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永远是对的为什么还会难过呢?
裴灵祈对裴宣有点小别扭,看见裴宣来眼睛都亮了,但裴宣来了她又不理她。
这个跟她抢母后的坏女人还活着有什么可高兴的,哼,裴灵祈一边做今日的课业一边忍不住偷偷往旁边看。
怎么没声音了啊?
她竟然在睡觉!她这个皇帝还在辛辛苦苦的抄课业了,旁边陪读的竟然睡着了!
裴灵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眼睛珠子一转狠狠蘸了一笔饱满墨汁,蹑手蹑脚的走向一旁支着下巴闭目补觉的某人。
这墨汁可是姑姑不远千里从塞外给她特意带的,遇水不化沾到脸上起码三天才能洗干净。
是在她脸颊上画呢?还是在她额头上画?还是在额头上画只大王八吧,破了相看她怎么讨母后喜欢。
裴灵祈轻手轻脚的凑过去,她个子矮,需要爬上小桌才能干坏事,可恶,裴灵祈艰难的拖着残腿爬上去,丝毫没发现打瞌睡的某人嘴角翘了一下。
终于爬上来了,裴灵祈兴奋的拿起笔悬空比划。
哼,听小宫女说小白脸,她的脸倒是挺白的,长的不算难看,但没有母后好看,也没有姑姑好看!唔,最多只有姑姑的一半好看!
她睫毛好长啊,裴灵祈有点想伸爪子摸摸她的眼睫毛,但害怕把她吵醒只能不甘心的收回手。
还是快画吧,不然墨水都快干了。
她举起手里的笔兴奋的准备落下,突然!闭着眼打瞌睡的人睁开了眼睛!还冲她眨了一下!
“哇——”裴灵祈吓到了,下意识就想往后跑,可她站在凳子上哪里有后退的空间,一往后重量失衡整个凳子歪倒就要往下摔。
完了完了,裴灵祈眼看着要脸着地吓得眼睛都闭上了,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到来,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悬在空中,裴宣像拎小猫崽一样拎着她后颈处的小毛领。
裴灵祈红着脸扑腾了一下小短腿,着不了地,大怒:“你放开孤下来!”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裴宣眼里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当即放手:“臣遵命。”
小崽子的腿压根没力气,扑通一声屁股着地,摔的她嗷了一声。
裴灵祈摔的眼冒金星,提起短短的手指一指:“你——”
你竟敢这么对孤!
裴宣双手捧着下巴,憋笑憋的难受,冲眼泪汪汪的小不点一脸真诚的开口:“臣可是谨遵陛下口谕放陛下下来啊。”
裴灵祈气的想站起来但一用力屁股墩子就疼的她爬不起来,被母后教训过她又不敢喊要砍了她,气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还挺可爱,像只小胖松鼠。
裴宣笑够了这才伸手去捞她:“陛下,别生气了,先起来把脸洗洗吧。”
裴灵祈愣了一下,忽然伸手用力一抹自己的脸,漂亮干净的手指上顿时揩下来两道黑印子。
“唔哇——”
长乐殿小学堂传出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外面等候的宫人连忙就想要打开门进去,里面突然传来小陛下带着哭腔的声音:“不许进来——”
裴灵祈摔下凳子的时候手里的笔好巧不巧全砸在了她自己脸上,那满满一笔墨汁一滴不剩的泼了她满脸。
现在好了,脸上一片乌漆嘛黑的小墨点子,活像提前长了一脸小黑雀斑。
学堂没有镜子,只有一只盛满了水用来洗笔的铜盆,裴灵祈蹲在铜盆边上,眼泪啪嗒啪嗒的直往下掉。
“呜呜呜”怕外面有人发觉她连哭都不敢大声。
“好了好了,别往脸上抹冷水了,大冷天的,当心着凉。”裴宣趴在一旁的小桌子上伸手递出一块绣着白梅的手帕。
“呜,都怪你”裴灵祈吸着鼻子接过来,狠狠拿手帕擤鼻子,哽咽,“都是你的错,孤、孤才弄成这样。”
“墨水是谁准备的?笔是谁拿的?是谁爬上凳子的啊?”裴宣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反正不是我,微臣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听陛下的话把陛下放下来了呀。”
“你早就醒了,”裴灵祈愤然瞪她,“你就是故意的!”
哎呀,小不点还挺聪明,不傻啊。
“那也是陛下自作自受,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自己的错自己受着知道难受了?”裴宣快速伸手捏了一下小胖仓鼠的腮帮子。
想给她戳漏气了。
这小不点一副营养不良瘦的弱不禁风的模样,但脸颊肉倒是圆滚滚的,不知道是不是郑希言这些日子给她送了一车接一车吃的玩的,成功给她贴出冬膘了。
“你胡说!”裴灵祈反驳,“母后说了孤做的任何事都是对的,孤不可能错!”
裴宣脸上笑容消失了一点,不知是想笑还是什么,最终趴在石桌上把下巴搁在手臂上,无奈的叹息一声:“她又是这么教你的呀”
这句话声音很轻,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去,裴灵祈没太听清楚,皱了皱眉头想凑近一点听,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擦了擦眼泪。
“你永远是对的为什么还会难过呢?”她缓缓开口,像是在问裴灵祈又像是在问旁的什么人。
“你是对的不应该高兴吗?怎么会哭的这么伤心?”
裴灵祈偏头就去咬那只停留在自己脸颊的手,气急了:“当然是因为疼啊!”
你还知道疼啊。
牙齿挺尖呀,幸好自己闪的快,裴宣收回手看着虎口那里一点齿痕:“裴灵祈你属狗的吧乱咬人。”
“你大胆!!”裴灵祈生而贵重,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敢这么说她的人,气的反击都不知道反击什么好。
“那你叫人啊?”裴宣半点不带怕的,“让所有人都知道陛下鼻子上的伤还没好又变成了小花猫。”
从小猪鼻子变成花脸猫了,可怜。
裴灵祈气的眼泪一下子飙出来了,两只大眼睛像两只小喷泉哗啦哗啦的直掉眼泪呼吸也开始急促。
遭了,逗过头了,忘了这小不点有喘疾身体还不好,裴宣赶紧蹲下身搂住小不点给她拍背:“好了好了,我错了,陛下别哭了好不好?”
裴灵祈哽咽,裴灵祈偏头,要钻出这个坏女人的怀里。
“孤才不要理你!呜——”
“哎呀你别哭了,我带你找到最后一块拓板,以后就不用抄课业了好不好?”裴宣放出诱惑。
刚刚还在心里发誓一辈子不要理这个坏女人的裴灵祈立马转过头:“呜,在哪儿?你要是敢骗孤,孤就、孤就”
她不敢说砍了脑袋,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裴宣接茬:“我要是骗你就替你天天写所有课业行了吧?”
裴灵祈不满意:“你要是骗我你就是小狗!”
那我是狗你就是狗女儿,裴宣腹诽了一句,对上裴灵祈哭的快岔气的脸又无可奈何的点点头:“行行行。”
裴灵祈总算满意,旋即疑惑:“可是白芨天冬在外面守着,我们怎么出去啊?”
裴宣擦擦她哭花了的小脸,发现实在擦不干净,嫌弃的收回手擦在了裴灵祈的袖子上:“笨,走后窗啊。”
这个世上就没有比裴宣更了解小学堂的人,小学堂侍卫并不是很多,也许是不愿打扰此处安宁,侍卫大多守在长乐殿外,只有几个亲信守在小学堂里面。
小学堂悬于水中央,又只有一条通道,其他季节当然是难以泅渡,但冬天枯水期水位消退湖面结冰,从后窗避开人绕到前面栈道旁猫着腰就能成功跑脱。
裴灵祈小小年纪可能是受她母后影响很要面子,不愿让人看到她的花猫脸,用一条手帕在脸上打了个结。
那手帕还是只桃夭色的,蒙住脸像戏文里的采花大盗,看到裴宣好几次差点笑出声来。
“孤、孤不敢下”裴灵祈扒住窗框怯怯的开口。
平时看着嚣张跋扈的其实胆子小的很啊。
后窗为什么没人,因为下面直接就是水面,虽结了一层冰层但看着不怎么牢固,她害怕。
“下来,我接着你。”裴宣压低声音,“你不跳我可自己走了,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抄书吧。”
裴灵祈想起遥遥无期的惩罚嘴一扁觉得还不如跳了,心一横:“那孤跳下来,你可要接好了,不能摔了”
“嗯嗯。”
裴灵祈放开手害怕的闭上眼,不一会儿就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她的怀里有淡淡的香气,软乎乎很暖和,她吓的赶紧箍住了裴宣的脖子,战战兢兢的睁开眼。
“没事的,下来试试,冰很厚,不会掉下去的。”裴宣鼓动。
“孤不要。”裴灵祈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冰面上有许多条裂缝,她害怕的直往裴宣脖子上爬,快给裴宣勒岔气了,“孤害怕。”
“裴灵祈,你再乱爬我就把你扔这儿——下不下来——”
“呜——”好凶,想哭,呜,裴灵祈不松手但被薅了下来,吓的抱住裴宣的胳膊。
“快走啊,再不动被人发现了。”裴宣轻车熟路的牵着小不点的手猫着腰狗狗祟祟的前进。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裴灵祈紧紧攥着裴宣的手,一开始一路都不敢动完全是被裴宣拖着走,渐渐的她发现好像真的很稳,而且冰面好滑,一步可以走好远!
她试探着伸出一只脚,结果滑出去好远,她哇一声抱紧裴宣的腿:“哇要摔了”
“小点声,”裴宣捂住她的嘴,“笨蛋,两条腿一起啊。”
谁家正常人走路伸一条腿啊。
裴灵祈这一次再迈出去一步没有滑,她觉得好玩又伸一条腿试试结果啪叽滑出去好远,吓的她她连滚带爬的揪住裴宣的袖子,然后发现冰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你看,下面有鱼!”
小不点眼睛亮晶晶的趴在冰面上。
“当然有啦,还能烤着吃了。”
我和郑希言就烤过,然后被子书谨抓包自己掏了银子买了鱼放进去了。
第42章 原来我睡着的时候这么苦大仇深吗?
水面下的鱼儿游的自由自在,裴灵祈扒拉了好一会儿,用那双未被知识浸染过的眼睛看着裴宣。
好像自己,谁能对小时候的自己真狠下心呢?
“行吧,就一条。”裴宣实在受不了她眼里的期待准备拿石头在冰面上凿出一个窟窿,刚准备下手就停了,声音太大,等于自投罗网。
裴灵祈连忙从厚厚的裙兜里掏出来一把刀鞘镶满了华美宝石的匕首。
这个风格,不出所料又是你,郑牡丹。
等裴宣好不容易凿开冰用现成的枯枝和点心钓上来一条小鱼裴灵祈才喜笑颜开,特地在前殿偷了一只透明琉璃罩翻过来当小鱼缸。
裴灵祈不是个安分性子,但子书谨严苛,规矩繁多,宫人对她一向遵循其母心意,她还是第一回遇见这样不畏强权的人,不由多了几分欣赏,连敌意都少了许多。
“我们接下来去泽湖吗?”裴灵祈眨巴着大眼睛,拿小指头逗胖鱼苗,“不找其他人吗?”
可你的腿瘸了没办法下水捞啊。
“去泽湖捞你这辈子别想找着了,”裴宣弯下腰拨开一丛荒草枯枝,露出藏在里面的小洞口,就知道这么方便抄近道的地方肯定没被堵上,“快过来。”
“哇,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洞!孤都不知道!”裴灵祈赶忙往外爬,先伸出一个脑袋观察情况。
像你一样出个门几十人前呼后拥这辈子都别想发现了,裴宣在后面给她递小鱼缸:“看小狗钻洞发现的。”
“咦?可是宫里没有小狗啊。”她想养一只母后还不许了,裴灵祈疑惑,旋即看见裴宣脸上促狭上笑意顿时明白了,“你——”
“好了好了我们快去紫宸殿趁着换班溜进去。”
裴灵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目瞪口呆:“最后一块在母后那儿?!”
