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腰藏春》
1. 第 1 章
今年的天实在奇怪。
才刚二月,鲜少落雨的云都,便连着几日倾盆暴雨,似要将这片土地浇透。
饶是这样大的雨,花月楼里客人仍然来往不绝,这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无人留意到后院传来的阵阵斥骂声。
“笨手笨脚的小畜生,端个盘子都能摔碎,不如打死送出去,至少还能换个肉钱!”
跪在雨中的小丫鬟瑟瑟发抖,面前的妇人握着鞭条,抬手就要往她身上抽。
后院东头偏阁的门忽然开了,里头传出一道清凌凌的女声。
“嬷嬷莫要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一名身姿窈窕的少女撑了伞,从屋里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小丫鬟身前。
“嬷嬷前几日提到的香膏,我已仿出来了。嬷嬷拿去试试,若是喜欢,我再多制几罐。”
妇人接过宋蝉递来的香膏,面色稍霁:“还是你懂事。”
暴雨如注,小丫鬟的浑身已然湿透了。
见妇人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宋蝉又道:“今日前厅生意这么好,嬷嬷可别为这小丫鬟耽误时间呀。”
这倒是句实话。在这样的雨夜还要赶来花月楼的客人,大多出手阔绰,在前厅伺候一晚,能捞得不少油水。
妇人狠狠剜了小丫鬟一眼,犹不解气,向地上啐一口。
“今晚先放了你,明日再仔细你的皮!”
等送完小丫鬟再回到屋内,吕蔚早已站在门前,握着巾帕等她。
“人没事了?”
宋蝉接过吕蔚递来的巾帕,擦拭着发尾淋上的雨水,叹了声气。
“看着她,就像看见从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挨着嬷嬷打骂熬过来的。”
因为自己受过罚,便见不得别人再受同样的苦。
借着油灯昏黄的光影,宋蝉伸指在桌上展开的簿子上点了点,轻声提醒:“还有这个月初九,给王太守家送了两盏雪玉芙香,得了一吊钱。”
吕蔚在宋蝉身边执笔而坐,将她的话一字不差地记在簿子上。
他穿着一身青衫,明明是最普通的料子,却被他穿的身似翠竹,格外清隽疏朗。
二人一个说,一个记,如此几个来回后,今日前的账面终于清算毕。
吕蔚放下笔,抬眼便对上宋蝉欣喜的目光。
“这样算来,此番京考上下打点的钱就够了!”
这些年,为了供吕蔚读书考试,不免需要购买物资、打点关系,里里外外欠下不少银钱。
好在凭着她制香的手艺一笔笔地攒,如今也是挣回来了。
沉积在心底许久的石头,在这一刻终于落下。
宋蝉心情大好,抚过吕蔚身上洗到发旧的青衫,颇有些心疼。
“赶在赴考前,还要给你重新做一身衣裳,不能叫旁人看轻了。”
绰约烛影下,宋蝉细细数着以后,笑意璀璨。
她望着吕蔚,眸底似沉进了星辰流光,灿然生辉,吕蔚连呼吸都静滞了片刻。
直到宋蝉唤他,吕蔚方回过神,清了清嗓子,语气诚挚。
“阿蝉,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宋蝉眉目间溢满笑意,声线都上扬着愉悦的打趣:“快说快说,趁今夜高兴,什么都依你。”
吕蔚从怀中拿出一枚玉簪,成色虽不算上乘,但对他们来说,也称得上价值不菲了。
吕蔚静望着宋蝉的双眼,将簪子极珍重地交到她手中:“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簪子,今日,我想将它送给你。”
“这次会试,我虽没有十分把握,但也愿意尽力一搏。若此番能考取功名,阿蝉……你可愿嫁我为妻?”
听到最后,宋蝉愣了神,唇角的笑容瞬间凝住。
待反应过来后,瞬间面泛飞红,耳尖发烫,赶忙把身子转过去。
“谁要嫁你了!”
吕蔚站起身,绕到宋蝉面前,耳尖同样红烫。
“你我相识已久,你当知我的心意,”
他屈膝下膝,握住她的手,又问:“阿蝉,你愿意吗?”
宋蝉垂眸,望着手中光泽熠熠的玉簪,心中百感交集。
她自出生便没了双亲,在这花月楼里孤苦多年,只这两年靠着调香的手艺,日子才稍好过些。即便如此,依旧是如履薄冰,时时刻刻须得看人眼色度日。
而今,这苦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她也有了可以依靠余生的人。
思及此处,不由得眼眶一酸,险些落泪。
宋蝉正想开口回他,忽一阵疾风猛然扑入,拍得窗子吱棱作响。
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女人惊恐的尖叫,紧接着人群嘈杂声伴着酒盏碎落声群起,外头动静乱作一团。
走廊上悬着的灯笼飘摇欲坠,向屋内折下几道诡怖的光影,一阵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在向偏阁逼近——
“阿蝉,你在这别动,我出去看看。”吕蔚察觉情况不对,边披上外衣,边向门口走。
刚欲推门,一道外力便破开木门,正中他的腹部,登时仰面重摔在地,挣扎难以起身。
“蔚郎!”宋蝉赶忙起身查看吕蔚伤势。
吕蔚捂着肚子,面色苍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一队身着官服的壮汉便径直迈进屋内。
为首者环屋扫视一圈,冰冷的目光最终落在宋蝉身上,沉声下令。
“速将女犯拿下!”
话音刚落,瞬间便有两双手左右扣住宋蝉肩臂,直白粗暴地将她提了起来。
慌乱之中吕蔚已顾不上疼痛,只下意识向前扑去,妄图留住宋蝉,却只有一角衣裙从他手中滑出。
吕蔚匍匐在地,颤声问道:“大人明鉴,我二人俱是良民,从未乱纪犯事,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为首官兵只淡淡瞥了吕蔚一眼,示意手下展开犯人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容貌清丽,身姿娉婷,连眼角泪痣的位置都与宋蝉相同。
“误会?天子当朝,何曾有过冤案!”
不再等他们争辩求情,官兵已拎起宋蝉,像拖着一具布袋般拖着她离开。
只留下吕蔚被官兵压制在地,动弹不得,声泪俱下地呼喊着宋蝉的名字。
迈出花月楼时,宋蝉连鞋子都被踩掉了一只,只得狼狈地着袜前行。
往日热闹的长街,此刻竟不见一个行人,只有两道身着黑衣的兵队将长街紧紧围得水泄不通。
宋蝉纵有满腔冤情要诉,待看见这阵仗之后,也不禁感到心里发怵,不敢开口了。
旋即被罩上黑布头套,押送上了囚车。
忽而头顶轰隆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自天际斩下,硬生生劈开了乌黑的天幕,炸亮整个长街。
而后狂风怒作,暴雨倾盆,以吞江倾世之态席卷着云都的夜。
宋蝉的衣衫瞬间便湿透了。
囚车行驶速度极快,像是要与追赢这场暴雨,不要命似地向前飞驰,宋蝉浑身骨头要被颠得散架。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在城郊一处隐秘的私狱前停下。
宋蝉被两名粗壮的兵卒押送进去,甬道狭长阴暗,深得望不见尽头。
两侧石壁上点着几盏微弱的油灯,在墙面上投下扭曲的光影,为这阴暗的空间平添几分诡谲与不安。
她的目光掠过两侧的牢房,里面关满不同年龄的男犯。
他们蜷缩在角落中,双眼空洞无神,一声声痛苦的哀嚎萦绕在耳边,似潮水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身侧兵卒神情冷淡,不断催促迫着她前行。
一直走到甬道最尽头,几人才在一个更为隐匿的房间前停下来。
为首的狱卒开了门,连推带攘地把人抛进去。
直到门外脚步声渐远,宋蝉才从枯草堆上挣扎起身,纤白指腕沁已透出道道红淤,刺眼地恍如雪地上的梅色。
屋里已经关着三四名女犯。
与外头那些男犯不同,她们穿着绣工精致的华衣,脸上也不见伤痕。只是鬓发稍有凌乱,红肿的眼底透出几分疲态。
几人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并排围站在宋蝉面前,如同立起一道高大的山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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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那个私生女?”其中最年轻的小娘子率先开口。
十五六岁的姑娘总是习惯暗自比较,小娘子似野狼检阅猎物般打量着宋蝉。
原是乍一看并不打眼的姿貌,仔细端详竟是别有洞天——
虽未着粉黛,衣衫朴素,却生得天然动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澄澈莹洁,过目不忘。
被雨水浸湿的衣衫下,体态纤致,细腰真可谓不盈一握,令人心神一荡。
似乎觉得落了下风,小娘子不屑地努了嘴。
“听说她是在花月楼里养大的,也不知身上干不干净,可别有脏病染了我们。”
宋蝉不爱与人争辩,但这话实在刺耳,忍不住出声反驳。
“看诸位穿着应当都是有身份的人,说话也该体面些才是。”
小娘子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我顶嘴!”
说罢便要上前撕扯,却被身侧那名气质雍容的妇人拦下。
“莫要多生事端。”
她意味深长地望向宋蝉:“这么大的一桩案子,若她身份属实,自然也逃不掉的。”
宋蝉想追问下去,奈何已力不从心。
于是索性靠在牢房门边坐下,任那小娘子怎么动静,她都不再过问。
她实在太累了。
夜渐深了,牢房里一片沉寂。除了窗外不绝的雷雨声,便只剩下众人熟睡的呼吸声。
宋蝉却怎么也睡不着。
变故面前,她其实并不恐惧。什么私生女,什么大案?这些都与她何干?
她只是花月楼里凭手艺生存的杂使丫头,想是那些兵卒认错了人,待辨清之后,总要放她出去的。
可明日一早,北街胭脂坊的李掌柜要来取香样了。
若是生意谈妥了,她就能成胭脂坊的供香商,长线的买卖比散客生意赚钱多了。
够她赎出身契,恢复良籍,也足够她和吕蔚下半辈子的好生活。
可若明早交不了香样,一切都将沦为泡影,也不知吕蔚能否找到香样按时送去?
更不知他现在伤势如何?在外面又该有多着急?
思及吕蔚,万般愁绪涌上心头。
分明这次离平稳幸福的日子只差一步,却还是未能如愿,似乎她总是不被命运眷顾的那个。
宋蝉叹了口气,颓然倚在门边,摩挲着手中玉簪,心底无限酸楚。
*
翌日清早,一众兵卒破开大门,将屋内一行女眷带走。
宋蝉不知要被带往何处,只安分跟着众人行走在幽暗甬道中。
随着一道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一股混杂着霉湿、血腥与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昨日还气焰高傲的小娘子,此刻竟忍不住狼狈嚎哭起来。
跪倒在地上,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向前行,嘴里连声念着“我不想死”,惹得其余几个妇人也跟着啜泣起来。
虽不知这些人犯了什么大案,但此刻身处其中,宋蝉也不免感到害怕。
此情此景下,她也只得安慰自己——终归她只是无辜被牵连的,判官大人定会还她的清白。
堂内已经跪满了男女老少几十人,皆垂眉丧气,神情戚戚。
宋蝉与那几名女眷被安置在最前列,抬眼便能看见前庭。
庭上未悬旗帜,仅有一台黄梨木桌并官帽椅空置摆立,却不见主吏身影。
啜泣声中,跪在宋蝉斜前方的中年男子,忽而愤然起身。
“此案理应交由三司处置!缘何将我全家困在这私狱问审?岂非要屈打成招!”
“家主说的对!”
众人躁动起来,潜伏许久的怨气磅礴待发,兵卒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随时准备出鞘。
祸起之际,一道清冽疏离的男声自门外骤然响起。
“沈侍郎,当心祸从口出。”
声线清朗克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透着骇人的寒气。
所有人瞬间噤了声,满堂重新陷入死一般的缄静。
乌压压的人影中,唯有宋蝉抬起头,循声望过去。
2. 第 2 章
两名着黑衣、腰间佩刀的侍从站在门边,为来人挑开锦帘。
随后,一名身量颀长、挺阔如松的男子缓步走近。
与话本子上描述那些刑吏并不相同,他既不年迈,也没有严肃到令人生畏的长相。
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生得挺鼻薄唇,颜若冠玉,气度非凡。
他穿的单薄,身上亦未着雨具,一袭暗纹墨袍上覆着濛濛雨汽,如山风拂竹,清极尽澹。
经过宋蝉身边时,一道沉冷的目光忽然落了下来,骇得宋蝉连忙低下头。
他径直走到主案坐下,顺手从案上拿起一本簿子,似笑非笑。
“沈侍郎似乎对朝廷的安排颇有不满?”
户部侍郎沈知培也曾是个有头脸的人物,一朝犯了案,他知晓凶多吉少。本想凭着往日打点好的关系,希望三司中人能够帮衬转圜一二,至少免了亲眷刑罚。
却不想事与愿违,前天忽有一队黑衣兵马闯入府邸,将全家抓进进了这个鬼地方!
此刻沈知培看着堂上面生的年轻人,指颤不已:“你是谁?”
堂上男子并未回复,只故作沉思:“沈侍郎贪银一千五百两,开朝以来从未有此先例,且容我想想——”
他忽而拊掌轻笑:“此案若顺利了结,于我千鹰司又是大功一件。沈侍郎,我当好好谢你。”
千鹰司?
沈知培听得这三字,皱紧了眉头,一时颓在原地不语。
而其子沈小郎君到底年轻气盛,忍不住指着堂上人斥道:“既要审人,总该报上你的官职名号来!怎么不清不楚就……”
话还没说完,一名亲卫便大步上前,骤然拔刀,斩断了沈小郎君的手指。
“痛煞!”
沈小郎君高声痛呼,那根血淋漓的手指滚落在地,被亲卫踩在靴底。
堂上人却漫不经心地开口:“沈侍郎,你可还识得此物?”
