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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富贵金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几乎在一瞬间, 宋蝉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心中已然有了计策。


    宋蝉快步走到衣柜前,将所有的旧衣都翻了出来。


    那些衣裙中, 不乏陆沣特意为她定制的华服, 每一件都用料考究, 绣工精湛。


    现下也不难猜到,这些衣裳大多都是按照高韫仪的喜好规制制作的。毕竟,陆沣那样的人,怎会为一个替身在这些细节上耗费如此多的心思?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宋蝉清楚, 这一次陆湛决不会轻易放她逃脱。


    她只得暂时压下心头涌起的酸楚,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事。


    宋蝉将那些衣裳一件件摊开, 仔细摸索着袖口、衣襟和裙摆的夹层。


    果然, 她在几件衣裳的暗袋中找到了几颗香丸。这些香丸是她之前为了防身或应急, 特意藏在衣物中的, 没想到如今竟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她将收集到的香丸一一摆在桌上,仔细分辨它们的功效。有的能让人昏睡, 有的能致幻,还有的能短暂麻痹人的知觉。


    可是, 怎么才能有机会用它们呢?


    陆湛的警惕性极高,尤其是几番试探下来, 陆湛对饮食出行格外重视,几乎都有专人防验,让她无法近身,除了那事时才有可能……


    稍有差池,满盘皆输。


    到那时, 陆湛恐怕连今日这样的喘息都不会留给她了,或许连命都不保。她必须再三小心谨慎,将每一步都计算得滴水不漏。


    宋蝉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香丸,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一阵寒凉秋风倏然吹开窗户,又紧紧阖上。


    今年的秋仿佛来的格外早。


    宋蝉裹紧了身上外衫,凝望着墙上高韫仪的画像,久久未动。


    一张相似的脸,二人际遇却大相径庭。


    多日来无人交谈,唯有这张熟稔的脸与她为伴。


    若是自己也能有和她一般的出身际遇,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的地步……宋蝉不自觉地在心底暗自祈求,祈求一份如高韫仪一般的好运。


    待将香丸收好,衣袖重新缝制后,宋蝉站起身,缓步走到门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那是陆湛早就安排好的值守。


    为了防止其中生变,陆湛甚至每日更替人手,确保宋蝉无法与任何人建立信任。


    “姑娘,有何吩咐?”门外侍女的声音清脆,听上去年纪不大。


    宋蝉压下心中的忐忑,温和平静道:“我大概是过得糊涂了,总觉得这两日格外冷,是过霜降了吗?还请为我添床被子。”


    门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


    宋蝉见状,便笑着又补了一句:“大人只说不准我出入,加床被褥倒也不算难为你们吧。”


    那侍女这才应声道:“自然,昨日便是霜降,是冷了些。稍晚我便为娘子取来。”


    宋蝉微微一笑,语气温和:“那便有劳了。”


    待门外脚步声渐远,宋蝉转身回到屋内,心中暗自盘算。


    昨日是霜降,那便不到月余便是寒衣节。京都惯有在此日燃高灯、放莲灯为故人祈福的习俗。


    或许,这是个好机会。


    *


    陆湛这几日过得并不像宋蝉想象中那般轻松得意。


    虽然圣人属意于他,但陆沣终究出自陆氏一派,若说此事事发,陆湛毫无牵扯,那便是虚言。


    他虽早有准备,将自己与陆沣的往来撇得干干净净,但朝堂上的风波却远未平息。


    按照规矩,陆沣此案由三司率先接手,三司的人两次将他请去问询,虽只是走个流程,却也让他不得不耗费心力应对。


    每一次问询,他都需字斟句酌,既要显得坦荡无私,又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好在,他早有准备,证据、人证一应俱全,这才有了机会彻底洗脱嫌疑。


    纵使陆湛早有筹谋,但真正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为了夺取陆沣的审理权,陆湛不惜在朝堂上自荐,主动请缨审理此案。


    他言辞恳切,仿佛陆沣的罪行已是不争的事实。他的举动不仅让朝臣们瞠目结舌,也让陆府故交旧势哗然。


    自此,陆氏二子的世子之争,已从党派政见之争,演变为忠君报国之论。


    陆沣犯的是私通外敌的罪名,那些原本支持陆沣的朝臣,此刻纷纷噤若寒蝉。


    毕竟,陆湛的手段他们早已见识过,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上一身腥气。朝堂上的气氛愈发紧张,陆湛却始终神色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场博弈远未结束。


    陆沣虽已被控制,但他的余党仍在暗中活动。


    他不惜搭上自己的仕途,只为一件事——陆沣还有私仇要还。


    陆湛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月色洒在步道中,映出一片冷清的光影。


    为防人猜忌,除了宋蝉处,他便裁撤了大多暗卫,只留下几名心腹在暗中护卫。


    他搬回了后苑那处旧宅,那是一处连通回廊的院落,首尾连接的是他与兄长的房间。


    自兄长逝后,陆国公便以此处不详为由,闭苑封存,再未有人踏足。


    如今,经由几日清扫,此处终于规整出来,虽不及前院的富丽堂皇,却别有一番清幽雅致。


    屋内已焚香净过,淡淡的檀香带着几分宁神的气息。


    陆湛于桌前坐下,手指轻揉着额角,眉宇间透着一丝疲惫。


    右侧椅上落座的是陈郎中,他是陆湛多年来的心腹。


    “公子,若非提前有所准备,恐国公难渡此劫。”陈郎中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庆幸与忧虑。


    陆湛手上停了动作,自上次陈郎中说过陆国公的病情有蹊跷后,他便暗中嘱咐陈氏另配方子,以日常进补之名,对冲陆沣所下的慢毒。


    然而,他未曾料到,在他对陆沣收网之前,陆沣竟急不可耐,准备做鱼死网破之姿,猛然加大了药量,预备毒害国公后,顺势承袭世子之位。


    “父亲的身子,还能坚持多久?”


    陈郎中沉默片刻,缓缓道:“不超过半年。”


    陆湛闻言,眸色一暗,不自觉鼻息长喟。


    陈郎中见状,亦长叹一声,劝慰道:“公子不必自责,此招实在阴毒,公子能有察觉已是不易。只是天命难违,莫要强求……”


    陆湛并非罔顾人伦之情,只是碍于往日嫌隙过甚,再加府中众人作梗,实无破除之机。


    他与陆国公之间的关系,早已因血亲的离世而变得疏离冷淡。


    然而,血缘终究是血缘,他无法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人毒害而无动于衷。


    陆湛无奈地笑了笑,摆摆手道:“只按照您的方子调养吧,剩下的,你我皆无力更改。”


    陈郎中起身告辞,屋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烛爆声偶然炸起,算是为这死寂添了几分声色,只是陆湛面色仍旧晦暗不明,甚至连续几日的劳累,又平添了几分惨白。


    不久,门外响起一阵轻微的叩门声。来的是当日值守的暗卫领班。


    他恭敬地立于案前,垂首汇报宋蝉一日的琐碎行迹。


    陆湛听完,眉头微微皱起,眸中带过一丝疑惑。


    “就只是要了床被褥?”陆湛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


    那暗卫领班肯定地点了点头,续道:“确实只要了床被子,说是近日天冷了。”


    陆湛若有所思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棂支开一道口子。


    秋风顿时灌入屋内,卷起几片残叶,落在他的脚边。


    陆湛这才发觉,天已渐凉,而他还身着夏季的单衣。


    他站在窗前,目光落在远处那棵有些残败的老树上,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宋蝉的举动看似寻常,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向来心思活络,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退下吧,”陆湛挥了挥手,声音低沉而冷淡,“晚些我回过去看看。”


    陆湛来时已是深夜,宋蝉的屋里早已熄了灯,只有几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


    宋蝉刚沐浴完,床帐内还萦绕着淡淡的香气。


    她惯用的发膏清甜得恰到好处,总能将人的心神抚平。宋蝉侧身躺在榻上,一截莹白的腕子搭在榻边,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映照出一派恬静的睡颜。


    陆湛走路的声音极轻,悄无声息地走到宋蝉榻边,她也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梦乡中。


    陆湛站在榻前,低头看着她的睡颜,心中不觉好笑。


    真不知该说她是没心没肺,还是天生薄情。一番变故后,面对这一屋子高韫仪的画像,她竟然还能睡得如此安稳,倒让人有些羡慕。


    看着宋蝉的模样,陆湛心中原先的怒气消了不少。


    或许,当时她也是在气头上,才会口不择言说出了那些话。这些日子过去,想必她也该想通了,明白谁才是真正为她好的那一个。


    何况陆沣的事即将收尾,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们之间唯一的阻碍扫除,她自会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归处,心甘情愿地伴在他的身边。


    只要她愿意低头服软,像从前那样温柔小意地伴在他的身边,他会当一切都未发生过,或许还会给她一个像样的名分。


    思及此处,陆湛紧蹙的眉头松动了些,不禁俯下身,屈指轻轻抚了抚宋蝉的脸。


    睡梦中的宋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子微微动了动。


    朦胧地睁开眼,便望见一高挑的身影立在榻前,当看清那双熟悉的眼时,她陡然清醒,脸上瞬间闪过惊恐的神色,而后本能地从榻上爬起来,攥着被子往床角里躲。


    看着宋蝉满面惧怕的样子,陆湛刚温和起来的眉眼,很快又染上一分阴戾。


    他沉身捉住了宋蝉细白的脚踝,紧攥在掌心内,把持着难以挣脱的力道。


    “看见我,为何要躲?”


    第72章


    月色如水, 洒在宋蝉的榻前,映得榻上人身形愈发清冷。


    宋蝉早已沐浴完毕,特意用了陆湛曾经称赞过的发膏,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帐间, 仿似无声的引惑。


    宋蝉阖眸躺在榻上, 内心却并不平静。


    她在赌, 赌今晚陆湛会来。


    这些日子被陆湛困在陆沣的房中,陆湛不曾踏足,倒是给了她重新思考的机会。她梳理着自己与陆湛从相遇到如今的种种,逐渐意识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她原先以为, 陆湛只是对她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或是因为记恨陆沣的缘故,厌恶她的“背叛”, 所以才百般手段想要报复她。


    可是仔细想来, 陆湛这样冷情的人, 身份高高在上, 掌管着那么多暗卫,手下像她这样的女人应当无数, 何故要对她费这样多的心思?甚至不惜涉险在悬崖边救她……


    宋蝉悄然生出一个近乎荒诞不经的猜测,只是这念头太过骇人, 她甚至根本不敢多想。


    陆湛难道对她怀有着几分情意?


    哪怕那情意就如同对待家中猫狗时偶尔流露出的喜爱,带着些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 又或许那几分微薄的情意,连陆湛自己都尚未察觉。


    若陆湛只是对她的身子有着几分新鲜感,倒也罢了,待时日一长,新鲜感褪去, 他自然就会像丢弃一件玩腻的物件般弃了她。


    可一旦牵扯到感情,便绝非能轻易了断的。感情之事,剪不断,理还乱,哪里是那样轻易就能脱手的。


    宋蝉清楚,这屋子里所有的动向,无论大小都会被禀报给陆湛。


    于是今晨特地以天冷为由,向侍女新添了一床被子。


    这本是一桩不痛不痒的小事,但也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唯一提过的要求。倘若陆湛今晚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过来,那她的猜测便可印证大半了。


    宋蝉一直没睡着,也一直在等待着陆湛是否会来。


    因此从陆湛推门而入,到走近她的榻边,所有行动都被她暗记心底。


    甚至在睁眼看见陆湛时,她恰到好处地拿捏出惊恐意外的模样,为的就是让陆湛彻底相信她是真的睡了。


    陆湛掌心滚烫,抵着她踝处的肌肤,宋蝉下意识想要抗拒,但冷静下来,停在了原地。


    陆湛落在宋蝉足踝边的手顿了顿,缓缓向上抚去,声音沉而冷冽:“每日守在故人屋内,对着这些画像,可有什么感触?”


    宋蝉眸底的惶恐渐散,待呼吸趋于平稳,才缓缓道:“既是旧情,再多计较也没什么意义。比起介怀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这些日子,我所思所想,都是我与大人之间的事情。”


    陆湛的眸色微滞,手上动作却未停:“你我之间?说说看。”


    宋蝉清晰感受到陆湛的掌心在她肌肤上缓缓游移,轻易带来一阵阵战栗。


    她勉力整理面上的神情,垂眸道:“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与大公子虽无甚笃情谊,但毕竟也结了亲事。大人当知晓的,我身世飘零,一直向往着能有段平凡的日子。可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大人便将我囚困起来。若说我心里对大人没有一点怨恨,那是假的。”


    这话听着倒有几分真诚,陆湛觉得有点意思:“说下去。”


    月色清晖洒在宋蝉的侧颊上,映落在她如含秋水的眼底,她缓缓抬眸,目光静静地落在陆湛的脸上。


    “可后来我想,与其终日怨怼旁人,活在过去里郁郁寡欢,不如向前看。”


    陆湛余光抬扫宋蝉一眼,随口问道:“你想怎么向前看?”


    宋蝉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坚定:“如今我与大公子一刀两断,我又身无户籍,即便侥幸从这里出去,日子也实在难以为继。眼下,我也只有大人可以依靠了。”


    “若是大人不弃,便将我收作外室,往后便让我尽心尽力地侍奉在大人身边,可好?”


    陆湛闻言,眉眼冷色愈重,面上掠过讥诮,掌下动作愈发狠戾。


    “你凭何以为,陆沣碰过的女人,我还会愿意收作外室?”


