧。” 太后未曾开口,这过于大胆了,广百讶异了一瞬去捕捉太后的神色,然而太后更紧着陛下,丝毫未将心思投注此处。 她一时不知这是默许还是未曾看见,就见裴宣已经走上前去,广百思索一瞬旋即明悟。 隔的近了才能发现裴灵祈状况确实不大好,昨天分别时还因为冒险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往日被养的白嫩绵软的脸颊也呈现出不正常的灰白。 她进出气应该很艰难,想哼哼又没什么力气。 裴宣的心揪了一下。 这个幼小的孩子之所以被宠的无法无天,除了因为她身份贵重年幼失怙,也因为她实在太孱弱,没有任何人愿见她如此难受的模样。 裴宣的腿有点不方便,她干脆坐在榻边,半弯下腰预备去给裴灵祈喂药。 没喂下去,子书谨劈手夺了药碗,裴宣讶异的说了一声:“太后,烫” 什么好事吗?这你也抢? 子书谨眉头略动了一下却没说话,裴宣叹服,不愧是当年刀插进肋骨都一声不吭的一军统率,这么烫你也能纹丝不动。 她要去喂药,裴灵祈自然要裴宣来抱。 当那个软软热热的小身体被靠进她怀里时裴宣还是觉得心脏被烫的紧缩了一下。 她在发热,她还那么小,缩起来只是小小的一团,一只手就可以完全拎起来,被从母后怀里抱走也只是很无力的挣扎了一下,似是在害怕。 这是她的女儿,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点延续。 裴宣有些无措甚至是有些慌张的轻轻拍了拍裴灵祈的背,她果然不再挣扎,依恋的痛苦的往新的热源钻去。 子书谨的手顿了一下,将药吹凉后凑近裴灵祈嘴边,裴灵祈昏迷着喂不太进去。 喂进去一口药她能喝三分之一都算好的,那药大约很苦,裴灵祈在睡梦中都在抗拒小身体一直往裴宣怀里缩,眼角都沁出了几滴眼泪。 “灵祈,听话,喝药。”子书谨喂不进去,素来冷静的人也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母后母后”裴灵祈气若游丝的呢喃,声音小的跟猫儿一样,呢喃完嘴唇紧闭,就是灌不进去。 裴宣也算心如铁石了,她前生所有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已魂飞魄散,她当了太久的孤家寡人其实已经习惯了亲缘淡薄。 她时刻告诉自己裴宣早就死了,你现在只是裴岁夕,但真的面对这个孩子时她发现她还是没办法做到那么冷静。 这个幼弱的女孩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她悄然握紧裴灵祈发烫的手,将下巴贴在女孩细软的发上,“没事的,不怕。” 她细声安慰完转头去看广百:“麻烦广百大人去备一碗蜜水。” 蜜水?太后有令要节制陛下食用甜食,她忙去瞥太后神色,见太后并无异议,这才应了一声快步出去。 不多时广百就捧了一碗蜜水来,裴宣先尝了一口,不出所料是宫中所用的百花蜜,名贵清甜看重的是一个雅致。 贵人用的东西往往都是如此,九转十八弯,讲究一个温和适宜,不可太甜太咸太腻,裴宣摇头:“去换一种蜜,要够甜。” 其他人尚未从她逾矩的动作中反应过来,都去看太后的面色。 看太后是否要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女官拖出去。 素来端庄持重的太后只是无声的看着面前的人,那目光太过复杂有那么一瞬间竟好似涌动着什么,偏偏裴宣此刻心思全投在裴灵祈身上竟一无所知。 广百立即去换了一种蜜,不够名贵但绝对够甜。 裴宣开始往裴灵祈嘴里灌,蜜水不像煎熬了几个时辰用了无数珍奇的药珍贵,裴宣也不怕她吐,吐了就再大勺大勺的喂。 动作大的一旁的人都觉得吓人。 裴灵祈从一开始挣扎的特别厉害,声音都开始抖了,一副死活不要喝的模样,子书谨的手都开始揪紧,但裴宣不停。 过了约莫片刻,剧烈的挣扎突然停止了。 裴宣又灌了一勺,这一次裴灵祈不再乱动,一口下去竟然只吐出一半。 裴宣松了口气,继续给她喂,渐渐的裴灵祈不再双唇紧锁,半昏迷的女孩甚至能主动张开一条缝隙等待甜水。 子书谨:“” 裴宣缓缓松了口气,抬头道:“太后,现在可以喂药了。” 可怜的裴灵祈全然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仍然张着嘴期待接下来的蜜水,然后就被喂了满满一勺子苦药。 “呜”小家伙开始哼哼唧唧但是没用,情况已经稳定了一些,裴宣按住她无意识挣扎的手臂,子书谨快速几勺子喂下去,很快就将一碗药解决完。 “呜”终于喂完药,裴灵祈委屈的直往裴宣怀里钻,把小脸埋的一点也不露出来。 小可怜,裴宣把她挣扎乱了的头发拢到耳后。 待抬起眼时发觉子书谨还在看着她,那目光看的裴宣心里一跳,刚刚太惹眼了,裴宣立即低下头,背后开始冒冷汗,忐忑的开口:“太后,臣罪该万死。” 刚刚还挺有威严的,一对上太后就又是一副怂样了,广百心里不免有些复杂,若是面对太后能再有几分沉凝便像极了先帝,可惜了 裴宣丝毫不知道广百的可惜,如果知道只会觉得那更好了,她要是太像先帝才更玩完了。 子书谨一抬手,一旁的宫人赶忙将药碗接过,她亲自伸手过去扯下裴灵祈盖在身上的毯子。 未免裴灵祈往外吐药打湿了衣裳不好更换,宫人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厚羊绒毯子,扯去打湿的广百立即送来一件新的轻轻盖在小姑娘身上。 她呼吸还是不太好,但心脏处起伏已经渐渐规律,不再显得太过急促。 子书谨伸手将裴灵祈接回了自己怀里,裴宣便替裴灵祈小心理了一下交换时揉皱的衣裳。 “你是如何想到给陛下灌甜水的?”子书谨的声音冷不防传了过来。 她抱小孩的姿势比裴宣这个新手半吊子好的多,一手轻拍女孩后背,姿势果然舒服了许多。 子书谨抱了这个女孩五年,自己确实缺席了她太多年的人生。 “臣幼时家贫,有一回生病时也是这样,母亲给我找的药怎么也灌不下去,后来不知从哪里寻到了一块糖让我含在嘴里,我便慢慢张开了嘴。” “臣看陛下很喜欢吃糖,便想着试一试,不想真的有用。” 但她小时候没吃的纯粹是因为穷的,小裴灵祈都富有四海了还吃不上糖真是没天理,打这么多年天下结果孩子连块糖也吃不上,可怜见的。 要说怎么发现的还是那块糯米糕。 她自己做的糯米糕其实手艺不算好,如果说唯一有什么优点的话就是为了迎合自己的口味糖放的多多的,就这种民间手艺裴灵祈都珍惜的咬一口等半天,可见是有多馋糖。 她决定给裴灵祈小小的争取一下:“臣跟随陛下,观陛下体弱,一日要吃数次药,药丸汤药,有时还要泡药浴,陛下毕竟年幼” 子书谨冷冷看着她。 裴宣吸了一口气:“生死本就是天命,多数由不得人,世间常说帝王万岁,从古至今又有哪个当真活到过,既是如此,又何妨顺着一些她的意呢?” 先帝也不过二十而薨,让她活的高兴些不好吗? “放肆——” 第46章 可太后,您现在就在做无用之事啊 “微臣知错。”裴宣撑着一条腿站起来从容俯身跪下去,她没什么意外的,甚至都有点习惯了。 子书谨其人性情偏执,为人淡漠,她认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扭转,裴宣不行,裴灵祈不行,更遑论一个小小的裴岁夕。 紫宸殿的地砖冬日烘的暖热理应是不会冷的,可裴宣跪下去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冰,她低着头,静待自己的处置。 话既已出便无收回的道理,她也甘愿受罚。 不甘愿也没办法了。 紫宸殿一时静可闻针,刚刚因陛下病情稍稳而缓和的气氛再次凝固,在场诸人皆是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子书谨的眼中似有千丈波涛汹涌。 太后积威甚重,便是骄狂如平南王,恩宠深厚如宁侯也不敢如此触太后霉头。 正想着平南王,外头便传来焦急的呼声:“殿下、殿下、不可不可呀” 未有宣召不得入内,郑希言急怒之下哪里管得这些,随着内侍声音愈急,她的脚步声就越近,不过片刻便大步闯了进来。 当然也是内侍并没有特别认真阻拦的缘故。 平南王极为爱护年幼的陛下,听闻病重必然会赶来这是早有预料的事。 裴宣低着头只能看见郑牡丹的衣摆,藏青的披风滚着狰狞的蟒纹,又被她带着血锈的长靴踩在脚下。 她应该是冒雪赶来,衣裙上的雪被热气一蒸化作了水珠洇湿了袖摆。 郑希言也看见了这个小女官,她瘸了一条腿跪在那里,低垂着眉眼,低阶官员冬天的官服不太厚实,勾勒出略显削瘦的腰身和一截修长的脖颈。 郑希言步子慢了一瞬,似是怕身上寒气惊扰了病重的裴灵祈,随手将披风一扯,一旁宫人连忙接住。 “要跪滚出去跪,莫在这里挡路。”她路过裴宣冷冷开口。 平南王豢养了不少江湖医者,这些杏林高手不愿受宫廷束缚,又因为各种原因被平南王收入麾下,等待要起用时便跟随入宫,此刻也已等在外殿,若是要进来瞧脉殿内便免不得拥挤。 郑希言在帮她,逃过了子书谨正面怒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姑且算她良心发现有点灵性了吧。 小家伙反正开口能喝下药了,郑牡丹手下好像还真有几个能人异士,她还不想在这儿呆了呢,滚出去就滚出去。 裴宣从善如流的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出了紫宸殿。 然后自己找了个地方跪下了。 大雪纷纷扬扬,千重宫阙都已落了白,她跪在那里很快就有雪落在她肩头,发上,眉梢。 不一会儿一旁再度传来脚步声,一袭银紫的重叠长裙在她身边停下。 这么张扬的颜色,除了子书珏也没其他人敢了。 “裴大人。”那抹张扬的紫在她身边堆叠,是子书珏弯下了腰,她的声音几乎带了某种诡异的叹息。 然后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你的腰一直挺的这么直吗?” 她其实也不想挺这么直的,但她一弯腰子书谨就拿戒尺敲她的背,硬生生给她敲出了一副铁脊背。 “也不是。”裴宣叹了口气,那口气一泄她就跟戳破了的皮球一样耷拉眉眼了。 跟子书谨对着干跟拿头撞墙有什么区别?要是顶撞她有用,现在皇帝位置上的人就还是自己了。 她一耷拉眉眼就显得格外没精打采,还有点可怜,子书珏没忍住笑了一声:“这才对嘛,裴大人知道当面首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没当过,不知道。 裴宣看她,不想说话。 她这副怏怏的样子看的子书珏摇头:“当面首最重要的是讨太后欢心,这世上愿意给太后治国献策的人可太多了,不缺裴大人一个,太后缺的是个熨帖的身边人。” 她解下披风披在裴宣身上,俯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又为她拂去肩上落雪。 “太后缺的是一个知冷知热,冷了为她添衣,闲时为她烹茶的人,裴大人若做的到又何愁仕途不畅不能家财万贯呢?” 子书珏退开些许,笑意盈盈:“有了太后的信任才好办事啊,裴大人。” 她的披风果然暖和,雪域来的紫貂一块皮毛就是上千两银子,不暖和才是怪了。 怪不得这货贪成这样还没被抓进天牢,有这个觉悟不青云直上才是有鬼啊,怪不得是太后身边*第一宠臣,头一个的奸佞。 裴宣心悦诚服:“下官受教了。” 郑牡丹看看人家,你真是八辈子拍马也追不上啊。 我下次看见子书谨就扑上去抱住她的腿献媚,说不定会因为太不像先帝被一刀放生。 “这才对嘛。”子书珏露出孺子可教也的欣慰眼神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这才扬长而去。 我就是想献媚子书谨也不一定要,再说我都触怒她了,还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是两说的事。 刚刚勇气上头也不觉得冷,现在一冷静下来是真开始觉得冷了,裴宣哈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今日大雪,再这样跪下去说不定这两条腿真得废了。 裴宣低垂眉眼,不自觉的双手交叠搓了搓双臂然后闭上双眼补充力气,减少热量消耗。 直到她发现不再有雪落在她周围。 雪停了吗?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袭薄墨灰的雀金裘,内裳的蝉翼纱隐隐约约好似天边一抹薄雪。 好贵的料子,这里地势低洼,积着雪水,容易沾湿,她忽地伸出僵冷的手托了一托那料子。 “太后怎么到这儿来了?这里阴湿寒冷,太后莫受了风。” 她这话是很真心实意的。 她有点要脸不想让人看见她的笑话嬉笑她,特意在紫宸殿外找了个檐下不起眼的角落跪着,没想到太后和宁侯不辞辛劳接二连三的来。 她说的真情实意,但子书谨听来却难免带了怨气,她在这儿跪得,偏自己来见她不得。 子书谨眉头微蹙,忽地开口:“你觉得哀家很苛刻?” 裴宣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话不过是臣一时考虑不周的胡言乱语,是臣口不择言,太后不必介怀。” 她服软了。 可子书谨没有感受到任何快意,在那一瞬间她只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 裴宣畏惧她,怕到想远远的离开,她清楚,她的宣宣像一只给自己背了一层厚厚龟壳的乌龟,她嬉笑怒骂但却看不见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都是她教给裴宣的,教她帝王心术教她不动声色,可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当她看不懂裴宣在想些什么时她的心会这样痛。 她从来学的很好,她学的这么好,好的让教她的老师感到心痛的地步。 在刚刚那一刻,在因为裴灵祈病重的事上她好像终于鼓足勇气探出了自己的龟壳,只是现在又原封不动的缩了回去。 “这是你的真心话?”子书谨语气很阴沉,苍白的唇几抿成一线。 “臣待太后之心日月可鉴,从无虚假。”好听话谁不会说? 与其跟子书谨硬碰硬还不如自己保住命私底下补贴点裴灵祈来的容易。 只是糖来的容易其他的方面呢?她还是帮不上任何忙。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人要活下去就得学子书珏难得糊涂,富贵我就移,威武我就屈,面对强权无能为力我低头就是献媚。 她说的如此真心实意,可就是像钝刀子一样剜着子书谨的心,激着她生出无端的怒火。 “哀家不是不能让陛下松懈,可人生在世何止十年、二十年!陛下此刻贪图享乐,待日后手掌大权你又能保证陛下不会后悔么?” “后悔幼时未曾好生努力,不能成千古之业,后悔不曾笃学好古,后悔将光阴荒废在这等无用之事上?” 裴宣很想当个谄媚的佞臣,现在就大喊太后您说的太对了,微臣绝无异议,举双手双脚赞成。 可她心里好像有一团火,烧的五脏六腑烧灼一般的痛,烧的她几乎想问问子书谨,你少时、年轻时勤学好问,未曾荒废过一丝光阴。 你成了将军、上将军、皇后、太后,日后的太皇太后,你至高无上,你御极天下,名留千古,难道你就一生畅快没有一点后悔吗? 你如果真的不后悔,你为什么要睹物思人,找这么一个没用的替身放在眼前?难道真的是因为情趣,想要一个跟先帝长得像的女人玩弄一下吗? 可这话说出来真的是找死,裴宣把那片皎白的轻纱轻轻扯了扯。 这是一个很暧昧的动作,更何况裴宣还在对她笑。 “可太后,您现在就在做无用之事啊。” 她那么年轻于是显得无辜而困惑,好像真的只是在轻轻询问年长的姐姐人生的道理。 对一个小小的女官,对一个床榻间的小玩意儿说这些,甚至冒着大雪来此污秽之地为她挡住一片风雪又是为什么呢? 这才真正是无用至极可笑至极的事,如果人生的所有光阴都要有意义安排的一丝不苟,那此刻您贵重的光阴合该用在北伐南下开疆拓土这样名垂青史的大事上。 随着她的放手那片羽毛一般轻柔的纱缓缓坠入泥泞,可惜了,好贵一片蝉翼纱 她刚要收回手子书谨骤然倾身而下,她嗅到了清浅的白梅冷香,她的手被蓦地抓住,一股极大的力气从腕骨处传来。 子书谨的语气寒冷:“你的手烫成这样?” 烫吗?我怎么不知道? 裴宣有点疑惑的低下头,发现手上果然有一片红肿,可能是刚刚那碗药泼出来烫的吧,她一心挂念着裴灵祈都忘了这件事。 其实也没多严重,就是刚刚在雪地被风一吹这会儿红的有些吓人。 “只是看着严重” 实际并不太疼,裴宣准备把手收回来,她这个动作好似又触犯了子书谨什么逆鳞,子书谨不再忍耐,手上骤然传来一股极大的力气,竟硬生生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她本来就是个瘸子,这一下起来怎么站得住,一个踉跄刚好撞进了子书谨怀里。 幽幽的白梅冷香将她包裹,她撞到了鼻子,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又想到这里是紫宸殿旁周围宫人来来往往,说不准还有朝臣预备觐见,被看见和太后抱在一处实在有失体统,子书谨说不得要被文臣口诛笔伐,连忙想推开子书谨自己站稳。 没成功,太后好像终于忍无可忍敲了她的睡穴。 少女终于不再挣扎,像无数个她期待的时刻一样温顺的歪伏在她肩上。 子书谨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揽着她年少妻子的腰。 大雪纷纷扬扬,尽数落在了白银莲的伞面上。 子书谨微微用力将那件扎眼的银紫披风扯了下来,软和的披风歪落雪地,如一朵鲜艳而刺目的木槿。 在伞面阴影的遮掩下,她终于不再做无谓的克制,她偏过头将冰冷的唇印在少女余怒未消的眉眼间。 太后闭上眼,低声犹如叹息:“你总说我固执偏执,可你又何尝不固执了。” 第47章 所以太后,你看他—— 裴宣这一觉总觉得睡了很久,刚睁开眼时还懵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床榻。 很好,天蚕丝的锦被,是宫里,不是自己家那张破木板。 旋即又想今天没递信回去,不知道灵书会不会担心,会不会被赵姨娘抓住把柄。 想完这些她才好像终于回了点魂,嘶,脖子后面有点疼,谁下的这种黑手,我非得砍了她不可—— 她有点想呲牙咧嘴,准备伸手摸摸自己可怜的后脖颈,结果脑袋一歪就看见撑在榻边的子书谨。 裴宣差点吓的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娘耶,子书谨守在她床头。 要不是残腿和隐痛的后脖颈提醒她她现在确实是可怜的裴岁夕,她都差点以为自己回魂了。 毕竟小女宠睡床太后守在一边怎么看都觉得太过分了。 她不敢动,于是只能静静的瞧着子书谨。 子书谨当然是好看的,岁月精心雕琢了她的一切,在昏黄烛火的照耀下曾经染血的五官也变得柔和许多。 她一手握拳抵在额边,几缕来不及掩盖的白发从颊边歪斜,让她显得有些倦气和疲惫。 快到年节了,各地官员要入京朝拜,罢朝期间各色事宜要提前做好准备,宫中要大开宴席,三军年节也要发放粮饷,各种事都堆积了起来。 恰逢此刻幼弱的小女儿还生病了,小女宠还跟她闹脾气。 其实认真想想子书珏说的也挺对的,子书谨需要的是有个熨帖的枕边人体贴入微的伺候伺候她,而不是打死不低头的忠臣良将来对她发表意见。 自己当皇帝的时候不是一样吗?最讨厌在她已经心力交瘁的时候子书谨还要逼她,她逼着她丢掉了一切走上一条血债累累注定回不了头的路。 所以她死了。 但当角度翻转之后她发现原来自己也做不来,她会下意识的想要纠正子书谨的错误,她希望她走上自己所以为的那条好一些的路,至少不要让裴灵祈最后落得跟她一样不得善终。 自己被逼着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那样时刻紧绷的,害怕冤魂和无数仇敌来索命的日夜,她独自一人站在风雨飘摇帝国的顶端,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几乎绝望的想着如果有个人让她靠一靠就好了。 她放空想着忽地看见一点琥珀色的幽光,子书谨醒了。 正冷静的盯着她看,抓包了她看着她发呆的事实。 裴宣:“太后要是累了,要不要靠在臣身边休息一下?” 话刚说完裴宣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自己在说什么?自己刚刚好像还因为顶撞太后被罚跪了半天吧? 但嘴比脑子快,她已经想麻溜爬起来认罪伏法了。 但子书谨比她先动,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竟然真的低下头,把头靠在了她肩上。 裴宣:“” 有那么一瞬间裴宣差点不会呼吸。 太后身上传来淡淡的白梅冷香,幽香朦胧,因为靠的太近萦绕在嘴唇鼻尖甚至感觉耳朵和眼睛都察觉到了这股淡淡的香气。 她的肩膀有些紧绷,子书谨靠过来的重量并不太重,但她就是感觉很僵硬,心脏也跳的很快。 上位者心思变幻莫测,子书谨更是其中佼佼,她觉得这应该是因为自己太害怕子书谨翻脸。 但更重要的一点是她的手臂被子书谨压在了身下,她稍微抬起手就能环住子书谨的腰身。 她当然是不敢的,子书谨均匀的呼吸轻轻喷在她脖颈,她觉得有点痒,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未知的窘迫。 同时感慨自己真是个以德报怨的好人啊,子书谨累了自己借肩膀给她,以前自己累了但凡敢想停一下回头就能看见子书谨把刀架自己脖子上了。 她永远在催着她不顾一切的往前,直到失控坠下悬崖。 算了别想了,好困,还想再睡一会儿。 她小小调整了一下姿势闭上眼,然后又睡了过去。 少女紧绷的肩膀渐渐开始放松,再次陷入了安稳的睡梦中,似乎醒来的这一刻就是为了让她也睡的舒服点。 子书谨闭上眼,无限紧绷的思绪好像在这一刻终于得到短暂的停歇。 她的宣宣在这里。 裴宣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子书谨还在她肩头,子书谨什么时候这么听小面首的话了?她不用上朝不用召见朝臣吗?怎么还不走? 她望着柔柔飘动的纱幔,半边胳膊好像都失去知觉了。 她上辈子右手半残的很厉害,子书谨一直注意不会压着她的手,现在好了,对先帝敬重一下对小面首可着劲儿的压榨啊。 她努力的活动了一下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 她的动作挺细微的,但子书谨何等人物几乎她动作的瞬间就醒了过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看向她,裴宣感觉脊背一紧。 那双眼睛无声看着她,似乎在询问出了何事。 “太后”裴宣呐呐的,很无辜,“手麻了。” 不是故意吵你睡觉。 这话似乎牵动了子书谨什么开关,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自己起身坐了起来,伸手去捉裴宣的手臂。 裴宣:“” 别跟裴灵祈那个小怂包一样动不动就嚎,但完全麻木失去知觉的手臂冷不丁被抓住像无数细小的针尖在往她骨头缝里扎,不是疼,是那种难以忍耐的颤栗感。 要是面前的不是子书谨而是郑牡丹或者灵书她已经嗷嗷开始叫了,但子书谨素来不喜吵闹嗷嗷叫起来可能被割了舌头。 子书谨见她痛苦的嘴唇都抖了一下放轻动作,但没移开,她开始给裴宣按揉手腕。 裴宣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收回来,可失去知觉的手臂不听她的劝告,一动就疼的受不了。 “别动。”子书谨冷冷下达命令。 裴宣果然不动了,没办法太后至高无上。 殿中好安静,安静的有点让人心慌。 子书谨按揉的手法非常老道,都是在先帝身上练出来的。 裴宣的手其实在十岁以前是没事的,她习惯正手爬树捞鱼拉开弓箭,她的手出问题是在十岁那年。 打天下的都是心狠手辣之辈,她爹娘杀了别人全家,打碎了人家的家底,人家打不过她爹娘迂回报仇,打不过大人我还打不过一个小崽子吗? 她被瞅见空当捉住,捆住她的手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用马拖行,也不杀她就是纯折磨,折磨了她整整三天。 这段记忆太模糊,裴宣都不敢细想。 被救下来的时候正手已经完全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断的不能再断了,后来哪怕续上也完全不能跟从前相比,就是拿笔都抖的没法看。 如果从出生开始就是残疾天生只能用左手慢慢适应其实也还好,惨就惨在她以前都是用正手,突然连筷子也拿不起来简直是绝望。 习惯这种东西真的很可怕,做事时习惯抬起右手发现它抖的跟落水狗一样就忍不住心塞。 有一年她做课业的时候习惯性用右手拿了东西,结果啪一声把一块名贵的歙砚打碎了。 那块砚台是子书谨极珍爱之物,她当时心里一咯噔差点想立刻开溜了,但想到跑不过子书谨于是虚张声势:“大不了我赔你一方就是。” 其实心里门清那方砚台举世无双,就是把她脱层皮下来也找不出来第二方了。 她在找谁求救能苟活一下的忐忑中子书谨已经来到了她身前,然后俯身半膝落地握住她的手。 “疼吗?” 废话啊,但裴宣不敢说,子书谨轻轻揉了一下她手腕,她觉得很怪异活像大白天见鬼下意识想缩回去,但子书谨力气很大没让她跑脱。 她当时只觉得子书谨怪怪的,但到底哪儿怪她说不清楚。 子书谨不知道哪里学的手法,按揉着疼痛的经脉,从手腕到手肘,一开始很疼然后慢慢的感到放松和疲惫。 裴宣被按的有点困,又有点难过,她趴在桌子上,当时是夏天衣裳很薄,她从上至下看容易看见点不该看见的。 裴宣移开目光,把唯一完好的左手垫在下巴下边:“子书谨,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 一只手废了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她当时都是皇太女了日常琐事有人侍奉,可一只手残疾总是不好的。 以前她是独生女当只螃蟹横着走都没问题,但后来她爹宫中多了无数美人,她们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她的地位不再稳固,一点点的缺点也会被无限放大。 有无数人上书明里暗里的说她有残疾,不宜承继大统,裴宣喜欢到处溜达,这些她都有所耳闻。 她本来期望子书谨能说出点什么安慰的话来,结果子书谨沉声开口:“那殿下就更该做出些事让天下人知道。” “右手不成那就左手。” 子书谨站起身来,流泻的阳光铺满她身后茂密的紫藤架:“今日下午的功课翻倍。” 裴宣:“” 我打碎你砚台的愧疚到此为止! 她思维发散的这一会儿手臂果然不麻了,她试探着动了动手指,很好,很灵活,对身体的掌控权又回来了。 “多谢太后。”太后都起来了面首怎么能躺着了,裴宣机灵的爬了起来。 她很想狗腿的夸赞一下太后按的真好啊,一按臣果然就不疼了,但这夸的太不走心容易被子书谨打。 然后她就发现她的爪子还在子书谨手里。 子书谨摩挲了一下她手背被烫伤的痕迹,因为烫的并不严重并没有包扎,只是明显被上了药。 “你还没有字?” 太后为什么忽然关心起这个问题? 一般子女在十五前是没有字的,十五之后会由家中长辈赐字,但裴岁夕娘亲早死,十五的时候还在山上啃红薯,便宜爹更是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个女儿,所以她到现在都没字。 裴宣准备好告黑状了:“父亲事务繁忙,恐怕不记得这等小事。” 但她记得裴远嫣就有字,今年年节前开恩取仕的名单已经交了上来,子书谨肯定看过,而且她过目不忘。 所以太后,你看他—— 她一副稍显委屈的模样,好看的眉眼都有点皱起来,真是好一副谄媚嘴脸。 子书珏我已经学到了精髓。 子书谨:“” 看来她是真对裴远珍十分不满,年节将至,裴老大人的日子确实过的太清闲了些。 子书谨心中思量,面上倒是没什么波动:“他既不曾给你赐,哀家给你赐一个就是。” “宣。” 裴宣本来假装委屈的嘴角都僵硬了一下,她克制着自己像一个不通文史的小女官一样去问:“太后说的,是哪个宣?” 子书谨正襟危坐,好似眸光中只映着她一个人,天上地下,只此一人。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 裴宣一时之间没什么反应,子书谨似是怕她太过文盲听不懂,又徐徐添了一句:“宣之于口的宣。” 宣之于口? 有什么不能宣之于口?子书谨察觉到了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自然是隐瞒?是裴岁夕这个身份本来的秘密?还是说关于我是裴宣的秘密? 裴宣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扼住,让她在这样温暖的室内背后徒生冷汗:“太后,这是先帝名名讳,臣恐怕担不起” 用这个字别说其他人,郑牡丹知道了先砍过来,你自己私下里玩就算了,怎么还敢拿到明面上的啊太后。 “所以这个字只你与哀家二人知晓。” 原来还是搞情趣啊,裴宣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那你多余一个赐字干嘛,你以前不都是直接对着我喊宣宣吗?毕竟小面首又不能反驳。 她正这样想着,忽地听见子书谨的声音,柔肠百转似有千千愁结:“宣宣。” 她忽地意识到,这是在喊自己,却又不是在喊自己。 第48章 我更喜欢太后。 管她子书谨叫的是哪个宣,我是我自己。 裴宣成功说服了自己,非常丝滑的回了一句:“太后,我在。” 子书谨:“” 她几乎有点被裴宣逗笑了,广百恰在此刻走近了来,停在帘外,压低了声音:“太后,齐大人求见。” 朝中姓齐的大人户部礼部和三司衙门都有,裴宣一时也没想出来是哪个姓齐的这么没眼力见来打扰太后闺中情趣。 不过这对于裴宣来说可是大大的有眼力见,又救了她一次。 朝中变迁裴宣已经不能尽知深浅,好在子书谨心中有数,约莫是户部年关支出之事,这也是一等一的紧要之务,拖延不得。 她今日陪着裴宣睡了一觉,放纵多时确不该再荒废政务:“灵祈还在睡着,你若无事可去陪一陪她。” 默了一默又道:“你说的哀家会考虑,灵祈年幼看似顽劣,但年少早慧,宗室人丁单薄,暂时找不到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她还是期望母亲陪伴的。” 但子书谨太忙,六部的政务堆积如山,各地灾情层出不穷,哪怕看似安稳的日子也有无数暗流汹涌在悄无声息的酝酿,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陪伴女儿。 她做的最多的是给女儿布置好任务,让她不至于在空闲的时间里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 陪小不点玩,这我拿手啊,裴宣低头应是,子书谨这才起身,临走前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子书谨走了,现在整个龙床属于她了,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睡回她龙床的一天。 裴宣有点想在床上打个滚,前两次侍寝都是在主殿的床榻上,不是这张她最心爱的床。 天知道她上辈子在外要渊淳岳峙,对内那更是不怒自威,看见喜欢的金子她都要忍住不能收入私库,主要不能让人发现皇帝陛下的爱好如此庸俗。 她做的最奢侈的一件事就是命人花了半年时间用顶好的金丝楠木做了一张巨大的龙床。 那时候宫里宫外无数人猜测她要广招后宫做些荒淫无道的事,其实她真的只是想要一张超大超舒服,怎么滚都不会掉下去的床。 皇帝陛下小时候穷怕了,破床连个腿都伸不直只能悬空,她的愿望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如果有可能她最想偷走的就是她的床,可惜太大了,根本偷不了。 这么舒服的床可怜的小裴灵祈睡不到啊,本着有福同享的想法裴宣决定把生病的裴灵祈抱过来感受一下她娘的审美,什么叫舒服的大床。 这张床按理来说应该继承给裴灵祈的,但可能是她死在上边有点晦气,子书谨把这床挪走了,给裴灵祈又重新安了个小床。 但这跟裴宣有什么关系,我难道会害自己吗? 裴宣一个骨碌爬起来,轻车熟路的去找裴灵祈。 然后她就回来了。 因为郑牡丹在陪着小不点,她从昨天中午睡到今天中午,快一天一夜了,郑牡丹还在寸步不离的守着裴灵祈这是真溺爱啊。 喂药抱在怀里喂就算了,榻边还堆了一大堆吃的玩的。 按子书谨的规矩床上是不能有任何吃食的,等子书谨发现裴灵祈就完了。 她不太敢见郑牡丹,怕这心盲的货再给她打一顿又或者是发现点什么端倪。 裴宣死就死了,不想任何人知道她死而复生的事,让一切尘埃落定才是最好的。 郑牡丹不蠢,能带兵打仗玩心眼子的哪个会笨,她只是一根筋,转不过弯来。 裴宣跳着脚到紫宸殿外透气,她两觉加起来快睡了一天一夜了,急需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据说昨夜雪停,今日重又下了起来,只不过是小雪,寒风刺骨,吹的人格外清醒。 她昨天敢顶撞子书谨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但也能看出子书谨确实不似当年了。 这倒不是说她已经老去,但也确实没有了曾经杀人如麻的锋芒。 她的心态在变得平和,她不再需要铁血严酷的手段来证明她的权利。 也可以说,在先帝死后她好像终于习得了那么一丁点的仁慈。 要换成从前自己现在早就身首异处了。 这当然是好现象,证明自己的存活率增加了。 “大人,外面风大还是进去吧,太医说您上次落水的体虚之症还未调养好,莫受了风。”宫人轻声劝道。 裴宣趴在玉砌的栏杆上,怀里是暖乎乎的手炉,一旁子书谨在处理政事,后殿郑牡丹在陪着裴灵祈玩小玩意,她惬意的躲在中间偷懒,在这一刻她竟然微妙的感到了一种幸福感。 在她死后。 如果这种日子可以持续下去就好了,自己不用天天担心伺候不力丢了项上人头,子书谨和郑牡丹在前朝明枪暗箭你来我往,裴灵祈也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早课。 裴宣眯了眯眼,有点不想进去。 宫人又道:“御膳房刚送了一碟巨胜奴和玫瑰乳酥,陛下还在病中不宜进这些,太后吩咐送给裴大人,裴大人还没用过午膳吧?” 何止午膳呀,昨天的午膳晚膳和今天的早膳都没用了,肚子确实饿了,裴宣突然想到了什么:“齐大人走了吗?” 宫人对视一眼,按理来说御前伺候的人都嘴严不应该透露什么,但这倒不是什么机密,透露给太后身边的宠臣也无大碍。 “下官方才过来时隐约好像瞧见齐大人了。” 那就是商量完了。 裴宣进御书房时子书谨正按着额边穴位,这是她的习惯,她有头疼的毛病,据说是早年读书太辛苦又遭灭门之祸留下来的病症。 裴宣在的时候子书谨作为皇后裴宣对她是有一定牵制的,她和子书谨彼此制衡,那时候子书谨这毛病还没这么严重。 看吧,这就是争权夺利的下场,争得了最高的权力就要付出相应的勤劳。 裴宣几乎有点幸灾乐祸,反正她已经脱离苦海了。 广百看见她正欲开口就见小裴大人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广百有些犹豫,但低头看见小裴大人的拐杖又觉得不出声也没什么。 以太后的耳力说不定早就听出来了。 裴宣小心踱过去,子书谨靠在椅背上一手按住折子一手按在额角。 两只冰凉的手忽而按在了她太阳穴的位置,子书谨没有睁眼,在手臂的遮掩下很快抹去了嘴角些微的笑意。 只是挪开额角那只手改为覆盖在裴宣的手上,她覆盖的是右手,裴宣这只手总是疼痛她记得很清楚。 “怎么这么冷?” “冷吗?”裴宣飞快将两只手缩了回去。 子书谨握住了一片空气,嘴角的笑意不自觉淡下去,好在那只手很快放了回来,她只是收回去往掌心里哈了两口气。 “臣刚刚出去吹了会儿风,太后,现在还冷吗?” 当然是冷的,但子书谨微微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裴宣身上穷的一点香料也没有,衣裳也没熏过只有一点皂角的清淡香气很好闻,子书谨闭着眼无声嗅闻她的气息,胀痛的脑子慢慢宁静下来。 裴宣的动作很轻,修长冰凉的手指按压着穴位,偶尔为她将微乱的发丝拨动一下,是前所未有的乖顺小意。 乖的有点不正常。 过了片刻某人微微俯身几缕发丝垂落在她脖颈:“太后,好些了吗?” 这是累了,不想按了。 子书谨了然于心,裴宣个性跳脱怕累又怕疼,能安静按这么一会儿已经是很耐得住性子了。 子书谨微微颔首,牵住她一只手:“腿站的疼不疼?坐吧。” 一旁宫人难得见太后如此温和的语气,连忙放下椅子,裴宣保持着被牵住一只手的姿势坐下。 一边在心里吐槽子书谨还挺腻歪,一边眨巴眼睛,虚伪的开口:“伺候太后怎么会累呢?太后觉得舒服臣就心满意足了。” 好虚伪好浮夸,能在御前伺候的都是人精也难免听的一哆嗦,可太后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竟一副很是受用的模样。 没法子,太后就喜欢这样的。 “太后今天的糕点很是香甜,臣想拿给太后也尝尝,”裴宣再接再厉,亲手从旁边拿起一块玫瑰乳酥,特意软了声音,“太后?” 反正没人知道我是裴宣,丢也不丢我的脸,我今天势必要把谄媚佞臣发挥到极致。 她其实更喜欢旁边那一碟巨胜奴,其实就是一碟子麻花,宫里改个名字就价值不菲了。 她穷人乍富在宫里各类名贵糕点都吃腻歪了,反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喜欢这些民间小食,就是喂给子书谨有点不太雅观。 谁家好人讨好太后一喂一口嘎嘣脆的麻花呀。 子书谨仍靠在椅子上看着她生动的眉眼,本来没什么胃口的也不禁想要尝尝,虽然她已经预料到这玩意可能会甜的过分。 这本就是她吩咐御膳房给裴宣做的,盛怒之下罚了她又不禁心生悔意,等灵祈稍好些就去看她不见又被她激怒,只好送些她喜欢的权且当做赔罪。 如果早知道要进她自己嘴里的话她就不会特地吩咐多加些糖了。 她微微张嘴,裴宣小心的喂进一口,指尖若有似无的蹭过她唇角。 果然很甜。 “太后,好吃吗?”裴宣用另一只手垫在她下颌边预备接住糕点碎屑,眼神十分之期待。 她一直觉得自己口味没什么问题,因为从来没有人纠正过她,她爹娘有点孩子小的时候穷大了想吃点甜的怎么了? 郑牡丹看见吃的就是啃,甜过头了?怎么能浪费粮食呢?那也好吃! 至于其他人谁敢纠正她啊,也就是子书谨一直不厌其烦的拘着她,但她仍然只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牙口不好不得已为之。 她只是吃的甜了一点,一点点而已。 子书谨面不改色:“好吃。” 广百:“” 作为贴身女官她有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不出来,她只好默默的添了一盏茶。 裴宣顿时眉眼俱笑,又亲手拿了一块:“太后喜欢就好。” 拿子书谨的东西送回去怎么了?借花献佛也是献,以前那些争宠的端个碗都敢喊是自己亲手做的了,她至少还亲手喂了。 子书谨平静的在小面首的投喂下吃了第二块,第三块,直到吃完了一碟子。 太后饮食素喜清淡,不食过甜过咸之物,只能说小裴大人有本事。 “太后还要吗?”旁边还有一碟子麻花,她本来想留给自己的。 子书谨不动声色的端起了茶杯:“你不是喜欢这个么?” 不喜欢的那一份才拿来糊弄我,从小到大都这样。 “可臣更喜欢太后。”裴宣立马表忠心,开什么玩笑,麻花出去想买多少有多少,太后的欢心错过就没了,子书谨这么喜怒无常的人碰到一次心情好多不容易。 子书谨:“” 她啜了一口茶,总觉得今天这糕点有点分外的甜,清苦的茶水润过之后竟愈发回甘,她过了好半天才将那口茶咽下去。 她有些无可奈何的挥了挥手,广百连忙收起自己脸上精彩的表情退了出去,小裴大人果然是年轻气盛有本事,或许太后正是缺这样的朝气吧 如此巧舌如簧怪不得能博得太后欢心。 “说吧,想求哀家什么?”子书谨叹了口气,再这么下去她今日真要无心政事了,还有一堆的折子要批,上午已陪着她荒废了,下午再不能如此荒废光阴。 “微臣只是心疼太后辛苦,”裴宣虚*情假意的自己都有点脸热,她轻咳了一声,“太后,臣是想,陛下体弱功课繁多恐怕也不利于修养,不如日后每七日让陛下休息一日吧?” 殿中一时静默,许久后子书谨轻笑一声:“七日一休?你倒是敢想。” 第49章 原来你这么想和哀家长长久久么? 我不光敢想,我还敢做了。 裴宣一直对子书谨恨的牙痒痒的主要原因就是在子书谨来之前她是散养,子书谨来之后她就开始被真正作为一个继承人来培养。 裴宣以前都是哪个姑姑姨姨叔叔伯伯谁有时间就教她两招,教的也杂,上至读书射箭下至偷鸡摸狗开锁都有。 可子书谨不一样,她家是真的三代勋贵,百年书香,祖上是真的出过帝师。 皇子皇女是怎么教育的?读的眼冒金星练的身心俱疲,上午学经史子集,下午学骑马射箭,一年只有五天假期。 分别是年节,端午,中秋,皇帝生日和自己生日,裴灵祈比她更惨,因为她是皇帝和自己生日同一天,两假合一,五天假期锐减到四天。 子书谨对她唯一的宽容大概是祭拜自己母皇的时候可以歇一歇,想生病偷懒?不好意思,生病可以不上课,但好了以后全部都要补回来。 裴宣小时候都不敢生病,她一生病做噩梦都是以后要加倍的补回来,吓得半夜都得爬起来补课业。 七天一休这对子书谨来说确实有点天方夜谭。 “可官员年节封印,万寿节休七日,另有田假、授衣假、祔祭假、探亲假、冠假、婚假、丧假等等,为何陛下不能休息呢?” 谁说当皇帝快活的她真跟谁急,有子书谨这种皇后和母后在就是当皇帝也别想好过。 至少在休假这件事上她宁可当朝臣也不想当皇帝。 “陛下跟朝臣不同。”子书谨又想按眉心了,换了旁人例如郑牡丹又或是真的替身她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她为人行事何须旁人多嘴? 可这具壳子里的人是裴宣,她无法保持沉默。 “陛下身担天下之责,便一丝一毫不能松懈,朝臣行差踏错尚有三司六部纠正,错不过不过一州一县,天子一步踏错祸及天下,绵延千古,如何能够懈怠?” 裴宣很想怼她太后您殚精竭虑,难道至今为止就从未错过吗?你就是死鸭子嘴硬。 但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大雪天的再出去跪第二次就太惨了。 跟子书谨讨价还价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裴宣有耐心,她不再是每一时每一刻都安排的满满当当的先帝了,她有足够的时间和心力花在其他的地方。 “可陛下在病中时刻想着课业心中郁郁如何能够好好养病呢?” 只会不想活了吧,裴宣对此深有体会。 “太后知道臣的身世吗?”她凑近了子书谨一点,努力让自己显得可怜一些。 刚下山的时候是挺瘦的,回来贪污了她舅的一笔送礼钱,又傍上了子书谨,这一个月已经吃胖了,下巴都有了点圆润的小弧度,这样趴着遮住下巴显瘦。 她确实有卖可怜的资本,京中美人如云,冷艳英气当数郑牡丹,清冷端庄要论子书谨,张杨华丽也有子书珏,她的美丽并不掐尖。 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她实在灵动清灵,像一尾活泼的鱼总是奋起跃出水面,轻易的掀起一池涟漪。 “臣的父亲宠妾灭妻世人皆知,母亲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对臣十分严厉,五岁起便要寒暑不歇的念书,可臣生性愚钝总是做不到母亲的期望,母亲体弱常常呕血。” “母亲病故时我因求学不在母亲身边,回去时只见错的书本上还有母亲斑斑血迹。” 裴宣趴在桌面上看着子书谨不动声色的将一堆折子推远了点。 这些她当然不知道都是旁敲侧击问的灵书。 裴岁夕和她在某些方面还挺像的,不仅长得像,就连幼年经历,资质天分乃至都有一个不是东西的渣爹这点都这么像,怪不得她能借尸还魂到裴岁夕身上。 “我一直努力希望达到母亲的期望,可我天姿实在太差。”裴宣适时流露出一点伤心。 “你只是内秀。”子书谨忽得伸出手落在她颊边。 这话很偏心,至少以裴岁夕这个身份目前的表现来看她确实就是个混吃等死阿谀奉承的酒囊饭袋。 裴宣的天资并不差,她的文治武功多少是被那只残疾的手拖累,她胸中有沟壑,她甚至能险些赢过子书谨,她只是太心软。 而这个乱世初定的天下需要的是一个铁血的帝王。 裴宣没想到子书谨会突然插话,闻言借坡上驴,乖乖靠在子书谨手边,眉眼弯弯。 “多谢太后夸奖,这还是太后第一次夸臣,臣会一直记得的。”没办法想得到点什么就得失去点什么,比如自己的羞耻心和脸皮。 子书谨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她不再说话,只是爱惜的抚了抚少女的脸颊。 她对她的宣宣太过于严厉,那是因为她必须是一个帝王,而现在她只是自己的宣宣,所有的压力和责任自己可以一力承担。 她的宣宣什么都不用做,她自然会把这个世上最好的一切拱手送到她的面前。 她只需要就这样快乐的活下来。 活下来就好。 只是这样一个念头,她的心里就好似翻涌起无限的温柔。 子书谨的眼神有点危险,似乎不是什么好事,裴宣捏了捏她掌心,对子书谨撒娇似的表达了一下小面首的不满。 我在深情剖析内心,你在走什么神啊子书谨,我的过去就这么无聊吗? 指尖温柔的触感让子书谨从某种顿生的执念当中挣脱而出,她微微垂眸示意继续说。 好让人不安的眼神。 裴宣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母亲去后我为了让父亲后悔刻苦念书,我绝不肯落于人后,我要为母亲争气,寒冬腊月天黑的早,家中无碳火照明,便挨冻在雪地里看书,直到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 这段经历是真的,只不过故事的主人公没有挺过去。 裴宣察觉到子书谨停留在她颊边的手掌不自觉的紧缩了一下,似乎害怕她死去。 “我病的有几次险些就见不到太后了,可我那时候已经陷入魔怔,便是呕着雪也要每日念书,直到灵书将那些书付之一炬为我取暖。” 她的眼睛在冬日里映出两盏细小的灯,影影绰绰但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灵书是我一起长大的小丫头,她哭着将一本本经史子集撕进火中,同我说母亲临走时最大的心愿并不是让我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替她争一口气,她只是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这是真心爱她的人对她唯一的期许,裴岁夕听完这句话后与世长辞,而裴宣醒来,在虚乏无力中看见一本本翻的卷边的书页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她忽地明悟,除生死外不过小事,再深的恩怨爱恨都要化作飞灰。 “太后,臣斗胆由陛下想到臣自己,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何妨让陛下过的高兴些呢?” 她年少未曾得到的,她希望她的女儿能够得到,她曾受过的苦,她希望她的女儿不再去受。 当得知子书谨有这个孩子时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她来不及为她的女儿留下任何东西。 在很久远的时候她当孩子的时候抱怨过母亲的忙碌,父亲的狠心,她也曾想象过若是她有女儿,她要怎样去养一个女儿。 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好的,因为她会给那个女孩全天下最好的爱,可是她没有时间了,她来不及。 子书谨的路并不是一条正确的路,至少对于裴宣和裴灵祈这样生性热爱自由的人不是。 “可父母之爱女则为之计深远,”子书谨静静的看着她,“哀家希望哀家爱的人坐拥万里江山,名留千古史册,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这也是错的吗?” 宣宣,告诉我,我错在哪里? 子书谨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头一次谈及自己的过去:“哀家出生世家,从小规矩森严,母亲如此教导哀家,太祖皇后命哀家如此教导先帝,祖宗之法历来如此,岂可更改?” 我这样将你养大,教导你理天下事掌天下权,你做的很好,你只差一点就能走到最后,你只差最后一点心狠。 现在,我要这样养大你我的女儿,宣宣,你在不平什么呢? 裴宣在这一刻骤然感到一阵不知名的悲伤,逼的她眼眶发烫,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她也去做了,她抬起头吻在子书谨唇边,子书谨严正的面色忽而一僵。 “太后,您当然没错,”这只老虎需要顺毛摸,子书珏教的真理,“只是您如今御极天下,你才是天下法度,既如此又何妨偏心一些呢?” “臣愚钝太后言臣内秀是一种偏爱,又为什么不能给陛下一些偏爱呢?” 她是觉得自己不够爱裴灵祈? 子书谨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几乎要将掌心刺破,她追过去怨念一般咬了一口裴宣的唇,声音冷沉:“你这个后娘倒比那个没心肝的亲娘更关心陛下。” 裴宣一僵。 这话很不对劲,几乎等于一种诡异的试探,裴宣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 子书谨在埋怨先帝死的早,但将这股怨气发泄在她这个替身上,是试探还是单纯的恨意? 裴宣骤然发现自己太主动了,让子书谨产生了怀疑,她一个面首为什么这么关心陛下的未来?为此不惜触怒太后?又不是亲生的女儿? 除非你的壳子里真的带了点亲娘。 她有了破绽,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至少,她想替裴灵祈争取一下。 从来没见过面的女儿并没有朝夕相处培养的亲情,可是血缘如此奇妙,那个幼小的女孩如此像曾经的自己,让她产生了不忍。 对裴灵祈,对年少自己的不忍。 “太后连陛下的醋也吃吗?”裴宣手心冒汗,转瞬间想了无数种理由,她必须要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不然很难糊弄过去。 子书谨太敏锐了,是了,她的温和只是表象,她已经开始怀疑了,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被她扒下这张皮。 她环住子书谨的肩,几乎是一个倚靠在子书谨怀中的姿态任由子书谨收拢怀抱,她已经无心计较了,飞快的低头啄吻了一下子书谨的唇。 “陛下是太后的女儿,臣不愿太后左右为难,只有陛下认可了臣,臣才能和太后长长久久啊。” 我真是一个贴心的小面首啊。 裴宣灵光一闪找到了思路:“陛下偷偷和臣约定,若是太后答应便不再阻扰臣与太后,太后就答应了吧。” “陛下有这个胆子?”子书谨轻呵了一声。 裴灵祈不会有这个胆子,也不会有这个想法,因为从一开始在念书方面子书谨就杜绝了她的软弱和求饶。 裴宣和裴灵祈相处时间太短了,她看见的是裴灵祈撒娇耍痴和层出不穷的诡计,所有一切的底线是裴灵祈必须按时上课。 她不上课一次假期就少一天,一年只有四天,超过四天就扣明年,依次后推。 “就是因为难所以陛下才出了考臣啊,”女儿你可不要穿帮啊,“太后” 裴宣开始学话本子里的狐媚子摇晃子书谨的肩膀。 “原来你这么想和哀家长长久久么?”子书谨精准提取到了关键词,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我待太后之心天地可鉴。” 子书谨终于流露出几分无奈:“此事哀家会和陛下再商议,若是陛下愿意,改为月中休一日或者七日休半日。” 有的休这也是一个重大进步啊,总比三个月休一天强。 “谢太后。” 子书谨推开她,闭了闭眼:“去告诉陛下吧,哀家处理完政务再去看陛下。” 再陪她胡闹下去今晚怕要睡在折子里了。 达到目的的裴宣瘸着腿快速跳出去,拐杖笃笃声都显得格外雀跃,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已经湿透了。 第50章 因为、因为我生母后的气了! 当面首也不是一件轻松活计啊。 裴宣站在紫宸殿门口,她总觉得刚刚子书谨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那是猎手看待猎物的眼神。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容易心累,还是去看看单纯的小裴灵祈吧。 得先给她串好供,不能穿帮了。 子书谨传了话晚膳过来陪陛下用膳,郑牡丹自然不愿意自讨没趣,这会儿应该出宫了。 裴灵祈裹着锦被在榻边支了一个小桌,正小口小口喝一碗甜水,她的头发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略微泛黄又细又软的垂在颈边,小脸皱皱巴巴的,有点可爱。 “好喝吗?”裴宣忽然凑过去嗅了嗅。 裴灵祈正在发呆被吓了一跳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显得有气无力的转了转:“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陛下的东西臣可不敢享用。” 裴宣用糖水骗开了裴灵祈的嘴,后边的太医灵机一动在药里放了不少甘草,闻起来裴宣都有点想跑。 眼见骗不到她裴灵祈也不想说话了,怏怏的靠在桌边,小脸上满是生无可恋。 “再不喝冷了可要重新熬一碗了。”裴宣慢悠悠补刀,成功看到裴灵祈更想哭了。 趾高气扬的小家伙还是第一次这么可怜,有点招人心疼。 她伸手去勾裴灵祈的手,裴灵祈先天不足,手有点冰冰凉凉的,软软的藏在被褥里,被人勾一下立刻横眉冷对气性不轻,然后被悄悄塞了一把小麻花。 裴灵祈:“” 她转着眼去瞅旁边的宫人。 “我都支走了。” 她话语还没落下裴灵祈已经往嘴里塞了,小麻花外面裹了一层糖霜,炸的酥酥的咬起来嘎嘣脆,要不支开人就是藏被窝里吃也得被逮出来。 也就是小不点还没到换牙的年纪,要是到了换牙的年纪子书谨必然不准她吃的。 也就是两三年吃不到脆口的小点心了。 “慢点吃,我给你留了很多。”一糕两送,用子书谨赏赐的糕点子书谨小不点一人讨好一遍。 裴宣有点爱怜的摸摸她的小脑袋,她头发有点蓬松,因为发质软显得特别暖和,很适合小鸡趴窝。 她和郑牡丹这个年纪已经在勤勤恳恳孵小鸡捡鸡蛋了。 裴灵祈丝毫不知道眼前这人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她自从病了以后成天不是喝药就是吃清汤寡水的,姑姑都要听太医的不给她吃好吃的,吃的她都蔫吧了。 裴宣果然给她留了不少,裴灵祈捧着小麻花终于喝完了一碗苦药,可能是甜食带来精气神,她终于好像有了点力气。 “说吧,你有什么要求孤的?” 小破孩有点力气就开始趾高气扬了,裴宣拿修长的手指点点她的额头:“你怎么知道我是有事儿要求你呀?不准我就是单纯的对你好?” 裴灵祈哼了一声,兴许是怕冷又缩回了被窝里,虽然殿内其实温暖如春:“所有人对孤好都是有求于孤!” “不过这没什么不好,”小小的女孩扬起脖颈,“这证明孤很厉害!” 不然为什么求她呢? 你厉害的个鬼,小破孩是你母后厉害,还没到你逞能耐的时候了。 “谁这么教你的?你母后还是你姑姑?”你们两个黑心肝给这么小的孩子都荼毒了,这还不如跟她去捡鸡蛋了。 裴灵祈哼哼唧唧不乐意说,裴宣觉得这孩子有点点歪,她想拿自己举例子,你看,你娘我对你好就没什么企图啊,又有点心虚,自己好像确实有点企图。 “你母后和你姑姑对你不好么?她们能图你什么?” 图你年纪小,图你嗷嗷叫,图你闯完祸吓成只鹌鹑啊。 裴灵祈动动嘴有点想反驳又不知道怎么反驳,索性强词夺理:“母后和姑姑当然不一样?” 裴宣把药碗挪开,自己趴在小桌子上,桌子很矮趴上去有点不舒服,但刚好能跟裴灵祈一般高:“所以呀,有人对你好不一定是图你什么,人家可能是人好或者是喜欢你啊,小陛下,别老把人看扁呀。” 从小多疑当然会少吃很多亏,但也会因此错失很多朋友和珍贵的人,帝王是要称孤道寡不错,可从这么小就这样清明又显得太过孤寂了。 “难道你不是吗?”裴灵祈会心一击。 裴宣很想给女儿做个榜样,比如我对你好当然只是因为喜欢你呀,但她说不出口,撒谎好像性质更坏。 她怕子书谨砍了她。 “咳咳,臣倒还真有一事想求陛下。” 裴灵祈瞬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小下巴一抬:“说吧。” 她不信任任何人,她信奉互相交换价值,哪怕只是给她一碟子糕点她也分的清清楚楚,所以她的戒心重,她不会对人产生强烈的感情,你予她的东西,她会给你相应的回报。 一个继承了子书谨理智的小女孩。 这当然很好,只是或许不容易快乐。 裴宣在心里叹息一声,她不知道这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养成的。 “陛下记得我们俩商量好的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对太后说吗?” “当然。”既然敢做当然是商量好了预案的,但现在裴灵祈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咳咳,陛下想要假期吗?”裴宣趴在桌子上,因为裴灵祈的喘疾殿内窗子一直是打开的,窗外雪亮的光映照在她漆黑的眼睛里,像点点星光流转。 让裴灵祈想到了密室当中那张和面前人一般无二的画卷。 但这些都没有刚刚她说的话重要!裴灵祈病殃殃的眼睛里头一次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额外的假吗?”不是马上要到的年节吗? “是呀,太后答应我只要陛下愿意日后十日可以休一日,或是七日休半日,陛下愿意吗?” 裴灵祈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差点跳起来,但过载的惊喜过去她顿时露出警惕的神色:“你想换什么?” 这么好的条件肯定要换一件大事,裴灵祈顿悟:“不许换我母后!” 真聪明啊小崽,就是这样保持住。 裴灵祈佯装惋惜:“陛下不愿意吗?” 裴灵祈一边心疼自己将到手的假期一边护犊子母鸡一样狠狠揪住怀里的锦被:“休想抢我母后!” 我也不想抢啊,是你母后快对我强取豪夺了。 “啊?陛下反悔了?”裴宣循循善诱。 “孤根本没有答应过!”什么叫反悔! 裴宣无辜:“刚刚陛下吃了我的糕点时不是问臣想要什么吗?” “不能是母后!”裴灵祈从来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一碟子糕点怎么也算进去了。 小家伙还挺有底线,裴宣惋惜的叹气:“那陛下可就没有假了哦。” 裴灵祈腮帮子都快气成一只皮球了,她舍不得假期也舍不得母后,最后整个人缩进了被窝里装起了鸵鸟,用屁股对着裴宣。 “陛下生气了?”裴宣促狭的拉长了什么。 裴宣隔着被子戳了一下,裴灵祈愤怒的挪走,再戳一下又挪一下,最后裴灵祈忍无可忍的要隔着被子去咬那根可恶的手指。 子书谨进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早上还怏怏不乐的女孩现在生龙活虎的都能打起来了,她不知该叹还是该笑。 裴宣就是有一种生动的活力,能够轻易搅动一池死水,让周围的一切都不再那样暗沉。 一只手拎起了边角。 裴灵祈愤怒的咬过去:“你大胆!” “灵祈!”子书谨丝毫不怕愤怒的女孩,一只手就将锦被掀了起来。 “母后”差点咬错人的裴灵祈都懵了,弱弱的喊了一声。 “灵祈你三岁能听懂话时哀家就教过你,不可动口舌之利咬人,你如今几岁了?” “母后”裴灵祈低下头,偷偷瞪一旁的某人,她气坏了,都怪那个坏女人一直戳戳戳她! 子书谨将目光移向裴宣:“太医特意嘱咐陛下不可在逼仄之地,容易呼吸不畅再牵动了病症。” 裴宣摸了摸鼻子,所以她才想把小家伙戳出来啊,就快戳出来了谁让你来了,但她还是低头认错:“是,太后,臣知错了。” 一大一小就连犯错低着头的样子都这样像,子书谨莫名的熄了心火,她抬手按了按眉心:“何事?” 又吵的脸红脖子粗的。 “臣同陛下说的那件事陛下反悔了。”裴宣抢占先机,幽幽一叹。 “就反悔!”裴灵祈已经成功被绕进去了,她压根没答应过的事现在也变成了反悔,她反正是不可能让出母后的。 子书谨已经明白了裴宣的伎俩,冒着砍头的风险来求最后也不肯在小家伙面前装出个慈母的模样,她不禁有些好笑。 “灵祈,你告诉母后,为何偷偷潜入紫宸殿?” 来了,要开始盘问了。 裴灵祈下意识看了一眼裴宣,心里那点气一下子就消散了,她揪了揪袖子边,看起来很腼腆:“长乐湖结冰了,下面有好多漂亮的鱼儿在游,儿臣想到前些日子学的卧冰求鲤的典故。” “所以想给母后一个惊喜,”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细声细气的,“我的鱼呢?母后还喜欢吗?” 她病成这样那条鱼鬼知道跑哪儿去了,子书谨一时沉默,倒是裴宣接了话:“陛下的鱼放在长乐殿中好好养着在,陛下不必忧心。” 她在这种地方有时候又莫名的细心,其实如果她一直陪伴裴灵祈长大,裴灵祈应该会更喜欢她这个母亲,子书谨不禁去想。 “那鱼呢?为何哀家没在御书房看见?”她声音略有些沉,“倒是陛下,拿走了哀家的东西。” 裴宣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这话有点问题,子书谨对裴灵祈一向自称母后,何时用过哀家?哀家乃是对外臣的自称。 这是一时的错漏还是另有深意? 子书谨一向严谨不会犯这种错误,可是如果是点她那就有点可怕了,这代表子书谨认出她来了。 应该不可能,那只绿蚁杯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放在那里,她取出来的时候特意摸索过没人在她前面动过。 而且什么叫你的东西?那是我的遗物啊,我谁都没给准备烂在暗格里边的,怎么成你的了? 应该是子书谨被裴灵祈气到了,生气了会严肃自称?比如生气了喊大名这样? 她还在想,裴灵祈已经发力了。 “因为、因为儿臣生母后的气了!” “母后教导儿臣要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儿臣一直听母后的话,可是母后呢?” “母后说只要把拓版全部打捞上来儿臣就不用再抄课业了,儿臣每天都努力的抄写课业,不敢有一天松懈,每天都期待拓版能够早日捞起来,甚至自己去捞还差点摔进湖里呜” 裴灵祈揉了揉眼睛,薄薄的眼皮红红的,更加可怜了。 裴宣在心里暗暗赞许,演的好啊。 “可是母后竟然偷偷把最后一块拓版藏起来!” 50-60 第51章 是拔了他们的舌头,让他们再不能说出让人不快的话。 对待子书谨就要先发制人。 裴灵祈一看就是从小接受铁血镇压没怎么反抗过的孩子,这会儿哪怕质问也有点儿怂怂的,全靠装可怜蒙混过关。 子书谨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谁教的,她略微掀起眼帘裴灵祈已经怂的想缩回被窝了。 裴宣恨铁不成钢,这时候怂了就前功尽弃了啊崽支棱起来! “此事确实是母后的过错。”半晌才听见子书谨的声音。 这话把裴灵祈都给吓着了,她从没想过母后竟然会认错,她先是有点茫然,而后下意识寻找同盟。 裴宣低着头装不存在,手指悄悄往前推了推,快得寸进尺啊崽,这也要娘教吗? 裴灵祈用手指绞了绞裙角,长长的眼睫扑闪扑闪的:“那、那母后既然知道错了,那、那我就原谅母后吧。” 她顿了一下又鼓起勇气弱弱的看过去:“那、母后,我的课业” 能不做了吗? 裴宣很想捂脸让她别说了,明明是子书谨的错,崽你怎么心虚的好像自己犯错了一样,你这样是不可能从子书谨手里讨到什么便宜的呀! 子书谨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轻轻摸了摸女儿披散的长发:“自然。” “真的吗?!”裴灵祈两眼放光,根本一点谱也摆不了。 什么错的对的,不用做作业就好了。 这也太好哄了吧,裴宣已经对裴灵祈绝望了,这小破孩不割地赔款就不错了,根本没可能跟子书谨讨价还价。 她算是白费心思教她了,裴灵祈根本扶不起来啊。 “灵祈,你没有旁的什么要同母后说的吗?”子书谨静静的看着面前幼小的女孩,她知道裴灵祈有很多想问的,可她不会问,她会静悄悄的憋在心里 就跟某个人一样。 母女俩要说点私房话了,应该是关于那副画像的,裴宣识趣的准备行礼告退,把这一小方天地留给母女俩。 就是不知道裴灵祈能不能抗住压力,不被骗话。 “臣想起来还有些公务未办完” 我先溜了吧。 “哀家何时让你走了?”子书谨的声音不轻不重的落下来,如一柄的极薄的刀在心脏上轻轻刮了一下。 裴宣福至心灵,谄媚的拍了拍额头:“臣记岔了,臣最大的公务便是侍奉太后与陛下,是臣糊涂了。” 裴宣自己找台阶自己下,不走就不走,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编排我。 “宁侯向哀家力荐裴大人重修史书,灵祈想问的哀家大抵知道是什么,裴大人就留下一并听吧。” 原来是重修史书啊。 裴灵祈低下头,苍白的手指揪着母后袖边金线绣的凤凰,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开口:“母后,我母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从记事起母皇就像是一个禁忌,母后从来不提起,每当姑姑提起母后就会露出很可怕的神色,姑姑说母后是心虚,不敢提及母皇,可母后每年都会带她去给母皇祈福。 九月昭明寺的台阶已经落了霜,那么冷的石台母后一跪一夜。 她曾在半夜惊醒跌跌撞撞的去寻母后,昭明寺的神佛下供奉着千盏长明灯,母后跪在神佛之下,好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没有一点活气,让她觉得很害怕。 有些时候她甚至会觉得母后很想跟着母皇一起走,母后会留下来只是因为她。 可母后不开心,母后好像没有一刻是快乐的。 她很好奇母皇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母后会经常看着自己出神又流露出不忍的神色。 她也很好奇两个母亲都在的孩子是怎样的?是不是每次犯错后都有人为她求情?是不是会有人轻声劝母后消气? 是不是母后不会那么郁郁寡欢,常常看起来那么冰冷。 可是没有人提起母皇,就连那么宠她的姑姑每次也是避而不谈,她学会认字后曾想自己去寻起居注,却被告知当年的史书早就被付之一炬。 她的母皇,一朝天子,好像在这个世上只剩下她这一个女儿,其余的什么都没留下,她走的干干净净。 可她不敢问,直到看见那副画像。 裴宣也有点好奇子书谨会怎么评价她,可能史官当久了,她真的有点想拿支笔装模作样的记录一下。 起居注记生平,她其实也不用动什么脑子,子书谨裴灵祈说什么照实记录就好。 子书谨沉思了片刻,似乎陷入了冗长而久远的回忆,最终找到了一个最适当的回答。 “你母皇,是个好人。” “” 好,确认了,一个很失败的评价。 历代帝王被冠上好人两个字的大多都是庸庸碌碌之辈,评价帝王可以着重她的功过、施政、功绩,帝王有明君,暴君,中兴之主,再不济说点风流趣事也行啊。 光拉一个‘好人’出来算什么?人生失败连点八卦都没有是吧? 好像还真没有,都怪子书谨。 妒妇! “你母皇十六继位的时候天下并不太平,内忧外患,她在位主张道法自然,下令减轻赋税田租徭役,废除开国初期为维护稳定制定的严刑峻法,促进农产重视桑麻广开恩科,恢复元气。” “她在位的四年是战事最少的四年,她重视农桑废改旧令损伤了大部分勋贵的利益,勋贵无法对内牟取私利,转而向外谋求,力图扩大战事,要求举兵南下开疆拓土。” “母皇没有同意吗?”裴灵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子书谨微微闭了闭眼:“是。” “开国勋贵大骂她懦弱无能,非明君之相,丝毫无乃父其风,不敢开战的皇帝流着的不能算太祖的血,质疑太祖传位于她事有蹊跷,乃是她篡权夺位,这些谣言如今仍有余温,灵祈听说过吗?” 她温和的将小女儿揽进怀里,语气不重,甚至带了点安抚的意味。 能不能在女儿面前夸夸我,不要把这种被全天下变着花样骂的黑历史说出来好吗? 虽然她爹的传位的事确实挺有蹊跷的,但女儿真的适合知道吗?虽然她生下来就是皇帝不需要篡权。 裴宣其实知道挺多人恨她的,包括第一代打天下的姑姑姨姨叔叔伯伯。 打天下最初的原因是活不下去,吃不饱饭,等他们能吃饱了当然要大口的吃,家财万贯算什么?天下都是咱们打的,我就是搬空又何妨? 法度?什么叫法度?咱们只会打仗听不懂这些文人酸话,咱们是皇帝的长辈,让她三分罢了,谅她也不敢对咱们怎么样。 当年打天下的时候靠的什么?是近在眼前的利益,打下一座城就有得分,粮食珠宝美人,要什么有什么啊。 而今天下安定了饼子都已经分完了,然而这群骨子里带着凶狠的老一辈无法停下,要撕咬要啃噬,要疯狂的吃下些什么,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领,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不能搜刮分下一座城那就从这座帝国内部分食。 他们只是忘了他们之所以造反是因为吃不饱。 裴宣不是什*么好人,她只是记得挨饿的滋味,太难受了。 亲人死去的痛苦也太难受了。 她当皇帝以后山珍海味她也喜欢,她对当年打天下落下伤病的老一辈也厚待,可有些人好像永远也喂不饱。 当初跪求前朝贵胄给一口饭吃的人如今贪的满室金砖却仍然惦记路边食不果腹百姓的一点口粮,裴宣也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发现裴宣限制他们让他们无法从内外摄取利益后,想的不是收手,而是向裴宣下手。 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给你个脸让你当皇帝,你还敢教训起长辈来了? 那别人要杀你总不能躺平任杀吧,又不是傻,我不愿犯人那也不能让人天天犯我。 她举起过屠刀,但她确实无从解释,因为她闭上眼的时候看见的是曾经小时候拉着她的手给她塞野果子的人,如今在屠刀下声嘶力竭的咒骂着她。 她在位的那些年比起外敌,她杀的更多的反而是那些年少亲近的人。 狡兔死,走狗烹。 她当然知道史官会如何评价她,对外怂狗对内色厉内荏,她不在乎,不过子书谨貌似对此很在乎。 她其实有时候也反思是不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太温和宽厚让这些长辈觉得可以肆意妄为,换个脾气不好的上来兴许他们就会收敛点。 然后就会悲伤的发现她脾气还是太好,什么人这时候还反思啊。 这事裴灵祈其实听过一点,她很好奇母皇的事,但这时候谁敢开口啊,她连忙摇摇头。 “你母皇最大的错误就是她是个好人。”子书谨微微叹气,转而温和的问道,“灵祈,你知道让人最快闭嘴的方法是什么吗?” 小家伙摇摇头:“不知道” 子书谨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家伙柔软的头发:“是拔了他们的舌头,让他们再不能说出让人不快的话。” 裴灵祈吓到了,有点想摸摸自己的腮帮子,但又不敢。 “你母皇当年就是太过于心慈手软以至于让谣言流传多时。”她有些惋惜的模样,姣好的眉眼显得有些阴郁的气息。 怪不得朝中少了那么多人,还以为是他们废话太多了损了阳寿了,原来是废话太多招惹了阎王,子书谨就是看着脾气好,其实脾气比她差多了。 招惹了裴宣等于招惹了软柿子,招惹了子书谨等于死亡倒计时。 “拔掉那些舌头,让他们再说不出话来,日后史官记载自然千古澄明。” 不要这样教小孩啊,给小不点都教歪了。 裴宣弱弱举手:“那个,太后,这也要写吗?” 篡改史实还当着史官的面,这是不是有点太不把我当人了? 第52章 她就是你母皇。 问出了这个问题的裴宣被赶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如实记录,真记了立刻给你扔出来。 啧啧啧,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太祖皇后继承者,君子如玉啊。 子书谨就是这样信又不可尽信,老是若即若离的让人窥探不清,真要谈到点机密了立刻把不相干的人赶出去。 她在紫宸殿外看雪,天地茫茫一片,一切的血腥算计和虚伪都被皑皑白雪压下,显得如此安宁寂静。 很快就是封印的日子了,今朝五日一休沐,年关封印休整整二十日,是一年中朝臣最长的一次假期,只有少量衙门还在轮休运转。 史官是跟皇帝一起走的衙门,但裴宣人微言轻仍在休假的名单里。 李观棋不知何时来了,歪在旁边陪着她一块看,然后打了个哈欠:“又在看什么?” “看放假的路,终于能放个长假了。”裴宣感叹了一句。 宫里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她隐约觉得子书谨察觉了点什么,子书谨太敏锐了,能从各种蛛丝马迹里抽丝剥茧寻找出真相,跟这种人呆一块,每一分每一刻脑子都要高速运转,不能停下一刻。 照这样下去她肯定还是要短寿。 “放假了我要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谁也甭想叫我提前起。”李观棋伸了个懒腰,这角落很偏僻一般没人瞅见,她说完向往又忍不住愁眉苦脸,“唉,可惜只能想想。” 李观棋出身显贵,这种长假哪里可能闲着,回京探亲的封疆大吏,富甲一方的皇商世家都瞅准了这个时候结交,一天天的宴席都转不过来,说不准要比起居舍人院的闲职更累。 “咱们年节也要设宴请常大人吧,到时候我设宴邀你,算咱俩一块的算了。”过年巴结上官这是传统,裴宣一看就穷的抠搜,跟李观棋一块正好省钱。 “还是你最好,”裴宣顿时眉开眼笑,又省下一笔开支,“我给你带东边铺子的酸枣糕。” 大鱼大肉吃多了就该吃点开胃的,李观棋被她笑的感染了:“还要你前两天带的那个碎果子零嘴,那个好吃。” “好勒,我给你一口袋。” 她们俩在外边畅想放假时的美好时光,裴灵祈在里边眼睛都哭红了。 裴灵祈一般哭都是装模作样装着可怜讨人心软的,她真正哭起来反而是没声的,因为她知道哭的急容易犯病从小真哭就只会静悄悄的流眼泪。 子书谨不厌其烦的轻轻擦拭着小女孩的眼泪,她不太愿意让擦,慢慢钻进母后柔软的怀抱里。 子书谨并不催促,只是轻轻拍拍她的背,缓解她略显急促的呼吸。 又过了很久一会儿才听见女孩闷闷的声音:“母皇很好,母后也很喜欢母皇,那为什么母后要找另一个人取代母皇的位置呢?” 她自己想了很久,这会儿悄悄说出自己的答案:“因为母皇走了太久了?所以母后也要忘记了吗?” 没有任何人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等待,尤其是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裴灵祈当然明白要接受这件事,可她还是很害怕。 “灵祈你害怕什么?”子书谨的语气很温柔,她知道裴灵祈心有芥蒂,如果不说清楚她可能会一直藏在心里。 裴灵祈看着活泼天真其实心思跟那个人一样藏的很深,若是不说清楚,她可能会藏着,藏着这种怨恨,一直到爆发的那一日。 “我”裴灵祈嗫嚅了一下,才小声开口,“我怕母后会和她生下小妹妹” 那个新生的孩子将会有完整的母亲和娘亲的爱,不像她形单影只,母后会更爱年幼的孩子,会忽视她,不再爱她。 皇家的亲情可能代表着更为可怕的走向,失去的不仅是母后的宠爱还有可能伴随着权力和生命。 姑姑很敌视那个人,也有这个原因,害怕其他人抢夺母皇留给她的东西。 裴灵祈有些想哭,她呜咽着小声问:“明明不久前母后还带我去给母皇祈福,母后不喜欢母皇了吗?为什么要让另一个人代替母皇的位置?” 大人的爱恨转变的这么快,明明不久前还是矢志不渝的样子又这么快爱上旁人,那么会不会对待孩子也是一样呢? “灵祈,如果母后不告诉你,你是真的会想杀了她是吗?”子书谨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个女孩真的太幼小了,让裴宣或者很多人下意识忽视了她的力量,但她是皇帝,她绝不是手无寸铁的幼童。 哪怕她能忍耐一时,可子书谨终有放权还政的那一天,她会等到那一天再付诸行动。 子书谨不得不有这样的考虑,重新回来的裴宣是那样年轻,而她韶华易逝,在不久之后裴灵祈会长大,她会老去,而裴宣正当年华。 裴宣不会贪权亦不会跟自己的女儿去争,但裴灵祈不一定会放过她,自己的女儿她心里清楚。 裴灵祈哆嗦了一下,似乎是害怕,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慢慢的摇了摇头:“我、我不讨厌她” 反而觉得很亲近,以前不管她做什么身边的人都只会喊陛下不可,陛下不能,陛下不要,但裴宣不一样,她真的会带着她逃课,给她抄写功课,让她吃嘴馋的点心。 也不是谄媚,因为裴宣并没有从她这里获取任何的好处,她甚至隐隐约约的觉得那个女人并不是很像扒拉母后的狐狸精。 她跟自己一样可怕母后了,简直想躲的远远的。 她简直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但觊觎母后不可以! 子书谨将小女孩抱的很紧,沉默了很久,殿内烛火昏暗,所有人都已经被遣了出去,这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一切都安静的不可思议,子书谨轻声开口,声音几如叹息:“灵祈,她就是你母皇。” —— 太后对先帝的评价肯定不能大白话直接写上去,今朝的史官已经不是刚正不阿把脑袋挂裙腰上那一挂了。 虽然裴宣很想,但李观棋这种人丁兴旺的家族肯定不想因为一个失误满门全诛。 裴宣的文学素养挺堪忧的,她唯一编纂的经验是小时候在宫外看过一本落魄千金惨遭追杀,正义女捕快为爱查案申冤的话本。 结果写这玩意的作者不知道怎么回事跑路了,这破话本停在了两个人亲嘴的时候,裴宣一怒之下决定自己续写,要把强取豪夺的富家子弟写成八段,再让千金和捕快妖精打架大战三百回合。 然后她在课上奋笔疾书的时候被子书谨一只手抽走了。 她当时吓的直接使出武功劈手去夺,被子书谨一只手压制。 “还我——” “难得看见殿下如此勤奋好学的时候,臣倒是要看看殿下在学些什么。”子书谨声音略带戏谑。 裴宣耳朵已经红的快要滴血,心想被她看见就等于阿娘看见了,子书谨绝对会告状给阿娘的。 她慌不择路手被压住被一条扫堂腿扫过去,但子书谨下盘更稳,一只手拿书一只手制住她,腿下一个急退再接一个横扫裴宣就刷一下摔下去。 就是腿摔断了也比脸丢光了好,裴宣俯身就去偷袭,抱住子书谨的腰就是一个用力抱摔,子书谨没想到她这么舍得同归于尽都使了出来一时不察被她绊倒,两个人双双往地上倒过去。 可能是作为人臣的最后一点良心,子书谨选择了自己做那个靠垫,裴宣结结实实摔在子书谨怀里。 她额头嗑在子书谨锁骨上,脸埋在子书谨怀里,有些软,她懵了一下,虽然知道习武之人磕磕绊绊是常事,而且子书谨肯定裹的很严实她还是不可避免的脸上又烫了两个度。 然后她就发现子书谨比她更无耻的多,她竟然趁着仰躺在地上裴宣发呆这个空隙举起一只手里的书卷堂而皇之的念出了声。 “只见甄小姐坐在云捕快怀中,撕开她胸前包扎的纱布轻吻了上去——” 子书谨戏谑的笑还没结束声音忽然一低,似乎也没想到当朝储君奋笔疾书的是这档子事,不禁皱眉垂眸复杂的看着还趴在她怀里的裴宣。 “子书谨!!!” 也就是当时郑牡丹有事,学堂里就她一个人单独授课,不然裴宣肯定早就因为羞愤自己抹脖子了。 这件事过后子书谨收缴了裴宣所有话本,不知道有没有告状给阿娘,反正裴宣发誓再也不会理她。 直到子书谨委婉进言:“殿下尚且年少,不宜妄动此念,等日后——” 裴宣没有等她说下去,她简直想咬死子书谨,现在想来子书谨当时想说什么呢?当个贤臣告诉她日后美人有的是? 后来美人确实有的是,但子书谨也没让她选。 她像一只阴暗处的蜘蛛密密匝匝的编织了一张网,不管往哪里走尽头都是子书谨在守株待兔,裴宣打了个寒颤。 她的文学素养就这样了,还好李观棋是正经书香门第出来的,她负责第一手记录李观棋就负责整理汇集。 贵人是这样的,随口一说下面的部门就要忙忙碌碌给贵人整出个满意的结果,这还只是第一版,以后还要千修万改。 裴宣想想就觉得这事有多麻烦,重修史书哪有那么容易,虽然那些老家伙死的死跑的跑,但活下来的那些也绝对不是些干净的,至少在先帝故事里充当过反派,那些世家大族能容忍这么诋毁他们? 这事费力不讨好。 裴宣哈欠连天的摸着手里的古籍,冷不丁看见窗外一抹鲜艳的绛紫。 子书珏的出场从来都是这样秾丽的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正好她也有事要问她,裴宣起身出去,子书珏正在赏雪。 她侧脸很像子书谨,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几乎没人会怀疑她们俩不是亲姐妹,很像,不仅脸就连性子也是如此。 阴险诡谲又变幻莫测。 但隔远了看还真就是光风霁月不染尘埃,很矛盾的一个人,当她驻足的时候只让人感觉到孤寂。 再华丽繁复的衣裙也压制不住的萧瑟和寂寞。 裴宣踩碎了这种凄清:“宁侯说的帮我解决就是让陛下重病从而逃过太后追责吗?” 第53章 整整一本的妖精打架? 裴灵祈的病很蹊跷,来的快去的也快,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暗室空气流通不畅,裴灵祈骤然发现母皇和母后养的小白脸一模一样被吓坏了。 但裴宣离宫的时候她还生龙活虎能跑能跳的,总不至于人一走她就突然幡然醒悟哀伤过度了。 裴灵祈那小崽看起来有这么脆弱? 子书珏骗了她五万两银子的欠条在宫里跑了一个时辰总不可能什么都没干吧?那她真要大喊还钱了。 子书珏转过身来,她的眼睛比子书谨更沉一些,显得几近褐色,静默的落在裴宣身上:“裴大人,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聪明?” 谢谢,并没有,你姐只会拐着弯的骂我朽木一根。 “现在有了。” 子书珏稍愣,旋即笑开,眉眼处重新染上点点笑意,刚刚那点子寂寞清冷好像是错觉一样消散了。 “哎呀,本侯就喜欢聪明人,多省事啊。” 只用动动眼睛就有人自动把银子送上来的聪明人是吧?我也喜欢啊,只是我没你这么大胆子,我怕掉脑袋。 “下官还是很好奇宁侯是怎么帮下官处置的这个烂摊子。”裴宣决定追问到底,她傻,她要弄清楚她的钱花在了哪儿。 五万两都是她的血汗钱啊,要是她不偷不抢不贪这辈子剩下几十年都得给子书珏打工还债了。 起居舍人院子旁边就是裴灵祈的长信宫,所以这一片花草树木种的挺多的,有一整片的红梅林,中间还专门砌了一个小亭子用来赏花。 子书珏撩起貂绒滚边的披风坐在石凳上,一只手慢悠悠的晃了晃杯中的茶水。 “裴大人,有些事知道结果就行了,何必去追问过程呢?过程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 因为我不想什么时候就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被砍了脑袋啊,裴宣心都凉了一截:“宁侯可是陛下的亲姨母啊?” 你怎么下得了手啊,更重要的是—— “你不怕太后察觉吗?” 子书谨会把我们俩碎尸万段的,你是她亲妹妹她说不定还会网开一面,我要是被发现明天就该满地找头了。 “所以裴大人更要守口如瓶啊,要是不小心泄露了点什么”子书珏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我会为裴大人照顾好你的心上人的。” 心上人?裴宣愣了一瞬,这才想起来自己婉拒当面首的时候曾经说过自己对灵书情根深种,这算什么?另一种的双面威胁吗? 一威胁一下我随时能弄死你心上人,二威胁你敢不听话我就向太后检举你,小面首家里还养了一个小丫鬟? 裴宣:“” 她无话可说:“所以宁侯这次来找我又要什么事?” 宫里这么大,你天天没事散步散到我面前来? 一说到这事子书珏顿时就弯着眉眼笑了起来,活像只狐狸:“本侯心系裴大人,这不是给裴大人送保命秘籍来了吗?” 说着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沓包的严严实实的玩意儿放到桌上,那玩意儿四四方方的,看起来好像一沓书? 什么玩意儿能在子书谨那儿保住命?永葆青春的秘方? 裴宣将信将疑的接过,这玩意儿包的严严实实的,里三层外三层,还挺难拆,封皮也是一片白一字没写,看起来好像什么禁书? 裴宣有点狐疑的翻开,看了一眼子书珏才低下头,然后唰一下把这玩意合上死死按住了。 她看见了什么?! 这是什么?整整一本都是妖精打架?? 虽然女儿都有了,但她已经在山上啃萝卜白菜清心寡欲已久,突然看见这种玩意儿还是给吓着了,一股热气从下面漫上来,简直快把她烫熟了,不用看裴宣也知道自己现在脸红的吓人。 她甚至眼睛都有点不知道往哪儿放,最后只能恶狠狠的盯着子书珏,然后震惊的发现她好像子书谨又只能狼狈的移开眼。 “宁侯这是什么意思?”把这种秽乱宫闱的东西给她干什么?这玩意儿被查出来要把板子打断,带又带不出去,在宫里放火烧又触犯宫规,这简直是个烫手山芋。 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只是一个无知少女。 至少裴岁夕真是,除了啃白菜和读书什么都不知道。 “本侯当然是在帮你,”子书珏摇头,一副你怎么不识好人心的模样,“本侯听太后身边侍奉的人说裴大人留宿两次都未曾召过热水。” “太后寡居已有五年,好不容易找个可心的人,裴大人还这样不知情识趣,实在是让本侯好生失望啊。” 你在你姐身边安插人还这么关心你姐的床笫之事,你姐知道吗?还有你在失望些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也是本侯的疏忽,”子书珏一副千错万错只在我身的忏悔状,“只知太后喜欢干净的,却忘了干净的往往不通此道,裴大人年少,本侯既然将你送至太后身边,自然要负责到底。” 你着急的好像子书谨在背后催你了一样,但子书谨那种打死不说的性格不可能透露这种隐私。 “岁夕啊。”子书珏突然叫了一声裴宣的名字,裴宣难得的有点不适应。 她借尸还魂这么久赵姨娘阴阳怪气她,便宜老爹跟忘了她叫什么似的,开口闭口就是逆女,子书谨天天搞情趣喊宣宣不许她用本名,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声音唤她岁夕。 “朝中都说太后平易近人温良恭俭,其实太后的心防才是最重的,本侯与太后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都不敢说看透了太后,这些年来本侯给长姐送过不少人,不光是我,存着这种想法的佞臣多的是。” 还知道自己是佞臣,好有自知之明,我真是太谢谢你们了,费尽心机的给我戴绿帽子啊。 子书珏站起身来,似乎很是感慨:“本侯是长姐一手提拔栽培起来的,长姐长年忧思过重不是什么好兆头。从前那些长姐不是没有收过,收下却只是远观从不亲近,大抵只是为了宽我们这些人的心罢了。” “唯有你是不同的,而你是本侯举荐的,本侯希望你能多多陪伴太后,劝慰太后,成为太后身边的最妥帖的人。” 子书珏回眸眼中深深浅浅碎开一点光:“做本侯在太后身边的喉舌。” 好可怜啊,都是亲姊妹了同一个派系还要这样机关算尽,你是她的妹妹,她在想些什么你不去问,你在想些什么你不去说,要我在中间当个缓冲,死也先死我是吧? 在那一瞬间裴宣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不过她忍住了,一脸诚恳只差发誓了:“宁侯放心,下官肯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为您效力。” “所以下官的欠条是不是”可以还我了?我都给你卖命了还不成吗? “欠条先放着,等裴大人讨得太后欢心之后再说吧。”子书珏丝毫不肯放松。 这就是个很难界定的事了,什么时候才叫讨得太后欢心呢? 跟条泥鳅一样滑不溜手,裴宣在心里骂了两句,子书珏终于把话说完了,心情大好,微笑着就下了台阶,还不忘回过头来叮嘱。 “这些可都是市面上一等一的好货,裴大人记得多多研习,另外,先帝是个外柔内刚严肃冷沉的性子,裴大人要少笑,不然不像先帝。” 我真是去你的,严肃冷沉这四个字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背地里竟然这么看我? 裴宣回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下官记住了。” 我将从此天天满面春风,笑逐颜开,让子书谨下不了口。 然而看着子书珏慢慢远去的背影裴宣还是难得的感到了一点悲伤。 你口口声声叫着她长姐又精心算计她的时候难道不会有片刻的亏心吗?权力腐蚀人心,一母同胞的姊妹又如何呢?连朝夕与共的爱人血脉相连的亲人都不能幸免。 她随手将那沓书扔在了石桌上。 谁爱钻研钻研扔这儿谁捡到算谁倒霉,关我什么事? 子书珏在这之后倒是没再来,都当喉舌了当然要记得避嫌,天天和举荐的人呆一块岂不是更加明显。 裴宣也终于迎来了她心心念念的年节长假,封印是一个特繁琐的仪式,她和李观棋撑着眼皮站了一个上午,终于听完了礼官长篇大论的废话,她抽空看了一眼小裴灵祈,果然已经眼皮打架了。 但她接下来就可以跑路裴灵祈不行,她得继续跟朝臣周旋,直到把所有老头子都熬走了才算了。 以前都是自己干有女儿了就是好啊,现在也终于轮到自己享受了。 她简直不能明白历史上那些七老八十还不交权逼反继承人的老皇帝怎么想的,反正她是一天也不想多干,更不想到死的那一天都还在勤勤恳恳的批奏章,太惨了。 可能是她看的太专注裴灵祈察觉到了,突然朝她看了过来,裴宣没想到隔这么远她能注意到自己这个芝麻小官,于是朝她眨眨眼。 意思是小不点我要走了,明年见。 裴灵祈气的下意识哼了一声,小鼻子一皱就扭过了头。 过了一会儿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别别扭扭的悄悄把眼睛斜了一点过来,却看见原地已经空了。 她竟然走了! 裴灵祈气的鼻子都歪了,愤愤的蹬了一下小短腿,恨不得蹬的是某个坏女人,这点微小的动作立刻被子书谨所察觉。 子书谨垂下眼帘似是想教训裴灵祈要言行得体,不可如此任性妄为,然而顺着女儿略有些委屈的目光看过去,空空如也的地方突然探出一个脑袋来。 裴宣笑容灿烂本想从柱子后面给裴灵祈一个惊喜,却冷不丁撞入子书谨沉凝的眼眸中。 身居高位的太后着一身墨色长裙,裙身厚重又典雅,不饰金玉,周身只有金线簇拥的凤凰在展翅高飞,衣领包裹至纤长的脖颈,眉眼似蹙微蹙,更衬的人清冷又疏远。 这是孀居常作的打扮。 能一眼看出这是谁的未亡人,像在寂寥的等待着什么。 按照以往裴宣肯定立刻当缩头乌龟低头装死,但她莫名想到子书珏的话,太后喜爱先帝冷沉肃重,不似你这般年少无知。 她立刻笑的更加开怀,力求远离先帝这个早死鬼的阴影。 本以为太后肯定冷若冰霜,等了片刻她却突然发现子书谨蹙着的眉头稍稍放松,嘴角似乎牵起了一丝极淡的弧度。 很少而且转瞬即逝,但以枕边人的熟悉程度她确信子书谨刚刚确实笑了。 妈耶,大白天见鬼了。 裴宣吓的一哆嗦,立刻收敛笑容,鹌鹑一样低下头。 同时在心里哀嚎,子书珏你害我!我将再也不信你这个混账的任何一句鬼话! 第54章 亏我还钻洞出来找你! 年节将近裴家也逐渐热闹起来,大红的灯笼挂满了高门深邸,特暗戳戳的就没给裴宣的院子挂。 自从坑了赵姨娘一笔后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整个府里就没给过一个好脸子看,也就是裴宣白天要去当值,偶尔还要陪一下太后彻夜不归,不然迟早是要打起来。 灵书不服输自食其力买了十来个特大的灯笼,雌赳赳气昂昂的势要把其他院子的小灯笼都比下去,裴宣腿脚不便在下面给她扶着木梯。 “小姐咱们今年是和老爷他们一块过年还是跟舅老爷一块过啊?”灵书把灯笼扶正了,又接过一个新的来比划着挂在柱子另一边。 “都成啊,”裴宣往嘴里塞了个柿饼,含糊道,“不过年节宫中太后设宴,我得先进宫去一趟。” “跟老爷一块去么?二小姐在年前被太后赐了官,据说是在吏部当值,小姐,是二小姐官儿大还是你官大啊?” 这有点不太好说,吏部前途肯定更加光明,但起居舍人行走御前,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飞黄腾达一朝入青云了。 “那还是我比较得圣心。”裴远嫣这种正经路子,起码得再过个五六年才能在皇帝太后面前露面,自己就不一样了,纯粹的歪门邪道进宫两个月就傍上了太后。 “那就好,”灵书拍拍心口,熟练的几下爬下木梯,“我是怕二小姐给您使绊子。” 赵姨娘家是干皇商的,又从小在这儿长大肯定比大小姐有根基,官场上的事她也不懂,只生怕自家小姐吃了亏。 “对了,小姐,舅老爷前两天在偷偷给你裁衣裳了,宗叔他们这些日子在京郊外偷偷猎得了不少野物卖了银两,我听见他们盘算给大小姐置办年礼和压岁钱呢。” 置办了给上官送钱吧,她舅简直对送礼这件事有执念一样。 灵书笑的眉眼弯弯:“自从夫人走后就再也没人陪咱们过年,给小姐置办行头了舅老爷回来了以后小姐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傻丫头,我从来不是一个人啊,”裴宣挑了个大的柿塞给灵书嘴里,“我不是还有你吗?” “哎,”灵书被塞了一嘴柿饼,可能是刚干完活脸有点红,急忙嚼了两下又嘀咕:“那不一样嘛。” 独自漂泊太久的人是会更加渴望有个家的。 裴宣和灵书花了大力气将院子打扫了一遍,枯枝败叶都清理出去,累坏了歇了一天又去南市买了各色鲜果和干果子,割了几条肉两只烧鸡和几壶温和的黄酒。 最后又斥巨资在官府出卖的店铺里割了几斤牛肉,灵书手巧把肉切成丝又用香料腌制了一遍,预备等翻年裴宣拿一半去答谢李观棋一半自己当个零嘴。 就是裴宣偶尔会忍不住偷吃。 过年的准备就算是做好了,在家里舒舒服服睡了两天就到了除夕,裴宣拾掇拾掇去参加宫宴。 宫里倒也热闹,裴宣官职低这种时候都是坐在末席,跟着前面或坐又跪,等折腾完桌上的酒菜早就凉了。 裴宣难以下箸,索性坐在原地和李观棋蛐蛐京中八卦。 过年了该回来的都回来了,什么永安伯府的三小姐跟旬尚书家的孙女两女争一人,被争的崔将军两个都舍不下于是外放出去做官。 等过了一年终于决定好了回来发现三小姐和尚书家的小姐新婚都半年了,气的吐血,差点郁卒。 还有外放的褚大人离家两载回来发现夫人身怀六甲,真凶竟是自己亲妹妹的破事层出不穷。 “现在褚大人欲哭无泪,又不能真把亲妹妹砍了泄愤,褚老夫人正劝褚大人认了算了,自己去边关再寻一门亲事,就让褚小姐和少夫人在家里过日子算了。” 李观棋偷偷指给裴宣看:“那个狂喝闷酒的就是褚大人。” “那少夫人生了以后褚大人还要给侄女送金锁?”裴宣的关注点永远是金子。 “这可真是杀人诛心啊。”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 裴宣和李观棋悚然一惊回过头去,发觉子书珏拿着把山河图的扇子摇的发丝微乱,笑意盈盈。 李观棋和裴宣赶紧起身见礼。 “宁侯怎么到这儿来了?”李观棋毕竟出身不凡这时候还能强颜欢笑。 你们重臣的坐席跟我们这种芝麻小官隔了十万八千里吧? “看你们讨论的实在热闹,便想着过来听一听说的是什么,果然比他们张开闭口的安邦定国报效太后来的有趣儿。”子书珏用扇子压住嘴角。 偷听还丝毫不以为耻是吧? 李观棋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酒后失言、酒后失言,宁侯切莫放在心上。” “这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子书珏眼眸流转,“小侯看裴大人也醉的不轻,可巧,太后今日特地给小侯施了恩,赐了小侯辆马车,不若捎裴大人一道?” 李观棋顿时朝裴宣递过来一个你竟然抱上大腿不告诉我的谴责眼神,又演技很好的开口:“哎呀,下官正发愁怎么送岁夕回去,有宁侯相助真是再好不过了。” 根本没喝过一口酒的裴宣:“” 所以根本无人在意我的死活是吗? 子书珏今天又换了一辆马车,相似的点是依然看起来很贵,说它是黄金马车也不为过,满车都是金金玉玉,看的人手痒很想顺手扒拉一两颗说不定就发财了。 子书珏马车上很显摆的放了一只上好的紫砂壶,今天烹着的是广安松针,香气四溢,就是没点充饥的。 宫里那些都冷馊了的玩意儿裴宣是一口也没吃下,这会儿肚子是真饿了,想了想从荷包里摸出来块牛肉干咬着吃。 子书珏对她的闲适显得有点惊讶,旋即没忍住笑:“裴大人坐本侯的马车难道不该分点给本侯吗?” “这等市井小食下官怕宁侯吃不惯。”子书珏一看就是骄奢淫逸被腐蚀到底的贪官,非山珍海味不食。 “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也要吃点市井小食换换口味。”子书珏朝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怎么还硬要。 牛肉贵,舍不得买多,因此里面掺了不少猪肉干。 裴宣特地挑了几块猪肉干给她,要是宁侯吃不惯给扔了,扔的是牛肉多浪费啊。 结果子书珏嚼的还挺香的,甚至吃的很珍惜,嚼了许久才吞下去,眼里还有点怀念,瞧见裴宣*看她又一笑。 “裴大人看本侯做什么?难不成真以为本侯非山珍海味不食?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尊贵显赫,本侯当年行军粮草吃紧的时候甚至吃过马草料,有一块肉干都是加餐了。” 本朝何时如此亏待将士了?我记得我死前给三军升了待遇啊,郑牡丹恨不得一天哭三趟给她提前了,就算子书谨在我死后给三军削待遇,也无论如何削不到你这个亲妹妹头上吧? 你别不是在哪里参加过反今复前的反贼军吧? 裴宣正想着突然听见马车软榻下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孤也要吃!” 子书珏收起脸上复杂感慨之色,往车厢壁上轻踹了一脚。 然后朝裴宣和煦一笑:“哦,忘了,这世上还真有一生下来就尊贵显赫的。” 裴宣:“” 藏身在下面的那个小不点见没人理她可没那么安分,愤怒的邦邦敲车壁。 子书珏没办法拿了块肉干递下去:“安静点。” 裴宣:“太后知道吗?” 子书谨知道你把裴灵祈装马车垫子下边偷运出去了吗? “太后要是知道陛下就不会坐在这儿了。”子书珏用眼神表明裴宣问了句废话。 下边儿伸出一只小小的手爪子。 还要。 “啧。”子书珏啧声,有点儿不情愿把最后一个给小不点。 裴宣已经善解人意的把自己荷包里的递了过去。 子书珏敏锐的发觉,递过去的和自己的不一样,一个是牛肉,一个是猪肉干,她有点儿好笑,懒得吃了,顺手将剩下的那根递给裴灵祈。 哪知裴灵祈已经由简入奢,嫌弃的推开她的手:“不要这样的。” 子书珏:“” 小兔崽子。 裴宣只好挑出来牛肉干儿递给她,好在裴灵祈人小,胃口也小,咬了半天才咬完一根,一直到裴府后门还剩下一半。 裴宣把荷包口扎紧,决定留给女儿,让她自己慢慢吃,结果就看见子书珏打开马车牵着裴灵祈走了出来。 裴宣:“?” 什么意思?我回家你们跟着下什么马车? 子书珏蹲下身虚伪的正了正小家伙的小裙子:“陛下跟着裴大人可要听话些,外面的人可不好相与。” 裴灵祈仰着头一副不大相信的表情。 裴宣:“不是宁侯?您这是?您带陛下出来玩为何要下官带?”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裴灵祈一听这话顿时不高兴了,脸颊鼓鼓的,努力抬起头瞪她:“你很不情愿带我吗?” 亏我还钻洞出来找你! 子书珏:“裴大人忘了么?前些日子裴大人找本侯帮忙,可私闯太后暗室这种事本侯如何摆的平?所以去求了陛下,陛下从前年节从未出过宫,因此想出宫游玩一番。” 怪不得你害她生病还有恃无恐,原来是她自己想出来玩儿,那你有什么用?合着当中间商倒卖赚了我五万两,是吧? “下官住处简陋,恐招待不周,宁侯家财万贯想必更讨陛下喜欢。” 子书珏抬起扇子遮住脸只留下一双含笑的眼睛,特别含蓄:“本侯佳人有约,唉,哪儿像裴大人啊” 裴宣从她脸上看出来你都当面首了,以后美人如云也跟你没关系了真可惜的意思, 裴宣:“” 有时候是真的特别想揍点什么。 第55章 她就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等待了多久。 子书珏就这么跑了,留下裴宣和裴灵祈大眼瞪小眼。 裴宣:“她会来把你接走的吧?” 而不是让我无辜又可怜的承受子书谨的怒火吧? 裴灵祈怒道:“你就这么想赶我走?” 她实在太小,倒是不胖,就是穿的有点儿多,衣领周边都是绒绒的兔子毛,在雪地里像一个软绵绵的白团子,生气也圆滚滚的可爱。 “怎么会?陛下光临寒舍,简直是蓬荜生辉啊。”裴宣俯身朝小团子伸出一只手,裴灵祈脸上的怒色果然少了些许,看了看她才勉为其难的把手搭了上去。 果然女儿随子书谨,需要顺毛撸。 “为什么你要偷偷走后门呀?”裴灵祈不解的从窄窄的小门挤进去,不解的问,她明明看见有好大一个前门。 “因为不能走前门。”裴宣随口一说,看见裴灵祈小眉头一皱,知道敷衍不了才开口,“因为他们不喜欢我,不让我走前门啊——到了。” 裴宣分的院子靠近后门没两步路就到了,裴灵祈一开始对裴宣的话还将信将疑,一看见这么寒酸的院子,立刻生气的一叉腰:“他们竟然让你住这么差的地方!” 其实有的住已经挺好的了,裴宣俯下身用修长的手指点点小家伙的脑袋:“小陛下原来这么护着我呀,我还以为小陛下不喜欢我呢。” 裴灵祈立刻向被踩中了什么痛脚一样大喊:“我才不喜欢你!” 姨母说过,出宫了就不能老是自称孤了,会被认出来的。 嘴硬,不然为什么放着子书珏不去跟跑来找我啊?不过裴宣不敢说,怕把小不点儿气的要去找子书珏。 她虽然很乐意去搅黄子书珏的佳人有约,但大连夜的追着小不点儿满地跑也有点太惨了。 “小姐,怎么了呀?”灵书听见声音连忙从院子里跑出来。 往日她估摸着时辰都要去接裴宣一段儿,但今天坐子书珏的马车回来提前了不少,她还没来得及出门。 “呀,这是谁家小孩儿啊?”灵书刚一打开门就看见圆滚滚的裴灵祈,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小姐,你怎么大年夜把别人家小姑娘领回来了?” 又忍不住细瞧:“是生的真好看,眉眼还有些像小姐呢。”她俯下身,“是不是灯会和家里人走散了呀?家里人肯定急坏了吧?” 肯定啊,说不准现在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这年是别想好好过了,不过这都是子书珏该操心的事,与我无关。 裴灵祈原先还有些警惕这个陌生人,听见她夸自己好看,不自觉抬了抬小下巴,又听见她说自己和这个人长得像,不仅小小声哼了一下。 “宁侯家的,她要去逍遥快活,让我暂时帮着看一看小姑娘。” “进去吧,小——”本来要喊小陛下的,又临时拐了个弯儿:“小七。” 她好像听见过郑牡丹这么叫,应该是她的小名儿吧。 “宁侯不是未婚吗?”灵书小声惊讶了一下,未婚有个孩子大过年的还要去逍遥快活,把小姑娘一个人留给同僚照看,这也太可怜了。 灵书顿时心软,连忙打开门:“那小七喜欢吃什么呀?我这儿备的有干果和酥糖,还有肉干儿和黄梨,哦,还有小姐爱吃的秋橘,晚上吃过饭没有?小姐说宫中膳食吃不饱,我特地给留了一桌子菜呢。” 裴灵祈疑惑脸:“嗯?” 哪里吃不饱了呀?她还比自己多几份糕点了。 “哎呀,外面多冷呀,快进去,快进去!”裴宣装糊涂把人全推进屋子。 裴宣给小家伙安置的差不多了,就预备出门。 裴灵祈很裴宣跟是两个维度的乡巴佬,裴宣小时候是穷怕了,没见过好东西,裴灵祈是好东西见多了,没见过便宜玩意儿,见到什么都眼睛亮晶晶。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女儿随母,口味都大差不差。 “你要去哪儿?”裴灵祈放开手里的酥糖看见她要出门,连忙两口吞完嘴里的干果要坐起来:“我也要去!” “要去祠堂给我娘上香,祠堂可远了,还全是牌位可吓人了。”裴宣低下头想捏捏她的脸颊,被故作小大人的裴灵祈躲开。 “是啊,听说太小的小孩儿去容易撞见鬼神,我们不去啊。”灵书也跟着劝,灵书对鬼神之事还是很忌讳的。 裴灵祈轻轻晃了晃脚,眼珠一转:“那你去吧。” 裴宣拿了一把干果出发了。 晚上的裴府显得幽深而冷寂,今天过年丫头婆子小厮们都在各自院子里窝着,连个守夜的人也没有。 裴家一大家子都在前面等着裴远珍回来团聚,没人去叫过裴宣,裴远珍也勉强算身居高位免不得要同重臣们周旋,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此刻陛下就在他家院子里。 要是知道怕不得吓死。 该热闹的热闹,该安静的安静,也没人发现她这个大小姐独自在府里穿行。 祠堂原本是重地,但裴远珍如今鸠占鹊巢早就不愿意供奉裴家二老和原配妻子的牌位,他倒是想供自己亲爹娘又没那个胆子,怕人参他一本,因此祠堂就荒废了下来。 裴宣自己随便抖了抖灰跪坐在了有些发霉的蒲团上,先给裴岁夕的娘上了柱香,裴岁夕的娘原来叫裴南茵,或许是很久没有人祭拜,牌位上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了。 听起来像个温柔少女的名字,不到三十就去了。 姓裴的好像没几个长寿的,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报应。 裴宣笑了下,又把香一根根点燃了,挨个分。 “这根是给裴岁夕的,想必你跟你娘已经团聚了吧?你别怨我占你身体,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但我会给你和你娘报仇的。” 至少,她会弄死裴远珍。 “这根是给娘的,阿娘,我有好些年没给你上过香了,别怪我,我自己也死了,没法儿再顾着你,子书谨肯定给你送了不少,多给你点几根,就当把过去几年的一并补回来。” “姑姑,给你也点一根,你在地下再跟我爹那个死老头子打吧,叫他别怪我没给他点,他生那么多弟弟妹妹,用不着我这个女儿。” 裴宣幸灾乐祸的笑了下,她的那些弟弟妹妹早就去找死老头团聚去了。 不知想到什么,她笑容又寡淡下去,她点了根小一点儿的:“妘妘,给你的,你胆子小,别让别人抢了。” “舅舅你的,”裴宣把最后那根香放在手里,直到快燃到尽头才插上供桌,许久,她忽然轻叹了一声,“陵川,你还恨我吗?” 空旷的祠堂只有她自己的回音,没有人回答她,裴宣抬起头,无尽的黑暗里好像有什么在无声的与她对视。 良久,一直到看着香灰燃尽,裴宣才站起身来,一看见她动祠堂外小小的身影也连忙猫着腰跑开。 该祭奠的都祭奠了,还是回去吃瓜果吧,再带小不点儿出去玩玩儿,看在是自己亲女儿的份儿上,可以勉强大出血给她买两个小炮仗玩玩。 裴宣很早就明白过去的永远不可挽回,有那个心力不如过好现在。 裴府黑灯瞎火的,裴宣盘算着自己的小金库今晚要出多少血,冷不丁被人揪住了裙摆。 这个高度只可能是小不点儿,就知道她不可能安安静静在家啃梨,裴宣无奈低下头,撞进裴灵祈兴奋的闪闪发亮的眸子里。 “你家后院有密道!”小家伙发现宝藏的兴奋语气。 “哦,然后呢?”赵姨娘哼哧哼哧花大把的银子不至于单纯恶心她,她早就发现那个出土量不对。 但关她什么事?无论是下边儿有古墓还是挖到宝藏,都没她什么事儿又不会分给她一星半点,至于上报给子书谨? 她都暗戳戳打了多少小报告了,也没见子书谨有什么动作,这就是留着裴远珍还有用,她再继续只会显得她不懂事儿恃宠而骄胡搅蛮缠。 裴灵祈见她一点不惊讶的表情,发现她可能早就知道立刻问:“那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她又没去过。 “孤要去!”裴灵祈斩钉截铁。 “我不要去。”裴宣拒绝,大过年的她不想沾晦气,新的一年怎么也该好运轮到她了。 “哼!孤自己去!”裴灵祈愤愤跺了一下地,一溜烟儿跑远了。 “欸——”裴宣本想拉她一把,奈何腿残没追上,只好苦着脸跟了上去。 小破孩儿,撒手没呀? 那密道建在亭子下边儿还用了一堆木板和花草掩盖着,原本还挺不好发现的,至少灵书路过这么久都没发现,裴灵祈一眼发现纯粹是因为她有身高优势,她矮,平行视角下就容易看见。 裴灵祈打定主意她会来,站在洞口处悄悄朝她招手:“快快快!” 裴宣无奈,只好扔了拐杖一瘸一拐的踱过去,她的腿已经可以受力了,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拆下竹板,主要是拐杖敲的太响容易被发现。 “我在前面你殿后,说好啊,无论看见什么都不准出声。”裴宣牵过小家伙的手跟她约法三章。 “嗯嗯嗯!”裴灵祈忙不迭点头,几乎溢出来的跃跃欲试。 爬下亭子其实还挺好进去的,应该是经常有人进出,密道口的泥土被踩踏的很平实,里面黑漆漆的,只有洞外雪色反映的月光照亮了一小段前路。 裴宣适应了一会儿里面的光线才一手牵着裴灵祈一手摸索着墙壁慢慢往里走。 地道里很安静就显得裴灵祈紧张的呼吸声很分明,这里面出奇的还挺长,也可能是她们摸索的慢,走了一刻钟还没看见人影。 越往里走呼吸越不畅,裴灵祈已经需要很大口的喘气了,裴宣转过头正准备和裴灵祈说算了出去吧,突然瞧见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昏黄,像是烛光。 裴灵祈也发现了兴奋的摇摇手催促裴宣上前,裴宣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两个人小心翼翼的往前又走了两步。 终于听见了一点人声。 “哥哥真要这么做?万一被老爷发现了会不会影响到嫣儿的仕途?”是一个女人忧心忡忡的声音,听提起裴远嫣应该是赵姨娘。 “家里的亏空你又不是不知道!到了现在还在问这种问题!”男人暴跳如雷的声音传过来,“还不都是因为你被那个小杂种骗了五万两银子去!不然至少能撑过这个年!” 那男人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声音大的像要吃人,倒是方便裴宣听的更清楚了点。 “裴远珍这个老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着他这么些年,他还不肯把裴南茵的嫁妆给你,全焊在地下,死了带进棺材里去?他不给你,咱们自己拿!” 男人的声音越发阴狠:“外边儿安置好了吗?等炮仗声一起,咱们就引爆给它炸个口子进去拿——裴远珍确实没回?” “还早的很呢,御史台的大人们要聚一聚,回来也是烂醉了,可是老爷说那批东西不能见光的,会害死人”赵姨娘仍然有些疑虑。 “他诓——”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哪怕隔着厚厚一层泥土裴宣也被震的耳根子一拔,好像天地都从四面开始塌陷,裴宣立刻回身捂住裴灵祈的嘴。 裴灵祈耳朵贴在墙根努力听墙角,突然被一下吓的瞪大了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裴宣。 外面开始放炮仗了,里面要开始炸了。 裴宣几乎听见了快步朝外的脚步声,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抱起裴灵祈就往外跑。 裴灵祈也吓到了,自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把头埋在裴宣怀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她们刚刚跑到洞口就感到大地都仿佛摇晃了一下,巨大的震荡让裴宣一个踉跄差点扑在地道里,又生怕后面的人追上来连忙爬起来抱起裴灵祈继续跑。 终于跑出去到了竹意轩旁边的竹林里,裴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累得很,干脆仰面躺倒在雪地里,漆黑的天空炸开无数焰火,绚烂的像开满了流光溢彩的花。 她的心咚咚的跳着,裴灵祈趴在她怀里小口小口喘着气。 “怕不怕?”裴宣伸出两只手捂住小家伙的耳朵。 裴灵祈眼睛睁的大大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倔强的开口:“孤才不怕!” “谁藏在那儿?” 裴宣正准备笑,突然听见竹林外响起赵姨娘呵斥的声音。 裴宣收敛了神色,微微皱眉对裴灵祈做了个噤声藏好的手势,自己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这话应该我问才合适吧?” 赵姨娘冷冷注视着竹林,直到里面走出个一瘸一拐的身影。 “大过年的赵姨娘怎么有闲心到我这儿逛逛啊?”裴宣还是一副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她刚刚偷看了全程又玩命似的跑了一段。 “姨娘过年特意过来看看我过的怎么样?”裴宣摇摇头,一副万分可惜的模样,“没了姨娘特意花银子安排给我的锯木头声音,我都睡不着了。” 这副理直气壮阴阳怪气的模样确实不像是发现了什么。 赵姨娘习惯性的扶了扶鬓边的珠翠,手还有点儿抖,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大小姐毕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特地来请大小姐去吃团圆宴。” “我肠胃不好,怕消受不起啊。”裴宣慢悠悠的回怼。 “看来是我这个做庶母的的请不动大小姐,大小姐如今官运亨通是瞧不上了,那便算了吧,”赵姨娘逐渐稳住了语气,“只是要叫老爷伤心了。” “我看我不去他老人家才吃的香吧,姨娘再这么劝我可真要去了,别到时候你们吃不下饭呀。”裴宣一副做势要跟着走的模样。 赵姨娘果然变了脸色,不禁吓啊,裴宣惋惜的摇摇头:“看来我还是自己回头吃我的萝卜白菜吧。” “姨娘我这腿就不送了。” 裴宣转过身一瘸一拐的走了,余光瞟了一眼,小不点果然很机灵早就跑了。 过了片刻一个脸上带疤的男人才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赵姨娘松了口气:“大哥,我看她应该不晓得。” 不然不会还跟她打这么久的太极。 “这小杂种倒是会演连你也被她骗过去了,”刀疤脸的男人冷笑了一下,让开地方,“这地上有两组脚印,里面还藏着一个人,她刚刚在给那个人打掩护。” “派人去把她们解决了。” —— “还说不怕我看你跑的挺快的啊小陛下。”裴宣累的靠在门扉上戏谑的望向裴灵祈。 “孤才不怕!孤可是皇帝!”裴灵祈拍着小胸脯喘气,这时候还不忘嘴硬。 “小陛下不要以为你是皇帝就没人敢对你做什么,当年打天下的可不会怕,推翻王朝的人对皇权缺乏敬畏之心。”裴宣稍稍有些正色,这是头一次裴宣显得有些严肃。 裴灵祈努努嘴,想不满的反驳什么又想起来什么哼哼道:“知道了,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那当然是——出去玩啦!”裴宣推开后门,“河边上有好多漂亮花灯和放炮仗的,子书珏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来接你?我们好提前回来等——” 裴宣的声音戛然而止。 门外漫天的烟火从枯枝上绽放出了千朵万朵的花,嶙峋的树下子书谨负手而立。 她今天跟往常打扮并不相同,罕见的穿了一身白衣,雪白的狐狸毛披风让她显得高洁而不容亵渎,一如少年时。 听见声音她徐徐回过身来,流光溢彩的烟火照亮她琥珀色的眸子,好像有千年万年从她眼中转瞬而去。 她就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等待了多久。 好像永远会在那里。 第56章 新的一年开始了,宣宣。 有些人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好似与世间万万人分离开来,世间的一切喧嚣热闹都只是从她身边经过,她看着你,便好似眼中生生世世只有你一人。 那么深那么重,几乎在某一瞬间压的裴宣心里发酸。 在无数个新年伊始,她推开长乐殿的大门,子书谨都会在门外等候着她。 同她说:“殿下,新年好。” 而后伴着她一起在刚刚亮起的天色里朝着紫宸殿出发,向父皇母后问好。 她会有难得的假期,平时不准吃的东西能吃到腻,她踩在雪地里快步小跑,跑的太快要摔了,子书谨会克制的伸手搀扶她。 她的身上很冷有淡淡的白梅香气,指尖苍白盈润像落着一捧细雪。 在不远处是刚刚进宫被冻的鼻尖通红的郑牡丹在遥遥朝她招手。 那时候这世上一切她爱的,爱她的人大部分都还活着,她期待着每一个新年,每一次团圆。 直到慢慢的身边所有的人都离开,只剩下她和子书谨相敬如宾的对坐在最高的位置上。 坐卧皆有规矩,行事俱有考量。 在这一刻她突兀的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人相似花相同,她还不是皇帝,子书谨也不是皇后更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 她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唤出她的名字。 子书谨,我在这里! 她一步步靠近她,她甚至觉得子书谨眼底满是期许,她就是在此刻放肆一些扑进她怀里也没有关系。 或许子书谨本身就在暗示她可以亲密一些,恰在此刻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小姐?”灵书从门框里探出头来,“舅姥爷——” 她突然看见门口还站着其他人,那样神仙似的人物让她也不禁为之一怔,呐呐道:“小姐,这是?” 裴灵祈骄傲的一仰头,声音清脆:“这是我娘亲!” 灵书讶异:“娘亲?小七不是宁侯家的” 裴宣如梦初醒脚步戛然而止,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宁侯是小七的姨母,这是我的友人。” 子书谨嘴角往下撇了撇,只是伸出手来,裴灵祈自觉的牵了上去。 不能和小不点儿一起过年呢,有点小遗憾,不过也不能跟人家亲娘抢孩子吧,她正准备开口撇清一下,都是子书珏的错,与我无关,不想子书谨先开了口。 “小七很喜欢裴大人,不知是否能借裴大人一宿光阴?” 她垂眸去看裴灵祈,万千的烟火好似都在她眼中落幕,那样强势不如忤逆的人好像还是头一遭这样温和的询问人。 一大一小便这样看着裴宣,几乎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子书谨一直都太强势了,只有在这一刻她才像一个失去妻子独自养育女儿的母亲。 裴宣竟然从她身上看出了某种寂寥和落寞,这很不对,但一点没妨碍裴宣狼狈的移开眼。 她竟然觉得心跳的有点快。 “舅姥爷说除夕夜有留了岁礼给小姐,我、我替小姐去拿,小姐去陪小七和这位、这位夫人吧。”灵书一句话说的舌头快要打结了,说完也不待裴宣回答便匆忙跑开。 她跑了很久才在黑暗中停下来,轻轻捂住心口。 那位神仙似的夫人衣裳华贵,大约身份高贵,能在大年夜过来找小姐,应当是很喜欢小姐吧。 小姐遇见了很好的人啊,宁侯好像是太后的亲戚,宁侯的亲眷就是太后的亲眷,对以后的仕途也是大大的有利。 她应该为小姐高兴才是,可是竟无端的有些难过,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从前的每一年小姐都是和她一起过的吧。 护城河边果然热闹非凡,这些年休养生息上京城也越发繁华热闹,早已摆脱了战争后的满目疮痍。 城中有淮水支流经过汇聚成湖,冬日湖面结冰,临近元日便有匠人将冰面一一凿碎,在湖面湖边终日不停点上篝火以免再结冰。 沿湖两岸搭起花楼彩楼,湖中停满嵌满鲜花和绸带的花船,有依靠弹唱为生的伶人献唱或歌舞,两岸摆满各色摊子,张灯结彩,人流如织。 裴灵祈一手牵着子书谨一手牵着裴宣,牵上裴宣的时候还别扭的说一句:“我可是怕你走散才牵你的。” 裴宣:“好好好,真是谢谢小灵祈了。” 裴灵祈露出有点儿不自在的神情,一副你知道就好的模样。 “哇!有凤凰!是凤凰!”裴灵祈哇一声差点儿蹦起来。 原来是有民间的手艺人将五彩的凤凰舞的腾空而起,飘扬的彩带越过了路边的树梢。 “娘亲!娘亲!要抱!”裴灵祈太矮了,快被乌泱泱的人群淹没看不见了,裴宣下意识要伸手,子书谨已经先她一步将幼小的女孩抱了起来。 裴宣尴尬的收回手,无处安放的手欲盖弥彰的理了一下衣袖。 她偷偷去看子书谨和裴灵祈,幸好没注意到,她悄然松了口气。 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子书谨的嘴角无声翘了一下。 裴灵祈伸出手凤凰舞起的飘带从她指尖掠过,她高兴的哇了一声。 裴宣不禁想起灵书走后子书谨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 “灵祈年少丧母,你恰似其母,扮一日先帝算是全了灵祈的心愿,事后哀家必有重赏。” 太后吩咐普天之下谁又敢拒绝?那不是给脸不要找死吗? 更何况也确实很难拒绝裴灵祈有些别扭又有点期待的眼神。 让裴宣这种没良心的都难得觉得有点良心不安了。 “娘亲!娘亲!那边有卖糖人的!我也要!我也要!”裴灵祈被举的高高的,看的也高于是眼花缭乱,被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勾的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这要是换以前子书谨早给她屁股上来上一巴掌了,但今日她笃定母后不会教训她,果然母后没有多说,只是将她交给身旁的人。 “你腿脚不便,我去。” 怀里陡然被塞进了一个圆团子。 裴灵祈这时候正玩的起劲,一点也不嫌弃裴宣,乖乖揽住脖子高兴的喊:“再高点!麒麟是麒麟!我也要摸!” 裴宣应了一声,眼看子书谨走远了突然使坏忽地将小家伙举到头顶,裴灵祈被吓得啊了一声,瑟瑟发抖的抱住了她的脖子。 “小灵祈胆子这么小啊?不是要举高高吗?不然可摸不到麒麟。”裴宣吓唬小孩。 裴灵祈又怕又兴奋,立刻硬气起来:“我、我才不怕!再来!” “啊——”再去还是怕,直到第三次才裴灵祈敢睁开眼。 高处的世界果然不一样,裴宣是很清拔的身形了,跟旁人比要高出一些,她被举的高高的,能看见好远的地方炸开的烟花和正在拿着糖人的母后,她忍不住喊起来:“娘亲!这里——这里!” 