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可知先帝是怎么死的?
但她这个皇帝现在存疑,郑希言这个王爷倒是货真价实的王爷,还是她亲手封的。
裴宣一边打喷嚏一边瞪郑牡丹,这货脑子到底被什么吃了?
现在怎么这么嚣张跋扈?她活着的时候这货明明是个看见小宫女挨冻都要上去塞两吊钱的大好人,每次她打胜仗回来宫里都有一溜儿的小姑娘排着队上城楼看她。
她活着的时候贺元成还是个义愤填膺的有志青年了,现在都买官卖官了。
她只是死了五年,人间怎么就天翻地覆了。
她长久的看着郑希言,这个无语又愤怒的眼神像是刺痛了郑希言,她面色愈冷沉的几乎能凝出水,忽地站起来。
她在裴宣身前半膝蹲下,湖蓝色大氅旋落雪地,卷起一丝幽幽的血腥气。
哪怕是用很重的熏香掩盖过去裴宣还是发现了。
裴宣发间一凉,长发如细丝垂落。
郑希言拔下了那支簪子。
你抢它干嘛?裴宣下意识想抢回来,但郑希言动作比她快得多,落在她视线里只剩下郑希言伤痕累累的手。
郑希言的手多了很多伤疤和茧子,让那双手看起来久经沙场,此刻手腕缠绕着绷带,渗出的血迹一点点洇红了白色布料。
那根簪子被郑希言执在手中端详,神色间的冷嘲将本就冷艳锋利的脸衬托的几乎要割伤人。
手受这么重的伤以后没女孩要的,裴宣在心里腹诽,在她记忆里郑希言虽然有个当大将军的梦,但哪儿有这么勤奋过?
不跟她一样有课能躲就躲?
郑希言冷嗤一声,内力一震,啪嗒一声,簪子断成了两截。
裴宣心中也震动了,差点想上去掐死她。
郑希言已经冷冷开口:“带着一个赝品招摇过市。”
赝品?裴宣想上去拼命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低头一看好像还真是。
昨天她快困懵了,夜里寝宫点的灯又暗,这些首饰全程没有到她手里,只是在她面前过了一遍,样式又一模一样,她下意识觉得应该没错。
这样一看又有点太新了,玉质做工雕刻虽然都一般无二但她娘送给她的那根有十几年了不可能这么新。
……怎么皇宫还有赝品。
就算不是我原来那支这根也价值不菲啊,郑希言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知道这根簪子能让我和灵书吃一年吗?
裴宣开始思考断了的簪子打骨折会不会有铺子收,能当多少钱,算了,应该卖不出去。
但子书谨应该不会把真的还我,假的拿回去修修留下权当纪念吧。
她将断了的簪子攥回手中,头顶郑希言已经再次冷笑了一声:“当初在皇陵攀附本王不成如今终于攀上了太后?”
裴宣:“……”
郑牡丹,你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信了?
如果有选择我能自己选不用掉脑袋的情况下,我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
到底有谁想在这种破地方跟你们尔虞我诈的熬鹰啊?
裴宣吸了一口过冷的空气:“既然您都知道我是太后的人了又为何还在宫中对我动手?”
子书谨为人锱铢必较,你干嘛想不开在太岁头上动土,迟早要出事的啊傻缺。
郑希言眼帘略垂,那双好似浸了血腥气的眼睛翻涌出一丝杀气,显然将这当成了某种威胁。
“你以为抬出太后来本王就会怕?”她嘴角微牵,尽是寒意,“即便没你这桩事太后也早就对本王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既如此,本王又何惧再添这一桩事”
可我不想你死啊,郑牡丹,正是因为不想你死,我才给你留了一半虎符保命,你能不能稍微爱惜点你这条狗命。
裴宣在心中轻声叹息。
“今日你陷害陛下一事本王只是小惩大诫,若日后再敢有下次——”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眼中已寒光闪闪。
裴宣:“……”
搞半天你在为裴灵祈出头?
郑希言,我这个亲娘都觉得你对裴灵祈有点溺爱过头了。
裴宣感到不可置信:“好像是陛下设陷阱诓害于臣吧?”
结果你竟然为裴灵祈打抱不平?郑希言你良心呢?喂村口大黄了?我终于知道裴灵祈为什么这么嚣张了……
“陛下年纪尚幼缺乏管教,那样拙劣的陷阱你难道看不出来?”郑希言逼视。
呃,看出来了。
裴宣有了一点心虚。
郑希言已经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了答案,露出果然如此的冷笑。
看出来了还要踩就是想在子书谨面前陷害小七,呵,郑希言习惯性的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鸽血石戒指,继而遥看向后殿方向。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长乐宫的小学堂里漏出微弱的光亮。
呃,小不点在那儿?所以郑希言守在门外?
大冬天的那儿四面漏风还没地龙,好惨,幻视以前她被关里头郑希言揣着烤红薯在门外等她了。
郑希言收回目光冷冽的落在裴宣脸上,虽没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但裴宣就是知道郑希言对她厌恶至极。
“以为凭这张脸攀上太后就高枕无忧了?”她的目光如刀一般一寸一寸扫过裴宣五官,如此相似的五官甚至是神态,她却只能想到枯槁如柴的裴宣躺在棺椁中的样子。
那样怕疼的人几乎将一身的血都呕尽了,最后手脚惨白一丝血色也没有的被封入棺椁。
她死时才二十岁,那么年轻,那么年轻。
不过才五年好像所有人都要将她忘记,年年岁岁装模作样的人也终于找了新欢,为了这个心机深重的新欢甚至重罚裴宣的女儿。
可哪怕再像,也终究不会是裴宣。
昭帝年二十突发恶疾暴病而亡,未及等幼女出生,史书盖棺定论,她的一生便这样草草落幕。
郑希言眼中起一抹晦暗:“你真以为太后待先帝情深义重?”
她缓缓靠近,肃杀的血腥气随之而来,眼眸中的嘲弄几乎溢了出来:“你可知先帝是怎么死的?”
我当然知道,我还经历过了,求求你个乌鸦嘴赶快把嘴闭上吧,再说下去我怕我第二条命也保不住了。
裴宣还没扶额突然传来吱呀一声,两人齐齐回过头,后殿小学堂的门被从内推开,子书谨站在阶前,正冷冷看着她们。
裴宣跟个落汤鸡似的,长发散落还跌坐在地,郑希言一副亲密至极的模样凑到她耳边。
子书谨面色骤然一冷:“未得有召外臣不可留宿宫中,平南王还不出宫?”
郑希言第一眼看向了子书谨背后,小学堂不大,以前是裴宣上小课的地方,子书谨选的地方,四面环水只有一条栈道,派人把住栈道就无路可走只能凫水。
裴宣倒不是不会,只是她只会狗刨动静又大又丢人,所以很少成功跑脱。
四面环水的冬天真的很冷,里面都是石板石桌,趴上去跟卧冰求鲤也没什么区别。
裴宣小时候身强体壮都受不了,别说裴灵祈身子骨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她打娘胎里体虚,冬天早上风大一点都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病很久。
“陛下已从午时到如今水米未进,太后难道还要相逼?”
快四个时辰啊,这大冬天的训四个时辰那小不点真的能受得了吗?
子书谨不为所动:“陛下顽劣,今日敢作弄文臣明日难保不会诛杀忠良,哀家惩戒陛下何时轮到平南王插手?”
郑希言讥诮的冷笑了一下。
裴宣觉得她想吐槽诛杀忠良不是裴家人的拿手好戏吗?裴宣很赞同,裴宣不敢说,以前郑希言也不敢。
郑希言以前还是个只想当将军建功立业的好白菜,但她现在好像长疯了,变成了杀人如麻的食人花。
但可能因为顾忌裴灵祈,郑希言最终没说。
“陛下幼年失怙,太后正言厉色,本王不想着陛下还有谁能想着陛下?早早就到黄土底下的先帝么?”
裴宣觉得正言厉色这词郑希言还是美化了,她估计更想骂子书谨心狠手辣。
裴宣觉得自己真是了不起,简直能当郑希言的同声翻译了,转头就看见郑希言冷冷瞥了她一眼。
“何况太后当真是因陛下顽劣,还是因为旁的什么阿猫阿狗谁又能知道?”
说罢郑希言旋身而起,湖蓝色大氅卷起一片细雪:“陛下年少聪慧,本王一个外臣都能察觉不对何况陛下?”
裴灵祈这小破孩知道了什么?所以才用的夹子,那她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还是单纯报复一下我抢她母后?
裴宣心中一沉,旋即想郑希言你挺机灵啊,这你都知道?
郑希言直面子书谨当仁不让:“先帝早逝,太后孀居已久,主少母壮,还望太后顾念陛下,莫要失了体统。”
这话说的很重了,几乎在明指子书谨豢养面首,她好像就昨晚才去的紫宸殿把?郑希言怎么这么清楚?
平南王耳目遍布消息灵通还是她今天早上跑路的时候被郑希言听出了不对?
郑希言的武学天赋与裴宣不相上下,她们俩虽然在经史子集方面都属于一窍不通半个文盲,但好在根骨都还不错。
裴宣当了皇帝以后就跟笼子里的鸟没什么区别,相应的她给了郑希言极大的自由,代替裴宣去过她想去的所有地方。
她去武当比过武,去塞北看过千里黄沙,也去南海剿过海匪,数年后郑希言的武功裴宣也只能望其项背。
虽然没跟子书谨打过,但按裴宣估计她们俩也差不了多少。
既然子书谨能听出她跑了让广百出来,郑希言应该也能听出来。
藏拙你不会吗?知道了非要说出来,你这个傻缺迟早死于知道的太多。
子书谨依然冷淡丝毫不以为耻:“哀家行事,无须平南王置喙。”
子书谨行事一向如此,郑希言你想给死人讨个说法是不可能成功的,放弃吧。
“宫门下钥,还不送平南王出宫?”
郑希言眼里闪过几分盛怒,但宫中毕竟是太后的地盘,城外西山校骑大营才是她的大本营,在此地确实不宜硬碰硬。
半晌还是只能冷冷留下一句:“明日一早臣会再觐见陛下。”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
我以为你会硬气一点直接闯进去了,果然你也对这里对子书谨有心理阴影吧。
郑希言从小跟裴宣一起在子书谨手下接受摧残,但跟子书谨算得上一对正常师生。
虽然子书谨教书苦人苦己,奈何郑希言从小立志吃得苦中苦,我要当上将军!
郑希言跟子书谨对上基本都是因为裴宣,结果裴宣死了她们的矛盾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看见裴宣还是五味杂陈。
“怎么弄成这样?”子书谨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微微蹙眉。
因为郑希言看不得有任何人长得像先帝企图取代先帝的位置,顺便给裴灵祈出出气。
“下官夜半出来腿疼不慎落入湖中,惊动了平南王。”
郑希言我再救你一次,逢年过节记得给我多烧纸钱。
什么失足落水只湿上半身下半身完好无损的?不过又是想袒护某人。
子书谨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裴宣悚然一惊。半点不敢搭上去:“下官一身脏污,不敢连累太后。”
只是她明显还没适应好上了夹板的腿脚,一动就钻心的疼,她刚一晃子书谨就稳稳接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子书谨的手很热,她内力高强,据说若是想能一年四季体温如常,毕竟有内力运转,但是前几次她手冷的跟冰一样。
子书谨扶住她,裴宣慌忙低头:“多谢太后。”
子书谨神色如常微微颔首:“走吧。”
去哪儿?当然是回前殿,长乐殿前殿有浴池华服还有暖炉,跟后面这个鸟都不停的地方有天壤之别。
她也知道那里有一扇小窗户,如果裴灵祈打开窗势必会看见母后搀扶她离开的场景。
母亲为了一个面首重罚我,甚至把我关在孤岛一样的楼阁扶她的宠儿离去,那个人说不定还陷害我故意让母后看见的。
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这太残忍了。
别说五六岁的裴灵祈受不了,十三岁的裴宣也受不了,十三四的裴宣甚至想过真的怀里揣把刀去捅了她爹,只不过很遗憾被羽林卫给搜出来缴械了。
好在缴械她的是看着她长大的姨姨选择假装没看见放过了她。
裴灵祈就没这样的运气,她被当场抓包了。
她还太小没有亲信没有依靠,郑希言虽溺爱她,但郑希言一年到头至少有八个月在打仗,不是打仗就是在边疆构筑工事,她能依靠的只有娘亲,娘亲要是有新的人她肯定会害怕。
因为她没有母亲。
裴宣有点想回头,看看那扇窗户开没开。
“陛下已经睡了。”子书谨平静开口。
嘶,别不是被打晕了吧,看郑希言那个不罢休的架势这一次裴灵祈肯定没好果子吃。
无人知晓的角落,小小的窗户缝里裴灵祈咬住自己的袖子哽咽着抽了抽。
看见有人要回头她赶快把窗户缝合拢,又悄悄的往外瞅,可惜母后最终没有回过头来,裴灵祈抹了抹眼睛终于忍不住缩成一团小声呜咽起来。
“其实臣可以自己走。”两个人靠一起太近裴宣感觉很别扭,别说裴岁夕了,就是裴宣本人也很少和子书谨这么亲昵过。
小时候彼此斗智斗勇,少年时是老师是相依为命,登基后彼此相敬如宾,她们间上一次这么亲昵是什么时候裴宣都快想不起来了。
呃,如果侍寝算亲昵的话她倒是能勉强想一下。
“再摔一次若是落下腿疾,日后仕途也要到此为止。”
啊,你还关心女宠的仕途啊?我以为情人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不会在仕途上有什么作为呢?
再说又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权欲熏心,裴宣腹诽面上倒是不敢多嘴了。
前后殿间隔并不长,只是因为裴宣腿残了所以走的慢。
细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落在长乐殿的屋檐,落在栈道旁的红梅,有暗香浮动,地上已铺了一层细细霜雪。
天地这样冷,只有子书谨的手是暖和的。
一阵风来吹在裴宣本就湿透的衣裙上,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子书谨冷不丁问:“冷不冷?”
裴宣愣了一下,突然无可避免的想到某一年秋狩,有人安排了一场刺杀猎场有数匹马匹失控发狂,裴宣在混乱中中了一箭,整个人摔进了泥浆子里,那年秋天特别的冷,好像冬天提前来临。
她伤的并不太重,因为射中的是她本就废掉的右手,她还记得血一直汩汩往外冒,她满身泥浆也这样冷的瑟瑟发抖。
可她是皇太女,她只能故作镇定有条不紊的处理马匹活捉刺客。
直到子书谨匆忙赶来,冰冷开口:“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身为皇储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吗?”