    青色帷帐后宋蝉胡乱抓住一角,急/喘连连,声音都低了几分:“若我说,我与大公子虽有夫妻之名,却还未有夫妻之实,大人可信?”


    陆湛看着那张欲说还休的俏艳面容,拂开了她黏在面上的一缕湿发,呼吸渐沉,掌间动作尤为不善。


    “凭你这番说辞就能诓骗我?你们若没有夫妻之实,新婚时你那沾了血的里裤又作何解释?”


    宋蝉怔然了一下,随即明白陆湛指的是什么。她沉吟片刻,声音平静而坦然:“那里裤……并非是大人所想的那样。新婚之夜,大人来我房间,留下诸多痕迹,我如何敢让大公子瞧见?这才使了方法,佯装来了月信,以此欺瞒过去。大人倘若不信,自可询问当时侍奉的丫鬟。”


    陆湛的神色难辨,沉默片刻,他又问道:“即便那日没有,之后你们一起数日,便能一次都没有?”


    宋蝉面颊泛红,强忍着他的亲近,断断续续道:“那日之后,大公子连月忙于公务,回府的日子都少之又少。大人也当知晓……”


    陆湛搅动一池清泉的手指顿了顿。


    他当然知道这之后的事情,毕竟陆沣会那样忙碌,其中也不乏他的手笔。他见不惯陆沣与宋蝉婚后亲/昵,刻意制造诸多事端,调走了陆沣,让他忙于公务,无暇回府。


    可他生性多疑,何况他知晓男人本性,守着新妇在怀,焉有不要的道理?


    再正面色道:“即便如此,你如今已是弃妇,凭什么还好意思要伴在我身边?”


    宋蝉面容愈发秾丽,到最后艳得似要绽开了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直到陆湛终于停手,又伏在枕上缓了好一会,才有力气回道:“我只是向侍女多要了床被衾,大人便会专门趁夜为我而来。大人对我,多少也有些在意的吧?”


    纤白的指腕从榻前帷帐无力垂落下来,如一尾游蛇般覆上陆湛的手背。


    “自作多情。”陆湛声音冷然,却未曾拂开宋蝉的手:“不过是近日公务缠身,想起你这副身子倒是可以解乏。以你现在的身份,有什么好让我在意的?”


    宋蝉垂眸不语,两人沉默片刻。


    忽然,陆湛感到一片柔软而微凉的娇躯贴了上来。


    他紧盯着面前那张含羞带怯的姣美面容半晌,却未激出她的退意,反倒贴他贴得更紧。


    宋蝉的声音轻如呢喃,却带着一丝决然:“我只想求一段安稳,不求什么名分,并不会对大人声名有什么影响。既然大人对我的身子还有些兴趣,何不就将我留在身边,哪怕是闲来无事时解解乏也好,对大人并无坏处,不是吗?”


    “若大人应允,往后日子,我每日都会精心备下饭菜,在家中静候大人归来。如同市井间那些寻常夫妻一般,朝朝暮暮相伴,寒来暑往相随,满心满眼,唯有大人一人……”


    *


    夜已过半,陆湛却未在宋蝉屋里留宿。


    虽然如今公府已被他的亲卫掌控,他可以自由出入而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但陆湛还是介意那曾是陆沣的住处。


    屋内的每一件摆设,每一处角落,似乎都残留着陆沣的气息。他素有洁癖,不喜欢碰旁人碰过的东西,尤其是陆沣的东西。


    陆沣的女人,更是如此。


    从陆沣屋里出来后,陆湛便找人叫来了当时在陆沣房里伺候的侍女。


    一番审问之下,侍女的言论竟与宋蝉所说相差无二。


    陆沣与宋蝉,竟真从未真正行房。


    得知此事,他本该感到畅快。


    毕竟,他原先以为,自己会对宋蝉不愿放手,罕见地费尽心思这么多,不过是在他心中,宋蝉本该是他的人。


    是陆沣横刀拦下,夺了他的东西,让他很是不悦。


    如今既然知道陆沣并未与宋蝉亲近过,那对他而言,他也没有什么好再纠结的。何况陆沣势头已去,不过强弩之末,宋蝉这枚棋子也再无留下去的必要。


    可不知为什么,他好似在此事上还有些犹豫留恋。


    难道真是因为自己克己多年,一朝食髓知味,难以轻易放手?


    可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其他官员想要讨好他,明里暗里要给他身边塞女人,其中不乏比宋蝉更善于献媚之辈,只是他全然提不起兴致。


    偏偏宋蝉,对他倒是有种奇怪的吸引力,甚至数次梦里都浮现出她的身影。


    夜风透过疏落的花枝洒下,在青石板道上落下斑斑点点的痕迹,另有一束月色落在了陆湛的袖侧。


    他站在廊下,手中握着一枚香囊,正是宋蝉那日未完成的绣样。香囊上绣着杜鹃花的花样,针脚细密,线条流畅,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


    陆湛离开屋子前,宋蝉将这香囊放到他手中,轻声说这是她的决心。


    杜鹃花,代表忠诚与承诺。原来那天他在屋里看见的这香样,是她早就想为他绣的。


    陆湛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有些失神地望着手中的香囊。


    月光下,香囊上的杜鹃花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几分温柔与坚定,像极了宋蝉的模样。


    或许她说的也没错,她不过是一个没了倚仗的女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就将她暂且留在身边,等哪天厌腻了再做打算,也未尝不可。


    这些年来,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独来独往。


    一人独身久了,不免也觉得有些孤独。


    多年蛰伏布局,眼下他要做的事情终于要一件件做完了,心里的重担落地,他也该为自己想想以后。


    若有宋蝉能每天在灯下等着他回家,陪他过些寻常的日子,好似也不错。


    第73章


    数日后, 几名侍女推门而入,说是奉了陆湛的指令,要带宋蝉离开。


    宋蝉被迁居到京郊的私宅,虽然不大, 但胜在隐蔽, 宅子外表古朴低调, 内里却不失华贵,该有的东西都一应俱全。


    后院的花圃里还特地种了些香草,看上去都是刚移栽过来的,只可惜都是常见的香料, 难以有什么作用。


    相比之前, 宅子里的这些侍女对她的态度显然热络了不少,忙前忙后地帮着宋蝉整理东西, 对宋蝉的要求无论大小几乎全部答应。


    会有这样的转变, 显然是受到陆湛的指示, 宋蝉身边布满了陆湛的眼线, 生活好坏与陆湛的态度息息相关。


    宋蝉心里明白,却高兴不起来。


    不过是从一个守卫森严的牢笼跳到另一个稍微好点的地方, 终究还是处处受限。


    陆湛处理完千鹰司的事务时,天色已近黄昏。他径直来到宋蝉所在的正屋, 推门而入时目光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屋内陈设。


    “都收拾妥当了?”


    宋蝉正站在一旁,见侍女端来净手的水盆, 便自然而然地走到陆湛身侧,为他卷起袖口。


    一番动作轻柔而熟练,低垂的眉眼间透着几分温顺。


    “多亏大人安排的人手利落,好在我带的物件也不多,没半日功夫就都安置好了。”


    陆湛将手浸入水中,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手掌,却带着一丝陌生的清香。


    陆湛微微挑眉,随口问道:“水里加了什么?”


    “前些日子我注意到大人每逢阴雨天旧伤总会痛痒,来时正巧看见院中种着佩兰,便摘了些煮水,或许能缓解大人的不适。”宋蝉的声音轻柔,末了又补充道,“若是不合大人心意,之后我就还是让人换成清水。”


    陆湛这话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其中竟有这番考量。


    他向来不在意这些琐事,也无所谓这些细枝末节,但宋蝉话中那句"之后"却让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陆湛侧目看去,宋蝉已经捧着巾帕静候一旁,眉眼低垂的模样颇显恭顺。


    他原以为以宋蝉的性子,即便应下外室之名,也必会诸多抗拒,却不料她竟如此自然地开始筹划起往后的日子,看来是已经适应了这个身份。


    “不必换了,就用你的方法吧。”陆湛接过宋蝉递来的帕子拭手,“这宅子是友人私产,虽不大,但离公署近便。你先在此住下,若有需要尽管吩咐章嬷嬷。待我过段时间公务稍缓,再另寻合适的住处。”


    宋蝉闻言心头一紧。


    更大的宅邸意味着更严密的看守,也许也更偏远,那之后若是想逃出去便更难了,她必须打消陆湛这个念头。


    “这里就很好,”她连忙道,“我不喜那么空旷的日子,这般大小的宅院正合适,就我们二人住着也温馨。”


    听宋蝉这话,陆湛神色微动,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这个曾经倔强不屈的女子,如今却温顺地为他打理起居,甚至开始规划起他们的"家"。这种转变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既陌生却有几分微不可察的愉悦。


    片刻后,他又恢复了寻常无喜无怒的样子,只说随宋蝉喜欢就好。


    用完晚膳,陆湛在桌前看书,宋蝉坐在他对面的绣墩上,正将手中五彩丝线编成一条精致的络子。


    窗外秋虫低鸣,更衬得室内一片静谧,只听得见灯芯偶尔的几道噼啪声。


    陆湛不经意间抬起头,隔着案上昏黄烛光绰约,便看见宋蝉垂着眸,指尖灵巧翻飞的样子。


    她面上渡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减了几分娇媚,却多了几分如新妇般持家温婉的气质。


    陆湛的目光不自觉间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任由思绪飘远。


    从前他们之间每每相见,或是给她布置任务,或是极为激/荡的肌肤相亲,却很少有这种如同寻常夫妻般的温馨。


    是夜,陆湛的动作出奇地多了几分温柔。指尖所拂之处,都带着前所未有的耐心。


    宋蝉即便不断给自己暗示,仍然有些抵触陆湛的靠近。但随着陆湛的安抚,她紧绷的身子竟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最后,竟尝到了从未有过的欢愉。


    情到浓时,她甚至不自觉地攀住陆湛的肩膀,向他贴近。


    待云收雨歇,宋蝉借口要清洗,顺便支开了服侍的侍女,服下了从公府里悄悄带出来的避子药丸。


    虽然今夜的感受的确不同,甚至到最后如及云端,忍不住想向陆湛索取更多,就连陆湛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同。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亲密便失去理智,忘了自己的处境与目的。


    眼下的一切不过是时机还未成熟,她还没有办法离开,只能先假意讨好陆湛,让他慢慢放松警惕。


    之后接连数日,陆湛来的愈发频繁,宋蝉的心里也更加忐忑不安。


    从前陆湛行完事后很少留宿在这,可最近似乎他留宿的愈发频繁。


    宋蝉不可能每次都找理由将侍女支开,总有几次不免要由人服侍着擦洗。


    这样一来,她就更没有机会服药。


    何况公府带来的避子药本就有限,按照陆湛如今来的次数,瓷瓶里的药丸很快就所剩无几,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需要一个能拖延的法子,一个合理的由头,能暂时搁置与陆湛的亲密。


    *


    陆沣的案件毕竟不是一日就能审理完成的。即便证据早已齐全,但陆沣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各处。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亲信们四处奔走,暗中联络各方势力,不断向三司于圣人施压,暗示其中是有人构陷作梗,更是直指那个出身不清、下落不明的新夫人纪婵。


    对于宋蝉,陆湛能隐约感觉到,朝堂众人对于他避而不谈的态度,多了几分犹疑。


    陆湛越想治陆沣的罪,就越有人各种理由拖延审理进程。


    有人声称证据尚需核实,有人提议应当给陆沣一个自辩的机会,更有人隐晦地暗示此案牵涉太广,不宜操之过急。


    这些争论并不能影响陆湛什么,唯一令他觉得有些棘手的是,圣人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


    前几日召见,圣人看似随意地问起陆沣在狱中的情况,实则话里话外都暗示着陆湛行举私心过甚,律法之下,还是要守规矩懂方寸。


    回到千鹰司,陆湛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眉头紧锁。


    每一份供词以及证物,他都亲自过目,只是宋蝉入局过晚,那些累年的关键性证物还未拿到。


    "大人,三司那边说之前陆沣交接的手续还有疏漏,让咱们补齐了再行提审的为好。"亲卫垂首探问。


    消息够灵通的,三司的人趁着陆沣提审之前传信,明摆着是怕他用刑逼供。


    陆湛轻笑,分明的指节轻扣着案几:“传我的话,明日提审陆沣的心腹,我要亲自过问。”


    亲卫领命退去后,逐川来报薛行简今夜已在登云阁备好宴席。


    陆湛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多年来也唯有薛行简能记得他的生辰,这样的默契似乎很让陆湛安心。


    只不过——


    逐川刚要回身离去,即被陆湛叫住。


    “你从后院将我那坛好酒取来,替我送去,今夜我便不去了。”


    “那薛公子那里…”


    这个日子向来只有薛行简记得,每年都会备上一壶好酒,陪他饮到天明。


    但今年,他不想再这样过了。


    或许是近来绷的太紧,陆湛竟真心觉得,将宋蝉留在身边的决定愈发正确。


    往日里孤寂的小苑,无论再晚,宋蝉总会为他提前燃好一盏夜灯。若她有了兴致,兴许还有热茶点心候着。


    这样平淡的寻常百姓的日子,陆湛竟平白生出几分归属感,他有些骇然,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公府生出回家的期待。


    陆湛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就说我今日要回家用膳。"


    逐川明显一怔,想要说些什么,又随即会意地退下。


    那个从不把生辰当回事的陆大人,今年竟要回家过生辰。


    陆湛回到公府时,天色已晚,内苑宋蝉依旧为他留好了烛灯。


    他推开内院的雕花门,看见宋蝉正独自坐在灯下用晚膳。


    昏黄的烛光映着她愈发清减面庞,陆湛总觉得她近来有些憔悴。


    他走近看见宋蝉面前摆着的不过是一碗白粥,一碟青翠的时蔬,还有碟腌制的酱菜。


    这与他往常与宋蝉共食的丰盛菜肴截然不同。陆湛眉头微蹙,心中泛起几分不明的酸涩。


    原来他不在时,宋蝉都是这样应付饮食的。


    陆湛并未提及自己生辰的事,只是沉默走到桌前,为自己盛了一碗白粥。


    “怎么就吃这些?下人就是这样敷衍你的?”


