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80-89

作者:富贵金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济都临海, 岛上居民世代以渔为生,除了每季来收购海货的外邦商船,鲜少有外人踏足这片土地。


    次日晨光微熹,宋蝉将连夜制好的香膏小心装入洗净的贝壳中, 准备和阿措一起上集市。


    只是犹豫了许久, 终究还是没迈出门槛。


    “还是麻烦阿措替我走一趟吧。”


    “为什么?你有什么担心的事吗?”阿丹歪着头问她, 发间的贝壳叮当作响。


    宋蝉笑了笑,却没有作答。


    她当然不能如实告诉阿丹自己在担心什么——她担心京城派来的暗卫,更担心陆湛无孔不入的耳目。


    即便这里与京城相隔千山万水,但刚逃出生天的她仍如惊弓之鸟, 不得不做万全的打算。


    “我这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 去摆摊怕是会被压价。”宋蝉找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阿丹了然地点头:“那让阿措去!他的鱼摊前总是最热闹的。”


    阿措抬头,海风吹乱了他微卷的黑发。


    “好。”他只简单应了一声, 便将装满香膏的包裹小心收进怀中。


    济都的集市确实与京城大不相同。


    没有林立的商铺, 没有沿街叫卖的货郎, 只有岛民们自发聚集在海滩边的空地上, 面前铺开一张张草席,摆上清晨刚捕获的猎物、晒干的贝类, 或是自家酿的椰酒。


    诚如阿丹所说,阿措的摊位总是最快围满人的。


    这个沉默的少年虽然寡言, 却是岛上公认水性最好的渔人。他能潜入最深的海沟,捕到最稀有的鱼蟹。


    今日他的草席上除了日常的海货, 还多了一排精巧的贝壳,里面盛着莹润的香膏,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正午刚过,阿措就回来了。宋蝉正帮阿丹捣碎腌鱼用的野椒,陶钵里的辣味呛得她眼眶发红。


    “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阿丹从厨房探出头, 手上还沾着几片鱼鳞。


    阿措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空了的布包,宋蝉的心跳突然加快。


    “你的香膏,卖完了。”阿措说着,又自腰间解下一个鼓鼓的皮囊,倒出几十枚铜钱,“太少了,不够卖。”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阿措对宋蝉说的第一句话。他吐字不如阿丹那般流畅,但声音有着少年独有的清爽,犹如海风掠过礁石。


    阿丹惊喜地跑过来,顾不上擦手,便一把抱住宋蝉:“我说什么来着!我们这岛上从没有过这么精致的香膏!”


    宋蝉这才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扬起。她俯下身,细数了数桌上铜钱,轻轻“咦”了一声。


    “这数额不对呀,怎么还多出来两成?”


    阿措缓缓开口:“你的香膏很好,不该卖那么少钱。”


    宋蝉惊讶地抬头,正对上阿措的目光。


    少年站在阳光下,蓝色的眼眸像极了济都最清澈的海水。


    她忽然发现,阿措看似沉默寡言,其实一直在认真观察她们的一举一动,默默用行动付出着。


    宋蝉会意地扬了唇角,轻轻比了一个多谢的口型,晨光透过草窗落在她脸上,将那双笑眼映得如同两弯新月,眸中流光。


    她很快又低下头摆弄着桌上的钱币,并未看见阿措悄然泛红的耳廓。


    她将铜钱分成三堆,其中两堆分别推到姐弟俩面前:“这些给阿丹买新布料,这些给阿措添置渔具,剩下的我就自己留着了。”


    “这怎么行!”阿丹惊呼,急得直跺脚,“香方是你配的,昨晚熬了整晚的也是你,我们不能抢功!”


    “要不是你们收留,我早就死在了海上,哪里还有命做这些香膏?”宋蝉指了指院角的药圃,“再说,这些草药不都是你种的?况且或许那些客人都是看在阿措的面子上,才愿意多买几盒。”


    阿丹还要争辩,阿措突然开口:“过几日再多带些。”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香膏,她们很喜欢,今日有人要订十盒。”


    “当真?”宋蝉又惊又喜。


    阿措郑重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我今天便开始准备起来。”


    宋蝉没想到,自己的香膏在济都这样受欢迎,她心里默默算起了一笔账,若是能稳定有这样的收入,没多久她就可以在济都盘一间铺子,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想到这里,宋蝉中午鱼汤都多喝了两碗,只觉得浑身都是干劲。


    阿丹看着宋蝉高兴的样子,也跟着开心起来,给自己又加了碗鱼汤,只是忽而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问道:“那以后你还会回去吗?”


    宋蝉喝着汤,随口问道:“回哪里?”


    “你们大燕的京城呀。”阿丹眼中带着好奇与向往,“我从前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你们那里的房子都是用金砖砌的,街上的姑娘们都穿着绣花的绸缎衣裳,发髻上插着金灿灿的簪子,可比我们这里繁华多了。”


    宋蝉有些恍惚,虽然才从京城离开没多久,可再听到这个地方,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当然记得京城的繁华,但同样也记得那些高墙大院里那些吃人的规矩,还有陆湛对她做过的所有。


    一旁的阿措也放下手中汤碗,湛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宋蝉。


    "不回去了。"宋蝉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她忽而想起从前在花月楼时,每次听说要去京城,她都会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行装。那时她总要把最好的衣裳拿出来,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幻想着如果能和吕蔚在京城有个家,有个自己的香铺,那该有多好。


    可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谁能想到,如今光是听到“京城”二字,她便觉得胸口一阵钝痛,连呼吸都紧张急促起来。


    那个她曾经无比向往的地方,现在竟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若是可以,”想起陆湛在榻间对她的种种,那些难以启齿的羞/辱感便如江/潮涌来,宋蝉的声音都微微发颤,“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想回去了。”


    阿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措的目光却更深了几分。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木勺偶尔叩动碗沿的脆响。


    *


    秋季很快就过去,上京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地冷起来。


    朝堂局势也如同温度一般急转直下。


    千鹰司以“肃清逆党”为由,短短半月内接连缉拿数位老臣。


    据人传言,千鹰司的刑房里,烙铁与拶指声昼夜不息。陆湛亲自坐镇审问,不过数日便取得供状,连最顽固的兵部侍郎也熬不过他的手段,入狱后第二日便招了个干净。


    朝中官员私下议论,好似自其兄长陆沣入狱后,陆湛性格便愈发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连审讯手段都变得越发狠厉。


    有狱卒私下说,陆大人最近常对着刑具出神,有时审到一半会突然改变主意,换为更残酷的刑罚。


    如今百官上朝时都避开他的视线,生怕惹了他的注意,连内阁递奏章都要先经千鹰司过目。曾有御史在奏本中暗讽他手段酷烈,次日便被查出二十年前的科场旧案,全家流放岭南。


    提及陆沣,朝野上下无不暗自唏嘘。


    这位曾经名动京华的贵公子,如今却身陷囹圄,以“结党营私、通敌叛国”的罪名被革除功名。


    按当朝律法,这本当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圣人念及陆国公当年从龙之功,格外开恩只罪及陆沣一人,将其从陆氏族谱除名。


    正月前夕,缠绵病榻多时的陆国公旧疾骤发,连御医也束手无策,终是没能熬过这个新年。


    京城处处张灯结彩迎新岁,唯独陆国公府门前白幡高悬。


    这场持续多年的世子之争,终以陆湛全胜告终。


    圣人不仅准其承袭国公爵位,更加赐封号“英”。


    昔年陆晋、陆沣皆以文采风流著称,阖家唯独陆湛自幼习武。这一个“英”字,既是对其武略的肯定,更是对这场权力更迭的默许,其间深意已不言而喻。


    依照大燕礼制,新年期间不办丧事。直到正月十五过后,陆家才正式设灵堂,接受亲友吊唁。


    灵堂内香烟缭绕,陆湛作为家主,身着素服立于首位,带领阖族宗亲行三献之礼。


    袭爵之后,他身形容貌愈发沉稳,举止合度,任谁都挑不出差错。


    待最后一拨宾客离去,灵前只剩他一人时,他伸出手,指尖缓抚过灵牌上的朱漆字迹,平静的眼睛才微微泛起波澜。


    终究是陆沣下的那些毒坏了根基,否是以陆晋的体魄,绝不至此结局。最讽刺的是,陆晋临终前还攥着他的手,含混不清地唤着“沣儿”。


    “大人。”逐川在廊下低声禀报,“大小姐求见,说是……想给老国公上炷香。”


    自陆沣的案子尘埃落定,陆湛接管陆家后,千鹰司便撤出陆府,各院禁令皆已解除,唯独陆蘅的院落仍有人日夜看守。


    只是今日,陆湛实在无心计较这些。连日来的操劳让他疲惫不堪,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费力。


    “让她过来吧。”他阖上眼,声音透出些倦意。


    不多时,侍从引着陆蘅来到灵堂。


    她一身素缟,身形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颊如今棱角分明,衬得那双与陆沣极为相似的眼睛愈发空洞了。


    陆蘅沉默地上香、跪拜,动作迟缓,却一丝不苟。


    陆湛看着香炉中升起的青烟:“妹妹既已尽了孝心,若无他事,便回屋歇着吧。”


    陆蘅却站在原地未动,灵堂内静得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声响。


    半晌,她忽然冷笑一声。


    “到如今,府里死的死,散的散,”她抬眼看着陆湛,眸中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冷意,“三哥哥,你可还满意了?”


    第82章


    作为国公府嫡长女, 陆蘅也是京中有名的贵女。自幼受教于宫中嬷嬷,一言一行皆合乎礼制。


    在外人面前,她和陆沣一样,待人接物向来滴水不漏, 言谈举止得体有礼, 永远是一副笑模样, 仿佛是尊没有喜怒的菩佛。


    唯独今日,她眼里的恨意打破了昔日的端庄,一寸寸刮过陆湛的面容。


    陆湛并不觉得意外,甚至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这样才对。


    他太了解这个所谓的“嫡妹”了, 端庄贤淑的假象下, 她骨子里流的血和陆沣所差无二,他们合该是一种人。


    表面光风霁月, 内里却早已腐烂透顶。


    见陆湛不回答, 陆蘅忽而开口:“三哥哥当真觉得自己赢了吗?”


    “你为了今日这个位子, 不惜一切代价, 连自己的长兄都可以如此狠绝对待,当真是冷血无情。恐怕父亲的死对你来说, 也不过是遂了你多年的心愿吧!”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陆湛懒得与陆蘅多言, 只拈起三炷香,在烛火上缓缓点燃。


    “你口中的长兄, 已经是通敌叛国的逆党,与我陆府不曾有过任何关系。”


    “妹妹,慎言。”


    “你——!”看着陆湛波澜不惊的面孔,陆蘅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多年来精心构筑的端庄冷静正在逐渐溃败崩塌。


    这些话陆湛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什么无耻阴辣、祸国佞臣,陆蘅的一番言辞对他而言不过是皮毛,根本惹不起任何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陆蘅早年失母,唯有嫡兄陆沣可以仰仗。


    她赔上自己的青春,用尽手段周旋于权贵之间,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看到陆沣坐上那个位置。


    她盯着灵柩,视线逐渐模糊,恍惚间甚至看到陆沣就站在灵柩旁望着她,唇角还带着往日的笑意,一如从前那般如玉如琢。


    国公的爵位,本该是嫡兄的!是陆湛,陆湛强抢走了他们兄妹的一切。


    陆蘅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耳边嗡嗡作响,悄然握紧了藏在袖中、那枚袖中磨得极锐的簪子。


    从国公府被千鹰司围困,得知嫡兄落险之时,她便开始打磨这支金簪,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得以报仇。


    而今,终于到了要用它的时刻。


    沉默之间,陆蘅倏然举起簪子便向陆湛扑去,簪尖直指陆湛脖颈。


    “陆湛,为何爹爹和兄长都死了,唯独你还活着!”