子书谨买完糖人推开面前摩肩擦踵的人群,人群如山海难以分辨,就好似再也寻不到那个人的踪迹。 她忽地听见女儿咯咯的笑声,回眸看去,不远处小小的女孩被举得高高的,一手摸到了麒麟的尾巴,还在嚷嚷着再高点,再高点。 举着她的少女眉眼弯弯,漆黑的眸子里好像落满了星辰,她站在那里像无数次梦中那样笑的肆意又开怀。 好像下一刻就会理直气壮的大声问:“子书谨,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你好久了!” 好在这不再是一场梦境,在这一刻她迫切无比的想回到她的宣宣的身边。 “宣宣——” 裴宣身体比脑子快:“嗯?” 身后子书谨手里拿着一大一小两个糖人,她回头的一瞬间一个糖人正好塞进她嘴里。 “甜吗?”子书谨含笑问。 裴宣脑子里轰的一声,几乎全世界全部的喧嚣热闹都在叫嚣着,她认出来了,她认出你来了,裴宣,她认出你来了。 在那一刻她甚至想过跳河逃跑,从这里跳下去游个十来里,上岸一刻不停的跑,再跑几十里路如果抢到一匹马,不要一个时辰就能跑到骁骑营找到郑牡丹,就是死也不能落在子书谨手里 可她只是怔怔的含着嘴里的糖,一时失去言语,也失去动作。 直到裴灵祈大声道:“娘亲,我也要——” 裴宣这才渐渐回过神,子书谨将小一些的糖人喂给裴灵祈这才低下头,不过刹那间裴宣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抬起手掌贴在裴宣的额头上:“怎么了?” 她的手很暖和,比裴宣这个孱弱的冬天冻手冻脚的身体暖和多了,暖和的让她差点哆嗦了一下。 子书谨什么时候变性了?说话这么温柔? “太后叫臣的字,臣不太熟悉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慌什么慌?现在在假扮先帝啊,而且子书谨给自己取的字就是宣,回头理所应当理直气壮! “是吗?”子书不置可否的回了一句,“哀家看你反应的不是挺快的吗?” “因为我心中始终把太后放在第一位,听见太后的声音无论叫的是什么都第一时间回头啊。”裴宣眼神真挚无比。 子书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的裴宣手心都快冒汗了,这才慢悠悠的抬手吃了一口糖。 “你这张嘴倒是比这糖还要甜上几分。”她这话说的几分戏谑几分取笑,好歹没听出来什么其他的来。 裴宣悄悄松了口气,旋即发现另一件事。 太后你很穷吗?我的小金库都被你接手了,你买糖竟然只买两个?给裴灵祈买个小的,还要和我合吃一个?摸着你的良心说这合适吗? 那是我刚刚啃了一口的。 裴宣有点纠结,子书谨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一般负手而立。 太后没说她还是保持沉默吧。 “娘亲!娘亲!放焰火了!!”裴灵祈不再去捞各色神兽的飘带,伸出白生生的手指去指护城河边。 不远处千万焰火在此刻盛放,不知道是不是裴宣的错觉,她觉得今年的的焰火好像比从前每一年都更为盛大和美丽,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穹。 与之对应的是声音也比往年更大,炸的裴宣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 人群在这一刻爆发出巨大的轰动,挤挤嚷嚷的让一条腿残疾的裴宣几乎站不安稳,她怀里还抱着裴灵祈,难免左支右绌。 摇晃中忽然被一只手扶住,是子书谨。 她们紧挨在一起,焰火声太大了,她于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听见身边人低微的耳语。 子书谨看着漫天焰火,极轻的开口。 “新的一年开始了,宣宣。” 这是我们重逢的第一年。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这是新的一生。 第57章 太后是臣心中的明月。 裴灵祈闹腾了一晚上,最后手里拎着一个小兔子灯笼,头上戴着一个小老虎帽子抓着一大把吃的玩的累睁不开眼,嘟嘟囔囔的嚷着要坐花船。 湖面上的花船除了供伶人戏子唱戏也额外租给贵人,供贵人除夕夜赏玩,只是这玩意向来紧俏理应是早就租完了。 不过当朝太后神通广大,陛下嚷嚷完不一*会儿就有一条花船摇摇晃晃的靠岸。 “是凤凰,好漂亮的凤凰啊。”裴灵祈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努力的看,发成哇一声的赞叹。 那是一艘不算特别大的花船,在满湖花船中只能算中等模样并不扎眼,船身用竹条和绸布扎了一只展翅高飞的火红凤凰。 通体饰以山茶和腊梅花,再用一盏盏小灯作为装饰,凤尾的绸带在夜风中翩然起舞几欲乘风而去,极为讨巧。 别说裴灵祈,裴宣都很喜欢,谁让她是小土狗也什么都没见过呢。 临上船前裴宣突然想到一件事:“陛下晕船吗?” 她第一次坐船的时候晕的跟什么似的,要扒拉着子书谨和郑牡丹两个人才能勉强站稳,吐的差点一个跟头栽进水里,事后涕泗横流的表示她再也不坐船了。 后来修运河她作为皇太女要去当监工,从一开始天天腿肚子打颤把子书谨抓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到后来终于能行动自如她适应了整整半个月。 她可不想等一会儿大半夜的被裴灵祈扒着衣裳大嚎特嚎。 “灵祈三岁时京沆运河落成,她在船上待过两个月。”虽然湖边灯火辉煌但脚下难免磕绊,子书谨提了盏兔子小灯在前面照明。 兔子小灯是裴灵祈执意要买的,有两个尖尖耳朵一动一动的,子书谨这么严肃正经的人和这么憨态可掬的兔子小灯笼有一种微妙的可爱。 以及小可怜怎么比我还惨,三岁就要学上船。 子书谨比带我的时候还严格,可怕。 “灵祈小时候很黏我,修京沆运河时天灾频发人心浮动,我不去坐镇无人敢动,她见不到母亲便会哭闹,无法,只得带着她一起。” 她用的是我而不是威仪的哀家,听起来便像是跟人话家常,语气难得的平缓。 说的裴宣都有点愧疚了,随即安慰自己又不是我不想带女儿,只是我死的早而已。 她们交谈的声音很低,撑船的船夫在岸边收回船板,看见要睡不睡的的小姑娘也忍不住放低了声音:“贵人们坐好咯,我把船划到湖上去,在湖上看才好看咧!” 这条中等模样的小船分成两个船舱,搭了一个小两层,从一旁的木楼梯走上二层伸手能够到凤凰头上的翎羽。 裴灵祈兴冲冲的要举起来去摸摸,摸完好像了却了心里的执念,怀抱着一怀抱的小玩意儿打了个小哈欠睡着了。 “我抱吧。”子书谨伸手欲要接过裴灵祈。 “太后辛苦了,我抱吧,”裴宣推拒了一下,替裴灵祈把小虎头帽往下拉了一点盖住眼睛,“再说陛下也不重,抱起来很暖和。” 确实挺暖和的,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怀里有一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体好像原本空空荡荡的心脏被填进了一点什么东西,让人觉得活着也挺好的。 子书谨听见那句辛苦时略顿了一下,没再执意要接过小女孩,只是去看裴灵祈,裴灵祈很认生,从不在生人身边熟睡。 这一回只是略略翻了两个身就很安心的陷入了恬然的梦乡。 花船推开波纹,在暗夜里拨动水面,渐渐离岸越来越远,岸上的喧嚣热闹逐渐远去,天地间陷入繁华落尽的寂寞。 发现孩子睡着了船夫也不敢叫出声来,在船尾小声道:“贵人们歇息吧,我明儿一早再撑船过来。” 这船太小了睡不下这许多人,而且有的主家想在船上做些什么也说不定,哪儿能让船夫也跟着,花船后面系着一个小竹筏,等船到了湖中央船夫便自己撑着船回去,等明天一早再撑着竹筏子来。 “新年胜意。”裴宣小声回了一句,从袖兜里摸索了一下,摸出一个小碎银递过去。 船夫小心接过笑的眼睛都弯了,连忙开口说了一大串吉利话:“也祝贵人们白头偕老、花好月圆,比翼双飞,天长地久,家里人丁兴旺!来年再添一个!” 船夫也没什么文化就是把知道想通通全念一遍。 裴宣哽住:“” 突然好想把我的银子抢回来。 倒是子书谨不动声色的又给人塞了点,船夫顿时说的更起劲,一直到撑上竹筏还在时不时回头念一句大好人啊,咱以后天天在家里给贵人们求神仙保佑姑娘们平平安安百年好合。 裴宣深刻体会到子书谨是年纪越长越爱听谄媚了,早知道她多谄媚两句,这银子自己也能挣到手。 “外头风大,进去吧。”子书谨主动起身。 裴宣不太想进去但裴灵祈身子骨弱,怕吹了风又病,只好抱起小家伙进了船舱。 船舱里面布置的倒是很不错,四面用薄纱拢住,隐隐约约能看见岸边灯火,四角围放着封闭好的暖炉,不用加碳约莫能燃一夜。 床铺是柔软的蚕丝,应该是子书谨另外换的,榻边的桌子上放着各色零嘴和果子,一丛又一丛的腊梅被精心编织在船舱的窗子上,飘来淡淡的花香。 裴灵祈睡着了倒是很听话一点也不闹腾,裴宣给她掖好被子就蜷缩着睡着了。 为免打扰小家伙裴宣和子书谨退到了外面的船舱,两个船舱大差不差,几乎是一样的布置。 很好,解决了小家伙的睡眠问题,现在该解决大人的了。 所以太后你明知是三个人为什么定两个船舱的,四周除了水就是水,唯一的竹筏子也被划走了,你这是逼我露宿船头啊? “陛下说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其实是太后默许了吧?”裴宣没话找话企图拖延。 不然她怎么可能跑的出来,而且子书珏一副一看就不靠谱的样儿直接撒手不管。 船上的茶已经冷了,子书谨把暖炉打开将茶壶放上去,不一会儿茶壶就开始咕噜冒泡。 裴宣已经是个很自觉的小白脸了,一听见冒泡连忙伸手去拿。 有小白脸在怎么能劳动太后呢?而且冒泡把小家伙吵醒了今天说不准就不用睡了,当然主要是她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然后就被烫了爪子。 “嘶——”她压低声音缩回来没成功,子书谨抓住了她手腕。 “严重么?我看看。” “不严重。”裴宣有点想往后缩,没挣开,没武功就是不行啊,想挣扎都缺力气。 “哀家说,让哀家看看。”她陡然加重了语气,眼中莫名生了几分寒冷。 以势压人,裴宣在心里唾弃了一下子书谨忘本,还是被子书谨把胳膊拉了过去,好在只是被边缘烫了一下指尖显得有点红肿,并没有大碍。 但子书谨没有放开她的手,裴宣立刻接上了前面的话题,企图趁她分神把手抽回来:“臣以为太后不会纵容陛下玩闹呢。” 子书谨沉默了片刻才道:“哀家只是觉得你说的不无道理,灵祈身世已然凄苦,往后她会是肩担大任的君王,何妨在她年少时让她过的高兴一些。” 若是她不昏庸,一生都是一个勤勉为政的好君王,那她日后的生命里要经受的苦要更多,年少时忙里偷闲已经是少有的时光了。 子书谨竟然能听进去人话这也挺不容易了,我以为你这辈子就是我行我素的暴君,谁不听你的你就杀光了事了。 裴宣感到有点稀奇。 子书谨握着她的手的力气重了一些:“倒是哀家想问问裴大人,哀家何时是你的友人了?” 她这话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味道,然而笑的还是挺温和的。 这也太记仇了,裴宣收回那点感叹,子书谨明明还是跟过去一样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臣身份卑微自然不配是太后的友人,不过是在外头随口一说,遮掩身份的言辞,还望太后恕罪。” “哦?”子书谨略略抬起眼脸,由握着手腕改成捉住虎口,细微的肌肤摩挲而过,“那哀家是裴大人的什么人?” 裴宣头皮有点发麻,难得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的了。 “太后是臣的恩人,对臣有知遇之恩呐!” 没有你我现在指不定还在起居舍人院搬书了,哪里能成太后面前的香饽饽,过年已经有人给我下拜贴了。 子书谨不说话,只看着她。 好,没有说到心坎上,这是不满意。 “太后是臣的君,臣的天,”很好,子书谨没有松开,这也不是正确答案,裴宣忍住羞耻,含情脉脉的小声道,“太后是臣心中的明月——” 子书谨的手猝然放开了,裴宣如蒙大赦,转头就掀开了船舱的帘子。 “这点小伤用冰水敷一下就好了。”为免子书谨过度医药裴宣直接将手从船窗里伸出去,把两只爪子都浸入冷水里。 我真是聪明啊。 裴宣低头忽然发现水里好像有什么在动,这么大的鱼?不对,不可能是鱼。 下一刻水面猛地一个翻动,黑暗中一道雪亮的刀光破水而来直冲她而去,眼看就要斩断她一双手臂。 这个时候应该立刻收回或者借助船窗反击,裴宣常年遭遇刺杀心中立刻就有了对策,但可惜的是这副病殃殃的身体完全不如她从小摸爬滚打的那一具,动作慢的让她心焦。 “回来——”背后传来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把她拽了起来,裴宣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往后撞进一个温软的怀抱里。 第58章 这才是子书谨。 子书谨的手横抱住她的腰,她往后一倒,脸颊几乎擦着子书谨的脸颊而过。 子书谨眼底漆黑,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又陡然垂眸:“伤到没有?” 裴宣一怔旋即意识到情况危急,摇了摇头:“没。” 一句话的时间,花船已猛烈摇晃起来,裴宣立即意识到刺客上船了,窗口雪亮的刀光再度袭来,刺客武功一流,竟攀住窗边朝里面发动杀招。 子书谨双眸一凝,船内并无刀剑,空间狭小,她自然能躲开,可裴宣却躲无可躲。 裴宣已经做好拿手臂去挡的准备,这辈子用作左手挡吧,正手用习惯了。 她正自我安慰的想着就见子书谨劈手上去以两指夹住剑刃,猛的朝前一拧。 真空手接白刃啊。 只听锵的一声,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应声而断,碎成两截。 哪怕是干惯了杀人放火的刺客,也不由得一愣,下一刻头顶一个黑影猛的敲来,刺客偏头一躲,疼的却不是脑袋,而是攀在窗边的左手。 刺客再抓不稳,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裴宣手里抄着紫砂壶,敏捷的向左一举,一旁纱帐中一刀正好劈在茶壶上,发出咚的一声,刀尖歪斜距离她脖颈不过一寸。 子书谨眉头狠狠一皱,一把将人拉至身后。 “去守着灵祈!” 小不点儿还在里面睡觉,裴宣知道自己此刻全无内力留下也是添乱,立刻朝里走去,巨大的晃动已经将裴灵祈吵醒。 小家伙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惶恐的看着一切,直到裴宣掀开帘子走进去 她猛的扑进裴宣怀里,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别哭,搂紧脖子。”裴宣随便给小家伙披了件衣裳,船体晃荡不休。 子书谨的本意是让她们俩没武功的躲在后面,她在前舱拦住一切来犯之敌,但后舱也开始逐渐有刺客攀爬,刀剑刺破了纱帐。 这里地方太小了,要是同时刺进来四五把剑就避无可避,这里迟早也要被砍个洞穿。 没办法,为了方便贵人赏灯,这花船就是个花架子,四面都是洞。 前舱后舱都有刺客,子书谨的武功绝对是当世一流,但有她们两个拖累估计迟早要支撑不住。 她挨一剑没什么,裴灵祈受不住。 “走,我们上二层!”裴宣一摇三晃的避开刀剑,至少开阔点不容易被刺个对穿,“小不点儿睁大眼睛帮我看着后边有没有人偷袭!” 小家伙本来吓得脸色煞白,只想把头埋进裴宣怀里不出来,听见自己有任务又坚强的探出头从肩膀往后看,努力盯紧后方有可能袭来的刀剑。 裴宣爬出去找到小楼梯,站起来跑太醒目,她弓着腰在黑暗里快速上楼,不料还是被眼前的刺客发觉。 一把长刀携带着内力横劈过来,只听见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一声,竟整个坍塌了下去。 裴宣只差一步就要成功,震荡之中立刻将小家伙扔出去落在二层,自己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一根柱子,开始努力往上蹬。 裴灵祈吓傻了又马上反应过来,在边缘拿出吃奶的劲儿企图把裴宣拉上去。 她力气太小,脸都憋红了,漂亮的眼睛鼻子皱成一团也没什么用。 小楼梯安在侧边悬空这一下就得直接掉进水里,一月初的冷水再加上她残了一条腿,是真会出人命的。 她爬不上去后舱的刺客凭着内力倒是一跃而上。 “灵祈小心后面!” 裴灵祈吓得一屁股墩儿就摔在了地板上,险险避开了刺客朝背心刺来的一剑,但第二剑很快就要落下。 小家伙养尊处优者长大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平时张牙舞爪的这会儿惶恐的看向裴宣,嘴角一撇,眼泪就下来了:“娘亲” 子书谨霍然回过头正在飞身上去,却见有人朝悬在半空的裴宣出手,这一刀下去裴宣说不得会被拦腰斩断。 子书谨瞳孔骤缩什么也来不及想,眼中骤然浮现出难以想象的戾气,手中夺来的长剑几乎在激颤,猛地朝窥伺裴宣的刺客从头到尾一劈。 剑光雪亮,只见一线血痕。 在刺客斩断裴宣之前,他已经被人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刺客向后倒去,眼中还残留着不可置信之色,他的左眼动了一下,于是清楚的看见另一半身体先一步沉入水中,心肝脾肺哗啦落水,而他的右眼在落水前正惊恐的与自己的左眼对视。 子书谨抬起眼,戾气未消,一时之间那股可怖的杀意让刀剑舔血的刺客都为之一惊。 所谓杀气是杀人过多自成的一种气势,观此人杀气之重,死在她手中的人恐怕不下千百。 那一剑正要劈上裴灵祈裴宣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靠腿猛的在架子上一蹬硬是爬了起来,抱着裴灵祈就是一滚,堪堪躲开杀招。 长剑深深陷入船板,要是落在人身上恐怕立刻就会身首异处。 我的腿能动了?不,这玩意儿劈上来真要再去找阎王爷报道了。 裴宣背后全是的冷汗,这些刺客都是一流好手,她已经靠侥幸躲过了两次,不可能再有第三次了。 刺客可不会等她在想什么,第三剑势如破竹的刺过来,裴宣猛的一个翻身,把裴灵祈压在身下。 算了,活两辈子也算够本儿了,小家伙才这么点儿大,还是让她先活下来吧。 裴宣眼睛一闭,好半天却没等来预想中的疼痛,她立刻睁开眼。 有救! 只见刺客手肘处插着一支长箭,翎羽震颤不休,鎏金的箭矢再次破风而来,这一次直取刺客咽喉。 好准的箭术! 裴宣循声望去,黑暗的湖面一支竹筏正涉水而来,郑希言一身墨锦大氅弯弓搭箭,又是一箭!射中了正欲爬上二层船舱的刺客面门。 郑牡丹!孤帐下第一猛将!孤赤胆忠心的忠臣!来的好啊! 裴宣正待热泪盈眶,郑希言看见是她做了个皱眉的动作,竟然将弓放了下来。 裴宣:“” 别啊,别啊! 怎么救的是孤你很不满意?郑牡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孤是你最亲的先帝呀,我怀里还有裴灵祈! 裴宣正待举起小不点儿挟天子以令诸侯,让她给她姑姑打个招呼别放弃救人,就见郑牡丹弃弓,脚掌猛的一踏竹筏,竹筏半沉入水下,她借力而起,隔着数丈之远竟腾空起跳。 “” 这么远你装什么装?掉水里成落汤鸡了再游过来多跌份儿啊。 她的担心没成为现实,在郑牡丹快要落水的那一刻,子书谨一剑劈飞了一个刺客头颅,郑牡丹踩中头颅借了最后一下力,一跃而上踩上二层船舱边缘。 裴宣默默遮住了裴灵祈的双眼。 小孩子别看这种血腥场面,夜里容易做噩梦。 郑牡丹飞过来立刻矮身去看裴灵祈,裴灵祈躲在裴宣怀里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四周水鬼一般再度攀上刺客,郑牡丹抽出佩剑,几乎不需要思考杀戮就已经开始。 子书谨占据一层,郑牡丹守住二层,局面很快就被控制住,裴宣抱着裴灵祈始终躲在郑牡丹身后死角。 裴宣没了内力眼力还在,每次站的角度都既替郑牡丹守住死角,又能让郑牡丹及时回援。 一次两次算她运气好,次数多郑牡丹也不由的眉头紧蹙冷冷回头看了一眼。 裴宣心里一凉,下意识踏错了一步。 和郑牡丹配合是从小到大的默契,不需要思考习惯已经替她做好了决定。 看见她踏错了郑牡丹顿时冷笑一声。 呵,赝品就是赝品,装的再像也就是个赝品。 裴宣:“” 郑牡丹你有病啊。 子书谨和郑牡丹都是当世一流的高手,战场上下来的杀将,习的都是杀人术,有了郑牡丹相助,很快花船上便只剩下残肢断臂。 这些刺客悍不畏死,丝毫不肯后退一步,很快杀的只剩零星几个。 一个刺客从后船舱爬上来直取裴宣后心。 郑牡丹弃剑回身单手拧住刺客脖颈,硬生生将刺客提了起来,手指用力卸掉了刺客下颌,防止他吞毒自尽,然而到了这种地步,刺客仍不知畏惧,左手陡然抖出一把匕首。 郑牡丹拧断了此人左臂正待卸掉他右手,船体一震,最后两个刺客直接放弃了一楼船舱,袭上二层,一个去刺杀裴灵祈,一个对准了裴宣。 郑牡丹双拳难敌四手,不得已放弃了手中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刺客。 正在此时,子书谨从一层船舱一跃而起,不染纤尘的白裙被血染的猩红,像一轮染血的明月落入人间。 她的脸上、手中甚至裙摆都滴滴答答往下滴着鲜红的血液,再没有之前在裴府后门所见的半点仙气凛然,不沾世俗。 但裴宣莫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她,她并不感到害怕或畏惧,只感到一阵理所当然的熟悉。 这才是子书谨。 刀快劈到裴宣脖子上了,她没躲,远处骤然传来咻的一声,刺破长夜,钉在了刺客的左肩上。 又一箭,射中了刺客的右肩,只留下一个头颅让子书谨一剑斩下。 另一边郑牡丹也正好解决掉针对裴灵祈的刺客。 整个船上只剩下一个活口,那个被卸去了下巴和一只手臂的刺客艰难的换了另一只手,在鲜血中爬动,在最后一刻暴露出目标。 他的匕首对准了裴灵祈! “咻——” 匕首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远处一艘巨大的花船缓缓靠近,暮色中那只花船嵌满了各色鲜花,如云的美人挤挤挨挨在一处,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这里发生了什么,发出惊恐的惨叫。 子书珏放下弓,朝这边露出一个笑。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郑牡丹携带雷霆之怒的声音已响了起来。 “长宁侯——” 第59章 人家衣裳都湿了。 子书珏的一箭宣告着这场刺杀彻底落下帷幕。 然而阴谋的阴影却开始逐渐显现。 说的慢但其实从裴宣被险些被砍断双臂到一件收尾不到片刻的时间。 子书珏的大船缓缓靠近,她手臂上搭着一条灰色的软毛长披风,命人将木板赶快搭上。 裴宣乘坐的小船船底部已经被刺客凿穿,水已经漫完了整个一层眼看就要沉了。 “长姐没受惊吧?”子书珏在船边迎着,亲手将软毛的披风披到子书谨肩上,那一群群美人被请至花船内舱,整个甲板处只剩下寥寥数人。 子书谨现在的模样不能说好看,血修罗一般浑身沐血,犹如杀神在世,手持利刃,一张脸覆满寒冰,确实容易吓到裴灵祈。 小家伙窝在裴宣怀里怯生生的看着自家母后。 原来是个纸老虎,平时凶的嗷嗷叫,一见真章就吓成了哑巴。 但这种杀心太重的时候,该有个人去稳一稳她的心,让她不至于被杀意吞没。 裴宣勾了一下裴灵祈的手。 意思是,你去。 裴灵祈反推她的手,你怎么不去? 没良心啊小不点儿,你母后从前下战场像个阎王一样不都是我去的吗?但现在我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白脸儿啊,你见过哪个小白脸儿上赶着去触霉头的? 而且子书谨还不老实,她杀人杀的跟陷入魇症的时候裴宣看她可怜上去给她递口水,结果子书谨抓着她的手腕死活不放。 裴宣一动她就睁开眼冷冷看着她,害裴宣在她榻边打了一晚上瞌睡,手腕都被攥红了。 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她比较要脸,而且先帝和小白脸待遇不一定一样,说不准太后要砍她一只手也未可知? 裴灵祈想了下拽住了裴宣的手,有点谴责有有点别扭的眼神。 意思是,我害怕,我们俩一起,一个都别想跑。 此时此刻,裴宣只想喊出裴远珍那句经典的:逆女! 无声交流完毕,裴灵祈壮着胆子牵着裴宣上前,用小爪子轻轻勾了勾子书谨的手:“母后” 傻孩子叫亲近点啊,刚刚不还嗷嗷叫娘亲吗,这会儿喊什么母后啊? 子书谨略微低下头对上裴灵祈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后面裴宣有点儿别扭的拉长手臂远远牵着裴灵祈。 裴灵祈试图把她拽过来,她咬死脚下那块地,关切而狗腿的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看起来全须全尾,还能和女儿较劲,暂时没什么事。 子书谨眼中杀意凝结的刺骨寒冷消散了两分,转而安慰的轻握了一下裴灵祈的指尖又快速放开。 裴灵祈受宠若惊,出事后母后还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从前都是训斥她的。 她不由回头看向裴宣,你竟然真的有点用,知道怎么哄母后! 废话啊不学着点儿,我早死八百回了。 子书谨确认她们俩没事,将目光转向子书珏:“暗卫呢?” 她虽然对自己的实力自信,但也没有不让暗卫跟着,不远处湖面上有数条竹筏,以保证暗卫能在片刻之内赶到,现在剩下的暗卫上了子书珏的船,他们来迟了。 “同一时间有刺客袭杀暗卫,都是个顶个的水中好手,将筏子凿破,再从水中偷袭,一时拖慢了暗卫的脚程,陈大人已在船尾请罪。”子书珏禀道。 裴宣本来还想有没有可能是自己撞破赵姨娘好事被追杀,连累了子书谨,本来还有点愧疚,一听这话瞬间就没事儿。 皇商也就养点江湖人士算顶天了,这么周密的刺杀是不可能做到的。 能精确知道皇帝太后出宫兵安排连暗卫一起解决的必定是位高权重权势滔天,而且得家财万贯。 不好—— 子书珏已经笑着开口了:“平南王不是一向不喜喧哗吗,怎么今日也来凑这个热闹?来的倒是巧,比暗卫和小侯来的还快。” 郑希言尤其嫌恶她这副笑里藏刀的模样,闻言冷冷道:“本王顾念陛下安危来此,倒是长宁侯一箭来的好,刚好射杀了本王留下的活口。” 裴宣低下头,无声看向裴灵祈头顶,郑牡丹说错话了。 子书珏果然立刻接道:“哦?那平南王是承认窥探陛下行踪了?不知殿下是何居心,又有何人时刻替殿下监视陛下去向?” 郑牡丹说不过她迟早得再落入陷阱里去,这一场刺杀哪怕与她无关,她也得背下一根刺,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或许放任不管才是对她最好的局面。 她和子书谨的死活与她有什么相干呢?一个政敌一个小白脸,子书谨武功高强,裴宣死不足惜,唯有裴灵祈。 可裴灵祈也跟她无亲无故,她只是子书谨和裴宣的女儿。 裴宣感到一阵久违的说不出的恶心和烦躁,她讨厌明明救人却还要受到诘问,她讨厌无休无止的阴谋和冤假错案。 哪怕此刻要做出裁决的已不是她。 正因为不是她才更加绝望,子书谨更加不会偏袒郑牡丹。 她突然弱弱开口:“太后,我冷。” 她的插话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子书珏微笑的看着她,特别和蔼,给她的眼神是你想死? 你是我送进宫的,你不帮着我你插什么话? 子书谨将目光移到一大一小身上,这一晚上水浪翻滚,裴宣和裴灵祈两个没武功的小可怜简直像两只乱糟糟的落汤鸡。 子书谨冷冷看着她,几乎像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人,裴宣要是再无耻一点就去学裴远珍那群莺莺燕燕跑上去抱住太后的胳膊就是一顿撒娇,人家才不管了,人家的衣裳都湿了,人家要去洗澡换衣裙。 裴宣豁出去了,手拈住衣裙护在心口特别害羞的看了子书谨一眼,小声道:“太后,我的衣裳都湿了。” 我才十七八矫揉造作一点怎么了?小白脸就是要不分场合的撒娇! 子书谨:“” 郑希言:“” 郑希言忍无可忍的移开眼,黑着脸不愿再看。 郑牡丹你不识好人心。 裴灵祈非常敬业的跟着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阿嚏——” 小白脸冻死事小,陛下冻坏了是大。 子书谨做出结语:“先进去。” 这句话刚说出来船舱里骤然爆发出一阵骚动,各种嘈杂的声音传来,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还有女子的惊呼。 “宁侯——” “救命啊——” “有刺客——杀人呐——” 甲板上剩下的暗卫和子书珏的侍卫立刻警惕的拔出刀对准船舱内部,子书珏微抬下巴,其中几个人敏捷的跃进入船舱。 不对—— 风中好似有什么破空而来,裴宣骤然回过头去,一支巨大的弩箭像一条毒蛇从黑暗中游来。 冲着裴灵祈来的,裴宣下意识挡在裴灵祈身前,子书谨耳力和动作要更快,她手中长剑还未放下抬手一斩,一声极端刺耳的声响,弩箭被斩成两段。 然而此刻大船距离岸边太近了,哪怕是懒腰砍断都只仅仅阻挡了一下弩箭去势。 剩下的半支弩箭还不肯停,危急关头裴宣感到一股极大的力气,骤然把她扯到了一边,她被扯的一个踉跄,裴灵祈赶快抱住她的腿以免她跌倒。 半支弩箭擦着郑牡丹的肩膀而过,撕裂了手臂上的层层绷带,流下如瀑的鲜血,她手臂上竟还有旧伤未愈。 “姑姑!”裴灵祈惊恐喊了一声。 子书珏手中的弓箭还没放下立刻弯弓搭箭朝来处连射三箭,咻的三声响在夜风当中。 子书谨裴宣包括郑希言来不及关注伤势立刻朝那处看去。 怕子书珏又一箭封喉了。 这是一场计划的极为精妙的刺杀,一波连着一波,湖中央有布置,湖边有后手,如果没猜错,本来子书珏的船上应该还有刺杀,只不过被提前发觉。 那是一处盛开的腊梅,枝叶嶙峋,因为靠近河岸边被摆上了各种摊子,花灯一个个挂在树枝上,还挂着几把小弓箭。 这本来是给幼童玩的玩意,谁也不会想到里面混进去一个真的。 “中了,是活口,”子书珏冷静判断,但旋即皱眉,“不好!” 岸边传来巨大的骚动,今天是除夕夜,人群熙熙攘攘,就是要抓人这么多人身手再好的暗卫也要大打折扣。 岸边的侍卫开始厉声要求百姓不要移动,有贼人行凶,恰在此刻不知何处响起起起伏伏的炮仗声,那声音喜庆又刺耳,很快将呼喊的声音完全压制。 人们沉浸一年当中难得的欢庆里,感叹不知是哪位贵人如此舍得,今夜连放了这许多炮竹。 裴宣远远看见几个黑影在人群中跳跃,很快淹没在茫茫人海当中,不由眯了下眼。 正在这时船舱内的骚乱也渐渐停止,几个暗卫从船舱内部跳了出来,在甲板上跪下。 “有活口吗?”子书珏立刻问,她刚刚杀了郑希言留下的最后一个活口,哪怕提前把屎盆子扣到了郑希言身上,但她未必就没有心慌。 她长姐为人严苛冷峻,即使她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也不得不多加小心。 两个暗卫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是两个歌女,很警觉,被发现后企图引火烧船,不成后立即服毒自尽,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消息。” 子书珏微微皱眉:“这批歌女是从哪个坊出来的?本侯要的都是身家清白的人,去查!挨个查!” 要说一开始跟子书珏没什么关系,现在就不成了,她的花船是第二部分最大的杀机,她绝对难辞其咎。 她放下弓抱拳跪地,眉眼是前所未有的冷厉:“请太后治我失查之罪,但卑职斗胆请求由我彻查此事!必定给太后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是在自救。 她当然有嫌疑,可事要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才更稳妥。 第60章 她不笨。 子书珏积极的有点不正常,但反之她如果想极力撇清又更加不正常,这是个没法说清的事儿,越往胡同里钻就会越疑窦丛生。 最重要的是子书珏没这个必要,裴灵祈是她的小侄女,太后是她赖以生存的根基,她何必自掘坟墓呢? 小皇帝还是她带出来的。 好在现在不用自己动脑子想了,裴宣牵着裴灵祈准备当回自己的木头人。 肩上却莫名一暖,她抬起头是子书谨将那件软毛的披风披到了她肩上,很暖和,里面也是一层柔软的绒毛,水浸不透,从边缘一滑就落下去了。 裴宣愣了一下,呆看着子书谨浸满了血的衣裙,当着这么多双眼睛的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还是太后披吧,别吓着陛下了。” 说完她有点儿想咬舌头,什么话呀?裴宣你会不会说话? 刚刚撒娇说冷,给了她又矫情,一旁的郑希言露出十分不耻的神色。 子书谨冷嗤了一声,“你以为陛下跟你一样胆小怕事?” 裴灵祈这个狗腿子立刻讨好的道:“母后,孤不怕!” 裴灵祈你这个爱撒谎的小狗腿!明明刚才吓的直往我怀里钻。 子书谨在嘲讽她*,有点儿生气,是对她的生气还是对此事的迁怒?因为她刚刚替郑牡丹开脱转移话题?还是因为其他? 但不管怎么说,子书珏还诚恳的跪在地上,子书谨一身血衣立在船头被风吹起染血的长袖,让她有一种衣袂翩然欲飞的姿态。 这样一个杀到杀无可杀才停手手的杀神,权欲膨胀到天下至尊的女子,你竟然能在她身上看见不染世俗的仙气,真是好笑。 裴宣于是笑了下,把目光转到岸边,岸边人头攒动,御林军硬是清出一片场出来,等待着这艘巨大划船的靠岸。 “此事交由你处置,”子书谨并不看向子书珏,目光极冷的盯着远处湖面,“莫要叫哀家失望。” “下官一定竭尽所能让太后满意。”子书珏已跪了很久,脸上一点不满也没有,不卑不亢的接下旨意立即安排。 “看住船上所有人不可妄动,御林军护卫不力让太后和陛下受惊,恐刺客贼心不死,请心太后和陛下移驾回宫。” 子书谨微微点头应允,大船加快速度靠岸,孤悬湖中的岛屿在靠岸的那一刻才终于有踏上陆地的踏实感。 御林军提前清出一条路来,裴宣刚牵着小不点儿下船就听见一片喧闹之声。 “小姐——小姐——这儿——你没事儿吧?有没有受伤?小姐——” 灵书朝这边奋力招手,她挣扎的头发都乱了,看见裴宣看过来差点儿蹦起来。 她还穿着新年新裁的一件红袄子,外头罩着件红褙子,今年裴宣终于有了俸禄,本来预备在新年买几身合身的好衣裳,灵书心疼银子舍不得花钱,去铺子扯了布料,自己在家裁的新衣裳。 给裴宣裁的是中心的布料,自己拿边角料做了一件褙子,给裴宣气笑了,又特地扯了一匹红绸布,她才给自己也做了一身。 又觉得自己比小姐多一件可不成,于是给裴宣也做了一件褙子,以前她心疼好衣裳,今天还是第一回穿,边角料凑成的花纹看起来有点儿不伦不类的。 裴宣没忍住笑了一下。 在阴谋的水里泡了一遭,看见点温暖鲜亮的颜色,她终于感到点久违的温暖。 又不禁想子书谨和郑希言你们会冷吗? 她朝灵书挥了挥手,意思是我没事,灵书顿时高兴起来,差点一蹦三尺高。 原本对她十分不耐的侍卫见她果真是贵人身边的丫头也就稍微放宽了阻拦。 子书谨和郑希言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子书谨神色冰冷如覆冰霜,倒是郑希言略微愣了愣,脸上涌现出复杂的神色。 马车已经到了,子书谨朝裴灵祈伸出手,裴灵祈有点儿贪念此刻的繁华热闹,又害怕小命不保,听话的牵上母后的手,临走突然回过头:“你不跟孤一起回去吗?” 裴宣:“?” 她委婉道:“臣是外臣。” 不能随便大半夜进宫的,以前那叫偷那啥,现在这么多人,小屁孩儿这么大声音干嘛?嫌我死的不够快呀。 裴灵祈一听她不跟着回去,顿时柳眉倒竖,大怒:“哼!” 然后迈着小短腿蹭一下上了马车。 什么喜怒无常小皇帝?你娘我的平易近人亲和爱民你是一点儿没继承到啊。 子书谨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上个马车裴灵祈一头扑进自家母后怀里愤愤不平:“母后,她就是个笨蛋!” 过节就是要跟家人在一起团圆的她不知道吗?自己都主动了,她还不肯来! 子书谨已经换了一件外袍任由小女儿靠在她怀里,闻言微微闭了一下眼:“她不笨。” 裴灵祈气的坐直了:“母后!” 旋即更委屈了,撇了撇嘴:“那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要不然怎么会不答应我和我一起过节呢。 子书谨脸上闪过莫名的神采,低声断言道:“不,你母皇是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要不是你”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用力闭上眼握住小女儿的手。 裴灵祈本能的不服气想问,那比母后还爱我吗?那为什么不肯认我?但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不能问出口的问题。 太后和陛下走了,现场也就没什么好待的了,子书珏一改前面精明强干的模样,回头转身上了她的花船。 虽然明知她是上去查花船舞女的线索的,但她那副纨绔风流的样儿,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是要去寻欢作乐。 裴宣俯身做了个恭送的礼数,子书珏路过她的时候突然慢悠悠来了句:“哎,小侯收回对裴大人的那句评价。” “下官愚钝,是哪一句啊?”裴宣抬起头,给了她一个懵懂无知的眼神。 子书珏:“” 跟个傻子有什么好说的? 子书珏收回表情,转身就走。 呵呵,夸我聪明那句是吧?谁不记得啊。 “小姐,你没事儿吧?”灵书终于在太后走后突破重重阻拦钻了进来。 “没事儿,就是衣裳湿了。”裴宣随口答了一句,举目四望,郑希言已经不见踪迹。 她想了想,突然转过身钻进人群。 一条幽静的巷子里郑希言正独自往前走,这条巷子不长却是一条捷径,从这里穿过去不多时就能看见她的王府,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巍峨的宫墙。 据说这条小巷是前朝太监当政时特意修的,方便太监宫女出宫办些私事,因为见不得光又叫暗巷。 巷子很窄,不过两人宽走的急了拐角撞上人都要慢慢侧着身子挪开。 这是裴宣先发现的,她闲不住,再高的宫墙也挡不住她,不过半个月她就摸清了这里所有路线,开始带着她一路探险。 有一次在小道里撞见两个宫女抱在一处,避又避不开,宫女认出她来吓的直喊:“皇太女殿下饶命!” 她们俩更害怕吓的要跑路结果巷子转不开身,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由此约定今后出去必须蒙住脸。 元节的热闹就在不远处只隔着一排房屋,她却想那么神通广大的一个人如今也被高大的陵墓困住,再也出不来了。 她有点想转身去郊外看看那个人的陵墓,但失血的眩晕让她知道必须要回府。 她一路走身后的石板上便滴下一路血迹,在幽清的月色与雪色之间是一种血腥的艳色。 直到她发觉前面站了一个人。 她像是跑累了,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喘不过气来,背后的骨头抖的很厉害,看见她眉头一竖,好像下一刻就会怒道:“郑牡丹你跑这么快干嘛?” 自己则会气急败坏的上去捂住她的嘴:“不许喊这个名字!” 这张脸这个神态,甚至连月色与记忆里的人几乎一般无二。 但裴宣武功天赋极好,绝不会只有这么几步路就喘成这样。 她心里无端升起一股滔天的怒火,快步上前,几乎想立刻上去掐住这个赝品的脖子,然后一动就头晕目眩差点载倒在地。 她不得已扶住墙壁,眼前有那么一阵发黑。 裴宣:“” 见到我这么激动? 她好不容易喘匀一口气,撑着墙壁往前走了两步:“殿下?平南王殿下?” 也没晕死啊?还能扶墙了,裴宣弯腰去看看她还有没有气儿。 “谁告诉你这的!”郑希言骤然抬头,眼眸里如有剑光,刚好和裴宣目光迎面撞上。 “京中小孩谁不知道?”裴宣莫名其妙,这条暗巷贯通皇城北部,基本住在这片的都知道啊,不过胖点的人都走不动,所以基本都是小孩才能灵活穿梭。 “本王早已下令封锁。” “哦,”裴宣毫不意外,郑牡丹小心眼,她小时候在这儿藏了块金子不见了,此后发誓要封了这儿掘地三尺找出来,裴宣没好意思说其实应该早就被人给偷了,“下官今年才回京不知道殿下的禁令。” “要不然,下官这就走?” 她作了个要跑的姿态。 “你来做什么?” 可算问到正事了。 裴宣从袖子里拿出来一瓶伤药拔掉塞子:“下官来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我看见殿下进了暗巷,殿下身边也没见个人,按照这个流血的速度,我怕殿下一个人死这里边也没人知道。” “撑着不好上药,殿下坐。”她特自来熟的往下一按,郑牡丹死撑一个人果然一按就坐下了。 裴宣也席地而坐。 月光兜头照下来,落在她微垂的弯弯的眼睛下方。 郑希言的爹娘在当年打天下的时候没了,所以裴宣爹娘对郑牡丹都挺优待,活着的老伙计最后都反目成仇,唯有当年就死了的反而死后大加追封,落了个身后风光惠及后人。 所以说嘛,死了的人才是最好的,她永远不会争吵不会猜忌,不会背叛也不会改变,她永远活在最鲜亮的记忆里,微微笑着看着你。 只有死去的人才最能让人安心。 只是再如何风光难免落寞,这个世上郑希言一直孤孤单单一个人,前些年都是裴宣和她一起过年。 后来裴宣死了,她就又是自己一个人了。 60-70 第61章 一箭把她射了个对穿,害她不治身亡,不到二十岁就转世投胎了 郑牡丹手臂上缠着层层叠叠的绷带,让她的手臂看起来劲瘦且有力,但一旦拆下来就能看见淋漓的鲜血,她的手臂满是伤痕。 并不是外伤,更像是练武过度迸裂的伤势。 这是往死里练了吧? 你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能不能享受一下生活,不要再这么拼死拼活,让我这种混吃等死的情何以堪啊? 有点儿想教训的给她狠狠一按,听她疼的嗷嗷叫,但想到如今高贵冷艳的平南王殿下大概疼死了也不会叫出声来,又歇了这个心思。 “哎,你为什么救我啊?”裴宣随口问,取笑她,“不是上次见还要把我踹湖里淹死吗?” 郑牡丹瞟了她一眼行动自如却还上着夹板的腿,脸色煞白的讥讽:“哗众取宠的佞臣。” 啧啧啧,好正派的平南王啊。 “被冤枉不会还嘴的闷葫芦。”裴宣不甘示弱。 郑希言猛的睁开了半闭的眼,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找死!” 说不过又生气真没劲儿,还不如裴灵祈了,裴宣不说话了,专心低头给她上药,其实就是把药往伤口上倒完了撕下片衣裳给她包上。 “你用了苏记的药?”郑希言忽然发现什么似的咬着牙问。 “又是模仿先帝了是吧?”裴宣提前预判了她的话,“有没有可能城北这片儿就苏记家的药便宜量大,有口皆碑,我们穷鬼一向货比三家用便宜货,先帝都富有四海了还用这种便宜货才更有鬼好吧?” 我都没说先帝模仿我了。 郑希言冷笑了一下,一点儿没信:“培养你谄媚争宠的人真是煞费苦心。” “我天生地长,娘早死爹还不如死了。”裴宣回了个笑,“行了,平南王殿下,包好了,您自便,下官要走了。” 这疑心病是一点儿不比子书谨差了,裴宣突然发觉黑暗里似乎隐隐有什么人,应该是郑牡丹的暗卫。 她身边不是没人,她只是自虐一般的一个人孑身独行,当然也有可能是王府来接应她的人到了。 不管怎样郑牡丹暂时死不了就成,接下来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去做。 这一天天的连轴转连大过年的都不能休息一天。 她拍拍手站起来果真没在管郑希言,直到走到拐角处突然回过头来。 果然,要暴露真实目的了,郑希言等待着她。 “殿下,新春胜意。” 新的一年万象更新,郑牡丹你也要平平安安。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往前看看吧。 郑希言怔了一怔来不及反应,那人已经飞快消失在阴影里。 “殿下,要跟吗?”黑暗里一个影子飘落了下来。 郑希言眼睛重新沉凝,是自那个人走后万古不化的冰冷:“跟。” 她低下头,突然瞄到手上的伤口被那个人打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又为之一怔。 背后有个尾巴应该是郑牡丹的手下,好在这一块儿裴宣很熟,凭借地形绕了几圈儿把人甩开了。 已经到了下半夜年节的热闹还没彻底过去,但也渐渐陷入沉寂,裴宣将手按在一扇门上轻扣了一下。 许久里面才传来脚步声:“谁?” “宗叔,是我。” 门还是没有打开,宗叔头一次没有热情洋溢的请她进去,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大小姐怎么来了?老爷都睡下了,要不还是明天?” 裴宣:“我在船上认出舅舅了。” 别装了。 这一下宗叔沉默的时间更久,好半天才推开门,苍老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警惕的朝四下看了一眼,没看见其他人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唉,进来吧。” 一进去裴宣就看见他背后藏了把大砍刀,幸好自己提前喊了一声,要是没喊,说不定要给自己一刀。 “谁呀?”听见开门声里面传来裴廖青声如洪钟的质问。 宗叔小心的看了裴宣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裴宣自己就喊了:“舅舅,是我,我来给你拜年了。” 话还没说完,裴宣就快步上前一把推开门,没有人阻拦,这个院子好像真的只有主仆二人。 裴廖青还赤着半边膀子,半边身体缠满了纱布,旁边放着一盆血水,手里正按着一把长刀。 这个伤势是子书珏一箭射出来的,射中了腰腹一侧,长箭穿肉而过,腰旁边没了一大块肉,堪堪才止住血。 见她推门裴廖青慌忙把衣裳披好,粗犷的脸上竟有点无措:“夕夕吓到你没有啊?老宗你也是不喊我一声,血肉模糊的,还不赶快过来把血水倒了?” “哎,是。”老宗应了一声,慌忙去收拾刀剪子和一地血浸染的布料。 “拜年是不是?舅舅给你准备了大年礼,往前那些年舅舅不在你身边没给你准备,今年舅舅给你打了一大个金锁,有拳头那么大!灵书说你可喜欢这玩意儿了,你看看喜欢不?” 他一边说一边试图起身去找,结果一动就疼了个冷汗直冒。 “舅舅,金子等会儿看,子书珏已经封锁城门,很快就要挨家挨户盘查,我们先说说刺杀的事儿吧。” 裴廖青看起来有点儿忐忑:“夕夕,你是不是怕舅舅连累了你?” “你别怕,你是护驾有功,小皇帝不会把你怎么着的。” 故意刺杀皇帝再让人去救皇帝博得信任,你们姓裴的脑子多少沾点什么。 “舅舅是怎么知道皇帝今日出宫的?”裴宣直入正题。 “灵书说你今儿不来,我就预备去看看是谁拐走了我家侄女儿,她说是长宁侯私生女的姨母,灵书不晓得这里头的门道,我一听这不是太后吗?” 长宁侯全家都没了在世的唯有一个姐姐,也就是欺负一下灵书什么也不懂了,裴廖青看着粗狂不拘其实心思很细。 也是,能带兵打仗的怎么都不可能是蠢货。 “我跟去一瞧,小女孩儿喊的是娘亲,一对比小皇帝的年纪我就晓得了。” “舅舅为什么要刺杀小皇帝?” 裴廖青张了张口似乎很愤慨,又看了裴宣很久才别过头去:“我要为雍王报仇。” 提起这个名字这个暗沉的似乎已经没什么斗志的接近老年的男人忽然激动起来,眼里几乎要升起怒火。 “当年雍王根本没想谋反!” “雍王是裴万朝的亲妹子,当年雍王奉命在三个月内打进皇城,那时候正是冬天,皇城里下了足足一个月的雪,将士们寸步难行,但是裴万朝害怕雍王拥兵自重反戈一击竟然不补给粮草。”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就是依靠后方补给过活,但为免壮大雍王太祖对雍王军队的补给极为苛刻,几乎就是在死不了的边缘徘徊。 给吃但吃不饱也死不了,至于保暖就别想了。 “所以你们开了前朝国库。”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陈述句,这些事裴宣烂熟于心,她甚至想要叹息。 她亲姑姑死的那一年她还小,根本不能理解自己爹为什么要杀每年给她带各种小木工玩意的姑姑。 但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人敢于提起那个名字。 裴东珠。 “是。”裴廖青似乎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理直气壮,“活都活不了快冻死了谁还管那些禁令不禁令的,我们开的,我们跟裴万朝都是一个村的,往上数三代一个娘生的,打断骨头连着筋,谁知道裴万朝那么狠?” 裴廖青脸上的肉都抽了一下,似乎陷入了过往恐怖的梦魇里。 雍王连续上了数道折子请罪,阐明厉害,裴万朝表面没什么事,你是我亲妹子,不就是打开国库取了点东西吗?这算什么?就是天下咱们一家人也分得。 但背地里调兵遣将步步压近,南北呈包抄之势将雍王合围,雍王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知道求告无望后她干脆将剩下国库的东西一扫而空,全部武装军队,于淮水之侧与太祖决一死战。 但太祖先前的安抚让她失去先机,合围之势已成,她顽抗一个月后力竭战死,被自己的亲哥哥下令剁成肉酱。 说起来何等容易,没有经历过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同族相残,同辈相杀,身边的人一个个惨死,整整半个月睁开眼就是厮杀,直到最后亲眼看着雍王倒下被剁成肉酱。 “雍王何错之有?将士们拼死拼活的给姓裴的打天下,吃不饱穿不暖,我们只是想不冻死!我们所有人都抢了棉衣粮草,其他的金银珠宝我们都没动。” “姓裴的却要赶尽杀绝,不肯顾念一点手足之情,不过是因为当年雍王势大,他心生忌惮罢了,雍王唯一的错就是没学她哥那样没人性,任由我们冻死,或是把所有人都杀了。” 裴廖青脸上闪过一阵愤怒的红光,但很快又因为失血过多变的苍白,他呵呵冷笑了一下。 “好在所有人都遭了报应了,当年合围雍王的白皇后后来被裴万朝背叛,死的无声无息,裴万朝只活了几年啊,他女儿也当了早死鬼,还有当年合围的子书谨,当今太后,年少丧妻。” 所有对不起雍王的都遭了报应,都要被雍王的鬼魂索命。 他兴奋的看着裴宣,好像发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本来我是想夕夕你当上大官,以后给舅舅我平反的,但姓裴的嫡亲的血脉就剩下小皇帝一个,只要杀了小皇帝姓裴的就彻底断子绝孙了。” “我那弩箭要是准能把子书谨也收掉!” “可是舅舅,当时我和皇帝站在一起。”你毫不犹豫的启动弩箭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你会杀了我了? 裴廖青原本兴奋的面色很快冰凉了下去,他抹了一把脸,有点心虚:“夕夕,不会的我准头很好的,舅舅当年可是万里挑一的神箭手,雍王还亲自指点过我。” 裴宣:“你和子书谨谁的箭术更高?” 裴廖青虽然疑惑她为什么突然问了这么个不相干的问题,但还是老实的开口:“军中我排前五,子书谨能进前三,前三是雍王,子书谨和当时人称浊世君子兰的白将军,也就是后来的太祖皇后。” 那没事了。 子书谨还是太祖皇后传人,真正军中万里挑一的高手,结果一箭把她射了个对穿,害她不治身亡,不到二十岁就转世投胎了。 “那现在舅舅你准备怎么办?”子书珏马上就要掘地三尺的找背腹受伤的人。 “明天一早我去给贺元宝拜年,我就不信他们能搜到吏部尚书家里去。”裴廖青胸有成竹早有打算。 “夕夕,什么都别怕,一切有舅舅扛着,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你依然还是太后宠臣,皇帝身边的红人,没有任何人能威胁的到你。” “皇帝又不常出宫,舅舅保证以后肯定不犯浑了。” : 皇帝不出宫,想杀也杀不到啊。 裴廖青放缓了声音,显得特别可靠:“老宗啊,快给夕夕把大金锁拿上,明天一早还要进宫去给皇帝拜年了,快回去睡一会儿。” 一直到走出来握着把大金锁裴宣轻轻吐了口气。 裴廖青没说实话,她压根没跟裴廖青说自己得了太后青眼,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太后宠臣的? 看起来行云流水一般的刺杀,最后妙到毫巅的弩箭,让郑牡丹都受了伤,当真只是他临时起意?意外和另一波刺杀碰上了? 还有一个时辰就又要面对子书谨了。 裴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还上着夹板的腿,头一次不害怕见子书谨,她倒要问问为什么自己腿没事了子书谨还要上个夹板诓自己。 一想到自己占上风能质问起子书谨她就有些想笑,感觉头顶的阴霾都稍稍散去,对明天都有了点盼头。 第62章 哀家当时就在岸边,未曾去救先帝。 但质疑太后前首先要面对的是早起。 大冬天的早起属实有点儿太折磨人了,好在假期还长,给皇帝拜完年回来还能继续睡一觉。 今日朝堂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气洋洋,至少年节互相恭维的氛围是没有,重臣们各自同交好的同僚交谈,连李观棋也神神秘秘的跟她耳语:“昨日太后和陛下遇刺了,你可知道?” 不仅知道还差点儿被杀了,昨天动静太大,有点儿耳目的应该都清楚。 “听说啊是平南王忍无可忍对太后下的手。” 裴宣:“” 郑牡丹你恶名远扬啊。 好在子书谨的到来终止了一切讨论,无论是议论纷纷的朝臣还是私下耳语的史官都立刻端正言行,生怕被太后挑出一点错漏。 拜年很冗长,重臣说一堆酸不拉几听不懂的陈词滥调,再按照品阶官位赏赐些东西,往年都是裴宣从自己小金库里拨钱,今年不一样,今年她能拿裴灵祈的银子了。 她官位不高得了一石米、三石面和两斗糯米酒,官位高的例如大学士三司衙门能得三只羊,再往上官位更高能有五只羊。 不知道按她这副摸鱼混日子的样儿这辈子能不能领到一只羊。 “裴大人,陛下有请。”赶在出宫前广百拦住了她,李观棋表示很理解,深受小皇帝喜欢的臣子会多赏赐些东西,这是荣宠也是惯例。 广百引着她一路到了紫宸殿,子书谨还在召见朝臣让她在偏殿稍等片刻。 偏殿准备的有透花糍,玉露团摆成精致的摆盘,广百讨巧的道:“太后想着大人起来的早恐怕还饿着肚子,特地吩咐御膳房做了些糕点让大人先垫一垫。” “多谢大人领路,”裴宣咬了只玉露团,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小叠红纸包起来的碎银子,“祝大人新春吉祥,步步高升,金玉满堂。” 广百微微一愣没想到裴宣还给自己准备了,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一般御前伺候的人是要避讳这个的,但裴宣这个小包一看就只有小碎银子,应当只是讨个彩头。 况且那双灵气斐然的眼睛弯着的模样确实感染人,让人莫名觉得新年就是该这样的。 “也祝大人新年胜意,平步青云。” 广百说完不久前头就传了话来,太后唤裴大人过去。 裴宣赶快又往嘴里塞了个透花糍,这才跟着人一路去了前殿。 裴灵祈不在这里,新春的紫宸殿难得布置的有几分喜气,红绸和灯笼挂满了屋檐,在一片雪色里显得格外鲜亮。 子书谨应该是换了一件衣裳,不再是早上上朝那间玄色威仪极重的长裙,换了一件深苍的裙裾,较深的裙摆绣着暗金的凤凰,她一只手撑在案几上,一只手仅伸出食指和拇指按压在额头。 窗户半掩殿外喜气洋洋的气氛没能渗透进这庄重沉默的大殿,只有几缕烛火的光映照在位高权重的太后脸颊一侧。 这不是一个很妙的姿势,至少子书谨心情肯定不会太好。 心情不妙的时候召见女宠,这个时候就很考验情人的口才和心智了,要舌灿莲花还要为太后排忧解难。 裴宣觉得压力有点大,她没干过这么精细的活计,她只会火上浇油然后让子书谨怒发冲冠。 “太后,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昨天的刺杀这么快就有眉目了?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想打听打听是哪位勇士这么不怕死。 她还没说完子书谨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前一带,裴宣还在小心窥探太后的神色,冷不丁被她一扯毫无防备就摔进了她怀里。 然后一个阴影就压了下来。 裴宣:“” 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坐在了太后腿上,嘴唇便是一热,有人贴了上来,她下意识想往后跑,但背后就是案几。 她没撞在案几上,但听见骨头闷闷的响了一下,不是她的骨头,是子书谨的,子书谨把手垫在了她背后。 可能是撞的有些疼,子书谨眉头猝然一紧,手在背后上移压住她的脖颈,将她更深的按了回去。 她的眼神兼具着冰冷和阴沉,像冰山下覆盖着即将爆发的火焰,压抑又令人恐惧。 从前小打小闹那是建立在太后想重温先帝年少时情趣的基础上,乐的纵容年轻的情人耍一耍小性子玩一玩可笑的矜持。 但现在太后明显没有了这个兴致,如果还不知死活的想继续拿乔是在嫌命太长。 子书谨的吻和她这个人一样充满了强势的意味,从背后卡住人的脖颈以确保猎物不会逃脱,轻易而娴熟的扣开了裴宣的唇长驱直入。 裴宣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背后有什么蓦地炸开,脊背发麻颤栗,她闭着的眼睫轻轻颤动,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动弹,活像一棵树。 但子书谨并不满意,谁会想找个木头一样的情人?就算是天仙一样的美人在床上像条死鱼也让人难以忍受。 裴宣脖颈后骤然一疼,子书谨用了力气把她扯开,她有点颤颤巍巍的睁开眼,子书谨距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冷冷的看着她。 殿内的烛火在一阵风后轻轻摇晃,映的子书谨那双如琥珀一样的眼睛里仿佛涌动着某种疯狂的火焰。 裴宣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再装尸体哀家就让你真成尸体的讯息,不禁手心冒汗。 她记得她昨天期待今天见到子书谨是因为她隐隐觉得自己能占上风,能质问子书谨来着,谁知道今天子书谨被什么玩意儿激怒性情大变啊。 到底是谁激怒了这尊大佛让她来收拾烂摊子,她倒是不害怕,子书谨充其量就是撕破了画皮,她一直都这样疯的跟狗似的,只是脸上装的好。 但她本以为凭借着太后对先帝的那一点愧疚,自己能再苟一段时间。 裴宣心中暗暗叫苦,硬着头皮慢慢攀住子书谨的肩,试探性的主动的凑了上去。 子书谨的唇看起来很冷很薄,要么永远没有弧度要么只能掀起锋利冷淡的滋味,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唇很软很热,甚至因为内力充沛较之寻常人更热。 裴宣亲了上去,子书谨没有闭眼依然冷冷的注视着她。 裴宣感觉到了她的眼神,脸上爬上了一点莫名的热度,但为了保命着想还是顺着毛撸一下吧,她试探性的轻轻咬了一下当朝太后的唇。 子书谨没有闭上眼,她清楚的看见咫尺之间的人是谁,看见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充满生机的脸颊,有些努力而笨拙的取悦她。 她心中无限的悲凉和怒火好像在这个吻之下渐渐消弥,暂时的被埋藏,是的,哪怕有些事无可挽回但至少她的宣宣还活着。 她的宣宣还活在这个世上,这就够了。 子书谨闭上眼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掌用力将裴宣慢慢往自己怀里压,体会她的呼吸渐渐交融进自己的呼吸里去。 裴宣做任何事都有点不大积极,人带着走一步就动一步,不带就不动,她的理想人生就是混吃等死但一但被激起火气她就有点想掌握主动权。 尤其是对子书谨,她偏偏不想让子书谨得意。 所以她从一开始被子书谨压着亲到慢慢不甘示弱的亲回去,到最后已经能按着子书谨的肩快爬到她头上按着子书谨亲了。 然后她就喘不过气来了,啪叽一下倒在了子书谨肩上。 失策了,也没人告诉她内力没了连憋气都影响啊。 子书谨:“” 略有些神色复杂,许久抬手抚摸过少女略显单薄的脊背,阴霾的眼神落在她肩膀上,身子太弱了:“从今日起你跟灵祈一起练武。” 总不能连一点自保之力都没有。 又来,我是不会练的,这副身体早就过了练武的最佳时机再练也是徒劳无功罢了。 但现在肯定不是触怒太后的好时机,裴宣靠在子书谨的怀里,小心翼翼的询问:“太后现在好些了吗?” 子书谨不语,只是偏头将唇靠在了她的发上,闭上眼。 这是一个很微小的动作,刚刚更过分的都做过了,现在只是亲一下头发裴宣竟然感到了一点颤栗。 子书谨的手开始沿着她的脊背往下,裴宣抖了一下,她几乎有些恐惧将要到来的事情,那意味着一切将不可收场。 子书谨的手是温暖的,裴宣却只感觉好像有一条温暖的蛇在她皮肤表层游走,经过的地方好像有闪电掠过,让她控制不住的想逃跑,但早就来不及了。 好在子书谨最终只是圈住了她的脚踝:“腿怎么样了?” 你还知道问我腿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裴宣僵硬的答道,子书谨的手在她小腿处收紧,像一个镣铐圈在她的脚踝处。 “想问哀家为什么给你上夹板?”子书谨的手稍微摩挲了一下她的踝骨,其实不是骨折就是扭了,扭了的骨头早就长好,此时被摩挲只有一点些微的敏感和不适。 不要抢我的台词好吗? 裴宣简直怀疑子书谨是不是知道她要来质问所以提前发怒等着她,但子书谨没这么无聊。 大年初一肯定出了什么事,她只是觉得好奇这场刺杀到底代表*着什么?能让子书谨这种就是内伤也能忍住的人如此大发雷霆到不正常的地步。 “是有些想问太后,不过太后做事肯定有太后的缘由。” 哪怕就是单纯耍小情人玩又能怎么样呢?只能忍了。 子书谨蓦地用力一攥,裴宣立刻嘶了一声,她差点叫出声来好在最终咬住牙忍住了,不是真想给她拧断吧? “疼?”子书谨冷笑了一声,“哀家看你寻死的时候倒是不怕。” 裴宣只觉得有一股电流从脚踝烧到了脑子。 子书谨竟然看出来了。 当时摔进湖里的时候她只扑腾了下胳膊没扑腾腿,宫中大内她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救她,更重要的是,她看见了郑希言。 裴宣和郑牡丹一起长大,小时候就一起摸野藕,没人教她们游泳她们都是自己淹着淹着就会了,裴宣只会狗刨。 她狗刨跟别人不一样,她很有自己的特点,因为她从小一紧张就容易同手同脚。 郑牡丹曾经笑过她,这辈子就没看见她这么窝囊的游法,像只扑棱蛾子在水里乱扇,竟然神奇的能游起来还淹不死。 她不会其他游法,用上辈子的游法郑牡丹会认出来,所以她干脆不游,反正有人会救。 郑牡丹一直笃定她是赝品大概也是因为游泳的事,裴岁夕和先帝长得再相似,面对性命攸关的事时人会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她由此得出判断裴岁夕不可能是裴宣。 而子书谨当时跳下去了,子书谨在水里发现她腿伤的没那么严重但就是不动。 “微臣哪里有寻死?只是水太冷脚踝又扭了,”裴宣灵光一闪想到了理由,“当时腿抽筋了。” 那么冷的水突然掉下去很容易抽筋的好不好? 这时候就应该说点好听的哄一下太后,裴宣忍住脚踝的疼立刻道:“说来微臣一直不曾好好感谢太后救我性命,当时水那么冷,太后千金之躯怎么亲自下水?” 别拧了,要断了。 “先帝十四岁时也曾在泽湖落水。”子书谨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突然讲起了先帝。 “先帝十四,太祖与皇后反目,皇后谋反被诛,身为皇太女的先帝失去圣心被幽禁半年,朝臣蠢蠢欲动欲另立储君,朝堂内外对先帝攻讦不断。” 子书谨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只是娓娓道来一段历史,似乎回到很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 十四岁的裴宣被幽禁在一方狭小的天地里长达半年,她所能行动的最大限度不过三丈,抬头是一尺见方的天地,对于她那样天性热爱自由的人来说无异于地狱。 她的宣宣就站在那扇小小的窗户前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夜。 半年后由她布局,郑牡丹为首请求太祖释放太女,能让她出来体面的过一个年节。 可是有太多的人见不得她东山再起,只有她倒下储君的位置才能空缺出来,那些皇子皇女身后的家族才有机会。 有人设局将裴宣推进了泽湖。 “哀家当时就在岸边,未曾去救先帝。” 太祖皇后已死,以后的路还长,裴宣要一步一步的踏着尸山血海走下去,没有人能代替她,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子书谨站在岸边镇定而冷漠的看着裴宣。 她以为裴宣会挣扎会求救会愤怒会疯狂,但是什么都没有。 年少的裴宣像断掉的衰草就那么静静的沉了下去,她浸没在冰冷的湖水中,海藻般的长发与幽深的水草交缠,快要融为一体。 “她竟毫无求生之志。” 当年十四岁的裴宣和那一日一动不动的裴宣重叠,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久违的撕裂心脏的痛楚,像一把剧毒的刀剜着她心口的肉。 当年的子书谨在那一刻才感到一阵心慌,她跳下冰冷的湖水将裴宣抱起来,然后在她醒过来的那一刻给了她一巴掌。 “哀家一直很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在先帝落水的第一时间就跳下去,而是在岸边冷漠的看着她。” 她的宣宣在水里透过透明的波纹是怎样看她的呢?她是不是也很绝望?所以才想用死结束这一切。 子书谨放松了紧攥在裴宣脚踝上的手,语气无限悠远:“哀家也很后悔,当初不应该打先帝那一巴掌。” 她既恨又怒,她那一巴掌貌似是打醒了裴宣,其实不过是把她的宣宣无限的推开。 从那之后,她的宣宣就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一直到最后她都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哀家当时,应该问她冷不冷。” 水里冷吗?宣宣。 第63章 哀家有时候是真的想给先帝脚上绑上一条链子,锁在哀家身边 还挺冷的,差点给她冻的不想活了,又怕再挨打,硬生生站起来了。 死不了就得面对,后来她真还一步一步爬起来,害她的她都一一给人淹死了。 她不嗜杀但也不是什么一捏就软的柿子,但她后来确实老做噩梦,梦见在岸边冷冷注视着她的子书谨。 她的脸显得那么遥远和模糊,让人看不分明,渐渐的被水的波纹所淹没。 她现在应该假惺惺的来一句,太后用心良苦先帝必然感知您是为了她好,不会记恨您的,但她不想说出来,感觉安慰子书谨显得过去她的苦无足轻重。 她想了一下,慢慢抱了子书谨一下:“太后,都过去了。” 不是不冷,只是过去了,先帝都烂成一把骨头了,你现在还想又何必呢?先帝不会知道也不会回来了。 现在活着的只是裴岁夕。 子书谨沉默了一下,弯了一下嘴角:“是啊,都过去了。” 她圈在裴宣脚踝上的手慢慢放松,用内力按揉刚刚差点被她拧断的脚踝。 “先帝年少时就不肯听话,哀家对她说不能做的她都偏要做,哀家告诫过她当时内外不宁,叫她不要走动,可是一听见妘妘生病她还是要去,结果被推下了泽湖。” 她的语气格外森冷,好像先帝做下了什么滔天的祸事。 裴宣闭嘴,她觉得子书谨昨天夜里可能梦见先帝了,一大早的在这宣泄对先帝的愤恨。 她很想问如果子书珏生了重病夜里发高热喊姐姐喊到嗓子沙哑,我们睿智冷漠的太后会去看吗? 不过子书珏这种便宜妹妹太后也不一定在意。 “哀家有时候是真的想给先帝脚上绑上一条链子,锁在哀家身边,这样她就不能做出让哀家生气的事。” 野心勃勃啊我的皇后,你还不如说你想推翻皇帝把她幽禁起来,这不更简单好理解?给皇帝上脚镣,亏你想的出来啊。 幸亏我死的早不然能给我气活了,大逆不道的事先帝不能听,说给小白脸过过瘾是吧? 裴宣还想听听子书谨能说出点什么惊天骇地的事,忽然听子书谨拉开了抽屉,从中拿出来了个什么。 裴宣刚想回头看一下,没看着,子书谨抓了她的一只手过去将一个冰冰凉凉的镯子不容拒绝的套在了她手腕上。 嗯,有点沉,不想戴。 但怎么说也比脚镣好多了,裴宣回头看了一眼,是一只血玉镯子,红的像鲜血晕开,在冬日有些冰冷的光线下显得温润又鲜亮。 很贵,很贵,非常贵。 至少比子书珏那一身什么劳什子的赤珠贵多了,果然好东西子书谨都是自己留着的。 “太后这是今春的赏赐吗?”好贵重啊,知道当小白脸有额外的赏赐,但没想到真舍得下血本。 子书谨握着她的手对着光线细细看过,她的手很漂亮,没有那些扭曲的伤疤和薄薄的茧子,一双手犹如上天造化雕琢,纤细修长如竹节节节延伸,配着那只镯子正好。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子书谨将少女的手握进掌心,本来想昨夜给她的,这是新的一年,之后的每一年都是崭新的。 昨夜杀机四伏,着实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这血玉镯是前朝雕龙玉牌所铸,日后你在各处遇事可凭此镯去各州府求救,会有人护着你。” 前朝雕龙卫被太祖皇后所降服,后来在太祖皇后麾下,太祖皇后死后将手中势力全盘托付给子书谨而非她的女儿。 裴宣没有过问过这股力量,她娘不愿给她她理解,只是没想到最后会以这种扭曲的方式回到她手里,虽然只是一个暂用权吧。 “太后怎么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啊?”这有点不正常啊。 子书谨略理了理她的袖口,将那只显眼的镯子遮掩住,沉默了片刻。 “因为你不够安分,本来哀家是想让你安分些的,可是先帝后来也很安分,安分到从不踏错一步,不肯靠近哀家一步。” 裴宣:“” 我怎么不够安分了?她一瞬间在脑子里转过了十八个弯,想是不是裴廖青被发觉还是其他的小动作被注意到了? “哀家希望先帝能成为千古一帝,成为一个冷血的帝王,只是当先帝当真以哀家要求她的方式对待哀家时,哀家却后悔了。” 她期望她的宣宣能够对所有人冷厉睿智,但对她是例外,但她忘了,她打磨去裴宣所有善良柔软和一切感性之时,没有人能够例外。 哪怕是她。 子书谨抬手整理了一下少女微乱的发丝:“哀家不要求你能安分,只希望你能平安。” 她的眼神如此柔软,裴宣鼻腔里却莫名其妙的泛起了一点酸涩。 因为不求你能安分又怕你会受伤,所以给了你依仗的依凭,让你不至于受伤。 从前没有给先帝的,现在尽数给了她。 裴宣笑起来,眉眼弯弯:“多谢太后赏赐。” “不是赏赐,是礼物。”子书谨纠正她,“那宣宣呢?有没有给哀家准备礼物?” 少女露出有点懊恼的神色:“微臣贫寒怕准备的不合太后心意,现在准备可以吗?” 然后在子书谨探究的神色里凑上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太后喜欢吗?” 其实很敷衍,但有赖于她笑起来眼里真的像有星星一样明亮所以让人能够轻易原谅。 子书谨无奈的笑了一下,她身上那种攻击性的锋利终于消失殆尽,重新变得平和而稳定,不再有那种想把人吃下去的威严和冰冷。 裴宣还是很在意她为什么突然发疯,虽然知道可能有点找死还是忍不住问:“太后是为什么不高兴啊?” 少女的眼睛清澈见底,好像只是全然的好奇,子书谨握住她的手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疲倦:“哀家只是知道了一些事情。” “宣宣你知道吗?不动则不会露出破绽,一但动了但无法瞬间制杀,就会露出破绽。”她像一个温和的老师靠在椅背上温和的教导着她的学生。 她一但卸下锋利的攻击陷入柔软的岁月里,便会显得温柔而可靠,此刻靠在椅背上牵着年下者的手平静的诉说着什么,会很轻易的捕捉人心。 那种一种年上者的宠溺和强大,好像她会无限的包容你的错误和任性,无论何时都可以随时投入她的怀抱,她永远庇护你,为你留下一个位置。 虽然只是错觉。 裴宣摈弃了自己想放弃一切从此摆烂的可耻想法,子书谨还教过她以色事人色衰爱弛了,放弃就等于真要一辈子当只金丝雀了,她更关心昨天夜里谁露出破绽要死了呢?会是自己吗? 她在心里思索着,子书谨就含着笑意淡淡的看着她。 裴宣并不害怕,这代表着想杀她的人里并不包含她,但也可能是演技太好所致,在后来她的宣宣甚至能够赢过她。 她突然挑起了另一个话题:“今年开春史书就开始修吧,由你主笔,哀家想先为太祖皇后修。” 裴宣毫无破绽的抬起头:“微臣也对太祖皇后十分敬仰。” 太完美了反而失去了她的灵动,子书谨有些好笑,终于肯用点心了,而不是一天天的混日子。 虽然混日子也很好,至少在她眼前不用操心。 “过些日子仲春,哀家想去祭奠朝云公主,你陪哀家一起。” 她顿了一下:“朝云公主想必会想见见你。” “微臣听太后的。”裴宣回答的滴水不漏。 不,妘妘不会想见我也不会想见你。 “你不想问朝云公主是谁吗?” “太后想对臣说臣才想听。” 太虚假了,子书谨肃敛了神色闭上眼:“出去。” 喜怒无常,裴灵祈原来随的你,不高兴就知道对我发火就知道我一个小白脸也不能生气是吧? 裴宣委屈的看了太后一眼,做出不愿离开的假象,实际一溜儿烟跑了。 走出去的时候怀里的某个东西咯了她一下,呵呵凶她是吧,幸好没给她。 给她准备了礼物,但突然不想给了。 殿外的阳光显得很好,裴宣忍不住眯起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然后就看见柱子后面露出一点小衣角,像条小尾巴。 裴宣走过去准备吓一吓某个小不点,结果突然跳过去发现她靠着柱子睡着了。 “陛下?”裴宣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欸,不许碰孤”小家伙嘟嘟囔囔的好半天才睁开眼,正要大发雷霆突然发现是裴宣又泄了气,没好气的道,“你怎么进去那么久啊?” 原来真的是在等我呀,不过这事儿可怪不了我,你要怪就怪你母后。 “陛下原来特意在这里等我呀。” “才不是!孤孤只是路过。”裴灵祈嘴硬把头一撇。 “路过睡着了,肯定路过很久了吧?”裴宣慢悠悠的道,然后在裴灵祈气的转身就走的前一刻良心发现,从怀里掏出块小东西。 “陛下别走啊,臣给陛下准备了新年礼物,陛下不想要吗?” “孤什么都有!才不想要!”裴灵祈话虽这么说着还是忍不住回头偷偷看了一眼,是一个小金貔貅。 “为什么送我这个呀?”可爱是可爱,但第一年给我的不应该是有点什么寓意的吗?听说别人家孩子降生,母亲会给准备戴在身上的护身符唉,她都没有! “这个还不好吗?招财进宝而且只往里吃不往外吐啊!”这对于守财奴简直是天上地下第一等的好礼物好不好?小破孩子年轻不知道金子的好。 裴灵祈做出作出一副孤只是勉为其难的收下的模样,转头迫不及待的扬起脖子:“你给孤戴上!” 明明很喜欢嘛。 裴宣很好脾气的给小家伙戴上然后整理好衣裳,让金光闪闪的小貔貅一眼就能看见。 “陛下这么早就在这里等着臣,看来很喜欢臣嘛。” “才不是!孤是让你帮忙的!”裴灵祈气愤的分辨,刚刚还看她顺眼,就顺眼了一下下就不顺眼了。 “哦?”裴宣蹲在她身边用手撑起下巴,“陛下不是天下最大吗?臣能帮你什么呀?” 又在笑我!不过说的也没错,孤就是天下最大,但母后比孤还大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姑姑今年早上没来上朝,我,我不敢跟母后提,你去看看姑姑,帮孤把这个给姑姑。”小家伙从背后掏出一瓶药来,警惕的朝四周看了看。 裴宣瞅了一眼,是上好的金疮药。 小家伙又严肃的叮嘱:“不许让母后知道!” 第64章 如果你不能把绿蚁杯偷出来,我就要剥下你这张脸皮 郑希言和子书谨势如水火已经到了裴灵祈都不敢随便表态的地步了? 那么有朝一日如果子书谨对郑希言动手,这是不远的将来必然发生的祸事,小不点你会怎么办呢? 裴宣捏了腻小家伙的脸,昨天跟子书谨溜的那么快,还以为真一点不担心你姑姑呢,原来还是有点良心的嘛。 这么难的问题就不问小家伙了,估计她也回答不上来。 裴灵祈把脖颈上的小貔貅攥进手心,牵住裴宣的手走拾阶而下,台阶上的雪已经被宫人清扫的干干净净,但琉璃瓦上还铺着一层晶莹的细雪,在阳光下静悄悄的消融。 裴灵祈磨磨蹭蹭的,好久才问:“哼,你以后的每一年都会陪我过吗?” “嗯?”她声音很小裴宣还是听见了,微微偏头去看她,“那陛下是希望能一起过呢?还是不要我一起过啊?” 明明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还要问!裴灵祈气的甩开她的手:“孤、孤才不要!” “那就不一定咯。” 不一定一直在这里,也不一定一直陪着我吗?裴灵祈难得的眼眶发红,她气呼呼的背过身去大声道:“孤不理你了!” 我要去给母后告状! 她气冲冲的提起小裙子往台阶上跑,跑了没两步又突然转过身来,屋檐的雪映照出琉璃的光彩,她居高临下叉着腰非常唬人的样子:“孤是皇帝!孤命令你不许走!” 裴宣没忍住笑开,眉眼带笑,朝她微微欠身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礼:“臣遵旨。” 缺爱的小姑娘会更加珍惜身边每一个人,就像她年轻时一样,可她慢慢的明白,人生就是慢慢的失去所有亲密的珍惜的一切。 无可挽回。 裴宣出宫的时候宫人招呼着她留步,而后从一旁的树后牵过来了一只羊。 是的,还是一只顶肥的山羊,宫人把栓羊的绳子亲手交给她,显得特别和颜悦色:“太后亲自吩咐的,下官特地给裴大人留了一只最大的,裴大人看看可满意?” 没想到早上的梦想实现的这么快?是因为她看人家高官分羊眼神太热切了吗? 子书谨早上暴怒的跟只火药桶一样竟然还能抽空观察到她对人家分羊的羡慕,在暴怒中保留理智和如此敏锐的观察力真是可怕。 那么早上的暴怒是真的暴怒还是想借此观察她的反应?毕竟知道她们行踪的除了虎视眈眈的郑牡丹和居心叵测的子书珏,还有自己这个谄媚太后的佞臣啊。 子书谨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吗? 别人对你好你还在背后揣测人家真不是东西啊,裴宣反思了一下,但丝毫没觉得愧疚,因为这就是子书谨教她的。 没有人会对你无缘无故的好,待你好必然有所求,陛下,你需要的是估量他人的所求你是否能够承担的起。 一只羊怎么的还想要我的命吗? 裴宣牵着羊漫无目的的想,顶多给你再求个平安符了事了,出去的时候不出意外的收获了一众注目礼。 无她,人家高官厚禄的大人们有仆从牵羊,哪里见过自己牵的,而且那只羊还时不时想去偷啃宫中的花丛,拽也拽不动实在让裴宣丢尽了脸面。 丢脸的裴宣直接把这只肥羊拉去了客栈,客栈兼着饭馆可以帮忙宰羊。 “帮我宰敢要我半只羊?怎么不去抢?!” “大人这话说的,好歹大人也是京官” 京官怎么了?京官也不妨碍我穷。 抠搜穷鬼裴宣在大客栈掌柜嫌弃的目光里牵着羊在城里溜了一圈,最后走到一间偏僻客栈门口。 这地儿又破又烂门口那棵柿子树结的果子应该特别难吃,都翻年了还挂着果没人要,门口的招牌都缺了个角。 裴宣走进去,里面的伙计正在打瞌睡,看见她勉强支棱起一只眼皮问:“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我买货。”裴宣四处看了一遍,里面更破了,比五年前还要破。 “买货出门左转。”伙计往外一指。 “我要买外边没有的货。” 伙计终于把眼睛睁开了:“姑娘要买什么?” 裴宣微微一笑:“命。” 伙计站起身来倒也没被吓着只是说:“姑娘稍等,我去问问掌柜的。” 裴宣找了个桌子坐下,这儿破的很,楼上楼下三层楼还外搭一个院子,门口有粥棚,每逢初一十五会施粥,住宿也便宜,但基本没什么客人。 因为据说这里闹鬼,之所以没进账还开着是因为这儿头上有人,这其实是句废话,满京城里头但凡能落户的铺子哪个不是头上有人。 伙计去了良久才回来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裴宣牵着羊进了后边的院子看见一树半开的山茶,肥羊上去就要啃,被裴宣扯了回来。 “别什么都啃,这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伙计心中讶异但没说什么,很快就掀开布帘子,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微微弯着腰,身形纤细,有些含胸驼背的模样。 这是一个长时间曾在宫中伺候的人。 “掌柜的,人来了。”伙计还要去看店说完便退了出去。 裴宣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了,对面的人原本在慢悠悠的喝茶,见她如此不见外禁不住抬眼在看见她面容的瞬间震了震,瞳孔都扩大了一圈。 “你” 为什么见到我跟见到厉鬼一样? “茶洒了。”裴宣非常贴心的提醒。 滚烫的茶水被抖了一手,她竟然没什么察觉,我这张脸有这么可怕吗?真做亏心事的见着我还能亲亲蜜蜜的,你们没干过的一个个吓的要死干什么? 那人赶忙放下茶盏,手还在抖,一双眼始终没从她脸上移开,掐着一把故作老成的嗓子问:“姑娘要谁的命?” “它。”裴宣指了指站在门边直直盯着门框的肥羊开口。 再好的涵养也要坏了,要不是这张脸张太吉指定直接让人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赶出去再痛打一顿。 “你莫不是耍我?”她一张显得秀气的脸冷了下来,“现在出去就当你走错了,既往不咎。” 脾气说不上好还是更坏了,裴宣不走:“又不白帮宰,我分你们一条羊腿不行么?” 然后赶在张太吉发怒前抢先开口:“除了这只羊我想再收点最近流通的金银珠宝,是最近流通的。” 裴宣强调。 “多近?”张太吉脸色勉强好了稍许。 “今天之后只要抛出的我都要。” 赵姨娘他们肯定是炸了裴家地下的密室,既然炸了肯定就要抛出来换成银子,年节皇商是不可能歇着的,这是巴结上官送钱送礼一等一的好日子。 偷出来的东西不可能在明面上抛售,肯定只能在地下交易,整个京城说的上话的地下交易子书谨和郑希言绝对都有所涉猎,只有这里可能暂时没有她们的手脚。 因为这是当年太祖皇后给出宫养老的宫女太监置办的营生,太祖皇后心善在宫里伺候的改善住宿,出宫难以谋生的给她们置办铺子良田让她们不至于流落街头。 裴宣年少的时候还曾经跟着她娘出来教她们算账开店,虽然最后亏的她把压岁的年礼都当了。 后来她接手对这些在宫中侍奉一生的老人也多加抚恤,她发现这些在宫里呆了一辈子的人大多数不太适合好好做生意,因为太监说话有点阴阳怪气,容易被打。 常年伺候人宫人性子就容易软和,特别容易被欺到头上。 裴宣就让他们做点暗地里的营生,都是生意,只要不杀人放火违反国法怎么了? 当然官府悬赏的恶人和官府杀不了的恶人也可以杀,很快她们就做的风生水起,因为宫里的人嘴严,知道分寸。 后来她将死时将秘密将一批心腹全部遣送出宫,让她们自谋生路,她不敢把这些人留在宫中,在她死后子书谨会清洗她留下来的一切。 她本来不准备惊动这些人的,她只远远打听过,没有她的扶持她们也活的很好,只是现在不得不动用一下,裴家地下的那批东西有鬼。 她自己别说没门路了,她连银子都没有。 “好大的口气,姑娘知道咱们京城地下一天流通的金银珠宝是多少数吗?”张太吉笑了一下,最光明灿烂的所在就是最阴暗的所在,京城一天到晚见不得光的交易多的是。 “你收来后我自然能分辨出我想要的东西。”她心里有数。 “那姑娘预备出多少定金?”这么大量的收购需要的钱财不可计数,她倒要看看这个小姑娘能拿出来多少,张太吉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家当,最后停留在她手腕上那只显眼的镯子上。 不由得瞳孔又是一缩,她嘴唇蠕动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裴宣把那只显眼的镯子往衣袖里挪了挪,突然冲着屏风后面眨了眨眼:“绿蚁杯行吗?” 那是一扇略显老旧的灰色屏风,里面看不出有任何人影,然而她确实是直接对着那面屏风说的。 张太吉脸色一变,不知是因为绿蚁杯这个名字还是因为面前这个看向屏风后的动作。 那面屏风一动不动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裴宣依然不肯放弃的看着,许久,一道女声柔和的传了过来:“可以。” 那道声音轻轻柔柔的,听在心里几乎像有风轻柔的抚过心田,让人感到一阵难言的欣然。 张太吉站起身来:“这怎么能算呢?” 定金定金,有定有金,随便一句话就能算怎么能成?绿蚁杯失踪多少年了?子书谨都没找到的玩意儿,凭什么这人说一句就信? 那道温和的声音没有理会张太吉,只是含笑说出了下半句。 “如果你不能把绿蚁杯偷出来,我就要剥下你这张脸皮。” 第65章 陛下总有旁人不知道的本事。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突然有爱剥人脸皮的毛病?劣习呀,我可没教过。 裴宣附掌:“一言为定。” 绿蚁杯就是个一次性的玩意儿,用完了随便送谁都行,留着也是个祸害,趁还有点儿用赶紧甩出去,反正不亏。 放着也是图惹伤心罢了。 张太吉急的一张脸都白了,里面屏风后的人继续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宰羊?” 栓着个大白羊咩咩叫了两声,随即被拽着出了屋。 一起身就能发现她身量不足,还没有裴宣高,好像今年也才十五,因为宫变出宫时还是个孩童。 屋子里终于只剩下裴宣和屏风后的人,火盆发出毕波毕波的声音,裴宣扒拉了几下火盆,在里面瞅见几颗栗子,她被逗笑了,随手敲开一颗,一点不见外的吃上了。 挺甜。 日子过得还不错嘛。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里面那个柔和的女声继续问。 “我说是先帝托梦告诉我的你信吗?”裴宣随口胡诌。 这事儿很难解释,不如交给所谓鬼神。 “我信。”里面的人丝毫不见恼怒,“陛下总是有旁人不知道的本事。” 裴宣噎了一下,没好意思应声,人都死了,别在背后拍马屁了,我是不会说什么的。 “你手腕上的镯子哪儿来的?”里面的人轻声问。 那屏风是个很怪异的制法,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但里面的人能清楚的看见外面的一切细节很方便她观察人。 “太后赏的。”裴宣倒是没撒谎里面的,里面那谁不说穷凶极恶,那也不是什么善女,撒谎被抓的可能性很大,发现会被拔舌头。 京城真是步步凶险啊,好想去放羊。 “呸,走狗。”张太吉从外边儿进来恰好听见这话,狠狠把羊肉啪一下摔在了裴宣面前。 分的还挺好的,条理分明。 “报酬。”裴宣挑了只大的羊腿放在桌子上,拎起东西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眨眨眼:“新春胜意。” 她从袖子里摸摸索索摸出来两包,封了钱的红纸包放在了桌面上。 她拿出红包来张太吉愣了愣,过了好半晌才伸手去拿,开了立刻道:“怎么这么小气?只放了几枚铜子?” 裴宣听见了。 破产了不行吗?又不像过去那么家大业大,富可敌国,再嫌弃以后都不给包了。 裴宣扛着羊就回了裴府,远远的就开始喊灵书过来帮忙。 灵书一边坐在院子里把羊蝎子分出来预备煮汤,一边神神秘秘的道:“小姐,我可听说了,小姐的官位是分不着养的,是太后特意赏的,他们都在传小姐现在被太后赏识以后有的是大官儿做,我就说小姐比他们都强都厉害!可给夫人长脸了!今儿赵姨娘已经来两回了!” “不过我听她们说太后赏的东西要供在家里的,我都把院子打扫干净了,就等着小姐牵回来养了,小姐怎么给宰了?太后会不会不高兴啊?” 裴宣撸起袖子洗刷养骨头,顺手生了个火,把肉先烤了两串:“因为一看见这羊,我就想到咱俩没去成草原放羊,看的我难受。” 一看灵书也要跟着愁眉苦脸,裴宣噗嗤笑出来:“逗你呢,赵姨娘来做什么?” “不知道啊,看着忧心忡忡的,肯定是担心大小姐做大官呢,”灵书乐观的笑起来,“咱们大小姐做大官,以后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赵姨娘做了亏心事吧,裴宣站起身来:“灵书你先洗,我吃撑了,出去走一圈儿再回来。” “那小姐你快点儿,羊汤快好了。” 裴宣一路溜达的后院儿,今天终于没有锯木头的声音了,一切显得很安静,安静的表面下仿佛有波涛在暗涌。 被挖开的地道已经被填上,再看不出来丝毫痕迹。 但她敢肯定地下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了。 湖边的泥浆里有杂乱的脚印,急坏了吧?都顾头不顾腚了。 “大小姐在看什么呢?”旁边突然传来一声问,是赵姨娘。 “看风景,”裴宣啃了口羊肉串,“没有锯木头的声音风景就是好啊。” 这是明涵了,赵姨娘很勉强的笑了一下,看得出来她昨天夜里应该没闭眼,那么精致的人眼下都有了一圈青黑。 “听闻昨夜大小姐昨夜陪王伴驾遭了刺客可有伤到?” 就说吗?牵头羊怎么还满城风雨了?原来是昨日遭刺客声势浩大缉拿刺客被瞧见了吧?新春佳节太后陛下长宁侯再加个平南王,哪个不是身势显赫,唯有她一个芝麻小官儿插在里头不伦不类。 有些人很快就能砸不出点儿滋味来,她肖似先帝常伴太后,太后寡居多年,新春剩下的这几天她怕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有劳姨娘关心,我腿也伤着了,手也伤着了,就只剩下脸没伤着了。”裴宣露出和煦微笑。 还能做个小白脸儿。 “那大小姐还是赶快回去歇着吧,吹了风可不好。”赵姨娘没有心情同她贫嘴,不自觉扶了扶*鬓角,勉强离开了。 裴宣咬完了最后一口羊肉串,再看了一眼这园子,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冬天快过去了很快就是新的一年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刻。 她去年秋天来这儿预测顶多三五年姓裴的就要抄家预测错了。 要不了三五年,甚至可能过不了今年春天。 裴家有问题就算她不说当时一起钻地道的裴灵祈难道会守口如瓶吗? 既然反正要出事,不如由她来添最后一把火。 赵姨娘忧心忡忡的加快脚程经过某个假山时忽然被一只手猛地扯过去。 “怎么样?”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着急的声音。 “她承认昨天是她陪伴太后陛下,”赵姨娘脸色惨白,紧紧扯住来人的袖口,“昨天派出去的人呢?” 男人脸色煞白闻言咬了咬牙:“没见着,昨天派出去人后我就看见另一个脚印是个小孩的,小孩能干什么?我让你赶紧把人撤回来呢?你为什么不去?” 赵姨娘哆嗦了一下已经有点魂不守舍:“这个死丫头骗了我五万两银子,想着解决也就解决了,说不定解决了还能把银子找回来,趁她现在官小惹不上什么官司” “可现在惹大发了!不说太后,单说查案的长宁侯,被抓进去的出来都没一块好肉。” “他们怎么敢的呀?怎么敢的呀?” 那是太后和陛下,他们养的那些人怎么还敢上的? 昨天派出去的人不见之后河边立刻就传来皇帝遇刺的消息,他们立刻派人去找却已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听说河面上打捞了几十具尸体。 他们真的统共派了十数人出去,几十人当中有没有他们派出去的人不得而知,而一旦被查出来这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不然还是把这件事告诉老爷吧?告诉老爷兴许有什么法子?”赵姨娘忽然道,裴远珍怎么说也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万一有法子救他们呢? “裴远珍那个老东西只会把咱们交出去,生怕牵连了他,咱们尽快把东西全卖了要是有任何风吹草动就立刻脱身。” 赵姨娘大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好脸色:“好东西裴远珍都死藏着呢,你知道吗?他藏着的东西够咱们家三辈子吃喝不愁了,让他拿出来一点救济咱们家他死活不肯,老不死的东西。” 老不死的裴远珍心头忧心忡忡,今天新春早朝太后赏赐对他也是格外优厚,他心中却并没有往常的风光得意,反而有些隐隐不安。 直到听闻裴岁夕也受了赏,又耳闻昨夜的事迹他终于明白太后对他优待是为什么。 这是一件好事吗?不,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岁夕,岁夕 一大早起来去恭贺新禧的裴远珍骤然从床榻中起身,摒弃了仆从,自己拿着一根蜡烛静悄悄来到书房。 他踌躇片刻还是伸手按在了书桌角落的木雕上,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一道封闭的密室大门被缓缓推开。 然而里面先传出来的是一阵烟尘,土黄色的尘土厚厚压在暗室的门缝上,他心中一沉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还不待大门完全打开迫不及待的吃力推开。 咚的一声蜡烛落地,在地上不甘的跳动了两下,火焰猝然熄灭了。 书房的光雾蒙蒙的,裴远珍嘴唇颤抖的看着这间沉封已久的密室。 里面空空如也,曾经堆积如山的东西无影无踪,只有一堆黄土静悄悄的塌陷。 正中只剩下一张孤零零的画卷,那不是什么名家大作,所以没有被盗取的价值。 画卷上只有一个女子,她显得平凡而温婉,单眼皮,略长的眼睛,脸颊很圆,她没有看向画外,只是朝一侧眺望着。 作这副画的人大约是偷看,于是只留下一张侧脸。 裴远珍的手在发抖,他嘴唇张合,许久猛地瘫坐在了地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66章 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 裴宣拿着那瓶药有点纠结,理智告诉她接触郑牡丹会不好,可如果不带牡丹一点儿安慰都没有。 找个不惹人注意的时机,或者能找个人转交就好了。 裴宣把东西收起来,冷不妨瞧见腕上那只透亮的镯子,她不喜欢任何饰品,小时候觉得那是束缚,妨碍她爬树逗鸟下河摸鱼,长大了觉得那是枷锁。 一只漂亮的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金丝雀才会被装饰成各种适合把玩的模样。 这是子书谨对她的小白脸儿的期望吗?还是对曾经的裴宣的期望呢?在先帝身上没成功所以放替身身上? “小姐,”灵书打断了他的思考,“府外来了好些人,我偷着听了几句,好像不是给老爷拜年的,是来给小姐拜年的!” “哦?”裴宣把袖子往前移了移遮住镯子,“有哪些人啊?” “有一个说是户部侍郎的侄女,还有一个是什么广安侯的妹妹,还有一个是什么衙门的五品官,说和小姐小时候还一块儿念过书呢。” 灵书一眼可见的高兴,想当初小姐刚回来的时候多寒碜啊,都说二小姐从小在城里长大呼朋引伴比大小姐这个正经的宗室女还要风光,她当时听了心里可不是滋味儿了。 还好小姐争气,这才第一年就结识了这么多友伴。 户部是肥差呀,广安侯在淮南做官更是富庶之地,这些人都是年纪一大把的老东西,知道太后身边有个得欢心的人想上赶着巴结又落不下这张老脸,都让小辈来探探路。 有人送礼不要白不要,裴宣非常欢迎:“快请!快请!贵客临门!要好生招待啊?怎么能关在门外不让进来呢?” 众人本来还很好奇,这哪儿来的村姑得了太后青眼,寻思也探听探听太后的喜好,以后也多送几个去。 一见裴宣立刻老实了,长这样确实是老天奶赏饭吃,寻常人确实找不着,就是找着了也不敢送啊,敢送的才是勇士。 对着裴宣就是天花乱坠一顿夸,末了看见裴宣生存环境如此之恶劣纷纷对裴远珍口诛笔伐。 “早就听闻裴大人宠妾灭妻,竟如此对待原配夫人的女儿,实在是愧对天地愧对陛下啊,回头我定将此事上书太后!” 至于太后肯不肯替小心肝出头,这就是太后的事儿了,既讨好了小白脸儿,又试探了太后心意,还能顺便踩一脚裴远珍实在是一举三得的好主意。 要是太后惩治了裴远珍就说明太后是真心疼这小女宠,要是太后不准备动手那就是玩玩罢了,也不值当继续结交。 裴宣表示好意我心领了,东西我收下了,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在我微末之时对我的救济,等我发达了一定在太后面前替你们多多美言。 宾主尽欢的当天晚上裴宣就被招入了宫中。 入宫时子书谨正在练字,裴宣重生后已经很少看见子书谨有这个闲心,子书谨练字最多的那几年是在裴宣当皇太女的时候。 裴宣她爹忌惮子书谨,恰逢子书谨受伤给了她一个太女太傅的闲职发配。 官位说出去那是一顶一的高,就是没什么实权,她就每天练字,顺手还带着裴宣一起练。 裴宣练字是没什么定力的,时不时就想去看窗外山泉里的游鱼,书桌上插着的几枝梅花,反正都比干巴巴的练字有趣儿。 她的字只有形,但无骨,她对待练字是完成任务就行。 子书谨的字是看起来温润平和,但风骨强劲,这种强劲在一开始显得很分明,她用了两年去特意修改,一直到最后她上书时已经藏的很好。 好的让人真的信她一心只想归隐田园,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还有人想给她推销郊外没用的荒山,发誓让她过上梦寐以求的田园生活。 子书谨当时肯定很想砍了那个骗子,但为了维持她无心恋权的人设竟然硬生生把那块儿荒山买下来了。 想到这里裴宣没忍住笑。 她只是弯了一下嘴角,一点儿动静没发出来,谁曾想还是被发觉了,子书谨无声看了过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沉静如湖像是在询问她笑什么。 “太后的字写的真好,想到臣的字,相比之下不免有些自惭形秽,所以忍不住苦笑。”裴宣已经学会了保命的秘籍,无论什么事先夸了再说。 子书谨不知信是没信,只是略让出一个位置:“过来写两个字让哀家看看。” 这点裴宣倒是不慌,她上辈子右手残疾,一直都是左撇子,这辈子发现右手好了照着裴岁夕的字苦练了半年,不说脱胎换骨也跟先帝判若两人。 她上前两步接过笔,想着不知写什么好,忽然看见子书谨在写的是卓君的《怨郎诗》。 一朝别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 裴宣:“” 她觉得子书谨是不是在暗示她什么? 她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写下一句: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 忘了先帝那把烂骨头吧,有这个心力不如多吃两顿饭的,吃饱了什么也不用想了。 写完她抬起一点眼帘偷偷观察子书谨,她似乎只是看字,神色未变:“你的字太浮躁,想的太多并不容易定。” 她从后环过裴宣微微俯身握住她的手,有幽冷的白梅香气贴近,裴宣不自觉站直了一点,但还是不可避免的与子书谨紧紧相贴。 今天外界仍然在下雪,她吹了一路风雪而来,此刻相拥的姿势让她全身上下骤然陷入一片如春的温暖,她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 “专心。”子书谨提醒。 你靠的这么近在我耳边说话,这谁能专得了心啊? 裴宣在心里悄悄嘀咕,好在子书谨年少给她当老师那点子余威尚在,她强令自己稳住心神把注意力放在笔尖。 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到子书谨是不是刚刚沐浴,头发有稍微濡湿,贴在她脖颈有些痒。 子书谨握着她的手,像年少时握着那个皮的像猴一样的少女写字一样。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在第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她就有所猜测,写完发现果然是这句。 这是出自司马相如为陈阿娇所做的《长门赋》。 写的是陈阿娇在睡梦中恍惚觉得帝王在身旁,梦醒后却发觉只是大梦一场的悲哀与失落。 长门赋本身就是挽留帝王再诉衷情的诗句。 你是在写裴岁夕只是你的大梦一场,还是告诉我你对先帝的日夜思念? 裴宣盯着面前两行字有那么一瞬间连呼吸也慢慢低到不可闻,你是有察觉还是已经笃定?亦或只是单纯的对女宠暂排苦思? 这三段诗都围绕负心衷情和背叛所作,子书谨你籍此想说些什么呢? 她不敢问,子书谨倒是先开了口:“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怎么不写后一句‘锦水汤汤,与君长绝’。” 子书谨的语气尚显温和,只是有点儿凉凉的。 这怎么敢说的呀?这话太重了,她不敢落笔,怕万一惹子书谨不高兴罚她抄个千百来遍手就算是残了。 她的手好不容易恢复可不能出事。 但说话要讲究委婉。 “因为臣对太后的劝慰重在前一句,臣观太后每次用膳都进的不多,如今天下大任加于太后一身,太后更要保重身体。” “那你日后同哀家一同用膳。”子书谨平静的做了决定。 挖了坑结果自己掉进去的裴宣:“是。” 就当免费蹭到太后的饭了,太后的御膳肯定比她一个芝麻小官儿的好。 墨汁已经干了,子书谨握着她的手去蘸了新墨,又换了一张新宣:“你的字很浮躁,在想些什么?” 那可太多了,你除夕夜发现谁漏了马脚?裴家和我那便宜舅舅到底有什么阴谋?谁这么恨裴灵祈?以及你放小不点出宫究竟是疼爱女儿还是拿她当钓鱼的鱼饵? 我呢?我是鱼饵还是鱼钩?你认出来了是吗?还是没有,是我自己想的太多?以及京城的风水是不是有问题?为什么我每次一靠近这儿就会倒霉?简直是心力交瘁啊。 但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回答太后的问题,隔的太近骗她容易被拆穿。 裴宣思衬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有些事臣暂时还没有想通。” 很多已经想通了,但还有一些不能立即做出决定,例如,去留。 “那就不必想了。”子书谨握着她的手提笔,还是司马相如,这一次写的是《凤求凰》。 “一切有哀家。”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开口道,这对于子书谨来说当然是很容易的事。 天下是一场棋盘,风雨晦暗,无数棋子奔走反复,企图争出一片青天,她从来只是注视,也许在她眼里所有人都不过只是跳梁小丑, 她才是如今这个天下的执棋人。 十七岁的裴岁夕能有什么烦恼的事呢?于她而言的暴雨倾盆,在太后眼里不过是天上零星几滴小雨。 太后永远可以为她承担,给她兜底,无论她闯出怎样滔天的祸事。 好自负啊子书谨。 可她知道这是真的,只要她在任何时候放弃挣扎无论是做裴宣还是裴岁夕都能有个好下场,太后已经有了天下,想要弥补起有所缺憾的爱情,让她满足一个江山美人全在手的愿景。 可子书谨你忘了吗?你也教过我,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放在其他任何人手里都是不保险的,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尤其是你。 裴宣正想着子书谨已经带着她的手写完了最后一句。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嗯?半夜与我互相追随谁又会知道? 这句不对劲吧? 好在子书谨已经握着她的手换了一张宣纸:“今日有不少人去拜见你?” 原来是来查我收礼的事了。 第67章 小姐,老爷要给小姐说亲! 那群马屁精声势浩大被知道不足为奇,但子书谨是监查百官正常发现还是针对她呢?这就不好说了。 “是有些人来给臣拜年。”裴宣斟酌言语,“户部侍郎许大人的侄女送了臣一对黄金玉如意和蜀锦数匹,广安侯的妹妹赠给臣上好的白玉菩提两对还有一副常画师的画作,黎大人的外甥女给臣送了一根黄金镶嵌祖母绿的拐杖。” 这个就是消息不大灵通的,她腿已经好了还送拐杖正是戳人痛处啊。 裴宣轻轻咳嗽了一声:“不过臣收下并不是为了一已私用,而是为太后着想啊。” “哦?”子书谨握着她的手还没有放,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怒气,“说来听听。” 裴宣眼睛珠子一转:“臣获太后恩宠这些人便上赶着送礼属实是居心不良,东西臣都未曾动过,一一登记造册,只等着何时献给太后呢。” 我真是忠臣啊,我收礼都是为了帮你辨忠奸啊。 “既如此哀家稍后便让广百随你去取册子将再东西收入库中。”子书谨语气平平,稍微带点欣慰。 裴宣:“” 真一点不给我剩啊,周扒皮都没你狠啊。 裴宣敢怒不敢言,低下头把这口气默默自己咽下去了。 “是。” 可能是她回答的有气无力太明显,子书谨嘴角不自觉挑起了一点笑意:“不高兴?” “不曾,”她其实想说不敢,裴宣瞄了一眼手腕随口找了个理由,“臣手腕有些酸了。” 她自己写字跳脱翻飞能看出来是个字就不错了,子书谨不一样,她很字很耗费力气,一笔一划都有骨头,连带着裴宣也要出不少力。 很累的。 子书谨闻言把笔从她手中抽出来,将那一截略显苍白的手腕抬起来,两指压在手背,拇指按在虎口处给她揉了揉。 衣袖缓缓滑落一点,没有看见那只镯子,子书谨笑意渐淡:“镯子呢?” “镯子太重,压的手腕累,”裴宣不假思索的道,然后立刻开始重新找理由,“臣誊写的时候容易嗑到桌沿上,这是太后赐给臣的,臣怕嗑坏了。” 子书谨的神色稍霁,用了些内力给她揉手腕,转身朝床榻走去:“你的手确实该好好养一养了,写两个字就累成这样?” “!” 裴宣心里警铃大作,她确信以及肯定子书谨今天暗示她不下于两次了,也是太后正值当年,寡居已久,找个小白脸还推三阻四的,再这样矫情下去迟早被太后一刀砍了了事。 “那太后多给我揉揉。”裴宣嘟囔了一声,先发制人的扑进子书谨怀里佯装要睡觉。 子书谨顿了顿,悄然收紧了裴宣的手,裴宣折腾了这些天一躺下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真就是秒睡着。 子书谨在黑暗里无声叹了口气,用一种近乎纵容的语气道:“最后一次。” 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的逃避和荒唐。 裴宣只在子书谨怀里小憩了一会儿,睡醒后立刻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宫。 她还是很害怕,太亲密被扒光的不仅仅是身上的衣裳,更有可能连灵魂的衣裳都被扒的一干二净。 不知道下一次在哪里,反正先逃过了这一次。 裴宣回去的很晚,广百做事贴心不仅将她送到裴府门口还额外送了她一盏灯笼。 她提着灯小心的走在裴府蜿蜒的小路上,心情逐渐平静下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再是踟蹰不前总是要走的,可是真的能毫无芥蒂吗? 她一闭眼就能想到子书谨朝她射出的那一箭,就算不是死在那一箭之下,可那一箭射出,子书谨心中当真有她吗? 至少如果对面是裴灵祈,她不敢射出那一箭。 微弱的烛光铺亮面前那一段石子路,她想的太入神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还好提灯提前撞上,她踉跄了一下才抬头看见面前的人。 竟然是裴远珍,她已经很久没在上朝外见过这个老头子了。 一年又过去了,可能是裴家后院的光线实在太暗,他竟显得如此苍老,不久之前焗过的的头发此刻已掩盖不住斑白,他好像也无心掩盖。 比起深受太后恩宠的重臣他现在更像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 “哟,父亲大人今天怎么有心情来看看女儿我呀?” 前天夜里遇刺的事满京城都传遍了,但凡有点路子的都知道她也掺和进去了,送礼都来几茬了,也没看见这个亲爹过来问问她伤没伤着。 这个大小姐真是当的可怜极了。 “逆女,你去哪了?”裴远珍扫了一眼她手中的宫中样式的灯笼不免还是胡子抖了抖。 “父亲何必明知故问呢?”她给太后当女宠的事都快天下皆知了,再问有什么意思? 裴远珍胡子几抖,如果光线好一点大概能看见他脸上煞白一片,裴宣很好脾气的笑出来:“怎么?父亲大人年少不曾教养,如今不会想来再教教女儿礼义廉耻吧?” 裴远珍哽住了,半晌恨恨拂袖背过身去:“从今日起你不用出府了,我会找人看住你。” “?” 这是不准她见太后?老东西真是有胆魄啊,佩服佩服,这辈子没什么佩服的,唯独佩服敢跟子书谨打擂台的,这才是一等一的勇士。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正好不知道如何避免下一次跟子书谨四目相对,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她都答应了这老东西也没太安心反而黑着一张脸问:“你不问问为什么?” 好像我问了你就会说一样。 “不想问。”知道的多了容易死。 “父亲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没有的话我回去睡觉了。”眼看裴远珍不准备让路她已经准备好绕路了。 她踩过路边的草丛,枯草和积雪在雪地里发出吱呀的声响,她一直快要走到破败的门口忽而听见身后苍老的声音。 “夕夕,你恨我吗?”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苍老和低沉,几乎几近于忏悔。 “恨。” 裴宣没有拐弯抹角。 只是恨你的那个人早就死了,如今活下来的这个人对你爱恨都是淡薄的。 这个答案早有预料,裴远珍却还是忍不住一怔,他是那种读死书的书生,仁孝读了千千万万遍,自以为无论如何作为儿女总会原谅父辈的过失,不期然听见这个回答,整个人都是一怔。 竹意轩的大门却猝然关上了。 第二天不是个好天气,一大早就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雨,冬日的雨显得格外凄冷,裴宣把自己卷成一团暖暖和和的窝在被窝里打算睡一个好觉。 灵书是个勤快人睡不着一大早就起来扫洒蒸过年没吃完的鸡鸭鱼肉和馒头,裴宣嗅到了松软香甜的气息,刚刚有些清醒的迹象大门突然被撞开。 灵书两步跑到她的床边,她从风雨中而来身上带着冷雨的寒气:“小姐快醒醒别睡了!快起来梳妆打扮啊!” “做什么?”裴宣不想起,“谁又过来送礼了?” 要说她昨天兴致勃勃今天得知全要充公后已经心灰意冷,全然没有一点热情了。 “不是不是,小姐,老爷要给小姐说亲!” 正准备把头埋进被窝里的裴宣:“?!” 结亲? 老东西终于活够了? “老爷说大小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家中大小姐年纪最大,大小姐结了亲才好给二小姐相看人家,老爷已经邀了几位正当年纪的小姐到府了,正在花厅等着了。” 灵书也着急,人都到了才通知大小姐,摆明了要坑大小姐啊,这若是去迟了日后怠慢人家名声不好可怎么好再说亲。 “大小姐我看老爷是准备把大小姐嫁出去,再给二小姐招进来,这样好吞了咱们家的家业,可大小姐不成婚也不成,唉,不管了,总之大小姐先起来再说!”灵书絮絮叨叨的,赶紧从柜子里找出新年做的衣裳摆在榻边,仔细挑了一身好的。 “幸好过年做了几身,不然连个见人的衣裳都没有。” 裴宣已经彻底清醒了,她猛地从床上翻起起来,背后一片冷汗。 裴远珍这个老东西想太岁头上动土不想活了,我还想活着了。 裴宣被催促着用最快的速度梳妆打扮然后来到花厅,不是梦,裴远珍是真疯了。 花厅中此刻有几盆山茶开的极好,一位少女正在此处赏花,她爹有点良心没给她找男的过来相亲,要是男的她现在就冲过去先打一顿再说。 一个娇娇柔柔的女孩子坐在那里她有点下不了狠心。 但下不了也得下,不然容易出人命官司。 “裴大人。”对面这位姑娘家世应该不差,抢先同她见礼,礼数周全,容貌不算特别艳丽但也是清秀佳人很是顺眼。 “夕夕可来了,这位是皇商胡夫人的外甥女,哎呀夕夕你怎么来的这样晚?快给人胡姑娘赔个不是。” 裴岁夕亲娘不在,如今能做主是正是赵姨娘,赵姨娘脸色仍是不大好,显得心事极重,但也能强作无事的介绍。 “辛苦胡姑娘走一趟,只是我目前并没有结亲的想法,不过是家中胡闹,耽误姑娘了,我一定备一份重重的礼去赔不是。” 她这话忑伤人,但不伤人更容易出问题。 那位胡姑娘年纪尚轻闻言有些怔愣,似乎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一双眼透着些惊讶。 “灵书还不快送胡姑娘回去?这么大的雨再不走可就迟了。” “放肆!”赵姨娘脸上发黑,狠狠一掌拍在桌面上。 她辛辛苦苦给人介绍布置,结果这丫头来了一句话不跟她说先这样打她的脸,她本来心情不好,这一下更是点燃了火药桶,“大小姐你莫不是昏了头了!这是老爷的意思!” 谁的意思都不管用。 “灵书,还不快去?”裴宣加重语气,天空骤然打响几声惊雷,闷闷的敲在穹顶,叫人心浮气躁。 灵书虽不解其意,但一向以小姐的意思为重,立刻上前牵引那位姑娘:“姑娘我们先走吧。” 裴宣和赵姨娘剑拔弩张,裴府后门被轻轻扣响。 守门的小厮正在打哈欠,不期然听见一阵敲门声,这声音不重但如同敲在人心之上,叫他立刻有了几分清醒。 他打开门,本来想斥责两句怎么不走前门,看见屋外的人却是一怔。 门外大雨如注,雨伞如夏日的荷叶片片散开,其中一把白绸伞面下如同矗立着一捧雪,伞面遮至下颌,不曾露出眉眼。 大雨仍在滴滴答答的落,敲的人人心浮动。 领头的女子同他一笑:“佳客临门,拜访旧友。” 第68章 当着三朝老臣的面,狎玩重臣的女儿,太后不心虚吗? 赵姨娘面色数变,忽而像是卸了心力一般,扶了扶鬓角:“我这个做庶母的是管不了大小姐了,来人,去请老爷。” 找谁也不管用,什么东西也敢管到我头上来了? 裴宣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执伞而去,那一眼极冷,赵姨娘在京城摸爬滚打了这些年,就算没真面见过天颜,皇亲贵胄也见过不少,那一眼叫她也不由得心头一震。 丝毫没有了往日的随性散漫,倒真有几分尊贵冰冷。 她张开口想阴阳两句,裴宣却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她,径直撑伞走进漫天雨幕里。 京城是子书谨的地盘儿,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子书谨的耳目,她自认为动作够快,却不知是否来得及。 出事就甩给那个裴远珍老东西,反正也不是我想相看漂亮姑娘,我是被逼的呀。 虽说子书谨可能不讲道理通通迁怒。 倒是裴远珍动机可疑,他这种钻研几十年的官场老油条应该很清楚裴家已经出了问题,在危险的边缘摇摇欲坠。 按照正常的逻辑来想,如今女儿入了太后帐中,他这种本身就是靠入赘当上官的应该死扒着这点裙带关系以求自保,而不是突发了失心疯,要给女儿结门好亲事,跟太后抢人。 裴宣一边思索一边行走,很快她就知道了前一个问题的答案。 那一方小小的院落外立着数把铅灰伞面的油纸伞,她们沉默的站在门外,如同一株株矗立的树木,无声但给人压力,大雨瓢泼而下,一滴一滴浇在灰色的伞沿。 完了,来不及了。 广百神色仍然温和,稍稍让开一条路:“小裴大人请吧,太后正在等着大人。” “我能不进去吗?”裴宣望而却步,她几乎能想见此刻子书谨滔天的怒火。 广百被她说的一愣,摇摇头道:“大人说笑了。” 她是真的有些佩服这位小裴大人,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换成一般人太后亲至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抖如筛糠,这份气魄倒确有三分肖似先帝。 裴宣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走了进去,想了想又回头亲手将院门的木栓给带上了。 院子里倒是没人,几丛竹子在冬日里仍然青翠欲滴,裴宣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变化,这才走进屋檐下回身收伞。 木门敞开着,门边炉子还在咕噜咕噜的作响,这是灵书临走前烧的热水,还没有烧开。 她再往里看去,看见了一袭白裙,来人斜靠着她平时发呆歪的躺椅上,手中正把玩着那只血玉镯子。 那只手是有力量的,但是又因多年不曾劳动而显得苍白,与血色的镯子相映成趣,此刻微微低垂眼帘,眼睑下垂落一片阴影,姿态很放松,并没有勃然大怒的模样。 裴宣痛苦地想闭眼。 越是这样越是气的厉害,暴风雨前的平静,她深有体会。 子书谨听见了脚步声,目光从镯子上移到立在门前的人身上。 十七八的少女清秀而灵动,她太活泛肆意于是少让人注意到她的容貌,她其实有着极为出众的相貌,乌黑的长发垂至腰,点漆似的眼眸,肤色带着少年人的白净透亮,还有裴家一脉相承的美人尖。 她不爱矫饰,今天穿的是一件浅草绿的长裙,像早春嫩绿的柳枝刚刚抽芽。 这样的颜色太过鲜嫩,早已不在曾经先帝所选择的范围之内,却很衬这个年纪的少女。 春意盎然,生机无限,层叠的裙摆像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春天。 去见那些年轻的少女合该要穿这样鲜嫩的颜色,子书谨无声弯了弯嘴角,没让人感到笑意,只让人感到寒冷。 “刚去见了胡笳的侄女?祖籍江南,年十七,好下棋,文弱秀雅,小字宛宛,家世虽然差些但容貌秀美与赵家私交甚笃,家资丰厚,”子书谨好整以暇的细细转了一圈那镯子,唇角含笑,:“见的如何?” 你都不知道了吗?还问,裴宣有点想抬头望天。 “太后知道的比我清楚。” 至少我都不知道她祖籍在哪儿小名什么,我只是远远见了一面,有个模糊印象。 “怎么?她们比我好吗?” 那些鲜艳明媚正当年华的女子。 怎么一开口就直接问这种话?这个问题好回答也不好回答,其实裴宣大可以继续糊弄一下,例如太后天资国色如天上明月,岂是地上凡女所能比拟?但她沉默了一瞬,却不想再这么糊弄下去了。 子书谨大概也不想听,说不定会被打死。 “我只想过平平静静的生活,给太后您当面首,我怕杀头。” 你太危险,靠近你就是靠近了死亡的风险,我太惜命,也太懦弱,不愿意再用一生去跟你纠缠,那太可悲了。 “你此刻说的话就是要杀头的,”子书谨的声音完全冷了下来,窗外闷雷阵阵,“你以为哀家舍不得吗?” 舍得,您当然舍得,是我贪生怕死。 窗外的雨声在此刻渐渐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的敲在屋檐,如同一滴一滴敲在鼓噪的人心上。 “过来。”子书谨攥紧镯子冷冷的看着她,嘴角依然含笑,慢悠悠的仰倒在躺椅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掩盖着将欲喷发的山火。 裴宣眼睫颤了颤,漆黑的眼里涌动着一些复杂:“太后确定要在这儿?” “哀家让你过来。” 她用了哀家,声音沉的能够滴出水来。 需要身体的接触让她平息心中*沸腾的怒火,那些女子是那样年轻美丽,像一朵朵鲜艳夺目的花朵,她却已经和裴宣错过了太多年,那是一生和又过去的整整五年。 裴宣收敛了神色,不自觉的低叹了口气,她转身将伞放在檐下,将罩在外头略厚的外袍摘下仔细抖落雨水挂在墙壁之上,仅着一袭浅青的薄裙走向子书谨。 一如走向她无可逃脱的命运。 她终于走到子书谨身侧,少女双臂撑在竹椅两侧,漆黑透亮的眼睛如雨洗过:“太后,您说过您不会强迫我的。” 她微微下压,绸缎般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瀑布般流泻而下,堆叠在太后肩头。 她身上清浅的皂角香气若隐若现,子书谨眼里生出几分迷恋,目光代替指尖慢慢攀爬上少女尤显青稚的面容,如同一寸寸抚摸而过。 她没有开口说过,但她的行动无一不在表明这件事。 她不会强迫她的。 “那是对听话姑娘的特许,”子书谨微牵嘴角,握住她一只手,将那只把玩许久的镯子套进她的手腕,“你听话吗?嗯?” 你几乎从来没有听过我的话,甚至现在还企图摆脱我。 镯子的大小正好,但正好的镯子戴进去通常需要润一下手腕,子书谨硬戴上去,裴宣的手腕有些疼还有些发烫。 那只镯子在子书谨手中待了太久,冰冷无情的玉质也染上细腻的温度,盈润的坠在她的腕间,衬着少女的手愈发细瘦修长。 子书谨细细观摩着那只镯子妥帖的贴合少女手腕的皮肉,不容置疑的道:“戴着。” 她牵引着这只手落在心脏处,缓缓的贴合心脏。 窗外惊雷一阵又一阵大雨,不间断的敲落在屋檐,几乎像一首不间断的乐曲,与镯子叮当不断的声音相映成趣。 冬日的雨总是如此,又深又重,滴落的如此之急,让人招架不住。 连天雨幕不肯停歇,一阵又一阵。 直到裴远珍踩着大雨而来,灵书手足无措的被拦在院落外,一面担心还在烧的茶水,一面担心无踪迹的小姐,看见老爷平时再也不喜欢好歹是熟悉的人,忍不住凑上前去。 “老爷,小姐惹上什么人了” 裴远珍嘴唇抖了抖,一张老脸煞白,他站在院外,广百无声而冰冷的守在门口,不肯通融半分。 “太后,老臣有要事求见。”他忽地加重声音道。 “”子书谨骤然抓住少女落在她心口的手腕紧了紧,她有些出汗,鬓发微散,但在这种不够端庄的情态里却有些引人沉溺,她吐出一口浊气去看偏向窗边的少女,语调含笑,“你不够专心啊。” 更像是一种威胁。 裴宣鸦羽似的眼睫垂下目光落回她身上,与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当着三朝老臣的面,狎玩重臣的女儿,太后不心虚吗?” 子书谨犹如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想哼笑一声,又被突然而至的急雨搅得一阵沉默,眉头紧蹙,低低哼了一声,许久涣散的眼神才渐渐凝起一丝心神。 “太后执意让臣带着这只镯子,是因为这是太祖皇后的遗物?”裴宣忽而俯身,镯子清脆的玉质与木质的床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的话带着笑意,那双眼睛却没什么笑意。 子书谨闭上眼,在滔天的雨幕中忽地伸手将人按在心口,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魂魄都游离了此地,许久许久才勉强找回一丝神志。 