    陆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暗含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宋蝉手中的瓷勺微微一顿,为了那个计划,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几日大多都是这样的饮食,只为了今日被他撞破。


    担心陆湛牵连旁人,宋蝉正了正神色,随即轻声道:“近日不知怎么了,总觉得胃口不大好,吃不下东西,这才让他们做了些清淡的,不怪他们。”


    难怪她面色如此疲惫,陆湛放下碗筷,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胃口如何不好了?可有发热?”


    近日天气骤变,寒意逼人,就连朝中因病告假的官员日渐增多。


    “可是染了风寒?"陆湛目光在宋蝉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不等宋蝉回答,已转头吩咐门外的侍从:“去请陈郎中来。”


    宋蝉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她拢了拢衣襟,轻声道:“不过是这几日没睡好,不必劳烦”


    话未说完,陆湛已抬手制止:“既是不适,就该让郎中看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陈郎中便踩着月色匆匆赶到。


    宋蝉坐在青帘纱后,陈郎中不敢抬眼去看,只隔着一屏纱帘为宋蝉作诊。半晌后,陈郎中先退了出去,在檐下等候。


    陆湛随后走出房门,负手立于廊下。


    “她如何?”


    陈郎中拱手道:“回禀大人,夫人脉象弦滑,并非是风寒之症,反倒很是康健。”


    陆湛眸光一凝,见陈郎中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躁动,但仍按捺下来,沉声问道:“那她为何食欲不振,吃不下饭?”


    陈郎中又是一礼:“夫人这脉相虽浅,尚要等月余才能准确论断,但依老夫经验来说,夫人应是有喜了。”


    第74章


    宋蝉坐在雕花餐桌前, 指尖捻着青瓷勺柄,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碗中半碗白粥。


    透过半掩的门帘,能看见檐下陆湛与陈郎中正在交谈。月色均匀落洒在陆湛挺直的背影上,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碗中白粥凉透, 宋蝉浑然未觉, 视线落在陆湛的背影上, 思绪逐渐飘远。


    不多时,陈郎中告辞离去,陆湛转身走进屋内。宋蝉立即起身相迎,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


    “其实我从前也常有食欲不振的时候, 算不得什么大事, 实在不必劳烦郎中夜里特意跑这一趟的。”宋蝉轻声说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


    陆湛在桌前坐下, 烛光暖融, 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沉默良久, 陆湛终于开口:“郎中说, 你有孕了。”


    宋蝉并不意外。


    前些日子,宋蝉故意在饮食中动了手脚, 用了从前在花月楼里学来的秘方,悄悄调整了月信周期, 为的就是制造一个假孕的脉相。


    如不出所料,计划到今夜为止, 应当进行得很顺利。


    但仍然佯装惊讶,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指尖微微发颤:“还请还请大人赐我一碗落子汤吧。”


    陆湛的双手骤然攥紧成拳,骨节泛白,青筋暴起。


    他猛地抬头, 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为何?”


    目光如刀般划过宋蝉的面容,沉了几分阴戾:“你便这么不想要我们的孩子?”


    宋蝉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并非是我不想要”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母亲当年也是外室,我自出生起就不知父亲是谁,受尽欺凌。如今我不过是大人的外室,又是个没有户籍的浮萍,这孩子即便生下来也见不得光“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微微哽咽,眼眶泛红。


    这番话虽是算计,却也道出了她心底最深的痛楚。记忆中那些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那些无人撑腰的委屈,多年来如影随形,从未忘记过。


    陆湛的眉头越皱越紧,突然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宋蝉沉默良久。


    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将宋蝉整个笼罩。


    他勉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欢喜,但藏于袖下、微微颤抖的手,仍是透露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激动。


    多年来,他早失母兄,为父亲所弃、长兄所叛。虽有至亲,却尽是豺狼虎豹,每日行走世间,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始终渴望着一个真正的家,却总是难以得到。


    今日是他的生辰,却得到这样一个消息,难道当真是上天指引,要赠给他一个家。


    沉默片刻,陆湛仍是背对着宋蝉。


    “把孩子生下来。”他再次开口,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极为坚定。


    “我不会让这孩子来得不明不白。过些时日,我自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让你名正言顺地入我陆府。”


    宋蝉闻言,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有了这个“孩子”,她的计划便能顺利许多,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向陆湛提出要求。


    但面上,她却露出惶恐之色:“这如何使得,我已经给大人添了太多麻烦,断不可再如此了。”


    陆湛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说可以,便是可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从今日起,你好好养胎,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


    深秋的午后,庭院里的银杏树已大半金黄,宋蝉独自坐在藤椅上,膝上搁着一双未完工的虎头鞋。


    宋蝉手中捏着银针,却未曾在鞋面上穿针引线,而是盯着那双虎头鞋出神。


    自那日诊出“喜脉”后,整个宅子都变了模样。


    她屋里所有家具的尖角都被软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她熏衣的香都换成了安神香。每日清晨,厨房都会送来新鲜燕窝和时令水果,连她贴身的衣料也全换成了最为柔软亲肤的云锦。


    陆湛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怎么在外头坐着?”


    陆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蝉抬头,看见他踏着满地落叶走来,黑色官靴踩在枯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今日穿着墨蓝色的官服,形容英朗,只是眉宇间还带着从千鹰司带回来的肃杀之气。


    “今日阳光好,陈郎中说多晒晒太阳对孩子有益。”宋蝉作势要起身,却被陆湛按住了肩膀。


    “坐着吧。”他的声音难得柔和,“你现在身子要紧,不必拘礼。”


    说话间,孙嬷嬷端着描金瓷盅走来:“夫人,该用燕窝了。“


    陆湛接过瓷盅,掀开盖子的动作带着几分生疏,显然不常做这等伺候人的活计。


    宋蝉看着瓷盅里牛乳温着的燕窝,微微蹙眉:“这几日补品不断,我身形都圆润了不少,实在是吃不下了。”


    她下意识抚了抚胸口,语气带些娇嗔。


    “不想吃就先放着吧,什么时候想吃了再让人热。”


    将瓷蛊放在一边,陆湛又解下身上的墨狐大氅披在她肩上,手指不经意擦过她颈后微凉的肌肤,“虽说是晴天,秋风还是凉的,要注意些。”


    宋蝉拢了拢还带着他温度的大氅,狐毛蹭在脸颊上痒痒的,她笑道:“哪里就这么金贵了?大人未免太过谨慎了。”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自然要谨慎些。”陆湛在她身旁石凳坐下,目光落在她膝头的虎头鞋上。


    那双鞋比他手掌还小,鞋面上未绣成的老虎已可窥见神态,让他想起幼时在母亲曾经妥帖放在衣柜中,他幼时穿过的虎头鞋。


    “我原以为大人不会想要孩子。”宋蝉的声音很轻。


    陆湛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抚过鞋面上的虎纹:“我是不喜欢小孩,但这是我们的孩子,我自然欢喜。”


    宋蝉闻言,低头掩饰眼中的异色,顺手端起那盅燕窝小口啜饮起来。


    如今她腹中空空如也,却要靠着假孕的药丸和层层谎言,才能换来陆湛的信任。


    陆湛如此重视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她真不敢想象,倘若计划败露,倘若陆湛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精心编织的骗局,那双此刻温柔抚过虎头鞋的手,会如何掐住她的咽喉。


    这个念头让她握着瓷盅的手指微微发抖,口中的燕窝突然变得腥腻起来。


    “不是说没胃口?”陆湛挑眉,他注意到她指尖不自然的颤动。


    “大人这般上心,我自然也要为了这孩子多尽些力。”宋蝉轻声答道,强迫自己又咽下一口。


    阳光透过庭中茂密的银杏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恰好掩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陆湛望着她低垂的眉眼,目光又落回那双虎头鞋上,仿佛已经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穿着它,在院子里蹒跚学步的样子,冷峻的面容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对了,”陆湛从袖中取出一卷用红绳系着的文书,“打开看看吧。“


    宋蝉放下瓷盅,接过文书时指尖不小心触到他的手背。


    文书展开的瞬间,她的瞳孔收缩,难以置信。


    这是一张崭新的户籍文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林氏女,年二十,家住城西杨柳巷”。


    虽然不是什么高门贵女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的商户女,但这薄薄一张纸,却是她多年来用尽手段、赌上性命也要得到的东西。


    有了这纸文书,她就能在寒衣节那日混出城门,从此天高海阔。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如鼓,几乎激动得要落下泪来。


    “多谢大人,”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这样孩子出生后就能名正言顺了。”


    她将文书仔细折好藏入袖中,又道:“孩子的衣物鞋袜我都在准备着。只是听说民间有为新生儿打金锁的习俗,我也想为孩子备上几套。”


    “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陆湛并未当回事,“你想要什么样式,画下来,交给下人去办就是。”


    他忽然伸手覆上宋蝉的小腹,那里尚且平坦如初,看不出任何变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宋蝉呼吸一滞,一时不敢动作。


    “我许久不出门,也不知现在京中流行什么样式。”宋蝉稳住声音,边留意着陆湛神情边道,“事关孩子平安,我还是想亲自去金铺挑选。”


    庭院里忽然安静下来,连落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陆湛忽而收回手,目光沉沉扫过宋蝉面容,仿佛要看穿她的心思。


    “大人还是不信我?”她轻咬下唇,露出些恰到好处的委屈,“我如今怀着大人的骨肉,还能去哪?再说,整日闷在宅子里,我心情郁郁,对胎儿也不好不是吗?”


    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陆湛靴边,他盯着那片叶子看了许久,终于松口:“你若想出去透透气,明日让孙嬷嬷陪你去吧。只是近日天寒,记得多添几件衣裳。”


    宋蝉暗暗松了口气,假意抚着小腹谢过。


    她清楚,那些能够装作假孕的药丸最多维持月余,若过了时候肚子还未显怀,定会惹来陆湛疑心,若事情败露,后果将一发不可收拾。


    寒衣节将至,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时间所剩无几,她必须在这之前做好万全准备。


    *


    次日清晨,陆湛陪宋蝉用了早膳,便先回千鹰司办事。


    宋蝉简单洗漱后便换了衣裳,与孙嬷嬷一同乘车前往京城。


    陆湛对她还是有所提防,虽然应允了她可以出街,但除了孙嬷嬷之外,还是派了几名侍女跟着。


    宋蝉也并不意外,依照陆湛的性格,本来就是事事谨慎,再三提防。


    今日她也不打算立刻布置,只是先将路线记好探探方向,最重要的是她要去金铺挑几件值钱的金饰,等回头变卖了,可以攒下来当作之后度日的银钱。


    马车停在长街门口,街上热闹非凡,宋蝉已经许久未曾出街了,一时看到这么多人,竟然还有些紧张。


    金铺也是陆湛提前选好的,掌柜似与陆湛相识,早知道宋蝉要来,提前备好了几件贵重的婴儿金饰呈上来。


    “陆大人都提前交代过了,这都是京中贵夫人们给孩子备下最时兴的样式,前几日徐侍郎添丁,也是用的这一套。”


    宋蝉将金饰拿在手中,的确是上乘的样式,重量也很重,但是这样式太过新兴,恐怕京中都没几件,若是日后要拿去当卖,很容易让陆湛察觉。


    想了想,她又将金饰放了回去:“这套确实是好,但我不想让孩子用太过贵重的,还是给我拿几套经典普通些的就好。”


    掌柜道是,又转身去里屋取样了,闲来无事,宋蝉便在金铺中又闲转起来。


    门外长街上忽然传来一阵车马动静,人声鼎沸,似是有什么贵人路过。


    长街上喧哗尽头,一队铠甲鲜明的禁军护送着车马经过。人群中有眼尖的喊道:“是北境凯旋的将士!”


    宋蝉循声望去,只见车队正中,一个身着银色铠甲的年轻将领身骑白马,英朗的面容虽有几道新旧伤痕,却丝毫不减通身凛然气度。


    第75章


    众人议论间, 那匹通体雪白的战马忽然在金铺门前停下。


    男子从马背上跃下,径直向金铺走来,腰间佩剑随之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


    宋蝉原本正倚在金铺门前上看热闹,猝不及防与来人对上视线。


    那男子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 身量与陆湛相仿。一头长发以系带束起, 露出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的一张脸。


    听街上那些人议论, 他应是年少得志的北境将军,举手投足之间隐带傲气,更多只余下被烽火沉淀后的肃冷。


    他望过来时,那双沉黑如墨的眼睛, 平白让宋蝉想起陆湛的目光, 不禁骇得下意识后退半步。


    “这位军爷,实在对不住。”掌柜听到外头动静, 从里间快步走出, 搓着手陪笑道:“小店今日被包下了, 不接外客。”


    “门前既无告示, 何来包场之说?”男子不疾不徐,说话间已迈入店内。阳光被他的宽肩隔绝身后, 在青砖地上投落一道修长的影子。


    宋蝉不言不语,只静静观察着二人交谈。


    男子逐渐走近, 宋蝉甚至能清晰看见他肩上暗色血迹,以及腰间那枚印着寒梅的青铜腰牌。


    北境、梅花、少年将军, 莫非与多年前的那桩传闻有关?