话音落,千鹰卫端上一个由红布包裹的锦盒,摆放在沈知培面前。
层层打开,锦盒内居然正正方方地放着一块砖瓦。
旁人或许不知,但沈知培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通身气势泄尽。
为官多年来,朝廷不是没有疑过他,只是从来没人能够找到赃银。没有证据,也就无法定他的罪。
他自以为机警,看似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于是便将赃银融进砖瓦,砌入沈府的外墙中。
原以为这次也能像之前那般瞒天过海,却不想还是东窗事发。
沈知培望向堂上人,突然想到前些日子朝堂间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言,不免声音发涩:“你是——陆湛?”
“是。”
心中的猜测得到肯定,沈知培绝望地闭上了眼:“出不去了……”
千鹰司指挥使陆湛,朝廷众人不愿也不敢提及的名字。
上京世族序首陆氏三子,本就是世代簪缨的名门之后,多年游历在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而今新帝御极,他成了新帝最信赖的近臣,掌管着千鹰司,独立三司之外,凌驾庙堂之上。
早就听闻其人行事毒辣,手段狠戾,却没想到陆湛上任后的第一桩大案,竟是指向了他沈知培。
沈知培神情愈发苦涩,倏然发出如癫如狂的大笑,而后跌坐在地。
见家主都如此情状,众人心中最后的期冀沦为了泡影。一时间哭喊声四起,还有几名女眷已吓得晕厥过去。
这样的场景,陆湛似乎司空见惯,俊朗的面上未起波澜,只淡淡抬了手。
随后便有士兵鱼贯而入,捧着认罪状分别派发给每人,盯着他们签字画押。
宋蝉的手中也被塞了一卷。
她望着手中的认罪状,只觉得头脑发懵。
哪怕是户部侍郎这样的达官,一朝落败,也不过形同蝼蚁,命数全然由他人掌控。
像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寻常百姓,莫名被牵扯进这桩大案之中,若真按下这认罪状,哪还有什么挣扎的可能呢?
眼看陆湛就要起身离开,宋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举起了那卷认罪状。
“陆大人!民女有冤要诉!”
一时间满堂哭声静止,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聚向了宋蝉。
陆湛身形停滞了一瞬。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他便像什么也没听见般,重新迈步向前。
经过宋蝉身边时,衣角被风掀起,翻卷如云涌,轻柔抚过宋蝉的手背。
宋蝉只要抬手攥住那抹衣角,便有可能留下他。
但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缩回手,只能眼睁睁看他一步步走远。
门外雨色空濛,已有侍从撑伞来迎。
陆湛却在门前停下脚步,一袭墨衣静身而立,朦胧雨雾缭绕其身,犹如山中仙客。
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他倏然轻笑了一声。
*
穿行在漆黑的长廊里,周遭沉静如死水,宋蝉砰然的心跳声在黑暗中尤为清晰。
她跟在陆湛身后,中间只隔着两个兵士。
陆湛身量极高,宋蝉只需一抬眼,便能看见那道宽阔的肩背。
她又不自觉地想起吕蔚。
吕蔚的身形比他清瘦些,平日里斯斯文文,举止儒雅和煦。
不像陆湛的阴晴不定,像是深不可测的寒潭,仅仅是站在他周围,都让人感到害怕。
人与人到底是不同的。
一路心神恍惚,不知走了多久,陆湛停在一扇极高的铜铸雕花门前。
有展翅雄鹰刻雕盘踞其上,鹰眸以红血石镶嵌,锐艳似血。
兵士向两旁侧身,为陆湛空出道路。
门里暗藏玄机,只看见陆湛抬手在门旁章印上一按,雕花门缓缓而开。
甫入屋门,一阵淡淡的冷香袭来,与外头狱舍里腥臭气味划分出无声的边界。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但桩桩件件俱是低调不显的奢华。
陆湛没有屏退侍从,也并不急于盘问,只是缓步走到盥台旁,慢条斯理地洗净双手。
沉默的气压像一把无形的剑,悬在宋蝉头上,不知何时会突然落下。
她局促地站在角落的银屏旁,屏息等待,却也不敢催促。
不到一刻钟,侍者已将盥盆里的水换了三次。
陆湛神情闲适,动作从容,似乎全然忘了屋内还有一人在等待。
屋内温暖而馨香,银碳堆积出的适宜温度,像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让宋蝉连日紧绷的精神,逐渐松懈下来。
她这才有余力关注到自己的状况。
接连两日阴冷潮湿的环境,引得膝盖旧伤又复犯了。
寒湿凝积在膝骨里,像千百只细针不断锥刺,痛到最后只觉得双腿麻木,就快要站不住了。
身形不由得一晃,顺手扶住身侧窗台以作支撑。却下意识看向陆湛,生怕不适宜的举动惹得他不快。
好在陆湛正专注拭去手上水渍,并没有察觉。
宋蝉松了口气。
很适时的,陆湛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
“适才你当庭高呼有冤,如今本官在此,你尽可诉说你的冤屈了。”
宋蝉跪伏在地,向陆湛行了一礼,恭敬回道:“陆大人,民女宋氏一向安分守己,从未犯过事。哪知昨天夜里,屋里忽然闯进来几个兵爷……”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湛打断。
“宋蝉。”
斩钉截铁的语气,是肯定,而非质问。
宋蝉怔然抬眼,原本准备好的陈辞都被拦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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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陆湛淡扫一眼地上伏身的女子,接着说道:“外人都以为,你自幼失恃失怙,从记事起就在花月楼里做杂活谋生,是个可怜的孤女。”
“可据本官所知,这一切都是假的。”
宋蝉怔然抬眼,听着陆湛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
陆湛说,当年的沈知培不过白衣书生,进乡赶考途径上京,与花月楼里的名伶有过一段露水之情。
名伶真心相付,奈何沈知培到底是个自古薄情的读书人,待他一举成名,便忘了之前的承诺,转而另攀高枝,与名门嫡女结了亲。
而宋蝉,便是那个沈知培被遗忘在花月楼里的私生女——
宋蝉想要辩解些什么,可就像有双大手紧紧掐住她的喉咙,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陆湛在说什么?她越听越觉得陌生,仿佛陆湛只是在说戏本子里的故事,与她并无相干。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也努力寻找过父母的踪迹,可都无功而返。
谁想到今日忽然有个陌生人告诉她,她的父亲尚在人世的,只是不愿认她。
话若只说到这里也就罢了,哪知陆湛接下来的话,更如一记重拳砸在宋蝉心口。
“多年后,沈知培身在庙堂,正愁升官无望,忽然到想起了你。”
“花月楼不乏官吏权贵往来,是最容易获取信息的地方。沈知培将你安插在此地,让你做他的耳目,为他所用。”
“并非如此!”
简直是无稽之谈——宋蝉忍无可忍,下意识出声打断。
陆湛沉冷的眼神扫过来,激得宋蝉陡然清醒,压低了声音。
“就算真如大人所说,民女也是今日才从大人这里得知这些,绝无可能在花月楼里为沈侍郎办事!”
陆湛冷笑了一声。
“我也不瞒你。于本官而言,你身份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他缓步走到宋蝉面前。
“沈家的案子,已成定局,你也是。”
欲成事者,怎会在意一粒草芥的死活?他在意的不过是这桩案子能否为他在功绩录添上一笔。
陆湛自高而下地看着宋蝉的反应,如同观察草笼里困斗的一只蟀虫。
原本跪伏在地的宋蝉忽然抬起头,明澈的眼底瞬间盈满了泪。
陆湛这才真正注意到她的容貌。
最多称得上清丽。
就像山谷间的一支幽兰,虽有几分动人,但只要有心寻找,总能在山野里找到几支相似的。
不过这样的样貌在花月楼里已算上乘,若非是有靠山,恐怕早就沦为权贵的玩宠,怎能安逸地当一个杂使丫头?
陆湛更加肯定,绝不是冤枉了她。
接下来,应该是示弱乞饶,求他放过她——
陆湛很爱欣赏这样的情景。
即便再好的皮囊,在生死面前,都要变得卑怜不堪。
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可宋蝉仍然只是那样看着他。
“这不公平。”
“公平?你拿什么与本官谈公平?”
他扫视着她的面容。
被泪水打湿的眼睫忍不住地颤动,鼻息间透出勉力强压的、微不可察的泣音。
水汽已盈满眼眶,可她宁愿忍到眼底泣红,都不愿让那滴泪落下。
陆湛心中一凛,忽而觉得兴致缺缺。
“逐川,把她带走。”
他不喜欢看见这样宁折不屈的姿态,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眼神出现在他的面前。
陆湛转身就欲离开。
临近门前时,身后传来宋蝉的声音。
“大人!我知道三司的秘密!”
3. 第 3 章
与此同时,门外便有一名身着朱雀纹淡紫袍的女卫亟亟上前,称有要事相报。
事涉朝堂私隐,逐川适时地关上门,把宋蝉独自留在屋内。
屋外,朱雀女卫向陆湛汇报,千鹰司在京中的一名女探子行任务时逃跑,如今人已追回,请示陆湛该如何处理。
千鹰司培养探子流程严密,一名合格的探子,从筛选培养到真正能进任务,往往需要三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陆湛行事总习惯留有后手,处死一名探子,自然还有其他人补上,这本不算什么大事。
可偏偏这名女探子的身份有些特殊。
当年梅氏受人陷害,举家男丁发配至北境戍守边关,女眷则充入青楼教坊。
是陆湛救下了这名梅将军的独女。
若有朝一日梅氏得以平反,陆湛手中便多了一份可与梅氏交易的底牌。
哪怕梅氏就此陨落,于千鹰司也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女卫又道:“听闻近日梅氏少郎君因表现英勇而被免了刑役,如今朝中还有很多梅氏早年的故交……”
陆湛眸中划过如玄夜的清寒,冷得可怕:“既起异心,便不能再留。”
逐川与女卫皆一愣,可陆湛决定好的事,谁也不敢多问。
屋门开了又关,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后,环室又陷入压抑的沉静。
宋蝉跪在原地,低下头便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明白,陆湛此刻就站在门前,即便悄然无息。
宋蝉不知晓那人与陆湛说了什么,只能感受到他回来后周身沉冷的气息,裹挟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陆湛才开口:“你刚才说,知道三司的秘密?”
宋蝉轻轻点头。
宋蝉深谙人性的卑劣,如陆湛这样冷血之人,绝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就心生怜惜。
想要陆湛救她,除非她值得他出手相救。
“民女愿意将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大人,只要大人愿意救我。”
陆湛深吸一口气,似在极力压抑某种隐秘的愤怒,声音却依旧平若静湖。
“你在要挟我?”
宋蝉连忙摇头:“民女只是想活下去!”
陆湛冷哼一声,重重拂袖,阔步走回案前坐下。
四目相对,宋蝉看着他从屉中取出一根线香,捻在修长的指间轻缓摩挲。
“你在花月楼为沈知培谋事,游走权贵之间,惯善于钻营取巧。即便你手中确有三司的秘密,消息真假与否,恐也难以得知。”
线香被火引点燃,一阵奇异清冷的香气氤氲腾空。
这味道……宋蝉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闻见过,只是心中隐隐不安。
屋子深处无人注意的轻纱帘幔,忽被一阵无形的力量掀起一角。
随着香气渐浓,一抹幽黑如夜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带起令人心悸的阴冷。
直到那物体行动的声音渐近,宋蝉终于看清——
那竟是一条足有两米多长的黑色毒蛇,身躯细长而灵活,绿色的瞳孔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幽光,宛如地狱幽冥。
与它对视的一瞬,宋蝉惊叫着站了起来,吓得连退几步。
而陆湛稳坐不动,仅乜斜了她一眼。
“跪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暗含上位者对于卑下不容置疑的命令。
宋蝉紧紧攥住衣角,指尖深嵌掌内。强忍着心中恐惧,双腿打颤地跪了下去。
毒物离她仅一步之遥,两排锋利如刀的毒牙,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陆湛抬手,在案沿轻叩两下。
黑蛇仿佛得到指令,细长身躯迅速贴地前行,顺着宋蝉的裙角攀爬而上,轻缠她的后颈。
一阵寒意覆上肌肤,直透骨髓,她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惊扰了这毒物。
陆湛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宋蝉,看着她通身颤抖如风中摇荡的芦苇,几将崩溃的神情。
他的眼底透露出阴晦恣意的笑意。
那因为被窥探、被揣测、被冒犯而带来的不悦,皆随着她绝望与恐惧,一扫而光。
“这灵物能识人言、辨人心。若你所言为真,我或许可以考虑救你。”
陆湛扬起唇角,声音都放得温柔了些。
“可若你敢欺骗本官。蛇毒会让你全身溃烂、痛苦不堪,直到七日之后,才能解脱。”
黑蛇盘绕在宋蝉颈边,适时地嘶嘶吐出信子,如死神低语,在她耳旁警示。
宋蝉原本以为,为了活下去,她可以抑制住内心的恐惧,骗过这条蛇,也骗过他。
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不光为了吕蔚,更是为了隐于这暗室之间,已近乎咫尺的自由。
颈上冰冷的毒物越缠越紧,宋蝉的视线逐渐眩晕涣散。
趁最后的意识尚存,勉力伏地爬向前,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紧紧抓住陆湛的衣角。
“大人,求您……求您……”
陆湛依旧静静地俯视着她,并未动作。
直到宋蝉的呼吸渐渐弱下去,在最后刹那,他才抬手熄灭了线香。
香气淡去,黑蛇却没有听话地回到陆湛身边,反而像是陡然清醒般,迅速爬走了。
宋蝉伏在地上,好一会没有动静。
直到陆湛俯下身,轻拍了拍她的面颊,宋蝉才睁开眼,如枯泽陷鱼般止不住地咳喘,单薄的身躯颤如蝶翼,面色涨红如霞。
那双曾夺走无数人性命的掌,如今扣住宋蝉的后颈。
因紧张而沁出的细汗,浸得她洁白的颈似羊脂玉一般润,滑得甚至有些握不住。
似乎只需多使一些力,就会被轻巧折断。
宋蝉试图躲开,却被那双大掌扣得更紧。
他常年习武,温热的掌心覆着粗砺的茧,若有似无地摩挲过宋蝉的颈,引起一阵细微的颤动。
“你发汗了。”
陆湛掌下力道更甚,宋蝉只能被迫抬起头,望向他深暗俊美的眼。
当看见那双湿漉的瞳眸,陆湛终于缓缓松了手,直起腰,擦拭指尖湿意。
"装不下去了?”