    陆蘅双目通红,一声嘶吼仿似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带着泣血的悲怆,多年压抑的仇恨在此刻尽数爆发。


    她离陆湛本来就极近,动作又快得惊人,众人猝不及防,逐川反应过来立即也拔刀要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那闪着寒光的簪尖就要刺入陆湛的皮肤,一支飞刀从门外破空飞来,猛地弹开了陆蘅手中的刀,深深扎进了陆国公的棺木之中。


    飞刀力道之大,竟让厚重的棺木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趁此时机,侍卫得以将陆蘅拦下,死死压制在地上。


    陆蘅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地砖,一眼睛却仍死死盯着陆湛,其间燃烧着滔天的恨意。


    陆湛未曾理会匍匐在地的陆蘅,而是将目光转向门外。


    看清来人时,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目光也多了几分沉冷。


    门前,梅桢之已换上一袭素白祭服,此刻正逆光而立,指尖还挂着另一把飞刀。


    他很有分寸地站在门外,却又像是在审视这一场好戏,将灵堂内的剑拔弩张尽收眼底。


    两人四目相对,梅桢之眼底笑意愈浓,陆湛眼底寒意渐冷。


    地上的陆蘅忽而近乎疯癫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在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将众人的目光拉回来。


    陆蘅发鬓散乱,眸光愈发疯狂,全然没了昔日国公府嫡女的端庄模样。


    陆湛面色阴沉如铁:“大小姐癔症发作,即刻押回西厢严加看管,好好医治,未得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违者以家法重处。”


    陆蘅闻言丝毫不惧,却笑得更加癫狂:“疯?到底谁才是疯子?”


    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陆湛:“三哥哥,你才真的疯了,也是真的可怜。”


    陆湛看着门外的梅桢之,额角青筋暴起,愈发催促:“还不快把大小姐带下去!”


    两个侍从当即架住陆蘅要将她强带下去,陆蘅嘴里却依旧止不住地咒骂。


    “世人或厌你或惧你,这世上无人爱你,更不会有人以真心待过你!像你这样的人,还能长久地活在这世上,何尝不是一种诅咒。”


    “你就是天生孤煞,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哥哥还不够,还要继续祸乱人间!所有与你亲近的人都会被你生生克死!”


    一瞬间,陆湛的脑海里闪现过许多画面和人影。


    曾死在他手下数不清的囚犯,母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兄长离世前的惨状……但那些都是走马观花,一闪而过。


    到最后,竟然落在了宋蝉坠落深海,被海浪吞噬的画面上。


    分明他未曾看见过,却好似亲眼所见,连宋蝉的呼救声都能听见。可到了最后,她还是被卷进深海之中。


    陆湛瞬间觉浑身发寒,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冻结。


    旋即满腔愤怒骤然迸发,大步上前,死死掐住陆蘅的脖子,眼神凶戾得像是要将人剥皮拆骨,连压制陆蘅的侍卫都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陆蘅,你再说一遍。”


    他根本不想听见陆蘅回答什么,只是失去理智般掐紧她的脖子。


    那只大掌越收越紧,陆蘅原先还能挣扎,在陆湛手背上抓出数道血痕,但到后来逐渐说不出话来,脸色由白转青,力道逐渐微落。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门外的梅桢之忽而开口。


    “陆大人。”


    陆湛眼底的血色尚未褪尽,却已从暴怒中抽回一丝理智。


    若非不是梅桢之在场,他今日一定会亲手杀了陆蘅。


    陆湛缓缓松开钳制,猛然将陆蘅甩在地上。


    “既然你这么放不下父亲,”陆湛理了理袖口皱痕,声音尽是寒意,“那么从今日起,你便去陵前守着陪他。”


    皇陵朔风如刀,向来是发落获罪宗室男子的去处。白日要跪着擦洗石阶,夜里就蜷在透风的石屋里,条件着实艰苦。何况那些守陵兵卒粗鄙,女子发配陵园,恐怕生不如死。


    侍卫们立刻架起瘫软的陆蘅。当杂乱的脚步声远去,梅桢之才踏过门槛。


    官靴不偏不倚踩在方才陆蘅挣扎的痕迹上,在陆湛身后站定。


    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失礼数,又带着无形的压迫。


    陆湛背对着梅桢之,肩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梅桢之也不言语,先在陆晋灵前规整地拜了四拜。


    “陆大人,现在该称你一声英国公了。””梅桢之望着牌位上未干的墨迹,沉声道,“节哀。”


    陆湛冷笑一声,面色不善:“梅大人若是想来送家父最后一面,也该赶在仪式时来。”


    他终于舍得转身,眼底却是将人拒之千里的冷意,“这时候来,怕不只是为了这一句节哀吧。”


    梅桢之不掩饰地笑了笑:“陆大人果然聪明。”


    梅桢之广袖微动,露出袖中密旨的一角金线,“按说不该此时叨扰,但国公连日闭门谢客,我也实在是求见无门,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指尖抚过袖中那道密旨,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为人臣者当以君命为先,国公应当还记得与圣人的约定。”


    陆湛目光扫过那道密旨,只淡声道。


    “她死了。”


    此话一出,梅桢之唇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陆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你的妹妹,死了。”


    陆湛陡然向前逼近,他身形本与梅桢之相仿,却因那通身的威势显得格外迫人。


    一身素白的丧服非但未减其锋芒,反衬得他如出鞘利剑,每一步都带着雷霆之势,生生将梅桢之逼退半步。


    “不错,当年梅家有难,令妹确被千鹰司的人带走。”


    “可梅大人心中应当清楚,依梅家当年的罪过,她本该在教坊司里受尽凌辱,最终也不过一具无名尸骨。如今她能平安多活这些年,已是她的造化。”


    窗外忽然一声惊雷炸响,旋即暴雨狂注。


    陆湛转身欲走,梅桢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在陆湛腕骨上硌出猩红深痕。


    “陆湛!”素来从容的梅桢之此刻目眦欲裂,连敬称都忘了,“到了御前,你也敢这般说辞?”


    陆湛看了眼他气急的模样,忽地轻笑出声。


    他生生掰开梅桢之的手,俯在其耳边低语,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不怕告诉你,令妹逃亡时不慎坠入北海,现在怕是早成了鱼虾的饵料。”


    “梅大人若不信,大可去北海捞一捞,说不定还能凑齐一副骸骨。”


    *


    暮色四合时,陆湛终于料理完灵堂诸事。


    独坐马车之中,公府外一片素白似雪,映得他眉目愈发阴沉。


    “大人,今夜原该为老国公守灵,您现下还要出去吗?”逐川在车前迟疑开口。


    车内人久久未曾回话,逐川等了好一会,才听见车内发话。


    “去私宅。”


    逐川握缰绳的手猛地收紧,自宋姑娘失踪后,那座宅子就成了禁忌,除却最初几日亲自去翻检过几回,后来便再未踏足,几乎每日只宿在千鹰司中。


    本朝重孝,而今老国公丧仪未毕,若被人知晓大人在此时竟然抛下诸多事务,若是被有心人得知,不免又要成为一桩攻讦的把柄。


    “愣着做什么?”车帘突然掀起,露出陆湛寒冰般的眼眸。逐川心头一凛,急忙扬鞭催马。


    宅院依旧保持着宋蝉离开前的模样,只是从前近身服侍她的侍女都被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几个仆妇打扫宅院。


    没想到陆湛会此时前来,几个老仆战战兢兢跪在廊下,连头都不敢抬。


    陆湛径直穿过回廊,迈向宋蝉的里阁,行路时带起的风卷起几片枯叶。


    推开门扉的刹那,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


    屋里处处维持着女主人离去前的模样,榻前依旧系着宋蝉亲手编的茶色丝绦。妆台前那盒香膏微敞,亦静静搁在镜边,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纤指伸来沾取。


    陆湛抽开妆奁,在看见其中那枚青蝉玉簪时,目光蓦然顿住。


    这枚她日日簪发、最为欢喜的玉簪,此刻正静静躺在妆盒里。


    簪首的蝉翼栩栩如生,触指生凉。陆湛忽然想起那日她侧眸笑问:“湛郎可听过金蝉脱壳的故事?”


    原来她早就在提醒他,原来她早就厌极了他,连最心爱的物件也不要了,只为了逃离他的身边。


    指腹下的玉簪冰凉刺骨,陆湛忽然将玉簪狠狠攥进掌心。尖锐的簪尾瞬间刺破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妆台上。


    “好得很。”陆湛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宁可死在外面……也不愿留下来。”


    灵堂上陆蘅的那些话在陆湛脑海中不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钝刀般反复割磨着他的心神。


    陆湛忽然想起那年在马车里,宋蝉也说过一样的话。


    当时她是为了吕蔚,那个在她最落魄时弃她而去的穷书生。


    陆湛至今记得她发红的眼眶,和强撑出来的倔强,仿佛只要这样逞强,就能证明自己错付的真心并不可笑。


    她说“大人你呢?可曾有谁为大人付出过真心?”


    当时陆湛只觉得荒谬可笑。


    他前半生所求不过是复仇二字,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要让那些曾经对不起他的人生不如死,何曾在意过什么真心不真心?那些温情的把戏,在他看来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


    原先陆湛以为,陆蘅不过是依附陆沣而活的可怜虫,如今陆沣都已经倒台,她还有什么可依仗的?他以为像陆蘅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引起他的任何情绪波动,所以才不假思索地同意让她进入灵堂。


    而今日,同样的话语从陆蘅嘴里说出来,却让他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恼怒。


    那不仅仅是被冒犯的愤怒,更像是一种被戳破伪装、被看穿软肋的羞恼。


    当最初的怒火渐渐燃尽后,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与空虚。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为什么?


    为什么他在意的人最终都会离他而去?为什么真的没有人愿意为他付出真心实意?为何他拼命想要留住的,却一个都留不住?


    难道真如陆蘅所言,他就是个天生孤煞,注定留不住所有想要留下的人?


    还记得当时他告诉宋蝉,做一把刀,是不能有任何真心的。


    宋蝉的确做到了,她对他,果真没有半点真心。


    陆湛盯着妆镜出神,仿佛透过这面镜子,又看见了昔日宋蝉坐在镜前,他为宋蝉梳发戴簪子的情形。


    也正是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侧颈破了皮。


    陆蘅那一簪未伤及性命,反倒是梅桢之的飞刀错伤了,以梅桢之的准头,应当是有意为之。


    思及刚才他与梅桢之说的那些话,陆湛更觉得可笑。


    他当真是疯了。


    明明知道圣上近来重视梅桢之,甚至已经暗示他要帮梅桢之找到那位多年前失散“妹妹”。


    他大可以找一个替身冒充,正如早前让宋蝉冒充梅氏女一般,将人交出去,谎称那便是梅桢之的妹妹。


    毕竟当年梅桢之被抓走的时候,梅氏女年纪还小,若是用此计谋,梅桢之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反倒是万全之策。


    可他偏偏要赌一把。


    北海茫茫,既然千鹰卫找不到宋蝉的踪迹,那不妨再拖一个人下水。


    梅桢之为人固执,加上如今寻妹心切,定会不惜代价,循着他给的这条线索搜寻。


    哪怕事到如今,他也绝不肯相信宋蝉已经死了的事实。


    只要一日没见到尸首,他便不会放弃寻找的念头。


    宋蝉合该是他的人,即便是死,也要与他葬在一块。


    *


    京城的寒风此刻应当已经刺骨,而济都的海风却仍带着宜人的暖意。


    宋蝉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不同于北地的温润空气,指尖再不会被冻得发红发僵。


    她记得在京城时,这个时节早已裹上厚厚的棉袄,连迈出房门都需要鼓起勇气。而在这里,她仍可以穿着轻薄的夏装,行动间说不出的自在轻快。


    在济都生活的这些日子,宋蝉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座小岛。


    岛上街坊邻里几乎都相熟,走在路上总能听到热情的招呼声。这里的百姓靠海吃海,以手艺谋生,没有京城那些尔虞我诈,更不会有仗势欺人的权贵。


    这样简单纯粹的日子,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岛上也有几个像她这样的外来人。有个从南边来的茶商,已经在济都住了十几年;还有一对躲避战乱的夫妇,如今开了间小食铺。


    济都人从不排外,反而对这些异乡人格外照顾。宋蝉常常想,或许正是四面环海的环境,造就了岛民们开阔包容的胸襟。


    在这里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不必再小心翼翼地揣度他人心思,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应付各种规矩,这种自由,比千金万两都珍贵。


    阿丹和阿措姐弟更是待她如至亲。


    阿丹尤其黏她,每晚都要挤在她床上,缠着她讲京城的故事。从皇宫的金銮殿到街头的糖人摊,从元宵的花灯到冬至的饺子,阿丹听得两眼放光,时不时发出惊叹。


    济都人不过春节,但宋蝉执意想要庆祝。这一年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就像蝉蜕去旧壳,重获新生。


    她甚至按照岛上的习俗,给自己改名为"阿翠"。


    最为普通的、处处可见的青绿色,却代表着最有生机的季节。


    每当盛夏来临,新生的蝉会跃上枝头,昂鸣于枝。


    阿丹听了京城过年的热闹景象,兴奋得手舞足蹈,非要宋蝉带她置办年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丹就迫不及待地闯进房间,硬是把还在睡梦中的宋蝉摇醒。


    宋蝉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窗外才泛鱼肚白的天色,却拗不过阿丹的软磨硬泡,只得披衣起身。


    海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潮湿的气息,却一点也不冷。


    京城里那些熟悉的年货,在济都这个小岛上几乎都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吃食倒还好,宋蝉凭着记忆调整做法,用本地的海鲜代替猪肉,用椰糖代替饴糖,倒也能做出七八分相似的味道。


    可那些对联、噼啪作响的炮竹,却是怎么也寻不到的替代品。


    阿丹抱着满怀的海货,小脸皱成了一团。


    她最期待的就是放炮竹这个环节,听宋蝉描述那震天的响声和四散的红纸屑,激动的不得了,现在却要落空了。


    “真的找不到吗?”阿丹不死心地追问,眼睛里的失望都要溢出来了。


    宋蝉只能安慰道:“别难过,主要是炮竹里的硝石不好找。若是有材料,我们自己也能做几个小的。”


    她虽这么说,心里却没抱有希望。在这远离大燕的海岛上,要找这些东西谈何容易。


    两人沿着海滩往家走,海风把她们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忽然,阿丹猛地站住脚,眼睛亮得惊人:“我想起来了!我们可以去找阿赵!”