    宋蝉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中的绢帕,落在男子身上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探究。


    北境多年来有外敌侵扰作乱,是圣人心头的一根刺,如今北境军凯旋,定会受圣人重赏, 而眼前这男子……


    无论他是否是传闻中的那位,单凭他今日的阵仗,便知此人绝非寻常武将。


    若能借机攀上几分交情,或许日后能多一条退路。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暗自盘算起来。


    近日来虽借假孕为由,陆湛同意放她出来走走,可实际上她身边仍然处处安插了他的眼线。但好在,一切就快结束了——只要数日后寒衣节一切计划顺利,她便能彻底摆脱这座囚笼。


    只是等她出逃之后,陆湛岂会善罢甘休?以他的性子,怕是会动用所有关系追查她的下落。


    到那时,若有个能在军中能依仗的人,便大不相同了。


    宋蝉眼睫轻颤,将思绪压回心底。


    她不能急,更不能在此时便露了痕迹。这些年伴在陆湛身边如履薄冰的日子,早教会了她如何以最无害的姿态,谋取最有利的筹码。


    “掌柜的。”她突然出声,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就选你新拿出来的那套金饰,我这就选好了,莫要耽误您做生意。”


    说话间,她状似无意地将鬓边的玉蝉簪子扶了扶。


    掌柜本就不想得罪军爷,听了宋蝉这话如蒙大赦,连忙转向男子:“这位军爷想看些什么首饰?”


    男子却对掌柜的问话置若罔闻,目光只直直落在宋蝉鬓间那枚簪子上。


    簪子末端一只玉蝉栖在含苞的玉兰上,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


    他向来不懂这些精巧的钗环首饰,从来觉得女子那些珠翠金银太过刻意。可这位姑娘鬓间这支簪子不同——素净却不乏灵动,恰如她方才抬眼时,眼底泛然一掠的清亮。


    也不知是这簪子衬她,还是她一身翠衫让这簪子显得莹然生辉,倒让他想起北境那片旷远寂静的初雪,也是同样的簌然清洁。


    他忽然抬手,指尖在离簪子三寸处停住:“这样的款式,你店里可还有?”


    “这款式倒是特别。”掌柜擦了擦额角,“相似的有,若要一模一样的,只能暂等些时日让师傅照着样子制了,送到军爷府上。”


    “我就要同这支一样的。”男子微微仰首,声音不容置疑,“今日便要。”


    宋蝉垂眸掩去眼中神色,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间。


    这簪子是她亲手所绘,陆湛找来的工匠为她制的,恐怕全天下也只有这一支。


    掌柜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求救的眼神投向宋蝉身上时,她才款步上前:“公子这般执着,看好我这枚簪子,想必是要赠予重要的人?”


    男子终于将视线从簪子移到她脸上,神情怔松了一瞬。


    恍惚间,这张姣美的面孔竟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身影重叠。只是待要细想,那身影却消散无踪。


    “是。”


    “这铺子里比我鬓间这玉簪贵重精致的不知凡几。”宋蝉轻抚鬓角簪子,玉蝉在她指下流转,“公子为何独钟意此款?”


    男子沉默片刻,方开口道:“她与你年岁相当,我想,她应当也会喜欢同样的款式。”


    宋蝉笑了笑:“公子可知道物以稀为贵?同样是女子,若我是那位姑娘,定不愿收到与旁人一样的礼物。”


    男子怔了怔,半晌,他肯定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公子有这样的心意,已经胜过许多人了。”宋蝉指向柜台中央一支竹节玉兰湘妃簪:“公子不妨看看这支,同样简洁清雅,不落凡俗。”


    男子转头对掌柜道:“就要这支,帮我包起来吧。”


    掌柜忙不迭躬身接过簪子,取来漆盒小心装好。


    待男子接过锦盒,欲向宋蝉道谢时,店堂内早已不见其踪影,只余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淡香。


    他追出门外,只看见宋蝉上了马车,逐渐行远。


    男子握着锦盒的手指缓缓收拢,望着长街尽头,目光陷入一派深思。


    *


    马车缓缓行驶归家,孙嬷嬷与宋蝉相对而坐。


    将才她没有主动留下名姓,给予那男子“道谢”的机会,也是留了自己的心思。


    若是她太过主动,男子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记着,还不若她淡然处之,但凡他自己有主意,都会想办法找到她的踪迹。


    孙嬷嬷为宋蝉添了杯茶,时不时看向宋蝉,欲言又止。


    “孙嬷嬷,”宋蝉轻抿一口龙井,“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孙嬷嬷讪笑着凑近些:“适才看夫人与那位军爷相谈甚欢,老奴眼拙,竟不知夫人何时结识了这等人物。”


    果然是为了这事。


    宋蝉冷笑一声,手中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小几上:“孙嬷嬷倒是细心,连我与何人说话都要过问。”


    “夫人莫要误会。”孙嬷嬷慌忙摆手,“实是大人特地叮嘱,要老奴寸步不离地照看夫人,不敢有任何闪失。”


    “嬷嬷也不必拿大人压我。”宋蝉忽然抚上微隆的小腹,缓缓抚过,“嬷嬷应当知道,我如今有了身孕最忌动怒。若因嬷嬷多嘴,引得我与大人争执……”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您说大人是会责怪我,还是迁怒于挑拨离间的人?”


    孙嬷嬷脸色霎时灰白,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夫人误会了,老奴绝无此意,是老奴多嘴了。”


    “我自然知道嬷嬷忠心。”孙嬷嬷是府里老人,宋蝉无意开罪,不过想借此机会敲打一番。


    话到此处,宋蝉忽然展颜一笑,从檀木匣中取出一支赤金素簪:“听说嬷嬷家中女儿已及笄?这簪子权当是我给妹妹的添妆。”


    孙嬷嬷瞪大眼睛,枯瘦的手悬在半空:“这、这如何使得”


    宋蝉不容拒绝地将簪子塞进她掌心,轻叹了口气:“嬷嬷也知晓的,我在大人跟前也是如履薄冰,嬷嬷平日多担待些,咱们的日子都好过了,来日方长,我自然也不会亏待嬷嬷。”


    宋蝉不再看向孙嬷嬷又惊又喜的脸,透过掀起的车帘,望着街边掠过的枯柳。


    她太清楚这些下人的心思,钱财面前贪婪才好,唯有贪婪才能让她捏住把柄。


    日后她的计划还要出门再探几次路,若有孙嬷嬷在旁,难免行动不便。


    这支足够普通人家半年日用的金簪,足够让孙嬷嬷在往后的日子里学会适时地眼盲心瞎。


    曾几何时,她最厌恶这等驭下手段。在花月楼当差时,她见过太多仗势欺人的嘴脸,发誓若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主子,绝不会那样对待旁人。


    可现实给了她狠狠一记耳光。想起紫芙的下场,宋蝉闭紧了眼。那时若她早些摆出主子架势,与她拉开距离,又何至于连累了紫芙?


    今日劳累,宋蝉用完晚膳后早早便歇下了。


    侍女熄了烛火,只余一缕月光透过纱窗,映落在宋蝉榻前。


    半梦半醒间,忽觉床榻微沉,背后贴上一具温热而宽厚的胸膛,隔着薄衫传来沉稳的心跳。


    陆湛有力的手臂环过她腰间,掌心轻覆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动作轻柔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宋蝉困倦地轻/哼一声,下意识往那温暖处靠了靠。


    “大人……”


    陆湛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身上似有淡淡酒气,被风拂进宋蝉鼻息。


    “大人怎么不说话?”宋蝉隐约察觉今日陆湛有些不对,想要转身,却被腰间那大手桎梏得更紧。


    夜风卷起纱幔如浪翻涌,陆湛灼热的呼吸碾过她颈侧,微凉的手自她小腹缓缓上移,激起一片颤栗。


    宋蝉喉间发紧,不自觉地揪紧了身下的锦被:“大夫说胎儿还未稳固,现下还不宜行房。”


    “我会小心,”陆湛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几分难以压抑的情愫。


    他的唇擦过她耳垂,齿尖不轻不重地碾蹭着那处柔软:“就一次”


    感受到陆湛的靠近,宋蝉身子骤然僵直,瞬间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了他的手:“不行!”


    她急声阻止,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若是伤到孩子便不好了。”


    陆湛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沉顿半晌,身上的重量骤然一轻。


    宋蝉转身望去,陆湛已然下榻,寝衣翻飞间带起一阵冷风。


    “大人要去哪里?”


    “吹风。”


    不多时,盥室亮起灯火。隔着屏风,能听见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备水、更衣的动静。宋蝉拥衾而坐,望着那抹投在绢素屏风上的剪影。


    宋蝉本来还在等待,但躺着便又有些困乏。


    待陆湛回来时,夜已深沉。他身上酒气散尽,只余浴汤的清香。


    半梦半醒间,宋蝉只感觉一缕发丝被人轻轻绕在指间把玩。


    “给孩子的东西选好了吗?”


    宋蝉困得睁不开眼,含糊应着他的话:“选好了,放在柜子里了,明日我拿给大人看看。”


    “只给孩子选了?”陆湛的指尖顺着发丝滑至她耳垂,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自己没添几件?”


    宋蝉往衾被里缩了缩:“大人平日赏得已经够多了,何况我现在不怎么出门,用不上这些。”


    幔帐内忽然安静下来。


    就在宋蝉快要坠入梦中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没给自己挑首饰,倒有闲心帮旁人参谋?”


    第76章


    这句话落下的一瞬间, 宋蝉只觉得睡意全无。


    烛火在外厅内微微摇曳,将陆湛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手指仍停留在她散开的发间,动作轻柔至极,仿佛方才那句暗含警告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事情居然还是传到陆湛耳中了, 宋蝉心间沉了沉。


    是孙嬷嬷吗?但孙嬷嬷刚被她提醒过, 还收下了那支金簪, 应当不会有这个胆量。


    那就是说,今日除了孙嬷嬷之外,她身边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陆湛眼线了。


    “看来大人都知道了?”


    事已至此,也无需再多掩饰, 宋蝉强自镇定地从陆湛怀里支起身子, 故意转了话锋,“正巧我还想问大人呢, 今日街上那队兵马好生威风, 领头的郎君看着面生, 不知是什么来头?”


    帐内突然安静下来, 隐约能听见屋外更漏声。


    陆湛缓缓收回手,声线平缓。


    “梅氏旧族的少郎主, 刚在北境打了胜仗,他手上沾过的血, 比我还要多。”


    话音刚落,陆湛又状似无意提起:“听说你今日在金铺与他相谈甚欢?”


    原来连这些陆湛都知道了。


    宋蝉佯作镇定, 并未因此就自乱了阵脚:“不过是那位公子想要为家眷挑一枚簪子,自己拿不定主意,我才多说了几句。怎么,大人这是吃味了?”


    她侧脸就着陆湛的手蹭了蹭,陆湛眸光微动, 松了手替她掖好被角:“你如今身份特殊,不该与这种人多有往来。”


    “这是自然。”宋蝉乖顺地应着,“大人放心,我不过一后宅女子,往后想必也不会再见。"


    “你心中有数就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夜风轻拍窗沿,宋蝉忽而轻声道:“过些日子就是寒衣节了。听说京中百姓都会在护城河放花灯祭奠先人,我也想亲自为娘亲放一盏。”


    “那日我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陪你。”


    陆湛若是不在当然更好,宋蝉忙道:“不碍事的,大人忙自己的便好,有孙嬷嬷陪我,不打紧的。”


    陆湛冰凉的手指突然抚上她尚未显怀的小腹:“街上人多杂乱,你如今怀着身孕,若被冲撞了,我会担心。”


    陆湛说话向来是点到即止,他这么说,已经近乎明示他的意思。


    可她已为此事筹谋许久,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又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


    略略思忖片刻,宋蝉仍不愿放弃:“大人说得是。只是大人也知道,我娘亲去得早,旧时我身上银钱不足,只能将娘亲草草安葬了,每年想要祭拜都无处可寻,如今终于有机会,我实在想亲手为娘亲放一盏花灯,告慰她在天之灵。”


    说话间,她故意将手覆在陆湛手背上:“何况若是娘亲知道,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大人的骨肉,她在天上定会欣慰的。”


    宋蝉说完,陆湛沉默了许久。


    若是旁的理由,他一定会拒绝,偏偏他也是从小失去母亲的人,丧母之痛犹如剜心,他何尝不知宋蝉的感受?