她闷笑了一声:“是啊,太祖皇后说这是传给太女妃的见礼” “宣宣陛下陛下”她的语调逐渐混乱,或高或低,让人听不分明。 太后的声音逐渐和连绵不断的雨声搅合在一起,直到暮色将至,薄暮的光阴笼罩了四野。 昏暗的天色里没有人点灯,一个影子翻身而起,随意披了件衣裳下了床。 子书谨睁开眼,因为嗓子有些嘶哑而显得少了几分威严:“你去哪儿?” 没有人回答她,天地间只有几滴雨水悄悄的从屋檐滴落,一场大雨停下了。 裴宣打开炉子随手拨了拨,碳火早就熄了,只留下一片灰烬,她用手贴在陶土罐子的一侧,温热的,水已经开了一次。 能喝。 她随手拿了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水,转身走回里间。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 第69章 太后在臣心中永远独一无二。 雨声如漏,很快就是一夜过去。 大雨渐渐停歇,灵书从一开始手足无措的在一旁焦急等待,到后来受不住眼帘开始打架。 突然空旷的院落里响起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灵书一个机灵醒了过来。 如墨的夜色里走出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青丝披散至肩,身上披着件藏青色的披风,整个人有些凌乱,但有一种很难说清的感觉。 “烦请广百大人备一辆马车。”裴宣开口,她这话没头没尾,广百却没惊讶只是低头应是。 她转身又回到院子里,灵书来不及上去搭话,只莫名觉得今天的小姐好像很不一样。 炉子里重新烧的热水还在咕噜咕噜冒泡,裴宣打了井水上来,加进滚开的热水兑成温水,用手试过温度后放到榻边。 榻上的人眉眼间有少许倦意在榻上小憩,鬓角微微汗湿,胸脯还在有些激烈的起伏,凌乱的长发铺在榻上有某种餍足感。 裴宣沉默了一下,拧干了帕子坐在榻边:“太后,该洗漱了。” 外面都是些耳聪目明的聪明人,很轻易就能嗅到情/事过后的味道,裴宣是个拉不下面皮的可怜体面人。 子书谨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眸中光晕流转只稍微抬起一只手。 “过来。” 让她过去伺候她洗漱了。 声音微微嘶哑,裴宣那点子火气慢慢就无影无踪了,虽然太后白日宣那啥,还追到她家里要求她在便宜爹和灵书面前那什么。 但谁让她只是个小白脸呢?小白脸是没有选择的自由的,北齐皇帝还让自己的妃嫔玉体横陈在臣子面前,这就是依附于人的下场啊。 不要再摆烂了裴宣,兢兢业业起来啊。 裴宣在心里把自己吐槽了一遍,认命的伸手捞起尊贵的太后,让太后倚靠在她怀里,又把锦被拉至太后肩上,用温热的帕子擦拭太后的后背。 背后都是薄汗一直捂着容易风寒,裴宣难得的感到有些棘手,她又不是第一天跟子书谨好,但一来是人设需要,二来她确实有点别扭。 裴宣心里有点微妙,子书谨跟五年前不太一样,五年前的皇后是端庄严肃的,现在的太后有点肆意妄为,以前总觉得这四个字跟子书谨是没什么关系的,但确实就是有点,不对,是很多。 她从没见过如此放纵的太后,她有点欲言又止,合着原来克己复礼清心寡欲只是对先帝的规矩不是对你的。 还是就是身体上的不同,例如此刻靠在自己身前的某个部位格外柔软,可能是哺育了孩子的缘故吧。 裴宣正直的两眼直视墙壁,却还是不得不清晰的面对身前的触感,好软。 她面皮有点红,不由得去想曾经的子书谨是怎样的,端庄的皇后哪怕是受不住也不会出声,克制冰冷而且死忍。 人一神游天外手上力气就会忍不住失控,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很不自觉的掐上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子书谨略带哑意的声音:“水冷了。” 她慌忙发现帕子确实冷了。 等裴宣任劳任怨的给尊贵的太后擦拭干净准备又在找衣裳的事上犯了愁。 人一生气就会没脑子,没脑子就会撕扯坏裙子,她不好意思出去找广百准备件衣裳,那样显得她好猴急好丢脸。 子书谨看出了她的尴尬,给了她个台阶下:“拿件你的衣裳来。” 裴宣如蒙大赦,立刻去选了套新年裁的衣裳,还好过年没有扣的连衣裳也不裁,不然今天就要悲剧了。 旋即有点牙疼,新年裁新衣是不错,问题是她都穿过了,裴宣遵循的是裁都裁了一定要穿回本啊,都要穿都要试试,所以没有一件是没穿过的。 “要不然,我还是出去” 找广百大人拿一件吧。 子书谨躺在榻上欣赏她忙忙碌碌,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闻言随手一指:“就那件吧。” 裴宣一看是前天自己贴身穿的衣裳,她有点不太愿意又不太敢反驳,只好拿着衣裳伺候太后贴身穿上,又俯身系好腰带。 因为子书谨是靠在床榻上所以不太好动作,裴宣只好跪在旁边屏息凝神的给她理好系带,子书谨却忽然伸手压了一下她的头。 裴宣卧在了她的肚子上。 “有些酸,替哀家暖一暖。”子书谨闭着眼,神色淡淡的。 你在战场上被捅两个对穿的窟窿都能生龙活虎的继续大杀四方,折腾一夜就累了,求太后别碰瓷我了。 裴宣一边想还是一边把两只手都贴在了子书谨肚腹两侧。 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天色将明未明的幽微,子书谨倦倦依靠在榻上,一只手抚摸着腹间少女的轮廓,忽而出声:“你刚刚很生气?” 先帝时候的裴宣一直都是不怒自威的,永远都是这样冰冷的神色,但再一次见到裴宣她一直都是嬉皮笑脸的,几乎从未有过这样冰冷的神色。 跟太后甩脸子这不是找死吗? 裴宣飞快的决定卖了子书珏:“宁侯说太后喜先帝冷肃,臣想或许太后会喜欢些。” 子书谨冷呵了一声,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叹息:“阿珏猜哀家心思没有一次对过。” 跟我吐槽你妹妹啊,果然有亲密关系了就是不一样啊。 “哀家希望先帝对一切旁人冷淡,只对哀家不同,但一切恰恰相反。”子书谨似乎陷入什么回忆徐徐开口。 她对所有人都温润柔和,唯独对我不假辞色。 那是因为你总会纠正我,温和软弱是无用的。 “宣宣,哀家是不同的吗?”子书谨捏住少女的后颈轻声恍若呢喃,但裴宣听出来要是答案不让她满意可能就要被拧断脖子。 裴宣捧住太后的手深情款款:“太后在臣心中永远独一无二。” 子书谨不知信是没信轻轻笑了笑。 裴宣:“太后是不是该回宫了?” 温柔暧昧的气氛瞬间破碎,子书谨冷冷看着她。 裴宣委婉提醒:“陛下该是时辰起来请安了。” 裴灵祈要起床了,见不到母后要闹,而且这孩子没有大人管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她简直是宫中一霸。 子书谨:“” 她们俩就像趁孩子睡觉出来那什么的母亲,要赶在孩子睡醒前匆匆回去。 紧闭的大门被推开,裴宣搀扶着一个身披月白斗篷的女人出来,她一只手搭着这位贵人的手,一只手撑起一把伞。 夜里的雨已经停下,但偶尔树梢屋檐滴落的雨水仍然有碍,况且太后也不能随时露脸。 好在裴远珍已经离开,没有真在外面守到太后离开尴尬的一幕。 灵书畏惧的不太敢上前,只眼见着小姐弯腰恭敬而亲密的送这位贵人出府,将之送上一辆马车,又在马车里耽搁数息以后才走了出来。 马车缓缓行走,深夜的大街上车轮和马蹄声嘀嗒不休,直到马车已经远远离去,小姐仍然撑伞立在原地。 灵书这才敢上前去,她只看见小姐的侧脸,那是灵书从未见过的冷肃,她沉默的注视着什么,眉眼间几乎凝聚着霜雪。 “小姐” 灵书有些忐忑。 裴宣回过头来,只是短短一瞬她脸上的冰雪就消融了,她将手指抵在唇间朝灵书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灵书你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包括舅舅,好吗?” 在这一瞬间灵书恍惚觉得小姐好看的过分,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灵书慌忙点头,又忍不住好奇:“刚刚那是谁啊?” 裴宣神色古怪了一瞬,而后是悠悠的叹气:“左右我们命运的人。” 但不会左右太久的,不会太久。 “小姐你看起来好困啊,要不要回去睡觉休息一下?”灵书对贵人的关心只是一瞬间,立刻就把关注点放回了裴宣身上。 回去睡觉?裴宣脸色更古怪了,她想起了一片狼藉的屋子,突然道:“不行!” “灵书委屈你睡一晚上柴房行不行?屋子没收拾,我要先收拾一下!” 灵书不明所以:“啊?怎么能让小姐一个人收拾?我来帮小姐。” 裴宣坚决拒绝:“不行——我一个人来!” 当她一个人静静的躺在床榻里,灵书被隔绝在外的时候她将手按在自己的心脏,她发现哪怕已经说过无数次不在意了还是会忍不住有些许的抽痛。 她将手臂横放在眼上,一次又一次缓慢的调整呼吸,直到那颗心重新回归平静。 —— 裴宣在第二天收到了太后的赏赐,据说是皇帝陛下感念其辛苦特意赐下,分别是黄金玉如意四对,蜀绣二十匹,前朝常大人的画作两副。 裴宣听了开头就发现了不对劲,后来终于听明白这是前两天旁人送礼的双倍,她不允许自己收旁人的礼,自己又加倍的赐下。 像是一种冰冷的宣示主权,又或者是上位者习惯性权利的炫耀。 无论她们能给你多少,我都能给你双倍,你拥有的我可以收回去也可以再赐予你,只有我给的才是你的。 何等自大,何等自负啊。 但黄金就是黄金,管谁给的不一样能用?裴宣无所谓的想。 宰居的消息来的很快,在即将开印的前一天夜晚有人将一包东西交给了灵书让她带回来。 裴宣其实早有所猜测,当她打开那包包裹着陈旧金银的包裹时所有的质疑都得到了答案。 年节封印二十日的长假即将结束,新的一年开始了。 风起云涌的朝堂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倾轧,一直到最后角逐出被残酷抛弃的那一个。 第70章 你就这么任人欺凌? 那些尘封在地下多年的金银玉器早已黯淡无光,好像无声诉说着曾经的峥嵘岁月。 裴宣举起一颗夜明珠对着日光眯起一只眼,也不由感叹:“这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呀。”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小偷小摸牢底坐穿,江洋大盗高居庙堂。 啧啧啧。 灵书把新洗的被褥抖开晾上竹竿:“那个拿东西给我的姑娘还跟我说起赵姨娘家最近可倒霉了,她娘舅家有一艘好大的货船撞石头上沉了,家里还被内鬼偷了个精光,欠了永兴钱庄好大一笔银子呢,说这个年都没过好。” 灵书幸灾乐祸:“这就是他们欺负小姐和夫人的报应!” 裴宣撑着下巴很认同的点头:“是啊,他们会遭报应的。” 虽然是因为他们刚好挡了某些人的路。 “灵书,你是在哪儿遇见把东西给你的人的?” “早市啊。”灵书在裙摆上擦干净手上的冷水,麻利的进屋从箱子里拿出来一瓶创伤药蹲在了裴宣面前。 “小姐,把手伸出来,我才出去一早上功夫你就把手搓破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被褥脏了也不要紧,等我回来洗就好了。” 裴宣实在没那个脸让灵书给她洗被子,一大早自食其力全洗了一遍,大冬天的手冻的没知觉,她泄愤一般搓了半天,成功把手搓破皮了。 灵书手很轻,用簪子很小心的将膏药均匀抹在裴宣修长的手背上,她低头往略有些破皮的伤口上吹了两口气:“小姐,疼不疼啊?” “不疼啊。”手都冻僵了,她根本感觉不到。 灵书嘴唇动了两下,突然用力的偏过头,在肩膀上揩了一下眼角,轻声说:“小姐,其实我都知道的。” 她不是傻子,那个突如其来的贵人,她被关在门外的一夜又半日,那是一个很尊贵的人,连老爷也不敢招惹。 小姐生的这么好看,被人觊觎又没办法反抗,她都明白。 “知道什么?”裴宣罕见的沉默了一下,有点儿不想面对,她知道白日宣那什么肯定糊弄不过去,但这么问出来还是有点儿打击了她脆弱的脸皮。 灵书声音哽咽了一下,低下头声音微弱:“要是我那时候没有跟舅姥爷说那些话就好了,小姐现在也不用委曲求全” 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小姑娘显得很茫然:“说不定现在我们都在草原上骑马了。” 裴宣望着天空很轻的安慰道:“好啦,会好的,都会好的。” 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灵书是个有朝气又活泼的姑娘哭过一场后擦干眼泪用力的点了点头:“嗯,都会好的。” 在好起来前裴宣拿绿蚁杯沾了胭脂拓了一张宣纸叠好后让灵书带去早市。 意思是我真没框你们,我真能偷出绿蚁杯,但需要点时间,再等等,先别剥我脸皮。 至少先等我用完了。 宰居那边她倒是不担心,宰居主人跟子书谨和郑牡丹比起来温良多了,干不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只是,她也不太敢去见她,能不见就不见是最好的,万一被子书谨顺藤摸瓜查出来这就是又一重罪过。 “顺便告诉她们剩下的金银不用再收,另外参与收集这些东西的人最好立刻销声匿迹,不再出现。” 这些玩意儿都是烫手山芋,但她竟然已经收来了,就不能再送回去,会害了别人。 新春开印前京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裴远嫣要认祖归宗。 裴远珍是远字辈的,当初给女儿用同辈字便备受争议,今日才算揭晓他隐藏多年的深意。 他是入赘的裴家,随了妻姓,虽然如今原配妻子已然病故,他却上了宗谱,他舍不得自家三代单传的血脉断绝,给女儿续了远字辈,等成年再改了姓氏认祖归宗算是续上原籍。 裴宣也是如今才知道裴远珍原来姓刘。 裴远嫣当了裴家二十年的大小姐,自以为自己姓裴乃是裴氏宗亲,高人一等的自傲都快溢出来了,结果突然告诉她不好意思,家财万贯和宗室血脉都跟你没关系,你要改回姓刘的去续上你乡下八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门楣。 天天骂裴宣是山野村姑,结果说是村姑谁是村姑来着? 这对裴远嫣来说何止是天塌了。 不仅裴远嫣赵姨娘也是天崩地裂,裴远珍虽然贪恋美色,但统共只得了两个女儿,一个是裴岁夕,一个是裴远嫣。 赵姨娘这些年辛辛苦苦弄死了原配夫人,赶跑了正宗大小姐,自以为万事不愁一切唾手可得,结果裴远珍竟然要她女儿去给姓刘的续谱。 这一续可就真完了啊。 赵姨娘装了几十年的温柔贤淑也装不下去了,每天一大早的跑去裴远珍门口,先是哭,后是骂,整个裴府都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我早知道你放不下裴南茵那个早死鬼,我呸,老娘我跟你从你穿开裆裤就认识,你还是个穷秀才的时候老娘就冬天替你补衣裳,夏天给你送甜瓜,我跟着你几十年呐,刘远珍你个丧良心的腌臜麻赖脸,现在想一脚把老娘我踹开把家财都留给你那个死丫头,我呸,你休想!” 赵姨娘当了几十年的贵妇人,这所有人面前都装得好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当真正涉及到她的女儿时才终于无法忍耐,像村口蛮横的女娘一般挎起袖子破口大骂。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你这张麻赖脸生的出来那么标致的女儿?头上帽子都发绿了,还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当老娘不知道你还留着那狐媚子的画” 后面的声音渐渐的低了,听不大清楚。 “赵鱼住口——”紧接着便是裴远珍一声断喝,声音戛然而止。 裴远珍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一把把赵姨娘拽进了屋子里,阻拦其他人再继续看他的笑话。 裴宣努力伸长脖子发现确实凑不上这个热闹后才不无可惜的叹了口气,拍拍手从树上一跃而下。 生活索然无味,正需要一些狠毒老爹和歹毒后母互咬添添乐子,可惜忒小气不让看。 裴宣咬了口频婆果,这还是灵书上早市抢来的,稍微有点虫蛀不过没关系削掉一样吃,回头恰好撞见一双复杂的眼睛。 是裴远嫣。 这么看着我干嘛?我只是来看个乐子。 裴宣无视她,准备从她身旁绕过去,忽得听见身后的人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这还是裴宣第一次听见裴远嫣开口说话,因为从前裴远嫣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于跟她说话,少女的声音带着不自然的骄矜和倨傲,隐约有几分恼怒。 通常这个年纪的少女是无法接受父母骤然反目的,她需要一个可以转移憎恨的人,这个人恰好是裴宣。 裴宣很轻易的猜出来,因为她也经历过,她甚至有些同病相怜的悲哀。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罢了,”裴宣回过头朝她一笑,“这怎么能怪得到我身上呢?” 我充其量只是一个催化矛盾的罢了,我可什么都没干。 她是笑着的,可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里寻不到一丝波动,好一双冷静的眼睛,就好像这一切对她来说当真无足轻重。 假象,要真是无足轻重又怎么会回到京中重金买官谄媚而上。 裴远嫣蹙眉露出憎恶之色,不屑道:“攀龙附凤之辈,为的不正是这些。” 灵书当即就要抢先开口,这座府邸包括所有本来就是夫人留给小姐的! 裴宣拦了灵书一下,非常自然的开口:“哎,谁让贵人喜欢我呢。” 丝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然后她就看见裴宣又咬了一口频婆果,若无其事的走了,她的憎恶在对方眼中好像也形同无物。 裴远嫣像是被当面打了一耳光,忍不住嘴角抿成一线。 灵书一路上心情有点低落,头上像是顶着一团乌云,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小声说:“如果夫人在就好了,夫人肯定也会这么维护大小姐的。” 而不是让别人这么欺负,裴远嫣有娘亲护着,小姐没有。 裴宣没见过裴南茵下意识把自己娘代进来,她娘会维护她吗?最后得出结论,或许不会。 裴宣从小在寨子里长大,其实见惯了赵姨娘这样泼皮的吵架,寨子里的姑姑姨姨性子还要更加蛮横,动不动还要推搡,但她娘永远不会。 裴宣笑了一下,没吱声。 二十日长假结束,开印后三司六部各衙门忙的不可开交,积压多日的政务需要处理,停滞的帝国机关重新更换发条开始运转,连起居舍人院这样的清闲官邸也不免忙碌许多。 去岁发生的大事小事都要整理成册,封存入库,今年太后重修史书也要提上日程,裴宣第一天就和李观棋分开,甚至忙的没空坐下喝口水。 “吏部今年要调出前朝《武德律》和《开皇律》恰是不巧这两本抄本去岁受了潮,劳烦裴大人速速誊抄一份,吏部明日就要着人来取。” 一晚上要两本,是让我一夜不睡,彻夜通宵给你抄? 裴宣抬起头,透过轩窗看见立在窗外的裴远嫣和另一位年纪尚轻的女官。 好像是萧山伯府的幺小姐,裴宣眯了眯眼,这事情就很显而易见了。 裴远珍强令裴远嫣改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裴远嫣一改姓万贯家财就全落在了裴宣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落魄大小姐身上,虽然这家财底子本来就是裴南茵的。 裴远嫣在京中行走多年,难免有关系要好的友伴来替她出头惩治一个小小文官也是能说得通的事。 就是你们这些小辈还是消息不灵通啊,大概只知道我傍了个贵人,不知道我到底傍了个多贵的。 还是年轻啊,一知半解的时候都敢随便使绊子,真惹出来什么事儿呀又兜不住底。 裴宣将笔搁下叹了口气:“下官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是必须,”来传话的太监声音愈发尖锐,“咱家明儿一早可要来取的裴大人可莫耽误了大事,不然要治罪可别连累咱家一起。” 太监阴阳怪气的声音吵的裴宣耳朵疼,她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伸手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那太监见她丝毫不求饶不巴结,当即冷哼了一声扭着腰愤愤而去,膈应的裴宣忍不住摸了摸手臂上冒出了鸡皮疙瘩。 “远嫣你就是太温和才会被这种破落户欺负到头上,给她点颜色瞧瞧就知道厉害,不敢再搅风弄雨,你回去好生跟伯父说一说,别真叫伯父被这乡下野丫头三言两语给骗过去了。” 裴远嫣蹙着眉,微抬下颌,她总觉得刚刚裴岁夕看过来的那一眼不像是愤怒或者求饶,更像好笑和无趣。 裴宣在起居舍人院呆到夕阳将落时分,她抄的手酸正准备揉揉手腕冷不丁看见一点明紫缀在门边。 她抬起眼,一身紫袍的子书珏面色阴沉的立在门边,衣领边缀了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胸前压襟是一块质地冰润的紫罗兰玉坠子,绛紫是尊贵的颜色,在她身上更是贵气斐然。 裴宣不由多看了两眼,有些奇了。 谁惹这个笑面虎生气了?她不是亲姐亲侄女差点遇害都能瞬间嬉笑的人吗?这么冷的一张脸倒是让她终于有了点权臣的滋味。 “你就这么任人欺凌?” 70-80 第71章 她就不会抄一下午等着晚上去告歪状。 裴宣真的有点儿好奇什么事把子书珏惹出了火气,她认识子书珏不久,几乎每次见面子书珏都笑的一脸阳光灿烂,从没有一回真挂过脸。 这种喜怒不行于色的人往往最难对付,让人觉得她脸上仿佛永远戴着一张面具,会让人很好奇到底怎样才会触怒于她,让她退下这层虚伪的伪装? 但裴宣克制住了自己想作死的想法,戴着面具示人的人往往因为真面目不堪入目。 裴宣深有所感亦深受其害。 谁能想到少年继位表面英明果决的先帝,骨子里是个只想摸鱼偷懒的憨货呢? 裴宣不禁回想了一下,上一次见面还是过年她给郑牡丹解围被子书珏隔空投来一个找死的眼神,从此再未相见。 只听说宁侯查刺客查的风生水起人仰马翻,天牢人满为患,京城人人自危,据说送够了银子可以赎人,她凭着这桩刺杀案在年节赚了个盆满钵满。 真是经商的奇才啊。 自己要有她一半的脑筋,也不至于一穷二白,过个年送礼还倒贴钱了。 这种人才应该去管国库,子书谨没让她去的原因大概是怕自家妹妹把国库搬空改成自家私库吧。 “宁侯新年好啊。”冬天天黑的早,傍晚的时刻房间里已经开始晦暗,裴宣推开窗让最后几缕斜阳钻进了屋子。 子书珏负手立在门边,似乎在眺望那方宫墙里狭窄的天空,声音藏了无尽的嘲讽:“几个不成气候的东西刁难你,你就只会忍气吞声?” 裴宣端起冷掉的茶水啜了一口,稍微有点儿惊讶的挑眉:“宁侯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子书珏嗤笑了一声,声音凉飕飕的:“大概是因为本侯平生最恨优柔寡断,懦弱无能之辈。” 裴宣:“?” 要不是很确信自己从前确实不认识子书珏,她就要怀疑在子书珏在指桑骂槐的骂她了。 “哎,下官人微言轻无能为力啊。”裴宣摊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可怜样。 子书珏闻言回过身来,晚风吹动她绛紫的裙边,夕阳落在她眼睑,衬的她琥珀色的眼像是凝结的湖泊,她嘴角没有挂着平时永远千篇一律的笑。 冷声道:“还抄什么?走。” 干嘛?裴宣站起身来对没有戴面具的子书珏很是好奇,这两天雨雪交加,冷的惊人,裴宣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上自己的披风,信步走入丝丝细雨当中。 子书珏没有刻意去等她,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起居舍人院的门口,外面没有什么声音,等裴宣走出去时先是看见了一地鲜血。 刚刚那个口出狂言的太监嘴里浸泡着一泡血,被两个御林军压住两边肩膀,鲜血还在不停的从口鼻往外涌,打湿了胸前的衣襟,他惊恐的跪在地上却发不出声来,看见裴宣出来调转方向猛地朝她猛磕头。 他嗑的太快血一下子溅出来,裴宣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那血喷在距离她一步之遥,刺目的紧。 她们刚出来巷子另一头便有几个着紫衣的太监匆匆赶来,那是宫中太监总管,太祖皇帝重用内监,但先帝不喜,从先帝起女帝身边心腹便以女官为主,时至今日太监在宫中地位已很是不稳,总管地位也远远比不上广百。 子书珏并未开口,压着那两个太监的御林军当先一喝:“长宁侯奉太后旨意查案,此人一见宁侯便眼神躲闪慌乱逃走,我等追上后他还欲畏罪自尽,只好斩下他的舌头,如今正要缉拿他回天牢侯审。” 宫里的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闻言就知道是这不长眼的开罪了长宁侯。 长宁侯凶名在外如今又圣眷正浓如何惹得?当下连忙附和:“既是如此自然一切听凭宁侯安排。” 子书珏这才稍微垂眼,跪在地上被斩断口舌的太监发出凄厉的呜咽声,一双眼滚下两行热泪,哪里还有刚刚盛气凌人欺凌小官时跋扈的模样。 子书珏眉头微皱似是不耐,一旁的人立刻会意给他嘴里塞上一团布条,押着那太监告退。 很快有宫人开始搬来木桶清水清理地面上的血迹,这是宫道,一旁就是陛下居所,不可留下这等污秽痕迹。 鲜血的痕迹被迅速清理干净,地面重新变得一尘不染,那截舌头还歪在墙边,被宫人随手扔进装着脏水的木桶中发出噗通一声响。 很快,这里焕然一新如同从未发生过刚刚那一幕。 子书珏继续往前,裴宣跟在她身后,两人一时缄默着,直到走过一道长长*的宫墙,斜风细雨的一团污水里狼狈的跪着两个人。 是裴远嫣和另一个女官。 她们不知跪了多久,化冻的雪水浸透了她们的衣摆,显露出一种暗沉的颜色。 裴远嫣平素高傲的脸上一片惨白,旁边的女官很不服气但同样不敢起身。 听见脚步声这二人同时抬起头来,不期然撞入了裴宣眼中。 裴宣跟在子书珏身后,没有去抄书,肩上披着滚边狐狸毛的披风,手里拿着一个包了暖和皮毛的暖手炉子,旁边还有子书珏的侍从为她撑着伞,细雨落不到她,看起来温暖极了。 裴远嫣的脸色刷的一下惨白,而后不加掩饰的露出浓浓厌恶之色,她皱着眉别过了脸。 那位萧山伯府的幺小姐一看见裴宣柳眉倒竖:“长宁侯说我等冲撞圣驾,陛下在何处下官没看见,倒是看见了长宁侯滥用私权结党营私,此事下官会告诉我父上书太后陛下!” 啧,这是要去找爹妈告状然后去找太后告状? 可太后是她姐姐呀,你找姐姐告妹妹状,人家怎么可能会帮你?裴宣都有点想笑了。 子书珏丝毫不吃这一套,转动了一下扳指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本侯刚刚捉住一个犯事的内监,便查出二位与之关系匪浅私下行贿,还要劳烦二位去天牢走一趟了。” 剩下的不需要她再开口,立刻有人上前来将两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从地上缉拿而起捂住口鼻,蛮横的朝宫外架去。 全程都显得骄狂而无理,但似乎对于子书珏来说是常事。 至少身边来来往往的宫人都只是避开,并没有丝毫意外。 太后胞妹权势通天,行事残忍大概常常如此,也就是裴宣少见多怪还是第一回看见这个笑面虎动怒。 “宁侯”裴宣看了一眼已经暗下去的天色,终于忍不住开口。 子书珏眉眼如霜雪覆盖始终带着冷色,冷冷道:“如果要开口求情,就把嘴闭上。” 裴宣指向紫宸殿的方向:“我是说,我得走了。” “太后今晚宣我” 侍寝两个字她说不出口。 子书珏僵了一下,这才回过头来,眼睫扇动了两下,最终微微颔首:“去吧。” 裴宣走了两步,忽的听见后面传来声音:“本帮今日你这么大的忙,记得在长姐面前替我多多美言几句。”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子书珏脸上已经重新挂满了温和的微笑,只让人觉得心旷神怡春风满面,丝毫看不出她心底的想法。 “下官谨记。”裴宣看了一下也换上为官专用笑容低头应下。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漆黑的宫道燃起一盏盏宫灯,在黑暗中像一座座相隔不远的孤岛,接连照亮前进的路途。 裴宣平静的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揉了揉有些疼的手腕。 心想白抄了。 要是早知道子书珏会为她出头,她就不会抄一下午等着晚上去告歪状。 失策了啊,这下好了手不仅白天劳累,晚上还要劳累。 回去的路上路过刚刚内侍断舌的地方,裴宣脚步一顿,身旁宫人提的灯笼描绘着一角红梅,透过薄薄的灯笼照出来仿佛那处还有未曾清洗干净的血色。 裴宣脚步顿了一下,再次往前走去。 这座宫墙里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流血,没有人能够真正的救下所有人。 谁也不行,皇帝也不行。 因为有这件事的耽搁,裴宣去的时候是稍稍晚了的,广百已经等候多时,上前替她亲手除去衣帽:“裴大人可算来了,太后在等着裴大人用膳了。” 年后广百对她的态度便更为亲切,不知是因为那一份红包,还是因为她切切实实的得了太后欢心。 要换成别人受到当今太后第一心腹如此厚待必然要惶恐不安,裴宣却习以为常,只是有些讶异:“太后还没有用过晚膳吗?” 广百微微点头:“在等裴大人了。” 裴宣踏进殿中,今日她来的晚裴灵祈等不及已经吃过自去温习功课了,殿内只有子书谨一人,没有往常宫中用膳的隆重,小桌上只摆了三四道小菜,子书谨撑着额头借着灯光看着折子。 听见她来才稍微抬起头来:“过来净手吃些东西暖一暖肠胃。” 她没有问她为什么来晚,裴宣猜测她应该是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这座宫墙里没有任何事能够瞒过她的耳目,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她的允许才能成行。 她说的太自然了,烛火那么温和,就好像是曾经无数次在这里等待着她一同回来用膳。 第72章 你就是答案。 她就在灯光下静静的等待着她,像是已等待了一生那样久。 净手的水是温热的,放着些晾干的药草和半开的花苞,是很温和的玉兰花香,新年过去不久,新鲜的玉兰已经绽上枝头。 桌上有一碟白炸春鹅,一碟剥好的虾仁,一碟清炒冬笋和一碟清汤豆腐,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莲子汤。 都是寻常菜色,有荤有素,很符合子书谨不偏不倚的处事态度,不过至少有她喜欢的白炸春鹅,裴宣落座后先给子书谨殷勤的夹了一筷子,这才开始用饭。 子书谨进的不多,四样菜包括汤用的分量都是相同,裴宣很早以前就怀疑子书谨是不是没有味觉这种东西。 吃东西是为了活着,为了更好的活着所以吃东西,至于吃什么不重要,保持固定的分量,绝不多吃一口,自律克制,绝不让旁人察觉到她有任何的偏好,给人以讨好她的机会。 在裴宣眼里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啊,她不信子书谨什么都吃得下去,什么都无动于衷,曾经尝试过偷偷在她吃的春卷儿里灌满了姜汁。 结果惨遭掉包,辣的她眼泪哗哗直流猛灌了几茶壶的水还是又痛又辣,只好伸出舌头用手不停给舌头扇风,结果子书谨勃然大怒斥她不成体统。 裴宣:“?” 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 “唔,可我辣的收不回去,有本事你也尝一个试试?”她含混不清的反驳。 “殿下,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随便一激就会上当。”子书谨丝毫不为所动。 裴宣激将法也失败,转头要去找郑牡丹商量自救,又被眉头紧蹙的子书谨压着灌了一肚子冰糖水直到舌头恢复正常。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许多,子书谨生性多疑旁人的吃食不经过试毒她根本碰也不碰。 为了试出她到底有没有味觉裴宣甚至亲自下厨,不管做的再难以下咽子书谨都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最后的结论是子书谨可能真的没有味觉。 对美食美人锦衣华服都毫无兴趣的人,裴宣常常觉得她的人生太荒凉。 不过现在有进步,至少肯让御膳房上白炸春鹅这种往日不肯多看一眼的东西。 裴宣不敢看子书谨,整餐饭都在胡思乱想,等宫人将东西都撤下去就到了必备的更衣环节。 要收拾收拾洗干净送到太后榻上去了,一回生,二回熟,裴宣已经接受良好。 今天没跑去浴池而是备了一个木桶注满热水,裴宣在木桶里舒展四肢,只露出一个脑袋在水面上。 在下雨的冬日劳碌了一整天,晚上洗个热水澡确实是最享受不过的事情,裴宣放松脑袋什么也不想想,很快就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耳朵里听见脚步声,来了,裴宣从桶里爬起来,下巴抵在交叠的双臂前,眉眼弯弯:“太后。” 感谢太后的恩典,不然她现在还在冒着凄风冷雨回去的路上。 子书谨脚步似乎顿了一瞬,这才收敛了神色走近来,以手拂开她额前沾湿的发:“今日受了刁难?”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握裴宣的手,裴宣很温顺的伸出一只手来任由她搭上,子书谨熟练的揉了一下她的手腕关节。 “太后,疼”裴宣叫了一声,五官都皱了起来。 子书谨下意识放轻,旋即略微挑眉,先帝是很能忍的一个人,阴湿雨天关节再痛也不会出声,太医医治时用银针扎穿骨肉也一声不吭,面前这人握的重一点儿都要哼唧,她不禁有些意外。 “知道疼还抄?”上辈子手没疼够么? 因为想着晚上好告状啊,裴宣在心里回道,面上却只是悠悠叹了口气:“微臣职责所在,再说” “人微言轻,无能为力?”不待她回答子书谨就凉凉接了话。 果然这宫里就没有一件事能逃得过她的耳目,裴宣 “为何不告诉哀家?” “本来是准备晚上再同太后说的。”总不能恃宠而骄旷工吧,那多不好。 裴宣忍不住悄悄偷窥她的面色,见她面色稍霁,却没来由的想到子书谨师承太祖皇后,向来是以公正不阿著称,从不偏袒包庇任何人,当然争权夺利时除外。 子书谨俯身靠近,垂落的发落下一片阴影扫过了裴宣脸颊,裴宣不自觉的眨动了一下眼,当她眼睛闭上的那一瞬,温热的呼吸覆盖在了她唇角,同时握着她的那只手转而与她十指相扣。 “”裴宣仰着头追逐,然后再换气的瞬间轻声笑:“太后臣做错了吗?” 子书谨顺着他半湿的长发而下,声音发紧:“你应该立刻告诉我。” 在这个世上你不是人微言轻,不是无足轻重,你身后始终有我。 我才是你在这个世上无论发生任何事,应该第一时间想到的人。 殿内响起哗啦一声雨水落地,顺着汉白玉铺就的石砖流淌,缓缓流向黑暗的尽头。 …… 裴宣在睁开眼时身旁是稳定的热源,子书谨在她身旁,子书谨拥抱着她,一如钳制着她。 上一次这样睁眼是五年前。 子书谨也是这样在她身边。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暴雨倾盆,她去问子书谨。 “为什么?”子书谨只是很短促的笑了一声,而后抓住她的手将她按在了榻上,外面下了很大的雨,她听见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落在湿润的天地,也落在盛夏生长的青草里。 子书谨一向君子,然而她也曾在乱世里带兵打仗,她的手死死按住裴宣的手。 裴宣的手在发麻,或许是当年在地上拖行的旧伤在淋漓的雨夜里复发。 子书谨的长发垂落了下来,窗外的风吹起了柔纱轻幔。 她说,这就是答案。 你就是答案。 裴宣在第二天睁开眼醒来时就是如此,子书谨在她眼前,轻轻揽着她,清丽的眉眼带着倦怠,有细碎的鬓发散落耳边,呼吸清浅。 窗外雨停风歇,只有风轻柔的踱步。 上一次裴宣吓的落荒而逃,这一次她倒是没有跑的想法了。 伺候了子书谨一晚上又困又累跑不动不说,以前先帝跑了子书谨又不能真把她抓回去,现在她只是个娈宠,和太后偷完情还想在宫里跑路,说不定就被抓回去咔嚓一下。 既然无路可逃那还是睡吧。 裴宣安心闭上眼,在心里想她伺候太后迟到常大人应该不会训斥她吧? 她也算早晚两趟加班了,干两份活只能拿一份俸禄啊。 等人闭上眼睡着了子书谨眼睛才睁开,裴宣睡觉的时候挺不老实的,她怕冷有点热源就想往里钻,两腿喜欢蜷缩着,适合人抱着。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鲜活的眉眼丝毫不同于先帝病重时的黯淡枯萎,她的眼睛比先帝要清透漂亮,先帝的眼睛总是压抑着,像有一层无法穿过的雾气,畏惧又不得不面对她,与她永远有着难以跨越的距离。 她进一步先帝就会退一步, 是对峙扶持和戒备,那样疲惫又绝望。 这样的眼睛似乎只有在先帝面对郑希言时才会有,她嫉妒过,但从未得到过。 子书谨伸出手爱惜的抚摸了一下少年人的眼睛,她睡的不是太沉,察觉到有人触碰哼了一下,愈发往被窝里钻。 子书谨就收回手。 帘外广百已经垂首侍立,冬日的夜尚且还深,早朝设在卯时,寅时便要起身,群臣此刻已缓缓入宫,不可再耽搁。 广百已经在帘外等了很久,远远超过了平日太后起身的时辰,她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功夫不弱耳力也不错,刚刚已然察觉这位裴大人已经醒了,她原以为这位会诚惶诚恐的起身或是等候太后安置,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睡了。 是的,她竟然又睡了过去,好似这里就是她的家,这床榻也是她的床榻一般自然。 不知是年少无知还是当真有着非凡魄力,她正思忖着帘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她忙要上前服侍,身边宫人如往常将燃起宫灯,太后却挥了挥手。 宫人有些讶然地停下手来,殿中灯火晦暗,借着这一点昏暗的烛火太后独自走了出来,冬夜凄寒,广百连忙将一件雪裘披上太后肩膀。 太后略拢了拢雪裘回头望了一眼,然而柔软的纱帐早已垂下,只能朦朦胧胧的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微微蜷缩着,长发蜿蜒披散,睡的很安稳。 广百也跟着看了一眼,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微妙感,太像了,哪怕隔着一层纱幔背影也如此相像。 她很快移开眼去,太后看了一会儿便移步往外去,广百有注意到太后今天脚步格外轻,宫人都是人精也自然而然的放轻了脚步,待太后移步出去后将宫灯尽数熄灭,将这安静轻柔的梦想留了下来。 偏殿里裴灵祈已经到了,此刻正努力张望着。 子书谨对她的功课一向严苛,但她天资不错又被子书谨从小带大,没像她可怜的母皇一样读书熬到半夜还做不完课业,能险险卡住时间做好功课甚至还能抽出时间玩些自己喜欢的。 不过小孩子哪怕睡的早也是渴睡的,每天早晨起来都是倦倦的,平日里都是母后在这里等她,今日她都等了好一会儿了母后竟然还没有来,她一时之间也禁不住好奇。 此刻看见母后便松开了嬷嬷的手扑过去:“母后——” “嘘——”子书谨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孩子眼睛眨了眨,迅速的往后去看。 她年纪虽小却很聪明,母后怕她吵到人,可是怕吵到谁呢? 她忍不住偷偷向里望去。 第73章 先帝的手臂之所以会如此,其过在她。” 当然是什么都没看见的,高悬的鲛纱在烛火中轻轻摇动,只留下一片暖色的光晕。 裴宣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日光已经高悬,她有些不太适应的睁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偏过头去。 鲛纱被拨开一条缝隙,子书谨在榻边支了一张小几堆着满满的折子,小几上摆了一壶茶水,这会儿伸手过来:“醒了?” 裴宣很狗腿的把脑袋贴过去,太后爱极了这张脸,没事摸摸很正常,先帝不学无术好在一张脸确实生的灵动过人,很适合拿出去骗骗人。 子书谨的手指很暖和,像一块盈润的玉,往她脖颈处勾了勾,裴宣下巴抬了抬露出脖子任由她摸,并且很自觉的觉得她可能要把爪子伸进衣裳里去。 没那什么的时候她很矜持的,反正已经卖身了,她有点自暴自弃,裴家眼看着要倒,不扒拉住太后这棵大树她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够活的下去啊。 真是人生艰难,裴宣在心里吐槽子书谨大概就是这样想的。 子书谨端肃的脸上掠过一丝微弱的笑意,却及时收回手去将她凌乱的衣襟拢了拢,正襟危坐回去,一身乌木色的长裙坠下沉重的下摆,显得威严肃重。 裴宣:? 又装上假正经了? 子书谨的看了她一眼:“陛下还在这里。” “?” 裴宣寻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趴在不远处的桌案上拿着毛笔的小不点正幽怨的看过来。 准确的说是看向裴宣,一双与某人有七分相似的眼睛委屈又愤愤的眨巴了一下。 母后太宠溺她了!自己早上那么早就起来洗漱穿衣温习功课上朝然后被母后提问,被夫子教导,再赶回来写今日的课业,结果回来她还在睡觉。 呜呜呜她从来没有睡过这么久,哪怕母后现在已经准许她可以有珍贵的假期她也必须要早睡早起。 裴宣颇有些尴尬的眨了眨眼,起身坐了起来。 当太后的小情人和太后在早晨亲密些当然无可厚非,毕竟这就是小女宠的职责,但当着女儿的面就太不是东西了。 子书谨现在还是寡居了,她如此作为日后小不点掌权她恐怕就得落到邓通的结局。 听说弑母会遭天谴,那如果是当娘的已经死了借尸还魂到旁人的身体上又被女儿杀了会遭天谴吗? 裴宣忍不住发散思维,但事实上弑母会遭天谴好像也没人见过只是口口相传,她天马行空的想着,冷不防一旁递过来一杯茶。 “地暖烘了一夜,吃口茶水润一润。” 她唇色略有些苍白,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只穿了一身茉莉黄的薄裙,丝丝缕缕的长发披散在肩侧背后,因为刚刚起身的缘故显得有些毛躁和不服贴。 裴宣还在发呆,闻言有些迟钝的看过去,冬天的阳光带着疏冷落在她那双眼睛里,眸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彩。 子书谨捏住茶杯的手微微一紧,继而往前一递,裴宣小心看了一眼子书谨,试探性往前探头啜了一口。 温的,流经略微干涩和发烫的喉咙,回味带着少许的清甜,不知道放的是什么茶叶,还挺好喝。 裴灵祈气闷的转过头,又忍不住偷偷回头去看,可是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只好自己磨磨蹭蹭的又转过来,趴在桌上自己拿起另一个杯子喝了一大口。 我自己喝! 苦的!小家伙小小的五官皱成一团。 裴宣没忍住笑了一下,旋即立刻去看子书谨,发觉她的眉头也稍稍松缓了些。 阳光暖融融的照下来,把裴灵祈皱起的五官慢慢抚平。 中午过后裴灵祈要去跟太傅学**范》不能再继续呆在紫宸殿,裴宣本来作为起居娘子要跟着一起,临走却被子书谨按下。 裴灵祈不满的直哼哼,最终也不敢说出一句话灰溜溜的逃走了。 裴宣被迫开始协助子书谨处理折子,送到子书谨案上的折子又被女官提前分为几种,一般的请安折子堆在最外层,重臣的折子在里侧,机要和加急在桌面上,批完了要重新整理好由宫人抱下去。 其实裴宣很熟这套流程,但她不太想干,一份工上五年都干麻木了,看见折子就头疼。 子书谨一看她不用她说话就知道她什么德行,也没有为难她,只命她在一旁研墨。 这就很适合裴宣了,捧着砚台磨洋工,换成其她人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都要想方设法的窥探一下朝堂机密,透露出去一丁点那都能换取万贯家财,裴宣盯着砚台是一眼都没看。 说她贪她真贪,真要给她贪,她又懒得要。 一直研墨到下午,一大摞折子终于见了底,裴宣已经在思考晚上的菜色是什么的时候广百又抱了一叠折子进来。 子书谨略抬起手做了个阻拦的姿势,广百愣了一下悄无声息的将折子原封不动的抱了回去。 裴宣瞅了一眼,没有红点,大概都是些请安的废话,不用太费心。 她眉头紧蹙,抬手按压了一下太阳穴的位置。 子书谨的头疾不知何时患上的,但已经很是严重,光是这一两日就疼了好几次。 裴宣思衬了一下,放下墨条走到子书谨背后替她按了按,子书谨面上松快了一些,微微往后靠去依靠着她的腹部。 裴宣只按了不大一会儿子书谨便伸手攥住她的手腕,捏了捏她的手腕:“手不累?” 那还是有点累的,比较研墨也是一个需要用手的活计,昨天晚上还使用过度,手有点疼是正常的。 她不说话子书谨也已经猜到了,子书谨一只手抓住她的手,一只手从堆满折子的桌子里拿出一双雪白的护腕,将那边缘绣着青鸟纹路的护腕扣在了她手上。 “不要因年轻不知爱惜,日后有的受的。” 说的好像你年纪很大一样,这么老气横秋干嘛?好吧虽然确实比我大点。 护腕本身有些重量所以并未再饰以珠玉,但绣工精致针法细密看的出来是花了时间和银子的,裴宣下意识估价,感觉至少可以卖了买一座庭院。 至于卖了能不能活着住进去就别管了。 她戴上刚刚好,一分不差严丝合缝,子书谨端详了一下,突然带着淡淡的感怀道:“先帝的手也经常疼痛难忍,是年少时未曾养好的缘故。” “先帝右手有疾,是在认识哀家以前。” 她把玩着裴宣的手,如同看着什么精贵漂亮的珍品,放在掌中细细端详。 “太祖皇后光风霁月,救哀家于刑场,一身箭术出神入化,只可惜先帝年少时伤了手臂无力继承,只能粗略学些内力用以自保,太祖皇后无法,便将一身武艺传给了哀家,让哀家作她的继任者。” 最近风雨飘摇你也开始追忆往昔了啊子书谨还是对着同一张脸忍不住想到过往? 子书谨将她的手翻了个面,细致整理护腕的褶将之皱一点点抚平。 “先帝活泼明灵动所有人都极好,但先帝与太祖皇后有着隔阂,哀家起初并未意识到,只以为是太祖皇后严厉,太祖宠溺些所以先帝更惧怕太祖皇后。” “太祖皇后选哀家作传人的时候哀家突然发觉先帝是羡慕的,她嘴里说着怕累,懒惰,但她其实很羡慕。” 怎么可能不羡慕呢?万军之中直取上将首级的箭法,是多少人心驰神往的所在,她只是不能够,她只是做不到。 “当时先帝一边嘴硬一边眼睛亮亮的看着哀家,哀家便忍不住去同太祖皇后说了此事。” 你竟然还为我求过情,我都不知道,但我娘肯定没答应是吧。 “太祖皇后说先帝的手根骨曾经寸寸断裂,已无法承担拉开弓的力度,会导致旧伤复发,哀家顺势问,先帝是如何伤的手臂。” 裴宣目光稍微凝了一下又很快淡了,她微微放空的看着前方,心想怎么断的,被敌人拖断了的呗。 “你知道太祖皇后怎么说吗?”子书谨忽然问。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对死人的话没兴趣。 她有点不想假惺惺的应付但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她真诚的看向子书谨,好像真的很好奇这个答案。 “太祖皇后说,先帝的手臂之所以会如此,其过在她。” 裴宣终于顿了一下。 事情已经过去了太多年,她都有点儿记不清了,那年几岁来着反正挺小的,大概就比裴灵祈高一点儿。 那时候她爹娘在山上当土匪,她当小霸王寨主女儿,那时候天下烽烟四起到处都是绿林土匪,大家互相依靠也互相吞并,征战不休。 有一年裴宣爹娘趁着人家出去打家劫舍抄了人家老家,那家人性子很烈,一家老小战死,事后被抄了家的土匪没有回家而是销声匿迹藏在山林中。 那人特别能忍,忍了半年吧,都传说他早就跑路了,不在这儿,结果那年夏天裴宣爹在外征战,她娘在寨子里换防。 忽然有人传来消息说隔壁山头结盟的土匪遭遇了被抄家土匪的疯狂报复。 这也许是真的也许是调虎离山之计,最好的办法是按兵不动,可裴宣娘动了。 太祖皇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浊世君子兰,后来十八路反王之所以会归顺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看中了太祖皇后的威望和信誉。 浊世君子兰,多么好的赞誉啊,她也确实不曾辜负过这个美誉。 所有人都劝她按兵不动的时刻她还是动了。 她的原话是逼死仇敌一家老小的不是盟友,而是她,她不能让盟友因为他们的恩怨而无辜受累,更不能坐视不管,哪怕这是一个假消息,她也要去看一看,若这是真的因她之过误害盟友她将一生活在愧疚之中。 她带着一半人马去了,好消息,她来的及时,帮助盟友抵抗住了大批兵马,救人于危难之际。 坏消息,仇敌趁寨子兵力虚弱掳走了裴宣。 第74章 白针,她的名字叫白针。 裴宣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对痛苦的感知总是带着逃避,但偶尔刻意记起来就能想起荒山连绵不断的小雨,她被吊在坍塌的城楼之上,手臂上捆着一圈又一圈粗糙的麻绳。 她是被拖上山的,栓在马蹄后面,马在前面跑,她的身体就在磕磕绊绊的山路上磨,有一半的身体被磨的血肉模糊,两只手臂更是筋骨寸断。 她不知道母亲是否听说她被捉去的事实,但并没有回来救她,她在那个荒郊野岭呆了三日。 极有耐心的仇敌在怨愤中逐渐疯魔,久等不来她的母亲对她又打又骂。 “料想浊世君子兰还有点人性,没想到是个没心的畜/生,对我一家老小下了毒手,我要生剥了她女儿的皮给她送过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他等不来人便变本加厉的折磨裴宣,带刺钩的鞭子钩下来好大一片血肉,不给止血就顺着小雨哗啦哗啦的流。 裴宣那时候还太小了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她一直等待着母亲来救她,然而娘亲始终没有来。 当然也是没有吃喝的,只有仰头能够喝到一点雨水,第四天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后来是她爹回来救了她。 她爹娘一直换着上战场,一人留守寨子,这一回刚好是她爹在外征战,听说她被绑走抛下一切不顾急行军两天两夜没合眼赶了回来。 她娘离的更近却不曾赶回来,她娘要守住一关,一关百姓的性命当然要比她重要。 守住一关对天下大势也更重要,她的母亲没有任何错。 她太冷静太光风霁月,心里装了天下装了大义,唯独女儿在她心里分量太小。 她的胳膊被吊了三天救下来后已不能自由活动,紫黑淤血充斥着手臂表面,寨子里的大夫说很难救回来,就算救回来以后也是残废一个。 她很安静的听着,倒是她爹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又火急火燎的喊要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要去抢皇宫里的御医来。 她听着,突然小声问了一句:“爹,你走了打仗怎么办?” 她爹啪的一巴掌拍在她头上:“你傻啊!” 他骂完了眼眶都是通红的:“这世上哪儿有啥比你还重要?战场上那么多能人缺我一个能怎么的?我才懒得当那劳什子皇帝老儿。” 裴宣眨眨眼,迟钝的过了好一会儿眼泪才流下来,在那一刻她悬挂在废弃城楼上的灵魂才好像慢慢落地,有了归处。 她想,我不是没人在乎的。 至少在那一刻遥不可及的皇位确实不如他唯一的女儿来的重要。 真心当然是有的,可是真心瞬息万变,二十来岁的裴万朝是裴宣的爹,三十来岁的裴万朝是天下的君父。 他后来有了很多女儿儿子,有了绵延万里的江山,裴宣不再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他的真心也早就被他抛诸脑后。 那件事过后她的爹娘爆发过前所未有的争吵,最后还是她拖着两条软面条一样的胳膊跑出来劝架。 我这不是没事吗? 她娘沉默着,在那个深夜抱着她,跟她讲起她守住的那个关隘,有年过八旬的老人,有跟她差不多大的孩童,有天真烂漫的少女和努力劳作的夫妻,最后问她:“宣宣,你恨娘吗?” 恨我没有来得及来救你吗? 她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她当然知道她娘亲做的没有错,没有任何人有错,错的只是这个世道,荒唐残酷又血腥,她的母亲有平定天下的志向,这是大义。 她的母亲对收留的孤儿都报以母亲一般的爱,这是仁慈,但每一个午夜梦回她都能记起城楼上日夜不休的淅沥小雨,潮湿的让她每一个关节都疼痛不已。 “哀家一直知道先帝有些嫉妒哀家,所以会故意给哀家找事,例如暗中给哀家的饭食里加姜汁。” 裴宣没想太久,因为子书谨已经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说的特平静,裴宣心里却忍不住微妙了一下,我灌姜汁只是想试探下你是不是没味觉,谁要和你争宠啊。 “太祖皇后待我如亲女,怜哀家痛失双亲,但哀家心中清楚在太祖皇后心中,最重要的其实是先帝。” 哦,我早就知道了。 但被子书谨说出来又很奇怪,她的母亲心中最重要的是谁,还要别人开口这本身就很奇怪。 “哀家确实视太祖皇后为母,但没有丝毫与先帝相争之意,”子书谨握住她的手,抬起眼看向有些神游天外的少女,柔声道,“在哀家心中,先帝本就值得最好的。” 这世上的一切都应当给她心爱的姑娘,花团锦簇的前程,烈火烹油的热烈,鲜花着锦万千宠爱。 裴宣好像终于有点回过神来,纤长的眼睫眨动了一下,垂眸静静的看着她,冬日的阳光在她眼眸流转。 “不管先帝信不信,但哀家确实很早就很喜欢她。” 我很早,就很喜欢她了,喜欢她善良,喜欢她活泼,喜欢她在我全族被杀时陪伴我身侧,喜欢我睁开眼的那一瞬,她担心的看向我时的眼睛。 裴宣面上仍然毫无波动,藏在身前的另一只手却不由得的轻轻颤动了一下。 子书谨从来没有这么跟她直说过喜欢,她的心有些发紧有些难以呼吸,她极慢的调整着,一时之间有些哑然失语,像是整颗心脏都被一只手轻轻掐住。 不敢开口告诉先帝的,如今才敢告诉先帝的影子,然而当年想要听见的人如今再也无法亲耳听见。 怎么不算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哀呢? 子书谨继续说着。 “哀家全族被诛,在世上本已无牵挂,当时所想不过是替家人报完仇便自去赴死,并不愿苟活于世。” 这个满是杀戮算计残酷和*血腥的世道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呢?她没有太祖皇后那样匡扶天下的大义,她的心又小又狭窄,只能装下血海深仇。 可先帝是那样灵动又嘴硬心软的姑娘,她会陪在满身血腥的自己身边一天一夜,会把最珍贵的馍拿出来给她,会担心她想不开在深夜躲在她的窗外。 她的宣宣是从小就很敏感又很善良的姑娘,大约是察觉到她有赴死之心,每一次受伤她的宣宣总是很紧张。 她受伤懒得用麻药,经历过家人俱丧的苦痛过后再没有任何痛苦能及的上,寨子里的药草紧缺,她不愿意给人增加负担。 “不想却被先帝看见了,先帝年少时很爱哭,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没上麻药她脸色发白,一溜烟的就跑出去了,当时哀家心里不屑觉得她是胆子小不敢看,走便走了,也无所谓。” 其实很有所谓吧,过去快十年了,你还念念不忘,要是当时真吓跑了你绝对到今天还要念叨。 裴宣神情略微有点复杂。 “哀家没想到她会回来,手里拿着当时紧缺的麻药,她小心翼翼的把哀家嘴里咬着的粗布拿开,告诉哀家很快就不疼了。” “哀家当时很想安慰她,不疼的,可是想要开口才发觉早已疼的说不出话来。” 原来不是不疼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是铁打的,她当然会疼,当然会痛,当然会渴望有人在她身边安慰她,关心她。 太祖皇后视他如亲女,但日理万机,不可能做的到,只有她的宣宣,明明是嫉妒她的,却又不肯看她难受和伤痛,始终伴她身旁。 “先帝把哀家移动到她腿上,眼泪滴在了哀家的身上,眼泪是滚烫的。” 废话,谁的眼泪不是烫的呀,你在这个世上找到冷的眼泪来才是怪了,裴宣在心里吐槽,表面还是恭敬的听着太后的与先帝的恋爱史。 其实她那时候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单纯的想要救人,不想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 “哀家当时想替她擦一擦眼泪,可是手一抬就被她按下去,她大约以为哀家忍不住痛要动手。” 她有些啼笑皆非。 她依靠着裴宣活下来,在后来无数个动荡的日子里总会不可避免的想到那双被雨洗过的眼睛,从而撑过无数个险象环生的危机。 “可后来哀家发现她也会为旁人哭,从小陪伴她的姑母死了她也哭的伤心,哀家当时想,若是我死了,她也会为我哭的那么伤心吗?” 原来我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对她好,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先帝人好,对任何人都好。 怎么不悲哀不愤怒呢?真正嫉妒丛生的其实是她。 子书谨的目光带着淡淡的惆怅和微笑,轻柔的与少女的手十指相扣,她很喜欢这个动作,也许是因为这样交叉的动作显得两个人无比的亲密。 谁没事儿一天天的想自己的身后事啊,想点儿眼前的不好吗?裴宣无声吐槽,旋即非常尽职尽责的从后揽住子书谨的肩。 “太后福泽深厚一定会长命千岁的。” 千岁? 世人的祝祷总是要皇帝万岁,太后千岁,可古往今来谁又能当真活到?如果可以,她的宣宣—— 子书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她知道这个人有口无心,但也只是略略闭上眼在她身边休憩一刻。 片刻后裴宣走紫宸殿,下午的折子又来了一堆,她研墨站了太久腿疼,太后大发慈悲的放她自由。 至于子书谨,继续在里面批折子吧。 能力越大的人责任越大,这就是手握天下需要承担的呀。 在宫里没事儿也不能乱走,裴宣最终还是回了起居舍人院。 起居舍人院背后就是藏书阁,高达数丈的书架连绵不绝,足有数十个,记载着历往开来,帝王将相,水利农事,法度变革。 这天下间你想查明的一切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只要你想就必然能够寻到。 藏书阁中燃着的松香与笔墨的书香混合在一起,让人心情莫名平和。 裴宣的官小但刚好能够进来,她的目光一一扫连绵的书脊,最终停在某一个空荡荡的书架上。 李观棋正搭着梯子翻开书页,看见她来毫不客气的开口:“夕夕,过来帮我搬书。” “太祖和先帝那一朝的史书不是被烧了就是都受潮损毁了,奇了怪了,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找不到,要重编史书太祖皇后的名字都瞧不清楚。” 李观棋嘀嘀咕咕的:“叫白什么来着?” 她举起一枚透明的镜片儿在潮湿的书上放大,但还是看不清楚。 “白针。”在旁边充当苦力的人突然开口道。 “什么针?贞洁的贞?”李观棋下意识问,民间常以贞字为名,寓意女子坚贞不渝,倒也是寻常名字。 “不,是针尖的针。” 白针,她的名字是白针。 她的一生都像是在针尖行走,锋利尖锐,不肯低头,让人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第75章 怎么能去用一生赌一个人的矢志不渝呢? 太祖皇后白针,一个被从史书中抹去连名字也不许留下的人,她的一生曾经历过真正的前朝末年民不聊生,也经历过群雄四起,逐鹿天下。 她和太祖携手登上至高的位置,又在最后分道扬镳形同陌路,再到最后互相残杀。 她的一生辉煌短暂又灿烂,生的绚烂死的精彩,只给后人留下了无数的叹息和谜团。 知道当年旧事的人大多都已死去,活下来的人也不敢再提起她的名字,她是一个血腥的禁忌,让任何人都不敢触及。 除了裴宣已经很少会有人再记得她本来的名字,她叫白针。 裴宣小时候很穷,老家有一种野草在春天发芽,冒出一点嫩绿的尖尖,在春天剥出里面的嫩芽会尝到里面甜丝丝的味道。 入口清甜,很淡却又让人忍不住追寻它的味道,她小时候觉得这种淡淡的甜很像娘亲,娘亲就握着她的手教她辨认《本草图经》。 处处有之,春生芽,布地如针,俗谓之茅针,亦可嗷,甚益小儿。夏生白花茸茸然,至秋而枯。其根至洁白,六月采之。又有菅,亦茅类也。 她的母亲很像她的名字,把根系扎在大地里,坚韧锋利不屈不挠。 裴宣含着颗酥糖和李观棋席地而坐整理泛黄损毁的史书。 “这都是些什么啊?”李观棋捂住额头痛不欲生,这些玩意儿都是火场里抢救下来的,烧的七七八八,根本看不清一点。 “算了,我来看,你记。”裴宣抢过她手里破破烂烂的玩意儿摆在自己膝上。 “夕夕你能成吗?”李观棋将信将疑,她好歹还学过点,岁夕当官没几个月几乎天天摸鱼,实在不能怪她不信任。 裴宣乐了一下,纤长的手指顺着书脊翻开,用手指触摸那些泛黄的书卷:“那当然,这一页写的是太祖和太祖皇后陵川初逢。” 这个世上还有谁比她这个当女儿的更清楚爹娘的发家史的? 除了她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间的恩怨爱恨。 她爹没当皇帝前性子没那么阴沉,反而很爱说话很是唠叨,经常得意洋洋的给幼小的女儿讲他和裴宣娘亲的爱情故事。 裴宣娘也就是白针的经历很像子书谨,这大概是她后来那么信任子书谨的原因。 白针出身显贵,世代公卿,以后不出意料是跟裴宣爹这种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没任何瓜葛。 但前朝末帝昏庸听信谣言,诛杀白氏一族壮年族人,年幼者皆流放,白针那年十六离死只差一线。 本以为逃过一劫却在流放时被押送的狱卒痛下杀手,她挣扎着脱离流放队伍一路逃窜。 在经过某一个小镇时偶遇一个少年郎背着一个硕大的药背篓下山。 他是住在山下的村民,平日里靠山吃山,经常上山采药打猎补贴家用。 那一天他运气很好猎到一只膘肥体壮的麂子,装在竹子编织的巨大背篓。 可能运气都是要交换的,就比如他猎到一只难得一见的麂子,下山的路上遇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女。 当然,并没有路见少女拔刀相助的话本子剧情诞生,他只是瞟到那姑娘好像死了,想去翻翻她身上还有没有值钱的什么东西可以搜刮。 都王朝末年了,天下将乱人人饥不果腹,他才懒得去路边捡个累赘了。 结果白针本来准备装死放过他的,他自己去翻尸体被少女猛地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远处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哨:“血迹在这里——” 一刻钟后追杀的衙役从小路旁经过,看见那个少年背着一只麂子从山道另一侧慢慢往下走。 “小子,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了吗?”衙役吆喝着问。 “没看着啊,只听见穿草声,我以为是兔子了。”少年杵着根木棍,气喘吁吁的回答。 他的背后被抵着一把匕首,刀尖已经快要没进他的皮肉里,他步履沉稳的往山下走,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因为他的巨大背篓里除了那只麂子外还趴着一个成年的少女,也就是流放让她饿的皮包骨头,不然他铁定背不住。 他不知去哪儿也不敢说话,就这么一路把那个姑娘背回了家。 他一直以为那个少女威胁他的生命,然而一直到回家放下背篓他才发现少女早就已经失血过多晕厥过去。 她只是习惯性的没有放松手里的匕首。 裴万朝心情很复杂,很后悔,嘴里吐槽着要是早知道她早晕了就把她扔给官府算了。 他一边嘴里不停絮叨,一边朝屋里喊:“娘啊,我捡到个姑娘——” 官府,朝廷的狗贼,交给他们能还能有活路吗? 白针就这么在裴家住了下来,一开始时她疑心非常重,对老人家很温和,但对裴万朝异常戒备。 天天拿着匕首逼着裴万朝给她做牛做马,例如背着她去山上找自己丢失的家族信物,例如逼着裴万朝给她试药以免下毒,例如去镇上打听最近官府的动向。 动向不能问人只能听一耳朵或者认皇榜,裴万朝这种从小放牛耕田的农家子怎么可能认得字? 白针不得不咬牙切齿的拿木棍教裴万朝认字,她很凶,裴万朝认不好就拿匕首架脖子上,或者拿柳条抽。 裴家还有一个妹妹,小裴万朝两岁也蹲在旁边跟着比划。 白针本来的想法是在这里养好伤准备好行囊去关外投奔张将军,张将军领兵在外与家母有故交,而且不满朝廷久矣。 至于裴家,她会在赶到关外后给他们送来一笔银子当作谢礼。 但官府还是找上了她,他们来的太快了,匆忙应对之下只有三个年轻人跑了出来,裴家二老死在了追杀之下。 他们三人开始流亡。 裴东珠总是哭哭啼啼,她很害怕,总是在睡梦中哽咽的叫母亲,而裴万朝变的沉默。 某一天夜里趁裴东珠睡着白针第一次把匕首递到裴万朝手里,将刀尖对准自己,她对裴万朝说:“你可以向我报仇。” 她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她的到来给裴家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她不会逃避。 裴万朝似乎不可置信,很久,他接过那把匕首扔向了洞外然后猛地抱住了白针:“我要报仇,但不是向你!” 他嘶吼着,眼里是滚烫的血泪。 他要向这个世道复仇,他要向那个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皇帝老儿报仇!他一定会报这个血海深仇,为自己,为白针,也为妹妹。 白针僵在那里很久很久才环上他的脊背,闭上眼,很坚定的说:“我会帮你。” 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我会帮你,让这个天下海晏河清,绝不食言,所以后来无论困苦还是尊容白针始终不离不弃,直到矛盾已无法调和的地步。 裴宣后来一直觉得最后是她爹当皇帝,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娘愧疚,愧疚因为她的出现害死了裴家二老,即使她爹从未提起。 “然后呢?”李观棋落笔极快,刷刷的就写下来,她一口气写了一沓纸,跟听了一个津津有味的故事一样,一听裴宣停下立刻迫不及待的询问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主要是这本就写到这儿,她继续信口胡诌就没依据了,她把书随便一合,实诚道:“后边没写。” “不过后面不就是那些事吗?白针皇后没去关外,而是跟太祖皇帝一起去投奔的附近的绿林,几年后土匪头子被官兵围剿战死,太祖被推举成新寨主,带着人马浩浩荡荡的杀回老家,带着全村人一起造反。” 在这个期间生下了他们唯一的女儿,裴宣。 他们也渐渐的从一个小山头的土匪慢慢扩张占据了一条河,一座山,一条要道,一座镇子,慢慢的变成一州一府,继而对天下虎视眈眈。 裴万朝逐渐成为十八路反王中豪迈洒脱的领头羊,白针更是有浊世君子兰的美誉,就连当初只知道跟在身后哭哭啼啼的小妹妹裴东珠也成为了群英逐鹿中手握重权的雍州王雌据一方。 一切都那么好,他们手刃了仇敌,解救了百姓,在治下开仓放粮力图让每一个百姓都不会被饿死,重立法度保证百姓不会被欺凌,他们一步步的靠近自己当年所许下的愿景。 一个恢宏的开国盛世开启了,轰轰烈烈让人心潮澎湃。 然后在这个梦想即将实现的黎明的前夕戛然而止,走向了灭亡。 像是一场绚烂到了极点的烟花,当它盛放的那一刻就无可避免的走向凋零成灰烬的结局。 一页页泛黄的书页在裴宣手中翻飞,裴宣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略略翻过手里的书卷。 其实她骗了李观棋,在这本史书里他们的相遇没有那么窝囊,她的父皇用尽了夸张的词汇,写他们相见的那一刻是凤凰青鸾在天空齐飞,地龙在地下翻身,地面裂开一条条巨蟒一样的缝隙。 天地都为之震动。 她几乎可以想见记忆里的老头张牙舞爪吹牛的样子,又要威严的胁迫史官写下来,反复修改然后终于满意。 娘亲是很公平公正的一个人,不会允许这样的胡编乱造的东西留下来,大约不会同意,这玩意儿是老头私下编纂的,娘亲不知道。 老头年轻时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感情炽热古道热肠,酒量很好酒品一般,和任何人都能打好关系,还有一副侠义心肠。 后来怎么会成了这样呢? 大概是因为人心易变。 怎么能去用一生赌一个人的矢志不渝呢? 却又不免想到,如果那个人是子书谨的话呢? 第76章 太后,好冷啊,想暖一暖。 雨声如沸,滴滴答答敲在白玉兰盛开的伞面,马车在禁宫中行驶,直抵紫宸殿前,太后心腹亲自快步撑伞上前迎上迎着从马车上下来的少女一路拾阶而上。 伞下的少女微垂着眼,略提起裙摆快步行走,青绿的群摆曳动间如一朵青色的莲花,以免台阶上的雨水打湿了新年刚裁的衣裙。 一进紫宸殿扑面的暖气便裹了上来,裴宣放下裙摆,轻哈了口气,抬眼看见太后端坐高台朝她看来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 今天她本来休沐不用轮值,本想好好睡一觉,结果太后急召她入宫不得耽误,害得她午饭都没吃就跑了来。 “太后。”她正预备行礼,太已也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去,她只好叫了一声,乖乖行至太后身侧。 年轻的少女今日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襦裙,将整个人衬得越发年轻俏丽,乌黑的发上沾了一层薄薄细雨,额头覆盖着一层薄汗,一对漆黑的眼珠也仿佛浸透了雨水的莹润。 “怎么弄成这样?”子书谨伸手拿出丝帕,裴宣很自觉的俯身低下头,任由携带着淡淡寒梅香气的丝帕轻轻擦拭她发上雨珠。 “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子书谨微微皱着眉,话却不是冲着裴宣,而是今日前去接人的女官。 今日广百有事,所以遣了她的徒儿前去,子书谨声音不高,然而不怒自威,被盯住的女官脸色发白,微微欠身跪下正欲请罪。 “太后,不关她们的事。”裴宣主动握着子书谨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是臣家里漏雨。” 上次子书谨去的时候是小雨,那点瓦片勉强还能遮得住,这会儿外面换成了大雨,年久失修的屋子开始啪啦下小雨,裴宣早上刚刚和灵书搭梯子修了一遍,刚准备洗漱一下吃完午饭睡午觉,结果太后的人便到了。 子书谨眉头并不松开,只是回过头注视面前的少女。 她的心肠总是如此,软的让人叹气。 裴宣握着太后的手,用脸颊贴了贴,眨了眨眼:“太后,好冷啊,想暖一暖” 她的话说的含糊不清,湿润的眼睛带着某种纯挚的无辜在子书谨心脏上轻轻挠了一下。 太后觉得心也有些软了,被握住的指尖莫名的发紧,连带着心脏一起。 “下去吧。”太后微闭了闭眼睛,稳住心神,声音却已经微微的哑。 广百如释重负,带着自己的徒儿退了下去。 殿内,太后的手指顺着少女的眉眼一路点过,拂过少女的眉、眼、鼻、口和尖尖的下颌,最终落点在少女锁骨,她的手没入衣襟,很快地上只剩下散乱的群裾。 裴宣终于在累了一下午后睡上了觉,而且还是在自己的旧龙床上睡着的。 下雨天就是很适合睡觉,尤其在适当运动过后。 子书谨注视着少女的睡颜半晌便预备起身,她下午还有政务要处置,不如这个没心肝的能安心睡着,然而身后貌似熟睡的人却如藤蔓一般缠了上来。 “太后要去哪儿?”白皙的手臂划过她的腰身,语气还带着困乏,脸颊贴在她的腰后,她们靠的很近,子书谨几乎能感受到少女迟钝的眨眼时眼睫扫在腰窝的触感。 她不自觉的颤栗了一下,腰身略僵了僵。 子书谨一时失去言语,只呼吸略快了几分。 有些缠人。 但并不惹人厌烦,像是在梦中,只有在梦里冰冷威仪的先帝才会有如此温软小性,子书谨闭了闭眼,这样冷静的人也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心潮起伏,难以自己。 片刻后太后回过身去抓着腰上的手,跟人再次滚作一团。 本来只是想卖个乖的裴宣:“” 殿外,裴远珍等的心焦如烤,大冷的天,他一直拿帕子擦脸,连鼻尖也覆盖着一层汗水。 “太后还未召见么?劳烦广百大人再去通报一声。”裴远珍略带恳切的望向广百。 这个情绪收敛得当的女官却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裴远珍,那一眼复杂至极。 太后之所以至今未曾召见,是因为殿中此刻有人侍奉床榻,而侍奉的人正是你的亲女,你如今要去打搅太后和你女儿的好事。 原本一人得道合该鸡犬升天,小裴大人得了太后恩宠,对这个情人的父亲也不免要给几分薄面,只是如今看来太后对裴大人却几乎不假辞色。 约莫是因为裴大人苛待小裴大人,想到这里广百也不由得垂下眼,眸色淡淡的:“大人再等等,太后有闲暇时自然会召见。” 裴远珍在殿外心急如焚的等了一个时辰后终于被允许入殿,他快步走近,俯身跪拜,本来依照他的位置已不用再平日行如此大礼,但今日不同。 子书谨刚刚洗漱,头发还略有些湿润,气色上佳,本来心情不错,此刻看见裴远珍又淡了下来。 “何事?”她淡声问道。 这是不太高兴的语气,裴远珍当了太后爪牙多时,能爬上位就是靠的会揣摩太后心思,然而即便此刻太后心情不佳他也无法再等了。 “微臣是来请罪的,微臣管教无方让幼女行事无忌,在日前被长宁侯下狱,特来向太后请罪,还望太后宽宥。” 裴远嫣被押下天牢后立刻就在京中传开,赵姨娘险些晕死过去,反应过来后便立刻私下给长宁侯送礼。 哪怕是如今家中艰难也丝毫未曾吝啬,只是长宁侯那里却如一个无底洞一般,扔进去的再多也听不见个响,一直到今日莫说是让裴远嫣归家就是连面也没见上。 唯一的女儿先是被要求改换姓名,而后又莫名被押入大狱,赵姨娘哪里还能忍耐得了? 在家中跟裴远珍险些打起来,裴远珍家三代单传,如今正要把裴远嫣改回原籍,这是他亲生的女儿他如何能不着急? 在私下活动无果后终于还是找上了太后。 他毕竟是太后心腹重臣,长宁侯是太后胞妹,做事总要听从太后吩咐。 子书谨翻开折子听着裴远珍请罪的话也并无什么表情:“管教无方?”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裴大人可知你的女儿犯的是何罪?” 还能是什么罪?冒犯了太后的新宠的罪过,裴远珍到底经营多年在宫中有些人脉,事情的来龙去脉早知道清楚。 这事儿可大可小,单看怎么处置,勾结内侍是一重罪,滥用职权是一重罪,但若是不想深纠最多不过斥责几句。 “远嫣年纪小,冒犯太后不知轻重,还望太后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宽宥。” “年幼无知?”子书谨像是笑了笑,但那语气绝无任何暖意,“入朝为官还是年幼无知,既是年幼无知如何能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朝中之事如何敢交到她手上?” 这已经是很严重的指责了,你觉得你女儿还小是年幼无知,那正是应该回去好生教导,而不是来朝中做官。 “是、是、是。”裴远珍一连说了三个是,额头冷汗如雨。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再无半点声音,裴远珍张开还想再求情,然而观太后铁面无私一时之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子书谨翻看折子,略略看他一眼,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冷冷道:“裴大人若是无事不妨回去修一修屋檐。” 屋檐?哪里的房子破了?太后是喻示他什么?裴远珍思考着但一时之间竟想不大明白。 “太后” 他犹不死心,还想再求一求,换来子书谨冷冷一瞥。 裴远珍意识到一切已经无力回天,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下去,他慢慢的朝着前方磕了一个头,不知想到什么整个人又再度支起了一点骨气。 “臣告退。” 他缓慢爬了起来,向外走去,殿外雨声滴答,子书珏正从远处走来,她还是一身尊贵的紫金衣裳,披着件浓墨重彩的大氅,隔的远远的就朝这边绽开一个笑。 “呀,裴大人也在啊?” 她笑脸相迎,没有丝毫扣押了人家女儿的心虚和不适。 裴远珍脸色苍白的朝她点了点头,并未说话,子书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朝里看去:“太后如今有空闲么?若是没有其他人本侯便去觐见了。” “太后无事。”裴远珍匆匆开口,转身离去。 他刚刚转过身,子书珏脸上的笑意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冷漠,她抬了抬下巴。 “叫两个人去跟着他。”子书珏随口吩咐,略理了理衣襟,将大氅交给广百,一面走一面肃容行礼。 “太后交给臣的刺杀案臣已初步查出眉目,请太后立即下旨,查抄御史大夫裴远珍!” 御史大夫是从三品的重臣,子书珏要动就必然有切实证据要太后手谕才能成行。 一声闷雷响起,裴宣在内殿睁开眼,不无叹息的想,风雨将至啊。 第77章 那裴大人心里有没有鬼呢? 春雨一茬一茬消冰化雪,大理寺的大狱门口长着一棵盛开的玉兰,花瓣紧紧挨在一处,鲜妍明媚的在雨中颤颤巍巍绽放着。 裴宣蹲在大牢门口挑起一筷子面。 她真是倒霉透顶。 子书珏这个吃干饭的,眼看着裴远珍那个老东西从她面前过,她不去抓,等到她请完旨意去抓裴远珍早跑没影儿了。 是的,那个老狐狸不愧是三朝元老,嗅到不对后立马抛妻弃女一个没要跑的不见人影,叫子书珏扑了个空。 子书珏大怒纠结人马在京中浩浩荡荡的搜人,大批兵马入城惊动了郑牡丹,美其名曰分君之忧也过来凑热闹。 然后逮住了刚偷完腥从宫里跑出来的裴宣。 时局动乱子书谨本意是让她在宫里安心待着,裴宣自己坐不住,抄家本就是敲骨吸髓的时候,她得回去护着灵书和自己的竹意轩。 她那儿还藏着绿蚁杯,真被搜到了她也就死到临头了,子书谨没认出她来那是盗窃先帝遗物要杀头,子书谨认出她来,她就要明晃晃的摊牌。 总之,她都不乐意。 裴远珍跑了,裴远嫣早下狱了,姓裴的就剩下她一个正好给郑牡丹逮住,子书珏恐怕要气的跳脚。 她被抓的时候还试图喊冤:“平南王殿下下官与逆贼不共戴天,绝非同党啊,除夕那日下官不是还——” 郑牡丹骑在马上冷艳至极,听见这蹩脚的成语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一幅我认识你吗的冷脸,冷冷觑了她一眼,打断她的话。 “收押。” 嘶,小心眼儿,因为我看见你狼狈的一面又公报私仇我。 裴宣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一把郑牡丹,还好子书珏很快就给她打好了招呼,把她从大狱里给提了出来。 但裴家封了,她现在也算无家可归,不如就在这儿等等子书珏,要是灵书也被抓了,正好可以一起领回去,不用跑两趟。 子书珏公务繁忙还要多等会儿,这周边儿刚好支了个煮面的摊子,裴宣饿了一下午饥肠辘辘要了碗面,蹲在大牢门口边吃边等。 “你倒是心大,蹲大牢门口也能吃的下去。”子书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语气有点复杂的冷嘲了一句。 没内力的坏处显现出来了,遇见举重若轻的高手根本察觉不到,裴宣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 “给我也下一碗。”子书珏像是正巧饿了倒也不拘小节挥手召了街边的小童一句。 “这树玉兰开的好看吗?”子书珏在她身畔负手站定。 “灼灼其华,当然好看。”裴宣知道这话是形容桃花的,不过她文盲不在乎。 “据说是当年太祖皇后亲手所植,选的是出白玉兰,希望大理寺卿品性高洁,而无冤假错案。”子书珏长叹一声,“谁曾想一颗白玉兰开出了一树红花,而且一年比一年鲜艳热烈,都说这树吸了大理寺下的冤魂人血,所以开的越发灼烈。” 她眼眸深邃语气幽深,不过面恰好来了,子书珏吸了口面条,语气幽幽,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吓人:“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天谴?” 裴宣沉默了一下:“有没有一种可能,单纯就是当初移错了?” 这种具有重大意义的玩意儿都是培育好了再移栽到宫外,但那一年年景不好还是怎么的,她娘挑的那棵烂根了。 她大半夜的听见御花园里有个小姑娘一直呜呜咽咽的哭,吵得人睡不着觉,于是掀开被子拖着郑牡丹去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别问皇太女殿下为什么不敢一个人去,问就是她要拉个垫背的。 小宫女哭哭啼啼的告罪,说自己把玉兰浇死了,太监总管明天肯定要剥了她的皮,她和郑牡丹心软,就半夜扛了锄头挖了一颗新的来种下了。 可能是大半夜没看清楚挖错了,挖了株红的来,白的红的不开花又看不出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开了十来年。 “开什么不是开呢?心里有鬼的人看着才会心虚。”裴宣吃完最后一筷子面条,开始喝汤。 “也是,”子书珏颇为赞同的点点头,又忽的低下头来看向裴宣,“那裴大人心里有没有鬼呢?” 别替你姐瞎打听了,裴宣叹了口气:“我心昭昭可鉴日月。” 昭帝也是昭,谁能有我清白啊? “是吗?”子书珏顺势转了话题,眉眼一弯,像只狐狸:“裴大人也算无家可归了吧?接下来准备去哪儿?要不实在没地方去,不妨到侯府小住一段时日?” “宁侯抄家没把我的院子拆了吧?”裴宣把碗放在台阶上,等会儿自会有人来取。 “裴大人这话说的,你我这样亲近的关系,本侯如何会动你的东西?都好好的放着呢,绝对没有动过一厘。” 抢抢别人也就得了,抢这位还是算了吧,子书珏能混这么多年靠的就是有觉悟。 什么亲近的关系?我是你嫂子? 子书珏吃面还挺快,两口就把一碗面解决了,和风细雨般的拍了拍裴宣的肩膀:“裴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刺杀案可跟你逃不了干系,你可得提前准备好呀。” “哦?什么关系?”裴宣似笑非笑。 “赵鱼已经招认她当初刺杀是为了灭你的口,所以除夕刺杀陛下和太后可是因为裴大人你才天降横祸的,太后若是动怒,裴大人不得早做准备哄一哄?” 她朝裴宣看去,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 裴宣:“?” 你又想出什么歪主意? 子书珏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胭脂色的香囊塞进裴宣手中,感慨一声:“姓赵的不愧是皇商,家中各色玩意儿可谓应有尽有啊,我瞧着此物成色上佳,特意留给你的,裴大人可别说我不想着你。” 现在贪污抄家顺手牵羊都不避着人了是吧? 裴宣掂了掂好像是什么宝石,也没见子书谨很喜欢宝珠玉石啊,她狐疑的想打开看一眼,被微凉的扇骨虚虚拦住,子书珏微微挑眉:“这可不是是能在外边随意看的。” 什么玩意儿?不是要害我吧? 好在裴宣听劝将香囊收了起来:“大理寺在押的有一个丫头叫灵书,年十七,是我的人,劳烦宁侯提出来我要带走。” “这好办。”子书珏笑意盈盈,“毕竟是裴大人的心上人嘛,我懂。” 你懂个球。 裴宣笑意不减:“宁侯可要为我严守秘密,不然让太后知道宁侯找了个心有所属的来,咱俩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威胁我是吧?谁怕谁呀*?呵呵。 哎呀,一直窝窝囊囊的人竟然有刺儿,子书珏难得有点儿新奇。 “赵鱼招供他们炸了裴家地下的时候被你瞧见,所以才要杀人灭口,你不好奇他们从地下翻了什么出来,才让赵家短短数日就起死回生吗?” 裴宣很配合:“什么?” 子书珏一错不错的看着她,似乎在从她的表情中读取她的心思:“是失踪已久的前朝国重宝。” 当年雍州王裴东珠作为先锋攻下前朝国都上京城,遂生反心,与同胞兄长隔江对峙,后被太祖皇后与子书谨围杀不渡河畔。 人死如灯灭,但前朝国库珍奇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下落不明,这批前朝皇室囤积数百年的家底,随着雍州王的死被永远的封存进了棺材里。 缺了这批家底太祖登基的前几年过的尤为困苦,太祖曾下令彻查但一无所获。 “本侯还查到早年赵家经商就是拿的熔铸的金裸子起家,原先只以为是裴远珍私下收受贿赂,但不想他却是比这胆子大的多,他昧下了前朝国库一部分奇珍,裴大人说是不是胆大包天?” 裴宣点点头表示很认同:“老东西真是活腻歪了,罪该万死啊,请宁侯上书一定重判,他虽然是我亲爹,但忠孝难两全,太后待我恩重如山不可辜负。” “裴大人好像并不惊讶?”子书珏颇有些探究,没吓到啊。 啊,其实是脸冻僵了,做不出惊讶的表情。 裴宣恳切的望向子书珏:“下官是个文盲,不如宁侯博学多识。” 裴宣露出一个看似真挚实则狡黠的笑容:“臣不知道前朝国库的事儿啊,毕竟史书没写。” 就算写了也烧完了。 子书珏被她难得的一瞬狡黠晃了晃眼,一瞬间沉默下去。 看着子书珏难得的吃瘪,裴宣心情好了不少:“宁侯当日也不是真为我出头吧?不过是借个由头羁押裴远嫣。” 裴远珍是重臣拿不了,先拿住他女儿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要是子书珏今天真谁都没拿住,她就可以把脑袋挂她姐寝宫门口了。 “我只是看不得你那么优柔寡断,窝窝囊囊,”子书珏微叹,几乎有点恨铁不成钢,又唰的一声抖开扇面,遮住半张脸,那双眼睛很快笑了起来,“我今儿才发现其实裴大人也没那么窝囊不是?” 她又怂又软又没骨气,像一团棉花任由搓扁揉圆,但真要下力气去捏一下就能发现里面还是有刺的,真捏上去了容易鲜血淋漓。 裴家转瞬倾覆,她至少能在里面全身而退,哄到太后怎么不算一种本事呢? “过奖过奖。”裴宣非常谦虚的跟她寒暄了一下,寒暄完转身就走。 在转过一处拐角时,脚步却是一顿。 郑牡丹不知何时到了,此刻正立在屋檐下沉默的注视着那棵玉兰。 细雨微风吹落的花落了她一身,让她看上去显得孤寂又冰冷。 她和郑牡丹一起移栽了这棵树,却从来没有一次一起看过这棵树花开。 裴宣靠在墙边无声的看了半晌,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没人在乎她一个小女官在不在乎一棵树,喜不喜欢看一棵树的花开。 如果她还是皇帝,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来看一次这棵树就会被拿篱笆围起来,请最好的匠人折腾着松土浇灌,等到她死了又被揣摩新帝的心思,决定是砍还是留。 还不如在这儿蛮横肆意的天生地长呢。 郑牡丹可不跟她一样没内力听不出脚步声,顿了一息就偏过头来冷冷瞥着她。 那双寒冷的眼睛像是在骂不给个理由打扰本王就去死。 我还真有理由,裴宣掏出一瓶金疮药晃了晃:“殿下,陛下让我交给殿下的。” 小不点儿很关心你的,所以不要每天板着张死鱼脸了。 郑牡丹,高兴一点啊。 郑牡丹看向那个斜靠着墙的少女,呼吸微微一错,心脏传来一阵难言的隐痛,像被什么人轻轻掐住。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毫无关联的两个人这样像呢? 第78章 只是代母休爹而已。 子书珏是个做事妥帖的人,来的时候被逮住不归她管回去的时候特地派了辆马车送她回去。 灵书除了鬓发有些乱之外倒是没受什么刑,见着裴宣先是上来紧紧抱住她的手臂查看她有没有事,而后便战战兢兢的看着周围衙役。 哪怕在这种时候,她的第一反应还是护着裴宣。 裴宣拍拍她的手示意没事了,拉着她上了马车。 “小姐,他们进去抓人的时候说没找着老爷,老爷去哪儿呢?咱们、咱们怎么办呐”灵书的手还在抖,迫切的寻找着主心骨。 “没找着就没找着呗,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裴宣握了握灵书的手,将自己暖和的温度传递到她冰冷的手掌,“裴远珍是招婿到裴家的,你忘了吗?” “没忘!”一说到这里灵书立刻开口,但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个招进来的女婿还敢有妾室,也就是仗着我们家没人了胆大包天,按七出之条这叫淫去,我娘没了没人管得住他,既然如今我到了年岁入朝为官当然该我接管家里。” “入赘改姓日后皆与原籍无关,他想给裴远嫣改姓回去这不是反复无常吗?” “所以?”灵书好像隐约悟到了什么。 裴宣撑着下巴微微一笑:“我会上书太后请太后准许我代我娘把他给休了,逐出裴家送还原籍。” 灵书惊讶的张大嘴巴:“可是小姐,那是老爷是你爹啊” “我爹又怎么了?只是代母休爹而已,”裴宣无所谓,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哂笑了一声,“更大逆不道的事我也不是没有做过” “什么?”她后面这句话声音太低,灵书没太听清楚。 “没什么,”裴宣摇摇头,粲然一笑,“裴远珍不是死活忘不了他姓刘的三代单传怕断了血脉吗?把他改回原名送回原籍不正合了他的心意?这天下没有比我更孝顺的女儿了呀。” 不是不想当上门女婿,这么多年一直想着你老家那一亩三分地又吃又吐吗?现在好了用你自己的姓死去,怎么不算一种得偿所愿呢? 灵书虽然有点忧心忡忡但很快撩开帘子想到另一件事:“唉,小姐马车往哪里去啊?去城东啊,那儿的屋子便宜些,不能靠近皇宫,太贵了!” “笨啊,”裴宣屈起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们回家啊,姓刘的被遣送回原籍抄家自然抄的刘家,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啊?” 灵书还是很难理解为什么上午被抄家了下午就能回去这件事,但发现竹意轩还好好的一点没受波及还是很开心,细心的把锅碗瓢盆收拾出来预备准备晚饭。 为了庆祝今天死里逃生她还从池子里捞了一条鱼出来准备煮着吃,所有人都不在了,没有任何人约束她们,这个偌大的宅子只属于她们两个人。 捞完了又有点忐忑:“小姐,这个鱼能不能吃啊?” “喜欢吃就吃呗。”裴宣丝毫不以为意,再贵的鱼又怎么样呢?想吃就吃啊。 灵书开始杀鱼,裴宣沿着裴家的院墙开始溜达,这是第一次,没有任何人能拦住她。 当初的地道早就被掩埋了,她估摸着地道延伸的方向一路走到花厅之后,那是待客的正厅,再往后就是裴远珍的书房。 推开门才发现根本不用寻找,大门拆毁,书架倒塌,隐藏在书架背后的密室也早就被暴力破开。 裴宣走进去,被砸破的密室投进来一片阳光,她微微眯了眯眼,密室地板被凿开一个大洞,像是被人蛮横的炸开,黄土飞扬,再往里看去洞里泥土堆积已经被封上了。 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精钢,这是一间用精钢加密过的密室,怪不得需要在大年夜借助烟火炮竹的声音强行炸开。 那些堆积如山的前朝珍奇已经不见踪影,这里只剩下一地狼藉。 裴宣眼尖在黄土堆积当中看见一张残破的宣纸,她弯腰拾起抖落泥土放在膝上展开。 这是一副画技平平的画,应该已经很多年了,纸张边缘已经微微泛黄,有着岁月侵蚀的痕迹。 画里的女子脸颊圆润,双眸略长,显得温婉而宁静,似在看着远处,眼中有化不开的忧愁。 有裴廖青似乎有几分相像。 裴宣展开蜷曲的最后一点边缘,看见一行清隽小字。 时在庚寅良月远珍书。 后面还有一行小字隐约可见南茵两个字又被匆匆涂改掉。 送给裴南茵的? 裴岁夕的娘亲。 裴宣将宣纸卷起收入袖中,冷不防碰到了一个东西,子书珏给的玩意儿。 裴宣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往周围看了一眼,很好,什么都没有,整个宅子都被抄空了。 她拿出香囊打开,沉甸甸的宝石,或许是什么西域来的手链脚链什么的? 红碧玺?成色不错啊,工匠手艺也不错,放外头得值几千两吧?就是好像不是手链啊。 裴宣倒在手里,没看清这是什么,遂拈起一串放在眼前晃了晃。 很是精巧的小玩意儿,用薄薄的银片制成展翅颤动的镂空蝴蝶,蝴蝶中心是用昆虫翅足组成的一个小夹子,下面坠着一颗水滴状的碧玺。 切割成无数棱面的精巧宝石在她眼前反射出无数微光,闪的她微微一个失神。 夹子?! 裴宣先是愣了下来,继而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下意识的收紧掌心,做贼心虚一般回头望去,后面根本什么人都没有,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子书珏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给她姐准备这玩意儿? 裴宣觉得手里好像握了块烫手山芋心里发燥想扔,张开手莫名其妙的又没扔掉,她脸有点热,想了想还是把剩下的一并倒出来。 一共三个夹子,两个上面的,还有一个用在下/面?倒出来还有一根细长的链子,可以首尾连接两只银蝶,应该是用来拉扯的。 裴宣:“” 子书珏真是高估她了,她怎么可能敢的,真拿出来会被子书谨当场掐死吧? 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险没气笑。 “小姐,鱼煮好了,快过来啊。”远处灵书久等她不回来开始大声叫她。 现在这个府邸都是她们的怎么喊也没关系,不用再委委屈屈的寄人篱下。 “来了。”裴宣听见声音的那一刻立刻把东西藏进衣袖里,连续调整了几次呼吸才敢走回竹意轩。 “小姐,你脸色怎么怪怪的?”灵书有些怀疑,“是不是不舒服啊?” “呃,没事,只是担心地契的事,”裴宣食不知味,脑子里全是那颤颤巍巍的蝴蝶,霍然放下碗站起身来,“我去催一催地契。” “天都黑了,也不急于这一时”灵书见她饭都没吃两口就又要走不禁有点落寞,但仍然去准备披风和伞:“小姐路上小心啊!” 一直走到府外裴宣用冰冷的手拍了拍脸颊才算终于降下了温度,要命。 她刚刚缓过一口气突然听见马蹄声,转过头出宫来接她的女官便露了个笑,似有些意外:“正预备入府去请裴大人,不想裴大人自己出来了。” “太后等的急,请大人上车吧。” 裴宣感到有点棘手,踌躇片刻还是上了马车,比起回去当着灵书的面放下这些玩意儿,先带着入宫也许被发现的可能性更小。 可能真是寡居太久,子书谨自从得手以后简直日日招她入宫,全然不顾及京中已经传开的风言风语。 也是,子书谨怎么会害怕这些东西呢?那些流言蜚语甚至都不能博她一笑。 倒是裴宣,她觉得每天都睡不饱觉,从来没想过夜夜笙歌竟然这么累,这还只是一个,她简直不敢想象过去那些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怎么过的,裴宣都不敢想,想一下就感觉关节隐隐作痛。 到的时候子书谨还在看折子,在略暗的光晕里看了她一眼,打量去牢里走了一遭有没有受什么罪,见她四肢健全看着没什么伤才垂下眼:“吃过了就去沐浴更衣。” 然后来吃下一餐是吧,裴宣已有觉悟,认命去偏殿洗澡。 她脱衣裳的时候子书谨忽然抬起眼,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 片刻后等裴宣把自己埋在水里一无所知时一只手探进了她挂在屏风上的衣裙,精确的从袖子里找出藏在里面的香囊。 子书谨动作微滞,嘴角紧绷,手掌瞬间收紧,有点想给她一把捏成齑粉,不知为何又在最后一刻松了手,有些复杂的往裴宣的方向看了一眼。 裴宣泡了小半个时辰中间还在水里眯了一会儿,终于觉得神清气爽可以出来了,随便裹了件睡裙就预备滚上自己的龙床。 出去却发现整个殿安静的有点不同寻常,伺候的人一个也不在,就连广百也不曾随侍一旁。 有古怪啊,她有些奇怪,想了想觉得还是先上/床吧,毕竟刚洗完澡风一吹有点冷,这不是暖炉所能解决的问题。 子书谨要是还有政事急待解决她还能眯一会儿或者吃点点心什么的。 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她就不觉得冷了,因为血一下子冲上了头,她整个人跟被蒸熟了一样,耳朵,脸颊就连眼皮都是烫的。 她有点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希望这是自己的幻觉。 但很明显并不是,子书谨微微向后靠着,宛如一个向前献祭的姿态,精致的银蝶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两只银蝶冰冷的亮光衬的中间的花芯颜色愈发艳丽,蝶翼微微颤动着,牵动着更隐秘的声音。 裴宣:“” 子书珏你这个—— 这条链子原来是连接三处的,她下午匆匆忙忙还看岔了。 裴宣绝望的想闭上眼,想转身就走,但脚下生根一样一动不动,她现在跑了子书谨就能让她这辈子都后悔这一刻为什么跑路。 她进退两难。 子书谨看向她,替她做好了决定,声音微微的哑但不容拒绝:“过来。” 即便在这种时候她依然严正的好像为人师者,像要教导年轻的帝王什么,不,现在是年轻的情人。 哪怕她现在身上除了那两条链子几近于无。 裴宣忽而冷静下来,一步步朝前走去,直到半跪在榻边伸手握住金属链子,掌心传来冰冷的触感,她牵住那细细的银链微微一扯。 如今权倾天下的太后发出一声闷哼,往前倾了一倾,银蝶颤动的愈发剧烈,琥珀色的眼中有什么水润的光晕缓缓碎开。 ——让人想将她脸上的虚伪的正经撕个粉碎。 第79章 单单只是这样便已叫她甘愿血肉消融,今生无憾了 都说当皇帝的人控制欲都很强,因为习惯性的希望将所有事攥在掌中,裴宣觉得这纯粹是刻板印象啊,她就不这样。 但现在想来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把某个人完全掌控的感觉真的很快意,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将她摆弄,将自己的意志加注在她身上,而她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其实倒不是没有能力,如果子书谨愿意能在一瞬间掐死她两个来回,她不愿意反抗而已。 尤其这个人克己复礼冷淡威严的太后,想一下裴宣就觉得手指微微的颤。 收紧链条就会看见挺起的腰身,薄如蝉翼的银蝶轻轻的颤,再冷静古板的人也会失控的喊她的名字,一只手放在她的脸颊,失神的看着那张在水雾中逐渐朦胧的脸,一声一声,祈求得到救赎。 “陛下宣宣” 哪怕她喊的正是此刻让她失控的名字 有点过分。 好像玩脱了,裴宣在浴池边上洗手,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掌,发现自己也许也有一点唯我独尊的性子在,她用一旁的丝帕擦洗干净手,冷静的深深呼吸,走向内殿深处。 她一面走一面想,原来传说中的抵死缠绵是这种意思,是真的有一种想和她一起死在这里的疯狂,什么也不想去管,什么也不想去想。 哪怕是被人发现是两具尸体也要交缠在一起。 一直积压的郁气好像稍微散开了些许,裴宣俯身拉开柜子,轻车熟路的在里面翻找。 找到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变。 她拿出一瓶手指大的膏药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清新的药香幽幽蔓延。 是新换上的,宫人每日会检查更换这些寻常的药品。 裴宣又拿了两小瓶药膏,想了想又去端了一杯茶水。 掀开帘子前她心里还是稍微有点打鼓,原先的床榻已经没法儿看了,中间她抱着子书谨转战了偏殿的小床,现在也一片狼藉。 太过分容易被砍头,先帝都不敢对子书谨这么过分。 但换个想法想,先帝跟太后有师生情分在也确实不好太过,自己就不一样了,自己纯粹就是侍奉太后的。 不过子书谨比以前更渴求她,她从前也这样吗?自己没有满足她?还是说她更喜欢如今年轻的自己? 也可能是权倾天下政务繁多压抑已久吧,事太多了谁都会心烦的。 裴宣在心里思索着最终还是掀开帘子,床铺已经混乱的没眼看,裴宣决定无视这些,但上面的人好像更没眼看。 于是她低下头,看见地上散落着银色链子在汉白玉石砖上洇着一片水痕。 “” 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心虚的。 “太后好些了吗?”裴宣坐在榻边,殷勤的俯身去问,然后伸手把子书谨脸上沾湿的发丝一根根拨开,她额头有汗,整个人微微闭着眼,心口起伏的很厉害,锁骨处隐约痕迹还在往下蔓延。 裴宣连忙用帕子给她擦了擦,末了端了水喂上去:“太后喝口水缓一缓。” 子书谨这才睁开眼,在烛火下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流着蜜糖,睫毛濡湿,两颊晕红,微冷的看了她一眼。 裴宣瞬间更心虚了,但旋即又想我心虚什么啊?我又没让你戴,你自己发现自己弄的,我只不过是配合太后的癖好而已。 她稍微理直气壮了一点,迎面看过去。 她理直气壮子书谨便垂下眼,有一股无奈的意味在里头,嘴唇微张喝了口水,她唇色显得艳过头几有血色,微微破皮,裴宣的气焰一时又熄灭了少许。 是,那东西不是裴宣本意,但后来的事总不能怪上子书谨。 发涩嘶哑的嗓子在温水的润滑下终于好些许,裴宣很耐心的喂她喝完了一杯,见她没有停的意思又茫然无措的另倒一杯,悉心哺喂给她。 子书谨稍微顿了一顿对上裴宣诚挚的双眼,无奈只好张口,裴宣便又去倒了一杯,直到第三杯时子书谨终于忍耐不住微微愠怒:“够了!” 裴宣不知她为何生气,茫茫然看着她。 子书谨有些欲言又止,片刻后极艰难道:“你还想——” 裴宣懂了,她一时羞赧,便连忙去拿膏药,别喝了别喝了,再喝又要换被褥了。 裴宣很想捂脸但又不能,手忙脚乱的拿过膏药,颠三倒四的开口:“太后,我为太后上药” 她刚拨开塞子却突然被子书谨抓住了手臂,子书谨紧盯着她,薄冷的眼中似乎有冰,冷的人骨头发寒。 “哀家寝宫的药放在哪里,你怎会知道?” 这哪里是你的寝宫,你分明是鸠占鹊巢后来居上。 裴宣心口一滞,背后突兀冒出几滴冷汗,人在欢愉的时候容易失去警惕,但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又来试探呢? 显得刚刚再多的柔情也像一种试探的铺垫,而不能有片刻的放松。 “臣担心太后刚刚去到处翻了翻,把小书房都翻乱了,”她贴在子书谨心口,显得极为小意温柔,像个恃宠而骄的佞臣,“太后不会怪我吧?” 子书谨嘴唇绷的极紧,靠在床铉上,她神色好像在转瞬间冷的吓人,心里激起一片怒火,然而怀里的少女如此灵动美丽,触手温暖,再不是冰冷的尸体,单单只是这样便已叫她甘愿血肉消融,今生无憾了。 来日方长,何必逼她在一时了?总归在自己身边就好。 她伸手抚了抚少女柔软的鬓发,轻轻叹了口气,像是纵容:“只要你听话,无论做什么,哀家都不会怪你。” 那什么叫听话呢? 永远做你的傀儡吗?裴宣不想问也不想知道,答案肯定不是她所希望的那样。 她往太后怀里蹭了蹭,知道自己又躲过一劫,接下来可以安心睡一个好觉了。 子书谨掀开被子把她从外面抱进来,让两个人的肌肤紧紧贴合在一起,裴宣在外面走动的时间手臂已经有些冷了,子书谨握了握她的手腕,给她按了按。 “谁教你的?” 裴宣十岁后差不多是她养大的,她管的一向严格,也知道裴宣爱玩的性子,只这方面裴宣从未出格过,也不可能懂这些。 要追究了吗?裴宣思衬了一下毫不犹豫的把子书珏卖了:“是宁侯给的。” 果然如此,子书谨眉头微蹙,在被子中将裴宣的手往自己怀里拉了拉,放到暖和些的地方。 “日后离她远些。” “那不是您的妹妹吗?为什么?”裴宣抬眸去窥探子书谨的神色,然而只能看见她削瘦的下颌和几缕凌乱的发丝。 “她府邸中常年男男女女来往不绝你可知为什么?” 哎,我还真不知道,裴宣有了些兴趣,京城贵胄家的阴私把柄裴宣都一清二楚,唯有子书珏例外。 裴宣活着的时候子书珏还没出现过了,人对不知道的东西总是好奇的。 “因为她从不近女色,只嗜好凌虐。”子书谨微微闭上眼,裴宣注意到她的尾音很低,是不悦的意思。 长宁侯子书珏,太后一母同胞的妹妹,如今年过而立之年未曾婚嫁,风流恣意,美人在怀,这样权倾朝野隆宠深重的权臣,没有任何人敢把自家儿女许给她。 因为她的喜好太过暴虐,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宁侯如此胡作非为太后不管管吗?” “你情我愿的事哀家如何管?” 她喜好暴虐,进她府邸出来的人个个遍体鳞伤,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所以她男女不忌,她给足银子,不伤人性命,自然有人前仆后继,没有人告发又能如何? 哪怕子书谨偶尔提点她,她也只是敷衍的一笔带过。 表面笑面虎的人背地里行事如此狠辣恐怕另有隐情啊。 裴宣小小试探了一下:“臣听说行事暴虐之人往往因为见过血腥之事,宁侯出生显贵也是如此么?” 她当然知道子书珏虽然出生显赫,但也是当年被砍头幸存的一员,她如此说只不过想套取点子书珏的事。 谁知子书谨幽幽看了她一眼:“你对她很好奇?” 额,有点。 子书谨低头在她头顶吻了一吻,温热的手掌覆盖在她眼帘上,不容置疑道:“你只需要知道哀家的事就够了。” 这是吃醋了?裴宣一愣。 “答应哀家。”子书谨沉声。 她刚刚是反问而不是答应离子书珏远一些。 “臣知道了,日后会离宁侯远些的。” “睡觉。”子书谨下了定语,一只手盖在裴宣的眼睛上,眼前一片黑暗,阻断了裴宣接下来想说的一切。 子书谨的怀抱很暖和,很柔软,裴宣睁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睡着了。 再多的疑问至少都要等她睡醒了再说。 —— 裴宣事还是挺多的,她要接手裴家还要上折子请示太后陛下,要在宗室给裴远珍除名又是一桩大事,说的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好在太后宠爱她,对她算得上有求必应,她自己草拟了折子,裴灵祈搬着玉玺给她盖了章,又让广百去宗人府宣旨。 有太后旨意加急再繁多的流程都可以简略,大概再过个三日她就能接手整个裴家,真正属于裴岁夕的裴家。 被刘远珍霸占了快十年的家底也算得上物归原主。 “宅子总不能你和婢女两个人过,让广百给你挑些得力的人过去,先将摊子支起来。” 往日烈火烹油的裴家,太后的心腹重臣一夕之间就荡然无存,落得个凄凄惨惨的下场,然而也因为太后恩宠能一夜之间立起来。 一个家族一个府邸的兴衰都不过是上位者一时的心血来潮,裴宣早有所感。 广百安排的人不就是太后的人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逃不开她的眼睛。 “好啊。” 子书谨本以为她会拒绝,正待说些什么,突然听见她答应还有些不适应。 然而阳光下的少女正朝着她笑,似乎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芥蒂。 她的心不知该是松快还是阴沉。 第80章 怎么?你难道想在太后嘴里抢食? 二月末的雨下的格外凄清,宗正寺的大门今年新上了一层清漆,亮的晃眼,灵书撑着伞在寺外等她,大雨噼里啪啦的敲在油纸伞上,灵书双手抱住伞微微踮脚寻她。 裴宣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姐,更改好了吗?”灵书眼睛噌地一下亮了。 裴宣扬了扬手里的文书:“当然。” 灵书凑过来看,她从小陪伴裴岁夕长大,裴南茵是个很善良的女人,也会教她读书认字,她天资不高但常用的字还是认得的。 地契有好些张,包括了府邸、良田、铺子还有几处郊外的庄子,刘远珍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家底最后悉数归了裴宣。 这十几年兢兢业业打理家产,算他有心。 “哎呀,这些小事何必裴大人亲自跑一趟呢?大人说一声我们自会给大人送过去。”一路送出来的主薄脸上堆满了笑。 “这怎么敢当呀,”裴宣弯着眉眼顺手给那略微发福的主薄塞了两锭银子,“裴家喜气迎门,也给大人分点喜气。” 抄了亲爹全家还说是喜气,主薄不愧是老人精一点也没发怵:“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裴大人何时办宴会在下一定前来叨扰。” 斗翻亲爹这种事肯定要大办一场给京中看看姓裴的又回来了。 “一定一定。” 两个人虚伪的打完了官腔,裴宣才领着灵书往回走。 “小姐这是真的吗?”灵书用冰冷的左手拍了拍脸,眼睛眨巴眨巴还有点不可置信,“咱们就这么把家收回来了?夫人在天之灵肯定很高兴!” “当然是真的啦。”裴宣负手漫步雨中,街上行人来去匆匆,都与她擦肩而过。 “小姐,你刚刚怎么那么大方啊?”灵书在后面追着给她遮的严严实实,“竟然给主簿塞银子!” 平时不都小气吧啦的吗?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吝啬啊?”裴宣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花的不是自己的当然大方了。” 子书谨会给她报销。 太后的原话是,你如今独撑一门也是要当一家之主的了,不能再这么行事拘束。 就是嫌弃她做事扣扣搜搜的,但是光凭她俸禄的那三瓜两枣也确实大方不起来,太后酌情补给她了一大笔银子。 大方的足以让她在京中这样高门林立的地方把门户撑起来,而且不出所料以后太后还会持续的贴补给她,她是真的很想把她留在这里,当成一个女宠留下。 其实也不用她贴的太厉害,整个京城几乎都从这件事里嗅到她受宠的气息,现在想搭上她线的人都能把她门槛给踏破了。 想到这儿她就不是很想回去了。 “哎呀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裴大人,裴大人在这儿赏雨?”头顶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了,裴宣闻声抬头,看见撑在窗台上闲闲用扇子抵住下巴的子书珏。 人生何处不相逢,在哪儿都能遇见她。 裴宣木着脸看着她,不是很想搭理,奈何子书珏是个自来熟:“听说京中送礼的人都堆在裴家门外呢?裴大人还不回去,难道是嫌银子太多?” 她一脸惋惜,要不是不能恨不得自己亲身上前替裴宣把银子收了。 “宁侯要不然自己去收?想必那些人能送给宁侯也算得偿所愿了。”反正都是借个梯子讨好太后,至于是太后的情人还是太后的妹妹又有什么区别呢? 子书珏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探究的眼睛:“有时候小侯都觉得看不透裴大人,不是很爱财么?怎么该收的时候又不收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行?” 子书珏挑了挑眉,虽然没明说但裴宣懂了,你也算君子? 裴宣:“” 子书谨怎么有你这种妹妹。 “不和裴大人打趣了,今晚布置抓裴、哦,刘远珍,小侯正要出发,裴大人要不要一道去?” 对于抓捕老爹这件事裴宣还是有一定兴趣的,她让灵书自己回府而后上了子书珏的马车。 然后停在了一家饭馆子门前,那馆子怎么说呢?看起来有点奇怪,不太正经。 二楼有几个妙龄的女娘斜倚在楼前,露出一截晧腕,在早春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穿着极为清凉。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小侯真的是来查案的,”子书珏在马车上拨了拨炉子里的碳火,她们停在一处寻常人不会注意到的小道上。 “唉,本来这事只有小侯一个人查也没事,谁知道平南王也非要搅合进来横插一脚,让小侯不得不谨言慎行以免又被平南王抢功啊。” “我记得先帝有立法度不得设立青楼楚馆胁迫卖身吧?”裴宣指着那家花花绿绿的饭馆子,“宁侯?” 不准备解释一下? “这禁止楚馆的法度自太祖皇后起所设立,只留下前朝教坊司,太祖皇后兵败被杀后太祖废黜此法,一时之间青楼楚馆甚嚣尘上,至先帝继位重设此法一直延续至今,”子书珏淡定的喝了口茶,“但耐不住上有法度下有对策啊,青楼楚馆没有了还有以歌唱舞乐为生的伶人,先帝在时都没能全部铲除干净,总不能寄希望于太后吧?” “太后毕竟只是代陛下涉政,所受钳制甚多,这些老不死的在地下开这些玩意儿太后如何能全知全能*,就比如裴大人的那位老爹就是其中常客呀。” 子书珏见裴宣面色冰冷,不由道:“看样子裴大人很是厌恶这些?” 裴宣:你说呢? “指望旁人是不现实的,小侯自然会在今日过后捣毁此处,可京中披着皮的花楼何止一二,大人想清除祸根所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子书珏披了件白玉似的披风跳下马车,回身望着裴宣笑意盈盈:“大人想做的事只有自己身处高位才能着手作为。” 而不是像现在,本身就依附太后而生的人是没有立场和能力去管这些事的。 裴宣没对此发言,默默跟着子书珏从后门进入,听见子书珏娴熟的报了两个菜名,上菜的小厮殷勤的把她们引到二楼的一处房中。 “我怎么感觉你是其中常客?”裴宣嗅到不寻常的气息。 “错觉。”子书珏闲闲掀起眼皮随口敷衍道。 那我要是上位就先打你。 她不说话嫌弃的表情也很溢于言表,子书珏丝毫不慌:“那小侯我拭目以待呀。” “刘远珍确定藏在这里?”裴宣环顾四周,这地方看起来小但背后确实别有洞天,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种着这个季节开的粉白玉兰,除了前面一个小饭馆作为伪装,另外三栋看起来都不怎么正常。 “当日小侯在宫中与他打过照面后立刻着人去抓,没想到还是被他跑了,从当日起城门封禁,他所能藏的也只有这些不在排查范围内的地方,此处距离裴府不远,翻两堵院墙就能抵达。” “更巧的是这处产业是萧山伯府管家的的妹妹所开设,萧山伯府的幺女不是还在大牢里和刘远嫣一块关着吗?” 小辈能够玩到一处往往意味着老一辈早就已经狼狈为奸。 裴宣目光在房间内打量,开始计算按照这个室内和室外面积初步计算应该有密室。 “你怎么不问既然知道行踪为何不查封此地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子书珏费解,裴宣明明一副求知欲很强的模样但就是不开口问她。 不愧是子书谨的妹妹,都有点好为人师的毛病。 裴宣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子书珏用扇骨抵住掌心,眸光幽幽发亮:“你知道前朝国库是一笔多大的财富吗?” “哪怕只是遗留下来的几箱珠宝就能保住裴家在京城几十年的富贵荣华,刘远珍不过是穷途末路的一条狗,有什么值得兴师动众的价值,真正要的是看他这条疯狗在最后扑向何方。” “这么大一笔财富摆在眼前,裴大人难道不心动吗?”子书珏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出什么来。 “钱财乃身外之物。”多了就不稀罕了,她的梦想是有钱在江南做个富家娘子,又不是想富可敌国然后天天被上位者想着扣个什么罪名一锅端了。 再说这笔钱有命拿怕我没命花啊。 子书珏明显不信,呵呵了一声:“那你连五万两都贪给自己招杀身之祸?” 赵姨娘最后准备了结了她绝对是有被坑五万两的宿怨在。 裴宣:“怎么?你难道想在太后嘴里抢食?” 子书珏一噎,闭嘴老实了。 —— 子书谨正在宫中握着裴灵祈的手教她练字,她今日难得有空暇,裴灵祈在裴宣的极力抗争下今日放假,只晚上练一篇字权当修身养性。 裴灵祈进步很明显,但心思很飘,所以字也跟着飘着起来,眼睛时不时就要往门口瞟,很明显是在期待着什么人。 “专心。”子书谨在她耳边道。 “哦,哦。”裴灵祈赶忙把眼睛收回来,把注意力凝聚在笔尖,但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咳咳,母、她什么时候来啊?” 裴宣是很讨人喜欢的,尤其讨小孩子喜欢,可能因为她自己就有点小孩子心性,也可能是母女一脉相承的缘故,她搜罗的玩意儿裴灵祈通通喜欢的不得了。 虽然嘴上还是不喜欢这个现在才回来的母皇,但身体已经很诚实的每天期盼起这个人了。 子书谨握着小家伙的手落下最后一个字,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不要叫错。” 裴灵祈解放了连忙放下笔拍了拍嘴巴:“母后,我不会的!” 子书谨这才将目光移到门口,今日等待的人却久不曾至。 她倒是不着急,裴宣今天要做的事还有许多,晚些来也无妨。 直到广百匆匆而来,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子书谨面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裴灵祈吓的一骨碌站直了。 怎么了?怎么了?母后怎么突然生气了? 80-90 第81章 这是她为自己择的君,她从年少至今的一场梦。 进房间不一会儿就推门而入了两个女娘,隔着薄薄的纱帘开始吹曲的吹曲,弹琴的弹琴,子书珏一手抚在膝上,一手拿着扇骨轻轻敲打,十足悠闲。 裴宣一门心思在吃菜,别说,菜色真挺不错的,这个季节贵价的冬笋炒的又清又脆,混合着精瘦的油脂让人口齿生香。 佐菜的是一壶小酒,里面应该加了时令的邯睹,回味有些甘甜又不辣喉咙,加上软绵绵的熏香真的有些让人昏昏欲睡。 起初给她们开的是一个安静雅间,子书珏说没意思,一敲扇骨让给换了个畅快能看歌舞的大间,这地儿开阔,整个院落都能映入眼中。 因为要保护客人隐私,四面的楼都是不互通的,任何进楼的跑堂的都只能从院落中间行走,中间的回廊挂着厚厚一道帘子可以挡住客人上半身,避免被相熟之人认出。 很快到了晚膳时分,小厮开始给各雅间送菜,前头现炒的小菜被一溜烟的送上去,轻敲大门再给人一一摆上。 今日此地的生意有些冷清,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很快几间雅间都上好了饭菜,只偶尔送一壶小酒过去。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院子正中修剪的枝叶秀美的玉兰树上。 裴宣填饱了肚子起身微微拨开纱帘,那玉兰树修剪的很是讨巧,开的灼灼的花枝正好伸进雅间一两寸。 裴宣触碰到娇嫩的花瓣,枝条顺着她的手腕抖落清凌凌的雨水,冷的她手指瑟缩了一下。 “姑娘喜欢这望春玉兰么?若是喜欢可折一二枝回去,这望春玉兰乃是从岚雪园移植来的,由江南第一的花匠华夫人亲手栽培,整个京中也只存活下这一株呢。”一旁的女娘轻轻柔柔的劝道。 “是吗?果真清香袭人。”裴宣随口附和了一句,心想还不如大理寺门口她移的那棵了。 人家见一直闷声只知道吃的人终于展露点喜欢,连忙开始讲解这花什么来历,多贵重有什么疗效,裴宣就一脸欣赏的听着。 借着赏花撩开的帘子能清晰看见下面过道,她在寒风中矗立了半晌,鼻尖都冻麻木了终于看见一个小厮快步从下/面通道穿过,直入第二栋楼一层的第三个房间。 但那地方刚刚没有任何客人摇响铃铛。 子书珏敲着扇骨微微掀起一双桃花眼,半晌过后那小厮关门出来脚步轻快了许多,想是饭盒里的东西拿了出去。 进去了半柱香的时间,应该有密室但是不会太长,如果速度快应该能逮个正着。 “看来今日我倒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呐,”子书珏用扇骨抵住鼻子,站起身来,眉眼含笑但带着少许不适,“这望春玉兰好是好就是这花香闻的我实在有些头疼。” 正待说些什么的女娘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是有些人受不住这花香,让姑娘受惊了,姑娘下次来我做主赠给姑娘一壶酒可好?” “那自然是好极了,等这望春玉兰开败我便来讨这壶酒,”子书珏把扇骨往手掌上轻轻一敲,“那我就不打扰夕夕的雅兴了?” 这声夕夕叫的裴宣浑身不舒服,回头给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眼神,意思是好走不送。 子书珏拍拍裙角施施然起身出去,裴宣倚靠在躺椅上,旁边温柔体贴的女娘立刻递过来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她偏头就能吃上。 挺甜的,不知道在哪里买的,她过年和灵书就没买上这么甜的。 肯定很贵。 反正这顿有子书珏报销不吃白不吃啊,裴宣吃到第七颗的时候骤然听见一阵巨响,她下意识垂眸去看,只见四周忽地亮起无数火把将整座楼围的水泄不通,大队训练有素的人马身披甲胄在雨夜当中举着火把快速闯入,大步上楼,砰的一声门被踹飞了。 ??? 说好的静悄悄的抓人呢?子书珏你疯了? 踹飞的碎木头朝着裴宣就飞了过来,没内力就是不好啊,人都到跟前了才发现不对,裴宣偏头躲避了一下。 “大人,我们望春楼是——”在门边的女娘被吓的睁大眼睛还想努力争辩一下。 “管你是什么?校骑营办事闲人退避!”领头的女将军戾气深重,雨水从盔甲上滑落,一挥手就把女娘推开,闪身就到了裴宣眼前。 “庄将军,我是起居舍人院——”裴宣试图解释,同僚啊。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来人!绑上!把嘴堵上!”庄姝眼里流露出一丝嫌恶,听见同朝为官时就很嫌弃,一听什么?竟然还是在陛下身边伺候的?顿时更加怒不可遏,根本没给裴宣解释的机会。 庄姝!你这个跟郑牡丹一起的傻子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你不去抓刘远珍来抓认真办案的我! 你作为郑牡丹的副将,当年提拔你的时候孤还提点过你武艺呢,你恩将仇报啊。 裴宣自然不可能束手就擒,她手腕一翻讨了个巧,从绳索里一翻而出,庄姝没料到她不仅不肯束手就擒还敢反抗怔了一怔。 