裴宣当时气的差点把她当刺客活捉了扔到泥浆子里,但最终考虑到武力差距和尊师重道等一系列问题裴宣选择了忍气吞声。
原来子书谨也会在人落水的时候关心人冷不冷,疼不疼,而不是先冷漠的先责怪一句怎么这也做不到。
她不说话子书谨便以为她冷,抬手去解那件墨色披风,她的披风有一圈滚边的狐狸毛,暖和的很。
裴宣抬手推拒了:“臣微贱之躯,不敢受用。”
她这话不知又哪里触动了子书谨,大概是这些年她独裁习惯了,已经受不了有人婉拒她,总之子书谨眉间深深折出了一道痕迹。
但裴宣就是不想要,她就愿意冻着,小情人有点小脾气怎么了?呵,说不定子书谨就喜欢这挂了。
她以为子书谨必然生气,但最终她只是一言不发,好在前殿很快就到了。
在她低头的那一刹那,子书谨无声的叹了口气。
除了小学堂周围有一二守夜的宫人,旁的地方都已无人,但好在连廊已经十分暖和。
广百从雪中匆匆迎了上来,看见裴宣的惨样惊诧了一下:“太后。”
子书谨并不松手,只是问道:“为何不在此处守着?”
声音平静不怒自威,她要教训裴灵祈长乐殿留下的人并不多,但裴宣榻边还是留了心腹的。
广百赶紧答道:“平南王唤臣去为陛下拿些温心丸来,臣以为陛下发了喘疾便亲自去了。”
喘疾?
子书谨闻言眉头稍松,但仍难免余怒:“无有下次。”
“谢太后宽宥。”广百也略微有些出汗,轻轻松了一口气。
“备汤浴。”子书谨搀扶着裴宣进去。
“是。”广百应下,宫人开始有条不紊的进出,放下手中织物香炉之物。
裴宣一开始还挺淡定的,直到子书谨搀扶着她往浴池走。
不是吧?怎么还带这样的?
一同沐浴吗?这很容易出事故吧?腿残了不要紧,手还是好的呀。
裴灵祈你这个小傻子要是真想算计后娘能不能夹手别夹脚呀,我现在跑都没法跑。
裴宣开始缓缓把手往外抽:“臣能自己来的,不敢劳动太后。”
子书谨看着她鬼鬼祟祟往后拉的动作,冷冷一瞥:“再不慎摔下去?”
都知道是谎言了干嘛还要拆穿我?
裴宣硬着头皮解释:“那是因为天黑路滑,如今灯火通明,臣必然不会重蹈覆辙。”
没有郑希言那个傻缺把我往水里按,到底谁还会走路平地摔?
“若是哀家今日就要留在这里呢?”子书谨说话没什么波动,但你就是能感觉她嘴角好像翘了翘。
什么人啊,落井下石。
裴宣真诚的看着子书谨:“那臣纵然是阿嚏——身体不便阿嚏——也肯定尽心伺候阿嚏——”
子书谨:“……”
她都快喷到她衣裳上去了。
远远站在远处的广百一阵诧异,哪怕没有听见说的是什么,可太后一向爱洁是如何能够忍受旁人离的这样近的冒犯?太后竟也没有推开?
也许是错觉,广百从太后的背影看出了一丝无奈。
无奈
看的出来她是真的很抗拒,子书谨也不再多停留,松开她后转身离去,但没走多远。
殿内有一扇仙子捧桃贺寿的屏风,足有几人来宽能把人挡的严严实实,屏风后是一张小榻供人休憩片刻。
一副不打算走的样子。
偷听人洗澡,子书谨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变态的爱好?
裴宣一边腹诽一边跳着脚下到浴池里才谨慎的开始脱衣服。
或许是子书谨吩咐过的缘故,宫人只将需要的物什放下,并未多做停留,寝殿内似乎只留下她们二人。
一少动静就会变得特别明显,水声,轻解罗裳的声音,甚至包括自己去拿香露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分明。
从冷水里捞起来泡进暖乎乎的热水里当然舒服,裴宣把头埋进水里,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刚当上皇女时候的日子。
可惜……
她在水里无声的叹了口气,忽得听见外头传来子书瑾的声音。
“先帝去时平南王因故未能入宫,未能见到先帝最后一面。”
我知道,死的太突然了,郑牡丹在西山校旗营,我以为自己还能撑几天,得等郑希言把兵马调完以后再死,结果一呕血就没撑住。
皇帝将崩,皇后肚子里的还没生出来,太多人蠢蠢欲动,天下还没太平几年,郑希言不去调兵维/稳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可也正是因为她要替裴宣调兵遣将,这才错过了裴宣最后一面。
想想是挺对不起郑希言的。
“陛下出生时先天不足,体虚气弱,总是半夜啼哭,因此患上喘疾,数次险些丧命,平南王为此数度往返仙山,为陛下求药。”
“平南王无子嗣,又因错过先帝最后一面,这些年对陛下愈发溺爱。”
……不要把锅都推给郑希言啊,她一年只在京城三四个月,把裴灵祈这锅甩给她也有点儿太冤了。
但郑希言确实溺爱这小不点,自己快淹死了,她第一反应都是去接小墩子看摔没摔坏。
子书谨比她稍微有良心一点,但也有限,毕竟自己现在身份是她的面首。
“陛下出生即富有四海,哀家也怜她体弱无母,对她少有苛责。”
你还是少苛一点儿吧,你再狠点儿,我都怕那小崽子撑不住去见我了。
裴灵祈长成这样谁都有责任,但真按责任划分裴宣肯定是跑不了,还得背大锅。
不是没参与教导她就是没锅的,生而不养,这本身就是对女儿的一种不负责。
当然,先帝也确实没法儿从土里爬出来管。
裴宣忘了从哪儿听来的,一个好的家应该有一个严厉的母亲,教导她世间的道理,但也要有另一个母亲能在女儿哭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让她有离开规矩自由自在的一瞬间。
裴宣的爹娘虽然后来一地鸡毛大打出手,但在她小时候少年时她爹娘还是完美符合这两项的。
母亲严厉但有学问,父亲文盲但愿意陪着她一块儿胡闹,所以哪怕后来她人生不如意,最终也没有心智失衡报复全天下。
子书谨在有学识和严厉这一方面绝对遥遥领先,甚至有点过于严厉了,但在另一面肯定是有所欠缺的,郑希言想补上也很难。
一是郑希言常年不在京中,二来郑希妍和子书谨都快水火不容了,就算都对裴灵祈不错,想大人恩怨与孩子无关那也纯属做梦。
裴灵祈不能说养的不好,但也有点儿人生不幸,过于早慧了。
这在帝王家来说不能说不好,只是她还那么小,她理应再多快乐几年。
可惜,子书谨想找小媳妇这件事来的太快了。
也不能太怪子书谨,毕竟谁又能等着一个人一辈子呢?她又是太后身边环肥燕瘦美人如云,能等五年都算她清心寡欲了。
更何况,子书谨跟清心寡欲好像也不沾边儿。
所以跟我解释这些要干嘛?
为裴灵祈解释?我也没怪她呀,亲娘就不记这个仇了,所以是在安抚你的小面首?
裴宣趴在浴池边往屏风后看,屏风上的仙子贺寿还是她当年狐假虎威打着她娘的名号求的柳圪大师亲笔,记得刚拿到手的时候桃子鲜艳欲滴,现在已经褪色发黄。
子书谨的影子就落在屏风上,在明亮的灯光下隐隐能看见对面的影子影影绰绰,子书谨半倚在榻边,似乎按了按眉心。
裴宣伸出手捞了一下,看起来很遥远也确实很遥远,像是一盏亮在彼岸的灯,永远也抵达不了,所以还是只能看看。
她果断把手缩回热水里。
“你可知当初哀家为何命你随侍陛下?”子书谨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是你看上无知少女拿女儿当借口吗?裴宣在心里吐槽,嘴上倒是不敢:“臣不知。”
子书谨独自缄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因为你很像先帝。”
“陛下年幼失怙,一直很好奇她的母皇是何种模样。”或许因为雾气裴宣的影子好像忽长忽短在地上映着粼粼水光摇晃不定。
“她很想陛下。”这是一个定语,听起来却几近叹息。
这个陛下就不是指裴灵祈了,而是她早逝的妻子,短命的宣帝。
穿堂风呼啸而过,裴宣苦中作乐的想。
在你手下读书的时候我也很想我亲爹亲娘,这谁能不想啊,可先帝已经死了呀,所以这就是你给他找后娘的理由吗?
“哀家将擢升你为起居娘子常伴陛下左右。”
裴宣:“……”
什么意思?让我带孩子?
裴宣曾经挺庆幸自己不用带孩子的,她小时候在村子里称王称霸都不爱带太小的孩子玩,她嫌弃他们跑的慢,追兔子都慢半拍。
但也听说小孩子一到三岁还是挺玉雪可爱的,她本来还有点遗憾,自己错过了裴灵祈最可爱的那段时间。
但现在告诉她,她要直接接手五六岁人嫌狗厌的小破孩?
第32章 她有一生的时间陪她慢慢耗下去。
裴宣内心是拒绝的,但她说不出口。
首先她现在只是个无权无势的芝麻小官,太后吩咐不识好歹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其次,良心上有点过不去。
毕竟是亲生的,而且裴灵祈之所以这么皮很有可能还是遗传的她。
“臣领旨。”虽然领旨应该正式一点,但她现在也没办法。她还有一只脚翘在浴池边上了。
宫人细心还在浴池里给她搭了个架子,看着这条腿裴宣有点难受。
难以想象要用这么一条残腿来追裴灵祈那只皮猴。
她试图讨价还价一下:“为太后分忧臣义不容辞,只是臣这腿一时半会恐怕难以痊愈,不如容臣……”
先休两个月的假?
子书谨早有预料截断她的话:“哀家会命工部为你制一副好用的拐。”
她好像听见了子书谨的冷笑。
丧尽天良压迫臣下啊,她在位的时候就不会这么竭泽而渔。
“多谢太后体恤。”裴宣忍了。
然后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其实水有点冷了,但子书谨坐这么近,她爬起来去屏风更衣就不得不光着面对子书谨。
有点太超过了……
子书谨也不急,甚至让人上了一盏茶,拿了一卷书慢悠悠的品上了,反正在水里越来越冷的又不是她,她倒要看看这人能忍到什么时候。
事实证明裴宣真的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比只乌龟还能熬,一直到子书谨茶都喝三盏了,她都一点动静不带有的,努力安静的装一只乌龟。
子书谨都有点气笑了,这么怕我?当年成婚的时候也没见你有这么怕。
子书谨将茶盏搁下,浮起一点冷笑预备自己走过去,她倒要看看这人还*能怎么躲。
不料广百小声快步而来,隔着一道帘子禀道:“太后,御史台裴大人在宫外求见。”
裴远珍?
子书谨重又坐回了去:“何事?”
广百不敢往里面看只垂着头道:“……前来寻女,说是久不见裴大人归家,所以前来禀明太后,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裴宣已经两晚上没回去了。
可不是出了岔子吗?被陛下坑断腿又被她娘堵在浴池了。
子书谨听见动静眸光略移,屏风里的人竟已利用她分神的这一瞬间麻利的爬了起来套上了衣裳,此刻正真挚无辜的看着她。
子书谨冷呵了一声:“裴大人倒是手脚麻利,哀家还以为裴大人在里面呆这么久是因伤无力为继,正待前去查看了。”
裴宣假装没听见她话里的嘲讽,眼里只剩下对回家的渴望:“太后,家父还在外面了,他老人家年老体衰……”
百善孝为先啊太后。
子书谨本来也没想拿她怎么样,看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几乎有几分好笑,她抬手按了按额角:“广百,裴大人腿脚不便,去给裴大人拿件披风,再安排一辆马车护送。”
“是。”
这是终于能走了,裴宣万分感动:“多谢太后恩典。”
宫中禁止车马通行,除了帝后高位妃嫔其余人都要步行,这确实是恩典了,子书谨对小情人真是大张旗鼓的大方啊。
不像对我。
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年纪起来了人变宽容了,还是早年看不惯的人都杀干净了人就变宽容了,裴宣感叹了一下自己生不逢时,一边瘸着腿就往外溜,一息也不敢多呆。
她哪怕瘸了一条腿也努力单脚跳的很快,好像前方便是一片光明,后面有什么猛兽穷追猛打一般,毫无眷恋恨不得脱身而去。
子书谨莫名想到刚才广百送来的密报,她在回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卷钱跑路,她要是没那么贪那五万两又或是没这么多阴差阳错根本不会回到她身边。
塞外天高海阔,将没有人知道她重新活过。
她不眷恋这里的任何人,包括自己,包括裴灵祈。
倒是忘了,在进京前她去见过郑希言,女儿和她是不见的,郑希言是要见的……
子书谨细微的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从广百手中接过滚边的披风,走到裴宣身侧,将披风披在了她肩上。
裴宣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回过头,子书谨将披风细细整理好,用纤长的手指在她心口前打了一个结,嘴角噙着一丝淡笑。
“明日大朝早上风雪重,裴大人可要小心些。”她语气轻缓,温和至极。
不小心就是摔瘫了抬也要抬进宫是吧?
嘶,笑面虎啊,果然比起子书谨子书珏都显得像个人了,裴灵祈皮点就皮点吧,可千万别学你娘这么阴险。
裴宣汗毛竖立,整个人都僵直了,等子书谨为她整理好衣襟这才慌忙跑了。
她单脚跳的背影很是滑稽,帘外大雪纷份,明日或许就是一个琉璃世界。
子书谨站在阶前沉默的看着她的背影被大雪吞没,直到天地只剩下一片苍茫的大雪。
她脸上始终含着淡淡的笑,跑得快有什么用呢?明日一早总还要再见面的,日后的年年岁岁总要常相见,长相守。
她有一生的时间陪她慢慢耗下去。
终于脱离子书谨的视线裴宣才算长舒一口气,子书谨怎么突然这么可怕?两度求欢都被小情人拒绝欲求不满恼羞成怒?
她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还是想再拖一拖,只要没到床上去,恩怨纠葛还没那么深说不定自己就能跑脱了。
其实上了床也说不定,万一太后过两年就腻了呢?