    何况现在她有了身孕,是该多照顾些她的情绪。那日虽然人多眼杂,操办起来麻烦些,却也并非完全行不通。


    陆湛安抚般拍了拍宋蝉的手背:“睡吧。寒衣节那天我会让孙嬷嬷陪你去,再多派些侍卫,你自己也要小心。”


    寒衣节前夕,宋蝉以购置祭品为由再次请命出府。


    晨雾未散时,她已坐在樊楼二层临窗的雅间内。


    推开雕花窗棂,护城河的全貌便如尽显眼前。


    这是她特地选定的房间,纵然这些日子她无数次在脑中描绘着逃出去的路线,但还是应当亲自再看一眼全貌,才能保证计划的万无一失。


    秋季的护城河畔,两岸垂柳早已凋零,宋蝉的视线沿着河岸游走,细细观览着每一处细节。


    东岸的巡哨亭、西岸的箭楼、横跨河面的石桥下,几乎每一处都布满了精兵。


    当亲自感受之后,心中又多了些不安。


    实在是太难了,平日都这些士兵把守,等寒衣节当日,恐怕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再加上陆湛会再加派的那些亲卫……想要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逃脱简直难于登天,何况她准备的迷香至多放倒三四人。


    “夫人,红茶酪要化了。”孙嬷嬷看着宋蝉一直盯着窗外出神,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听着孙嬷嬷的声音,宋蝉忽然有了主意。


    “听说寒衣节当日,京中女眷还会去那寺里祈福?”纤纤玉指隔空一点,正落在河对岸寺庙的飞檐上。


    孙嬷嬷顺着望去,不觉絮叨起来:“夫人好眼力,那小寺虽比不得相国寺、珐华寺气派,可里面保平安的签符”


    话音戛然而止,孙嬷嬷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位祖宗问这些,莫不是要往那人山人海里钻?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只怕一身老皮都要被陆大人剥了去。


    “老奴多句嘴,”孙嬷嬷干笑几声,“那边鱼龙混杂得很。夫人若想祈福,不如改日老奴陪您去珐华寺瞧瞧?听说那处新来了位高僧,解签甚是灵验。”


    宋蝉忽地轻笑出声,捻起瓷勺拨动碗中红茶酪:“嬷嬷也太小心了。不过是见那飞檐好看,随口多问一句罢了。自然还是先放花灯要紧。”


    “夫人说得是。”


    孙嬷嬷长舒一口气,却未曾看见宋蝉垂眸时,眼底一掠而过的凉意。


    *


    京中近日街头巷尾百姓所聊闲的,无非是前几日得胜回朝的青年将军梅桢之。


    据说边关生叛,当年被流放充军的罪臣之子梅桢之临危受命,率三千残兵死守玉门关。


    谁曾想这个被朝野遗忘的流放犯,竟以奇谋连破敌军七阵,最终生擒敌酋,立下不世之功。


    未及捷报传至京城,则有趋炎附势之辈提议重查梅氏旧案,新朝功臣名将,怎能有此种家世拖累?


    圣人亦有此意,好在此事经由三司审理,物证齐全,高审之下,当年构陷梅家的种种证据皆被推翻,一桩沉冤终得昭雪。


    圣人暖阁内,梅桢之垂首立于中央,他年岁尚未及三十,却因常年重甲加身,背影略显疲累。


    或许是等的有些久,梅桢之略微倒了倒脚直直身子,从边关到京城,他为了心中的这桩事,跑死了不止多少匹马,此刻腿脚正隐隐发痛。


    “桢之。”一只厚实的手从后侧搭上梅桢之的肩头。


    “罪臣见过陛下。”


    梅桢之的跪礼略显生疏,却被皇帝一把扶住。


    “梅卿一门忠烈,是朕亏欠了你们,你若还坚持如此自称,便是怪朕了。”


    皇帝停在梅桢之身侧,言辞笃定。


    梅氏自幼便被流放边关,对京城甚至圣人无甚印象。


    边关数年,他从军奴做到阵前打头的兵卒,再到今日的平乱将军,岂是一句怪不怪所能揭过的?


    自入京以来,风土人情无一不刺痛他儿时的记忆,那是一个阴雨天,双亲离散,家眷聚擒,整条长巷回荡着惨绝人寰的哀嚎。


    梅氏眉头不自觉地一皱,或许是伤痛过甚,抑或是对皇权的畏惧,他一时竟有些惶恐。


    “臣不敢,家中之事,臣还未叩谢圣恩。”梅桢之说罢,便作势又要跪下。


    “你是朕亲封的本朝第一位青年将军,不必在乎这些虚礼。今日早朝,朕已向诸位公卿为梅氏一族正名,现下召你前来,是要问你要何赏赐。”


    皇帝自前绕至正堂高位,由上而下审视着。


    论功行赏,无非是金银宅邸,如今梅桢之权势加身,这些无需自己开口,自然已被安排好,而他对于其他的恩赏早有盘算。


    京中数日,他无时无刻不在探查消息,除却故去的双亲,此生唯一挂牵的便是被发落的幼妹。


    当年胞妹尚幼,外加经年日月蹉跎,梅桢之对其形容样貌早已模糊,未曾绘下一纸画像助力搜寻。


    不得已,他颇用了些必要手段,将京中教坊几乎搜了个底朝天,但终无所获。底下官员倒也识趣,但凡有牵连消息,便第一时间呈报。


    苦寻之下,梅桢之意外得知当年妹妹竟被一人劫走,再无音讯。


    未入此等烟花之地,竟不知是喜是忧。


    梅桢之顺藤摸瓜,终得到了一个名字——千鹰司陆湛。


    他尚不知此中有何关联,但此人手段狠戾,他自入京第一日便有人对他提起,亦是如今圣人眼中炙手可热的重臣。恐怕此事,尚要绸缪一番。


    “臣不敢贪求,只是一事,还望陛下成全。”


    “说来听听。”皇帝啜饮淡茶,而后徐徐开口。


    梅桢之斟酌再三,附身回道。


    “回禀陛下,臣得胜归来,竟意外得知胞妹尚存人间,如今臣下族中之事幸得昭雪,还望陛下恩准臣接回臣妹。”


    血缘亲情,本就是一大挂念,此刻皇帝只感怀梅桢之于苦寒之地奋杀多年,仍有此情,令人动容。


    “这有何难,梅卿自管去做便是。”


    梅桢之见话语一步步向自己预设中的方向发展,便再开口。


    “经年累月,物是人非,想是臣妹样貌姓名皆不似往昔,臣久未归京,不察人情,一时无有头绪。”


    皇帝微微颔首,平静地渡话:“说得有理,想是爱卿已有打算?”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听闻千鹰司陆大人惯长于寻查之事,若能得他助力,即便没有结果,臣也算无憾了。”


    *


    千鹰司外,重兵围困,身着赤红盔甲的梅家军与乌玄衫的千鹰司守卫相对而立。两方虽未剑弩相向,但气氛已然紧绷凝滞。


    陆湛赶到时,千鹰司大门已开,两方人马依旧互不相让,唯留出中间步道,似乎在等陆湛步入。


    未及陆湛开口问询,步道远处悠悠走来一人。


    “陆大人,久仰了。”


    第77章


    夕阳斜照, 朱门半掩,阶前青石映着斑驳血似的残光。


    陆湛于门廊处站定,官袍被暮风吹得微微翻动,身影如刃, 在地上拖出一道修长的暗痕。


    他抬眼, 目光越过庭院, 正落在五步之外的梅桢之身上。


    “梅将军。”


    陆湛随着清风遥遥唤出一声。


    梅桢之一身赤甲未卸,眉宇间不似京中权贵的矜贵,反倒透着几分不修边幅的落拓。


    “陆大人果真好眼力。”梅桢之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陆湛未应, 只是缓步向前。自梅桢之奉召回京, 二人虽未正面交锋,可朝中风声早已暗涌。


    梅氏一族, 冤错平反, 如今突袭千鹰司, 绝非偶然。


    他总觉得梅氏与他有些关联, 但一时却又寻不到源头。


    “倒也不难。”


    陆湛在梅桢之身前停步,目光扫过门外静立的赤甲兵卒, 淡淡道,“赤甲戎装, 便是梅家军了。”


    二人身形相近,可梅桢之因常年征战, 肩背更为悍利,如山岳般沉甸甸地压过来。


    寂静片刻,梅桢之倏尔一笑,却并未抬手屏退公府外的兵卒。


    “是本将军唐突了,陆大人见谅。”


    陆湛神色不变, 淡淡开口:“梅将军今日前来,想来不是跟本官闲叙的。”


    梅桢之反倒上前半步,袖口微动,圣旨暗藏其中,若有似无地抵上陆湛的小臂。


    “既然如此,陆大人何不同我进去细聊?”


    陆湛低头乜了一眼那抹明黄,眉头微挑,却也只是轻笑一声,随后伸手引路。


    “请。”


    陆湛甫一踏入,便见几名亲卫唇角带血,衣襟凌乱,其中一人更是以手按着肋下,面色煞白。


    “梅将军,谁准你在千鹰司动我的人?”他声音压得极低,齿关间碾出的字句裹着森然寒意。


    梅桢之却浑不在意,信手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边关蛮荒之地待久了,行事难免失了分寸。”


    他忽地凑近半步,渗入骨子的血锈的气息扑面而来:“陆大人,切莫动怒。”


    未等陆湛发作,一卷明黄已递到眼前。梅桢之指节粗粝,圣旨金线在他掌心映出冷光:“本将军有件私事,圣上特意嘱咐了,要陆大人帮衬完成。”


    陆湛挥手屏退守卫时,梅桢之低笑一声:“方才等得心急,误伤了几位兄弟,想来陆大人必能体谅?”


    陆湛未曾理会他的惺惺作态,径直展开密旨。


    泥金笺上朱印如血,确非伪造。


    “千鹰司不讲私情。若论公事,将军直言便是。”


    梅桢之忽然觉得可笑——这京城里的人,个个都披着一层锦绣皮囊,面上是光风霁月的君子,骨子里却尽是见不得光的算计。


    多年前是,如今也是。


    “陆大人有所不知,这桩事是我的事,亦是你的事,若明白说开,恐怕你官职不复,性命不保。”


    陆湛忽然也笑出声,竟暗含着几分兴奋太过的愉悦。


    多久了?


    自他执掌千鹰司以来,朝堂上下,人人见了他都像见了阎罗,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些暗地里的算计,那些绵里藏针的试探,都让他觉得乏味至极——就像钝刀子割肉,连痛感都显得拖沓。


    可眼前这个梅桢之


    陆湛眯起眼,看着对方眉骨上那道狰狞的旧疤——那是漠北的弯刀留下的,再偏半寸就能剜了他的眼睛。


    真有意思。


    “将军这话说的有趣。”


    无聊太久,陆湛竟希望他与他能多对弈几个回合。


    “本官这些年在诏狱审过的硬骨头,怕是比将军在边关斩杀的敌将还多。”


    陆湛眉梢上扬,直直看向梅桢之双眸,毫无退意。


    “且不论本官多年来裁断多少权贵高门,掌下孤魂魍魉不知何数。如若怕这等威胁,想是早就成为他人砧上鱼肉了。”


    梅桢之亦无回避,一双霜雪刀剑锤炼过的眼更显笃定:“陆大人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


    “梅氏家族旧案中,我有一胞妹,当年按说被发落教坊司,可我归京之后,日夜搜寻,竟不得丝毫消息。”


    梅桢之于堂中绕步,最终落脚于陆湛身旁。


    “直到有人与我说,那夜有人看见,有一身着玄衣暗纹,配鹰柄长刀之人将其劫走……”


    这都是千鹰司的标识,陆湛对此再熟稔不过。


    随着梅桢之缓缓叙来,尘封许久的记忆也被骤然打开。


    多年前,陆湛便着手布置女暗卫的培养,而那时,梅氏一族被抄家,其女年岁虽幼,却隐约可见形容清丽,陆湛便趁机将其从中解救下来。


    原意若梅氏就此覆灭,其女便为千鹰司效力,若梅氏如今日般起复,那便有了交易联盟的筹码。


    后来的事,他也再清楚不过。那名梅氏女执行任务途中生了叛心,早已被他授意处理掉,但碍于筹谋中断、人事空缺,顶底她位置的——


    恰是宋蝉。


    陆湛指尖已被自己攥的发白,耳边梅桢之却依旧不依不饶。


    “此番我梅氏一族虽已洗刷冤屈,但陆大人,我仍有一事不解,倒要向你讨教,本朝律例,当年窝藏罪臣家眷,该当何罪?”


    陆湛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面上呈着一派淡然之色。


    “空口无凭,就想栽赃本官?若梅将军有证据,今日大可以于陛下面前参我一本。”


    梅桢之随之而来的是一句调笑:“参你?我可没那么多耐心。”


    “陆大人倒可以试试吾刃利否?”


    二人几乎是同时握住了随身的佩剑,屋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值此时,门外响起叩门声。


    “大人,三司那边来消息了。”


    是逐川,先前陆湛让逐川跟进陆沣一事,想来是有回复了。


    梅桢之按住剑柄的手微微松开,口气却未柔缓一分:“你手下的人到底是何来历,当真个个清白?若我纠缠不放,想来你也挣脱不得。”


    梅桢之临走之前,生硬抛下一句。


    “圣人面前我按下不发,是为了保全你与手下之人,十日后若见不到舍妹,我不介意让千鹰司换位主人。”


    梅桢之走后,陆湛独坐桌前许久,直到天幕暗下,逐川提醒他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他才堪堪想起今夜是寒衣节。


    梅桢之既已摸到了这条线,想必这些日子会更加留意他的动向,只是陆湛尚不能知,对于宋蝉,梅桢之究竟掌握了多少信息?