可怜崽总被你娘耍的团团转还不知情。
紫宸殿作为前朝机要之地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且都是耳聪目明的高手,想混进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宫人侍卫分作三班倒,酉时会换一次班,先是宫人依次退下,换班的宫女太监如云涌入而后才是侍卫替换。
姜筠今日还有半盏茶的功夫便要换班,站了半日本来已经十分困倦,忽地听见一阵窸窣之声,像什么东西在狗狗祟祟的前进。
“谁?!”她的手按住长刀,下意识皱眉想要呵斥,话还没说完台阶处赫然出现一抹金线堆叠的墨色。
今朝以明黄与玄色为尊,先帝太后皆更爱玄色,是以天子常服也大多为玄色。
这个高度她心中隐约浮现一个猜测,果不其然,小陛下的身影出现在渐暗的阴影里。
冬日天黑的早,不到酉时就已暗了下来。
“陛下——”她刚要参拜忽地看见陛下身后闪出来一个捧着透明琉璃鱼缸的宫人,冲她比出噤声的手势。
她有些纳罕,低头看见半张脸拢在黑暗中的小陛下冲她点了点头。
她是不怀疑陛下的身份的,哪怕没有看见完整的脸,光是这个身高便不可能出错,倒是那个小宫女有几分异样
脸熟又脸生的,说不大好。
小宫女无可奈何的举起手里透明的琉璃瓶,里面一尾金色的鱼苗正游开一抹漂亮的涟漪。
小宫女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小陛下用威严的目光瞪了一眼年轻的侍卫:“不可外传。”
声音稚气但那股子板正威严的模样倒真跟太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
说罢带着贴身的宫女沿着墙根向里走去,姜筠一时哑然,她有心上报一下,但看见小陛下威严的背影时又有些犹豫。
小陛下大概又顽皮了,只是此事需要大做文章的报上去吗,习武多年的姜筠陷入沉思。
不一会儿小陛下和那个宫女一如泥鳅一般溜进黑夜里不见了。
凭借着裴灵祈这块活字招牌裴宣很幸运的溜了进去,进出只需注意一件事,那就是千万别碰上子书谨的心腹。
又正值换值,大多数人压根没空注意她们俩,子书谨今夜还有政事要处置。
外头不知来了什么朝臣,大晚上的还在孜孜不倦的吵架,有太后和重臣,换班头一茬也是先紧着前殿后面反而宽松。
当然,也根本没人想到竟有皇帝潜入紫宸殿行窃的事情发生。
真要算起来还是两个皇帝。
紫宸殿偏殿常年烧着碳火,未免殿中沉闷积了烟尘窗户是一直开着的,换班的空隙里无人发觉窗边多了两串脚印。
裴宣和裴灵祈屏息缩在窗台下,等最后一批宫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迫不及待的钻了出来,闪身进入最里间的小书房。
“哇,你怎么知道这个小书房的!”裴灵祈兴奋不已,环顾四周,“母后都没让我来过!”
这个小书房还在母后处理政事的书房后面,她再小一点的时候母后时常将她抱在膝上处理政务,她每次往这个方向来母后都会唤人将她抱走。
“笨呐,从外面一看不就知道了吗?”裴宣随口敷衍了一下,目光来回巡视。
这里曾是她的暗室。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这里没有窗,只在屋檐用了几片琉璃瓦,天气晴朗的时候仰头可以看见点点星空,落雨时则可见雨打屋檐,若是不愿意看还有一个机括可以将琉璃瓦遮住。
几盏鲛灯常年不灭,四面墙壁上作成小格,里面放着无数不知名的小玩意儿。
裴宣看似洒脱不羁,其实骨子里很念旧,哪怕御极四海也无法舍弃的一些东西都放在这里。
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有三岁娘亲给她搜罗的第一本千字文,五岁她爹给她做的第一把小木弓,八岁姑姑送给她的鹅卵石石雕,十岁舅舅送给她的第一把小剑。
这小小一方暗室几乎贯穿了昭帝裴宣一生的时光。
子书谨继承这里后并未做大的改动,只在东面增加了一整面巨大的书架,堆放着她收集的各色典籍。
身居高位在很多时候无数抉择除了自己无人可诉,郑牡丹不行,子书谨也不行,她曾经喜欢掐灭所有灯一个人坐在无边黑暗里,在黑暗中独自思量,这里是陪伴她最久的地方。
裴宣微微闭目,空气里是书卷微微干燥的墨香。
“从外面怎么看出来的?”裴灵祈追着问。
“在外面走的时候没记过脚步吗?走了至少七丈,一个偏殿哪儿有这么长啊。”用脑子随便一想就知道肯定有隐藏的空间啊。
裴灵祈顿悟:“你怎么也会数脚步啊,母后也叫我数,可我一数数就犯困。”
她甚至只是想一下就打了个哈欠。
裴宣沉默了,怎么这也遗传我啊。
还好裴灵祈很快被新玩意儿吸引了:“哇!那是什么?好漂亮的小木弓和小石头!”
“那是你碰了屁股被打烂的东西,”裴宣无情制止,蹲下身随手抽开抽屉,“拿了东西快溜。”
裴灵祈一听赶紧缩回爪子老实了。
这张书桌有些年代了,显得古拙,抽屉更是大的很,按照子书谨的性子收缴的小玩意儿一般都会放在这儿。
裴宣拉开木屉,冷不丁出现了一张半卷的宣纸,一身玄色帝王冕服,在灯火下显得清瘦的下颌和一截苍白的脖颈。
裴宣的手一顿,竟没第一时间推开。
“哇,这是谁?怎么和孤穿一样的衣裳?”裴灵祈身高不够努力踮着脚凑上过来看热闹,一双大眼睛恨不得钻进去看个新奇。
谁先谁后啊,你个小破孩搞搞清楚好不好。
裴宣伸手预备把宣纸合上:“找拓版要紧,不然你母后等一会儿回来了有你好看了。”
她匆匆把宣纸拨到一边,伸手在黑暗里摸索,不一会儿果然摸到一个类似的玩意儿,就是抽屉大了有点深,她把一只胳膊伸进去努力探了探。
幸好她手长勾到了。
等她回过头裴灵祈竟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了那副画,正得意的冲她眨眼。
“孤偏要看!”
有什么好看的。
裴灵祈低下头看向那张快有她高的画,脸上一下子出现了疑惑的表情,而后是生气,漂亮秀气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很有些气急败坏。
“母后竟然给你画不给我画!”
因为裴灵祈裴宣不得不直视画面中年轻的女子,她着一身玄黑的帝王冕服,似乎是在一场庄严的宫宴过后,兴许是喝多了酒,一只手撑在额边,微微闭目。
她身形清瘦,脸颊便也显得削瘦,轮廓是瓜子脸,额头有一个小小的美人尖,兴许是修改过很多次,眼睫处显得有些模糊。
眼眸睡着的时候显得微弯,让平素威仪的人显得不那么威严。
她微微蹙眉,哪怕在睡梦中也好像有无限的,无法抹去的愁苦。
原来我睡着的时候这么苦大仇深吗?
裴宣不禁有点怀疑,她下意识想摸摸自己的眉眼,然后又一想,哦,摸了也没用,换身体了。
“你仔细看看,她眼下有一颗小泪痣,我有吗?”裴宣看着生气的小脸都皱成一团的裴灵祈无语道。
小破孩,这纸都摸泛黄了,我入宫也才一个月,怎么可能是我啊。
裴灵祈把画翻过来对照着一看,好像确实不太一样,面前的这个人脸上一点也没有那种威严感,更重要的是晾她也没胆子偷穿龙袍。
咦,龙袍?
这个世上除了她还有谁能穿龙袍呢?裴灵祈眼睛亮了亮,正准备细看就被裴宣劈手夺了。
“快走吧,再不走白芨和天冬就该来告状了。”
“啊!”听见这个裴灵祈顿时怂了,赶紧把画递给裴宣转身就要溜,裴宣跟在她身后正准备离开,突然回过头看向那几乎嵌了满墙的巨大书架。
不太对。
第43章 我的东西,从不假手于人。
柜长一尺六寸,比外殿还要少六尺有余,六尺能做什么?为什么暗室里还有一方密室?
子书谨在里面藏了什么?
“你怎么不走啊?”裴灵祈揪揪她的袖子,一直催她结果自己不走了。
“陛下,有人来了。”裴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裴灵祈吓的赶紧往外看,害怕的蹭到裴宣身边,隐约中好像真的有脚步声慢慢响起。
裴宣牵着裴灵祈的手绕着墙快步走出去,换班已经完成这间隙中有宫人一眼瞧见她们,裴灵祈赶忙拿出小陛下的威严稚气的咳嗽了一声。
宫人犹豫了一下,她们已经迅速闪身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外间重臣从前殿离开,一盏一盏的鲛灯亮起,袖袍宽大的襦裙层叠扫过,一路上的宫人皆低头俯首。
子书谨绕过书房的墨翠屏风直入里间内室,她先是环顾四周,一切都被摆的整整齐齐并无动乱,唯有地上散落着一小片亮晶晶的东西。
她垂眸看去,是一小片绯红的鱼鳞,落在书桌旁。
她并未去捡而是上前几步走到接连穹顶和地面的巨大书架下,伸出手在书架空闲的某一层木板转动,殿中传来沉重的机括声,像是有数以千斤的石块在缓慢挪动,不消片刻那天衣无缝的书架竟然缓缓打开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子书谨快步走入密室。
出乎意料那不是一个单纯的小小密室而是一条向下的石阶,石阶漫长看不见尽头,远处只有一星灯火微微闪动。
几息过后子书谨快步走出,沉重的大门缓缓落下,这方暗室再次陷入永暗的寂静。
这一次权倾天下的太后才缓缓俯身拾起那片小小的鱼鳞。
裴灵祈被诱哄过来只可能是一件事。
她忽地想起什么,拉开木屉伸手进去,宣纸原封不动的还在原地,兴许走的匆忙未能恢复如初,半卷的纸张从只露出一个下颌变成露出了半张脸。
画上的女子半掩着面颊,低垂的双眼在重重烛火下似乎浅浅睁开一条缝隙,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她。
“宣宣”
子书谨不受控制的伸出手去轻触那画中人的眉眼,几近呓语的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又在将要触及时蓦地收回手。
你还在怪我吗?你还在恨我吗?所以不肯与我相认。
那么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告诉我你回来了吗?你想要我怎么办?宣宣
如果此刻有人在这里就会发现永远端肃平和的太后脸上露出了某种痛苦的神色,她将画细细卷起,手指再往里探去。
那最后一块拓版果然不见踪迹。
她来这里当真只是为了裴灵祈拿拓版吗?
不对,不可能,她在木屉内侧伸出三根手指试探敲击,果然,内侧传来沉闷的低声回响——
里面有她未曾发现的暗阁。
这是一个很巧妙的机关,从外数量无有差距,从内不见多余缝隙,也无法按压下去,根本不知是如何打开的。
她已经没有耐心去摸索机关,内力凝注于指尖猛地刺入抽屉深处。
那是一个小小的暗格,原来应该存放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
这个体积能放的玩意儿只有那一两个。
子书谨怒极反笑,忽地伸手猛地拍在古拙的桌面上,只听见啪地一声,那檀木的桌子霎时间四分五裂,无数缝隙如珠网密布。
“你果然还是因为这个”这声音似恨似怒,到最后已经平静的快只剩下叹息。
广百作为贴身女官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赶忙进来,却只见太后满面阴云一掌拍碎了桌面。
太后对先帝留下的东西向来珍而重之,从未有过损毁,这还是第一次。
“太后?”广百不由的轻声开口。
子书谨闭目许久,才缓缓到:“把陛下带来。”
裴宣知道裴灵祈要倒霉了,还好她马上就要下值了。
东西是偷到手了只是想带出去还是很难。
宫中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想偷出宫去的人更是数不胜数,羽林卫也不是吃干饭的,出宫恨不得把衣裳扒了搜一遍。
裴宣现在是文官虽然会比较尊重一点但也好不了太多,毕竟连郑牡丹入宫都要卸甲盘查。
怎么给它带出去呢?
裴宣一直在雪地里苦等,等到宫门快下钥了终于远远看见一袭紫金滚灰毛边的女人从远处而来。
裴宣鼻涕都快冻出来了,赶忙快步过去。
“呀,裴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冻成这样?”
子书珏今天穿的一如既往的惹眼,大冷天的下大雪她终于是没拿把扇子装蒜了,只是腰间系着一块红的滴血的珊瑚石,毛领边用巧妙的工艺坠了几枚海珠,让人一看就贵气非凡。
一副没少捞民脂民膏的奸臣样。
裴宣吸了吸鼻子:“宁侯救我。”
子书珏脸色微变,笑的花一样的脸转身就想走,活像裴宣就是什么瘟神一般。
还好裴宣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袖子。
“宫禁之中裴大人不要拉拉扯扯,免得徒生谣言。”子书珏不知从哪儿抖开一把扇子遮住脸就要把裴宣的爪子挥开。
别给传太后耳朵里让我也殃及池鱼。
你这货手里还真随时随地带着扇子啊,裴宣吸了吸鼻子,长话短说。
“陛下带臣去太后寝宫偷拓版不小心进了御书房后的密室,臣真的是无意的!”
子书珏眸色一变,这下她不挥开裴宣的手了,她有点想断了袖子夺路而逃。
裴宣紧紧抓住她的袖子,使劲抓她袖口:“宁侯,我可是您举荐入宫的,我要是吃不了兜着走宁侯你也逃不了干系啊。”
“跟本侯有何关系?你自己攀龙附凤的啊,本侯只是成人之美。”子书珏冷笑,简直想一巴掌把裴宣扇飞了事。
“那天下这么多人宁侯不去成人之美,而非要成我之美?”裴宣眨眼,“不正是因为臣的舅舅给宁侯送了大笔钱财?”
子书珏双眸微眯:“你威胁我?”
“这怎么能是威胁呢?是求宁侯救我一命,日后必有重谢,反正对您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吧?”
作为太后心腹中的心腹,太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这么点小事也解决不了你算什么权倾朝野太后心腹啊。
子书珏面露沉凝之色,片刻后伸出一只手。
她的手挺多伤疤刀茧的,哪怕后来保养的再好也能看出来以前活的不咋样,有许多陈年旧伤甚至有些丑陋的冻伤。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五万两?你怎么不去抢啊?
我预备跑路都才准备这么点,你帮忙解决这么点事也敢开这个口?真是狮子大开口,等着我以后举报你贪污吧。
但裴宣忍了:“一言为定。”
她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等待了半个时辰,子书珏才匆匆赶来。
裴宣面露希冀:“解决了?”