陆湛随手扔开的手巾,恰巧擦落过宋蝉的手背,仿佛触到了一块滚烫的碳,她下意识地迅速将手抽离。
这细微的动作落在陆湛的眼底,让他觉得实在可笑。
说她愚钝,却敢在危急关头为自己争取机会。
可若说她聪慧,她本可以安心赴死,却要使些低级的心机手段,让自己陷入险境。
空有皮囊,却无才智。
宋蝉伏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有余力开口。
“大人,我骗了你。我确实不知道什么三司的秘密,只是因为堂上听到他们提及三司,才妄图揣测大人的心思……”
“你倒诚实。”
陆湛未怒反笑:“知道我不会相信,还敢拿谎言欺瞒本官,是嫌直接赴死太过痛快吗?”
宋蝉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
感受到一滴眼泪将要落下,她倔强地偏过脸,不愿让他看见。
“大人,还有半个月,民女便能赎回身契,不用继续为奴。为了等这一日,民女等了十年。”
哪怕到今日,她还时常午夜梦醒,从梦中遭受的打骂中哭着醒来。
十年啊……这十年里,她挨过的打、遭过的骂,真是数也数不清了。
若不是抱着早日攒钱换回身契的念头,她恐怕早就死在了鸨母的鞭棍下。
可这些,她是不会同陆湛说的。
像陆湛这样出身高门名族的士郎,生来便是众星捧月,与她有云泥之别。
她怎么会蠢到指望这样的人能够切身理解她的难处呢?
宋蝉语气诚挚,不像是说谎,陆湛听得真切,却仍然不为所动地端坐原处,面上没有一丝动容。
在生死面前,每个人都会想要挣扎。或是卑微祈求,或是刻意诓骗,更有甚者癫狂如魔。
宋蝉的反应也不过如此。
宋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大人,民女很怕死。民女所做一切,不过是想活下去。”
“民女自知愚笨,但三司之人多出入于花月楼,大人留民女一条命,民女愿意为了大人打探消息,以弥补罪过!”
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似乎要彻底剖陈自己的衷心。
陆湛静静地盯着她已然泛青的雪额:“笑话。你大可以问问,世上有几人能活着走出千鹰司。”
他站在宋蝉面前,再次托起她的脸。
“你是想凭在花月楼里的那些手段,还是凭借你这张脸?”
世人对于花月楼总有着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在其中求生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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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身求荣的娼。
陆湛显然也和这些人一样,将她自然地归到这一列中。
“来人。”陆湛显然已有些不耐了。
情急之下,宋蝉已顾不上什么礼数,抬手就紧攥住陆湛的袖:“大人不觉得那条蛇与您不亲近吗?若民女没猜错,您用来引蛇的香料来自鄯善。”
门口守卫的半只脚已迈进门内,陆湛挥了挥手,又让他退了出去。
这条灵蛇的确是他月余前从鄯善商人手中购得,如今还不能做到完全听话。
他本以为是与灵蛇磨合时间不够,宋蝉的话却让他起了兴趣。
“说下去。”
宋蝉松了一口气。
“大人可试着在香料里加一味穿心莲,或许能有效果。”
陆湛抬眼,深深扫向宋蝉。
没想到这民女除了皮囊之外,也并非一无是处。
*
与陆湛面谈之后,宋蝉便关在另一间独立的牢房。
牢房的布置依旧简陋冷清,不过终于不用听沈家贵女们的冷嘲热讽,倒很是清净。
但只过了几天,她便发觉这种望不见头的孤独才是真的难熬。
那次谈话到最后,陆湛什么也没说。
既没有允诺能放她出去,也没有说要将她如何处置。
只是将她单独安置在这个房间,每日固定有人送水送饭,其余没有任何音讯,仿佛那场对话根本不曾发生过。
宋蝉也曾试图与那些送饭的刑吏打探消息,可陆湛手下的人都和陆湛一样冷血无情,从不理会她的搭话,甚至还威胁宋蝉再多嘴就割了她的舌头。
她摸不透这些人,也猜不透陆湛的心思。
或许陆湛也根本不想让别人猜透。
入夜后,宋蝉躺在茅草堆上,透过高窗看天际的一抹星光,忍不住想,这命运实在是造化弄人啊。
整件事最无辜的人,就是她自己。沈家的人至少曾靠着贪墨的钱过了几十年锦衣玉服的日子,而她有过什么?
在花月楼里这十年受尽冷眼欺负,以为要迎来曙光,却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爹”,将她再次拉入深渊。
私狱寒凉,这几日她膝盖旧伤愈发严重,尤其夜寒露重时,就像被千万根针刺,痛得她睡不着觉。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之际,牢房的门锁忽然响动,宋蝉睁开眼,竟看见一名狱卫站在门外。
“陆大人要见你。”
已是丑时,陆湛屋里仍然烛火未熄。
桌上堆满了千鹰司奏事的册子,侍者在旁为陆湛掌灯研磨。
狱卫将宋蝉带进屋时,陆湛还在低头看着册子。
宋蝉站在门边,想到上次的情形,不敢再上前去,生怕那毒蛇不知又从哪里钻出来。
手中那本册子看完,陆湛提笔批了几字,虽未抬头,却好似已将一切尽览眼底。
“就打算在那站一夜?”
宋蝉不得不走上前。
烛光流转照印在陆湛捻笔的修长手指上,没由来地,宋蝉的感到后颈一阵酥麻,又浮现那夜他掌心粗砺的触感。
“沈家的人,半月后问斩处置。”
宋蝉微微一怔。
燕朝刑律对贪墨一向严格,前朝曾有先例,那官员被生剥了皮,身体填入稻草被放置在闹市街头,以震慑百官。
沈知培的案子是本朝第一桩贪墨大案,已然牵连全族家眷,恐怕更不会让他死得痛快。
沈家女眷更是会被拉去赤身游街,最终充妓作奴,磋磨致死。
几日前还是平民敬仰的达官贵人,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不免令人唏嘘。
感慨之余,宋蝉也同样为自己的明天感到担忧。
她呢?陆湛他到底准备怎么处置自己呢?
宋蝉不敢问。
直到陆湛放下最后一本奏事册。
“你说你愿为本官效劳,如今就有一个机会。”
宋蝉眼前一亮,连忙跪拜道:“只要大人愿意救民女出去,民女愿为大人效死!”
怕陆湛不信,她又深深叩首,以示忠心。
“救你,可以。”
陆湛的面容被隐在烛光阴影里,晦涩不明。
“但不是救你出去。”
陆湛语速缓慢,字字分明:“从此之后,世上再也没有宋蝉这个人。”
“我要你做我手中的一把刀。”
4. 第 4 章
宋蝉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发涩。
“民女愿意。”
意料之中的答案,为了求生,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陆湛凝视着她,目光中暗藏对猎物般的侵略性:“你当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宋蝉抬起眼,同样望向他。
他要她做一把刀,一把什么样的刀?
宋蝉其实并不明白。
可她知道,哪怕是再名贵锋锐的宝刀,也只是一柄任人摆布的物具。是藏锋于鞘还是一举制敌,都由持刀人说了算。
只是她还有得选吗?眼下生死之际,陆湛愿意救她已是天大恩德,她有什么资格再跟他提要求?
至少她必须要先从活着这里出去,才能再谈以后。
“不论大人要民女做什么,民女都愿意。”
“好。”
话音落下,紫檀抱石皴屏风后一名妇人走了出来。
妇人光看衣着打扮已有四十,但保养极为得当,容貌身材说才二十岁也不为过。
陆湛抬手点了点宋蝉的方向:“于嬷嬷,将她尽快调.教好。”
于嬷嬷应是,向陆湛行了一礼,随后走到宋蝉身旁,目光上下打量,如同衡量一件商品的价值。
先是端详面容,再从肩至胸、由腰及臀,几乎一寸不落,极为细致。
“这位姑娘虽然根基不错,但这身段形貌还需要些时间调整。”于嬷嬷沉吟思考。
陆湛直接打断:“一个月,我要看见她的变化。”
“奴当尽力一试。”
于嬷嬷转过身来,自带风韵的目光从宋蝉身上轻巧划过。
宋蝉被这毫不掩饰的视线盯得不自在,正想避开,于嬷嬷适时收回了视线。
“姑娘可还是处子之身?”
这于嬷嬷说话怎如此直白?
想到陆湛还在桌后坐着,宋蝉瞬间双颊绯红,忍不住抬眼望向陆湛。
陆湛正低头批阅着一本册子,似乎并不关心她们这边发生的事情。
可谁知道他有没有在听呢?
即便陆湛真是正人君子,但屋子里拢共就他们三人,有意或无意,总归会听见些许吧?
于嬷嬷却继续催道:“姑娘只需答是或不是,才能决定该如何训练姑娘。”
这是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了。
陆湛竟还端然如松地坐着,没有一点要回避的意思。
好半天,宋蝉才终于吐出低若蚊蚋的一声“我还未曾婚配”。
于嬷嬷似乎没听清,语气逐渐有些不耐:“姑娘说的是什么?说得大声些。”
宋蝉只好抬高了声量:“我与男子未曾有过……”
话说完,她只觉得浑身火烧般滚烫,下意识抬眼望向陆湛。
谁知陆湛竟也在看着她,眸中情绪难明,似带着些不确信的打量。
宋蝉羞愤欲死。
陆湛一定觉得,像她这样浸在花月楼里的女子,早已失了贞洁。
实则她虽与吕蔚一起借住在花月楼后院的屋里,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吕蔚是个克己复礼的君子,所言所行,都是为了她着想。他曾说女儿家名节要紧,只要一日没拜堂,他就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放纵,以免日后耽误了宋蝉。
竟是叫他说中了。
听到宋蝉的回答,于嬷嬷终于满意了,含笑点了点头,转身向陆湛回话。
“大人,若无别的事,奴就先将这位姑娘带回去了。”
于氏带宋蝉离开后,陆湛看册子直至深夜。次日天刚亮,皇宫那边传了话,说是圣上请陆湛过去。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桩大案,陆湛办得干净利落,新帝很是满意,不免一番嘉奖,临走前,又赠了他不少名贵物品。
从皇宫出来,陆湛并未急着回府,而是绕路来到崇文街。
昔日繁盛的沈氏府邸,如今人去楼空,气势恢宏的高门上贴着白色的禁条,随寒风凄惨飘摇,很是荒凉。
一辆马车停在沈家门口,陆湛与武宁侯之子薛行简静坐其中,将沈家的破落相收入眼底。
薛行简从口袋里捻出一粒胡桃仁抛进嘴里:“听说梅家的那个小女儿被你处置了?”
陆湛嗯了一声。
“陆沧鸣啊陆沧鸣,难怪现在朝中那些文臣见你如见蛇蝎,唯恐避之不及。你明知道那个张维与梅氏有世仇,还非要派那梅娘子去接近他。”
薛行简摇了摇头,实在忍不住怜香惜玉,一想到那梅家小娘子就这样被处置了,嘴里的核桃仁都不香了。
陆湛淡淡道:“越是艰难,才越能检验一个探子的能力。危急关头,她却退缩不前,害得同伴险些丧命,弃了也不可惜。”
见薛行简欲言又止,陆湛问:“还有话要说?”
“我不明白,梅家小娘子是你悉心栽培多年的一步棋,如今就这么弃了,就算准备找人代替,我们还有很多备选,你怎会想着找沈家那个私生女?”
薛行简一向话密,此刻着急起来语速更快,就像火铳枪里的弹箭一样。
而陆湛不慌不忙,斟了两杯茶,递给薛行简一杯。
薛行简急得牙痒,却也耐他不得。
“我本就没打算让她继续梅氏的任务。”
“啊?”薛行简手上动作一顿,瞪大了眼睛。
沈知培贪墨确有其事,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是法理之中。
但陆湛心里清楚地明白,沈知培只是被巨浪推上岸的一只搁浅小鱼,是弃子,亦是诱饵。
庙堂之间的争斗远不止表面这样简单,平静的水面下早已四方暗潮涌动,真正操控全局的黑手依旧藏匿在不见光的角落。
只有找到那个人,新朝才能太平。
陆湛端起盛着热茶的斗彩马蹄杯,浅尝。
今年班章新下的普洱,天子尽数赏了他。
新茶虽不如陈茶,但只要制茶的手法得当,也能别有一番清雅风味。
梅氏既已暴露,原先的计划就不能再继续冒险。宋蝉如今的资质的确与梅氏相差甚远,但这不重要,一切都可以慢慢调.教。
但沈知培会让外室孤女流落在花月楼中,与达官贵人往来,绝不只是像表面那样简单。
宋蝉的身上,一定还藏着许多有待细察的隐秘。
陆湛行事一向谨慎,宁可错杀,也不能错放。
“行简,你是花月楼的常客,帮我查一个人。”
“好。”薛行简想都没想便应下了,过了会才察觉好像不太对。
“你说谁是花月楼的常客啊?!”