    在此关头,宋蝉更应当少露面为佳。


    “去告诉孙嬷嬷,今夜就不要出门了。”


    逐川面色略显犹豫:“只怕晚了,听宅子那边的人说,一个时辰前宋姑娘便已经出门了。”


    *


    秋冬交际时节,天色总是黑得早。


    宋蝉刚出门时,西边天际还有一抹晚霞,等一行人到了护城河边,夜幕已深。


    出门前,宋蝉在闺房里精心“装扮“”了一番。她将那些用金银首饰悄悄兑来的银票,用油纸仔细包好,缝在了最贴身的里衣暗袋里。


    今日更是未着华服,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粗布棉裙,发间也仅用一支木簪松松挽起,活脱脱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妇人。


    “夫人今日这身打扮……”孙嬷嬷看见宋蝉这身不寻常的装扮,不由得皱起眉头。


    宋蝉正对着铜镜将最后一缕碎发别好,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应付回去:“寒衣节街上人多眼杂,穿得太招摇反倒不好。”


    这话半真半假,孙嬷嬷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便没再过问。


    护城河畔比宋蝉预想的还要热闹。还未到戌时,两岸已是人头攒动。河面上漂满了各色花灯,将整条护城河映照得璀光流动,犹如天上的银河横落人间。


    不出宋蝉所料,今夜城防果然更为严密,一队队披甲执戟的士兵在人群中来回巡视,身后更是有五六名陆湛派来的侍卫相随。


    想要躲开他们的视线属实不易。


    “夫人当心脚下。”孙嬷嬷紧张地搀着宋蝉手臂,一边既要护着宋蝉微微隆起的小腹,又要不时回头张望那些被挤散的侍卫,额头上早已沁出一层密汗。


    宋蝉却恍若未觉,手里捧着一盏素白的莲花灯,径直往上游最拥挤处走去。


    岸边青石板湿滑,她的绣鞋几次差点打滑,却始终不肯放慢脚步。


    “夫人!”孙嬷嬷终于忍不住拽住她的衣袖,“前面实在太挤了,咱们就在这儿放了灯回去吧?”


    宋蝉猛地抽回袖子,冷声道:“这才刚出来多久,就急着回去?”


    她刻意提高声音,引得附近几个姑娘都侧目看来。


    孙嬷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压低声音:“老奴是担心夫人的身子。”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宋蝉打断她,语气稍缓,“嬷嬷若是怕自己照顾不过来,不如回去以后我便禀了大人,让大人放嬷嬷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这话说得巧妙,既给了台阶,又暗含威胁。孙嬷嬷想起前几日因为多嘴被罚去扫了一个月院子的李嬷嬷,顿时噤若寒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宋蝉向上游挤。


    待终于顺着人群到了上游,原先的六名侍卫被人群冲散,只剩下四人。


    等宋蝉俯身将花灯放入水中时,孙嬷嬷长舒一口气,却见那盏白莲灯刚漂出不远,宋蝉忽然轻呼一声:“哎呀,我的帕子!"


    一方绣着蝉纹的丝帕随风飘落,正巧盖在了一盏鲤鱼灯上,随着河流飘向下游。


    宋蝉作势要去捞,孙嬷嬷慌忙拦住:“使不得!这时节河水凉得很,老奴去叫个船夫来……”


    “不必了。”宋蝉直起身,目光却越过河面,落在对岸那座隐在夜色中的小寺庙上,“看来今日我们用心不诚,是娘亲在天上给我指引,要我好好忏悔多年来的不孝过失,上次听你说寒衣节在那寺庙祈福很是灵验,既然来了,还是去上一炷香吧。"


    孙嬷嬷看了眼那寺庙前闻言差点背过气去:“夫人三思啊!那寺庙台阶又陡又窄,您这金贵身子实在不宜冒险。”


    “嬷嬷今日是怎么了?事事都要与我作对,”宋蝉神情已然极其不悦,“我是怀了身孕不假,又不是走不了路,难道就该整日关在屋里不成?”


    “老奴不敢!只是实在担心夫人。”


    “那就别多话了。”宋蝉拢了拢披风,兀自抬步先向寺庙处走去。


    孙嬷嬷张了张嘴,最终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她望着宋蝉挺直的背影,心里直打鼓。


    总觉得今日种种,实在蹊跷得很,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这护城寺原是护城河畔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只因三十年前一位经年不育的妇人在此求得一支上上签,次年竟生下一对麟儿,从此便以灵签闻名京城,香火日渐旺盛起来,尤其京中女眷素喜来此处求喜。


    只是因为三面环水的地势,始终无法扩建,殿宇依旧狭小逼仄,今日正又恰逢寒衣节,一时香客香客们摩肩接踵,门前拥挤不堪。


    “夫人当心脚下。”孙嬷嬷用身子挡开人潮,两名侍卫在前开路,却仍被挤得寸步难行。


    待好不容易挤到斑驳的朱漆山门前,宋蝉望向殿内乌泱泱的香客,忽而转身对侍卫道:“里面女客这样多,你们就在外头候着吧。有孙嬷嬷陪我进去就好。”


    “可是孙嬷嬷吩咐过,要卑职寸步不离地护着夫人。”为首的侍卫话未说完,就见宋蝉柳眉倒竖。


    “你们怎不看看这庙里哪有男子出入,还是你们只听孙嬷嬷的话,我使唤不动你们?”


    孙嬷嬷见状连忙打圆场:“这地方小,两位就先在这门前等着,老奴陪着夫人进去求支签就出来,若有什么事再喊你们也不急。”


    待侍卫退至树荫下,宋蝉才放心跨过门槛。


    将才种种她虽做得行云流水,实则掌心早已全然攥出了汗。


    此番筹谋已久,陆湛为人小心谨慎,若是被他发现她有异心,之后定会更加严防死守,若有半点闪失,只怕又要从头来过。


    借着整理裙裾的动作,宋蝉飞快留意殿内布局。


    正殿供着观音神像,左侧是求签处,俱被人群拥簇。


    唯有右侧通往后院的月洞门被绛色布帘半掩着,似乎稍显清净。


    那两名侍卫还在正门守着,但凡有动静一定会进来,还是要想办法将孙嬷嬷引到人少的地方才好。


    宋蝉跪在褪色的蒲团上,将三炷香拜完,虔诚放进香台上,起身时却故意踉跄半步,险些要晕倒般。


    “嬷嬷,我有些头晕”


    她虚弱地扶住供桌,果然见孙嬷嬷慌了神:“夫人定是被挤着了,老奴这就去讨碗水来,夫人且在这等等。”


    “不必麻烦了。应当是这屋里烟气重,有些憋闷,”宋蝉拽住孙嬷嬷衣袖,指向右侧布帘,“我看那边人少,嬷嬷扶我去透透气便好了。”


    孙嬷嬷被宋蝉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敢细想,赶紧扶着宋蝉往后头去了。


    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与前殿的喧嚣相比,此处果然清净许多。


    宋蝉引着孙嬷嬷来到一处无人在意的角落,她突然按住太阳穴,身子晃了晃:“嬷嬷,借帕子给我一用。”


    孙嬷嬷不疑有他,赶紧从袖中掏出绢帕。宋蝉背过身去接,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碾碎了早藏在袖袋里的香丸,将细碎的粉末融在帕子上。


    “嬷嬷脸上也不知是在哪里蹭上了香灰,我替嬷嬷擦擦。”


    宋蝉转过身来,不由分说,便捏着帕角拂过孙嬷嬷的鼻尖。


    “这如何使得!”孙嬷嬷慌得后退半步。


    宋蝉执帕的手悬在半空,忽而一笑:“旁人面前少不得要端着主子的款儿,可这宅子里,我只当嬷嬷是自己人,嬷嬷何必跟我客气。”


    孙嬷嬷顿时心软,任由宋蝉替她擦拭。只是没过多久,她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就要栽倒。


    “嬷嬷?”宋蝉一把扶住她,顺势将人拖到墙角杂物堆后。


    远处忽而传来脚步声,正巧来者是一位小沙弥,宋蝉立刻挺直腰背,捂着肚子走了出去。


    “小师父,”宋蝉刻意弯着腰,声音虚弱,“我怀有身孕,实在挤不得正门的人潮。庙里可有其他出路?”


    小沙弥见她容貌虚弱,不敢怠慢:“斋堂后还有个小门,是平日运送柴火用的。施主若不嫌弃,便随小僧来吧。”


    “烦请小师父替我带路。”


    第78章


    长街人满为患, 各色花灯映照在护城河面上。


    今夜京城车马众多,陆湛回宅邸时特地绕开长街,改走了更为偏僻的小路,直接回到陆国公府。


    陆国公府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 守门的千鹰司护卫见马车回来, 忙不迭为其开门送道。


    陆湛稳步穿过回廊, 夜色沉冷,将他眉梢也染了几分清寒。


    梅桢之的出现打破了他原有的计划,让陆湛敏锐察觉到了一丝不安。


    仔细想来,留宋蝉在京中宅邸终究不妥, 或许应当重新换一个更为隐秘的住处。


    戌时将过, 护城河畔放花灯的人已经三三两两的散去,陆湛也预备就寝, 只在此时, 府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陆大人, 圣上急召, 请您进宫商谈。”


    消息来的仓促,但到底皇命难违, 陆湛简单洗沐后换了衣服,便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行车前, 陆湛唤来逐川问:“她回去了吗?”


    虽然没有明说名字,但逐川心领神会, 明白了陆湛的意思,当即着人去问。


    马车停在皇宫门前时,恰巧那边就派人传来了消息,说是宋蝉和孙嬷嬷还未归来。


    陆湛看着窗外逐渐深沉的夜色,眼皮一跳, 隐约征显出什么灾祸的征兆。


    “速去派人将找她们找回来,今日之后,让她先不要出门了。”


    *


    斋堂偏门连着一条僻静的西巷,不似长街那般车马喧嚣,反倒为宋蝉省下许多麻烦。


    她将几两碎银塞进小沙弥手里,低声道:“若有人问起,还请小师父只说没见过我。”


    小沙弥攥着银子,懵懂地点了点头,宋蝉便不再耽搁,转身隐入夜色。


    夜风冷冽,西巷幽深,远处偶有野鸟啼鸣,更显得四下寂静。


    运送泔水的马车轧过青石板,车轮声沉闷,倒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宋蝉抱紧怀里行囊,脚步匆匆,不敢有一刻耽误。


    迷香的药效足够让孙嬷嬷昏睡一整夜,可那几名侍卫却未必。若他们迟迟不见她与孙嬷嬷回府,必定会起疑,届时消息传进陆湛耳中,她再想逃出去就难了。


    按着先前探查好的路线,穿过曲折的暗巷,终于寻到一辆夜行的驴车。


    车夫是个寡言的老汉,见她孤身一人,只当是哪个府上逃出来的丫鬟,倒也没多问,收了银子便扬鞭赶路。


    行事前宋蝉便想好了,今夜她不能再用陆湛给她的身份,否则不出半日,陆湛便能顺藤摸瓜找到她。


    好在从前在花月楼时,她曾听伙计提过,京城与云都交界处有几伙车马贩子,专做偷/渡运送的买卖。虽路途艰险,可总好过被陆湛抓回去。


    夜更深了,宋蝉借着月光,从包袱里翻出提前备好的姜汁香料,细细抹在脸上。


    辛辣的汁液渗入肌肤,很快便让她的面色变得蜡黄粗糙,她又将孙嬷嬷的外衣裹在腰间,身形顿时臃肿起来,活像个粗鄙的乡下妇人。


    驴车在官道上吱呀前行,宋蝉借着月光数着更声,戌时已过,距离云都界碑应该不远了。


    宋蝉刚松一口气,前方突然亮起一片火光。


    “官府查夜!车辆靠边!”


    十余名衙役举着火把拦住去路,为首的班头正挨个检查过往行人,宋蝉心头骤紧。


    “姑娘莫慌。”一直沉默的老汉忽而开口,“运气不好,遇上每月的例行盘查了。”


    说话间,衙役已查至跟前,班头举着火把照向车内:“这么晚出城做什么?路引呢?”


    宋蝉低着头,老汉忙递上货郎牌。班头对照画像看了看,突然望向宋蝉:“这婆子怎么一直低着头?她与你什么关系?”


    老汉搓着粗糙的手掌,赔着笑道:“回官爷的话,这是我家老婆子。身子一直不大爽利,今儿带她进城瞧大夫。谁曾想城里客栈都住满了,只得连夜赶回家去。”


    “哦?”班头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着蜷缩在车角的臃肿身影,“抬起头来瞧瞧。”


    粗糙的手指眼看就要碰到宋蝉的下巴,宋蝉猛地缩回身子,以宽大的衣袖掩住口鼻,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边咳边从袖中抖落灰粉。


    夜风一卷,细密的粉末直扑班头面门。


    “阿嚏!阿嚏!”班头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宋蝉仍佝偻着背,嗓音沙哑得像磨砂纸:“官爷恕罪!咳咳……老身这痨病……”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呛咳,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倾吐出来。


    “真他娘晦气!”班头捂着口鼻连退三步,嫌恶地甩着手,“滚滚滚!赶紧滚,别把病气过给爷!”


    直到驴车驶出百丈远,老汉紧绷的肩膀才松懈下来。


    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低声道:“姑娘好胆识!”