子书珏微微点头,朝千*栋宫阙望了一眼,长长出了一口气:“出宫吧。”
子书珏曾掌禁宫守卫,后来高升被遣至边塞率数万之军,如今的禁卫统领曾是她的副手,对她毕恭毕敬并未多加盘查,裴宣也跟着沾了光。
子书珏财大气粗不比裴宣一副穷酸相,早就有装饰一新的马车停在宫外时刻等候,天上又飘起细细小雪,子书珏可能实在看她可怜,提出带她一程的建议。
裴宣利索的钻了进去。
子书珏对她的干脆感到大受震撼:“我以为裴大人会推辞一番了。”
“多推辞一刻就要多受一刻冷风,这岂不是辜负了宁侯的好意?”裴宣有理有据。
“裴大人真是一个做官的好苗子,日后必定大有可为啊,”子书珏感叹道,旋即说回正题,“所以那五万两”
裴宣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有钱有势就是好啊,宫外随时随地停着马车就算了,就连茶水都是御赐的庐山云雾随时热水烹着。
不像她每天下值先走半个时辰赶回家手都冻僵了得暖半天才能回温。
“下官很好奇宁侯也算家财万贯为何还一味敛财,这天下的钱财受用不尽,命却只有一条啊,万一哪天被太后知道宁侯就不害怕么?”
子书珏坦然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随手拨弄了一下毛领边的一颗绯红珠子。
“裴大人知道这是什么不?”
“赤灵白日联青星。”裴宣仔细瞅了一眼,适时拍了一下马屁,“赤灵珠,宁侯好眼光啊。”
其实就是个海珍珠因为天生绯红炒的水涨船高,要看运气打捞,多的一年几十颗,年景不好的时候几颗也是有的,品相完美的更是万中无一。
少年时她爹赐给什么美人一匣子惹的她娘不高兴,她和郑牡丹偷偷把那匣子的珠子偷出来给她娘。
她娘抚摸着她的鬓发,坐在高高的凤位上平静的说:“宣宣,你不明白,不是这一匣子赤珠的事。”
年少的她其实未必不明白,她只是恐惧于将要发生的事,做出这样微薄的不足为道的努力,期望那场风暴不要降临。
虽然明知是螳臂当车。
整个后宫抓贼抓的轰轰烈烈,最后抓到她头上还被人嚷嚷着要严惩。
她直接跳到她爹脸上喊有本事打死我啊老头,她爹那时候还年轻的很,被叫老头气疯了,但最后也不了了之。
可怜的郑牡丹主动给她背了锅,替她挨了一顿板子,那个曾经盛极一时的美人从此失宠,再无音讯,裴宣都快不记得了。
却仍记得这一匣子绯红的珠子,红的好像沾了谁的血一样。
子书珏微微挑眉,似乎没想到这货竟然这么识货不是个文盲,她叹了一声:“这一枚赤灵珠就价值五千两银子,三颗就是一万五千两,这样的成色还是有价无市,更不必算我这身南锦顶尖的绣娘半年织成的衣裳。”
“裴大人,这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小侯要供养这些可不得花大力气四处筹措银子吗?”子书珏唉声叹气。
还好我没有这么烧钱的爱好,我的爱好是存钱,存够白花花的银子,可惜,这个世上花钱的事总是这么多。
“所以银子”子书珏明示。
“哎呀。”马车好似突然碾过了什么东西,马车剧烈晃动,裴宣一个没坐稳往前一扑,一杯好茶霎时间全倒在了子书珏那件绣的密密麻麻的披风上。
“什么路呀,这真是”裴宣连忙手忙脚乱的过去拿手帕给子书珏擦拭茶水,一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宁侯没烫着吧?”
子书珏面带微笑的扯回自己的袖子:“现在是五万五千两了。”
“这下官暂时没这么多钱先赊账吧。”裴宣一时语塞,但还是勇敢的说了出来。
“赊账?”子书珏磨了磨牙,上下打量了裴宣一遍,一身寒酸官服,没一点值钱饰品,看起来打包卖了也就值个几十两银子,不知道给太后怎么当的面首,一点银子都没搜刮下来,“本侯凭什么信你呢?”
“我可以把裴府抵押给宁侯呀,”裴宣说的毫不心虚,“以裴府的位置值个十几万两一点不成问题啊,只要您能收到。”
只要你能把裴远珍赶走就行。
“裴大人这话说的。”子书珏失笑,跟放屁有什么区别?
宅子是你的吗?你就抵押了。
“我知道宁侯在想什么,可裴府确实属于下官,裴远珍入赘至裴家,这一脉无论论亲疏远近还是宗室族谱,要写的都是我的名字。”
“我的东西,从不假手于人。”裴宣定定的道。
因为我也没什么东西。
“再说宁侯不是说我日后大有可为吗?宁侯就当为以后投资?等我日后真的大有可为一定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黑心讹诈骗我进狼窝的大缺大德。
“裴大人伶牙俐齿,”子书珏微笑,“当然一时拿不出也是有的,大家互为同僚,本侯就宽限些时日,利息按一日三钱算,裴大人立个字据吧。”
立就立裴宣非常爽快,签字画押的是裴岁夕关我裴宣什么事?
立完字据刚好到了裴府门口,裴宣道了谢单脚跳下马车,马车外寒风一吹冷的她瑟缩了一下。
她长出了一口气。
带出来了。
“小姐!”灵书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看见她马上快步跑来将一把大伞撑着她头上,风雪被隔绝在外,她任由灵书把一只套了兔子毛的手炉递到她手中。
在暖和的手炉里她才敢将掌心的东西放下。
刚刚趁着泼茶那一瞬从子书珏那儿顺回来的,这玩意儿有棱有角,触手生温,是玉做的一个小玩意儿,她不用看也能想象出它是何等精巧绝伦。
跟这玩意相比赤灵珠都显得价格平易近人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绿蚁杯。
化自白乐天的诗,乃是太祖皇后留下的遗物。
真正能保命的玩意儿。
第44章 拥有这杯子就会被子书谨追杀到天涯海角。
不知道别人小时候有没有听过,反正裴宣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这个世上有一个酒中仙留下的酒杯,据说往里面灌入清水就能倒出黄金一样的酒水。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拥有这个酒杯不仅能延年益寿还能青春永驻。
她对里面的酒能不能延年益寿没有兴趣,她在想这么好的无本买卖她很快就能靠卖酒发家致富了呀。
她甚至曾经躺在草堆上幻想过一杯酒该定几文钱,卖多少杯能换一个肉包子。
然后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这个想法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很想实施,因为她手里这只绿蚁杯真的能倒入清水倒出酒水。
这玩意儿据说是前朝皇室的国宝,百年前怀广帝幼女逢珠公主出嫁,帝将此杯赠给公主流入当时的儒林世家孟家,从此此物一直在孟家流转。
当年义军破开皇城,前朝皇室如丧家之犬弃城而逃,甚至连自家姻亲朝臣都弃之不顾。
恐遭清洗的世家朝臣以孟家为首退至南淮一带一处易守难攻的山城固守。
裴宣爹管他什么难不难守,铺满火药燃油把山下砍出一条隔火带直接开烧,烧他个十天半个月,再硬的骨头也给他烧酥了一捏就碎。
她娘不愿见一城百姓为此丧命,亲身前去劝降。
事实证明这个世上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穷苦樵夫想活的终究还是占了多数,她娘游说数日与孟家歃血为盟,而后孟家开城受降。
她娘许诺除恶贯满盈者不伤性命,允许前朝后人再参科举,查抄家私留其贴身财物。
一场战祸消弭无形,在乱世之中她爹外号屠夫的名号下为这群文人谋了一条生路。
孟家为表感谢同时也因为惧怕怀璧其罪将绿蚁杯赠给裴宣娘,裴宣娘无意夺人所爱,只答应暂为保管,等孟家安定下来可来相取。
孟家立下誓言若以此杯相见,刀山火海孟家义不容辞。
要不她爹老是骂文人是打不死的蚂蚱呢,这不距离当年也没多少年孟家还真起来了。
他们不敢回皇城便在长江以南开设书院授课,如今朝中孟氏弟子一茬接着一茬的往外冒。
真正有底蕴的世家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现在拿这杯子去找姓孟的,别的不说,弄垮裴远珍一家是绰绰有余了。
外面又在下雪,冷风呼呼的往门缝里钻,随着冷风进来的还有刺耳的嘶拉声,锯木头的声音锲而不舍的钻进门里。
裴宣有时候也挺佩服赵姨娘的,这大冷天的轮班找人锯木头大晚上的也不带停一下,就是为了折腾她。
裴宣往被窝深处窝了窝,把那精巧的杯子在手里转了一圈。
这玩意又小又轻造型像只清瘦拉长的铃兰花,摸在手里杯壁薄的跟纸片一样,好像一捏就会碎。
要是只有孟家那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倒也不值得这么贵重。
当年几十路反王以她爹为首打进来,打天下不容易分天下的时候更是难上加难,开始撕咬利益的时候联盟骤然破裂。
除了雍州王之乱外大大小小起码还有十几次动乱。
在裴宣记忆里有段时间身边一直在见血,熟悉的姨姨娘娘叔叔伯伯都卷进去过。
前朝驯化了几百年让百姓觉得皇帝老儿不可冒犯,现在换你姓裴的凭什么啊?
什么天命在你?你有啥特别的?当年打天下的时候你不一样是肉体凡胎,也没见刀砍过来的时候避开你,箭射过来的时候放过你,刀削了肉你也哭爹喊娘的闹腾不是。
凭什么你现在要当皇帝?我们就只能给你伏低做小?
不服,那就要争!争个头破血流,争个你死我活。
血脉相连的亲兄妹也能反目成仇,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牢不可破的呢?
无数的人命疯狂的填补进去,然而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争权夺利有着疯狂的向往,对那把椅子有着那么强烈的渴望。
其中有一部分人是真的因为活不下去才造反也真的只想活着,他们无法对同生共死的同袍下手,然而身处混沌他们无法独善其身。
你不杀别人,他们拉拢不了你就会怀疑你被别人拉拢过去,又怕你去告密,就会想先下手为强。
他们找到了裴宣娘,有时候裴宣也觉得好笑,好像有任何事都能找她娘,她娘也确实能解决的了。
她娘给不愿参加混战的人在某个隐秘处找了一片山林,秘密迁徙他们的家人,让他们避开祸端。
他们虽然畏惧混战但也明白不能放下刀剑,临走时带走了大批的火药马匹和兵器,足以建成一个铜墙铁壁般的山寨。
这件事秘密进行,她爹也默许了,就算争取不到朋友也没必要多来些敌人。
事后天下安定寨子给她娘递过一封信,若有召必相助,以送行时的绿蚁杯为证。
这玩意儿相当于一个小型的寨子兵符,虽然只是一次性的,但总比现在她一无所有好,果然能握在手里才是让人安心的。
虽然这玩意儿是个妥妥的不祥之物。
送给她娘她娘没用上,她娘死后秘密转交给了她舅舅威德侯白堂,她舅横死后移交给陵川,再由陵川送给了先帝,也就是她自己。
这期间好像还不到十年,拥有过这绿蚁杯的四任主人全部死于非命,如果再加上一个曾经和皇后一起拥有过的她爹的话,这玩意儿就已经克死了五任主人。
而且还都死的和子书谨密切相关。
有时候裴宣想一下都会觉得这玩意儿是不是被下了叫子书谨追魂的诅咒,拥有这杯子就会被子书谨追杀到天涯海角。
真可怕啊,裴宣不由打了个寒颤,但没有一无所有命不由己可怕。
她当年藏这玩意儿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包括子书谨。
她不准备把这东西留给任何人。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自己手里。
摸这玩意儿摸了她一手灰,应该还没被人发现过,她爹娘死的太早她也跟着去了,其实细想一下离天下太平也没两年,她那些姨姨娘娘叔叔伯伯应该还活着。
就是不知道用裴岁夕这个身份要怎么自圆其说,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应该高兴她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筹码,不再是烂命一条了。
裴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鼻子边上传过来香甜的气息,她张开口灵书剥了一瓣橘子喂进她嘴里。
“呸呸,怎么这么酸?!”