    “阿赵?”宋蝉疑惑地挑眉。


    “阿赵的叔叔也是从大燕来的!”阿丹兴奋地手舞足蹈,“虽然是很糟很糟的时候了,但说不定他会有办法!”


    看着阿丹期待的眼神,宋蝉那句“恐怕希望不大”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她帮阿丹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轻声道:“那我们去问问看。”


    阿赵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渔夫,听完她们的请求后挠了挠头:“我叔叔确实是从大燕来的,不过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有些为难地补充,“而且现在没有通关文书,根本进不了大燕的领地。”


    阿丹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宋蝉正要开口安慰,却听阿赵又说:“不过我叔叔确实认识几个儋州的商人,也许能托他们带些小东西。我帮你们问问看。”


    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但总算有一线希望。回家的路上,阿丹又恢复了活力,叽叽喳喳地说着要如何布置房间,宋蝉看着她雀跃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没想到几天后的清晨,阿赵真的顶着晨露敲响了她们的家门。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根红纸包裹的炮竹:“只有这些了,儋州那边也说不好找。”


    宋蝉捧着这来之不易的炮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


    这几个月来,她调制的香膏在济都妇女中大受欢迎,几乎家家户户都来订购。积攒下的银钱和以物易物换来的木材,再过段时间都够给阿丹家扩建房屋了。


    若是能通过阿赵叔叔这条线,从儋州进些大燕的货品……宋蝉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看到了无限可能。


    济都虽小,但这里的商机却多,正等着她去探索开拓。


    “阿赵,我能见见你的叔叔吗?”


    第83章


    阿赵的叔叔早年间本是大燕子民, 当年为避战火,兄弟俩乘一叶小舟漂洋过海,最终在这济都扎下了根。


    只是没过几年,阿赵的父亲因病去世, 临终前将阿赵托付给叔叔, 叔叔待阿赵视如己出。


    阿赵叔叔是个热心肠的人, 听说有大燕来的姑娘寻上门,激动得连烟袋都拿不稳,非要留宋蝉二人用饭。


    “都是家乡人,别客气!”叔叔操着夹杂济都口音的大燕话, 一边张罗着让阿赵婶子杀鸡宰鱼, 一边用粗糙的大手给客人斟上自酿的椰子酒。


    酒液浑浊,却透着股淳朴的甜香。


    饭桌上, 宋蝉说起大燕这些年的变化, 阿赵叔叔听得眼眶发红, 连声叹气:“一转眼, 都几十年了,真是大变样了。”


    酒过三巡, 阿赵婶子端着海鱼羹上桌时,宋蝉的目光不由落在她那双布满沧桑的手上。


    她的手背上尽是皲裂的纹路, 有些是新伤,有些是经年累月的旧疤。


    最触目惊心的是虎口处一道陈年旧伤, 皮肉外翻着,显然是被锋利的贝壳边缘划破后,又日日泡在海水中,迟迟不得愈合。


    济都的女人几乎都有一双这样的手。


    她们的手指被渔网勒出茧子,掌心被缆绳磨出血泡, 指甲缝里永远残留着洗不尽的鱼腥。


    可正是这双粗糙的手,能在狂风暴雨中稳稳掌舵,亦能在惊涛骇浪里收网捕鱼。


    “这是用岛上椰子熬油调的香膏,里头还加了芦荟。”宋蝉捧出一个青瓷小罐,“婶子试试,能让手上伤口舒服些。”


    阿赵婶子局促地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这才用皲裂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


    淡青色的膏体触到皮肤的刹那,她轻轻“哎哟”一声,脸上露出孩童般的惊喜:“这凉丝丝的,可比鱼油舒坦多了!”


    说完又将手背凑到鼻尖嗅了嗅,“还有股子清香味儿,盖住了鱼腥气。”


    宋蝉看着婶子舒展的眉头,心头微热:“济都的日头能把人晒脱皮,姐妹们又要日日泡在海里,我才琢磨出这个方子。”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可惜现在这膏子只能暂时止痛,却抹不平这些伤疤。若是能从儋州运来白芷、积雪草这些药材……”


    “再配上咱们济都的椰子油!”阿丹突然插话,眼睛亮晶晶的,“阿翠说了,要是能做成那样的膏药,就能让疤痕变淡。”


    阿赵婶子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脸上被海风刮出的皱纹,又急忙缩回手,不好意思地笑了:“咱们渔家女要什么好看,能止痛就成。”


    宋蝉轻轻握住婶子颤抖的手:“伤就是伤,与美丑无关。让姐妹们不必再忍着疼痛下海,这才是最要紧的。”


    宋蝉指尖抚过那道狰狞的疤痕,仿佛已经看见掺了儋州药材的新配方香膏,在这一双双饱经风霜的手上绽放奇迹。


    阿赵叔叔却摸着胡子沉吟起来。


    “这想法确实是好,只是姑娘有所不知,”他压低声音,“济都海关那些差爷,雁过都要拔毛,平时小打小闹还能托熟人带些私货还行,稍大宗些的买卖,恐怕是难啊。”


    宋蝉捻勺搅动碗中鱼羹不语。


    她何尝不明白?商路就是钱路,这道理普天之下皆是如此,只是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济都通用的贝壳币在大燕不过是一捧废物,那些海产干货在儋州商人眼里更是不值一提。


    宋蝉无意识摩挲着空荡荡的腕间。若是那对绞丝银镯还在,若是那些银票还能用……从陆湛那里偷拿出来的东西,本该足够打通十条商路。


    从阿赵家里回来,宋蝉一直在回想着今日阿赵叔说的那些话,打通商路需要的银钱数目不小,究竟该如何筹得,实在是个难题。


    就连帮着阿丹晒渔网的时候,宋蝉依旧心不在焉。


    “渔网都要缠在一起啦!”阿丹的呼唤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宋蝉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渔网已经乱作一团,活像她此刻纠结的心事。


    阿措蹲在不远处的礁石上剖鱼,锋利的鱼刀在他手中翻飞。


    他时不时抬头瞥向宋蝉,浓黑的眉毛渐渐拧成一团。趁着宋蝉去晾晒海带的工夫,他悄悄把阿丹拽到一旁。


    “她怎么了?”


    阿丹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大概说给了阿措听,阿措听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晚饭的时候,刻意往宋蝉碗里多夹了两块最肥美的鱼腹肉,似是无声安慰着她的情绪。


    次日未拂晓,宋蝉被细微的开门声惊醒,迷迷糊糊中看见阿措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


    日头渐渐爬到了头顶,午饭早就做好,都没了热气,阿丹数次跑到门口张望,焦虑极了。


    “阿措从来不会错过午饭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宋蝉忽然想到今早阿措的背影,心里猛地一紧:“我们去海边找找。”


    两人沿着海岸线奔跑,忽然,阿丹发出一声惊叫——远处的礁石滩上,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正艰难地朝她们走来。


    那是阿措,却又不像是阿措。


    他整个人像是从鲨鱼嘴里捞出来的一般,裤腿被撕成布条,裸露的小腿上布满狰狞的伤口。最骇人的是右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划伤,随着他的步伐不断渗出血珠,在沙滩上留下暗红的痕迹。


    “阿措!”宋蝉冲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躯。少年的身体冰冷得像块礁石,重量几乎全部压在她肩上。


    他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用还能活动的左手,艰难地解下腰间那个浸满海水的皮囊。


    皮囊解开,一颗浑圆的珍珠滚落在宋蝉掌心,在夕阳的照耀下,流转着异彩光晕。


    这珍珠足有拇指大小,如此好的品相,恐怕只有在最危险的深海礁洞中才能寻到。


    宋蝉的指尖触到珍珠上残留的血迹,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你去采珠了?”


    阿措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沙滩上,沾满沙粒的手紧紧握住宋蝉的手腕,将珍珠牢牢按在她掌心。


    “儋州的商船……下个月初五到。这颗珠子,应当够你打点海关……”


    海风突然变得咸涩起来。


    宋蝉看着阿措手臂那道狰狞的伤口,心头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意。


    恍惚间,她想起在陆府的那些日子。


    她曾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祈求陆湛再给她一次机会,也曾在他身/下假意逢迎,只为换取他的信任。


    偶尔得到几分廉价的施舍已是万幸,又怎敢奢求一分尊重平等的相待。


    只是今日看见阿措真诚的双眼,宋蝉才突然意识到,原来真心是可以这样简单。


    “真是个傻子。”宋蝉声音哽咽,撕下衣袖,小心缠上阿措手臂伤口,一滴泪不受控制地砸在阿措手背上,“往后再不许做这样危险的事了,我宁愿不要什么香料铺子,也不要你拿命去换。”


    阿措愣住了,这个在惊涛骇浪里都不曾变过脸色的少年,此刻却因为一滴眼泪手足无措起来。


    他笨拙地抬起手,似乎想替她擦泪,又在半空停住,最后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


    有了阿措的这颗珠子,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宋蝉没有贸然将整颗珠子变卖,而是托阿赵叔叔的关系,寻了个可靠的中间人,将珠子换成了便于流通的银票。在分给阿赵叔及其帮忙的好友应得的份额后,剩下的银钱都被她仔细收好,留着日后经营生意时再用。


    有了这些银票打点,从儋州运送香料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


    第一批香料比预期更早地运抵了济都,事情顺利得让宋蝉都有些意外。


    即便如此,她始终保持着警惕。虽然儋州地处偏远,但难保没有陆湛安插的眼线。


    她再三嘱咐阿赵的叔叔,采购时务必谨慎,千万不要透露她的真实身份。每次进货都要分成小批量,通过不同的渠道运送,以免引起大燕那边的注意。


    可宋蝉万万没有想到,纵然她如此小心谨慎,这消息还是顺着商路,一路传到了陆湛的耳中。


    *


    这些日子,陆府派出的暗卫如潮水般涌向沿海各地。


    从北边渔阳郡到南边的儋州港,每一处码头都安插了陆湛的眼线。与此同时,梅桢之调遣的梅家军也悄然行动,两方人马在沿海各州县明争暗斗,却都默契地避开了官府的耳目。


    奇怪的是,任凭他们将海岸线翻了个底朝天,宋蝉却如同人间蒸发般杳无踪迹。


    每每有疑似线索传来,陆湛必定亲自查验,可最终不是认错了人,就是迟了一步。


    那些呈上来的画像被他妥帖地收挂在屋里,每当午夜时,他便会望着满墙的画像出神。


    朝中同僚都察觉到了陆大人的异样。


    昔日那个雷厉风行的陆湛,如今眼底总凝着化不开的阴郁。


    白日里,他近乎自虐般地处理堆积如山的事务,连最琐碎的案子都要亲自过问;到了夜里,千鹰司的灯火常常亮到天明。谁也不知道,刚袭爵的陆大人,为何突然对审讯又如此热衷,实在是太过反常。


