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家当家人骆睦,这次并没有发落九哥儿。
一则,当前悦来茶坊还需要九哥儿撑场,且今晚坊中有贵客,走漏了风声,就不好了。
二则,骆薛二家素来不睦,世人皆知,即便明着撕破脸也不甚要紧。若为此事而折损手下一枚重要棋子,得不偿失。
三则,薛家近来因这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确实开始张狂起来。九哥儿这一看似莽撞的举动,也算是明着敲打了薛家一棒。府城,还轮不到他薛家当家做主。
再有,去年院试时那位榜首和他家夫郎当街救了九哥儿之事,骆睦自是有所耳闻。九哥儿后来确实当众向那二人示好。不过作为一名经过严苛训练筛选出的顶级茶伎,九哥儿当时那份“示好”中,究竟几分逢场作戏,几分真情实感。人心隔肚皮,又有谁能说得清。
眼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骆睦将眼底狠厉杀气消去,慢慢拈胡子,最后长舒一口气,让九哥儿走了。
一旁跟了骆睦几十年的老管家,很是摸不着头脑。
被骆家暗卫带进惩戒院的人,这么多年他就没见过有谁能站着走出去的。今日这九哥儿,算是头一人。
行事向来铁血、强硬的当家人,素日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人。今朝竟然能放人一马……
不等管家细想下去,当家人下了指示:“你明日备上些礼,亲自送到薛家去。就说九哥儿今日喝醉了酒,误伤了去往薛家送货的人马,都是误会。”
管家恭顺立于一旁,点头应着,不过并没有急着离开。凭他对自家主子的了解,重点应该还在后面。
果不其然,骆睦压低声音:“薛家这金玉满堂,生意是好。你觉得呢?”
管家躬身抬头,试着读懂骆睦脸上的表情。对方眸子暗沉的一瞬,他熟练地拱手领命。
“老奴明白。”
*
骆家大管家亲自登门谢罪时,苏晗正带人在各个庄子巡视。
昨日之事可大可小,但骆家既然已经盯上金玉满堂的往来运送,途中安保还是应加强。
庄聿白不在,苏晗做了主。今后不论是原料还是成品,往常每车3人的护送名额增至5人。而且每车配有利器,以备不时之需。新增的这部分安保费用,自有薛家来承担。
回程途中,苏晗特意途径小各庄。现在庄子虽在庄聿白名下,昨日受伤乡民却是因他薛家之事。苏晗作为当家少夫人,加以慰问,不逾矩,也未僭越。
周通等人当面谢过少夫人带来的药品和果品。苏晗正要走,却想起昨日是三人受伤。
“还有一人,是然哥儿。”管庄人周老汉向外看看,“这会儿应该在给葡萄秧苗喷水。”
“然哥儿?那个瘦瘦小小平时腼腆少言的哥儿?”苏晗印象中似乎有这么一个人,她顿了顿,交代周老汉,“让他好生休养,庄公子回来自有安排。以及……运送货物今后多派些精壮之人。”
周老汉一一应着,将苏晗送至议事厅外。
“葡萄苗?”苏晗翻身上马,勒住缰绳,“是你们庄公子弄来的?”
苏晗早年跟着祖父四处宦游,对葡萄并不是太陌生,只是时下栽种的并不多,至少府城及南域北疆,她是从未听说哪里有葡萄栽种。
“庄公子在孟家庄有一座葡萄园,今年就可以挂果酿酒了。”周老汉笑着往山上指,“然哥儿现在照料的这些葡萄苗,是打算栽种在咱这后山上的。园址都看好了,少夫人您瞧,就在那一片向阳的缓坡上。”
天气渐暖,山上绿意见浓,不时夹杂几抹淡淡的粉,山桃樱李等也快冒花苞了。
“等你们庄公子此行回来,估计又有新的生意可以谈咯。”苏晗纵马转了两圈,“葡萄苗圃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就在山脚的那处暖房。庄公子还放了炭盆在里面,说马上会长成我们的摇钱树呢!”
周老汉前方带路,刚行未几步,进庄路上远远一匹马疾驰而来。
薛家小厮,奋力挥鞭,行至近处翻身跳马,满脸急切:“少夫人,景楼出了些差池。您回去看看。大公子去齐物山了,也已着人去请。”
苏晗黛眉微蹙,对周老汉说了句“改日再来!”便纵马去了。
*
骆家大管家着七八个小厮,抬了三四抬谢礼,浩浩荡荡到薛家登门谢罪。
两位当家人都不在,连老太太也去了庙里还愿。薛家管家忙让人去齐物山传话,出于礼节,也鉴于以往两家过节,忙将人请至客室奉了茶,谁都不敢怠慢,怕落人口实,更怕授人把柄。
客茶奉至第三盏时,去齐物山请示的小厮还不见回来。管家脸上的笑都要僵住了,忙又亲自捧了一碟茶果上来,递与同样笑脸僵硬的骆家管家。
两边正要开口客套一二,门外咚咚咚响起一阵脚步声,二人各自隐隐舒了一口气。
“大公子可有什么指示?”薛家管家走出去问那小厮。
小厮记得泪花在眼底打转,也没听清管家说的是什么,见有客在,忙压低声音说:“景楼出事了!说咱金玉满堂吃死了人!苦主正在景楼闹呢!”