裴宣酸的眉眼鼻子皱成一团,差点眼泪都下来了,这橘子不光是酸的它还是热的,她这种爱甜的人最怕的就是酸了。
灵书手足无措急忙给裴宣端水:“小姐没事吧?我是听门房的阿婆说天天在雪地里当值寒气重用烤橘子祛寒气可好,我特意去买了两个橘子烤了。”
裴宣酸的牙疼,她也不说话抢过一瓣就往灵书嘴里一塞。
“别小姐可贵了,嘶好酸!”灵书酸的受不了两眼紧闭,裴宣把杯子塞给她,下意识伸手拿手里的玩意儿去舀水。
真要舀起来的时候她又长久的沉默了,她不太敢喝下去,怕有毒。
这下就不止是嘴里酸了。
“小姐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出去干嘛啊?”灵书好不容易缓过来就看见她家小姐抗着一个铁锹一瘸一拐的出门了。
裴宣挽起袖子:“他们这么吵吵真以为我怕了呀,我也上屋顶跟他们对敲去。”
她冲欲要阻止的灵书叹气:“我怕屋顶被雪压塌了,我去上面铲雪,灵书你在下面把雪扫到院子角去。”
什么天下争端万古基业的事都先省省吧,不把屋顶的雪铲了夜里被压塌屋顶就真得被冻死了。
“哎,好,小姐你的腿行不行小心点啊,要不然还是我上去吧”
裴宣一边铲雪一边泄愤似都拿铁锹敲屋顶敲的邦邦响,敲累了就躺在屋顶上歇会儿,不远处赵姨娘雇来折腾存心不让她好过的木匠顿时锯的更加起劲,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
一直到她铲完了雪洗漱完和灵书躺下,另一边的锯木头声音也没停下。
看来赵姨娘变本加厉准备来个整夜了。
反正这儿偏僻也打扰不了前边的贵人们。
“小姐,我去把他们骂走——”灵书受不了要披起衣服起来。
“别去了。”裴宣伸出手捂在灵书的耳朵上,“把耳朵捂上,闭眼睡觉,什么也别想。”
明天总会是新的一天。
但断断续续响了一夜的锯木头声到底还是有点影响睡眠,裴宣第二天一早起来睡眼惺忪,用冷水冰了好几遍脸才终于清醒点。
进宫的时候她还有点忐忑,虽然子书谨不知道她偷拿了东西,但闯进她密室也是大罪,她还有用暂时不会杀她但免不了得敲打敲打。
比如说把手指一根一根绞骨折,腿骨按寸打折,或者冰天雪地在室外冻成个冰雕。
她的手还有用说不定可以留一下,腿也残了不用再打了。
但出乎意料的她进宫没看见什么人,长乐宫一片寂静宫门紧锁,本来应该早早起来上早课的小学堂没有任何人在这里。
宫中不能乱走长乐宫不见人影她只得回起居舍人院,她心里隐约有点不安,她知道子书珏既然能答应就必然能解决,但具体怎么解决她不清楚。
她远远看见常毓的身影,眉头皱的很紧,看起来颇有忧色。
“大人?”裴宣试探着开口。
“太后有召,命你即刻前去紫宸殿。”常毓说完率先迈开腿冒着风雪急步而行。
嘶,这么严重吗?
你密室里边机密我是一眼没敢看啊,亡妻的画像也是裴灵祈动的,与我无关啊。
“不知是出了何事为何如此危急?方才臣去长乐宫并未看见陛下。”裴宣想再试探一下严重性,她昨天教裴灵祈的话术没成功吗?
常毓声音顿了一息然而脚步不停:“昨夜陛下突发喘疾,病的极重,现下太医和太后都在紫宸殿。”
第45章 先帝也不过二十而薨,让她活的高兴些不好吗?
裴灵祈病重?裴宣呼吸都顿了一下,昨天分别的时候小不点还挺好的呀?怎么会突然病重?
然而来不及思索紫宸殿已经近在眼前,常毓低头同等在一旁的广百说了一句什么,广百让开路:“裴大人请。”
作为裴宣的上官,常毓却似乎只承担了一个领路的角色,并未被允许进入。
这代表着什么?太后处置家事秘而不发?子书谨并没有过于生气?还是已经气到极致反而不打算通过正常手段来处置她?
裴宣心思急转,手中收伞的动作却一步未慢,她不过闲职小官,大雪天并无宫人撑伞,拖着一条残腿疾行一路腿脚已经僵冷。
她正预备将伞归置一旁,广百已不动声色令人接过。
很急。
裴宣面不改色只是微微点头也急步入殿,殿内果然已经萦满苦涩的药味。
裴宣本来准备按规矩在数丈之外就跪下的,但广百不停她也不好停下。
一路行至床榻边,广百才住了步,裴宣几乎没有犹豫的掀起官袍准备下跪。
“臣拜见太后,陛下。”
她这个动作自以为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子书谨本就凝着寒气的眉眼中顿时凝结出冰,生出几丝愠怒,冷冷的看向她。
为什么?这个动作哪里惹到了她?裴宣心中思索,冷不丁一旁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似是行的急没看见跪地的人竟被绊的一个踉跄。
药要摔了。
裴宣不及细想伸手接住,那药似刚出炉就端了上来,碗沿极烫,怪不得小宫女端不住,连裴宣也被烫的抖了一下。
药碗晃荡有药汁溅落在她手腕,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烧感。
小宫人自知坏事,吓的伏倒在地:“太后饶命”
榻上的女孩细细的喘息起来,她喘的很急,但兴许是进的气少显得极为细弱。
子书谨当即就倾身过来抱住小小的女孩,广百使了个眼色命人将小宫人拖下去,便伸手要来接过药碗。
电光一瞬裴宣竟大着胆子自顾自站了起来:“臣来吧。”
太后未曾开口,这过于大胆了,广百讶异了一瞬去捕捉太后的神色,然而太后更紧着陛下,丝毫未将心思投注此处。
她一时不知这是默许还是未曾看见,就见裴宣已经走上前去,广百思索一瞬旋即明悟。
隔的近了才能发现裴灵祈状况确实不大好,昨天分别时还因为冒险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往日被养的白嫩绵软的脸颊也呈现出不正常的灰白。
她进出气应该很艰难,想哼哼又没什么力气。
裴宣的心揪了一下。
这个幼小的孩子之所以被宠的无法无天,除了因为她身份贵重年幼失怙,也因为她实在太孱弱,没有任何人愿见她如此难受的模样。
裴宣的腿有点不方便,她干脆坐在榻边,半弯下腰预备去给裴灵祈喂药。
没喂下去,子书谨劈手夺了药碗,裴宣讶异的说了一声:“太后,烫”
什么好事吗?这你也抢?
子书谨眉头略动了一下却没说话,裴宣叹服,不愧是当年刀插进肋骨都一声不吭的一军统率,这么烫你也能纹丝不动。
她要去喂药,裴灵祈自然要裴宣来抱。
当那个软软热热的小身体被靠进她怀里时裴宣还是觉得心脏被烫的紧缩了一下。
她在发热,她还那么小,缩起来只是小小的一团,一只手就可以完全拎起来,被从母后怀里抱走也只是很无力的挣扎了一下,似是在害怕。
这是她的女儿,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点延续。
裴宣有些无措甚至是有些慌张的轻轻拍了拍裴灵祈的背,她果然不再挣扎,依恋的痛苦的往新的热源钻去。
子书谨的手顿了一下,将药吹凉后凑近裴灵祈嘴边,裴灵祈昏迷着喂不太进去。
喂进去一口药她能喝三分之一都算好的,那药大约很苦,裴灵祈在睡梦中都在抗拒小身体一直往裴宣怀里缩,眼角都沁出了几滴眼泪。
“灵祈,听话,喝药。”子书谨喂不进去,素来冷静的人也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母后母后”裴灵祈气若游丝的呢喃,声音小的跟猫儿一样,呢喃完嘴唇紧闭,就是灌不进去。
裴宣也算心如铁石了,她前生所有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已魂飞魄散,她当了太久的孤家寡人其实已经习惯了亲缘淡薄。
她时刻告诉自己裴宣早就死了,你现在只是裴岁夕,但真的面对这个孩子时她发现她还是没办法做到那么冷静。
这个幼弱的女孩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她悄然握紧裴灵祈发烫的手,将下巴贴在女孩细软的发上,“没事的,不怕。”
她细声安慰完转头去看广百:“麻烦广百大人去备一碗蜜水。”
蜜水?太后有令要节制陛下食用甜食,她忙去瞥太后神色,见太后并无异议,这才应了一声快步出去。
不多时广百就捧了一碗蜜水来,裴宣先尝了一口,不出所料是宫中所用的百花蜜,名贵清甜看重的是一个雅致。
贵人用的东西往往都是如此,九转十八弯,讲究一个温和适宜,不可太甜太咸太腻,裴宣摇头:“去换一种蜜,要够甜。”
其他人尚未从她逾矩的动作中反应过来,都去看太后的面色。
看太后是否要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女官拖出去。
素来端庄持重的太后只是无声的看着面前的人,那目光太过复杂有那么一瞬间竟好似涌动着什么,偏偏裴宣此刻心思全投在裴灵祈身上竟一无所知。
广百立即去换了一种蜜,不够名贵但绝对够甜。
裴宣开始往裴灵祈嘴里灌,蜜水不像煎熬了几个时辰用了无数珍奇的药珍贵,裴宣也不怕她吐,吐了就再大勺大勺的喂。
动作大的一旁的人都觉得吓人。
裴灵祈从一开始挣扎的特别厉害,声音都开始抖了,一副死活不要喝的模样,子书谨的手都开始揪紧,但裴宣不停。
过了约莫片刻,剧烈的挣扎突然停止了。
裴宣又灌了一勺,这一次裴灵祈不再乱动,一口下去竟然只吐出一半。
裴宣松了口气,继续给她喂,渐渐的裴灵祈不再双唇紧锁,半昏迷的女孩甚至能主动张开一条缝隙等待甜水。
子书谨:“”
裴宣缓缓松了口气,抬头道:“太后,现在可以喂药了。”
可怜的裴灵祈全然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仍然张着嘴期待接下来的蜜水,然后就被喂了满满一勺子苦药。
“呜”小家伙开始哼哼唧唧但是没用,情况已经稳定了一些,裴宣按住她无意识挣扎的手臂,子书谨快速几勺子喂下去,很快就将一碗药解决完。
“呜”终于喂完药,裴灵祈委屈的直往裴宣怀里钻,把小脸埋的一点也不露出来。
小可怜,裴宣把她挣扎乱了的头发拢到耳后。
待抬起眼时发觉子书谨还在看着她,那目光看的裴宣心里一跳,刚刚太惹眼了,裴宣立即低下头,背后开始冒冷汗,忐忑的开口:“太后,臣罪该万死。”
刚刚还挺有威严的,一对上太后就又是一副怂样了,广百心里不免有些复杂,若是面对太后能再有几分沉凝便像极了先帝,可惜了
裴宣丝毫不知道广百的可惜,如果知道只会觉得那更好了,她要是太像先帝才更玩完了。
子书谨一抬手,一旁的宫人赶忙将药碗接过,她亲自伸手过去扯下裴灵祈盖在身上的毯子。
未免裴灵祈往外吐药打湿了衣裳不好更换,宫人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厚羊绒毯子,扯去打湿的广百立即送来一件新的轻轻盖在小姑娘身上。
她呼吸还是不太好,但心脏处起伏已经渐渐规律,不再显得太过急促。
子书谨伸手将裴灵祈接回了自己怀里,裴宣便替裴灵祈小心理了一下交换时揉皱的衣裳。
“你是如何想到给陛下灌甜水的?”子书谨的声音冷不防传了过来。
她抱小孩的姿势比裴宣这个新手半吊子好的多,一手轻拍女孩后背,姿势果然舒服了许多。
子书谨抱了这个女孩五年,自己确实缺席了她太多年的人生。
“臣幼时家贫,有一回生病时也是这样,母亲给我找的药怎么也灌不下去,后来不知从哪里寻到了一块糖让我含在嘴里,我便慢慢张开了嘴。”
“臣看陛下很喜欢吃糖,便想着试一试,不想真的有用。”
但她小时候没吃的纯粹是因为穷的,小裴灵祈都富有四海了还吃不上糖真是没天理,打这么多年天下结果孩子连块糖也吃不上,可怜见的。
要说怎么发现的还是那块糯米糕。
她自己做的糯米糕其实手艺不算好,如果说唯一有什么优点的话就是为了迎合自己的口味糖放的多多的,就这种民间手艺裴灵祈都珍惜的咬一口等半天,可见是有多馋糖。
她决定给裴灵祈小小的争取一下:“臣跟随陛下,观陛下体弱,一日要吃数次药,药丸汤药,有时还要泡药浴,陛下毕竟年幼”
子书谨冷冷看着她。
裴宣吸了一口气:“生死本就是天命,多数由不得人,世间常说帝王万岁,从古至今又有哪个当真活到过,既是如此,又何妨顺着一些她的意呢?”
先帝也不过二十而薨,让她活的高兴些不好吗?
“放肆——”
第46章 可太后,您现在就在做无用之事啊
“微臣知错。”裴宣撑着一条腿站起来从容俯身跪下去,她没什么意外的,甚至都有点习惯了。
子书谨其人性情偏执,为人淡漠,她认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扭转,裴宣不行,裴灵祈不行,更遑论一个小小的裴岁夕。
紫宸殿的地砖冬日烘的暖热理应是不会冷的,可裴宣跪下去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冰,她低着头,静待自己的处置。
话既已出便无收回的道理,她也甘愿受罚。
不甘愿也没办法了。
紫宸殿一时静可闻针,刚刚因陛下病情稍稳而缓和的气氛再次凝固,在场诸人皆是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子书谨的眼中似有千丈波涛汹涌。
太后积威甚重,便是骄狂如平南王,恩宠深厚如宁侯也不敢如此触太后霉头。
正想着平南王,外头便传来焦急的呼声:“殿下、殿下、不可不可呀”
未有宣召不得入内,郑希言急怒之下哪里管得这些,随着内侍声音愈急,她的脚步声就越近,不过片刻便大步闯了进来。
当然也是内侍并没有特别认真阻拦的缘故。
平南王极为爱护年幼的陛下,听闻病重必然会赶来这是早有预料的事。
裴宣低着头只能看见郑牡丹的衣摆,藏青的披风滚着狰狞的蟒纹,又被她带着血锈的长靴踩在脚下。
她应该是冒雪赶来,衣裙上的雪被热气一蒸化作了水珠洇湿了袖摆。
郑希言也看见了这个小女官,她瘸了一条腿跪在那里,低垂着眉眼,低阶官员冬天的官服不太厚实,勾勒出略显削瘦的腰身和一截修长的脖颈。
郑希言步子慢了一瞬,似是怕身上寒气惊扰了病重的裴灵祈,随手将披风一扯,一旁宫人连忙接住。
“要跪滚出去跪,莫在这里挡路。”她路过裴宣冷冷开口。
平南王豢养了不少江湖医者,这些杏林高手不愿受宫廷束缚,又因为各种原因被平南王收入麾下,等待要起用时便跟随入宫,此刻也已等在外殿,若是要进来瞧脉殿内便免不得拥挤。
郑希言在帮她,逃过了子书谨正面怒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姑且算她良心发现有点灵性了吧。
小家伙反正开口能喝下药了,郑牡丹手下好像还真有几个能人异士,她还不想在这儿呆了呢,滚出去就滚出去。
裴宣从善如流的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出了紫宸殿。
然后自己找了个地方跪下了。
大雪纷纷扬扬,千重宫阙都已落了白,她跪在那里很快就有雪落在她肩头,发上,眉梢。
不一会儿一旁再度传来脚步声,一袭银紫的重叠长裙在她身边停下。
这么张扬的颜色,除了子书珏也没其他人敢了。
“裴大人。”那抹张扬的紫在她身边堆叠,是子书珏弯下了腰,她的声音几乎带了某种诡异的叹息。
然后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你的腰一直挺的这么直吗?”