    只有贴身侍卫清楚,每晚的书房里都会传出难以抑制的咳嗽声。


    这般昼夜不分的操劳,终于在一个雪夜击垮了陆湛。


    旧疾发作时,陆湛正对着案头那盏将熄的烛火出神。


    从前宋蝉总会在烛火将熄时,为他添上新灯。那时他曾以为,宋蝉会一直这样陪伴在自己身边,却没想到仍然是南柯一梦,徒劳而已。


    思及此处,陆湛忽而心口一痛,一口热血猛然喷溅在书案上,便晕厥了过去。


    太医诊脉后连连摇头,只说是积郁成疾,需静养调理。


    几剂汤药灌下去,陆湛终于转醒,却当即命人递了告假的折子,将一应政务尽数推却。


    太医开的药方被他随手搁在案头,反倒是那方绣着并蒂莲的旧帕子,日日攥在他的掌心。


    陆湛正值圣眷最隆之时,眼瞧着开春就要加封太子少保,这般前程似锦的关头,却突然称病不出,着实令满朝哗然。


    有说他恃宠而骄的,有猜他暗中结党的,更有传言说是得了不治之症。


    可无论众人如何揣测,终究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三道四。即便陆湛眼下卧病在床,曾经那些阴狠的手段,也足以让人噤若寒蝉。


    冬日的京城银装素裹,密雪纷扬地落在长街上。


    陆湛独坐在酒楼二楼的雅间,倚窗而坐,任凭北风席卷,裹挟着碎雪飘进屋内。


    他为自己斟下一杯冷酒,目光却落在街角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童身上。


    那孩子约莫四五岁年纪,手里举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正开心地跑着,忽然一个踉跄,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糖葫芦碎成了几截。


    陆湛不自觉多留意了几分,有意想看看那孩子哭闹的模样。


    却没想到那孩子麻利地爬起来,只是拍拍沾雪的棉袄,笑嘻嘻地舔着木签上残留的糖渣,仿佛那星点甜味已是莫大的满足,并未为地上已经碎掉的糖葫芦而伤神。


    陆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胸口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连这般稚子都懂得,碎了便是碎了,破镜难重圆,昔人难再回。


    与其为过去的痛苦流连挣扎,不如珍惜眼下尚存的那一点甜。这般浅显的道理,为何他却始终参不透?


    还是他根本放任自己,不愿参透?


    一瞬间,他又想到了宋蝉。若是他们的孩子能够平安降生,也该是这般活泼可爱的模样。


    陆湛猛地灌下一口冷酒,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涩。


    他曾以为自己对宋蝉不过是主人对玩/物的占有欲,就像对待腰间的玉佩,抑或是书房里那柄宝剑无二。


    她既入了他的府邸,就该如那些物件一般,任他摆布,绝不该有半分违逆的心思。


    那时他从不屑于谈论什么真心,更耻于承认会对一个出身卑微的民女动情,从前看着朝堂上那些同僚为了女人茶饭不思的模样,简直愚不可及。


    可如今,他眼前时常浮现出宋蝉一次次望向他的眼神。


    大多数时候是含着温柔笑意的,有时也会盈满泪水,或是不肯轻易低头的倔强。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折磨得他寝食难安的,不是因为他失去了一个听话的玩物,而是永远错过了那个会在深夜时,为他留一盏灯、一席饭的人。


    原来他在意的从来不是那具温软的身体,而是她这个人,与她的真心。


    只可惜这一切他终究是懂得太晚,悟透得太迟,直到他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宋蝉的踪迹时,才明白了这一切。


    冷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喉中,灼烧般的痛感蔓延全身,陆湛却不肯停下。


    直到一阵熟悉的刺痛从肺腑深处窜上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大人!”逐川闻声破门而入,眼疾手快地夺过陆湛手中酒杯,“您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逐川声音发颤,“若是宋姑娘哪天回来,看到您这般模样……她……”


    “放手。”陆湛的声音冷得像冰,手腕却止不住地发抖。


    饶是一向冷硬的逐川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却不得不松开钳制。


    就在陆湛又要去抓那壶烈酒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亲卫跪在门外,声音激动发颤:“大人!儋州传来消息,有兄弟在码头附近发现了疑似宋姑娘的踪迹!她……她似乎还活着!”


    陆湛的手悬在半空,酒壶“砰”地砸在地上。


    他缓缓抬头,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突然隐约现出一缕光亮。


    第84章


    “大人, 儋州密报。”亲卫呈上密函,“我们的暗卫在儋州码头发现了异常。”


    自那道追杀令下达以来,千鹰司的暗卫不敢有任何懈怠,几乎将沿海翻了个底朝天。每个码头的通关文牒都仔细查验, 更是派了水性最好的斥候, 沿着宋蝉坠崖的那段海岸反复打捞。


    可多月以来, 竟然没有一丝消息。


    直到上个月,他们终于在儋州码头发现了蛛丝马迹。


    从未与大燕有过商贸往来的济都,忽而有人开始进购香料药材。


    虽然数量不多,而且手段隐秘, 但还是引起了暗卫的注意, 并将此事连夜快马报回了京城。


    济都,宋蝉, 香料。


    看似不相及的三个词, 却在陆湛脑中轰然串联。


    不知为何, 他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宋蝉还没死, 她就在济都。


    陆湛倏地起身,踉跄向前两步, 浑然不顾靴底碾过满地碎瓷,只是继续向那亲卫迫近。


    “立刻派人去济都, 势必要将她找到,不可有任何错漏。”


    “不。”他很快又否定, 猛攥紧逐川小臂,“速去备马,我要亲自去济都。”


    逐川急忙拦住陆湛:“大人!太医再三叮嘱,说您的病情万不可受寒,何况京城距济都千里, 您如何受得了这海运颠簸。”


    “现在就去!”陆湛一把扯下屏风上的大氅,丝毫不顾窗外大雪纷飞,只身便赴向门外风雪。


    亲卫还欲再劝,但看见陆湛身影已然隐进风雪夜,只得与逐川换了眼神,速速跟了上去。


    已至子时,京城长街一辆马车碾着积雪疾驰向码头。


    车帘被寒风吹开的缝隙里,隐约可见陆湛苍白的面容,和那双亮得骇人的眼睛。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要亲自去济都看看。


    这一路走得极为艰难。


    马车在暴雪中疾驰数日,又换乘商船南下。


    海上风浪颠簸,物资也并不齐全,陆湛来的匆忙,尽管下人已经尽量备全了衣物炭火,仍然不足支撑经久船程。


    每至白天,陆湛都会披着大氅来到甲板上,望向海面出神。


    那封已经翻看无数次的密报,始终被他紧握手中。他不敢再去细想这消息有几分可信,只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距离济都越近,陆湛的心就揪得越紧。


    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近乡情怯。


    倘若这次去了济都还是找不到人,若宋蝉真的已经没了,他该如何自处?


    他不敢往下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反复揣测。这些念头像毒蛇般缠绕着他,让本就严重的病情更加恶化。


    数日海上颠簸,让陆湛的身形更加清减,衣袍都宽大了不少。


    终于在半月后,济都海岛的形貌逐渐破出云雾,出现在众人眼前。


    *


    宋蝉捧着刚从儋州运来的香料,小心翼翼地揭开层层油纸包裹。


    大燕独有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宋蝉忍不住用手指沾了些许,在腕间轻轻揉开。


    “这次的香料比上回的更好。”宋蝉举起腕凑到阿丹面前,“阿丹你闻闻,这味道是不是与济都的香料都不同?”


    阿丹轻嗅了嗅,突然打了个喷嚏:“香是香,就是太冲了些。”


    “等把它们和济都本地的香草调和,定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宋蝉说着已经将香料放进研钵中。


    接连着几日,阿丹家的小院里都飘着奇异的香气。


    宋蝉没日没夜地研究着香膏的新配方,数次尝试之后,才终于调出了满意的膏子。


    济都每月逢八都有集市。


    转眼到了初八,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宋蝉就拉着阿丹往集市赶。


    “今日不等阿措一起了?”阿丹揉着惺忪睡眼问道。


    宋蝉摇摇头,指向集市东南角:“这次我们不和阿措一起摆摊了。这些日子我观察过,东南角这边往来多是女郎采买日用。我们的香膏发油,正合她们心意。”


    不出宋蝉所料,她们两人刚架好桌子,将香膏摆好,当即就有几位年岁不同的女郎驻足。


    宋蝉取出预先备好的贝壳试香盒,笑盈盈道:“姑娘们试试这个新配的茉莉发膏,里头特意加了侧柏叶,能生发乌发,味道也很好闻。”


    “侧柏叶?倒是没听过,给我拿一盒吧。”一位穿杏色衫子的女郎试了试味道,旋即下了单。


    客来客往,不到半个时辰,宋蝉的摊前就围满了人。


    阿丹收钱收得手忙脚乱,凑到宋蝉耳边低声道:“照这个卖法,咱们后院的原料和你买回来的香料怕是都不够用了。”


    宋蝉正给客人包着最后一盒玫瑰香膏,闻言笑道:“我早算过了,等攒够钱币,咱们就去租西街那间空铺子,到时候咱们的香道铺子,就是济都头一份,不愁没有销路。”


    宋蝉又托起一盒新制的香膏,指尖轻点着给铺子前新来的妇人试香。


    集市上人声鼎沸,宋蝉的摊位前更是围得水泄不通。


    每迎来一个客人,她都极其热情地招待,尽心为客人介绍着她们的膏子。


    迎来送往之间,她语调都轻快得像枝头的黄鹂,让人听了都不免心情愉悦。


    只是她太沉浸其中,浑然未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街头斜对一角,陆湛隐立在一家布庄的檐影下,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济都四季如春,斜阳洒在宋蝉的布裙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她正笑吟吟地向一位妇人推荐香膏,鬓边的碎发被汗露打湿,贴在泛着红晕的脸颊上,眼中熠熠光彩流转。


    他们之间不过隔了十余步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千山万水。


    陆湛的掌心不知何时已沁出冷汗。


    这数月来,他寻遍大燕九州,在梦里勾勒过无数次她的身影,当今日当真见到,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大人,可要带宋姑娘过来?”随从刚欲上前,就被陆湛抬手制止。


    陆湛的视线描摹着宋蝉的轮廓,尽是失而复得后,近乎贪婪的汲取。


    宋蝉穿着本地人的衣装,身上的衣服以粗麻织就,看着便不算舒适。


    她好似瘦了不少,面颊都比先前分明了许多。褪去了从前的锦衣玉服,如今站在街角叫卖,对着这些海女送笑接迎,她竟然很是适应,仿佛她生来就服侍这些人一般。


    陆湛忍不住蹙眉,她为何如此自轻自贱,放着京城的好日子不过,非要来此处受苦?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离开他以后,她似乎比从前更开怀快乐。


    即便是在这偏僻海岛,做这些不入流的行当,可她的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


    看过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后他才知道,原来从前她对着他的笑,不过也是一种逢迎做戏。


    陆湛站在原地,只觉背脊僵冷,呼吸发寒。


    他曾无数次的幻想过重逢的情形。


    倘若上天垂怜,宋蝉真的还活在世上,他定当珍之重之,再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而今当真看见她完好无损地、甚至比从前更好地站在他面前,一股无名的怒火却骤然窜上心头。


    那他又算什么?


    那些为了她辗转难眠的夜晚,被噩梦惊醒后,以为永远失去她的绝望,在她的笑语嫣然前,都算什么?


    她怎么敢?怎么敢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


    陆湛的指节攥得发白。


    她何尝会在乎他在愧疚中渡过的日夜,以及那些近如刀绞的痛楚?


    于她而言,留在他身边过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日子,都比不上在这市井中贩卖香膏来得快活?


    即便是要离开他身边,她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还是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在他身边?


    无论是哪种情况,陆湛都觉得无法接受。


    铺子前的宋蝉偶然抬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街角。陆湛下意识往阴影里退了半步,随即又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可笑。


    他只觉怒火中烧,烧得他眼眶发烫。


    他真想立刻上前掐住那截纤细的脖颈,质问她是否还有半点良心。她可知道这数月以来,他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本该立刻上前将她带回,可双腿却像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他继续看着宋蝉。


    但当真的看见宋蝉脸上熟悉的、更甚于从前的笑意时,陆湛又忽而觉得从前那些爱怨纠缠,背弃之恨,俱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了。


    只要她还这世上,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哪怕她真的不要了他,哪怕她弃了所有也要离开他的身边。


    千般执念、万种不甘,通通可以舍去。


    他只要她还活着。


    他终于下定决心,迈出了步子,可真当快要靠近的时候,陆湛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多日未见,他到底是想以最好的姿态面对她。


    “逐川,我的衣衫发冠可还齐整?”