*
私狱并不大,但其中关卡暗道繁多,若非有人在前头带领,宋蝉一定会迷路。
已是被关进私狱的第十日了,陆湛终于履约,要放她出去。
宋蝉跟在于嬷嬷身后,将来时的路又走了一遍。
路过最初关押自己的牢房时,宋蝉隐约还能听见里面沈家女眷的哭泣声。
回想起那夜她被抓进这间牢房,沈家的小娘子还对她多有羞辱。到如今,却只有她一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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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好地走出这私狱。
而她心中竟没有劫后余生的窃喜,只感到难以言明的悲凉。
她的命虽是保住了,可如今被陆湛拿捏着身份,往后的日子是否好过,又有谁能保证呢?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将出侧门时,两名身穿朱雀纹淡紫袍的女侍卫为宋蝉戴上面罩,一左一右地押送着她向门外走去。
云都接连几日的雨终于停歇,侧门打开的那一瞬,宋蝉重见天光。
阳光拨散天际薄雾,落在宋蝉身上时还带着些未散的潮气。
将要走近马车的时候,宋蝉听见附近有一名男子正在向门口的侍卫交谈。
她双腿一软,几乎快要跌倒在地。
是吕蔚!
是吕蔚的声音!
宋蝉在马车前停下脚步,试图寻找吕蔚的身影。可面罩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视线,她只能依稀听见吕蔚的声音。
那边吕蔚言辞恳切,将态度放得极低,他似乎尽办法凑足了一袋银钱,正向侍卫求情通融,希望能得到宋蝉的消息。
吕蔚不善言辞,也从来最不喜谄谀之态,总是不愿靠钱财打点关系,什么都只想靠自己的真本事。
可这世道怎么容得下这样的愣头青?吕蔚在读书时便总不如旁人顺意,常受夫子冷眼。
吕蔚不喜世俗往来,恰巧宋蝉在花月楼里摸爬滚打多年,最通晓人情世故,后来,这些人际上的事情也都是宋蝉替他做的,宋蝉从来舍不得他沾染红尘中的俗气。
可如今吕蔚却是为了她,要这般卑躬屈膝地同几个侍卫求情。
这地方距云都少说也有二十里路,且藏得隐蔽。吕蔚是怎么找过来的?一路该受了多少委屈?
宋蝉的双眼瞬间便红了。
她几乎想不顾一切地跑到吕蔚身边,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可是她不能。
她好不容易才能走出这个地方,不能就这样回去了。
况且就算回去,又能怎样呢?她能拿什么身份与吕蔚相认呢?
她已不是花月楼里的杂使丫头,而是沈家罪臣流落在外的私生女,贸然见面只会给吕蔚带来更大的麻烦。
既然已选择了跟从陆湛,她便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除非有一日她能获得陆湛的信任,让陆湛给予她一个新的身份,到那时,她就能光明正大地与吕蔚重新在一起了。
马车内部并不宽敞,车帘颜色也因常年洗渍而泛旧,宋蝉被夹坐在两名女侍卫之间,以防她跳车逃走。
直到马车渐渐驶离牢宅,女侍卫才为宋蝉摘下面罩口塞,宋蝉瞬间泪如雨下。
于嬷嬷坐在宋蝉对面,也不出声,只静看着宋蝉哭泣。等她渐渐哭得没力气了,才递去一张绣帕。
“刚才门外那个小书生,是你的情郎吧?”
宋蝉无心回应于嬷嬷的窥问,可她知道,之后她要在于嬷嬷手下讨生存,总不能第一天就得罪了,于是应付点了点头。
于嬷嬷又道:“你还年轻,之后好好表现,争取跟着大人去京城,往后什么样的达官贵人见不得?不比守着个穷书生好?看开些吧。”
于嬷嬷到底只是外人,不明白她与吕蔚之间的经历,隔岸观火,不痛不痒。
但宋蝉却忘不了两人抱团取暖、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
只是于嬷嬷有一点说得对,唯有去到京城,才能获得更多的机会。
她绝不能待在这里无谓地消磨时间,她要尽快将自己变成陆湛满意的样子。
5. 第 5 章
沈家行刑的日子定在了二十七日,午时三刻。
这是钦天监算好的时辰,阳气最炽,能压制邪崇,
城楼望台上,陆湛与薛行简并肩而立。
薛行简本就是京中有名的风流公子,爱慕他的小娘子不在少数。他生得极好,眉眼温润,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世家公子的风范。
然而站在气场更为强大的陆湛身边,薛行简竟都被衬得有些逊色。
陆湛身量极高,一身墨色劲装包裹着宽肩窄腰,高鼻挺直如峰,眉目疏淡,虽透着拒人千里的距离感,但仅仅站在那里便自带无限风华。
望台下,沈知培及沈氏族人三械加身,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褪去了往日的华服,再无往日的风光威容,所谓达官高门,也不过如沧海一粟而已。
“时辰已到!”威严的喝令划破天际,刽子手大刀落下,天际溅起一片血色。
沈氏男丁首级被高悬于城墙之上,以儆效尤,殷红的血蜿蜒而下,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百姓们面露惊惶之色,议论感慨后,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陆湛与薛行简的身影亦消失在城楼望台的尽头。
薛行简的脸上难得凝着愁色:“没想到,沈知培宁可让全族陪葬,也不肯供出背后那个人的名字。”
沈知培的案子看似是结束了,但也不过是斩断了亮处的几缕丝线,其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想必此时已于暗处伺机而动,谋划着一场更为隐秘的反击。
在这个时刻贸然出击,无异于打草惊蛇之举,但新帝需要立威以震慑朝堂,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唯有迎难而上,别无他途。
陆湛目光幽深,眸底闪过一丝寒意。
“上次托你查的事,有消息了吗?”
薛行简收回了目光,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册,递到陆湛手中。
“这个宋蝉,还挺有意思,只可惜被被困在花月楼中,偏又是个罪臣之女。”
他感慨着:“但凡是个男子,想必也能在商道里闯出一番天地。”
绢册上记录着宋蝉的确与京城的部分官员家中有往来,但未查到有情报上的传递。
凭借制香的手艺,原先宋蝉只是为楼里的姑娘制作简单的香膏,后来开始仿刻京中有名的胭脂水粉,再以低价卖给达官贵人家中仆妇与其外室,长此以往,攒下不少人脉银钱。
陆湛对宋蝉有些刮目相看。
一个在花月楼长大的女子,竟能从杂役丫头开始,将生意做到高官的后院里。其间人情世故复杂,绝非仅靠小聪明就能达成,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除此之外,我还为你多打探到了一个人。”
“谁?”
薛行简笑容意味深长。
“还有一个名叫吕蔚的书生,与宋蝉同吃同住,已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陆湛阖上册子,指尖一遍一遍轻抚着册面,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
从私狱出来已有半月,宋蝉也逐渐习惯了新宅子里的环境。
这处介于京郊的宅邸,似乎是陆湛的私产。地方不大,但胜在布局精巧,几处庭院错落分布,打理得干净整洁,庭院中央一棵老榕树郁郁葱葱,植根粗壮,似已有好些年头。
东头还有一间敞亮洁净的屋子,是特地为陆湛留的。只是陆湛似乎很少来这里,从宋蝉入住至今都没有见到过他。
每日晨起,宋蝉都要先泡半个时辰的汤浴,汤池里加了特制的香药,既能润嫩肌肤,也能催饰身形。
另有些特殊作用的药膏,每日抹在手上,让十指纤细莹润,亦能去掉她掌心的薄茧。
宋蝉有些烦闷。
她从未在这些外貌上耗费这样多的时间,也从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是不好的。
只是到了这里,她才发现竟有这么多需要改变的。
今日盥洗后,侍女苏罗递来一件云丝寝衣。
宋蝉刚展开寝衣一角,便又急忙攥紧了。
“当真要穿这件吗?”
苏罗点点头:“是于嬷嬷让我拿来的。”
云丝素以纤薄闻名天下,贴身穿着更是近乎透明。甫一上身,就将她的身线勾勒得一览无余,引人无限遐想。
从前,哪怕是独自在屋里睡觉,宋蝉都会规矩妥帖地穿好寝衣寝裤。眼下穿着这种衣裳,实在是很不适应。
再回到正堂,于嬷嬷已坐在中间,面前已站着三名年长的仆妇。
待宋蝉站定,年长的仆妇们手拿量尺,毫无顾忌地丈量着她年轻蓬勃的玉体,从肩颈、腰身、臀腿,乃至足踝手腕的量度,皆被记录在册。
最后一笔勾画毕,于嬷嬷接过仆妇递来的册子,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半月来的汤浴起了成效,若说宋蝉原先还是含苞待绽的嫩芽,如今却像季夏时序的藤萝,垂坠欲滴了。
“不错,你果然争气,是个好苗子。”
于嬷嬷又道:“今日午膳后,大人会派人来接你进京采买。京城里的商户惯爱以衣貌打扮辨人高低,你记得打扮得体面些,别让他们看轻了。”
进京?
陆湛居然这样轻易便愿意放她进京,宋蝉心中讶然,但更多地是对进京盈满了期待,也没有多想什么。
午后,丫鬟苏罗为宋蝉换上一件淡蓝色的褙子长裙,衣料轻盈,裙摆下方微微散开,绣着几枝淡雅的玉兰,行动间若花影摇曳生姿。
坐在铜镜前,宋蝉心中忽然想起于嬷嬷的嘱托。
“苏罗,替我绘一个自然别致些的妆吧。”
一辆马车早已停在宅门外,见宋蝉走过来,车夫为她掀开车帘幕的一角。
“娘子请上车吧。”
马车以檀木制成,车壁雕刻云纹连绕,连车夫手中的缰绳都由柔韧的上好皮料制成,细节处无一不彰显奢华。
她从未坐过这样好的马车,一时连动作都有些拘谨。
只是刚踏进马车内部,宋蝉便怔在原地。
陆湛竟也坐在车内。
他靠坐在绫罗制成的枕背上,身姿挺括俊朗,与车内的华贵氛围相得益彰。
宋蝉未曾想到陆湛居然也要与她同去,也根本还没有做好与他见面的准备。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或许是在思索政事,陆湛始终闭着眼睛。
宋蝉也不由得屏住呼吸,怕扰了他的神思。
习武之人,对周遭的情形事物尤为敏感。
陆湛虽未睁眼,却好似已透过眼帘,看见了她所有的神情动作。
“坐过来。”声音虽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宋蝉身形微微一颤,眼底闪过一丝惊惶,下意识地揪紧衣角。
可面对陆湛的命令,她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缓缓靠近他,坐在他的身边。
她与他先前也有过这么近的距离,但那时的陆湛身上尽是上位者的倨傲与冰冷,挟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而现在,他阖上那双最为锐利的眼睛,那种令人发惧的锐气终于少了几分。
宋蝉竟然也敢抬起眼,悄悄打量起他的容貌。
光论这张脸,实在是无可挑剔。他的鼻梁很高,脸部线条凌厉,却带着武官文相的俊秀。
常年习武使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感,随意搭在腿上的大手骨节分明,手背青筋隐现,长指修长有力,看得宋蝉莫名感到耳廓发烫,连忙移开了目光。
虽然已经刻意留了些距离,但马车行驶起来,难免颠簸,她和陆湛的膝盖总是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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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地触碰在一起。
每一次触碰,都让宋蝉心头一紧,脸颊泛起了不易察觉的红晕。
马车内燃着银碳,烘得氛围滚烫,宋蝉在车内坐了一会,便感到微微发汗,意欲脱下外面一层小袄。
她不敢有太明显的动作,只能微微地将膝盖往回缩,尽量避免与他的触碰。
小袄刚褪至肩头,马车忽然剧烈颠簸起来,宋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陆湛的怀里。
脸颊贴着陆湛坚实的胸膛,他身上的温热气息萦绕在周遭,那气息如他人一般,具有极强的攻略性,让宋蝉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红着脸推了推陆湛的胳膊,想要借力起身。
陆湛却没放手。
那双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扣在她的肩上,她的身体已经很热了,可陆湛的手竟然比她更热。
透着一层衣料,如火一般的滚烫、所经之处竟是燎原。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宋蝉的脸上,从她莹洁的雪额,到用心绘了妆容的眉眼,再向下,一寸寸扫视,最终停留在那微微发颤的娇唇上。
“容貌是较之前有些变化了。”
宋蝉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听见自己如鼓般的心跳声。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木然道:“于嬷嬷悉心教导,民女不敢辜负……”
话未说完,陆湛便将她扶正回去,面容平静如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只是仪态还需向京中贵女们多下下功夫。”
陆湛复又靠在椅枕上,闭了眼,徒留宋蝉怔在原处。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陆湛兀自先下马车,宋蝉戴上备好的幂篱,也紧忙跟了上去。
京城长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道路两旁商户林立,繁华得令人目不暇接。
在市井的欢声笑语中,刚才车上发生的尴尬很快便淡去了。
这是宋蝉第二次来到京城,看着京城热闹的情景,心情居然有些复杂。
云都和京城距离并不遥远,搭乘驴车不消半日便能到达。
只是她在花月楼做工,想请两日假并不容易,更别说还要扣掉工钱。先前为了供吕蔚读书,他们一向是能省则省,进京一趟的路费、住宿费样样都是钱,因此他们一直没能去京城逛逛。
上次进京,也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进京,还是那年陪吕蔚进京参加讲学。
京城的景象与她记忆中的没有变化太多,只是这一次,陪她来京城的人不再是吕蔚了。
陆湛迈步进了门头很是高级的衣肆,宋蝉也快步跟上。
这间衣肆宋蝉也有耳闻,是京中声名远扬的店铺,一向只接待身份贵重的客人。
刚跨进门槛,一股淡雅的熏香便萦绕扑鼻。宋蝉识得这是琼州上好的沉香,素有一两沉香一两金的说法。
这样一件衣肆,竟能用得起如此贵重的香料,便可知其奢华。
店内一排排精致的成衣错落摆放,每一件都以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图案,仅是那些图案,就需要几名老练的绣工耗费数月才能完成。
宋蝉静静欣赏着眼前的衣服,眼中竟是惊叹。
几名训练有素的侍女熟练地穿梭在衣物之间,行走之间的步风,引得宋蝉头上幂篱轻纱微动。
在衣肆另一边的角落里,宋蝉忽然好像看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刹那,她感到心跳仿若凝滞,不禁攥紧双手,呼吸也为之一窒。
陆湛也察觉了她的走神。
“你在看什么?”