但这个风险有点大,她不太敢赌。
她知道对于子书谨这种凡想要必得到的上位者来说,自己的抗拒就如猫捉老鼠一般,说不定子书谨只觉得这是某种情趣。
但裴宣是真的害怕,她怕自己会再一次死在子书谨手里。
在非必要的时候她还是很爱惜自己这条小命的。
前方就是等着她的裴远珍了,此时此刻裴宣真有了一种看见亲爹的喜悦。
哪怕这个亲爹满脸写着有人欠他八百万的黑脸。
还没等裴宣走到,裴远珍已经黑着脸往马车里一钻,裴宣在旁人的搀扶下也钻了进去。
“你的腿怎么回事?”刚进去裴远珍就迫切的发问。
“太后命我看顾陛下课业,陛下一气之下把我腿打折了。”
裴远珍的胡须狠狠抽动了一下,虽然早知陛下顽劣,但也没料想竟然顽劣至此。
“腿折了回府,何以此时还逗留宫中?”
“陛下不仅把我的腿打折了,还把我掀进了泽湖差点淹死,昏迷到现在才堪堪被救醒。”
裴远珍有点被当今陛下震撼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多谢父亲冒雪赶来,我都没看出来父亲原来这么看重我?”裴宣是真没想到,她以为这个便宜老爹良心都丧干净了呢。
“哼!”裴远珍重重一拂袖子,奈何马车空间太小,他袖子挥不开,“宫中规矩宫门下钥外臣不得逗留,我是怕你触怒太后,连累家门。”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是死也忘不了我的家人啊,肯定会带着你们一起的,果然知女莫若父啊。
“陛下既如此厌弃于你,你便趁着腿伤好生在家反省,日后莫要连累了为父。”
我也想在家里躺着啊,可惜你说了不算。
裴宣幽幽一叹:“太后已擢升我为起居娘子随侍陛下,从明日起我就升官了。”
“什么?”裴远珍胡子都颤了一下。
裴宣一直盯着裴远珍脸上的表情,此刻才道:“父亲也很惊讶太后为何如此看重我?”
裴远珍勉强道:“太后自然有太后的道理,太后看重你是好事,你更要勤勉……”
裴宣打断他的话:“父亲知道太后为何这般看重我吗?”
“放肆!”裴远珍呵斥道,“天威难测,岂可妄自揣度太后心意?”
“可太后告诉了我,”裴宣一动不动定定的瞧着裴远珍,“太后说,因为我长得像极了先帝。”
这话出来裴远珍终于变了面色,他嘴角翕动了一下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毕竟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们俩不像。
裴宣继续逼问:“为何父亲不告诉我?父亲久在朝堂,为朝中肱骨,先帝在位时父亲已官至四品太常少卿,时常面圣,父亲应该早就知晓此事为何不对我直言?”
却想尽办法不让我当官?举荐时偏心赵姨娘的女儿就算了,她舅都给她买上京官了还硬要去横插一脚,结果搅吧搅吧捅到了子书谨面前给她弄到了起居舍人院,这下好了,迎头就和裴灵祈撞上了。
“相貌不过是外力,长的有几分相似先帝又如何?”裴远珍摸了好几把胡子,“为官做宰靠的是真才实学……”
你可得了吧,换个人来说我就信了,你屡试不第最后靠入赘才当上官,你好意思开口我都不好意思听。
“父亲还没说为什么不告诉我。”裴宣打断裴远珍预备砸过来的长篇大论。
“为父怕你误入歧途。”裴远珍深深看着她,似乎不好明说,“官场凶险,有人为了加官进爵不择手段,”末了不忘加一句,“为父怕你累及家门。”
放心吧,等我好起来肯定先抄自己家,我要是不好我也带着你们一起走。
可是拿这张脸怎么误入歧途?去勾引太后?升官发财?
要是担心的是这个那不得不说他还真想对了,可惜她已经受害了。
不一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还没停稳了,灵书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小姐回来了吗?小姐呢?老爷不是去宫中问了吗?”
“没规矩,还不退下……”另有年纪更大些的声音厉声呵斥。
裴宣把车帘掀起,冷风扑面而来,她哆嗦了一下:“灵书过来扶我一把。”
看见裴宣灵书才眼前一亮,赶紧小跑过来到马车前伸手来扶,而后禁不住叫道:“小姐你的腿怎么了?”
“无事,摔了而已。”裴宣借着灵书跳下车,另一面赵姨娘也亲自来扶裴远珍,风雪飘摇,她往府前看了一眼,裴家人来的还挺齐的,莺莺燕燕全在这儿了,看见裴远珍争先恐后的凑了来,生怕落于人后。
只有一个人站在原地没动。
那是个十七八的女子,穿一身杏黄长裙站在屋檐下,应该是裴远嫣。
貂裘领子,翡翠簪子,血玉镶嵌的一只手镯,加上一身天丝的大斗篷,看起来又暖和又贵气,跟大冬天都没两件御寒衣物的裴宣有着天壤之别。
本来还在想裴远珍有没有可能挺在意裴岁夕这个女儿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了。
裴远嫣身上一只耳饰上的珠子就够她和灵书过一个冬天,不,是三个冬天都不带怕的,但原本的裴岁夕却是因为饥寒交迫重病死在了山上。
但凡他们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心里还记得这个女儿一点,绝不会让她沦落至死也无人照料。
所以今日入宫真是觉得怕她带累了裴家?
呵呵,那她以后一定会不遗余力继续带累的。
或许是察觉到裴宣在看她,裴远嫣也垂下眼来,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而后目下无尘的移走了,好像看见了一粒灰尘。
好高傲啊。
裴宣冷的缩了缩,把披风稍稍紧了紧,又把灵书一只手塞到披风里。
这件墨色描着金丝的披风扎眼的很,很快有姨娘好奇的问了出来:“大小姐这件衣裳倒是别致,似乎未见大小姐穿过?”
“今天太后赏的。”裴宣努力的单脚跳上台阶,随口答了一句。
一听太后赏的那几个眼冒精光的人也歇了心思,倒是裴远珍狠狠瞪了她一眼,看样子是确定她已经误入歧途。
裴宣视而不见,你有本事去劝谏子书谨去,瞪我能顶什么用?难道我能拗过子书谨那个强人吗?
我是土匪的女儿是不错,可她直接是土匪啊,当年抢天下的强人。
等她好不容易跳到了自己的小院,灵书刚想开口就被裴宣用手抵住了唇。
“灵书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我好困又好累,两个时辰后还要去上朝,我想先睡一会,好不好?”
灵书眼泪都快下来了,说好的做官是飞黄腾达以后就不用再吃苦了呢?怎么才一个月又断了腿又睡不好觉的。
伤了残了还要去上朝,朝廷真不是个东西。
裴宣倒头就睡,灵书打了热水过来擦了擦裴宣的脸,擦着擦着就要掉眼泪了。
当官儿这么累吗?早知道就不跟舅老爷告状让舅老爷给小姐买官了,说不定她们现在已经在草原骑马了呢。
可惜现在去不了了……
裴宣第二天拖着一条残腿去上朝时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地面铺了一层厚雪,早上摊贩行人还未起身,天地一片皓然雪白,寂寥又广阔。
今日是十五大朝,裴灵祈要早早穿上衮服去当个吉祥物。
裴宣在长乐殿久等不见裴灵祈出来,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郑牡丹今天还在等着见这小破孩了,要是起不来郑牡丹说不定要大闹朝堂,再脑补一下后娘把她小侄女虐待的爬不起来的桥段,到时候裴宣也是背上大锅了。
出乎意料裴灵祈倒是早就起来,只是背对着人,小背影显得特别沉郁。
“陛下快到卯时了,朝臣已经等在紫宸殿外,再不动身就迟了。”
贴身的女官还在小声劝着。
裴灵祈一言不发,扭了扭屁股似乎很纠结但最终还是不动弹。
什么毛病啊?裴宣觉得好奇,跳着腿换了个角度去看,裴灵祈本来还在别扭的不让看,听见拐杖哒哒哒滑稽的声音,忍不住愤怒的回过头来。
昨天晚上哭了吧?眼睛都肿了,好可怜啊。
咦,等等,那是什么?
她鼻子上怎么黑了那么大一块,好像还肿了?好像只小猪鼻子。
怪不得她落水捞起来的时候模糊看见小不点捂住鼻子呢,原来是从桌子上掉下来把鼻子摔破了。
裴灵祈原本小脸表情严肃,扭过头看见是裴宣顿时眼睛更红了,恶狠狠的瞪着她。
一副你敢笑一下试试的凶残样儿。
但她装凶残的时候大概又想哭,导致小猪鼻子气的冒了个泡。
裴宣:“……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不起,实在没忍住女儿。
子书谨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呜——”
第33章 我是不会放弃吹枕边风举了你的。
广百这种见过无数风风雨雨的人听见这种震耳欲聋的哭声都由衷产生一种畏惧,这个时候就不得不佩服太后的定力。
子书谨进去时裴灵祈正在一边哭一边把梳妆台前的梳子珠玉投掷裴宣。
裴宣在单脚跳躲闪,残了一条腿不太方便,好在她身手矫健,左突右闪,甚至能偶尔拿拐杖挡飞回去。
广百:“……”
怎一个鸡飞狗跳了得?同时也暗暗钦佩起这位裴大人,俗话说的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裴大人真是艺高人胆大,君要打臣非但不投降还敢反击。
换做了其他人早就死了千百回了,也就是太后宠着这位,但也确实太放肆了。
在陛下身边的宫人不乏武艺高强之辈,只是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再加上身处禁宫之中隐约知晓一些秘辛,因此竟未能第一时间去制服裴宣。
还有就是宫里老人还记得先帝,就无论如何有点下不去手。
当然主要是知道她一个瘸子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再加上她随随便便就断了一条腿,一看就不禁折腾,万一再动手打残了可怎么好给太后交代。
因为裴宣背对宫门,所以裴灵祈率先看见了子书谨,当即不扔了,转而就要扑向子书谨怀中:“母后……”
然后啪叽一下摔到了地上。
咦?女儿好像站不起来,怪不得刚才一直坐在原地跳脚,不对,重点是——
裴宣背后开始冒冷汗,连忙放下拐艰难的跪了下来:“太后。”
裴灵祈像条鱼一样在地上扑腾了几下,没扑腾起来,干脆委委屈屈的伸长脖子要抱:“母后!”
子书谨见两个人基本都没什么伤,这才俯身,裴灵祈赶紧随杆爬上去,抓住子书谨的手蹭到了怀里。
“又出了何事?”子书谨整理了一下裴灵祈歪斜的冕旒,声音倒没什么太大的波动,广百惊悚的觉得太后可能是习惯了。
因为据说先帝年少时也经常如此。
裴灵祈吸了一下鼻子,眼泪花花就聚在眼眶里,看见母后才哗哗直掉,哽咽道:“她笑我,呜——”
裴宣低下头面对地面,免得自己再笑出声来:“臣不敢。”
裴灵祈顿时大怒:“你还欺君!呜——孤、孤要砍了你的脑袋!呜——”
然后屁股就挨了一巴掌,子书谨没有留情,但冬天她穿的跟个球似的也根本不疼。
裴灵祈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捂住自己的屁股,又哭了:“呜呜——母后,你打我——呜——”
“哀家从前是如何教你的,你为帝王便可随意打杀人命?”子书谨神色冷肃,她当然知道裴灵祈或许只是无意一说,可她金口玉言,一旦开了口让左右如何自处?
是因帝王一句戏言而杀人,还是违令抗旨不尊?
一旦子书谨严厉裴灵祈顿时就怂了,她也知道自己不对,她想反驳,不是真的要砍人脑袋,但又记起母后最不喜人狡辩,她哽咽了一下,突然抬手指向裴宣:“母后还说不能撒谎,呜——,她撒谎欺君——”
子书谨将目光移到了裴宣身上。
裴宣:“陛下冤枉啊,臣说的是臣不敢,没说臣没笑呀。”
我本来是不敢笑的,奈何没忍住啊。
“你——”裴灵祈被气的眼泪哗哗直流,差点想冲过去跟她拼命了。
子书谨按了按眉心,终结了这场争执:“好了,朝臣在外,先去上朝,朝会之后,你们二人亲自将此地打扫干净,不得假托他人之手。”
裴灵祈扔了满屋子珠珠玉玉,至少要趴在地上寻半个时辰才行,这对于一个瘸子来说确实有点难度。
裴灵祈虽然有点不服,但也不敢反驳母后,一边抽抽噎噎的往母后怀里缩,一边眨巴着大眼睛看母后。
一般她这么看母后,母后都会心软的,但今天不知怎么的眼睛都眨累了也没见母后心软。
反而被母后推开了。
“自己走。”
这下裴灵祈真想哭了,但母后已经站起来朝她伸出一只手。
呜——人还是识相点儿吧。
裴灵祈哽咽了一下,又擦了一下眼睛,这才伸出手去牵母后的手。
直到这时裴宣才发现她的腿好像真有点儿什么问题。
……好像瘸了?
走倒是也能走,虽然一瘸一拐走的还慢,怪不得一直在原地投掷一动不动了,原来是跑不了。
别不是昨天害她瘸腿之后子书谨将小不点儿的腿也打瘸了吧?