    宋蝉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凉飕飕地贴在身上。


    方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要功亏一篑,以为是陆湛派人来抓她了。


    那班头伸手的瞬间,她恍惚看见陆湛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曾经也是这样不容拒绝地朝她伸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好在她刚才刻意在寺庙里抓了一把香灰,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方才若是用了带出来的迷香,反倒会惹人怀疑。


    这种市井小伎俩,还是当年在花月楼看厨娘们应付地痞时学来的。


    “过了前面界碑,官差就管不着了。”老汉甩了个响鞭,突然压低声音,“不过姑娘要当心,最近这一带并不安稳。”


    “多谢,我会小心些的。”


    驴车一路疾驰,驴车颠簸,宋蝉无限的紧张与激动在心里炸开了火花,被一种近乎眩晕的雀跃震得难以平静。


    终于,在京城彻底陷入夜的沉寂前,驴车缓缓驶进了云都地界。


    *


    华清殿内,晋帝端坐于棋盘前,指尖捻着一枚黑玉棋子,久久未落。


    殿内烛火摇曳,他目光似在棋盘上逡巡,实则却透过纵横交错的棋路,审视着对面的陆湛。


    从前,即便是彻夜手谈,陆湛也从未显露出半分焦躁。


    他向来沉得住气,如一只盘旋于高空的猎鹰,习惯于盘旋、等待、蛰伏,伺机而动,一旦决定出手,便是果断。


    晋帝正是欣赏他这份决绝与沉稳,多年来才对他委以重任。


    可今夜,陆湛却有些不同。


    晋帝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的行举。


    陆湛指节修长,白子在他指尖轻轻摩挲,极具观赏性。


    他微微蹙眉,似是思虑良久,最终竟将棋子置于一处明显不利的位置。


    晋帝眉梢微挑,黑子紧随其后,稳稳截断白棋生路。


    “爱卿今晚心神恍惚,意不在此处啊。”晋帝缓缓开口,语气不疾不徐,却暗含试探。


    晋帝闲时便好找陆湛下棋,最是了解陆湛的棋艺,此时若想拿技艺不精搪塞过去,恐怕也是枉然。


    陆湛垂眸,掩去所有神绪,唯独声音平静:“陛下见谅,微臣还在想之前的案子,一时走了神。”


    晋帝并未戳破,只转而问道:“你与梅将军可见过了?”


    提及梅桢之,陆湛眸底掠过一丝冷意,指节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却仍淡淡道:“见过了。梅将军意气风发,锋芒毕露,颇有几分当年梅老将军的影子。”


    晋帝闻言,眼中笑意更深。


    他如何听不出陆湛话中深意?当年梅老将军便是因恃功而骄,目中无人,惹得朝中不快,最终被人设计,挑拨君臣不合,落得满门倾覆的下场。


    “沧鸣啊。”晋帝忽而换了称呼,语气缓了几分,却更显深意,“你应当知道,朕信任你,待你不同旁人。你我之间,不止君臣,更有几分昔年情谊在。”


    晋帝屈指轻敲棋盘,发出细微的脆响。


    “你一向聪明,该明白,如今祸事未平,朝局仍需梅氏助力。”


    “梅桢之向朕讨要他的妹妹,还指明要你协助。”晋帝目光沉沉,“此事,你须得多上心。”


    陆湛静默片刻,眼底暗流涌动,却终究归于平静。


    他明白,晋帝这番话看似温和,实则已下了死令——


    他必须配合着梅桢之找到这个“妹妹”。


    或者说,交出一个人。


    一个能让梅氏满意的“人”。


    陆湛下颌微绷,指腹缓缓碾过袖口暗纹,最终只低声道。


    “微臣明白。”


    陆湛再回到公府时,夜色已深。


    府门前的石狮投出森冷的影子,而逐川早已候在阶前,面色铁青,眉宇间压着一层阴翳。


    陆湛脚步微顿,心头蓦地一沉。


    ——出事了。


    未等他开口,逐川已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孙嬷嬷找回来了。”


    话音未落,两名侍卫已架着孙嬷嬷踉跄而入。老妇人面色惨白,额角还带着迷香未散的晕红,神志混沌,连站都站不稳。


    陆湛眸光一扫,孙嬷嬷身后空无一人。


    他眼底骤然冷了下来。


    “人呢?”


    声音极轻,却似寒刃刮剜在众人身上。


    今夜随孙嬷嬷前去的侍卫首领跪伏于地,冷汗涔涔:“宋姑娘说要去寺里祈福,只许孙嬷嬷一人跟着,属下等不敢阻拦,只在寺门外守着,可谁知……”


    “祈福?”陆湛轻笑一声,指尖缓缓摩挲着玉扳指,“你们守在外面,却让人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两个时辰?”


    窗外狂风骤起,树影如鬼魅般摇晃,陆湛凌厉的侧脸浸在明灭的月影里。


    他眸色极深,暗得骇人,似一潭死水,底下却翻涌着噬人的暗流。


    此事原本不难,只需下令封锁各处城门,在街市要道张榜缉拿,凭借千鹰司查人的本领,莫说一个宋蝉,便是只蜻蜓也飞不出这皇城。天亮之前,必能将宋蝉捆回来,扔在他脚下。


    可如今梅桢之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和千鹰司的行动,若此时大张旗鼓地将京城翻个底朝天,势必会引起梅桢之的注意。


    只怕明日弹劾他“权柄过重,有违臣纲”的折子就会堆满晋帝的案头。


    陆湛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周身气息愈发森冷。


    满地的人跪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这尊煞神。


    半晌,陆湛缓缓开口,声音极低,却似从齿间碾过。


    "查。"


    只一个字,惊得众人脊背发寒,头垂得更低。


    “不可惊动官府,不准张贴告示。只派我们自己的暗桩,盯紧各处城门、码头、驿站,若发现疑似她的身影,一律不能错放。”陆湛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顿了顿,他眼底戾气骤现,一字一句道。


    “倘若真叫她逃了出去。”


    “你们所有人,也都不必活了。”


    第79章


    商队里大多是走南闯北的粗犷汉子, 另有几个随行的女眷,不是押货人的妻女,就是打杂役的农妇。


    宋蝉穿着粗布衣裙,肤色蜡黄粗糙, 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没人多看她一眼, 更没人主动与她搭话。


    这样最好,孤身逃亡,不起眼才是最好的保命符。


    因没有官府的路引文书,她只能蜷缩在装货的木箱里。箱中塞了些毯子, 虽有些厚重, 但如今正值深秋,夜里寒气重, 倒也不至于闷热难耐。


    宋蝉已经许久未曾安睡, 自计划出逃那日起, 她的精神便一直紧绷着。


    如今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听着外面商队汉子们粗犷的谈笑声,竟不知不觉昏沉睡去。


    再醒来时, 商队已停在驿站外歇脚。


    商队的饭食很简单,夹生的陈饭, 配着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清汤。


    但或许是因为终于逃出生天,重见自由, 也或许是为了之后的路程积攒体力,宋蝉竟觉得这饭食格外香甜。


    饭后,她向领队讨了份舆图,借着驿站昏黄的灯光仔细查看。


    眼下距离京城已有百余里,明日商队就要改走水路。


    她指尖沿着蜿蜒的水路图慢慢移动, 最终停在一个点上——凉州。


    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凉州距京城千里之遥,陆湛的势力再大,手也伸不了那么远。


    况且,那里与外族接壤,香料原料遍地都是,可当地人的制香手法却极为单一。


    宋蝉摸了摸贴身藏着的荷包,里面是她离开前换好的的银票,足够在凉州盘下一间小铺子。


    若能顺利抵达,她便能用自己的制香手艺,结合当地的原料,调制出独特的香品。


    她曾在花月楼时,就听往来商客提过,凉州的香料生意极有赚头。


    秋风送来桂花香,宋蝉只觉得之后的日子充满无限希望。


    哪怕前路艰难,哪怕要吃苦受累,也好过被陆湛囚在宅子里,做一只任他摆布的雀鸟。


    登船前,宋蝉特地观察了码头的状况。


    岸口如往常一般平静,只有几个懒散的税吏在抽查货物,并未见官兵大肆搜捕的迹象。


    不知是陆湛的人还没追到这里,还是早已在暗中布下了眼线。


    为防万一,她特意选了船舱最底层——那里多是穷苦百姓,鱼龙混杂,反倒是最不易被搜查的地方。


    只是底舱的生活远比想象中艰难。


    昏暗潮湿的船舱里挤满了男女老少,汗臭、鱼腥和便溺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宋蝉虽然从小在花月楼长大,却也未曾受过这等苦楚。密不透风的底舱,加上晕船,她吐得天昏地暗,难以进食,几日下来就瘦了一圈,脸色惨白如纸。


    幸而同舱的彭娘子对她多有照拂。


    彭娘子不过三十出头,模样也极年轻。原是云都绣坊的绣娘,丈夫在漕运帮工,日子本过得和美。


    只是今年春上,她丈夫突发急症去了,留下她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更可恨的是,丈夫尸骨未寒,本家那些叔伯就带着地契上门,硬说这宅子是她夫家祖产,又骂她是克夫的扫把星,生生将她们孤儿寡母赶出了家门。


    彭娘子说起往事时,总是笑着,仿似那些委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听说凉州那边缺绣娘,工钱也给得大方。我想着,横竖都要继续活下去,不如带着孩子去闯一闯。”


    底舱里浅水难寻,彭娘子却总是把自己那份干净的饮水让给她,夜里还帮她按揉太阳穴缓解晕眩。


    在彭娘子的照顾下,宋蝉终于适应了底舱的环境,逐日好了起来。


    船上的日子枯燥乏味,两人边谈论起过去的事。


    宋蝉不敢告诉彭娘子所有的事,只说自己曾是京城高门人家的侍女,家里主母要将她卖出去给人做妾,她这才逃了出来。


    彭娘子听了也是一声叹息:“当真是作孽,不过好在你也逃出来了,日后若是一起去了凉州,还能做个伴。”


    彭娘子没再多问下去,只是对宋蝉越发照顾。


    可惜好景不长。


    底舱本就拥挤污浊,很快就有寒病蔓延开来。


    彭娘子连日劳累,加上要照顾怀中幼子,很快也病倒了。


    几日下来高烧不退,干裂的嘴唇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怀里却还紧紧搂着啼哭的婴儿。


    宋蝉咬了咬牙,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一小袋钱袋,打点了关系,径直去找船上的管事。


    “这位娘子是我同乡的姐妹,还有个孩子要照顾。”她佝偻着背,声音沙哑,“求您通融,帮我们换个通风些的舱位,再请个大夫为她瞧瞧。


    管事斜眼打量她,一个粗布麻衣的乡下妇人,能有什么油水可捞?


    “让你们上去了,上头舱位的贵人怎么办?”


    宋蝉不等他拒绝,直接将钱袋塞进他手里:“这是我们姐妹所有的身家了。”


    管事掂了掂分量,眉头一挑。


    他眯起眼睛,重新打量眼前这个"乡下妇人"。


    面前的女子低眉顺目,可递钱袋时,他分明瞥见那双手玉指纤纤,掌心连个茧子都没有。


    “小娘子倒是深藏不露啊,”他意味深长地说,将钱袋揣进袖中,“等着。”


    没过多久,管事带来几名仆妇将宋蝉团团围住。


    宋蝉察觉不妙,强自镇定地起身,想往船舱走去。


    “我先去带我姐姐过来,还请几位等等。”


    “把她拿下!”


    还没等她走出去几步,两名膀大腰圆的仆妇立刻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宋蝉厉声喝道,任她拼命挣扎,仆妇也不撒手。


    管事贪婪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突然伸手扯下她束发的粗布巾。


    “你这丫头,故意扮作仆妇,身上却带着这许多银钱,定是哪家逃奴手脚不干净,偷了主子的钱财跑出来的!”


    “把她外衣扒了,看看这丫头还藏了多少赃物。”


    宋蝉来不及辩解,只听“刺啦”一声,最外层的粗布衣衫已被撕开一道口子。


    冰冷的海风灌进来,激得她浑身发抖。仆妇的手在她身上肆意摸索,腰间玉佩、腕上银镯尽数被夺。


    她死死咬住下唇,护着缝在贴身小衣里的银票,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管事掂量着那些首饰,冷笑了一声:“还挺能藏。”


    “先将她押回舱里,等到了潼关岸口,直接把她押送官府!”


    陆湛的耳目遍布九州,各州府衙门的差役,恐怕早就打点妥当。若她真被押送官府,岂止是自投罗网?只怕前脚刚迈进衙门,后脚就会被捆了手脚,直接送到陆湛面前。


    她不能认命,绝不能。


    彭娘子还在等她,还有那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若她折在这里,他们便真的活不成了。


    宋蝉咬紧牙关,突然挣动起来。无论肘击还是踢踹,拼着皮开肉绽也要甩开仆妇的钳制。


    仆妇们没料到她这般疯劲,一时竟被她撞开几步。海风呼啸,船身摇晃,她踉跄着跌向船沿,身后是怒骂与追赶的脚步声。


    身前海水望不着边际,海浪翻涌,似随时能将人吞噬殆尽的深渊巨口。可比起被押送官府,比起再次落到陆湛手里——她宁可赌这一把!