宋蝉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刚才眼花,好像看见了一位故人。”
陆湛拿起一块布料,在指间捻了捻,仿似只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是吗?是哪位故人?”
6. 第 6 章
只一晃神的瞬间,那道身影便消失在层层悬挂的华衣后。
宋蝉回过神,听见陆湛的问话,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以为看见从前花月楼里的姐妹,可这里是京城,应当是我看错了。”
说完,她下意识地望向陆湛。
陆湛仍垂眼望向手中的衣料,表情稀松平常,并未因宋蝉的回答而有什么变化。
宋蝉松了口气。
她很快将目光转向店内其他的布料,没能看见陆湛眼底稍纵即逝的冷意。
陆湛今日穿着再寻常不过的素袍,唯有腰间的玉佩稍显名贵。但或许是因为难以掩盖的出众风姿,两人在店里刚站了一会,便有女管事便亲自来迎。
“贵人是要为夫人裁几身新衣吗?”
容貌相配的年轻男女出入衣肆,自然容易被认成新婚的小夫妻。
只是宋蝉自知与陆湛身份云泥之别,料想他应当不愿被人这样误会,便解释道:“我们并非……”
话未说完,就被陆湛沉声打断:“为她挑选几身合适的衣裳,过几日我会派人来取。”
他竟是默许了店家的称呼。
不过宋蝉很快就想明白了,陆湛这样眼高于顶的世族贵客,恐怕觉得和寻常百姓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更不会主动向他们解释什么。
宋蝉识趣地也没再多开口。
女管事低头称是,转向宋蝉恭敬道:“还请娘子随我来量个尺寸。”
“不必了,我们还赶时间。”陆湛从袖中拿出一本蓝绒封皮的小册,放置桌上。
“就按照这册子上的尺寸去制。”
宋蝉一眼便认出了那册子便是今晨于嬷嬷手中的那本。
上面巨细无遗地记录着她的尺寸,从腰身踝腕的粗细到肩臀的起伏。几乎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卷,将兰躯的隐秘袒露其上,没有一点保留。
可是这册子竟送到了陆湛的手中。
陆湛他……也看过了吗?
很快,女管事已誊好了尺寸数字,又将册子还给陆湛。
在宋蝉的注视下,陆湛缓缓地将册子收回袖中。
宋蝉不敢问,但实在忍不住细想。在看向陆湛时,只觉得他的双眼已然透过册子上的笔墨文字,一寸寸地描摹着她的身形。
她慌乱地垂下眼眸,细密的汗珠沁开在洁白细腻的颈子上,涨红的面色瞬间绵延至耳根。
陆湛今夜仍然没有宿在私宅,只差车夫将宋蝉一人送回去。
回到宅院后,于嬷嬷询问了几句今日的情况,宋蝉一一回答,未有后话。
深夜,宋蝉枕在榻上,听着窗外稀薄的虫鸣。
外间榻上守夜的桃松似乎已经睡了,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低鼾。
宋蝉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侧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月色,脑海中不断回忆着白天在衣肆里的情景。
那道身影,实在是太像吕蔚了。
她曾与吕蔚朝夕相处,早将吕蔚身形样貌深刻脑海。哪怕只是远远一眼,她也能辨出。
她几乎能够认定那就是吕蔚。
只是有一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眼下离会试尚有一段时间,吕蔚怎会在此时出现在京城?
沈氏案的风波席卷云都,这些日子以来,料想吕蔚也从街坊口中听说了她的下场。
其实宋蝉心里清楚,她与吕蔚此生恐怕难以团圆了。
只是过去那些在困境中彼此扶持相依的时刻,尽数嵌入吕蔚赠她的那枚玉簪中,被她藏在枕下,成为了支撑她前行的依托。
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总会拿出玉簪看一看,面对前途未卜的明天,似乎她也没有那么恐惧了。
但今日命运又捉弄了她一次。
思及吕蔚,宋蝉辗转反侧,始终放心不下。
那家衣肆的衣服布料价格昂贵,以吕蔚手中的积蓄,绝无可能是去购置新衣。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那家店里做工,积攒赶考的路费。
宋蝉忽然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激动不已。若是这样,她只需要再回到衣肆,便能见到吕蔚了。
若他手头困窘,她正好可以将这簪子换成银子,托人送给他,以解燃眉之急。
可要怎么样才能再见到陆湛,让他允许自己再去一次京城呢?
*
天无绝人之路,没过几天,于嬷嬷忽然派人将东头那间久未有人居住的宅子重新打扫了,说是陆大人要回来住一段日子。
在宋蝉每日例行浸泡汤浴的时候,陆湛一行人已搬进了东头的主屋。
只是此后的两天,陆湛一直待在屋里不曾出来,就连每日的膳食都是小厨房做好了送进去的。
见不到陆湛,宋蝉说不上话,更不可能求他让自己进京。
陆湛不出来,那就只能她去找陆湛。
京城的衣肆正好将裁制好的几件新衣送来了,每一件都极尽精巧。宋蝉抚着那几件新衣,心底忽然有了主意。
虽然做好了准备,可真到了要行事的当晚,宋蝉又不免紧张起来。
她换上其中一件绯红色的新衣,坐在镜前,手中的石黛拿起又放下,如此反复多次,才深吸一口气,照着这些日子从苏罗那边学来的手法,在弯如新月的眉上描绘起来,点染胭脂时更是多次尝试,生怕手一重便破坏了整个妆面。
如此数次,终于绘完。对镜端详后,却觉得不大自在。
妆容有些艳了,像山间秾丽的芍药,惹眼又过于娇媚。
领口微开,恰到好处地露出白皙如玉的颈。只是太过刻意,总像是在蓄意勾.引。
宋蝉又将唇上的胭脂擦拭得淡了些,并套了件寻常的月白袄衫罩住新衣,才推开了屋门,往东院的方向去了。
陆湛房中灯火未歇,窗边风灯隐约勾描出他在桌前的身形轮廓。
然而还未近门前,便被逐川拦下。
“大人已准备歇息了,娘子若有事找大人,且等明日再说吧。”
或许是与陆湛共事久了,逐川的面容也同样冷淡。
他手握重剑守在门前,似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神情严肃。
宋蝉本就觉得此事难堪,被逐川这样一说,更羞愧不已,转头就要折回去。
可没走几步,她停了下来。
陆湛好不容易才回来小住,指不定哪天就又要离开,此次不说,又要等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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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呢?
宋蝉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又折返回去。
脸面固然重要,可比起难得见陆湛的机会,也没那么要紧了。
她踌躇着,决计再磨一磨。
“我确有要事要求见大人,还望您通融通融,帮我传报一声。”
说这话时,她学着于嬷嬷教给她的腔调,将语气放得轻软。
只可惜逐川仍然不为所动:“娘子回去吧,若惊扰了大人休息,事情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宋蝉恨恨地咬了牙,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涌起一阵失落。只是逐川说的没错,若她今夜贸然前来,惊扰了陆湛休息,惹得他不快,反倒弄巧成拙了。
衡量了得失,宋蝉决定就此作罢,等明日再另想办法。
“是我冒犯了。”
她转身要走,屋里却传来陆湛的声音。
“逐川,是谁在说话?”
逐川皱了皱眉,只得进屋与陆湛汇报。片刻后,他推开屋门,对宋蝉说。
“大人让你进去。”
屋里的烛火较先前又灭了几盏,只留下桌前半盏昏暗的豆灯光影摇曳。
因在自己屋内,陆湛仅穿了睡袍,外边随意披了件褐色大氅,脸色似乎较往日有些苍白,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病弱。
虽然屋内点着熏香,宋蝉还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再回想这两日在后厨墙边见到的药渣,一切似乎都能说的通了。
“大人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我无事。”陆湛语气平淡,“深夜过来,有什么事要说?”
宋蝉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只是想到马上要说的话,不免有些紧张。
“大人带我去衣肆裁制的衣裳,今日送到了。我试了试,样式料子都极好。只是或许是这些日子我体态稍丰了些,尺寸好像不太合身。”
宋蝉抬起眼,试探问道:“不知大人可否再差人送我进一趟京,好让缝工重新量身,将衣裳宽些尺寸?”
“是你身上这件?”
宋蝉答是。
陆湛往她身上扫了一眼:“去了外裳,我看看。”
宋蝉有些讶异于陆湛的问话,纤白的指压在襟前,进退两难。
陆湛语气极尽自然,面上也没有一丝亵玩的神情。只是倚在方榻上,静静等待着。
她咬咬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解开了旧袄的扣子。
朴素寻常的月白旧袄落地,堆叠笼绕着她的小腿边,如层层绽开的花瓣,簇拥着最深处娇丽的蕊。
如她所说,这些日子确实丰腴了起来。
绯红的长裙覆在身上,纤细的腰肢仍然不盈一握,只是再向上,便有些紧了。
轻薄布料仿佛难以承受饱满的轮廓,如快要绽开的玉兰花苞,雪白的有些刺眼。
是不一样了。
陆湛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放下手中的卷册。
“不必改了。”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宋蝉怔然,尚未想到其他进京的借口,便又听到陆湛说。
“这件衣服太过俏艳,不适合你。等明日,我带你去重新换一件。”
7. 第 7 章
宋蝉离开后,逐川走进屋内。
陆湛上衣褪尽,昏黄灯影渡在他精壮宽阔的后背上,覆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这显然是近日才添的新伤,纵横交错的血痕格外刺目。
大人在外戍边的那几年,也受过许多次伤,可那些伤痕是的上阵杀敌荣耀证明,从没有像这次这般窝囊。
若非大公子蓄意挑唆,大人又怎会挨公爷的这顿鞭子?
旁人或许不知,逐川是最清楚不过的。
幼时,明明是大公子犯的错,他却在公爷面前栽脏大人,害大人在雪中受公爷棒责,留下宿疴;
为官,大人是斩将搴旗的武将,他便要当言官,斥大人功高盖主,使大人被放逐戍边。
在外人面前,大公子扮尽良善,实则心机深沉,屡屡给大人设绊。
夫人的死,他更是难辞其咎。
逐川边为陆湛换药,愤愤不平:“陆沣实在是欺人太甚,大人如今既有陛下撑腰,何必还要忍他!”
陆湛在笑,眼中寒意却更甚:“我与他之间的纠葛,绝非轻易就能了断。仰仗皇上出面裁断,看似利落,对他来说却只是皮毛之痛,太过容易。你放心,此事我自有主张。”
草药药效开始发作,背后的伤开始隐隐发痒,如针细密的痛感刺激着裸露的皮肤。
陆湛没有皱眉,眼底反而露出隐隐的愉悦。
借刀杀人怎能解恨?
唯有亲执利刃,步步为营,让他堕入无尽深渊,切身品尝到失去至亲至爱,比他更甚百倍的痛苦,直至悔不当初,生不如死,才可称作真正的报复。
*
东方既白,宋蝉坐上了与陆湛一同进京的马车。
再度踏入衣肆,宋蝉心中既紧张又期待。
目光扫过周遭的每一处角落,却发现店内并没有吕蔚的身影。
宋蝉失望地垂下眼。
果真是她看错了,吕蔚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京城呢?
宋蝉心中有些酸涩,但转念想,这反倒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他们先前的积蓄,尚能够保证他在云都平静度日。
她所有神情动作都被陆湛看在眼里,陆湛唇边泛起一阵意味不明的冷笑。
上次迎接两人的女管事走上前来,身后的侍女捧着一件湖蓝色的新衣。
“这件新制的样衣应当合夫人的尺寸,夫人喜欢吗?”
两名侍女将衣服展开,显出新衣面貌。
质地精良的锦缎流露着犹如月光清晖的光泽,数枚羊脂玉扣盘覆斜襟,为衣身增添点睛之笔。
清雅俊丽,却不失特色。
宋蝉正要抚摸新衣,便有一只洁白细腻的手覆了上来,先她一步摁住了衣裳。
“蔚哥哥,你看这件如何?”
娇俏如银铃的声音,似沁了一汪蜜,连宋蝉也不由得望过去。
忽有春风从门中钻进来,宋蝉脸前的幂篱轻纱微微荡漾,透出一道细微的缝隙,刚巧露出吕蔚的侧脸。
他望着那名小娘子,目光中流露出如春日暖阳般和煦的温情:“你喜欢就好。”
一如从前,他看向宋蝉的样子。
女管事站出来打圆场,颇为抱歉地笑笑:“这件样衣这位夫人正在看,要不您先看看店里其他的衣裳?”
“是你们店主说今日新进了几件衣服,我们才特地过来看看的,其他的我都不喜欢。”
小娘子不悦地撇了撇嘴,转而抱住吕蔚的手臂,娇娇地晃了晃:“我就是喜欢这件嘛……”
吕蔚宠溺一笑,像是拿她没有办法,轻说了句“知道了”,而后向宋蝉这边走来。
他仍然穿着他最爱的青色,风姿挺拔,犹如翠竹。
只是身上的这件青衫明显用料更为高级,早已不是之前那件洗到发白的旧衣。
吕蔚一如从前那般守礼,与宋蝉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明日恰巧是我夫人的生辰,不知道这位您能不能割爱把件衣服让给我们?”