这有点儿太可怕了,裴宣心里一阵悚然,冷不丁听见子书谨的声音:“还不过来?”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在地上发呆。
裴宣靠着拐撑起来,跟在子书瑾身后。
茫茫雪地当中留下一连串不规则的脚印,一大一小走在前面,小姑娘走的很慢,偶尔哽咽一下,但没有一定要耍赖要人抱,年轻的女子走在后面,怜悯又无奈的看着那个幼小的女孩。
长乐殿以前是当东宫用的,因此距离朝会并不远,只是一大一小两个瘸子走的实在太慢,到的时候果然还是迟了。
太后毕竟是垂帘摄政,因此前方降了一道帘子,子书谨怀抱幼女坐在上首,裴宣侍立一侧,帘外重重玉阶下才是文武百官。
这个位置很熟悉,但站着看他们还是第一次,怎么说呢?比坐着站得高看得远。
她第一眼就开始找郑牡丹,挺好找的,因为她在第一列第一排第一个,其他人都要从她往后排。
她今日穿了武官服而非亲王服紫色显得她贵气重而少了几分杀伐之气,她站在殿中就有一股很劲的感觉,像个刺头。
以前自己当皇帝的时候她还不这样,她每天上朝都有一种跟自己如出一辙的混吃等死感。
郑希言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顿时冷冷的瞥了过来,换其他人可能要被平南王这一眼吓个半死,而裴宣堂而皇之的瞪了回去。
反正她也不可能打上丹墀,这可是重罪。
郑希言也没料到那冒牌货竟然还敢瞪回来,脸上顿时浮现出震惊,又有几分复杂而后再是嫌恶。
郑牡丹一边就是贺元成,因为裴宣和她爹加起来没当满十年皇帝,多数朝臣还是继承了前朝,裴宣爹对外打仗很是热衷,内政都交给了她娘,当年认真算,可以说是二圣临朝。
她娘很早就开始开榜取士,将前朝老臣,世家子弟都慢慢调至边缘。
她娘死后没两年裴宣继位,裴宣提拔取士更为激进,贺元成就是在这个时候入的裴宣的眼。
他很年轻那时候算得上意气风发,在朝堂上喷过老一辈的朝臣,也上书骂过裴宣的施政。
裴宣觉得他很有趣,于是将他发配去江淮一个贫瘠之地看看实力。
他确实有几分本事,村子土壤贫瘠,但翻过一道山就是官道,他也不拘泥所谓士工商带着村民硬生生从山里开辟了一条路出来,教百姓在官道旁边建起客栈接待往来商旅。
由于价格低廉狠狠打压了百里之外的某个重镇,重镇官商纠结了民兵去和他们械斗火拼,结果还没赢,最后把官司打到了裴宣这里。
裴宣支着下巴和郑牡丹讨论这个文官倒是有点血性会打架,不如扔去边疆,子书谨却在这个时候来了,裴宣立刻正襟危坐,郑牡丹也从椅子上爬起来,弯着腰当奴才恭听圣训。
最后在子书谨的建议下把贺元成调回京城,从吏部做起。
那时候子书谨作为皇后也是有一定权利的,她牢牢抓住裴宣娘留下的一部分兵权,朝中还有不少文武官曾是她帐下从属,子书瑾同她分享这个国家至高的权力。
直到她死去,子书谨就独享了。
裴宣死前决定为女儿铲除朝中异己,将把控朝中士林数年的世家诛杀了一批,当时上京人人自危尚书之位空悬,她在思量已久后将贺元成提了上来。
她犹记得贺元成痛哭流涕的说定不负陛下所托,结果过了五年你就买官卖官害惨了我。
我记住你了,贺元成,我是不会放弃吹枕边风举了你的。
还有你子书珏,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大缺大德的。
谁再骂她提拔郑牡丹是任人唯亲她就要闹了,郑牡丹起码熬了十来年,子书珏短短五年站位已经离郑牡丹不远。
贺元成嘴上说着中立不站队,可他买官卖官都和子书珏勾搭到一起了,这叫不站队,反观郑牡丹在这个朝堂上,在自己死后,她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放眼望去她当年留下的班底一半已经被替换,新来的面孔她已经认不全了。
子书谨的屠刀会何时落下?围剿剩下的人,谁也不会知道。
这真的不能细想,不然夜里都不敢闭上眼,无怪乎郑牡丹性情大变。
任谁被子书谨盯上也受不住这等折磨。
正想着旁边忽然有人轻轻动了一下她的袖子,裴宣转过头,广百悄然将一个手炉塞到了她手中。
好暖和。
广百以眼神示意子书谨的方向,旋即轻声问:“裴大人很冷?”
“还好?”其实殿里还是挺暖和的,就是站久了腿疼。
广百委婉提醒:“可你刚刚在抖。”
还被太后发现了。
裴宣立刻去看子书谨,只见她怀抱裴灵祈一只手翻阅面前的折子,眉眼冷峻,不见一点热乎气,也没有丝毫偏头往她这里看的趋势。
但她不仅知道她在抖还让人送了只手炉过来。
嘶,比起替郑牡丹担心,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子书谨一心两用一边和朝臣议事,一边时刻关注着她这么个小人物,更想抖了。
好在今年冬天算是一个比较平和的年冬,各地并无什么大的灾情,雪虽下的大,但也没有到白灾的程度,朝臣将几件难以决断的大事讨论完毕,剩下的再上折子由子书谨决断,早上的朝会就快结束了。
群臣行礼退朝,子书谨又点了几个人留下来单独议事,转而将目光转向了裴宣。
还有我的事吗?
裴宣单脚跳过去,正准备聆听圣训,冷不丁被塞了一个软乎乎的棉团子。
这群念天书的实在太催眠了,裴灵祈已经睡得天昏地暗,察觉到母后把她转手也只是哼哼了一下表示不满,就准备继续睡她的大觉。
然后被人捏住了鼻子。
“大胆!”
裴灵祈怒不可遏的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抱着某个坏女人的腰。
她顿时就要撒手,结果裴宣也在这时候突然放开,裴灵祈感觉到一阵悬空差点啪叽一下掉在地上,吓得她赶紧重新抱紧面前的人。
然后听见头顶发出一声闷笑:“虽然臣也很想抱着陛下,奈何有心无力呀。”
一条腿单脚跳还要抱你这只小胖崽也太考验我的腿了吧。
“孤才不要你抱!”
第34章 为什么不喜欢我母后?我母后这么好!
有骨气的小陛下表示自己就是跪在地上爬也不会要这个坏女人抱的,
小不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小孩,不好意思主动让宫人抱,母后又没让她乘銮驾,她只好一瘸一拐的在雪地上挪。
“你跟着孤干什么?”裴灵祈愤愤的。
她瘸了就算了,旁边还跟着一个单脚跳的,有些逗留此地的官员和来来往往的宫人时不时就看过来,哪怕看似很小心可就是在偷看!
“起居娘子的职责就是随侍陛下,事无巨细的记录陛下的饮食起居。”说罢装模作样的拿了本册子比划。
裴灵祈不够高,脖子伸长也看不见她在写什么,不由心生狐疑:“你在写孤什么坏话?”
其实她再长高一点就能发现裴宣手里的笔压根没墨,谁家正常人天寒地冻随身带块砚台啊,早就冻硬了。
裴宣慢悠悠的看了一眼警惕的小不点一眼念道:“明熙四年冬,甲辰年丙子月辛未日,大朝会,帝酣睡。”
裴灵祈大怒:“你胡说!”
并伸出一条腿企图拦住绊倒她好抢过她手里的文书。
裴宣灵敏的躲过拦路暗算,手中冻的邦邦硬的笔刷刷乱画:“朝会后,帝观起居注,意图篡改并暗害史官。”
“孤要砍了你!”
小陛下愤怒的大叫声驱散了深冬的一缕寒意,因为快速单脚跳让人散发热意。
小不点声音太大连紫宸殿也有所耳闻,子书谨原本在看折子,忽地听见外头隐约的声响没忍住顿了一下。
子书珏此时正在一旁立刻进言道:“可要派人去看看?”
别真闹出人命了。
子书谨抬起手啜了一口茶:“不必。”
子书珏时刻观察自己这位长姐的动静,果然在她低头饮茶的刹那捕捉到一缕细微的弧度,她略略放下心来。
人一得意姿态就会放松许多,子书珏抖开扇面,笑意盈盈:“太后今年生辰我送的礼可还满意?”
太后权倾天下送的任何礼都不过左手倒右手,难得讨她欢心,看来她今年送的这个礼确实送到了太后心坎里。
——裴岁夕。
子书谨放下茶盏,只是略微的弯了下嘴角,就在子书珏以为她沉默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姐要跳过这个话题时,忽地听见她开口:“不错。”
她吹散茶上浮沫,像是透过透亮的茶汤看见某个恣意妄为的人:“这是你这些年送的最令哀家满意的一次。”
怎么会不满意呢?这世上再没有比那个人更珍贵更贵重的所在。
子书谨放下茶盏,看向子书珏:“以后那些便不要送了。”
“哎呀,”子书珏眉眼一弯,“臣妹知道了。”
“看不出来那个裴大人竟如此有本事,竟真叫长姐一解这多年执念非她不可了。”子书珏还是没忍住八卦了一下。
换来了子书谨冷冷一瞥:“你要是这么闲不如去西山查一查平南王今年的粮草账目?”
“那个地方哪儿是人去的呀。”子书珏心中一苦连忙闭上嘴,假装自己是个哑巴,再不敢多话了。
而发誓宁可在地上爬也绝不要坏女人抱的小裴灵祈这时候真在地上爬。
因为要捡散落一地的珠玉。
由于撅着屁股满地爬的形象太不雅观,小小年纪就很好面子的小陛下挥退了左右,偌大的小学堂只剩下她还有那个坏女人。
不让裴宣滚出去的原因是只有一条腿的她也要跪在地上满地爬。
一颗、两颗……三十一颗……
裴灵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扔这么容易碎的小珠子,珠子越小滚到的地方越匪夷所思。不管怎么找总还差几粒小的。
又找到一颗,原来在小桌底下,裴灵祈撸起袖子把手臂伸进去摸索。
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可恶,胳膊太短了。
突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她手臂长多了,手也很好看,又长又细,轻而易举的勾出那颗碧绿色的小珠子。
裴灵祈:“那是孤先找到的!”
“喏,给你。”裴宣伸出手,将那颗小珠子递给她。
裴灵祈狐疑了一下见她确实没耍什么花招才收下来放进了腰间的小荷包里。
她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荷包,又看了一眼裴宣随手放在地面上的小匣子,发现自己找到的好像要比她少,要怎么才能赢过她呢?
“一直看,那些也想要?”裴宣拿起木匣打算逗逗她。
“哼,拿来!”裴灵祈理直气壮的伸出手。
“给你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也总得给我点什么吧?”裴宣撑着下巴拿了几颗小珠子对着阳光看,成色极佳,晶莹剔透,一看就价值不菲,可惜宫里的东西带不出去。
倒卖宫中物件是要下天牢的大罪。
“孤可是皇帝,整个天下都是孤的!”要你两颗珠子怎么了?裴灵祈很不满。
“小破孩,”裴宣被她逗笑了,抬手去揉裴灵祈的头发被小家伙一下子躲开了,“皇帝也是人啊,怎么可能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往前数两代,你娘你祖母还在村里锄地了,跟天下所有人有什么不一样的。”
哪怕就是皇帝求而不得无能为力的事也太多了,你娘都没你的这份自信。
“胡说,姑姑明明说我想要什么她都能给我弄来。”裴灵祈小鼻子皱了皱,哼了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屑。
姨母指的是子书珏,这个姑姑应该就是郑希言了吧。
子书谨还真没冤枉你,她还真是被你惯的。
“那你想要不受罚,你姑姑帮得了你吗?”裴宣决定说点实际的,让小不点明白幻想和实际的差距。
“……”裴灵祈卡住了,想反驳但又说不出来。
姑姑暂时还是拗不过母后的,当然,她这个皇帝也不行。
看来没办法用皇帝的名义压榨她了,裴灵祈撅起嘴勉为其难的妥协一下:“那你想要什么才能把珠子给我?”
裴宣歪着头思考,而后笑开:“小陛下让我摸摸头?”
“大胆!”裴灵祈赶紧护住脑袋提防裴宣偷袭并怒目而视。
还挺重视形象,怕被人发现她头发乱了,裴宣看了一眼她的小短腿:“那你告诉我你的腿怎么瘸的?”
说到这个裴灵祈又愤怒了:“还不是因为你!你昏过去以后母后又罚我跪到你醒!”
说着说着就想哭了,太医本来说灌了热汤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能转醒,结果这个人睡了快四个时辰!四个时辰啊!害她从中午跪到深夜!腿都快失去知觉了。
从小到大!她从没受过这么重的罚。
裴宣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她应该是睡着了,毕竟前一晚折腾到大半夜,再往前就是一天一夜没睡着觉,睡的时间长点也是情有可原。
“珠子拿来!”裴灵祈生怕她耍赖。
“都给你。”裴宣信守承诺把匣子里的珠子全倒进她的小荷包里,荷包瞬间变得鼓鼓*囊囊的。
这下自己找的比她多多了,裴灵祈顿时很骄傲。
等会儿拿去给母后看,让母后知道谁找的珠子最多!
但她好像把珠子都给我了,这样不就不能体现出来我们之间的差距了吗?
要不要再把珠子还给她一点?
裴灵祈纠结了一下,又实在不愿意把吃进去的再拿出来,最终还是决定把这揽成自己一个人的功劳,自己可是拿秘密换回来的了,谅她也不敢说什么。
“小陛下,你在河边放夹子是不是有点过分?就没想过万一我真的不会水会被淹死吗?”
大片大片日光从敞开的窗子里钻进来,映着外间连绵雪白的雪地,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晴天。
年幼的天子和年轻的女官毫无形象的对坐在地上,小陛下将圆滚滚的珠子一颗一颗从荷包里拿出来又放进匣子里,挨个数数,确保没有少一颗。
听见裴宣的话她抬起头就要反驳,又想起自己正在生气不想和她说话,于是哼哼了两声。
哎呀,还挺有脾气,裴宣拿出那本起居注在她面前晃:“如果陛下告诉我,我就把这个给你看。”
“有什么好看的?”小家伙不屑,纠结了一下又道,“除非你给我、不、给孤改了!”
才不要让人知道我上朝睡大觉呢。
“也可以。”裴宣很大方,以前的史官都很有骨气,宁死不改一笔,她就不一样了,她压根没写。
裴灵祈将信将疑,嘟囔:“那是你自己笨,夹子是宫里用来夹小老鼠的,你的腿会折是在摔下去的时候崴了。”
呃……
说起来她醒了就上了夹板都没看过自己的伤,如果是夹子夹了脚背好像确实不用给小腿上夹板,所以难不成真的只是因为她倒霉?
“好吧,腿折了是意外,那万一我不会游泳呢?”
“白及天冬又不是不会,她们肯定会捞你啊。”白及和天冬分别是她身边的女官和大宫女,各自武功都不低,起码捞人是不成问题。
还挺有分寸的嘛,只是皮了一点,没想谋财害命,还能忍一下。
“呜,可是母后比她们快,母后把你捞起来都没看我一眼。”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裴灵祈的伤心处,她珠子也不数了,抱着自己生疼的腿开始掉眼泪。
她当时摔下来把鼻子都摔破了,姑姑那么担心,平时那么疼她的母后却没过来哄她。
“都是因为你,呜,你要抢母后……”裴灵祈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好像总是想哭,她将之归结为这个人就是罪魁祸首。
可怜崽,裴宣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
“母后平时都是抱着我睡的……”
她大一点以后就自己住长信殿了,母后更喜欢自己一个人睡在紫宸殿,据说是因为母皇曾经住在那里。
但她一个人老是害怕,所以经常缠着母后一起睡,那天晚上她本来想去和母后一起睡的,母后拒绝了,可第二天早上小朝会她发现紫宸内殿外有人守着。
母后已经去议事了为什么这里还有人守着呢?她仗着个子小偷偷往里面看,竟然发现母后的榻上睡着一个人。
她不知道那是谁就让小内侍在紫宸殿外蹲着。
“结果竟然是你!”