她其实也不想挺这么直的,但她一弯腰子书谨就拿戒尺敲她的背,硬生生给她敲出了一副铁脊背。
“也不是。”裴宣叹了口气,那口气一泄她就跟戳破了的皮球一样耷拉眉眼了。
跟子书谨对着干跟拿头撞墙有什么区别?要是顶撞她有用,现在皇帝位置上的人就还是自己了。
她一耷拉眉眼就显得格外没精打采,还有点可怜,子书珏没忍住笑了一声:“这才对嘛,裴大人知道当面首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没当过,不知道。
裴宣看她,不想说话。
她这副怏怏的样子看的子书珏摇头:“当面首最重要的是讨太后欢心,这世上愿意给太后治国献策的人可太多了,不缺裴大人一个,太后缺的是个熨帖的身边人。”
她解下披风披在裴宣身上,俯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又为她拂去肩上落雪。
“太后缺的是一个知冷知热,冷了为她添衣,闲时为她烹茶的人,裴大人若做的到又何愁仕途不畅不能家财万贯呢?”
子书珏退开些许,笑意盈盈:“有了太后的信任才好办事啊,裴大人。”
她的披风果然暖和,雪域来的紫貂一块皮毛就是上千两银子,不暖和才是怪了。
怪不得这货贪成这样还没被抓进天牢,有这个觉悟不青云直上才是有鬼啊,怪不得是太后身边*第一宠臣,头一个的奸佞。
裴宣心悦诚服:“下官受教了。”
郑牡丹看看人家,你真是八辈子拍马也追不上啊。
我下次看见子书谨就扑上去抱住她的腿献媚,说不定会因为太不像先帝被一刀放生。
“这才对嘛。”子书珏露出孺子可教也的欣慰眼神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这才扬长而去。
我就是想献媚子书谨也不一定要,再说我都触怒她了,还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是两说的事。
刚刚勇气上头也不觉得冷,现在一冷静下来是真开始觉得冷了,裴宣哈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今日大雪,再这样跪下去说不定这两条腿真得废了。
裴宣低垂眉眼,不自觉的双手交叠搓了搓双臂然后闭上双眼补充力气,减少热量消耗。
直到她发现不再有雪落在她周围。
雪停了吗?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袭薄墨灰的雀金裘,内裳的蝉翼纱隐隐约约好似天边一抹薄雪。
好贵的料子,这里地势低洼,积着雪水,容易沾湿,她忽地伸出僵冷的手托了一托那料子。
“太后怎么到这儿来了?这里阴湿寒冷,太后莫受了风。”
她这话是很真心实意的。
她有点要脸不想让人看见她的笑话嬉笑她,特意在紫宸殿外找了个檐下不起眼的角落跪着,没想到太后和宁侯不辞辛劳接二连三的来。
她说的真情实意,但子书谨听来却难免带了怨气,她在这儿跪得,偏自己来见她不得。
子书谨眉头微蹙,忽地开口:“你觉得哀家很苛刻?”
裴宣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话不过是臣一时考虑不周的胡言乱语,是臣口不择言,太后不必介怀。”
她服软了。
可子书谨没有感受到任何快意,在那一瞬间她只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
裴宣畏惧她,怕到想远远的离开,她清楚,她的宣宣像一只给自己背了一层厚厚龟壳的乌龟,她嬉笑怒骂但却看不见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都是她教给裴宣的,教她帝王心术教她不动声色,可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当她看不懂裴宣在想些什么时她的心会这样痛。
她从来学的很好,她学的这么好,好的让教她的老师感到心痛的地步。
在刚刚那一刻,在因为裴灵祈病重的事上她好像终于鼓足勇气探出了自己的龟壳,只是现在又原封不动的缩了回去。
“这是你的真心话?”子书谨语气很阴沉,苍白的唇几抿成一线。
“臣待太后之心日月可鉴,从无虚假。”好听话谁不会说?
与其跟子书谨硬碰硬还不如自己保住命私底下补贴点裴灵祈来的容易。
只是糖来的容易其他的方面呢?她还是帮不上任何忙。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人要活下去就得学子书珏难得糊涂,富贵我就移,威武我就屈,面对强权无能为力我低头就是献媚。
她说的如此真心实意,可就是像钝刀子一样剜着子书谨的心,激着她生出无端的怒火。
“哀家不是不能让陛下松懈,可人生在世何止十年、二十年!陛下此刻贪图享乐,待日后手掌大权你又能保证陛下不会后悔么?”
“后悔幼时未曾好生努力,不能成千古之业,后悔不曾笃学好古,后悔将光阴荒废在这等无用之事上?”
裴宣很想当个谄媚的佞臣,现在就大喊太后您说的太对了,微臣绝无异议,举双手双脚赞成。
可她心里好像有一团火,烧的五脏六腑烧灼一般的痛,烧的她几乎想问问子书谨,你少时、年轻时勤学好问,未曾荒废过一丝光阴。
你成了将军、上将军、皇后、太后,日后的太皇太后,你至高无上,你御极天下,名留千古,难道你就一生畅快没有一点后悔吗?
你如果真的不后悔,你为什么要睹物思人,找这么一个没用的替身放在眼前?难道真的是因为情趣,想要一个跟先帝长得像的女人玩弄一下吗?
可这话说出来真的是找死,裴宣把那片皎白的轻纱轻轻扯了扯。
这是一个很暧昧的动作,更何况裴宣还在对她笑。
“可太后,您现在就在做无用之事啊。”
她那么年轻于是显得无辜而困惑,好像真的只是在轻轻询问年长的姐姐人生的道理。
对一个小小的女官,对一个床榻间的小玩意儿说这些,甚至冒着大雪来此污秽之地为她挡住一片风雪又是为什么呢?
这才真正是无用至极可笑至极的事,如果人生的所有光阴都要有意义安排的一丝不苟,那此刻您贵重的光阴合该用在北伐南下开疆拓土这样名垂青史的大事上。
随着她的放手那片羽毛一般轻柔的纱缓缓坠入泥泞,可惜了,好贵一片蝉翼纱
她刚要收回手子书谨骤然倾身而下,她嗅到了清浅的白梅冷香,她的手被蓦地抓住,一股极大的力气从腕骨处传来。
子书谨的语气寒冷:“你的手烫成这样?”
烫吗?我怎么不知道?
裴宣有点疑惑的低下头,发现手上果然有一片红肿,可能是刚刚那碗药泼出来烫的吧,她一心挂念着裴灵祈都忘了这件事。
其实也没多严重,就是刚刚在雪地被风一吹这会儿红的有些吓人。
“只是看着严重”
实际并不太疼,裴宣准备把手收回来,她这个动作好似又触犯了子书谨什么逆鳞,子书谨不再忍耐,手上骤然传来一股极大的力气,竟硬生生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她本来就是个瘸子,这一下起来怎么站得住,一个踉跄刚好撞进了子书谨怀里。
幽幽的白梅冷香将她包裹,她撞到了鼻子,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又想到这里是紫宸殿旁周围宫人来来往往,说不准还有朝臣预备觐见,被看见和太后抱在一处实在有失体统,子书谨说不得要被文臣口诛笔伐,连忙想推开子书谨自己站稳。
没成功,太后好像终于忍无可忍敲了她的睡穴。
少女终于不再挣扎,像无数个她期待的时刻一样温顺的歪伏在她肩上。
子书谨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揽着她年少妻子的腰。
大雪纷纷扬扬,尽数落在了白银莲的伞面上。
子书谨微微用力将那件扎眼的银紫披风扯了下来,软和的披风歪落雪地,如一朵鲜艳而刺目的木槿。
在伞面阴影的遮掩下,她终于不再做无谓的克制,她偏过头将冰冷的唇印在少女余怒未消的眉眼间。
太后闭上眼,低声犹如叹息:“你总说我固执偏执,可你又何尝不固执了。”
第47章 所以太后,你看他——
裴宣这一觉总觉得睡了很久,刚睁开眼时还懵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床榻。
很好,天蚕丝的锦被,是宫里,不是自己家那张破木板。
旋即又想今天没递信回去,不知道灵书会不会担心,会不会被赵姨娘抓住把柄。
想完这些她才好像终于回了点魂,嘶,脖子后面有点疼,谁下的这种黑手,我非得砍了她不可——
她有点想呲牙咧嘴,准备伸手摸摸自己可怜的后脖颈,结果脑袋一歪就看见撑在榻边的子书谨。
裴宣差点吓的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娘耶,子书谨守在她床头。
要不是残腿和隐痛的后脖颈提醒她她现在确实是可怜的裴岁夕,她都差点以为自己回魂了。
毕竟小女宠睡床太后守在一边怎么看都觉得太过分了。
她不敢动,于是只能静静的瞧着子书谨。
子书谨当然是好看的,岁月精心雕琢了她的一切,在昏黄烛火的照耀下曾经染血的五官也变得柔和许多。
她一手握拳抵在额边,几缕来不及掩盖的白发从颊边歪斜,让她显得有些倦气和疲惫。
快到年节了,各地官员要入京朝拜,罢朝期间各色事宜要提前做好准备,宫中要大开宴席,三军年节也要发放粮饷,各种事都堆积了起来。
恰逢此刻幼弱的小女儿还生病了,小女宠还跟她闹脾气。
其实认真想想子书珏说的也挺对的,子书谨需要的是有个熨帖的枕边人体贴入微的伺候伺候她,而不是打死不低头的忠臣良将来对她发表意见。
自己当皇帝的时候不是一样吗?最讨厌在她已经心力交瘁的时候子书谨还要逼她,她逼着她丢掉了一切走上一条血债累累注定回不了头的路。
所以她死了。
但当角度翻转之后她发现原来自己也做不来,她会下意识的想要纠正子书谨的错误,她希望她走上自己所以为的那条好一些的路,至少不要让裴灵祈最后落得跟她一样不得善终。
自己被逼着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那样时刻紧绷的,害怕冤魂和无数仇敌来索命的日夜,她独自一人站在风雨飘摇帝国的顶端,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几乎绝望的想着如果有个人让她靠一靠就好了。
她放空想着忽地看见一点琥珀色的幽光,子书谨醒了。
正冷静的盯着她看,抓包了她看着她发呆的事实。
裴宣:“太后要是累了,要不要靠在臣身边休息一下?”
话刚说完裴宣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自己在说什么?自己刚刚好像还因为顶撞太后被罚跪了半天吧?
但嘴比脑子快,她已经想麻溜爬起来认罪伏法了。
但子书谨比她先动,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竟然真的低下头,把头靠在了她肩上。
裴宣:“”
有那么一瞬间裴宣差点不会呼吸。
太后身上传来淡淡的白梅冷香,幽香朦胧,因为靠的太近萦绕在嘴唇鼻尖甚至感觉耳朵和眼睛都察觉到了这股淡淡的香气。
她的肩膀有些紧绷,子书谨靠过来的重量并不太重,但她就是感觉很僵硬,心脏也跳的很快。
上位者心思变幻莫测,子书谨更是其中佼佼,她觉得这应该是因为自己太害怕子书谨翻脸。
但更重要的一点是她的手臂被子书谨压在了身下,她稍微抬起手就能环住子书谨的腰身。
她当然是不敢的,子书谨均匀的呼吸轻轻喷在她脖颈,她觉得有点痒,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未知的窘迫。
同时感慨自己真是个以德报怨的好人啊,子书谨累了自己借肩膀给她,以前自己累了但凡敢想停一下回头就能看见子书谨把刀架自己脖子上了。
她永远在催着她不顾一切的往前,直到失控坠下悬崖。
算了别想了,好困,还想再睡一会儿。
她小小调整了一下姿势闭上眼,然后又睡了过去。
少女紧绷的肩膀渐渐开始放松,再次陷入了安稳的睡梦中,似乎醒来的这一刻就是为了让她也睡的舒服点。
子书谨闭上眼,无限紧绷的思绪好像在这一刻终于得到短暂的停歇。
她的宣宣在这里。
裴宣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子书谨还在她肩头,子书谨什么时候这么听小面首的话了?她不用上朝不用召见朝臣吗?怎么还不走?