    宋蝉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船舱方向,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攥紧了船沿的木栅栏,而后纵身一跃,坠入茫茫深海之中。


    *


    自从宋蝉失踪后,陆湛的脸上便更没了笑容,连逐川都不敢多说什么。


    几个办事不利的侍卫被他发配去荒僻州县搜寻宋蝉的下落,至于那些曾看管过她的侍从,轻则发卖,重则直接填了井。


    朝中同僚也很快察觉出异样,陆大人身上的戾气一日重过一日,千鹰司的刑房里,惨叫声彻夜不绝。


    陆湛亲自提审犯人,手段比从前更狠辣刁钻,连见惯血腥的执刑人都受不住,中途踉跄奔出,伏在墙角干呕。


    陆沣被关在千鹰司的暗牢里,陆湛不许人用刑,却也不让他睡。


    每日换着审讯官轮番熬他,逼他听那些扭曲的“真相”。


    在陆湛的叙述里,宋蝉对他情深意重,自愿接近陆沣,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陆沣听后几近崩溃,奋力想要挣扎锁链,却被陆湛一刀柄砸在膝上,剧痛之下跪倒在地。


    在陆湛看来,他与宋蝉之间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无非是因为陆沣在其中作梗。


    多年来他一直将陆沣视作宿敌,为了将他铲除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利用宋蝉作饵。


    如今陆沣下狱,陆国公病重垂危,赵小娘也被押回老家祠堂,所有曾待他不公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代价。


    如今整个公府只能倚靠他生存,以后他会是名正言顺的、陆家唯一可以指望的郎君。


    倘若宋蝉识趣,愿意陪在他身边,或许等陆国公死去后,他会愿意给宋蝉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


    可偏偏她这样不识好歹,竟然想方设法地要逃离他的身边。


    陆湛以为自己这样羞辱陆沣,心里会好受点,却没想到这样自欺欺人的把戏,反而更让他愤怒。


    陆湛甚至不愿再回到他与宋蝉的那间宅子,宁愿夜夜宿在千鹰司里。


    只要一回去,看到那些熟悉的环境,他都会想到过往种种。


    在那扇窗下,宋蝉曾经为孩子绣制着虎头鞋,俨然一副慈母作派;还有每夜她在自己怀里,满面幸福地与他描绘着未来,说着要在院子里为孩子扎一个秋千。


    那个会在他夜归时留一盏灯、那个会红着脸给他系上平安符的宋蝉。


    如今想来,一切都不过是她扮演出来,哄骗自己的谎言。


    而他真的信了,竟还想着要与她有以后,甚至暗中为孩子早已添置好了家产,找好了日后私塾的师傅。


    千鹰司的寝房里,酒坛滚了一地。


    陆湛一杯又一杯地灌下烈酒,喉间烧灼的痛感,却压不住心头躁郁。


    每当想起寒衣节那夜,逐川来报"宋姑娘不见了"时的情形,他便觉得浑身阴冷如坠冰窖,胸腔里一股摧心剖肝的剧痛翻涌而上。


    这些日子,他甚至每夜都要靠饮酒才能入睡。


    几杯酒入腹,陆湛正想再添一杯,逐川忽而推开门。


    夜风扑面而来,逐川的声音入耳。


    “大人!”


    逐川单膝跪地,身上还沾染着泥土,显然是一得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赶回。


    仿似是预料到逐川要说什么,陆湛捏着酒杯的手倏然收紧,青玉盏"咔"地裂开一道细纹。


    他缓缓抬眼,烛火在眼底投下两簇阴暗不定的光落。


    “大人,秦州的暗卫来报,似乎在一艘商船上找到宋姑娘的踪迹。”


    第80章


    “大人, 秦州的暗卫来报,似乎在一艘商船上找到宋姑娘的踪迹。”


    纵然心里隐约有些预感,但当亲耳听见逐川所言时,陆湛仍然不免心中一震。


    他缓缓抬眸, 眼底洇着几分薄醉:“说清楚。”


    逐川喉结滚动, 单膝跪得更低:“三日前, 我们的暗卫在秦州码头查到一艘南下的商船。据船上管事交代,曾有个形迹可疑的女子搭乘,形貌特征都与宋姑娘相符。”


    陆湛掌中的青玉杯裂得更加彻底。


    沉默半晌,他忽然低笑出声。


    “她倒是会挑地方。”


    秦州水道纵横, 商船往来如梭, 一旦混入人群便如泥牛入海,难以寻得, 这确是宋蝉的手笔。


    强压着内心阵阵涌动, 陆湛尽力把持面上平静。


    “为何没把人带回来?”


    逐川犹豫了一会, 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


    千鹰司的暗桩从京城一路追踪, 终于在秦州那艘商船上了解到一个疑似宋蝉的人。


    “只可惜暗卫追到时,听闻那女子早已在几日前跳海遁逃。暗卫一路搜寻, 也只在岸边寻到这只鞋。”


    逐川展开一方布帕,帕中盛着一只绣鞋, 鞋面上绣着鹊踏枝的纹样,还沾着几粒海盐沙土。


    陆湛盯着那只鞋, 忽然想起上个月,宋蝉就坐在私宅暖阁里绣这花样。


    炭盆映得她脸颊生晕,见他来了,她忙将花样放下,起身相迎。


    “去把孙嬷嬷找来。”


    孙嬷嬷来后, 颤巍巍地捧着那双鞋反复查看:“那日夫人的确是穿的这双鞋,还是老奴亲手为夫人换上的。”


    话音刚落,孙嬷嬷便察觉到陆湛通身愈发阴沉的气氛,一时骇得不敢再说话,逐川使了个眼色,她便赶紧低着头退了下去。


    “大人,眼下正值西北季风,北海浪高潮急,便是最好的渔人也不敢轻易下水。”逐川抬头看了眼陆湛森寒的脸色,硬着头皮道,“宋姑娘恐怕凶多吉少……”


    陆湛深深吸了一口气。


    最初得知宋蝉跳海时,他怒不可遏。


    这样周密的逃跑计划,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一段谋划才能实施到这般地步。


    但他绝不相信宋蝉会真的出事。


    以她的聪慧机敏,既然能想出这样精妙的脱身之计,必然早已安排好退路。这场跳海恐怕也只是她金蝉脱壳的计谋,为的就是混淆视听。


    “不过是一只鞋子,也证明不了什么。除了鞋子,可还找到其他证物?”


    逐川立即奉上几件首饰:“暗卫仔细查问过,从船上管事那里追回了这些首饰。据说船上的仆妇说,那管事曾为难过宋姑娘。”


    烛光渡在陆湛掌心那枚玉佩上。


    那是他年幼时父亲赠他的玉佩,是请了道光真人开过光的宝物,也是陆国公难得赐下的礼物。


    彼时母亲尚在,陆晋还会偶尔拍着他的肩膀夸一句“吾儿聪慧”。


    多年来,陆湛始终将它贴身珍藏,连从前在边关作战时都不曾离身。直到得知宋蝉有孕的消息,他亲手将这视为性命般重要的信物系在了她的颈间。


    而今这玉佩冰凉地躺在他掌心,仿佛还沾着咸涩的海水气息。


    陆湛只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五指不自觉地收紧。


    当看到这枚玉佩,他才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就是宋蝉。


    陆湛踉跄着倒退数步,撞翻了案几。酒壶倾覆,琼浆浸透了衣摆,他却浑然不觉。脑海中尽是宋蝉纵身跃入北海的画面——那样汹涌的波涛,她还能活得下来吗?


    纵然他恨透宋蝉这些心机手段,却从未没有真正想过要她死!


    “大人!”逐川急忙上前搀扶。


    酒力不断刺激着大脑,陆湛只觉眼前一片混沌,在原地僵站了许久,连手指何时被玉杯碎片划伤也不曾察觉,只任由鲜血顺着指尖蜿蜒滴落。


    “找。”陆湛忽而猛地攥住逐川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哪怕是尸首…….”


    后半句生生哽在喉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颤抖:“就算把秦州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也要将她找出来!”


    *


    宋蝉没有死。


    尽管汹涌的海浪多次淹没了她,咸涩的海水灌入鼻腔,屡次窒息边缘,她甚至看见早逝的母亲在朝她招手。


    可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却是碧澄一片的天空,和一张凑得极近的、少年的脸。


    “咳——”


    宋蝉止不住地呛咳着,猛地侧头吐出一大股海水,头疼欲裂,像是有人拿着铁锤在敲打着脑袋。


    湿透的衣衫黏在身上,被海风一吹,冷得她浑身打颤。


    那名少年蹲在她身边,皮肤是常年日晒的麦色,鼻梁高挺如刀削,最惊人的是那双湛蓝的眼睛,澄澈如波罗的海。


    “是你救了我?”宋蝉哑着嗓子问。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拾起插在沙地里的鱼叉,起身就走了。


    少年起身时,腰间挂着的骨制饰品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蝉坐在原地,低头自己狼狈的模样。


    身上所有值钱的首饰都被管事抢走,就连右脚上的绣鞋也不知所踪。举目四望,空无一人,只有海浪拍打着礁石和越来越暗的天色。


    宋蝉咬了咬唇,终是踉跄着爬起来,跟上了少年的背影。


    少年脚步顿了顿,却没有驱赶,只是将鱼叉换到另一侧肩膀,继续沉默地向前走。


    他的装束确实古怪,兽皮衣裳裹身,腰间以一道粗糙草绳束起,绝不是大燕的服饰。


    暮色渐浓,少年颀长的身影在前方越走越远。


    宋蝉攥紧湿透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少年。


    只可惜在海上漂了太久,体力不支,没走几步就眼前阵阵发黑,宋蝉死死盯着少年模糊的背影,仿佛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


    只是终究没能撑到目的地,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只记得自己踉跄着向前扑去,想要呼唤少年的声音埋在了嗓子里。


    *


    一阵杂乱的切菜声将宋蝉从混沌中唤醒。


    宋蝉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一个身着靛蓝布裙的女子正在案板前忙碌。


    女子动作利落,一头长发编成麻花辫,其上缀着的贝壳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发出清泠响声。


    越过女子肩头,她看见了那个沉默的少年。


    少年坐在矮凳上,正用短刀削着一块木柴,木屑簌簌落在脚边。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突然抬头,湛蓝的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格外明朗。


    “你醒啦!”


    女子察觉到宋蝉的动静,随即放下手中的菜刀,随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来到床前。


    她来时带起一阵海风的气息,直到走近身前,宋蝉才看清她的面容。


    她有与少年如出一辙的蓝眼睛,只是不同于少年的冷冽,女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热情的笑意。


    “我……”宋蝉刚想撑起身子,就被一阵眩晕击倒。女子连忙扶住她,往她背后塞了个散发着兽皮枕头。


    “你穿得和我们不一样,你从哪里来?怎么会漂到我们这儿的礁石滩?”女子好奇地眨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垂在胸前的发辫。


    “我从京城来……被黑心船家劫了财物,推下了海……”宋蝉谨慎地省略了部分真相,“这里是?”


    “济都最东边的渔村呀。”女子笑起来时露出两颗虎牙,“我叫阿丹,那是我弟弟阿措。我们在收网时发现了你。”


    济都?!


    宋蝉心头一震。


    这里与她要去的凉州相距甚远,她怎么会被海浪冲到这里来?


    不过济都毗邻大燕,却不受大燕管辖,陆湛的手伸得再长恐怕也伸不到外邦来,这里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去处。


    阿丹翻出一套自己的衣裳塞给她,粗麻布料磨得皮肤发红,但胜在干净温暖。


    洗漱后,阿丹还为她编起两条俏皮的麻花辫,照着当地人的习惯,为她在发间点缀了几颗彩贝。


    望着铜镜里那个异域打扮的女子,宋蝉不免有些恍惚。


    饭桌上,阿丹热情地往她碗里堆满烤鱼和野菜,而阿措始终沉默,只在姐姐说得太夸张时,用筷子轻轻敲一下她的碗沿。


    休整了几日,阿丹便日日缠着宋蝉要她留下。


    阿丹性子爽利,待客热情,常常不由分说就往宋蝉怀里塞新摘的野果,或是拉着她的手去海边捡贝壳。


    “你留下多好!”阿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一个人对着阿措那个闷葫芦,都快憋死了!”


    若是从前在陆府的时候,宋蝉定会婉言谢绝。那时她最怕欠人情债,连丫鬟多递一杯茶都要记在心上。


    可如今,她摸着贴身暗袋里那团泡烂的纸屑。


    她最后的银票,现在连轮廓都辨不清了。


    就算能辗转回到大燕,一个身无分文的弱女子,又能活几天?何况现在大燕情况如何还尚不可知,也许陆湛已在各个码头布置好了人手,只等着她投入陷阱呢。


    海风穿过茅草屋的缝隙,宋蝉望向窗外,远处的海面上,几艘民家渔船正缓缓归航。


    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生活惬意,民风朴素,最重要的是,远到连陆湛的暗卫都寻不来。


    她咬了咬唇,终于轻轻点头:“那就叨扰你们了。”


    阿丹欢呼着抱住她,身上的贝壳饰品叮当作响。宋蝉却悄悄红了眼眶。


    既决定留下,她便不肯做吃白食的闲人。


    清晨,她会帮着姐弟俩打渔晒网,虽然功夫不佳,时常一上午都抓不到一只鱼,但姐弟俩也耐心地手把手教她,未曾有过敷衍。


    这日打鱼回来,帮阿丹晾晒渔网时,她注意到院子里那片疯长的香草。


    薄荷、龙脑香、灵香草,这些在大燕极为珍贵的香料,在这里竟被随意种在篱笆边上。


    “这些薄荷叶是你们自己种的?”宋蝉捻着一片薄荷叶,难以置信地问。


    阿丹正蹲在地上收拾渔具,头也不抬:“是啊,我们这里家家都有,这叶子烧鱼可好吃了,还能驱蚊虫。”


    “便只是做这些用处?你们平日可会用香膏?”


    阿丹疑惑道:“什么香膏?没有听过。其他用处嘛……前些日子祭司来收过一次香料,说是祭海的时候烧鸡需要用到,”


    宋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虽然大燕常见的香料这里可能不齐全,但胜在有许多大燕罕见的香料。


    而且这里的女子竟然未见过香膏,若是能有办法制出来,岂不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是制香需要许多器具,香篆、玉钵、铜碾子,这里全都没有,好在海边最不缺的就是石头和贝壳。


    宋蝉蛹海边的礁石、贝壳等制了器材,便开始着手准备,等香膏制成那日,她先将这第一盒香膏送给了阿丹。


    阿丹小心翼翼沾了一点抹在腕间,闻了闻,随即惊喜地叫起来:“这也太好闻了!我从没有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


    阿丹突然抓住宋蝉的手,“过两日集市,阿措要去卖鱼,你也把这香膏拿去卖好不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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