说罢,还微微拱手一礼,目光中满是恳切,只盼着她能答应这小小的请求。
宋蝉与吕蔚近在咫尺。
好在还有这道幂篱遮住面容,否则她该去何处躲藏。
夫人?宋蝉晃了晃神。
距离她出事不过月余,她日日夜夜惦念吕蔚,吕蔚却已经另觅新欢,早将她忘却了吗?
宋蝉只觉得心若刀割,恍若置身冰窖,浑身忍不住地发抖。
脚下一软,几乎快要跌倒,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托住了腰肢。
“夫人,你怎么了?”
他刻意称她为夫人,还状似关心的发问。
陆湛微微俯首,刚好能与宋蝉平视。他的视线透过幂篱,打量着宋蝉狼狈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开口:“遇上鬼了,还是被定住了?”
宋蝉面色苍白如纸:“我有些不适…我们回去吧,这衣服我不要了……便让给这位娘子吧…”
陆湛佯作不解:“你不是很喜欢这件衣服吗?就这样让给旁人了?”
声音轻飘飘地传入宋蝉耳中,却如同一把利刃,又在她的心上狠狠划了一道。
面对陆湛发问,她无法多作解释,只想赶紧离开。
“仔细看了看,料子不是很适合,还是算了。”
陆湛仍然站在原地没动。
看着宋蝉微微发颤如落蝶的肩头,陆湛眸底神色渐冷。
“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声音已经发颤,像只受伤而孱弱的小羊,强忍着,却不经意透出的泪声。
陆湛竟涌起一股异样的冲动,几欲将这脆弱的她握在掌下,慢慢地、碾碎她最后的逞强。
她快要站不住了,多站一刻都是勉强。
于是不得已地握住他的手。
温软而小巧的,覆住坚实而粗砾的。
他的手太大了,宋蝉无法全部拢住,只能勾起他随意垂下的小指。
即使一声不吭却好像在哀求、在示弱。
陆湛的小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握得更紧了。
掌心因紧张而沁得湿润,他的指探进其间。
像探破一条深长的花甬,温热而黏腻。
*
回程的马车里,宋蝉倚靠在窗边,与陆湛有两寸距离。
幂篱随意地跌落在她的腿边,她不说话,只是滞滞望着窗外,眼眶泛着红。
陆湛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修长的指节,似是笑了一声。
“吕蔚就是你说的故人?”
宋蝉不说话,他却未曾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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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使出那些花招手段,就是为了来见他?”
陆湛仍然不紧不慢地擦着手指。
“如今总算见到了,感觉怎么样?”
原先,宋蝉还只是想装作没有听见,忍到陆湛不再开口也就罢了。可他一字一句,尽如冰棱般刺着她的心。
积攒已久的委屈骤然迸发,她似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向陆湛吼道。
“别说了!”
“宋蝉。”陆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声音也瞬间冷下去,“别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是啊,她险些忘了,她答应过陆湛,要安分地做他手中的刀。
陆湛没有追究已经是恩赐,她怎么敢在他的面前,张扬着她对另一个男人的眷恋与不舍呢?
泪水黏腻在脸上,将鬓边的发丝凌乱作一团。
宋蝉的泪凝在了眼眶,不敢落下。
可是,陆湛怎么会知道吕蔚的名字?
他看着陆湛冷沉的脸,渐渐将所有的线索串起来,忽然明白了一切。
难怪陆湛会这么轻易便答应她来京城,难怪他在百忙之中也要跟她一起进京,难怪这么巧,能在衣肆见到吕蔚。
难怪,难怪。
“是你?”
陆湛面色平静:“终于想明白了?”
“你怎么能这么做……”
陆湛缓缓松开她的下巴,重新坐直回去,淡淡地扫视了她一眼。
“怎么做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应当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陆湛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轻飘飘地甩了出去。
信纸如一尾蝴蝶,恰好落在了宋蝉的膝上。
看着那张透着墨痕的信纸,她隐约有了一些预感。
虽然还未看,却好像已然知道纸上的内容与谁有关,只是不知为何觉得手臂重得抬不起来,迟迟不敢将信纸捡起。
“拿起来,看看清楚。”
宋蝉颤抖着捡起那张纸,待看清信上的内容,心猛然一沉。
熟悉的笔触,熟悉的内容,是吕蔚曾为她写下的诗句。
只是这一封情信却并非为她而写,而是在文尾处,写下了极清秀的四个字。
吾妻蓁蓁。
陆湛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这出好戏,望着宋蝉的泪涟涟的眼,似是一声嘲弄冷笑。
“被枕边人不清不楚地蒙骗了两年,还想为他付出一片赤诚真心,实在愚蠢。”
自从知道吕蔚的存在,他便着人调查吕蔚的身份,果然叫他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吕蔚本就不全然良善,与那女子也早有往来勾结,他不过是略施手段,要让宋蝉亲眼目睹一切。
如此,她才能彻底割断过去的所有念想,成为一把只能为自己所用、毫无杂念的刀。
宋蝉的哭泣声却戛然而止。
“大人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吗?”
泪痕犹挂在脸上,宋蝉眼中涣散的光芒却渐渐凝聚起来。
“我虽被人辜负,但至少真心爱过旁人,也被人温柔相待过,就算那其中并不是真心,但至少拥有过快乐与幸福,人活一世,便也值了。”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陆湛,眼中竟有怜悯。
“大人你呢?可曾有谁为大人付出过真心?”
8. 第 8 章
话出口的瞬间,宋蝉便悔了。
愤怒涌上头脑,她一时失去了理智,竟然敢这样质问陆湛。
她闭上眼,偏过头不再望他,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气势。
下一瞬,脖颈骤紧,她被迫睁开眼。
陆湛的眉头紧蹙,如凝黑冰的眼中泻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寒芒,死死地盯着宋蝉的眼睛。
“宋蝉,你当你是谁?”
他的眼角微微跳动,极力压制的愤怒即将迸发。
“本官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正是因为本官从来不信真心。”
陆湛不再称“我”,而是自称本官。
他要她清醒,要她明白,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没有评判他的资格。
望着那张胜雪的娇靥逐渐泛起红晕,因将近窒息而盈满双眼的水汽,如雨中白荷,楚楚无依。
陆湛松开了手。
很快,他的眼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宋蝉,我让你来,便是要让你清楚——既要当刀,就不能对人付出任何真心。”
“不要再挑战我的耐性。”
马车很快驶到宅院前,陆湛冷声道:“下去。”
未等宋蝉站稳,马车便扬长而去,徒留一地烟尘。
待回到国公府屋中,逐川终于忍不住发声。
“此女性格骄纵,今日竟连大人都敢冒犯。”
“属下明白大人先前怀疑她与沈知培案有所关联,这才留她一命。可这些日子属下奔走调查,确未发现什么踪迹。
既然如此,大人还要饶了她吗?”
陆湛点起一根静神的线香,凝视着星火不语。
回程的路上,他同样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究竟看中她什么?
为何在面对这样一个民女的生死去留上,他竟一时无法决断。
或许是因为当初看中她的聪慧,能在生死之境下斡旋,也算有几分胆量。
只是如今看来以她的资质性格,的确不适合以探子培养。
那若是弃了呢?
暂时不可。他很快否定了。
“先让于嬷嬷看好她,该如何安排,日后再做打算。”
*
四月初七,陆国公在府中设宴,为赴京上任的新通政使接风。
陆国公陆晋,辅弼先帝成就诸多勋业,如今虽已辞官归隐,在朝中仍有威望。
新上任的通政使,便是他从前的门生之一。
因沈知培一事风波刚平,朝中人心惶惶,此次接风宴不便大张旗鼓,故只叫了亲近的故友朋邻。
陆晋对陆湛近日在朝中种种举措颇为不满,本不愿让他参宴,但到底是勋贵之家,他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
陆湛从千鹰司办完案径直回到国公府,特地换了身松烟色曲领袍,较往日官服少了几分凌厉,反衬出高门士族子弟独有的风姿俊逸,高洁从容。
只是从进府开始,一路百官见了他,都如同见了阎王般避之不及。
陆湛却无所谓,只目不斜视地迈进后厅。
后厅里,陆国公正与通政使夫妇谈话,见陆湛姗姗来迟,一点不给面子,皱眉道:“你贵人事忙,竟要大家都等你一人。”
众人面色有些尴尬,陆湛却面色无虞。
从小到大,他都是不被重视的那一个,父亲动辄打骂,他早已习惯了。
上次父亲在他后背留下的伤疤已结了痂,只是不时仍隐隐作痒,仿佛一次次提醒着他们父子间的不堪。
当然,若没有那人在其中煽惑,这把火也不至于烧到他的身上。
陆湛垂下眼,遮住眼底冷意,颔首道:“父亲教训的是。”
他并没指望要讨得父亲的欢心。
话不投机,便不必多说。
他今日会来参宴,也不过是有探子探得情报——此次接风宴上的那位通政使夫人,与他的长兄陆沣,有过一段旧情。
只是陆湛环视了一圈,却未发现大哥陆沣的身影,便找了借口离开。
陆沣其人向来伪善,最爱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父慈子孝,如此场合他竟不在,实在太不应该。
陆湛来到后园假山上的八角亭。站在国公府园林的最高处,一览众人小,能将所有人物尽收眼下。
很快,他便发现了陆沣的身影。
他那一向待人和煦、知节守礼的长兄,竟拿着酒盏向内院方向去了。
陆湛也跟了上去。
陆沣似乎已经醉了,一路扶着墙向前,脚步仍然晃晃悠悠。
将近门槛时,陆沣脚下一绊,眼看就要跌倒,一只有力的大手恰时撑起他。
“前面就是女眷聚谈的地方,兄长可别走错了。”
陆沣眯着醉眼回头,却看见陆湛状似恭谨乖顺的笑容。
陆沣回拢了神思,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陆湛的手。
“多谢三弟提醒。”
陆湛行若无事地直起腰,顺着陆沣极力遮掩、却暗含不舍的目光看过去——
内院花圃中,四五名女眷围着新上任的通政使夫人笑谈。
像是察觉到了隐约视线,那名年轻貌美的夫人向他们望了过来。
陆湛眉头一紧,怔了怔。
宋蝉与她的样貌,竟有几分相像。
*
宋蝉仰面躺在榻上,双眼凝滞无神,只是静静地盯着房梁上正在结网的小蜘蛛望。
自从那日争执之后,陆湛再也没有回来过别院。
看来,她是真把他惹恼了。
好在陆湛倒是没有刻意苛待她。
每日的饮食照旧,只是她不必再去学写字书画,也不用每日再泡秘制的汤浴。
宋蝉想,陆湛大概是准备放弃她了。
她本来也没有什么胃口,伙房送来的饭菜也不过是草草吃几口,很快就又消瘦了下去。
说不难过是假的。
毕竟曾经和吕蔚那么深的感情,如今被残忍地揭开真相,总是会有些恍惚。
即便告诉自己,应当彻底地忘了他,可每天早上醒来,看见空荡荡的屋子,她总会陷入无边的空寂,控制不住地去回想他们的那些过去。
先前的那些美好,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没有了要练习的任务,日子更是空荡荡的。宋蝉要么在屋里一觉睡到下午,要么独自坐在院中盯着那棵榕树出神,一看就是好半天。
吕蔚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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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枚玉簪,被她折断了。但到底没有狠下心扔掉,仍然存放在床头秘密的格层中。
这日,宋蝉仍在屋内午睡,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一道灼烈的日光刺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宋蝉不禁眯起了眼。
于嬷嬷在门前背光而立:“收拾收拾,跟我去一个地方。”
想必是陆湛终于忍不了了,要将她处置了吧。
只是宋蝉好像也无所谓了。
她本就没有父母家人,如今连吕蔚这个盼头也没有了,孤零零一人在世上,生与死也没什么不同。
她只是随便套了件衣裳,顺手抓起桌上的木簪挽了发,又简单净了脸,便跟在于嬷嬷身后出门了。
宋蝉第一次知道,这宅子后门还有一条幽深的小道,可以径直通向后山。
山林中遍林丛生,遮盖日光,脚下落叶堆积如毯,四处幽深静谧。
于嬷嬷带她来到后山深处的一间旧屋。
推开门,灰尘裹挟着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有几名妇人或坐或站,从体态上看年纪不大,但都蓬头垢面、双眼空洞无神。
一名本坐在墙角的女人看到宋蝉进来,眼神骤然癫狂,不顾一切地扑到她面前,口中嘶喊着:“救我!”
宋蝉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躲避,但还是慢了一步,被那女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小臂。
于嬷嬷这才向身后使了个眼色,两名侍卫上前,左右控制住那女人,但那女人眼中疯狂之色不减,越发兴奋地挣扎起来。
宋蝉惊魂未定地被带出旧屋,阳光下,于嬷嬷卷起宋蝉的袖子,雪白小臂上两道血痕明晃晃地刺眼。
于嬷嬷捻着帕子,替宋蝉擦了血。
“疼吗?”
宋蝉点点头:“于嬷嬷……她们都是什么人?”
于嬷嬷脸上未见怜悯之色。
“她为大人办事时,暗会了先时的情郎,险些误了大事。原本照规矩,探子出了麻烦,该自裁报君。大人宽厚,念在此人效力多年,着人劫出留了条命。”
“余下不识好歹的,自有她们的青山冢。”
宋蝉心中一沉。
即便她隐约有预感,当听到答案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感到身上发寒。
于嬷嬷继续道:“宋姑娘,世间早已没有你这个人了,听我一句劝,少做些痴儿怨女的事。大人没那么多耐心给你。”
于嬷嬷说完这句话,宋蝉便知晓了此行的目的。
带她来后山透风是假,借这些女人的下场提醒敲打才是真。
“我明白了。”
从后山回到屋里,宋蝉坐在了镜前。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照镜子。
发鬓散乱了,原本红润的面颊因消瘦而微微凹进去,眼下两团乌青盖在苍白的面容上,憔悴得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
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宋蝉忽然恍惚了。
这还是她吗?