“我再也不吃你给的糕点了。”裴灵祈后悔不及。
要不是她贪那点点心母后也就不会遇见这个人了。
“好了,好了,别哭啦。”裴宣摸出早上出门前灵书给她的手帕递给小不点,“放心吧,我不会抢你母后的。”
她越哄裴灵祈哭的越凶,几乎有点喘不上气,甚至开始咳嗽,裴宣举手投降,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
抽泣中的裴灵祈偷看她:“你骗人……你就是想当我后娘……呜……”
什么话呀,我可是你亲娘。
裴宣叹气:“没骗你,因为,我不喜欢你娘。”
本以为这句话会让裴灵祈安心,结果她听完顿时连哭也不哭了,大怒:“为什么不喜欢我母后?我母后这么好!”
第35章 我不喜欢年纪比我大的。
裴宣:“你母后哪儿好了?是三更天抄不完书又被五更天从被窝里拖出来练剑,还是三天一抽查五天一小考记错了还被撵的满山跑?”
裴宣拍了一下小不点的脑袋:“你不是把脑袋跪坏了吧?”
裴灵祈惊愕:“你怎么会知道?”
还知道的这么清楚?
废话我才是子书谨的第一个受害者,裴宣摸了摸鼻子撒了个谎:“阖宫上下谁不知道?”
自以为无人知晓的裴灵祈一副天都塌了的表情,但她仍不低头:“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裴宣支着下颌,她倒要看看这小不点能说出点什么来。
“可是母后好看!”裴灵祈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最后蹦出来这么一句。
唔,这话倒是没错,不同于郑牡丹那样冷艳昳丽极具冲击力的美貌,子书谨是另一种清冽冰冷内敛的美,她常常站在那里只是一个剪影,让人永远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郑牡丹这样爱憎分明的人,情绪一分不差的映在脸上,几乎不需要猜就能瞧清她的喜怒,子书谨却永远像在雾里看花。
美则美矣,却又太远,太危险,容易马失前蹄。
“唔,勉强算吧。”倒也不能太昧着良心说她不好看,即便现在三十许还是好看的,应该说是和她少年时期有种不一样的好看。
“什么叫勉强算?母后就是最好看的!”裴灵祈大声反驳。
“好好好,你母后最好看,那除了这个还有呢?”
裴灵祈说不出来了,急的抓耳挠腮,支支吾吾:还有还有”
好难呀。
“原来陛下也说不出来呀,我还以为陛下无所不知呢。”裴宣幸灾乐祸的用卷起来的书本敲了敲裴灵祈的头。
然后忍不住开口道:“其实你母后带兵打仗也是一绝,十五岁跟随太祖皇后上战场用兵如神,十六岁就能独当一面率一州之军,军功无数,一身白甲是真正的少年杀将。”
裴宣托起下巴,不禁想起来很多年前子书谨在战场时的模样。
鲜红的血溅落在她脸上,衬的她面如修罗,使一杆银枪,枪尖的红缨簌簌往下滴血,她的眼一如万古不化的坚冰,远远从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望过来。
“其实如果真按战功来,你母后应该早过你姑姑,是当朝第一个异姓封王的。”
她当年战绩之辉煌,在雍州王裴东珠判乱之后掌帝国半数之军,几乎达到攻无不克的地步,权力巅峰时即便当今威名赫赫的平南王也难望其项背。
“那为什么母后没封王啊?”裴灵祈双手捧脸好奇极了,还从没有人跟她讲过这些了,她只知道母后有武功,但不知道竟然这样厉害。
“因为她是内定的皇太女妃啊,太祖和太祖皇后早就把亲事定下来了,她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将会继承这个帝国。”
裴宣看向面前的小不点:“也就是陛下你了。”
先帝死的又早,比起还要叛乱青史留下污名才能揽权,垂帘听政合理合法的君临天下,可不比什么劳什子王来的好。
“那母后愿意吗?”裴灵祈突然问。
“呃这我还真不知道。”反正她是不愿意的。
她当了太女一心想要漂亮小姑娘当太女妃,听见未婚妻定的是子书谨的时候晴天霹雳感觉天都塌了。
当个老师管个几年就已经把她折磨的够呛了,还要成亲管一辈子吗?她都不敢想要是和子书谨成亲,她会不会有洞房花烛夜突然抽查功课,答不出来就不让上床的惨剧发生。
她撒泼打滚的不愿意,跑去找爹娘大哭大闹,扬言给自己定子书谨她就新婚夜吊死在宫门口,她实在活不下去了。
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然后就被子书谨抓包了。
她仍记得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子书谨撑伞站在雨中,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被水洗过一般透亮,冷冷的静静的看着她:“殿下当真不同意这门亲事?”
她当时怎么回答来着?哦,她忘了。
但她好像真的没有问过子书谨愿不愿意,或许她娘问过,但裴宣不知道答案,总之,最后她们俩还是被强扭在一块了。
“母后要是没成婚就是亲王了,王爵很难封的。”裴灵祈一派向往之情。
开国至今只有两个人封王,分别是太祖姊妹雍州王裴东珠,另一个便是她母皇死前力排众议封的平南王。
“是啊,所以说成亲容易被抹杀功绩,结婚有风险,成亲需谨慎啊。”
千百年之后她会被提起的更多的是帝王的生母,昭帝的发妻,而被抹去的是她靠自己一力挣得的功绩。
一场阴险的阳谋。
裴灵祈还小的很,压根不觉得成不成亲关她什么事,眼睛亮晶晶的问:“还有吗?”
“还有什么?”
“母后的故事啊。”小孩子都爱听母辈的故事,因为从她们出生开始母亲的人生已经过了小半,她们当然会天然的好奇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在她们出生前的人生是怎样的。
裴宣小时候也这样,但很明显子书谨肯定不会告诉小不点这些事。
“我想想啊,“裴宣摸摸下巴,“你母后出身不凡,师从大家,字写的很好看,书也看的很多,太祖皇后评价她天资聪颖,应该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但比起这些年少不学无术的裴宣更记得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箭射的好,你老家发家的地方深山里有很多野果子树,有些几十年的老树长的有十几丈高,爬上枝头摇摇晃晃,不容易站稳。”
“人家好不容易爬上去了就快够到那个果子了,她在下面放个冷箭就把果子射下去,而且她只射果把,果子完好无损,掉下去她就能吃。”
而被抢了果子的人想要下来找她算账还要爬很久,她已经扬长而去。
有一次她气急了,恨的牙痒痒直接从十几丈高的树上一跃而下。
子书谨逗习惯了以为她没这个胆子,可能是怕她摔下去摔死不好交代扔了弓就去接她。
被接住的裴宣丝毫没有被英雌救美的觉悟,心心念念只有她没吃上的果子,猛地一抬头就朝子书谨咬过去——
一口咬在了子书谨叼在嘴里的果子。
子书谨懵了一下,手里骤然一松,裴宣就啪叽一下掉到了地上。
她也不难过,哪怕屁股摔的生疼她还能笑出声来。
——因为她成功抢到了果子哪怕是子书谨咬过一口的
子书谨大怒:“裴宣——”
她叼起果子就跑,谁也没她跑得快,这可能也是一种本事。
不过射人家快到手的果子这也能算优点的话,那裴宣敢从树上跳下来都是勇气可嘉。
“还有吗?还有吗?”
“没了,”裴宣隐约觉得不对劲,“不是陛下你说你母后的优点吗?怎么变成我说了?”
“可你知道的比我多啊,”裴灵祈听的津津有味,“你说了母后这么多优点,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母后?”
裴宣想了一下:“呃因为我不喜欢年纪比我大的。”
还是那句话,娶个媳妇半个娘,被管一辈子就算了,谁还想再被管第二辈子啊,又不是活腻歪了。
裴灵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哼了一声:“我母后年纪才不大,是你年纪太小了。”
这有什么区别?
“好好好,是我配不上你母后,我保证对你母后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裴灵祈一骨碌爬起来,又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她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啊。
“我是史官啊,书库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堆的可多了,我都知道。”你母后的事儿谁有我知道的多啊。
“我也要看!”裴灵祈很兴奋。
“那可不行。”
“为什么?”裴灵祈的脸皱起来,差点又张口来一句我可是皇帝,我就要看。
“因为明君不能干涉史官篡改史实,”裴宣循循善诱,“陛下是明君吧?”
裴灵祈眉头一皱,脖子一扬,好,我知道你是个小昏君了,裴宣决定说点现实的:“因为私自调阅我会被砍头,陛下会被太后教训。”
她强调:“比这一次罚跪还要重的教训。”
裴灵祈低头看了看自己半残的腿,最终不满的哼了一声。
终于糊弄过去了,不然上哪儿给她编一本史书出来。
裴宣爹是个心虚的人,临死前把史书销毁了一批又造假了一批,逼着史官将发妻之死改成了突发恶疾暴毙,将那场血腥的九月宫变彻底抹去。
裴宣对史书怎么评价自己不感兴趣,反正她死都死了,骂昏君明君区别不大,多夸她两句也不能给她延年益寿,但子书谨好像比她在意。
她死的第二年裴灵祈降生边疆局势稳固就一把火烧了起居注,隔了四五年了又预备重新给她修史书。
至于是往好的修还是往坏的修就不得而知了。
“你去哪儿?”裴宣看着小家伙一瘸一拐的爬起来,“要是我没记错,陛下好像还有一个时辰的课业没做?”
裴灵祈眼珠子一转:“孤要去把珠子送给母后检查!说不定母后一心软就不会罚我了。”
大概率在痴人说梦的小可怜,不要再做无用的挣扎了,你只会浪费在雪地里来回挪动的时间,导致要熬夜赶工。
但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去一趟是不会意识到这个惨痛的事实的。
裴灵祈一溜烟儿的跑远了。
她跑到紫宸殿的时候子书珏还没走,但她眼里已经完全容不下这个碍眼的姨母了。
“母后——母后——”
子书谨抬起眸子看向幼女,她本来还在担心小女儿跪了这么久,腿会不会不大好,但看她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倒真是随了某人皮实的特性。
“怎么了?”子书谨搁下笔看向门边,免得墨汁溅到小女儿脸上。
她一个人来的,某个人没跟来。
裴灵祈闯祸的次数多了,已经充分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看见母后往门口看就知道母后想见的另有其人。
但没关系。
裴灵祈一瘸一拐的扑进子书谨怀中,企图吸引母后的注意力:“母后,母后,那个女官说她不喜欢你!”
子书谨望向门口的目光果然收回来,看向怀里的小人儿。
一看有用裴灵祈再接再厉,丝毫没注意到自家母后快凝固的目光:“她说,因为她不喜欢年纪比她大的。”
“”
“噗——”一旁的子书珏没忍住喷出了满口茶水。
第36章 “怎么?哀家就老得这么让裴大人难以入目吗?
裴宣还在原地等小皇帝回来,翘首以盼良久,没等来小皇帝,等来了广百,广百的眼神略复杂,说太后留下陛下用膳,裴大人不必等了。
裴宣后知后觉算是提前放假了吗?子书谨会这么好心?她将信将疑,但还是杵着拐挪回了起居舍人院。
没办法哪怕是上头用不着她们了,也要在宫中熬到时辰才能出宫。
起居舍人的院子小,当值所用的房间也不大,裴宣在里面找有没有类似话本子的野史解闷,冷不丁被人戳了戳胳膊。
“喏,拿去。”李观棋打着哈欠递给她一本册子。
裴宣不解的接过来打开,发现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着今日朝会之事。
“常大人说你先前未接触过此事,叫我先帮你看着,等你日后熟悉了再上手,免得出什么岔子。”李观棋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
今天大雪大朝会委实太早了,人容易犯困。
裴宣感动的无以复加,许诺明天就给她带点心果子,李观棋当然不缺这点吃的,但灵书手艺好,裴宣到处乱窜,市井小吃她最是熟悉,李观棋这种大户人家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就喜欢吃那些零嘴。
可能这就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吧。
李观棋笑的眉眼弯弯,在一旁喝了一盏醒神茶,忽地开口:“岁夕,你最近和陛下走的很近,可是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裴宣跳着脚坐到桌子另一面。
李观棋露出一个你果然不知道的表情:“攀附陛下当然不是坏事,但主少母壮,若是等陛下大了太后还不肯放权,太早攀附上陛下未必是件好事。”
裴宣给太后当娈宠毕竟是件不光彩的事,旁人不知道只以为她深得小陛下宠信,所以连升官职。
李观棋无语的摇摇头:“裴老大人也算官场常青树了,怎么这也没跟你说过?”
那老家伙才没这么好心了。
裴宣不大在意:“陛下可是太后亲女,不至于吧?”
“古往今来姊妹相残,母女反目的例子还少吗?”李观棋压低声音,“话说太后不是要重修史书吗?我这段日子翻出来不少残卷,还真发现点东西。”
“什么东西?”冬日上值无聊,又不能玩些旁的,也只能凑在一处说些闲话了。
李观棋看了看左右:“残卷记载先帝最后一段时日呕血不断,血块紫黑,直到最后呕血而亡,我觉得不太像突发恶疾,倒有些像中毒。”
谁家正常人生病吐黑血的啊。
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八卦了,裴宣顿时失去兴趣,随口道:“你还是快把残卷烧了吧,别引火烧身了。”
“早就烧了,”李观棋嘟囔,“这哪儿敢留啊,先帝之死疑点重重不是什么新鲜事,平南王当初甚至大闹过一场,要不是小陛下出生说不定还要闹成怎样,岁夕,我不仅找到先帝之死的卷宗,我还找到了太祖之死的卷宗。”
裴宣眯着快睡过去的眼睛睁开了:“怎么说?”
李观琪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好奇的模样:“我发现太祖死状与先帝极为相似,都是呕血,颜色有异,但太医诊治不出病症,逾二月愈发重,最后不治身亡。”
“我怀疑”李观棋神神秘秘,“皇家是不是有什么诅咒?据说前朝乃大巫后代,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咒术?但凡皇帝都活不到寿终正寝?小陛下会不会也总之岁夕你悠着点。”
裴宣:“”
搞半天你就悟出来这个,你还是别悟了吧。
还以为你真悟出来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可别说了,小心被捉住了把柄。”裴宣提醒道。
“哎,这儿这么无聊,一天到晚的跟些古书作伴,不给自己找点乐子怎么过呀,我也就和你说说,反正我能瞧的你也能瞧,你知道我这张嘴,要我烂在肚里可太难受了。
裴宣从兜里抓出来一把瓜子干果:“行了行了,你快吃吧,堵住你这张嘴。”
李观棋这个名字却憋不住话,也算是童年不幸一生治愈了。
“你有吃的不早拿出来。”李观棋开始敲干果壳,把什么诅咒先帝的一概抛之脑后了。
本来是给小不点带的,谁知道她今天被特赦了,不必在这儿跟她苦熬了呢。
好不容易熬到快下值,裴宣杵着拐预备回府补觉去,结果刚出院门不久就看见不远处雪中立着一个飘绿的身影。
子书珏。
她今天穿了一件金线描边的葱绿常服,戴着一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紫金冠,怀中捧着数枝怒放的白梅,几缕幽冷的香气隐隐约约。
四下无人裴宣很想假装没看见,奈何拐杖的笃笃声简直是行走的提醒,实在没办法溜走。
“宁侯,”裴宣无奈认命,没话找话,“您今儿这么有兴致在这儿赏花呢?”