裴宣利用这个空隙吐掉了嘴里的葡萄:“地字一层第三间有朝廷重犯,我今日是为缉拿钦犯而来!” 谁知道真这么倒霉遇见校骑营扫荡啊。 庄姝的怔愣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很快被这么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文官挣脱束缚所激怒,她倒是有分寸没抽出刀来只以刀鞘横切而下。 裴宣抬臂格挡,这副从小刻苦读书的小身板哪里受得了这一下,裴宣几乎听见骨裂的咔嚓一声,疼的她闷哼一声,身体却还是遵循本能的一歪预备好再躲第二下。 庄姝反应很快,将刀鞘改切为劈,这一下对准的是她的脑袋,真劈下去感觉要破相了。 刀鞘距离脸颊只剩一寸的时刻一旁骤然飞来什么物什,一前一后将庄姝手里的刀鞘拦下。 庄姝本身已经是军中数得上名字的好手,这隔空一手打的她手腕发麻,她愠怒回身,看见身后校骑营层层散开,楼梯处站着两个身影。 身披黑甲的是她家将军,兴许是怕她闹出人命所以扔来侍卫一截刀鞘阻止。 身边另一位一身白裘滚着墨锦云边,高冠束发,神资高彻,如瑶林琼树,骨节分明的手刚刚收回白裘当中,她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位不输将军的高手到底是谁。 直到看见慢一步走上来的宫中内侍广百,又见那张冰封琥珀般的眼睛才如梦初醒,刷的一下低头去:“太后。” 她额头冷汗一下子就滚下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家将军和太后怎么一同过来了? 过去五年太后深居简出,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怎么就偏偏被她撞上了。 年纪稍长的人都知道太后曾掌虎符,杀性威重绝不输于如今将军,甚至于她的母亲当年就曾在太后手下效力,对于太后她心里着实有几分发毛。 郑牡丹今日披着甲,瞥了一眼捂着手臂的裴宣,又看了一眼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女娘和翻倒在地的一碟子葡萄,嘴角挑起一丝讽刺的冷笑,唰一下将剩下的半截刀鞘扔在地上。 “这就是太后挑的人。” 挑的真好啊,这种货色怎么及得上裴宣一星半点? 她也不知为何看见那冒牌货被打的瞬间下意识就出了手,现下正窝火着,还不如让此人破了相,免得让那张肖似裴宣的脸日日刺痛她的眼睛。 郑牡丹,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这个时候你火上浇什么油啊。 裴宣很想捂住脸,但胳膊疼,捂不了。 子书谨的目光上下扫过裴宣,见她除了手臂受了一下没有其他伤势,于是将目光凝在她脸上。 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里早已不复昨夜光晕流转,如被寒冰覆盖,只是一眼看过来裴宣都觉得背后跟针扎一样毛骨悚然,如被野兽被盯上的错觉。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底下举着火把的小将便朗声道:“禀将军,房内确实有暗道,但没人,恐怕已经跑了。” 裴宣眉头一紧,完了,谁能证明我的清白,好在子书珏从楼外仓促而至踩着楼梯走了上来。 她一眼看见面色阴沉的郑希言,时刻不忘阴阳一下:“本侯与裴大人来此查案逮捕钦犯,平南王倒是消息灵通,上一回抢先小侯一步,今日可赶了巧,与小侯不谋而合啊。” “不过这似乎不是平南王的职权范围吧?此事太后已交给小侯一力彻查,平南王次次这样兴师动众倒是险些坏了小侯的事。” 险些坏了那就是没坏。 “一帮子废物,”郑牡丹不见半分慌张,甚至连点目光都没分给子书珏,简直把倨傲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要不是你次次护佑陛下不力,何至于劳动本王。” 裴灵祈也来了? 子书珏还想反唇相讥,子书谨忽地冷声道:“人呢?” 来抓人,抓的人在哪里? 子书珏收敛了神色,恭敬道:“微臣本想监视住此处看看何人窝藏钦犯,哪知平南王突然而至打乱了计划,好在微臣已让探子将周遭严密监视,半柱香前罪臣刘远珍从后巷逃脱,微臣已着人跟了上去。” 她正说着已有一身干练短打的人从外头迅速的掠近,站在楼下遥遥禀道:“宁侯,那人夺了一匹马直冲城门,已经派人跟出去了。” 出城了? 刘远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能闯出城门,能出去必然是子书珏提前有所交代,留着他看他奔向何处去。 接下来子书珏要追出城去,郑牡丹不是个甘心落于人后的性子,恐怕也要追赶上去。 太后呢?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裴宣小心翼翼的看向子书谨,不期然对上一双冷寂的眼睛,在刚刚子书珏长篇大论的时候子书谨的眼睛竟然一瞬都未曾从她身上移开。 她还在看她,而她在思考刘远珍准备往哪儿跑,城外有什么。 裴宣心尖一颤,心想要遭。 子书珏察觉到了这边微妙的气氛,下意识想打开扇子遮住脸看个热闹,意识到这确实不是个看热闹的好地方又轻咳一声。 “天寒露重,这里有的是人盯着,微臣送太后和陛下回宫吧。” 郑希言没有呛声显然也是同意的。 但子书谨不曾开口,倒是楼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楼上众人闻声低头,只见木屑飞散的路上出现一把明黄丝绸的伞面。 伞下的女官牵着年幼的女帝小心绕过一地狼藉,裴灵祈在銮驾里等待很久也没有音讯,自作主张的走进了来。 郑希言很不赞同的一皱眉,并不认同年幼的少帝进入这些不堪入目的地界,开口就要把她送回去。 女官很无奈的告罪:“陛下非要来,微臣拦不住” 裴灵祈清亮的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玉兰花望过来,先是落在自家母后身上,又看见角落里的裴宣瞧见她捂住手臂小脸微皱。 “母后,是孤自己要来的,”少帝的声音脆生生的,但在外人面前一向少年老成,持重有余,“孤担心母后。” 她先卖了个乖。 “母后,既无事,还是先启程去往行宫吧,封锁街道毕竟劳动百姓,非明君所为。” 郑希言眉头狠狠皱成一条崎岖山脉,抢先一步道:“陛下要去行宫?” 不是临时起意吧?裴宣忽然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不会是专门为了我才出来的吧? 裴灵祈小心看着母后的神色,回答了姑姑的话:“不日就是春耕礼,依照古礼孤理应暂居行宫,今日便是吉日。” 所谓春耕就是天子在一年之春亲自下地耕地,天子、诸侯征用民力耕种的田叫“籍田”,依古礼天子籍田千亩,诸侯百亩,每逢春耕由天子、诸侯执耒耜在籍田上三推一拨,称为“籍礼。 除此之外还要祭祀一下先农,裴灵祈还没犁高,充其量就是做做样子摸一下犁算了。 子书谨拾阶而下,一旁广百撑开一把足可遮蔽两人的银边墨伞,裴灵祈乖乖移动到母后伞下牵住母后的手。 借由换伞的时机她偷偷瞅了一眼裴宣,朝她挤了挤眼。 母后生气了,快来啊。 生气了还去我是傻吗?裴宣企图蒙混过关,一直等到子书谨走出去了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子书谨起初走的并不快,越往外走神色愈冷,裴灵祈感觉周边寒气怎么越来越重,吓的声都不敢吱一下。 子书谨走了,郑牡丹高贵冷艳转身就走压根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唯有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好像在无声讥讽着她。 裴宣:“” 无人在意的小官能不能现在就回家洗洗睡了? 很明显不能,因为不过一刻钟后广百就重又回来,朝子书珏道:“此事全权交给宁侯处置,但裴大人属从陛下,还是交给宫中处置的好。” 处置?我是协同宁侯办案,怎么就成了疑犯了? 裴宣望向子书珏,希望她能说句母道话。 子书珏和善伸手:“广百大人请便。” 顺便招呼人:“还不给裴大人绑好?” 太后的旨意就是我的心愿,如无必要谁乐意跟太后争呢? 裴宣:“” 我将从此不再信子书珏的任何一句鬼话。 太后和陛下出行有銮驾,大庭广众之下她敢上太后銮驾真就是嫌命太长,子书谨给她配了一辆马车,远远缀在銮驾后。 裴宣苦中作乐的想,这下好了至少不用担心跟谁走的问题了,太后帮她决定好。 她从后门走的,只是粗略看一眼前方的景象,其实天色并不算太黑,只是铅云太重压城而来,数百支火把火河一般蜿蜒起伏到视线尽头,显得庄重又肃穆。 她已经很久没看见过这样的场景,像是预兆着一场浩劫将至。 广百发现这个惯常笑不走心的小姑娘凝重时真有几分先帝的风采,心事重重又有一股沉凝掌控的冷静。 这点相似很快在她没骨头一样趴在马车里时消失殆尽,广百嘴角抽动一下,暗道自己实在眼花。 皇帝名下的那块田就在近郊不远处,行宫就修在半山腰上,名叫凤泉行宫,顾名思义,行宫有温泉,四季热气腾腾,所以在早春的天气也不冷。 广百把她客客气气的迎进了行宫也不给她松绑,就往那儿一放就退下了。 其实子书珏也就随便意思意思一下绑了个手,其他都没绑,她自己要挣开也不是不成,不过为免再激怒子书谨,她决定还是先忍忍。 子书谨推开门进来时裴宣正低着头打瞌睡,少女双手被绑缚于身后,显得白皙的锁骨微微突出,低着头能看见一个明显的美人尖,丝丝缕缕的长发半遮住脸,尖尖的下颌有一种朦胧的脆弱。 她不再是号令天下手握山河的帝王了,她再也不能逃离她的掌心。 那一瞬间今年已三十有余的子书谨只是怔怔的看着她。 这是她为自己择的君,她从年少至今的一场梦。 第82章 孤遇疾,今夜要劳动皇后侍疾了。 子书谨一步一步靠近她,直到那个遥远的梦变得触手可及,像九月里满树层层叠叠的木樨,一伸手就能摘下。 她的阴影笼罩在了裴宣的上方,权倾天下的太后神色显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那股听见她进入秦楼楚馆陡然升腾起的无名火被她此刻狼狈乖顺的模样所浇灭,她感到一阵无力。 是的,无力,裴宣从来不会听她的话,她有自己的主见,想做的事也必然能够成功。 她曾无数次的想过,如果裴宣能够乖一点就好了,怎么就是学不会乖呢? 次次都是这样一身狼狈。 子书谨用手背轻轻擦拭她脸颊灰尘,沉睡的人眼睫长而细密,在眼下投出一片细腻的阴影。 突然,那双沉睡的眼睛猝然睁开了,鸦羽一样的睫毛散开露出里面藏着星子的瞳仁,那双灿亮的眼睛里藏着促狭的笑意。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擒住子书谨的手腕,被绑的姑娘不知何时竟悄然挣脱束缚,一个翻身压了上来。 子书谨下意识就想一个反手擒拿,她的内力足以在转瞬间震碎偷袭者的内脏,但她手掌只紧了一瞬就松开,以免伤到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这副身板太柔弱了,不是她监督养大的先帝那副有内力的身躯,给人感觉只要稍微用点力就会碎成捡不起来的一片。 她被翻身压在身下,少女一手按在她身畔一侧,眼角眉梢都是狡黠的笑意,忽而朝她压近。 子书谨的心脏像一根绷紧的弦,眼看着那张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太后没”裴宣刚想逞个能逗弄一下子书谨,冷不丁手臂上骤然传来一阵剧痛。 “嘶——” 疼的她直接身体一软,啪一下整个人摔在了子书谨怀里。 忘了胳膊有伤,按以前的身体这点伤根本没什么事,但现在不行,细胳膊细腿的书呆子大小姐碰一下就碎。 子书谨:“” 一瞬间是紧张的,下意识接住人搂在怀里急迫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片刻后发现她没什么事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而后急剧阴沉下来:“起来!” 不,不是故意想耍你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下起来还了得?裴宣不可避免的想起小时候调皮捣蛋被按着打的情景,完好的一只手勾住子书谨系的严严实实的腰带就不放。 “好啊,太后当真薄情,平日臣手好好的时候不赶臣走邀臣留宿,今日臣伤了手臂就要赶臣起来,臣可不依。” 这矫揉造作的一句话说的裴宣自己都受不了,好在她脸皮厚,唯一的一只手抱住子书谨的腰就是一阵乱晃,硬生生把捂的严严实实裹到脖颈的一身裙子晃松了。 她伏在子书谨怀里,埋着头开始细细密密的啄吻,力图先把这块冰亲化了就能逃过一劫。 子书谨的呼吸开始紊乱,心口如潮汐起伏,她心中一时愠怒然想动手把这插科打诨的混账推开,又生怕碰到她的伤口让她疼痛,竟一时咬的牙关发白。 子书谨眼前有那么一瞬间的光怪陆离,她记起先帝弥留之际这样倒在她怀里,似讥似讽的看着她:“你以为孤会如你的愿吗?” 那根绷紧的弦终于应声而断,子书谨忽而按住裴宣完好的肩膀翻身坐了起来,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往外挤出来:“裴宣!” 子书谨注意过了但难免还是在翻动时碰到了伤口,虚弱的身板让她一时间冷汗涔涔,疼的几乎失去了言语,但不过转瞬她就缓了过来。 听见这个名字也不见意外,她虚虚抬起一只手温柔的抚上子书谨的脸侧,触摸她鬓间极力掩盖住的风霜,语气柔和:“原来太后是想念先帝了?太后想让臣是谁臣就是谁,今夜臣就是先帝好不好?” 她声音低低如缠绵耳语:“是,太后的妻。”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低沉,那双漆黑的瞳仁里迅速褪去了少女的狡黠和清稚,变得深邃如渊,她的手掌动作几无改变,但却从取悦的抚摸变得具有威势,哪怕身处下位也仿佛尽在掌握。 她薄唇轻启:“孤遇疾,今夜要劳动皇后侍疾了。” 她在凝视她的皇后,她的皇后才是来取悦她的人。 她只是斜倚在这里,姿态慵懒,便好似理所当然的聚集一切目光,天下万万人都要将视线投注此处,她所在之地便是天下归心。 昭帝裴宣,生于乡野,长于乱世,十四丧母,十六继位,二十岁那年她就已经完成了关于人生的绝大部分设想,划分疆域,平息战祸,铲除勋贵,肃清这个世上一切阻拦。 没有任何人能够忤逆她。 子书谨的呼吸几乎断绝,澎湃的情感让她手掌骤然收紧,手中攥紧的丝被被生生扯出缝隙,斜斜欲垮。 裴宣的手浅浅移动至子书谨脖颈,往下一压,将所有的话都堵在唇齿交缠之中。 …… 裴宣第二天早上爬起来才召了太医来看胳膊,其实没伤太重,骨头稍许有些骨裂,都不需要上夹板,只涂了些药膏上去包扎固定了一下。 “伤的并不重,只要悉心调养最少半月就能痊愈。”太医令斟酌言辞,又开了几剂食疗的方子。 裴灵祈今天难得有闲暇,撑着下巴围盯着她受伤的胳膊看,等挥挥手打发了太医就殷勤的凑过去给她呼呼:“疼不疼啊?” 这么瘦的小豆丁竟然有一张小包子脸,心痒手痒,好想捏捏,但不行,小皇帝也有皇帝的威严。 小家伙鼓起脸颊挨着她给她呼呼,遗传自自己的长睫毛扑闪扑闪的,说不出的乖巧。 嘶,有鬼。 “陛下觉得呢?”裴宣看着她滴溜溜的眼睛转啊转,无聊的用仅剩的一只手撑住下巴,“陛下今天有事啊?怎么?闯祸了啊?” 推己及人,自己只有闯祸的时候才能这么乖巧。 被戳穿的裴灵祈脸上一瞬心虚,很快理直气壮起来:“你的胳膊受伤了,孤可以去照顾你。” “所以?” “孤要和你和母后一起睡!”她都没有和两个娘亲一起睡过了,母后要她自立,她四岁初初知事就自己一个人睡了。 就这么点要求啊?因为自己霸占她母后很久没跟她母后一起睡了吗?小可怜。 “但这件事我也决定不了啊小陛下。”裴宣叹气,她也想歇歇啊,但太后不依,“陛下怎么不去直接跟太后说?” 跟我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女官说有什么用啊。 裴灵祈别扭的哼哼了一声,小声嘟囔了一句:“说谎,明明母后什么都答应你” 她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从小就熟知母后的弱点,从前她想要什么哭诉一下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母皇再掉两滴眼泪就能成,现在不行了。 不过她可以迂回一下,只要央求得母皇同意母后就不会说什么,她要拉着两个人的手一起睡! “总之,你跟母后去说!这是圣旨!”裴灵祈叉腰倨傲的点点下巴。 “哎呀呀臣好怕呀。”裴宣按住心口噗嗤一声笑了,裴灵祈气的要去推她,思及母后教导要行事得体又恨恨收回手。 “你到底答不答应!”她气的两只大眼睛都快冒眼泪了。 坏娘亲! “我去跟太后说说,能不能成功可不一定啊。” 哼,你去说肯定能成功,裴灵祈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听见满意的答复一下子破涕为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纸包包的方方正正的小糕点。 “今天小厨房进的点心,里面有葡萄,不酸的,孤特地给你留了一块!” 裴灵祈的口味一直和子书谨不和,子书谨进的一向都是健康不在乎好吃的类型,裴灵祈过的那叫一个味同嚼蜡,自从裴宣回来她才算找到知音。 额,葡萄啊 裴宣神色有点复杂,还有点淡淡的牙疼,看见裴灵祈一脸欢喜的表情又正直道:“不了,陛下自己吃吧。” 我就不吃了,吃饱了,这辈子都不想吃了,她一点也不想再被抓着手问女娘喂的葡萄好不好吃了,要不是她昨夜勉强有点威信她都感觉自己要再被打断一条腿。 裴灵祈露出一脸你没口福的表情,一口咬上糕点,一点也不顾及形象,糕点里面盛了捣成泥的葡萄汁,有一滴不慎落在裴灵祈的脸上。 裴宣忍不住用帕子擦了擦小家伙的脸,顺势捏了捏,手感果然很好,然后抢在小不点发怒前转移话题:“太后每次来都要礼佛吗?” 今天早上子书谨要照例上山礼佛,她早上起不来就没跟着去,留下来跟裴灵祈在行宫看家。 “是啊,母后每个月都来明觉寺上香拜佛,为母皇参禅祈福。”裴灵祈稍微坐正了一点,假装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手里的糕点,变得非常矜持。 裴宣打量了她一眼,微微挑眉。 见她不说话裴灵祈也看过来:“怎么了?” “我只是没想到,太后竟然信佛。”子书谨这种真正乱世出来杀人如麻的将帅之才,折在她手里的尸骨要是真堆起来大概能有城楼那么高。 这都不包含她下令斩杀的,要是把她下令杀的加一起整个上京城挨地铺满都有可能。 裴灵祈轻轻咬了一口糕点,细声细气的开口:“寺中尊者说亡者在天有灵,能感受得到生者殷殷之情。” 她晃荡的脚不动了,沉默了一下,稚气的眼睛看过来:“你说,母皇会知道吗?” 其实我当孤魂野鬼那四年浑浑噩噩的真什么都不知道,好像一睁开眼就是五年后了。 “或许吧。”裴宣含糊道。 至少现在我已经知道了。 裴灵祈咬了一下腮边的肉,她执拗的低下头,把一向喜欢的糕点都放下了,声音细细弱弱的带着一点不安和隐晦的期待,悄悄偷看某人。 “孤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母皇,母皇,她会喜欢孤吗?” 裴宣感受到她的低落,想了想试探性的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她也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陛下,不要去追究死人的爱恨。” 她从很早前就明白不要去问死人的爱恨,因为你注定得不到答案。 裴灵祈嘴一瘪圆溜溜的眼睛一下子就蔫吧了,活像大冬天被泼了冷水的茄子,裴宣心软了一点,赶紧哄道。 “但微臣喜欢陛下啊,微臣最喜欢陛下了,陛下以后会是一个明君天下人都会喜欢陛下的。”* “真的吗?”小家伙眼泪都挂在眼睫毛上了。 “当然是真的啦。”裴宣心脏软乎乎,娘亲最喜欢你啦。 裴灵祈虽然不太满意但这个答案也算不错了,旋即收起眼泪骄傲的抬抬下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自己这么厉害,四岁就能背一百首诗,现在就能认全所有字还能模仿太傅字迹,有那么多聪明点子被人喜欢是当然的啦!不喜欢的才是没有眼光! 裴宣忍俊不禁险险没有跟着笑出声来。 裴灵祈坚持不能浪费的原则,调整好心情赶紧把糕点拿起来继续啃,虽然最近母后对她的管理有所缓和,还有裴宣偶尔会给她带点好吃的点心,但她从小偷吃抠搜惯了暂时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唉,行宫附近也在抓钦犯,害的孤都不能出去玩了,不然现在可以去找姑姑,姑姑养了好多匹马,孤的小行云就在姑姑的马场里。” 她用手快乐的比划,带点炫耀的语气:“行云是一只白色的小母马,脾气可温和了,是姑母送孤五岁的生辰贺礼!” 听起来很像追云的后代啊,郑牡丹对追云很是爱护,追云有灵性就爱跟着郑牡丹和她跑,不肯乖顺的在马场养老,此刻应该也在。 裴宣眼里升起一点伤怀,又快有半年没见过追云了,对于老马总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对了,钦犯抓的怎么样了?”她昨天要安抚子书谨,没能跟上后续,只知道刘远珍冲出城门后一路朝西奔逃,以郑牡丹和子书珏的实力此刻应该已经擒住。 一直没有消息就还是在钓鱼。 “还没抓住,但孤听羽林军说那个人消失在林子里了,现在姑姑正带人搜山。” 裴灵祈嫌弃道:“往山上跑有什用啊,会被从山下包抄的,真笨。” “而且山上有人的。” 这一块都是皇家园林,山上更是常年有人值守,山下的马场是平南王的,几十里外就是平南王驻扎的校旗营,可谓是铜墙铁壁,又不是深山老林往这儿跑有什么用。 “那就要看山上有什么了。” 山上有什么值得刘远珍不顾一切往这里跑的呢? 山上有什么? 裴灵祈一顿,眨眨眼:“山上有陵墓?” 太祖死时内忧外患,他自己重生前懒得去管身后也没想到自己死那么早,把前朝的墓掏了重修了修,裴宣也没心力给他好好埋,给他团吧团吧塞进去了完事。 目前就在这座山上,比起子书谨在她死后给她差点修成天宫,她反正是很不孝的,每年给老东西刷遍漆都心疼国库预算。 刘远珍这么忠心耿耿?死前要去太祖墓前谢罪?裴宣怎么这么不信呢? 那还有什么? 电光火石间裴宣忽然想到,不,确实是坟,但除了太祖还有一个人的坟也在那里。 雍州王裴东珠,她死无全尸,无人收捡骨骸,但她死后太祖夜夜梦魇不断,后来发展成心悸时常半夜舞剑杀人。 后来不知是于心有愧还是怎么的,他在自己坟旁边给裴东珠建了一座衣冠冢,就位于太祖陵左侧。 裴宣忽然从记忆里翻出来,刘远珍,太祖元年入仕,曾先后任工部掌固,书令史,工部主事,又二年擢升员外郎。 工部,当年给太祖,给雍王修陵建寝的工部。 第83章 今天晚上咱们就亲手去结果了那个老畜生! 京郊历代以来都是帝王围场,绵延百里,每逢盛事皇帝携百官同行,浩浩荡荡检阅校骑营。 林场内豢养着虎豹豺狼,山鹿野兔,等待贵人狩猎时再饿上数日投放林中,力求野物奋力搏杀鲜活好动,让贵人们满载而归。 无边无际的漫长黑夜,她在林中奔逃,高大的林木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物,有豺狼在她身后追逐。 粗重的喘息声,在黑暗中企图猎杀她的人或野兽,是豹子是豺狼,她一无所知,她拼命的往前奔逃,不敢放松一丝警惕。 她的马在惊恐的嘶鸣,她勒住马的脖颈从高大林木的间隙闯过去。 咻—— 不知何处射来一支箭,苍白浮起青筋的手拉紧缰绳紧紧贴在马背躲过这致命的杀机。 黑暗中又一箭,这一次没入了马腿。 骏马哀鸣向前扑倒而去,她踩着马尸脚尖连点借力没入林中,瞬息之后,一队人马无声无息的追赶而至。 她还在跑,黑暗,野兽,不知何处倏忽而来的冷箭,深秋的寒夜刚刚下过一场雨,脚印不可避免的留下痕迹,她的手放在腰侧按住箭袋精神紧绷,缓缓的俯身,婆娑的树影将她遮蔽。 “人呢?”黑暗中涉水而来的人鹰隼一般环顾四周,深夜的林子里只有风声和远处不眠嘶吼的野兽在哀鸣。 “脚印断在这里——”探路的人禀道。 “散开找!” 聚集的人群开始散开,带着血腥的长刀拨开草丛,随时准备着收割新的性命。 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出生起就运气绝顶的皇太女,坐着无数次渴求一生也得不到的高位,在生死面前跟任何人普通人别无二致。 三十步、二十步,少女冰冷的手缓缓拉开弓弦,撑开的弦勒的她的手臂陈年旧伤开始撕裂一般的剧痛,她忍耐着,压低呼吸。 她的手臂有旧伤,臂力不够,需要足够近的距离才能一箭封喉。 十步! “咻——” 箭光雪亮,正中咽喉,那具身体闷声倒下,正低头拨开杂草的结伴的第二人闻声抬头,手上长刀刚刚抬至腰间,一支箭已经直直插入他喉腔。 她没有逃,她在还击—— 他想预警,然而被封住的咽喉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直直的倒下,泥土,枯叶,冰冷的泥水包裹住他,鲜血从封闭的伤口艰难的涌出,从他口鼻流淌,生命渐渐消失,他将与这山林中的一切一起腐烂成为林子的养分。 他睁大眼睛将要闭上了,最后一面是瞳仁漆黑的少女,那是一双融于夜色的眼睛,真正潜藏于黑暗之中的猎手,她伸出手,那双手苍白的像尸体,上面覆盖着斑驳的疤痕,拿走了他手中的刀。 少女头也不回的离去,他只能不甘的闭上眼。 猎杀还在继续。 原始森冷的深山,一个又一个猎杀者倒下了,猎物,猎手时刻更换着位置。 她在黑暗中孑孑独行,无比冷静的计算着还剩下多少。 十个、五个、三个。 她的身上已经有了斑斑血迹,并不是每一次反杀都轻而易举,她负了伤,行动在变慢,鲜血留下无数痕迹,是破绽亦是陷阱。 一个。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她调整呼吸无视皲裂的伤口,一寸一寸将弓拉至满月。 咻—— 这个夜晚最后一箭。 一切都尘埃落定,最后的那一个倒下。 她支撑着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前,路上捡起掉落的长刀,横插进最后一人的心脏,尸体抽搐了一下,像是不甘心的挣扎,竟然还在往前爬。 不对劲,她射中了心脏,不可能失手。 她双手合拢握紧长刀猛地将尸体翻转了过来。 那张脸赫然是刘远珍! 他瞪着惊恐的双眼,身上是数不清的伤痕,皮肉翻卷,狼狈又疯狂,他拼尽全力伸出手,像溺水的水鬼要死死的抓住什么人。 “夕夕——夕夕——我的女儿——” 裴宣猛地睁开眼,眼前是飘荡的鲛纱,微弱的光亮透过朦胧的鲛纱透了进来。 冷汗从她背后渗出,她短暂的急促的呼吸,下意识想握住什么锋利的武器以保证自己的安全,然而收拢手指只抓到细腻温热的肌肤。 裴灵祈得偿所愿,乖乖的睡在了她和子书谨的身边。 她正握着裴灵祈的手,小姑娘生下来就体弱多病,骨架较其他同龄的女孩也显得瘦小一些,那么小小一只,手却很温暖,简直像一个小小的太阳。 子书谨还在处理政事,裴灵祈骄横,吵着闹着要她讲史书上的故事,裴宣自己也是文盲一个哪里知道那些,于是只能挑着捡着把当年的事讲给她听,小家伙年纪小觉多先睡着了,她讲着她也困了于是一起歪倒在榻上。 她动作太大,裴灵祈似乎有些被吵醒的迹象,轻轻哼哼了一声,裴宣连忙拍拍她的背,小姑娘又沉沉睡了过去。 裴宣这才松了口气,没骨头一样躺在柔软的榻上。 只是一场噩梦罢了,一切早就过去了。 那是她十四岁那一年,她娘尸骨未寒,她爹幽禁她半载,她出来不久就是秋狩。 按照往年规矩,她作为太女要一马当先,绝不能落于人后,所有人都在观测着太祖对她的态度,看看这个几乎被废弃的太女能否支撑下去。 也有心急之人按耐不住蠢蠢欲动,迫切的想要将她置之死地。 她在那场秋狩与郑牡丹走散,身边侍卫反水背叛被杀,刺客如影随形在黑暗的林中追逐,她一路逃跑一路设下陷阱,反杀,逃离。 整整周旋了一个昼夜,她没有一刻闭上过眼,身边的任意一个角落都有可能出现见血封喉的冷箭。 第二轮月亮升起来时,子书谨找到了她。 她隐藏在山间一株遮天蔽日的树干上,从远处出现人影开始她的弓就始终对准着她,森冷的杀机如影随形,看着她一步一步骑马靠近,最终停在她咫尺之距。 子书谨骤然抬眸,琥珀色的眼睛里撞进正对着她的箭矢,她的瞳孔猛地一缩,而后伸出手来。 “宣宣——” 她的声音沉稳而冷静。 裴宣看着她良久,直到手上紧绷的力气骤然一松,整个人毫无预兆的摔下树去,子书谨稳稳接住了她。 子书谨的怀抱很软,她能看见漆黑的天幕和子书谨琥珀色的眼睛。 她的眼睛安心的合上,世界陷入一片黑暗,这一切都好累好累,累的她这一生都不想再醒来,只想就此沉沉睡去。 可她毕竟还是要醒来,有无数的人和事等待着她,她不能停在这里,她背负着太多人的希望。 她醒过来时倚靠在子书谨的背上,骏马在林中行走,夜幕低垂,天地安静的好像一切喧嚣阴谋都已远去。 她靠在这个亦师亦友的女子脊背,似乎能听见她跳动的心脏,轻轻的说:“谨,风里有木樨的香气了。” 她抬起手,九月里的山林,除了遍地尸骸厮杀的血腥还有着无声绽放的木樨,那些被风雨催折的细小花朵落在她的掌心,也落在子书谨的肩上发梢。 她抬手,轻轻为那人拂去肩上落下的花,攥在掌心。 围场正在凤泉行宫之畔,裴灵祈已经睡熟,裴宣给她盖上被子轻轻挠了挠她掌心,裴灵祈哼唧两声怕痒的往后一缩。 裴宣抓住时机抽出手,趁机把自己的护腕塞进小家伙手里。 小家伙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太困了苦着脸继续睡着。 裴宣小小的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的走出去,她心里压的慌,想出去透透气。 凤泉行宫平日里是没什么人的,也就是每年皇帝要用的时候从宫里带出来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将整个行宫填的满满当当。 这些宫人不常在此处于是就有疏忽,裴宣寻了个空当逃了宫人视线一个人在黑暗里游荡。 她没了武功全靠自己机敏,借助黑暗的阴影打掩护,好不容易走到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天边一轮孤月悬挂,清冷的月辉洒落在身畔。 四下无人,终于能缓过口气。 忽然有小宫女似乎是绕近道从她身边经过,不小心撞到了她吓的慌忙低头告罪:“大人恕罪。” “无妨。”裴宣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追究。 小宫女唯唯诺诺的跑开,裴宣抬起手果不其然在袖子里发现一张纸条。 里面用粗狂到有些看不清的字迹写道:速来假山。 凤泉行宫的假山? 裴宣绝望的闭上眼,苦着脸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什么事也没有好好休息休息。 她一边绝望一边拖着两条腿谨慎的绕过值夜的御林军,假山周围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她不敢出声,摸索着前行。 突然,身后传来什么声音,有人拍了拍她的背! 裴宣瞬间回头。 背后露出一张中年人的面孔,他穿着紧身的短打衣袍,背后背着一个磨损的牛皮箭袋,腰上挎着一把没有刀鞘的匕首,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 “夕夕!是我!舅舅啊!” 裴廖青压低声音,他蹲在假山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裴宣。 “舅舅,你怎么在这儿?”裴宣发出符合人设的疑问。 “裴、哦不刘远珍那个老东西不是跑到这儿来了吗?”裴廖青突然转了话题,狠狠在裴宣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拍的裴宣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 “我的好外甥女,舅舅就知道没看错你,才当几个月的官啊就能把刘远珍那个老不死的整垮!不仅嫁祸给老东西还帮舅舅脱了罪,我家夕夕果然是棵好苗子!” 谄媚太后的好苗子吗?裴宣表示怀疑,她最多就是推波助澜了一下下,真想弄死刘远珍为之花了大力气的另有其人吧。 “舅舅你来这儿做什么?” 裴廖青的神色急剧冰冷了下来,粗狂的脸上显露出森冷杀机,那双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直有这一刻他好像才脱离了流放千里数十年的沧桑和屈辱,重新变得锋利,变成那个曾经有勇气跟随雍王造反的将军。 “刘远珍害死了我姐,我可不会让他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死在大牢里,”他看向裴宣,眼里全是勇气,“夕夕,你想不想给你娘亲手报仇?” 不,我不想 子书谨还在等着我回去睡觉,我不想半夜爬山去追杀一个本就离死不远的人。 等子书珏抓回来我给子书珏塞点银子,想怎么报仇不是子书珏一句话的事? 裴廖青炯炯有神的看着她:“我就知道你想!舅舅给你把刀都准备好了!来,今天晚上咱们就去亲手结果了那个老畜生!” 第84章 夕夕,去啊,去杀了他,亲手给你娘报仇! 初春的围场黑黝黝的,地上刚刚冒头的青草带着雨后冰冷的潮气,沾湿来人的衣摆。 裴宣脚踝都快冻的没知觉了,眼看着子书谨赏赐的蜀锦被荒草割开线,心里暗暗道了一句可惜。 他们这种私底下追杀的当然不能走大道,躲着官兵在林子里乱窜,好不容易走到一块月光亮点的地方,裴廖青摊开地图对着看。 然后笃定的选择往右。 裴宣:“” 裴宣忍无可忍的把地图抢过来:“往左啊舅。” 雍王麾下有你这种大将还能和子书谨相抗衡不落下风,纯属是她强的过分。 “还是夕夕脑子好使。”裴廖青一拍脑壳,决定放弃思考跟上就对了。 又走了一段裴廖青不解:“夕夕你怎么不看地图啊?” “看一眼就记住了。” 我在这儿跟郑牡丹漫山遍野跑的时候,你还在边关喝西北风了。 裴宣累坏了,难得和他啰嗦,闭上眼就是爬,一连爬了一个多时辰,两条腿都抖的跟筛糠一样,终于爬到了山顶。 爬上去那一刻,她弯腰扶住腿感觉咽喉都有血沫子。 “夕夕没事儿吧?”裴廖青一脸担心随即演化成愤恨,“都怪那个老不死的,小时候给你请武师的钱也舍不得,不然怎么会差成这样?” “夕夕,喝一口,干净的,舅舅特意给你带的。”裴廖青有点儿心虚,把水袋解下来讨好的递过去。 冰冷的水流润过咽喉,好半晌裴宣才缓了口气过来:“刘、刘远珍真呢?” “校骑营和御林军生怕他跑了,从山下往山上一寸一寸的搜,给咱们省了不少事儿,按照官兵的速度得天亮才能搜过来,走,咱们直接去帝陵,刘远珍保管在那儿。” “舅舅,你怎么那么确定?”裴宣给水袋塞上塞子艰难的爬了起来。 裴廖青有点儿不太自然的咳嗽了一声,眼神有点飘忽:“老宗在前面探路找到了他的踪迹。” 说到这儿他露出点儿轻蔑不屑的冷哼:“要不是老宗给他处理了首尾,他一个废物秀才能在山里跟官兵周旋这么久?” “夕夕,肯定能找着,就等着你亲手给你娘报仇呢!”裴廖青的眼睛亮的吓人,几乎有两盏火把在里面熊熊燃烧。 裴宣太熟悉这种眼神了,熟悉的移开眼,几乎被这种眼神所灼烧,不想再看见。 帝陵封石落下,不可再打开,只留少许宫中老人和御林军守陵,前朝历代帝王陵寝极尽奢华,太祖的陵寝便显得有些不太够看。 外界经常有传言,因为先帝与太祖不睦,所以在太祖身后事上也极尽敷衍之能事,裴宣对此证明,不是谣言,是实话。 没人在意的陵寝就显得格外破败,有点儿门路的早塞银子跑路了,能留在这儿的大多都是年纪一大把的老人天天掰着手指等着解甲归田。 哪怕这两天这地儿处于漩涡中心,但该偷懒还是偷懒,毕竟你也不能指望一群跑都跑不动的老年人有什么在太后面前争功的心思。 神道尽头矗立着一块由赑屃陀负的巨大石碑,哪怕在黑暗中仍然能看见苍劲的三个大字。 裴万朝。 裴宣心情很复杂,好在裴廖青就比较直接,他一口口水吐下去,先骂一句:“我呸,狗皇帝,死的好!” 裴宣:“狗皇帝,死的好。” 裴廖青立刻投过去一个不愧是我外甥女的赞许眼神,猫着腰挥手招呼继续前行。 陵墓后边儿一处几乎荒废的柴房里,此处是太祖原先预计给守陵人所居的区域,谁知道他死后先帝削减其待遇,压根儿没那么多守陵人,这一片儿也就荒废了。 黑暗里传来嘶哑的闷哼声,是个老者的声音,有气无力,细看去他身上衣袍被鞭子抽的破破烂烂,脸上全是覆盖着的鲜血,凝固了一层血痂,又很快被新冒出的血迹覆盖。 他费力张开喘气的一张嘴里已经不剩下一颗牙齿,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空洞,让人不寒而栗。 “老不死的东西,嘴还挺硬,东西的?”鞭子声一下又一下,直到某一刻停下。 黑暗中有一双镶嵌铆钉的靴子踩在了那双满是泥土和鲜血的手掌,那双手被拔光了指甲新鲜的血肉暴露在空气里,被人狠狠踩住碾磨,隐约能听见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声。 “啊——” 那幅干瘦的身躯直挺挺的挺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不似人间该有的凄厉惨叫。 远处仅剩的几个守陵人听见这声凄厉的惨叫不由自主的想出去看看,被资历老的前辈伸手拦住:“胆子大呀?闹鬼也敢去?” 站起来的人又耷拉眼皮坐了下来,陵墓陵墓说到底也就是个坟地,坟地闹鬼多正常的事? 片刻后银色的铆钉上已经沾染了厚厚一层黑血,踩着蜿蜒的血迹漆黑长靴一步步走出来,片刻后身后的门被重重关上。 很快里面再次传来凄惨的哀嚎,经久不息。 “不肯开口,说除非让我们留他一条性命送他出关。” 负手而立在门外阴影中的人闻言挑了挑嘴角:“痴心妄想。” 随即下达命令:“走。” 身后之人虽有些讶异,为何没有撬开嘴就要撤离,但亦不敢有任何异议快步更上。 外面渐渐没有了任何声音,倒在血泊中不知死活的人手掌陡然痉挛了一下,黑暗中有一双瘦小的,漆黑的,几乎像是老鼠一样的眼睛缓缓的睁开了来。 他还没有死。 听看守的人似乎走了,他手脚并用往前爬,他的手筋骨全断推不开门就用额头生生撞开紧闭的门扉。 门外没有任何人,那些短短两天内拔光了他的牙齿,拔掉了他十指指甲,将冰冷的银针刺进他骨缝,让他不眠不休生不如死的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的胸骨凹陷,腿脚被寸寸打断,在背后拖出长长一道痕迹,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活不了太久,然而求生的欲望依然在疯狂的叫嚣,不,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活下去。 他在往外爬,额头剧痛在流淌鲜血几乎要盖住眼睛,就如同十几年前他一无所有,屡试不第,却依然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在大雪天里冲着来往的行人不断的磕头一样。 他要爬,哪怕是爬也要爬上去! 他用已经被拔光了指甲的手在地上生生扣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向着某个方向而去。 身后有人在追杀他,他听见了匆忙的脚步声,几乎能感受到刀锋对准他的寒意。 他不去管,他要向前爬,向前爬啊! 直到他的手触到一块冰冷的石台,那块石头挡住了,他本想绕过去,他忽然哆嗦了一下,用极慢极慢的动作抬起头发现它是一块墓碑,无人打理的墓碑铺满了青苔,只露出几个难以辨认的字。 裴东 雍州王,裴东珠! 他竟然爬到了裴东珠的墓前! 不,不,他的眼睛陡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惊恐,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开始颤栗,而后这个一心求生,像**一样在地上爬行苟且偷生的人竟然艰难的调转了头。 就好像身前这个冰冷的墓碑比身后的追杀更加可怖一般。 在他身后远处的草丛微微颤动,很快追兵抵达,他屏息凝神的等待着,恐惧着,直到草丛被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拨开。 清凌凌的月色落下来,照亮了来人的面孔。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少女,有着漆黑深邃的瞳仁,肤色苍白的近乎透明,有一个标志的美人尖,她微微垂眸,不带什么感情的看着他。 她、她还活着,她活过来了,刘远珍的嘴唇哆嗦着,很快他的唇色变得乌紫,像是被什么人死死掐住了脖子。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乱世,他饿了整整两天,在尘土飞扬的大路边上拼命的磕头,看见人就磕,磕的头破血流,血肉模糊,嗑的让他恨极了这个世界。 第三天时有一匹高头大马从他身边经过,他费力的磕头,那匹大马还是走了,他在心里愤恨的尖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有的人在这样的乱世也能骑高头大马,他却甚至吃不上一口饱饭呢? 他也要荣华富贵,他要把所有人狠狠踩在脚下。 他这样愤恨着,直到那匹高峻的大马又走了回来,马背上的女将军掂量了一下自己所剩无几的粮食,最终叹了口气:“我缺个人给我牵马,你愿不愿意?” 她低下头,乱世风沙之中她一脸疲惫,手上脸上都有新鲜的伤痕,但打理的很干净,扎紧的发露出一个很显眼的美人尖。 事实上她哪里需要一个走的还没有马快的人牵马呢,她不过是想救他一命。 给他一口吃的只能救他一时,她带他回去谋一份差事,就能长长久久吃上饱饭,不用再放弃自尊在路边磕头求一夕饱腹。 可被救的那个人只有满心的憎恨和怨念,看啊,这群高高在上的贵人,在这种人相食的乱世还要装模作样作威作福,要人替她牵着那只白毛畜生。 他是这么憎恨着,他的脸上却出现了谦卑而谄媚的笑容:“好、好,我愿意,将军我愿意。” 只要能活下去,就迟早能百倍的奉还! 后来他果然还回去了! 裴廖青把无鞘的匕首塞进裴宣手中,眼里是刻骨的仇恨和鼓励,隐隐带着不同寻常的兴奋:“夕夕,去啊,去杀了他,亲手给你娘报仇!” 第85章 你、你不是岁夕…… 裴宣很想腹诽一句舅舅你怎么不去?让你从小念死书指望考进士连只鸡都没杀过的外甥女去你看合适吗? 但她没说话,因为裴廖青很可能恨铁不成钢的给她一巴掌,她抬了抬左手又放下去,很自然的用右手握住了刀鞘。 真有点不习惯,已经很久没拿过刀刃了,用右手握刀更是久远的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回过头来:“舅舅。” “嗯?”裴廖青眼里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看见她回头十分之紧张。 “我不会。”裴宣眨了眨眼,她的眼形有点像杏子眼又大又漂亮,睁着眼看人的时候就显得特别无辜可怜,甚至还带点少女的懵懂。 裴岁夕是个在山里长大从小到大连刀都没拿过的病弱大小姐啊,要是能手起刀落咔嚓就是一个脑袋,是个人都得怀疑她是不是被冒名顶替了。 至于她为什么要走到一半回头纯属是想离火脾气的裴廖青远一点。 裴廖青原本愤恨紧绷的脸部肌肉好像凝固了一下,他嘴唇蠕动着,似乎想骂点什么又骂不出来,怎么看怎么憋屈。 好在刘远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刘远珍不愧是能活这么多年老而不死的老东西,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竟然硬生生爬到了墓碑后,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力气竟然用脑袋撞开了一块压在一旁的压石。 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裴宣和裴廖青下意识一起回过头去,只见地下突兀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刘远珍已经掉了下去。 多少年的机关现在还能动,给自己保命的东西每年都过来修过吧? 裴廖青一看就大怒要追下去,裴宣伸手拦了一下:“不如去出口堵着。” 这衣冠冢也不大,前后相隔不远,一人守住前一人守住后,他算是插翅难逃。 裴廖青的脸色微变又硬生生压住了,摆脱了裴宣的手:“哪儿让这个腌臜小人惊了殿下的英灵——夕夕你胆子小就别下去了,去后面守着。” 说罢转身跟着跳下了洞口。 哪怕这里留下的不过只是一个衣冠冢吗? 裴宣微微怔了怔,穿过及膝的荒草抵达衣冠冢的另一边,抱臂靠在树上抬头看夜空,雨后的长夜只有两三颗星子,夜风习习吹的她有点冷,在这个时候她莫名的想到子书谨。 要是她没被拉出来,现在应该正在吃夜宵,然后窝在太后怀里睡觉,她怀疑太后就喜欢年纪小的,喜欢抱着她睡,不知道等她以后不再青春年少以后有没有可能跟太后好聚好散。 但一般历代以来给太后当情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吧?容易被灭口,但是人总是贪恋一时的安稳,至少现在她没什么性命之忧。 温柔乡,英雌冢啊。 她无声叹了口气。 石块摩擦发出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声响,像是腐朽的机关被重新开启,裴宣闻声低头,没看见人。 哦,忘记了,刘远珍腿被打断了只能在地上爬。 她又把视线往下压低了一点,果然看见伤痕累累用两只手艰难爬出来的刘远珍。 她其实不明白刘远珍这么折腾是为什么,不用脑子想也知道他今夜注定是跑不出去的,裴廖青紧追其后,长宁侯平南王寸寸排查,他只剩下两只手,无论爬到哪里都下场凄惨。 但这股狠厉的劲儿才像能从乱世里活下来的鬣狗,疯狂血腥不顾一切。 熟悉的让她感到有点恶心。 裴宣单膝蹲下,在清皎的月色下朝狼狈不堪的刘远珍露出一个笑。 “呀,这不是父亲大人吗?”她的声音戏谑又熟稔,丝毫看不出是片刻前对着裴廖青连刀都拿不好的少女。 刘远珍的下巴脸上都磨的是血,听见这个声音尽力抬头看见裴宣,脸上涌现出复杂难以置信的情绪最终全部转化成愤怒:“是你!” 他徒劳的用聚不起力气的手狠狠锤了一下地面,眼里全是怨毒:“早知道你娘当年生下你,我就应该把你掐死!” “还想掐死我呢?”裴宣嫌弃的用树枝拍了拍他血肉模糊的脸,“那可真是让父亲大人失望了,我不仅活的好好的,恐怕还要比父亲大人命长多了。” 你今晚能不能走过这道坎不知道,我肯定是能继续活下去的。 毕竟小命来之不易,当珍惜。 “逆女,你真是没有一分像你娘!”刘远珍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到了这种地步他心知裴宣不会放他走,整个人又出奇的镇定下来,他从趴在地上的姿势慢慢挪动身躯靠在石块上,阴毒的一双眼死死盯着裴宣的脸。 “你果然是个祸害,你从小就长得不像你娘,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心里简直跟钝刀子割肉一样啊。” 十几年前他在街边讨饭遇见了裴东珠召牵马的,裴东珠把他带回去,他一个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参军没两日就病了下来。 裴东珠唉声叹气没办法,把他带回去交给她的青梅竹马。 ——裴南茵。 裴南茵是个很好学的姑娘,小时候家贫就天天扒拉在富户学堂外偷听念书,结果被里面的孩子扔石头赶走。 好不容易裴东珠做了将军,姓裴的那个村都吃喝不愁了,她就想着既然这个书生去不了军营不如带回去教书,连着裴南茵一块教。 他也就是那样第一次见到裴南茵,一个文弱秀气脸颊圆润一心向着裴东珠的姑娘。 “所以你就把我送去山上?” 裴岁夕十一二岁的年纪就被送到山上自生自灭,十一二岁正是一个小女孩眉眼长开的年纪,她的五官开始挣脱孩童时期的圆润可爱,渐渐生出属于少女的棱角,她开始逐渐的从眼角眉梢像一个人。 她天天出现在刘远珍的面前,让他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施舍他的女人。 “那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呢?”裴南茵体弱多病,家中已经完全被刘远珍和赵姨娘霸占,他完全能弄死这个看不惯的女儿,为什么一直没动手呢? 刘远珍费力的喘息了一声,目光在这张肖似某个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艰难的道:“因为,你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我第一个孩子,你是第一个开口叫我爹的孩子。” “我怎么下得去手。我当年活不下去,考不上进士,是靠着你娘姓裴才入的官场,可是你*娘心里一直没有我的位置,叫我怎么不恨呐!” 他愤怒的锤了一拳地面,未熄的怒火又重新燃烧起来:“她惦记一个女人!一个早就死了的女人一辈子!叫我怎么不恨?!” “那不然呢?看上你?”裴宣笑了一声,目光上下扫视一遍刘远珍,她的眼睛是弯着的,里面却没有丝毫笑意,用树枝拍打着刘远珍的脸开始细数他的辉煌事迹,“虚伪自私,懦弱无能还是阴狠毒辣?” “裴东珠二十岁的时候就能独当一面,我记得你是呙县的吧?裴东珠二十二岁呙县上游发生洪灾,前朝官府不管,是她带着一帮子土匪背了三天的沙石垒的堤坝吧?垒的双肩都被磨掉了一层皮,要是没有她你早几十年前就被洪水淹死了。” 然而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做过这些了。 裴宣忽而感到一阵悲凉:“你觉得你看不起裴东珠?为什么?因为她是个女人还是因为她有个土匪头子哥哥?你自己不行要依靠裙带关系所以以己度人觉得旁人也是?” 裴宣嘲讽:“你这么想怪不得我娘不喜欢你呢。” “你怎么会知道”刘远珍瞳孔像是震了震,他的面色惨白了起来,他肺腑兴许是坏了,突然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咳出了血沫子。 咳嗽出血的那一刻他好像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无声闭了闭眼:“夕夕,不管你信不信,我、我是想急流勇退的,让远嫣改回本家姓,把裴家还给你,把你调去、去外地,都是为你之好” “哦?怎么个为我之好法?”裴宣略掀了掀眼皮,笑着反问。 刘远珍深深的看着她,似乎想努力的伸出手去抓住面前的女儿,他的手只差分毫就能握住了,但裴宣不肯近前一步。 “夕夕,没有人想帮你、他们、他们所有人都只是想利用你、想害你,没有人例外,你信爹” “那些人包括谁?你吗?舅舅还是子书珏或者郑牡丹?或者说贺元成?”裴宣一只手撑着下巴,把记得住的人名挨个报一遍。 恰在此刻不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踢踏声,大地都在微微颤动起伏,马蹄沉重的敲击地面,御林军和校骑营的人不等天亮竟然提前赶至。 裴宣回头打算看看来的是何方人物,回头的那一刻身后的刘远珍忽然弓起腰刺向了她的背心。 电光火石间裴宣像后面有眼睛一样用左手反手一抓,正正好截断他的手腕。 他的手里是一根镶嵌着东珠的银簪,那簪寒光凛凛,哪怕岁月消逝也无法使其黯然失色,它被打磨的精细而美丽,簪子上的一大颗东珠更是贵不可言。 刘远珍没想到她背后宛如长了眼睛一般,惊骇的往后倒下,张大嘴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旷。 “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要动手?”裴宣脸上依然挂着笑,手上却施加力道一寸寸把那只手拧成一个扭曲的角度,书呆子裴岁夕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好在刘远珍的骨头已经被折断过一回,倒是不难。 她甚至有点惋惜的叹了口气:“你的演技实在太差了。” 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在我面前痛哭流涕难以自抑的姑姑姨姨叔叔伯伯们演的有多真情实感,她们甚至还能说出我三岁抓泥巴的趣事呢,而不是像你连装慈父都说不出来一件完整的事。 这么差的心理素质怪不得开国还在工部当小喽啰,等前面那群勋贵死光了才爬上位。 刘远珍被她戏谑的表情惊住了,他突然感到一阵脊背发寒:“你、你不是岁夕” 十六七的小姑娘不可能有这么冷静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是谁的呢?是谁的呢? 他几乎快要哆嗦了,先帝—— 先帝才有这么一双眼睛! “你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刺破风声的利箭。 远处一马当先的女子手持长弓,眉眼冷肃,长风吹起她素净的衣裙,让她在月色下有种罗刹的殊色。 那一箭精妙绝伦,从裴宣身边险险错开,一箭射进刘远珍心窍。 刘远珍瞳孔猛地放大,在最后一刻里他看见了来人,于是忍耐着满口喷涌的鲜血,费力的看向裴宣,露出一个几近诡谲的微笑。 “包、包括太后——” 第86章 太祖皇后之所以发动宫变是因为,她觉得所有人都变了。 骏马在长夜发出一声长鸣,刘远珍嘴角喷出最后一口鲜血,生机点点消逝,最终仍不甘的望着天空,只剩下点点鲜血溅落在裴宣手背。 温热的、黏腻的,让人感到不适的。 她指尖隐约颤动了一下,不着痕迹的将那支簪子收进袖子里。 身后骏马扬蹄落下惊起大片尘泥,子书谨矫健的跃下马来,沉声道。 “宣宣——” 裴宣转过身来,皎皎月色下子书谨高冠束发,衣领紧紧贴在纤长的脖颈,长而淡的眉头紧蹙着,太后的华服将她衬的高贵又威仪,凝重的眉眼间不知是怒火还是忧惧。 裴宣很少看见她情绪如此外露的一瞬间,下一刻就被骤然按进了怀里。 子书谨一只手按在她的腰上,收的很紧,像攀岩而上的青藤,让她呼吸都有一瞬间的不畅。 “太后”她小心翼翼的回抱回去,一副无知少女被吓坏了样子。 子书谨身上白梅的气息里掺杂着淡淡的血腥气,裴宣眼睫扑闪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慢慢回抱回去。 她将下巴放在子书谨肩膀,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就看见策马而来的郑牡丹发出‘吁——’的一声,郑牡丹冷冷的盯着她们,眼里几乎迸发出火星子了,忍无可忍的喝道:“太后——” 如果眼神能杀人,郑牡丹的眼神就能把她们俩全削成肉片。 裴宣战战兢兢的去推子书谨,自己媳妇儿为什么搞的真像偷人啊。 大批人马即将赶到,子书谨亦知道不是时机,但裴宣竟然敢推她还是让她心中一阵恼火,她手臂骤然收力勒紧了一下才松开,只是依然抓牢她的手。 裴宣像只受惊的鸟默默躲在太后身后,脸上犹然带着血渍,配合着年纪当真看不出任何破绽。 郑牡丹牵着缰绳,冷而艳的一张脸上结满冰霜。 “太后年少寡居,在宫里养一两个女宠聊以慰藉本王只当看不见,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揽抱面首,置先帝的颜面于何处?置陛下的颜面于何处?!” 子书谨并不理会她,强硬的牵着裴宣的手到坐骑前翻身上马,她再也不肯避嫌,朝下遥遥伸出一只手,不容拒绝:“上来!” 裴宣背后顶着郑牡丹能戳死人的眼刀,怯生生的把手伸出去。 子书谨已不耐烦用力一拽整个将她拽上马去揽在怀中,手臂从她腰间穿过握紧缰绳。 郑牡丹双手攥紧:“若是先帝在天有灵” 子书谨冷嗤一声,调转马头冷冷瞥向郑牡丹:“她要是有灵就爬起来亲自告诉哀家,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既不能亲口,把担子留给哀家,一切便由哀家定夺!” 没有灵性的先帝:“” 说罢再不管郑牡丹策马直向山下而去,骏马飞驰把一切都留在了身后,杀戮,死亡和阴谋都被身侧疾驰而过的风吹散。 子书谨一路飞驰很快就抵达山下凤泉行宫,路途中无数御林军和校骑营官兵都注视着太后揽着一个陌生少女从山顶策马而下。 裴宣很想默默把脸藏起来但很遗憾,她是以圈在前方这个姿势坐在马上,除了丢脸的把脸贴在马背上就没有其他可以遮脸的姿势。 至于贴在马背上,太丢脸了,还不如让人看见正脸了。 再说怎么解释需不需要解释都是子书谨太后的事,关她一个小面首什么事,丢脸就丢脸了。 靠双脚爬上山花了一个多时辰,下去骑马当然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凤泉行宫至半山腰上搭了一堆营帐,乃是每年围猎所用,今日为了抓捕钦犯也已经重新启用。 下山要层层移开封锁路障,子书谨干脆将马停在此处。 她先干脆利落的跳了下来,丝毫不为繁琐的裙装所累:“下来!” 裴宣自己也会,但这个时候不得不佯装不知所措的把手伸给太后,借力踉跄着下来。 最中间明黄的营帐属于裴灵祈,子书谨是一旁与之不相上下的一顶黑色营帐,裴宣一路被牵进营帐很听话的坐在榻上,垂着眼睫看着自己的手。 一副乖巧听话被吓住了模样。 直到子书谨剥开她的衣袖露出苍白修长的手腕,温热的巾帕擦上她手背上的点点血迹,裴宣才堪堪回神,嗫嚅了一声:“太后。” 她以为子书谨会暴怒的,但其实没有,子书谨握着她的手嘴角紧绷,问她:“吓到了?” 额,其实没有,死人多常见一件事,她都麻木了,但这个时候她确实感到子书紧需要她害怕,于是她乖乖点头,杏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子书谨,看着可怜极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太后了。” 撒娇可耻,奈何子书谨真的很受用。 她完全的依赖自己,因为她弱小无助这这个世上能依靠的人所剩无几,子书谨的眼神开始温柔。 子书谨微微抚摸过她青筋隐约的手,这副年轻的身体显得羸弱而纤细,让她想起十四岁的裴宣,她忽然道:“先帝失去母亲时比你还要小一些。” 裴宣不想听了,但她没办法,就跟子书谨说的一样,只有先帝才能管得住太后,她现在只是一个面首,她凭什么管太后?找死么? “先帝十四岁时太祖皇后白针发动宫变,时值九月天气霜冷,宫变的血洗刷了宫中每一寸台阶,哀家到现在都还记得先帝当时的脸色,她的脸那么苍白,好像生命中的所有力气都跟随那场宫变流逝殆尽。” 她没有办法不去记得那时的裴宣,裴宣看似顽皮胆怂,但其实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她的一生几乎不需要任何人保驾护航,她唯一一次流露出脆弱的时刻就是白针死去的那一年。 “太祖和太祖皇后共患难却没能走过共富贵,天下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太祖变心,太祖皇后不堪其辱,其实不是。” 当然不是,白针随时可以扔掉裴万朝,不如说在她心中情之一字所占的比例太小太小,她厌恨裴万朝绝非因为那些莫须有的女子,她甚至觉得那些无辜的女子可怜。 子书谨以幽微的语气开口:“太祖皇后之所以发动宫变是因为,她觉得所有人都变了。” 这才是她发动宫变真正的理由,不是后世天下所猜测的争风吃醋,更不是所谓的嫉妒和贪权。 她出身书香世家,读过万卷藏书,因为刚正不阿被弹劾陷害流放千里,她在流放的路上的见过饿的皮包骨头的孩童,老无所养的老者,被父母当街售卖的儿女。 白针想要的是改变这个天下,让这个天下再无战乱,让所有人都能有尊严的活下去,裴家天生就是一副打仗的好手,裴万朝和裴东珠,他们在最开始将山寨一寸寸打下来。 白针并不喜欢杀戮,她在打天下的地盘教人耕种,利用天时地利更好的活下去,但很快她也陷入战争的泥潭,她以为先将这个天下打下来再去改变,总会好的。 可等打下这个天下一切都变了。 曾经那些耀武扬威的皇亲贵胄被砍下头颅,然而一切并没有变好,那些曾经咒骂那些贵族的人成为了新的恨不得把百姓压榨出最后一丝骨血的人。 一切循环往复,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白针想要在天下平定后让所有人有衣穿有饭吃,而当初陪她一起打下天下的人在干什么呢? “他们在修定更严苛的律法,让天下百姓归顺服从,禁止天下武器流通,不允许刀剑贩卖,不允许习武,不允许私下聚集,要将自身所有的大部分田财划归官府。” 剩下的由勋贵们以封地瓜分,以官职瓜分,天下人还是无良田,无一切。 裴宣垂下眼,她很努力的克制着,可是指尖还是微微的颤动,子书谨察觉到了,她握住裴宣的指尖轻声问:“害怕?” 当然害怕,一个念死书争取考功名的大小姐怎么能让你这么吓?裴宣苦笑着在心里道。 “当时先帝也跟你一样害怕。” 子书谨沉默片刻:“天下人不记得白针,不知道白针付出过怎样的代价和努力,先帝知道,但对于先帝来说,反目的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两个人。” 人都是自私的,裴宣小时候吃过苦,她当然知道民生多艰,可一切都好起来了,至少在她看来,一切都好起来了。 开国的前几年还有各地叛乱未平,她的爹娘经常一去数月平定叛乱,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一切都平定下来了,她以为能弥补父母多年不在身边的遗憾,可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掀起了新一轮的争斗。 她天真的以为那是因为父亲的变心,她大闹过,驱逐过宫中美丽的女子,甚至曾经将整个所谓后宫肃清。 她是太女,是这个天下的继任者,她有这样大闹的资本,可母亲只是用悲伤而怜悯的目光望向她。 “宣宣,不是因为这些。” 她想改变的从来不是这方寸之地。 如果一定要在生身父母中间选一个人呢? 那一年十四岁的裴宣必须要做出抉择。 白针想让这个天下变得更好,她聚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把旧的贵族和皇朝打下,可天下并没有变好,她要再次掀起反叛,再次修正这一切。 当初一无所有时有太多人因为愿意追随她,因为本身一无所有,可现在什么都有了啊,他们不明白白针的想法,只觉得她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子书谨的语气变得有些悲凉。 没有人能理解她,理解她背叛自己的丈夫女儿和伙伴们,重新掀起风雨,只为了素不相识的那些人。 连她的女儿也不能理解她。 第87章 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营帐外子书珏带着裴灵祈姗姗来迟,裴灵祈的帝王威严只能勉强威胁一下子书珏,让子书珏带她上山,子书谨与郑希言对峙时她就不远处听了个全程。 现下子书珏把她带回来就去山上处理剩下的事了,例如衣冠冢里怎么能爬出人。 寒夜漫漫,郑希言独自矗立在营帐外,一只手负于身后,手掌紧攥几乎要把自己手骨硬生生捏碎,她不去看身后营帐,只眺望远方。 裴灵祈犹犹豫豫的蹭过去,轻轻咳了一声:“姑姑” 郑希言被这声唤回过神,垂眸看着不到她腿长的小陛下,她长的很像子书谨,唯有一双眼睛几乎跟裴宣分毫不差,就像年幼的裴宣懵懂的看着她。 “陛下。” 裴灵祈眼神闪烁着,长长的眼睫扑闪,许久才细声着开口:“其实母后招人陪伴孤并不觉得丢了颜面母后或许是不相信母皇已经不在了” 郑希言面色严厉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又稍稍放缓,她伸出手腕缠着纱布的手掌轻柔放在裴灵祈的眼睛旁,不知是感慨还是其他,复杂道:“小七,你就是太像你母皇,太过良善心不够狠” 她并不去评价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她只是将目光徐徐转向远处先帝的陵寝,眸中掀起一丝讥讽,低低开口:“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母后更清楚”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裴宣是怎么死的。 裴宣现在倒是暂时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死,但需要配合一下太后对往昔的追忆,听说人年岁越长越喜欢追忆过去,不知道太后是不是也到了追忆故人的年纪。 裴宣回忆过去更爱想到老家草长莺飞的春天,绿树成荫的夏日,山里偶尔窜出来的兔子和穿过膝盖裤裙从掌心溜走的溪鱼。 她不爱想十四岁以后的事情,简直像一场噩梦。 “先帝是个良善之人,她不愿伤任何人的心,所以,她谁也没有选。” 子书谨抚摸着她的脸,陷入当年的回忆。 原来你心里原来是这样想的啊?你当年不是一直骂我没有主见不够果断软弱无能吗?裴宣在心里想。 但她确实想当缩头乌龟,所想的大概是无论哪边赢了,看在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情分,看在她这个女儿情分上或许能够绕对方一命。 她太天真了,或者说她太敏锐,她或许早就明白她的母亲不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哪怕她清楚她的母亲也许是正确的。 昔年旧友全部攀附于她的父亲身后,如同水蛭共同拥护着这新生的庞大帝国,持续不断的吸血,他们已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们来之不易的权利,将他们从巨大的母体上撕扯下来。 在理智上,她知道母亲不可能赢,在情感上,更多的亲人和长辈选择站在与母亲对立的一边。 裴宣小时候爹娘忙于打天下,她是寨子里所有人一起带大的孩子,她对所有人都有着深厚的感情,她割舍不下的东西有太多太多。 那场血色的宫变发生在九月,裴宣已经记不清细节,一切都在模糊,她只记得那段时间一直下雨,整个京城都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血腥气,从每一块砖石的缝隙里蔓延出来,令人作呕。 “太祖皇后失败了。”子书谨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但仍然难免悲凉。 再次听见这种断言时裴宣还是难免感到一阵无力,好像那一年巨大的恐惧和失落再次席卷而来,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绝望。 “但她没有当场伏诛,先帝手持御令打开了城门。” 十四岁的少女背影孤桀一言不发,郑希言站在她身边为她撑伞,对四闭的城门呵斥道:“大胆,殿下奉陛下之命,还不打开城门!” 守将迟疑:“殿下恕罪,但陛下有令” “放肆!孤乃一朝太女携父皇手令,尔等难道想要抗旨?” 太女一向脾气甚好平易近人又爱偷溜出宫,所有人都熟悉她眉眼弯弯的模样,只这一次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冷肃,守将屈膝背后瓢泼的大雨砸在甲胄:“属下不敢——” “开——”她断然道。 城门在瓢泼大雨里被缓缓打开,雨点如石子敲打在她的伞面,风雨衬的她整个人瘦削而青涩,她站在那里看着厚重的城门被一寸寸推开,无边的自由就在门外。 白针带着残存的部下冲出重围,裴宣眼睁睁看着城门落下,紧绷的脊背在那一刻松懈下来,天那么冷,雨那么大,她轻轻的瑟缩了一下。 她才发现她的手其实一直在发抖。 她已经不在乎输赢了,她只希望所有人都能活下去,不要再有杀戮不要再有人死在她的面前。 可这太难太难了。 对于裴万朝来说,这已经相当于背叛,他的妻子和女儿相继背叛了他。 裴宣恐惧过自己的结局,她最终被铁链锁上押往雁伏山,这个山的名字很有意思,音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焉附。 在大人物的眼里她只是附着在皮上的毛而已,没有掌控自己的能力,她是父亲的附庸就是母亲的附庸呢? 没有人告诉她。 她将被押在雁伏山上,无水无食,除非白针回头救她。 这是一个可笑的陷阱。 “她不会来的。”裴宣轻声开口。 从前她的母亲不会为她放弃一城百姓,这一次也不会为她放弃自己的部下,她的心里有天下有沟壑,只有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属于女儿。 “你也知道。”裴万朝阴沉着,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那是裴万朝生平第一次打她,从前他总是扮演慈父的角色,他那一巴掌很重,扇的裴宣微微偏过头去,少女鬓发散乱,嘴角一点一点溢出鲜红的血迹。 她眨了眨眼,她以为她会哭的,但其实没有眼泪,温热的掉在手背上的只是鲜血。 “宣宣,是我把你从鬼门关拖回来的。”裴万朝近乎狰狞的道。 裴宣的眼泪终于慢慢掉了下来。 他曾经信誓旦旦的开口说劳什子的皇位关他什么事,世上哪有比他的女儿还重要的东西,但也是他,亲手把她送回跟当初一样的境遇。 她没有像过去犯错一样耍赖求饶,裴万朝也没有跟从前一样对她的错事一笔带过,他们冰冷的对峙着。 裴宣在雁伏山待了两天一夜,无水无食,裴万朝说到做到,天一直在下雨她好像发起了热,但无人在意,她就昏过去又自己醒过来。 她想郑牡丹有没有受她牵连,她想娘亲有没有安顿好,她想很多很多,最后想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再也不用害怕见到熟悉亲近的人的尸体,她再也不用夹着中间两边为难,闭上眼就可以睡很长很长的一觉,再也不用大早上的天不亮就被拉起来读什么劳什子的经史子集。 “但太祖皇后回来了。”子书谨的声音显得很飘忽,裴宣想可能是自己的心有点飘。 她一直觉得她娘亲不够爱她,她当然能够理解娘亲的所作所为,不因她一人而牺牲数千人,可理解不代表真的毫无芥蒂。 她也会委屈也会难过,在无数个右手抬不起来的时刻不可避免的感到痛苦。 有一年她母亲救下的人抗着礼物携家带口的过来感谢,那一家子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懂事的帮忙抗着半只羊腿。 所有人都在夸赞都在大笑,只有她悄悄把手臂背在身后,无声的收了一下手掌。 但她从没有说出口。 她的性格如此,下意识想规避所有的矛盾,避免任何争吵,她害怕与亲近的人起冲突,每一次争吵都是将血淋淋的刀往对方的心窝子上捅。 直到避无可避,被架到刀口上为止。 阿娘野心勃勃有自己对天下的展望,她不觉得阿娘会为了救她踏入陷阱,偏偏阿娘真的救了她。 在无数人的围攻里阿娘策马从风雨中赶来朝她伸出手,一刀斩断她身上的伸绳索把她拽上马。 雨雾朦胧,她听见阿娘说:“上来!” 她昏昏沉沉的伸出手。 她伏在阿娘的背上,没有声音的流泪,雨很冷,她全身上下都是冰冷的,唯有紧贴的身体是暖热的,她几乎能感受的到阿娘的心跳。 也许她没有比那数千人重要,没有她的母亲心中的大义重要,但阿娘爱她胜过自己的性命,所有的怨恨都在那一刻放下了。 裴宣想过从此以后是不是就能自由,去关外去哪里生活都好,哪怕是当逃犯浪迹天涯也很好。 “咻——” 直到一声锋利的长箭穿透雨幕,射中了阿娘背心。 那个单薄的身躯被巨大的冲力击垮一般剧烈颤抖了一下,像一张即将对折的纸。 血水很快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沿着削瘦突出的脊背蜿蜒流淌,背后传来拉紧弓弦的声音,数箭齐发。 她发着热没有办法自己抓牢,她娘忽然回头掀开她,任由她翻身摔了下去,只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背后陆续而来的箭射中了阿娘的身躯。 裴宣滚在泥浆子里,雨水和泥水糊在她眼睛上,兴许是水雾还是发热让视线模糊,她最后一眼看的并不清楚。 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无数马蹄从她身畔过去,溅落的泥水落在她脸上手上,她想努力支撑起来但右手使不上任何力气,霜白的马匹从她身畔疾驰,领头者垂眸看她,那是雾里看花的一眼。 琥珀色的眼睛在雨水的洗涤下有一种冰冷的杀机。 泥水溅落在她的眼睛,那人断然离去。 ——那是子书谨。 第88章 你也要走吗? 裴宣恨过阿娘吗?摸着良心说是恨过的,但不是恨她放弃过自己,也不是恨她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再掀起波澜,她恨的是阿娘的无私,从不在乎自身的安危。 白针根本不明白她的无私无畏奔向死亡,对爱她的人来说是怎样一种痛苦。 但最后白针不是死在自己的大义上,她死在来救裴宣的路上。 所有的爱恨都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 所有关于未来的、以后的梦都寸寸碎裂,摔成再也拼不复原的镜子。 她倒在泥潭里看着拖着阿娘的马匹消失在大雨的尽头,身后的追兵如附骨之疽追了上去。 那是子书谨,白针的传人,天下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追随白针一同反叛,但是没有,在那场几乎席卷一切的纷争里子书谨闭门不出,始终不曾真正露面。 “为什么呢?”裴宣乖巧的仰起头,轻声询问。 你是为了什么没有去追随你的救命恩人? 子书谨垂眸看着她,眼里是深沉的几乎收拢一切的黑暗,她微微启唇:“因为先帝并没有做出抉择。” 白针有她的理想,希望天下不再有血腥和压迫,希望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天下间每一个孩童不分高低贵贱都能有衣穿,有书读,希望天下不再存在青楼妓馆,没有可怜的女孩要在头上插上一只草标。 裴宣希望能护住所有人,希望那些牵着她的手,陪伴她长大的人都能活下来,不要自相残杀,不要只剩下冰冷的尸骨。 子书谨是白针的传人,她亲手教养储君长大,她想要的是什么呢?极致的权利还是唾手可得的天下? “哀家很早就很喜欢先帝了。” 这就是她的答案。 烛火下的太后显得那温柔,琥珀色的眼眸凝聚着化不开的复杂情意,她温暖的手掌贴合在少女的脸庞,看着她灵动清澈的眼睛,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裴宣眼睫扑闪,歪头贴了贴隐有薄茧的手掌,眉眼弯弯:“太后说过了。” 在不久之前你就已经告诉过我一次了。 “是。”子书谨并不去辩驳,她只是执着的道:“哀家只是很后悔在先帝生前时没有亲口告诉过她。” 所以要在此刻一遍又一遍,一千次一万次的去告诉她的宣宣,我是这样的喜爱你,无论在任何时候,你都是我的第一选择。 那样平静的眼睛里却饱含着那样深重的情意,沉重的快要把人压垮,裴宣被逼的几乎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先帝年少时一直文不成武不就,但其实先帝对待朝政有近乎敏锐的洞察力。”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 十四五岁的少女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她找遍借口不参与朝政不愿意卷入纷争,恰恰是因为她预感到了暴雨将至,却无力去改变这一切。 “先帝恐怕已经不记得,她十四岁那年心中郁结,喝醉了酒,是哀家抱着她回到寝宫。” 敏锐而聪颖的少女嗅到平静湖面下的暗潮汹涌,将会波及所有人的大浪已经打来,她无所适从,独木难支,在无助的日子里第一次喝多了酒。 裴宣是会喝酒的,但她怂的很,从不肯喝多,一直控制在自己的酒量范围内,那是子书谨第一次看到她昏昏欲睡,神志不清的样子。 她趴在桌子上灵动的眸子呆呆的,看见人过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歪头粲然一笑:“你来啦——” 子书谨从未看见过裴宣对她笑的那样灿烂,呼吸都微微凝滞,在她呆住那一瞬间,裴宣已经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左脚绊右脚的向她扑了过来。 子书谨下意识运转轻功往前一步,牢牢接住了醉酒的少女,她别开脸去忍不住呵斥道:“胡闹!” 裴宣挂在她身上,扑了她满怀,满不在乎的说:“孤、孤知道、你会接住孤、接住孤的” 说的人毫不走心,酒醒之后也不会记得,但被温热气息喷在耳际的人却还是不由自主的乱了心跳,像是被一只微小的叶落在心尖上。 她再说不出训斥的话,微微闭了闭双眼,很久才能压下心头翻涌的异样,抬手逾越的将贵不可言的少女一把抱起。 裴宣喝醉了也不老实,在她怀里恨不得扭成一个麻花,一会儿嚷嚷着要自己下去走,一会儿说心里难受快要吐了,一会儿说自己其实是个酒罐子,子书谨晃的她的酒都要洒了,她要没酒了,要去喝酒加酒。 子书谨忍无可忍,仗着她醒了以后记不得抬手准备给她一巴掌。 裴宣做的不好时,子书谨总是会拿竹板敲打她的手掌已经成了习惯,只要敲上一下她就能安静许久,这一招屡试不爽。 那一掌本来是准备打在她的手上,奈何裴宣挣扎的实在厉害,挣动间那一巴掌恰好拍在裴宣的屁股上。 太女殿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受过这种委屈。 空气都安静了刹那,子书谨僵硬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人都不可避免的陷入沉默,片刻后她咽喉轻轻动了一下,皱眉低头:“殿下” 怀里的少女眉眼皱成一团,看着委屈极了,不顾形象的捂住身后的位置,控诉道:“你打我!” 还没醒。 这就好,子书谨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但下一刻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被醉意浸染的眼睛如同覆盖了一层薄雾,她的唇前所未有的殷红,像从来不肯用口脂的人精心装扮过,是五月里糜烂的榴花被碾碎染红了唇色,有那么一瞬间子书谨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看哪里。 似乎看哪里都是不对的。 “臣错了。”良久,她对着少女的眼睛妥协了。 哄一哄醉鬼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她在心里轻叹一声,如果裴宣能高兴一些的话。 她本不过是敷衍之词,没想到听见她认错裴宣突然笑的开怀,而后抬头啪叽一下亲在了她的脸侧。 温热的还带着酒香的气息印在她的脸颊,天地风声好像都在那一刻静止了,只剩下她无法自抑的心跳鼓噪的几乎要跳出胸腔,一声一声敲在耳膜。 她近乎僵硬的一寸一寸垂下眼去看那个人。 怀你的人还是没心没肺笑*嘻嘻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子书谨:“” 有那么一刻子书谨不想管她是什么身份,是不是贵不可言天潢贵胄的太女,只想要把她一把扔进御花园的湖水里,让她好好冷静一下。 裴宣却仿佛预感到她的暴怒,揽住她的脖子眉眼俱笑:“孤原谅你了!” 抱住脖子再怎么也扔不下去了,子书谨被她闹的没脾气,只得蹙眉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裴宣将额头乖乖的靠在她的怀里,突然道:“谨,月亮出来了。” 子书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个阴天的夜晚从云层里缓缓升起一轮明月,那轮月亮是那样圆满无缺,毫无瑕疵。 裴宣的眼睛里也映照着一轮小小的月亮。 是子书谨这一生见过最圆满的一轮明月。 圆月圆月,月满则亏。 并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子书谨在心里想。 她一路抱着用轻功将裴宣送回长乐殿,裴宣是偷跑出去喝酒的,宫中只有一个守夜的小宫娥知道,夜半见自家殿下大醉而归,慌忙去打了热水来,本想亲自伺候,却被人拦手挡下。 “我来。”毫无拒绝的余地。 宫娥愣了片刻,似乎想到什么恭敬的将布帛递过去,无声退到一边。 子书谨拧干毛巾替醉的迷糊的少女擦干脸颊,又亲手为她解开长发,一头上好的绸缎般的长发倾斜而下,轻轻漫过了她的指尖缝隙,微凉,微痒,叫她指尖不自觉的蜷缩了一下。 子书谨替她除去身上沾染酒气的外衣,只留下贴身的衣物,剩下的便不好再动,她收回手端过醒酒汤,舀起一勺喂到裴宣唇边。 裴宣反应有些迟钝,但还是很乖巧的张开嘴,像一尊漂亮美丽而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子书谨莫名不太喜欢。 在整个过程中裴宣始终乖巧又听话,再也没有耍一点酒疯,她在人前是如此自持,几乎完美符合着一个储君的仪态。 一直到宫娥为她除去鞋袜,月白的裙摆遮住了少女的脚踝,子书谨微微移开眼。 她坐在寝宫的床榻上,宫娥去铺开锦被伺候她睡下,子书谨转身欲走的那一瞬忽然感到一阵微弱的阻力。 她回过头去,裴宣抓着她衣袖的布料,只轻轻地、轻轻地抓住衣服角,只要稍微用一点力气那片衣角就会从她指尖脱落,可子书谨没有。 喝醉的人人迷迷蒙蒙的抬起头,裴宣家祖传的那一点美人尖显得秀气又清灵,那双鹿一样的眼睛里盛着从未有过的悲伤,她轻轻的,一如呓语般开口:“你也要走吗?” 你也要丢下我吗?为了理想,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哪怕明知前方是悬崖,也要奋不顾身的跳下去吗?放弃现在的一切去追寻那一点微弱的生机。 子书谨感到心脏有什么轻轻灼烧,有些不可描述的痛,她忽然低头问:“宣宣,我是谁?” 你认的出吗? 裴宣极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虽然不明白她眼中翻涌的是什么,还是很笃定的回答:“谨啊,你是阿谨。” 裴宣从来没有那样叫过她。 原来她在心里是这样叫她的。 子书谨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额头,遮住那双难过眼睛,她轻轻的说:“不会。” 我不会丢下你。 “睡吧。” 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我不会。 第89章 先帝曾秘密召见本王,在宫中准备刀斧手意欲拿下皇后。 是你握着我的手,求我不要走。 最后却是你先一步离开,宣宣,你怎么能这样反复不定,出尔反尔? 子书谨眼里是有探究,是有验证和困惑,就那样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人,似乎她眼前的再也不是家道中落的少女,而是当年困惑又执着望着她的先帝。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裴宣感到有一只手捏住了她的心脏,一种好似隔世而来的淡淡的悲伤笼罩了她,一如营帐外淅淅沥沥的夜雨。 “先帝当年究竟是如何想的?” “不是都说酒后吐真言吗?”裴宣握着子书谨的手腕,偏头轻轻啄吻她的腕骨和指尖薄茧,太后已久不持刀刃,手上的茧还是昔年那些,只是被岁月渐渐磨平,增长的是持握宣笔的茧痕。 她确实变了很多。 “至少,当初先帝说这话时是真心的。” 我不想看见你的尸骨,亦不想看见你离我而去。 “先帝不愿见任何人赴死。”子书谨摩挲少女柔软的唇瓣,细腻温柔的亲吻细致的吻过她指尖缝隙的每一寸,让她的心脏也蔓延上点点酥麻,有些颤栗。 也许是因为亲吻,也许是因为那一句真心不疑。 我是不希望身边任何人死去,可我又不是菩萨,怎么可能对每个人都一样?没听见裴廖青还骂我遗传了裴万朝那老东西的薄情寡义,杀的开国功臣也不见少吗? 哦,你确实没听说过。 所以还要再说一遍吗?她现在的身份又不合适。 裴宣垂下眼专心在某人掌心啄吻了一下,子书谨眉头紧皱,像是被烫了一下,她手指不由自主的蜷缩,眼眸如账中烛火幽幽明明,忽然哑声问道:“害怕吗?” 害怕我吗? 害怕什么?怕你刚刚射杀了裴元珍?其实你不动手我也会动手,我绝不会允许一个对我身份有猜测的人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子书谨目光沉沉,一如暮色的雨纷纷而下,她叹息一声:“哀家当年并不愿意射出那一箭。” 那并非她的本愿。 “太祖问哀家是愿意亲手射出这一箭,还是将先帝的生死交托他人?” 你是想自己掌握她的生死,还是把她的安危交给其他人? 你想她生还是死。 子书谨是军中箭术前三的高手,她百步穿杨,剑无虚发,那是她从军生涯中第一次中的几乎无法拉开弓弦。 裴宣和白针的性命在她的指尖,大雨滂沱而落如石子一般砸在她的肩上手上,她的眼睛沉静如深渊,紧盯着移动的骏马,铁铸的箭头闪烁着寒冷的光,随骏马而动。 三十步、五十步、一百步,她们即将冲出箭矢的最大范围,而这只是第一步,雨幕后还有无数的陷阱和围剿在等待着她们。 “爱卿下不了手?”裴万朝因成冰冷的声音如影随形,带着嘲弄之意,身侧无数弓箭手就位,弓弦被拉紧发出吱呀的声音,她下不去手,自然有无数人愿意摘下这滔天的功劳。 除了她没有人会在意裴宣的生死。 不过刹那之间箭已离弦而去,穿过重重雨幕,精准射入白针背后,在高速移动的靶子里险险避开了依靠在白针身后的少女射中了白针的左肩。 她不再看已经落网的猎物,利落的回身抱拳,一双寒冷的眼深深盯紧自己的手,瓢泼的雨水汇聚从她手肘处坠落,滴落地面:“臣,幸不辱命。” “好!”裴万朝抚掌大笑,透露出某种志在必得的欣悦,“好!好!不愧是冀州军第一的神箭手!” 她曾率领冀州军逐鹿天下,被誉为雍州王之后第一的将星,然而再好的刀遇见皇权也要避让三分。 裴万朝冷冷的、冷冷的隔着无限的雨幕去看摔落在地的裴宣,眼中不再有父亲的仁慈和关爱,只剩下被皇权侵蚀的疯狂和威严。 这是一种报复。 她背弃了她的父皇,她就要让裴宣身边最亲密的一次次的背叛她,让她也尝到这种被最亲近的人背离的绝望。 裴万朝足够狠,所以才能在乱世撕咬过群狼,可他一旦将獠牙对准最亲近之人,同样让人无法招架。 这个世上总是越是亲密的人,越明白刀子扎在何处最痛。 裴宣微不可察的叹气,她不太想听见裴万朝,她所能想到老家伙的脸都活在她十四岁以前的时光,还像一个正常人,后来种种变故,她看裴万朝时甚至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残暴、恐怖、狡诈的野兽,披着人皮活在世上,随时将屠刀对准一切试图反抗他的人。 裴宣握住子书谨的手腕,忽然欺身而上,小小的咬了一口子书谨的脖颈,“太后,今晚怎么一直提旁人,太后的箭可是险些射到了臣。” 她小声的道:“太后不该安慰臣吗?” 换以前她的身法能躲开,现在这壳子走两步路都得喘半天,一个不慎重,躲都躲不开,下一次就不一定就这么好的运气还能再活一回了。 不要再想从前的事了,过去已发生的不会再改变。 子书谨的手穿过裴宣的发丝,轻柔的捏住她的后脖。 她确实该安慰那个无助的少女的,只是从前没有机会,当她从裴宣身边疾驰而过时,泥泞里的少女甚至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拢了拢少女散乱的鬓发,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内力高深的人怀抱都是很暖和的,她主动的开始亲吻裴宣,裴宣眨了眨眼也不挣扎,安心的看着年长者少见的主动。 ——很有意思。 大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第二天凌晨时分方歇,乌云散去,于是第二天是个晴空万里的清晨。 裴灵祈一大早就过来请安,想打探一下母后有没有跟裴宣吵架。 结果是没有,她松了口气的用时还有点小小的失望,还想看看要是母后生气的话她会怎么办呢? 在行宫就没有大小早朝,一般都是五日一大朝,除了折子按时送来外平日里都是有事再来禀报。 子书谨要接见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使节,裴灵祈做完功课牵着行云去散步。 其实是她坐在马上,裴宣给她牵着马,昨夜的露水打湿了她浅绿色的裙摆,裴灵祈一开始很高兴,很快就有些不满:“你为什么不上马呀?” 虽然牵着散步也很好,可她更想被从后面握住手在山上驰骋,母后不让,以前只有姑姑带着她满山遍野的纵马,但姑姑太忙了,很少才有机会。 裴宣提起一点裙摆,穿过青草间积聚的一小片水洼,说谎都不打草稿:“因为我不会骑马呀。” 她当然会,可裴岁夕不会,况且骑马也是一件挺有技术的活计,小动作和习惯太多万一顺手做出来了,还要找借口掩饰。 麻烦,不如不做。 可姑姑明明说你技术可好了,单手骑马还能摘果子就是不想教我。 小家伙鼻子轻轻皱了皱,就会撒谎骗我。 沿着山路一路往上,初春的山林已经有些早春的花朵盛开,小孩子玩心大,这里也要问那里也要问,裴宣的回答一律是,能吃。 裴灵祈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裴宣牵马也是意思意思,其实是行云自己在走,直到穿过一大片荆棘林,眼前豁然开朗。 裴宣有些讶异,竟然又回到了雍王墓前,不知道昨天她走后裴廖青怎么样?有没有逃过追捕,不过到现在也没听说有陌生人被抓的消息,看来应该是逃过一劫了。 等回到京中再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被一个残疾困在墓中。 “是追云!”裴灵祈开心的一指。 远处马鬃有些光泽暗淡的老马正悠闲的吃着初春的嫩草,行云是追云的女儿,寻着母马的踪迹追了上来,这会儿甩了甩尾巴凑过去一起吃地上的草。 追云是个自由马,一般已经不怎么驼人,除了尊贵的平南王殿下偶尔骑着它跑一圈它都是自己悠闲的乱逛。 校骑营马场和行宫都知道这匹老马的来历,没人敢驱逐它,倒让它成了这里的一霸。 有时候裴宣都会羡慕它活的自在。 追云本来还在悠悠闲闲的吃草,看见她立刻停了嚼草,蹄子不太利索的朝这边过来,还是像幼马一样过来用大脑袋蹭着她。 裴宣心里没来由的一酸,伸手摸了摸它已不再鲜亮柔顺但还是很干净的毛发。 忽然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姑姑看见她羡慕郑牡丹的马,曾经给她拍着胸脯许诺,据说京城里的贵人养着流汗跟血一样的汗血宝马,她也去给宣宣抢一匹来,肯定比郑牡丹的好。 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后来打进来京中时仅有的几匹汗血宝马都死于战乱,没有一丝血脉留存,当年许诺的人墓前的荒草也已及膝。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谁能想到这荒无人烟的衣冠冢是当年战无不胜的雍州王呢?事世易变,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她? 那一年她威风凛凛,觉得天下唾手可得,一切都那样顺利,似乎不会再有任何波折。 而后她听见了背后传来一声冷笑,裴宣回过头,郑牡丹负手立在墓前,眼神不善的看着她。 追云似乎察觉到她们有话要说,哼哼了一声自己去裴灵祈那边了。 裴宣看出来了郑牡丹眼里的意思。 勾搭她的马,其心可诛。 我还是追云干娘呢,摸摸怎么了?裴宣拍了拍手,有点心虚。 “昭帝四年秋,先帝曾秘密召见本王,在宫中准备刀斧手意欲拿下皇后。” 郑牡丹忽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裴宣微微笑着的脸开始凝固。 这是真正的宫廷秘闻,她有点想堵住郑牡丹的嘴,让这张乌鸦嘴住口,这简直是她的催命符。 不管谁知道了这件事恐怕都得死。 但郑牡丹只是讥诮的看着她,眼中毫无温度。 在刚刚那一瞬,少女低头抚摸追云马头,与裴灵祈悠闲的用手掬起溪水,行云在一旁悠闲吃草的画面,她确实有那么一瞬恍惚间以为是裴宣魂魄归来。 可当她看清这是谁的瞬间很快升起一阵更愤怒的情绪,这个陌生的女人,子书谨新的女宠,她得到了裴灵祈的认可,甚至因由着裴灵祈与行云,得到了追云的认可。 她逐渐的蚕食继承着裴宣的一切,所有人都往新的世界里走去,接受了一个像裴宣的人,逐渐将裴宣忘记。 她做不到,她低声开口,饱含讽刺。 “很快覃川爆发暴/乱,本王不得不奉命前去镇压,一月后先帝猝然崩逝,宫中刀斧手一夜之间尽数消失。” 郑牡丹本来就冷寂的眼中终于泄露出浓烈的讽刺,嘴角反而翘了翘:“你猜,先帝为何猝然长逝?” 她死之时身边只有子书谨。 “你今日春风得意,恐怕来日结局未必能好过先帝。” 第90章 你怎么能骑追云? 裴宣死的太蹊跷了,她还那么年轻,身子骨一直很好,郑牡丹从未想过一次普通的平乱途中会传来裴宣山陵崩的噩耗,明明临行前她的伤势已经被控制住。 她怀着满腔的愤怒和困惑回京时已经只能看见裴宣灰败的尸身。 她今生都不会忘却那个秋雨连绵的雨夜,她听闻裴宣死讯的那个傍晚,风声肃杀。 “殿下,慎言。”裴宣首次沉凝了面色,惯常挂着几分浅浅笑意的眼睛也冷了下来。 她不由得去看裴灵祈,小家伙坐在山间溪水旁的大石头上,这个高度让她能和追云差不多高,她微微仰着头晒着太阳,小脸上挂着难得的属于这个年纪的轻快与活泼,并没有听见此间母亲相残的悲剧。 郑牡丹对她看向裴灵祈的那一眼也是一怔,冷傲的脸上涌现出一抹复杂,面对着这个肖似裴宣的少女,她隐隐升起一股难言的熟悉。 “怕了?” 裴宣幽幽道:“殿下不告诉我,我就不会害怕了。” 要是能一辈子都当个一无所知的傻子就好了。 在一个清闲衙门每天晒晒书赶赶老鼠,拿着微薄的俸禄混吃等死,不认识皇帝,不侍奉太后,也够不上平南王,逢年过节隔得远远的看一眼,知道她们都平安,这就是很好的一生了。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爬上那堵墙,非要去看一眼裴灵祈? 真想给那时候的自己一巴掌,只是现在后悔也晚了。 “殿下此刻告诉下官这些是为何?”总不能就是单纯的吃饱了撑的,看不得我过一天悠闲日子吧? “你倒乖觉,”郑牡丹睨了她一眼,“本王听说太后要重著史书,由你来撰写。” 其实我只是挂个名头,常大人和李观棋才是主笔,毕竟我的文采也就比文盲好那么一点儿。 没办法,给太后的女宠镀个金嘛。 “你既常伴太后身侧,本王想知晓先帝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是一个困扰她太久的迷题,如果找不到答案将会继续困住她一生。 太后要著书立传,先帝之死便是绕不过去的一环,在给天下人的史书里未必有真话,可对于枕边人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更何况子书谨之所以看重她,便是因为她像极了裴宣。 在对着亡者的替身时是否会有那么一句真心的泄露呢? 裴宣没有立即答应,用一种难懂的晦涩的目光看了一眼郑牡丹:“你过去五年都在为这件事儿较劲吗?” 她沉默半晌,试图劝说:“殿下,逝者已矣” 不料还没说完便被郑牡丹断然打断。 “逝者已矣,在你母亲的事上怎么不见你如此豁达?” 裴宣有那么一刹那差点儿以为郑牡丹认出她来了,用话在点她,浑身一寒,继而想到不对,她在说的是裴南茵和刘远珍。 她委身太后为母报仇,扳倒霸占家产的赘婿老爹和继母在近来已是人尽皆知的话题,把她编的那叫一个忍辱负重,身世凄惨,心智坚定,不屈不挠。 郑牡丹你少看点儿话本吧。 裴宣在心里无望的叹了口气:“下官要是答应殿下,殿下能给下官什么回报?” 我背着子书谨跟她的死对头打交道,你总得许诺点儿什么吧,哪有空手套白狼的道理? “本王听说你曾打听过去关外的商队。”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她没银子的时候还想过货比三家,跑了好些个镖局。 “本王会将你送出关外,改名换姓,从此裴岁夕这个人会在这个世上消失,”郑牡丹回头带出一点冷嘲,“如果你能放得下荣华富贵的话。” 你好抠搜啊郑牡丹,裴宣蹲下身将手浸入山溪洗手,雪水化开的溪水冰冷又寒凉,初春的溪水没有游鱼,平静的像一面镜子,映出她那双隐隐有些怅然的眼睛。 “再加五万两吧,”她抬头笑笑,“在关外总要生活吧,其实殿下如果当初你在城外肯给我那五万两的话,我是绝不会来做这劳什子官的。” 总的来说都是贫穷惹的祸。 “下官其实很意外,殿下会告诉下官这些。”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寻个错处按死我这个小喽啰呢。 郑牡丹本不欲同她说这些,然而她的语气实在太自然,让她忍不住跟着接下话来:“本王是不希望有任何人替代先帝的位置,可同样不想让陛下伤心。” 这样啊。 她们的目光一齐向裴灵祈,年幼的女孩依靠着通体雪白的骏马惬意的晒着太阳,苍白的小脸轮廓像极了某个人。 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的守护着这个年幼的女孩,哪怕郑希言疑心子书谨弑君,这么多年也只是横眉冷对,从未在小家伙面前翻脸。 她从小没有母亲,但好在身边所有人都这样用心的爱着她。 多谢你,郑牡丹。 她在心里悄然开口,谢谢你这些年代替我陪在她身边,尽了我未曾尽到的责任。 冰冷的溪水将未知的惆怅带向远方,裴宣站起身甩了甩水,踩着光滑的溪石走向溪流的对岸。 浅绿色的裙摆倒映在水中,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她的背影单薄而纤细,郑希言不知为何忽然想伸手拉住她的衣摆。 这种荒谬的想法只存在一瞬间她的脸色就有些发青。 再像又能如何?终归不是那个人,谁都能认错,能忘记,唯独自己不可以,自己也忘了她这个世上还有谁会记得她呢? 也就是她思索的这片刻,山林中骤然响起一声急促的尖啸,数匹烈马从林中狂奔而出,朝着这片空地横冲直撞而来。 什么东西惊了马? 郑牡丹眉头一皱,忽然发现裴灵祈正处于烈马冲撞的路线上,她神色瞬间一凝,心中快速思考,从这里飞奔过去哪怕有轻功也是难上加难。 好在追云在这里,追云过去恐怕还来得及。 郑牡丹霍然抬头打了个呼哨,追云听见动静停下吃草的动作扬起蹄子跑过来,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裴宣站在溪石上本就领先郑牡丹数步,现下想也不想拽住缰绳就翻身而上。 “蠢货!”郑牡丹斥骂一声,如果眼神能杀人这个不知深浅的少女已经被她杀了无数次。 追云性子烈又被娇养的不知天高地厚,这个世上就那么寥寥几人能驾驭得了它,就连裴灵祈它都不一定乐意驼着,其他任何人敢上马都要被它疯狂颠下去摔个人仰马翻不可。 她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残局,然而出乎她意料的,追云竟然并没有发脾气。 少女骑术看起来并不太熟练,握住缰绳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仰了仰才又猛地朝前一踉跄,但她不曾放开手,追云也只是嘶鸣一声驼着她就朝前冲去。 郑希言整个人都是一僵。 她的目光几乎凝固,眼睁睁看着脾气暴烈的追云撒欢似的驼着少女冲向空地中央。 这副身体实在太差了,她昨天和子书谨共乘一骑都是子书谨在出力,她连缰绳都没握一把,今天被追云往前一带才发现这副身板脆的可怜,追云一个直冲她浑身骨架子都快跟着抖散了。 然而她不能放开手,裴灵祈还在前面。 追云年纪上来了一条腿也不怎么样,但拼尽全力撒欢似的冲过去还是很能看的过去,那匹红鬃烈马被追云蛮横的从身旁擦过去,硬生生把它撞开偏离了原先的路线。 发了狂的马发出长声嘶鸣,慌不择路的在空地奔逃,好似背后有什么凶猛的动物在追逐它一般。 这样横冲直撞没有任何人能预料,还是有可能伤及裴灵祈。 得想个办法。 “朝我这儿来——”郑希言喝道。 裴宣立刻掉马马头:“驾——” 她手握缰绳驱使追云截断在发狂烈马的必经之路上用身躯微弱的变向改变了马匹的冲势,使其直冲郑希言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郑希言骤然出手,手中用力在烈马冲过去的刹那间拽住缰绳,烈马奔逃之时力道重过千钧非常人所能擒住,连带着她的身体也往前一扑。 她脚下蹬住草地借助这股力道猛地跃上马背,手臂绷紧缠绕缰绳用力气狠狠一绞,烈马发出一声嘶鸣,被缰绳控制着掉转方向冲进了山溪里。 溪水溅起半人之高,裴宣驱策着追云上前忍不住抬起手臂挡在脸前。 放下手臂时那匹红鬃烈马已经软趴趴的倒在了溪水中,四肢抽动了一下很快不再动弹,刚刚那一刹,郑牡丹拧断了它的脖颈。 这几年她的内力突飞猛进,较之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殿下?” 裴宣跳下马来,猛的擦了一把脸上的水,半膝跪在溪边喊道。 没事吧? 溪水里伸出一只手来,她下意识搭了上去,好冷一双手,那双冰冻的手突然反向抓紧她的手,力道重的差点掐断她那把可怜的骨头。 雪水融化的寒意似乎浸透了这个人,裴宣被冻的哆嗦了一下,蓦地撞进一双冷的挂霜的眼睛里。 郑牡丹那双眼睛几乎黏在她身上了,脸色惨白,衣领已经尽数被打湿,缠在手臂上的绷带因为刚才骤然发力已经裂开,露出里面新鲜的伤口,像是练功过度的伤势。 她的嘴唇乌青,看着不像太好。 不是吧?刚刚还能一把绞死烈马的猛将怎么突然这样了? 冻傻了? 裴宣很想拍拍她的脸笑话她一下,但最终只是谨慎的开口:“殿下?” 你怎么了?殿下? “你怎么能骑追云?” 你怎么可能会让追云认主?她脸颊发青,几乎每一个字都咬牙切齿的清晰。 一向不聪明的人你怎么突然这么聪明了,裴宣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旋即真挚道:“下官不知那是殿下的马不能骑,下官只是想救驾一时情急,还望殿下饶恕。” 她揣着明白装糊涂,顾左右而言他,偏偏那双谎话连篇的眼睛是那么真诚,真诚的让人挑不出任何破绽。 90-100 第91章 闻够了? 郑希言在收紧手掌,她的手掌骨骼瘦硬像块冷冰冰的铁,要把人连着血肉带着骨头捏成粉末,裴宣微微吸了口凉气,黛眉微皱:“殿下,你抓疼我了。” 郑希言闻言有那么一点想松开但更深重的情绪燃烧起来,不仅没松开还有点想加大力度的趋势,直到裴灵祈连滚带爬的扑过来大喊。 “姑姑——你怎么了?姑姑!”小家伙刚刚发现不对劲就连忙跳下来趴在草地上,这会儿听见烈马濒死的哀鸣才敢跑过来,头上都还沾着草屑。 郑希言脸色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放开了裴宣的手。 自己一把扒住溪岸,一手撑在马尸上,薄唇轻启,一字一顿的吐出两个字来:“没、事。” 随即手上用力青筋毕现唰地一下从水中跃起,郑希言今日没去校骑营也就不是一身盔甲,而是一身靛色常服,被水打湿自然不会太好看,裴宣非常识趣的低下头给裴灵祈摘头上的草籽。 小家伙体质不好头发软软的还有点黄,补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补哪儿去了。 虽然不敢抬头但裴宣还是感到一阵如芒在背,有一道目光简直像箭一样在捅她背心,那双挂着冰棱的眼睛跟刺一样就往裴宣身上扎。 裴宣装死,很想摸摸鼻子又觉得这个姿势心虚的太厉害了。 好在这片空地最近热闹的很,很快纷乱的马蹄声就接连而至,庄姝惊呼一声:“将军——” 而后是匆忙的下马声,庄姝性子急几步就到了这里,她解开披风匆匆给郑希言披上,而后匆忙禀告。 “后山突然跑来一只长虫,吓破了这些畜生的胆,发狂从马厩跑出来,大部分已经被逮住,只有这几匹南荒来的红鬃马性子尤其烈跑上山惊扰圣驾,属下办事不力,请陛下、殿下降罪!” 郑希言瞧着那个死命低着的黑色脑袋,语气愈发不耐:“性子烈?不听话?既然驯不来就全部打杀。” 任谁都能听的出来她已经在暴怒的边缘。 庄姝心里明白将军心疼陛下,这毕竟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血脉,惹到陛下算是找上好死来了。 “是。” “堂堂校骑营朝廷精锐,连几匹发狂的野马也制不住,看来这段日子没有战事,你们还是过的太悠闲。”她平铺直述,但让人感到危险。 不,一点都不悠闲,我们很忙的将军 “今年大试提前。” 庄姝绝望的一闭眼,却也知道这确实是大祸临头,加练已经是将军宽宥,要是被其他人逮住话头恐怕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大试啊,每年都有的全军大练,军中一般都是练习个人射御、骑驰、战阵,但每年夏日会有一场大型比试,今年看来要提前。 庄姝惨了,郑牡丹亲自操练没几个不叫苦不迭的。 她幸灾乐祸撸撸裴灵祈蓬松的头发,冷不丁发现那股冰碴子又落到她身上了。 “裴、大、人——” 这个语气太不对劲了。 裴宣觉得压力很大,不想抬头,但恐怕不行,她一寸一寸艰难的挪动脖子,感觉脖子上好像挂了一千斤的石头。 挂上一个特别温良无害的笑容正准备开口,不远处马蹄声又至。 广百一身银白三品女官服,在不远处停下矫健的翻身下马,先是看向裴灵祈见人无事才长松一口气,冲裴灵祈一拜再朝郑希言微微行礼。 “山上出了乱子惊动陛下,太后得知心急如焚,请裴大人立即护送陛下下山。” 裴灵祈这时候已经很人模人样的端起少帝的架子,微微颔首,用余光瞟了一眼裴宣。 母后喊我俩了。 及时雨啊,子书谨,孤的好皇后—— 再不来说不定我就得被逮住严刑逼供了。 裴宣脸上立刻放晴,但这时候还是不能高兴的太明显以免被瞧出端倪的郑牡丹忍无可忍一拳挥上来。 她非常矜持的朝郑牡丹遗憾的点了下头:“太后有召,下官先行一步。” 说完牵着裴灵祈朝操场边缘走去,那里栓着两只温顺的小母马,有马夫牵着下山而去。 郑希言盯着那抹梅子青的衣裙在微寒的春色里蹁跹而去,眼里的冰冻的能随时随地戳死人。 子书谨—— 庄姝后知后觉觉得将军刚刚暴怒可能好像不是因为陛下?而是因为那个女官? 裴宣提心吊胆的一直到离开草场绷紧的脊背才一下子软塌下去,歪在马背上发呆。 “你很怕姑姑吗?”裴灵祈一直瞅着她,这会儿忍不住好奇。 “谁怕她呢?”怎么可能?她怕自己才对,自己可是借尸还魂的鬼啊。 你们通通都应该怕我!而不是天天让我这个鬼被你们吓的提心吊胆的。 “那你刚刚怎么这样?”裴灵祈伸出两根食指扒拉眼皮,嘴巴紧抿,眼睛往上翻,做出一副活灵活现的鬼脸。 裴宣失笑:“有那么丑吗?” 她只是严肃了一点,庄重了一点,哪里至于这样? 裴灵祈点头,顺便劝慰她:“姑姑很好说话的,只是看起来不好接近而已。” 郑希言什么样还用得着你这个小屁孩告诉我吗?我能不知道?她这么多年就没跟我翻过脸。 裴宣小时候欢脱胆子大,什么都敢试试,郑牡丹就是完全的盲从,干什么都要助她一臂之力。 翻墙她垫脚,逃课她放哨,去假传圣旨郑希言都在旁边替她虚张声势,然后被裴万朝关进了天牢。 郑牡丹脾气算挺好的,就是不知道知道她死而复生还不去找她以后脾气会不会还这么好,还是会直接把她一顿打成傻子。 裴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象不到郑牡丹生气,这辈子还是不要看见了吧。 “你竟然怕姑姑,母后明明才更——”裴灵祈对她的胆子感到很不屑,明明母后才更可怕啊*! “更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裴灵祈哆嗦了一下,瞬间吓成鹌鹑,肩膀一缩眨巴着眼睛就往后看去,声音瞬间又软又甜把前面的抱怨一扫而空:“母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裴宣也跟着转过头,半山腰有个亭子建着竹舍用来给贵人烹茶作乐,子书谨负手立在山涧溪流上架起的木桥上,身后是一小片瀑布,银白的水流溅落无数银珠砸落在山石间。 钟灵毓秀,宛如天成。 她的马栓在不远处吃草,看起来像是听闻山上生乱立刻策马而来,到了半山腰听闻她们无事便在此处下马等待。 好巧不巧听见裴灵祈抱怨。 女儿你这个运气,啧啧啧。 可能是随了我吧。 “更什么?”子书谨没被那声软软的母后讨好到,把裴灵祈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裴灵祈:“更聪慧、美丽、大方、端庄、人模——” 裴灵祈搜肠刮肚恨不得把小脑瓜里的所有词语都拿出来一股脑堆给自家母后,但越紧张越不会说话,堆到最后莫名其妙堆出个奇怪的词,立刻捂住嘴噤声。 还不如不说了,裴灵祈面露绝望,只要恨自己为什么长了张嘴。 然后就看见刚刚还正色严肃的母后突然嘴角缓缓勾了勾,露了一丝淡淡笑意。 裴灵祈看晃了眼,忍不住狗腿道:“母后最好看了!” “下来吧。”子书谨终于发话,裴灵祈悄悄松了口气。 哎呀,子书谨今天心情很不错嘛,竟然有闲心逗女儿,裴宣默默围观了一下,眼看着裴灵祈被广百接住下马自己也准备跳下来,却不想子书谨已经走到了她身边。 她跳下来刚好撞进子书谨怀里,裴宣有点懵,没有反应过来子书谨的怀抱突然合拢了下来。 一股淡淡的香甜的香气袭了来,不再是去年冬日的白梅香了,是另一种更甜一些的,少了冬日的严寒霜冷,更甜一些携带着春日万物复苏的香气。 裴宣没忍住细嗅了一下,衣领处和脖颈处的香气更重一些,子书谨先是微微一愣,而后眉头稍稍松开,向上少许抬头,把脖颈空出来给她嗅闻。 ——梨花。 是梨花香。 裴宣嗅出来了,突然意识到这个姿势有些暧昧,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没退开,子书谨的手臂还圈在她腰上,裴宣感到一阵尴尬,小声开口。 “太后” 凑在身边的人突然退开,喷在脖颈处温热的呼吸也随之消失,初春寒冷的潮气重新侵蚀而来,子书谨感到有些遗憾,嘴角倒是无声挑了挑。 “闻够了?” “太后”裴宣的语气已经快有点哀求了。 裴灵祈这会儿已经完全不心虚了,兴奋的偷偷看过来,子书谨完全不带怕的,因为她背对着完全看不见,裴宣倒是很不自在起来。 裴宣感到很煎熬,子书谨今天发什么疯,怎么突然开始调戏她了。 好在也就是这一下的功夫,子书谨就已经放开了她微微抬手拂去她肩上飞溅的水珠:“听说你不会骑马救驾受了惊,吓着了没?” 救女儿取悦到了子书谨? 裴宣很想狗腿的来一句能救陛下臣肯定万死不辞啊,臣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受惊。 但可能有点煞风景,然后因为破坏子书谨心情被喜怒无常的太后抓去床榻上加班加点劳碌一整夜。 她很乖觉的摇了摇头。 “没吓着就好,去喝杯茶水压压惊。”子书谨语气温和,手从给她拍肩的手势自然而然的顺着手臂而下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朝竹舍走去。 子书谨的手很干燥温热,再不是第一次重逢时那股莫名的沁骨的寒凉。 裴宣心中有些疑虑,但裴灵祈已经高高兴兴的扑了过来,抓住了子书谨的手:“孤也要吃茶压惊!” 第92章 那太后等会儿可要小声点,不要吵醒陛下。” 莽苍群山,重峦叠嶂。 一处山林里忽然响起几声诡异的鸟啼声,这鸟声尖细又锐利,惊的落在枝头的几只鸟雀四散飞去。 鸟雀声过后不久树丛中飞快的掠过一道身影,沿途树木簌簌作响,有人从林子里窜了出来。 “老爷!”老者在树丛里冒出头,细看正是老宗,“没事吧?大小姐怎么样?听说刘远珍死了?” “哼,那个老东西早该死了,”裴廖青从另一边林子里钻出来,身上还有不知哪里溅落的鲜血,他弹了弹手臂上的碎叶,“老不死的果然把东西藏在了将军墓里,死的这么容易便宜他了。” 他们这些老一辈的还是更习惯叫雍王殿下将军,这个陈旧的称呼让他们显得像旧时的遗留。 裴廖青脸色有些阴沉:“当年要不是他给裴万朝通风报信将军也不会受伤,贻误后来战机,我姐也不会迫于无奈招他作婿” 他很难不去设想如果当初没发生这些事会是怎样,这长达十多年的流放,他每一个午夜梦回都在想当初的事。 “不过他也算不得好死了。”他想起刘远珍最后在地上拖爬不人不鬼的模样,心情勉强好了些。 老宗脸色也凝重起来,但此地不能久留,他一面带路一面问道:“长虫已经叫他们围杀了,我做的很干净,是杀了幼虎让它发狂,查不出来什么——小姐知道了吗?” 裴廖青说不好皱了皱眉头:“昨天那个妖后赶的太快,我只好藏在将军墓里,刘远珍那个老不死的在墓里挖了密室,还好让我躲了一时,夕夕恐怕有猜测” 刘远珍那个老不死的用墓里机关绊住他,他出去时子书谨和郑希言已经赶至,他只好又重新缩了回去。 “夕夕的性子是不是太软弱了?当年将军也如此,早就让她反了,她顾念什么兄妹之情让裴万朝那个老畜生抢了先。” 裴廖青有些忧心忡忡:“刘远珍那个老不死的夕夕都有些心软” 他爬出来时刚好听见刘远珍声泪俱下的说什么父女之情,他只恨不得上去剥了那混账的皮,夕夕却犹豫了。 “我倒不这么觉得,”老宗忽然道,“裴家查封了,大小姐突然被带到行宫也没回去报个信,怕灵书那个丫头着急,我去说一声,去的时候大小姐的屋子有点漏雨,我就上去帮着盖个瓦。” 他回过头裂开嘴:“您猜我在那上边看见什么?” 那个看起来年少无知什么都不在乎不关心的少女,或许也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纯粹无欲无求。 —— “这是去年的茶,用的今年新春刚化的雪水。” 茶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就是山腰上那几棵茶树,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太后亲手所栽植。 当年子书谨远离朝政,有那个闲心烹茶栽花,不过也就那么两年。 裴灵祈是个作息非常规律的小皇帝,这个时辰到她午睡的时候了,这时候被抱到竹舍房间里乖乖在小榻上睡着,敞开的茶室只剩下子书谨和裴宣。 山间瀑布水流声极大,隐隐有些妨碍说话,她不得不靠近子书谨一些,支着耳朵听太后讲话。 有点像谄媚的往太后身上靠。 “听说你今日你骑了平南王的马救的陛下。”这是一个陈述句,而不是疑问,意味着她对当时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没有撒谎的必要。 逃过了郑牡丹逃不过子书谨啊,裴宣只能装傻:“臣不知道是不是平南王的马,当时那里只有一匹老马。” “追云是平南王的爱驹,但被平南王养坏了性子,生平只肯认两个主人,一个是平南王。”子书谨顿了一下,将第二道茶水放到她面前。 裴宣忙不迭接过,下意识就喝了一口。 “嘶——” 子书谨伸手去抓她的手臂但没来得及就听见她被烫的嘶了一声,茶杯直往下掉,幸好子书谨速度快稳住了她的手。 “急什么?”子书谨眉头紧蹙,声音也不由得重了许多。 人在心虚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忙,但也不知道究竟在忙什么。 裴宣被烫的眼眶都湿润了,这时候还不忘讨好太后:“臣还是第一次喝到太后亲手沏的茶,忍不住想快点喝到,就没注意。” 她小心看着子书谨,指望她体谅一下没见识的小面首,这话果然稍微取悦了一点子书谨,子书谨夺过她手里的茶杯放下,俯身过来不容置疑:“让哀家看看。” 看什么? 裴宣一愣,漆黑灵动的眼睛眨了眨,子书谨的手已经探到她下颌。 额,这个姿势很不对劲。 裴宣的手下意识在竹编的垫子上抓了抓,很滑,什么也没抓着。 “不、不用了。” 其实也没烫很严重,再说就是烫的真的很严重,舌头上也上不了药吧? “追云另一个主人是先帝。”子书谨忽然换了一个话题,幽幽看着她。 裴宣:“” 啊,其实舌头真的有点疼,要不然太后还是帮我看看吧。 裴宣张开了嘴唇,子书谨非常满意,微微转动她的下颌观察受伤的情况,其实还是有些严重,舌尖有些发红,衬着少女湿润的眼睛很有些可怜。 跟从前恩威并施的某人大相径庭,子书谨嘴角有些想上扬的趋势又稍一正神色,把那点弧度压了下来。 “追云的脾气哪怕是哀家和陛下也不一定买账,竟然没有把你掀下去,倒是一桩奇事。” 太后的语气似乎只是在调侃或者探究,但很幽微,那双琥珀的眼睛总给人一种危险的错觉,像是猛兽张开獠牙衔住猎物。 裴宣的心跳顿了顿,人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有点想离这个状态的子书谨远一点:“或许是因为臣长得像先帝吧。” 子书谨瞧着她,淡淡吐出两个字:“或许?” 或许,或许,兴许是追云老眼昏花了呢?哈哈、哈哈。 “追云起先是镖局养的半大货马,后来挣脱缰绳在山中游荡,又被郑希言的爹娘设下圈套逮住送给了郑希言,一开始追云根本不认这个名字,看见任何人都掀蹄子,要骑上它要给它戴上重达数斤的铁链,也就是先帝和郑希言太小它懒得踩。” 追云见过自由是什么样不愿意被人骑,但两个小姑娘在乱世里又吃不太饱,加起来的不到百来斤它也就懒得折腾。 子书谨不知为何忽然说起了追云的身世,裴宣不敢发表任何言论,只好安静的听着。 “后来先帝和郑希言不顾它残疾养了它数年才叫它温顺许多,只肯认她们为主。” 裴宣:“万物有灵?” 子书谨用一种的目光幽深看着她,似乎很是感慨,落手掌渐渐扶住她的脸颊俯下身去,幽幽的梨花香气蔓延而来。 裴宣微微张开的唇与另一片柔软的唇舌触碰,唇齿交缠,被烫的还有些疼的唇舌好像被轻柔安慰。 我就知道不管前面在谈论什么到最后都会是这个走向。 裴宣在心里腹诽,但还是很自觉揽住子书谨的腰,很尽职尽责的回吻了上去。 瀑布飞溅的声音掩盖了细细涓流的声音,良久,唇舌分开,子书谨捧住少女的脸,呼吸交错间喟叹一般。 “哀家只是觉得一匹马养上数年都要有几分感情,何况是人呢?” 你养我了吗?你就说? 额,好像还真养过?刚开国那会儿她爹娘太忙懒得搭理她的时候确实都是子书谨养她。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啊,裴岁夕可没被你养过。 裴宣细细啄吻了一下子书谨的耳后:“陛下天资聪颖,日后必然能在太后身边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你把裴灵祈养的很好,她很喜欢你,过去的那些事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会陪伴在你身边承欢膝下,你想要的都已得到了。 子书谨,该知足的。 养女儿? 子书谨短促的笑了一下,像是哼笑或是冷笑,她微微扬起脖颈,感受着那人温热缱绻的亲吻着她脖颈处的肌肤。 她的手指落在少女带着浅淡皂角香气的发间轻轻穿过,很长的叹了一口气:“希望如此” “那太后等会儿可要小声点,不要吵醒陛下。”裴宣小声道。 毕竟竹舍的隔音效果可不太好。 瀑布的水流落在山石上,化作雨珠很快四散而开,山间一两树早开的梨花流动着幽微的香甜香气,竹舍的茶已经凉了 裴灵祈睡醒时外面的一切已经安静下来,没有人来叫她,但她已经习惯每日的作息,到了时间自己醒来揉揉眼睛下榻穿好鞋子嘟着嘴走出去。 今天怎么没有人来叫她啊,是忘了吗? 她推开竹舍的门,外间还有一张小榻,母后的披风展开覆盖在榻上,空气里好像隐隐有梨花的香气。 她有些疑惑,母后不是向来不睡午觉的吗? 她踮着脚走过去,发现母后靠在竹舍榻上,裹着白狐狸毛的披风下有人正浅浅皱着眉睡着,她在睡梦中也并不安稳,微微蹙着眉,好像经历着一场不太安心的梦境。 她看起来好像不太快乐。 母后微微垂眸看着那个女人,琥珀一样的眼睛失去了平日冰封的湖面,只剩下一片连绵的湖水。 她一时怔住了,她从未见过母后这样温柔的眼神。 在那一瞬间,她觉得母后好像是一尊冰冷的石雕突然有了灵魂。 在她心中母后一直威严冰冷,好像永远不会行差踏错一步,可这一瞬间她只觉得原来母后也不过一介凡人。 第93章 你见过母后哭吗? 竹舍后面有一条涓涓细流,因为连接着山上温泉没有那么冰冷,裴宣褪了鞋袜坐在横斜出去的木板上发呆,裴灵祈磨磨蹭蹭的在她身边靠着她坐下。 裴灵祈很有少帝的架子,不愿意跟裴宣这个没文化的小文盲一样随意,坐的规规矩矩。 裴宣觉得只是因为她腿短够不上溪水而已,但她没出来。 裴灵祈四处瞅瞅,见寥寥几个宫娥也远远落在竹舍后头才用肩膀挨近裴宣,神神秘秘的开口:“你见过母后哭吗?” 呵呵,废话正常人谁不会哭啊?果然你也觉得你娘不是正常人吧?不过鉴于这小兔崽子有出卖她的前科裴宣决定不说实话。 假惺惺的说:“下官怎么会见过呢?” 她其实见过,她死的时候觉得全身冰冷,脸上被烫到了,那是子书谨的眼泪。 她当时也很震惊,原来子书谨是会哭的,她很想勉力睁开眼去看一眼或者伸手感受一下,结果稍微想撑一口气那口气一下子就泄了,就这么撒手人寰了。 由此可见她运气实在差的可以,想要点什么必然不会如愿。 裴灵祈露出猜你没见过的神气表情,并起膝盖用手臂圈住膝盖,下巴抵在手肘上:“孤见过。” “母后去年带孤春天去看麦子,算是微服私访,叫孤体恤民生,恰好有人老了,就是没了的意思,在唱哀歌。” 那一户人家算是京城郊外的农户,家中母亲仙去,请不起寺里的师傅做法事,请附近老者唱一夜哀歌,上了年纪的老者打着磨损发黑的鼓,吆喝着嘶哑苍老的声音,在夜色篝火的照耀下说不出的苍凉与寂寞。 母后牵着她的手矗立良久,夜风吹起母后的裙摆,看着扶棺痛哭的主家,那锤着鼓的老者用怄哑的嗓音唱道。 “哪有皇帝不崩,诸侯不薨,大夫不亡,匹夫不死” 那苍凉的声音在四野游荡,安慰着游荡的魂灵。 她年纪太小并不能懂得那种悲怆,只是悄然抬起去看母亲,春日的夜晚起了很大一场风,吹的篝火忽明忽暗,母后静静站在那里,衣袖和裙摆被风吹起,好像要乘着风而去。 她紧紧的抓紧母后的手,看见向来冷静的母后眼角有什么晶亮的痕迹一闪而过,母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默的无声的注视着未知的远处。 一直过了很久很久,裴灵祈的腿已经站麻了才牵着她转身离去。 这件事她谁也没有说,后来一次次想母后为什么哭,大概是听见那一句,哪有皇帝不崩。 千古以来再是尊贵显赫权倾天下总是难逃一死,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不过殊途同归。 