为了一个轻易便能忘却自己、背叛曾经的男人,将自己作成这个样子,值得吗?
当晚,宋蝉敲开了于嬷嬷的房门。
“于嬷嬷,求您帮我,我想见陆大人一面。”
9. 第 9 章
墨夜沉沉,如水的月色透过雕花窗棂流进屋内。
国公府东厢房内,逐川缓缓展开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女人模样温婉灵秀,眉眼盈盈,唇不点而朱。
画上的人,正是新任通政使夫人高韫仪。
陆湛静看画像半晌,忽然问逐川:“像她吗?”
“确实很像。”
即便陆湛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可逐川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大陆湛口中的“她”说的是谁。
若非要说两人有哪里不同,那便是通政使夫人妆容精致,且眼形微微上挑,即便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几分恰好的娇媚。
而宋姑娘鲜少带妆,更为自然,她的眼中也没有一丝媚态,便如春日新柳拂过的湖波,竟是空濛的澄澈。
逐川一个复又指着画像上的女人:“高韫仪是家中独女,早年高家起迹于江南的纺织生意,后举家北迁上京年。三年前,高韫仪与陆沣相识于诗会,二人相识不久,消息便传到了国公爷的耳中,国公爷不喜高氏家世,便拆了这段姻缘。”
这倒也不稀奇。
陆晋一向最宝贝陆沣这个长子,将他当作国公府的接班人栽培,即便高韫仪再才貌出众,终究不过是商贾之女,陆晋又怎会允许陆沣因儿女私情,而破坏他早已规划好的大业呢?
恐怕他早已为陆沣物色了更好的姻缘,想要借陆沣的婚事,为家族带来更多助益。
若是让老头子知晓,他最中意的儿子陆沣爱上了一个罪臣之女,岂不是要当场气死过去?
陆湛低低笑了声。
多年来,他与陆沣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着如何扳倒对方,年幼时若非自己命大,逃过了数次陷害,恐怕早已埋在了黄土冢中。
而今陆沣在朝中为臣,有陆晋在朝中为他留下的诸多势力相护,其间关系错综复杂,又涉及到国公府及背后的诸多世族利益,并非一两日便能厘清。
多年来,他只能看着这个埋在他心中作怪的种子,以极力破土之势,扎根、发芽、繁茂,却始终不得其法。
可如今,竟让他忽然找到了破局的关窍。
留下宋蝉,他又一次赌对了。
算算时辰她应快到了。
思及上次马车上宋蝉的一番言行,陆湛与逐川附耳交代了几句。
半个时辰后,屋外响起逐川的声音。
“宋姑娘,大人在忙公务,没空见你。”
檐灯下,映出一张神色自若、并未感到惊讶的雪靥。
来找陆湛之前,宋蝉心中便做好了碰壁的准备。
上次她的那番不知深浅的话,无疑是在挑战陆湛的权威。对于他这样出身名门,被万人拥簇的贵人,早已习惯了被人恭敬对待、高高仰视,又怎么可能够容忍她这样的行径呢?
陆湛没有杀她,已是出乎她的意料了。甚至让她觉得,陆湛其实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凶残可怕。
“不要紧的,我便先在此等等,不会吵到大人的。”
“大人处理完公务便要睡下了。”
虽不知为什么,逐川仍然按照陆湛的吩咐这么说了一遍。
宋蝉声音柔婉,眼神却是坚定:“哪怕是等到明天早上,我也等得的。”
“姑娘自便吧。”
四月的上京,夜晚仍然很冷,像她这样的小娘子,恐怕站不了一刻就要回去了。
估计大人也是这么想的吧。
夜风寒凉,宋蝉拢了拢身上的皎白直领对襟披风,在廊下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站着。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逐川常年行伍,体格健壮,冰天雪地里都打过仗,自然不会觉得这风有什么。
可宋蝉就不一样了。
逐川看向回廊下那道纤瘦的身影,她的鼻尖已被冻得泛起了红,拎着食盒的手指似乎已经僵了,又从左手换到了右手拎。
似乎她的膝盖还有旧伤,时不时要将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边腿上,饶是勉力支撑,似乎也是撑不住了,身姿微一动,险些向后摔倒。
逐川不由得摇了摇头。
何必呢?
庭中树枝摇晃,不过须臾之间,竟毫无征兆地落起了雨。
雨水斜浸回廊之中,落在了宋蝉的披风上。
又过了片刻,屋内忽然传来陆湛的声音。
“逐川。”
逐川与宋蝉不约而同地循声看过去。
*
四月的天,京中大部分人家已不再用碳,陆湛屋内却仍燃着一炉银碳。
室内装饰简约清雅,书桌上仅摆放着一组檀木书架、几卷古籍案籍,及一盏斜放梅花的玉瓶。
宋蝉迈进屋内,叫斜雨浸湿的身体渐渐回暖。
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相距书桌三尺远的梨木饭桌上。
她记着于嬷嬷同她说的话,先说些温和的家常缓和气氛,而后再提认错之事。
宋蝉从食盒中取出瓷碟,其间盛放着莹白如玉的雪花糕,顶上以山楂果酱点缀,似一点红梅绽于雪间。
“听说大人爱吃江南的雪花糕,我特地学做了,大人要尝尝吗?”
陆湛坐在书桌后,微微挑眉,却未有动作。
“我今日恰好不想用甜食。”
宋蝉迟迟地将手缩回去,精致的瓷碟放在桌上。
她知晓,今夜陆湛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若无他事,回去吧。”
陆湛拿起桌上的兵卷,看了起来,甚至没有抬头看宋蝉一眼。
宋蝉垂下眸子,长睫微颤,犹豫了许久,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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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大人,是我错了。”
她攥紧手中的帕,语气真诚。
“吕蔚与我相逢于微时,彼此互为依靠。吕蔚于我,便是唯一的亲人,那日情形我一时无法接受。”
宋蝉强压心中的紧张,又向前走了两步,离陆湛更近了些。
“我明白,当初若不是大人愿意救下我,我早已死在狱中。”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唯有黄铜火盆中的银碳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陆湛略略抬眼:“我如今依旧可以让你死在这里。”
“继续说下去。”
宋蝉似乎听到了一丝生机,将雪靥抬了起来。
她知晓,于嬷嬷敢指引她来国公府,一定是受到了陆湛的默许。
陆湛不会是真的想让她死。
“大人,世间众人多为凡情所困,鲜少有人能像您这样事事秉持理智,忘却俗情。所幸经过此事,我已然醒悟。”
这句话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若非亲眼所见,宋蝉其实也很难相信,那个曾经携手并肩、患难与共的人,在权色面前,能够这么轻易地低头,放弃自己。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奋力争取重活一次的机会呢?
即便这条路注定充满险阻艰难。
宋蝉知晓要打动陆湛这样的近乎没有情感的人,需要展现出实实在在的好处。
“于嬷嬷也夸赞我,在您悉心培养的众多人中,我的资质还算出众。”
宋蝉孤注一掷,开口道:“您用我,我会报答您的。”
博山炉的袅袅烟雾横隔在二人之间,宋蝉看不清陆湛的神色,只能听得陆湛指间摩挲书页的声音。
又是良久的沉寂。
宋蝉心中刚燃起的星点希望,又被这沉默浇灭了。
她微微咬着嘴唇,攥着手,又走近了几步。
“大人,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说完,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深深的礼,久久没有起身。
陆湛终于舍得抬起头看她一眼。
“任何事?”
陆湛的口吻暗含戏谑,甚至还有几分对于宋蝉如此果决行为的挑衅。
宋蝉怔在原地。
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陆湛话中的意思。
陆湛放下手中的兵卷,静静地望向她。
“宋蝉,你的性子太过刚烈要强,我的手下容不得你这样的人。”
宋蝉只愣了一晌。
烛光融融,渡流几分暧昧不清的光影。
宋蝉低垂着头,颈后的肌肤已然绯红一片,攥紧衣角的指节泛白。
犹豫了许久,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缓缓伸向身上那件皎白披风的领扣。
10. 第 10 章
她已离他很近了。
近到一低头,就能看见他手中兵卷上的字。
然而她也只敢低着头,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她想起昨夜,于嬷嬷也说过同样的话。
于嬷嬷说她性子要强,恰似霜刃难掩锋芒,如此脾性,若在男子羽翼下求存的境地里,终究是难以为生。
世间男子,大多喜欢女子婉转缱绻之态。尤其是像陆湛这样名门之子,又常年在行伍之间,便如一块千锤百炼的坚硬玄铁,唯有似水温软的柔情,方能打动他一二。
她不喜那些姿态,事已至此,也只能勉强尝试。
随着指尖的细微扭动,宋蝉将披风领前的环扣解开,皎白的衣堆落在脚边,犹似一地玉兰落英。
陆湛便坐在她面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动作,目光没有回避。
褪去了外面的披风,便露出内里藕色的衫裙。
她站在明丽的光亮下,而他隐匿在另一侧的阴影里。
如同夜风中的一支孤荷,忍不住微微瑟缩。
接下来,是衫裙。
藕色的衫裙以一排玉扣镶连。
一粒一粒地,抽丝剥茧、徐徐解开。
泄出雪酪般洁白莹润的春光,以及芙蓉色小衣的一圈外沿。
她看着陆湛仍然不为所动的表情,忽然感到双唇有些干涩。
这样的诚心,还不够彰显吗?
桌上博山炉内的香搅云绕雾,最是静息凝神。
却未能平息宋蝉身上没由来的燥热。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发颤。
纱窗外,风雨已停,静谧一派的檐下,隐约能看见逐川和侍卫交班走动的身影。
宋蝉忽然感到怕了。
将才不知何处而来的勇气,在眼下忽然消弭殆尽。
她想将地上的披风捡起、将自己裹得严实。
脑海中却忽然响起于嬷嬷的话:世上已没有你这个人了,大人没有那么多的耐心给你。
是啊,为了今天这一步,已经舍掉过去、弃下尊严。
难道就这样算了?
她的指尖便扣在芙蓉小衣的边沿,却迟迟地、未能解开最后一道。
陆湛从一开始便静静地审视着她,眼中却辨不出任何情绪。
直到看见她逡巡的动作,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怕了?”