子书珏幽幽看了她一眼,“这天寒地冻的裴大人觉得本侯有这个心思赏花?”
“所以说宁侯闲情逸致啊。”脑子有坑啊。
“希望裴大人等会儿面对太后也能如此巧言令色,那小侯也算放心了。”子书珏幽幽一叹。
又关子书谨什么事,裴宣顿时警惕:“宁侯不妨直言?”
“裴大人到底年少,不知宫中险恶啊,”子书珏怜悯的看了一眼裴宣,“裴大人以为太后是什么样的人?”
废话,这个问题你不是问过了吗?非要听我夸她?
“太后温润端方,神资高彻,施政有方,天下莫不拜服。”
我这样夸你姐满意了吗?
子书珏嘴角泄露出一丝无奈,摇摇头道:“太后待外当然是宽和有度的,但你若因此觉得太后心慈手软怕是大错特错。”她眼中闪过一丝幽暗。
“到时我也救不了你,咱们太后”
子书珏没有说下去,只是将怀中白梅放到裴宣手中:“裴大人日后还是要小心行事,太后冬日爱白梅,秋日爱木樨,春日爱梨花,只此三样,你要牢记,这些白梅你收下当做赔礼,希望太后不要太过动怒吧。”
说罢拍了拍裴宣的肩:“你毕竟是我举荐的人,本侯也不想看见你横尸街头累及本侯啊。”
她在靠近的那一刻突然眨了眨眼,意味深长:“本侯可是还希望裴大人为我多多美言几句,你可不要死的太早,浪费我一片苦心啊。”
说罢转身离去。
裴宣:“”
你说了一堆废话能不能挑点简要的说?闸刀都快落下了,你还搁这儿打什么哑谜?子书珏能不能说人话?
裴宣捧着满怀白梅,走了没两步,果然不一会儿就在宫道上就遇着了广百。
真来了啊。
裴宣试图套话:“广百大人,不知太后召见下官是为何?太后可有交代?”
广百低垂眉眼,装聋作哑:“下官不敢妄加揣测太后心意。”
懂了,很严重。
要是子书谨心情好她身边的贴身女官绝不会吝啬于跟自己这个小情人打好关系,除非她现在心情很不好,自己可能自身难保。
裴宣战战兢兢的随广百来到紫宸殿兜兜转转在后殿停下。
广百停在门外示意她自己进去,竟是丝毫不愿踏入一步了。
裴宣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里面升腾着淡淡的雾气,隐约有几缕水声,听起来好像在沐浴?
这个时候喊我来能有什么好事吗?
裴宣完全不敢近前,隔的远远的就跪下了:“微臣裴岁夕,拜见太后。”
她隔浴池远,声音也不大,幻想子书谨也许听不见,但武功好的人耳力又怎会差,不多时子书谨的声音便传来。
带着几分冷意,即便一室热气腾腾的热气裹着也丝毫暖不起来。
“怎么?哀家是什么洪水猛兽,裴大人隔这么远拜见?难道怕哀家吃了你?”这话带着十足冷意,威严深重,偏又带着一点嘲讽,不知是嘲笑她还是自嘲。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下官不敢。”她不得不又站起来,艰难的往前挪动。
靠的越近水声越发清晰,但殿中并无伺候的女官,隐约中好像只见一个身影。
浴池雾气朦胧,子书谨靠在石壁之上,一头乌发随着水流飘荡,隐约遮住一片春色,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是的,子书谨是个简洁的人,她沐浴连点花瓣都不带放的,你好歹放点浮水面上遮一下呢?
可能是室内温度太高,裴宣的脸已经开始蒸腾上热气,她恨不得把头埋进石砖里去。
低声道:“太后”
同时在心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但很可惜她注定无法如愿。
只听得哗啦一声,子书谨竟从浴池当中站起来了,她们隔的太近,竟有点点温热的水珠溅落在裴宣脸上,从她下颌滑落,滴落在她侧放的掌心。
先是温热又渐渐冰凉。
谁来救救我
裴宣好想闭眼,她不敢看,她怕自己被剜眼珠子,她像个缩头乌龟一样把头埋地上。
但目之所及还是很快出现了一抹如雪的白,那是一双赤裸的小腿。
子书谨的腿纤细但是那种有力量感的,不是骨瘦如柴那一种,骨肉匀亭,常年练武的人腿部线条显得有力握在手里手感也不错。
很好,想岔了,裴宣简直想给自己一耳光。
然后子书谨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冷冷命令:“抬起头来。”
我不要。
裴宣闭眼:“下官不敢。”
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睁眼啊。
“呵,”子书谨短促的笑了一下,一只温热的手骤然扼住裴宣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同时子书谨的声音像淬了冰一样幽幽传来,“怎么?哀家老得这么让裴大人难以入目吗?”
第37章 太后怎么会老呢?太后正是最好的年华,日后还有无限的光阴等待着太后。
她的头被迫抬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空余的直面子书谨。
殿中虽然雾气重但也绝没有重到面对面看不清的地步。
裴宣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了上来,整个人快被蒸成一只熟透的虾,一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好。
同时在心里哀嚎,裴灵祈你这个破小孩害惨了我啊。
毕竟她只敷衍裴灵祈的时候随口说了那么一句,到底是谁教你打小报告的。
这是真恨我啊。
“呵。”子书谨低笑了一声,忽地靠近,一缕淡淡的幽香飘了来,濡湿的长发长长的散落下来,落在线条明晰的肩腰和身前,成为她身上唯一的遮蔽。
若隐若现,引人遐思,还不如不遮了……
“看来真是委屈裴大人了,这个时候还能走神?”子书谨语气温温和和,轻柔的为裴宣拭去脸颊水珠,让不知情的人知道还以为她正同小情人耳语些什么,十足耐心,甚至隐约有几分打趣,但听在裴宣耳朵里却跟魔音贯耳差不多了。
熟悉子书谨的都知道,她语气越温和恰是代表怒气越盛。
裴宣的求生欲顿时拉满了,她嗫嚅了一下:“太后美若天仙,微臣一时看呆了……还望太后恕罪。”
她原想佯装害羞的低下头,但低了一下没低下去,子书谨还抓着她下巴。
裴宣一开始抬头是真的努力只看子书谨的脸的,这一次低头没低下去是真的看了个全景,而且由于子书谨是微微俯身的状态,她都快贴上去了……
这下不用装了,她真羞耻了,脸红了个彻底都能烫熟个鸡蛋了。
裴宣一直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事实上也确实很少有人夸过她好看,因为身为储君和帝王夸她好看等于一种冒犯。
但先帝确实生了一副好样貌,清丽灵动,尤其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清晨林中的幼鹿,澄澈又剔透,灵动的让人觉得有无限的生机蕴藏其中。
当这样一双纯粹又漂亮的眼睛由下而上的看着你,眼里心里好似都满满当当的装着你一个人的时候,恐怕很少有人能不为所动。
至少子书谨被蛊惑到了,她似乎觉得很有趣,微微的俯下了身子,湿透的长发极缓的流动着,幽香越发清晰起来。
裴宣觉得自己的脸真的快贴上去了……
她从前和子书谨同房时是很中规中矩的,她每天批折子批到半夜,累的手都抬不起来,回到内殿看见久等的皇后大家和谐交流一下双双睡下。
子书谨早先还一副性冷淡的做派,就是在床榻间也不大肯出声怕显得弱势,一直到后面实在争的惊天动地又互相弄不过对方,于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滚出一口恶气,但也算符合帝后仪态。
还从未这么……这么……子书谨你怎么这么……
裴宣已经说不出来了,突然急中生智猛地一抬手,怀中那一捧怒放的白梅顿时被卡在了两人中间。
“太、太后,微臣听闻太后素来喜爱白梅,这几日正值花期,特意去折了几枝,太后可还喜欢?”
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当过皇帝的人了,都被吓结巴了,说出去郑牡丹得笑话她一辈子。
那一捧白梅当然很好,只是梅枝嶙峋一身傲骨,无叶的花枝因裴宣动作太剧烈竟拨开了子书谨身上有些遮蔽作用的长发。
裴宣:“……”
她想跳了算了。
跳进浴池被淹死都好过现在啊,裴宣是真的不知道眼睛往哪儿放了,最终还是只能落在子书谨脸上,嗯,这是唯一还算安全的地方。
她狼狈左支右绌的模样似乎取悦了子书谨,怀里的白梅实在开的热烈,怀抱白梅的少女脸颊烫的吓人,耳垂红的似乎快要滴血,像是被逼急了的兔子,连眼睛也带着几分湿漉。
就那样求饶似的看着她。
裴宣是很少低头的,她看似毫无脾气任人搓扁揉圆,实则继承了她母亲骨子里那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她是宁死不愿低头的人。
而这样的人一旦低头便显得弥足珍贵,子书谨原本盛怒的心脏好似得到了某种安抚,让她稍微变得熨帖。
“你是如何得知哀家素喜白梅的?”子书谨接过两枝梅花。
看的出来是精心挑选过的,这数枝梅花开的尽态极妍,幽香阵阵。
这是试探自己如何打听她的喜好还是只是和小面首调一下情呢?裴宣谨慎的答道:“太后的喜好微臣一直铭记在心。”
答非所问,但愿能过关。
好在子书谨没有追究,只是低头嗅闻那几枝白梅,半干的鬓发柔和了她的眉眼,如果她不是没穿衣裳裴宣真的会为美人嗅花而多看几眼。
现在,还是免了吧。
裴宣趁子书谨貌似心情不错的档口赶紧开口:“太后夜深霜重,莫着了凉。”
求你了,穿件衣服吧。
子书谨略略垂眸看她,眸中神色难辨,片刻后许是看在那几枝白梅的颜面上才道:“罢了,为哀家更衣。”
好了,算是过关了,裴宣赶紧爬起来从一旁的屏风上取下那件月白纱裙,轻轻覆在子书谨身上。
子书谨张开手臂,裴宣莫名想到自己从前早上上朝时子书谨有时也这样为自己披上长袍,但她总会避开子书谨,用冷静而克制的语气开口:“无须劳烦皇后。”
寻常人家的爱侣会互相为对方解去衣裙又亲手穿上吗?这是否也是也算某种闺中之趣呢?
但为沐浴过后的人穿衣裳确实是很暧昧的一件事。
你的手要环过*她纤细的腰侧,将柔软的布料从她手腕一直扶至锁骨,她濡湿的长发紧贴着肌肤,你要伸手为她一丝一缕的拨开,背后也就罢了,靠近心脏柔软的地方碰到的时候裴宣的手都在细细的抖。
她其实说不出为什么发抖,或许是因为这幅身体太过年少,或许是因为子书谨积威甚重,又或许只是因为她是裴宣。
上半身已经整理完毕,裴宣单膝下跪,用唯一完好的那条腿作为支撑开始为子书谨整理裙摆和腰间。
子书谨身上萦绕着浮动的幽香,很淡,应该是春日梨白,清清浅浅,一如人心浮动。
用手量过腰间就能发现这个人确实瘦了很多,腰已经不足一握,她想起马上的子书谨,她的腰在马背上弓起,像矫健的鹰。
然而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驰骋疆场。
权力是噬人的牢笼,它在吞噬人的精神的同时也在禁锢人的身体。
“在想些什么?”耳边突然响起温声的询问。
在想你有没有后悔过,也许当初你选择封王,此刻还会是一代将星,还会是那个不出世的天骄。
“在想……太后。”她有点编不出来了,人真的不能在宫里待太久,因为脑子会生锈。
这个回答却取悦了子书谨,她伸出手来,裴宣很上道的借着她的搀扶站起身。
浴池旁有一方竹椅,裴宣以前很喜欢在上面打盹,靠在软枕里思索国事,子书谨偶尔会来给她盖上一条薄毯。
裴宣知道她来,但从不睁眼。
此刻身份颠倒,子书谨坐在竹椅上她侍立一旁,她甚至有点怀疑子书谨就是故意的,利用这张相似的脸在心中达到假装报复了先帝的效果。
子书谨拍了拍膝盖。
“”
裴宣懂了,她在子书谨身前蹲下,抬起残腿坐在浴池旁的石阶上,将头靠在子书谨的膝上。
她难得这样听话,子书谨伸出左手轻抚她脸颊,勾勒出这张即便闭上眼也能分毫不差描摹出的面庞,忽然开口:“哀家真的老了吗?”
她的声音语气都极为平静,而正是这种平静为她带来了一丝苍凉,很难想象当年三天下一城意气风发的一代杀将竟会有朝一日有此发问。
裴宣愣了一下。
她靠在子书谨的膝上瞧着子书谨,她鬓角已生华发,琥珀一样的眼眸周围也生出淡淡细纹,她早就不是当年裴宣认识的少年将星。
没有任何人能逃得过岁月,哪怕岁月待她已经足够仁慈,她也已有了心力衰竭之态。
裴宣觉得鼻腔有些发酸,连声音也有些沙哑,却仍回答道:“太后怎么会老呢?太后正是最好的年华,日后还有无限的光阴等待着太后。”
她轻声说,不是奉承也不是违心之语,三十许又怎么会是衰老的年纪?
一切的动乱都已结束,那些和她争斗的也大多入土,她有乖巧的女儿一日日长大,日后的光阴当然是光明灿烂的。
“是吗?”子书谨不置可否,只是抚摸上少女乌黑的鬓角,那样油亮漆黑,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睛澄澈如镜,倒映着她早生华发。
她的宣宣还如此年轻,如此天真活泼,一如当年,脱离了深宫沉重的枷锁就像脱离了樊笼的鸟儿。
她却奢望再次将这只自由的鸟儿圈禁于自己的领地,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是不是太过于自私呢?她还那么年轻,还有鲜活的一生等待她去探索,明知她是不想留下的。
“你在奉承哀家?”子书谨的眼中带着探究的神色。
“我是真心实意。”她用的是我而非微臣,哪怕面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万军之中来去自如的少年将军,可她也跟老字完全沾不上边?