她望着柔柔飘动的纱幔,半边胳膊好像都失去知觉了。
她上辈子右手半残的很厉害,子书谨一直注意不会压着她的手,现在好了,对先帝敬重一下对小面首可着劲儿的压榨啊。
她努力的活动了一下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
她的动作挺细微的,但子书谨何等人物几乎她动作的瞬间就醒了过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看向她,裴宣感觉脊背一紧。
那双眼睛无声看着她,似乎在询问出了何事。
“太后”裴宣呐呐的,很无辜,“手麻了。”
不是故意吵你睡觉。
这话似乎牵动了子书谨什么开关,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自己起身坐了起来,伸手去捉裴宣的手臂。
裴宣:“”
别跟裴灵祈那个小怂包一样动不动就嚎,但完全麻木失去知觉的手臂冷不丁被抓住像无数细小的针尖在往她骨头缝里扎,不是疼,是那种难以忍耐的颤栗感。
要是面前的不是子书谨而是郑牡丹或者灵书她已经嗷嗷开始叫了,但子书谨素来不喜吵闹嗷嗷叫起来可能被割了舌头。
子书谨见她痛苦的嘴唇都抖了一下放轻动作,但没移开,她开始给裴宣按揉手腕。
裴宣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收回来,可失去知觉的手臂不听她的劝告,一动就疼的受不了。
“别动。”子书谨冷冷下达命令。
裴宣果然不动了,没办法太后至高无上。
殿中好安静,安静的有点让人心慌。
子书谨按揉的手法非常老道,都是在先帝身上练出来的。
裴宣的手其实在十岁以前是没事的,她习惯正手爬树捞鱼拉开弓箭,她的手出问题是在十岁那年。
打天下的都是心狠手辣之辈,她爹娘杀了别人全家,打碎了人家的家底,人家打不过她爹娘迂回报仇,打不过大人我还打不过一个小崽子吗?
她被瞅见空当捉住,捆住她的手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用马拖行,也不杀她就是纯折磨,折磨了她整整三天。
这段记忆太模糊,裴宣都不敢细想。
被救下来的时候正手已经完全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断的不能再断了,后来哪怕续上也完全不能跟从前相比,就是拿笔都抖的没法看。
如果从出生开始就是残疾天生只能用左手慢慢适应其实也还好,惨就惨在她以前都是用正手,突然连筷子也拿不起来简直是绝望。
习惯这种东西真的很可怕,做事时习惯抬起右手发现它抖的跟落水狗一样就忍不住心塞。
有一年她做课业的时候习惯性用右手拿了东西,结果啪一声把一块名贵的歙砚打碎了。
那块砚台是子书谨极珍爱之物,她当时心里一咯噔差点想立刻开溜了,但想到跑不过子书谨于是虚张声势:“大不了我赔你一方就是。”
其实心里门清那方砚台举世无双,就是把她脱层皮下来也找不出来第二方了。
她在找谁求救能苟活一下的忐忑中子书谨已经来到了她身前,然后俯身半膝落地握住她的手。
“疼吗?”
废话啊,但裴宣不敢说,子书谨轻轻揉了一下她手腕,她觉得很怪异活像大白天见鬼下意识想缩回去,但子书谨力气很大没让她跑脱。
她当时只觉得子书谨怪怪的,但到底哪儿怪她说不清楚。
子书谨不知道哪里学的手法,按揉着疼痛的经脉,从手腕到手肘,一开始很疼然后慢慢的感到放松和疲惫。
裴宣被按的有点困,又有点难过,她趴在桌子上,当时是夏天衣裳很薄,她从上至下看容易看见点不该看见的。
裴宣移开目光,把唯一完好的左手垫在下巴下边:“子书谨,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
一只手废了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她当时都是皇太女了日常琐事有人侍奉,可一只手残疾总是不好的。
以前她是独生女当只螃蟹横着走都没问题,但后来她爹宫中多了无数美人,她们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她的地位不再稳固,一点点的缺点也会被无限放大。
有无数人上书明里暗里的说她有残疾,不宜承继大统,裴宣喜欢到处溜达,这些她都有所耳闻。
她本来期望子书谨能说出点什么安慰的话来,结果子书谨沉声开口:“那殿下就更该做出些事让天下人知道。”
“右手不成那就左手。”
子书谨站起身来,流泻的阳光铺满她身后茂密的紫藤架:“今日下午的功课翻倍。”
裴宣:“”
我打碎你砚台的愧疚到此为止!
她思维发散的这一会儿手臂果然不麻了,她试探着动了动手指,很好,很灵活,对身体的掌控权又回来了。
“多谢太后。”太后都起来了面首怎么能躺着了,裴宣机灵的爬了起来。
她很想狗腿的夸赞一下太后按的真好啊,一按臣果然就不疼了,但这夸的太不走心容易被子书谨打。
然后她就发现她的爪子还在子书谨手里。
子书谨摩挲了一下她手背被烫伤的痕迹,因为烫的并不严重并没有包扎,只是明显被上了药。
“你还没有字?”
太后为什么忽然关心起这个问题?
一般子女在十五前是没有字的,十五之后会由家中长辈赐字,但裴岁夕娘亲早死,十五的时候还在山上啃红薯,便宜爹更是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个女儿,所以她到现在都没字。
裴宣准备好告黑状了:“父亲事务繁忙,恐怕不记得这等小事。”
但她记得裴远嫣就有字,今年年节前开恩取仕的名单已经交了上来,子书谨肯定看过,而且她过目不忘。
所以太后,你看他——
她一副稍显委屈的模样,好看的眉眼都有点皱起来,真是好一副谄媚嘴脸。
子书珏我已经学到了精髓。
子书谨:“”
看来她是真对裴远珍十分不满,年节将至,裴老大人的日子确实过的太清闲了些。
子书谨心中思量,面上倒是没什么波动:“他既不曾给你赐,哀家给你赐一个就是。”
“宣。”
裴宣本来假装委屈的嘴角都僵硬了一下,她克制着自己像一个不通文史的小女官一样去问:“太后说的,是哪个宣?”
子书谨正襟危坐,好似眸光中只映着她一个人,天上地下,只此一人。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
裴宣一时之间没什么反应,子书谨似是怕她太过文盲听不懂,又徐徐添了一句:“宣之于口的宣。”
宣之于口?
有什么不能宣之于口?子书谨察觉到了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自然是隐瞒?是裴岁夕这个身份本来的秘密?还是说关于我是裴宣的秘密?
裴宣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扼住,让她在这样温暖的室内背后徒生冷汗:“太后,这是先帝名名讳,臣恐怕担不起”
用这个字别说其他人,郑牡丹知道了先砍过来,你自己私下里玩就算了,怎么还敢拿到明面上的啊太后。
“所以这个字只你与哀家二人知晓。”
原来还是搞情趣啊,裴宣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那你多余一个赐字干嘛,你以前不都是直接对着我喊宣宣吗?毕竟小面首又不能反驳。
她正这样想着,忽地听见子书谨的声音,柔肠百转似有千千愁结:“宣宣。”
她忽地意识到,这是在喊自己,却又不是在喊自己。
第48章 我更喜欢太后。
管她子书谨叫的是哪个宣,我是我自己。
裴宣成功说服了自己,非常丝滑的回了一句:“太后,我在。”
子书谨:“”
她几乎有点被裴宣逗笑了,广百恰在此刻走近了来,停在帘外,压低了声音:“太后,齐大人求见。”
朝中姓齐的大人户部礼部和三司衙门都有,裴宣一时也没想出来是哪个姓齐的这么没眼力见来打扰太后闺中情趣。
不过这对于裴宣来说可是大大的有眼力见,又救了她一次。
朝中变迁裴宣已经不能尽知深浅,好在子书谨心中有数,约莫是户部年关支出之事,这也是一等一的紧要之务,拖延不得。
她今日陪着裴宣睡了一觉,放纵多时确不该再荒废政务:“灵祈还在睡着,你若无事可去陪一陪她。”
默了一默又道:“你说的哀家会考虑,灵祈年幼看似顽劣,但年少早慧,宗室人丁单薄,暂时找不到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她还是期望母亲陪伴的。”
但子书谨太忙,六部的政务堆积如山,各地灾情层出不穷,哪怕看似安稳的日子也有无数暗流汹涌在悄无声息的酝酿,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陪伴女儿。
她做的最多的是给女儿布置好任务,让她不至于在空闲的时间里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
陪小不点玩,这我拿手啊,裴宣低头应是,子书谨这才起身,临走前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子书谨走了,现在整个龙床属于她了,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睡回她龙床的一天。
裴宣有点想在床上打个滚,前两次侍寝都是在主殿的床榻上,不是这张她最心爱的床。
天知道她上辈子在外要渊淳岳峙,对内那更是不怒自威,看见喜欢的金子她都要忍住不能收入私库,主要不能让人发现皇帝陛下的爱好如此庸俗。
她做的最奢侈的一件事就是命人花了半年时间用顶好的金丝楠木做了一张巨大的龙床。
那时候宫里宫外无数人猜测她要广招后宫做些荒淫无道的事,其实她真的只是想要一张超大超舒服,怎么滚都不会掉下去的床。
皇帝陛下小时候穷怕了,破床连个腿都伸不直只能悬空,她的愿望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如果有可能她最想偷走的就是她的床,可惜太大了,根本偷不了。
这么舒服的床可怜的小裴灵祈睡不到啊,本着有福同享的想法裴宣决定把生病的裴灵祈抱过来感受一下她娘的审美,什么叫舒服的大床。
这张床按理来说应该继承给裴灵祈的,但可能是她死在上边有点晦气,子书谨把这床挪走了,给裴灵祈又重新安了个小床。
但这跟裴宣有什么关系,我难道会害自己吗?
裴宣一个骨碌爬起来,轻车熟路的去找裴灵祈。
然后她就回来了。
因为郑牡丹在陪着小不点,她从昨天中午睡到今天中午,快一天一夜了,郑牡丹还在寸步不离的守着裴灵祈这是真溺爱啊。
喂药抱在怀里喂就算了,榻边还堆了一大堆吃的玩的。
按子书谨的规矩床上是不能有任何吃食的,等子书谨发现裴灵祈就完了。
她不太敢见郑牡丹,怕这心盲的货再给她打一顿又或者是发现点什么端倪。
裴宣死就死了,不想任何人知道她死而复生的事,让一切尘埃落定才是最好的。
郑牡丹不蠢,能带兵打仗玩心眼子的哪个会笨,她只是一根筋,转不过弯来。
裴宣跳着脚到紫宸殿外透气,她两觉加起来快睡了一天一夜了,急需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据说昨夜雪停,今日重又下了起来,只不过是小雪,寒风刺骨,吹的人格外清醒。
她昨天敢顶撞子书谨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但也能看出子书谨确实不似当年了。
这倒不是说她已经老去,但也确实没有了曾经杀人如麻的锋芒。
她的心态在变得平和,她不再需要铁血严酷的手段来证明她的权利。
也可以说,在先帝死后她好像终于习得了那么一丁点的仁慈。
要换成从前自己现在早就身首异处了。
这当然是好现象,证明自己的存活率增加了。
“大人,外面风大还是进去吧,太医说您上次落水的体虚之症还未调养好,莫受了风。”宫人轻声劝道。
裴宣趴在玉砌的栏杆上,怀里是暖乎乎的手炉,一旁子书谨在处理政事,后殿郑牡丹在陪着裴灵祈玩小玩意,她惬意的躲在中间偷懒,在这一刻她竟然微妙的感到了一种幸福感。
在她死后。
如果这种日子可以持续下去就好了,自己不用天天担心伺候不力丢了项上人头,子书谨和郑牡丹在前朝明枪暗箭你来我往,裴灵祈也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早课。
裴宣眯了眯眼,有点不想进去。
宫人又道:“御膳房刚送了一碟巨胜奴和玫瑰乳酥,陛下还在病中不宜进这些,太后吩咐送给裴大人,裴大人还没用过午膳吧?”
何止午膳呀,昨天的午膳晚膳和今天的早膳都没用了,肚子确实饿了,裴宣突然想到了什么:“齐大人走了吗?”
宫人对视一眼,按理来说御前伺候的人都嘴严不应该透露什么,但这倒不是什么机密,透露给太后身边的宠臣也无大碍。
“下官方才过来时隐约好像瞧见齐大人了。”
那就是商量完了。
裴宣进御书房时子书谨正按着额边穴位,这是她的习惯,她有头疼的毛病,据说是早年读书太辛苦又遭灭门之祸留下来的病症。
裴宣在的时候子书谨作为皇后裴宣对她是有一定牵制的,她和子书谨彼此制衡,那时候子书谨这毛病还没这么严重。
看吧,这就是争权夺利的下场,争得了最高的权力就要付出相应的勤劳。
裴宣几乎有点幸灾乐祸,反正她已经脱离苦海了。
广百看见她正欲开口就见小裴大人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广百有些犹豫,但低头看见小裴大人的拐杖又觉得不出声也没什么。
以太后的耳力说不定早就听出来了。
裴宣小心踱过去,子书谨靠在椅背上一手按住折子一手按在额角。
两只冰凉的手忽而按在了她太阳穴的位置,子书谨没有睁眼,在手臂的遮掩下很快抹去了嘴角些微的笑意。
只是挪开额角那只手改为覆盖在裴宣的手上,她覆盖的是右手,裴宣这只手总是疼痛她记得很清楚。
“怎么这么冷?”
“冷吗?”裴宣飞快将两只手缩了回去。
子书谨握住了一片空气,嘴角的笑意不自觉淡下去,好在那只手很快放了回来,她只是收回去往掌心里哈了两口气。
“臣刚刚出去吹了会儿风,太后,现在还冷吗?”