裴灵祈直勾勾的看着她,带着一点小小的感叹,跟她分享一个秘密:“原来母后是会哭的。” 为你而哭的。 裴宣晃荡流水的动作停了一停,几乎能想见那个寂寥的春夜子书谨牵着年幼的女儿矗立田野的情景,只是有些遥远。 她想了想偏头轻轻捏了捏小家伙的蓬松的发冠,温声道:“陛下有上天庇佑,必然能无灾无病长命百岁。” 她避开了关于子书谨的话题,只是温柔的祝愿她的女儿长命百岁。 裴灵祈恼火的看着她,这个人怎么这样!孤都和你分享这种事情了,她努努嘴最后还是小声哼唧道:“那你也要长命百岁!” 裴宣偏头:“陛下,臣听见了,”然后眨眨眼奇道:“为什么?陛下不是很讨厌臣吗?” 不是还想把我掀到水里,还想陷害我,给你母后告状吗? 裴灵祈一副很憋闷的表情,似乎对她非常不满,刷一下站起身来就要走,走到一半又回过头很气愤的道:“因为孤不想要别的后娘了!” 她可能是觉得这话说的很丢脸,恼火的用力噔噔噔木板。 裴宣望着小家伙的背影没忍住笑出声来,气的裴灵祈恨不得吃了她,鼓着腮帮子跑远了。 她笑的开心然后自顾自的继续划水,小不点口是心非实际上就是很喜欢她嘛。 然而看着欢快流淌的水面还是不自觉的轻叹了口气。 她在溪水边晒了会儿午后的太阳,太阳渐渐西斜时准备起来一动才发现身后有个人。 她抬起眼刚好看见子书谨的下颌,在夕阳的照耀下有一种温暖的错觉。 “玩够了?”子书谨伸出扶了扶她被溪风吹乱的头发,声音显得有点飘忽不定。 裴宣干脆往后靠了靠,惬意的脑袋贴在子书谨的腹部:“太后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跟臣说一声?” 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夕阳暖黄的光晕映照在少女灵动清秀的脸上,她被阳光晃的闭上眼,像宫中院墙上伸展四肢慵懒晒太阳的猫,子书谨被她放松的姿态取悦了,遂俯身下去吻她。 “你下午跟陛下说了什么?”子书谨一边亲昵的吻着面首,一边低声询问,几乎有些无奈,“陛下午后回去就黏着哀家告状,要治你的罪。” 一个两个都不让她省心。 作为一个很敬业的小面首裴宣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就张开了唇,仰着头和太后亲吻。 哎呀小家伙还会告状呢,裴宣没忍住笑出来:“大概是陛下想让臣给她做后娘的事吧。” “哦?你不愿意?”子书谨眼眸低垂,在近处眯了眯眼,虽然在笑但有些危险。 “这怎么是臣愿不愿意的事呢?”裴宣追过去点点子书谨的唇,小声道,“有没有后娘不是亲娘来决定的吗?这要看太后怎么想啊。” “这要是太后嫌弃臣了” 子书谨失笑,堵住她的嘴,叹气:“大陛下一两轮的人了还要这么逗陛下。” “怎么?太后这么快就嫌弃臣年纪小了?”裴宣伸出一只手勾住子书谨的脖颈,向上攀去。 一开始吻的并不激烈只是蜻蜓点水一般,裴宣一直很懒怠,但在这种事上难得的有一点上进心,手撑在木板上还敢追逐着人去亲,子书谨有些躲闪不及,直到冰凉的手指攀上她衣领才猛地反应过来一般睁眼退开。 低斥道:“胡闹!” 裴宣:“” 怎么又是我的错?到底是谁先亲上来的?怎么还倒打一耙? 子书谨略伸手整了整衣领,片刻后无奈伸手解释道:“长宁侯还在等着一同用膳。” 裴宣借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原来是这样,子书谨搀扶着她,她低头踩上鞋子,忽然听见子书谨淡淡道:“竹舍往上数十步有温泉。” 她没明说,但裴宣懂了。 去那儿做现在没做完的事对吧? 裴宣心情略复杂,太后衣领深的快把脖子都遮住了,常年一身素黑长裙,不饰金玉,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孀居已久,但谁能知道她其实夜夜笙歌呢? 现在还邀请自己露天席地。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她们回去的时候子书珏已经到了许久,春天是一个很适合招蜂引蝶的季节,对于子书珏来说更是如此,她又换了把新扇子,衣裳是今年最新的样式,腰间精细的香囊一看就是姑娘精心绣的,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也是,虽然挫折不断,但她好歹是抢功成功办了刘远珍这样一个大案,赵家又是皇商,这个春日她恐怕吃孝敬都吃撑了吧。 “哎呀,小侯是不是来的不巧啊?惊扰了裴大人?要不然小侯现在就走?”子书珏眼睛毒,哪怕子书谨领口只稍微皱了一丝也没逃过她的眼。 子书谨向来规整严肃,就是批一天的折子衣领也绝不会皱上一丝,刚刚出去时还是好好的,现在就皱了其中原由自不必说。 这个小面首倒是很讨太后喜欢嘛。 子书谨没说话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子书珏连忙拿扇子虚假的打了打自己的嘴。 “我的错,我的错,附近酒家珍藏的佳酿,埋在地下三年,当做小侯冒犯裴大人的赔礼了,还请裴大人不要计较小侯口无遮拦。” 今天的菜色都是山上新冒出头的野菜,裴宣是肉食动物,几盘肉食也是子书珏令人精挑细选刚射杀的野物,用文火炙烤撒上麻椒佐料,跟宫中常年进奉的东西又大不相同,很需要一些天时地利才能有。 裴灵祈还是有点气鼓鼓的,但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很快被新奇玩意吸引了目光。 “陛下不能喝酒,这是附近酒家女酿的米酒,里面加了些春日的花蜜,陛下可以少食一些,来,尝一尝?” 子书珏做事妥帖,无论什么人都能一一照料到,很快裴灵祈就被哄的舒展眉头,哼哼唧唧的笑起来。 子书谨不喜荤腥,山上的野菜也做的清香扑鼻没有一丝土腥味。 怪不得她能这么多年混的风生水起,郑牡丹功勋要远远强过子书珏,在朝中还是举步维艰,这大概就是原因吧,要郑牡丹这么悉心的讨好说这些漂亮话,跟把手掐她脖子上有什么区别。 子书谨这样严肃沉默寡言的冰块脸竟然有这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妹妹,不知道是家门不幸还是家门大幸。 裴宣在心里啧啧称奇,冷不丁对上子书珏的眼睛,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对她眨了眨。 裴宣:“” 怎么感觉浑身凉嗖嗖的,有诈啊。 果不其然裴灵祈哪怕是一点小米酒也有点支撑不了,迷迷糊糊就嚷嚷着要睡觉,由于仍然气恼裴宣白天欺负她,她死活不要裴宣理她,最后的结果是子书谨带着她去了。 裴宣趴在竹舍的栏杆边,额头隐隐作痛,肉食动物抿几口酒是很正常的事,这酒初入口没什么,后劲却很足,她难受。 “裴大人晚上喝多了酒,那酒不伤人但难免会有些醉人,本来给陛下准备了梅子汤,但陛下贪嘴喝多了甜米酒落下了,裴大人不妨尝一尝?” 裴宣倚靠着栏杆抬手揉了揉额头,瞅了她一眼还是接了过来。 说什么给裴灵祈的,一开始就是给我准备的吧。 她接过来尝了一口,被夜风一吹略微发疼的额头确实好受了许多,她难受也不想开口说多谢就这么一口一口的啜着。 子书珏也不着急,就那样含着笑慢悠悠的看着她,那眼神怎么说呢,不炽热不过分,但看着人的时候还是让人觉得有点受不了。 裴宣叹了口气:“宁侯到底有什么话要同下官说,不妨直言?” 别折磨我了。 她这么快开口子书珏好像还有点失望:“欸,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刘远珍死前有没有把什么东西给裴大人?” 第94章 口欲期 果然是这件事,裴宣有点想揉额头,脑子里像有一根绵密的细针在扎,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头疼的非常厉害,这在她是裴宣的时候是没有过的,但新的身体显得有些难以招架。 “哦,还真有。”裴宣从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摸索出来一支簪子,银簪顶端镶嵌着一颗圆润的珍珠,是个很老式又很朴素的首饰。 但看的出来雕刻这根簪子的人很用心,簪尖端的部分非常锋利,足可让人当作匕首之类的武器而用。 子书珏似乎没料到裴宣竟然拿出来的这么干脆,呼吸都稍微迟了迟,目光停留在簪子上一动也不动,那是一瞬间的幽微。 “宁侯不要?”见子书珏不动,裴宣作势要收回去,子书珏忽然伸手过去,裴宣下意识往后一挪,然而外头就是飞溅的瀑布,子书珏蓦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是一双很冰冷的手,可能被春夜的寒气侵扰,刺的裴宣一惊,子书珏往后用力一扯,裴宣撑住栏杆险险站稳。 真喝醉了,头疼,差点一头栽下去了。 裴宣刚想抬手按额头就瞅到子书珏紧紧还没放开她手腕的手:“怎么?你想挖你姐墙角?” 也不怕被碎尸万段? 子书谨看起来是一个很有涵养的人,事实上心黑手狠至极,她的东西谁沾一下手就别想要了。 子书珏脸色一变,手腕一转就把簪子从她手里抽出来了,徐徐展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扇子,桃花眼带笑含蓄道:“你要是敢陷害我,我现在就把你从这里掀下去。” 这瀑布不高,但初春的水冰冷刺骨,掉下去摔个好歹再受个风寒,这书呆子的身子骨恐怕真可能一命呜呼。 子书珏威胁了一下才垂眸看着手里的簪子,手指一寸一寸摩挲过这簪子的纹路,那是一种很珍惜的手法,简直像在抚摸今生挚爱。 片刻后才喟叹道:“有时候觉得你没那么缺钱,小侯还以为你会不肯割爱呢。” “嗯?为什么?我缺啊,我怎么不缺?”裴宣闲闲回答,但钱和命我还是分得清的,这么个烫手山芋,我怕我没命躲过刺杀。 子书珏把整个簪子摸了遍像在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你对着富可敌国的财富也挺无动于衷的,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裴宣忍着酒醉的头痛随口敷衍:“我只是不知道有多值钱。” 子书珏终于舍得把宝贝簪子收入怀中,似乎是觉得有点不安心,她隔着衣裳拍了拍心口:“也不多,够买你的命八百个来回了。” 裴宣:“” 我命比这个值钱,真的。 子书珏可能是今天顺利捡到宝心情很是不错,摇着扇子斜靠着围栏打量裴宣。 “我时常觉得你很有意思,你对每一个身份卑微的人并不看低,比如侍女宫娥,对待任何身份高贵的人也并不谄媚,”似乎想到她费力谄媚太后的模样又一笑,“哪怕看起来是有些谄媚的,但你心里好像不是这么想。” “但你很习惯那些人对你的服侍,哪怕是太后身畔第一女官广百的服侍也视之如常,你可知就连我也要惧广百三分,要论起信任心腹,哪怕我这个与太后血脉相连的胞妹也未必及得上广百。” 落魄时后母赘爹私生女折辱都不放在心上,馊饭破屋也能安之若素,得势时哪怕是天潢贵胄的讨好也不受宠若惊,好像天然就该如此,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心态呢? 子书珏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探究的神色:“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 她的眼睛很深邃,与子书谨相似而不同,子书谨更冷常年如霜雪覆盖,她的眼睛则如春水浮动,但如果细看去她的眼里是没有感情的。 一个性情残忍嗜血到极致的人偏偏长了一双含情脉脉桃花眼,会天然的引人好奇去探究她的底色,但这很危险,基本等于找死。 裴宣懒怠费这个心力,她真挚的道:“因为我虚伪。”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得势不猖狂还等什么?等失势吗?什么广百广千我通通不在眼里。 子书珏:“” 她把扇面一合敲在掌心,十分之赞赏:“小侯就喜欢裴大人这么真诚的人。” 能大大方方说自己虚伪的人怎么不算一种真诚呢? 她话锋一转:“刘远珍案虽告一段落,但前朝国库如今初现端倪,小侯既奉圣谕彻查还是想一查到底,只是不好擅权太过,平南王又虎视眈眈,欸,真是叫人头痛啊” 你想送礼让我当说客,至少先把礼送了呢? “在说些什么?”背后传来脚步声,子书谨哄完裴灵祈从内室而来,瞧子书珏笑的眉眼弯弯不禁微微蹙眉,语气虽没什么大变化但还是有些冷。 子书珏多精明一个人啊,立刻就跟裴宣拉开了距离,嘴角一扯便是一个促狭的笑。 “过些日子就是太后生辰,太后一直不喜铺张奢华,万寿节向来过的简单,裴大人有心替太后操办奈何年纪轻不太熟稔宫中之事,这不,好不容易寻到小侯问一问,又被太后听见了。” 她回头对上裴宣十分抱歉的模样,笑着用扇骨敲了敲自己的嘴。 “裴大人可不要怪小侯坏了裴大人一片心意,实在是太后相询小侯不得不答,等改日小侯亲自登门找裴大人赔罪,今日天色已晚,小侯就不多做叨扰了。” 裴宣:“” 当说客的礼这么快就安排上了。 郑牡丹,过来学,这真是你八辈子拍马也追不上啊。 要给子书谨办一场生辰宴,裴宣瞬间觉得头更疼了。 子书珏笑着退下,山间愈发黑,长宁侯当然不是怕黑的人,她翻身上马身影逐渐被黑暗吞没,即将没入山林那一刻她又勒住缰绳,摸了摸心口那根簪子,遥遥望向竹舍处。 飞溅的瀑*布竹舍中,尊贵以极的太后将少女从后拥入怀中。 长姐很喜欢她啊,就跟当年喜欢先帝一样。 原来并没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不过都是文人骚客的牵强附会。 她策马转身,绝尘而去。 —— “头疼?”子书谨的温度贴合上来,像一个春暖花开的春日在她身边徐徐绽开。 温泉热气熏的人昏昏欲睡,她的脸和身体都很热,却又格外贪恋肌肤相贴的触感,她将自己埋在子书谨怀里,在一片濡湿中含住她的心尖,好似倦鸟归巢。 子书谨已多年不事劳动,肌肤温腻如羊脂,很适宜把玩。 白针生下裴宣的时候正是寨子危急之时,将她交给寨子里伤残的女人们带着自己又重新上了战场,可能是缺少母亲陪伴的缘故,裴宣口欲期很长,一直到三岁都依然喜欢咬着木棍或者手指。 但子书谨私以为那是因为她经常吃不饱,她一直记得年少的裴宣瘦的薄薄一片,握住她的手教她写字时手腕骨骼总是嶙峋,硌的她手疼。 裴宣咬的很重,喜欢用力的吮吸一块肌肤,直到那里出现淤红的色泽,直到满足心里悲伤的失落感,再讨好的亲吻安慰。 她总是很缺乏安全感,更喜欢蜷缩睡着,子书谨张开双臂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浮动的温泉水蔓延至腰际,将她浑身包裹严密。 她很喜欢这种姿势,是在她清醒的时候绝不会允许自己做出的失态举动。 裴家好像除了典型的美人尖牙齿也都很利,上齿会有两个较小的尖端,噬咬研磨时会让人感到刺痛和难耐。 子书谨微微往后仰头,抱住她的脑袋,却并不推开那让自己感到痛楚的人,只是慢慢爱抚她眉心额角,眼中一片水雾晕染的朦胧。 她醉的不是很厉害,理智稍稍挣扎清醒的时候会艰难的阻拦自己的行为,只将额头抵在子书谨温软怀抱中,轻轻吸气。 子书谨手指穿过她濡湿的发丝微微施力将她按回来,低声道:“无妨。” 甚至会自行改变姿势迁就醉中的少女。 子书谨不在乎她迟来的口欲期又或者是心里的某种缺失,她希望她的宣宣依赖她一点,再多依赖她一点,最好这一生都如此刻一般眷恋依偎在她怀里。 子书谨在失神的那一刻好像回到过去某一刻,那是她到寨子的第一年,那时候寨子已经囊括两州,是了,能在法场救人的土匪除了胆魄势力自然也要拔尖,才能无惧官府。 按理来说土匪应该过的很好,可白针真正爱民如子,她大开粮仓分发百姓,再加上那几年天灾人祸不断,寨子还是经常青黄不接。 那是很穷苦很贫瘠的世道,所有人都盼望着打下天下结束这无望的深渊。 那一年某一日半夜她忽然被敲响窗棂,她蹙着眉打开窗,窗外月色皎洁,少女瘦的像一片薄薄月光,手里用木棍插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竹鸡。 她歪着头看她,糊了灰的脸上绽放出狡黠的笑容,她兴奋的道:“子书谨,给!” 子书谨没有接过来,她皱着眉问:“为什么给我?” 她这一生有太多太多的不幸,已经不相信平白无故降临的些微幸运。 “阿娘说今天说你的生辰啊,”年少的裴宣趴在窗边,眼睛亮亮的弯成月牙,“你不饿吗?快吃啊!” 裴宣给她送过麂子送过竹鸡也送过山里酸甜相间的果子和冷的发硬的馍馍。 喜欢是什么呢?大概是在缺衣少食吃不饱的世道里,塞给你很多很多的吃的。 哪怕她自己都吃不饱。 只是那时的子书谨不明白。 第95章 你是我心仪之人。 裴宣这一觉睡的难得安心,她像一只大风天气里被吹的四处飘荡的纸鸢,终于被一根线从风旋里拽下来,让她能有一个隐蔽的巢穴栖息。 像娘亲的怀抱,能够短暂的逃避一切可怖的暴风。 但风暴还是会继续,一直到将所有摇摇欲坠的建筑全部碾压倾塌,再从废墟里重新筑起新的高楼。 这一切必将布满血腥的杀戮,裴宣猛地睁开眼,头依然很疼,从咽喉里发出极低的呻/吟。 “还是很难受?”子书谨被她惊醒,抬手在她涨痛的额头轻轻按了按,裴宣不愿意被人触碰下意识想往被子里蜷缩,而后发现她整个人本身就蜷缩在子书谨怀里。 她张开口,咽喉仿佛撕裂一般刺痛,嗓子里发出低哑的奇怪声音。 子书谨皱了皱眉,低头用嘴唇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没发热,是嗓子不太舒服?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她用的是我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哀家,然而裴宣在此刻已经无心去分辨其中的不同。 子书谨起身她就更深的蜷缩进被子里,被子里有微弱的梨花香气氤氲开来,她觉得头疼却又眷恋此间温热。 直到子书谨掀开被子一角,新鲜而冰冷的空气蔓延进来,子书谨揽住她的肩将她从被子里挖出来:“喝口醒酒汤再睡?” 裴宣挣扎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长久的黑暗,竹舍四四方方的房脊是蔓延的棕黑,像一个四面合上的箱子。 她撑着坐在暖热的榻上,低头抿了一口喂到嘴边的醒酒汤,冰冰凉凉的带着酸甜的滋味滑过食道,勉强让人清醒了少许。 外间瀑布发出哗啦的流水声,在暗夜里显得如此空旷悠长,只有一盏幽幽宫灯点在屏风之后。 “难受的厉害吗?让太医过来瞧瞧?”子书谨一口一口的喂着她,眉间隐有忧色。 裴宣有些迟钝的摇了摇头,很久后才开口:“我想出去吹吹风。” 我不想呆在这四四方方的箱子里,像一只困在狭小笼子喘不过气的鸟。 这样晚,春夜的风这样冷,还要出去吹风万一受了寒怎么办,子书谨并不想同意,可是对上那双低垂的眼睛就先软了心窍。 裴宣其实很少求她什么,以往她答应的很少,为什么现在要连这么一点要求也拒绝她呢? 子书谨放下茶盏,或许是因为不想裴宣等太久,她没有去唤守夜的宫人,而是俯/下身去握住了裴宣的脚踝。 温暖修长的手掌圈在少女冰冷的脚腕上,带来一阵从未有过的温度。 裴宣的脑子不太清楚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子书谨在干什么,她下意识想挣扎,又被重新圈紧。 子书谨些微叹了口气:“别动,乖一点。”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裴宣果然一下子不再挣扎了,她沉默的看着子书谨抬起她的脚踝放进柔软的卧履,缓慢的眨动了一下眼睛。 “太后,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甚至比对先帝都要更好,在我还是先帝的时候你从来没有这样温柔的同我说过话,你知道吗?我曾经在太多时候希望你能这样温柔的抱一抱我,而不是冰冷的告诉我,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裴宣的脚很冷,可能是这具身体体质实在太差,哪怕抱在怀里捂了一夜手脚还是冰凉,握在掌心简直像一坨冰,平时还好一些,山间竹舍没有地龙更冷的叫人害怕。 子书谨将她的脚放在膝盖上,用双手来回给她搓热,这几乎不像是一个身居高位权倾天下之人会做的事。 在这一刻她再也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后,不过一个寻常妻子。 子书谨对这个问题微微滞涩了一下,她抬起头对上少女带着雾气的眼睛:“你不知道吗?” 我难道对任何一个人都这样好吗?还是任何一个长得像你的人都能爬上我的榻?我为什么对你好,只对你好,裴宣你心里当真不知道吗? 半醉半醒的人未必看得清她眼底深重的感情,她只是忽然伸手,冰凉的手指拢起子书谨因为姿势垂落衣领内里一缕长发,丝丝缕缕穿过少女的指尖。 “太后娘娘从前也对先帝这么好吗?” 会给她暖着手脚,纵容她大半夜忽然而来的想法,也这样温柔的对待她吗? 子书谨沉默了一瞬:“不会。” 裴宣困惑的看着面前的人:“那把来不及给前人的给后人太后娘娘不觉得不公平吗?” 子书谨眼眸幽深几乎被醉酒胡搅蛮缠的人气笑了,冷冷的道:“那让先帝自己爬起来跟我说。” 裴宣:“” 欺负死人不能爬起来说话是吧,她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然而没让子书谨听见。 等她腿脚终于有了一丝温度,子书谨用帕子擦过手后牵着她出去,喝醉酒的裴宣格外听话,手指勾着子书谨的手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今夜月色皎洁,投在竹舍延伸出去的木板处洒下一片清冷月辉,广百贴心的在躺椅上放着柔软的毛毯,裴宣头疼,出去就趴在子书谨怀里。 迎面的山风吹的她浑身更加寒冷,轻柔的寝衣被风撩起一角,她却感到一阵脱离匣子的短暂自由,哪怕它是有限的。 子书谨将毯子细细的盖住少女裸露的肌肤,将下颌抵在裴宣的额头上,一下又一下拍着她单薄的脊背,过了很久忽然开口。 “哀家以为你心中是知道的,但你既然问出来,哀家还是应当告诉你。” 有太多来不及的话要趁着现在就说出口,一但错过就不知何时再有时机。 裴宣的头很疼,疼的叫她思绪迟钝,她几乎想不起来刚刚那个问题是什么,直到子书谨贴近她耳垂,唇齿张合间几乎含住她的耳垂。 “你是我心仪之人。” 不是心仪之人的替身,是心仪已久的人,宣宣你明白吗?或者你不想要从前的身份想用这个身份活下去,一辈子不想承认也没关系。 我倾慕你,爱慕,既爱慕从前那个你,也是现在这个你,不在乎你的容貌、身份、地位,不在乎你的一切,只在乎这个人是你。 裴宣,你明白吗? 子书谨在等待着她的答案,然而一直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答,她垂眼看去才发现吵着闹着非要出来吹风的人早已沉沉睡去。 似乎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子书谨这样好涵养的人有那么一刻也很想把裴宣从这里扔下去,叫她在冰冷的瀑布里好好清醒清醒,但最终,她只是更紧的拥紧她。 裴宣恃宠而骄闹了这么一回后终于在半夜发起了高烧,烧的迷迷糊糊哼哼唧唧,一副命不久矣的糟心模样,把裴灵祈都吓了一跳,大半夜的裹着被子握着她的手,眼里两泡泪只差求她不要死,把白天的嫌隙忘了个一干二净。 子书谨命广百拿着手谕大半夜的下山去请太医,惊动了凤泉行宫校骑营一干人等。 庄姝对此愤慨不已:“靠卖身上位的小面首竟然如此嚣张跋扈,什么大病,不过风寒发热也要半夜宣太医,怎么的?等天亮几个时辰就烧死了?” “住口!”郑希言忽然厉声开口呵斥,“去请太医。” “将军!”庄姝震惊。 “怎么?你难道想抗旨?”郑希言一双桀骜的眼冷冷看过去。 庄姝纵使有满腹的愤怒委屈也不敢再发一句牢骚,咬了咬牙才心不甘情不愿道:“是。” 庄姝一直到策马出营的时候还是很憋屈,我这不是替陛下抱不平吗,将军你前两天不是也这么骂吗?怎么今天就调转枪头呢? 她憋屈的这一会儿忽然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她寻声回头只看见消逝在山林中的一抹背影,银马乌发,腰佩乌金长刀,大氅在风中呼呼作响。 将军? 她不禁讶异,如果没看错那是上山的山路吧? 她心里陡然有一个诡异的猜测,将军也许可能是上山去看那个太后的小白脸的?毕竟刚刚传下消息那个小白脸发了高热。 这个猜测荒谬极了,可她心里竟觉得这可能是真的,旋即更加愤怒。 好啊,那个小白脸到底有什么本事,竟然连将军都哄骗到了。 行宫年过六旬的老大人背着药箱就上了山,给裴宣施了针,开了药方,又在竹舍多多的加了几个火炉子升温,一直闹到第二天拂晓烧才退了下去。 老太医在行宫消息难免不灵通,今日见了陛下太后对此女的重视把老大人也吓出一身冷汗,施针问药也难免小心翼翼,等烧终于退下去才算放了心,简直比医好一件疑难杂症还要长松一口气。 本以为此间事了可以歇一歇,在竹舍后的院子里亲自择药时不欺然看见了立在院中的平南王。 周围宫人不知被支去了何处,平南王一身墨黑大氅在春日拂晓的清晨显得孤桀不驯。 老太医下意识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中暗暗叫糟。 平南王和太后关系不睦,在朝堂上剑拔弩张之事哪怕他这种闲人都隐隐知晓,平南王来此不会是准备指使他做些什么手脚罢? 老太医心中暗暗叫苦,谁知平南王却只是开口:“烧退了?” 老太医愣了一愣才回道:“回殿下的话,裴大人的烧已经退下了,现正在榻上休息。” 平南王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又过了半晌才蹙着眉道:“她身子骨如何?前两日手臂上的伤重不重?前些日子腿上的伤好全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才极艰涩的继续:“从前,落水的事有没有留下什么隐患?” 去年冬日,她得知子书谨又纳新宠冷落灵祈怒不可遏,将裴宣溺入水中。 去年冬天那样冷,她还瘸着一条腿受了伤,被按进水里呛到没有?自己没有认出她来,她是不是,很难过? 第96章 哀家留下来陪你 老太医觉得这个春日春耕的日子着实没有选好,司天监当真是玩忽职守。 继太后身边宠臣起居舍人裴大人风寒起热后,一向身体康健的平南王竟然也被风吹倒下了,不得已在竹舍暂住。 端着药碗的太后听闻此事面色都沉了沉,裴宣病的迷迷糊糊,听见郑牡丹病了勉力睁了睁眼,试图偷听一耳朵。 老太医自觉要把平南王的伤势通禀太后连忙道:“倒不是什么大伤,只是殿下这些年在战场上受的伤未曾及时调理长年积压,如今被寒风一催又有些复发,如今不大好骑马,只好在竹舍暂且歇下,相信疗养些时日应无大碍,其余——” 老太医话还没说完,子书谨看着已经把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的某人目光更加森寒,断然打断道:“够了!” 裴宣嗖一下钻进了被窝,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裴灵祈瑟瑟发抖的躲在一边,一脸正直的看着自己的书,和某人一起假装自己刚刚什么都没听见。 子书谨容色紧绷,又在看见这俩如出一辙的动作后无声舒了口气。 总之,旧伤复发的平南王还是在竹舍住下了,这竹舍起初建的意图不过是贵人们无事烹茶煮酒的地儿,总共不过数间屋子,几位大人物屈居在此,免不得低头不见抬头见。 平南王或许是出于要跟太后较劲的原因在,选的屋子就在太后竹舍的正对面,闲来无事把窗子一支撑着下巴还能抽空叫一声陛下。 正在喝甜汤的裴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的差点被滚下榻,险险把呛进去的汤水喝下。 倒是裴灵祈在太后冰冷的目光下压力山大战战兢兢的回话:“姑姑,何事?” 平南王一手支在窗边撑着下颌,这几日养伤总算没穿她几乎焊在身上的软甲,只披了一件灰毛锦的大氅,里面露出一点藕色的单衣衣领,微微伸出衣袖的手臂没了平时紧绑的绷带,露出伤病斑驳的肌骨,那张本来冷艳迫人的脸上难得出现几分病中的弱势。 子书谨冷冷看着她,懒得戳穿她昨日密报她还在校骑营同人对战,身姿矫健的平南王仅仅一夜时间就衰弱的连马也骑不了。 “陛下身子骨弱,不能只读书,还是要花些时间强健筋骨上,”郑希言放下装模作样拿着的茶杯,“正好臣现在有时间,陛下出来练练武,让臣看看上次教陛下的长拳练的可有长进?” 裴灵祈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今天姑姑笑的好像格外特别的温和,虽然从前姑姑也对她很好吧,但是 现在看的她有点害怕,裴灵祈把目光移动到母后身上,其实,其实她也想去看看姑姑伤势重不重,但 “陛下还有功课要做,平南王还是少劳费心力,安心养伤。” 子书谨冷冷开口,一句话杜绝了裴灵祈想跑出去的心思。 子书谨平时积威甚重,裴灵祈哪里敢忤逆自家母后,一眼也不敢多看郑希言低头乖乖读书。 广百温和但坚定的把帘子一拉,哗啦一声,浅碧色的竹帘连同对面倚窗的平南王一起被毫不留情的遮住。 整个室内只留下门框处几缕光影,郑希言脸色瞬间难看了一瞬,但很快平缓了呼吸,朝侍立在一旁的小医女招了招手。 然后不一会儿仅有一院之隔的院落里就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 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能被不熟武功的人听见。 裴宣:“?” 裴灵祈:“嗯?” 正在看折子的子书谨微微掀起眼帘,余光窥到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搅动勺子的裴宣,眉头皱的愈发深:“何事?” 不一会儿广百恭恭敬敬的走进来,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道:“医官正为殿下割去腐肉,只是竹舍缺些镇痛丸药” 广百也很无奈,平南王殿下向来与太后不和,平常便是疼死也绝计不会在太后面前示弱半分。 今日可巧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太后面前示弱,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这儿倒有几颗镇痛丸药,不知能不能用”裴宣弱弱举手。 她昨天夜里喝酒醉的头疼,哼哼唧唧大半夜,子书谨见她实在难过叫太医给她拿了两瓶镇痛的药丸,分量大概只能针对头疼脑热这样的小病。 但这不是没有药吗?凑合一下也不是不行。 医女赶忙上前接过,十分感激的模样:“有的用便很好了,多谢大人。” 说罢朝脸色阴郁的太后欠身退下。 果然院子里再未传来那声隐忍的闷哼,一直担心的偷偷往外瞅的裴灵祈也悄悄松了口气。 “专心。”子书谨忽得敲了一下桌边,裴灵祈低低的应了一声。 “是,母后。” 她还有些不服气,偷偷去看这间屋子的另一个人,却发现对方蜷缩在被子里闭着眼一副补觉的模样。 什么呀,明明刚刚她也很想往外看啊,母后就只会欺负我。 裴灵祈小小的撅了一下嘴,又很快陷入课业的难题中去。 裴宣中午睡了一会儿,薄暮时分便醒了过来,裴灵祈早就做完了功课,在宫外相当于休息,太傅一个也没跟出来,所以她有一点属于自己玩乐的时间。 有母后在这里她绝对是不敢去玩水的,只好乖乖坐在床上解自己的九连环。 这个需要一定的技巧,裴灵祈解的不太熟练,裴宣看她短短的藕节一样的小手在翠绿的玉环中穿梭,偶尔卡住了小眉头紧锁,像一尊会动的瓷娃娃。 裴宣就会悄悄指点她一下,裴宣读书不行,但在玩乐上却是行家,她小时候第一个九连环还是她姑姑 雍州王裴东珠送的。 裴宣的手指稍稍一顿,突然想到,裴灵祈的姑姑是郑牡丹。 晚膳时分来了个不速之客,庄姝板板正正的站在门外,一脸很纠结很不耐的表情,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殿下感念裴大人赠药之情,特地让下官送了些开胃的甜汤过来,是附近猎户秋日采摘的浆果放在冰洞中储藏,适宜病中开胃。” 这玩意儿珍贵,附近猎户还是感谢将军给她家射杀了一只野猪特意送的呢,病中开胃适合的是谁不言而喻。 她真的觉得自家将军被猪油蒙了心了,奈何她又不敢反抗将军的命令,唉。 平南王乃是先帝留下辅政重臣,如今女帝年幼,平南王主动示好,哪怕是太后也不好拂她面子太过。 好在郑希言做事没太过分,她们三人一人有一碗。 裴宣爱甜爱肉不爱素,所以浆果也是她的爱,当她用白瓷勺拨开浮于表面的一片玩意儿发现下面是满满一碗浆果时还是不由感慨,果然是日子好了啊。 从前她只能和郑牡丹在深山老林里薅浆果吃,现在都能做成甜汤铺满一碗了。 从冰洞里拿出来的浆果清凉可口,对发热的病症确实有用,至少入口很好的消解了心中郁气。 当天晚上裴宣破天荒的拒绝了和子书谨同床共枕的要求:“臣怕将风寒过给了太后。” 她确实病的有些重,一直在打喷嚏,太医特地告诫过裴灵祈要离她远一些,裴灵祈身子骨弱,万一染上病才更是麻烦。 “你夜里要是再发起热来该怎么办?”子书谨将手背覆盖在裴宣额头,触摸她的温度,不容任何拒绝余地的道,“哀家留下来陪着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不答应这不是不识抬举吗? 裴宣用额头蹭蹭子书谨手心,声音带着点病中的鼻音:“多谢太后。” 子书谨作息规律,暮色刚刚四合便歇下,约莫一个时辰后广百便不得不急步前来,俯身在榻边说了一句什么。 子书谨闻言皱眉片刻不得不起身,离开前回眸看了一眼。 少女歪在榻上,小心挨进她的身侧,因为鼻子堵住有些不通气微微张开嘴,唇色带着发烧过后的艳色,睡的很沉。 她眉目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伸手替人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离去。 “怎么回事?”子书谨披上外袍,广百提着一盏孤灯在后匆匆照亮一段前路。 “说是有一只长虫冲下山来,惊扰了先帝陵寝,”广百也很是头痛,不知怎么的最近凤泉行宫最近长虫格外的多,最近这都是第二只了,此种山中霸王好像一个二个都喜欢上了下山。 “长虫?”子书谨眼中闪过一丝机锋,不过刹那就顿住脚步调转了身形,直朝竹舍后山而去。 竹舍后是一片台阶,拾阶而上是一片温泉,广百是聪明人,向来不多问跟着太后便是。 延伸出去的大片竹板上只有一个石桌几只竹椅,此刻倚靠在竹椅上的人只有平南王一人。 她披着日间那身大氅,长发闲散的披在身后,没了往日剑拔弩张感显出一种别样的悠闲,手骨苍白,手臂包裹着新的绷带,手掌间把玩着一只小巧的玉瓶。 ——正是日间裴宣给出去那一瓶。 子书谨环顾四周眼见无人,不动声色的开口,暗含讥讽之意。 “平南王能让人送一碗去岁秋日的浆果,却不能找来一瓶止痛的的丸药,真是奇了。” 郑希言也不看她,只把玩自己的玉瓶:“还请太后恕臣伤重不能起身见礼之罪,毕竟物以稀为贵。” 随便一瓶药怎么能和先帝给的相提并论呢? “哀家记得行宫常年有两位太医坐镇,除了褚太医之外,还有一位邢太医?” 郑希言:“真是不巧,那位邢太医昨日休沐来的路上摔断了腿脚。” 第97章 你以为本王不敢? “那可真是不巧。”子书谨眼如寒潭一字一顿的道。 广百已经不敢多听自觉的退下,太后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时候语气里也带着如此明显的冰冻三尺的寒意。 郑希言手掌收拢,将那一小只玉瓶拢进手心里,难得的牵了牵嘴角:“或许是上天也看不得我一片忠心却被愚弄罢。” 你就早知道了却一言不发,任由我做出不能挽回之事,高兴在心底笑出声来了吧? 郑希言眼里冷飕飕的,几乎有点咬牙切齿。 “忠心?”子书谨好似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言论,她略微挑起那双沉凝的眼睛,在唇齿间揣摩似的重复了一遍。 郑希言坦坦荡荡的与她对视:“本王当然是对先帝忠心耿耿,谨遵先帝遗命辅佐幼帝看顾江山,从未擅权揽政,更加不曾任人唯亲包藏祸心。” 她这话隐有所指,一字一句都在戳人心窝子。 “平南王既然这般不满,何不跟随哀家去先帝陵前请先帝辨个分明?”子书谨不甘示弱,眸色晦暗深沉。 郑希言猛地一攥将药瓶啪一下拍在石桌上,冷笑一声:“你以为本王不敢?” 她已是动了大怒,心情激荡之下这一声被内力裹挟隐隐逸散开去,温泉旁遍植的相思竹被内力所震荡发出簌簌之声,落叶纷纷而下。 只有子书谨站在原地连衣袖都未曾动过一分,藏在袖下的手微微紧握,温泉波涛汹涌似乎有什么一触即发。 直到一道脚步声打破了此间沉凝。 郑希言率先转过头去,从相思竹后拾阶而上的女子披着浅青色的披风,里面只着一身单衣,被春夜的风吹的衣角摇曳,她手里提着一盏白色的小灯,被相思竹遮掩的另一手牵着年幼的裴灵祈。 裴灵祈很害怕紧紧的依偎在自家娘亲腿边,竹叶声簌簌的响她就模糊听见母后和姑姑在争吵,她一直躲在旁边但她怂极了压根不敢动弹,幸好有人来救她。 子书谨随之回头,飞快的扫了一遍裴宣周身,没看见有什么少的或者多的东西:“夜里风大,不是还没好吗?怎么上来了。” 这话语气平平,但细听就能听出来很是关心,能说出这种话来更显关系亲近,郑希言听的很不乐意,微微伸手摩挲了一下药瓶。 裴宣捏了捏手里的小不点:“陛下夜半梦魇跑来没见着太后很是不安,所以臣带陛下出来寻太后。” 裴灵祈忙不迭点头。 她朝郑希言俯身算是行礼,郑希言身体有一瞬僵硬,很想立马跳起来又硬生生压下了,用快速而平稳的声音喊了免礼。 “更深露重,太后和殿下怎么在这里?”为了避免有人刨根问底,裴宣后发制人。 子书谨是睁眼说瞎话的行家不需思考就开口:“有关西北边疆庶务有些需与平南王决议。” “不错,”郑希言难得没有拆台,又忍不住暗暗刺了一下,“太后当真是勤于政事宵干图治。” 跟小白脸睡觉的时候还有时间出来讨论国事呢。 裴宣一脸二位真是辛苦啊的真挚表情,稍微向上牵起裴灵祈的手:“那臣就不打扰太后和殿下商议国事了。” 说罢一脸理解尊重的沿着台阶退下。 刚走下台阶裴灵祈连忙出了一大口气,小爪子飞快的拍拍心脏,小声嘀咕:“吓死孤了!” 裴宣和裴灵祈当然都很担心郑牡丹的伤势怎么样,但裴宣目前又没什么立场去看郑牡丹,她在庄姝和郑牡丹那里说不定还是人憎狗嫌,叫裴灵祈去她来放哨才是目前最优选择。 结果子书谨突然回头,裴灵祈吓的只好躲在相思竹后,要不是裴宣上来借助遮掩接她回去就要露馅了。 “姑姑精神很好的,看起来不严重。”裴灵祈微微踮起脚有点想再看看身后的热闹,很显然,什么也看不到,她有些遗憾的低下头看向地上斑驳的石子路。 姑姑不仅精神很好,而且还在等什么人呢,反正不是她,她过去后姑姑还频频往后看,甚至还问,小七,只有你一个人来? 貌似很失望的样子。 什么嘛,根本不想我来!裴灵祈悲愤。 是挺好的,能来来回回的折腾怎么看也不像精神头不好的样子,裴宣在心里无声吐槽。 “不过胳膊是真的伤的很重,孤闻到了好重的血腥气。”裴灵祈很快把对姑姑的那点悲愤摒弃了,开始忧心忡忡的担忧起自己所见。 “孤听太医说本来不是什么很重的伤势,但姑姑每次都没有休养好就又要上战场,一直拖着现在已经伤到根本了。” 这五年来耗费心神竭力支撑的又何止是子书谨一人呢?内政子书谨一手抓,然而平乱征伐郑牡丹也当仁不让。 子书珏的存在对于郑牡丹来说既是分担也是威胁,郑牡丹分出来的心神又将消耗在内斗中去,以竭力保持不被子书谨倾轧和蚕食。 权倾朝野威风八面的平南王,想来过的也并不如何好。 裴宣沉默了一瞬间方才抬头:“药她收下了吗?” 裴灵祈点点头,虽然她也不觉得姑姑会缺这一点药,但有时候人或许缺的是那一份关心,而不是具体的东西。 裴宣和裴灵祈走后竹台的温度瞬间再次降至冰点,子书谨和郑希言互看一眼,彼此错开目光,皆有些相看两相厌。 “过两日我会让人过来瞧瞧她的手臂。”郑希言把目光放远,落在亮起一盏灯的竹舍前。 郑希言性子爽朗武功卓绝江湖当中结交的好友不少,有些大夫哪怕是子书谨也请不动她却能说动,这些年因着裴灵祈体弱多病的缘故她一直养着不少大夫。 “平南王原来请得动大夫?”子书谨意味不明的哂笑了一下,“宫中有的是御医不劳动平南王大驾。” “怎么说也是庄姝失手的过错,本王替她聊作补偿罢了。” “原来你也知道是你的人动的手。”子书谨冷冷道,旋即不顾郑希言微变的面色转身而去。 郑希言有心想再争辩两句,撞上子书谨离去的背影那股无名火却不知该往哪儿出。 恰好这个时候庄姝从另一边快步跑了上来,俯身在她耳边禀告道:“广百调集了御林军将那头长虫赶去深山,离竹舍已极远,马舍也早在之前就迁至山下,将军,太后没引过去,要不要” 竹舍在半山腰上,如果碰见野兽发狂是很容易撞上的,按理来说太后如此谨慎之人应该去的,谁知道竟然没成功。 庄姝很想再替自家将军出谋划策一下,结果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周围凉嗖嗖的。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家将军目光凉凉落在了她的脸上,她突然觉得心里发毛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了上来。 “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本王看你也是懒*怠了,去绕校场打一圈再来见我。” 庄姝还没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听见这个惩罚脸都白了一圈。 绕校场打一圈就是把军中好手全挑一遍,要挑完才算结束,要是中途被打趴下等养好伤还要继续挑,直到挑完才算完,这对于她来说无异于天塌了啊。 “将军——”庄姝很想哀嚎,冷不丁被一记眼神狠狠压住,她不敢再喊,绝望的顺着将军的目光看过去。 不远处竹舍烛火熹微。 她忽而生出某种荒谬的想法,将军刚刚制止她其实是因为不想她太大声嚎叫惊扰了什么人。 这个想法太惊悚了,哪怕是对待年幼的女帝将军也远没有这种耐心,她确信自己肯定是想错了。 郑希言在延伸出来的竹台上坐了半夜,春夜风声萧瑟,风里带来山涧悠远浅淡的花香。 她坐在哪里,摩挲着手里的药瓶,一直到冰冷的玉质生出暖热的温度,一直到竹舍所有的烛火都熄灭为止。 后面的日子裴宣算是感受到什么叫权倾朝野的平南王了,平南王没伤的时候身姿矫健善于骑射,就这么几天所猎之物都能堆满一整个院子。 什么竹鸡、麂子、山鹿、飞鸟,想吃什么那是应有尽有,平南王宠溺少帝,甚至特地带了厨子上山,而少帝口味酷似裴宣。 约等一下就是专门做给裴宣吃的,厨子手艺更是一绝,煎炒烹炸无一不精,让裴宣这个肉食动物吃了个爽快。 而且观平南王陆续将新鲜猎物送上山来看,这种日子将持续下去。 郑希言的悠闲养病生涯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五日郑希言正推开窗预备喊裴灵祈出去练练武强健身骨时山下就骤然来报。 说是军中大比提前了,请郑希言回营主持大局,理由是一堆的,例如户部拨款问题,南边有蛮子进犯说不得要南下征伐,各种理由摆了一堆,总而言之就是要么平南王您就去吧。 要不然长宁侯觊觎您的军权也很久了,您不去长宁侯也是能代劳的。 至于代劳了能不能还回来那就不知道了,不过长宁侯嘛,那不是有名的只吃不吐? 院子统共这么大点地方,禀告但凡不压着声音大家都能听见,子书谨在教裴灵祈练字,闻言很好声好气的劝着。 “平南王伤势过重若实在不宜劳动,还是以身体为重。”子书谨说话含蓄,总算没有把昨天郑希言刺她的那句贪恋权势原话奉还。 当然不还回去的原因绝不是她心地良善,纯粹是因为裴宣还在这里。 郑希言闻言略略抬眼,眼神不善:“多谢太后体恤,臣修养几日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不敢耽搁朝政。” 你来我往两句,郑希言下山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子书谨纹风不动,握着裴灵祈的手写下一字。 ——静。 一动不如一静。 第98章 我的心一直在太后这里。 既然军中有事不得耽误,郑希言纵使千不甘万不愿也不得不提前动身启程。 竹舍外的瀑布流泻而下,郑希言翻身上马,慢条斯理的系好披风系带,瀑布的水珠落在追云的马鬃上,它有些不太高兴的踢了踢马蹄。 郑希言一般是不怎么动用追云的,这两日特地把追云牵上来,有事没事就喂喂马,牵着马散散步,显得生怕有人不知道她有什么居心一样。 追云很不想离开,但它一匹老马当然是拗不过人的,只能不满的发出呦呦哀鸣。 郑希言也不着急就任由它可怜的哼唧,让某个人看看到底谁是那个逼她和追云不得不走的恶人。 她磨蹭了半天没看见裴宣倒是看见个不想见的人。 子书谨从竹舍另一边行出来,今日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休,将浅青的竹舍打湿成湿润的褐色,她一身雪白常服更衬的鬓发乌黑如云,端雅高华。 郑希言慢条斯理的动作一顿也懒得下马行礼,略有讥讽的开口:“你的目的达到了。” 嫉妒、强势又野心勃勃的太后,甚至不允许她和那个人单独见一面。 “雨后路滑,平南王还是早些启程吧。”子书谨无视她略带挑衅的话。 子书谨在这里,某个人应该也不敢来送,确实没什么好摩蹭的,在手里翻转了几十圈的系带被利落的打了个结,郑希言勒紧缰绳,嘴角挑起一丝不带什么温度的笑。 “太后在害怕些什么?” 不肯让我和她单独见面,是害怕我们互通有无,还是害怕你所作所为被她知晓,亦或是害怕重头再来的她威胁到你无上的权柄? 平南王当年曾是太后的学生,然而如今早已不复昔年天真畏怯的模样,偏暗眸色一如铁甲覆盖寒霜,叫旁人一见胆寒。 子书谨你也在害怕在心虚不是吗? 子书谨不动声色的提醒:“平南王再不启程恐误了时辰。” 避而不答更显心虚,郑希言牵住追云,目光朝太后身后的竹舍窥去,但见雨丝连绵,雾气遮掩了其中所有建筑。 “等军中事处理妥当臣再来拜见陛下。”她忽而朗声道。 骏马绝尘而去,马上的人却在某一刻猝然回首,遥遥望向这片山林中的竹舍。 走又如何呢?她总是要回来的,子书谨难道有本事一辈子把她关在城门外吗?掩耳盗铃罢了。 裴宣在竹椅上似有所觉,然而抬头只看见苍茫大雾遮蔽了天地。 郑希言走了竹舍那股微妙的硝烟味总算徐徐散去,就连裴灵祈都累坏了。 姑姑和母后在同一空间的时候她甚至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偷懒,生怕自己成了点燃硝烟的导火索,姑姑走了她也终于可以稍稍躲懒了。 郑牡丹能放心离开的另一重原因是裴宣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风寒不是什么大病,是这副身体底子太差所以来的快去却如抽丝,好生将养了五六日终于不再咳的撕心裂肺,浑身冒虚汗。 而病好了就能侍寝了。 郑希言在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裴宣天天病的走路都打跌,又或许是曾经为人师表的太后拉不下那个脸面在曾经的学生对面宠幸小白脸。 当然也可能是每天平南王总有新活儿,某日子书谨刚吻上裴宣的脖子突然有马在撞窗子,呦呦呦的乱叫。 子书谨一顿,面色阴沉的起身整好衣裙,出去才发现庄姝叫苦不迭的牵着追云,一脸忐忑的看着她。 而追云还在努力把马头往里面伸,试图把硕大的马脑袋挤进窗子里去。 “太后,殿下说追云昨日摔进了泥浆里,这里有温泉水,所以拉过来洗一洗。” 追云是先帝和平南王养大的,自然娇贵的很,这样的天气用凉水洗都怕给它洗病了,要用山上的温泉水一瓢一瓢的浇上去洗干净浑身雪白的鬃毛。 既然要给追云洗,陛下的小行云当然也要一视同仁,牵着自己的小马驹开开心心过来洗马的裴灵祈吓的只想缩起来。 窗边平南王怡然自得的喝完一盅酒。 子书谨自然可以斥责庄姝,但裴灵祈毕竟是少帝有自己的威严,更何况此事并不如何出格,最后太后忍无可忍的去批折子。 裴宣一个人早睡。 第二日庄姝在院子里舞剑,剑声唰唰,雪亮的剑光在院子里挥舞出残影。 裴灵祈在屋檐下看的两眼放光,又不敢大声惊呼,郑牡丹还偶尔出声指点一下剑术让裴灵祈更加叹服。 裴宣生怕子书谨一怒之下砍了所有人,在昏暗的竹舍里捂住子书谨的耳朵,轻轻的吻子书谨的额头眼睛鼻梁到嘴唇,直到把紧蹙的眉心一点点吻开为止。 平南王如今走了,裴灵祈因为连日懈怠被自家母后要求去补上功课,整个竹舍安静的可闻针落。 郑牡丹如今算是子书谨的死对头,给子书谨找茬找的得心应手,有时候裴宣都觉得汗颜,郑牡丹如今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过去也没见郑牡丹有这个胆子啊,看见子书谨一样吓的声都不敢吭。 果然是物是人非,裴宣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子书谨的手无声落在她头顶,温暖的掌心从发顶一下一下按揉着蔓延到她耳垂,捏了捏,声音微微的哑:“还不专心?” 裴宣意识到自己的分神连忙讨好的凑上去亲了亲,给自己找到辩解的理由:“因为想到太后所以才分心。” 子书谨被亲的微微颤栗,下半身的肌肤一下子紧绷了起来,让她不自觉的收紧手掌抓住少女散落的发丝,她短促的笑了一下,失神间喃喃的道:“是吗?在想哀家什么?” 那人却不回答了,只是用挺翘的鼻尖轻轻蹭了蹭她,专心服侍起来。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裴灵祈专心致志一笔一划的写着自己的功课,忽然她好像听见什么声响,婉转的轻盈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竹门。 也许是继承自她的母亲,也许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天性的向外探索,她有一颗天然的旺盛的好奇心,对一切不熟悉的事物都抱有求知欲。 沿着小径往前行去,拨开一片草丛,春意渐深,山间不知何处来了一只小猫,躲在掩映的花草间伸出粉色的小舌舔舐着绿叶上的一汪积水。 它像是渴极了一下又一下将垂落的叶片拽的轻轻摇曳,雨珠簌簌直落打湿了它身上柔软的毛发,过了很久它有些迟钝的发现了什么,警觉的回头看着那个靠近的女孩。 裴灵祈俯身蹲下松了口气小声道:“原来是小猫啊。” —— 云收雨歇之时已经到了申时,裴宣很有小白脸觉悟的给太后清理干净,以保证心气不顺的太后能够舒了这口火气,而不会殃及池鱼。 子书谨看着忙碌的某人伸手揉了揉少女散落的鬓发,裴宣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太后的手简直是打扰自己的进程,于是伸手拉下太后的手在掌心亲了亲而后放到一边。 意思是别打扰我了。 子书谨愣了愣,这种事后的亲昵让她心中暖热,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一些,手沿着散乱的衣裙去触摸眼前人温热的躯体。 她很喜欢这项活动,简直是鱼离不开水一样要和面前的人紧紧相依,片刻也不得分离,这严重阻碍了裴宣的动作。 裴宣单手拧干布斤,忍不住用骨裂的那只手拉住太后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微微叹了口气。 “太后在找什么?”这真的太不像子书谨了,子书谨就应该把衣领收至脖颈最高的那一寸,看谁都拒人千里之外,谁敢靠近就给谁一箭才对。 可能是郑希言走了,子书谨今日心情格外不错,她仰面躺在竹榻上,竟然还有心开玩笑:“哀家在找你的心在何处?” 什么话啊真的是,人的心不都在肋骨第二根骨骼下方吗?这还是当年子书谨教她的,要杀人就攒着劲儿朝这儿射,力求一击致命。 裴宣干脆的把她的手一拉放在心脏上,眨了眨眼睛,笑言:“我的心不是一直都在太后这里吗?” 她这话算一语双关,它在你手里,也在你这里。 子书谨没料到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整个人微微一僵,抬眸去看撑在她面前的少女。 她是如此的年轻鲜活,漂亮的眼睛像雨后初晴,窗外午后有些昏黄潮湿的阳光落在她身上,给她渡了一层浅浅金色的柔光,映照着眼中情意不似作伪。 这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美好,美好的让她觉得仿佛大梦一场,她张了张口,刚刚被填满的心窍好似又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击的溃败,急需什么再次充盈。 她的目光太晦暗了,几乎流淌着实质的侵占欲/望,裴宣就知道她想要什么,她低下头,漫无目的的希望能够在晚饭前结束。 以前觉得吃软饭真是一件无本万利的好事,现在才知道软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至少需要一把子好体力。 第二回快结束时门扉处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子书谨武功卓绝,哪怕是这种时候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下意识抓住裴宣,在裴宣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拉过将她按在身后。 “谁?” 距离门框还有一尺距离的裴灵祈眨眨眼:“母后?” 子书谨是直觉动物,察觉到有危险第一时间是应对,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非同寻常的亲密姿态,等察觉到时她也不禁咬紧牙关,以免自己发出什么不堪的声音。 裴宣无奈的伸手接住太后,揽住子书谨的腰轻轻吻在她发梢:“好了,是灵祈。” 等裴宣整理好衣裙,简单拢好发丝,最后在铜盆里净完手出去时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 暖黄色的斜阳铺满了砖石,台阶下是流转的水痕。 裴灵祈抱着一只雪白色的小猫乖乖站在门边,小猫淋了雨显得气息奄奄,裴灵祈知道自己可能惹事了,还没看清出来的是谁就讨好的开口。 “娘亲,我想养它。” 第99章 这种控制欲笼罩在了裴宣身上。 裴灵祈是个很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小姑娘,平时端端正正的喊母后,一但惹出事后就会眨巴着一双圆眼睛亲亲热热的撒娇喊娘亲。 可惜这回喊错了人,裴宣穿着件春日的单薄襦裙靠在门边很惋惜的说:“陛下喊错了。”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笑的眼睛都弯了。 小家伙在撒娇啊,做亏心事了,她从前干了坏事去找人兜底也是这样的表情,小不点虽然长的更像子书谨,但性子倒很像自己,裴宣低头看她就像在照一面镜子。 隔着水波涟漪看向从前的自己。 裴灵祈小心的往她身后瞅瞅,没看见母后的影子,她黑琉璃似的大眼睛转了转,干脆将错就错的蹭到裴宣身边,朝她举起怀里的小猫:“你看,它好乖的,孤想养它好不好?” 这些日子她已经拿捏住了母后的脾气,母后现在最宠爱的就是面前这个人,先说服了她,母后就不会不答应。 她努力抱住小猫往裴宣身边贴,可惜个子不高堪堪到裴宣的腰身左右,贴的近了她嗅到一点梨花的香气,是母后身上的味道。 那是一只小小的白猫,被雨打湿显得灰头土脸,沾着泥水的猫垫很紧张的缩紧,踩在小姑娘因为动作露出的雪白中衣上。 身上的毛发被雨打湿成一绺一绺的,一双蓝琉璃似的眼睛警惕的看着周围。 裴宣漫不经心伸出两根手指在小猫头顶摸了摸,那只刚刚还很警惕的白猫好似被她安抚到了发出喵的一声,小脑袋朝她这边伸了伸,在她指节上磨蹭。 “呀!你会说话!”裴灵祈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小声的朝裴宣撒娇,“你看,它很喜欢你的,她跟你说话呢,留下它吧。” 小姑娘用手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小猫消瘦的脊背,仰起头可怜巴巴的看着裴宣。 “陛下为什么要养它?”裴宣微微俯身询问。 这个问题让裴灵祈小小的纠结了一下,她又朝里面看了看,眼见母后没有出来的也是才压低声音踮起脚凑在裴宣耳边小声开口。 “因为它是只小聋子。” 这是一只听不见的小猫,她走过来时声音那么大它也没有反应,只有当自己差点摸到它时它才吓的躲开,可是它太饿又没力气只能稀里糊涂的滚下台阶,在地上也不敢叫,只敢弓着脊背恶狠狠的盯着人,最终捉住时也只是徒劳的扑腾一下。 裴宣想了想牵起小家伙的手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远离了子书谨所在的竹舍。 “它没有叫之前,孤一直以为它又聋又哑。”裴灵祈坐在干燥的台阶上,乖乖的顺着小猫的尾巴。 她谨遵母后的教导是从来不坐在这种地方的,显得很没有帝王威严,很不成体统,但现在她有事要求这个人嘛,还是可以坐一下的。 “陛下要救小猫为什么觉得害怕呢?”裴宣偶尔拿手指点一下小猫,那只小白猫胆子很大,被逗弄了会抬起爪爪来抓但不会露出锋利的指甲。 “因为”裴灵祈低下头,稍微嘟囔了一下,才垂头丧气的道:“母后不会允许孤养这种不好看还是个聋子的小猫。” “母后怕孤玩物丧志,而且就算要养也必须得是最好的猫。”裴灵祈努力比划了一下,反正不会是这种小聋子猫。 裴宣因为她的这个解释稍微愣了一下,继而微微笑开眼底晦涩:“是这样啊。” 是了,子书谨这样强势而不允许人生有任何不完美的人,就算养猫也只允许养一只矫健聪慧万中无一的猫。 她这一生几乎无往不利,哪怕在尚且年轻时对权利的把控并不娴熟以致被太祖遏制,多年后也能反戈一击,绝地致胜。 裴宣招招手,裴灵祈立刻支起耳朵凑过来听她耳语,听着听着把目光移动到院落外。 唯有怀中那只小猫似乎窥见什么,湛蓝如洗的眼睛盯住某一扇窗户,轻轻的动了动眼睛。 庄姝最近很受气,她受先帝提拔,感念先帝恩德,先帝崩逝后追随平南王南征北战,隐隐知晓当年宫变内情因此对有弑君之嫌的太后一直十分抵触。 太后壮年丧妻,先帝崩后密报中有言常见美貌女子进入后宫,她原本已经十分不愤,不料更难以忍耐的还在后边。 太后竟然光明正大的携带小白脸出游,好在还有平南王殿下和她同仇敌忾,不想不过两日不知怎的殿下和被那个小白脸灌了迷魂汤! 虽未明说,但眼神时不时就落在那个小白脸身上! 还因为她打裂了那个小白脸手骨重罚于她,罚就罚吧,正好不必再看见那张讨人厌恶的脸。 可是谁知殿下半路有公务要回程,竟不放心那个小白脸,直言要她留下来看顾那个小白脸。 军令不可违,她忍。 但小白脸有什么可看的?她有手有脚十六七的一个大活人,怎么的难道会走路平地摔么? 还要人寸步不离的看顾着,先帝都没这个待遇,我呸。 庄姝心里不是滋味的很,将手里的刀舞的虎虎生威,一看就心情极差,周边没有人胆敢靠近。 她耳力不错忽然听见身边有一道破风声。 哪个不长眼的敢这么挑衅她?庄姝怒从心头起,霍然回身,以刀相击。 石子?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收回刀,然而石子早就被击飞回去,来不及了。 她眼睁睁看着那粒石子飞向回廊,射向屋檐下身姿颀长的少女。 “闪开!”庄姝急喝一声。 完了,庄姝背后冷汗直冒,殿下叫她好生看顾着这位,别叫人伤着她,不会到最后是自己把人打伤了吧,无颜面对殿下就不说了,违抗军令怕是难逃罪责。 她刚刚用了大力气并不觉得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能接住,只能期望她动作快些能躲开。 裴宣倒是气定神闲,只在那石子将要击中她那一刻险险侧身,庄姝原以为她是想躲开,却不料她突然伸出手。 庄姝都没看清如何动作的,只见她衣裙蹁跹,再转身回来的时候掌心已经稳稳接住了那枚石子。 “庄将军好刀法。”裴宣抚掌赞了一声。 她眼眸灿亮,瞳仁漆黑,在山里的屋檐下更显得清亮又干净,庄姝一时不禁怔住。 她比殿下和先帝小那么几岁,很小的时候就老在后边跟着这二位,先帝和殿下嫌弃她小并不怎么带她玩,但在她心中却一直憧憬着先帝和殿下的赞许。 等她年纪稍长,先帝已登帝位万人之上,极少在军中行走,唯一的一次体察军情,她本有那个荣幸在先帝面前崭露头角。 谁知或许是太过期待反倒紧张,她在那次大比当中用力太过断了兵刃,算作不战而败。 她一直念念不忘至今,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憾恨难当。 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得到先帝夸赞,然而看着面前这年纪尚浅的少女,她的心又跳动的厉害了许。 她想,不怪殿下也要偏爱此人一些,她确实太像先帝,连她自己也禁不住有片刻失神。 她过了许久才长长的吸了口气,平复了心情,抱拳道:“裴大人谬赞了。” 话虽这样说眼睛却亮了很多,只差亮晶晶的看着裴宣。 “下官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裴宣笑了笑,慢悠悠走下长了青苔的台阶,“庄将军,陛下有事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嗯?陛下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庄姝疑惑盯着她的脸不自觉就同她走向僻静之处,走了两步忽而顿悟,陛下指的是年幼的女帝,而非先帝。 庄姝本来以为自己绝不会情愿帮这个妄图代替先帝的女官跑腿的,她心中敬仰的只有先帝陛下,如何能忍受这样一个赝品在这里鱼目混珠? 带着任务启程的庄姝眼神复杂的回头看了一眼竹舍,安慰自己,那是陛下的嘱托,自己不过奉命行事罢了。 就是如此,绝没有自己被蛊惑的原因在。 裴灵祈有些忧心忡忡:“这真的可以吗?” 去请姑姑背书当靠山当然是可行的,但母后当真不会一怒之下把她们俩一起狠狠惩戒一顿吗? 她虽然平时胆子挺大,但一向乖觉,保证从不触怒母后。 “陛下,”裴宣轻轻叹了口气,俯身逗了逗她怀里的小白猫,“陛下仁孝,但先帝为您留下的辅政重臣自然是有她们的用处的。” 她深深的深深的望进裴灵祈那双清湛圆润的眼睛里,如同望向某一个时刻的自己。 子书谨当然是为女儿好,可有时候她的控制欲确实强到让人害怕。 她习惯性把控一切,受不了任何偏离她掌控的人和事,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从她失去权力的那一刻开始,立国之后收拾完外部的裴万朝第一时间收缴了子书谨的兵权,将她变相软禁在京中。 汲取了前朝兵权分散的教训,开始了新一轮极端的中央集权。 一开始是子书谨,因为子书谨年轻又遭受重伤,很快这种趋势开始蔓延,一直蔓延到白针。 白针也许一开始并没有那般迫切的希望改变这一切,但她再不奋力挣扎一次,就将无声无息的失去反抗的力量。 在这场极端的失去权力的动荡中,每一个人都岌岌可危,子书谨哪怕胸中有万千沟壑,也缺少能够实现的土壤。 极端的压抑会导致极端的反弹,裴宣觉得子书谨就有点。 她在后来几乎有一种病态的掌控欲和权欲。 这种控制欲笼罩在了裴宣身上。 第100章 你知道哀家最恨先帝的一点是什么吗? 裴宣英年早逝,只留下裴灵祈一个女儿,很明显,子书谨的强势落在了裴灵祈身上。 裴宣天性散漫性子洒脱养的也野,裴灵祈就不同了,她是完全出生起就被子书谨按照她的准则教养大的,裴宣觉得小家伙怎么一点胆色都没有。 “我帮陛下留下它,但陛下要保证它不能抓坏东西,咬坏衣裳,更不能咬人,”裴宣拿手指点点小白猫的爪子,“不然太后发怒我也没办法。” 裴灵祈点头如捣蒜。 小猫跟着喵喵了一声,凑着鼻尖去嗅闻裴宣的气息,裴宣发现它是异瞳,一只眼睛湛蓝还有一只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 “那孤给它取个名字吧?”裴灵祈很高兴,她很喜欢这种小动物,就跟喜欢追云一样,但追云太大只了,不能抱着怀里睡觉也不能牵进她的长信殿,这只就可以。 “孤看见它时她在好大一片叶子下面,就叫她青青好不好?” 这是什么取名方法?裴宣听见这个名字愣了一下,当即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裴灵祈皱起眉头,对自己取的名字很满意。 “既然是在叶子下面看见为什么不叫叶子?” “因为叶子是碧绿色的啊。” “那为什么不叫绿绿?” “你——”裴灵祈气的要去跟母后告状,转个身发现自己现在是偷偷摸摸背着母后来着,又委屈的转过身来,坐在屋檐下晃荡小腿,“姑姑什么时候派人来啊。” 郑希言刚回营在听手下人禀告此此大比的规程,心里想着该怎么把日子压一压,冷不防就听见有人禀告说庄姝回来了。 是子书谨这么点容人的肚量都没有?还是裴宣出了什么事? 她忽而抬手压下慷慨激昂禀告的副将,副将惊讶的看着一向以军中事物为重的将军让他先停下,不由得一脑门官司。 这是什么人如此重要? 庄姝进去跟郑希言耳语几句,郑希言一开始脸色有些凝重,很快变得轻松起来,甚至嘴角稍微弯了弯。 不多时就提笔挥毫写了一封书信,按上平南王的印信,交由庄姝,让她递交给太后。 庄姝本来还很有些忐忑这么点小事也找殿下会不会被训斥一顿,眼见殿下心情不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以前也没见将军喜欢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啊?哦不,这是陛下的事,就算不得小事。 郑希言思索了一下,嘴角弧度微妙,忽地叮嘱道:“做的不错,日后有什么其他事也尽可来找我。” 裴宣遇见事肯来求助她,而不是去求子书谨,怎么不让人身心舒畅呢? 庄姝虽有些困惑但还是点头应下,转身就要退下。 郑希言瞥到她的动作:“日前让你留在竹舍,你不是还不愿意吗?怎么?现在就迫不及待的去了?” 庄姝被戳中心思支吾了一下,眼神闪烁着低下,她不太擅长撒谎,因此只好缄默不言。 总不能说是因为那个人确实太像先帝了吧? “那是说不定那个面首心思不正,属下要去看着免得带坏了陛下!”庄姝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郑希言面色莫名,懒得戳穿她这个拙劣的借口,懒懒挥挥手让她走了。 郑希言负手而立,看着庄姝策马而去,心中静静的想,连庄姝这样固执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偏向她,子书谨虽然强势把控朝堂,可心向先帝之人未必就没有。 ——未必就没有一争之力。 她无声摩挲了一下手上鸽血红的戒指,那戒指表面布满了不起眼的裂缝,像是无声诉说着岁月流淌的痕迹。 郑希言忽而觉得那颗沉寂的心又些微看见拂晓的希望。 那只可怜的小白猫一跃从山间野猫变成了平南王送给陛下的礼物,至于什么节就送礼,不是正巧春耕吗?就按这个给陛下送了。 子书谨和郑希言心里再相看两厌,明面上总不好做的太过,总要给平定西南连年征战的平南王几分薄面。 毕竟平南王手里捏着先帝给的半块虎符,这是不争的事实。 那只小白猫被打理的干干净净,由庄姝亲自送来,裴灵祈在一旁支着耳朵偷听。 “呵。”子书谨对上郑希言的笔迹沉默了一下,将目光缓缓移动到裴灵祈身上,裴灵祈心虚的低下头,盯着自己摊开的课业。 “哀家替陛下多谢平南王一番好意。”子书谨放下纸笔,抬手以食指按了按额头,她似乎有些倦了,语气平平。 能留下就好,裴灵祈略有些欢呼雀跃,下笔都轻快了许多。 庄姝想的很是简单,既然陛下收下了那就交给陛下贴身的宫人,她刚想送去便听见上首的人淡淡发话。 “但此等未开化的野物不宜留在陛下身侧,先送去万兽园磨一磨性子再说。” 裴灵祈落在宣纸上的笔尖骤然一顿,一大点浓墨不可避免的污了宣纸,她深深低下头,想把脑袋埋进衣领当中。 殿外有风吹过来,裴灵祈觉得鼻子发酸。 小猫或许也知道自己未知的命运,懵懂的发出喵的一声。 裴灵祈低下头,有温热的液体聚集的眼眶里模糊了视线,可母后在这里,她不敢让它落下来。 然而一直到小猫被送出去她也没敢抬头,如果她抬起头就能看见子书谨始终凝望着她。 她端端正正的写完了自己今天的课业,哪怕每一个字都写的又深又重。 晚膳时陛下胃口也不好,只喝了两口汤就借口困了要回去睡觉,半点没有之前的活泼。 夜间,烛火昏暗,太后今日没有早早就寝,而是留在书房批阅奏章。 裴宣从小厨房端了米酒和一碗素粥,想了想又添了一小碟精致的糕点轻手轻脚的想送去给太后作夜宵。 不料一向对她视而不见的广百今天客客气气的拦住她:“裴大人且慢,太后处理政务,特意有言,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好啊,平时受宠的时候就是进出随意,什么时候来甚至想在里面做点什么都没事,不喜欢就是闲杂人等退避了是吧。 “太后政务繁忙下官就在门外等着太后吧。”裴宣不肯走。 这时候走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她又不傻。 广百对此早有预料,温和的道:“大人请便。” 竹舍外春夜长风吹的相思竹簌簌作响,一碗素粥很快失去温度,裴宣挑了个好位置站好,以确保自己的影子能准确的被某个人看到。 竟然要装可怜当然要被人看见啊。 山间烛火摇曳,吹的相思竹的影子和某个人纤细的身影一齐倒映在竹舍的窗前。 春夜的风萧瑟还有未去的寒意,刚刚下了一场雨,她刚刚病了,这副身体又多灾多难,去年冬日骨折又落水,今年手臂裂开又受风寒。 笔尖猩红的朱砂许久未曾落下,在漫长的沉默过后无声滴落在奏章之上,晕开一滩猩红。 子书谨忽而闭了闭眼。 她想,她是不是老了,所以心也变得如此柔软?被人轻轻一戳就好似要流下鲜血,看不得她一点难过,受那么一点的委屈。 从前,不是这样的,裴宣和她有太多的分歧,甚至有过不死不休的恨意,她仍然记得裴宣冰冷的注视着她的眼神。 她从未退却过,一直朝着自己所选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过去。 可这一路上,她失去了很多,包括她的宣宣。 屋子里的灯已经点了许久,广百亲自进来剪去烛心,低声禀道:“裴大人已经在外边等了半个时辰了。” 子*书谨无声看了她一眼,广百告罪:“太后不愿见她不如臣劝裴大人回去?” 若是太后打定主意不见等一晚上怕是受不住。 子书谨手掌一瞬攥紧,半晌终于无奈的放开。 门被推开了,裴宣今天穿的很薄,美丽纤细的衣裙常常都是单薄的,站在树下显得有些瘦削。 院子里有一颗野山樱,这两天的风雨将它打落的颓废而落魄,在夜风中时不时落下蜷缩的花瓣。 裴宣看起来也有些皱皱巴巴的。 子书谨无声皱眉,从一旁的屏风上取了一件披风围上去。 裴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有些发愣,被圈住第一反应是退开,她不习惯太接近的距离,嗅到暖和的属于子书谨的梨花香气才眨眨眼接受了。 又讨好的凑近了一点,小声道:“太后终于肯见我了?” 不妄我在外面经受了这么久的风吹雨打。 她鼻子都冻红了,瞳仁又黑又亮,看着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进去说话。” 子书谨牵过她的手,发现她手指冻的发僵简直像冰块一样又无声包裹住她的手掌。 突如其来的热度让裴宣稍微有点不适应,接触处发烧一样的烫,但很快对暖和温度的贪恋就占据了上风。 屋子里果然暖和太多,裴宣被拉进去,子书谨亲自倒了一杯热茶给她,裴宣手冻的厉害捧不太好,低头喝了一口。 热流从肺部一直流窜到心脏,人好像终于活了过来。 她也没料到初春的夜晚这么冷,冷的她有些手脚不听使唤,子书谨静静看着她。 “今天的事是你给陛下出的主意?” 来了,就知道瞒不过她。 裴宣也没想瞒,裴灵祈想要自己只不过出个对策而已,她希望灵祈能有一点点自己选择的余地,哪怕是取巧也是好的。 郑牡丹也算位高权重,子书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应该给郑牡丹一点薄面。 只是没想到郑牡丹面子这么不值钱。 子书谨突然道:“你知道哀家最恨先帝的一点是什么吗?” 100-110 第101章 弑父 那可太多了,先帝薄情寡性还是心思狠毒?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哪一个? 裴宣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心想,我就是不当人那也是你教的,再说先帝做的糊涂事关我裴岁夕什么事? 对于先帝的人生,我只不过是个后来的过路人。 子书谨低垂眉眼,那双已经很久没有再镀上冷色的眼睛在烛火下像金晶石一般锋利。 “哀家最恨先帝的制衡之术。” 裴宣保持神色不变,只是稍微眨了眨眼,她在心里平静的无声的回答,这不正是你教我的吗? 原来用在你身上的时候你会暴怒,以至于耿耿于怀,我骨头都烂成渣了还久久不能忘却。 子书谨温暖的手握着裴宣冰冷的手掌,用内力温养着她,而后从手臂一直揉捏到肩上,内力烘烤过的地方寒气被驱散,但尾椎骨蔓延上一丝危险的感觉。 子书谨的手捏到了裴宣的后脖颈,捏了捏。 裴宣稍微坐直了一点,这很像裴灵祈把小猫从地上拎起来的动作,包含完全的掌控欲望。 子书谨压了上来,温柔的吻她的额发,吻那一点显眼的美人尖,最后吻上她湿润的眼睛。 直到子书谨吻上来裴宣才发现,原来她的眼皮也是冰冷的,子书谨唇齿间的呼吸显得很炽热,烫的她眼睫不停胡乱的抖,那是生理性的现象,她无法遏制,更不敢推开子书谨。 也许因为热气侵袭裴宣的眼睛开始生理性的湿润,水汽蔓延让亲吻贴近于舔吻。 舔舐更像动物或者说兽类,人类会用嘴唇吐露言语,只有野兽才会失去语言用舔舐表达炽烈的情感。 子书谨不像是这种人,她一惯冷静克制,在当皇后那些年里在床榻上也非常注重宫规,这导致裴宣上床都好似给老师交课业。 她死了以后子书谨好像才显露出荒淫无道的潜质。 裴宣漫无目的的想,她总是会走神,有时候在某种时刻会把自己剥离开来以冷静的目光去看待这件事,这是因为要防止自己过度沉溺于这种事。 在不堪濒临失控的情感和快乐来临的时刻,她会立刻强制性自己冷静下来。 玩物丧志,温柔乡丧命。 这也是子书谨对她的谆谆教诲。 她的手猝然撑在了子书谨面前,子书谨在亲吻她的眼睛,露出一截苍白的被衣领包裹住的脖颈,裴宣反客为主的吻了上去。 子书谨喘息了一声,脖颈的筋脉开始颤动,裴宣觉得很有意思的前去追逐,用带着尖齿的牙齿碾磨,逐渐剥开碍事的衣领,露出子书谨心口前那一颗褐色的小痣。 子书谨闭上眼,眼前只剩下烛火昏黄的暖色在摇晃,她抓紧了裴宣的后颈,那是她的命脉。 “哀家最恨先帝不信我。”她在抓紧裴宣皮肉的那一刻喃喃道。 她的声音充斥恨意,如果真是野兽,她或许要把名为先帝的首挫骨扬灰的恨。 裴宣温柔的亲吻她,抚摸她紧绷的脊背缓解她在那一瞬间的不适应,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太后,先帝五年前就已崩逝。” 她早就死了。 你恨不恨她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你自己心中长久留着一个疙瘩而已。 子书谨睁开湿润的眼睛,她的眼睛带着某种情事后的眷恋和温和,但历经风霜的眼角已有了细微的纹路。 “你知道跟一个人最亲密的方式是什么吗?” 我知道。 少女的脸上流露出符合这个年纪的天真与茫然:“臣不知。” 子书谨的瞳孔仿佛笼罩了一层雾气,幽深而模糊,她的手抚上裴宣的脸颊,看向过往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给出答案:“那就是同她一起保有一个秘密。” 她的嗓音沙哑:“或者说罪孽。” 同甘共苦共享贫穷与困难其实都不够亲密,要怎么的两个人才能荣辱与共呢? 她们要共享一个弥天大罪,泄露出去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要守口如瓶要日日夜夜绑在一起,以确保另一个人的梦话呓语都只能被对方所听见,不能为其他人所得知。 例如,弑父。 裴宣老爹死的很突然,裴宣还没有接触太多政务照常读着些治国论政的酸书,突然她爹的内侍急召她入紫宸殿。 她去的时候她爹已经面色发青,嘴唇惨白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爹身体不错,娶那些小老婆生一堆孩子,就是想把她给换了,谁知道她爹这么不经折腾,年轻时候仗打多了,好日子没过几年就归西了。 她在她爹身边侍疾,那堆人比花娇的小老婆一个也没招来。 捱了三日以后的一个下午裴宣在他榻边打盹儿,突然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了手腕儿。 她睁开眼,撞进她爹瞳孔已经隐隐扩散的一双眼睛里。 老家伙死咬着牙,几乎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娘心里只有权势!” 人之将死,其言没善,临了还是放不开对发妻的那么点儿恨意。 唯我独尊的人都是这样,恨遍全天下独不怪自己。 裴宣困得眼皮往下掉,闻言很冷静的回了一句:“你不也是吗?” 辩解没意义不如问回去。 老东西腮帮子死咬着,胸膛上下起伏,似乎正憋着最后一口气:“我知道,你知道你娘骨灰在哪儿。” “我死后把我和你娘埋一块儿。” 裴宣垂着眼睛看他,十分平静的开口:“不。” “我要把你们分开埋,天南地北,生的时候不同眠死也不同穴。” 老家伙浑浊的眼睛蓦地睁的老大,恶狠狠的盯着裴宣,那双眼睛恨不得把她给吃了。 “逆女,逆女!”他喊的又狠又快,气急了,死死瞪着她威胁,“孤要另立——另立太子!” 裴宣别过眼没一点儿触动:“这皇位你爱给谁给谁。” 她想站起来给老东西叫个得力的人拟旨,拽住她手腕的人却没松开,反而在那一瞬间抓的越紧,裴宣吃痛,回过头去发现老东西已经没了气。 就那么死死的看着她,枯槁的眼睛滚下一滴热烫的泪。 裴宣立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在那一瞬间她不知是伤心还是不伤心,这个无数次午夜梦回诅咒他去死的人终于在这一刻停止了呼吸,江山万里,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了。 不会有这么一个小时后把她高高举过头顶,长大了送给她全天下最好看的衣裙,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把她从刀光剑雨里救回来,又把她重新丢回陷阱里去,逼反了她的母亲,把她关在狭小阴冷刚刚足够转身的暗室里日复一日,受尽了所有的难堪。 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了。 直到子书谨过来掰开她爹的手,她才发现手腕处已经被垂死之人掐出一片青紫。 她茫茫然看向子书谨又看向她爹,老家伙死了,她以为子书谨会有快意,可她脸上没有表情。 很快太监、重臣鱼贯而入手,手捧遗照跪在她脚下。 她懒得去听是什么,过了许久许久,大殿终于安静下来,她觉得殿内有点儿阴冷,于是提步向外走去,要走出殿去,由礼部拟定丧仪,通告天下。 走到殿门时,她突然停下来又回过头去走到榻边,伸手将老家伙的眼睛合上。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老家伙身子都冰冷了,眼睛跟他这个人一样倔强的不肯闭上,裴宣很有耐心的抚到第三次,他的眼睛仍不肯闭。 只死死的,死死的看着她。 好像看出来她弑父夺权的阴狠残酷,又好像是死不瞑目。 死老头子这下真成死老头子了,裴宣有点儿想笑,嘴一咧却笑不出来,于是裂开嘴嘶哑的喊了一声:“老头。” 那双眼睛终于闭上了。 再也不会睁开。 裴宣转身向外走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 快要夏天,殿外阳光灿烂又明媚,照的裴宣有点睁不开眼,这样明媚的阳光她浑身却都好像是冰冷的,冷的让她有点迈不出那一步去。 子书谨在一旁握住了她的手,两只手交叠,哪怕都是一样的阴冷,总好过一个人。 裴宣借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朝那个位置走了下去,她以为那就是结束了,其实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然而仅仅只是开始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在这个世上,交托她血肉的两个人都已经或直接或间接的死在了她手里。 老头想错了一件事,她也不知道她娘的骨灰在哪儿,只有子书谨知道,那一年她娘确实九死无生,所有人都知道她活不下来了,身中了几十支箭,被插的像只刺猬,就是逃出去也活不长。 可没有人见到过白针的尸体,她的尸体在上千禁卫的围剿中不翼而飞,生死不知。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没有人敢断定她已经死了,浊世君子兰的阴影依然笼罩在裴万朝的上方,让他在无数次猝然醒来的深夜大汗淋漓,抖如筛糠。 那把复仇的利剑一直悬挂在他头顶,所以他越来越多疑,越来越易怒,越来越在走向灭亡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子书谨知道她娘的尸体在哪儿,但她从来不曾告诉过裴宣,于是她只是她每年祭日向西拜一下。 裴宣一直阻拦裴灵祈弄死自己,与其说积极求生,倒不如说她有点心有余悸。 或许是弑父害母真的有天谴,她毒死了裴万朝,让他死前饱受毒药的折磨生不如死,于是后来她自己也死在同一种毒药下,肠穿肚烂而亡。 她爹娘相识于微末,在功成名就后反目成仇,裴万朝背叛了白针和他们共同的理想。 她和子书谨连同舅舅白堂背叛太祖皇帝,后来白堂被子书谨乱箭攒杀,她死于弑父的毒药,只剩下子书谨。 一切都已有过,一切势必再有,哪怕她们共同保有一个秘密也不行。 第102章 今后,不准再与平南王相见。 书房的竹椅和书桌间隔狭小,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动作亲密又逼仄,令裴宣不由自主的想到当年被裴万朝那个老头关在狭窄的暗室。 也是这样阴暗无光又潮湿阴冷。 烛火已经熄灭了,广百知情识趣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不识时务的进来剪去烛火,屋子里暗下来,只剩下窗前一捧凄清的月光幽幽,像一池轻轻摇动的池水。 子书谨环抱着怀里的女子,这个姿势让两个人不得不肌肤相亲,亲密到好似连体婴孩,从出生开始就是如此。 子书谨在黑暗中轻柔的梳理少女凌乱的长发,裴岁夕一开始其实有点营养不良,头发也呈现淡淡的黄色。 这些日子她精心喂养,将这看着就瘦弱的少女终于养出了一些肉,长发也渐渐漆黑柔顺,从指尖流泻时如瀑布一般滑落。 她似乎想起什么有些荒凉的意味:“哀家曾以为先帝只把哀家当作一柄好用的刀刃。” 裴宣性子柔善,她记得所有人的好,哪怕拿起屠刀也难以下手。 她不愿意去做出手刃亲朋之事,子书谨就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刀,为她斩断了前方无数的荆棘。 她一往无前,她心狠手辣,先帝坐高台,无声默许。 “哀家愿意做她手中的刀,她不愿意见的肮脏血腥哀家都愿意为她去做,但先帝确实不信哀家,她在登基后提拔她的舅舅威德侯白堂与哀家分庭抗礼。” 这是一个帝王应该做的事,再信任的臣子也绝对无法一家独大,制约平衡,她深谙用人之道。 一边是与她共享天下的皇后,一边是母亲留下唯一的亲人,他们组成了先帝新的心腹重臣。 “但哀家更嫉妒郑希言。” 子书谨将裴宣的长发缠绕着手掌上,微微闭目任由身前的人细碎的亲吻她的脖颈。 裴宣没搭理,尽职尽责的干自己的事。 子书谨却自顾自问了下去:“先帝登基后郑希言领一个闲职,几乎无权无势,只能练练兵或是偶尔去领兵剿匪,获些不大不小的功勋,她成日抱怨先帝偏心,哀家却更嫉妒她。” “因为先帝希望她能远离纷争。” 裴宣眼睫抖了抖,像一把冰冷的扇子扇在了子书谨的锁骨,子书谨提着她的脖颈把装聋作哑的某人拎了起来,在黑暗中直视她的眼眸。 “先帝把自己未曾得到的自由,寄托在了郑希言的身上,所以哀家嫉妒她。” 嫉妒她得到了裴宣最珍惜的梦想和悉心呵护的例外,郑希言嫉妒她得到了裴宣的重用和无边的权势,得到了裴宣身边最重要的位置。 她们像一面镜子互相凝视着对方,嫉妒着对方,想要得到对方身上的一切。 到最后,她们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所以哀家要你远离郑希言。”子书谨在黑暗中凝视着她,一字一句,“今后,不准再与平南王相见。” 熟悉的压迫感席卷了上来,像一只冰冷的手挤压着心脏,超过极限的心脏迸发出痛苦的哀鸣,裴宣很想问她,如果我不答应呢? 但脖颈上的手昭示了答案,说不定会被掐死。 “臣知道了。” 她依靠在子书谨的怀抱,疲倦的闭上眼:“臣不会与平南王私下相见。” 虽然根本没有见过,她只是出谋划策让裴灵祈和郑希言留下一只猫而已。 子书谨心情略好了一些,她温柔的拥抱着怏怏不乐的少女,亲吻她因为不高兴而低垂的眼睛,而后起身抱起裴宣将她放在柔软的床榻间,以额头眷恋的与她相抵。 “乖,听话些,平南王能给你的哀家能百倍予你。” 郑牡丹外斗内行,内斗外行,子书谨开国打出来的内斗外斗都是一把好手,不过短短五年,就已经在朝堂上倾轧的郑牡丹疲于奔命,除了军权几乎无处落脚。 再过些年郑牡丹必然会满盘皆输,只希望她能坚持的久一些,等裴灵祈亲政,总会给她留下一条命。 任何有点眼色的官员都知道跟着太后肯定比跟着平南王吃香。 裴宣勾住子书谨的脖颈,黑暗中目光却透过这个人看向悬在空中的房梁,她轻轻的说:“臣知道了。” 她也不想去当郑牡丹的催命符。 只是上一次是子书珏,这一次是郑牡丹,下一次会是谁呢? 她这个世上还认识的人又还有几个呢?又经得起太后几次动怒?就要又成孤家寡人一个。 跟太后认错求饶的好处来的很快,辛苦一夜过后太后神清气爽去处理政务,反倒是裴宣睡到了日上三竿,果然有内力就是不一样啊。 还没起来就听见院子里低低的猫叫声,裴灵祈今天课业做的特别快,就为了去接回来她的小猫,这会儿捂住小家伙的嘴急急叮嘱:“不许叫!” 把那个谁吵醒了,母后不高兴就遭了,母后说了不许吵的。 刚说着背后就传来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裴灵祈着急的提着猫的后脖颈把小猫从地上提溜起来,小白猫因为悬空发出惊慌的喵的一声,四只柔软的猫垫着急的蹬着空气。 “陛下别这样抓着它,放下吧。”裴宣俯身伸出手,裴灵祈想了想还是把小猫放在裴宣掌心。 那是一只很小的猫,被宫人洗的干干净净,趴在裴宣掌心鸳鸯色的眼睛懵懂又干净。 “为什么不可以?”裴灵祈蹲在一旁很不满为什么自家小猫在自己手里就挣扎乱动,一到她手里就安安静静的还撒娇。 裴宣顺了顺小猫背部的毛发,将它放在地上幽幽恐吓道:“因为会死的。” 年幼的小猫被这样提起来会发出黏人的叫声,不停的扑腾,像一个可心可爱的玩意儿。 但当小猫逐渐长大,体重慢慢上升,再这样提起后颈会导致皮肉分离,让它死于非命。 裴灵祈吓的睁大眼睛,开始连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这样拎着它的脖子,又表示要去告诉这样拎小猫的女官,以后也不许这样拎她的猫! 小家伙叉着腰的样子格外可爱,裴宣忍了好久没忍住上去捏了一下她的发啾。 她体弱多病头发也很稀疏,被端端正正的竖起一个冠看着像模像样,一捏,果然是空的。 “你!” 小家伙捂住头发,觉得这个人越来越放肆了!她还是小皇帝呢! 被捏了头发的裴灵祈气不过跑到母后身边蹭蹭,绞尽脑汁的想给某个人找不痛快,然而磨磨蹭蹭大半夜也没想到这段时间某个人的错处。 最后勉强找了个理由:“母后,为什么小猫更亲她啊。” 子书谨正在批折子,闻言眼帘都没掀起来:“谁?” 裴灵祈有些卡住了,那天想留下小猫所以急急的讨好喊了娘亲,真要叫她现在喊她又有些喊不出来,那个人还客客气气喊自己陛下呢! 应该她先改口! 裴灵祈心里有那么点微妙的不满,但她实在是忘了,如今她娘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小官,哪里敢率先改口,那不是大逆不道吗? “就是、就是”裴灵祈嗫嚅着,她要多抱着小猫在母后身边找存在感。 母后性子冷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小猫捣乱就要被送走了,还是要多多讨好母后,让母后也喜欢上小猫才能长久的留下来。 可小猫怎么跟她一样,看见母后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她好不容易劝着母后来摸摸,结果母后刚伸出一根食指它就吓得蜷缩成一团,没有一点胆量。 反而是面对裴宣还呼噜呼噜扒拉着她的手腕不肯放开。 子书谨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略有柔和,显露一丝微弱的笑意,只作寻常道:“她从小就讨人喜欢,就连” 就连小猫小狗都喜欢她的不得了,追云那样性子烈的小马自不必提,小时候寨子里生的几只小狗都爱跟在她身后跑。 后来住进皇宫了还把唯一剩下的那一只老狗带过来养老送终,身上老是沾着些零星毛发,被裴万朝斥骂过好些回。 裴灵祈再接再厉:“孤想给它取个名字,孤想叫它青青,可是” 子书谨刚似破冰的神色瞬间冰冷起来,她一怔,手下略微一重,横平竖直的一笔微微歪斜,一张折子毁了。 好在只是无关痛痒的请安折子。 裴灵祈不知道自己又怎么触怒母后了,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母后?” “无事,”子书谨深深蹙起眉头,将笔搁置,换了一张折子摊开,平静的道:“日后不可再提这个名字。” “尤其是在你娘面前。” 裴灵祈敏锐意识到这个名字不同寻常,不过她还没有胆子敢反驳母后,只在心里偷偷记下,连忙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是。” 又亲昵的道:“那不如母后给它取个名字吧?” 取了名字就有了联系,日后也是母后亲自赐名的小猫了,想必不会那么容易被赶走。 子书谨将目光投注到身侧的女儿身上,裴灵祈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怀里蓬松雪白的小猫蜷缩成一个团,她知道在不远处裴宣正在看话本。 她在山中呆的无趣,庄姝搜罗了不少传奇话本子给她,她也悠哉悠哉的看着。 等忙完了这一阵她便带着裴宣和女儿出去走一走,窗外春光无限,又是一年春天了。 子书谨柔和了声音,抚摸了一下裴灵祈的鬓发沉思片刻道:“就叫它月明吧。” 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花开复见却飘零,残憾莫使今生留。 这是民间话本子里最浅显不过的祝愿。 第103章 太后忆及当年悔不当初特此修书纪念当年杀了先帝全家。 阳春三月,适合踏青郊游。 裴宣以前去过,但不是和子书谨,她一直以为子书谨这种神仙喝露水的人物不屑于参与这种凡人间的俗事。 事实证明她对子书谨的了解还不够深,虽然已经很深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裴灵祈十分想去。 有孩子以后都会这样一步一步让步自己的底线吗? 陪着子书谨和裴灵祈爬山的时候裴宣不由得思考起这个问题。 随着寒冷的冬天过去摆脱掉厚重的大氅棉衣终于能换上轻巧的衣裙,春天的山风很大,吹的衣裙呼啸作响,子书谨给她和裴灵祈一人准备了一个小帷帽。 薄而轻的鲛纱云雾一样在脸前围绕然后被风吹的糊了一脸,裴宣站在原地,太阳很大,她眯着眼睛等着太后来给她整理帽子。 最近有点恃宠而骄,这怪罪于太后的宠溺放纵,她确实说到做到,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简直是最好的情人。 子书谨的袖子滑下来,露出一截白皙手臂,她将帷帽挽起一面边缘掖进帷帽顶的缝隙里。 一旁的裴灵祈帷帽边缘被细心的簪了一圈野花,露出尖尖的小脸,像个小小的花仙子,裴灵祈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好的待遇,笑的眼睛弯成一条线。 好像子书珏,希望女儿不要像那个笑面狐狸。 有点热,裴宣很想抬手扇扇脸,对上子书谨的眼睛忽然又有点狐疑。 不许她摘下帷帽是因为不愿意有人看到她的脸? 这个想法很荒谬,但说不准是真的。 子书谨在有意识的隔绝她见人,例如政务处置在竹舍外单独的亭子当中,已经很久不需要裴宣扮演研墨的侍女角色。 “怎么?风沙迷了眼?”子书谨见她走神用手指抚过她薄薄的眼帘。 “那太后给我吹一吹?”其实是没睡醒,失去内力太久她已经不能明白折腾到半夜还能早起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看来过去二十年她过的的确是水深火热。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子书谨竟然真的俯身过来吹了吹,她早上只喝了点白粥,用青盐漱过口,只有淡淡清新的味道扑在脸上像一阵微风。 裴宣觉得太阳果然很热,她狼狈的垂下眼,脸有点烫。 裴灵祈在一旁露出震惊的神色,她怎么就想不到这样撒娇的方式呢? 怪不得母后更宠她娘了。 子书谨脸上露出微弱的笑意,一手牵着裴宣一手牵着裴灵祈走在上山的石阶上,台阶上落满了前两日风雨催折的山间野花,侍女和宫人被她们远远落在身后。 这是少见的安宁的一家三口的时光。 山顶绵延的山路上修着可以俯瞰风景的亭子,往下看能看见远处训练的尘土飞扬的校骑营,也能看见青草茵茵的马场,再往远处看甚至能看见隐约的城墙,那是上京的方向。 裴灵祈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从出生开始住到现在的城池,禁不住发出赞叹的神色。 裴宣已经累的面如土色,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虚,比裴灵祈都好不了多少。 子书谨为她温和的拍着脊背,她觉得子书谨在嘲笑她,但是没说出口,转念一想又觉得子书谨不是会这么做的人。 她抬起头,子书谨不动声色侧身端过一杯茶水喂到她嘴边:“喝口水缓一缓?” 就是在嘲笑她吧。 等裴宣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就发现过来郊游也是不能安生的,裴灵祈需要写一篇游记,她需要给太后记一下有感而发。 没办法,这就是拿俸禄要干的事,抵不住贵人的心血来潮。 “这里埋着一个人。” 太后的开场白让裴宣很沉默。 这里埋着很多人吧,山上墓一个挨一个的,谁让这是太祖皇帝的龙穴了,拿爵位一溜儿给他埋下去也有百十来个。 “先帝最大的一个妹妹朝云公主,小名妘妘。” 裴宣的笔顿了一下,她重新蘸了点墨迹,开始从容不迫的写字。 朝云的出生是个意外,裴万朝势如破竹打到宿州城时,盘踞当地百年的世族卢家献城投降,在家中设宴宴请裴万朝,在酒过三巡后设计献上了族中女子。 裴万朝酒醒后震怒且心虚,不愿为白针所知晓于是将人送走,哪知卢家瞒着他数月后生下了一个女儿,送到了白针面前。 以上是裴万朝的辩白,真假已未可知。 裴宣知道的时候那个妹妹已经被送到了她身边,她不再是独生女了,十来岁的小家伙懂个什么,她只觉得愤怒又悲伤。 当时很多人都劝白针溺死那个女孩以绝后患,包括裴万朝。 也许是为人算计的愤恨,也许是不愿留下自己率先背叛的罪证,裴万朝从未想过留下裴妘的性命,哪怕那是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你当真要留下她?” “不错。”白针不退不避,眉眼间却是深切的疲倦,“我要留下她。” 杀死一个无辜的婴儿无法抹去已发生的事实,大人间的波涛暗涌不该牵连一个无辜的生命。 在漫长的令人心悸的沉默过后裴万朝冷冷道:“好,是你要留下她!” 说罢震怒离去。 只剩下白针抱着那个尚襁褓中的婴儿,婴孩什么都不晓得,抱住白针的一根手指咿咿呀呀。 帐外的阳光落下来,落在白针平静到死寂的脸上,年少的裴宣敏感的意识到有什么巨大的鸿沟在彼此之间浮现。 那一年他们即将打进上京,滔天的荣华近在眼前,终于要一偿多年的夙愿。 只是那时裴宣还不明白,有些人能同患难,无法共富贵。 裴宣小时候很看不惯这个妹妹,她觉得这个妹妹是爹娘离心的导火索,她经常针对那个小丫头,例如抢走她本应有的份例。 结果那个傻妹妹跟个包子一样傻乎乎的把东西送到她面前:“给——” 她娘会训斥她,告诉她那不是妘妘的错,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过是大人角量的牺牲品。 裴万朝憎恨卢家设计他,将裴妘带了回来却没有带回她的母亲,裴妘最终被养在白针的膝下。 从小就软着声音喊她皇姐,皇姐,很奇怪,裴宣从小就招人喜欢,几乎没有人很讨厌她过,裴妘也不例外,哪怕经常被裴宣横眉冷对也喜欢抱着她的腿喊皇姐。 年少的裴宣很想一脚把她踹飞。 直到她十四岁那年白针身死,她被拘禁在东宫暗室,所有人都以为她再难翻身。 裴妘成了香饽饽,她养在白针膝下算是白针继女,又是一串皇子皇女当中唯一年纪稍微大点至少能说明白话,而不是牙牙学语的婴儿。 裴万朝或许是起了什么寄情心理,开始将原本属于裴宣的宠爱分毫不差的给予裴妘。 她背后的范阳卢家更是如看见星星之火一般死灰复燃,重新搅动风云,她一时风头无两。 彼时裴宣一个人被关在仅容一人转身的暗室内,冬日寒风凛冽,冰冷的雪水从墙壁缝隙渗透下来,她早年受伤的手臂痛的发抖牙关阵阵颤栗。 没有人敢靠近她,也没有人敢违背裴万朝的命令。 裴宣唯一见到的人是裴妘,她让小太监驮着她,趴在仅仅只有巴掌大小的通风窗口,对着里面的裴宣嚎啕大哭。 “皇姐、皇姐你什么是吼初去”她那时候正是换牙期,说话吐字不清,嚎啕大哭的时候更是难以分辨。 裴宣被她挡住仅有的一点光亮,沉默冰冷的看着她,她不管她只是嚎哭,哭到嗓子都哑了,从缝隙里伸出一只小小的软软的手要过来摸摸她。 她原本是被放弃的人,因为母后才活下来,虽然现在所有人都捧着她顺着她,她却更加害怕和孤独,她只是想念皇姐和母后。 “皇姐我害怕” 她努力的伸出手想要抓住裴宣,可裴宣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某一天深夜裴宣生了一场大病,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她身边,她自己熬了过来,窗口处只有裴妘,她哭的满脸泪痕,恐惧的问:“皇姐,你不咬死” 过了很久很久,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那只小小的手,那只手在发抖,裴妘就把她的手抱在怀里,簌簌的滚烫的眼泪掉下来,全砸在裴宣冰冷的手腕上。 那些时隔多年的伤在隐隐刺痛。 裴宣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她:“我不会死。” 我会活下来,把今日的痛苦一分一分全*部偿还回去。 回忆不长,想一下好像都苦的发涩,裴宣掩饰着喝了一口茶,苦的。 “裴妘是先帝唯一承认的妹妹。” 子书谨叹惋般开口。 但那不是子书谨的妹妹。 “哀家知道先帝下不去手,哀家帮先帝做了决断。” 裴宣心慈手软但又不是真的见谁都心软的活菩萨,她登基的时候她那群弟弟妹妹家里少有没有算计她的,子书谨怕她心软,是针对裴妘。 随着她的话语那些血腥的日子好像血海逐渐弥漫上来,山风都好似漫上一股血腥气。 裴妘才是她的心腹大患。 “史书上记载先帝同胞姊妹是因病暴毙,其实不错。” 只不过不是天灾,纯属人祸。 是疫病,裴宣那群未成年的妹妹弟弟死于天花,子书谨雷厉风行将那群崽子聚在一处,防止疫病扩散,不施医药,不过半月,尽数死绝。 至于天花是如何传入宫中的没有人会去深究。 后来裴廖青给裴宣细数子书珏丧尽天良的时候她其实不太意外,那话怎么说来着,有其姐必有其妹。 “哀家是先斩后奏,等先帝知晓时,朝云公主已被隔绝在疫所当中。” 其中年纪小的不过一两日无人照料就已断了气。 “先帝知晓哀家杀了她所有姊妹,当时先帝很害怕,她的手一直在发抖,哀家骂她妇人之仁。” 裴宣挣脱开她的手厉声回答:“是,因为我本就是一个女人,我这辈子都不会跟裴万朝一样丧心病狂!” 窗外电闪雷鸣,裴宣龙袍上的龙在狰狞的攀爬,皇权阴影的笼罩下,要不顾一切的撕碎她们表面的平静。 “哀家一直很后悔,当年不该那样说先帝。” 她等待裴宣的回答,一时寂静,裴宣:“是要写娘娘悔之晚矣吗?” 子书谨:“其实哀家当时想抱抱陛下。” 但当她把手搭上去,裴宣闭上眼说:“滚。” 她手上全是血腥气。 裴宣写,太后忆及当年悔不当初特此修书纪念当年杀了先帝全家。 “但哀家不久前发现一件事,”子书谨幽幽的看着面前的人,“朝云公主的墓是空的。” 裴宣:“” 第104章 什么时候你的心能有你的嘴上一半哀家也就知足了 子书谨看似很想她来发表一下看法。 裴宣轻咳一声,义正言辞:“盗墓之风盛行,太后必然要严惩不贷啊!” 为了保证自家百年以后的安危,各朝各代对于盗墓之事都严厉杜绝,‘发墓者诛,窃盗者刑’。 子书谨眼神幽暗闪烁了一下,微微颔首,难得应和道:“不错,按律处置“盗发冢”与杀人同罪,都要处以磔刑:先割肉离骨,再斩断肢体,最后割其咽喉。” 裴宣:“” 那你去挖先帝的墓,割尸体的脖子吧,先帝做的事跟我裴宣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小女官。 好在裴灵祈终于磨磨蹭蹭的写完了今日游记,虔诚的交给母后过目,子书谨把目光从裴宣这里移开,开始逐字逐句的教导裴灵祈。 裴宣小小松了口气,妘妘死后她每年都去祭奠力图做出伤心欲绝的情态,子书谨从未多做怀疑,那么她是现在才知道还是早有所预料? 如果当真是如今才有所感知,是真掘了妘妘的墓?还是发现了其他痕迹? “回去请太傅再做指点。”子书谨放下宣纸,算是让裴灵祈勉强过关。 旋即朝裴宣伸出手,似乎对发呆的女官纵容又无奈:“还不过来?” 裴宣微怔,收拾好桌面的东西,想了想又觉得太慢难免惹太后不快,只将宣纸随意对折就上前牵住了太后的手。 山顶的风呼呼作响,吹的书页翻飞,子书谨眼力极好,看见上面一团浓墨,被人胡乱涂画。 她面上再平静如水,其实心中未必如表面一样平静,子书谨心情好了稍许,牵住裴宣的手,微微蹙眉:“手上沾了什么?” 裴宣低头一看,发现是虎口和侧面边缘处沾了一团墨迹,子书谨爱洁,这时候去牵她的手确实有点不自量力,裴宣收回手:“臣去清洗一下。” 却没收回来,子书谨牵着她来到身畔的溪流边,春日的阳光映照出粼粼波光,柔软的青草间开满了不知名的细碎野花。 子书谨用丝帕沾染了水擦拭她沾染墨迹的手腕,又一点一点擦干净她指缝间的水渍。 她的长发因为动作滑落下来,垂至南锦光滑细腻的锻面,缎面上展翅高飞的凤凰也因为流光的映衬变得温顺,春日的风吹拂起她的长发。 裴宣很想去摸一摸她带着细纹的眼睛,或是去触摸她身上华贵的锻面,她是如此宠溺且温柔与多年前在电闪雷鸣的雨夜怒斥她妇人之仁的女子判若两人。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 “在看什么?”子书谨注意到她目光的凝滞,笑着问道。 “太后风华绝代,臣一见就移不开眼了。”裴宣被她从回忆中拉回来,不用思考就脱口而出。 这就是当一个佞臣的自我修养啊。 子书谨还没说话裴灵祈已经一副被腻到的模样皱了皱鼻子,悄悄离她们远点。 子书谨不动声色的起身拉了她一把,但裴宣还是注意到她嘴角略微扩大的弧度。 口是心非的女人。 子书谨牵着她往回走,春日草长莺飞,走到一半时才恍若低叹道:“什么时候你的心能有你的嘴上一半哀家也就知足了。” 她的声音太低,裴宣耳朵动了动,裴灵祈生怕自己被丢下了,已经扑了过来,打乱了要说的所有话。 裴灵祈难得有这样新奇的体验,回城的路上采摘了许多春日野花,在母后和她自己的房中养了数枝。 剩下的交给小厨房给她做了糕点和时兴的小菜,那天晚上裴灵祈睡觉的时候都高兴的翻来覆去。 很快就是皇帝籍田,裴灵祈的一亩三分地礼部还是给她打理的很用心的,耕田平整被提前松了好些回土,力保陛下耕的开心耕的放心。 “一亩三分地”被平分为十二畦,其中正中间的三畦属于裴灵祈,其余的九畦则由皇帝身边的王公重臣负责。 裴灵祈一大早就被服侍起身里里外外穿了九层衣裳,先被带去听了半天啰啰嗦嗦的祭文,终于进了田。 开始右手扶耒,左手执鞭,她年纪太小人还没耒高,由子书谨帮衬着才能动弹。 裴灵祈在前面犁地,后面还有官员负责播种,等裴灵祈三推三返后终于能爬回自己的位置歇着,观看王公重臣犁地。 郑希言作为朝中第一权臣当仁不让的居了首位,一左一右分别是难得肃穆的子书珏和衰老不少的贺元成。 裴宣站旁边记录,无聊的对比了一下,发现郑希言不愧是穷苦人家出生,她的田犁的真是最好,一看就是把种田的好手啊。 郑希言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这里微微扬起脖颈,手掌不再收力往前一推,犁更进去几分,耕的更用力了。 裴宣:“”傻花你在干什么? 子书珏本来收着手打算混过去了事,发觉身边有人在真耕田,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甘示弱的同样动用了内力。 只剩旁边人到中年的文官贺元成黑着脸努力拍了两掌,真犁不过去。 本来都是走个过场你好我好大家好,谁知道平南王发了哪门子癫真耕上了,一群人哪里敢不满,苦哈哈的也跟着真耕。 等弄完一个个跟蔫吧菜似的,裴宣看的直摇头,果然是日子好了一个个都胖成什么样了,想当初寨子没吃没喝先帝都下地种过田了。 裴宣总算在枯燥无聊的典礼中找到了一丝乐子。 等表演结束皇帝和太后前往斋宫休息,耆老农人们登场,将被贵人们耕烂的地好好翻耕一回,裴灵祈再按官位宠爱给各级官员赏点东西慰问一下,这冗长的春耕礼总算过完了。 裴灵祈也终于要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这一次回宫排场极大,却没有用銮驾而是数骑高头大马所牵的马车,裴宣也终于能荣幸的托陛下的福跟着一块回去了。 陛下的马车铺的是上好的天岚丝织成的锦缎,端的是柔软清凉,裴宣记得她死的时候这玩意儿量产还很少,每年就她和子书谨分点。 不过五年产量就上来了,都能拿来当软靠了,一切确实欣欣向荣,走在越来越好的道路上。 劳累了一天裴宣和裴灵祈都是洗干净了才上的马车,不知行宫还有何事急需处置,子书谨还没有赶来。 裴灵祈刚开始还能勉强装一下,坐的端端正正,没多久就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太后说不定没这么快赶来,陛下要不要睡一会儿?”裴宣拍拍身边的软枕。 裴灵祈露出一个孤才不会如此懈怠的高傲眼神。 裴宣:“” 一刻钟后裴灵祈歪倒在了她怀里,裴宣轻轻拨开她的碎发,小屁孩根本扛不住困嘛,嘴上倒是够硬。 裴灵祈舒舒服服的抓住她的衣袖,眼神很困又舍不得睡的样子:“孤好开心。” 耕田有什么开心的?真叫你天天耕地你哭都哭不出来。 “这是孤最开心的一次春耕,孤还能带回我的小月明。”子书谨这一次对她相当宽容,甚至允许她把她的小野猫带回宫中去,而没有嫌弃月明是个小聋子。 她的快乐有点感染到了裴宣,裴宣也有点困了,低低应了一声。 “那明年你还会陪着孤一起来吗?”裴灵祈揪住她的衣袖摇了摇。 “哎呀,陛下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是说——”裴宣眼珠一转,开始拉长声音翻旧账。 一双小小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裴灵祈不许她说话,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蛮横又跋扈的样子:“明年陪孤一起来!” 她对母后对姑姑是不敢这样蛮横的,她有点反思自己是不是语气太不好了,又软了一下声音,扑进她怀里撒娇一样的开口:“明年陪孤一起来嘛。” 裴宣抱住她小小的身体,把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沉默半晌才道:“陛下会心想事成的。” 一直停留在马车外的那个人像稍微松了口气,她悬于半途的手抬起拨开车帘,马车里面的少女和女孩齐齐抬头看她,一样漆黑的眼睛像她某年在汜水河边见过的幼鹿,刚刚所产生的阴霾一扫而空。 至少,她还有灵祈和宣宣。 她会紧紧的,紧紧的抓住她们,将她们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受任何伤害。 只是她不知道裴宣的想法,如果她知道裴宣在想,听说出尔反尔会被天打雷劈,那先帝死后第三年昭陵被雷劈过算不算提前结清?她恐怕会先把裴宣劈开。 无论在宫外如何随心所欲,一进上京裴宣还是跟裴灵祈一样蔫吧了。 无他,裴灵祈要做功课,裴宣要卯入戌出,早出晚归。 裴宣拖着沉重的脚步扣开裴家的大门时出来的却不是灵书,而是一个陌生的妙龄女子 “是大人回来了吗?大人一路辛苦,我们已备好了饭菜为大人接风洗尘。”女子微微俯身为她引路。 裴府已经换上崭新的灯笼,一盏一盏照亮迷茫的前路。 落落大方行事得体,一看就是广百精心挑选出来的。 裴宣微微舒了口气,环顾四周:“灵书呢?” “不敢劳动灵书姐姐迎接大人,已在花厅等着大人了。” 裴家已经重新装修妥当,脱去了裴元珍喜爱的浮华雕琢,更显清新雅致,她出去不过十几日就能改头换面可见太后是真的宠爱重视她。 远远就看见灵书眨巴着眼睛,看见她才扑过来喊:“小、小姐。” 然而可能没见过这种大阵势,她喊也带着拘谨。 裴宣无奈叹气:“坐下吃饭啊。” 灵书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根本不敢落座,一直到夜间裴宣遣散了众人,带着灵书去竹意轩取东西身边才真正安静下来。 侍女原不肯走,要为她提灯,被裴宣笑着看了一眼后才听话的退开。 这位裴大人做事说话温温和和的,一点没有趾高气扬,但真看过来的时候她竟有些心虚。 身边只留下灵书一个后,她才战战兢兢的敢靠近。 “小姐,我、我有些害怕。”她环顾四周,总觉得这里很陌生。 “这就怕了?高官就是这样的。”裴宣在黑暗中朝前走去。 “是吗?”灵书明明是最期盼小姐出人头地的,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高兴,反而有些茫然,好像这也并不是她所期望的。 有无数人簇拥着,住最宽敞明亮的屋子,有享用不尽的金银,明明是很好的一切啊,为什么她会觉得害怕吗? 她想不通,于是凑近裴宣的耳朵悄悄道:“小姐,舅老爷说要见你。” 第105章 所以,你也要扶我当皇帝? 裴廖青想见她这的确是意料之中的事,裴宣脚步顿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不正常的是现在需要灵书传话还是偷偷摸摸的,生怕为人所知。 这就是身居高位的困扰,以前她可以下值以后去买点烧鸡小酒去套话,现在出行都有专人安排马车,当然不可能避开人。 也侧面映证子书谨确实把她看的很紧。 竹意轩近在眼前,裴宣推开门可有可无的点了一下头。 灵书去把家里的几盏灯都点上了,一盏一盏像星子一样亮起,裴宣看了一眼屋顶,眸光闪烁了一下:“有人上去修过?” “是啊,前些日子漏雨宗叔上去修过,”灵书很麻利的打开门透风,“小姐,宗叔上去后叫我别让人上去了,后来她们来我都没让修,那上面有什么啊?” 老宗竟然没藏着掖着,也是,上去难免会发现不对劲,要是发现了还欲盖弥彰反而让人心生警惕。 裴宣和灵书合力搬过来一个木梯子爬上去,顺口道:“我的私房钱。” 我的身家性命所系之处。 屋顶的空隙里放着一个小麻布的包裹,包裹里面静悄悄的躺着一个小巧的翡翠杯。 裴宣把那小玩意儿放在手心中摩挲把玩,春夜的风吹的她有点不想回去也不想下来。 灵书想了想也跟着爬上去,抱膝坐在她身边,把头埋在膝盖上,过了好久才问:“小姐,夫人想要小姐出人头地就是现在这样吗?” “那可能不是。”裴南茵所希望的或许是裴岁夕能够光复她母亲的荣耀,所以从小对她严厉苛责,到最后硬生生耗死了自己和年少的裴岁夕。 身上只背负仇恨的人是没有未来的,她终其一生的目标是杀戮和报复,要么耗死在复仇的道路上,要么死在复仇过后的巨大空虚里。 又过了一会儿,灵书微弱的开口:“小姐,她们不许我叫小姐了,说您现在是一家之主,是大人,不能再这么叫了,可我改不过来。” 她有些垂头丧气的,刘远珍倒台的时候她当然是欢呼雀跃的,可当泼天的富贵到来,她竟显得无所适从。 小姐现在也是太后身边近臣宠臣,哪怕这些日子不在京中拜贴都堆成了山,她再也不用担心穷乡僻壤的小姐没有友伴无人瞧得起了。 裴宣把那小玩意儿攥在掌心,突然问:“那你现在还希望我出人头地吗?” “当然!”灵书脱口而出,然而说完她又有些难受,最后才道:“小姐这么好,这些本来就是小姐应该得到的。” 什么二小姐赵姨娘通通比不上小姐一星半点。 裴宣失笑,揉了一把灵书的头发,转身爬下梯子:“走吧。” “去哪儿啊?”灵书呆住。 “不是说舅舅要见我吗?” “可是这么晚了。”灵书抬头看天色,一片漆黑。 “所以才要去啊。”裴宣理所当然。 白天要当值晚上要陪伴太后,休沐的日子有大把的拜贴和重臣要来做客,她如果要在京城呆的长久就不可能真的目下无尘。 从前无人搭理的小官生涯随着隆宠渐盛恐怕以后是无缘得见了。 去的时候裴廖青倒是还没睡,正在家里分割一头野猪,是的,他们在京郊打猎猎的,大半夜还在分成块,明天一早要去南市挂在案头叫卖来着。 裴廖青见裴宣去了吆喝着要给她分一条腿,把血擦在身上然后飞快的去换了一身衣裳。 如此贴近生活的场景,看起来真是没有一点反贼的迹象。 “舅舅上回没受伤吧?” “怎么会?那个老匹夫能伤到我?也就是墓里的机关拦住了我才让他跑了,嘿,结果死在那个妖后手里,忠心耿耿给她卖命几十年是这个结果,真是报应啊。”裴廖青说起这个神采奕奕。 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那些老仇人一个个的全死干净了。 让这些孬货白活这么多年够本了。 “夕夕,倒是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当时我都快爬到墓道口了,结果山上全是马蹄声我就又缩回去了,来,让舅舅看看?” 裴宣被他仔仔细细的转身看了一遍,眉眼间有些无奈:“舅舅就只想跟我说这些吗?” 灵书和宗叔已经在前面商量着带走那一块肉,后院只剩下裴廖青和裴宣,你要是只跟我说这些我就要回去睡觉了。 闻听此言裴廖青果然郑重许多,他把手按在石桌上,目光灼灼的盯着裴宣。 “夕夕,舅舅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害怕,”他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刘远珍那个老东西不是你亲爹,你母亲其实是太祖皇帝胞妹,当年力压一十八路诸侯第一个王爵,雍州王,裴东珠!” 裴廖青紧紧的盯着裴宣,生怕她很害怕或者惊慌,但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面前的少女还是闲闲坐在那里无动于衷。 裴廖青难得有点不安,怎么没动静呢?不应该啊? “我早就知道了,舅舅。” 要是没我默许裴岁夕早死一百遍了。 这个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裴东珠有遗腹女的事她娘白针知道,且也是白针保留下来的,不然裴南茵产女时间有问题根本瞒不住。 白针就是这么一个滥好人,更何况是对待有真患难之情的裴东珠。 白针死后这件事为裴宣所知,那时候裴东珠的附属都安安心心的在西荒拾牛粪,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裴宣去见过那个幼弱的小姑娘,被繁重的功课压的面黄肌瘦,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是个人都知道并不是长命的面相,轮廓里隐隐有裴东珠的影子。 裴宣已经杀了太多人了,杀到她已经厌倦疲惫,宗室凋敝,让那个活不长的小姑娘活下来吧,毕竟那是她姑姑唯一留下的血脉。 当年一念之私没想到无心中救了她自己一命,也算无心插柳。 但裴廖青就很疑惑了:“夕夕怎么猜出来的?” 裴宣端起破口茶碗喝了口:“舅舅见我第一面就知道了,舅舅说我很像我娘,但我明明更像先帝。” 就因为表姐妹长的太像所以才被太后抓去当面首。 裴南茵圆脸温敦,当然和先帝两模两样,既然不是裴南茵另一个是谁不就显而易见?反正不可能是入赘的刘远珍。 这理由其实有点牵强,但裴廖青一拍脑壳相信了:“果然不愧是殿下的女儿,就是聪明。” “夕夕,你不要恨你母亲,这都是刘远珍和裴万朝那个老不死的错。”裴廖青不知想到什么急切道。 “当年你母亲被逼无奈造反前其实亲自去接过你娘的。” 既然要反叛就不可能留下把柄给裴万朝,其他亲人也就罢了,反正跟裴万朝同一个爹妈,裴东珠的亲人也是裴万朝的亲人,这点无需担心。 唯一需要谨慎的是青梅裴南茵,那一年她们已经定下婚姻。 裴东珠亲自去接了裴南茵,也给她找好了退路,如果胜当然无需担忧,若是败就将裴南茵送去孤悬海外的海岛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虽然远离故土但至少不用担心裴万朝事后清算。 通过书信之后两边开始同时启程,朝汇合的地点而去。 但裴东珠半路被伏击重伤,险死还生。 裴南茵在知晓变故后回到裴万朝控制的江北。 “是刘远珍向裴万朝走露了消息。”裴廖青瞳孔涌动着冰冷火焰,似乎回到当年峥嵘的岁月。 裴南茵是真正不会武功但手很灵巧的女子,会绣各种好看的补丁,会辨认药草放在随身的荷包里,止血驱蚊都是一流。 她很想读书,裴东珠捡到了穷秀才刘远珍,怕他饿死,让他教寨子里的孩子念书,也顺便教裴南茵。 裴廖青至今仍不明白刘远珍的动机,是因为在漫长的时光里爱上他的姐姐还是一开始就狼心狗肺还是裴万朝威逼利诱。 但他确实会伪装,装的一片真心实意感念裴东珠救命之恩。 有救命之恩在,没有人预料到他会背叛,在乱世当中选择刘远珍同行既是希望刘远珍能看护一二。 同时这也是为刘远珍着想,他算是裴东珠一手培养的人,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然而大恩如大仇。 “殿下在伏击中受了重伤,一直没能大好,这也导致我们在后来的战况中屡次失去先机。” 裴东珠的失败是各种外因内因掺杂的结果,裴廖青始终在想如果当时雍王没有受伤,天气不是那样严寒,如果能提前了结刘远珍,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后来流放的长达十多年的荒芜人生,他只能不断的复盘过去,只有风沙的西荒太寂寞了。 刘远珍该千刀万剐,之所以他始终没有死就是因为他掌握着这样一个秘密。 胁迫着雍王余孽不得不保下他,保住他平步青云,保证他一生无忧。 直到,这个秘密已经无关紧要。 他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 裴廖青幽暗的目光在黑暗中像是一团篝火:“本来殿下死后我姐是不愿独活的,连我也不想苟活于世,可是!” “我姐她发现有了你,夕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们并不算完,裴东珠后继有人,他们还有希望,哪怕渺小。 当年一盘散沙的人重新有了活下去的盼头,他们隐姓埋名等了无数年,等到现在少帝年幼,太后掌权。 裴廖青眼中精光大盛:“这天下就该是殿下的!你是殿下的女儿凭什么那个小兔崽子坐的你做不得?你是殿下的女儿。” 裴宣:“” 她看着裴廖青脸上的豪情万丈激动澎湃,始终没能激动起来。 所以,你也要扶我当皇帝? 第106章 总有人想拉我当皇帝 裴宣心情很微妙,很复杂,怎么说呢?有种终于捱了一辈子告老还乡了,结果路边冲过来个人逮住你说,咱们再努力一把,热血一回就能回去再干三十年! 但是有没有人问过她还想不想回去再干三十年? “所以,你想造反?” 裴廖青纠正她:“这怎么能叫造反呢?咱们是拿回来咱们应该有的东西!这天下本来就是殿下打下来的!” “夕夕,你难道不想给你娘报仇,不想当皇帝吗?”裴廖青殷切的看着她,那双铜铃大的眼睛瞪的快抽筋了。 裴宣:“” 谢谢,其实不太想,不如去放羊。 但总有人想拉我去当皇帝。 “可是造反要银子、要人、要弓箭长枪、还要粮草车马,要地、要城墙、要将领还要攻城车。”裴宣掰着手指给他算,算完把手指一合只剩下个拳头。 裴宣语重心长:“咱们一无所有啊?” 你难道冲过去大喊一声,咱们可是正宗皇室血脉就会有人跟你冲吗? 真论起来裴岁夕在宗室里血脉算近的,这得感谢子书谨和裴宣快把宗室杀绝了,但再怎么算有裴灵祈在就轮不上裴岁夕。 除非,他们想弄死裴灵祈。 于是有了那次湖中刺杀,赵姨娘和赵家太蠢,正正好给他们当了背锅的。 裴宣眼帘微垂,咬了口酥饼。 “谁说咱们没有银子的?”裴廖青说起这个豪情万丈,完全不觉得这个世上竟然有人不想当皇帝,“你知道刘远珍那个老不死的这些年为什么飞黄腾达一直活的好好的吗?” 你刚才说过了,他捏着我是雍州王女儿这件事要挟你们。 “因为你娘走之前把前朝国库埋了,裴万朝那个老东西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 当年雍州王率先打进上京城私开国库导致了兄妹决裂,裴万朝疑其有反心,到最后这批珍宝下落不明成了雍州王早有反心的铁证。 “夕夕你见过裴家地道里流出来的宝贝没有?那只是前朝国库的一小部分,是当年你娘留给我姐的,我姐没了以后被刘远珍挪用,但其中绝大部分还埋在地下。” “刘远珍死前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裴廖青眼睛炯炯有神。 裴宣点头:“是有一根簪子。” 裴廖青露出果然如此志得意满的表情。 裴宣:“我把它给子书珏了。” 裴廖青瞬间碎了:“什么?你给子书珏那个扒皮鬼了?” 裴廖青声音快把屋顶都震碎了。 