又何必因此自伤?
因为谁?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面首吗?
子书谨少而聪慧,极善揣度人心,然而面对这双澄澈的眼睛她却无法说自己看透了她。
她的眼睛是如此的明澈,以至于你在里面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子书谨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女的手:“为哀家蓖头吧。”
裴宣从她膝上起身,沉默着拿起一把精致银梳,忽地发现一旁竟放着一瓷碗漆黑的发膏。
她的鼻子骤然一酸。
第38章 太后在臣心中永远都是最美的。
裴宣其实没想过子书谨真的会在意年纪这件事,就像她没想过裴灵祈卖她卖的如此干脆一样。
在她记忆里子书谨一直是那个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少年将星,裴宣年少时会懒惰感伤踟蹰不前,子书谨永远不会,她有她既定的目标并为此孤注一掷一往无前。
她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打断她本身的规划,哪怕挡在她面前的人是她的妻。
面对裴宣懒惰时也会告诫她,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白天的时光短暂,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裴宣说不上心头刹那是什么滋味,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从后环住了子书谨修长的脖颈。
环完她有点后悔,因为这个姿势很危险,从后方圈住人的脖颈对于练家子来说无异于命脉被制,很容易被掐住手筋扭头反杀。
幸好,子书谨没有,她只是抬手握住了裴宣的一只手,等裴宣想往回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嗯?”
她的声音犹然带着几分伤怀。
裴宣的心轻轻揪扯了一下,她干脆谄媚到底,决定做一下小面首这个身份该做的事。
她低下头在子书谨鬓角的白发上轻轻吻了一下。
子书谨握住她的手骤然一紧。
身前的梳妆镜如实的映照出身后的一切,十六七的少女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此刻微微低垂眉眼,长而翘的眼睫如蝶类轻薄的翅膀微微颤动。
她的耳朵尖泛起一点可疑的红,才鼓足勇气似的:“太后在臣心中永远都是最美的。”
谄媚一下当今太后怎么了?都当娈宠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又没人看见,以前还有人谄媚她堪比尧舜功过汉武了。
这个姿势有些过于暧昧了,少女身上还有些曾经怀抱过的白梅冷香,微暖的气流萦绕在耳畔,像是某种情人间的低语,又像是年少的情人在对年长的爱人轻轻撒娇。
子书谨琥珀色的眼睛深了深,忽然偏头亲了一下裴宣环住她脖颈的右手。
裴宣没料到她会亲回来,整个人都僵了一下,被亲过的手指缓缓蔓延上一阵酥麻和滚烫,热气好像又蔓上脸了。
她上辈子这只手下雨天或是剧烈使用过后会疼的厉害,甚至偶尔会发抖颤栗。
她记得有一年雨夜格外严重,疼的叫她睡不安稳,夜半子时子书谨坐在她身边为她揉捏手腕,用内力温养她剧痛的经脉。
她无意扰人安眠,预备披衣而起别殿而居,子书谨忽然低头克制的亲了一下她的手腕,柔声道:“无事的,陛下。”
那夜殿外风雨交加,她一时顿住竟忘了回答,她的手也会此时一般,蔓延上淡淡的热与麻。
她觉得子书谨在暗示什么,但她不想懂啊,至少十六七的这具身体是真的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好在子书谨没再多为难她,只是面色确实好了许多,不再沉凝着将落的暴风雨。
终于哄顺毛了,高兴了就好,自己背着她蛐蛐她老的这件事终于能够翻篇了。
裴宣开始用篦子沾染一些发膏一点一点梳理过子书谨的长发。
染料用的是墨旱莲的茎叶,里面应该掺杂了些旁的香料,气味幽微却很好闻。
它一点点将那些斑白的发重新染回黑色,直到再也看不出来此处曾有斑斑白发,好像曾经的岁月重新回到她的身旁。
连同那个人一起。
镜子里的女人一头如墨的长发确实比之从前显得年轻许多,放松靠坐的姿势又让她少了一分威严凌厉,像是哪个清贵世家宅邸里午后小憩的妻子。
裴宣对自己染发的手艺很满意,忍不住低头与子书谨头挨着头,用自己的真发去做对比,对镜子里的子书谨道:“太后可还满意?”
或许是因为早年打天下耗费了太多心力,裴宣的母亲也是不过三十许就生出许多白发,裴宣偶尔会动手为她染发。
她那时技术糟糕的一塌糊涂,最后染料沾了满手头发也涂的不够均匀,往往是子书谨为她收尾。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子书谨真的是个神人,她试了好些次都弄不好的事,子书谨仅仅只是旁观就能做的极好。
不过再好也没用,她又给自己染不了。
这些年手艺虽然有点生疏但好在还过得去,不然要是给子书谨这活阎王染的黑一块白一块她不得被直接打入冷宫。
少女双眸明亮,在烛火的照耀下更是几乎跳跃着点点星光,求夸的意味太过明显。
子书谨微微弯起嘴角,虽然有几处还是有些许的不均匀,不过她可以当做没看到。
“不错,赏。”
赏什么?听见这个裴宣顿时觉得人生有了盼头,赏金赏银还是赏什么?
然后就看见广百小心端来了一碗晶莹剔透的糕点。
裴宣:“”
辛苦一晚上就拿这个打发我?行吧,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反正也挑不了。
子书谨看着她眼里明显熄灭下去的雀跃和怏怏的神色,没忍住挑起嘴角:“怎么?不喜欢?”
“太后赏的臣都喜欢,只是从前从未见过,所以不敢擅动。”
好听话说一句是说两句也是说,一但突破了心里那点作为先帝的小小自尊,她简直谄媚的毫无心理负担。
“这是陛下爱吃的柿子乳酪,用秋日封存的甜柿子配以新鲜牛乳所制,哪怕在宫中都是极难得的。”广百放下托盘生怕这小裴大人不识货柔声为其讲解道。
子书谨微哂:“这难道不比那捏的那个米糕好?”
裴宣:“”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还好她早有准备,裴宣颇有做贼心虚的自觉立刻开口解释道:“做糕点的方子乃是母亲传下来的,微臣从前住在山上从未做过,那一回是第一回按照记忆所做,陛下说饿了臣才拿出来,让太后见笑了,那日过后臣又重做了几回,现在已经好了许多。”
女子微微低下头,眼睫眨动的飞快,很容易被人误解成手艺太差被人发现过后在害羞。
第一次做上辈子用左手捏形奇形怪状的习惯没改过来,但身体又不是左撇子,想着自己吃管它好不好看,瞎捏捏得了。
结果遇见裴灵祈讨食被看见了,但她早就已经又练了好些回,已经自信与上辈子先帝做的狗刨食一样的玩意儿不可同日而语。
广百有些奇怪太后为何只说了这一句裴大人就解释了这么多?
旋即复杂的想到可能是裴大人不愿意让太后见到她不好的一面吧,少年人的心事或许就是这样别扭又隐秘。
不过没用,太后这样的人精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抬头果然看见太后微微翘起嘴角。
太后又被讨好到了。
得出结论,广百无声退下,在裴大人来了以后太后的心情果然变好了许多,谁能明白她们今天一整日生活在低气压下的忐忑不安。
“是吗?”子书谨喝了口茶,“改日让哀家也试一试,看看是不是好了很多。”
“”你吃过了吗?你就尝好了没有。
“那臣还是再精进一下吧。”裴宣立刻回绝,好不容易糊弄过去,万一真让她尝出点什么来不就完了。
子书谨没再继续纠缠这件事,只是示意她尝尝面前的乳酪。
那乳酪散发着很浓郁的甜香,裴宣死的时候宫里好像还没这道点心,可能是御膳房新进的厨子吧。
乳酪入口即化,里面包裹的柿子裹着一层糖霜在口腔中缓缓流动,不多时整个口鼻都漫上一股甜香。
真的很甜很甜,对于不嗜甜的人来说有点灾难,对于裴宣来说正好,谁让她真的很爱吃甜。
刚才的那一点不高兴好像一扫而空,眉眼都微微弯了起来。
先帝身居高位当然是不动声色的,但现在的裴宣没了层层束缚倒显得自在许多,喜怒哀乐也如此鲜活。
子书谨不爱吃甜的也禁不住拿了一块尝了一口,然后淡定的又喝了一口茶。
果然即使再过多少年裴宣和女儿的口味也不是她能接受的。
“先帝曾经也很嗜甜。”
又要开始先帝的故事了,但裴宣觉得接受良好,作为一个因为长得像先帝受宠的面首只是让太后看着这张脸追忆往昔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至少没让她直接扮演先帝,她怕自己收不住真以为原地重生了,然后被当成鬼上身一把火烧死。
“但先帝牙口不大好,不知是遗传的谁还是早年嗑碰过,糖吃多了总要牙疼不止,疼的冷汗涔涔也不肯说。”她似乎陷入某种回忆,眼前依稀能记起来先帝脸颊微肿的模样。
“哀家常年管制着后宫诸事,给陛下上的甜点总是限时定量,有时还会刻意叫御膳房少放些糖。”
“陛下尝到时眉眼总是不悦的,眉头微微皱起,但不发一言,兴许是不愿意同哀家说话吧。”
呃,那倒不是,只是单纯觉得因为这个跟人扯显得我很没有威严。
她总不能穿着几斤重的帝王冕服冷冷的跟自己的皇后说孤要吃糖吧,太可怕了,想一下简直毛骨悚然啊。
好在现在能毫无负担的吃了,这具身体牙口好的很,吃的再多也不会疼,就是穷了点,没法儿跟当皇帝一样想吃什么就让御膳房做。
好不容易吃到好的,再吃一口。
“哀家害怕灵祈遗传了她母皇,日后因牙疼而彻夜难眠。”子书谨微微叹了口气,看向裴宣。
裴宣:“”
原来是在这儿点我了,她秒懂:“微臣的错,日后绝不会给陛下带甜食了,太后恕罪。”
可怜的小灵祈不是我不给你带,是你娘不允许啊崽。
我已经脱离苦海不用她管了,而你才刚刚开始。
第39章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好亏,心好痛
紫宸殿的烛火微微摇动,五步一盏的宫灯映照出长长的影子。
子书谨望着对面的人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她吃东西很没形象,半点没有先帝的威仪高华,却几乎完美贴合那个在寨子里的少女。
她最开始认识的那个裴宣。
这个眼神有点吓人,哪怕没抬头裴宣也有点如芒在背,她一口一口吃着瓷碗里的柿子软酪。
宫里的点心讲究一个精细量小,贵人们养尊处优连路也走不了两步当然吃不了几口,很快乳酪就见了底。
裴宣刚准备放下瓷勺,子书谨已经招了招手,广百又端了一碗上来。
这一次上面洒了一点细碎的桂花末,薄薄的牛乳下面透出一点晶莹的紫。
好像是葡萄。
有的吃为什么不吃?裴宣快乐的拿起勺子。
唔,比起柿子软酪要略酸一点,但很开胃,也好吃,吃完这盏她已经懂了子书谨要开始无节制投喂她,果然第三碗也很快呈了上来。
这一碗淋了一些鲜艳的果子汁,在烛火下饱满的好像要破皮而出,是石榴,更清甜了,好吃,可怜的裴灵祈吃不到啊。
她兀自快乐的吃着,忽地听到子书谨的声音:“哀家一直很后悔没能让先帝多吃些她喜爱的。”
如果早知道她会走的这么早就不该拘着她的。
子书谨为裴宣设想过太多以后,想她这一生应该彪炳千古应该辉煌灿烂,想她年少时要爱惜身体节制欲/望,能够长命百岁一生康泰。
就是没想到她的宣宣走的那么早,她为她设想的一切遥远的平顺的未来她都没来得经历。
“”手里的软酪瞬间不甜了。
她活着的时候想吃糕点,子书谨不让,她死了以后每年祭日子书谨给全京城大发特发,不要钱白领就行。
她活着的时候想吃甜食,子书谨也不让,她死了以后给替身一碗接着一碗吃到尽兴。
裴宣开始有点如鲠在喉了,自己也是吃上自己的遗泽了。
那要是她没活呢?真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她好亏,好心痛。
她眉眼间陡然生出几分愁苦,那双鲜活灵动的眼睛就有几分过去的样子了。
“怎么?”
裴宣用瓷勺碰了一下碗沿,发出一点清脆的声响,眼睫轻轻抖动。
“太后,我吃不下了。”
肚子没饱,感觉有点气饱了,虽然早在山上醒过来的那一刻她就告诉自己要和先帝裴宣划清界限,但真分开哪儿有那么容易,她又不是失忆。
见裴宣果然不动,子书谨略抬了抬手,广百亲自来收拾了残局,无声退至外殿。
这下殿中又重新安静了下来,裴宣估摸着快子时了,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虽然早就叮嘱过领书若是自己没回来不必声张,但偌大一个府邸里外都是赵姨娘的人,她夜不归宿瞒不了多久,迟早是要出事的。
她清了清嗓子:“太后夜已深了,微臣服侍您歇下吧。”
歇完好让我也回家或者睡觉啊。
这么急着走?
“哀家听说你在整理史书?”子书谨抬起手,裴宣特上道的上去扶住了,旋即又想子书谨真不是人啊,让一个瘸子扶她一个好腿,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
她不敢直接摸子书谨手腕,只敢隔着一层薄纱虚扶。
“前些日子太后说要修史,臣预先找了找。”
您的话我都谨记在心,时时刻刻一字不敢忘啊。
这话讨巧的很,其实那些玩意儿早就被一把大火烧的一干二净,这人说这些不过是给自己熟知当年的秘闻找个托词。
子书谨的唇角若有似无的勾了一下:“听灵祈说你对哀家当年的事很感兴趣?”
裴宣:“”
裴灵祈你有问题自己问,不要拿我当挡箭牌。
裴宣组织了一下语言给自己找补:“宁侯说臣要侍奉太后,臣便想着要多多了解太后喜好,免得犯了您的忌讳,惹您心烦,因此多找了些传闻”
她低下头,作了一副少女害羞的模样,眼睫眨的特别快,快的有点失真。
子书谨:“哦?那你看出来了些什么?”
虚伪的人就是喜欢听人恭维,裴宣立刻道:“太后当年英姿勃发,用兵如神,十五日拿下固若金汤的永都府,三枪挑落前朝名将尉迟卟,调动五千兵马虚实相见击溃幽州守备,令其弃城而逃,一桩桩一件件都令人心驰神往。”
她说的真情实感抑扬顿挫,如果考官能给打分她绝对能名列前茅。
“呵。”子书轻呵了一声,裴宣立刻站直了,心想拍马屁不会又拍到马屁股上了吧?