当然是冷的,但子书谨微微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裴宣身上穷的一点香料也没有,衣裳也没熏过只有一点皂角的清淡香气很好闻,子书谨闭着眼无声嗅闻她的气息,胀痛的脑子慢慢宁静下来。
裴宣的动作很轻,修长冰凉的手指按压着穴位,偶尔为她将微乱的发丝拨动一下,是前所未有的乖顺小意。
乖的有点不正常。
过了片刻某人微微俯身几缕发丝垂落在她脖颈:“太后,好些了吗?”
这是累了,不想按了。
子书谨了然于心,裴宣个性跳脱怕累又怕疼,能安静按这么一会儿已经是很耐得住性子了。
子书谨微微颔首,牵住她一只手:“腿站的疼不疼?坐吧。”
一旁宫人难得见太后如此温和的语气,连忙放下椅子,裴宣保持着被牵住一只手的姿势坐下。
一边在心里吐槽子书谨还挺腻歪,一边眨巴眼睛,虚伪的开口:“伺候太后怎么会累呢?太后觉得舒服臣就心满意足了。”
好虚伪好浮夸,能在御前伺候的都是人精也难免听的一哆嗦,可太后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竟一副很是受用的模样。
没法子,太后就喜欢这样的。
“太后今天的糕点很是香甜,臣想拿给太后也尝尝,”裴宣再接再厉,亲手从旁边拿起一块玫瑰乳酥,特意软了声音,“太后?”
反正没人知道我是裴宣,丢也不丢我的脸,我今天势必要把谄媚佞臣发挥到极致。
她其实更喜欢旁边那一碟巨胜奴,其实就是一碟子麻花,宫里改个名字就价值不菲了。
她穷人乍富在宫里各类名贵糕点都吃腻歪了,反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喜欢这些民间小食,就是喂给子书谨有点不太雅观。
谁家好人讨好太后一喂一口嘎嘣脆的麻花呀。
子书谨仍靠在椅子上看着她生动的眉眼,本来没什么胃口的也不禁想要尝尝,虽然她已经预料到这玩意可能会甜的过分。
这本就是她吩咐御膳房给裴宣做的,盛怒之下罚了她又不禁心生悔意,等灵祈稍好些就去看她不见又被她激怒,只好送些她喜欢的权且当做赔罪。
如果早知道要进她自己嘴里的话她就不会特地吩咐多加些糖了。
她微微张嘴,裴宣小心的喂进一口,指尖若有似无的蹭过她唇角。
果然很甜。
“太后,好吃吗?”裴宣用另一只手垫在她下颌边预备接住糕点碎屑,眼神十分之期待。
她一直觉得自己口味没什么问题,因为从来没有人纠正过她,她爹娘有点孩子小的时候穷大了想吃点甜的怎么了?
郑牡丹看见吃的就是啃,甜过头了?怎么能浪费粮食呢?那也好吃!
至于其他人谁敢纠正她啊,也就是子书谨一直不厌其烦的拘着她,但她仍然只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牙口不好不得已为之。
她只是吃的甜了一点,一点点而已。
子书谨面不改色:“好吃。”
广百:“”
作为贴身女官她有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不出来,她只好默默的添了一盏茶。
裴宣顿时眉眼俱笑,又亲手拿了一块:“太后喜欢就好。”
拿子书谨的东西送回去怎么了?借花献佛也是献,以前那些争宠的端个碗都敢喊是自己亲手做的了,她至少还亲手喂了。
子书谨平静的在小面首的投喂下吃了第二块,第三块,直到吃完了一碟子。
太后饮食素喜清淡,不食过甜过咸之物,只能说小裴大人有本事。
“太后还要吗?”旁边还有一碟子麻花,她本来想留给自己的。
子书谨不动声色的端起了茶杯:“你不是喜欢这个么?”
不喜欢的那一份才拿来糊弄我,从小到大都这样。
“可臣更喜欢太后。”裴宣立马表忠心,开什么玩笑,麻花出去想买多少有多少,太后的欢心错过就没了,子书谨这么喜怒无常的人碰到一次心情好多不容易。
子书谨:“”
她啜了一口茶,总觉得今天这糕点有点分外的甜,清苦的茶水润过之后竟愈发回甘,她过了好半天才将那口茶咽下去。
她有些无可奈何的挥了挥手,广百连忙收起自己脸上精彩的表情退了出去,小裴大人果然是年轻气盛有本事,或许太后正是缺这样的朝气吧
如此巧舌如簧怪不得能博得太后欢心。
“说吧,想求哀家什么?”子书谨叹了口气,再这么下去她今日真要无心政事了,还有一堆的折子要批,上午已陪着她荒废了,下午再不能如此荒废光阴。
“微臣只是心疼太后辛苦,”裴宣虚*情假意的自己都有点脸热,她轻咳了一声,“太后,臣是想,陛下体弱功课繁多恐怕也不利于修养,不如日后每七日让陛下休息一日吧?”
殿中一时静默,许久后子书谨轻笑一声:“七日一休?你倒是敢想。”
第49章 原来你这么想和哀家长长久久么?
我不光敢想,我还敢做了。
裴宣一直对子书谨恨的牙痒痒的主要原因就是在子书谨来之前她是散养,子书谨来之后她就开始被真正作为一个继承人来培养。
裴宣以前都是哪个姑姑姨姨叔叔伯伯谁有时间就教她两招,教的也杂,上至读书射箭下至偷鸡摸狗开锁都有。
可子书谨不一样,她家是真的三代勋贵,百年书香,祖上是真的出过帝师。
皇子皇女是怎么教育的?读的眼冒金星练的身心俱疲,上午学经史子集,下午学骑马射箭,一年只有五天假期。
分别是年节,端午,中秋,皇帝生日和自己生日,裴灵祈比她更惨,因为她是皇帝和自己生日同一天,两假合一,五天假期锐减到四天。
子书谨对她唯一的宽容大概是祭拜自己母皇的时候可以歇一歇,想生病偷懒?不好意思,生病可以不上课,但好了以后全部都要补回来。
裴宣小时候都不敢生病,她一生病做噩梦都是以后要加倍的补回来,吓得半夜都得爬起来补课业。
七天一休这对子书谨来说确实有点天方夜谭。
“可官员年节封印,万寿节休七日,另有田假、授衣假、祔祭假、探亲假、冠假、婚假、丧假等等,为何陛下不能休息呢?”
谁说当皇帝快活的她真跟谁急,有子书谨这种皇后和母后在就是当皇帝也别想好过。
至少在休假这件事上她宁可当朝臣也不想当皇帝。
“陛下跟朝臣不同。”子书谨又想按眉心了,换了旁人例如郑牡丹又或是真的替身她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她为人行事何须旁人多嘴?
可这具壳子里的人是裴宣,她无法保持沉默。
“陛下身担天下之责,便一丝一毫不能松懈,朝臣行差踏错尚有三司六部纠正,错不过不过一州一县,天子一步踏错祸及天下,绵延千古,如何能够懈怠?”
裴宣很想怼她太后您殚精竭虑,难道至今为止就从未错过吗?你就是死鸭子嘴硬。
但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大雪天的再出去跪第二次就太惨了。
跟子书谨讨价还价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裴宣有耐心,她不再是每一时每一刻都安排的满满当当的先帝了,她有足够的时间和心力花在其他的地方。
“可陛下在病中时刻想着课业心中郁郁如何能够好好养病呢?”
只会不想活了吧,裴宣对此深有体会。
“太后知道臣的身世吗?”她凑近了子书谨一点,努力让自己显得可怜一些。
刚下山的时候是挺瘦的,回来贪污了她舅的一笔送礼钱,又傍上了子书谨,这一个月已经吃胖了,下巴都有了点圆润的小弧度,这样趴着遮住下巴显瘦。
她确实有卖可怜的资本,京中美人如云,冷艳英气当数郑牡丹,清冷端庄要论子书谨,张杨华丽也有子书珏,她的美丽并不掐尖。
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她实在灵动清灵,像一尾活泼的鱼总是奋起跃出水面,轻易的掀起一池涟漪。
“臣的父亲宠妾灭妻世人皆知,母亲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对臣十分严厉,五岁起便要寒暑不歇的念书,可臣生性愚钝总是做不到母亲的期望,母亲体弱常常呕血。”
“母亲病故时我因求学不在母亲身边,回去时只见错的书本上还有母亲斑斑血迹。”
裴宣趴在桌面上看着子书谨不动声色的将一堆折子推远了点。
这些她当然不知道都是旁敲侧击问的灵书。
裴岁夕和她在某些方面还挺像的,不仅长得像,就连幼年经历,资质天分乃至都有一个不是东西的渣爹这点都这么像,怪不得她能借尸还魂到裴岁夕身上。
“我一直努力希望达到母亲的期望,可我天姿实在太差。”裴宣适时流露出一点伤心。
“你只是内秀。”子书谨忽得伸出手落在她颊边。
这话很偏心,至少以裴岁夕这个身份目前的表现来看她确实就是个混吃等死阿谀奉承的酒囊饭袋。
裴宣的天资并不差,她的文治武功多少是被那只残疾的手拖累,她胸中有沟壑,她甚至能险些赢过子书谨,她只是太心软。
而这个乱世初定的天下需要的是一个铁血的帝王。
裴宣没想到子书谨会突然插话,闻言借坡上驴,乖乖靠在子书谨手边,眉眼弯弯。
“多谢太后夸奖,这还是太后第一次夸臣,臣会一直记得的。”没办法想得到点什么就得失去点什么,比如自己的羞耻心和脸皮。
子书谨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她不再说话,只是爱惜的抚了抚少女的脸颊。
她对她的宣宣太过于严厉,那是因为她必须是一个帝王,而现在她只是自己的宣宣,所有的压力和责任自己可以一力承担。
她的宣宣什么都不用做,她自然会把这个世上最好的一切拱手送到她的面前。
她只需要就这样快乐的活下来。
活下来就好。
只是这样一个念头,她的心里就好似翻涌起无限的温柔。
子书谨的眼神有点危险,似乎不是什么好事,裴宣捏了捏她掌心,对子书谨撒娇似的表达了一下小面首的不满。
我在深情剖析内心,你在走什么神啊子书谨,我的过去就这么无聊吗?
指尖温柔的触感让子书谨从某种顿生的执念当中挣脱而出,她微微垂眸示意继续说。
好让人不安的眼神。
裴宣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母亲去后我为了让父亲后悔刻苦念书,我绝不肯落于人后,我要为母亲争气,寒冬腊月天黑的早,家中无碳火照明,便挨冻在雪地里看书,直到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
这段经历是真的,只不过故事的主人公没有挺过去。
裴宣察觉到子书谨停留在她颊边的手掌不自觉的紧缩了一下,似乎害怕她死去。
“我病的有几次险些就见不到太后了,可我那时候已经陷入魔怔,便是呕着雪也要每日念书,直到灵书将那些书付之一炬为我取暖。”
她的眼睛在冬日里映出两盏细小的灯,影影绰绰但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灵书是我一起长大的小丫头,她哭着将一本本经史子集撕进火中,同我说母亲临走时最大的心愿并不是让我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替她争一口气,她只是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这是真心爱她的人对她唯一的期许,裴岁夕听完这句话后与世长辞,而裴宣醒来,在虚乏无力中看见一本本翻的卷边的书页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她忽地明悟,除生死外不过小事,再深的恩怨爱恨都要化作飞灰。
“太后,臣斗胆由陛下想到臣自己,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何妨让陛下过的高兴些呢?”
她年少未曾得到的,她希望她的女儿能够得到,她曾受过的苦,她希望她的女儿不再去受。
当得知子书谨有这个孩子时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她来不及为她的女儿留下任何东西。
在很久远的时候她当孩子的时候抱怨过母亲的忙碌,父亲的狠心,她也曾想象过若是她有女儿,她要怎样去养一个女儿。
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好的,因为她会给那个女孩全天下最好的爱,可是她没有时间了,她来不及。
子书谨的路并不是一条正确的路,至少对于裴宣和裴灵祈这样生性热爱自由的人不是。
“可父母之爱女则为之计深远,”子书谨静静的看着她,“哀家希望哀家爱的人坐拥万里江山,名留千古史册,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这也是错的吗?”
宣宣,告诉我,我错在哪里?
子书谨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头一次谈及自己的过去:“哀家出生世家,从小规矩森严,母亲如此教导哀家,太祖皇后命哀家如此教导先帝,祖宗之法历来如此,岂可更改?”
我这样将你养大,教导你理天下事掌天下权,你做的很好,你只差一点就能走到最后,你只差最后一点心狠。
现在,我要这样养大你我的女儿,宣宣,你在不平什么呢?
裴宣在这一刻骤然感到一阵不知名的悲伤,逼的她眼眶发烫,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她也去做了,她抬起头吻在子书谨唇边,子书谨严正的面色忽而一僵。
“太后,您当然没错,”这只老虎需要顺毛摸,子书珏教的真理,“只是您如今御极天下,你才是天下法度,既如此又何妨偏心一些呢?”
“臣愚钝太后言臣内秀是一种偏爱,又为什么不能给陛下一些偏爱呢?”
她是觉得自己不够爱裴灵祈?
子书谨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几乎要将掌心刺破,她追过去怨念一般咬了一口裴宣的唇,声音冷沉:“你这个后娘倒比那个没心肝的亲娘更关心陛下。”
裴宣一僵。
这话很不对劲,几乎等于一种诡异的试探,裴宣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
子书谨在埋怨先帝死的早,但将这股怨气发泄在她这个替身上,是试探还是单纯的恨意?