“吃死了人!”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管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也顾不得那么多,忙急吼吼向门外跑。快到门外忽想起家中有客,又折回来,极力稳住情绪:“家中有事,失陪了……”
骆家管家也不让人为难,起身道:“礼物及礼单既已送到,我等先行告辞。”
先送了客。薛家众人,忙赶至景楼。未至近前,便见主街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景楼在府城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酒楼,生意向来红火,加上涮锅和金玉满堂的加持,近来更是府城盛宠,不少外地甚至京中之人也慕名前来,只为尝上一尝这声名远播的紧俏食材。
景楼位置极佳,地处繁华,原本客流就大,赶上饭点,又有人命官司这等百年不遇的大热闹可以看,门前早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厮路上捡重要的跟管家说了个大概。
“大约半个时辰前,楼下来了几个披麻戴孝之人。说他家公子吃了咱家的金玉满堂,中了毒。马上就要死了。这会子一群人正闹着讨公道!说我们不给个说法,他们一家人就都要撞死在我们楼前。”
管家不住地抹头上的汗珠子。薛家在府城这么多年,向来诚信经营,周全行事,尤其在吃食上面更是从来不敢马虎半分。别说中毒,就是吃坏肚子之事都从未发生。怎么会有人中毒身亡!
人越聚越多,管家等七手八脚往看客漩涡中间挤,等到近前才见地上三五个披麻戴孝之人正围着一人哭天抢地嚎啕。而中间躺着那个年轻男子,嘴角发黑,面色发青,看上去确实像是中毒而亡。
管家悬着的心,狠狠摔在地上。
小厮们一见他来,像是瞬间找到主心骨,忙挤上前:“今日金玉满堂都试过了的,其他人吃了都没问题,怎么单单这位公子中了毒?会不会不是我们……”
地上正哭天抹泪人一听,顿时怒了,直接站起来捉住那小厮狂吼:“什么叫别人吃了没问题?我们吃了就中了毒?你们家东西吃死了一人还不算,难道要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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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毒死,才善罢甘休不成!”
另有一人,也愤而起身,一边大声控诉,一遍向人群中看客博取同情。
“我们是外地来的,听闻府城这金玉满堂实在是好,这才大老远跑来尝个新鲜,谁知……谁知竟命丧于此啊!苍天不公啊!这让我们回去如何面对张兄的父母妻儿啊!奸商,还命来!不然,今日我们便一起血渐你这景楼门前!”
毕竟有人吃了你家东西,又倒在你酒楼门前,这事无论如何跑不掉的。何况地上那人看去甚惨。人们的同情心往往偏向受害者。再加上几人情真意切的哭诉。人群议论声几乎一边倒。
“虽说薛家向来声誉不错,可眼下吃死了人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之事。”
“这金玉满堂传的神乎其神,谁知竟是砒霜之类的毒药?薛家怎么能做此丧尽天良之事!”
开门营业,明里暗里的龌龊事自是见过不少,可薛家从来没出过人命官司。从管家到掌柜,在巨大的声讨声浪下一时没了主意。
酒楼吃死了人,这生意自是做不下去,薛家大公子也难逃牢狱之灾。若对方将事情闹大,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这当如何是好?难道好不容易坚持到今日的薛家楼厦,会因今日之事而全盘崩塌?
“好像还有气儿!”有人眼尖,看地上那人手指动了动。
管家极力稳住心神,爬跪在地上,朝那人人中试了试。温的。狂喜。大喊:
“活着,人还活着!快,快送医馆!”
景楼小厮们一听,忙上来抬人,却被那几位亲友拦住。
“你们做什么!夺尸销毁吗!你们酒楼吃死了人,以为将尸体拉去无人处随便处理了,就能当什么也没发生吗!人在做,天在看!苍天,您睁眼看看这□□商呐!”
管家上前:“这位公子!这位爷!人还活着,活着呢!先救人要紧!”
其他人也跟着探地上的人,确实还活着。
叫嚣之人一脸狐疑,快速转了转眼睛:“救人,自是可以!可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这样被你们带了去,说是去医馆,谁知道会去哪里?若路上你们起了歹意,把我们扔河中喂鱼,又有谁人能知!”
说罢那人猛地向围观众人跪下,眼泪扑簌簌掉:“各位父老,我们的友人已经性命垂危,万望替我们做个见证,主持个公道!”
吵闹声越来越大,酒楼中之人也涌出来。刚才吃过金玉满堂的客人一听吃坏了人,更是人人自危,个个气愤。将景楼掌柜团团围住,就要挥拳拼命。
现场乱成一团。
不死人,就还有转机。
管家乱中揪住一个小厮:“去医馆请郎中,赵郎中、郭郎中都请来!快去!”
不多时,半条街都闹起来。
可闹得越凶,管家和掌柜倒稍稍镇定下来。
两人隔着混乱的人群,迅速对了个眼神。闹事之人说是身中金玉满堂之毒,若郎中诊断并非中毒,那就是有人寻一将死之人来寻衅滋事。
这事便简单了。
乱势不减,从掌柜到小厮推搡中都或多或少挨了些闷拳。好容易等来了郎中,掌柜得忙让人开出一条路,将郎中塞至病人跟前。
“赵郎中,快给看看!说是中毒……”
见兹事体大,那赵郎中哪敢怠慢,半趴在地上一顿望闻问切,花白眉毛越锁越紧,形势危急,他又抽出银针,一番施针催吐。
管家和掌柜的心,被那一根根银针越扎越紧,最后紧缩成一团,连呼吸也屏住了。
“确实是中毒。”赵郎中给了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