裴宣忍住捂住耳朵的想法,好生好气的解释:“舅舅,消消气,消消气,我只是个六品小官,人家长宁侯想要我不给怕是命都没了啊。” 裴廖青脸都气成了猪肝色,有一种很想把裴宣按在地上揍一顿的冲动,最终还是勉强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了。 “你娘当初怕留下的旧部私自贪了这笔银子,于是将地图一分为三,分别在我和另一个手里。”他这里含糊了一下,把另一个人一笔带过。 “为了确保我和那人保证你娘亲也就是我姐的安全,把最小一块地图放在送给你娘的簪子中,”裴廖青咬了咬牙,“后来你娘病危,刘远珍拿到了她留下的东西,并用那玩意儿保住了他的荣华富贵。” 裴东珠人之将死对剩下的事安排格外小心,但对裴南茵留下了足够的保障。 “没事,舅舅会再让人把那簪子弄出来的,这事你无需操心,”裴廖青把目光停留在裴宣身上,“但打开宝库大门的钥匙是雍王印。” 裴宣眼眸闪动了一下:“所以?” “裴万朝有一个怪癖,就是收集所有手下败将的遗物充当战利品,殿下死后我们剩下的人元气大伤,雍王印被裴万朝所掳走,他死后雍王印成为那个早死鬼先帝的收藏。” “哼,本来咱们是准备在那个早死鬼手里抢过来的,暗子都在宫中埋了好些年了,谁知道她那么早就一命呜呼了。” 裴宣:“” 这个时候其实可以不用提我的。 裴廖青也为自己的倒霉深深抹了把脸:“先帝那个早死鬼投胎以后宫中又一次大变,雍王印落在了子书谨手里,子书谨为人多疑谨慎,这么些年我们始终没人能进入她的密室取回雍王印。” “可现在不同了,”裴廖青一副全村希望的表情,眼里的光快把裴宣都看眼瞎了,“夕夕,你现在能进入她的密室,对吗?” 如果枕边人都不能进,那这个世上就没人能进了。 裴宣忽然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所以当初舅舅四处打点让我进了起居舍人院,究竟是故意的呢?还是不小心呢?” 这个世上怎么会就这么巧,四处打点出纰漏刚好就漏到了小皇帝裴灵祈身边,裴灵祈只有一个母亲,在她身边常露脸不就等于被太后放在眼里吗? 裴廖青反叛流放时裴宣虽然年幼,但他见过先帝,其实先帝也见过他,在很早之前。 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时候,所以他不可能不知道裴岁夕那张脸像谁。 太后丧妻正直壮年,又待先帝情深义重,宫里宫外坊间传言太后收用面首,有点脑子的都会动这个心思。 毕竟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枕边人更亲近,能够以情乱心。 裴廖青神色肃穆了许多,他站了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叹气道:“夕夕,无论舅舅做什么,都是为你之好,我无妻子儿女,这一辈子都在为你筹谋,不可能害你。” 好熟悉的话,在很久之前她听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时过经年她依稀还能记得去当年那人的模样,只是他的尸骨都已风化为尘土。 面前的人很少有这样沉重深切的表情,鬓边刀刻一样的白发显得愈发苍老,西荒十五年的风沙他都熬了过来,他绝不可能倒在这一刻。 “所以,舅舅从前也给子书谨送过很多人?” 裴廖青不明白问题为什么拐到这,但还是很诚实的点点头:“送过不少,有跟先帝相似的也有不像的,子书谨留下来过。” 裴宣:“嗯?” 子书谨还有这段历史呢? “但她没碰过,没有人能够近身,”裴廖青露出感慨的神色,“要是有其他人可选我不会让你去的。” 裴廖青有些不满和微妙的骄傲,子书谨还挺挑,要只要最好的,以及咱们夕夕真就是最好的。 末了道:“夕夕,咱们当皇帝的命要能屈能伸。” 当皇帝还要去色/诱,我真是苦命、烂命、惨命一条啊。 裴宣冷不丁想到那间格局大变的密室,密密匝匝的格子当中微小的空隙,暗室的尽头是什么?子书谨藏在密室里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我会尽力而为。”裴宣微微颔首。 裴廖青神情柔和了许多,拍拍裴宣的肩:“不要怕,咱们在宫里有人会接应你的。” 裴廖青在西荒拾了十五年牛粪,看似心直口快胸无城府,但能压下一腔恨意蛰伏十五年,又怎么可能当真是表面这副模样呢? 这就是裴宣感到疲倦的根源,所有人都戴着无穷的面具,撕下一张还有另一张。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偏爱郑牡丹和庄姝这样的傻子,至少这样的傻子不会在面具后戴着另一张面具。 “舅舅还有多少事瞒着我?”裴宣抬头望他。 “等夕夕能独当一面,这天下都是夕夕的,什么都会知道*的。”裴廖青避而不答,又突然一拍额头道,“今天那只野猪的后腿肉可精瘦了,我本来想给你留着带回去吃,带回去你府里那什么难保不会给那妖后告状。” “在这儿吃,我叫老宗给你炒点新鲜的。”说完扬起脖子叫去喊老宗搞快给大小姐弄点热乎的。 裴宣坐在原地咬了一口酥饼,意兴阑珊,已经甜的有点腻了。 离开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天边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裴宣踩着月色一步一步走在巷子里,忽然发觉什么似的抬起头。 万籁俱寂,深夜只有虫鸣,灵书跟在她身后忍不住问:“小姐,怎么了?” 裴宣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无事。” 重重树影的背后庄姝悄无声息的靠近某个无光的房间:“殿下,几个尾巴已经处理干净了。” 她本来就不怎么灵泛的脑袋难得思考了一下:“可,那是太后手下的人,咱们这么干是不是不太好?” 这不是上赶着扇太后的脸吗? 会让太后觉得咱们密会太后女宠的,人又不是咱们见的,干嘛要背这个锅? 郑希言无意和她解释那么多,微微挑起一抹冷笑,手里摩挲着已有了裂痕的戒指:“我便是见了又如何?” 裴宣的尸体子书谨只让她见了一面,裴宣这个人她偏偏要见一面再见一面,有生之年要把来不及见的面全部补回来。 “那我派几个人去跟着她?免得路上不安生。”太后手底下人出事,难保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不必,我亲自去。”郑希言截断了她的话,如一只飞鸟一般轻盈的落了下去,她轻功极好落地无声,连鸟鹊也未曾惊飞。 裴宣本来走的很快,越靠近家门的地方便走的越来越慢,直到某一刻她停了下来。 四周的夜色浓稠如墨,树影婆娑,灵书有点害怕:“小姐,怎么不走了啊?” “没什么,”裴宣微微摇头,“只是觉得今晚月色很好。” “是吗?”灵书看不出来什么,疑惑的抬起头。 “多谢你。”裴宣突然开口。 灵书疑惑:“小姐,谢我做什么?” “谢你陪我走完这一路。”无论风霜雪雨。 灵书有些愣,怔了片刻才低下头,眼睫颤了颤,声若蚊呐:“小姐,这不是应该的吗?不用说这些的” 裴宣沉默了一下,拍拍她的肩:“所以,早些休息。” 第107章 喜爱白色的人是不会让血溅到她身上的 裴宣还准备说点什么,突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子书谨给她专门精心挑选的管家挂着惊讶而不失的笑意开口:“刚刚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开门瞧瞧,大人怎么在外面?” 裴宣面不改色的撒谎:“出来散散步,消食。” 虽然她晚上根本没吃两口,但聪明人都知道不揭穿人是个好习惯,尤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回京城了日子还是要照过,李观棋和常毓紧锣密鼓的编纂史书,裴宣随陛下春耕耽搁的太久,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水平太菜,但其他人不好直言不讳的告诉她。 总之她仍然负责的事情很少,大部分都有其他人为她代劳,她更多的时间花在伴驾上。 为表歉意裴宣在买了好些零嘴稍进宫,让大家偶尔垫垫肚子。 看在她这么识相的份上有八卦依然愿意和她分享:“这段日子京中不大太平,你平时要悠着点。” 裴宣支起一只耳朵:“怎么说?” “好像是平南王和太后政见不合,”李观棋随手抓了把瓜子开始剥壳,毕竟是编纂重地直接嗑不太好,“另外长宁侯被外派好像最近要换防。” “兵力驻扎的事嘛,总是容易不安。” 郑牡丹的校骑营就在上京城外,为了应对她突然发难子书谨的御林军已经扩充到完备的地步,这样两支旗鼓相当的禁军全部窝在上京城其实是一种浪费。 但谁也不敢擅动,子书谨不敢让郑牡丹滚远点怕放虎归山,郑希言也怕御林军和外面驻扎的军队把她合围了。 两边这样对峙怕是这几年一个安稳觉都没睡好过,这是裴宣留下的烂摊子,但也是不得不为。 没办法,她怂,哪怕死了都不想见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死去。 怪不得这些天没看见子书珏,换防。 裴宣看了眼天色,快下值了,她抓了把干果站起身来。 李观棋酸她,长长叹气:“这么早走?真悠闲啊,不像我还要把这沓文书弄完才能走。” 裴宣回头相对叹气:“你不知道,我等一会儿还有一份工了。” 李观棋愣住:“你这么缺钱吗?” 下午申时的阳光还有些烈,裴宣伸手在脸上挡了挡:“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主要是不去要命。 天气渐渐炎热,裴灵祈上午有骑射课,下午学历代典籍,这个时候太傅已经下值,徒留裴灵祈在殿中写留下的课业。 小皇帝毕竟年幼,这样较热的春日下午总有些昏昏欲睡,在课桌上额头一点一点的。 裴宣作为陪读经史子集的课本子里头夹着一小本话本,要不说打瞌睡会传染了,裴宣脑袋也开始一点一点的。 眼看着她要一头撞在桌角,一旁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在桌子上垫了垫,免于了裴大人额头嗑出个大包的惨烈景象。 裴宣嗑在人掌心里忽然一下子惊醒,背后有点冒冷汗,但神醒了身体还是昏昏欲睡,勉强睁开一双星子似的眼睛就看见太后俯身靠近她。 娘耶,这下是真的清醒了。 好在太后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头,含着笑意在她耳边咬耳朵:“怎么这么困?” 裴宣在心里吐槽,你还好意思说?昨天是谁一直不满足折腾到天都快亮了的? 春天好像确实容易焦躁,不管是心理的还是身体上的,就连裴灵祈的小猫都不太安分,在长夜喵喵的叫。 但她怎么敢质疑太后呢?她讨好的在太后掌心亲了亲:“太后掌心嗑疼了没有?” 子书谨微怔,感觉她亲在掌心那一下跟被小猫挠了一下心尖一样难耐,心脏和掌心那一块肌肤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有些想要蜷缩起来。 琥珀封存的眼睛在夕阳的映照下当真仿佛有蜜糖在流动,碎金一样的阳光从长睫的缝隙散落下来,显得那双眼睛更深更粘稠。 子书谨俯身亲吻她的额头和眼睛,手掌覆盖在裴宣的嘴唇上,一下又一下富有暗示性的点蹭摩挲她的唇齿。 裴宣上辈子的牙齿不太好,都说人呀子贩卖人口看牙齿,裴宣的牙齿是属于卖不出去的那种,所以她经常牙疼,疼的厉害的时候一天都要含着冰块。 这辈子的牙齿却都很完整,一粒一粒排列的整整齐齐,不会有病痛侵扰。 这种检查性质的磨蹭让裴宣想到评估价值或者检查货物,这当然是臆想,子书谨没有这个意思,但她还是轻轻咬了一下太后的手指。 子书谨吃痛捏住她的下颌,这个姿势掌控感太强,当然也只是一瞬间就移下来咬了她的嘴唇一口。 “?” 太后咬的很狠跟她这个人很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裴宣小小咬一口她起码要咬出血来才算完。 “陛下还在这里。” 太亲热过分让陛下看见不好。 子书谨稍微退开,看了一眼还在打瞌睡的裴灵祈,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后殿去。 裴宣:“” 我的意思不是倒也不是换个地方去后院。 陛下做功课的时候长信宫是非常安静的,没什么太多的人,主要怕被陛下胡搅蛮缠抓了壮丁给她写课业。 后院更是安静,春日盛开的花蕾,逐渐抽出嫩叶的枝条组成一片树荫,草地上只有一个躺椅,子书谨率先坐了上去。 裴宣无处可去,在太后悠然的目光里忍住那么一点细微的羞耻坐在了太后怀里。 子书谨身上淡淡的梨花香气和后院里的梨花交融,渐渐不分彼此。 “太后,这样不好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太后,这是一朝太后应该干的事吗? “害怕?”子书谨揽住裴宣,斜睨了她一眼,幽幽的,“哀家以为你胆子大的很。” “前两日夜里偷跑出去不是还打晕了哀家派去护卫的人吗?”她捏过裴宣的手腕,圈紧了。 裴宣有点惊讶子书谨竟然会说出来,她以为子书谨会隐而不发直到爆发,或者说大发雷霆,这样平静的说出来倒是很稀奇。 “只是夜里出去散散步,以为遇见歹人才动手。”裴宣信口胡诌。 子书谨捏紧她的手腕,不咸不淡的道:“前两天不是还说胳膊骨裂还没好全疼的慌吗?这两天就能把人砸晕了,哀家看你倒是好的挺快呀。” 裴宣有点想捂住脸了求饶了,她打量子书谨的面色倒不见很生气,于是小声说:“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为了证明自己好的差不多了,裴宣伺候的格外尽心尽力,日头渐渐西斜,太阳沉入山体过后才慢慢停歇下来。 子书谨体力果然比她好太多,石桌上还有一壶今天新放的茶水,子书谨提起茶壶把茶水倒出来用手帕沾湿了给她清洗干净手腕。 她洗的很认真,就好像她这个人做什么事都是认真的,裴宣一边又困又累一边忍不住看的出神,哪怕是做这种事也认真的不可思议。 任何难如登天的事在她这里好像都能被分解成有条有理的事,而后抽丝剥茧一分一厘收拾干净。 洗净再用干燥的衣袖给她沾干净手掌缝隙的水渍,再给她将衣裳一点一点拢好,细心的将每一个结打好,抚平衣裳上的每一个褶皱。 很快裴宣就被收拾的很好,就像清早刚刚出门时一样。 如果有任何人在这里都会被太后的平静细致和这个面首的懒怠所震惊,但太后却习以为常。 裴宣开始亲吻子书谨半敞的衣襟心口处,春日的衣裳已经很单薄,隐隐露出她心口的一点小痣。 子书谨给她揉着手腕,闭目养神了片刻才道:“不是不让你出门,只是最近京中不太平。” 所有人都知道不太平啊,所以到底是怎么个不太平法呢? “太后,出什么事了?”裴宣贴在她心口问,好像这样就能听见一点真话。 子书谨亲在她鬓角处,声音隐隐有些疲惫:“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罢了,无需挂心,哀家自会处理好。” “只是你现在身份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裴宣好奇。 “你说呢?”子书谨反问。 那可太多了,先帝转世,女帝后娘,雍州王独女还是宗室三代内唯二的独苗。 子书谨说的是哪个呢? 子书谨看着她渐渐活络的心思额头青筋不自觉的起来了点,拍了她一下,有些好笑暗含警告:“不管有多少身份,首先第一重,你是哀家的人。” 这个身份必须横亘在其他所有身份之前。 “有些人未必不会拿你来威胁哀家,你手无寸铁稍微劳累一点就要喊累,哀家派人保护你是为你之好,或者你从此以后就住在宫中,与哀家同寝同食,哀家也就不操心你了。”子书谨意有所指,沉沉看向裴宣。 裴宣:“好啊。” 子书谨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地一怔:“你说什么?” 裴宣突然作上心来,卖可怜道:“我跟在太后身边无名无分,给自己要个名份怎么了?” 子书谨:“” 她有些难言的看着裴宣,欲言又止,裴宣猜测可能是自己膈应到了她,没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子书谨既然这么说就已经是有这个心,既然迟早要如此,不如她早早答应还好争取些自由,免得落得最后被圈禁宫中的下场。 她太畏惧争吵不休。 子书谨却只是伸手轻轻拨了拨她的头发:“你知道么?先帝其实最爱白色。” 裴宣一愣,不明白话题怎么又绕到早死鬼先帝身上了。 子书谨幽深而平静的替她将落在身上的二三花瓣摘去:“喜爱白色的人是不会让血溅到她身上的。” 第108章 先帝十七岁那年,哀家诛杀了白堂。 裴宣是个很随和的人,没有什么太大的架子,她喜欢白色但是少有人知,连她自己也不爱穿,因为白色太容易脏。 在裴宣的记忆里她其实不太注重自己穿什么,反而是子书谨,她有极其严重的洁癖。 带兵打仗出门征战很难保持干净,在下了战场的时间里她会悉心从容的擦拭干净她的剑鞘,保证没有一丝血迹残留,将衣角整理平整,无论任何时候都不会慌忙行事。 裴宣她娘经常指着子书谨叹息,说她要是能有子书谨一半的沉着冷静这辈子就放心了。 子书谨竟然知道,所以她才常常穿着一袭白衣吗? 为了吸引自己的目光?裴宣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滋味。 她身后的头发乱了,子书谨用手指为她梳理,从发根梳到发尾,再往上揉按她的头皮:“先帝性子良善,从小被太祖皇后教导甚至有些软弱,哀家一直都知道她惧怕流血冲突也畏惧同室操戈,但先帝有识人之能,她为自己选下了两把利落的刀。” 她微微掀了掀嘴角,像是自嘲:“哀家曾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先帝手中的一把趁手的刀罢了,先帝喜爱白衣,所以从不会让血溅在她身上。” 她的宣宣很聪明,既然聪明了一辈子,这一次为何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呢? 她会和过去一样为她处理好所有首尾,不让任何风雨波及到她,不会让她面对血腥的对峙,更不会让血溅落到她的身上。 子书谨的手掌一侧垂落苍青云纹的发带,拾起少女的长发为她轻轻挽住,将发带系紧,露出少女姣好的五官。 傍晚光线昏暗,她的眼睛却极为灿亮,几近痴迷的看着面前的少女,只有夜色能掩盖住她此刻快要溢出来的心绪。 她细密的亲吻着裴宣略微汗湿的鬓角,在裴宣还是先帝的时候这是极为僭越的行为,她从没有这样将她的宣宣抱个满怀。 命运如此奇妙,太多不敢想的事情都已成为现实。 “先帝不愿与陪伴抚养她长大的勋贵起冲突,这桩事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哀家和威德侯白堂身上。”子书谨的语气难免的带上几分冷嘲。 刀当然是为主人剜去毒瘤的。 裴宣附和了一句:“那先帝很虚伪了。” 子书谨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眼眸微微深了深在她腰间的手愈发收紧:“你这话可是大逆不道。” “臣只是为太后不平,心疼太后而已。”裴宣舔吻着子书谨的心口,安慰一样的拨弄她的心跳,那里始终不曾真正平稳下来。 年仅十六的裴宣内心敏感又怯弱,白针教导温和仁爱不再适宜残酷的内斗,那些曾经友善的长辈欺她年少从而露出狷狂的爪牙。 子书谨为她做出了本来应当她做下的决定,这昭示着帝王无与伦比的信任。 也可以说是帝王的冷酷,将兔死狗烹的恶事全推至她手,帝王毫不沾身。 子书谨心口颤了颤,悠悠道:“不必为哀家鸣不平,哀家日后当然会一笔一笔的讨回来。” 她一字一句慢慢的道,以后的日子还长,她要把过去来不及的事一件一件全部讨回来。 裴宣心口沉了一下,一股莫名的酸涩从心口蔓延上来,卡在咽喉处,叫她说不出话来。 好在这个时候响起了裴灵祈的声音,裴灵祈终于睡醒,殿中无人,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到了门口:“母后?” 旋即嘴巴张大几乎能塞下一个完整的鸽子蛋。 她看见了什么? 她她她竟然坐在母后腿上,把头埋在母后怀里?母后竟然还在抚摸她的背?亲、亲她的额头?是、是这样的吗? 裴灵祈震撼,母后原来也能这么温和吗? 还没来得及说话裴宣已经一个骨碌爬了起来,像棵树一样站在了一旁,徒留子书谨空着怀抱做出环抱的姿势。 温热的躯体离开子书谨难得有些怅然若失,她略理了理衣袖,欲盖弥彰的将歪斜半敞的衣领扶正瞥了一眼过去:“灵祈,课业写完了吗?” “啊?啊!”裴灵祈本来还在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下小脸一苦,她打瞌睡打忘了!母后她们竟然只顾自己亲热都不提醒她,呜晚上又要挑灯夜战了。 裴灵祈委屈的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裴宣和子书谨胡闹了一下午得空去寻了个安静的浴池沐浴。 子书谨劳累了一天裴宣难得主动请缨帮太后清洗头发,冷玉做的玉瓢舀起一勺温热的水浇在太后头上。 权倾天下的太后枕在少女的腿上,热水洗去了她鬓边乌黑的染剂,再次露出斑白的底色。 子书谨抬眼看向少女的眼睛,这样的角度让她每一分苍老都无处掩藏,她本来不愿意如此示弱,又抵挡不了如此亲昵的举动。 一瞬间她也有些恍惚:“先帝对于权力并不热衷,她甚至有一种逃避的心态,是哀家一路推着她走到了那个位置,可哀家并不后悔。” 她的宣宣合该得到最好的,更何况从裴万朝打进上京称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容不得裴宣逃避,她势必要争,要么死在半路,要么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走到最高处。 “其实哀家知道太祖皇后大仇得报的那一刻,先帝就已经厌倦了。” 裴万朝和白针是裴宣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哪怕裴万朝早已面目全非,但裴万朝的死去也带走了裴宣很大一部分心力。 “但哀家依然在逼迫着她坐稳那个位置,哀家逼她太紧了,以至于把先帝推的太远。” “先帝其实做的很好,哀家也一直以她为傲。”她轻声道,作为妻子作为老师,她是以裴宣为骄傲的,只是她从来没有说出口过。 裴宣从一旁的琉璃碗中挖出一捧茶麸混合着梨花香气的发膏,在太后头上抹开,手指深陷入发根,按摩她的头皮。 对她这样的剖露心迹只是眼睫眨动的更快了一些,动作仍然有条不紊。 “在其位谋其政,先帝注重民生,减少战乱,严明法度,取缔勋贵,在朝政内斗上面她提拔哀家和她的舅舅白堂,形成互为对峙之势权衡朝中势力,也做的很好。” “只是那个人不该是白堂。”她恍若叹息般的开口。 先帝的舅舅白堂是一个幸运的人,年少的时候家族流放,长大后长姐打天下成功,当年流放的族人死的七七八八就剩下一个他。 他跟在长姐身后封了威德侯,志得意满。 那场血腥的宫变时他领兵在外平叛,阴差阳错的逃过一劫,因为谨小慎微裴万朝始终没能抓到太大的把柄。 他参与过弑君,和子书谨携手捧着裴宣登基,在事成之后理所应当的享受从龙之功。 那一年先帝十六,她精力不济,弑父过后长久的心理压力让她经常需要下重药,她不愿面对对勋贵的清理于是坐镇幕后将一部分权力让渡给子书谨。 在一开始裴宣确实有与皇后共享天下的意思。 “先帝十七岁那年,哀家诛杀了白堂。” 裴宣按揉许久,开始用热水冲洗太后满是发膏的长发,她舀水的手很平静,似乎并无任何异样。 但十七岁的裴宣远不是这样平静的模样,子书谨是暴起发难,她纵容子书谨和白堂斗权,但绝没有想过子书谨这噬人的虎会做到这个地步。 她给了子书谨太多的权利,包括兵权,她一直没能收回她手上的兵权,因为她一直明白裴万朝收缴子书谨的兵权给她带来过的伤害,她克制着并一直做的很好。 直到她发觉子书谨的野心和疯狂远远超过她的预料。 子书谨枕在少女的腿上,看着她略微绷紧的下颌,浓密的长睫遮住了她的思绪,让人看不分明。 “但哀家暴起发难绝非因为一己之私。” “哀家之所以诛杀白堂,是因他出卖过太祖皇后。” 白针死亡的最后时间是她在身边,她亲口告诉子书谨,她的死亡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弟弟的出卖,让她提防白堂。 白堂已经得到了显赫的地位,光复了家族曾经的门楣,他无法理解长姐异想天开的想法,在胜负的天平上他敏锐的选择了裴万朝。 哪怕背叛的是一手提拔他的亲姐姐。 但他会扶持裴宣是意料之中的举动,再如何亲近裴万朝怎么抵得上自己的亲外甥女呢?尤其还是一无所知的亲外甥女。 “哀家当时应该告诉先帝的。”子书谨的嗓子嘶哑,为什么不说呢? 记忆已经快要模糊,是因为断定先帝心慈手软下不去手,还是因为不想让当时因为弑父精疲力尽的宣宣再遭受最后的亲人背叛的绝望? 还是因为她阴暗的害怕裴宣信任白堂远胜过她? “哀家太过自负忽略了先帝的感受,更有僭越之举,哀家那时候可能是疯了吧。”她忽然自嘲的道。 在登基之后她敏锐的察觉到裴宣对她的疏远,不,或许不是从登基开始,从更久远的从前就是如此。 “狡兔死,走狗烹,哀家其实早已明白,先帝不会留哀家太久,她迟早会杀了哀家,就如同哀家逼死白堂。” 这就是阴谋权斗的宿命,没有人能在帝王的疑心在活下去,那么她至少要在被杀之前为她的宣宣扫平眼前一切的障碍。 “白堂死后只留下一个女儿,陵川郡主,白浣清。” 终于要说到她了,白堂的独生女,养在裴宣身边长大的少女,让子书谨和裴宣彻底决裂的那个人。 裴宣突然扔下水瓢,撑在浴池边猛地低头咬上子书谨的心口,她很瘦,锁骨的阴影里还有未曾干涸的水渍,沿着姣好的线条滑落。 “太后”她声音有些发沉,脸上却罕见的有一丝微弱的笑意,“一定要在这时候说起这个吗?” 第109章 陛下非去不可? 昭帝二年春,大雨。 春夏交织的大雨倾盆而下,雨珠碎玉一般敲在屋檐,年少的帝王心神不宁的批阅奏章,乌云压顶,闷的人心绪躁动。 “皇后呢?”年轻的陛下搁下笔,问及身边近侍。 皇后兼负军权,并非前朝只能坐镇宫内,享有更大的自由。 这种自由为帝王默许,同时也彰显帝王宠爱,但在外人眼中更是一种帝王无能,皇后势大的体现。 “殿下今日主持惠国公贪墨河堤拨款一案,怕是大雨拦了路,耽误了路程,下官派人去催一催?” 帝王微微蹙眉,却并不应声,她既然已经给了她出宫的自由现在再做限制反倒适得其反,她沉默片刻,抬手暗了按眉心。 自己是怎么回事?坐上这个位置以后竟然也有同裴万朝一样的疑心了吗?如此反复不定难保不会走上裴万朝的后路。 子书谨虽然能自由出宫但裴宣不是没有暗子监察她的一举一动,如今没有消息传来又何必做些多余之事。 天色渐暗,夜色降临,沸腾的雨夜如同墨池,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女官为她卸下繁重的龙袍和冠冕,换上绵软的寝衣,揭开香炉换上悠远宁静的安神香。 女帝侧躺在榻边手持一卷书册,女官已经无声退下,她在等子书谨。 雨夜当中突然有什么声响,她内力不错耳力更是非凡,听见声音皱眉起身,子书谨今夜竟然这样晚才回来? 然而她推开门一只冰冷的尤带血腥的手攀上了她的手臂,那只手带着雨夜的潮湿,黏腻湿滑,直直的拼命的撞进了她的怀里。 “姐姐救我” 少女猛的扑到她怀里,撞的裴宣心口都是一痛。 她愕然的看着怀里的少女,电闪雷鸣之间殿中鲛纱摇曳,少女的脸苍白如纸,长发披头散发黏在脸上,身上的衣裙全都湿透了,身后是一团洇红的血水。 战战兢兢的语无伦次的哭泣哀求,抓住裴宣的手宛如鹰隼的爪子陷入她的血肉,不间断的哀叫:“不要杀我姐姐救我救救我阿娘阿爹” 裴宣揽住她的腰,眸中震动,她在不停的往下滑,需要裴宣整个把她抱在怀里才能不掉下去。 “卿卿,怎么了?” 舅舅白堂的长女姓白名换浣清,小名卿卿,这是个绵软温柔的名字,由白针所取,今年不过十五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裴宣对除了朝云以外的弟弟妹妹深恶痛绝,哪怕是对朝云也有些嘴硬心软,与之相对的她对母亲一族的孩子很好。 裴宣一直被其他所有长辈喜欢和宠爱,包括在子书谨这里也是,也许是缺少崇拜和仰慕,在脱离小时候讨厌小孩子作为累赘的情节后,她很喜欢年纪小一些的妹妹崇拜的眼睛。 在弑父萎靡不振的那段时间,白堂经常让白浣清入宫陪伴她,白浣清像只蝴蝶一样喜欢缠着她,动不动就是陛下姐姐,陛下姐姐叫个不停。 叫的裴宣头疼不已避都避不开,她其实隐隐有察觉白堂的意图,想要把白浣清送进宫来,与子书谨分庭抗礼,但她没有心力也没有想法去做这件事。 她从来没有想到神气的趾高气扬的少女会有这样狼狈到失魂落魄的一天。 “怎么了?”裴宣按正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告诉孤?” 白浣清看着她说不出来话,只是哆嗦着喊:“姐姐救我” 裴宣闭上眼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喝道:“去查!” 那一晚子书谨到深夜时分才归来,她的步伐极快,带着一阵血腥的风让宫道上的烛火都微微飘动,她穿过层层帷幕道:“陛下——” 先传出来的却不是裴宣的声音,而是一声凄厉的尖叫:“鬼鬼我要杀了你” 只是听见她的声音白浣清就仿佛被什么击中一般,哆哆嗦嗦的拿起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踉踉跄跄的下床,她眼眸赤红,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将要冲到子书谨面前。 “卿卿!”裴宣从后握住她的手腕。 她没有任何力气,匕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恐惧的靠在裴宣怀里,赤红的眸子没有焦距的落下眼泪:“她杀人好多人爹娘” 子书谨在这一刻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白浣清恐惧的缩到裴宣怀里,整个人已如疯魔,癫狂的涕泗横流:“姐姐救救我姐姐” 裴宣不得不抱紧她,抚拍她的脊背,让这个刚刚经历过灭门之祸的少女冷静下来。 子书谨被这副画面刺痛眼睛,她眸色更深,杀戮过后的血腥味隐隐的更加沉重,她往前一步。 “惠国公贪墨案牵连威德侯,本宫奉旨查办不想威德侯竟想携府兵外逃,罪同谋逆,依律当斩!” 既然敢动手证据鄙人做牢做实,哪怕是裴宣也绝对挑不出来任何错处。 她的身后墨雨翻滚如同血池翻涌,裴宣将白浣清护佑在身边,少女的音色头一次如此犀利冰冷:“怎么?皇后难道想当着孤的面杀人?!” 裴宣对上寸步不让的子书谨,道:“孤才是君,皇后刑十鞭。” 子书谨冷冷的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裴宣甚至觉得她会暴起伤人将自己和白浣清都杀个干净,她已经杀动了火气,像一把嗜血的刀吸饱了血气。 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 “后来哀家才知道我受刑那一晚先帝曾在我宫外站了一夜。” 裴宣躺在她身边,心里无语的想,哦,只是因为那天晚上月色太好,先帝赏月忘了时辰。 子书谨做事严谨,绝不做没有准备之事,哪怕突然发难证据也坐的实,根本没有可指摘的地方,除了欺上瞒下之外她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但也是这件事让裴宣逐渐意识到子书谨的失控。 她是君王,需要的是一把趁手好用的刀,当这把刀失去控制随时有可能噬主时,就是应该换一把刀的时候了。 无论这是怎样好的一把刀。 ——如果她只是一把刀的话。 白堂死后子书谨很快蚕食干净白堂遗留下来的遗产和空隙,裴宣原本扶持两边对峙的梦想彻底破裂。 无法再坐山观虎斗,裴宣避无可避的开始卷进血腥的争斗当中,裴宣是个看似很随波逐流的一个人,但也许是有过被幽禁的岁月她几乎执念一般的渴求自由。 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任何人的傀儡,哪怕那个人是子书谨也一样。 老一辈的家伙她无法信任,郑牡丹看不得她左支右绌的模样,主动请缨领军出战,缓解她一部分压力。 她曾想让郑牡丹逃离这一切至少她身边能有一个人不卷入这些争端,因为子书谨,她最后一丝私心也破灭了。 文官方面她加大对寒门学子的扶持,减少取用世家子弟,培养了属于自己的一套文官班底。 白浣清则始终留在她身边。 这既是作为表姐对唯一存活的妹妹的关心爱护,也有收留白堂最后一丝血脉,拉拢白家余部的念头。 她的一切行为都不单出自本心,需要各方考量。 最开始的半年白浣清没有一刻是神思清明的,她在世上的亲人只剩下裴宣一个人。 见不到裴宣会哭的撕心裂肺,一直哭到咽喉满是血腥气,没有办法裴宣只得将她带在身边。 上朝的时候就把她放在不远处的帘子后,让她始终能看见自己,处理折子的时候就在脚边支起一张小桌子,让她能在桌边吃些零嘴。 她完全被吓疯了,智商等同三岁的幼女,累了就伏在裴宣膝上睡觉,饿了就喊姐姐要吃东西。 裴宣应该是很烦她的,但出乎意料的没有,她饱受弑父害死母亲的困扰,却又要端起一朝天子的威严,只有在这个疯子面前她能真正的卸下一切心防。 这是她在世上明面上最后一个亲人,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疯了*以后裴宣需要手把手的教她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甚至需要教她穿衣吃饭认人,跟养了个女儿没有任何区别,白浣清对所有人都很温和,除了胆小一些没有任何问题。 只有子书谨,她看见子书谨就会歇斯底里的发疯,所以裴宣会尽力避免和子书谨见面。 有整整半年,她和子书谨形同陌路之人,裂隙在隐隐扩大。 每月初一十五皇帝必须歇着皇后宫中,那是子书谨和裴宣不容置疑的相聚,虽然每一次除了疯狂的交缠没有任何话语。 她们保持这样冰冷的关系。 直到一年后的某一个雨夜,电闪雷鸣,贴身女官敲响殿门窘迫的禀告:“陵川郡主发病。” 这样的雨夜会让白浣清想到满口灭门的惨案,她会发病也在意料之中。 子书谨忽然抓紧裴宣的手腕,裴宣回过头来看着她鬓发散乱的皇后,子书谨眼眸深邃:“陛下非去不可?” “皇后当初若是不曾诛杀她满门,此刻孤就不用去。”裴宣漫长的沉默,很久之后才回答。 裴宣起身。 然而那一夜她回到殿中白浣清抱着膝啜泣,看见她露出一个惨白的笑脸,轻轻的说:“姐姐,我想起来了。” 裴宣不在她身边的那个深夜,她一个人痛苦挣扎以后想了起来,没有人在她身边。 她很懂事没有再如疯了一般时提起要杀了子书谨,要让姐姐给她报仇,她只是安静的待裴宣身边。 又一年,白浣清十七,婚事提上日程。 第110章 妖精打架 一场亲昵过后窗外隐约下起了雨,沙沙雨声落在窗纱上,给夜色带来久违的静谧。 或许是说的太多,裴宣有点睡不着,她睁开眼发呆的时候子书谨抚摸她的脊背,从肩头抚摸至尾巴骨,一颗一颗数着她背后的算盘珠。 这个动作很亲昵,但裴宣老是觉得子书谨会突然抽掉她的脊骨,她小时候看过官府镇压逆贼,把整根脊骨抽出来连着脑袋抽悬挂在城墙前头,省了一根绳子钱。 “又睡不着?” 子书谨捏了捏她后颈皮肉。 人在没心没肺的时候是最睡得着的,一但心里装了事就会翻来覆去日夜难安。 “臣在想,您当初为什么不告诉先帝呢?”不告诉先帝白堂投靠裴万朝,背叛白针,裴宣性子软和但绝没有如此不堪。 子书谨把她按在自己怀里,微微伸长脖颈:“因为哀家比先帝年长,自以为应当护着先帝,要为她解决一切的麻烦” 她自己解释了一通,又慢慢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她在黑暗中抚摸着裴宣的脸庞,少女埋在她怀里,一点一点的亲吻她起伏的心口。 “借口。”她听见裴宣反驳。 不知道为什么子书谨在心里想谁说她傻的?她明明聪明的厉害。 人原来会一直撒谎,即便面对的是这个世上最爱的人。 “因为哀家惧怕先帝。” 她最终给出答案。 不是害怕先帝软弱,恰恰是因为先帝在登基以后逐渐冷酷而高明,白堂和她分庭抗礼组成微妙但势如水火的朝堂,先帝不会允许他们其中一个人死去,那就给了另一个人趁势而起的机会。 这是一个很可笑的理由。 她在这个深夜剖开自己的内心,宛如叹息:“哀家惶恐在先帝心中自己不如白堂,先帝不会信我一面之词。” “哀家一直教导先帝冷静自持成为一个圣明君主,可当先帝用帝王之术对我一视同仁时,我才发现我忍受不了。” 她不再需要她,依赖她,不再像年少时一样受伤了会找她哼哼唧唧的撒娇,她对待她如同一个盟友一个棋子,她们不再亲密无间。 “哀家觉得,哀家在逐渐失去先帝。” 这种失去的惶恐逐渐促使她做出过激的,疯狂的事。 裴宣亲吻她的心脏,灼热的呼吸落在肌肤上,在春末夏初的雨夜,子书谨渐渐起了一身薄汗。 “宣宣,喜欢是要说出来的。”她忽而翻身按住裴宣,长发如丝一般倾落,从子书谨发梢肩头,组成一方小小的空间,裴宣被落下的长发困在其中。 “哀家以为,先帝无意与我,是因为我手中兵权,辅政大权,甚至是父母之命才不得不与我完婚。” 先帝从来没有一次哪怕透露过自己喜欢她的事实,没有一句。 裴宣沉默了一下,很想反驳,子书谨说的好像你说过一样? 你教我的时候天天说我是你见过最笨的学生,说我软弱无能,说我不堪大用,说我心慈手软,差点就说出来对我只有失望了。 说我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喜欢,你开口说过吗?你见过谁敢对她老师说喜欢的?你甚至打过我屁股! 裴宣眨了眨眼,因为这个姿势真的很暧昧,只有窗边一盏昏黄都灯还亮着,她被圈在太后身下,抬头就能吃到,于是含含糊糊的问:“那太后更喜欢臣还是喜欢先帝?” 子书谨身子紧绷:“都喜欢。” “太后这么风流?”裴宣用上排尖齿磨蹭了一下,她有一颗虎牙那颗牙很尖锐,偶尔会咬到自己,但咬旁人的时候才发现也很方便。 子书谨被她咬的颤抖了一下,却也只是一只手撑住床,一只手下去抚摸她削瘦的脸颊,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更喜欢如今的你。” 裴宣闭着眼没有睁开,只有眼睫颤抖的厉害了一些。 掌控欲强的人总是这样,比起先帝那样独断朝纲手握大权的人,她当然会更喜欢现在这个无能为力只能被圈养在身边的小小面宠。 她几乎能命令她做一切的事,哪怕是温习这个人曾经家破人亡的历史,而她无力去反抗。 熟悉的子书谨的作风。 作为报复裴宣又咬了一口。 她刚好打断了子书谨剩下的话:“等日后” 裴宣在宫中住了下来,说是陪侍陛下其实大半时间都在陪着太后,宫中谣言越传越离谱,渐渐的她已经快成祸国殃民的妖女迷惑太后了。 裴宣甚至在给太后研墨的时候瞧见过某些自诩正直的文官痛心疾首的给先帝招魂,求求太后顾念一下先帝为数不多的脸面,就给早死鬼先帝一个面子收敛点吧。 太后一概置之不理,她独断专行太久了,根本懒得理会这群酸腐儒家。 裴宣很感动,如果不是折子上骂她应该被拉出去砍了就更好了。 你们真的知道你们想砍的那个人就是你们忠心耿耿的先帝吗? 太后其实挺顾念先帝的,毕竟在宫中已经玩上让她假扮先帝的路子了。 穿先帝的衣服,睡先帝的床,和先帝的妻子睡觉,养先帝的女儿。 比起百依百顺的小女宠太后好像更喜欢冷着脸就是做恨的先帝,一言不发就是颠鸾倒凤,只要是穿先帝的龙袍,模样再冷点,太后热情的招架不住。 往往一双眼睛都涣散了,手都还要固执的抬起来抚摸裴宣的眉眼,深情如许的喊:“陛下” 而且太后好像更喜欢渣女,从前她伺候完了勤勤恳恳给太后擦洗服侍太后往往感觉就那样,也不怎么高兴。 但她装先帝完了觉得龙袍真碍事啊,缠在身上动都不好动,于是冷着脸去把衣裳扒拉下来的时候一回头太后跟望妻石一样痴望着她。 那双眼睛几乎要望进人心里去,潜藏着无数不能言说的但早已尽数从眼中流泻而出的情意。 有时候裴宣会觉得那重的让她心口一沉,那是长达五年的累积和思念。 她的心脏会跟着发沉疼痛,积压的情绪还没发酵,然后就会见太后招招手,声音嘶哑的唤她:“陛下,过来” 很想吐槽,我要是真的先帝你敢这样随便喊我过去吗?就是欺负我是个假的,但往往她会尽职尽责的演一下,微拢领口,一副吃过就不认账的冷淡脸:“皇后,何事?” 没办法,谁让太后就喜欢这样不冷不热的渣女帝气质呢? 她越这样太后越喜欢,简直要床都滚烂了,有时候床榻乱了一夜里还要换两三个地。 紫宸殿,皇后寝宫,作为东宫的长乐殿,甚至御花园都滚了个遍,有时候演多了裴宣都有点神智错乱。 有一回穿着先帝冕服宫人过来递折子,她差点伸手就接了,手刚抬起来捕捉到女官带着些微震撼和嫌弃的微妙的眼神。 她转了个弯,狗胆包天的从太后桌上捞了杯茶喝。 换来太后微妙的一瞥,等女官走后先不急着看折子先张了口要喝水,裴宣不得不把自己刚喝了一口的杯子递过去,然后看着太后就着她喝过的地方轻啜了一口。 说起看折子,甚至有先帝看折子的时候和太后因为意见不和争到滚在一起的戏码。 太后据理力争,先帝这个昏君让她争一句就加一次,反驳便弄的更重,搞到最后裴宣在心里绝望的求求太后住口吧,别说了,还不过来了。 但为了维持冷漠渣女帝王的人设,她还要高贵冷艳的冷笑,看来皇后还是不认罚啊,再加。 裴宣:“” 有时候真的很震撼很沉默。 一向领口都要收到最高处,笑都不露齿的太后原来内心是这样的吗?喜欢这种的吗? 这还是我认识的子书谨吗?到底谁才是换了芯的?谁夺了我家禁欲高冷不苟言笑皇后的舍?不管你是谁,先从我家皇后身上上去。 后来裴宣委婉的问了一下,当然她还是很有说话的艺术的,问的是原来太后喜欢这样的?从哪里看的,臣要好好学习一下。 不想子书谨淡淡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不是裴大人爱这些吗?” 嗯?嗯??! 我什么时候爱这种本子了?虽然我爱看话本但为了不被老是偷懒的陛下发现,我现在可是一本正经的看正经本子的,根本不涉及这方面。 然后子书谨摔在她面前一本厚话本。 封面很正常,有点眼熟,翻开是各种皇帝皇后妖精打架的模板? 裴宣:“嘶” 这不是子书珏送她的那本讨好太后姿势大全吗? 她当时很潇洒的扔路上了,想了想万一被捡到然后顺藤摸瓜找到她,她就是触犯宫规死路一条,而且就算不死也丢脸丢大发了,于是纠结很久还是回头把东西捡回来了。 看完以后就随手放在了书堆里面忘了个干净。 子书谨啜了口茶:“你搬过来的时候哀家看了一眼。” 言下之意几乎是明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根本不是看一眼的问题吧?你简直把里面研究透了。 太后放这玩意儿竟然在书房独占了一小格,不知道宫人擦拭书架的时候会不会看见,或者打开看一眼,太后真的不害怕她的私人癖好传出去吗? 裴宣觉得自己的名声已经彻底毁了,但好像旁边那本也有点眼熟? 她迟疑着拿了下来,发现里面歪歪扭扭的字更加眼熟。 虽然封面已经泛黄,字迹也变得模糊,但没有什么灰尘,可见经常有人擦拭。 里面熟悉的字眼。 小姐、捕快 裴宣脸上更臊了,她年少无知的时候写过的小姐和捕快妖精打架。 她以为子书谨早就付之一炬或者扔到哪个八爪国了,不想她竟然一直留着,而且还光明正大的带到了书房收藏? 这么多年都没遗失的吗?搬家那么多次,怎么不遗失一下 子书谨见她翻开那本尘封已久的话本,闲闲喝了口茶,淡淡道:“那本不成。” 裴宣:“?” 我说过我想要照这本做什么吗?为什么觉得我翻开就是想做?天大的冤枉啊? 以及为什么这本不行?果然你更爱渣女皇帝这挂的,不喜欢热情小捕快。 子书谨斜睨她一眼:“毕竟哀家长不出耳朵。” 裴宣:“?” 什么意思? 她后知后觉的翻开看了一眼,没有,没有,直到翻到结尾。 我去,我小时候这么猎奇吗?后面小姐竟然中了妖毒长出了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 不再年轻的先帝大受震撼,被死去的回忆连番攻击后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子书谨竟然真的看过?! 110-120 第111章 有本王在,自然能护住陛下周全 裴宣的手抚过木质古朴的书架,目光不着痕迹的掠过书架连接处的缝隙处,严丝合缝,没有破绽。 她几乎可以断定这里有密室,那么开启的机关在哪里呢?沈自良的归山田园图下面?还是那对青鸾银莲文的花瓶? 太明显了,肯定都不对。 “怎么,真想狐妖了?”子书谨见她不语,略略挑眉看她。 不苟言笑的人原来也会开玩笑嘛,裴宣把话本塞回去,乖巧的去给太后揉捏肩膀:“狐妖如何能比得上太后气度端华仪态万方呢?” 子书谨昨夜在书房抵着书桌荒唐许久,肩背确实有些不适,被裴宣一捏禁不住腰身软了软,伸手覆盖上裴宣的手。 “捏疼太后了吗?”裴宣放松了力道,“臣轻一些。” 子书谨因她关切的语气而心下熨帖,只摇了摇头,哪里有那么娇贵,手虚搭在裴宣掌上:“你说话倒是很有意思,喜欢用这些词,真是像极了先帝。” 又笑我是文盲,只会用四字成语强行彰显一下自己有文化是吧?那不都是你教的吗? 实在编不出什么文采,就拿点四字成语滥竽充数,面对王公大臣的时候好歹不至于漏怯,还是当年她当太女的时候子书谨恨铁不成钢的教导。 裴宣在心内暗暗吐槽,但还是扬起一个略显羞赧的笑凑近子书谨,在她耳畔道:“太后不就是喜欢臣像先帝吗?” “臣扮的像吗?” 先帝真人都没我这么像好吗? 她们离得近极了,子书谨几乎撞进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许久才定回心神一般闭了闭眼:“傻话,哀家只希望你就是你。” 她微微用力裴宣便从善如流的蹲下身来,席地而坐,单薄的裙摆如流水散开,微微敞开的领口可见莹润苍白的肌骨,将头侧躺在太后膝上。 太后很喜欢这个姿势,这些天来裴宣常常枕在太后膝上度过午睡的时光,导致她的腰老是疼。 子书谨仔细端详着少女清丽的面容,几乎痴了,许久才捧住她的脸,细细的摸了摸那双清亮如鹿般的眼睛。 “你还这样年轻,有大把的光阴去体会这世间喜怒哀乐,又何必要活在先帝的影子里?” 她的声音低婉一如叹息,裴宣的眼睛在她的抚摸下不自觉的颤抖着,子书谨有些怜爱的移开,改为摩挲她的眉骨。 裴宣在心里暗暗道,到底是谁不肯放过我,非要把我困在先帝的影子里?子书谨你说这话的时候难道不觉得亏心吗? 果然脸皮厚就是能成大事啊,黑的也能给你说成白的。 子书谨温和的凝望着她,这种眼神带着年长者的怜悯和怜爱,她将将目光移向远处。 书房外有一扇窗,先帝亲手所栽的石榴花已经颤颤巍巍的打上花苞,鲜艳的花苞昭示着这个春天即将走到尾声。 一场绚烂的梦也该走到尽头。 “哀家已经困在先帝的泥沼里太久了。”一束淡金色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移到了太后的脸上,下午的阳光刺眼的很,太后微微闭上双目又睁开。 那双眼睛一如将要破碎的琥珀。 奇怪,为什么会觉得那样坚硬的金石也会有碎开的一天? “哀家不止一次的梦到先帝,像害了一场大病,哀家本以为就这样一直熬到油尽灯枯。”她顿了一顿收回目光,温柔缱绻的撞进裴宣眼里。 “但好在,你来了。” 来的这样及时,因为有你,所以觉得剩下的人生不至于那样无望。 “哀家也是时候放下了。”她为过去长达十多年的纠缠画上了休止符。 在那一刻裴宣说不好是什么心情?是庆幸,一切终于都要结束,还是悲伤于有关于先帝的痕迹终于都要消失在尘埃之中。 是的,五年过去了,所有人都该放下一切的恩怨纠缠去奔赴下一个光明的春天。 子书谨俯身在她眉心浅浅印上一吻:“等这本史书写完,哀家要送你一样东西。” 裴宣稍稍收拢心绪,支起耳朵:“什么东西?” 但其实也兴趣缺缺,无非又是金银官位之类的,太后宠爱她,这些日子送她的金银玉器已经足够她上下两辈子吃香喝辣都花不完了。 可惜御赐的不能倒卖,只能家传或转送,此物不流通啊,属实是让裴宣好一阵心痛。 当然要是敢卖子书谨的东西说不定会被大卸八块。 “好了,别撒娇。”子书谨拍拍她的肩,示意她起身。 裴宣很想抗议,又不是我想躺下的,是谁拉着我躺下的?太后用完就丢果然薄凉。 她表情有几分不忿,子书谨伸手牵她起来,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缓声安慰:“不是嫌昨夜没睡好么,歇一会儿,等哀家处置完正事再来唤你。” 裴宣低声应是,走之前用余光瞟了一眼那古朴绵延的书架。 要修密室肯定有工匠挖开,若是密室不小需要的人则更多,子书谨不可能莫名其妙的把所有人都杀了,肯定能找到知情人。 但如果她此刻回头就会发现子书谨一直在静静的凝望她背影。 春末夏初的燥气已经隐隐升了起来,裴宣有些困倦,又有些舍不得睡下,干脆去寻裴灵祈。 没记错的话,今日是小家伙难得的轮休。 长信殿宫人寥寥,去的时候她刻意没叫人通报,打算安安静静的看一会儿,或是吓小家伙一跳。 小家伙怀里正抱着那只太后亲自赐名的小猫,用一把梳齿细密的小檀木梳子在给小猫梳毛。 春日正是换毛的季节,一簇簇蒲公英似的细软白毛棉花一般在院子里翻飞。 月明毕竟从前是只野猫,免不得有些张牙舞爪,被小灵祈按住,发出嘶哑的低吼声。 还挺有脾气,在凶人。 裴灵祈一手按住小猫,一手给它梳毛,忙的手忙脚乱,月明忍耐半晌,终于是受不了了,猛的弓起脊背,两只前爪抓在裴灵祈的衣裙上,警告似的磨了磨爪子。 裴灵祈宠溺的摸摸她的头:“乖乖的哦。” 裴宣靠在屋檐下,想自己在子书谨眼里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一只长得还算有几分漂亮顺眼的野猫,因为在她举目无亲的时候来到她身边,她倾注了太多的感情和希望,以至于割舍不下。 能按在怀里抚摸,自己张牙舞爪的反抗也不过是可怜可爱的纵容,并不放在眼里。 身旁的女官敏锐的察觉到这位小裴大人虽然仍挂着浅浅笑意,但眼中却似乎冰冷的下来。 “哎呀——”小白猫终于受不了裴灵祈的折腾,猛的直起身子,后肢有力的一蹬就蹦上半空要一后脚蹬在裴灵祈身上,把她当跳板。 本来还在看热闹的裴宣瞬间直起身来,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一只苍劲有力的手快如闪电般的擒住了小猫的后脖颈,将它重新按回了裴灵求怀里。 这一手行云流水,施展的极为漂亮,手掌到腕骨的线条流畅而净瘦,没了层叠绷带的遮掩,更显轻爽利落。 “哇,姑姑好厉害。”裴灵祈完全被闪花了眼,眼睛亮晶晶的发出赞叹的声音。 因为视角关系藏在裴宣视线盲区的人,这才施施然显露真身。 郑牡丹今天穿的怎么说呢?跟往日格外不同,她年纪其实不算大,未免镇不住军中那帮看人下菜碟的老家伙,她一贯威严肃冷,苦大仇深。 配上那张高贵冷艳的脸,颇得子书谨真传,两人凑一块凑不出来一个笑脸,睁开眼就是一副少来烦我的狠人样。 今天她竟然穿了一身少见的白色劲装,勾勒出细细一截腰身,不像阴沉冷艳手掌重权的平南王,倒像哪个初出茅庐的小将军。 站在一树将开未开的榴花树下,那就一个风姿翩然,气质清拔。 “想学,日后臣教陛下就是。”她随口应道,这话当然是说给裴灵祈听的,但那双眼睛却始终目光灼灼的看着裴宣,还犹带两分笑意。 裴宣:“” 害得裴宣很想搓一下肩膀,总感觉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 郑牡丹不要随便乱孔雀开屏。 裴宣环顾四周,先给郑牡丹行了个礼,郑牡丹略微抬手轻咳一声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太自然才道:“起来吧。” 裴宣这才问:“陛下身边的人呢?” 刚刚要不是郑牡丹手快,裴灵祈这个小病秧子真被月明一脚蹬出个好歹来,可就真要出大事儿了。 裴灵祈眼珠子转了转,抱着她的小猫低下头,不满的小声嘟囔:“他们都不让孤抱月明,”又找到组织似的朝郑牡丹身边贴贴,“再说有姑姑在才不会出什么事呢!” 姑姑可是天下第一大将军。 这一点郑牡丹很是赞同,和煦但掷地有声的道:“有本王在,自然能护住陛下周全。” 很自信啊,这话别有深意,因为她的目光始终不曾从裴宣身上移开。 下一刻,月明一爪子拍在了名满天下的平南王手臂上。 威震三军势不可挡的平南王殿下当即闷哼一声。 丝丝鲜红的血迹渗出染红了她象牙白的劲装,平南王殿下晃了晃,一副摇摇欲坠之状。 抱臂看热闹的裴宣:“”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裴灵祈吓坏了,她死死按住月明闯祸的前爪,瞪大眼睛:“姑姑你怎么了?” 刚刚还口出狂言但瞬间被一只猫打趴下的平南王眉宇间透露出一丝虚弱:“无事,只是旧伤罢了。” 她捂住手臂,无奈叹了口气:“本来修养一阵也就无碍,但本王深得太后看重,奉太后懿旨暂行军务,只是耽搁了些就不中用了。” 裴灵祈一时愧疚极了:“我去给姑姑叫太医。” 郑牡丹温和的按住裴灵祈肩膀:“陛下难道想月明被抓走吗?” 一只野猫敢抓伤平南王,哪怕是陛下的御猫落子书谨手里那也是玩完了。 裴灵祈一时进退两难,艰难的将目光移向这里唯一一个健全人。 裴宣:“” 郑牡丹,你从哪儿学的? 第112章 你知道不听话会有什么下场吗? 但扭头就走裴宣也着实做不到,别的不说裴灵祈先得抱着她的腿把天哭个窟窿出来。 子书谨一向对裴灵祈要求严苛,小家伙没有玩伴,现在已然把小猫当成她的心肝姐妹了。 裴宣认命的走近,郑牡丹虚弱无力的坐在桌边,解开最外层勾勒身形的外衣,把袖子口的银箍也褪了下来,再把袖子往上一卷就露出来一截苍白的手臂。 她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好像从没消停过,有些新伤是旧伤崩裂所致,严重的已剜去腐肉被纱布缠的极紧。 这样重的伤怪不得身上时常有淡淡的血腥气。 郑牡丹见她面色严峻,自己眉头倒是松开许多,从袖子口里掏出来一瓶膏药微微颔首:“只是看着严重,其实已好了许多。” 药瓶里面自带一个小木棍可以沾些药膏敷在伤口上,裴宣鼻子灵嗅了嗅,确实是镇痛止血的药材。 木棍沾了点药膏,重重按在伤口上。 本来平静的平南王面色顿时一阵扭曲,咬牙切齿的看过来,那双眼跟下刀子一样几乎要把人捅个对穿。 结果可能是对上这张脸实在太熟悉,火气顿消了大半只是不善的看着她。 “臣手重了,殿下见谅。”裴宣口不对心的致歉。 就是月明没抓这爪子她手臂也会渗血,因为她就是用的这只手施力逮住的月明。 月明刚开始捡到瘦瘦小小一只,在宫里伙食好了不少,裴灵祈还偷偷给它开小灶,不到两个月体重已经直窜上十斤大关,逮住拼命挣扎的月明,伤口不开裂才是怪事。 郑牡丹本来想发火,看见是她又硬生生把这窝囊气憋住了,忍的那叫一个辛苦,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裴灵祈从来就没有见过姑姑这种扭曲的表情,也是,朝堂上谁还能给她这种窝囊气受,哪怕是子书谨针对她,她也是有火当场就发。 裴宣忍住笑,给她在伤口上吹了口气。 平南王殿下这下终于安静了,手略略往后缩了下又伸出来,眼睛和鼻子也算回归原位。 裴宣用药棍给她将伤口周围涂抹均匀,末了擦干净手臂上流淌的血水,天气渐渐炎热容易发炎本不该包这么严实的,不过她性子强不愿意让人知道。 她愿意让自己知道,意味着什么不已经很明显了吗? 裴宣抬起头,恰好撞进郑牡丹低垂的眼睛里,继而看见她眉宇间的那道伤疤,第一次重逢时就想问的疑问再一次浮现上来。 怎么弄成这样破相的? 她眼中有疑惑,郑牡丹察觉她在看自己的疤,脸色又要发黑,不自觉的攥了攥拇指上的鸽血红的戒指。 其实郑牡丹还挺看重她这张脸的,从前花高价买过一个一张面具覆盖在脸上,为的就是保住她那张高贵冷艳的脸。 结果因为面具挡住视线,连续三回比武输了裴宣半年零花钱以后气的一脚把面具摔烂了。 后来她们俩花了半个月才把钱赢回来,结果惨被子书谨和白针抓住,因在军中赌博各自挨了十板子。 裴宣现在屁股上都还有疤。 裴宣下意识想摸摸尾巴骨,又突然想起来,哦,原来自己已经没有了。 反正这里也没人,她很想问问怎么弄成这样的。 “你” 后面突然有人踩碎了地上的叶枝。 裴宣回头,刚想抬起的手指蜷缩回来,在这一瞬不由得感叹,太后你真是来的及时啊,我这一句话都没说上呢。 “哎呀,这不是裴大人吗?”这一回来的不仅是子书谨,身后还跟着一个刚刚回京的子书珏,一路风霜让她不见疲惫反而有些容光焕发,可能是路上孝敬吃了个饱,见到裴宣笑的那叫一个亲热。 “小侯还以为是哪个太医呢?竟不知裴大人何时去学了医?” 终于快到夏天,子书珏又拿起了她心爱的折扇,在风里稍扇一扇火苗就快燃起来了。 “姨母回来啦!!裴灵祈一个骨碌站起来,慌忙放下月明,瞪大了一双圆眼睛,嗫嚅着,“不是,是、是孤不小心撞到姑姑,怕母后责怪,所以才想着悄悄给姑姑包好了不让人知道,裴舍人是听孤的话才” 好女儿,比你姨母靠得住多了。 裴宣起身行礼,顺便把药瓶在背后丢给郑牡丹。 “在其位,谋其政,裴大人可不要本末倒置,”子书珏笑意盈盈,“至于平南王殿下若是伤的厉害何妨去请个太医看看?可别耽误了伤情。” 郑牡丹淡淡把衣袖拉起来,闻言反讽回去:“长宁侯少惦记本王,本王说不得好的更快。” 长宁侯惦记她早点死了接手她手里的校骑营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说不得她受伤就有面前狼狈为奸的这二位手笔。 裴宣在心里默默叹气,郑牡丹说话还是太直了,这样怎么可能绕得过这俩人。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谁在一交锋中更弱势一些就会下意识更偏向谁,希望弱势的人能够少吃些亏。 前提是两边都很重要。 但现在容不得她来调理,她算什么小喽啰,官衔加起来没有二位大人物的一根小指头大,还是回去安安心心修自己的书吧。 她退到一边准备随时开溜,顺便围观子书珏和郑牡丹打机锋。 子书珏:“看看,不是大夫就是不行,给殿下包扎成这样真是委屈殿下了,裴大人日后再犯可不能了。” 郑牡丹冷笑:“正是,放军中包成这样早拖出去剁了喂狗。” 子书珏嘴角一抽,手抖了一下,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裴宣无言以对。 怼疯了连我一块儿剁了是吧?我真是白心疼你,给你包扎了,以后别想再有第二次。 也有可能是在帮自己洗脱嫌疑,免得自己在子书谨手里不好过,就是笨的有点让人心酸。 裴宣心里五味杂陈,偷偷去窥子书谨面色。 自始至终都是子书珏在说话,子书谨始终一言不发,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裴宣心里预感不好正好到了下午上值的时间,她偷偷摸摸的溜走,下午在起居舍人院给外面传消息让裴廖青秘密寻找密室地图。 她对造反不感兴趣,但很感兴趣子书谨打造密室藏了什么东西,这段时间她和子书谨同吃同住,书房已经基本摸清,雍王印应该确实在密室当中。 一直磨蹭到华灯初上才回到太后寝宫。 出乎意料的子书珏竟然还没出宫,她今日穿着夏日薄的衣裙,似乎在殿外等了许久,发丝略有些凌乱。 裴宣从很远的地方就注意到她的目光,迎着她的目光走到她近前,子书珏也含笑注视着她,最后在她停下来那一瞬看向不远处的丹犀。 “我以为你会从那里走。” 那里确实是捷径,但那是皇帝上朝的地方,从那里走又不是嫌命太长。 就算是恃宠而骄也要有个度吧。 “宁侯说笑了。” 子书珏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正了正她的衣襟,这是一个有点微妙的亲近的接触,裴宣眼眸动了动,稍微退开一些。 “欸,如果裴大人当真对当大夫有兴趣其实不妨给太后看看。”子书珏的手落了空也不见尴尬,自然而然的收回来。 裴宣不语,子书谨的身体好的能折腾死两个自己。 子书珏非常贴心的提醒:“心病难医,但头疾总是容易医治的。” 她从袖口掏出一小拼膏药,语重心长:“太后这些日子头疾愈发严重了,你作为身边人更要时时关心,莫要再惹太后生气,叫太后烦心。” “小侯今中午来见太后时,太后头疾复发痛的厉害,你却不在身边。”子书珏笑容渐渐淡了,一副我对你很失望的表情。 “裴大人这样怎么能成太后身*边第一贴心的人呢?” 成为身边第一贴心的人然后呢?受用不尽的金银珠宝还是去偷她东西? 子书珏突然伸手点了点自己心口:“你要用心。” 她说这话时还带着三分笑意,但裴宣莫名觉得她话语里是没有笑的。 同往常不同,笼罩在笑意下的是一层淡雾朦胧的低沉和悲凄。 跟以往的子书珏都不尽相同。 裴宣有些好奇,但现在不是时候,她现在得先去找太后忏悔。 “下官受教了。”裴宣领受教诲,拿着东西进了殿。 一直到走进殿中子书珏的目光都黏在她身后。 殿内一片漆黑,竟然没有点灯,宫人也早早离去,整个紫宸殿静可闻针。 裴宣适应了许久才缓步推开内殿的门。 子书谨果然在这样,子书珏说的不错,她的头疾确实复发了,可能午时已疼的十分厉害,所以自始至终都未曾开口,只由子书珏说话。 她一只手撑住额头,似在假寐,整个人深深的被黑暗裹住。 “太后?”裴宣轻轻走到她身后,温凉的手指轻轻按在子书谨的两侧额边,“难受的厉害吗?” 子书谨不语,她便一直按下去,缓解子书谨的不适,一直到一刻钟后她手都酸了子书谨才微微睁开眼,似喟似叹:“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听话呢?” 因为我是人,不是你养的一只宠物,就算是一只猫,一只狗,它也不能完全的按照你的心意来活。 就像裴灵祈养着月明,月明也会偶尔挣扎,会不喜欢裴灵祈喂的食物,也会想爬出院墙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知道不听话会有什么下场吗?”子书谨徐徐开口,黑暗中她的声音显得愈发幽深。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陵川郡主白浣清当时选定广川侯女世子,哀家和陛下皆不同意,她执意选定,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第113章 有情还似无情,先帝真正做到了。 白浣清。 这三个字只要提起都好似隐约有某种痛楚在心中扩散,裴宣嘴角垮了下去,幸好没有点灯不至于被任何人瞧见。 她突然想到似乎永远在笑的子书珏,一直维持不变的笑意是不是也这样疲累呢? 子书谨在黑暗中伸手握住茶盏,手指摩挲过茶具精妙的花纹,茶水已经冷了。 “广川侯有一独女名唤叶宴初。” 广川侯陪着太祖打天下,能受封侯爵当然实打实的功勋,结果没两年出征拱卫边塞,因为伤口溃烂不治而亡,只留下一个十来岁的女儿。 广川侯要真活下来未必不会被疑心病发了疯的裴万朝清算,好就好在死的早,太祖皇帝流了两滴悲伤的眼泪,给老伙计风光大葬了。 为了显得自己有情有义,对留下的小女儿更是小小年纪就大封特封,时不时就召入宫中亲切询问一下最近过的怎么样?逢年过节就大赏一回。 势必要让这件事成为他人生里不多的一件爱护同僚,顾及旧情写上史书的事。 裴宣更是一个顾念旧情的好人,贪赃枉法的她杀也杀得,但对上这样一个可怜的幼女也很是顾惜。 叶宴初亲娘走的很早,只有一个续弦的后娘,这位后娘是前朝世家大族,为了在新朝保住家族才和广川侯联姻,不想广川侯死的早就剩下一个小小女世子。 后娘自己没有儿女,自然也对她千娇百宠。 这就导致叶宴初成了京城著名的渣女,沾花惹草,风流不羁,恶名远扬。 白浣清十七岁那一年宫中举办宴会,她一个人走到御花园醒酒,冷不丁被躲在树后懒散喝酒的叶宴初亲了一口。 事后叶宴初无辜的说自己认错人了。 白浣清愠怒,柳眉倒竖:“你可知道我是谁?” 叶宴初把手臂枕在背后开的如火一般的榴树上,酒气晕染,眉眼间水色弥漫,裙摆上是灼灼如火的凤凰花,笑着歪歪头:“知道啊,陛下最宠爱的陵川郡主。” “你既知道我是谁,还敢——” “怎么不敢?”叶宴初忽地倾身过来,“说不定我就是在这里等着郡主呀。” 突然的靠近惊的白浣清后退数步,险些一头栽倒在背后大片的蔷薇花丛中。 蔷薇有刺,叶宴初伸手去拉她,结果自己喝醉了酒没站稳倒和她一块倒在了蔷薇花丛中。 白浣清却没有摔疼,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叶宴初做了她的垫背,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肆意生长的蔷薇花刺勾住她绽放的裙摆,她干脆躺在花枝上,眉眼俱笑闲闲的念道:“百丈蔷薇枝,缭绕成洞房。蜜叶翠帷重,浓花红锦张。” 她的声音还带着酒后的喑哑,在春末夏初的时节里绵延出一股子难言的缠绵。 这就是裴宣当时看见的画面。 “哀家当时在先帝身侧,几乎一眼就能看见先帝骤变的面色。” 少女和少女年少初遇的场面怎么能不惹人羡慕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白浣清赶紧起身,叶宴初大概真醉的厉害往上挣了两次又被绵密的花刺勾回去,离她最近的白浣清终于受不了伸出一只手来。 叶宴初像是终于得逞,微笑着伸手搭上白浣清的手,顺着她的力道起身。 被她挣动之下带落的蔷薇纷纷而落,有几瓣花瓣落在白浣清裙摆上,她伸手取走一瓣握在了掌心。 “叶小世子年少荒唐,红颜知己数不胜数,此次过后陛下便严正的警告陵川郡主,不可再与叶宴初接触。” 子书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陷入遥远的追忆。 “但或许是人越怕什么叫越来什么,一个月后陵川郡主在某次宫宴上和叶宴初携手,请求先帝赐婚。” 子书谨稍微顿了一下,几乎在心中重现当年的情景:“先帝一直是个温柔心软的人,哪怕是真下杀手也是背地里来,她性子太软几乎不愿意直面任何激烈的冲突和争执,那是哀家第一次见先帝震怒。” “为了陵川郡主。” 她还记得裴宣在看见陵川和叶宴初走出来那一瞬的惊愕,眉头微皱似乎察觉到什么,叶宴初朗声请求赐婚时她先是震惊僵硬不可置信,而后眼中骤然升起的怒火。 那燎原的怒火足以将一切焚烧殆尽。 “那是第一次哀家知道原来先帝也会难以自控,有那么一瞬间哀家在先帝眼中见到了杀心。” 子书谨嘴角挑了挑,靠在椅子中,有些怔仲:“哀家教导先帝近十年,先帝内秀心思敏锐,又善用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先帝软弱有余,杀性不足。” “哀家当时竟在想,先帝没有杀性原来竟是没有触动她的痛处。”或许自己也觉得好笑,子书谨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嘲道,“但当哀家反应过来,掌心竟被自己掐出了血来。” “哀家总教导先帝要将理智放在感情之前,哀家确实做到了。” 却更加痛苦万分,因为理智的分析出来自己深爱的人是多么在乎另一个人。 裴宣:“” 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白菜被猪拱了,想杀人也是正常的好吧?谁能来理解一下她当时的心情? 白浣清但凡选个中规中矩的她都含泪祝福了,她自己全家都没了,裴妘更是一年见不了两回,白浣清是她唯一的妹妹。 再加上卿卿疯了的时候跟个小孩没区别,她几乎把白浣清当成自己女儿在养,一晃眼养了两三年结果被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骗子骗走了,气疯了也是人之常情。 但凡子书谨你代入一下我被骗走呢? 但转念一想,在子书谨视角好像还真是自己被骗跑。 某种意义上的同病相怜了。 “白家的人性格都一团和气,但在某种时候又固执的不可思议,先帝不看好这桩婚事,一向温顺的陵川郡主在殿外跪了一夜,终于求得先帝心软。” “两个同样固执的人对峙,最终是先帝先心软。” 怎么能够不心软呢?她几乎是自己养大的妹妹跪在她面前,牵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用固执的含泪的眼睛同她说:“姐姐,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我求求你。” 她是这样懂事,她恨极了子书谨,但她从来没有要求裴宣为她报仇,她什么时候都很乖,都很听话,哪怕是疯了的时候都不会打扰裴宣批阅奏折。 她只是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这没有什么错。 “先帝答应了。”子书谨将冰冷的瓷杯搁置在桌上。 “陵川郡主大婚的那一日是哀家陪在先帝身边,先帝为此酩酊大醉,听见先帝于睡梦中呢喃,唤的是白浣清的闺名。” 她附耳去听,喝醉的人用气声唤着白浣清的闺名:“卿卿,卿卿” 她的心如被刀剑撕裂,剧痛不下于先帝半分,哪怕过去再久她依然清楚记得那一刻五内俱焚,眼前空茫一片,几要支撑不住。 她防过郑希言,甚至防范过庄姝,诛杀了白堂,到最后裴宣心里住进了白浣清。 裴宣:呵呵,她是不会告诉太后先帝呢喃的下半句话的,卿卿,你糊涂啊。 她只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小世子是个人渣,别问为什么,问就是直觉。 “哀家在那一刻突然了悟其实哀家私心甚重,比起让先帝名留青史做个万载流芳明君,哀家更希望,先帝心中能只有哀家一个人。” 子书谨靠在椅背上,与裴宣只隔着一截朽木,咫尺天涯,靠的那样近却又似乎那样远。 “哀家年少遭灭门之祸,彼时白针皇后将我救下后便由年少的先帝照顾,先帝是待所有人都极好的人,天真烂漫,我夜半做噩梦总是惊醒,她便抱着我的手臂入睡,我惊醒后睡不着她即便困倦的眼睛都睁不开也要陪伴在我身边,寨子里食物不够她总是把自己的分给我。” “甚至自己出丑逗着我笑,我那时觉得她闹腾又聒噪却不知怎么的就把人放在了心上。” “我随着白针皇后南征北战,白针皇后看着严谨不苟言笑其实话很多,总是在我面前讲有关先帝的趣事,讲她五岁自己骑马爬上去了下不来急的掉眼泪,讲她七岁在山上抱野豕的崽结果被野豕拱的翻下山坡。” “所有人都吓坏了,白针全身上下都僵直不敢动,裴万朝急的直接跳了下去,她却从草里举起一只小豕崽,高高兴兴的说没摔坏。” “然后被气急了的白针把屁股都快打烂了。” 她似乎能够想到当时的情景无奈的笑了一笑。 裴宣模糊有点印象但不深,安静的听她复述,久远的记忆里那是年少少有的温馨没有掺杂任何利益纠缠的岁月。 “开国后太祖将我排斥于权利边缘,为了打消太祖的疑心,我在京郊侍弄花草,我受世家影响只钟情于名贵花木,周遭杂草一律清除,不许杂花杂草占半分阳光。” 裴宣无话可说,这的确很符合子书谨的个性。 无用者尽除之,一个不留。 “但或许是草木也知我权利之心太重,生的并不怎么好,我是要强的人,哪怕是种花也势必要最好的花种,开的花团锦簇,但世上事总不遂人愿。” “我悉心栽种的花开的平平无奇,直到有一年夏日,我特意引来浇灌的溪水旁开满了萱草。” 没有人特意去给它浇水给它松土,它就那样无声无息像杂草一样长大,而后忽然盛放,占据了整条清溪,在夏日的阳光下明媚的几近耀眼。 “我忽然想起白针曾告诉我先帝出生在一片萱草花中,本来用的是‘萱’字,后来有一游方道士说这个‘萱’字不好,容易一生被困于屋檐之下,要仰首见青天才算一个好字。” “裴万朝迷信深以为然,唯恐自己造反日后女儿被抓去蹲大狱,因此改‘萱’为‘宣’期望先帝能一生自由。这些都是白针皇后原话。” 可后来也是裴万朝亲手把圈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让她失去尊严,失去一切。 人心易变,竟至于此。 “宣草又名忘忧、疗愁,我在那一刻想先帝确实人如其名。” ——令人见之忘忧。 她不是名贵的花材,娇弱的需要人呵护,她长在山间清溪旁,自由自在的长大,有旺盛茁壮的生命力,扎根在石缝当中,一不小心就生了根,连绵成片再难割舍。 “灭门之后多年我才辗转寻到阿珏,但碍于诸多不便不能时常相见,我曾将先帝视作心中唯一,只是后来才发觉,我对于先帝来说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先帝待我好,只是因为她本身就很好,她待所有人都很好。” “无论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郑希言,还是年少失怙无依无靠的白浣清,甚至是摔伤了腿的追云,路边受了伤的一只猫一只狗,她都一般无二的心生怜悯。” “白针如此,先帝如此,所以灵祈也是如此,灵祈在山间抱回那只失聪的猫时几乎与年少的先帝毫无二致。” 所以其实她一开始就会心软,谁让她跟那只被灵祈捡回来的猫差不多呢?她们都一样在濒死的绝望里被人温柔的拥抱。 话至最后她的声音几近悲凉。 她恨裴宣对所有人无差别释放的善意,让她感到痛苦和危机,就像郑希言拙劣的示弱,裴宣未必不清楚,可是她无法坐视不理郑希言在她面前受伤。 她爱上裴宣正是因为裴宣对任何人都那样好,所以她洒下的光辉才会落在她身上。 所以才会在她遭遇灭门惨祸后陪伴在她身边,在她每一次受伤时心急如焚,在太祖对她起杀心时,哪怕并不那么情愿依然愿意同她联姻,只为让她能够活下去。 她爱上裴宣的地方,正是她所恨着裴宣的地方。 如此矛盾,如此绝望。 曾有人开解她,若是喜欢先帝的开朗热情就必然要接受她身边热闹喧嚣,这无法剥离。 但子书谨做不到。 子书谨的爱是有侵略性的,她积压所有的空间,能给她所爱的人世上最好的一切,毫不留情的侵犯另一个人的个人空间,直到挤满她身边的位置。 最后如同藤蔓将她缠绕绞杀周边所有的植物,直到只剩下她一人。 “我想得到先帝,但很久以前就似乎已经得到了。” 在成婚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得到了裴宣的身体,得到了皇后的位置,裴宣是这样好的人,她尊重理解子书谨,为她留下足够的权利和空间,她甚至能够压制住帝王可怖的疑心。 能够因为这本来只是保命的联姻而空置后宫,保证她能够生下唯一的继承者,即便多年无所出也从没有广开后宫的意向,为她洁身自好,给她妻子应有的荣耀和尊荣。 她的生辰必然有贺礼,记得她父母的祭日会同她一同去祭奠,记得她的喜好,每年蜀锦预留下的总是合她心意的靛蓝和象牙白。 无论作为妻子还是君王,她都已经做的足够好,不说空前绝后也是世上罕有,所以还在奢求什么呢? 想要得到也确实得到了,甚至说想要先帝的心,先帝心里没有她吗? 当然是有的,先帝依赖她,宽容她,她在先帝心里有着不俗的地位。 然后呢?她心里也有郑希言,也有白浣清,白针,白堂,裴万朝甚至是那些姨母婶娘。 她继承了白针的悲天悯人,善良仁慈,也继承了裴万朝的知人善任,心思深沉,对于天下百姓来说这当然是福祉,只是对于子书谨来说并不算一件好事。 子书谨嘴角浮现出一丝近乎怅惘的笑意:“有情还似无情,先帝真正做到了。” 她的声音轻而又轻:“对所有人都一样爱,恰恰是因为谁都不爱,不是吗?” 她的宣宣怎么可能是废物呢?爹娘反目、亲朋倒戈、姊妹兄弟手足相残,所有爱的恨的都成为一片废墟。 她始终站在废墟上眼含悲悯。 再重新收拾好废墟,甚至能把心力分出来安抚白浣清,给郑希言寻找出路,牵制住有开国从龙之功的自己。 她的宣宣在这条路上几乎从来没有输过,世人皆以为她居功自傲挟天子以令诸侯铲除异己,但事实上裴宣只是从来不愿意让血溅到自己身上。 既游离于一切之外,又注视着一切发生,到底是时势推着她走还是她在无声推着时势往前呢? 没有人知道。 子书谨明白这一切是因为白堂的倒下让裴宣不得不从幕后走出来,她讨厌这一切却又一直保持着微弱的劣势与子书谨周旋。 长久的分毫之差子书谨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但我真正明白却是因为那一日深夜,白浣清同先帝说,她愿意嫁给叶宴初,是为了帮先帝拉拢前朝世家。” 叶宴初的继母出身不凡,广川侯死后继母掌握候府,那是一个极精明的女人,利用先帝和太祖的愧疚将死了主君的侯府和世家支撑起来,逐渐形成一股微妙的势力。 先帝同子书谨始终保持着角逐但不分胜负之态,她以为她的牺牲能够带来转机。 然而那一夜月色皎洁,先帝站在檐下,醉酒过后鬓发散乱,乌黑的长发倾斜而下被夏夜的风微微吹乱,她平静的抚摸白浣清的发髻,轻声说:“孤不需要。” 不是逞强,她确实不需要。 她有能力清除所有危害她统治分走她权利的人,包括她亦师亦友的妻子,子书谨。 她确实是子书谨最优秀的学生。 她只是不忍心,她只是下不去这个决心,她骨子里太过软弱,让她做不出这个决定。 但为了挽留白浣清,她可以让步,就像她容忍子书谨的僭越。 但白浣清只是沉默很久后摇了摇头,她脸上绽开浅浅的苍白的笑容:“姐姐,我是真的,自愿嫁给她的。” 背后的人无声伸出手圈住子书谨的脖颈,双手在她脖颈前交叉合拢。 黑暗中两个冰冷的体温开始交融,裴宣将下颌轻轻抵在如今尊贵至极的太后发梢,眨了眨眼,轻声开口:“可太后在我心中是不同的。” 第114章 你想死,孤可以成全你。 你在我心中与旁人不一样。 这话此刻若是以女宠的身份来讲当然是卖乖讨好,顺便踩一脚先帝,若是以先帝的视角来—— 她的手臂上圈在太后脖颈,子书谨握住她的手腕哑声道:“我知道。” 她低低的重复:“我如今知道了。” 裴宣侧头亲吻子书谨鬓角额头,温润的呼吸落在脖颈肌肤上:“太后头还疼吗?” 子书谨摇摇头,裴宣吻至她眉间发现她仍蹙着眉,或许还是痛的,裴宣吻她眼眸,逾越的温声道:“亲亲就不疼了。” 她细致温柔的吻过去,交缠的呼吸让子书谨手中收紧,勒的裴宣的手发疼,她忍耐住了没有出声。 直到一吻毕,子书谨才稍稍放开力道。 裴宣垂眸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能抱起来太后,试探着将子书谨横抱而起,抱进了帐中。 殿外清冷的月色照进来,落在她眼角眉梢有一种罕见的冷然,子书谨亲吻了她的脸,遮住了那一抹冷冷的月色。 裴宣也垂眸亲吻她,两个人跌跌撞撞总算一同倒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裴宣在自己要用的史书里见到了一张地图,是子书谨的密室图,裴廖青的速度快的不可思议,很快寻到了当年工匠。 裴宣看了一眼,食指微曲敲了一下桌沿。 不,应该关注的是他这么快就能找到而且悄无声息的送到自己眼皮底下,这是宫里有人啊。 也是,裴廖青虽然看着像个二傻子,但真傻子怎么可能把野心藏个十几年忍辱负重来着。 也就是裴宣和狐狸玩出心得了,这要是真裴岁夕在这儿恐怕得被骗个倾家荡产。 她有些兴味盎然,将纸团吧团吧放烛火上一放,一溜儿火焰窜上来又很快熄灭了。 只剩一片飘远的青烟。 今日裴宣就始终跟着子书谨寸步不离了,别说外出的时间了,见的唯一一个外来人是裴灵祈。 梅雨时节很快到了,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屋檐和殿中的立柱直往下流,一片蒸腾的水汽在宫中起伏如同置身云雾。 子书谨大约也想尽快处置完这些锁事,推了下午的政事将时间留给了裴宣。 她们都很清楚,上辈子的纠葛即将走到结局。 “陵川郡主嫁给叶宴初先帝虽不愿但仍给足了脸面和恩宠,亲自主婚,十里红装,几乎将一切能给白浣清带走的都给了她。” 子书谨靠在躺椅中,檐下的榴花在雨中仍然开的热烈,即便被雨打湿依然如火一般,宫人折了几枝放在桌案之间,给一切蒙上一丝血般艳丽。 “起初,一切是很好的,叶宴初竟然在婚后收敛了性情浪子回头,不再沾花惹草四处游荡,甚至开始意外的攻读诗书,想走一走仕途。” 直到这时才渐渐有人相信当年游戏花丛的叶小世子倒在蔷薇花丛那一句我是在等你,也许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她或许是真的在等白浣清。 “然而不过半年叶宴初原形毕露重新流连花丛,对白浣清恶语相向,在外养起外室,甚至把其他女子登堂入室的带入府中,几将陵川郡主的脸面踩在了脚下。” 这个结局是如此出乎意料却又符合逻辑。 “白浣清父母双亡,没有娘家可作依靠,一直忍让谦和,但这并没有让叶宴初懂得收敛,陛下当仁不让的为她出头,数次将叶宴初唤入宫中严加训斥。” “但适得其反,半年后某一日叶宴初对白浣清动了手。” 争执之中叶宴初甩了白浣清一耳光,登堂入室的外室推搡着将白浣清推下了台阶,嗑破了额头,当场血流如注。 “然而一直到这种地步,白浣清都从未求助过陛下,甚至在先前陛下多次训斥叶宴初时为叶宴初开脱求情。” 她还在维护叶宴初。 然而京城是天子脚下,有任何风吹草动是天子所不知的?更何况这桩事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先帝得知那一晚摔碎了最喜爱的砚台,是哀家走到先帝的面前,同先帝说,陛下既为天子,如何还要如此忍气吞声?” 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大雨,子书谨站在先帝案边,她的目光灼灼又冰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何必委曲求全。” 她的语气近乎失望,裴宣是如此软弱,她即便手中握着能够绞杀任何人的权利却如此束手束脚。 先帝微微抬眸,漆黑的眼睛如同下着一场大雨。 “后来先帝起身离去,亲自将白浣清接了回来。” 白浣清被外室推下台阶摔了额头,在府中发了高烧,烧的迷迷糊糊当中睁开眼发觉是先帝坐在她床前,她的眼泪顺着削瘦的脸颊滚落下来,她虚弱的呢喃:“姐姐,姐姐” 先帝涩声道:“是孤。” 年轻的郡主哽咽着抓紧先帝的手腕,却又克制住自己往旁边看去,细声细气:“郡马呢?” 裴宣脸上浮现一丝冷意:“不说她,姐姐带你回去。” 她用厚重的毯子将白浣清整个裹住抱在怀中,女官在门外撑开伞面将她和白浣清遮在伞下。 叶宴初忽然追了上来,悍不畏死的企图追上帝王:“陛下放下她!她是我的妻子!” 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和话也敢说,裴宣几乎要冷笑了,她没有分给叶宴初一个眼神,冷冷的错身而去。 叶宴初在这种时候又发了疯的不顾性命往前冲,企图突破羽林军的封锁,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丝毫不肯后退。 “陛下留下她!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裴宣眼眸中终于略过一丝不耐,而后是森冷的杀意:“留下她然后让她被你磋磨而死?” 先帝是如此温和的人将她惹怒是罕见的,但那一刻帝王的威严和杀意还是席卷而来,压的叶宴初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想死,孤可以成全你。” 她甚至没有动,一旁的侍卫刀鞘脱手而去,叶宴清闷哼一声应声跪地。这一下让叶宴清当了三个月的瘸子,物理意义上的打断腿。 叶宴初跪在地上恶狠狠的盯着裴宣,眼眸通红几乎要滴下血来,盯着她抱在怀中的白浣清,双腿在雨中跪着前行,一路追上銮驾。 她阻拦不了陛下,只能一路喊:“卿卿、卿卿——” 一直追到宫门。 白浣清烧糊涂了,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话来,她只是闭着眼不停的流泪,虚弱的低声呢喃:“姐姐” 她也许是想求姐姐放过叶宴初,但烧糊涂了说不清楚,也许她只是单纯的喊一声姐姐。 “先帝带着白浣清入宫,哀家就在屋檐下看着,看着她将白浣清安置在附近的宫殿,请最好的御医,看着她一路疾行,发丝被雨打湿。” 裴宣没忍住:“所以您当时在想什么呢?” “谁知道呢?或许是多年求而不得终于疯了吧。”子书谨给出了匪夷所思的答案。 她甚至还笑了一下,裴宣很想也笑一下,但她笑不出来。 就是这世上所有人都失心疯了,她也不觉得子书谨会疯。 子书谨按了一下额角:“哀家清楚的意识到或许得不到先帝,那么我希望先帝能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不再存有软弱的心思,不再为任何人所钳制。” “她若有心许白浣清就应当去抢,去争,而不是沉默放手,她太优柔寡断,缺少野心。” “我实在,担心她。” 担心她不能一偿所愿,担心她如自己一般求而不得,担心她的宣宣同她一样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爱先帝,亦师亦友亦如长辈对于小辈,她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但她想她的宣宣已经是帝王,这普天之下最好的都应当是她的,无一例外。 “也或许,哀家只是想残忍的让先帝看清,失去,或许才能有回头的机会。” 裴宣眼中涌现出一股难言的悲恸,又很快掩盖下去,问出了另一个早已有答案的问题:“所以,先帝和陵川郡主的谣言,是太后散布的。” 子书谨揉了揉额角,没有否认:“是。” 叶宴初之所以会突然发疯,是因为有人告诉她白浣清心中的人是先帝,求而不得退而求其次选了叶宴初。 不知证据是什么但叶宴初相信了,她疯了一般的伤害白浣清,或许是希望求证自己在白浣清心中的地位,或许是为了报复白浣清,给予她同等的痛苦。 她们都太年轻太无所顾忌,一定要把对方的心扎个鲜血淋漓才痛快。 “此事过后先帝主张白浣清与叶宴初和离,叶宴初死活不肯,在殿外跪了一连三日腿都快断了,后来又用自己家的功勋恳求陛下网开一面。” “此后开始隔三差五的以各种理由进宫求白浣清原谅,将外室赶走,先帝禁止她入宫就求人带各种信件礼物讨郡主欢心。” “但郡主一律推拒了。” 她伤透了她的心,白浣清已经不愿意再回头。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叶宴初幡然醒悟后简直黏的白浣清受不了,白浣清去祈福她半路拦道,白浣清赏花,叶宴初干脆买下京中所有送进宫中。 “其实,到最后白浣清有些原谅她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最后白浣清说她没有功名,叶宴初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读书的脑子从前还想借一借皇帝表姐的光。 结果当然是搞砸了。 恰逢当时西北重起硝烟,叶宴初一打听决定去参军,她给白浣清留下书信,等她功成名就争个功名回来就给她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一次她绝不会让她失望。 白浣清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其实就是默认。 “但叶宴初没有再回来。” 第115章 她说,先帝一直倾慕我。 叶宴初不是个好东西,却是真心喜欢白浣清的,她之所以负气折腾是因为她发觉白浣清心里另有他人。 她在边疆是真的悔改,想回来跟白浣清好好过日子的,千里之遥她时常写信,发毒誓说她婚后真的洁身自好没有再出过岔子,那只是气白浣清的,求白浣清再原谅一次她的混账。 那是盛夏,白浣清莫名其妙的开始胃口不好经常干呕,太医查出来她有了身孕。 白浣清心中自矜,不愿意写信告诉叶宴初,原本打算等她凯旋再告诉她,也是不愿意分她的心。 但那年七月叶宴初的死讯传了回来,说她被乱箭攒杀,整个人射成了一只刺猬,七月天气如火炙烤一般,不过一两日就要腐烂,驸马尸骨不能运回京中,只能草草烧成一把灰。 “白浣清大受打击之下大病一场,连孩子也未能保住。” 夏日雨后的阳光有些烈,哪怕隔着一层树冠落下来还是照的裴宣有些精神不振,她一只手撑着下巴,垂着眼听太后说话。 白浣清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突然有一天回光返照似的好了许多,邀请裴宣喝杯酒水。 病了一个多月的人有些形销骨立,勉强只剩下一个骨架子,她亲手斟酒,伸出的手腕瘦弱不堪,柔声道:“这绿蚁杯是姑姑传给阿爹,阿爹走后留给了我。” “我有时候很想用它去杀了子书谨,可我知道那会搅的天下大乱,也不是姐姐所希望的。” “有时候真是羡慕子书谨啊,她想要什么都去争,去抢一往无前,可其他人却要有这样那样的顾虑,畏缩不前,错失良机。” 她微微摇头很遗憾似的苦笑了一下。 “以后我就用不到了,这绿蚁杯就送给姐姐吧,就当物归原主。” 裴宣感觉咽喉中有什么滚烫的吞咽不下去,涩声道:“说什么傻话呢。” 白浣清只是笑,将斟满的酒水亲手奉上绿蚁杯的酒水双手奉上,白浣清大抵很恨她的,她注视着透亮碧绿的杯底,想过里面是毒药会怎么办。 但如果要替子书谨赔一条命给卿卿,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叶宴初是被子书谨调动,去了最为险恶的啸骑营,被乱箭射*杀。 她甚至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毒。 她和白堂子书谨联手毒杀了裴万朝,后来自己也死于同一种毒药下,这或许就是她的报应。 但她没死。 白浣清将跌倒的她扶起在膝上,下颌抵在她头顶,昏沉中听她轻声说:“姐姐,你总是这样心软拿不定主意,我帮你拿吧。” “白浣清怎么舍得杀先帝呢?她挟持了先帝逼迫哀家自戕。”子书谨的声音很冷静,裴宣却好像从中听出来一点冷笑。 很愚蠢的计划,可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一无所有的又不愿意伤害其他人的女子,她能怎么办呢? 是啊,白浣清简直是愚蠢,子书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挟持了先帝就自戕? 命运神奇的回到了当年裴宣被仇敌绑架时,救还是不救的问题。 答案很明显,子书谨一句废话没有,一箭就射过来了。 有时候裴宣都恨自己视力太好,隔那么远都能看见子书谨的眼睛那么冷,数九寒天都没她冷。 她先是答应白浣清自戕,刀放脖子上突然反悔就是一箭,快的毫不犹豫,射的不留情面。 裴宣难免有点好奇:“太后当时是觉得自己箭术精准一定能射中陵川郡主,还是因为根本不在乎先帝死活?” 她真的很好奇这件事,怎么做到那么杀伐果断的,就算不喜欢只是养一只猫一只狗养那么多年也该有点感情吧? 甚至当时白浣清甚至威胁过她给先帝下了毒,解药只在她手里,子书谨还是那样毫不犹豫。 裴宣在那一刻心就死透了,她觉得自己特别可笑,跟个笑话一样,子书谨不是不喜欢她,只是在森冷的权利面前她太过微不足道。 子书谨微微闭了闭眼:“那一箭本来应该射中白浣清,结果先帝为她挡住了那一箭。” 那真是手忙脚乱兵荒马乱的一天啊,裴宣被射中的时候都快感觉不到疼了,本来应该疼的死去活来的,她意料之中的昏了过去。 她挺感激自己那一刻昏过去的。 但等她醒来,白浣清的尸体都已经凉透了,她挡住那一箭后子书谨迅速射出了第二支箭。 她侥幸活了下来,白浣清不治而亡。 当她从昏迷中醒来,看着透亮的天光和微微摇晃的鲛纱,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哀家一直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先帝。” “其实白浣清是自杀。” 呵呵,先帝早就知道了。 卿卿死后她检查过她的尸体,原本那支箭没有插进心脏,是有人二次往里按进去,从姿势来看,是她自己动的手。 “白浣清死前告诉哀家一件事,她心仪的人其实一直是先帝。” 裴宣的笔僵住。 一滴浓稠的墨水滴落在宣纸上,她抬头看了一眼子书谨,透过树冠的阳光斜斜落在她脸上,光斑移动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但浸淫宫中多时的她心中清楚先帝不是她可以沾染的人,所以她选择出宫却没想到害死了小世子。” 看吧,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要离子书谨远一点,这人简直就是移动的疯子,逮谁咬谁。 呵呵,先帝可真倒霉,设计逼死小世子的又不是先帝,怎么最后被弄死的成了先帝,因为先帝她人善被人欺是吧。 子书谨解答了她的疑惑:“白浣清自尽前说她要杀死哀家最爱的人,让哀家也尝一尝无能为力之感。” 裴宣:先帝,惨。 子书谨安静的看着她:“你不是问哀家为什么敢射出那一箭吗?甚至不顾惜先帝中毒之事也要射出那一箭,因为哀家知道白浣清根本下不去那个手。” 她长长的喟叹似的道:“谁说是谣言呢?真是谣言同她朝夕相处的叶宴初会那般容易相信吗?谁让她是真的深爱先帝呢?” “当我那一箭射出去时她甚至下意识想要为先帝挡下,我知道她会挡,哪怕先帝间接刚刚害死她的妻子和孩子,我只是没想到先帝没有昏迷。” 先帝送她的东西,甚至只是纸笔她都悉心收藏,不怪乎叶宴初嫉妒的发了疯。 “白浣清死前曾跟哀家有过一次长谈。” 裴宣低垂着眼,时隔这样久,她发现她的心还是会在这种时刻抽搐一般的疼,她都以为最后那段时间疼过头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什么感觉了呢。 原来这样的疼痛,人真的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经历。 裴宣很想把手按上胸腔,感受一下那里是不是又出现了一个血洞,在血肉模糊的淌下血水。 但她面前坐着子书谨,她就不能,看,在子书谨面前痛苦都要极尽收敛,因为身为人师的子书谨会骂她懦弱不堪大用。 真是讽刺。 然后她听见子书谨说:“她说,先帝一直倾慕我。” 如果裴宣现在是先帝,她一定会笑靥如花的回答子书谨,骗你的。 可惜此刻她已经不是先帝那个早死鬼了。 子书谨却还在看着她,眸光晦涩沉默,好像跨越这漫长的爱恨与时光,凝望着她。 裴宣觉得有点想吐,是心脏疼到极致,胃部绞痛让她承受不了而反映在身体情况上的一种情况,但她忍耐住了,她淡淡的波澜不惊的望向子书谨。 感谢子书谨对先帝多年如一日的教导,让她拥有了无限的冷静,和应对任何情况时都足够的伪装。 然后看见这样无情无义好像永远不会输不会哭的人,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泪。 没入了霜白的鬓角。 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心中竟有那么一瞬发出和裴灵祈一般无二的感叹。 原来她是会哭的。 子书谨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她快步过去抱住裴宣开始止血把脉处理伤口,白浣清坐在一旁,按住心口,她当时意识到什么猜测到白浣清要寻死。 但她来不及处理,只命人简单给陵川郡主伤口上药,并且制住她。 等到先帝的伤势处置好后,她才将目光移到白浣清身上。 白浣清苍白的裙摆上满上血迹,她脸色也惨白,手中扶着那一支箭,微微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我很早开始就知道姐姐喜欢你。” 子书谨端药的手莫名一抖,一双眼过了很久才静默的看过去。 白浣清在笑,虽然那笑淡的快要消失,她力气微弱的撑住自己,安静的看向子书谨怀中先帝。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子书谨你这样博闻强识的人原来也会这样迟钝,当年太祖皇帝病重,姐姐不敢面对弑父之过,我和爹娘都遍寻不得,是你找到的她,她当时藏在一颗梨花树上。” 她微微咳嗽着,血沫不可避免的咳了出来,她摇摇头眼中似乎想到那一年那一树花开如雪般的梨花。 年轻的先帝着一身浅碧色衣裙坐在花开满枝的树上,春日的阳光那般灿烂温暖,她微微眯着眼像是有些困倦,要打一个短暂的盹。 躲在树荫下避开朝局的泥潭,哪怕那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白浣清抬头往上看过去,觉得心跳的前所未有的快,可姐姐听见动静低头,如墨翡一样的眼睛光晕流转,却是率先看向了身侧的另一个人。 ——子书谨。 “她当年摘一朵梨花插在你鬓边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喜欢她。” 她躲的那么好,只有子书谨知道她在哪里,她把自己的软弱和避风港告诉子书谨。 “可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她盯着子书谨:“你肯定不记得了吧?你当时退开一步,冷冷的告诉她,这等时刻殿下要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她微微笑着:“你大概都不记得了吧?毕竟你训斥陛下不是一次两次,你自己大概都记不清楚了,我却一直记得,因为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没希望了,姐姐有喜欢的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 她似感叹的闭上眼,一只手按在心口伤处,不知是箭伤在痛还是心脏在痛,沉默的眼泪沿着削瘦的脸颊慢慢滑落。 “至于叶宴初,”白浣清停顿了一下,她嘴唇苍白颤抖,苦笑了一下,“我是真的想过跟她走的,她答应我日后叶家会不遗余力的支持陛下,等她接过叶家就回临沧老家,我是真的,想过和她一起走的。” “可惜,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第116章 宣宣,你喜欢的人,是我对吗? 白浣清艰难的移动身体,缓缓挪向子书谨和裴宣的方向,一侧侍卫神情紧绷,然而子书谨没有发话,她好像突然落进一个巨大的陷阱里,以至于觉得世界都突然变得渺远。 “你这样聪明绝顶的人,也会一叶障目。” 白浣清断断续续的咳嗽着,每挪动一寸她的嘴角就溅落一些鲜血,直到她沾着血污的手颤抖着抓住了先帝的衣摆。 她想过去拉住姐姐的手,就像她满门俱无那一年的雨夜,姐姐将她抱进怀里那一次一样,她浑身都冷的吓人只有姐姐能给她一点暖意。 “当年太祖赐婚,陛下很高兴,她甚至认真选过送过去的,聘雁,可你说她玩物丧志。” 白浣清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笑了一下,有血咳出来也不在意,这些事压在她心里太久太久了,现在终于不必一个人继续忍受这样的痛楚。 她精心挑选了羽毛最漂亮的雁,自己亲手饲养,悉心养护,又怎么会是不喜欢呢? 可子书谨告诉她,那只是权宜之计。 是的,权宜之计,还要怎样自作多情呢?她是这样敏感又细腻的人。 “白针皇后死的那一年,她被圈禁生了一场大病,昏沉中叫你的名字,我去给她送药,你没有去看她,哪怕一眼。” “她被人推下湖去,冬天,结冰的湖面,你、不肯去救她” 你冷漠的看着她,看着她快要沉没到底。 “因为你要避嫌,你要运作周转,你总有你的道理她登基的那一年,她牵着你的手走出了、走出了紫宸殿” 她开始断断续续的喘不上来气,需要非常吃力才能把话说下去。 “她累的受不了的时候,你要她、为身后之人撑下去,她走下去了,你又逼死了裴妘,骂她妇人之仁,你当然是对的。” “你就像一个,怪物一样,永远理智冷静,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可对错之外还有感情,子书谨你这样的人竟然会、会有感情” 她好像看见一个荒谬的笑话一样,慢慢的弯了弯眼睛,笑的开怀,哪怕每笑一下伤口涌出的血都叫她痛的颤栗。 “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一桩事。” 你这样敏锐犀利的人竟然也会喜欢一个人,也会把一个人放在心上? “但喜欢在你心中算什么呢?根本比不上、任何事吧? 就像你、刚刚射出那一箭,在权衡利弊后、做出最佳的那个抉择,你以为你会一直对吗?” “你太自负了。”白浣清按住心口,慢慢摇了摇头,“也太自私了,你只爱你自己,你根本、没有顾及过任何人、包括、她” 你只是朝着你既定的方向走过去,固执的追寻一个结果,为了那个结果,不在乎路上倒下的任何人,你要得到的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放到了你眼前。 只是,你把她亲手推开了。 白浣清的目光落在昏迷的人身上,将死之人的眼中浮现出最后一丝眷恋,她将那片衣角攥在掌心,慢慢的滴下一滴泪来。 似叹又似自嘲:“如果,她眼中的人,是我就好了” “陛下只是看着傻,而子书谨,你才是真的眼盲心瞎。”她心口间血流如注,只是刹那就已经漫过了指尖裙上。 她声音极轻,几近于无,如失去水分的植物一样伏在自己的手臂上,疼痛使她的蜷缩,只能遥看着那个人垂落的指尖,痛的呢喃:“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不会原谅你了” 她的最后一点声息也消耗殆尽。 子书谨终于逼死了裴宣在世的所有亲人。 子书谨低下头,白浣清那只手仍紧紧攥着裴宣的衣角,而昏迷中的人好似也知晓至亲的离世,眼角悄无声息的落下一滴温热的眼泪。 缓缓的烫过了子书谨的手掌。 在那一瞬间向来果断坚韧的人禁不住在盛夏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那股冷气从头到脚浸透了她,叫她一时之间只觉天地皆是空无。 她一步一步逼着裴宣走到这个位置,亲缘断绝,众叛亲离,她一直渴求的那个答案终于姗姗来迟,在一切已经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刻。 她有些想笑,可她连嘴角都扯动不起来,她心脏那里空出一个位置,好像在永无止境的呼啸着一场穿堂而过的风。 她喜欢你的,她爱你的,至少她爱过你,是你一次又一次的把她推开,让她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她抱着裴宣从天色澄明到夜幕降临,又眼睁睁看着夏日的朝阳从群山之中升起,阳光从殿宇的一角攀爬移动。 这是一个雨后天晴的清晨,空气里隐隐漂浮着透明的水雾,雨后的树木显得格外青翠,有雨水压弯了碧绿的叶片,沿着叶脉的纹路滴落,又没入松软的泥土。 她已经无心去关注。 她安静的注视着怀里的女子,她脸上的血污已经被轻柔的擦拭干净,心口的伤口也被妥帖的包扎上药,露出的左手有蜿蜒的伤疤,很快,她的心口也会有这样一块疤痕,跟随她剩下的半生。 多年前与现在她做出着和白针一样毫不顾念裴宣的选择。 其实不是没有其他方法的,强弩之末的白浣清能怎样呢?她甚至连刀都拿不稳,更何况她已断定白浣清下不去这个手。 她只是,太嫉妒了,嫉妒啃噬她的心脏,遮蔽了她的眼睛。 她只是不容许任何人威胁她,更不容许任何人拿裴宣的性命威胁她。 以裴宣对白浣清的宽容和宠爱,错过这一次没有下一次机会能置白浣清于死地。 她是军中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她有十足的把握,可这个世上哪里来的万无一失呢?当时的白浣清情绪那样失控,难道就不可能错手伤到宣宣吗? 她的手开始发抖,后知后觉的恐惧终于笼罩了她。 直到她怀里的人开始挣动眼睛,她挣动的幅度不大,子书谨就一瞬不瞬的静静盯着她看。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而长久的看过她的宣宣了。 她的脸颊轮廓好像随着年纪的增长变得更加瘦削,她的眉头不再像年少时永远舒展着,哪怕在睡梦当中也皱的这样厉害,她的眉弓更加深邃,失去血色的脸如此苍白 她就这样看着她的宣宣,不再去管日升月落,好像世界都平静下来。 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山坳里的寨子,她总是很早惊醒,她的宣宣躺在她的身边,年少的裴宣很怕冷,微微蜷缩着靠近她的手臂,试图汲取一些热量。 她总是睡不着,于是日复一日看着窗外光秃秃的山岭发呆,正值饥荒年月,太饿了,周边寨子能扒下来吃的树皮全都没了,树干都烧了。 只有很远处的深山猛兽肆虐之地还残留着一些苍翠的颜色,她把目光移回来,落在女孩皱在一起的脸上。 一遍又一遍的描摹。 心想,裴万朝那样粗糙勇武的脸竟然会生出如此清秀灵动的女儿? 一直听人说裴小寨主很像她的姑姑,可她看着好像裴宣要更好看一些,裴东珠脸看着有点傻气,裴宣的脸则很灵。 像山野当中一只灵气斐然的鹿,躲在树后却忘了头上还有鹿角从翠绿的枝叶当中探出来。 她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又悬停在她眼帘的上方。 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直到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夏天的清晨太阳出来的太早,斜斜落在了小寨主的眼帘上方。 她给她挡住了灼热的朝阳。 在那静默的那段时间里她好像浮光掠影一般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裴宣的眼睫开始颤动,凝滞的时间终于开始在眼中流动,她握住裴宣的右手,贴在自己脸颊。 她分不清是裴宣受伤留下后遗症的手在发抖,还是自己的手在发抖,她们的手交叠在一起,抖的这样厉害。 一夜未进水米的嗓子干涩发痛,她几乎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窗外夏天的蝉鸣如此聒噪,她的心跳在沉重的跳动,她问:“宣宣,你喜欢的人,是我对吗?” 子书谨是如此倨傲的人,她几乎从不肯低下自己的头颅,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这样低三下四的问出口。 可她问了出来,在明知答案以后。 裴宣没有第一时间去找白浣清,也许她早就知道结局。 她漆黑的黑曜石一般深邃透亮的眼睛倒映着子书谨的脸颊,她的手贴近子书谨的脸侧。 那是一双何等平静的眼睛,似乎无论往里面倾注多少的沙石它也永不会再起波澜。 她说:“孤后悔了。” 她不应该残存仁慈之心,不该放纵子书谨的僭越,更不该任由权力的分化。 子书谨是对的,当她站上这九重高台的那一刻起,她就应该忘记过去的一切,放弃掉无谓的仁慈。 再好用的刀也只是一把刀,当她开始失控噬主的那一刻开始就到了折断的时候,不该再有任何不舍。 是她的软弱和纵容让子书谨大权独揽,以至于叫裴妘身受天花疫病的困扰辗转求医,让卿卿痛失一切最终催生心魔。 她应该在一开始就以雷霆手段夺下子书谨的权,将她诛杀或是流放,彻底绞碎她擅权的可能,再逐步卸去白堂的势力,扶植清流,将开国一代的元勋从权力的中心剥离。 她醒悟的太晚,好在她还年轻,有漫长的足够她拨乱反正的时光。 “但最终是哀家活了下来,先帝宾天。” 是个人都知道这个结局了,裴宣低垂眉眼,觉得手底下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只乌龟。 “但先帝是当真对哀家存了杀心。”她太理解裴宣了,那双平静到极点的眼睛是一个永恒的噩梦,永远停在那个炎热的夏日里。 “太后当时在一心求死不是吗?”裴宣在乌龟下面又添了几个字。 子书谨当时都快杀疯了,除了想篡位外应该就是活腻歪了。 长久的求而不得和心力交瘁让她生不出继续走下去的希望。 子书谨没有隐瞒缓缓道:“不错,哀家当时只觉得精疲力尽,既得不到先帝的心,那么至少要帮先帝清除掉所有的隐患。” 她要逼裴宣最后一次,她死之后裴宣就是真正称孤道寡的帝王,她死在裴宣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哀家并没有束手就擒,先帝蛰伏多年一击致杀,那场争斗持续了整整两个月,有异心者、不忠者、叛乱者、流放处斩不计其数,先帝肃清朝堂。” 子书谨似乎微弱的笑了一下,感叹道:“从前看见杀人会做噩梦的人,最后血流成河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哀家的宣宣长大了。” 连我也要输给她了,或许在很早之前她就已经输的一败涂地。 这种欣慰炫耀的语气是怎么回事?裴宣有点淡淡的无语。 “哀家以为先帝会杀了哀家的,”她又重复低喃了一句,“先帝或许是真的想杀了哀家。” “在丹陛下,先帝射了哀家一箭。” 她的手有残疾一直会发抖,所以那一箭稍微歪斜,放了子书谨一条生路。 “但哀家能活下来是因为先帝活不长了。”子书谨眼角还有淡淡的水光,映着夏日燥热的阳光。 长长的叹息,几乎要笑出泪来。 “因为白浣清真给先帝下了毒,哀家太自负了。” “白浣清的毒和先帝的箭伤交织,伤口感染腐败,伤势恶化,她死在那一年秋天。” 裴宣面无表情,意兴阑珊的合上书册,谁说她运气好的?子书珏这个不识货的。 这个世上难得有比她运气更差的了。 “我的宣宣啊,为什么运气一直这么差呢?”当朝太后喟叹,继而将目光转向身边的人。 也许是沉溺在昔日回忆里没有出来,她的眼里仍然是一片沉重的情意,怜惜的看着身畔的少女。 她的宣宣运气一直这样不好,连重来一次也要再次被她逮住。 不得解脱。 第117章 ——那是先帝裴宣的尸骨。 盛夏的天气变幻莫测,顷刻间狂风骤雨就落了下来,打落了盛如火焰般的榴花,在石阶下铺成一片猩红。 裴宣坐的靠外,暴雨带着狂风把燥热一扫而空,也不可避免的淋湿了她半边肩膀。 真倒霉啊。 裴宣在心里悠悠一叹,从容起身,一步一步走上石阶俯身:“雨下大了,臣扶太后回去吧。”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幽清的梨花香气侵袭而来,子书谨靠在躺椅深处,这样严肃冷淡的人难得有些慵懒散漫的模样。 子书谨抚上这张相似又不尽相同的脸颊,眼中是无限的怜惜,似问她又似问过去时光中的先帝。 “宣宣,你心仪的人,是我对吗?” 这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好似已经成了她永恒的心魔,每一次午夜梦回,每一年寒来暑往都一遍遍的隔着漫长的时光拷问。 裴宣将脸颊贴在太后温暖的手掌上,又伸出一只手握住太后的手,从脸颊慢慢移至心口。 隔着薄薄一层肌骨,一颗崭新的心脏在缓缓跳动,它是如此鲜活,迸发着青春的活力,子书谨抵在她心口的手也好似和她同时震动起来,两颗心短暂的合到一起。 年轻的女子含情脉脉的看着位高权重的太后,漆黑深邃的眼眸如秋水泛开涟漪。 她说:“臣的心里始终只有太后。” 子书谨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似得偿所愿。 她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 帘外夏雨倾盆,噼里啪啦敲的人心之上,太后勾住少女的脖颈使她低头,亲吻上她略显干燥的唇,手掌从她脖颈后潜入衣领,替她剥去湿透的外裙。 沿着少女的唇一路往下,吻她因为俯身而紧绷的脖颈,和露出的一截修长白皙的锁骨。 裴宣两手撑在躺椅的两侧,这个姿势使她锁骨凹陷的更深,刚刚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湿的肩处和心口有濡湿的感觉。 她替她吻去了落下的雨水。 太后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会这样主动,她有些想笑。 少女没有看向罕见热情的太后,她的眸子空茫而没有焦点的往前落在不知名处,卸去了惯常的轻松笑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呈现出某种毫无波澜的冷淡。 她慢慢的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就又是那个有些懒怠的样子,因为过于炽热的呼吸喷在脖颈向后瑟缩了一下。 子书谨不满她的逃离,伸手拥住她的腰,咬住她略微突出的锁骨。 “太后,”她笑了一下,按住太后的肩膀,胸腔有稍许的震动,“痒——” 裴宣义正言辞,很不负责的想,自己好像个妖妃:“太后还有正事要处置。”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用这么冰冷的声音说出这种荒淫无道的话,裴宣有些想笑,缓缓凑近子书谨耳边:“那在太后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呢?” 子书谨眉眼间浮现出一两分不耐,兴许是嫌弃她话多干脆仰头堵住了她的声音。 雨下的愈发大了。 雨中陆陆续续有女官向紫宸殿聚集,俯身同广百说话,广百微微颔首听着,偶尔吩咐一两句。 她并不多言,只是望着连天的雨幕,似有忧虑。 “再多备些香薰香烛。” 虽落了一场急雨稍许缓解了暑气,但天气还是炎热,这种热气已经浸透了地面,等雨一歇就会立刻从土地当中卷土重来。 今夜太后会去明觉寺为先帝祈福,这是从前每个月的惯例,太后有时也会在山上住些日子,清心礼佛。 自裴大人入宫后太后进山的时间明显减少,今后或许会更少,广百眉头却不见放松:“马车轿夫可准备妥当?” 女官低声应已准备停当,广百似想到什么,嘱咐道:“离陛下远些。” 她再对一遍流程,遥看向乌云密布的天幕,黑云压城。 夜色昏沉,雷雨过后更显潮湿和闷热,裴宣睁开眼时夜色已经浓黑,她贴在子书谨身边,因为夏日炎热,相贴的肌肤已经黏上一层薄薄的汗水,软榻下方冰鉴已经融化开来。 她和子书谨在殿外的榴花树下滚到殿中来,直接歇在了靠近窗边的小榻上,一直到日头西沉才相拥而眠。 她将一只手臂横放在眼上,缓解了一下刚刚清醒的眩晕。 “太后?” 殿中空旷的不可思议,也是,事关先帝之死和太后宠幸面首,整个殿中宫人早已驱的差不多。 其实贵人宠幸一两个女子要宫人服侍是正常的,好在先帝和现在的裴宣都是脸皮单薄好面子的人,向来不许人跟的太紧。 她声音不大,飘荡在漆黑一片的殿内,没理所当然的没听见回答,只有不远处的纱窗下似乎远远传来几声虫鸣。 夜色已经很深了。 她摸索着起身,借着幽暗的微光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给身后仍在沉睡的人无声拉了一下被子。 裴宣怕热贪凉,今年真正的暑热还没起来,冰鉴已经早早用上。 在这个动作里她始终看着面前的人,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她终于放心。 殿中没来得及点燃烛火,她赤脚踩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路来到子书谨的书房。 她的手指一寸一寸抚摸过庞大的书架,木质的书香和与挥发的油墨香气混合在一起,终于指尖在摸到左上第十七个书架时停下。 那是一尊小巧的青铜摆件,裴宣摸到摆件后面,轻轻转动。 有沉重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果然,按照施工图推算机关就在这几个格子中间。 随着机括声的响起裴宣退开几步,半晌后两侧书架各自往一侧移动了数寸。 露出了一扇藏在书架后的暗门。 ——关着的。 裴宣:“” 就知道子书谨这样生性多疑的人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让她找到。 她正准备把摆件移回原位,手刚刚放上去忽然看见漆黑的暗门上出现一道影子。 她眼皮跳了跳,窗外骤然炸响一声惊雷,惨白的光从窗外照进来,映的那个影子好像都迫近了许多。 裴宣回过头去。 子书谨手持一盏孤灯站在书房门口,窗外的狂风席卷而来,吹起她单薄的衣裙和散乱的发,如此凌乱的模样竟还有几分端庄高华,唯有闪电的冷光衬的她脸色更显苍白。 裴宣不无可惜的想蒙汗药还是下少了,高手内力浑厚,哪怕用普通人两倍的剂量还是不行。 “在做什么?”子书谨率先发问。 裴宣无辜的靠着书架:“太后收缴臣的话本都在这里,夜里睡不着想过来寻一本。” “太后,这是怎么回事?”她满脸无辜,恶人先告状,“吓了臣一跳。” 子书谨突然往前走了两步,裴宣下意识想往后退去,但她忘了她身后就是书架,脊骨撞在木头架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子书谨的手却穿过了她,按住了她肩膀处旁的一处阁子里,她的手缓缓转动,刚刚停下的机括声重新响了起来。 一个漆黑的洞口开始从暗门处出现,一道微弱的光亮从甬道内照出来。 这是一个幽深的穴口,露出地面的不过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铺成一条石阶通向地下,这是一个深藏地底的地道。 子书谨收回手,率先走到入口处,似乎没听见跟上来的声音回头冷冷道:“不跟过来?” 说这话时她竟勾了一下嘴角,掀起一个有些阴冷的笑。 她说这话时眼睛格外冰冷,声音幽远好似警告。 聪明人这时候就应该转身就走,可谁叫裴宣好奇极了。 好奇心害死猫啊。 她快步跟上前:“臣来了。” 子书谨没有任何意外,嘴角平直紧绷朝着地下石阶走过去。 深入地下的密道有很明显的土腥气,镶嵌在头顶的夜明珠保证了黑暗中的光亮,并不刺眼,出手豪奢。 这是一条很长的甬道,越往前走越能感觉到一丝阴冷,地表上的燥热和沉闷早已不见踪影,这里冷的裴宣不由自主的搓了搓手指。 深入地下的密道有通风口,夜风微微掀起裙摆,送来一些不太好闻的味道。 很重的香薰的味道,夹杂着奇怪的腥气。 一直过了差不多半炷香的时间,她们终于走到这密道的尽头,这是一处宽敞的石室,被堆砌成紫宸殿寝殿的模样,一般无二的还原了其中摆设。 不,准确来说是五年前先帝在位时的摆设。 先帝用过的桌子、摆件、先帝喜欢摆放的花瓶,先帝收集的一匣又一匣真金白银,她的小金库,甚至还有一截熟悉的簪子 目之所及尽是熟悉之物。 裴宣眼皮跳了一下,目光转向对应寝宫的床榻,那里鲛纱轻轻摇晃,柔软的纱幔下是一层又一层堆叠的冰块,在这样盛夏的天气里散发出令人心惊的寒意。 裴宣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哪怕心中早有所料但真到了这里她还是犹豫了一下。 她很清楚掀开会看见什么。 子书谨站在一旁,没有开口说任何话,这时候反倒露出个笑来,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似是嘲讽:“这就怕了?” 裴宣轻轻吸了一口气,手拨开纱帐露出早有预料的一张脸。 ——那甚至不能算一张脸了。 面容肿胀青紫,满是紫红淤斑,隔的远只能闻到淡淡的腥气,隔的近就能发现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哪怕用再好的香料也遮掩不住。 存放多年的尸体早已变形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肿胀模糊的五官再看不出昔日的半分活泼灵动。 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气从指尖攀爬而起。 ——那是先帝裴宣的尸体。 子书谨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偷盗她的尸骨,没有让她葬入皇陵入土为安,而且就藏在紫宸殿的地下,这整整五年,日日夜夜她都在与这具尸体作伴。 第118章 从此以后,只有我和你。 人类对于尸体本能的畏惧让裴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她身后就是台阶,子书谨无声上前揽住她的腰,以免她狼狈栽倒下去的结果。 “怕?” 因为离的近子书谨带着一点哼气的声音直接喷在裴宣的耳垂。 这一声里面嘲笑的滋味很足。 其实保存不当不怪子书谨,她是中毒身亡,死的时候一直呕血,呕到最后大片大片的呕出血块和脏器,人还活着五脏六腑就已经腐烂了。 死的时候又正值秋老虎,天气十分炎热,是放不了太久的。 子书谨偏偏要留下一具尸体,本就是不合常理逆天而行。 她想起同子书谨初次相见那两回,她的手指总是冰的让人胆寒,她被冻的瑟缩过几回,还以为子书谨是患上什么病症。 现在总算清楚了,原来她病的是脑子。 谁家好人长年累月的陪着一具尸体啊? 裴宣从善如流的回答:“是,有些怕。” 落在裴宣腰间的手略微收紧了一些,她的声音仍带着淡淡的嘲意,不知是在冷嘲谁又格外的温柔:“有哀家在,你怕什么?谁能把你如何?” 怕的就是你啊。 谁能忍受你这样令人窒息的侵占欲望呢?活着的时候不放过,念书、学习、婚姻,从小到大几乎完全的控制住任何时期,是最严厉不过的老师,哪怕死后也不能放过,要忍受尸体的腐烂和遗体的亵渎,让死人也不能有尊严的离开。 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一句,我希不希望这样不体面的保留下我的遗体。 但到了这一步她也不介意随口再说两句讨太后的欢心,她眉眼弯了弯:“臣知道太后待我好。” 子书谨眼中嘲色和温柔交织更深,她都以为子书谨会阴沉的骂她两句,结果子书谨忽然丢掉手里的灯盏吻了上来。 很突然的亲吻,裴宣整个人都僵直了一下,甬道内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包括子书谨这个人。 她的亲吻却是炽热缠绵的,裴宣先是一愣,很快贴了上去,亲密的接受了太后突如其来的热情。 一直到呼吸感到滞涩才停下来,两人鼻尖贴着鼻尖,呼出的气体立刻被另一个人吸入,裴宣觉得这样迟早得窒息而亡。 很惜命的开口企图唤醒子书谨为数不多的良心:“太后,先帝还在这里。” 不想子书谨忽然咬在她下唇,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管那个早死鬼做什么,她难道能爬起来?” 多么大逆不道的一句话啊。 裴宣吃痛骨子里都震了震,要是真这样不在乎又何必强留下她的尸骨?要是真在乎能做得出来在亡妻尸骨前说这话亲小白脸? 甬道内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子书谨猝然放开她,裴宣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广百从通道尽头快步走来,低声道:“太后,一切已准备妥当。” 在她身后还有数位女官,皆低垂眉眼盯着脚下青砖,不该看的一眼也不看。 子书谨一步一步走到那尸体身旁,伸出一只手抚摸先帝冰冷溃败的脸颊。 那真是相当丑陋的一张脸了,哪怕是裴宣本人也很难多看一眼而不产生嫌弃之感。 这样一张脸子书谨却看的目不转睛,灯火辉煌,她的眼中好像亘古亘今只有那一具尸体,在裴宣的目光中她低下头,近乎虔诚的吻了一下尸体的唇。 姿态之温柔,眼神之深情让人禁不住要感叹帝后情深义重,如果不是她刚才亲过小白脸的话。 这个画面无论怎么看都有一种诡异和荒谬感,裴宣搓了搓手指,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一吻毕,子书谨小心的抱住尸骨,将先帝的遗体抱了起来。 