    逐川还未答话,陆湛先觉得好笑起来。不知何时起,他竟也会为这等小事忐忑?


    直到得到肯定的答案,陆湛才深吸一口气,重新迈出步子。


    香铺前,宋蝉将最后一盒茉莉香膏刚递到客人手中,天际突然滚过一声闷雷。


    她抬头望去,方才还碧蓝如洗的天空,此刻瞬间已聚起沉灰色的云团。


    “阿丹,快收摊!”宋蝉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砸了下来。


    她连忙扑向被狂风掀起的篷布一角,篷布却像活鱼般从指缝溜走。


    阿丹的惊叫在雨声中格外尖锐:“糟了,膏子要浸水了!”


    两人顾不得衣服湿透,手忙脚乱地去收铺子上敞开的香膏,混乱之中仍不免有几个瓷罐落地。


    其中一个瓷罐滚落在铺子前方,宋蝉赶忙弯腰去捡,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瓷罐之际,一片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熟悉的松木气息混着雨水的清冽钻入鼻息。


    宋蝉的指尖僵在半空,只觉天地间雨声忽然静止,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先她一步捡起了地上的瓷罐。


    第85章


    时隔多日未见, 宋蝉几乎都要忘记了陆湛的存在。


    起初闻见那阵熟悉的松木香,她还有几分犹豫。


    直到她看着那只握着瓷瓶的手逐渐递近——


    其人修长的食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那年夏猎为了救她坠落悬崖留下的。


    宋蝉如受惊的野兔般陡然退后一步, 后撤时踩到湿滑的篷布边缘, 险些摔倒, 幸好阿丹及时扶住了她。


    她低着头,手忙脚乱地继续收拾篷布,却怎么也折不好,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灼热得仿佛要在她背上烧出一个洞来。


    “阿翠, 你没事吧?”阿丹担忧地握住宋蝉发抖的双手,“你的手好凉。”


    宋蝉摇摇头,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事, 只是雨越下越大了, 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她将目光落得更低, 生怕与那人对上视线。


    阿丹蹲下身去捡散落一地的药瓶,这些都是宋蝉花费数日心血研制的香丸。


    当她看到那个陌生男子手中还拿着一个瓷瓶时, 下意识就要去接:“这位郎君,这是我们的东西……”


    “不要了!”宋蝉突然厉声打断, 一掌打落那个瓷瓶。


    瓷瓶落地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刺耳,顿时碎片四溅, 其中一片划过她的脚踝,留下道细细的血痕。


    “这些都不要了,我们现在就回去。”


    宋蝉声线颤抖,她已经顾不上同阿丹解释什么了,一把抓住阿丹的手腕就径直往雨里冲。


    雨水打在脸上, 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跑得那样急,好几次差点滑倒,但她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


    宋蝉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耳边全是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和轰隆雨声。


    等跑到阿丹家时,宋蝉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瘫坐在门槛上,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她一直在发抖,阿丹赶紧找来干布给她擦头发,又去灶间煮姜汤。


    阿措还未回来,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宋蝉一人。


    宋蝉终于再也撑不住,将脸埋进膝盖里无声地哭泣起来。


    怎么会是他?陆湛怎么会出现在济都?


    她明明已经逃了这么远,改了名字,换了身份,连口音都刻意改变了,为什么还会被他们找到?


    难道他从未想过要放过她。


    这个念头让宋蝉心头一阵绞痛,她忽而想起从前数次欢愉时,陆湛总会在最后的时刻隐忍不发,迫她看向他的眼睛,让她一次次证明她只属于他,永远不会离开他。


    唯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他才会放手。


    她以为自己终于逃出来了,以为她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可是陆湛的出现,将她所有的希望都击得粉碎。


    宋蝉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她不能哭出声,不能让阿丹发现异常,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曾经是谁。


    阿丹捧着热气腾腾的姜汤从灶间出来,就看见宋蝉面色惨白,眼尾还泛着未褪尽的红。


    “阿翠,你脸色差得吓人,是不是受寒了?”


    阿丹将姜汤放在宋蝉面前,宋蝉木然地接过碗,捧碗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几滴滚烫姜汤溅在手背也浑然不觉。


    阿丹在她身旁坐下,犹豫片刻才开口:“方才在我们摊子前那位公子,我看他穿着上好的锦布,这样的打扮好像也是大燕来的?阿翠,你可认识吗?”


    “不认识。”宋蝉猛地打断阿丹,又补了一句,“倘若之后再见到他,千万不要搭理。”


    阿丹被宋蝉反常的态度惊得怔了怔,但很快握住她冰凉的手,郑重地点头:“你放心,现在是在我们济都。”


    “这是我们的地盘,若那个外来人敢在这里为非作歹,我和阿措定不会让他好过!”


    宋蝉望着少女明亮的眼睛,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


    阿丹怎会明白,陆湛的手段何其狠辣,更是连大燕满朝都要忌惮几分的人物。


    她低头抿了一口姜汤,火辣辣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夜深了,宋蝉怎么也睡不着。


    她睁眼望向茅草铺就的屋顶,时刻警惕着屋外的动静。


    她不愿想再去想那个名字,可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


    陆湛既已寻到济都,这小小的草屋又能藏她几时?济都与大燕虽相隔千里,未有往来,但若他真想要她,也不过是多费些时日罢了。


    宋蝉望着阿丹熟睡的侧脸,眼眶不免发热。


    身侧的阿丹早已睡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她被角上,像是生怕她半夜着凉。


    这些日子来,是这对姐弟给了她容身之所,教她捕鱼晒网,逐渐融入济都的生活。


    直到今日,她都天真以为自己终于能重新开始。


    如果不是又遇见了陆湛。


    再等等……


    阿丹姐弟给她许多,她不能就这样不告而别。等天亮就和阿丹好好道别,绝不能拖累了他们姐弟。


    谁知次日天还未亮,宋蝉就被院外一阵嘈杂惊醒。


    院外传来阿措的怒喝声,宋蝉心头一沉,连外衣都来不及系好就冲了出去。


    推开门,眼前景象让她血液瞬间凝固。


    几名黑衣侍卫呈扇形围住院门,虽未出刃,但观其形体皆是常年习武的好手。


    而阿措赤着脚站在门前石阶上,手中只有一把鱼叉,单薄的背影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视线越过众人,宋蝉的呼吸彻底凝滞了。


    黑衣形成的屏障后,陆湛的身影自其间破出。虽立于众人之后,但他通身流泻的威仪,足以压过众人,让整个院落的气压都为之一沉。


    四目相对,宋蝉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一时不敢相认。


    数次相见乃至更亲密的接触中,他或是在暗狱里执笔批红的阎罗,或是朝服加身时的意气峥嵘。


    她却从未见过这般的陆湛。


    陆湛原本就凌厉的下颌线条,如今瘦削得更为分明,面上多了几分病弱之色,如同剥去所有伪饰,弱化了眉眼间的压迫。


    他嘴角噙着笑,可眼底竟凝练着几分痛意,如玄冰般刺人。


    “阿翠姐。”阿措仍死死盯着那些侍卫,“这些人自称是大燕来的商人,要找你谈药材买卖。”


    “宋姑娘。”陆湛忽然开口,声音比记忆中沙哑许多,“我们千里跋涉而来,又是同乡,难道连杯粗茶都讨不到了么?”


    他向前迈步时,宋蝉才发现他右腿似乎带着伤,脚步比往日迟缓半分。


    阿丹此时拎着茶壶冲出来,滚烫的茶水"哗"地泼在陆湛脚前,阻止了他的前进。


    “谁准你们闯进来的?”少女像护崽的母豹般挡在宋蝉前面,“走走走,阿翠说了不认识你们!”


    水花溅上陆湛的衣摆,在昂贵的云纹锦上洇开深色痕迹。


    他目光却未有半分躲闪,始终锁在宋蝉眉眼之间。


    “宋姑娘,当真要如此无情?”


    陆湛轻声问。晨风吹起他的衣角,有那么一瞬,他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


    虽然只是一瞬而过,但宋蝉确信,她刚才又看见了陆湛眼中熟悉的冷意。


    她太清楚这种眼神背后代表的含义,那是他即将发怒的前兆。


    陆湛是个疯子,他向来有仇必报,绝不接受背叛。


    如今他都能拖着病体亲至济都,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郎君若执意想要谈这桩生意,便随我进来吧,”宋蝉顿了顿,“只是还请独自入内。舍弟妹年幼胆怯,怕见生人,还望诸位侍卫大哥在院外稍候。”


    关门前,她将阿丹往后推了推,在阿丹耳边轻声嘱咐:“你先带阿措去海边,暂时先别回来。”


    阿丹还想说什么,却被宋蝉的眼神制止。


    屋内终于静了下来,只剩茶壶里沸水滚动的轻响。


    宋蝉垂着眼,素手执壶,将白水缓缓注入粗瓷杯中。


    水声泠泠,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寂静。


    她刻意放慢动作,仿佛这样就能多拖延一刻,不必直面陆湛灼人的目光。


    “岛上没有茶叶,只有白水。”她将茶杯放在陆湛面前,语气平静得像是寻常待客。


    “阿翠?”


    陆湛忽然开口:“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宋蝉指尖微顿,杯沿溅出一滴水珠。


    她如实道:“到了岛上,顺着当地的名字取的。”


    陆湛面上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目光始终落在宋蝉身上,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空白一寸寸补全。


    “阿蝉,是我小瞧你了。”他忽然低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


    “没想到你有这样大的能耐,能逃到济都来。”他嗓音沙哑,极力压制痛楚,“你可知道为了找你,我每天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宋蝉心里叹了口气。


    即便看见陆湛如今失意的样子,她也不过微微一怔,心底却掀不起半分波澜。


    济都的烟火气早已洗净了她对大燕的眷恋,更遑论那些与陆湛纠/缠的过往。


    他是生是死,是痛是悔,于她而言,早已无半点瓜葛。


    “大人出身矜贵,身边有的是人侍奉,也绝不会缺女人。”她终于舍得抬眼,目光平静如水,“大人何必如此想不开呢?”


    放陆湛进来时,宋蝉已做好了承受风暴的准备。


    是她叛了他,是她一次次欺他骗他,倘若今日他要她的命,她也无话可说。


    可陆湛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眸中翻涌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阿蝉,你瘦了。”


    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与疲惫。


    “这些日子,我也想了许多。”他低声道,“从前你有过失,我亦有不到之处。上天垂怜,让我此次失而复得,已是恩赐。”


    他伸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袖角,却又克制地收回。


    “只要你愿意随我回去,过去种种,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们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可好?”


    第86章


    屋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连窗外的风声都清晰可闻。


    宋蝉凝视着陆湛的眼睛,忽然轻轻笑了,只是笑意未及眼底,反倒透出几分倦意。


    时隔多日未见, 她原以为他总会有所改变, 却不想还是这般自以为是。


    他就像那庙堂之上俯瞰众生的神像, 习惯了高高在上地施舍怜悯众生,却从不肯俯身倾听凡人的心声。这样的人,骨子里的傲慢早已刻进血脉,又怎会真正改变?


    “或者, ”陆湛见她久不答话, 又放柔了语气:“你若觉得这里的生活不错,我也可以每年陪你来济都几次, 如何?”


    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在他想来, 他没有计较她的背叛, 步步退让, 做到这一步,她合该感恩戴德地接受才是。


    “我不愿意。”


    宋蝉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柄利刃,干脆利落地斩断所有可能。


    陆湛一时间竟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陆大人,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不愿回大燕,也不愿随你回去。”


    陆湛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宋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宋蝉的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熟悉的眉眼,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看着他熟悉的神情,过往那些在大燕低声下气的日日夜夜, 为了活下去小心翼翼的讨好与如履薄冰的惶恐,又浮现在眼前,全都化作一声叹息。


    “我很清楚。”


    “你不愿跟我回去,却甘愿在这里做一个渔女?”陆湛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讥诮。


    宋蝉几不可闻地又叹了口气。


    他终究不懂她,从来都不懂。


    她也不该奢望一个生来就站在云端的人,会明白她这样的小人物所求为何。


    “渔女又如何?”