她故作疑惑的眨了眨眼:“太后,可是臣哪里说错了?”
这都是你自己教我的,你又骗我?
子书谨摇了摇头,目光变得幽深:“无有不对,只是哀家没想到,你竟还记得”
什么叫我还记得?裴宣蹙了下眉,这话很危险啊。
好在子书谨徐徐接道:“哀家没想到竟还有人记得”
“怎么会没人记得呢?”裴宣澄澈清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里面散落着无数星子,“当年雍州王领兵率先一步打进上京城,与北方太祖遥遥对峙心生反意,前朝余孽意语趁乱东山再起,在南洋扶持了一个傀儡皇帝,刚要平定的天下再起风云。”
“若不是太后力挽狂澜千里突进,以迅雷之势击溃前朝余孽,与太祖形成合围之势拿下雍州王,天下战火或将再烧二十年。”
这样足以彪炳千古的功绩才应该青史留名。
子书谨就这样安静的听她说着,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的看着她,看的裴宣心里有点发毛,她是不是又说多了?
直到子书谨慢慢勾勒出一点笑意,这笑意很浅很淡,几乎是昙花一现就没了。
此刻裴宣已经搀扶子书谨走上了紫宸殿的床榻边,她们并没有坐下去,子书谨转过身去遥遥看向窗台。
在这个帝国的最高处,最深最冷的夜里,窗外冬夜寒风呼啸而过。
子书谨微微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色彩:“不怕么?”
她定定的瞧着面前年少的女子,带着几分嘲讽:“哀家以为你会怕呢。”
天下初定,四方烟尘未熄,立下旷世之功的子书谨领命接帝王的独女裴宣入宫。
那一年乱世之后尸横遍野,沿途白骨成堆,秃鹫栖息大道旁啄食腐肉,马车下时不时撵过腐烂的断腿断手。
裴宣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女却也还是在一路上连做噩梦,她在噩梦中哭喊子书谨的名字,子书谨去叫醒她。
从噩梦中醒来的少女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她心中一软正待安慰她,少女却忽得从她怀里挣扎出去,皱着鼻子惊惧的看着她。
她后知后觉的抬起手腕嗅闻,血腥的恶臭扑面而来。
她在战场上杀了整整两年的人,血腥味浸透了她的头发,衣裳乃至肌理,无论如何搓洗,这股死亡的腥味也如影随形,昭示着她是怎样一个残酷的刽子手。
事后裴宣曾经偷偷在她卧房放过花露,她以为那是裴宣嫌弃她身上的味道,冷笑一声,生生将那瓶花露捏成了碎渣。
瓷瓶碎片扎碎了手,她眼眸深了深,突然很想把那个暗讽她的少女狠狠按在她脖颈,逼着她嗅闻她身上血腥的味道。
直到她也一样沾染上洗不掉的血腥味。
她后来真这么干过,所以裴宣怕她不愿意亲近她也算情有可原。
但她不后悔。
“若是毫无缘由肆意杀戮自然可怕,太后只是想早日结束战祸不断的乱世,让天下安定救下更多的人,臣不怕。”
到底有什么好怕的?真论起来杀人她爹娘姑姑谁不是个中好手,乱世之中想要活下去只能比旁人更狠。
她是对血腥味有点敏感,但她爹娘反应也没这么大啊。
少女扶着她,因为瘸了一条腿可能站着有些累,偷偷用拐杖移动重心,几缕松散的长发扫过她的手臂,带来几缕淡淡的皂角香气。
不名贵但清新怡人,微微牵动着人的心神。
“你这样说,哀家很高兴。”子书谨声音平缓,略微牵起嘴角,手掌不动声色的挽起一丝青丝,坐到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终于不用再站了,裴宣松了口气,她就知道谁不爱听奉承话呢?说不爱听的都是虚伪。
“灵祈说你很想知道哀家为何没有选择封王?”
那是裴灵祈好奇,不是我好奇
裴灵祈下次再拿我的名义干这种事你娘我要收利息。
子书谨忽地冷笑了一下:“你知道王侯将相最大的区别在何处?”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裴灵祈那个小文盲。
“王有封地。”她把早就知道的答案说了出来。
王侯将相以王为首,王爵才能有封地治一方之政,为一方豪强,在天高皇帝远的地界,亲王才是当地的皇帝。
“不错。”子书微微颔首,认可了她的回答,“当年哀家看似有选择,其实别无选择,经历过雍州王之乱,自己的同胞姊妹都能叛乱,太祖疑心更重,已不会再封另一个有军功兵权的王。”
留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嫁给裴宣做皇太女妃,或者去死。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就连这个抉择的最终选择权也不在她的手中。
年少的太女是太祖与皇后的掌上明珠,是板上钉钉的帝国继承人,她想要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当太女妃,陪伴自己渡过这漫长一生。
“而哀家,并不在先帝的选择范围内。”
第40章 孤心仪你。
她依然记得当年裴宣得知这个消息时天塌了的表情,她在紫宸殿外殿隔着一道帘子听着里面的少女耍赖哀嚎。
“你怎么把子书谨许给我了?要是给我娶她我就不活了!”
她在一墙之隔安静的听着,过于好的耳力让她一丝一毫都未曾错过,手中不自觉的用力,直到汝窑的茶杯裂出不知名的细缝。
那年的裴宣还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皇太女,一帆风顺的人生几乎没有遇见过任何挫折,所有人都那样爱她,即便朝中已然风起云涌也都瞒着她。
太祖疑心深重寡情无义,对待发妻尚且再三提防,但对裴宣却是少有的溺爱,哪怕她的母亲后来谋反,外面人心惶惶传说要废长立幼,储君之位也从未改立。
“先帝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太祖皇后对她阐明利害,她为了救我才答应这桩婚事。”她似陷入追忆,目光带着某种叹息描摹着裴宣的眉眼。
“先帝良善,却无意于我。”
裴宣没吱声,她只是忽然想起十几年前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子书谨那双在黑夜里如水洗过的眼睛。
她当时还真自作多情以为子书谨喜欢她呢,结果她娘告诉她这桩婚事只为保命,她顿觉自己傻瓜,气的一天没吃下饭。
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且她娘的命又不可违。
裴宣娘亲跟子书谨志趣相投经历相似,裴宣怕她娘一如裴灵祈怕子书谨,她娘说的话她大多压根不敢反驳。
那你现在一副我娶你不爱你是人渣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好像说的你真心被辜负一样。
子书谨伸出手抚上裴宣脸颊,温柔又缱绻,琥珀色的眼在昏黄的烛火下有种流淌着蜜一般的迷离。
“哀家曾以为先帝心仪之人乃是郑希言。”她忽的幽幽开口。
裴宣:“”
郑牡丹你自求多福吧,再这么对先帝的女儿溺爱下去,小心她娘判你一个图谋不轨的大罪。
幸好裴灵祈是子书谨自己生的,这万一是我生的,按子书谨这个疑心病,迟早得怀疑孩子是不是郑牡丹的私生女。
裴宣一动不动任她摸,在听见郑希言这个名字时还是露出了一点微妙的欲言又止。
子书谨细细抚摸过少女的眉眼,指尖停留于耳畔,将裴宣垂落的一缕青丝别于耳后。
“很多年以后哀家还是以为先帝心中另有其人”
没事儿,我早先也以为你对我娘情根深种,拿我当我娘替身。
谁知道当年替身可能没成,现在真成了。
裴宣一点亏不肯吃,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下。
“后来,有人告诉哀家”她没说是谁说的也没说那人说了什么,只是含糊过去一笔带过,嘴角露出一点自嘲的笑。
“可笑哀家一生自负聪慧,竟陷入执念之中不可自拔”
骄傲的人往往自负,而自负的人容易陷入我执,便是真相摆在眼前也难以堪破。
你现在就陷入执念了,人既已死就该放下,何必对个替身剖析内心念念不忘呢?
以及,谣言啊,谁这么多嘴又来揣测孤的心事?
裴宣还在吐槽冷不丁被子书谨抚了抚唇角,她声音低沉柔和的道:“宣宣,说给我听。”
裴宣:“”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裴岁夕。
替身任务是吧?她清了清嗓子:“臣爱太后——”
此心昭昭可证日月,加官进爵给钱赏赐,我的心就比真金还真。
还没说完就被子书谨用寒冷的目光制止,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柔和几乎能淌成蜜来,眼中也满是期许,但就是好像眼里有杀意:“宣宣——”
利诱不成改威逼是吧?
但替身没人权,伺候不满意了很有可能被拉出去乱棍打死,裴宣动了动嘴唇,好半天没冒出声音来,有点羞耻
但跟命比起来羞耻心还是靠边站吧,她终于出了声:“孤心仪你。”
子书谨紧绷的眼神震颤了一下,像久冻的湖面猝然遇见春日的阳光转瞬就碎了个干净,她用拇指摩挲裴宣的唇,感知她开口时每一寸肌力的颤动。
“再说一遍,”她道,“心仪谁?”
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
“孤心仪你,谨——”
她还没说完眼前骤然一黑,唇上覆盖上了什么温热的触感,子书谨的手同时移至她脑后,以确保她不会跑。
“”
很软的唇,以及好明显的忧伤,我终于还是绿了自己。
她怀抱着忧伤的心情打算剥了子书谨的衣服弄完早点睡觉,手刚抬起来,正准备反客为主突然反应过来。
我还是个无知纯洁未经人事的无辜少女啊!
这么熟练难保子书谨不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找了个不干不净的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好难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于是维持原样一动不动,直到子书谨看过来。
她眨巴着大眼睛,用手揪住子书谨的裙摆,无辜的喊:“太后,我不会”
起码现在的裴岁夕肯定不会,装无辜好恶寒啊,但子书谨是不是就爱吃这卦的?
隔的这么近,她分明看见子书谨的神色复杂了一秒竟无端溢出了一丝笑意。
而且还不是对外人那种好像统一模板练出来的假笑,她是真笑出来了。
欺负无知少女绿了我真的这么快乐吗?裴宣有点想咬她一口,但没敢。
“当真不会?”
裴宣摇头,虚伪的继续装。
最终子书谨只是叹了口气。
“睡吧。”
不用侍寝但得留下睡,裴宣想了想利落的脱了外裳,宫里的床比破木板舒服多了。
现在睡能睡满三个时辰才早起,还可以节约入宫时间多睡一会儿,不睡万一子书谨反悔怎么办?
裴宣觉得自己睡觉挺规矩的,大冬天和灵书蜷缩在一块,晚上怎么睡的早上怎么起的,完全没两样。
所以第二天一早发现她睡在子书谨怀里事她有点怀疑人生,她一条腿都残了为什么还能滚这么远?
有什么外力帮忙了吧?
子书谨怀里很软,香气很淡,她并爱矫饰,但或许是为了遮掩血腥气,常年用馥郁浓香,裴宣总是很想打喷嚏,全靠能忍。
先帝没了她也不用浓香了,香气淡淡的,几近于无,需要努力嗅闻才能嗅到一点,接近于体*香和一点白梅香气的混杂,她没忍住多嗅了一会儿。
“好闻?”头顶突然传来子书谨的声音。
忘了,她内力深厚耳聪目明,裴宣脸上莫名起了一点热意,强撑着点头,讨好道:“好闻,太后用的何种香露?臣也去买一些。”
十六七的少女蠢一点怎么了?
靠着的胸腔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子书谨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嘲笑,但她的心情貌似还不错,应该无意于她的冒犯,不准备把她砍了。
“未用香露。”子书谨的手指拂过少女柔软的长发,她不大敢抬头,但耳郭已有点点绯红。
没用香露就是体香吧?裴宣不敢闻了,她有点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子书谨也不再逗她,闭目养神片刻道:“陛下今日有早课,莫去迟了。”
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一工两用啊,晚上伺候太后,白天伺候女儿,纯命苦。
裴宣磨磨蹭蹭的爬起来了。
广百也有点惊讶,太后早上要召见朝臣早早离去,隔了一会儿这位裴大人才起来,她欲言又止的看着这位裴大人。
“广百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一直盯着她干嘛。
广百委婉开口:“太后早起按理来说,大人应该伺候太后晨起的。”
而不是太后都起床了你还在睡觉啊。
广百面露难色:“太后虽宽宥”
但其实也没那么宽容,待人温和都是表相,论起手段绝非善类,她当然不会说重话,一次两次太后只会默然不语,然后第三次就直接拉下去。
所以一般人看不见太后发火,一般知道太后不快的时候已经没命了。
这位大人年纪尚轻,因为恃宠而骄失了性命反倒可惜。
忘了,以前都是她早起去上朝干事子书谨在后面补觉,以为现在终于能反过来了,结果告诉她她还要伺候子书谨起床。
这辈子是不能安稳睡个觉了,裴宣愁眉苦脸的打了个哈欠:“多谢大人提醒。”
裴宣起的不算太晚,就是残腿跑的慢,去小学堂的时候裴灵祈已经早早到了。
裴灵祈今天很不安分,时不时就歪着脑袋往外边瞅,惹的太傅几次三番的敲击桌面。
终于盼到了熟悉的笃笃声,拐杖敲击着地面艰难的挪上了石阶,裴灵祈眼睛一亮,不知是惊喜还是失望的望过去。
果然在石阶的尽头看见裴宣,她得罪母后还没死!
她仍杵着那只拐,穿一身低阶深绿色官服,今天虽是晴天但雪化的天更冷,她披了一件天青的细绒毛披风,被风吹的微微颤动,一双漆黑的眼睛冲她眨了眨。
裴灵祈差点跳起来,但腿疼,又嘶了一声啪叽坐了下去。
她是不是眼花了,怎么会觉得这个人有点像自己啊?她不知道揉眼睛好还是揉酸痛的腿好,犹豫了一下抬手揉了揉眼睛。
小爪子在头上张开又合上,好像是在打招呼。
我看见你啦!
“陛下——”一旁的老太傅终于忍无可忍拿戒尺狠狠敲击在桌面上!
不专心就算了,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小动作!她是老眼昏花不是瞎!
裴灵祈吓的转过头,假装很认真的看手里的典籍。
长发已斑白的老太傅背着手看过去,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胆敢在陛下进学的时候打扰。
来人刚刚在阶前停下,下半身被窗框挡住,只剩下一个上半身,长发如墨,眉眼灵动,背后是皑皑雪景,像极了一个人。
——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