死人的身体是非常沉重又柔软的,她刚刚抱起来先帝的头颅就已一种诡异的姿态向后歪去,幅度大的简直像整个头要滚下来。 子书谨却视若无睹,温柔的伸手把先帝的脑袋扶到自己怀里,又低头吻了吻尸体的额头,像是在安抚不太听话的妻子。 然后她站了起来打横抱起先帝软面条一样的尸体,为免先帝另一只手垂落下去可能断掉,她一面从先帝背后穿过,一面与先帝的手掌交握。 子书谨朝前走了数步似乎见裴宣没有跟过来,回头温柔的朝她笑了一下:“怎么不过来?” 如此宠溺的语气,如果不是她怀里正抱着亡妻的遗体,她可能真的会伸手过来牵住年少的情人。 这真是极端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裴宣在心内感叹,自己果然还是见识太少了,少见多怪啊。 旋即跟上来露出一个笑容:“臣这就来。”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感叹这些女官的心理素质之强,哪怕是如此可怖的画面也没有任何人发出一丝声音。 走过长长的甬道,外间灼热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裴宣瞬间有一种终于回到阳间之感,紫宸殿依然静可闻针不见人影。 但裴宣此刻已然明白这绝不是因为她,而是太后刻意为之。 走出紫宸殿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蒸腾的热气和雨丝混在一起,夜色显得更加幽暗深沉。 “陛下困倦,此刻已经在马车当中由女官服侍睡下了。”广百低声禀道。 此刻已是子时,正是裴灵祈酣睡的时辰,这个时候还要带她出宫确实有些为难小家伙了。 子书谨听见了也并不出声,在广百撑着伞护送下进了最前方墨色长帘的马车。 广百伸手很好脾气的对裴宣做出请的姿势。 裴宣无可奈何的走上马车。 不得不继续面对自己那张诡异的脸。 进去的时候子书谨正拿帕子仔细的擦拭先帝的额头和脸颊,夜里风大,哪怕撑了伞细雨还是吹落到了先帝的脸上。 盛夏的气温太高了,先帝这具冻肉刚刚从冰块里拿出来现在已经开始冒出黏腻的水渍,擦了几下干净的帕子就染上黏糊的黄褐色液体,眼看再擦几下说不定就要把脸皮薅几块下来,子书谨终于叹息一声放弃了擦脸这件事。 裴宣也终于免于亲眼目睹自己尸体死后毁容的惨剧。 作为一个正常人,裴宣决定问一个正常的问题:“太后这么晚了要带臣去哪里?” 马车已经启动了,不再是平日里慢慢悠悠彰显皇家气度那种速度,很快,大概是怕先帝的遗骨在半路臭了。 “明宝山,明觉寺。”子书谨难得很平和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子书谨突然放开尸体垂软的一只手,慢慢伸了出来,作为一个非常合太后心意的女宠,裴宣马上扶住太后刚刚抱过尸体的手。 很冷,那种阴森森的冷。 子书谨柔情似水的看着她,眼中几乎淌着蜜,看的裴宣身上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层小圪塔。 “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哀家总是想着从前对你也不公平,你不高兴是不是?”她语气轻柔的不可思议。 小女宠没有人权,管她高不高兴?太后讲的开心就好,裴宣无辜的笑了笑没敢吱声。 “哀家从前总是放不下先帝,舍不得让先帝走,但上天眷顾叫哀家遇见了你。”她拍了拍裴宣的手,将手指与裴宣十指相扣。 “哀家也是时候放下先帝了,过去的恩恩怨怨就随着史书一并烧了,从此以后,只有我和你。”她罕见的连哀家这个自称也没有。 好像当真要脱去世俗的一切身份,只剩下单纯的两个人。 果然自己编的那本是不可能真留传下去的,也是,真流传下去以后让裴灵祈怎么做人?那本充斥着各种忘恩负义道德败坏夫妻反目手足相残的破史书。 除自己外常毓和李观棋应该还编纂了另一本,诉诸了白针的功绩客观描述了开国的功臣。 裴宣竟难得有些惋惜:“太后当真要烧了吗?” 我苦苦编大半年呢。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在这一刻她好像有些疲惫,又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柔和,似乎对于功名利禄千秋大业都不再野心勃勃。 面对太后深情的剖析心迹,裴宣下意识瞅了一眼快要化冻的先帝尸体,提醒了一句:“那先帝” 你怀里抱着亡妻,手里牵着现在酷似亡妻的情人深情表白,太后你自己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吗? 子书谨垂眸望着怀里的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温情:“哀家拘留先帝遗骨多时,是时候让她安心的走了。” “哀家会在明觉寺烧了先帝的遗骸,遵从先帝的遗愿,将先帝一部分骨殖同白针皇后合葬,一部分洒入江河,让她自由自在的去往任何地方。” 裴宣敏锐的意识到什么:“白针皇后?” “是,白针皇后的遗骨在明觉寺,”子书谨没有多做隐瞒,“当年白针皇后不愿尸首为裴万朝所得受其羞辱,在死后由哀家用绳索将其悬于崖壁之上,后来绳索断裂,先帝死后第二年哀家才在山涧一处幽潭中寻到白骨,由当年白针皇后所受三处骨伤断定那是她。” 她呓语般开口,看着怀中的女子,尸体的面容已经模糊了,显出一种变形的恐怖,但子书谨丝毫不觉。 “你记得吗?你说不愿与我合葬,我不强迫你了,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裴宣十三四的时候父母健在,子书谨教授她生死之事,曾问及她想如何处置自己的尸骨,将尸身葬在何处。 都说帝王万岁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之事,谁能真信呢? 少女天真烂漫,言说自己要一辈子和爹娘在一起,虽然那时候爹娘已经生了嫌隙,可或者是越缺什么越想要什么。 这不合规矩。身为太傅的子书谨淡淡回绝。 她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呢,她接着道。 “你记得吗?你跟我说你去过南海,有连绵不绝的海浪,一望无垠的沙滩,外出打渔的船被风鼓起高高的帆,我没有见过,我很想去看看。” 但身为一朝储君若无意外她可能一生也无法抵达疆域的最南端,也确实如她所想,她终其一生,没能去南海看一眼。 陈旧的记忆从脑海中蹁跹翻飞,裴宣想,骨灰去看有什么意思?怎么能算去过呢? 她要亲自去看过,才算真的到过。 ——明宝山已近在眼前。 第119章 你的陛下在那儿,被烧成灰了 明觉寺作为皇家寺庙,进山的路修砌的平整宽阔,马车能一直通至山脚,从山脚下开始便是一条数丈长的通天石阶隐藏在层层山岚当中。 一旁另有蜿蜒的山路可供马匹穿行,但一般前来祈福的香客为显心诚还是会累死累活的爬上山去。 太后祭奠先帝整座山都被早早清场,蜿蜒的火把燃烧着照亮山阶,子书谨抱着先帝的尸骨下了马车,微雨丝丝浸入太后紧贴脖颈的衣领。 裴宣主动抢了广百撑伞的活计,与太后并肩而行,这对于一个五六品的小官来说是十足的僭越,但没有人开口阻拦。 细雨敲在伞沿,伞下就是一个静谧的小世界。 火把燃烧出松脂的气味,很好的掩盖住了先帝尸骨诡异的味道。 裴宣抽空看了一眼,先帝身上此刻穿的是一件玄色长裙,里头是一件雪蚕丝的内衬,并不是自己死后应该穿的隆重朝服,可能是子书谨一直悉心的给尸体换过衣服。 嘶,这个画面想象一下又有点让人骨子里发冷。 子书谨看出来了:“冷?” 这大夏天的哪怕是下雨也不可能冷啊,再说满山的火把燃烧热气熏蒸又冷的到哪儿去? “过来。”子书谨朝她招了招手。 意思是要过去牵她,但问题是子书谨现在怀里抱着一具尸体,还是自己的身体,要去牵她就得摸到自己的尸体。 这就有点太惊悚了。 但小白脸没有人权,她忍气吞声的把手递了过去。 不出意料的贴在了自己的尸身上,尸体冻过以后再化冻就会有一种软绵绵的黏腻感,化冰的水汽蒸腾,这下不冷也是真冷了。 这种感觉很诡异,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触摸自己的肩膀。 裴宣在那一刻竟然感到一种悲哀的怜悯和奇异的安宁。 对于自己的怜悯。 原来人死后是这样的,你终于得到解脱了吗?作为太女、作为皇帝、作为裴宣得到了解脱,那些恩怨爱恨必须要做的抉择都离你而去,你再也不用握住屠刀,再也不用承受任何人的分离和背叛。 可能是因为冻太久了,哪怕化了尸体表面还是很冷,子书谨反握住她的手,给她渡过一丝热度。 子书谨的手是很暖和的,大概因为她内力强横,将裴宣的手牢牢包裹在其中。 裴宣不得不以一只手挨着自己尸体被太后握住,一只手撑着伞的奇怪姿势慢慢抬步走上石阶。 “先帝十四岁那年春天一直在下雨,半雨半雪是最冷的时候,陇上以北百姓刚刚种下的春苗尽数被冻死,哀嚎之声遍野。” 她突然提起一件不相干的事。 “除国库拨下赈灾款项之外太祖还命钦天监在明宝山下祭天祈福,先帝当时还是太女,为表诚心要从京城一路徒步至山下。” “太祖有心锻炼先帝,将此事全权交给先帝布置,先帝疲累之下感染风寒,咳嗽不止,祭天是大事哪能如此懈怠,后来太医院下了重药,让她咳不出声来。” 真是泯灭人性啊,裴宣在心里淡淡的想。 忘了哪里看来的话,这世上只有贫穷和咳嗽掩盖不住,其实是能的,把人毒哑就行了。 “先帝病的很重,走了一路后实在支撑不住往哀家这边靠过来,她的手很冷,像是冰一样,但哀家将她推开了。”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先帝身份何等贵重,如何能倚靠在旁人身上,徒留人口实。” “哀家当时这样想。” “先帝听得哀家斥责顿了一下又强自支撑,只是过后大病许久,后来先帝指责哀家权势大于私情,其实不算无的放矢。” 她摩挲了一下裴宣的手,将源源不断的内力化作温度渡给裴宣,温暖到几乎有些灼热了。 “先帝走后有一年冬天,哀家忽然梦见她十四岁那年早春,天上下了纷纷扬扬的细雪,先帝眉头发梢都落了薄薄一层雪色,她靠过来,哀家愣了一愣把她揽进怀里。”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轻轻哈气,依稀还是少年模样,跟我说‘谨好冷啊,不要把我放在冰里’,她这么怕冷的人,我把她放在冰里呆了一年又一年,叫她死后也冷的瑟瑟发抖。” “哀家醒后心如刀绞亲手将冰室里的冰块都震碎,抱住先帝许诺日后再也不让她这么冷了,可不过几日先帝的尸身就开始腐坏,她的脸上长出淤青的瘢痕,手臂的肌肤开始溃烂,哀家受不了眼睁睁的看着她第二次离我而去,又将冰块填满了墓室。” 这才是先帝尸身腐坏至此的原因。 “先帝十四岁时想要哀家抱一抱她,哀家没能让她如愿,先帝二十四岁时求哀家不要把她放在冰里,哀家没能信守承诺。” 子书谨二十岁时没有来得及在冰天雪地里把喜欢的人抱进怀里,子书谨三十岁时,她把她留在冰里不得解脱。 十年生死,无论生前死后她都没有放过她。 子书谨握了握裴宣的手,声音极为温柔:“宣宣,还冷不冷?” 裴宣随着太后的脚步步履一致的往前,闻言回答:“不冷。” 她淡淡道:“因为这是夏天,太后。” 冬天已经过去很久了。 子书谨有那么一刹那的僵硬,但很快反应过来,温和又怅惘的点了点头:“是啊,冬天已经过去很久了,好在,还有下一个春天,下一个夏天。” 四季轮回,还有漫长的时光足够憾悔。 剩下的路子书谨偶尔说些话怀念一下可怜的先帝,裴宣就陪她回忆,子书谨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事实上她完全不议论旁人,谨言慎行为人慎独,可能是因为先帝就快烧了。 山顶处早有主持僧尼等候在侧,因在落雨沿路撑开油棕的油纸伞,连绵不绝,落在山间像一朵朵榛蘑。 远远有梵音从山顶各处传诵开来,层层叠叠绵绵不绝,为太后,为先帝祈福。 太后有每个月来明觉寺为先帝祈福的惯例,最近一年虽然少些但还是会偶尔前来,只是这一次声势格外浩大。 有比丘尼为太后引路,全程低眉不语,对这异像一眼也不曾多看,将太后引至大殿当中,寺中供奉三世佛,即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 佛像宝相庄严慈眉善目。 裴宣收伞抖落伞面雨水,不太虔诚的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凡人拜神求佛是有所求,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好求的,她想要的当然要靠自己来拿到。 说起来子书谨从前也是一个不信鬼神之人,乱世当中有不少人借遁入空门躲避战事,子书谨对此十分不齿。 王朝末年天下纷争死伤者不计其数,子书谨曾和裴宣讨论应当用重典,命僧侣还俗重事桑麻。 这个提议被当时的裴万朝否决,可能杀人杀太多了,心里发虚,裴万朝经常大撒钱给佛祖赎罪,裴宣觉得他有毛病该去看脑子。 后来裴宣继位,她受子书谨影响不小,对这些神鬼之事信的不多,多有打压,没想到她没了子书谨反而对这些笃信不已。 子书谨,你开始笃信神佛是因为除了神佛已经没有人能满足你的欲/望了吗? 极致的权欲、贪欲你都已满足,人间事想要的你尽可得到,权倾天下,手掌九州,你所求的已不是人间能得到的。 人怎么能两全其美呢?裴万朝得不到的,我也得不到,你竟然还想得到。 人真是永远不知足的动物啊。 裴宣在心里嘀咕一声跟了进去,子书谨已将先帝的尸骨温柔的放在了一座玉台上,周遭放满了长明灯,簇拥着这个季节盛放的代表佛家的净世莲花。 子书谨在女官的服侍下净了手,大概不想让裴灵祈沾了尸体的晦气被吓到,裴灵祈被安排在远处,与遗体隔了一道帘子。 子书谨亲手整理先帝的长发,亲昵一如对待晨间懒怠起床的爱人,极尽爱怜。 这一路上先帝的衣裳也折腾散架了,子书谨命人备好了衣裳,又端过来一堆金银首饰,开始依次为先帝戴上,有一枚成色上好的祖母绿戒指,给尸体戴上的时候裴宣都怕手指断了。 可惜了,这么多好东西都要付之一炬,唉。 先帝是个小守财奴,最爱的这些都要让她带走。 裴灵祈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跑进来了,悄悄踮起脚想要偷看。 自己这幅尊容看了可怜的小家伙说不定要做噩梦,裴宣用手捂住她眼睛,恐吓道:“骨头都露出来了,陛下确定要看?” 小家伙果然被吓的肩膀一缩,慢慢躲到她身后去又悄悄抬头观察她的神色:“你,不难过吗?” 裴宣:“陛下放心,我是不会吃死人的醋的。” 裴灵祈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她往裴宣身边靠了靠,眼睫扑闪有些暗淡:“孤没有娘呢” 裴宣本来想顺口说一句会有的,你还有很多东西啊,你有这个天下,这个世上但凡有的你想要什么都会得到,有很多人爱你,但想了想又觉得这话忒不是人。 她沉默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 裴灵祈的头发蓬松而细软,带着一股病殃殃的纤弱,裴宣莫名其妙的想到子书谨刚刚忏悔没有抱一下十四岁的先帝。 她想了想顺从自己的心意俯身抱了抱年幼的陛下,小皇帝眨了眨眼,慢吞吞的把下巴靠在裴宣的肩膀上,抱紧她的腰,犹豫了很久才含含糊糊的开口:“你你你要不要” “灵祈。”子书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母后!”小家伙立刻站直了,一点都没有刚刚软乎乎的样子,显得特别庄严可靠。 “过来。”子书谨擦净了手,裴灵祈连忙乖乖把手搭上去,子书谨温柔抚了抚她肩头的褶皱,“怕不怕? 裴灵祈看着柔柔弱弱其实胆子是不小的,闻言摇摇头:“孤不怕。” 子书谨神色难得温情:“不怕就过来同你母皇说说话,她一个人总是怕孤单的。” 裴灵祈点点头,很努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去看站在后面的裴宣,她孤独吗?她明明有很多朋友的啊,起居舍人院,紫宸殿的小宫女,好多人都爱同她一起玩,却一看见自己就束手束脚。 但母后说的总是对的,她于是小步走进去。 子书谨看向裴宣,在幽微的烛火下她琥珀一般的眼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微微朝裴宣笑了笑:“过来,帮哀家研墨。” 这是裴宣最近一年做惯了的事,子书谨很不愿意远离她,对她有近乎恐怖的侵占欲望。 她爱早上赖床,有一回睡醒发现子书谨把处置政事的桌子搬到了榻边,她睡醒的时候子书谨甚至能一手批折子一手过来给她掖被子。 裴宣当时沉默了很久,最终选择是女官过来禀告的时候默默把折子分开盖在了脸上。 她要脸。 殿外诵念经文的声音低沉而柔和,掺杂着丝丝雨落之声,裴宣研墨看着子书谨正襟危坐提笔抄写佛经。 抄的是《心经》和《金刚经》,裴宣没研修过什么佛法经典,对这些都一知半解,大概知道好像是超度亡魂的。 子书谨的姿态端庄,一笔一划写的极为认真,她的字也很好看,刚劲清隽,自有一番风骨,不像裴宣歪歪扭扭只能勉强夸一下有风格。 子书谨抄完后轻声诵念了最后几句:‘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并不存所证之果,没有牵挂挂碍,不再有恐怖畏惧,远离关于一切事物的颠倒幻想,方为涅槃。 这样的祝愿,似乎当真只有死人才能做到了。 她的声音渺远而悠长,裴宣静静听着,心想说的挺对的。 子书谨抄完了经书亲手放进火焰当中点着,算是烧给了先帝。 裴灵祈还在里面小声跟自己母皇说着些什么,太后要给先帝烧点东西,裴宣径自进去牵陛下出来。 小家伙不够高,像根小竹子一样站在莲台前,站的笔直简直像在汇报功课,裴宣听了一耳朵,只听见伟大的皇帝陛下在抱怨什么。 ‘今日功课太多啦,白胡子老家伙又跟母后告状啦,母后最近也不许我吃甜食’诸如此类的废话。 裴宣有那么一瞬无言,觉得她真是太随自己了,怎么在心里吐槽都跟自己差不多,果然不愧是亲生的,裴宣由衷的产生了一种怜爱感,过去把可爱的女儿离化冻的冻块扯远点。 走了两步她又松开裴灵祈的手走回去,莲台上的那张脸清晰又模糊,像是隔着层层时光再相见,裴宣伸手触碰了一下那张脸,心中陡然生出某种百转千回的低叹和历尽千帆的平静。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 你已经尽了你最大的努力,小家伙会健康平静的长大,好好的睡一觉吧,你从前没有做到的事情,我都会替你完成。 昭帝裴宣的一生,已经倾其所能,哪怕力不能及,她也不再心存憾悔。 她将手置于那具尸体的眼眸,冰冷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她为自己温和的抚上双眼,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再比她更合适送自己一程。 裴宣,一切都要结束了。 裴宣出去时裴灵祈和子书谨整理好衣衫,因不是第一次披麻戴孝,这一次只是都穿了玄色衣裳,不饰钗裙,显得素净淡雅。 “白针皇后的遗骨供奉在佛塔之下,哀家去送先帝,便由你去请出白针皇后遗骨罢。”子书谨做出安排。 裴宣微微讶异,不过不用亲眼看着自己被烧成灰倒也是一桩好事,她微微低头应下:“是。” 夜色浓黑,她刚刚走出一两步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宣宣——” 裴宣回过头去,身后千盏长明灯在风雨之中摇曳,更衬的太后形单影只身影颀长,在这样的夜色里她依然如此端庄高华,好像天穹倾塌也不能压垮她。 “太后还有何吩咐?”她耐心的问。 少女自台阶下回过头,飘摇的细雨落在她发梢和眉眼之间,隔着这层雨雾更难让人看清她的面目。 子书谨忽而抬手去轻轻揩去少女脸上的水渍,她的肌肤温热细腻,是与尸体截然不同的温度,在这样冰冷的人世间带着让人无法抵御的温柔眷恋。 “在落雨,”子书谨一错不错的看着她,拇指摩挲过她的眼角,“带把伞。” 裴宣歪头在她掌心蹭了蹭,十足的乖巧听话:“多谢太后。” 描绘着墨竹的伞面在黑夜当中嘭地撑开,落下的雨珠似珍珠滚落四散开来,少女不疾不徐的行于黑夜当中,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夜色所吞没。 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头。 一直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子书谨怔然片刻才转身,殿中,先帝双目紧闭,双手合于身前,身畔无数莲花环绕,在厚重胭脂的掩盖下,她沉静一如睡去。 却永远不会醒来。 她站在微雨当中,身前身后的人都要离她而去。 ——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 裴宣没有提灯,在黑暗里闲庭漫步一般走在偌大的山间。 皇家寺庙占地广阔,小径幽道如蛛网密布,今夜所有的比丘尼都聚集在大殿四周为先帝守灵,除却严密的御林军外一切安静的不可思议。 她的鞋子踩在了水坑里,有幽冷的水渍从脚踝渗透,她稍微提起裙摆,原先为她带路的比丘尼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她也不甚在意。 她一直往前走。 起先后面还有诵经声和火焰燃烧的噗嗤声,渐渐的什么也没了,只有雨落在伞面的声音。 忽然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刺耳的利箭穿破雨雾的声音,这声音太大了,简直像万箭齐发,有无数人拉开了杀戮的弦音。 很快,尖叫声、痛呼声、喊杀声连成一片。 她终于走到了子书谨所说的佛塔前。 清明已经过去很久,佛塔前供奉着瓜果和枯萎的柳枝,这里扫洒的很干净,佛塔内有一盏长明灯微微亮着,看的出来经常有人续着灯油。 裴宣在佛塔前矗立良久,这一瞬间她想到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不再去想。 母亲总是很少陪伴她的,她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宏图大业,裴宣小时候的愿望是母亲能长伴在她身旁,越久越好。 最好一生不要分离。 年少时的期望总是这样单纯,其实她当了母亲以后对自己的女儿也不能长长久久的陪伴在她身侧,人总有那么多不得已不能够的理由,纠缠一生,解脱不能。 她叹了口气,放下伞,双手捧出其中的瓷罐,不是太重。 那么重的一个人烧成灰原来也只有这么大一点,她把瓷罐捧在身前,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 “阿娘,我来接你了。” 跟我走吧。 她没有再去捡拾地上的伞,也没有如答应子书谨一样转身回去找她,她向着寺庙外的地方走去,寺庙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后是高大的树木和起伏的山峦。 也许是身后的厮杀太惨烈了,原本应该在寺庙外围严密守卫的御林军已不知所踪,斜风细雨里有隐约的血腥味飘来,裴宣走上幽静的小道,开始慢慢爬上石阶。 石阶断绝就走上略显泥泞的山路,这一路安静的不可思议。 直到她走出密林,背后响起有些急躁的马蹄声,那匹老马有些兴奋的踢了踢蹄子,又被人按住。 这是山顶的一处平台,能够俯瞰整个明宝山和明觉寺,贵人们常常在此附庸风雅烹茶抚琴。 此刻能清晰的看见明觉寺火光冲天,喊杀声也震天。 没有雨再继续落在她肩上,不是雨停了,而是有一把伞遮在了她头顶,撑伞的人拇指有一枚裂开无数缝隙的鸽血红戒指,映着灼灼的火光。 那是郑牡丹第一个整生日裴宣送的礼物,她从库房里偷出来的,因此挨了好一顿板子,好在白针不愿让女儿失信于人,没让人把东西拿回来。 后来有一年郑牡丹上战场,本来有一箭要射中她的眼睛让她变成独眼龙,她情急之下歪头抬手挡住脸,那一箭刚好射在这戒指上,她听见咔嚓一声响。 那戒指裂开无数缝隙硬是撑着没碎,郑牡丹觉得那是自己护身符,这些年哪怕位高权重得到的好东西不计其数也没想着换了它。 她们没有说话,只是一同望向火光冲天的明觉寺,动乱丝毫没有影响先帝的火化,那曾经的九五之尊在浇上火油后哪怕是雨天也依然烧的火光冲天。 “陛下” 裴宣听见身边的人开了口。 她抱着骨灰坛子用下巴朝火光中心示意了一下:“你的陛下在那儿,被烧成灰了。” 一切都已尽数成灰。 第120章 先帝究竟是怎么死的?告诉我。 裴宣懒懒朝那边伸了伸下巴:“勤王救驾去那儿。” 这儿哪来的什么陛下啊,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鬼,富有天下的先帝早死的就剩下把灰了。 郑牡丹面对着熊熊烈火,火光映照着她的眸子璀璨一如火焰燃烧:“本王心中的君在这儿。” 她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始终只有一个人才配得上她心中那个君。 “都是泥腿子出身,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搞上王侯将相那一套了。”裴宣笑了一声。 “本王现在是掌管十万骁骑营的平南王。”她语调平平,火焰携卷的山风却吹起她深色的衣摆,带出某种峥嵘桀骜。 她提拔的将领门生遍布各地,半*块虎符能调动一朝过半兵马,真正的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她再也不是曾经无能为力连裴宣的尸体也不能多见一面的少年小将军了。 长风吹乱了裴宣的发,她闲闲分一个眼神给旁边身姿挺拔的某将军:“所以?” 我知道你现在很强,但跟我显摆什么?我还当过皇帝呢?你看我显摆过吗? 有万千胸臆正待抒发的郑希言:“” 怎么会有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欠的让人拳头痒。 “呵。”郑牡丹冷嗤了一声,把目光调转回一片混战的明觉寺,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惨剧。 毕竟现在的某人真的是手无寸铁的文弱文官。 哎呀,定力比以前好多了嘛,竟然没被激中。 裴宣撩架失败,同她一起看向火光冲天的寺庙,熊熊烈火燃烧着千年古刹,慈悲的神佛管不着人间的争斗杀戮,连它自己的金身莲坐也难以保住。 刚刚虔诚祈祷的僧侣此刻慌乱的四处逃窜,厮杀声,哀嚎声混成一团,夏夜的长风吹乱了缭绕的火焰,像一场空前盛大的焰火在随风而动,映的半边天穹犹如白昼。 只有核心处的大殿广场处纹丝不动,御林军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反应过来向内聚集守在太后身侧。 乱箭被斩断,烈火被很快阻出一条隔离带,太后始终负手站在大殿之前,平静的送先帝最后一程。 “山下的御林军不消片刻就会赶至,走吧。”郑希言也没寄希望现在就把子书谨弄死,这显然不符合实际。 裴宣亦无不可,转过身去,盛夏山顶草木茂盛,她踏入葱茏山林的前一刻终于还是回过头去。 远处烈焰冲天早已看不见任何人影,只能看见扭曲疯狂的火焰宛如张牙舞爪不肯甘心的亡魂,她在那一瞬冥冥之中觉得子书谨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她在心中回答不久前太后的话语。 是啊,我当然会有下一个春天,下一个夏天,只是不是和你一起,子书谨。 我不再需要任何人在寒冷的春天给我一个依靠。 面向火焰的一面是如此炽热,熏烤的人发丝卷曲,心头沉重,好像升腾而起的所有烟尘都积压在心脏,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郑希言快她一步回头喊她:“走了。” “来了。”她终于不再留恋,转身走入莽苍的山林,经过她身边的只有山间清柔的风。 雨渐渐停了,郑牡丹收起伞放在马背上的行囊,率先利落跳上马背,微抬下巴,朝久别重逢的人伸出一只劲瘦的手:“上来!” 她的嗓音晴朗,动作肆意而洒脱,深色的劲装衬的她像一颗挺拔的松,依稀还是旧年的模样,身后就是无尽的绵延的山林。 裴宣:“怎么上?没看见我手里抱着骨灰坛子吗?” 郑牡丹额头青筋要跳出来了:“你不会一只手抱吗?” “你以为这是什么?这是我娘,”裴宣强调,“很重的。” 所有尸骨都收捡进去当然不轻。 “你现在连只骨灰坛子都抱不住了?”郑牡丹忍无可忍,然后她就看见那个人用清亮而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是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文武双全的先帝了,她现在羸弱的连抱着一个骨灰坛子上马都做不到。 郑牡丹哑口无言,无声偏过头去,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最后的结果是郑牡丹跳下来用行囊把骨灰坛子绑好,问题又出现了,追云一只老马实在承担不了驼着两个人加一个骨灰坛子的重量。 最后的最后骨灰坛子独享一匹马,裴宣和郑牡丹各自骑一匹马,乘着浩荡山风疾驰下山,她们一路向北而行,沿途经过山间密林,绕过山间村镇,一直到晨光熹微。 郑牡丹率先勒紧缰绳,侍卫落后数个身位,给两个人留下说话的空隙,时隔多年她们再次并肩行于山道上。 “你不问我带你去哪儿?”郑牡丹开口。 她们刚好经过一处天然野湖,风从湖面吹来,荷叶低垂,带来盛夏难得的清爽。 裴宣微微扬起脖颈让风吹过她衣领:“你会害我?” “呵。”郑牡丹微微弯了一下嘴角,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而后下一刻就让裴宣充分见识到了什么叫人心险恶,她一脚踹在裴宣的马腿上,受惊的马扬起马蹄毫无防备的先帝一个踉跄就滚进了一旁的湖里。 裴宣一下子浸入湖水中,手忙脚乱的在湖水里扑腾,大夏天的倒是不冷,就是突如其来的一下她没预料到。 但很快她就找到岸边,将要扑腾起来,肩上突然落上一只手将她往下一按,裴宣灵活的往后一仰头,左手鹰隼一般去抓那人的腿,那人却对她的招式烂熟于心,一臂横格挡住她的偷袭。 结果右腿却突然被人往下一扯! 郑牡丹脸色骤然一变,一个踉跄差点被她整个拉下水,好在她武功底子强横,立刻一掌撑在岸边阻住去势,但半个身子和一只手掌还是不可避免的滑进水中。 ——她右手好了! 长期的惯性让郑牡丹根本没防备她右手,结果现在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官还失手了。 “郑牡丹你干嘛?”虽然反手将了一军,但裴宣还是立刻理直气壮的选择先发制人。 郑牡丹脸色发青的看着半身的水和泥,破罐子破摔的干脆坐在岸边,冷笑:“你不是不会游泳吗?” 在泽湖掉下去怕我认出来一动不动啊,不怕淹死也不让我认出来,不能耐的很吗? 一想到这儿她心里就窝火。 “怎么?现在又学会狗刨了?裴、大、人——” 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眼里陡然生出滔天的怒火,那双桀骜的眼阴沉的盯着她:“果然是你,你敢耍我?” “我什么时候耍你了?”裴宣狡辩。 “我又没说我不是。”她眼里漾开一丝狡黠的笑意。 郑牡丹猛地伸出一只手,拳风赫赫,远处的侍卫都心惊胆战的以为自家将军要给这弱不禁风的小文官一拳,这一拳下去这位身份隐秘的贵人恐怕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前来接应的不仅有郑牡丹手下还有裴东珠旧部,可谓各怀鬼胎,当下骇然失色就要冲上前去救裴宣于水火,郑牡丹手下一看这哪里能行,连忙抽刀出鞘拦在诸人面前。 身后刀光剑影一触即发,郑牡丹挥过去的拳头在即将揍上裴宣脸的那一刻又猛地张开,裴宣早有预料的把手搭上去。 郑牡丹没好气的握住她的手,手臂使力一把将她带了起来。 裴宣从湖水边的淤泥里被拔起来也懒得动了,整个人躺下去,压弯了湖边疯长的水草。 她抬头望天,晨昏交汇的时刻,天边有一轮浅浅的月亮,几颗淡的看不见的星子,朝阳还没有出来,但有隐隐约约的云霞挂在山的另一边。 不远处波光粼粼,芦苇中游弋的鱼儿荡开阵阵涟漪,身下的水草柔韧又蓬松,盛过宫中任何织造精湛的技艺。 她把手臂枕在脑后,郑牡丹没有躺下来但支起一条腿同她一起短暂的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 裴宣把目光移到郑牡丹那张姝丽明艳的脸上,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脸怎么伤的?” 郑牡丹有一张极为明艳的脸,这种美丽不同于子书谨的冷肃端华,也不同于裴宣的灵动秀丽,是一种纯粹的攻击性的美貌。 她一直挺在乎自己这张脸的,其实眉间那道伤痕倒是无妨她的容貌,看起来更为冷艳,只是那道伤在头上,太险了,再重一些就会要了性命。 郑牡丹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自己拇指上的鸽血红戒指,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你不在的时候。” 她不愿意说,转而略带揶揄的看了眼裴宣:“陛下何故谋反?” 裴宣懒得搭理她笑话自己,仰头看着渐渐明朗的天幕:“我想不想反不一定,你是真想反。”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郑牡丹挑了下嘴角,眺望着远处:“当年白针皇后和我娘她们能从一个小山寨里打进上京城,今日我未必就打不回去。”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天下大势已是求稳求安,不是当年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的时候了,”裴宣偏过头,她的眼睛被盛夏的湖水浸染,流转过近乎露水的光泽,“牡丹。” 郑牡丹嘴角渐渐绷成一条平直的线,她眼神锐利的朝裴宣看过来,渐渐挑起一丝嘲意:“你真是跟子书谨呆久了,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了。” “乱世结束还不到二十年,百姓经不起战祸了。”裴宣平静的陈述事实。 “你这话应该跟子书谨说去,她步步紧逼将我逼到这个程度,不奋起反抗难道真等着她把我送上断头台么?” 郑牡丹自上而下的凝向裴宣,竟然笑了一下:“你在欺负我好说话,还是因为知道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听不进去人话?” “你悲天悯人,顾念这个顾念那个,什么时候才能想想你自己?你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她呢?她步步紧逼,现在应有尽有,你真是” 郑牡丹说不下去了,她摇摇头几乎是苦笑了一下,慢慢闭上眼:“我只有一个问题,先帝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直视裴宣的脸:“告诉我。” 她本来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等到自己下黄泉才能得到,现在这个世上唯一能给她这个答案的人站在了她面前。 “我不觉得你会输。” 至少在五年前的最后关头,裴宣已经削去了子书谨的大部分羽翼将她遏制于宫廷当中。 “郑牡丹,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良善。”裴宣躺在水草堆里,耳畔是夏日的草丛中有悠长的虫鸣声,她突然自嘲般说了这么一句。 她信任子书谨给她放权,希望她能实现自己的报复,不至于同裴万朝在位时一样被打压被限制,空有一腔才华无法施展。 她是多么礼贤下士开朗贤明,事实上她在子书谨身边各处都悄无声息的埋下了钉子。 在继位之初,或者更早之前,在她发觉子书谨超乎寻常的控制欲开始。 子书谨对她是对学生,对少主,甚至是对待女儿的态度,独独少了对待主君的敬畏。 也许从很早开始裴宣就敏锐的意识到了她们会分道扬镳,她们从来不在同一条道路上,但她容忍着子书谨,直到忍无可忍。 多年隐忍不发,直到最后一刻绝地反击,她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过结束这一切。 她爱子书谨吗?无疑是爱的,可子书谨希望她对她的爱超过一切,包括亲情、友情、自由,帝王的权势,超过世上的一切,她希望裴宣的生命当中只有她一个人。 这种病态的掌控欲让裴宣像溺水的人,喘不过气来,她不停的抓住岸上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子书谨就会将她抓住的东西尽数拦腰斩断,一次又一次,直到裴宣濒临绝望。 听说南方有体积巨大的蟒,擅长用身躯绞杀人,曾有官员上书言及希望能够上供给帝王。 裴宣当时合上折子心想,宫里已经有一条不需要第二条了。 子书谨之于她,正如绞杀人的巨蟒。 子书谨为她遮蔽过风雨,但也阻拦了她向上生长的阳光,让她不见天日,她必须斩断这条巨蟒。 这是她应做的,必要做的事。 所以她安排了刀斧手,布置好了一切,静静的等待屠刀落下的时刻。 白浣清确实给她下了毒,子书谨其实没有猜错,但白浣清根本下不了手,白姓的女子总是心慈手软无法做到干脆利落,最终功亏一篑。 白浣清如此,裴宣亦是如此。 她给裴宣下了毒,却把解药留给了裴宣。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要裴宣去死。 裴宣叹了口气,轻声道:“因为,灵祈出现了。” 这个孩子来的多么不合时宜,也许她早来一点子书谨和裴宣还有转机,也许她晚来一点就会和母亲一起死去无人察觉。 可她偏偏出现在此刻。 120-130 第121章 她爱慕她,胜过性命。 郑牡丹漆黑的眼里阴沉的能滴下水来。 “你说,你会等我回来再动手。” 少年天子目送她的青梅骑马疾驰出京城,告诉她,她会在这里等着她,同她一起终结上一辈遗留的所有纠葛,而后共同创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她要做她的大将军,为她开疆拓土,为她剑指天下,为她守住万里的边疆。 她做到了,那个说等着她回去的人却溘然长逝,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裴宣仰面看着她,清晨的风吹的芦苇荡簌簌作响,她伸手拉了拉郑牡丹的衣摆,却只摸到冰冷的软甲。 平南王郑希言早已经不是当年会和她穿着打着补丁的裙子悠闲等日出的少女了,野湖里也再没有她们编的歪歪扭扭的竹筐,等一夜掀开网,会有一筐鱼虾。 “牡丹,对不住。” 我没有那个勇气当着你的面放弃性命,也不愿意让你亲眼看着我死去。 那太残忍了。 子书谨没有束手就擒,她是裴宣的老师,当她的学生骤然爆发的那一刻她甚至是欣慰的,悠闲的想看裴宣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是输是赢,她都全力以赴也甘之如饴。 凤栖宫的窗永远是打开的,四面的光线灿烂的落在殿中,子书谨坐在棋盘前,面前是一盘死局,棋子悬于棋盘前,将落未落,已无落子之处。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动我的副将的。” 年少的女帝因病显得削瘦,她负手站在窗边,盛夏的风呼啸吹来一阵一阵的热浪却无法暖和她冰冷的肢体。 子书谨是天生的将帅之才,她一往无前战无不胜,这一生都在不顾一切的向前走,所以总有人追随她,笃信她,同她攻克过一道又一道的难关。 “你总是不顾一切在往前走,从不觉得累,可是皇后,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你。”年轻的帝王声音平静无澜,只是诉说事实。 她的目光落在皇后寝殿外打理的规整葱茏没有一丝逾距的树梢上,多年如一日省身克己,说起来是多么容易,可真正做时才明白是何等艰难之事。 “旁人是会累的,她太累了,想停下,皇后。” 她能跟着你咬着牙走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是五年,十年,可下一个十年呢?再下一个十年呢?人生除去生老病死剩下的时间又有几个十年? 你走在一条自以为正确的道路上,数十年如一日,不肯有一日松懈,可你身边的人总会掉队,她的年纪一年又一年的增长,她的精力开始不济,她想要停下来歇息。 可你还在往前走,她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你是如此晨兢夕厉的人,她太累了,想要真正的平静的休息。 子书谨微微颔首,似乎只是解答了一个疑惑,依然凝眸于棋盘,并无什么触动:“陛下也是么?” 年轻的帝王这一次没有迟疑,平静的给出答案:“不。” 从登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能再停下,她要一刻不停的跟所有人斗下去,直到闭眼走进坟墓的那一刻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她这就是她未来的漫长的一眼可见的人生。 阳光一寸一寸从窗台悄然攀爬至棋盘边缘,又无声从棋盘滑落,子书谨终于抬眸。 窗外残阳如血,年轻的女帝已离去多时。 子书谨是这样偏执的人,当然会走到无路可走穷途末路,她永远会直面最残酷的一切,这就是她和裴宣最大的不同。 死在裴宣面前,或者让裴宣成为她所希望的模样,没有第三个的选择。 从裴宣下定那个决心开始她就已经预感到结局,她想过有关子书谨的无数个结局。 那一年夏天她梦见子书谨没有被白针救下,她被绑在尘土翻滚的刑场,刽子手手起刀落砍下了她的头,热血喷溅而出,血流蜿蜒如溪,慢慢漫过了她的脚踝。 她如裴宣见过的无数死人一般身体瘫软匍匐在地,再也没有呼吸,再也不会睁开眼。 往后漫长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她的眼睛是冷的,声音是冷的,她的手也是冷的,可这样冰冷的一双手牵着她走过了人生漫长的十年。 那个跌落在尘土里的人,是九岁抱住她无声哭泣的人,是十四岁抱着她看月亮的人,是十六岁握着她的手同担弑父之罪的人。 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将一朵梨花堪堪别在她鬓边的人。 她预演过无数次这个人的死亡,她以为自己不再会痛苦,可当她从梦中猝然清醒,冷汗浸透了她的脊背。 她以手捂住心脏,那个位置疼的几乎不再属于自己。 有女官悄然而至,低声在她耳边禀道,皇后诊出喜脉。 她在那一瞬间骤然僵硬,手指却无声紧攥几要将织锦攥破。 在她决定要亲手结束这一切的恩怨时,一个幼小的生命出现了。 她还没有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还没有睁开眼看过这个世界,又要被自己的另一个母亲亲手抹杀。 命运跟她开了这样一个巨大的玩笑。 一切的终结竟是新的开始。 病重的女帝一个人在太液池吹了一夜的风,在那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她放开了手。 没有人知道那个平平无奇的清晨,这天下最为尊贵的天子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瓶无声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淹没、吞噬,沉入无尽的淤泥。 她不能让她的女儿重复她的人生,经历其中一个至亲杀死另一个至亲的痛苦,她是,死在自己手里。 她想,给子书谨一条生路吧。 她见过她骁勇善战意气风发,不忍见她结局难堪。 ——她不该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裴宣这一生都做不到子书谨的冷血残酷,那是她对子书谨最后的仁慈。 那个清晨旭日东升,年轻的帝王靠在栏杆上,清晨晓风吹起她垂落的长发,她头一次没有去上朝,没有召见任何重臣,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安安静静的看了一场完整的日出。 那是她这一生看过的最后一次日出。 就像此时此刻所见的一样,天高云淡,壮丽辽阔,无限的江山如画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在距离此地百里之外的山寺,淅沥一夜的雨终于停下,硝烟弥漫卷上云霄,太后亲自撑伞,牵着年幼的女孩。 落在伞面的不仅是淅沥的雨还有飞落的余烬,裴灵祈强自镇定却仍忍不住有些细细的发抖,她不自觉抓紧了母后的手。 喊杀声从震天而起到渐渐平静下来,这里距离皇城太近,数万御林军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蜂拥而至,没有任何人能在此地截杀太后。 她有自负的依据。 平南王深受太后忌惮,将兵权一分再分,虽同属平南王调配,但又分校骑营拱卫京城和边城四城戍守边疆。 哪怕平南王此刻手持虎符要调集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大批兵马调动所需粮草辎重不可计数,根本瞒不过各地斥候探子。 郑希言现在要做的的趁此时机调转马头和边境奔袭而来的守军汇合,再打回京城。 子书谨所掌控的兵力包括御林军和上京城周边各城池守军,她的速度将比郑希言更快,更精准。 只要郑希言一个不慎就会被子书谨前后夹击,在边疆守军赶来之前被彻底抹杀。 在这种情况下,郑希言悍然反叛。 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裴宣死个干净,她就是一辈子恨不得扒了子书谨的皮也会守着裴灵祈,守着裴宣的江山。 可裴宣偏偏活了过来,她不会在裴灵祈和裴宣之间有任何犹豫。 校骑营在走之前由平南王亲自出手伏击,为的只是带走裴宣。 她成功了。 郑希言既然敢孤注一掷动手那么对接下来的一切应该早有对策,没有必然的把握她不会惊动裴宣,只是知道归知道,该做的她必然要做。 子书谨平静的吩咐身后女官,带她的手令并圣旨八百里加急调兵遣将布置防线。 她闭上眼,千里山河在她脑海中勾连成片,很快就在其中找到必经之路。 “调越契城两万精兵在壶关口天险设伏,拦不住也要损耗校骑营主力。” 截杀平南王郑希言,昭告天下平南王谋逆,安抚百官,召见重臣商议对策。 天色一亮就要有无穷尽的事等待她处置,但此刻她眼中只剩下不远处的灰烬。 ——那是她的宣宣。 她要一次又一次的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去,这不是第一次但也许会是最后一次。 广百接过了伞,子书谨牵着裴灵祈上前,无论深夜厮杀声何等惨烈她都未曾进殿一避,她要在这里亲眼目送着裴宣的离去。 看着她骨肉成泥,身死业消。 就如同五年前一样。 裴宣跟她截然不同,心软的人不愿意亲眼目睹任何离去和惨烈的分离,于是总是背对她,给她留下沉默的背影。 她却是如此执着又冷酷的人,她偏偏要目不转睛的看到最后,哪怕每一瞬都好似钝刀割肉,鲜血淋漓。 她的手缓缓触摸到了裴宣的遗骨,带着温热的遗骨好似一个久违的拥抱,她平静的捡拾起碎骨放入她早就挑选好的沉木箱。 瓷器冰清生冷,宣宣不太喜欢,她更爱木质的器物,触手微微生温,带着天然的纹路和古朴的气息。 她神色专注而温柔,好似小心翼翼的捧起爱恋之人的脸颊,眷恋且怜惜,裴灵祈有些害怕,站在一旁什么话也不敢说。 在这种时候无法不去想到五年前那个烈日当空的盛夏。 蝉鸣声叫的如此聒噪,吵的她难得的有些头晕目眩,在临近死亡的时刻没有任何的惋惜和痛苦。 她把裴宣教的很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冷静睿智,她知人善任也狠的下心,本就是她一开始所期望的。 她只是有时候觉得裴宣太好了,裴宣是一湾幽深的湖水,无论向里面投进多重多少的石子,都只是微微泛起涟漪,而永远没有回声。 帝王之爱,泽被天下。 她待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好,对亲近之人更是如此,你前进一步她就微微后退一步,像是永远的雾里看花,捉不住她。 子书谨一步步的挑战她的威严,逼迫她的让步,她想知道裴宣的底线在哪里,又或许她希望看见的是裴宣失控摘下那张永远淡然微笑的面具。 要么裴宣彻底摘下这张面具,要么被她捉住完全笼罩在她的羽翼之下。 裴宣的底线是,没有任何人能禁锢住她。 她已经厌倦了同裴宣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帝后,她在裴宣的底线上反复的试探,等待着、等待着坠入深渊万劫不复的那一刻。 她在求而不得的挣扎中渐生心魔,入了魔障。 她以为她会死在裴宣前面,这是当然的,哪怕是能够白头到老她比裴宣大那样多,总会是她先走,她这一生不会再亲眼目睹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 她一生决绝偏执,唯有这一点私心。 却没能如愿。 裴宣很快在最后的时间里做出所有应当的抉择,将边关不安分的将领替换回京,调集重兵拱卫皇城,在京中敲打镇压所剩无几的勋贵,剪去宗室羽翼,肃清边关朝堂。 某一日有女官忽然跌跌撞撞的来请她主持大局,只因陛下昏厥在朝堂。 她起身跟随女官前去,一开始走的稳稳当当,到后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要遏制不住恐惧的心跳。 是啊,她那样笃信白浣清会给裴宣留下解药,可人的感情瞬息万变难以捉摸,也许在宫中时白浣清确实深爱裴宣,可后来兴许当真假戏真做,对叶宴初动了真情。 她如此自负,这一生罕逢败局,于是以为能够一直料敌先机,从容不迫。 直到她看见蜷缩在床榻中间的裴宣。 盛夏的锦被那样轻薄,可她缩在锦被当中几乎看不见起伏,在某一瞬间子书谨以为她已没了心跳。 她走上前,抚上裴宣削瘦的脸颊。 帝王的呼吸如此微弱一如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已是病入膏肓之相。 在那一瞬不信鬼神的人愿意奉出一切,哪怕是回到十年之前叫她死在刑场上也好,不,要死在疆场上,至少能多看她一面。 她宁可自己死在期年之前,只希望面前的人能一生无灾无病。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她是如此清晰的明白,她所养大的、珍惜的、爱恋的女子,要走在她的前面,并且无可挽回。 比死亡先来的是明知裴宣一步步靠近死亡的恐惧,子书谨依然能清晰的记得裴宣生命最后那段时间的情境。 曾经活泼爱笑的人没有一丝笑影,原本有内力底子的身体急速的削瘦下去,很快就能握住骨骼,她的脸颊凹陷,吃不下东西,一开始只能喝一点水后来水也喝不下去。 喂进任何东西都会吐,吐到呕血,呕出血块,整夜整夜痛的无法合眼。 她不是突然解脱的离去,而是漫长的靠近死亡的过程。 她们是那样恨裴万朝,用下世间难寻的毒药,不想最后报应到了裴宣身上。 子书谨想裴宣这一生手都没有沾上过血,嗜杀犯上是她,滥杀无辜血债累累也是她,为什么到最后却是她的宣宣承受这一切? 子书谨不信命,她不信找不到解药。 她翻遍了整个白家,将当年有瓜葛的人尽数押进天牢受审,在裴宣病重后迅速收拢权力,掘地三尺也要把解药找出来。 裴宣走的那天是个阴天,厚重的云层遮住阳光,窗外只有萧瑟的风吹过。 她病的太重了,形容枯槁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还好她对于外貌没有郑牡丹那样的执念,不然死了丑成这副模样都闭不上眼。 她死在子书谨的怀里,因为抱起来折的她胸腔疼,所以温和平静的卧在子书谨的膝上。 也许是回光返照,最后的时间里她竟然有了一点精神,能够开口说一些话出来。 “为什么不杀了我?”子书谨声音嘶哑。 这个答案如此显而易见,还要再问一遍,裴宣在心里轻叹却仍然用低微的声音答:“因为我下不去手。” 我不愿意让那个记忆里意气风发的人死在我手里,不愿意让她人头落地,不愿意让她落得如此结局。 她应当彪炳千秋,名留青史,而不是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宫廷。 濒死的气息奄奄的人突然费力的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她抬不起来已经没有力气了,子书谨握住她的手,扶住她的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们终于不再剑拔弩张,不再刀剑相向,有了片刻的安宁。 裴宣手指颤动了一下,她用几近叹息的虚弱声音开口:“你给的两个结局都很好,要么成为一个冷血的帝王,要么接受你的偏执,可是皇后,这个世上并不是一切都要如你所愿。” “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裴万朝。” 她那么恨裴万朝,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让自己变成最恨的模样,权力是噬人的怪物,她若是当真杀了子书谨又与裴万朝有何不同? 她永远不可能做到子书谨希望的那样,摒弃亲情、友情、爱情,成为一个只为权力考量的怪物;可她同样不会任由子书谨掌控,失去自由、尊严和一切,只成为依附于她的金丝雀。 子书谨是这样自负的人,她早已作为师长为裴宣选定好所谓的康庄大道,无论裴宣怎么选她都甘之如饴。 可裴宣哪个也不想选,她要选一条自己想要走的,不是子书谨安排的路。 她微微的笑了一下,在这一刻感到一点可笑的微小的自由:“谨。” 在弥留之际她终于不再执着的,冰冷的唤子书谨为皇后。 “你射我的那一箭,我还给你了,”她眉眼轻轻弯了一下,依稀有着年少时的灵动。 “寨子里说要,以命偿命,我代你偿罢。” 她眼中泛开一层潮湿的水雾,声音愈发低柔几乎听不分明。 那些曾经的伤害无法当做从未发生,已死之人无法复生,他们都直接或间接的死在了子书谨的手中,没有办法再心无芥蒂的走下去。 她和子书谨必定要有一个人死在这场争斗中。 我把我的命代替你赔给那些为你所杀的人,包括为你逼死的舅舅,卿卿,误被你杀的阿娘,你亲手所杀的姑姑,从此之后你无需再背负罪孽,可以轻衣缓行的向前。 子书谨有了孩子,那样幼小的生命应该来看一看温暖的阳光,就算算起来也是两条命大于一条命。 枯瘦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子书谨的眼角,似是爱人间亲昵的抚摸。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渐至无声,她说:“你要好好的” 好好的活下去。 她的眼开始失去焦距,抚在子书谨脸上的手无力垂落,身体开始慢慢瘫软,嘴角却微微上扬,弯起一丝轻柔的笑意,带着对一切的释怀,好似又去见久别重逢的故人。 她在子书谨的怀里无声的闭上了眼,安详的一如陷入一场短暂的沉眠。 只是永远不会醒来。 子书谨握住她渐渐失去体温的手,目光遥遥望向窗外,她的声音低哑,轻声说:“宣宣,风里已经有木犀的香气了” 马上又是一年秋天了,满树的木樨花开的正好十四岁的少女跌落在她怀里似乎还在昨日。 那个人却再也不会回答。 恰在此刻有人撞破殿门,殿外雨过天晴灿烂温暖的阳光倾泻满地,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的子书谨睁不开眼。 “殿下,白浣清的心腹松口了。” “解药呈给了陛下——” 来人忽然噤声,向来威严冷肃的皇后逆着光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液体。 她不是无药可医逼不得已将天下托付给她,她明明握着天下唯一一份解药。 她是真的,舍不得杀死她,于是逼死了自己。 子书谨这一生偏执疯狂步步紧逼,她纠缠半生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得到答案。* ——在裴宣死去的这一刻。 当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 她爱慕她,胜过性命。 第122章 雍王麾下录事参军子书珏拜见殿下—— 先帝的遗骸已经被安放在木匣之中,子书谨抚摸匣面纹路,那是匠人镌刻出细小如米的木樨。 她伸出手去,一只小小的手牵了上来,御林军已将下山的道路清理出来,远处天色渐明一轮浅浅的月亮挂在树梢快要消散。 裴灵祈无声跟随母亲走下山去,途中忍了很久才悄悄回过头,犹豫了一下鼓足很大的勇气:“母后她,不跟我们回去吗?” 子书谨有片刻的沉默,她站在山门口,无穷的山风吹拂而过,没有说话。 裴灵祈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开口,微微低下头。 “你母皇一直在这里。” 很久以后她听见母后这样说,她回头看,只看见在晨光下古朴的木匣和母后轮廓凌厉的下颌。 昭帝裴宣死在五年前的秋天,尸骨在今日焚烧成烬,今日随平南王叛逃的从始至终不过是起居舍人院五品女官裴岁夕,雍王裴东珠的独女。 与先帝裴宣毫无瓜葛。 “灵祈,”子书谨忽然垂眸看她,询问,“你想跟她走?” 裴灵祈惊了一下,小小的肩膀紧缩,闻言连忙摇了摇头,小声道:“母后,孤没有” 但她也未曾抬头去看子书谨,她只是低着头,夜里起了很大的风波,石阶上有打湿的落叶凌乱的堆叠在一起。 子书谨并未再说什么,只是牵紧女儿的手微微扬起下颌,眼前崇山峻岭,那个人此刻恐怕已越过千山,向无垠之地而去。 “走吧。”她率先走下石阶,裴灵祈紧随其后。 她心情尚有些低落,忽然听见前方响起一阵刺耳的嘶鸣。 骏马长鸣,有人来了! —— 裴宣和郑牡丹一路快马加鞭,沿途遇上不少拦截,哪怕郑希言做了万全准备但仍走的并不算很容易。 毕竟是中原腹地,子书谨经营数年,大军过境目标庞大消耗甚巨,郑希言将校骑营分做数支精骑从不同路线前进,以免出现大军塞堵的窘境。 现在一切只要求快。 作为主帅郑希言毫无遮掩之意,一路不做任何伪装,吸引了大部分的追杀拦截,三天换了十几匹马,其中有一半不是被绊马索拌死就是被射成了马蜂窝。 子书谨简直一副恨绝了她俩,要把她俩射成刺猬抓回去尸体挂城楼的狠劲,次次都是绝杀。 裴宣也跟着在泥地里滚成了个乞丐,骑马骑的腿都在抖,天可怜见她重活一回只想安安心心享享福当个富家娘子,谁成想还要跟着平南王三天饿两顿一夜怒骑上百里啊。 好不容易找到一汪山泉能停下来歇口气,裴宣累瘫在地上说什么都不肯起来。 郑牡丹内力精深,面上虽风尘仆仆但好歹精神头不错,径自去打了一壶水递给裴宣。 裴宣有气无力的接过来,清凉的山泉滚入干涩的咽喉,终于能发出声音,裴宣深深的叹息:“不是,这还比不上我在宫里当起居娘子。” 郑牡丹冷笑了一声:“那你现在滚回去投诚,等着她把你大卸八块挂城楼上泄愤。” 裴宣听的牙疼:“不至于这么狠吧?” 毕竟一夜妻妻百日恩啊。 郑牡丹坐下来,副将将一卷地图放在一旁的石块上,丝毫不敢打扰这二位说话。 只是心想这位不愧为雍王后裔就是有气度,将军积威甚重不说,如今造反数历生死也毫不露怯依然能谈笑风生。 怪不得都说雍王当年是当世难寻的名将,虽然不见其人但由此也可见一二。 郑牡丹摊开地图,斜睨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对啊,说不定舍不得,打断腿关在宫里当一辈子金丝雀也吃喝不愁。” 裴宣苦笑了一下,拿出个干饼子艰难咬了口,摇摇头:“那还不如挂城楼了,至少是个痛快。” 一边咬顺便瞄了眼看地图:“从越契城边的壶口峡是最快的,但子书谨必然在此地设伏,往西再行三百里的平原更合适。” 郑牡丹还没开口她接着自己否定了:“不过对另外两路兵马不利,拖的时间越长变数越大” “原来还记得,我还以为天天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久了真只剩下一片浆糊。”郑希言轻呵了一声。 裴宣嘶了一声直呼其名:“郑牡丹,你是不是针对我?” 她们周围空出一片地来,没人在附近,但军中难免有耳力好的在悄悄支起耳朵一耳朵,听见这个大名郑牡丹面色变了变,更差了。 “别叫我这个名字!”当即呛回去:“怎么?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人针对两句?” 说起这个裴宣自知理亏立刻举手投降,换了个话题:“好了好了,裴廖青在壶口关吧。”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郑牡丹在地图上滑过的手指微微一顿,忽而抬头看了她一眼。 饼子又干又硬,裴宣放火边烤了烤,又喝了口水,非常贴心的道:“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要在他们面前和我保持距离,孤的大将军真是用心良苦啊。” 郑牡丹脸色有些沉,不甘心这么让她就这么混过去,重重擦拭了一下剑鞘,倒是没反驳。 是了,郑牡丹和裴廖青联手,由头借的是裴岁夕的身份,一个乳臭未干的姑娘不过是个幌子。 但幌子也要分亲疏远近,裴廖青作为亲舅舅当然牢牢掌握主动权,私心里觉得裴岁夕肯定更听这个血脉至亲的话,要是发现裴宣先和郑牡丹打成一片恐怕又要生变。 所有人都准备了几张面孔,等待着随时换上其中一张。 真是既有意思又可悲。 再往东奔袭一天一夜,暮色将至时众人汇合数股兵马行至壶口关下。 这是一片峡谷,残阳如血洒落大片光辉,从一线缝隙当中射过来。 夏日夕阳尤其刺眼,裴宣抬手挡了挡,阳光从手指缝隙中钻出,很快勾勒出险峻的山体。 真是一个打伏击的绝佳之地啊,在山巅用滚轮吊上石头等大军过去时砸下来堵住两侧出口,预备连片的火油和箭矢,大军进去就瓮中捉鳖,不说全军覆没吧也要折损过半。 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可惜谁让这是必经之路呢,如果要绕路就要多加几天行程。 郑牡丹微微颔首示意:你走前面。 裴宣用眼神表示质疑:你怎么不去?让我这个手无寸铁的柔弱文官走前面?你良心能安吗? 郑希言目不斜视假装看不见。 裴宣无可奈何勒紧缰绳慢悠悠的往前踱步,三军尽在她身后。 峡谷中比外间更阴冷潮湿,盛夏天气进入峡道之中一股阴凉之气立刻侵袭而来,驱散了燥热暑气,裴宣一马当先,郑牡丹紧随其后,稍落后裴宣半步。 整个峡谷寂静无声不闻鸟鸣,只有马蹄声静悄悄的响了起来,显得平静的有些可怖。 没有鸟叫说明四周都是人啊。 峡谷狭窄,大军全数通过需要至少两个时辰,有脑子的设伏肯定不会在将领一开始进去时就动手,裴宣走的很安心。 夕阳渐渐落下,一轮皎洁的明月从山隙当中升起,落下如银般的月色。 裴宣也逐渐走到了峡谷的尽头,不远处的黑暗中隐约可见一线出口,大军蜿蜒如一条长龙缀在其身后,至少还有一半大军在峡谷外,但没办法,尽数歼灭不现实。 再不动手就迟了,此刻动手有一半把握能歼灭主将,所以不会再迟疑。 一步、两步,三步—— 远处山巅上骤然传来一声锐利的长鸣,是弩箭撕裂长空之声,这一下要是射中别说人了,就是一匹骏马也能射个洞穿。 与此同时万箭齐发,箭矢携带烈火从天而降,遮天蔽日。 裴宣稍稍偏转马头抬眼没有动弹,本来也是,按她的身手现在躲也躲不过去,徒手接弩箭更是天方夜谭。 “小心——”站在郑牡丹身后的裨将一声惊呼就要冲过来替她挡住。 在裨将之前郑牡丹已经驱马上前,长刀出鞘,却仅仅只是挡在她身前未做应对。 那支弩箭转瞬而至,沿着马身险险与裴宣擦身而过。 骏马受惊要逃嘶鸣一声掀起马蹄,裴宣勒紧缰绳低喝道:“吁——” 弩箭骤至的劲风激起女子垂落的长发,燃烧的烈焰射中地下埋藏的火油,火焰霎时间冲天而起,烟尘扭曲了视线中的一切。 郑牡丹厉喝一声,她积威日久,手下都是精兵强将虽一时慌乱很快井然有序左手秉盾以自卫,箭矢尽数落与秉盾之上。 裴宣回头看了一眼火油,在刹那的燃烧过后火油很快消耗殆尽,像一阵可笑的烟火扑腾一阵不甘的熄灭下去。 一阵凄惨的惨叫响彻云霄,黑暗之中鲜血的腥气弥散而出,其人数之众多甚至能感受到有点点血雨从天空洒落。 裴宣的视线随即往上看去,险峻的山峦上开始滚落一具具尸体,不断响起拉响弓弦之声,惨叫声,哀嚎声不绝于耳,箭矢不再对着峡谷中的郑牡丹一行人。 山顶之上的伏兵在自相残杀! 山下大军起初一阵躁动,等到确认没有刀剑落在他们身上,很快就只是警觉的举起秉盾。 惨绝人寰的惨叫和屠杀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持续了整整一刻钟,这种杀戮才逐渐停止只偶尔出现零星的哀嚎,郑牡丹收刀入鞘对裴宣低声道:“走。” 骏马开始以不疾不徐的速度行至出口,出口处星星点点的开始出现光亮,天色依然浓黑,漆黑的天幕下却有无数火把在黑暗当中亮了起来,宛如一条长龙居高临下照亮一小方天地,护送裴宣大军走出峡谷。 峡口处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几匹骏马由远及近踢踏而来,一面陈旧的上书‘雍’字的大旗从猎猎长风中扬起。 带着时隔多年的滚滚烟尘。 距离上一次看见这面显眼的旗帜好像已过了一生,不,就是已过了一生。 为首的人身形挺拔而劲瘦,策马奔腾而至,在距离裴宣数步之时矫健翻身下马,单膝跪下长拜,朗声道:“雍王麾下录事参军子书珏拜见殿下——” 来人有一双极深邃剔透的眼睛,那是头一次裴宣在里面没有看见任何笑意,只剩一片萧冷的肃杀,裴宣发现子书珏的眼睛不笑时其实不像子书谨。 子书谨像一条阴冷的吐着芯子的蛇,子书珏更像黑暗当中潜行的蝎子,她的眼里有子书谨没有的几近滔天的仇恨的火焰,只待要焚烧尽这世间一切的恨意。 ——更像五年前的子书谨。 裴宣突然漫无目的的想,原来自己竟然记得这样清楚,她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呢。 紧随其后的裴廖青也翻身下马,声音雄浑而有力,响彻四野:“雍王麾下四征将军裴廖青,拜见殿下——” 他的眼睛就和子书珏不同了,恨意更少,更多的是膨胀的快要裂开的勃勃野心。 随着这二人的朗声拜服远处近处千千万万兵卒皆手举火把俯身下拜,盔甲声碰撞在一处,森冷又威严。 “拜见殿下——” “拜见殿下——”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震彻云霄,最后跪下的是郑牡丹,她没有开口,只用沉沉的眼睛盯着裴宣,裴宣看懂了她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因为她比其他人更大胆更疯狂,她想说的是,拜见陛下。 身下的骏马被这样前所未有的阵势所吓住,发出不安且焦躁的低声哼声,又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声浪所压制。 山谷有风吹过来,吹乱了裴宣的发,她抬起头,天边孤悬着一轮明月。 偌大的山谷万里的山河,在此刻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自她之下无人起身。 第123章 她终于知道子书谨是怎么认出来她的 大军长途跋涉疲惫不堪,既然确认没有埋伏当即卸下心神,就地休整开始造饭。 正是盛夏草木丰盈,有心思灵活之人在林子里逮住几只竹鸡和野兔子,在溪边剥去毛皮串在火上烤。 裴宣爬上山坡时子书珏正把兔子从头到尾串在一根长箭上,箭身还有点点血迹,不知是不是刚从尸体身上拔下来。 裴宣想起来当年新年关于吃食的讨论,子书珏动作娴熟可以看出来确实是吃过苦的。 “殿下来了,荒山野岭,怠慢殿下了,请坐。”子书珏看见她也没起身,微微抬了抬下巴。 好一个心口如一的怠慢啊。 裴宣也没那么多讲究,拍了拍裙子坐在草地上:“宁侯许久不见啊。” “唉,劳禄命是这样的。”子书珏把兔子固定在架子上,利索抓住一旁被草藤捆住的野山鸡,袖口处闪着寒光的匕首一闪,很快就有鲜血涓涓流淌出来,没入了苍青的草地。 “为了殿下的宏图大业殚精竭虑,劳累奔波在所难免。”她一面说一面开始耐心的给野物剥皮拆骨,脸上没什么笑意,“倒是殿下似乎并不怎么惊讶?” “惊讶什么?惊讶宁侯身在曹营心在汉?”裴宣搭了把手捡起几根树枝放进火里,顺手把兔子转了一圈。 “舅舅买官走的宁侯的门路,就是买官或袭爵也要等个一年半载的才能有缺等陛下恩典,我一来就恰好有空缺,起居舍人这个位置恐怕早一年半载就给我空出来了吧?” 只等着一条可怜的鱼儿上钩,那时候她即便真跑了也跑不了,迟早得被逮回去。 “刘远珍这些年能在朝中平步青云据说是拿捏了雍王党的命脉,可雍王一党舅舅还在关外吃沙呢,能给他什么好处?纵观朝堂除了宁侯还有谁人能提拔让他起势的?” 反正先帝在的时候那老家伙就没被裴宣看上过,最多也就是给口吃的不至饿死罢了。 子书谨虽然要改换班底也不至于提拔这么个老东西。 “刘远珍逃至雍王衣冠冢前已经被动用私刑,拔去指甲牙齿,敲断一身筋骨,身上没一块好肉,当时的围场由郑希言和宁侯同担护卫之责,更何况,舅舅竟然在重重围堵当中逃出来了。” 裴廖青甚至认不全地图,没人接应他一个人要能在重重关卡中跑出来那就是真神仙了。 裴宣盯着燃烧的火焰:“你很恨刘远珍?” 把他骗到雍王墓前生不如死的折磨了整整两日,身上骨骼寸寸断裂,头皮、牙齿、指甲都被一根一根拔下,这样非人的折磨当真是恨到了极致。 “真是便宜他了,要不是太后追的紧,我能把他做成人彘泡个一年半载的,每天想起来就去割一刀,割到我满意为止。”子书珏很是遗憾的叹了口气。 她似乎把这种恨意投注到手中的野味上,眼中薄冷如刀,几下就将一只野山鸡肢解。 她很满意自己的刀功,用袖子将染血的匕首细细擦拭干净妥帖放回袖口:“他当年害你娘断了三根肋骨,是我,亲手给你娘包扎的。” “她嘴里一直在吐血,我吓坏了,她一边吐血一边安慰我说,她不会死的,可人怎么会不死呢?”子书珏长长叹息一声,眼里却有浅浅笑意,只是那笑意毫无温度只有淡淡的悲凉。 “我很期待每个人死状。” 所以这些年一直欣赏所有人濒死的模样?裴宣奇道:“包括你自己?” 子书珏不置可否:“我也很想知道我会死在谁手里。” 她站起身来,开始用剑鞘在地上挖开土层:“只有这些?” “其实我觉得你不对劲只是因为你太热心了,堂堂宁侯整日关心太后的床榻之事,说要我给你当探子却从未启用,听说宁侯从不做亏本生意,我受宁侯数次恩情,不敢想究竟要还多少的账啊。” 她甚至能在自己和子书谨吵架的时候语重心长的劝慰自己,教自己忍气吞声,这真是,太过贴心了。 “这就是你有事就撂给我的原因?”子书珏瞟了她一眼。 裴宣毫不心虚:“既然迟早要还不如先物尽其用。” 子书珏轻嗤了一声,把裹好黄泥的山鸡放进土坑,开始将一旁的碳火扒拉到坑上:“你倒是放心,绿蚁杯也敢让我帮你弄出来。” “因为我知道宁侯忠心日月可鉴呐。”裴宣帮着一起扒拉碳火,随口道,“赵姨娘偷前朝国库遗物也是你撺掇的吧?刘远珍的利用价值到头了,你终于不用忍受他的威胁了,赵姨娘临死前还给你背了一个大锅,湖心刺杀是你的手笔吧?” 连环诡计而且需要熟知太后行程,子书珏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裴宣顿了一顿,才道:“刺杀的目标的陛下吧?那可是你的亲外甥女,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宁侯真能下得去手?” 子书珏终于把目光移到裴宣脸上,脸上和气一团:“你娘还是裴万朝一手带大的亲妹妹呢,还不是说杀就杀?” 她十分遗憾的摊手:“我也不想,可谁让我的小外甥女她姓裴呢?” 裴宣指了指自己:“我也姓裴。” “你不一样,你是裴东珠的裴,要是你能和太后生出来个孩子,说不定我真能心甘情愿的当个顾命大臣呢。”子书珏摇摇头,“可惜了,太后心里只有先帝那个早死鬼。” “你就不怕误杀了我?那群刺客对我也毫不留情呐。” “既然要做就要做的逼真,刺杀虽没成功不也帮你真正获了太后欢心吗?你正该感谢我才是。”子书珏完全不以为忤。 “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罢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验证的?”她眼中流露出几分兴味。 “宁侯第一次见我时手中有一把描绘东海的扇面,虽只出现过一次,但我记住了。后来舅舅曾找我要刘远珍留下的遗物,我说交给了宁侯,他当时虽气愤但并不焦急,只因为他虽和你不合但却同属雍王麾下。” 子书珏并不插话,示意她继续说。 “我将刘远珍遗留下来的簪子交给宁侯时,那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宁侯神思不稳,虽然宁侯说是因为得了前朝国库而心生欢喜,可你眼里当时是其实苦痛更多。” 她一直掩饰的极好,只有那一瞬间的痛苦难以掩藏,只因当时的裴宣喝醉了酒,她才有片刻的松懈。 “但这都是在刘远珍倒台之后,你肯把绿蚂杯托给我是在这之前。”子书珏挑出其中漏洞。 裴宣无力叹息,跟聪明人说话真是累啊,所以说她才喜欢庄姝那种傻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随便糊弄一下就能过去。 “其实是因为我娘亲藏下过一封家书,我小时候曾经看过,据说是我母亲的部下所写,后来我在起居舍人院翻到过宁侯的笔迹,一眼就想起来了。” 假的,真正见过家书的是先帝,先帝过十岁满岁生辰的时候收到了姑姑寄过来的信并一副漂亮合身的软甲,她到现在依然记得信件上娟秀的字体,因为很像她的老师子书谨。 所以才格外留心记了一记。 子书珏对此很感兴趣:“哦?信呢?” “烧了。”裴宣面不改色的转移话题,“不过当年写信的是好像叫阿玉,宁侯的化名?” “因为裴东珠是个文盲,我刚被救下来时嗓子受伤了说不出话来,她问我叫什么,我就写给她看,可她不会念珏这个字,她叫我,阿玉。” 子书珏饶有兴致的用树枝在地上画下个玉字:“其实她识字,故意这么叫我是因为我被卖去当马凳子的时候马夫就这么叫我,后来一听见有人叫‘珏’这个字我就发抖。” “你知道什么叫人凳吗?”子书珏笑眯眯的解释,“就是给贵人们踩着上马的,不算个人,路边谁过来都能甩一鞭子,有时候赛马的贵人输了就狠狠抽我一顿泄愤,或是踹断我几根骨头,骨头断了还要跪的端端正正,贵人一踩下来啊断骨茬子就在肉里面戳来戳去。” 她啧了一声似乎自己也觉得血腥。 但对裴宣笑的很和善:“裴东珠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她人傻干脆给我换了个名字,太后就不一样了,太后这么英明睿智的人势必要我直面过去的不堪,叫的多了就好了,我一开始一听见这个名字就抖的跟条狗一样,后来就不抖了,但谁叫我这个名字啊,我就想把他给剐了。殿下可要记得,以后千万别叫。” 但子书谨一直叫她阿珏,裴宣默了一默点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 子书珏对她的孺子可教表示很满意,丝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欣赏,继而发出感叹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个人?” 这句话我真是听到耳朵都起茧子了?“你暗恋嫂子你姐知道吗?” 子书珏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像是听见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将要笑出眼泪来。 “嫂子?哈!谁告诉你我喜欢先帝的?先帝那个早死鬼的死我还襄助了一臂之力了!” 嗯?我的死还有你什么事? 裴宣弯起眼睛:“愿闻其详?” “我曾经追随反贼上不得台面,裴万朝和先帝在位时我就只得在暗地里给太后当刀,在暗地里看着仇人们斗的你死我活那才叫一个快意啊。”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白针突围后本不会知道先帝的音讯,你知道吗?我找人跑死了好些匹马就特地为了这个把这个消息告知她,她回来的正好,当年太后和白针合围裴东珠,如今一个死在另一个手里,怎么不算一种因果报应呢?” “裴万朝就更不用说了,他杀了他的亲妹妹,死在他亲女儿手里,更是报应不爽啊,对了,当年杀他的毒药还是我寻来的,叫人生不如死的毒可让我一顿好找啊。” “太后如此冷酷理智的人原来也会因情乱心,这实在是出乎意料,我还以为她会一直冷酷到底呢,可幸好我的好姐姐是有软肋的,不然我也觉得无计可施。” 她笑的愈发开心:“我曾经跪在她面前求她给你娘留个全尸,都不求放她一命了,留个全尸而已,她都不肯,她真是恪尽职守从不徇私啊。” “她对自己狠,对别人狠,对亲近的人更狠,我亲眼见着你娘被”她顿了一下没说出来那句话,用手做了一个剁的姿势。 “从此以后我就见不得肉食,一见就吐,还是太后妙手回春啊,她关心呵护姊妹见我日渐消瘦亲自喂我肉粥,我真是怕极了,怕她连我一起剁了,所以我每次都吃的一干二净,掐指一算吃到今天十五年了。” “我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想拿刀剖开我的肚子把我的胃取出来洗涮干净。” 她笑意盈盈的看着裴宣,本以为能吓住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但她发现裴宣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作呕,在深沉的夜幕下她的眼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这么杀气凛然的一双眼竟然还有些悲天悯人。 真是遗传了好一双眼睛啊。 “然后呢?” “然后?”子书珏稍加思索,“我劝她杀了先帝的姊妹,挑起了她和白堂之间的矛盾,撺掇她先下手为强,顺势诱导白浣清下嫁叶宴初,又告知叶宴初白浣清心有所属,在军中伺机乱箭射杀了叶宴初,又好巧不巧的让白浣清发觉叶宴初是死在自己人箭下。” “对了,我还假装过白堂残部劝白浣清替先帝除掉皇后,白浣清真是心系先帝啊,宁死也要帮先帝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只可惜没成功,不过弄死了先帝也算勉强满意吧。” “你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他们全都斗死了最好,到时我扶你上位名正言顺,可惜我长姐真是强人,死了妻子心力交瘁至此竟也能硬生生撑下来。她生产那一日郑希言这个蠢货把合宫内外守的固若金汤要给先帝留下一丝血脉,害我都没机会下手。” 她摇头叹息:“真是太蠢了,要不然我就能把姓裴的杀绝了,叫裴万朝断子绝孙,这真是我生平一大憾事。” 裴宣静静的看着她,没有说话,其实你如今扶持裴岁夕上位何尝不是一桩蠢事呢?风险远大于收益,不造反你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宁侯,太后的亲妹妹。 但也有可能被逼疯,确实很少有人能在子书谨的高压态势下不疯,尤其是你心里装着太多秘密,其中包括弄死先帝,恐怕会时时刻刻恐惧于暴露过后死无全尸。 “错过了这次机会我只能蛰伏,我长姐除了在对先帝的时候因情乱智,其他时候都滴水不漏,我这五年从幕后走到台前,时时刻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如芒在背的活着,真要是再过几年我肯定就疯了。” “你现在跟疯了有什么区别呢?”不需要任何人逼你,你就已经疯了。 子书珏笑着朝她伸出一只手:“所以雍王印呢?太后实在太过挑剔,要不是送进去的人始终难得她欢心我也不会冒险送你进去,还好结果可喜。” 打开前朝宝库的钥匙是她送裴宣进去的唯一目的。 裴宣点了点脑袋:“在这里。” 子书珏目光逐渐变冷,虚眯了一下:“嗯?” “其实雍王印从来不是打开宝库的钥匙,而是地图的最后一部分。”裴宣看向无尽的远方,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回想关于裴东珠的过去,这个世界昼夜不停,正如身畔的溪流滚滚向前。 “雍王年少时学的是木匠,指望以后能当个木匠养活自己,因为木匠学的不错她画工很好,会雕刻山石也会描绘旗帜。” 她曾经绞尽脑汁要给自己设计一方与众不同的印信,要自己雕刻要别有深意,还问过自己年幼的小侄女应该雕刻什么。 小小的裴宣捧着下巴强烈要求雕刻貔貅,因为貔貅是守财的神兽,只进不出,太符合小守财奴的心思了。 “雍王印的另外五面按上印泥印出,六面叠加就是最后一块地图。太后在身边我没能带出来但我记在了脑子里。” 子书珏愣了一下才拍手叫绝:“原来竟是这样,真是好极了,不愧是她的亲女儿,我等誓死追随她的亲信尚不可知,倒是她死的时候还未出生的殿下对她所知甚深啊。” 她哪怕是在笑眉眼也是阴郁森冷的,弯起嘴角和煦道:“那可否请殿下明示,真正的钥匙在何方呢?” “它在你那里,”裴宣看了一眼她心口的位置,“那支簪子。” 子书珏伸手将那支古朴的簪子取出来,对着篝火再看了一遍,她笑意愈发扩大。 “她喜欢骑马用长刀重剑,她说她最大的愿望是给她喜欢的姑娘打满头的钗子,送一箱一箱的东珠,我总说她俗,说她俗不可耐,送我我是万万不要的,幸好她不会送我。” “她生前囤积了一大箱子东珠,殿下啊,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姓赵的姨娘总是扶鬓边珠翠吗?因为裴东珠真的给你娘送了一箱子东珠,她想要,你那个便宜爹没给,你爹藏在府里了,后来被我全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裴宣怜悯的看着她,“你其实并不想扶持我登基吧,不然我前面那么多年过的那么惨都不闻不问,更没想过拉我一把。” 真正裴东珠的女儿早就已经死在了冬日的荒山上了,缺衣少食过的还不如普通富裕农家的女儿。 哪怕作为先帝她也只是默许这个小表妹活着,没有进行任何接济,她不想被任何人察觉到她的姑姑尚有血脉存世。 “我为什么要照顾你?救裴南茵的女儿?”子书珏失笑,“你看我像这么热心的人吗?嗯?能保住你不死已经是我最大的良心了。” 裴宣:“有你这么跟主君说话的吗?” “你不怕我不给你最后一块地图?这个世上可只有我清楚。” “不给我你能去哪儿?这天下间难道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子书珏笑了一声,“你确实长得像先皇那个早死鬼,不仅长得像就连窝囊废的样儿也像,可光你是裴东珠女儿这一件事就够你死一百次了,你不会真以为我那个姐姐有感情吧?她是天生的政治生物,这种人是不会有感情的。” 不得不说,你的感觉挺对的。 裴宣叹了口气:“我就不能走吗?” “为什么?滔天的荣华富贵可就在你眼前了啊。”她不信有人会不动心。 “因为我真把小七当做我的女儿。” 子书珏没有因为这个不是原因的原因而苦恼,随口道:“哦,那等我们打进去你可以继续立她做太女,你舅舅这个年纪大概生不出来了,我也懒得生。” 裴宣眼睫颤动,喟叹道:“那争这个天下有什么意义?” 子书珏粲然道:“赢就是最大的意义,争赢了裴万朝,替她赢过裴万朝这就是意义。” “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继续争下去,和你舅舅,和你,和子书谨留下的孽障,只要还有人活着争斗就不会停止,一直斗下去。”她的语气无限平静亦无限苍凉。 真是一听起来就毫无希望的人生啊,裴宣不再说话,罕见的沉默下来。 子书珏扒开火堆,她心情大起大落突然受不了身边罕见的安宁:“在想什么?” “在想太后。”裴宣实话实话。 在想她的亲人背叛她时她是否也能做到如多年前指责自己妇人之仁一般干脆利落毫不手软,她真的太好奇了。 子书谨你从来以身作则,希望我能够是一个冷酷到底的帝王,那么轮到你自己呢?你是否能践行对我的教导言行一致不偏不倚始终如一? “哦?就这么舍不得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子书珏开始从火堆里把黄泥包裹着的野味挖出来,“既然你这样舍不得,等日后尘埃落定我也不介意给我长姐当一当替身。” 裴宣抬眸,撞进子书珏含笑的眼睛里:“至于我长姐本人你就别想了,你也不想第二次死在她手里吧?” 裴宣眼*眸微微一凝,慢慢抬起头:“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死在她手里一次了? “你以为一年多前你真是莫名生了一场大病的?”子书珏一块一块剥掉黄泥,“是我的这位好姐姐终于看不下去你还活在世上给你一碗药送走了,你该感谢我,我去动手时给你药量减半才让你险险活下来。” 不,并没有,裴岁夕读书熬坏了身子,哪怕毒药剂量减半也依然没有撑过去。 “太后为什么放过我?”裴宣撑在膝上的手掌收紧,子书谨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一次药不死哪怕是随便安排个强盗在路上一刀砍了也要把人弄死。 她绝不会无缘无故留下后患,她心里陡然冒出一个猜测。 子书珏用目光描摹着面前少女的眉眼,感慨:“你跟十五岁以前真的很不同了,你小时候简直和裴南茵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木讷敦厚又老实,我当时想怎么会一点都不像裴东珠呢?你一点都不像她,这让我怎么心甘情愿的扶你一把呢?” “你十五岁经历过那一场大病后像是堪破生死,终于有了几分你娘的模样,可能是年纪相仿血缘相近,我发现你开始越来越像先帝了。” 这真让她又爱又恨。 “我那时候准备还不够充分,郑希言就是心里恨不得活剐了我那位好姐姐,看在少帝的面子上也不会允许有人动摇江山,我不敢违抗太后的命令,干脆兵行险着告诉她你太像先帝,我不敢动手,她听后果然前来相见。” “你知道吗?她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下不去这个手了。” 她依然记得那是一个春天,她向来凛若冰霜的长姐在站在半山腰的河谷前,远处是一辆停在山道旁的牛车。 去添置物什的丫头还没回来,少女悠闲的躺在牛车的木板上,借来的牛在一旁慢悠悠的吃草,可能是嫌阳光炽热,少女随手摘了一大片叶子盖在脸上。 她就那样一只手垫在脑后一只手搭在车辕,偶尔无聊的吹起树叶的一角,大片大片的阳光洒落在她身畔,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阳光的聚集体。 权倾天下的太后就那样看着她,好像根本不舍得眨眼,让她觉得一生的时光都好似凝结在她眼中的刹那里。 子书珏在那刹那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可以开始了,太像了,表姐妹之间深厚的血缘让她和先帝有着八成相似。 这天下间如果还能有人可以靠近子书谨身畔,那一定是眼前这个人。 “你猜太后为什么隔三差五的频繁去寺庙上香?” “因为她要去看你啊。”子书珏声音和风细雨,“你真该感谢你这张脸救了你一命,真是时也命也,上天都在保佑你。” “她在暗中看了你整整一年,是不是很害怕?被疯子盯上的滋味不好受吧?除非她死不然你这一辈子都别想摆脱她了。” 裴宣忽而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似乎有尖细的刺密密麻麻的扎进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让她每一根汗毛都开始竖立,感到阴冷,周围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密密麻麻无声窥伺着她。 她重生后的第一年是什么样的呢?她的脑子混混沌沌的,会不自觉端着帝王的仪态,她没有习惯自己右手是完好的,她要训练自己用右手,但长年的习惯让她总是忍不住抬起左手。 她的左右手使用混乱,险些把灵书急哭。 她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发生了什么,她不敢问灵书怕暴露自己,在下山买货卖货的时候跟村里的老妇人旁敲侧击,结果试探半天发现老人家年纪大了根本不知道谁是皇帝。 她娘亲的祭日和清明她都在山里朝远处拜过,她一个人走很远的路爬上山顶眺望京城的方向,一个人在山顶抱膝坐很久。 买盐的时候偷听隔壁闲聊平南王打了胜仗凯旋回京忘了时辰,被灵书大喊找到。 她的字跟读书死板的裴岁夕大相径庭,她知道字迹太容易暴露一个人了,她开始勤学苦练,她曾经甚至因为子书谨握着她的手写字时写出一手跟先帝毫不相关的字而感到安心。 是不是在当时的子书谨心里就如同看待一个跳梁小丑? 她终于知道子书谨是怎么认出来她的。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子书谨就认出了她。 第124章 你是真该死啊 裴宣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对子书珏做出了评价:“你是真该死啊。” 子书珏对她的冒犯不以为意,甚至还能勾出个笑来:“可我偏偏要活下去,活的精彩绝伦。” 那些该死的人还没有全部入土,她怎么能甘心闭眼呢?还有人在死前嘱咐她要好好活下去。 她把黄泥裹住的山鸡抖落最后的泥壳,她手艺不错,鸡肉喷香,勾的人馋虫大动,她举起来欣赏了一会儿,很是满意,而后顺手扔到了山坡底下。 山坡下是蜿蜒的溪流,只听见咚的一声烤鸡就无影无踪。 “你不吃?”裴宣略有可惜。 “我说过,我不沾荤腥,”子书珏开始慢条斯理的转动的烤兔子,语气不无怀念,“说起来这还是你娘教我的。” 教她怎么在乱世当中拼命抓紧一切不违道义的活下去,宁可去野外抓老鼠啃也不去抢,什么狗屁不通的土匪,怪不得最后死无全尸。 想到这里子书珏无所谓的笑了一下,割下一只兔腿插在刀尖上递给裴宣:“小殿下,这个世上该死的人太多了,他们还没死完之前我可不敢闭眼,你小小年纪不要成天想死想活。” “只有懦夫才天天想死,你要想的是怎么把别人都弄死,好让自己舒舒服服的活下来,明白了吗?” 裴宣接过来啃了一口,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人没死的时候确实觉得死就是一切的结束,死过一次以后就会知道,有些事没做完死了也不得安宁。 只洒了盐巴的兔肉保留了最原始的肉香,很好的填满了空虚的肚腹。 子书珏的目光望向茫茫天穹,非常和蔼的嘱咐:“岁夕啊,你背叛了太后,她是不会放过你的,除非你能亲手杀了她,不然日后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你都永远不会得到安宁。” 裴宣挑眉扫了她一眼慢吞吞的道:“是因为宁侯下不去手?还是希望她能死在我手里?” 毕竟裴岁夕竟是裴东珠的女儿又是先帝的替身,实在是个妙到毫巅的好身份。 子书珏笑的愈发和气,幽幽一叹:“你知道么?其实我一般不喜欢聪明人。” 裴宣望天:“真聪明人是不会说出来的。” 子书珏莞尔:“也是。” 子书珏又给她切下只兔腿,和煦道:“多吃点,吃完了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该出发了。” 裴宣没有问去哪儿,显得自己更加不聪明,她在山坡上睡了一觉,夏天的清晨天亮的很早,裴宣爬起来捧起凉丝丝的溪水漱口。 火头军昨天夜里在山谷中逮住了一群鹿扒了皮今早上煮汤喝,裴宣借着肉汤咽下已经冷的跟石头一样的饼子。 “把衣裳换了。”头顶遮下一片阴影,裴宣抬起来发觉是子书珏,她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银白甲胄。 裴宣抬手遮了遮太阳,不太愿意:“非要穿吗?” 大夏天的,非得热晕不可。 子书珏不说话只笑眯眯的看着她,用目光示意她必须得穿,她要在三军之前做出一个表率,让天下人都知道她们师出有名,天家正统。 其实百姓比起这个更关心今天的菜价几文钱,裴宣在心里嘀咕了一声还是把甲胄接了过来。 夏天衣裙轻软,她也懒得再折腾,任由身边的裨将给她把软件系好。 她身量高,身材削瘦哪怕穿上沉重的甲胄也不显得臃肿,甲胄在日光之下流银一般更凸显肃杀之气,子书珏看了许久才赞了一声。 “果然威风凛凛,英姿飒爽。” 裴宣最后任由裨将调整了一下头盔的位置,利落的翻身上了一旁牵过来的骏马。 倒是子书珏有些奇了,微弯了一下嘴角:“殿下不问问去哪儿?” 裴宣试了试缰绳,并不怎么在乎:“这也由不得我决定吧?” 子书珏微笑,忽而跪下朗声道:“恭喜殿下!昨夜平南王趁夜奇袭越契城,目前已传回消息顺利拿下,还请殿下移驾!” 是了,越契城精兵尽出结果被子书珏反水袭杀,目前城中兵力空虚,与其带着大军千里奔袭充满变数不如先取越契城做为据点,拿下重城再待以后。 裴宣被阳光晃了眼没什么惊喜的来了一句:“这似乎没禀报过我?” 子书珏不以为意,只是一笑:“正所谓兵贵神速,平南王走的匆忙,不敢在昨夜就告知殿下是怕扰了殿下安寝。” 但你昨天就有时间跟我缅怀你水深火热的人生,没时间跟我提一嘴是吧? 裴宣微微颔首,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既然安排好了,走罢。” 子书珏在她身后起身,挥了挥手,大军旗帜在山谷间冉冉升起,如同一轮高悬的太阳。 子书珏负手而立,年纪轻轻的这位殿下似乎对现状不太满意,她眯了眯眼,不过也好有野心是好事。 只要不碍事她无所谓是草包还是强敌,郑希言、裴廖青,子书谨,她不在乎再多一个裴岁夕,只偶尔感到有些无望,这天下的敌人好似杀之不尽。 越契城靠近边境,与边关四城比邻,大军再过两日就能完全聚集,以此为据点向关中平原方向推进。 有城池当然比风餐露宿要好的多,大军也算终于能够卸下一口气来,裴宣在军前发表了一下对未来的雄心壮志,继而被迎进城中。 城主府的血还没洗干净就迎来了新主人,裴宣先灌了两大杯冰水,裴廖青这才风风火火的赶了来。 子书珏和裴廖青虽然互相看不惯,好在还是当年的同僚,雍王的旧部,有共同的敌人,对半路投敌的郑牡丹当然不能不妨。 昨夜让郑希言的精锐去攻城,又不放心叫裴廖青随行做了监军,这会儿裴廖青才能来见他的亲侄女。 比起当初落魄到京城准备卖房的沧桑男子,如何裴廖青也算春风得意,过来重重一拍裴宣的背大笑一声:“我的好侄女!好岁夕,看看舅舅给你打下来的城!” 郑牡丹还没表态呢,你也是抢上功劳了。 “舅舅,”裴宣倒了杯茶过去,敷衍一句:“辛苦了。” 她虽然话敷衍但人尚年少又显得格外温和,一双鹿一般的眼睛温良又柔和,很容易就让人觉得她在夸赞自己。 裴廖青接过茶碗大口喝水,并无对主君的一丝芥蒂,想来是觉得侄女不会在意,灌完朝外头招招手:“夕夕,看舅舅给你把谁带来了!” 城主府的花厅走廊中跑过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她似乎刚刚经历一场杀戮,脸上苍白不见血色,微微缩着肩膀,小心的低头走路,看见裴宣才眼睛亮了亮提着裙角扑了过来。 “小姐!” “什么话呀?现在该叫殿下!”裴廖青低声呵斥了一声。 灵书收敛了笑容,拘谨的站在裴宣身边小声道:“殿、殿下” “无事。”裴宣眨眨眼,伸出手去,灵书煞白着一张脸连忙过来抓住她的衣袖,眼中尚且带着几丝惊恐,“小姐” “怎么过来的?路上还顺利吗?”裴宣隔着衣袖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问。 “是宗叔带我过来的,”她看了一眼旁边的裴廖青,“路上很顺利,宗叔给了我一张假路引,说大小姐很快就会起事。” “小姐,你有没有受伤?”灵书紧紧抓住裴宣的手,眼中一片着急。 “这小丫头,”裴廖青笑了一声,也不再打扰她们主仆叙旧,站起身来,“夕夕你安心在这儿住着,舅舅出去看看布防,保管给你把这儿打成个铁桶一般!” 裴廖青刚走子书珏和郑牡丹就又到了,为免师出无名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的讨贼檄文,现在需要以裴岁夕的名义昭告天下。 灵书惶惶然不知所措,裴宣递给她一张手帕擦脸,推了她一把:“看看脸上都沾了什么,去后面打水洗洗。” 郑牡丹目不斜视,子书珏温柔的冲灵书笑了一下,灵书恍若惊弓之鸟瞬间吓的跑出去了。 子书珏也不在乎,选了位置坐下开始和裴宣商议细节。 但其实作为一个出兵的幌子裴宣也管不了什么,基本都是子书珏和郑牡丹下决断。 “天下相争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目前所囤的粮草辎重最多只能支持一月,还是要尽快打开前朝宝库,才可做长远打算。”子书珏主动提出。 “哦?那依宁侯的意思是?”裴宣闲闲喝了口茶,看着泛起涟漪的茶汤。 说起这个郑牡丹果然抬起眼正色许多。 这是一笔可以令所有人陷入疯狂的银子,裴宣和裴廖青得到其中一部分地图,子书珏得到钥匙和一部分地图,唯独郑牡丹她手里没有任何筹码。 但郑牡丹手里的兵马才是绝大部分,子书珏这些年就算贪生贪死私自豢养军队在子书谨眼皮子底下也绝没有多少,真正能决定胜负的必然是正面战场,在绝对的兵力压制下一切的阴谋诡计都只是徒劳。 郑牡丹手里有半块虎符。 要是郑牡丹不反,就凭雍王党这些人,哪怕是子书珏也翻不起什么水花。 子书珏最多只能趁无人算计一下裴灵祈,因为论武功她打不过子书谨,玩阴谋诡计她的权利还都是子书谨给的,她翻不了身。 可她想要的是姓裴的杀绝了把裴东珠的后人扶上来,给裴东珠正名,将裴万朝的后人包括子书谨都拉下去。 这太难了。 同样,没有雍王留下的宝库,郑牡丹也绝不可能造反,她对外征战是一把好手,可对内政内斗只能说一窍不通,没有朝廷,她养不起手下的兵。 一人出钱一人出力,这宝库不能郑牡丹开,子书珏怕她一人独大,同样郑牡丹也不放心子书珏开,怕子书珏随时反水,毕竟她是子书谨亲妹妹。 互相依靠再互相提防,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当年雍王殿下的遗物自然是交给殿下最为妥当。”郑牡丹做出个不偏不倚的态度。 子书珏并无什么异议,左右簪子在她手里,她当然不怕,当下爽快的将东西呈交给裴宣。 至此只差裴廖青的那一部分,不过裴廖青跟裴岁夕有血脉亲缘,当然更放心不过。 商量完了一堆有的没的事,裴宣始终只当个安静的听众放空发呆,很快有人来请郑牡丹,子书珏也顺势行礼退下。 裴宣抬眼望去,夕阳已西斜。 越契城是一座边关山城,草木难生多为荒芜贫瘠之地,也就是此刻正值盛夏方才有些葱绿的草木生长。 城主府地势极高,能出此处眺望整座城池,百姓闭门不出,整个街道上都是兵卒来回跑动构筑工事传达将令,烽火将起。 裴宣静静看了会儿回去洗了个澡,夜半时分,突然有人轻手轻脚的推开了她的门,来人轻轻挡住了一片薄薄的月光,轻轻摇动她的手臂。 “小姐、小姐!”灵书压低了声音,小心的盯着门边。 回过头来却发现床榻上长发散乱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没有睡眼惺忪之感,眼中一片清明,一只手枕在脑后,微微侧目看着她。 “做什么?” 灵书心头不知为什么跳的很厉害,她禁不住抓紧了裴宣的手,鼓起勇气道:“小姐,我们跑吧!” 少女的掌心密密匝匝都是濡湿的汗水,眼睛却灿亮的不像话,她心里跳的那样快,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什么大事的人此刻眼含恳求的,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望着眼前这个人。 裴宣问她:“为什么?” “因为、因为宗叔说大小姐要起事。” 她原先不大懂起事是什么意思,只是问宗叔那大小姐会不会有危险啊? 老人家拍拍她的脑袋告诉她,自古要封侯拜相成就一番大业的哪个不危险? 这一路上她跟在宗叔身后看见无数人自相残杀,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尸体,密密麻麻堆在路边脚下。 她做了无数个噩梦,梦见小姐也被砍头,头骨碌碌的堆在她裙边。 一城之主在她眼里是很大的官了,可那样的高官也只是被随时杀死,割下头颅悬在城上,血一滴滴的落下来,她跑过城门的时候恰好滴进她脖颈里,她吓的快要尖叫可那么多的守军森然的盯着她,她一动不敢动。 “这里、离边关很近、小姐我们可以出关,去哪里都好——”她语无伦次的急迫的说话都开始结巴,快要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裴宣静静看着她,笑着轻声问了一句:“不想要我光耀门楣了吗?” 灵书是裴南茵捡来的丫鬟,这一辈子都牢记裴南茵的教导,希望自家小姐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要让世人都看看谁才是裴家正经最出挑的那一个。 灵书慌忙的哽咽的摇摇头,抹了一下眼睛祈求道:“小姐,你跟我走吧” 他们不是真的想对你好,他们—— 枕着手臂看她的人微微弯了一下眉眼,将手搭上她的手,她说:“好啊。” 第125章 我把她教的很好。 裴宣的手握住她的那一刻,灵书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然而这确切是真的,裴宣借力起身,握住她的手,直到裴宣带着她潜出城主府的那一刻灵书都没有反应过来,这竟然是真的。 她的心跳的那么快,只有一个冲动而模糊的想法,她甚至没有搞清楚守卫轮换的时间和路线,但小姐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猫着腰在园林当中穿行,她的心就莫名的安定下来。 总觉得似乎什么都不再值得畏惧,她们总能够完好无损的逃出去。 这一路顺利的不可思议,本应严密守卫的后门没有人在,府邸外也的恶犬也奇怪的不曾吭声。 她们一路从后花园顺着仆役进出的后门出去,怕为人发觉不敢进入城池。 好在城主府后就是一片山林,她们没有找到山路于是在山里穿行,一路拨开荆棘和矮树,在月上中天时分爬上山顶。 “小姐!这里有湖!”灵书小小的低呼了一声。 幽蓝的湖面上倒映着一轮皎洁的月亮,深夜的长风拨弄出阵阵涟漪,在这样寂静凄清的长夜,远处是无垠的荒漠,近处是柔情的湖水。 灵书俯身掬起一捧水,沾湿面部,回眸朝裴宣招手:“小姐,快来呀——” 裴宣眼眸不自觉的柔软了一点,她刚欲迈开脚步,却发现裙摆被什么缠住,黑暗中依稀能看见是一丛盛开的野蔷薇。 蔷薇有刺,勾住裙角。 她俯身想要将花枝拨开那一瞬,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剑鸣,裴宣立刻收手侧身回眸看去。 那是一柄秋水长剑,剑身倒映明月凛冽的闪着幽幽寒光,来的刁钻又迅速。 “小姐、小心——” 这样杀气逼人的剑光惊到了灵书,她站起身来,奈何不会武功有心无力,实在来不及阻拦。 裴宣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灵书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几乎以为自家小姐吓傻了必死无疑,然而那柄寒光凛凛的长剑从裴宣身侧错身而过,剑尖一挑一丛蔷薇便被斩的四散零落。 被勾住的衣角轻巧落下。 灵书跑到一半脸上急色未褪反而愣在了那里,来人的剑没有伤及小姐,持剑的人一身玄色束腰的长裙,在月色下猛地收手,剑负于身后。 那是平南王。 裴宣朝灵书挥了挥手,灵书明白了那是叫自己暂且避开的意思。 她有些担心小姐,但还是听话的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这片草木丰盈的山坡终于只剩下她们二人。 郑牡丹朝前走了两步,放眼凝望着这片幽深的湖水,与裴宣并肩而立,裴宣微微扬了扬下巴:“你的湖修的挺好嘛。” 越契城靠近边关常年缺水,所以虽是靠近边关的重镇但一直人口凋敝,百姓不愿在此安居,驻守在此的将士生存艰苦。 但官员总是歌功颂德无一人提及此事,能活就行,至于活的好不好么,那又是另一件事。 裴宣在位的第三年郑牡丹跑到边疆,从百户做起建功立业。 她一天只能喝几口浑水,渴的嗓子说不了话,大中午的还要步行十几里去买上毛边纸,用烧完的木炭一笔一划的给裴宣写信。 郑牡丹和裴宣都不是读书的料,但人在寂寞荒芜的时候总是很爱写信,希望千里之外的人能够读懂自己这一刻的思绪。 后来有一天上头的裨将说朝廷派了工部官员过来考察,要是合适要在山上修一座水库囤积雨水,改善民生。 当时驻扎在此的兵卒都参与了这项水利修缮,郑牡丹抗石头上山把肩膀全都磨破了,夜里趴在石头房子外用碳石写信。 她写今天水利使更改了图纸,修了一条上山的小道,也写今天运了多少石头很快就能有个雏形,最后写还剩下几天就可以完工。 最后写,陛下,水库的水一开始是浑浊的,但现在已经很清,山坡上开满了野蔷薇的花,在春天,尤其是夏天,会开的漫山遍野,你应该来看一看。 高居庙堂的帝王一生都没能来看她们修起的这座水库,也没能看见因为这座水库聚集而来的百姓,兴盛起来的城池。 这是她们之间共同的微小秘密,同修而起的城池很快就会在战争的泥潭里化为乌有,那些好不容易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出的粮食也会被铁蹄踏成一片废墟。 “你还是要走。”郑牡丹的声音平静的早有预料,并不是一句疑问。 裴宣没有回答,只是同她一起眺望着幽深的湖水,几如轻叹:“牡丹,你知道吗?日后青史不会记得你在这里用四个月一砖一石修完了一座水库,只会记得你是乱臣贼子,其罪当诛。” 郑牡丹发出一声轻嗤:“谁在乎?我又不像子书谨一样希望青史传名,流芳百世。” “是啊,你只是想修一座水库。”没有其他大道理和想法,只是想在这里修一座水库,十七八岁的少女管什么天下大势义不容辞? 她想修一座水库,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了,仅此而已。 “这里因水而聚,很快也将因水而灭。” 将大本营的位置选定在这里未尝不是考虑此地无缺水之患。 因你而生,也将因你而亡。 郑牡丹的眉头蹙了蹙:“你不想再起战事,我愿背负万世骂名拥你在青州称帝,与灵祈各占半边江山,你走不走?” 裴宣叹了口气:“谁说我想当皇帝啦?” “更何况就算是划江而治,战事在后世也将不可避免,哪怕我在的时候能够克制,也不过是把流血留给了下一代。” 郑牡丹深深吸一口气:“你不去争,我替你去争。” “只有我拥兵自重你才能真正走脱。” 子书谨她不会放过你的,前世今生她就像一条毒蛇又或是绕树而生的寄生藤蔓,迟早有一天要把人绞杀窒息,她才能停下不断侵蚀的步伐。 “你玩不过子书谨的。”裴宣用平静的声音下了判定。 “那你留下来帮我!”郑牡丹面色变了变,忍无可忍的偏头看着面前的人。 “你就是舍不得!裴宣你真是——人怎么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裴宣你这个混账!混账!” 那张冷艳的已经褪去少年心性的脸在此刻骤然失控,可她倒映进的是一双漆黑的眼睛。 裴宣安静的看着她,这是一张与先帝相似又不同的脸,她们有同样的美人尖和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微微睁大时纯粹一如林间灵动的鹿。 而当她一但沉静下来时才能发觉这是一双怎样平静的眼睛,似乎万古的山石都倾倒下去也不会再起涟漪,她只是温柔的甚至带着怜悯和怜惜的看着她。 郑牡丹忽而感到心脏涌起一阵难以言明的痛楚。 裴宣对任何人都是温柔怜悯的,她不愿意子书谨杀她,同样也不会愿意同她一起将刀尖对准子书谨。 哪怕她有那个握住刀尖并左右一切的能力。 但在这一刻郑牡丹在她眼里除了温柔怜悯还看见淡淡的疲倦,这不属于只有十六七岁年华正好的裴岁夕这样妙龄的少女,她属于早逝的魂骨都销尽的先帝。 她不再忍心去看那双眼,以免心脏翻涌的酸涩将她吞没。 “子书谨留不下你,我也不行,”她用喑哑的,低微快要逝进风中的声音说,“宣宣,走吧,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不走吗?” 郑牡丹不再去看她,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茫茫无尽的夜色:“我不能一辈子都输给她子书谨,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 裴宣同她在夜风当中静静矗立片刻,终于转过身去,从始至终郑牡丹没有回头,她的脊背挺直好像永远不会转身去看那个人离去的背影。 裴宣穿过了遍地丛生的野蔷薇花丛,这一次没有细小的花刺再绊住她的脚步。 她听见身后的人说:“我会让裴岁夕死在一个合适的时候。” 裴宣微微点头,但忽然想到背对着她的郑牡丹是看不见,她没有再开口,因为在她面前是一匹正在悠闲吃草的老马。 看的出来它刚刚被打理过,皮毛顺滑而美丽,在月色下悠闲的吃着地上生出的嫩草。 听见脚步声,追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亲近讨好的哼声贴近了这个气味熟悉的主人。 裴宣抬手摸了摸它的马头,马儿乖巧的垂下大脑袋,将自己放在她掌心。 天地这样安静,郑牡丹听着追云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追云在将要离开的那一刻发出一声悠长的长鸣,似乎在呼唤她过去。 郑牡丹始终不曾回头,长夜的风吹的她指尖僵冷,她忽而想起六年前的那个秋日,她没能见到这个人的最后一面。 她终于回过头去,然而长满荆棘的山坡上早已没有了任何人影,只有无尽的长风吹动了满湖的涟漪。 —— 灵书本来还很害怕,生怕平南王会有雷霆之怒将她们抓回去,紧张的一直在揪扯身边的叶子,她等了很久没有听见任何声音,终于不安的又爬上山坡。 一只雪白的马儿在荆棘丛中啃着草叶,夜风习习,裴宣坐在成片的茂盛的青草丛中,浅碧色的裙摆随着风轻轻摆动。 灵书本来很想开口喊一声,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出声。 在这一刻,裴宣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吹吹风。 旷野的风这样安静,天地间再也没有这样寂静的时刻,苍穹、湖水、从荒原吹来的长风,微风习拂过的露水的气息。 荒凉的长久的安宁终于将她包裹,在这样世间万物都好像消失的时刻她想到了子书谨。 两年前的夏天,她是否也这样在不知名的地方这样守望过自己,看着自己在夏夜里去捞溪水间的鱼,在炎热难耐的日子里脱光了外裙只剩里衣泡在冰冷的山泉里。 不在乎任何的世俗礼教,也无所谓任何的规矩体统,自由的散漫的忘记一切,贫穷困苦的生活下去。 不符合子书谨的任何教育,也不子书谨的任何规划之内。 她是否有过那么一刻,是真的想要放自己自由? 她以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又以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满怀希望的企图北上远离皇城。 以怎样不可置信的心态发现自己重新回到宫中,又忍耐着从不与自己主动相见。 要在第一面做出嫌恶的姿态,把自己当作替身,其实在心中抱着怎样微妙的心态看着自己一步步靠近,又在悬崖边怎样的纠结,最后扑进她怀里。 她给过她机会的,在一开始,子书珏步步紧逼找到她威胁她陪伴太后时,她有机会同郑牡丹求救,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子书谨甚至没有要求她侍寝。 她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自己作妖,看着自己宛如十六七的少女撒娇耍赖,她以为她曾失去的那个人自愿回到了她身边。 在过去的长达一年的角逐中,她一直以宠溺着逗着自己玩的心态看待自己。 裴宣无法不去想,子书谨一开始以为她自愿回到宫中与她相见的不可置信,到最后发觉她其实无心留下再次离去的心如刀割。 这是一场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巨大仿徨。 裴宣将手按在心脏上,她在因为知道子书谨的痛而感到疼痛。 密密麻麻的爬满了心脏的每一处空隙,她不敢回想过去一年的每一分细节,害怕会在回忆中见到子书谨的脸。 但一切是这样的清晰,她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必然要走的呢? 是刘远珍,从她决定要将这一切从自己这里结束开始,子书谨就明白了。 那时候她们在做什么呢?暮春三月,子书谨在她耳边同她说。 “你是我心仪之人。” 那样美好的幻梦开始的那一刻,子书谨就已经预料到了不堪的结局。 裴宣抓紧心口的布料,如同抓住了一颗绞痛的心脏,她想,她确实不该去想的。 人应该忙起来,在过去的这些天里她要躲避追杀,推算战局,估量各方势力,探究子书珏参与和谋划了哪些事,她一笔笔的推敲,如同解开一道道未知的迷题。 她没有一刻空闲下来,于是也不会分心去想某个千里之外的人。 于是在终于空闲下来的此刻,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个人,回忆是山崩海啸。 灵书在山下一个人等了很久,她不敢去打扰小姐,即使她那么想要过去陪着小姐。 直到听见轻快的马蹄声才霍然抬起头。 裴宣牵着一匹马从山坡上走下来,身后挂着一轮皎洁的弯月。 “走吧。”裴宣喊她,看起来并无异样。 灵*书追上去指着那匹通体雪白的白马有些不安:“小姐,这是” “平南王送的临别礼物。”裴宣随口道。 “平南王殿下不揭发我们吗?”灵书惊讶的瞪大圆圆的眼睛。 “为什么要揭发?”裴宣原本面上没什么表情,忽而听见身边有人叽叽喳喳又慢慢笑了起来,给她灌输人心险恶的思想,“大人物当然都希望分权的人越少越好。” 灵书似懂非懂又突然紧张:“那她会不会杀人灭口啊?毕竟我们手无寸铁” 很容易被半路截住的。 “谁说我们手无寸铁的?”裴宣朝远处扬了扬下巴,“来接我们的人这不就到了吗?” 灵书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远处山林间有人飞快的奔跑起来,一丛丛的荆棘当中飞出一团团照夜清,前途未卜前路忽而变得光明灿烂。 裴宣牵着马跟着来接她的人在山中步行了一夜,天色将明未明时分终于翻过两座山来到了一条幽静的羊肠小道上。 彼时正值清晨,远处的村落还没有完全苏醒,守夜的黄狗两爪合拢匍匐在家门前,也沉沉陷入睡梦当中,只偶尔睁开眼睛左右看上一眼。 在村落外有几间略显荒僻的茅草屋,屋子里点着灯烛,为免蚊虫叨扰用一面编织的草席挡住烛火,隐隐可见有一单薄人影嵌在纸糊的窗棂上。 引路的人低声道:“人到了。” 灵书警惕的看着四周,裴宣从怀里掏出一个细软布匹包裹的物件,递给身旁的人。 “多谢大当家的相救,这是大当家要的东西。” 一旁的女人从她手中接过东西,掀起草帘将东西送到窗棂边的人手上。 透过纸糊的窗子能看见清晰的影子,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杯子,一双苍白削瘦的手将那小玩意举起来对着光看了一眼,安心收拢在掌心。 “不错。”那个声音清柔,似乎是个很年轻的女子。 裴宣微微颔首,从地上拾起一包包袱,那是曾经托这些人从黑市上收来的前朝遗物,这些东西来路不明,去路也堪忧。 她没有带走任何子书谨赏赐给她的东西,只将这些当做她的盘缠,她没有欣赏呵护珍宝的心,全融成碎金子碎银子她也可以受用不尽。 如果有一天她在关外待腻了,也足够她悄悄回到中原当个富家娘子快活一生。 灵书接过来放在了追云的马背上,裴宣望着窗边的剪影眉眼间含着淡淡的笑:“既然大当家确认无误,那么,我就告辞了。” “后会有期。” 她转过身,牵住追云的缰绳,慢慢朝院子外走去。 山间的栅栏旁是一条溪流,稀稀疏疏的生着无数叶绿狭长的忘忧草,在盛夏开出或鹅黄或橙黄的漏斗状花朵。 那是忘忧也叫萱草。 在她走出院门的那一刹那,草帘被人掀开,身后的人用极轻的声音恍若叹息一般开口:“姐姐,你连我也不要了吗?” 路过忘忧的人脚步微微一顿。 —— 千里之遥的皇城灯火通明,紫宸殿供奉着先帝遗骨,千百盏烛火日夜不休不熄不灭,长长久久的照耀着这方孤寂的殿宇。 一重又一重宫阙大门被打开,厚重的帘子被层层勾起,帝国权力的最高处,当朝太后鬓角霜白,如同落了一场皓雪。 广百疾步朝里而来,然而一眼看见太后此时模样时还是不由得心中一怮。 过去的这些年太后并不大在意鬓角是否有了白发,裴大人来后太后似乎才把此事提上日程,每隔几日染一回头发。 乌黑的头发让年轻的活力隐约回到她身上,但现在随着裴大人的抽身而去,曾经的暮色沉沉重新回到了太后的身上,她身上有关于生命的活力被飞快的抽走了。 她其实也不过三十许。 然而她已少年丧父丧母,青年丧妻,到了这个年纪聊以慰藉宠爱的少年情人离她而去,悉心扶植提拔的妹妹更是悍然叛离,投奔她半生政敌。 众叛亲离,不外乎于此。 然而命运似乎仍然不准备眷顾于她,广百收敛了心中的悲哀,沉声禀道:“太后,还是没有追踪到陛下的踪迹” 是的,在这个风雨飘摇国本动荡的时机,年幼的陛下不知所踪。 这个世上她所有的亲人、爱人都已或死或去,接连站到了她的对立面,走向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任何人在面临这样接连的打击下都要被压弯脊背万念俱灰,可是她没有,她依然矗立在这里,任凭刀割一般的风将她鬓角刻画出风霜的痕迹。 听见这个答案她并没有说什么,殿外的长风从洞开的殿门吹进来,吹的手边的折子翻起层层书页。 浓墨被风吹落,为皎白的宣纸添上一点污迹。 太后沉默良久。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在等着她支撑不住倒下去,其中包括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和朝夕相处的学生。 可她还不能亦不会就这样倒下。 先帝将江山放在了她手中,她就要为她守住,守到魂魄都销尽,守到只剩一柸黄土,这是她答应先帝的事,她必践此诺。 漫长的沉默后,太后终于抬眸着眼于殿外无穷尽的黑暗,那是万里的山河,千里的沃野。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她低低念出这一句,风吹动千盏烛火,摇曳不定。 势不由人,取决在我。 她搁下笔,怅然轻叹:“我把她教的很好。” 似乎要看穿这万里的黑暗,去望进某一个人平静的眼睛。 天下大势不过都是她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她始终践行着自己的教导,拨开这一路上所有的荆棘险阻,坚定的走上自己想要走的那条路。 一直走到山重水复,一直走到柳暗花明。 所有人都会顺着她的安排走上她所希望的那条路,而她始终在那里抱着温柔而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这就是自己所教给她的,一个永远清醒而无情的帝王应该做的。 那个十岁时因为养过的幼鸟死去而痛哭,十四岁时因为父母罅隙而恐惧,十八岁时因为舅舅和妻子陷入两难的少女都已远去。 她再也不是那个祈求她,能否让她软弱一些走的慢一些的孩子。 我把她教的很好,所以她不会爱我。 在这条孤寂冰冷又血腥的路上,她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她做的很好。 第126章 至于我,能走出去,走到哪里,都是我的命数。 十里不同天,越契城外的清晨天气晴朗,很快就要有朝阳升起,百里之外的滴水岩却是黑云压城,暴雨将至。 山路两旁茂盛的草木荆棘中静静匍匐着无数将士,昏暗的天色遮蔽了行迹,只剩下压抑低沉的呼吸。 子书珏靠在一棵苍劲的松木背后,用手帕擦拭着一把无鞘的匕首,她眼眸低垂,动作细致,一点点将溅落血迹的匕首擦拭的光洁一新。 在她身旁分列着一排崭新被分割的肉类,那一排新鲜的血肉被垒的整整齐齐,皮毛安静垫在肉/块之下,已经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野物。 “埋了。”半晌,她淡淡道。 副将点头应是,长宁侯子书珏有怪癖嗜好凌虐,在军中时倒是克制,但虐杀的癖好却难以根治。 以前分割的血肉当然可做军粮,可现在是在伏击,这样浓厚的血腥味万一叫人察觉反而不好。 长宁侯向来敏锐,只有在心绪极端难宁之时才会控制不住的杀戮,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而心神不宁呢? 盛夏的天因为阴云密布而没有早早亮起,有兵卒穿梭而来,担忧的禀告:“将军,还是不见军队踪影——” 子书珏擦拭匕首的手微微一顿,锋利无比的刀刃划破了她的掌心,流下一丝血迹。 她罕见的有些不安,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似乎还是十多年前,裴东珠兵败的那个夜晚,她只是一个文官幕僚,裴东珠没有指望她能上战场杀敌。 她总是被所有人保护在后面,她是一个哑巴,一个孤女,一个小小的录军参事。 可那一次,裴东珠塞给她一把匕首。 没有人再能保护她,她必须保护好自己,以确保在惨烈的厮杀中寻得一条生路。 后来所有人都死了,她用这把匕首活到了现在。 一直到现在。 忽然她目光一凝,听见了地面在震动,马蹄声,如山岳倾倒地龙翻身的马蹄声—— —— 听见这话先惊愕的反而是灵书,瞪圆了一双眼睛呆呆的转过来,而后被一旁突然窜出来的女人敲在了后脖颈,身体软软的倒下,被人接住带走。 裴宣无声叹了口气,终于回过头来。 屋檐下草帘卷起,露出坐在里面略显单薄的少女,她坐在一张柚木制成的椅子上,这椅子跟一般的椅子比略高一些,其下安置着木头所制的滚轮,能够让人在平缓的地面上挪动。 这是一把轮椅,坐在椅子上的少女鼻梁小巧,眉眼也显得纤细温柔,整个人像一卷江南珍藏的书卷,散发着幽幽书香气。 