    宋蝉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唇角泛起一丝真心的笑意。


    “至少在这里,没人会因我的出身轻贱我,没人会因我不识文墨而嘲笑我。在大燕时,即便是在您身边,我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个人。直到来了济都,我才第一次尝到被尊重的滋味。”


    她转回头,目光清亮如洗:“在这里,我不用看任何人脸色过活。每日出海捕鱼,归来时阿丹会笑着迎我,研制出的新香膏,村里的人会真心实意地称赞。这样的日子即便清贫些,也比在大人身边锦衣玉食却提心吊胆强过百倍。”


    陆湛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就算你能忍受这渔村陋室,我们的孩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他向前一步,高大身躯投落的阴影笼罩着宋蝉,“别再任性了,今日你必须随我回去。”


    “没有什么孩子!”宋蝉忽而抬高了声音,“那不过是我为了逃出陆府,编造的谎话罢了。”


    “你再说一遍!”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宋蝉站在亮处,陆湛在暗处。


    陆湛的面色阴沉得可怕,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猛然抓住了宋蝉的手臂,手背上狰起的青筋如同毒蛇,在苍白的皮肤下跳动。


    宋蝉被他攥得发痛,却只是神情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清晰而坚定:“大人问我愿不愿随您回大燕?我可以再告诉您一次,我绝不愿意。若大人执意要带我回去,那恐怕也只能带回我的尸首。”


    海风卷入屋内,却未能吹散沉默。


    许久后,陆湛终于缓息过来,目光如刀般一寸寸刮过她的眉眼,试图找出些许动摇或是欺骗的痕迹。


    可那张素净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破绽,只有一派坚定的坦然。


    “宋蝉,你当真如此心狠至此,一次又一次地欺瞒我,竟连孩子都是你的手段。”


    晨光里,她的轮廓比月余前更加清晰,虽然身形单薄了些,但她眉间的郁色褪去许多,眼角眉梢平添了几分他从未见过的鲜活神采。


    愤怒与不甘在他身体中横冲直撞,陆湛只觉气血上涌,一时猛地咳嗽起来。


    他气极宋蝉的背叛与逃离,换做从前,像今日这样的情形,他绝不会在意宋蝉的意愿,只会将她直接带走,更不会让她还有今天这样与他心平气和谈论的机会。


    可现在不同,险些失去宋蝉以后,他竟变得谨慎。


    他当然可以像从前那样对她,可是经过这一件件的事情让他意识到,他即便能控制住她的人,却掌握不了一颗决意离开、甚至有勇气赴死的心。


    只是这瞬间,他竟也有些怀疑,难道他费尽心思找到他,全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你对我……”陆湛的声音突然哑了,“就没有过半分真心?”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倘若听见的是他不愿听见的答案,他宁可不曾问过。


    陆湛当即起身转向门外:“罢了,我改日再来。”


    “大人对我又何尝有过真心?”


    陆湛已至门前,宋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追来。


    陆湛顿住脚步,却未曾回头。


    “大人所谓的怜惜,不过像对待一只雀鸟。高兴时赏块鲜肉,恼了便放进笼子里去。大人可曾在意过我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陆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出门的。


    海风扑面而来,耳边始终回响着宋蝉的话。


    多年来,从未有人敢这样剖白他的不是。


    或许宋蝉曾经尝试过,但都被他当作是女儿家气话抱怨。


    直到险些永远失去她一次,这些话才终于穿透他根深蒂固的傲慢,刺进他的心里。


    震惊过后,更深的是恍然与不安。


    倘若继续用锦衣玉食禁锢她,如从前一般强权威压胁迫她,与当初又有何异?无疑是再次陷入死局。


    “大人!”


    随行的黑衣卫首领一直守在门外,见陆湛走出,随即快步迎上。


    见陆湛面色苍白如纸,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大人,今晨刚收到飞鸽传书,自大人离京后,梅桢之的人一路跟踪,只怕不日就会找过来,大人若在此处耽搁过久,属下担心会惊动南省的守军。”


    “您抱病千里南下,宋姑娘还这般不识抬举,属实太不该。不如让属下们……”黑衣卫做了个擒拿的手势,“属下保证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让宋姑娘安安稳稳坐在回京的马车上。”


    话未说完就被陆湛抬手制止。


    陆湛眺望海天交界处翻涌的云层,忽然问:“梅桢之的人到哪了?”


    “探子来报,已至泉州港。若再不返程,恐怕不妥。”


    “想办法派人去散布假消息。”陆湛打断道,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就说我在岭南寻药,能多拖几天便是几天。”


    他转身望向那座简陋的渔家小院,目光复杂。


    “至于她……”陆湛闭了闭眼,声音已有几分疲倦,“容我再想想。”


    *


    虽然宋蝉早就叮嘱阿丹先离开,但姐弟俩并没有跑远,只是躲在屋后不远处的礁石后面。


    见宋蝉一直没有出来,阿措握着鱼叉想要上屋里质问,被阿丹按住肩膀阻拦。


    直到看着陆湛带着黑衣卫离开后,姐弟俩立即跑回屋里。


    宋蝉坐在窗边的小木凳上,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听到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


    “阿翠,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阿丹焦急地问。


    宋蝉轻叹一声,知道瞒不住了,于是隐去了陆湛的身份,只说是从前惹下的风流债:“说起来也是我从前在大燕时的旧识。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只是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


    阿丹心疼地握住宋蝉冰凉的手:“就算是有误会,也不该带着那样一群人上门。而且我看那几个黑衣人袖子里都藏着兵器。”


    宋蝉勉强笑了笑。


    今天她仗着在济都的地界才敢那样强硬,倘若从前在大燕,她也不敢如此决绝。


    只是她心里清楚,依照陆湛的性格,绝不会轻易罢休,如今她最担心的是连累阿丹姐弟。


    “阿丹,我可能要离开济都了。”宋蝉声音发紧,“你们也看见了,他手段很多,我继续待在这里会连累你们。”


    阿丹立刻制止:“说什么傻话!这里是我们济都的地盘,他一个大燕人还能翻了天不成?你放心待在这里,明天我就找几个兄弟来守着。”


    “千万别!”宋蝉急忙阻止,“你们不了解他,这事让我自己处理就好。”


    阿丹忍不住抱怨:“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了?除了长得好看些,脾气简直比礁石还硬,还不如我们岛上打渔的汉子。"


    宋蝉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若有的选择,她何尝愿意招惹这样的人?可命运弄人,偏偏被陆湛纠缠至今。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执着。


    又是一夜辗转难眠,宋蝉刚合眼不久,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窗外天色尚暗,屋外传来阿措刻意压低的声音。


    “阿翠姐,那人又来了!”少年扒着门框,手里还攥着赶海的鱼叉,“要不要我去叫几个兄弟把他轰走?”


    宋蝉闻言顿时睡意全消,连鞋都来不及穿好,便赤着脚踩在地上,随手抓起外衫就往门外跑,衣带散乱了也顾不上系。


    晨雾中,陆湛的身影立在院门外。


    他比昨日更显憔悴,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宋蝉强压下心头异样,冷声道:“陆大人,济都缺医少药,您既抱恙在身,实在不该在此耽搁。”


    陆湛却突然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形晃了晃。待喘息稍平,他抬眸望来,一改往日的盛气凌人,眼底竟带着几分恳求。


    “阿蝉……”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若我说我已时日无多,你可愿……听我说完最后几句话?”


    第87章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 宋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从来都无法将时日无多四个字与陆湛联系在一起。


    “时日无多?”


    目光触及陆湛眉宇间沉淀的病气时,宋蝉心头不免一颤。


    宋蝉忽然想起那年她被污入诏狱,陆湛玄色官服上沾着血,缓步走到她的面前, 俯身为她解下镣铐。


    怎么会?这个曾令满朝文武都胆寒的人, 怎么会落得如此地步。


    她本不相信陆湛的话, 但看着他浮现病态的眉目,似乎这话又有几分切实可信。


    无论过去她与陆湛之间有多少纠葛,在生死面前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够放下的了。


    “大人正值盛年,怎么会时日无多?”宋蝉怔然坐在陆湛对面, 目光复杂, “何况太医院圣手如云,若是大人觉得不适, 何不赶紧回京治病, 无需说这样的话来咒自己。”


    陆湛没有回她的话, 只是继续看着宋蝉的眼睛。


    “阿蝉, ”他再次唤她名,却仿佛沉吟许久, 磨去了从前所有锋芒,“这世间曾让我厌恶的人与事, 如今都成了冢中枯骨,我想得到的, 也都攥在了手里。”


    他抬起手抚过桌案,恰好覆在她方才触碰的位置。


    “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就是你。”


    陆湛面容苍白,如覆霜雪,可那双眼睛却至极赤诚, 言辞间亦是恳切。


    当他的灼亮目光落在宋蝉身上时,她心口蓦地一颤,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可那撼动也只转瞬即逝,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她不是不想怜惜,只是过往那些回忆太过沉痛,她不愿也不能再去触及。


    宋蝉攥紧双手,让指甲陷入掌心,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


    她张了张口,想质问,想讥讽,更想将这些年积压的怨怼尽数倾泻。


    可最终,所有激烈情绪都在对视目光里消弭尽散,只化作一声叹息。


    “大人现在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人原先在诏狱救下了我,倘若那时大人同我说这一番话,我一定不胜感激。可那时大人告诉我,做您手中的刀,不能对任何人付出真情,我始终记在心里,日夜不敢忘。”


    窗外呼掠过一阵急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如今陆沣已成了大人的手下败将,我的任务也合该结束了,而今大人又要我忘记过去所有,重新来过,不觉得太过强求了吗?”


    宋蝉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半分指责的意味,却像钝刀子一样划过陆湛的心。


    他倒多希望宋蝉能够责骂他几句,他宁愿她掀了这案几,要向他讨回所有公道,总好过这般平静地与他诉说一切。


    一时间,喉间似有万千言语翻涌,却终究化作一片苦涩。


    “一个月。”沉默半晌,陆湛复而开口,“一个月后,我自会离去,阿蝉,你只要再陪我一个月便好。”


    他当然可以不顾及他的意愿,直接将她带走,可今日他不愿如此。


    屡屡强求,换来也不过是她怨怼愈深,他终究不愿两人之间落得如此不堪的地步。


    宋蝉只觉胸口发闷:“大人又何必如此。”


    但抬眼看着陆湛那副病容,她又想到陆湛那句“时日无多”,也终究是害怕逼得太紧,触及陆湛逆鳞,若真把他惹急,他不顾一切要带自己回大燕又如何是好。


    一番踌躇后,宋蝉终究让步。


    “大人若执意如此,就自便吧。”


    *


    陆湛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济都岛民淳朴热情,岛上突然来了这么几个外乡人,难免引人侧目。宋蝉不愿多生事端,只说是故人来访,暂住几日。


    好在岛民虽好奇,却也知分寸,见她神色淡淡,便也不再多问。


    随行的侍卫被陆湛遣散,不知去了何处。他自己则借口病体未愈,执意要与宋蝉同住。


    宋蝉自然不肯,几番推拒,最终拗不过,只能勉强答应让他与阿措挤一间屋子。


    阿措性子直,对这位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脸色,可碍于陆湛病容苍白,行动迟缓,终究不好太过苛责,只得冷着脸替他铺了张草席,权当床榻。


    阿丹姐弟的茅草屋简陋,比起国公府的雕梁画栋,简直天壤之别。


    宋蝉本以为陆湛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必定难以忍受这般粗陋的生活,更遑论日日看阿措冷脸,怕是熬不过几日便要拂袖而去。


    可出乎意料的是,陆湛竟适应得极快。


    他没有端着京中贵人的架子,反倒学着岛民的习惯,晨起打水,日落拾柴。


    身子稍好些时,甚至帮着阿丹修补渔网,或是替阿措劈柴生火。起初动作生疏,可不过几日,竟也做得有模有样。


    宋蝉冷眼瞧着,心中诧异,却也不动声色。


    她不知道的是,对于陆湛而言,他并不在意这简陋的环境,只是比起失去她的那些日子,如今能日日见到她,已是莫大的慰藉。


    梅桢之的人一直在暗中搜寻他的踪迹,一月之期太长,随时可能暴露行踪,可陆湛却甘愿冒险。


    他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因此陷入险境,只要能在宋蝉身边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心安。


    有时用膳,他目光落在宋蝉脸上,便久久不移。宋蝉被他看得耳根发热,忍不住蹙眉瞪他,他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能这样看着她,已是世间至乐。


    只是他终究还是存了私心,又欺瞒了她一次。


    那句“时日无多”不过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太医的诊断分明只是积郁成疾,调养数月便可痊愈。


    可当他看见宋蝉听闻此言时眼中闪过的一丝慌乱,便知道这步棋走对了。


    陆湛也觉得可笑。


    曾几何时,他操纵人心与生死,若想求得一个女子,何须这般卑劣手段?可如今,他甘愿放下尊严,用这般不堪的谎言,只为换她片刻的怜悯。


    他在赌。


    赌她还会因往事心软,赌她对他尚存一丝情意。即便只是出于同情也好,只要她愿意让他留下,他便有机会。


    过往种种确实是他太过自负。那时他只道权势在手,她便永远逃不出掌心,却忘了她骨子里的倔强。如今想来,她当年的怨怼与疏远,都是情理之中。


    不过没关系。


    陆湛望着正在灶台前忙碌的纤细背影,眼神渐深。


    她今日肯与他同桌用膳,明日或许就能与他多说几句话。水滴石穿,他有一辈子的耐心慢慢与她磨。


    横竖,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转眼又到了初八,宋蝉和阿丹带着新作的香膏要去市集变卖。


    竹篮里的瓷罐整整齐齐码着,阿丹在旁边喜笑颜开:“这次一定又能全部卖完!”