裴宣骤然发现自己太主动了,让子书谨产生了怀疑,她一个面首为什么这么关心陛下的未来?为此不惜触怒太后?又不是亲生的女儿?
除非你的壳子里真的带了点亲娘。
她有了破绽,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至少,她想替裴灵祈争取一下。
从来没见过面的女儿并没有朝夕相处培养的亲情,可是血缘如此奇妙,那个幼小的女孩如此像曾经的自己,让她产生了不忍。
对裴灵祈,对年少自己的不忍。
“太后连陛下的醋也吃吗?”裴宣手心冒汗,转瞬间想了无数种理由,她必须要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不然很难糊弄过去。
子书谨太敏锐了,是了,她的温和只是表象,她已经开始怀疑了,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被她扒下这张皮。
她环住子书谨的肩,几乎是一个倚靠在子书谨怀中的姿态任由子书谨收拢怀抱,她已经无心计较了,飞快的低头啄吻了一下子书谨的唇。
“陛下是太后的女儿,臣不愿太后左右为难,只有陛下认可了臣,臣才能和太后长长久久啊。”
我真是一个贴心的小面首啊。
裴宣灵光一闪找到了思路:“陛下偷偷和臣约定,若是太后答应便不再阻扰臣与太后,太后就答应了吧。”
“陛下有这个胆子?”子书谨轻呵了一声。
裴灵祈不会有这个胆子,也不会有这个想法,因为从一开始在念书方面子书谨就杜绝了她的软弱和求饶。
裴宣和裴灵祈相处时间太短了,她看见的是裴灵祈撒娇耍痴和层出不穷的诡计,所有一切的底线是裴灵祈必须按时上课。
她不上课一次假期就少一天,一年只有四天,超过四天就扣明年,依次后推。
“就是因为难所以陛下才出了考臣啊,”女儿你可不要穿帮啊,“太后”
裴宣开始学话本子里的狐媚子摇晃子书谨的肩膀。
“原来你这么想和哀家长长久久么?”子书谨精准提取到了关键词,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我待太后之心天地可鉴。”
子书谨终于流露出几分无奈:“此事哀家会和陛下再商议,若是陛下愿意,改为月中休一日或者七日休半日。”
有的休这也是一个重大进步啊,总比三个月休一天强。
“谢太后。”
子书谨推开她,闭了闭眼:“去告诉陛下吧,哀家处理完政务再去看陛下。”
再陪她胡闹下去今晚怕要睡在折子里了。
达到目的的裴宣瘸着腿快速跳出去,拐杖笃笃声都显得格外雀跃,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已经湿透了。
第50章 因为、因为我生母后的气了!
当面首也不是一件轻松活计啊。
裴宣站在紫宸殿门口,她总觉得刚刚子书谨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那是猎手看待猎物的眼神。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容易心累,还是去看看单纯的小裴灵祈吧。
得先给她串好供,不能穿帮了。
子书谨传了话晚膳过来陪陛下用膳,郑牡丹自然不愿意自讨没趣,这会儿应该出宫了。
裴灵祈裹着锦被在榻边支了一个小桌,正小口小口喝一碗甜水,她的头发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略微泛黄又细又软的垂在颈边,小脸皱皱巴巴的,有点可爱。
“好喝吗?”裴宣忽然凑过去嗅了嗅。
裴灵祈正在发呆被吓了一跳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显得有气无力的转了转:“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陛下的东西臣可不敢享用。”
裴宣用糖水骗开了裴灵祈的嘴,后边的太医灵机一动在药里放了不少甘草,闻起来裴宣都有点想跑。
眼见骗不到她裴灵祈也不想说话了,怏怏的靠在桌边,小脸上满是生无可恋。
“再不喝冷了可要重新熬一碗了。”裴宣慢悠悠补刀,成功看到裴灵祈更想哭了。
趾高气扬的小家伙还是第一次这么可怜,有点招人心疼。
她伸手去勾裴灵祈的手,裴灵祈先天不足,手有点冰冰凉凉的,软软的藏在被褥里,被人勾一下立刻横眉冷对气性不轻,然后被悄悄塞了一把小麻花。
裴灵祈:“”
她转着眼去瞅旁边的宫人。
“我都支走了。”
她话语还没落下裴灵祈已经往嘴里塞了,小麻花外面裹了一层糖霜,炸的酥酥的咬起来嘎嘣脆,要不支开人就是藏被窝里吃也得被逮出来。
也就是小不点还没到换牙的年纪,要是到了换牙的年纪子书谨必然不准她吃的。
也就是两三年吃不到脆口的小点心了。
“慢点吃,我给你留了很多。”一糕两送,用子书谨赏赐的糕点子书谨小不点一人讨好一遍。
裴宣有点爱怜的摸摸她的小脑袋,她头发有点蓬松,因为发质软显得特别暖和,很适合小鸡趴窝。
她和郑牡丹这个年纪已经在勤勤恳恳孵小鸡捡鸡蛋了。
裴灵祈丝毫不知道眼前这人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她自从病了以后成天不是喝药就是吃清汤寡水的,姑姑都要听太医的不给她吃好吃的,吃的她都蔫吧了。
裴宣果然给她留了不少,裴灵祈捧着小麻花终于喝完了一碗苦药,可能是甜食带来精气神,她终于好像有了点力气。
“说吧,你有什么要求孤的?”
小破孩有点力气就开始趾高气扬了,裴宣拿修长的手指点点她的额头:“你怎么知道我是有事儿要求你呀?不准我就是单纯的对你好?”
裴灵祈哼了一声,兴许是怕冷又缩回了被窝里,虽然殿内其实温暖如春:“所有人对孤好都是有求于孤!”
“不过这没什么不好,”小小的女孩扬起脖颈,“这证明孤很厉害!”
不然为什么求她呢?
你厉害的个鬼,小破孩是你母后厉害,还没到你逞能耐的时候了。
“谁这么教你的?你母后还是你姑姑?”你们两个黑心肝给这么小的孩子都荼毒了,这还不如跟她去捡鸡蛋了。
裴灵祈哼哼唧唧不乐意说,裴宣觉得这孩子有点点歪,她想拿自己举例子,你看,你娘我对你好就没什么企图啊,又有点心虚,自己好像确实有点企图。
“你母后和你姑姑对你不好么?她们能图你什么?”
图你年纪小,图你嗷嗷叫,图你闯完祸吓成只鹌鹑啊。
裴灵祈动动嘴有点想反驳又不知道怎么反驳,索性强词夺理:“母后和姑姑当然不一样?”
裴宣把药碗挪开,自己趴在小桌子上,桌子很矮趴上去有点不舒服,但刚好能跟裴灵祈一般高:“所以呀,有人对你好不一定是图你什么,人家可能是人好或者是喜欢你啊,小陛下,别老把人看扁呀。”
从小多疑当然会少吃很多亏,但也会因此错失很多朋友和珍贵的人,帝王是要称孤道寡不错,可从这么小就这样清明又显得太过孤寂了。
“难道你不是吗?”裴灵祈会心一击。
裴宣很想给女儿做个榜样,比如我对你好当然只是因为喜欢你呀,但她说不出口,撒谎好像性质更坏。
她怕子书谨砍了她。
“咳咳,臣倒还真有一事想求陛下。”
裴灵祈瞬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小下巴一抬:“说吧。”
她不信任任何人,她信奉互相交换价值,哪怕只是给她一碟子糕点她也分的清清楚楚,所以她的戒心重,她不会对人产生强烈的感情,你予她的东西,她会给你相应的回报。
一个继承了子书谨理智的小女孩。
这当然很好,只是或许不容易快乐。
裴宣在心里叹息一声,她不知道这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养成的。
“陛下记得我们俩商量好的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对太后说吗?”
“当然。”既然敢做当然是商量好了预案的,但现在裴灵祈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咳咳,陛下想要假期吗?”裴宣趴在桌子上,因为裴灵祈的喘疾殿内窗子一直是打开的,窗外雪亮的光映照在她漆黑的眼睛里,像点点星光流转。
让裴灵祈想到了密室当中那张和面前人一般无二的画卷。
但这些都没有刚刚她说的话重要!裴灵祈病殃殃的眼睛里头一次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额外的假吗?”不是马上要到的年节吗?
“是呀,太后答应我只要陛下愿意日后十日可以休一日,或是七日休半日,陛下愿意吗?”
裴灵祈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差点跳起来,但过载的惊喜过去她顿时露出警惕的神色:“你想换什么?”
这么好的条件肯定要换一件大事,裴灵祈顿悟:“不许换我母后!”
真聪明啊小崽,就是这样保持住。
裴灵祈佯装惋惜:“陛下不愿意吗?”
裴灵祈一边心疼自己将到手的假期一边护犊子母鸡一样狠狠揪住怀里的锦被:“休想抢我母后!”
我也不想抢啊,是你母后快对我强取豪夺了。
“啊?陛下反悔了?”裴宣循循善诱。
“孤根本没有答应过!”什么叫反悔!
裴宣无辜:“刚刚陛下吃了我的糕点时不是问臣想要什么吗?”
“不能是母后!”裴灵祈从来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一碟子糕点怎么也算进去了。
小家伙还挺有底线,裴宣惋惜的叹气:“那陛下可就没有假了哦。”
裴灵祈腮帮子都快气成一只皮球了,她舍不得假期也舍不得母后,最后整个人缩进了被窝里装起了鸵鸟,用屁股对着裴宣。
“陛下生气了?”裴宣促狭的拉长了什么。
裴宣隔着被子戳了一下,裴灵祈愤怒的挪走,再戳一下又挪一下,最后裴灵祈忍无可忍的要隔着被子去咬那根可恶的手指。
子书谨进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早上还怏怏不乐的女孩现在生龙活虎的都能打起来了,她不知该叹还是该笑。
裴宣就是有一种生动的活力,能够轻易搅动一池死水,让周围的一切都不再那样暗沉。
一只手拎起了边角。
裴灵祈愤怒的咬过去:“你大胆!”
“灵祈!”子书谨丝毫不怕愤怒的女孩,一只手就将锦被掀了起来。
“母后”差点咬错人的裴灵祈都懵了,弱弱的喊了一声。
“灵祈你三岁能听懂话时哀家就教过你,不可动口舌之利咬人,你如今几岁了?”
“母后”裴灵祈低下头,偷偷瞪一旁的某人,她气坏了,都怪那个坏女人一直戳戳戳她!
子书谨将目光移向裴宣:“太医特意嘱咐陛下不可在逼仄之地,容易呼吸不畅再牵动了病症。”
裴宣摸了摸鼻子,所以她才想把小家伙戳出来啊,就快戳出来了谁让你来了,但她还是低头认错:“是,太后,臣知错了。”
一大一小就连犯错低着头的样子都这样像,子书谨莫名的熄了心火,她抬手按了按眉心:“何事?”
又吵的脸红脖子粗的。
“臣同陛下说的那件事陛下反悔了。”裴宣抢占先机,幽幽一叹。
“就反悔!”裴灵祈已经成功被绕进去了,她压根没答应过的事现在也变成了反悔,她反正是不可能让出母后的。
子书谨已经明白了裴宣的伎俩,冒着砍头的风险来求最后也不肯在小家伙面前装出个慈母的模样,她不禁有些好笑。
“灵祈,你告诉母后,为何偷偷潜入紫宸殿?”
来了,要开始盘问了。
裴灵祈下意识看了一眼裴宣,心里那点气一下子就消散了,她揪了揪袖子边,看起来很腼腆:“长乐湖结冰了,下面有好多漂亮的鱼儿在游,儿臣想到前些日子学的卧冰求鲤的典故。”
“所以想给母后一个惊喜,”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细声细气的,“我的鱼呢?母后还喜欢吗?”
她病成这样那条鱼鬼知道跑哪儿去了,子书谨一时沉默,倒是裴宣接了话:“陛下的鱼放在长乐殿中好好养着在,陛下不必忧心。”
她在这种地方有时候又莫名的细心,其实如果她一直陪伴裴灵祈长大,裴灵祈应该会更喜欢她这个母亲,子书谨不禁去想。
“那鱼呢?为何哀家没在御书房看见?”她声音略有些沉,“倒是陛下,拿走了哀家的东西。”
裴宣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这话有点问题,子书谨对裴灵祈一向自称母后,何时用过哀家?哀家乃是对外臣的自称。
这是一时的错漏还是另有深意?
子书谨一向严谨不会犯这种错误,可是如果是点她那就有点可怕了,这代表子书谨认出她来了。
应该不可能,那只绿蚁杯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放在那里,她取出来的时候特意摸索过没人在她前面动过。
而且什么叫你的东西?那是我的遗物啊,我谁都没给准备烂在暗格里边的,怎么成你的了?
应该是子书谨被裴灵祈气到了,生气了会严肃自称?比如生气了喊大名这样?
她还在想,裴灵祈已经发力了。
“因为、因为儿臣生母后的气了!”
“母后教导儿臣要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儿臣一直听母后的话,可是母后呢?”
“母后说只要把拓版全部打捞上来儿臣就不用再抄课业了,儿臣每天都努力的抄写课业,不敢有一天松懈,每天都期待拓版能够早日捞起来,甚至自己去捞还差点摔进湖里呜”
裴灵祈揉了揉眼睛,薄薄的眼皮红红的,更加可怜了。
裴宣在心里暗暗赞许,演的好啊。
“可是母后竟然偷偷把最后一块拓版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