朝云公主裴妘的母亲出身范阳卢氏,当年天下大乱时被家族放在江南教养长大,据说是水一样秀丽又温婉的美人。 她的年纪真的很小,跟原身裴岁夕也差不多大,然而裴家的孩子或许总是早熟许多,这个年纪的女子眼中都已有了厉经世事的沉淀。 “许久不见了,妘妘。”她看着屋檐下的女子慢慢开口。 今年是先帝离世的第六年,她在死前秘密召见过她剩下的唯一的妹妹,本以为那是今世永决。 “是啊,不过才六年好像就过了一辈子那么长。”裴妘说话也是细声细语,眼睛略微有些光亮,挪动轮椅让开一条路,“姐姐现在就走不进来吗?外面要下雨了。” 是的,盛夏天气变幻莫测,不过瞬息之间阴云就从远处移到了头顶的苍穹。 “灵书还晕着,我可怎么走?”裴宣摇摇头,无奈笑了一下,调侃道,“追云可驮不起行李再加一个人。” 裴宣很自然的走到她身后将她的轮椅推进屋中。 裴妘腼腆的弯了一下嘴角,轻声细气的说:“因为我很想姐姐。” 所以不愿意和你就这样装作不知的告别,等待着今世不知何时的重逢。 这是一间乡下的茅草屋,没有京中富丽堂皇,窗边放着一张略有些陈旧的木桌,上面放了几样这个季节常吃的野菜做成的青团和简易的糕点。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裴妘为她倒了一杯茶水,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但确实今年新茶,茶香浅淡入口回甘。 “姐姐走后的第一年,太后请遍天下方士为姐姐招过魂。”裴妘轻声开口。 子书谨这样不信鬼神的人也会笃信这样的异端邪术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以她的杀孽之重若信鬼神,恐怕要打入十八层炼狱。 “本来此事身担辅政重任的平南王应当制止,但向来与太后不对付的平南王对此事却是鼎力相助,”说到这里裴妘也禁不住摇了摇头,“那是这些年以来,我第一次见她们守望相助。” 一个信就算被骗了还能有人兜底,你们两个人都被骗是做什么? 裴宣喝了口茶水,堵住自己想吐槽这俩突然智商拉到同一水平的不易。 “后来有一方士说要借龙脉一用,能够让姐姐借尸还魂,这是有违天道之事,行此道者必受天谴,太后表面搁置不用,但后来我查到她和平南王还是支持此方士将这法子进行了下去。” 子书谨容易一条道走到黑,哪怕那条路并不正确,她也会为了那个目标不顾一切,将拦路的一切尽数铲除,一直到得偿所愿,她不在乎任何人,包括她自己,这就是她的处世原则。 “我对此事也甚为关心,一直暗中查探,那个方士素有高名,我其实,抱了期望”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苦笑了一下。 “但失败了。” 想也知道啊,我又不是四年前重生过来的。 裴妘抬眸深深看着裴宣:“那个方士说,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姐姐你自己不愿回来。” 宁愿漂泊在外也不愿意回到人世。 裴宣低头,咬了一口青团,避开了裴妘的目光。 裴妘就知道她不愿意说起这件事,随即转移了话题:“陛下年纪太小,太后摄政后我发觉当年雍王遗留开始暗流涌动,就多关注了些,一开始你打着绿蚁杯的名头来时我就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裴宣将死,她深知她死后子书谨绝对不会放过当年她留下的部下,子书谨会杀干净她身边的所有人,一直到把她身边驱逐的一个不剩,只剩下她一人。 多么恐怖的控制欲和杀戮欲啊,她不得不为这些将性命交托给她的人谋划。 她将暗处的势力秘密遣送出宫,收归裴妘手下,没有留给子书谨屠杀,算是给她们留下一定的自保之力。 “裴家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派人监视你的时候发现还有很多人和我抱着同一个目的,有的来自宫中,有的来自荒漠,有的来自裴家本身。” 宫中子书谨,荒漠是裴廖青,裴家本身是赵姨娘和刘远珍。裴宣不置可否。 “从此之后我就格外留意你,但真正确认是因为那根簪子。” 裴宣拈着青团的手微微一顿,显得有些发愁:“忘了这件事了。” “姐姐给我刻过小马驹。”裴妘眨了眨眼,伸手从衣襟里面拿出一只小小的木马,那匹马正在低头吃草,雕的活灵活现,看得出来被珍惜的妥帖的放着,用细细的绳子穿着挂在心口前。 裴东珠很喜欢小孩子,也很喜欢自己的小侄女,她的梦想不是当皇帝也不是当第一个打进皇城的王,她想当个木匠。 裴宣小时候经常被她抱在怀里手把手教她雕刻一些小玩意儿,裴宣很有天赋,应该说在读书以外的任何地方裴宣天赋都很不错。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一眼看出雍王印的秘密。 可惜她九岁那年有了子书谨这样一个严师,子书谨认为这些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从不许裴宣浪费时间在这些上面。 裴宣一直觉得子书谨希望她能灭人欲,但偏要保留对子书谨的欲/望。 很荒谬一件事,但子书谨始终矢志不渝的在坚持。 可能是坚信坚持就能成功吧。 裴妘得了疫病后被转移至宫外,裴宣在宫中与子书谨周旋,百忙之中雕了一只小马驹送给了裴妘,希望那只小马驹能够陪伴裴妘。 正的眼前这只了。 裴妘将马驹在掌心握了握,又妥帖的放回心口,不由露出一丝浅笑:“若是子书珏知道你调换了簪子,大概会想剐了你的。” “她想剐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裴宣已经无所谓了。 知道她是裴宣占据了裴岁夕的身体恐怕会气的当场把这具身体肢解了。 子书珏可能是真的在子书谨的手下压抑太久了,整个人都扭曲的不像个正常人。 “哪怕子书珏敛财有方,囤积多年,但最多只能供给大军不到一个月,她很快就会发现宝藏钥匙是假的,拿不到前朝国库的补给,大军将很快将无以为继。”裴妘轻声道。 裴宣的手艺是跟着裴东珠本人学的,能够骗过子书珏不假,但假的就是假的,打不开宝库她很快就会意识到。 所以必须在子书珏反应过来前跑路,不然迟早得死在子书珏手里。 “越契城,”裴妘眉头皱了皱,摇了摇头,“不太对劲。” 变故发生的太快,她虽然立刻赶了过来,但腿脚不便总是走的慢些,她过来后隐约察觉不对,但还没有明白具体是何处有异样。 “当然不对劲了,”裴宣吹开茶面上的浮沫,淡淡道,“这城快被胡人掏空了。” 越契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胡人越过边境线抵达的第一个城池。 这里有水源,有天然的屏障,是军事重城,且不在第一道边境线上,地理条件得天独厚。 但说破天了也就是个破荒漠边上的石头城,再往左走上个几百里才慢慢接壤草原,中原内地的百姓吃饱了撑得的来这儿开荒。 这几年新修的水库吸引过来在此落户的无不都是边境线上的胡人,远离内地身边尽是胡人,驻扎的军队与当地人结合生下新的后代,潜移默化改变环境和习惯。 再加上子书谨步步紧逼,郑牡丹不得不分下一半心神常年回到上京以免自己处处被动,缺乏平南王的威慑,这里移风易俗到快都是讲胡语的了。 而且因为都是胡人,常年与关外贸易,同关外联系愈发密切,囤兵重城与外族如此紧密联系,这无疑是上位者心中的一根毒刺。 “子书谨从一开始就想着牺牲这里。” 要根除胡人的影响难道要将这里所有人都赶出关外?那些胡人可是当地驻军的妻子儿女,难保不会有人因此心生怨恨而叛逃。 既然明知郑牡丹和子书珏要反,不如借他们的手先除去自己心头一根毒刺。 郑牡丹和子书珏以为自己是出奇制胜,殊不知不过是给子书谨做了嫁衣。 是了,子书谨绝对早就知道她妹妹有二心。 裴宣平静的摩挲了一下茶杯,在刘远珍的事上,她早就告诫过自己离子书珏远一些。 子书珏太恨刘远珍了,恨到非要亲手折磨他到拔去他一口牙齿,十根指甲,所以留下破绽,或许在更早之前,她执意送自己入宫的那一刻与裴廖青勾结时子书谨就早有所知。 可是既然明知她有问题还一直迁就纵容,这就是大公无私要求先帝灭人欲杀亲妹的太后吗? 原来对先帝是一般要求,真轮到自己又是另一番要求。 裴宣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很想回到皇城去见一见子书谨,亲口问一问她,子书谨你感受到我当年切肤之痛了吗? 但理智压住了冲动,不需要了,她没有兴趣去学子书谨的作为,非要把刀子捅进去看见鲜血淋漓才畅快。 “子书谨早就对子书珏有防备,可惜子书珏自己不觉得,她以为自己抢占先机,此刻必定在滴水岩伏击换防路上的青州军。” 殊不知等待她的才是一场真正的猎杀,猎人与猎物往往在转瞬之间调换位置。 在这场暴雨之下将会有无数人死在战乱之下。 从明觉寺郑牡丹叛逃,子书珏作为太后麾下第一武将必然奉命追缴,再到子书珏悍然倒戈,说来话长其实不过几日时间。 不过数日一切已然天翻地覆。 裴妘沉默了一瞬,眼睫轻颤望向裴宣身后的位置:“是为了陛下?” 裴宣着眼于窗外,乌云滚动,暴雨将至,她的目光也浮浮沉沉,窗外骤然炸响一道闪电,倾盆大雨落下来了。 “只有由我振臂一呼,才能将所有人都引出来,”她转动白瓷的茶杯,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冷静的不可思议,“才能将这一切都结束。” 裴岁夕作为雍州王的女儿,身居正统,手持财库,万事俱备,由她牵头举起反旗才能八方呼应。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纠缠了太久,她不愿意对姑姑留下的人赶尽杀绝,子书谨对子书珏的扶植纵容造成了现在的一切。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受过的苦不希望灵祈再受,她希望她的女儿长大能够接手的是一个真正的没有后顾之忧的天下,她要把这一切都扼杀在此刻。 而不是纠结于过去,无法着眼于未来。 “非走不可吗?”裴妘静静的看着她,眼中几乎有些悲哀。 一定要在这样动乱的时刻上路吗。 “裴东珠的女儿是不能活下来的。”裴宣的眼睛又深又静,在这样暴雨压顶的清晨,在她的眼里见不到丝毫的光亮。 像没有尽头的深渊,又让人忍不住泥足深陷。 “我死之时为你和牡丹留下过密旨,子书谨要想坐的稳天下就不会对牡丹赶尽杀绝,她兵败之后由你将绿蚁杯交给她,让她去当年寨子里过完这一生。” 不光是她,郑牡丹也是寨子里长大的,那些寓兵于农的长辈不会将郑牡丹拒之门外,郑牡丹不是野心家没有必须成王败寇的执念,她不适合这一切。 “至于我,能走出去,走到哪里,都是我的命数。” 她的声音极轻,被暴雨裹挟,像是要被携卷上苍穹,随着疾风暴雨散落到不知名的远方。 她已经一辈子都困于一隅,未能走出巍峨的宫城见一见外面的天地,她当然要离开,要同她的名字一样去见没有遮蔽的天。 她是萱草的种子,是野草,只要有水的地方就能生根,她随着风走到哪里,停在哪里,最后死在哪里,都是她的宿命。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呼啸的狂风吹动她如瀑的长发和单薄的裙摆,让她看起来好像一片风雨当中飘泊不定的浮萍。 她背后那块木板突然被人掀开,里面小小的身影抹了一把眼睛,大声发出哽咽的声音。 “那我呢?” “那我呢?!” 第127章 我要陪着母后。 从暗门后跑出来的小姑娘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衣裙,往常编的**的头发被随手扎了起来,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在黑暗中显得过分苍白,扑过来抱住了裴宣的腿。 裴宣有那么一刹僵硬,过了一会儿才慢慢低下头,抱住她腿的小姑娘有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此刻眼眶里面含着泪,眼眶微微发红,哽咽着抬头看她。 裴宣叹了一声,无奈弯下腰,一只手俯身轻轻揉了揉她蓬松的头发:“你怎么来了啊。” “孤、我、我为什么不能来!”裴灵祈生气的用额头去顶裴宣的手,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就哗哗的掉了下来,她哽咽着,“你、你不要我咳咳” 她身体不好,哭的生气就要喘个不停,裴宣听见她咳嗽起来心立时软了,慢慢俯身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拍她的背。 “乖灵祈,别哭了,呼气吸气” 裴灵祈一头扎进她怀里,眼泪就再也压制不住,开了闸似的落在裴宣衣襟前,打湿了领口和心口的位置。 她气息喘的很急,一下又一下的细弱的喷在裴宣的脖颈间,裴宣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脏不由得被扯动,她叹了口气抱紧裴灵祈,将下巴搁在她肩膀。 她不再劝这个情绪失控的小家伙,只是安静的抱着她,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她的脊背,好像要天大的委屈也可以埋进她怀里。 窗外风雨交加,裴灵祈狠狠的哭了一场,没有人叫她要冷静要克制,她只是肆意的哭泣,一直哭到累了不想再哭了为止。 “哭完了吗?”裴宣把小家伙抱起来放在椅子上,拍拍她的腰,示意她放手。 裴灵祈才不要听,一拍她腰她反而抱的更紧,一副生怕这个人跑了的模样。 裴宣摸了摸她汗湿的后背:“背后都哭湿了,再不去打水擦干换一件衣裳,小心得风寒。” 原来不是要走,裴灵祈瘪了瘪嘴,慢慢松开手,然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还是紧紧的黏着她。 乡下屋子很小,柴房还在另一旁,裴妘叫人端了热水侯在门外,没有叫人进来。 裴灵祈是小皇帝,不能为人看见狼狈的模样。 裴宣出去接了热水和毛巾进来,她推开门的刹那裴灵祈就禁不住把目光黏在她身上,对上她的目光又别扭的移开眼去,但可能是太委屈了,又啪嗒掉着眼泪看过来。 裴宣用温热的毛巾敷上她的脸,给她仔细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别哭啦,都哭成小花猫了。” “谁在哭!”裴灵祈嘴硬,但眼眶悬着的泪水还是暴露了她。 裴宣也不揭穿她,用热毛巾擦干净她的脸后又松开她的领子:“抬手。” 裴灵祈乖乖把手抬起来,让裴宣给她擦干净汗津津的后背,又用干净蓬松的毛巾垫在她背后,最后才在她身前蹲下来,清洗毛巾一根一根擦过她濡湿的手指。 “怎么过来的?” 裴灵祈扑闪着眼睛,闷声闷气的回答:“走过来的。” 裴宣捏捏她的爪子:“说实话。” 裴灵祈急促的呼吸了两下又想要哭了,但实在哭累了,只好抬手揩了揩眼角:“你走以后山下有人刺杀,我和母后走散了,李、观棋抱着我走,我醒过来就不在京城了。” 李观棋确实是随侍陛下的,危急关头敲晕了裴灵祈也算能说得出去。 “她是姑姑的人” 也不是很出人意料,除了郑牡丹谁会对先帝和太祖到底怎么死的这么执着,起居舍人院当然是最合适安插棋子的去处,大家真是想到一处去了。 “我、听说姑姑和你造反,造我的反。”裴灵祈委屈极了,眼泪挂在眼眶里要掉不掉。 裴宣一阵心疼,哄着小家伙:“好啦,没人要造你的反,刚刚不是听见了吗?是帮你把坏人都抓出来,稳固江山。” 裴灵祈咬着下唇点点头,总算不哭了,她抬头往外望了一眼,裴妘已经出去了。 “后来,我们的马车被拦下了,那个人说她是我小姑姑,”她乌黑的眼睛望着裴宣,“她问我,是要回去,还是跟着她一起来找你。” “我、我说要来见你。” 刚刚流过泪的眼睛澄澈的不像样子,她小小的抽泣了一下觉得很委屈,不自觉的带上控诉的语气:“你为什么不要我!是因为我不乖吗?不听话吗?还是、还是因为我不好好做功课,呜——” 她知道在谈话的时候不能一直哭,所以只是抽泣了几声就咬住嘴唇,眼眶升腾起模糊的雾气。 “怎么会?我们灵祈就是最乖,最听话,最漂亮的小姑娘。”裴宣两只手捧着小家伙的脸颊,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也哑了一些。 她用拇指摩挲小家伙的脸颊,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是裴岁夕,你身边的起居舍人小小官吏,不是你母后给你找的后娘,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裴灵祈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你是、”她眼眶热热的,嗓子里也好像有什么涌起来,最终没忍住用额头碰上裴宣的额头,哽咽着,“娘亲” 裴灵祈的脸颊重重的贴在了裴宣的脸上,她眼里流淌下来的眼泪好像也黏到了裴宣的脸上,热乎乎的,黏腻又苦涩。 “我在这里,我在。” 裴灵祈继续喊:“娘亲” 裴宣将小家伙收拢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鬓发,慢慢给她顺着气:“我在,我在。” 我一直都在这里。 小家伙可能是真的太累了,喊着喊着就睡着了,裴宣抱着小家伙放进里间的被褥里,又给她换了一身干燥的衣裳。 她哭的乱七八糟的,手紧紧抓着裴宣不放,裴宣陪着她,直到小家伙累的打起小小的呼声才起身,小家伙似有所觉朝着裴宣的方向蹭过来,为了不吵醒她,裴宣只好将衣裳解开团团环绕住她,她这才安心的重新沉沉陷入梦乡。 裴宣亲手将油灯熄灭了,走出里间,裴妘坐在门外,正静静看着雨帘,听见声音才偏头看过来露出淡淡笑意:“她睡了吗?” 裴宣微微点头,同样看着雨幕,没有说话。 裴妘轻轻叹了口气:“姐姐,不要怪我,郑希言把她接出来是不希望子书谨用她威胁你,我则有我自己的私心。” 裴宣微微摇头,忽然问:“若是她不愿意来呢?” “那当然是将她送回去了,”裴妘低声笑道,“难不成还能对她做什么?毕竟,她也是我的小侄女。” 她顿了一下才继续:“我希望她能帮我拉住姐姐,如果她不愿意,我就算把她绑过来又有什么用呢?” 她希望这个世上能够有人拉住这个浮萍一样的人,让她不至于怀着朝生暮死的心态去走向自己的结局,那个人不是自己,自己已经有了足够自保的力量,能够让人放心。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裴宣低头看着这个不良于行的少女,她十岁时就这样高,十五岁时也这样高,日后二十岁、三十岁也将这样高。 她无法再站起来了,因为当年子书谨散播的疫病,她虽然侥幸活下一条命来,但后遗症是再也无法站起身来。 “妘妘,还疼吗?” 裴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左手合拳锤了锤自己的膝盖,弯了弯眉眼道:“不疼的,已经好很多了,这些年,我过的很好,我读了很多书,见过很多人,去过范阳卢家的旧址,也去祭拜过我母亲的墓。” “我不是公主了,但我能做很多公主不能做的事。”虽然不良于行也让她不能做很多事。 “我确实是恨子书谨的,但是我更希望姐姐能够过的好。” 不因为我,不因为任何人做出违背你自己想法的事,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能得到幸福和归宿,因为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血脉相关的亲人。 “姐姐,”裴妘抬起头看着她,眼里隐隐泛开湖泊的涟漪,她说,“我不想再看见你离开第二次了。” 裴宣抬起头似乎想摸一摸她的发,却又觉得这个动作是不是不太好,于是轻轻放下,裴妘靠近了她,用脑袋贴靠在她手臂上。 同看一场雨。 “你希望把最好的都给她,可当年子书谨未尝不是这样对你。” 你想要给她一个安稳太平的天下,可她想要的却未必是这样,她或许更想要你留在她身边,无论你是不是会危害她江山的所谓雍王的女儿。 裴宣一怔。 在没有问过她的想法前就自作主张的替她做下决定,这与子书谨有什么两样呢?子书谨教了自己太久,让自己也不自觉染上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习惯。 不同她告别,不去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希望她负担上自己对她的付出。 不与她相认,是因为裴岁夕这个身份迟早会死在这场战乱里,不是现在就是将来的某一刻,她不希望灵祈知晓这件事。 无论是她的军队曾杀死她的母亲,还是她的母亲为了她天下的安定而赴死。 可是却没有考虑她如果知道自己的身份,会难过于自己是不是不喜欢她,所以不要她。 这样幼小的女孩一路风尘仆仆只是想过来问她,为什么又要离开她,不要她。 裴宣的心脏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在那天晚上她拥抱着她的女儿,轻轻在她耳边同她道歉:“对不起,灵祈。” 这个世上难以两全的事情这样多,自己没有预料到你知道我是谁,所以错误的估量你的心情。 这是我的过错。 裴灵祈第二天醒的很早,一睡醒就猛地睁开眼去寻昨夜的人,四下没有见到人眼眶又要发烫。 好在门帘很快被掀起来,裴宣端着温水进来,拧干了毛巾:“醒了?过来醒醒神。” 裴灵祈揉揉眼睛,假装把刚刚的热意都抹下去。 裴宣给她擦干净了小脸和小手,裴灵祈很爱干净的用盐水漱了口,裴宣开始给她扎小辫,夏天要扎起来才不热。 乡间没有铜镜,好在屋边有一条溪流,裴灵祈蹲着溪流边左看右看自己的小辫子,最后浅浅露出一点笑意。 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溪水边咬饼子,今天的饼子是现做的,里面加了夏季的野菜和农家自家做好的腌肉,咬一口喷香。 裴灵祈咬了一大口,却有些心不在焉的:“那个小姑姑说,你一个人肯定会死的,可是我不想要你死” 她知道这个人的死对她的统治和天下有好处,可是她就是舍不得,好舍不得那种舍不得,说到这里她又想要哭了,她努力吸了吸鼻子,狠狠咬了一大口饼子。 “都说祸害遗千年,哪儿那么容易死啊。”裴宣靠在山坡上,放眼去望万里无云的晴空。 想必此刻滴水岩已经要分出胜负,如果顺利能够一击即溃,如果不顺利雍王一党苟延残喘 “可是、可是我不想你死,还想你能陪着我。”裴灵祈揪扯了几根水草,忽然低声开口,“你是,因为母后才不愿意回去的吗?” 裴宣没有说话,只是浅浅笑着看着她,裴灵祈被看的鼻子发酸飞快的扭过头去,再次确认:“你没有不要我对不对?” “没有不要灵祈,这个世界上娘亲最喜欢的就是灵祈,不要谁也不会不要灵祈的。” 裴宣笑开,眸中神色正了正,迟疑片刻又问:“灵祈想当皇帝吗?灵祈生下来就是皇帝,好像还没有人问过灵祈想不想当皇帝,灵祈学这么多东西累不累?” “我原先想留给你一个安稳的天下,你慢慢长大总会有自己的人生,可以做好选择,但现在我想问问你,你想不想留下?” 宗室虽然被杀的没剩下几个,但硬要拉扯一个小皇帝出来也不是不行。 裴灵祈跑出来的消息一直到现在都捂的严严实实,子书谨对朝堂的掌控稳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也无所谓皇帝是谁。 裴灵祈还太小,一直都是子书谨摄政,即便换一个人权力依然掌握在子书谨手中,不会出现太大的权力交替。 裴灵祈低下头,看着腿边潺潺流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如蚊呐。 “很累,我不想学,但是” 她大大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声音有些低:“我要回去的,母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咬了咬唇,很坚定的说:“我要陪着母后。” 娘亲要走了,姨母也走了,母后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了,她不能再离开母后,她要回去陪着母后。 她不能让母后一个人呆着那么大那么空的地方。 小家伙扑进裴宣怀里,眼睛里有隐约的湿润:“你、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你也要好好活着。” 即便你不在我身边,也不要为了我去死,要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某一个地方,让我知道你还好好的。 让我知道我的母后和娘亲都好好的。 第128章 他们的目标是灵祈! 又是一个长夜,因着连日大雨天色亮的晚些,不到卯时紫宸殿里就有了动静,一盏盏孤灯亮了起来,宫人开始陆续端着洗漱茶水进去。 连广百这样精明强干的人都有些耐不住,太后昨日丑时方才睡下,今早卯时就起身,统共睡了不过一个半时辰。 她用冷水净面叫自己清醒些,这才快步匆匆迈进殿中。 书案后,太后一手支着额,眉眼间似有倦意,略显霜白的发散在襟前,昏黄烛火落在她眉宇间带着一些晦暗阴沉。 “青州传来捷报,已将过半叛军伏杀于滴水岩,剩下叛军或散或逃,已不成气候。”广百双手奉上带着急雨湿气的书函。 这场筹谋多年的谋逆功败垂成,日后在史书上也不过寥寥一笔,不会多说一句犯上作乱断送了多少无辜性命。 这一路快马加鞭跑死了数匹骏马送来的捷报,终于能安住蠢蠢欲动的人心,太后施政严苛,京中和各地不是没有人被压的心生怨怼。 无论在任何时候野心勃勃之人都是大有人在。 子书谨略翻了翻奏报,烛火同色的眼眸看似并无什么波动:“长宁侯呢?” “剩下的散兵游勇不知去向,宁侯也不知所踪”广百小心窥着太后神色。 长宁侯谋逆大罪,却也是太后血脉相连的姊妹,不知太后是会赶尽杀绝还是给这个唯一的妹妹留下一条生路。 这个答案太后不知满不满意,子书谨按了按眉心,眉头无法遏制的皱了起来。 广百揣测上位者心思问道:“太后可是又犯了头疾?可要宣太医或是用药” 她的话没说完太后也摇了摇头,她心知这是心病难医也便住了口。 有裴大人在的时候经常给太后按揉穴位,或是撒娇不许太后熬的太晚,太久的病症已好了许多,只是这药引子一走,这病反噬来的好似更加凶猛。 这是味好药,可偏偏长了脚,要是能拴在身边就好了,广百私心里这样想,不知为何又想到裴大人那一双黑漆漆漂亮生动的眼睛,明明是这样纯粹一双眼却让她背后莫名有些冒汗。 怪哉。 广百正待心中发寒,忽听见太后开口:“哀家为人是否太过苛刻,刻薄寡恩?” 背后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广百背后湿透的锦衣贴在脊背上,她深深低下头不敢再发一言。 好在子书谨没有一定要求她回答,她冰冷的似乎带着讥诮的眼睛落在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身上,随即似乎有些心灰意懒的闭上眼。 “陛下呢?” 她换了个话题,将子书珏的事略过了,广百何等人精,立时明白这是太后有意放过此事。 作为跟随太后多年的心腹之臣,她的视线余光中看见了太后垂落的一绺发丝,白发比前两日看起来更多了些,缀在黑金色的翟衣间更显扎眼。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心狠手辣狠绝无情的女人正走向她人生的下半程,那些轰轰烈烈辉煌酷烈的人生都已过去,人生中那些浓墨重彩的人也都成为旧影。 时至此刻,她人生中那些恨绝的人早就死了个干净,爱的人也都或死或叛,接连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她那颗好像石头一样的心终于在血海中浸泡出几分动摇,作为她身边的第一心腹重臣,广百敏锐的发现太后开始变得心软。 换做以往莫说如此背叛,但凡有一丝反心的人都要五马分尸,然而现在的太后已没有了将所有人赶尽杀绝的毒辣。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广百想到了先帝,那个英年早逝的帝王,若是她能活到现在,兴许——兴许太后也不会心软。 正因为先帝死了所以才有了太后此刻的心软。 广百心思活络,口中却立时答道:“陛下已在启程回来的路上了。” 子书谨微微颔首,沉默着,广百不敢起身便依然微微垂着头等侯吩咐。 许久,久到她脖颈都有些酸痛,才听太后问:“只陛下一人?” 这是显而易见的,若是裴大人同陛下一起回来自己早就禀告了。 那太后就不单只是询问,广百试探道:“可要臣派人将裴大人带回来?” 说是带,这个字多么文雅,其实不过是抓。 边疆此刻再乱,日后再乱,动用一国之力哪怕是尸体也总能带回来一具。 又是一阵令人焦心的沉默,许久才听见太后的声音:“不必了。” 广百来不及震惊,便看见太后伸手抚了抚身边的木匣子,目光变得难言温柔,她恍如叹息般开口。 “哀家想要的,多年前就已经得到了。” 裴宣爱她,胜过性命,她想要的从来都只是那个人,从很早以前她就已经得到。 昭帝裴宣,生时为她空置六宫,只有她一人,一生只有与她一人的子嗣;死在她怀中,死后长伴她六年,此刻在她身侧,日后日日夜夜长眠于她枕边。 青史留名她将与她并肩而列,死后下葬也会同棺而眠。 这是,很好的一生。 无数人求都求不来的一生,她该知足的。 权倾天下的太后微微阖眸,她按住绞痛的额头,如同按耐住绞痛的心脏。 她想要的,已经得到。 “多派些人去,罢了,哀家亲自去接陛下。” 在这一刻她很想见一见灵祈的眼睛,那双遗传自她母亲的眼睛,从此刻起她的生命里只剩下灵祈是那个人来过的证明。 —— 滴水岩大乱祸动边疆,边疆大大小小数十个小城惶恐不安,有的增加民兵巡山,有的干脆暂闭城门,生怕那些残兵败将打上门来。 盛夏烈日炎炎,靠近荒漠的日中更如火烧,渺茫的荒漠中黄沙漫天,只剩下这两匹马驮着两个人悠闲的走向不知名的远处。 一匹老马身上只驮了个人,一匹年轻骏马身上不仅驮着人还驮着些器物,两人都穿着当地的衣裙以麻布遮住口鼻,以防黄沙进入口中。 大风吹动漫漫黄沙,马上的女子用粗布麻衣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邃灵动的眼睛。 这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似乎无论有多少的风沙都不能为它蒙上灰尘。 她身上无甚首饰器物,只发上简直挽了一根白玉簪子,那簪子是个旧物,看着已有许多年了,哪怕主人很是爱惜也难免有些色泽晦暗。 这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本来都给先帝带进棺材了,裴宣也不嫌弃,反正都是自己尸体,她趁乱薅了过来,子书谨也没多言。 除此之外好似就别无其他。 忽地大漠之中响起一阵奇怪的哨子声,像用什么骨筒吹出来的,憋闷悠长。 不多时便听见地面的震动,四处荒芜的戈壁上不知从何处跃出几个身形高大的人影,骑着几匹躁动的马,一个个的举着镶嵌着红翡绿松石的长刀,拦在了必经之路上。 灵书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她以为是去一望无际的草原放羊,谁曾想越契城靠近荒漠,至少得再走几百里才能看见草原的边。 她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遇见悍匪下意识就捉住了马背上的包袱紧紧护在怀里。 贼人眼睛多尖呐,一看就是有货,立马眼冒绿光吆喝着:“滚下来!把东西和马留下,就留你们一条狗命!” 他声音掐的高,但很怪异,身上的刀不是寻常普通的刀而是磨的锋利的胡刀,裴宣上下打量一遍,眼睛眯了眯。 胡人?还是小贵族的胡人? 带着兵器入境的胡人?裴宣眼睛眯了眯,懒懒散散的道:“东西可以给你们,马留下成吗?” 这些不义之财拿了说不定就被杀头了,至于马她不可能把追云交出去,不然郑牡丹先得气死。 “废什么话?还敢讨价还价?”那胡人见她还敢还嘴,不由得怒目圆瞪,扫过她全身喝骂道,“不仅马,你头上的!手上的都要留下来!” 裴宣微微拉下脸上遮住面容的布巾,一截白皙修长的手腕露了出来,上面隐约晃荡开一寸鲜艳瑰丽的红,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除了一身简朴麻衣外,她身上唯二留下的首饰。 裴宣点点头一副好商好量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真的不行?” 布巾被拉下来了,她一双懒散的眼微微抬起,正待说些什么时,忽地不远处传来更为剧烈的震动,像有精悍的马匹朝此地奔袭而来。 黄沙之中裴宣微微眯了眯眼,顷刻间数匹高头大马爬上了山坡,领头人一身短打装扮,是青州城守卫军。 那些胡人大惊失色刚要转身就跑就被团团围住,不消片刻这些刚刚还拦路打劫的强盗就开始痛哭流涕的惨叫。 裴宣翻身下马,有点嫌弃被打的血泪飙出的强盗,用刀鞘拍了拍那胡人的脸:“谁放你们进来的?来了多少人?进来作乱的是你们,溃散的叛军呢?” 那胡人异域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企图哎呀呀的混过去。 灼灼日头晒的裴宣头昏,她耐心告罄干脆用力一敲,啪嗒一声伴随着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那胡人吐出一口血来,几颗牙齿随之蹦了出来。 “不知道,来的是左琅王,有三部进来了——” 等在一旁的青州守卫军皆是一惊,领头的裨将眉头紧皱,立刻招手唤人回去禀报消息,又接过那胡人压在地面上狠狠惯在地上就地开始审讯。 裴宣开始慢腾腾的擦拭胡人喷溅在她袖口的血沫子,面上没什么表情,那些守卫军待她的态度很奇妙,很是恭敬,虽然偶尔有些好奇的窥探,但并未询问她们身份,也并未说明为什么帮她。 裴宣掀起眼帘问道:“能问个问题吗?为什么救我?” 守军将领指了指她:“有人通告我们,我们不得不来。” 裴宣眸光有一瞬紧缩,很快守军对胡人的审讯完毕,裴宣眼睫抖了抖,抬起略显凝重的一张脸看向灵书:“灵书,我突然想到我可能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都以为叛军兵败如山倒会在边疆继续作乱或是直接遁走去关外蛰伏以待东山再起,这段时间边疆大乱各处都有散兵匪徒做乱,青州军也做好了周旋的准备。 子书珏和郑牡丹攻下了越契城,有胡人不奇怪,但有胡人贵族和大部分都是胡人,这是引入外族参进内斗,真正的罪不容诛。 那么这群丧家之犬此刻会在哪儿呢? 如果不按常理出牌那就一定是相反的方向,他们竟然想回到上京城?那是子书谨铜墙铁壁的堡垒。 不,不对,不是京城,而是返京的路上。 谁在返京的路上? 灵祈—— 他们的目标是灵祈! 第129章 你逃不出去—— 溃败的散兵游勇开始在边关作乱,其中一部分落草为寇,边关很快动乱了起来。 动乱的时局让裴灵祈的回京之路变得谨慎且缓慢,先是做了民间小姑娘的打扮,扮作一队离家经商的妇人带着女儿出门,小心绕过了最动荡的地区。 裴妘的势力并不想同子书谨代表的官家有任何接触,送到一半移交给子书谨麾下,才算终于不用乔装打扮,可以轻装疾行。 但皇帝无端出宫在外毕竟不是什么可以大肆宣扬之事,身边护卫不过百数精骑,只每到一城当地有官员秘密接应护卫以确保陛下安危。 盛夏的雨说来就来,半点不打招呼,从晴空万里到倾盆雨下不过片刻时间。 裴灵祈坐在马前,靠在她背后的是宫中御林军的统领霍云开。 这个年过三十的女子以沉峻稳重颇得太后赏识:“陛下,暴雨难行,不若在路边暂歇一阵,等雨停了再上路。” 山路被雨冲的泥泞难行,慢一些无妨,要是摔伤了陛下才真是百死莫赎。 裴灵祈年纪虽小平时也爱跟裴宣撒娇耍赖,但真正在外人面前从小便会端起几分架子,先是问道:“母后是不是快到了?” 霍云开点点头:“太后一日前到了惠水,不出意外今日应该就能与陛下汇合。” 裴灵祈小下巴绷的紧紧的,声音还带着稚气:“继续赶路。” 她要早一点回到母后身边。 霍云开皱眉犹豫片刻还是遵从了命令,骏马再次启程,踏着泥浆破开雨幕一路朝着山下疾驰。 大雨越下越大,逐渐开始干扰视线,护送的精骑有二十骑做了先锋探路,后缀有二十骑殿后,其余六十骑将陛下牢牢护在中间。 雨太大了,霍云开隐隐有些不安,正待低头再劝,忽地前方的骏马一声惨叫,霍云开下意识攥紧缰绳然而此刻哪里还来得及? 下山的巨大惯性让骏马一往无前,突兀升起的绊马索像锋利的刀子绞了上来,只听得骏马一声嘶鸣,整匹马就已狠狠扑进了泥浆子里。 霍云开一只手将小陛下夹在腋下,护在怀里猛地朝泥地里一个翻身,然而这只是第一轮杀机,凌厉的箭矢在她翻滚下马的那一刻就乱箭齐发。 竟是丝毫不留活路! “挡住!”霍云开大喝。 身后的好手立刻挥刀挡在霍云开面前,斩落箭雨,用身体组成一堵肉墙。 霍云开趁此时机翻到一棵树后,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地听见刀锋削开雨幕的声音,她立时抽刀来挡,因为一手护住陛下,不由蹬蹬往后退了两步撞在树干上。 树干被撞的发出一阵摇晃,霍云开眼神一厉忽地抬头,只见树上一把长刀正急速滑了下来。 她骇然失色,猛地松手一掌将陛下推开,口中喝道:“保护陛下——” 然而失去她的保护剩下的那些人如何能护得住裴灵祈? 暴雨之中裴灵祈努力的爬起来,不过两步她身边的侍卫就丧了命,一只冰冷的大手拎起她后衣领,将她从泥泞当中提了起来。 “裴万朝留下的小杂种。”背后那人冷冷笑了一下,一把还沾着血的长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裴灵祈奋力挣扎起来,努力仰起头,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凶恶的胡子拉碴的脸,脸的主人身上还有凝结成痂的血迹,血气森森,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凶狠又狰狞。 霍云开见陛下被擒瞳孔一缩,正是这一个迟钝又一刀劈了过来,眼看就要削掉她半个脑袋,忽地一箭破开雨幕将出手的人狠狠钉在树干上。 裴廖青立时伸手牢牢掐住裴灵祈的脖颈将她挡在身前,快速后退两步。 暴雨当中几匹骏马率先而来,裴灵祈眼睛被雨打湿,眼睫扑闪扑闪的发出细弱的一声:“母后——” 惊雷劈开林间雨幕,子书谨骑在马上,手持长弓,锋利的箭矢对准裴廖青的额心,目光冰冷的如同看待一地尸体。 “你逃不出去。” 这是一个定语。 此地靠近徐州,距离京城不过数百里,子书谨能在半日之内调集精兵强将将此地团团围住,就算是插翅也难飞。 裴廖青脸上横肉抖了抖,阴冷的大笑一声:“那你就等着给这小杂种收尸吧,老子走之前能带她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一手掐着裴灵祈一手架着刀在这小丫头的脖子上,他的手掐的很紧,很快裴灵祈细白的脖颈上就出现了一道紫红的痕迹。 小家伙想挣扎,伸出两只手去挠横在自己脖颈上的冷硬手臂,然而她的力气实在太小,造不成任何威胁。 氧气缺失让裴灵祈的脸上急剧涨红,眼睛被迫瞪大,生理性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 子书谨握着长弓的手依然稳的令人惊叹,哪怕暴雨如注也没有影响她的稳当,只有眸色愈冷:“你想要什么?” 灵祈有喘症,这样下去会出事。 裴廖青脸上笑容扩大,哈哈大笑道:“怎么?对着这个杂种下不去手?” 他信心更盛,在这种穷途末路之下兴奋到目露精光,还没有输!他抓住了小皇帝,裴万朝作孽杀的姓裴的已经不剩下几个了,但他活了下来,他抓住了这个妖后的命脉。 “给老子准备好马!打通官道!老子要带着她回边疆!” 他和子书珏虽然损失惨重,但临走引入胡人从子书珏打通的关隘进来扰乱边疆,现在回去哪怕做不到挟天子以令诸侯,也至少能占住边疆让子书谨不敢赶尽杀绝。 这就是峰回路转!是他裴廖青命不该绝! 子书谨眸色发沉,琥珀色的眼暗沉到一如泥泞的尘土:“马可以准备,但你真觉得你能顺利走到边境?” 裴廖青丝毫不被她所扰,凶狠的箍住手里的裴灵祈:“我死也要拉她垫背!” 子书谨握着弓的手指节发青,终于在看见裴灵祈几欲窒息的前一刻长喝:“备马!” 裴廖青露出志在必得的冷笑。 大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裴廖青和子书谨仍在对峙,子书谨的弓依然拉满,大雨从她手指间缓缓流淌而过,没有丝毫影响她的动作。 此时此刻恰如当年,射杀白针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冰冷的雨天,射向裴宣那一箭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天气。 她像一尊冷酷的没有感情的石雕精准的寻找着机会,裴廖青深知这是怎样一个锐利强大的对手,始终一刻不敢放松。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静默里,寂静的山岭之中突兀传来悠闲的马蹄声,这马蹄声不疾不徐却吊起了每一个人的心。 但裴廖青实在是一个富有耐心且警觉的狩猎者,哪怕如此奇怪的马蹄声他也始终未曾有丝毫分心,他始终紧盯着对面的子书谨,刀也始终卡在少帝的脖颈。 直到有人拨开山林间丛生的荆棘,环顾四周,发出一声略带笑意的声音:“太后,舅舅,我似乎来的不巧?” 这声音在雨后显得格外空灵,子书谨先是僵硬了一瞬,而后慢慢扭过头去。 她的身份奇怪又敏感,在场所有人竟都奇迹般的没敢拦住她,使她诡异的深入到此地。 刚刚的一场大雨将所有人都淋的狼狈不堪,偏偏她却好似被格外关照,只少许淋了一些雨。 一身浅青色柔软的襦裙,乌发散散落在身后,手牵一匹白马,人立在马边,透亮乌沉的眼像被山雨洗过,说不出的清新灵动,身后浮起的山雾让她看起来不似人间而来,宛如山间一只灵鹿。 裴廖青惊疑不定的喊道:“夕夕?!” 他们去滴水岩伏击未曾向裴岁夕禀告,事败后为求一线生机赶在半路截杀小皇帝,郑希言固守越契城,至于裴岁夕,据说在动乱中被刺杀。 刺杀?雍王的最后一丝血脉也没了,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裴廖青大怮但没有见到尸体他心中其实仍不肯信。 此刻见到真人脸上骤然爆发出一阵狂喜,但随即就眯起了那双凶狠的眼:“岁夕,你怎么在这儿?” 裴宣微微扬起下颌,笑道:“谁能想到宝库其实一直在京郊不远处呢?” 她这话石破天惊,裴廖青却更加狂喜,原来假死的传言是为了给她做掩护回到中原腹地拿走宝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有了宝库和小皇帝东山再起也指日可待! 密密麻麻的御林军已经围在子书谨身边,此刻虎视眈眈的看着这位年轻的太后情人、朝中文官。 只见她从容不迫的走近了来,修长白皙如白玉的手指一寸一寸推开面前染血的刀剑,直视子书谨幽沉的眼:“我劝太后还是三思而后行,这一箭要是射出来——” 她没有说下去,裴廖青已经凶横的把刀一抬,裴灵祈脖颈被迫仰起来被划出一丝薄薄血线。 “放她进来!不然我先砍断你女儿一只右手!” 右手,先帝一直有隐疾的右手,子书谨眼帘狠狠跳了一下。 裴宣稳稳当当的移开腥风血雨的刀剑,一步、两步从容走到了裴廖青的身边。 “舅舅,东西太多了,大肆搬运迟早会被发觉,既然擒住了小皇帝,不如让他们帮咱们一同运去边疆。” 她轻声同裴廖青商量,裴廖青布满血丝的眼睛亮了起来,裴宣继续:“里面不禁有金银珠玉还有当年我娘留下的” 她声音压低眸子雪亮,似乎这又是一个更加重大的秘密,她无法遏制想要现在就说以期望换取更多筹码,以及让朝廷搬运时需要注意的事。 裴廖青下意识低下头想要倾听,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冰冷的手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抬起,飞快的在裴廖青脖颈上略过。 另一只手覆盖在了裴灵祈的眼睛上。 她的声音温柔平静:“不要看。” 裴灵祈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脖颈上的手却蓦地一松,冰冷的刀刃落地了,继而是温热的滴滴答答的血滴在了她的头顶,腥臭炽热 与此同时御林军同时动手,裴廖青身畔硕果仅存的几个心腹尽数倒了下去。 没有人预料到她突如其来的一刀,包括裴廖青,他只感到脖颈处略过一丝冰凉,好像一滴雨水又好像一阵微微冷的风。 可是风怎么能穿过血肉,他不再去抓住小皇帝,反而捂住自己的脖颈,可是没有用。 血、止不住的血流淌了下来 他想到他从前宰猪杀羊,血喷溅出来,根本捂不住,从指缝里喷出来,流进他的盔甲当中,又热又烫 裴岁夕一直都是用的正手,她怎么会左手用刀了?正因为知道她不用左手,所以她抬起左手时他毫无防备。 不,裴岁夕什么时候会的武功?裴岁夕为什么要杀她? 她、她要救小皇帝?她要倒戈向朝廷?嗑为什么?只有杀了小皇帝她才能当皇帝,这个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会不想当皇帝呢? 不,不可能 他有太多太多疑问和不甘,可是生机已经慢慢断绝,他往后倒去,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的看着裴宣,发出这一生最后一句质问。 “为、为什么当” 为什么不想当皇帝? 裴宣捂住裴灵祈的眼睛,小皇帝的睫毛颤的太过厉害一下一下扫在她掌心,她微微启唇对着生命最后一刻的人蠕动嘴唇。 没有声音,裴廖青的眼睛却瞬间睁大了,他死不瞑目的、无法理解的轰然倒了下去。 那双眼仍直直的不甘的望着苍穹,很快就会有蚂蚁爬上他的身体,包括他的眼球。 裴宣静静的看着他的尸体,眸光深邃而平静,吐气低微:“舅舅,安息吧。” 子书谨翻身下马,以最快的速度就要冲到她们身边,然而不远处的山林当中终于传出一低低的、奚落的嘲讽:“啧,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啊。” 子书谨蓦地回头,一棵百年大树后隐约出现一个身着漆黑的削瘦人影,她的弓搭在手中,从一开始到现在她始终耐心的蛰伏在树梢,只等待着这一刻的杀机。 看见那双跟自己一般无二的眼睛,子书珏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微笑,简直像是看见了这个世上最令人快活的事。 她的一只眼已经瞎了,只留下一个黑黝黝的血洞,笑容看起来狰狞又恐怖,然而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笑的这样肆意又张狂。 似乎在跟她的长姐打招呼一般扬了扬长弓。 她的箭尖慢悠悠的在子书谨、裴灵祈和裴宣身上移动,似乎在认真思考要把这珍贵的机会送给谁才好。 真是太难抉择了,仇人,仇人的女儿,她现在的主君,可耻的背叛者,要把这珍贵的机会给予谁呢? 可恨为什么只有一箭的机会?为什么不是弩箭?为什么不能一箭把她们所有人都射死呢? 老天奶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不给她这个机会呢? 在御林军动手前她选择好了,弓弦拉满发出尖锐的声音,她的力气这样大,恨不能让这弦割断她的手指。 裴宣眼神一凝,伸手把裴灵祈拽到了身后,子书珏的嘴角慢慢勾勒出一个盛大的笑意,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的箭陡然偏移了一分!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这只箭的目标是裴宣! 这支箭在裴宣眼中无限放大,在这一刻没有任何有关于死亡的恐惧,她唯一的想法是死在灵祈面前是不是会吓到她? 果然是一报还一报啊,她刚刚杀了裴廖青,报应来的这么快,马上就要横死当场,就说做人要多积德少沾血。 但无论是作为裴宣还是作为裴岁夕,她的死都是最好的结束,死在这里是她最好的归宿。 第130章 “随时等着,死在你手里。” 第二只箭直冲裴宣而来,裴宣只是挡在裴灵祈面前,一动未动,也是,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小文官躲也没法儿躲,哪里能快过箭矢? 裴宣正在裴廖青尸体前,这一片周围因裴廖青挟持小皇帝斥退众人,一时之间竟无人可以上前护驾。 唯有子书谨。 广百已是个中好手,但她的轻功还是远远赶不上这一箭,她只觉耳边有一阵凛冽的风而过,如同一只蓄力已久的豹子。 为了增加速度她甚至弃弓箭于不用,如果此刻太后抬手反射向长宁侯,长宁侯将必死无疑。 可她放弃了这个机会,迅疾如长剑出鞘只为了挡在这个身份复杂的文官面前。 裴宣本来已准备迎接死亡,这一次总比上一次生不如死的被毒药折磨死的好,窥见子书谨奋不顾身过来的那一刹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御林军来不及扑来救驾一个个迅速攀上树干,企图将子书珏扯将下来擒住,将功折罪。 子书珏露出惊愕而后是兴奋到癫狂的表情,她丝毫没有去管那些即将抓住她脚踝的人,弯弓搭箭,她射出了第三支箭! 咻—— 她的目标是子书谨,只有子书谨此刻去救裴灵祈或是裴宣时她身后空门才会大开,她才有这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子书谨面朝裴宣,但以她*的耳力不可能听不见背后如附骨之疽的破空声。 她没有回头,只孤注一掷的朝着裴宣而来。 裴宣在那一瞬间感到心灰意冷的疲倦又感到肾上腺素被飙升的颤栗,她的眼变得极深极沉,犹如一潭永远窥探不见底的深潭,流动着肃杀的冷然。 她找死。 那就应该成全她,让她死在自己面前,了了皇后的心愿,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她都在逼自己杀了她,为什么不? 裴宣在这一刻竟然能缓缓的笑出来,这一年不知从何时起她渐渐褪去了少女的稚弱,变得清丽沉敛,笑起来时也不再有少女的顽劣和心不在焉。 她的笑透着一股子冷意,让人觉得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留在她眼中,带着帝王天然的威仪和冷酷,冰冷的俯视而下。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观万物而不为,似乎此刻任何人死在她面前也换不了她一瞥。 这个世上她从来不缺为她而死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想用生死想打动她无异于火中取栗水中捞月,这样一双眼睛足以让任何人感到绝望。 再是炽热的一颗心也会为之痛苦,子书谨在那转瞬间痛到几乎无法呼吸,但她仍然死死睁开眼,想把这一刻这样冷酷的眼刻在心脏。 下一世她也要找到这样一双眼睛,生生世世—— 在那只箭即将没入子书谨脊背那一刻身前的人霍然出手,一把揽住她的腰一个旋身将她拉开,本应射中她后心的箭钉在她肋骨。 第二支箭紧随其后,文弱的文官脚尖踢起裴廖青掉在地上的长刀,单手挥刀以一种近乎强绝的姿态悍然斩断了第二支长箭。 砰地一声断箭落地,长刀也从中间断裂。 追兵已经攀爬至树干抓住子书珏的小腿企图把她扯下去,她眼神直直瞧着这功亏一篑的两箭,半边脸颊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整张脸瞬间扭曲。 但不知想到什么她又忽然笑开,那一笑极为灿烂,她从树上站起身来用手中长弓砸碎攀爬到她脚边树干的手掌,冲着裴宣比出一个口型。 ——你会死。 无论你是子书谨的盟友还是她的情人,你藏有武功,她这样唯我独尊的人绝不可能忍受有人欺瞒她,继续留在她身边,她会杀了你。 裴宣一言不发猛地以掌击中刀鞘,属于裴廖青的半截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了出去。 子书珏站在树干上猛地张开双臂朝下直直倒去,像一只坠落的飞鸟,断刀穿过丛丛茂密的山林扎进她的血肉当中,子书珏如此能忍之人也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树下不知从何地冲过来一匹骏马,她落在马上不知死活,没有再去看一眼中箭的长姐任由骏马带着她疾驰而去。 广百拉紧了弓弦对准子书珏的脊背,忽地听见有人冷冷出声:“跟上,留她一命。” 广百下意识放低了弓,不禁皱眉回头。 记忆里那个文弱懒散,看见点什么都吓的战战兢兢的女官此刻揽着太后,神色冷寂,浅青色的裙摆上是大片大片被割断喉管喷溅出来的血污,她却视若无睹。 广百的心狠狠一跳,整个人只觉筋骨都蜷缩着颤抖打了一个寒碜,在这一刻,面前这个拙劣的替身竟然无限接近于五年前那个英年早逝的君王。 ——昭帝。 一种强烈无法抑制的直觉扼住了广百的咽喉,使她下意识想要遵从这个命令,那句骇然失声的陛下几乎卡在嗓子里,可是她不敢开口说出来。 她看着那个人慢慢低下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那个人将太后抱了起来,自始至终只有躲在她身后的小陛下发出一声泣声:“母后——” —— 子书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好像站在悬崖边上,周遭雾蒙蒙一片,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她的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出于畏惧她又后退一步。 她在悬崖边犹豫徘徊,她这样果决锐利的人在这一刻也罕见的感到不愿面对。 她不能同裴宣一样软弱,她闭上眼定了定心神一脚踏空,失重感摄住了她的心脏。 她在下坠,身后好像一片永远没有陆地的空,好像就要这样永无止境的坠落下去。 忽地,她落进了一片冰冷的水域当中,那是山涧一汪翠绿幽深的湖泊,她落在湖中心,她的视角却不断的往上飘,一直飘到可以俯视这片湖泊。 幽邃静谧的湖泊好像一双冰冷的眼睛,湖泊旁的树木好像一根根长而密的眼睫,在与她对视的那一瞬间,那只眼睛猝然闭合,夹住了她! 不—— 她骤然挣扎,蓦地睁开眼,撞进一双漆黑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 这双漂亮的眼睛倒映着她的影子,与梦中的湖泊一模一样,却并不让她感到任何不适,反而很想让人亲近亲吻。 她无意识的抬起手,魔怔一般希望抓住这个薄的像影子一样的人,手臂刚动就被人按住了。 那双漆黑眼睛的主人放下了药碗:“太后,您的伤还没好呢,需要静养。” 那一箭使她肋骨断裂,距离肺腑极近,太医说哪怕是好起来以后也要落下病根,包扎的严严实实暂时还动弹不得。 “母后”守在榻边的灵祈揉揉眼睛,带着哭腔的唤了一声。 母后总是强大漠然的,这是第一次她看见母后受这么重的伤,要不是母亲在身边她真的会吓坏了。 子书谨这才把焦灼的目光从裴宣身上散开,分向裴灵祈身上,小家伙大概在榻边守了很久,整个人蔫巴巴的,眼眶带着微微的红,应该是小声的哭过。 子书谨心软了软,慢慢动了一下手指:“灵祈” 裴灵祈连忙把巴掌大的小脸贴到自家母后脸上,哽咽了一下,思及母后不喜欢她哭又强自忍耐住,抬手狠狠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眶。 裴宣看的心疼,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啦。” 裴灵祈在子书谨身边呆了会儿,小孩子实在是守不住了,见母后醒了眼皮一直打架最后歪倒在了榻边,被广百抱去了偏殿。 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正是夏日,窗外阳光明媚到有些晒人了,桌边积压了一堆政务,想也知道边疆还是一团乱麻,需要子书谨处置决断的要务数不胜数。 裴宣没有说话,广百却已很有眼色的带着宫人纷纷退下。 子书谨让裴宣搀扶着她慢慢坐了起来,就要去处置政事,顺便打量了一眼周遭,大概确定了这是京郊距离最近的一处行宫当中,裴宣公事公办的挑了几件紧要的政务同她说了一下。 军队调备粮草辎重都是刻不容缓之事,哪里能等着子书谨醒来,裴宣一一做了安排批复,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之事,一个面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权利? 其他人不是没有微词但广百不敢不从,再加上有裴灵祈借势竟也有条不紊的运作下来。 子书谨扫了一眼折子上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字迹,病重惨白的脸竟多了几分血色。 见裴宣只给她自己倒了杯茶水轻咳了一声:“你倒是胆子大了,何时学的哀家笔迹?” 裴宣弯着眼睛:“臣何时学的太后不知道吗?” “你不是没有武功了吗?”子书谨换了一个话题,目光如炬的瞧着她,哪怕是在白日也耀眼灼目的惊人,简直要逼进人心当中去。 这句话很微妙,不是没学过,而是‘没有了吗’,好像是暗指她曾经有某段时间失去又重新得到。 “太后知道我天资不好,学了一点皮毛而已。”裴宣将茶杯放在下颌边,低垂着眼睛,一副懒怠的模样。 “这叫天资不好?”子书谨微微弯了一下嘴角,似无奈的摇了摇头。 在四处监视的密不透风的情况下还能恢复到这个程度,甚至连一直不熟练的右手都能熟练用刀,如果这还叫天资不好不知道有多少人应该羞愧自尽。 处理的很好,没有任何错处,甚至超过了她的预期。 子书珏在滴水岩之败后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利用当年在边疆抗击外敌时安插的棋子将胡人放入关中,把水彻底搅混以后她才有机会在其中浑水摸鱼。 边关战祸将起,郑希言在此刻忽然摒弃前嫌以越契城为据点将胡人挡在了城门外。 能让郑希言俯首称臣的唯有裴宣,子书谨猜测应当是裴宣给郑希言下了一道密旨。 叛军自此分化,哪怕子书珏没死也已不成气候,裴宣将郑希言与子书珏的联系断开之后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将子书珏困在东寺山上。 就算是子书谨自己来也不会做的比她更好了,因为她差不动郑希言,要让边疆稳定下来需要更长的时间。 那个在她羽翼之下需要握住她的手才能走下去的少女,此刻已经成长成了连她都为之感到心悸的存在了,一股淡淡的欣慰和怅惘升腾了起来。 她面前的少女还如此年轻灵秀,大好山河都在她脚下,而自己两鬓已经斑白,子书谨尝到了一丝苦涩,她微微叹道:“陛下,你做的很好。” 被这样称呼少女也不见惊慌,灿亮的阳光在她长而密的眼睫间摇晃着,显得愈发生动:“太后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对裴廖青说,‘因为她是我的女儿’,你不知道,我懂唇语。” 少女支起一边下颌,瞳孔中几乎带着天真的意味笑吟吟的看着子书谨,甚至还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她嵌在夏天的暖阳里好像一副迟来已久的画卷,她依然微笑着,轻声道:“子书谨,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很蠢?” “所以把我当成狗一样戏弄?” 如果遮去下半张脸就能发现她的眼里是毫无笑意的,像子书谨梦中那片深邃冰冷的湖水。 夏日的温暖灿烂在她身上飞速褪去了,属于严冬的寒冷瞬间侵袭而上,冻的子书谨四肢百骸都是一僵。 原来感受过温暖的阳光再回到冰冷刺骨的冬天是这样痛苦。 她艰难的忍耐着胸腔处的疼痛抬起一只苍白且冰冷的手掌,几乎颤抖的抚上那张脸,温和道:“宣宣,何出此言?”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放我走。” “从明觉寺,不,从更早之前出宫围猎时就已经开始了吧?你对我的展示了空前的占有欲,让我窒息喘不过气来,你很清楚我不会坐以待毙,我会利用子书珏,裴廖青甚至郑希言出宫,所以精心设计了这一出放手的戏码。” 裴宣摇了摇头,像是赞叹:“明觉寺更是这出折子戏的高潮部分,多么冠冕堂皇的话语啊,斩断从前重新开始,我就算走也要生出几分愧疚来。” “其实只是因为我背靠雍王党与郑希言半块虎符,你没有把握完全掌控我,如果我要反抗你未必就能坐得稳。” “你很清楚我经历过乱世,对一切动乱深恶痛绝,不会坐视天下陷入生灵涂炭的局面,我必定会和你联手将子书珏和郑希言的叛乱镇压。” “既利用我除掉了心腹大患郑希言又让我彻底失了依仗,你太了解我了,比起自己坐拥权柄致使天下大乱,我会宁愿失去权力换取天下太平。” 朝夕相处的人怎么会不熟悉呢?而熟悉代表的恰恰是精到毫厘的算计。 “郑希言能认出我,甚至她能跟着造反太后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吧?”她眉眼带笑,澄澈洞悉。 “从踏出京城开始,表面上我是自由了,但你的风筝线始终没有一刻松开过,没有你的允许以灵祈的身份怎么可能走散呢?” 裴灵祈能走到边疆甚至被裴妘碰上不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伎俩,怀柔政策罢了,真正想要利用裴灵祈抓住裴宣的从来不是裴妘,裴妘不过是在替她人做嫁衣裳。 “差点忘了,还有可怜的子书珏,她哪怕背叛了你也还是要为你所用,你很清楚子书珏对雍王的执念,她当然会告诉可怜的裴岁夕她曾经死过一次,由此就能推断出来你早就认出来我,却一直不动声色。” “你什么都没有做,你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我羊入虎口,却又在早就知道的情况下默许我逃离,好一个深情至此的痴情人。” 裴宣摇头叹息:“我都快被你感动了。” 子书谨神色不变,仍然只是温柔的看着她。 “灵祈失败后你还有后手,我会继续往荒漠行走,出关后当然会遇见阻碍或者路上遇上险境,而此刻我就会发现太后赠给我的血玉镯子能够任意出入任何关卡,相当于太后手令可调动各地密探。” “我就会恍然大悟太后竟在那样早之前就预备好放我走了,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揭露出一个事实,太后改了。” “你真是利用了身边所有能利用的一切,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裴宣几乎都要为她拍手称赞了,她也确实抚掌,只不过没有大笑,只是感叹着微笑了起来。 “好一招以退为进!” 她试图用一条示弱服软亲情爱情的线将她慢慢的拉回自己身边。 偌大的殿宇当中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裴宣施施然站起身来,一只苍白的手扼住当朝太后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 少女的眼眸顾盼生辉:“我的太后啊,你这真叫我受宠若惊。” “只是,你真的改了吗?”她的声音是温柔的,眼眸弯弯笑起,灵动的眼睛熠熠生辉好像藏着一整个世界,只是若要看进去就会发现那里面空无一物的冰冷。 裴宣打量着面前这张已经隐约有了眼角细纹和鬓边白发的女人,对一个人能有如此始终如一践行一生的疯狂和执着感到叹为观止。 “你真是和五年前一样自我、冷血、利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裴宣手指微微用力,在从来都是上位者的人下颌捏出一条淤青的痕迹,子书谨毫无被揭穿的恐惧,眼眸中甚至出现某种痴迷。 对这样冷冽的无情的先帝的痴迷。 裴宣丝毫不为所动:“让我想想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要是我成功回来大概就会有一出精彩的苦肉计,只是裴廖青应该是意外,你也舍不得拿灵祈当幌子吧?毕竟这可是太后的——重要筹码。” “要是我铁了心的不回来那就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啊,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吧?毕竟现在的我没了雍王党扶持,没了一人之下的平南王护佑,甚至说不定还会被雍王党追杀。” “太后不仅随时可以来一出英雌救美,还可以拿郑希言裴妘可怜的性命威胁我,或是把我抓回来,算定我无法反抗是不是?” 真是一出完美的斩草除根的计划。 裴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人,突然换了话题:“子书谨,你的亲妹妹背弃你而去,你也会难过吗?也会下不去手吗?原来你也是会难过的。” 她嘴角慢慢漾开一丝嘲讽的笑意:“我以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这辈子都不会为任何人心软呢。” 在很早之前和子书珏长谈的深夜,她想的就是子书谨得知自己的妹妹背叛时的表情,在此刻终于得偿所愿在这个冷静的人眼里品尝到痛苦的快慰。 “子书谨,你对我缺乏最基本的尊重。你总以为我还是需要你保护的少女,希望干预我每一个选择,可一个皇帝,不会允许任何掣肘她的人存在,你的权欲太盛,侵占欲太强,让哪怕是我都感到恐惧,你想让我杀了你,完成你最后的使命。” “有时候我会想被下诅咒的不是杯子,是我啊,子书谨,跟我有关的,你全都要杀光才安心吗?” 一直沉默的人在此刻才终于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她动的剧烈了胸口处的贯穿伤就溢出鲜血,打湿了素白的纱布,她轻轻笑了一声,一寸不让的对上裴宣的眼睛。 “为什么?宣宣你问我为什么?因为她们都要和我抢你!我的陛下啊,你敢说她们对你毫无觊觎之心吗?你死了五年郑希言对你的女儿视如己出,我一箭射出白浣清想要为你挡箭!哪怕你刚刚害死她的妻子和孩子!还有子书珏、还有你的那个小侍女,你敢说她们对你毫无他心吗?” “你是我养大的,你就该属于我!” “那也是你的女儿!” “子书谨,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裴宣骤然加重手上力道,将人狠狠往下一按,本就堆在被褥中的人轻的像一片棉絮倒在重重叠叠的锦绣当中。 她失血惨白的脸开始涌上不自然的涨红,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尽力的伸出手去,因为这个动作胸口几乎血流如注。 她抓住攥住她脖颈的那只手,吃力的从她纤细的手腕上拨出那只血玉的手镯。 “为、为什么戴着它?” 裴宣一生向往自由不爱任何首饰,国库私库什么样的珍宝没有见过,她从不上身,如果当真心中没有她,又为何明明要走了却单单带走了这只镯子? “一只镯子而已。”裴宣冷笑,另一只手忽地抓住一震,内力激荡开来,瞬间就将那只镯子震碎成四截。 子书谨一瞬间好像被撕碎的是她的心脏,她脸色惨白,却仍直直的看着面前这个人:“那、为什么救我?” 裴宣始终平静:“因为我不想让灵祈经历和我一样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射杀在眼前。” 我经历过的,不希望我的女儿再去经历,仅此而已。 “我当然知道,你敢的,你不是,给裴妘和贺元成郑希言三人留下密旨,三个人的密旨合在一起就可以,斩了我吗?”子书谨以手包裹着裴宣的手。 虽然这道密旨极为苛刻,但确实是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牵掣的她东西。 这才是裴宣。 “是啊,所以你始终不敢对郑希言动手,只是不断的排挤刁难她,是我不愿意再让隐患继续壮大想要切除毒瘤,所以连郑希言也一并废了,现在这张旨意应该如同废纸吧?”裴宣冷冷喟叹。 “可你还是能轻易杀了我,不是吗?”子书谨轻轻笑起来,因为掐住脖颈这个动作她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裂开了,她恍若未闻。 “我们没有回宫,暂居行宫,我之所以,昏迷三天,是因为裴妘接管了这里,是不是?我刚刚就发现,广百神色不对劲了。” 肋骨上的伤怎么会一直昏迷三天之久,她早就该醒了,只不过需要她继续昏迷下去而已。 裴宣完全掌控住裴灵祈,裴妘手下都是当年宫中老人,想要接管行宫轻而易举,更何况她以最快的速度保住了郑希言的残余兵力。 只要在这里杀了子书谨,她能以最快的速度平定边疆乃至天下安定。 她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重新回到权力的巅峰甚至可以徐徐图之废掉少帝自己重新登基,做的干净漂亮点完全可以把太后之死推给子书珏。 她知道,她的宣宣做的到的,她一直学的这样好。 只是—— 她叹道:“何须那样,麻烦了?” “我的命,始终都在你,的手里。”她再无保留的几乎将所有的爱意倾注于那双眼里望向她年轻的宣宣,两只颤抖的手包裹住裴宣掐在她脖颈上的手。 “我,随时等着为你去死。” 不是假意也不是苦肉计,我随时愿意扑在你身前,替你挡住一切的风霜刀剑。 她的眼里滴落晶莹的液体,却似乎害怕再也看不见这个人一般,执着的死死的盯着面前这个人。 “随时等着,死在你手里。” 第 131 章【VIP】 第131章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后悔了 那只修长的手越收越紧,她瘦削,嶙峋的青筋从薄薄的皮肉下鼓出,几乎要挣脱血肉的束缚。 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白皙干净皮肤很薄,可能是身体原因总是有些缺乏血色的白,只有在用力时才会沾染上一层血肉之躯本应有的新鲜血色。 没有昭帝手上崎岖的疤痕,子书谨的手已经渐渐脱力了,只虚虚扶在这掐在自己脖颈的手上,隐隐似想将这只手握住。 子书谨的手像一条温凉的蛇,眼神也像,就那样痴迷的静悄悄的落在裴宣脸上,即便空气已经所甚无几甚至窒息,她的脸上依然只有病态的满足感。 生死之间与炽热的交缠似乎并无任何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裴宣真的很想和她就这样一起死在这里,同归于尽也好,她眼里生出极端的倦怠和厌憎,她再也不愿意同这个人纠缠在一起。 子书谨的眼神已渐渐快要涣散了,没有任何空气,生理性的泪水沿着眼角肆意滑落,她的脸开始泛起不正常的青紫,她将死在她手中。 子书谨闭上眼,都说人死前会走马观花的望见自己这一生,子书谨的这一生这样漫长和枯燥,在她将死的这一刻眼前忽然闪过的是十四岁的裴宣。 她遍体鳞伤的从木樨树上跳下来,扑进她怀里,背后是无尽的苍穹,木樨芬芳又馥郁,填满了她冰冷的脏器,生出前所未有的温度。 她从树上跳进她怀里,填补了她这苍茫无趣的一生。 当那个少女从她生命当中退去,也带走了她的灵魂。 现在,终于是自己早一刻离开,死在裴宣的手里,她要去奈何桥边,忘川河畔,等待着她的宣宣,就如同她的宣宣在寂寞的死亡里等待她的那五年。 裴宣蓦地闭上眼,手却在最后那一刻猝然松开。 剧烈的呼吸呛了上来,喉管不受控制的收缩,子书谨不得不大口吸气,因为进的太急呛到闷闷咳嗽,胸口的伤处溢出更多鲜血。 黏腻的血液烫到了裴宣的手,子书谨的伤口裂开了。 “我真的恨你,”裴宣闭上眼,声音带着无限的空洞和疲倦,“但我更恨我自己。” 她几乎要嘲讽起自己来了,但她笑不出来,只剩一脉平静苍凉:“到了这种地步依然没办法杀了你。” “你对任何人都仁慈宽容,为什么不能对我更仁慈一点呢?”子书谨仰面看着她,声音带着窒息过后的难听和尖锐。 “因为将心比心以心换心,其他人都待我仁慈,可太后你何尝对我仁慈过一回呢?你如此冷酷之人,到了你自己身上原来这么痛吗?” “子书谨,原来冷酷到你身上你也是会痛的。”裴宣声音冰冷而讥诮。 子书谨的眼泪已不知是生理性的还是自己想要,她不间断的咳嗽着流着泪,手却依然虚虚的搭在裴宣的手上,用撕裂一样的嗓音问:“那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难道是因为软弱无能吗?我把你教的这样好——” 你为什么下不去手? 子书谨勉强支撑着自己爬起来,对于撕开的伤口全然不肯顾及,心口处汩汩的血迹难及上眼前这人的半分。 灿烂的光明里那人背对着光,于是面容也陷入一片漆黑的暗沉中,只边缘被柔光模糊了轮廓,她微微仰着头,闭着眼,似乎任何人都不能将她从神坛上拉下来。 她能毫不留情亲手的割了裴廖青的咽喉,更能决绝的斩断郑希言的羽翼,她再也不是当年优柔寡断的少年陛下,她的心是如此冰冷坚硬,不被任何人所掣肘。 以子书谨的冒犯,她足以杀她千万次。 子书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上那人的脸颊,喑哑着轻声诱哄:“告诉我,宣宣。” “能杀我的那把刀,自始至终都握在你手里,这个世上除了你,没有人能让我安心闭上眼。” 从五年前到此刻,唯一能杀我只有你。 不是希望亲手将这一切都了结吗?为什么?对我下不去手? 可那逆光的人闭口不言,像一尊永远也不会开口的菩萨,哪怕她在佛前祈求了一生一世,泥塑金身的菩萨也不会开垂眸怜悯她。 这将要逼的人发狂。 “告诉我,不是因为我是灵祈的母亲,不是因为权衡利弊,告诉我,为什么!” 子书谨禁不住要失控,她的胸口痛的快喘不动气,无法分辨那是迸裂的伤口亦或者快要裂开的心脏。 “孤为什么要告诉你?”裴宣睁开眼,她的眼里前所未有的寂寞,深邃的几能吞噬进一切,“太傅从九岁起就教导孤,要宠辱不惊要韬光养晦,要摒弃一切,太傅,孤做的不好吗?” 这十几年来我没有一刻松懈,我做到了最好,我把过去那个软弱可怜祈求你对我宽容一点的裴宣远远甩在了身后。 我比任何人都要冷漠,都要心狠,我像你教导我的那样为了自己的目标可以摒弃一切,包括你,这难道不好吗? 子书谨捧着她的脸的手开始发抖,心口好像豁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叫她说不出话来,她捧住裴宣的脸,嘴唇颤抖着开合。 “我错了。” 她说:“我错了,宣宣。” 对不起。 子书谨是这样桀骜又顽固的人,她好像一生都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她永远是正确的,只在乎结果不在乎过程。 裴宣走到了终点,所以哪怕她遍体鳞伤一无所有脚下尸骨成堆也是正确的。 可是这个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事不是以结果论处,就像最后得到一切的太后只剩下一颗空空荡荡的心脏。 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不会开口认错,可是当真正说出来时却好似并没有那样难,只有无尽的酸涩。 这句话来迟了太久太久,在听见的一瞬间裴宣以为自己是幻听,子书谨生怕她听不见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耳边颤抖着重复。 “我错了” 裴宣怔在那里起初一动也没有动,过了很久很久才极缓慢的眨动了一下眼睛,一滴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她好像一直一直都在等这句话,等面前这个年长的固执的老师对她说,对不起,我错了。 “我对你不好” 我对你太不好,这些年来你是不是一个人很难过?那些无数次我推开你的时候你的心里是不是很疼? 你还那样年少,我把我的一切强加给你,逼迫你,敦促你,我当年应该多抱一抱你的。 裴宣摇了摇头,似在否定她的话。 “不,你对我太好了,太后,你的每一步都是正确的,可你对我又太不好,你不允许我有任何的心软,不允许我有任何的偏向,你尽可能的希望我是一个能够名留千古的明君,而这样高明的帝王不被允许有任何的私情。” “我走过的每一步都那么的沉重,我不敢回头,不敢软弱,害怕那我带着相信我的人走向悬崖,可我走行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累、那么累” “我” 子书谨心如刀割,她倾身向前,忽地用两只手捂住裴宣的耳朵:“我们不要吵了。” 她为她隔绝了一切的声音,世界猝然安静下来,她保护着她,似乎有这个人在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侵扰到她。 子书谨俯身颤抖的亲吻她滚烫的眼皮,吻去她咸涩的眼泪,一路吻去她斑驳的泪痕和苍白的、颤抖的唇角。 “我们不要再吵了” 她一直都知道裴宣有自己的壳,她太害怕矛盾和争吵,她只想紧紧的蜷缩进自己的壳里,可子书谨拆掉了她的壳,把她从她的壳里强硬的拉出来。 十几岁的少女还没有完全长出足以抵挡疾风骤雨的盔甲,她就一刀一刀捅上去,直到那颗心脏撕裂又愈合逐渐形成瘢痕能够强忍痛处。 不要再吵了,她会难过的 她愿意当裴宣的壳,把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重新补好。 子书谨终于时隔多年的颤抖着将那个少女揽进了怀里,她捂住她的耳朵,把自己当成她厚厚的壳。 那个冷硬心肠的帝王不会告诉她为什么,哪怕她千里奔袭,哪怕她心生不忍,哪怕她舍生忘死。 子书谨一次又一次的逼迫她,只是为了证明,她还爱着自己,从裴宣舍不得杀她的那一刻,若即若离的人就又好似回到她的怀里。 她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她就是这样偏激疯狂的人,要用最深切的分歧来确定裴宣的爱意,裴宣被她教的太好了,不显山不露水,她太害怕真正失去她。 她太害怕了,见过明媚温暖春天的人怎么可能愿意回到寒冷刺骨的冬日? 但会告诉她为什么的一直都是那个柔软的会在酒后轻轻摇晃她的衣袖,求她,不要走好不好的少女。 她错了很久很久,好在上苍愿意给她挽回的机会。 这场争吵终止于太后失血过多昏迷,险些濒死昏迷。 医女着急忙慌的过来二次包扎,最终委婉道。 “太后凤体未愈,还是要保重身体” 如果不是上赶着寻死就别这么折腾。 裴宣垂眸不语。 子书谨这一次昏迷睡的不久但很踏实,终于没有妖魔鬼怪在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醒过来时发现裴宣的手虚浮在她心口,似乎犹豫着想探知她是否还有心跳。 无她,子书谨实在太平静了,心跳几不可闻,好似随时可以就这样死在睡梦当中,只有贴的很近很近才能听见一点微弱的心跳。 忽而一只手轻轻将她按在了心口,裴宣想到她的伤口想起身,子书谨轻轻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微弱而沉稳的心跳就在她掌心之下。 她的声音喑哑的厉害:“无妨。” 裴宣不知为什么,没再挣扎,只是并没有靠紧,保持着微微悬空的姿势。 子书谨的心前所未有的被填满,她回来了,她舍不得杀自己。 她斟酌了很久很久才轻声开口:“宣宣,我其实原本是想,你杀了我,算我给你赔罪,把一切都还给你,你既然不杀我,是不是证明,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一个弥补和悔过的机会,我已经把你身边一切的隐患都拆除了,剩下的只有我和你。 而现在一切的主动权在裴宣手中,裴宣没有动*手除了她还让她醒过来。 裴宣没有再说话,她垂下长而密的眼睫,阳光阴郁的落在她眼角。 这个人还活着。 子书谨似乎察觉到她的忧虑,缓声道:“我不会死的,只有活着,才有弥补的机会,是不是?” “既然还活着,我们就要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裴宣想继续这样下去,掌控朝堂让她在后宫养伤继续养下去,她毫无异议,只是裴宣未必就想,她并不快乐。 子书谨握紧她的手轻轻叹息:“宣宣,再等一等我吧,等灵祈再大一些,你去哪里我都陪你。” 裴宣疲倦的闭了闭眼:“可是我已经等了一辈子那么久,我不想再等了。” 子书谨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慢慢的挤出一丝含泪的笑意:“那这一次,换我等你,好不好?” “宣宣,我会改的” 你看,我没有对郑希言赶尽杀绝,未尝不是一种进步。 她确定了裴宣的心意,依然在她身上就够了。 裴宣沉默的看着她,逆着光的眼睛纯粹又宁静,似乎在考虑自己要不要相信这个人。 又想到无论信或不信,她都无法杀了她,还能怎么办呢? 裴宣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但最终没有把手从她手里抽开。 其实有改变的,她竟然会认错。 没能下杀手的裴宣颓废沉默了几个时辰便不得不起来重新操持起政务。 子书珏是个神人,在这种围追堵截下竟然奇迹般的跑到了京郊围场。 她已经跑不了了,最后不过是在给自己挑选一个墓地。 京郊围场,裴东珠的衣冠冢,她给自己挑选的墓地。 这段时间政事一直在裴宣手里过渡,她完全掌控这个帝国时没有分毫的生疏,外面流言四起,说是太后被面首所控,陛下被挟持,朝堂却诡异的平静下来。 子书珏爬到了裴东珠的衣冠冢,她只有一个要求。 她要见子书谨。 她要见自己的姐姐,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所背叛的长姐。 子书谨虽重伤却仍然更换了衣裳坐马车抵达了围场。 再次见到子书珏时她其实比想象中要过的好,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色长裙,没有了她平日里的衣裳华贵,环佩叮咚,倒显得整个人清爽许多。 只是瘦的几乎脱了人形,像是最近根本水米未进。 瞎了的那只眼伤口也被好好处理好了,整个人看着很体面,如果不是偶尔身上会有血洇湿布料的话绝对看不出她已到了穷途末路。 她背靠着裴东珠的墓碑无聊的望着天空,听见声音低头看见子书谨过来时竟然还能笑的出来,她长长的出了口气。 “姐姐,你终于来了。” 这话轻松平常到了甚至有些撒娇的程度,好像是一个妹妹对久盼不至姐姐的惦念。 子书谨这个人就是伤的再重也是要死撑着面子的,她脸色惨白,好在伤在心口没有伤在腿脚,不至于站不住,所以还能来见自己妹妹最后一面。 子书珏往后看了看,没看见裴灵祈很遗憾的笑了笑:“咦?我的小侄女呢?没能给我的小侄女上最后一课我这个当姨母的很伤心啊。” “你的背叛就已经给灵祈好好上了一课了。”子书谨说这话时大概碰动了胸腔,眉头皱了起来。 “那我真是不虚此行了。”子书珏抬手摸了摸身边的墓碑,显露出一股累到极致的疲倦和温和。 “只是没能杀了你,我还是有些遗憾的,但我也已尽力了,白针、裴万朝、先帝,包括有点干系的白堂,白家全家,我就是下到地下也不算没脸见她了。” “阿珏——” “不要叫我这个名字!”子书珏声音忽而冷了下来,整个人绷紧,血很快就从嘴角漫了出来,刚刚瞬间的温和都粉碎殆尽,似乎又觉得没意思,至少,子书谨不会搭理又慢慢靠了回去。 “我不喜欢你叫我这个名字,你知道吗?姐姐,当年在刑场我被照着脖子砍了一刀没砍死,伤了喉咙后来被变卖去马场,给贵人当脚蹬子,在马场里的畜生都是这么叫我的。” “阿珏、阿珏、阿珏。”她一声又一声的念出来,似乎在咀嚼这个名字里带来的痛楚。 “让我觉得我不是个人,而只是一个器物,一个凳子。” “姐姐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在你心里,什么时候把我当过一个人呢?” “我和先帝那个早死鬼,在你心里都是随你左右的器物,我们在想什么,我们想要什么,你都无所谓,你只是按照你的想法来做任何事。” 人在将死的时候话好像特别多,子书珏瞧着子书谨愈发惨白的脸色好像回忆起什么。 “裴东珠救了很多孤儿,旁人都以为裴东珠会把我们培养成死士,但是其实没有,她让我们自己选择想做的事。” “我会写字,她就让我在她帐中记账,偶尔也帮忙写些家书什么的,那时候很苦,经常吃不上饭,骑马到腿一直抖,经常受伤,但我觉得比我后来一辈子锦衣玉食都过的好多了。” “起码,那时候我不做噩梦。”不会日日夜夜梦见我的亲人们对着我一个个人头落地。 “其实姐姐,裴东珠的事我可以告诉自己恨裴万朝就好了,可是你恐怕不记得了吧?为了保住我的身份不被人发现,你杀了我所有的同伴。” 子书珏隶属裴东珠帐下,乃是叛军,子书谨窝藏包庇当然是一劳永逸,灭口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 裴东珠收养的孤儿,为了保住永远不被说出去,子书谨一个都没有留下。 “可我是你姐姐,我只是希望你好。”子书谨闭了闭眼。 “是,我知道,”子书珏点点头,没有任何意外,“可是姐姐,这个世上我并不只有你一个亲人啊,那些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以为全家都没了,那是我的家人。” 她的其中一个亲人为了她杀死了朝夕相处生死相依的所有亲人。 她每天夜里都梦见那么多人,梦见她们在一起行军,打仗,在一起畅想天下太平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住在哪里,怎么相聚,桌上要摆几只烤鸡。 那么鲜活的一群人啊。 子书珏摇摇头:“你总是这样固执己见,所以主动众叛亲离。” “我只是想让她们活下来啊,我不明白她们对于姐姐你来说只是阿猫阿狗一样的存在,你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缝隙就够她们活了,你不愿意,你做事从来要尽善尽美,万无一失。” 她长长的叹息一声:“姐姐,我真恨不得当初和你一起同归于尽啊,我们都应该死在被砍头的那一刻。” 可偏偏我们活了下来,被不同的人救下,走上了南辕北辙的道路。 “我的好姐姐啊,你不爱任何人,你只是想要以你的方式来决定所有人的人生。” “你以为你永远是对的,你永远不会在乎别人的心愿。” “可是我不是你手里的泥人啊。”任凭你怎么揉捏。 “你逼死了先帝,又逼死了我,你高兴了吗?” 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吗?你心里快活吗? 她那双和子书谨如出一辙的眼睛里萦绕着真切的好奇,似乎是真的想问,这样的结局是你所期望的吗? 子书谨静默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子书珏似乎也觉得很没意思,她尽力的坐直了一些,温柔的抚摸着身后的墓碑:“所有人都背叛了她,她死之前甚至不知道那个裴南茵其实没有背叛她,但她还是把所有都留给了她,结果养出来个好女儿” 子书珏阴冷的目光终于落在裴宣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多么精彩的一场戏啊,为了救自己的情人背叛了自己惨死的母亲,但这位连先帝都暖不热心肠的冷血阴谋家迟早会因为你这冒险相救杀了你。” “好一出东郭先生与狼,好一出狗咬狗的大戏啊,可惜啊,我不能看下去。” 子书珏猛地咳嗽了起来,她对未来发展欣然向往,并不抱有任何期待。 “我不会。”一直沉默的子书谨在此刻断然回答。 她不会再伤裴宣。 子书珏似乎有些惊讶子书谨的突然反驳,不过她对这些也没了兴趣:“那我就在地下拭目以待,等着看你们谁先下来陪我。” 她有些吃力的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细细摩挲了一下对准了自己。 “姐姐,我好恨你的杀伐果断,狠绝无情,我有时候甚至会感谢白针和先帝那个早死鬼,因为如果不是她们心软留下了她的女儿,我早就跟着一起死了。” “她这一生所有人都背叛她,连她的女儿也不例外。” “我不会背叛她的。”她的声音温和坚决。 “我会为她殉葬。” 雪亮的匕首对准了她自己,似乎在犹豫从哪里开刀比较好,许久后她忽然偏头再看向子书谨俏皮的笑了笑。 “姐姐,把我葬在她的旁边,墓碑上只写‘阿玉’两个字,想来姐姐不会不满足我这点临终心愿吧?” 她恨透了旁人叫她这个‘珏’字,只有在裴东珠那里,才有人漫不经心的唤她‘阿玉’。 她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妹妹自戕,子书谨面色已经惨白不见一丝血色,但仍然闭了闭眼算是答应。 “姐姐,怎么闭着眼?看着我啊,就像当年我看着裴东珠死在我面前一样,看着我啊。”子书珏撑着笑出来,笑容竟然带着一些天真的意味。 子书谨睁开眼看着她,不忍违逆她的遗言。 她们都清楚的知道这是这个人鲜活的活在她面前的最后一刻。 子书珏满意了,突然扬起手以最大的力气划下去,但不是对着心口,而是对着肚子—— 她的腹部被划开一条巨大的堪称恐怖的口子,大量的鲜血溪流一般喷薄了出来。 她是习武之力,有内力傍身,划开肚腹本来应该很是容易,可她已经力竭,疼痛使她蜷缩,但她顿了一顿还是用力朝下一划拉。 “阿”子书谨两步走上前去,她想喊那个名字,又记起来子书珏不许她喊,一时之间竟当真无话可说。 子书珏好似不知道疼一般企图把手伸进伤口里去,可她毕竟是凡人之躯,如何能做到呢? 子书珏已经力竭了,她眼睁睁的看着子书谨靠近,在她身边停下,她决定开口求人。 “姐姐,我不喜欢吃肉,不想吃任何东西,都想到裴东珠,她”子书珏喘了口气,匕首在血液里滑腻的几乎握不住。 有一段时间子书珏什么都吃不下厌食到几乎要把自己饿死,子书谨费了千辛万苦才救回她,绝不允许她就这样寻死觅活,于是手把手的喂她,不吃就打成糊状给她灌进去。 子书谨以为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其实翻出来好像也很新,新的那个行将就木的人与眼前的人再次重合。 她以为子书珏的厌食之症早就好了,其实并没有,她只是一直伪装强迫自己续命。 “我、总觉得胃里有东西,想吐,想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可好像怎么、怎么都呕不干净,我要干干净净的走,把肚腹里面的东西清干净,但我实在没力气了,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帮她解脱还是帮她把胃拿出来?子书谨伸出手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上几乎无法凝聚出表情。 子书谨不肯帮她,子书珏也没办法,她眼中的光渐渐要熄灭了,她最后费力的向身后的墓碑靠了靠,好像更加靠近了某个早已化为尘土的人。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子书珏感到前所未有的冷,她冷的开始发颤,头顶有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她额头,她知道那是子书谨的手。 这个世上只有她的手冷的让人胆寒。 于是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问她:“姐姐,你有没有那么一刻,一刻,为你的选择所后” 她没有说完,已经靠在墓碑上失去了声息,她眼里的光彻底灭了,也许因为没有等到答案,也许没能达成生前最后的念想,她死不瞑目的睁着一双眼。 瞳孔仍然凝固着不甘的恨意。 子书谨冰冷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眼帘,哪怕没有听完那句话,她也知道子书珏在问为什么,她薄唇轻启,回答那个人也回答自己:“后悔的。”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后悔了。 【END】 第132章 完结!!! 子书珏很快下葬,按照她的遗愿埋在裴东珠的衣冠冢旁,死前有人为她整理遗容,洗净了身上脏污。 老话讲入土为安,要讲究遗体完全,子书珏下葬的时候有专门的匠人为她缝合了肚腹上的伤口,她的肚子诡异的瘪下去一部分,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她终于不用再逼迫自己去吃任何东西,能够干干净净的长眠。 造反需要一个主谋,子书珏当仁不让。 主要是裴廖青太小喽啰,而郑牡丹充其量也就算个从犯。 妹妹造反,子书谨光辉的人生履历上要添上识人不明,任人唯亲的一笔败笔。 她的人生正确的过于完美,偶尔的错处会更加显眼。 裴宣生出一丝嘲讽的快慰,心想,原来你也不是永远正确的。 旋即开始自省,不可常常抱有这样的想法,以旁人的痛苦生做快慰更加不可取。 子书谨的伤势很重,大约又经历子书珏亡故的重创,大病一场。 她在过去五年一直康健强势从没生过病,好像积蓄下来的病都在这一次来了个痛快,有好些日夜烧的神志不清,脉搏微弱。 裴灵祈吓坏了,抱着她的手哭的眼睛都肿了个桃,裴宣只好将桌案设在一旁,时常看顾着。 繁杂的政事裴宣处理起来并不算手生,裴妘不欲于人前露面,好在郑牡丹在京中也不是全无根基,有些不满的臣子也可让灵祈出面压一压。 她经常以为子书谨会就此失去声息,于是偶尔会伸手探一探子书谨的鼻息,微弱的缠绕在她指尖的时候她会微微出神。 就这样日复一日很快就到了夏日的尾巴,冰鉴还未撤下,秋风冷雨却已在半夜突然而至。 夜间惊雷携带着狂风,裴宣不知梦见什么忽而睁开眼来。 殿中的烛火已被狂风吹灭几盏,一盏宫灯哐当一声砸下,却没落地,窗边有人伸手扶住,旋即关上窗棂,将一帘风雨挡在屋外。 裴宣寻着她赤裸的脚踝望上去,子书谨没有穿繁复的太后衮服,只着了一身素黑的寝衣,领口高高束至脖颈,随着俯身的姿势一缕缕的长发倾斜起来。 间杂着丝丝银白。 那个人朝她走过来,忽然抬手圈住了她,裴宣倦的厉害,只往后稍微仰了仰,但她太累了,微微阖目冷道:“太后以为我怕?” 她早就不怕一切的风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我知道你不怕,”子书谨声音因为连日高烧而嘶哑,“我想替你挡一挡而已。” 裴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一言未发。 子书谨从那天开始逐渐好起来,能吃下一些东西,酷热的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子书谨同裴宣上山祭奠子书珏,雨丝显得微微的冷。 子书谨应该很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她从没有表示过对子书珏的挽留。 对有些人来说死亡是一种解脱,裴宣觉得用在自己身上或许有些言过其实,用在子书珏身上却很贴切。 替子书珏清理遗容的人说她肚腹当中什么也没有,在最后的一段时间,脱离她姐姐的那段时间里,她水米未进。 一个根本吃不下去任何东西的人,装作正常人活生生咽了十年粮食,跟每天吞毒药也无甚区别。 子书谨为子书珏上掩上一捧土,裴灵祈没有来送姨母,她说自己吹了风不舒服,最重要的事她好像有些遗传自裴宣。 这是她第一次经历身边亲人的离世,也是第一次经历亲人背叛和想要杀死她,她隐隐有些想要逃避。 裴宣应允了她,不想面对的事往后延迟一些也没什么关系,等她再大一些,心智再成熟一些,再来面对也不迟。 子书珏没有墓碑,子书谨在她墓前站了会儿。 不过短短数日子书谨鬓边白发便又多了几根,站在雨中有种别样的凄冷。 “子书珏目睹了雍王之死?”裴宣那时候还才十岁,天天听着捷报以为终于要打进京城过上吃香喝辣的日子,再不用担惊受怕忍饥挨饿,谁料先知道的是雍王反了的消息。 子书谨没有点头,沉默了很久之后才慢慢点了一下头。 “不错。” “我找到阿珏后,她曾跪下磕头求我放过裴东珠,当年十八路反王打下江山其实都心有计较,都是草莽出身,谁也并不比谁高半个头。” “人心浮动,在打下江山黎明的前夕,即将得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疯了。” 同心协力对抗前朝的日子过去了,接下来要坐地分赃,这才是最为危险的时刻。 “太祖恨绝了雍王,恨雍王身为他的妹妹第一个反,也恨雍王先他一步打进了皇城,他要杀鸡儆猴,用世上最残酷的刑法吓住其他诸侯的野心。” 前朝溃散时他就放下狠话,谁敢在这个时候生出异心便要将其人剁成肉酱,以鼎烹之,没想到第一个反的是他的亲妹妹。 裴万朝绝不姑息,将此令执行了下去。 “传令官来了两次,我无法再拖延。”子书谨静静看着脚下的土堆。 任何人在此刻胆敢同情裴东珠,都要被疑心深重的裴万朝所记恨,她当年临危受命少年成名,已经很是裴万朝的眼中钉。 “子书珏看见了?”以鼎烹之多么可怖的刑法,怪不得子书珏后来根本无法吃下任何东西。 “不曾,”子书谨哑声道,“因为白针皇后到了。” 当时只有白针能抗衡裴万朝一二,在白针的坚持下裴东珠被葬在汜水河畔,但后来汜水几经改道,已经寻不到裴东珠的所葬之地。 “我救下阿珏后为她草草替了身份,伪装成伤兵带在军中,她跑了出来,被我的人追上打晕带走,在走之前她看见了雍王的尸骨和一旁放着的大鼎。” 即便最后没有成功,但心理阴影在子书珏心中已经种下了,她再也无法进食任何肉食,甚至发展到无法吞咽下任何东西。 “她早就不想活了,但我希望她能活下去,所以硬生生拖着她,把她活生生拖成这样一个厉鬼。” 也许死亡对于子书珏来说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可子书谨不许她死,阿珏还那样年轻,她作为姐姐不忍她轻慢性命,强留她十来年,所以后来她最恨子书谨。 那三支利箭,最后想杀的其实是子书谨。 她只想带着子书谨同坠地狱。 “起初阿珏吃不下肉食的时候还能吃一点素菜喝一点水,哪怕很少,我当时应该做的是去寻找替代肉食让她活下去,我却强迫她食肉,我总觉得只有直面害怕的东西才能完全的摆脱恐惧。” 可人不是工具,她有自己的阈值,一但超过以后就会崩溃,分崩离析再也拼凑不起来。 “此事,是我之过。”子书谨长久的阖目。 然而无论此刻怎样悔过,已发生的都再也不能改变。 裴宣转身往山下走,很快就是中午,灵祈还在山下等着她们。 “总是知错,从没见过改过。”裴宣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量,带着一点讥讽。 “你在京郊的那一年,我何曾逼迫过你?”子书谨跟随她的脚步,看着手上的银白的镣铐。 其实没什么用,她想要挣开有的是办法。 “那是因为你知道有子书珏和裴廖青盯着,我想跑也跑不了。”裴宣无情揭穿她的自吹自擂。 子书谨嘴角扯了扯,抬眸看着她:“那就是陛下你的事了,若你能越过我处置好他们,我可以对天发誓绝不插手。” 裴宣无声掀了掀眼皮,这可能吗?哪怕就是暴露身份去找郑牡丹,子书珏是你亲妹妹,你难道能坐视不管? “我是心机费尽,可陛下不戴着那只镯子守军不会发现你,你自可天高海阔任意来去。” 裴宣停了下来,回头看她,乌沉沉的一双眼几乎凝着一滴墨:“我的错?” 裴灵祈察觉到她们俩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忐忑的上山来接人,隔的远远的就看见她们凝望着气氛焦灼,一时之间吓的攥了攥手里的裙摆。 子书谨在这一刻总算没有再激怒她,她慢慢的过去伸手替裴宣擦了擦额角,从善如流:“我的错。” 裴宣却没理她,冲着裴灵祈招了招手,灵祈噔噔噔的跑过来,眉开眼笑的牵住裴宣的手,又牵住母后的手,子书谨在宽大的袖子里把手镣解开,裴宣也没出声。 一行三人慢慢往山下去。 避暑的夏日过去了,该是回朝的日子了,太后凤体康健,再交权给一个身份难明的面首朝中已开始颇有微词。 裴宣压倒是压的住,但实在懒怠去看那些各怀算计的面孔,如出一辙到让她反胃,她对权力确实无甚留恋,但也只有权力在自己手里时能得到一丝安心。 出于某种报复她给子书谨扣上了手铐,但后来真看见了又觉得并没有报复到。 至少子书谨挺怡然自得安之若素。 报复的首要前提是让另一个人感到痛苦,子书谨顽强的寻不到弱点。 如果非要找一下也就只有灵祈和裴宣自己,灵祈不可能,真捅自己两刀,裴宣又觉得实在没必要,这到底报复到了谁呢? 裴宣意兴阑珊,提笔未决。 有些事是可以延迟逃避的,有些事却无法再避。 九月,秦国公联合户部尚书樊濡堇工部尚书杜鄱讳上书求太后陛下临朝,在行宫外长跪不起。 这些人年纪大点的能有古稀之年,裴宣又真做不出杀鸡儆猴的事,一时僵持。 这些人之中有子书谨的亲信,但更多的反而是裴宣留下的股肱之臣,愈是对裴宣忠心耿耿便愈是恨绝了这个相似陛下的面首,生怕这面首窃取了江山。 裴宣也不能出去大喊一声诸位爱卿孤就是先帝转世啊,莫说那些人信不信了,便是裴宣自己也没那个脸。 弄不好反而要被寻到借口架到火上烧死。 裴宣命宫人去送水送食,但这些老大人们自有风骨,不肯与这祸乱江山的佞臣虚与委蛇,扬言宁可饿死渴死也绝不低头认贼作君。 另又奉上诘问的千字文,可谓字字诛心声声泣血,裴宣撑着下巴翻了翻,觉得文采不错,适合拿去给裴灵祈当课上分析的课文。 其实换个心性残暴的来管你这许多砍完了了事,这世上旁的缺了,缺想做官的人吗?至于青史,到时候把史官也都砍了了事。 现在也勉强算政通人和,换一批官员也没什么事,百姓认识的无非头顶的里长最多一个父母官,这些劳什子的官员就是砍了也压根不认识。 但京城百姓闲暇时对皇帝家那点事还是很在乎的,例如现在京中就盛传太后的面首乃狐妖所化,勾缠太后吸了太后精气,窃了江山,太后或将宾天,下一个遭殃的就是陛下。 裴宣心里清楚这是为何散播的流言,也懒得去追究。 这倒不是子书谨授意的,她在行宫中倒是惬意,不与外界相通,日日除了教授裴灵祈便是带着手铐自己在殿中看一看书。 她看的书晦涩难懂,钻研的学问也让人望而却步。 先帝的祭日将近,满城风雨又起,要不说人善被人欺,乌压压的一群人就跪在行宫外,一副不见太后出来就死跪下去的模样。 武死战,文死谏,说不得裴宣今日就要成就不少人的千古英名。 她想牵起嘴角笑一下又觉得懒得动,不禁微微阖目。 子书谨搁下书走到她身边,用手掩盖住那篇言之凿凿的檄文:“不愿看就别看了。” 行动间她手间镣铐发出叮咚声响。 “太后怎么也做上自欺欺人的事呢?”裴宣不想睁开眼,随口刺了她一句。 这是不看就能解决的事吗?外面密密麻麻的人还跪着呢。 子书谨没说话,只伸手覆盖住裴宣的时候,有冰冷的链子吹落在裴宣脸侧。 “太后,做阶下之囚的滋味怎么样?”裴宣忽然问。 “还好,”子书谨平静的答,“至少你在我身边。” 裴宣没有睁开眼,但缱绻的目光几乎能将她包裹进去,子书谨低头亲吻了一下少女苍白的额头:“如果下不去决心,就把一切交给我吧。” 裴宣睡不着,要一直靠熬着勤奋处置政务,一直熬到闭眼就能睡下才能一夕安寝,也最多不过睡两个时辰。 她能做的很好,但并算不上高兴,她应该在没有遮蔽的天地下生活。 裴宣忽地扯了扯垂落的锁链。 窗外大雨倾盆而下,她缓缓睁开眼:“你要记住,我随时能遏住你的命脉,太后。” 这句尊称更像是一个威胁。 银做的链子扯的子书谨高傲的脖颈微微垂落,她呼吸急促了一瞬又很快平复下来。 “我知道。” 子书谨被锁链拉扯低头,脖颈鼓起一条明显的青筋,裴宣伸手抚上那条筋脉按下去,漆黑的眼一如不见底的深渊:“太后,你说你会改,证明给我看。” 子书谨一只手撑在桌案上,不禁微微收紧。 裴宣亲手为她解开了手腕上的镣铐,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毒药,解药在裴宣手中,每三月她会命人送来一部分解药,不然太后则会肠穿肚烂而亡。 那一日最终以太后出面请了诸位大人起身,那位独揽大权的面首被削去官身,据说被太后暗地里处置了。 眼见拨乱反正诸位大人皆老泪纵横,却见太后没什么喜色,看着他们的目光也很是冷淡。 本以为还可以多留宣宣一段时间。 诸位大人颇感疑惑,但没关系,守住了先帝留下的江山,我等就是下去了也有颜面面对先帝了。 殊不知先帝根本没在下面,刚刚还被诸位骂的狗血淋头。 好好活在上面的先帝准备二次出走,裴宣什么都不想带,子书谨却给她收拾了不少东西,春夏两季的衣衫,详细标注的地图,一匹耐力不错价格中等的马匹。 搞得好像她只是出门郊游,在家的妻子担忧她路途艰险,忧心忡忡。 裴灵祈很舍不得她,背地里偷偷给她塞了点银票,让她吃好喝好,不要在外面受委屈。 穷鬼裴宣握着女儿洒洒水拿出来的上千两银票心塞的不知如何是好。 裴宣没什么好耽搁的第二天就收拾行装牵着马匹走到了山下,子书谨和裴灵祈送行。 裴宣牵着马,子书谨让裴灵祈在原地等一等,她有话同裴宣说一声。 “若是太后一开始就肯放我走,又何必多此一举。”偏要满腹算计将我引回来。 子书谨踩着她的脚印慢她的半步,闻言道:“宣宣,我把你教的太冷静了,永远像隔着一层薄雾看着你,看得见却摸不到你的真心。” “五年前我确定了一次,可五年后我又不确定了,我需要一次又一次确定你会回来,假如你会回来,我就不害怕你会离开。” 她需要裴宣一次又一次的告诉她,她是爱她的,她是不同的,她是会回到她身畔的。 子书谨缺少的是一个确定,确定她比郑牡丹比任何人在裴宣心中的份量都更重。 裴宣翻身上马,回头拧眉看着她,强调:“我不会回来。” 子书谨微微颔首:“我知道。” 裴宣:“” 心软像是她的七寸,被掐住七寸让她心里生出点气闷,一拉缰绳马匹便在山道上狂奔。 一直走出数里她才停下,骏马悠悠闲闲的往前,途径出京必行的一处岔路时发现一辆马车等在山间树下,裴妘掀开帘子朝她笑了一笑。 裴妘当然要跟着她一起,无他,主要一同参与了造反幽禁太后,生怕裴宣走了以后太后怒而清算。 “我正好有几车药草要运往边疆缺几个护送的镖师,听闻裴姑娘武艺过人?” 裴宣看了她一会儿,骑马伴行到她身边:“包吃住吗?” 裴妘似乎愣了一下,点点头:“自然。” 顿了一下又道:“月钱一两银子,顿顿有肉。” 裴宣比较满意的点点头,又道:“稍等,我还要等一个人。” 过了约莫片刻一匹枣红马从山道间追赶而至,灵书大包小包带了一堆东西,压的那匹半大的马而差点喘不过气来。 “小姐,我来啦!”她远远的似乎怕被扔下,急忙招了招手。 裴妘问她:“等的人到了吗?” 裴宣摇摇头:“再等等吧。” 又过了一刻钟一匹小马驹驼着一个急急忙忙追赶过来的小姑娘,她急的抬手擦汗,一双漂亮漆黑的眼睛滴溜溜的乱转,嗫嚅着说:“母后、母后说孤、我功课做的好,可以放一个月的长假,我、我” 小家伙脸有些红,眨巴着眼睛低着头半天也没说出来其他话。 裴宣借着身高优势过去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我等的人到了,走吧。” 子书珏的死亡裴灵祈没能面对,这一次她希望能见到姑姑的面。 郑牡丹此刻在边疆。 一路紧赶慢赶约莫半个月终于抵达了边境,越契城经过一场大战元气大伤,郑牡丹囤兵于此,与边境其他各城遥遥相对。 她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造反她造了,但反贼引入胡人之时她又拨乱反正力抗外敌,京中处置始终未曾下来,她还是平南王却又担有反贼的名声。 边境的秋天来的很早,山间的翠色飞快褪去,金黄如沙砾般的颜色覆盖上寂寥的城池。 裴宣进去时郑牡丹正坐在厅堂的石阶上擦拭长剑,灰白的石阶上随意放着剑鞘和一壶酒,她的剑擦的雪亮,素白的手帕上没有一丝灰尘。 裴宣推开门,秋日的阳光洋洋洒洒的落下来。 郑牡丹抬眸看她,擦剑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 “子书谨总觉得你偏心我,可是你给她留下了江山,留下了孩子,你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你甚至不让我见你最后一面,宣宣,你偏心啊。” “我知道子书谨忘不掉,那就让她永远记得吧,可我希望你能忘了我,牡丹。” 你还有漫长的可够探寻的人生,实在不必把自己困在过去的时光里。 郑牡丹慢慢抬起眼来,将长剑伸平直指向裴宣:“你说你恨子书,你还给她留下一个孩子,我呢?你什么东西都没有留给我,你只留给了我半块兵符,我就要用这半块兵符夺下我想要的一切。” 所以没有裴宣她也会反,只不过她会反子书谨,但拥护灵祈。 裴宣看出来了,所以一开始就有了剥去她兵权的想法。 “谁说的,我不还留下你的名字吗?”裴宣对眼前的长剑视若无睹,抬起两指拨开长剑,雪亮的剑光后露出一双漆黑清亮的眼。 一双含笑的眼睛。 郑牡丹对自己的名字深恶痛绝,奈何自己也是个半个文盲,于是求到裴宣这里给她取个名字。 年少的裴宣也是一知半解,恰好读到老子的‘希言自然’便用这两个字给郑牡丹做了名。 当权者少施加政令,不扰民,顺应自然。 这是裴宣年少时对自己当政的理想状态。 郑牡丹骤然翻手收剑,剑尖点过一旁的酒水,剑光闪过,她在石面上蘸水写下‘希言’两字。 她看了片刻摇了摇头:“我有了强求之心,便再做不到顺其自然了。” 裴宣撩开衣裳坐在她身边,拿起一旁的酒仰头喝了一口,边疆的酒更加辛烈,辣的她心口疼。 秋天了天还是热的,不多时那一点酒水就蒸发殆尽,郑牡丹望向门外青天:“我本来是想死在这里的,我死了你永远不会原谅子书谨。” 这一路走过来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子书谨没有杀她,其实也是在留着退路。 子书谨做的绝但留了分寸,无论她还是裴妘都从未伤及性命,这难能可贵。 裴宣不会容忍最后一个友人被逼死,如果郑牡丹死在这里无论直接或者间接,裴宣都不会再有心软的理由。 “可我希望宣宣你余下的人生能活的高兴些,为着你自己活下去。”她陡然扬手弃剑,长剑掉在地上发出锵的一声,持剑的人拿起酒坛子仰头灌了一口。 “我总是这样笨,可我待你之心,从没有一刻不诚。” 裴宣垂下眼,这酒太烈,有些辣嗓子,连眼眶都熏热了,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又重复了一声:“我知道。” 她们安静的喝完了一壶酒,直到夕阳西斜,裴宣站起身来冲门外招招手:“有人想见你。” 门外穿着粗布麻裙风尘仆仆的小陛下扒着门缝,一双眼隐隐有些红,扭扭捏捏的探出一个脑袋,过了一会儿才提着裙子小步走进去。 要给小家伙一点独处的空间,裴宣自觉走出殿去,听见身后的人用喑哑的声音说:“无论你信不信,小七,姑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 当天晚上越契城起了一场大火,火势迅速将整个城主府烧着,据说是当地胡人怀恨在心前来报复,当地无水,等他们将山顶的水库开闸灭火后越契城早已一片狼藉,煊赫一时的平南王尸骨无存。 今上感念其南征北战多年,虽一时为奸人所惑但仍能迷途知返,功过相抵将其厚葬。 大火连天而起,映亮了半边天空,远处的山脊上并肩而行着两匹马。 裴灵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此刻已经启程返京,灵书和裴妘在前方等着她们。 “接下来,你准备把我领到哪儿去?”死在火中的是平南王,如今活下来的不过是个眉上有疤的女子,她挎着剑披着发,最后望了一眼火光冲天的地方,如同望向她烈火烹油的前半生。 “让我放弃兵权和封王的尊荣,至少给我找好了退路吧?” “没想好。”裴宣毫无自觉的回答。 郑牡丹看着她:“总不会是希望我一直跟着你吧?” 她自己呵了一声:“我倒是没意见,就是怕半路遇见暗杀。” 裴宣顺手抛过去个什么东西,郑牡丹下意识接住,翻手借着火光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小巧的杯子,薄如蝉翼在夜色下发出微弱的荧光。 绿蚁杯。 “我以为你拿着这玩意儿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郑牡丹上下抛了抛,不知是何感想的摇摇头,“想多了。” 裴宣这个人根本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去打扰旁人来之不易的安宁,将早已离开的人卷入战祸当中,最多也就是送个人过去养一养老罢了。 “我不想去。”郑牡丹把杯子扔回去,在裴宣开口以前简短的说了自己的打算,“我想回咱们长大的寨子里。” 那是所谓的龙兴之地,现在早已今非昔比,深山之中还有固执的不肯到京城的村民,守着日渐式微的村落。 郑牡丹策马向前,慢腾腾道:“在那之前,让我跟你走一路吧。” 裴宣神色柔和了片刻:“好。” 大火在身后焚尽了一切。 郑牡丹陪着裴宣走到了草原的尽头,草原的尽头是一座无法翻越的雪山,当地的牧民赶着牛羊迁徙,双手合十虔诚俯身,同她们说神山上居住着神灵,没有任何人能爬的上去。 郑牡丹和裴宣做足了准备,裴妘组织了人手让她们试了试,在雪地里艰难跋涉了半个月,差点冻僵后发现果然翻不过去。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先帝和先平南王愉快的选择了放弃。 她们在雪山下休整了半个月,郑牡丹决定先走一步。 南方的春天快来了,现在紧赶慢赶回去刚好够得到第一波春耕,她要回去把她的田地拾起来。 裴宣在雪山下捡到一块形状古朴的雪山玉,托郑牡丹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带给裴灵祈。 这是她今年新年的礼物。 又过了一个月裴妘也带着人离开,她手下看她吃饭的人有一箩筐,当年裴宣走后暗地里留下的宫人亲信如今都要靠她做生意混口饭吃。 当年裴宣将密旨分了一份给贺元成,贺元成此人暗地里隶属裴妘。 可惜,贺元成没有死忠先帝的决心,五年中被太后招安,如今是太后忠诚的狗腿,贺元成和子书珏有勾结,作为吏部尚书放了裴宣进宫,但事实上贺元成的主子从来只有子书谨一个。 这些事是裴宣后来才想明白的,人在局中的时候难免会被迷雾遮住眼,一但离开雾中世界反而能理清每一寸思绪。 裴妘走后裴宣和灵书在草原上买了一堆小羊早出晚归的开始牧羊,结果兴许是裴宣天生倒霉。 春日里忽然来了一场沙暴,人虽然侥幸逃脱羊却死了个差不多。 两个人从沙土里挖出来两只半大的羊羔,抽了帐篷烧火把两只羊烤了,吃完勤勤恳恳开始挖羊,挖出来的羊按照当地的办法制成羊肉干。 挖到一半发现里面有一只顽强的小羊竟然还活着,咩咩咩的小声叫唤。 裴宣把羊挖出来,小羊趴在地上乖乖的啃青草。 它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刚刚还剥皮宰羊的裴宣动了一点恻隐之心。 距离裴妘离开已经又过了三个月,裴宣将一小瓶药丸交给灵书,让她带回京城,连同这只小羊羔一起送给陛下。 灵书听话的答应了,她一路往京城赶,路过某个村子闹春荒,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趁镖师不在拦路抢劫那只羊羔。 灵书奋起反抗被掀倒在路旁溪流边,手里的瓶子翻倒了,一粒一粒的药丸滚了出去,她赶紧用手去抓,然而那些易容于水的药丸还是在她手心融化了。 她急的眼泪都掉下来了,捂住心口嚎啕大哭。 抢羊的人被这样伤心的哭声所震住,来不及跑被赶回来的镖师堵了个正着,痛殴一顿。 她像是把积攒在心里的所有痛苦委屈和惶恐都发泄出来,她要第二次失去她的小姐了,或许已经失去了。 她恍恍惚惚不知该怎么办最后打开小姐临行前塞给她的锦囊,锦囊里写,解药是假的,毒药也是假的,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毒药。 灵书擦了擦眼睛,战战兢兢的走进城中店铺,问掌柜的有没有不伤身体的药丸。 掌柜的想了想给她抓了一把颜色偏红的药丸,虽然颜色不一样但形状大小差不多,她把药丸一颗颗装回玉瓶里。 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之期将药丸送到了太后案前。 太后还是跟过去没什么两样,依然锋芒毕露,依然不怒自威,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心中惴惴不安。 子书谨把女儿的份例克扣下一半,末了吃了一颗药丸。 跟上次味道不一样,甜的。 ——山楂? 从那之后太后的的桌案上经常会多一盘山楂糕。 灵书没有再去寻裴宣,她回到当年所住的山间养了一群小羊。 京郊山清水秀,草木丰茂,不会再有沙暴追在屁股后头跑,也不会再有人扑在她身上替她挡住风沙,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烤一只油脂喷香的小羊。 她在山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一个木头做的墓碑,上面的名字是裴岁夕。 裴宣一个人到过很多地方,往北在结冰的河面上凿过冰窟窿钓过粗过人腰身的大鱼,当地的猎户陪着她把那条大鱼拉起来,她掉进冰窟窿里闪了腰,差点没被冻死。 往南见过波涛汹涌的海面,她在海边住了半年等到了一次海市蜃楼,午夜一个人在海边垂钓时会莫名想到子书谨当年看的海是否同我此刻所见的一样? 一样壮阔一样平静,一样幽深又寂寞。 所有人来到她身边又离去,她终于安静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这样漫长的久违的平静让她曾经一个人在礁石上睡过一天一夜。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远去了。 她不想吃也不想喝只想安静的睡一觉,睡醒时有渔民用叉子扒拉她,看她是不是冲上岸的尸体。 裴宣: 空闲下来的人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回味去悼念去反思去追忆过去的每一个时刻,直到揣摩完这一生所有的眼神所有的未曾说出口的言语,所有眉眼颤动间的思绪。 其实裴宣后来能够理解子书谨,她没有想将所有人赶尽杀绝的心思,但这件事只能存在于她的兄弟姊妹年幼时,一但他们长大就要各自前往封地,再斩草除根几乎不可能。 她可以将他们圈禁在身边,然后呢?然后招致怨恨,彼此憎恨防备,生不如死。 还不如一开始就断绝这个念想。 当出现这个想法时裴宣几乎冷汗涔涔,多么可怕啊,为了未来未知的一个可能,她竟然想提前将那些幼小的孩子杀死,她的母亲从没有这样教过她,权力在无声无息间渗透了她。 如果那个遇险的人是灵祈呢?她大概会把选择的权力交给灵祈自己,若是灵祈选不出来,她也许会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处理。 裴宣浪迹天涯的第二年,在冀州遭人打劫,她原本以为劫点银子就算了,结果被人拾辍拾辍押去挖矿了。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是胆子大啊,竟然敢背着子书谨这个阎王挖银矿,裴宣由衷的感到一阵敬佩。 这已经不是杀全家的问题了,这是诛九族骨灰都得扬三遍的程度。 但现在的问题不是主谋骨灰祖坟要被犁几遍的问题,是裴宣该怎么从断崖峭壁上下去的问题。 虽然先帝武功高强,但毕竟肉/体凡胎,实在不可能跳个悬崖也如家常便饭,死了又重来。 这个时候裴宣就会很后悔,好奇心害死猫,为什么自己要因为好奇束手就擒跑上来挖矿。 挖矿挖的满手血痂的时候她一直坚信子书谨不会坐视不管,等过了两天三天十天半个月,她发现真的没有人来。 想摆烂的裴宣不得不坚强的爬起来开始自寻生路,杀过人,烧过山,抓过毒蛇捣过乱,最后好不容易能把消息传出去。 当地父母官为虎作伥,在找子书谨裴妘还是郑牡丹伸张正义中犹豫了一下。 她想到裴灵祈在养小猫时她的犹豫,玩制衡玩出了心病,这倒不是大事,但现在为了女儿的江山郑牡丹也被削了权,单枪匹马不好过来拼命。 裴妘现在经商,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裴宣沉思片刻选择了裴灵祈。 本质上她是一个不愿意给人带来任何困扰的人,但对于子书谨她就没有这种考虑,她只会思考自己还不还得起。 小头目财迷心窍,对当今皇帝陛下发出了勒索信。 交钱不杀。 想救你女儿性命吗?先拿百两黄金看看诚意。 裴宣被吊在山上的第三天看见乌压压的军队包围了整座山,头目还没明白哪里惊动了军队就被射成了刺猬。 裴宣在心里暗叹一声黄金拿到了,可惜没命花。 太后一马当先,踏着累累尸骨朝她走过来,身后是遍地的狼烟。 她把她从高处的崖壁上带下来,一如很多年前年少的裴宣被仇家捆在寨子前,也如她被裴万朝关在笼子里。 她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把她从高处的会被风吹的左右摇晃的地方拉到地上。 吾心安处即是吾乡,这世上有很多能让她安定下来的地方,始终风吹不绝的是她自己的心。 子书谨检查了她的手臂,这一次土匪绑的很好,除了青紫外没有其他太大的拉伤。 她和子书谨在冀州城中住了半个月,裴灵祈长高了一些,开始渐渐脱去圆润的脸颊轮廓,今年的夏天她要去游学,去裴家村看望姑姑。 这是她功课第一所得的奖励。 她把裴灵祈抱在怀里指着地图给她讲自己去过的地方,险山上的奇石,飞流而下的瀑布,举着火把穿过洞穴里面白玉一般的钟乳。 她点点左上角的地方:“这里我还没有去过,接下来我要去这里。” 子书谨远远在一旁处理她的文书,闻言翻书的手略顿一顿。 西南多瘴气,裴宣走的时候身上多了很多瓶瓶罐罐。 子书谨开始很规律的收到所谓的解药,三月一次,从不同的地方从不同的人手里送来,有甜有苦,味道各异。 她给裴灵祈送回来过很多糖和肉干,有饴糖、蜜糖、梨糖、乳糖、冰糖、枣糖,还有很多志怪游记。 裴灵祈要换牙了,未免这些糖化掉子书谨会挪走一部分,无趣时她也看些志怪游记,比起晦涩难懂的古书确实简单适合灵祈。 裴宣经常给裴灵祈写信,信里夹杂着干枯的花,带着锯齿的草,河边被水流打磨的青玉,孔雀开屏时落下的羽毛。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在哪里。 又一年暮春,子书谨带着女儿去郊外踏青,抽查女儿功课。 蓦地瞧见不远处的田野上站着一个女子,浅碧色的衣裙被春风吹起裙角,那个人慢慢回过头来,朝她笑了一笑 子书谨愣了片刻,心涩涩的疼,眼眶中似乎漫上些湿意,她没有走上前去,只怔怔望着她,很久才慢慢笑了起来。 无所谓她会去哪里,她会回来就好,她一次又一次的确认,怀疑,失落,克制,直到这一刻。 ——正如九年前的少女爬上宫中的围墙,正如此刻她回到她眼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