    这几日天气愈发炎热,正午的日头能把人晒脱一层皮。陆湛立在门边,看着宋蝉仔细清点香膏数目,沉默不语。


    等宋蝉要出门时,他终是忍不住上前:“今日天太热了,你们改日再去吧。”


    宋蝉头也不抬,继续系着遮阳的纱巾:“每月市集只有三次,尤其初八的市集最热闹,耽误不得。”


    “那我便让人替你们去。”陆湛伸手按住竹篮,“你留在家里。”


    宋蝉轻轻拨开他的手:“客人要试香,你的人哪里明白我的配方?”


    陆湛眉头紧锁:“你若执意要做这生意,我也可以在京中——”


    “不必。”听见京中二字,宋蝉立刻打断陆湛,拎起竹篮往外走。


    傍晚回来时,宋蝉的纱巾早已被汗水浸透,脸颊和脖颈通红一片,隐隐有些脱皮。


    阿丹急得直招呼阿措来扶:“阿措,快去打些冷水来,阿翠晒伤了。”


    陆湛一直在门前等着,看见宋蝉的模样,脸色沉得厉害,一把将宋蝉拉进屋里。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盒,盒中是御用的积雪草膏,清凉镇痛。


    陆湛沾了药膏,涂抹在宋蝉颈上,动作却比往日粗重,语气也压着火:“你何故非要如此倔强?我与你说过,你若执意想要从商,我大可以为你在京中盘一间铺子,雇人看管,这样你又能安心作香,又可以有收成。济都毕竟只是一个岛,你就算在这里费再大的功夫,又能有什么意义,为什么非要受这样的苦?”


    他越说越急,手上力道失了分寸,宋蝉疼得"嘶"了一声。


    陆湛这才惊醒,忙放轻动作。可宋蝉已经推开他的手,自己接过了药膏。


    “陆大人,我所做一切只是想靠着自己的双手,不想再有求于别人。济都确实不如大燕繁华,可这里没有大燕那么多弯弯绕绕。陆大人若是觉得济都不好,也大可以回去。”


    陆湛胸口发闷,本想再说什么,但看着宋蝉愈发不善的面色,只将满腹的话生生咽下,勉强勾起嘴角:“我只是看不得你受苦,其余的你喜欢便好。”


    夜深人静时,陆湛躺在坚硬的草席上辗转难眠。


    海风裹挟着鱼腥味从墙缝钻进来,熏得他双眼发涩。


    这间破屋子里发霉的墙草、硌人的席子、永远散不去的鱼腥味,几乎每一样东西都在挑战他的极限。


    他想不明白,济都究竟有什么好?


    阿丹和阿措虽然为人质朴,但到底是个渔民,行事不知礼节,更无法为她提供好的生活。


    若不是为了宋蝉,他绝不会在此忍耐这些。


    今日之后,陆湛才看清,宋蝉竟是铁了心要留在这里,离他越远越好。


    只是白日里阿丹总缠在宋蝉身边,夜晚又有阿措守在他的身旁,实在难以行动。


    眼看距一月之期越来越近了,指望滴水石穿是时间不够了,他须得再想想办法,有更多与宋蝉说话亲近的机会。


    最好是,能与宋蝉住进一间屋子。


    第88章


    没过几天, 又到了要去赶海的日子。


    按照之前的习惯,宋蝉也会和姐弟俩一起。


    屋内,宋蝉正将满头乌发挽成简单的发髻,铜镜中映出她脖颈处尚未消退的晒痕, 如一抹晚霞般晕染在雪肤上。


    “又要去赶海?”


    陆湛的声音忽而从背后响起, 宋蝉转过身, 看见陆湛斜倚在门框上,晨光将他修长的身影拉得愈发挺拔。


    陆湛缓缓走上前,指尖悬在宋蝉颈侧晒伤处,语气坚决。


    “伤还没好, 还是别去了, 好好待在家中养伤吧。”


    宋蝉抿紧了唇,眼中闪过一丝倔强。


    她最不喜他这般不由分说的态度, 如当初那个独断专行的陆湛一般。


    “既已与阿丹姐弟约好一同赶海, 岂能因我一人之故失信于人?”宋蝉声音清泠, 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陆湛眉头紧锁:“我只在乎你的安危, 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勉强自己?”


    “他们不是不相干的人。”宋蝉抬眼直视着他,眸中映着晨光, 明亮得刺眼。


    陆湛望进她那双执着的眼睛,终究不忍将话说得太重。沉默片刻, 他妥协道:“那我随你同去。”


    宋蝉闻言不禁莞尔,赶海她都去过许多次了, 陆湛未免太过紧张:“不过是寻常赶海,又不是赴什么龙潭虎穴。倒是你——”她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唇色上,“伤势未愈,该好好将养才是。”


    陆湛神色一滞,似被戳中了什么心事。半晌, 他轻叹一声:“罢了。我在家备好午膳等你,早些回来。”


    远处传来阿丹的呼唤声,宋蝉随口应了句“知道啦”,便提着竹篮快步离去,只当他是玩笑。


    待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海岸线尽头,陆湛仍倚门而立。直到潮声吞没了最后一缕脚步声,他才从怀中取出一枚乌木响哨。


    清越的哨声穿透云光,不过须臾,数名黑衣人如鬼魅般落在院前。


    “派两个机灵的跟着夫人。”陆湛声音冷峻,“不许有任何闪失。”


    “属下明白。”为首的黑衣人抱拳应道,正要离去,又被叫住。


    陆湛眸色暗下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去请陈郎中过来一趟。”


    不一会,陈郎中就被带了过来。


    照例替陆湛把了脉,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恭喜大人,大人脉象已渐趋平稳,只需再服几副药稳固调理,不日便可痊愈了。”


    眼看多日心血没有白费,陆湛身体好转,返京在即,陈郎中暗自松了口气。他正欲收拾药箱配药,谁知陆湛缓缓地道了一句“不急。”


    陈郎中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不解其意地抬头看着陆湛,却见陆湛双眼并无波澜。


    他手中还捏着几味药材,一时进退两难,只得小心翼翼问道:“老身愚钝,不知大人此言是何用意?”


    陆湛从容收回搭在问诊枕上的手腕,睥了眼陈郎中惶恐面庞,慢条斯理道:“我的病,不必好得太快。”


    大燕朝堂风云诡谲,除千鹰司外,更有梅桢之虎视眈眈。燕帝催促返京的书信已修来几封,皆被陆湛以病体未愈为由推拒。


    陈郎中身为其心腹,多少也知道些其中曲折,可如今陆湛这番又是闹哪出?


    陈郎中一时嗫嚅难语,踌躇后又道:“还请大人明示。”


    “济都尚有要事未了。”陆湛指尖轻叩案几,“你且配些药来,能让病情显出危急之态最好。”


    陈郎中不禁面露忧色:“大人此番沉疴初愈,正是调养良机。若要用药制造病态,恐怕有损根本,还望大人三思。”


    “我自有分寸。”陆湛语气不容置疑,“你只管备药便是,不必多问。”


    陈郎中虽满腹疑虑,却也不敢多言,只得躬身应下:"属下这就去办。"


    晌午时分,宋蝉与姐弟俩终于提着沉甸甸的渔获归来。


    这几日接连阴雨,今日难得放晴,海底的珍奇海货全都涌了上来。阿措贪着多捕些能卖上好价钱的稀罕物,在海里多耽搁了些时辰。等他们回到小院时,比平日晚了整整一个时辰。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却见陆湛端坐在石桌旁,桌上竟真真切切摆着几道菜肴。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菜碟上,映出几道已经不那么热腾的饭菜。


    宋蝉露在外的肌肤又被晒得通红,陆湛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日头这般毒辣,不是同你说过今日要早些回来吗?”


    宋蝉望着桌上明显重新热过几次、菜叶都有些蔫黄的菜肴,这才想起临行前陆湛的叮嘱。


    她当时只当是句玩笑话,根本没往心里去,哪想到这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竟真的一直等着他们,还亲自下厨做了这一桌子菜。


    虽然菜色已经不那么新鲜,但摆盘依然考究,能看出做菜之人的用心。


    “这些当真都是你做的?”宋蝉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陆湛虽然余怒未消,但看着宋蝉眼中闪烁的惊喜光芒,语气还是缓和了几分,只是仍带着些许生硬:“不然呢?这荒郊野岭的,还能有谁来做饭?”


    宋蝉与阿丹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宋蝉指着最中间那道红烧鱼,声音都提高了八度:“我与你相识这么久,怎么从不知道你竟有这般手艺?”


    陆湛冷哼一声:“你当我整日闲来无事,专门研究厨艺伺候旁人吗?”


    若是放在平日,宋蝉定要与他争辩几句。


    但今日让一个伤病未愈的人等这么久,还劳心劳力地准备饭菜,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便也不与他计较。


    陆湛的手艺确实出人意料的好,只是做法与京城贵族惯用的精细烹调大不相同,更多是简单直接的烤煮之法,却意外地保留了食材最本真的鲜美。


    宋蝉吃得格外香甜,还故意做出夸张的陶醉表情。


    陆湛虽然嘴上不说,但紧绷的面容明显柔和了许多。


    见他气消了大半,宋蝉胆子也大了起来,夹了一筷子最肥美的鱼腹肉放到陆湛碗里,随口问道:“你这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我吃着与京城那些大厨做的很不一样,莫不是有什么高人指点?”


    陆湛缓缓将鱼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后才道:“小时候被父亲扔在边关,若不学会打猎做饭,便只能与以腐尸为食。久而久之,自然就会了。”


    宋蝉正要夹菜的筷子猛地顿在半空。阿丹与阿措也僵在原地,连咀嚼都忘了。


    陆湛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不见半分悲戚。


    宋蝉这才明白为何他的做法多以粗犷的烤煮为主,原来那都是在生死边缘磨炼出来的生存技能。


    以往只听陆泠只言片语提过他们父子不睦,却不知气候变化竟还有这般残酷的往事。


    她幼年时也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更能体会其中艰辛。更何况陆湛自幼丧母,又被丢在边关那等凶险之地……想到这里,她喉头发紧,万千安慰的话语在舌尖打转,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正垂眸沉思之际,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已轻轻推到她面前。


    “海边湿气重。”陆湛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多喝些热汤,祛湿养胃。”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


    晚饭后,陆湛独坐院中观星,宋蝉在门前踌躇片刻,还是走近挨着他坐了下来。


    “你在济都逗留这么久,京中不会催促你回去吗?”宋蝉望着天边的北斗,状似随意地问道。


    陆湛侧目看她:“你这是要赶我走?”


    沉默片刻,他又低声问:“阿蝉,你还在恨我吗?”


    宋蝉轻轻摇头:“谈不上恨。你待我虽不算好,却也救过我几次。这样想来,我们早已两清了。”


    她说的是真心话。


    曾经确实怨恨过陆湛,但后来渐渐明白,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或许他并非生来就是那般冷酷无情,只是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家族中,被硬生生磨成了这副模样。


    她能理解他的身不由己,却也无法因此抹去过往种种,与他重新开始。


    不恨,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那为何不愿我留下陪你?”陆湛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低沉。


    “济都条件简陋,不利于大人养病。何况大人身负家国重任,不该在此虚耗光阴。”


    沉默片刻,陆湛一字一句道:“若我说,为你留下是我心甘情愿,不算虚耗呢?”


    宋蝉一怔:“大人莫要说笑了。大人身份何其尊贵,而我不过一介草民。大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我却只求粗茶淡饭的平凡生活。”


    “阿蝉,你为何这般固执?”陆湛眉头紧锁,“若你喜欢田园生活,我在京郊有数处宅院,大可为你辟几亩良田;若是舍不得那对姐弟,也可一同接去大燕。”


    宋蝉默然。


    她明白,在陆湛眼中,这已是莫大的让步。可他永远不懂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京城太大,大得让她如蝼蚁般渺小,在那繁华街巷中任人践踏;京城又太小,小到一切都逃不出陆湛的掌控。


    即便为她开辟一亩良田又如何?不过是换个精致些的牢笼罢了。


    从前他要将金丝雀囚在华美的笼中,如今大发慈悲,允诺更大的空间。难道她就该感恩戴德,毫无怨言地接受吗?


    这不是她想要的。


    但这些,陆湛永远不会懂。她也不愿再多费唇舌。


    终究,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是阴差阳错有了交集,终归要各奔东西。


    “夜深了,大人早些歇息吧。”宋蝉起身,“还望大人记得答应过的一月之期。”


    说完她便仓皇离去,将那道痛彻心扉的目光留在了身后。


    自那夜后,宋蝉刻意避开陆湛。每日不是随阿措出海,便是以采买香料为由在街上游荡。


    好在陆湛似乎真的心灰意冷,整日闭门不出,也未再打扰她。


    直到用饭时,宋蝉忍不住偷瞄陆湛,发现他气色越发憔悴。


    想来是那番话伤了他的自尊。像他这般心高气傲的人,被一个民女如此拒绝,总该清醒了。


    幸而如今的陆湛不似从前暴戾,否则以他往日的性子,怕是早要了她的性命。


    宋蝉心中仍惴惴不安。


    陆湛这般平静,反倒让她觉得反常,甚至开始怀疑当初答应让他留下是否正确。


    虽说是在济都,但以陆湛手下那些高手的能耐,若真要强行带她回去,她根本无力反抗。


    得想办法让他早日回大燕才行,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安心。


    思绪纷乱间,宋蝉草草喝完碗里的粥,起身道:“我用好了,你们慢用。”


    宋蝉心绪纷乱如麻,分明还未吃尽,却已觉食不知味。她匆匆扒完最后几口薄粥,便端着碗起身。


    “我用好了,你们慢用。”


    话音未落,宋蝉已端着碗疾步走向灶间,舀起清水哗啦冲刷着碗沿。


    忽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碗碟碎裂的脆响惊得她手中瓷碗差点滑落。


    宋蝉慌忙转身,却见陆湛昏倒在地,已然不省人事。


    第89章


    陆湛的病来得毫无征兆, 如同一块骤然投落的巨石,将宋蝉连日的平静日子彻底打散。


    前几日,他还面色如常,已经能起身走动, 甚至偶尔会在晨光里倚着门框看她晾晒草药, 虽仍带着几分病后的倦色, 但精神已好了许多。


    宋蝉私下里还盘算着,待陆湛再好些,便寻个由头催他回大燕——她不想再与他纠缠,更不愿他继续留在这里, 搅乱她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日子。


    可直到那晚见他面色煞白地倒在地上, 整个人昏沉不醒,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阿措带着镇上的大夫匆匆赶来, 大夫把脉时眉头越皱越紧, 最终只是摇头叹息:“姑娘, 这位公子的脉象古怪, 似有内伤淤滞,又似毒邪侵体。济都缺医少药, 老朽实在无能为力。”


    末了大夫低声道:“若再耽搁下去,只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 可宋蝉听懂了。


    她曾也见过这样的陆湛,在京郊的山谷里, 陆湛为了救她坠落悬崖,奄奄一息时,便是这般模样。


    宋蝉站在榻边,看着榻上昏睡的陆湛,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心口竟隐隐闷痛。


    她怨过陆湛,恨过他的种种行径,想过此生再不相见。


    可她从未想过,他会真的消失世上。更未想过,他会死在她眼前,死在这个远离大燕的荒僻海岛上。


    她闭了闭眼,压下那股莫名的酸涩,转头对阿措道:“去寻他带来的黑衣卫,或许他们能有办法。”


    阿措很快找来了陆湛的几名黑衣侍卫,他们面色凝重,不知哪里带来另一位据说精通医术的道医查看,可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道医也说,若是陆湛的病情古怪,可他眼下身体虚弱至极,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只能先用药汤吊着性命,待他稍有好转,再设法送回大燕医治。


    宋蝉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陆湛苍白的脸上。


    他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唯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他怎么会病成这样?


    这个疑问在宋蝉心里盘旋不去。陆湛自幼习武,体魄强健,即便受了伤,也从未像现在这般虚弱不堪。更何况,他前几日分明已经好转,怎会突然恶化至此?


    可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无论如何,他是为了寻她才流落至此,她不可能放任他自生自灭。


    白日里,她亲自煎药、喂水,偶尔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夜里则由阿措守着他,以防他病情反复。几日过去,陆湛的脸色终于不再那么骇人,可人却始终昏迷不醒,连一句含糊的呓语都没有。


    直到这日,宋蝉正在院中晾晒草药,阿措忽然匆匆跑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道:“阿翠,我觉得陆湛的病,似乎有些奇怪。”


    宋蝉继续翻着草药,甚至未抬眼看他:“两个大夫都说他病的古怪,可谁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措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犹疑,最终还是低声道:“我怀疑……他根本没病,是刻意装的。”


    宋蝉挑拣草药的手一顿,随即蹙眉:“阿措,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连着两个大夫都诊过了,他确实病得不轻。”


    “不是偏见!”阿措急急打断她,声音压得更低,“前夜我守着他时,半夜忽然惊醒,发现他的榻上竟没人!我吓得立刻起身去寻,可找遍院子也不见人影。等我再回屋时,他却好端端地躺在榻上,像是从未离开过一样。”


    宋蝉心头一跳。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阿措继续道:“我原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可仔细一想——他回来时,额角隐约有汗,榻边的鞋子也挪了位置!若他真的昏迷不醒,怎么可能自己起身?”


    宋蝉沉默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筐边缘,心绪翻涌。


    阿措不会骗她。可若陆湛真是装病……他图什么?


    她缓缓抬眸,望向屋内。


    屋内依旧沉寂如初,可此刻,宋蝉心底那粒怀疑的种子,却悄然生根发芽。


    午饭后,宋蝉端着铜盆走进屋内,水面上浮着的几片药草随着她的行走轻轻晃动。


    她将水盆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便靠在陆湛榻前坐下,为他褪下外衣。


    宋蝉尽力不碰到他的身体,但还是不免触及。指尖触到陆湛肌肤时,宋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即便昏迷不醒,陆湛身上仍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她小心地解开他的外袍,布料摩擦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褪至中衣时,宋蝉的动作顿了顿。


    单薄衣衫下,陆湛精壮的轮廓若隐若现。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可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从前欢/好时,陆湛总爱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抚过那些紧绷的肌理。


    她羞于望着他,他却偏要握住她的手,让她寸寸丈量他的温度,甚至迫着她环着他,再引着她一次次更为贴近。


    宋蝉被自己这没由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当即像触了滚炭般缩回手,帕子啪嗒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在指腕上,宋蝉猛地回神,耳尖已烧得通红。


    似是心虚般慌乱地看向榻上之人,确认陆湛依旧双目紧闭,这才稍稍安心。


    宋蝉将他的衣裳褪到腰际便停了。


    而后拿蘸水的帕子替陆湛细细擦拭。


    虽在病中,陆湛的身体较寻常男子还是更为滚烫,微凉的帕子缓缓拂拭而过,宋蝉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一些端倪。


    帕子游走到锁骨时,她故意加重了力道。可不知是他当真病了,还是伪装的太好,除了肌肤上激起如碎石坠水般微小的波澜之外,他竟连眉睫都未曾有过震/颤。


    定是阿措多心了,陆湛如今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的。宋蝉紧绷的肩颈终于放松下来,正要起身时,忽然改了主意。


    她将帕子掷进水盆,刚起身,忽又想到了什么,重新在陆湛榻前坐下。


    她一边替陆湛妥帖整理好衣襟,语气平静,如同说着家常。


    “对了,在济都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我过段时间便要离开了,在你属下寻药回来之前,阿措阿丹会好好照顾你的。”


    话音未落,她敏锐地捕捉到陆湛喉结细微的滚动。宋蝉心头一跳,不知是否是错觉。


    宋蝉深吸一口气,继而说道:“你我有过不少因果纠/缠,我也曾厌恨过你,但事已至此,从前那些事便都算了。我本想着,等你醒来好好道个别,把那些未说完的话都说清楚……”


    她忽然轻笑一声:“可惜天意弄人,你这病来得这样急。不过也好,这样的告别或许更适合我们。”


    宋蝉的目光落在陆湛的面上,并不作声,她在等。


    她来前便想好了,倘若今日陆湛能醒过来,与她坦白一切,即便是蓄意欺骗,她也可以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


    可惜榻上人仍没有动静,如同一尊沉歇的佛像卧在那里。


    长久的沉默在房间里流淌,窗隙内拂入的风未能吹散那种近乎压抑的闷热。


    过了半晌,宋蝉轻叹了口气,沉沉向门外走去,将至门前时,刻意停了脚步。


    最终却也未曾回头,径直推门而出。


    木门关上的一瞬间,榻上的陆湛缓缓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里不留半分病态,只余一片翻涌的暗潮。


    *


    天际泛起鱼肚白,岸口咸涩的海风卷着潮气,将宋蝉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阿措正从骡车上卸下最后一个藤箱,粗粝的手指在箱笼上摩挲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


    阿丹一路默不作声:“这法子当真有用?若是他当真不来呢?又该怎么办?”


    宋蝉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唇角牵起一抹苦笑:“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来,但若不这样逼他,恐怕以他的耐心,一时半会也查问不出什么来。”


    那天从陆湛的屋子里离开,宋蝉想了整整一晚,将种种蛛丝马迹细细捋过。


    大燕那边送药的人迟迟没有动静,陆湛的病时重时轻,还有阿措那夜看见的蹊跷。


    这些碎片拼凑起来,逐渐变成一个可怕的猜想:或许这场病,本就是为她设的局。


    无论如何,这样一直和陆湛在济都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决定亲自回大燕一趟寻找药材。


    临行前她留了足够的银钱,将陆湛暂且托付给了阿丹姐弟。倘若陆湛真的是病了,等她到了大燕,他的那些人不会坐视不理。


    “船来了。”阿措忽而开口。


    海平线上,一叶孤舟正破浪而来。阿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阿翠,路途凶险,你何必为了他冒险?你还会回来吗?”


    话到最后,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宋蝉突然觉得喉头发紧。三个月前她漂泊至此,是这对姐弟给了她栖身之所。如今说要离开,竟比当年逃离大燕时还要艰难。


    她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若是有机会,她当然还想回来,只是路上会发生什么尚未可知。


    只是看着姐弟俩期待的目光,她最终没狠下心,只是轻声道:“等他的属下接他离开,我就回来。”


    这话说得自己都不信。若陆湛真是装病,得知她离开,岂会轻易放她归来?


    远处舟叶愈近,宋蝉最后回望来路,沙滩上只有零星的脚印,被潮水一次次抹平。


    陆湛竟真的没有来。难道他当真病重至此?


    说不上是庆幸还是低落,宋蝉只觉得心里有几分低落。


    “走吧。”船停靠在岸边,阿措提起箱笼,声音闷闷的。


    宋蝉整了整被海风吹乱的鬓发,正要迈步上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沙滩震颤,陡然惊起林间一群海鸟。


    宋蝉僵在原地,一时不敢回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