宋蝉虽然下定了决心的,但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羞愤便似一团灼热的火,折磨着她。
她勉力回想着于嬷嬷交给她的那些,什么眉眼缱绻勾笑,什么眸含恰到好处的媚色。
明明已对镜练习了许多次,可到眼前,却什么神情也做不出来。
宋蝉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比哭还难看。
于是她极力压下心中的百般情绪,酝酿了一会,才以极轻的声音开口。
“不是我怕了,是我想……让大人教我。”
分不清是故意试探,还是真的这样想。
陆湛犹未开口。
想要剖陈的视线,划过她涨红的颈、发颤的腕与那双惴惴不安低垂的眼。
以及不盈一握、柔软而雪白的细腰。
忽而心底升起一些不适时的躁动。
不能这样。
他的耐心已然耗尽,站起身,目不斜视地从宋蝉身边擦肩走过。
宋蝉心中一沉。
她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
她转过身,下意识想要攥住他的袖,留下他。
忽而一道极快的光影掠过,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然贴上了她的脖子。
陆湛微微俯身,灼热的气息覆绕着宋蝉的耳垂,像一团琢磨不透的雾气将她包裹。
“你这样的忠心,到底不算诚恳。”
每一丝流动的气息都变得小心翼翼。
掌下刀锋一转,将那件芙蓉色的小衣挑落了在宋蝉的脚边。
*
进陆国公府前,陆湛为她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陆家远房表小姐,纪婵。
与宋蝉两人都是同音单名,也不知是天定的缘,还是祸。
陆国公府的老夫人早年有个手帕交徐氏,徐氏家中不过是普通人家,但家中曾救过老夫人性命,两家便认了干亲,同在家塾念书,只是后来因战乱失散了。
再之后徐氏也老了,儿子儿媳先她去了,唯留下这个孙女。直到数月前,徐氏自知大限已至,担心孙女无人照顾,才肯说出京城陆国公府有这个门路,拿出当年老夫人赠她的手帕,让孙女纪婵作为信物,上京投奔陆国公府。
此事被陆湛探知,在纪婵上京途中提前截下,安置在松阳旧友家中,如此一来,即便日后陆沣起疑探查起来,也无从对证。
而老夫人这边,本来年事已高,尤其喜欢热闹,巴不得儿孙满堂聚在一起,又听闻纪婵是故友的孙女,忙当作表小姐叫人接回府中,想要早日见见。
陆湛又用一番手段,将苏罗桃松安插在宋蝉身边,一同进了国公府。另增了一名紫英,年纪更长一些,为人沉稳机警,以防不时之需可以照应。
宋蝉进陆国公府的那天,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坐在马车内,宋蝉神情有些不安,紫英宽慰道:“娘子不必担心,所有的人事,大人已经打点好了,娘子的身份不会露馅的。况且公府老夫人最喜欢漂亮的孩子,姑娘生得好,老夫人定会喜欢的。”
紫英这话倒不是只为了宽慰宋蝉。
经过这些日子每日补品汤浴的调养,宋蝉已出落得愈发明丽动人,雪靥胜雪,唇若含丹,清丽得不可方物。
莫说是陆老夫人,哪怕是京城公子们见了,也想要垂怜一二的。
饶是如此,宋蝉心里还是不免生出些怯意。
关于纪婵过往在家中生活的一些细节,宋蝉早已熟记于心,而且演练过很多次了。哪怕真有什么,以她的灵活机变,应当也能应付过去。
她倒不是担心这个。
只是一来,纪家落魄前,纪婵也是请了先生学习的,诗文学问却不是宋蝉擅长的东西,即便这些日子勤学苦练,终究是几日之功,难敌人家多年的积累。
二来,陆国公府内部关系错综复杂,而她素日在花月楼长大,见闻有限,虽从前与达官贵人的家仆打过交道,但也不过是皮毛。
对她来说,来到这样的地方,就像是将常年生于阴暗的人骤然在光下,会不自由自主地感到畏惧和无措。
马车缓缓停在国公府煊赫的高门前,宋蝉仰头望着那高悬的门匾,心中五味杂陈。
门房通报后,很快便有婆子迎了出来,为首的婆子客气地唤了一声“表小姐”,便指挥小厮帮她们搬拿行李。
只是临近门前,眼神极快地在她们身上打量了一番。
即便这细微的神情已极力压制,但宋蝉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其中暗藏的轻蔑。
倒也不意外,毕竟这些在国公府待久了,连仆人都是高寻常百姓一头。
而像纪婵这种身无背景,全然来投奔的亲戚,能不把嫌弃写在脸上,已是大户人家的体面。
宋蝉咬了咬唇,低下头,装作没有看到,跟着她们身后进了府。
上次来找陆湛虽也是在国公府,但是也只是从偏门直接进了陆湛房内,且并没有心思细看。
这次却大不相同,毕竟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要住的地方,宋蝉不免多留了些心。
一路沿着抄手游廊前行,园中奇花异草遍植,雕梁画栋,楼阁轩昂,入目处竟是无尽尊贵繁华。
国公府实在是大得令人讶然,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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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足走了一刻钟,才将来到老夫人的正厅。
老夫人尚在洗漱,家中几个姊妹已站在厅中。
“纪妹妹,我们几个听闻你来了,特地来看看。”
首先出声相迎的是国公府的大小姐陆蘅,与大公子一母同胞,为人素来端方守礼,颇有高门长姐风范。
一位娇俏明艳的小娘子从她身后走出来,正是二房所出的陆泠。
从宋蝉进屋开始,陆泠便早将她打量了一番。
模样倒是清丽,但身上穿的早已是京中过时的料子,显然是穷酸破落户出身。
她本不愿与之多话,可她素来与陆蘅爱争风,陆蘅都先开口示好了,她哪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她可不想被新来的纪家丫头被大姐姐拉拢了去,没得碍了自己的眼。
于是笑问:“纪妹妹身上用的哪家的香?闻着倒是特别呢。”
宋蝉不敢过于冒尖,只谦虚回话:“是我闲时自己随便做着玩的,不值几个钱的。姐姐们若不嫌弃,之后我也为姐姐们做些。”
宋蝉话中滴水不漏,早在入府前就听紫英说起这两位小姐之间的“往事”,她自然不愿意刚进公府,便被搅入这趟浑水中。
陆泠也不是真的想要,不过随口问问,见宋蝉这么说,也只是假意承情:“那自然最好了,我先谢过纪妹妹。”
宋蝉的目光却落在另一名始终未曾开口说话、身量尚小的娘子身上。
想必这就是三房所出的陆芙了。
三房素不受宠,陆芙性子也软,上面又有两名姐姐压着,日子定是艰难。
这倒与她现下的境地相似,宋蝉心中想着若有机会,陆芙倒是可以深交。
“是纪姑娘吧?”
四人正交谈着,里屋传出来陆老夫人的声音。没多会,便见三五名丫鬟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气质雍容的老妇人走出来。
陆老夫人坐稳后,便向宋蝉招招手。
“快坐过来,让我细看看。”
老夫人握着宋蝉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眉目慈祥地关切道:“一路过来累着了吧?”
宋蝉早习惯了一人生活,自幼没有长辈照拂,如今有个老太太这样握着她的手给她关怀和体贴,心中不由有些触动,却又生出了些莫名的内疚。
她摇摇头:“托您的福,得公府的人一路贴心照护,阿婵并不算累。”
老夫人见宋蝉言辞妥帖,又从她眉眼间窥见几分故友的模样,不由得思及往事,愁上心头。
“你这孩子生得漂亮,可惜命竟这样苦……”
老夫人不禁感慨着之前的姐妹情谊,宋蝉听着别人的故事,虽无甚实感,却也老实按照紫英先前教的,一一叙述了家中的事情,与老夫人说了家常,又同众姊妹用了午膳。
末了,老夫人吩咐几名小姐:“你们纪妹妹身世可怜,之后同在府中吃住学习,你们要多照应她一些,明白吗?”
几个姑娘纷纷应是。
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也一般,到了要服药的时候,最后老太太带一句,先安置好了,待晚些时候再往前厅去见其他兄弟,一同用膳。
宋蝉便随着几名姑娘一同往厢房去了。
走在路上,正好看到另几个小厮正往东厢房方向搬运许多箱子行李。
宋蝉有些好奇,便随口问道:“府中近日还有新客吗?”
陆泠抢先一步回答:“并非是什么新客,只是三哥哥要回来住了。”
“也不知道怎么地,之前三哥哥都住在外面,最近竟是回来得勤了……”
旁人或许不知其中缘由,宋蝉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无非是要日日夜夜地盯着她的行踪罢了。
宋蝉正走神想着事,便听身旁的陆泠又说:“等晚上用膳的时候,你便能见到大哥哥和三哥哥了。”
11. 第 11 章
陆国公府的公子住东侧,小娘子们则都安置在西厢房共住。
其中靠南的两间光照最好,陆蘅陆泠已分别在里头住着。
北边一间是陆芙的屋子,宋蝉则搬进了陆芙隔壁的空屋。
屋里早有仆妇提前打理过,处处透着明亮整洁,床榻桌几摆设无不精致细腻,就连门帘换上了花卉禽鸟绣纹的锦缎帘,临窗的妆台上更是早备好了胭脂水粉。
这院子足比宋蝉当时在花月楼的小屋大了几倍不止,回想起曾经的日子,她那样努力地制香攒钱,就是为了能和吕蔚搬进这样的好房子。
只是如今真的住进来了,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从前的日子虽苦,至少每日都有奔头。如今故人不在,她也冒用着别人的身份姓名住在这里,总觉得不安稳。
这屋里处处彰显着高贵的一切,似乎哪一日便会有人将它们夺走,她又会被打回那个充满黑暗的泥泞地中。
陆湛跟她说,让她顶替纪家小姐的身份搬进来国公府,留在他的身边,方便日后完成任务,可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不过很快便由不得她胡思乱想。
距开宴还剩一个时辰,紫芙指挥着小厮将一箱子抬进了屋子里,笑盈盈地问:“老夫人特地差人送了几身衣裳来,娘子瞧瞧今晚要穿哪件?”
苏罗和桃松将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一一摆好,看着这些衣裳,宋蝉犯了难。
“纪婵”家中贫困,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好在有陆老太太送来的衣服和钗环脂粉,尚能救急撑个场面。
今日恰好是十五,每月这日,陆国公府都要开家宴。
听说晚上的家宴不仅几位公子在,还有陆国公与二房三房两位姨娘,与其他叔伯及夫人。
所谓先敬罗衫后敬人,国公府里更是如此。
宋蝉思忖片刻,拿定了主意。
“毕竟第一次正经露脸,衣服妆容既不能太素净,也不能太俏艳拔尖,不如就这件吧。”
宋蝉选了其中一件样式不显华贵,但剪裁贴身合宜的浅粉裙衫。乍一看虽不打眼,但胜在将身量衬托得窈窕有致,行走间便若彩云轻拂,格外婉约。
苏罗为她绘上与之相配的妆容,更显出清丽脱俗的风姿。
桃松不由得感慨:“今日娘子真是应了那句“清水芙蓉”了!”
夕阳余晖渐隐,天色深如墨。
国公府的廊檐下循次换上了葫芦形四角花鸟宫灯,将府内照得一片明亮吉祥。
男宾们尚有公务在身,还未到来。而其他几名小娘子,因今夜的家宴,特地被免了一日私塾课业,也早早在屋里了起来。
宋蝉初来乍到,这样的家宴自然不能叫旁人等她,于是早早就提前出了门。
走到正厅门外,宋蝉听得里头传来马吊牌搓碰的声音,隐约还有几位姨娘夫人的调笑声。
“说来也是怪了,自从老三前段时间搬出去,不是差人请了几次都没声吗?怎么现下倒肯松了嘴?”
“正是说呢,听说上次老三和公爷不知因什么事吵了起来,还挨了公爷一顿鞭子,老大拦了都没拦得下。哎,你整日陪着公爷,没问出来是什么缘故?”
“瞧你这话,阖府上下谁敢在公爷面前提老三的事?快别说了,待会老太太要来了,可别在她面前说漏了嘴。”
宋蝉站在门外,将几人的对谈都听在了耳朵里。只是这时候进去倒不适合了,便先走到回廊上等着其他几位姑娘到来。
不消会儿,陆蘅先到了,见宋蝉站在风里,不免问道:“纪妹妹怎么不进去?”
宋蝉只笑了笑:“人还认不全,独自进去不免有些局促,还要请蘅姐姐带我进去认认人。”
这话倒是不假,陆蘅未有疑心,便带着宋蝉一起进到正厅。
“蘅丫头来了。”说话的妇人正对着门坐,见二人进来,先出声道,“这位便是纪姑娘吧?真是生的好容貌。”
“这位是赵小娘。”
宋蝉看向那位妆容精致、鬓戴金钗的紫衣妇人,原来这就是陆泠的母亲,二房的赵氏。
入府前便听紫芙说,自从早些年陆国公的续弦夫人去了,就再没有扶正妻,如今国公府中馈由二房赵氏执掌,为人精明会来事,如今看其穿着气度竟比其他的正夫人还要华贵几分,果然传闻不假。
陆蘅又带着宋蝉分别认了三房的孙小娘、与其他两位叔伯家的婶婶,宋蝉一一见过。
几人说笑间,赵氏便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蝉。
早前便听闻老太太有意将这丫头接回府里,起初她也没当回事儿。
不过是个从穷乡僻壤来的丫头片子,能掀出什么风浪?从她嫁进公府开始,便亲眼看着这样的远房亲戚跟走马灯似的,时不时就冒出来几个,都瞧上了国公府这棵参天大树。
她整日打理公府事务,最知道这些人家的心思。不就是想着借国公府的声名,在这深宅大院里安稳住上几年,往后出去说亲,也能镀上一层金,寻个富贵人家,把自己后半辈子安置妥帖了。
只是今日当她第一眼瞧见这位纪姑娘时,心头却没来由地颤了颤。
竟没想到这丫头生得这般标志动人,言行举止又透着一股灵秀之气,年岁还恰好与府里的几位公子相仿。
旁人她尚且不在意,可想到自己膝下的老四,她就忍不住揪心。
这些年世子之位犹未定下,她有意让老四也参与其中,只恨她娘家无力,便一心盼着老四往后说个母家得力的妻子。
可眼下这无依无靠的表姑娘进了府,日日相处下来,老四万一被这小丫头勾了魂去,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儿,赵氏的脸色微微一变,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里瞬间多了几分警惕与戒备,叫来了丫鬟耳语了几句。
看着丫鬟匆匆出了门,往四郎屋的方向去了,赵氏又换上了那标志的笑容,亲昵地挽过宋蝉的胳膊。
“婵儿,你可会打马吊牌?”
赵氏先改了称呼,无形中拉近了距离,也免得让宋蝉感到内外有别。
宋蝉垂眸谦虚道:“只是先时在家中陪祖母玩过几次,牌技不精,恐扰了长辈们的兴致。”
其实她是最擅长打马吊牌的,从前同花月楼的小姐妹一起玩,总是能赢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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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
刚才看到桌上的马吊牌,她也难免也有点手痒,只是今日的牌局,她并不想参与其中。
这牌桌上的人都是国公府有身份头脸的人物,几局马吊牌看似玩乐,实则输赢之间俱是人情往来,更是她之后在府中能否安稳度日的根基,这样的牌局最是没趣。
赵小娘倒是满不在乎:“自家人之间讲究什么?不过图个开心。我们家老太太最爱玩这个,正巧我也打累了,待会等老太太来了,你来换我的位置,陪老太太玩几回。”
赵小娘的手已压上她的肩膀,宋蝉也不好再推脱,只能硬着头皮上场了。
几人正说着话,其他两位姑娘与陆老夫人也来了,家宴尚未开始,厅内已是一片热闹景象。
陆老夫人见宋蝉也坐在牌桌上,打趣道:“婵丫头也会玩牌?今日可别让着我这老太婆,且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宋蝉亦勾起笑,不卑不亢:“您说笑了,我打得不好,您别嫌弃我败兴就好。”
一场新的牌局开始,宋蝉挺直脊背坐在一众贵妇中间,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心弦紧绷。
宋蝉抬眼扫过指间的八张牌,将牌面记在心中,暗暗思忖起来。
她不经意地出着牌,实则留意着面前三人的神色,瞧着左手边那位妆容精致的二婶婶皱了眉,便知她今日手气欠佳,恐怕先前与赵氏玩的时候已输了几轮。
于是心中有了计较,恰好手中的“索子门”能把二婶子的牌凑成顺子,于是不动声色地将牌顺了出去。
果不其然,二婶婶见了牌喜不自胜,面上愁云尽散。当然,最重要的是记好老夫人手中的牌。另外往后若想与陆芙深交,三房孙小娘也不能得罪,宋蝉也都在心中留意了。
须知这马吊牌若轻易赢了,便也没了意思。于是牌局渐入佳境,宋蝉出牌也更加谨慎,手中握着关键牌却迟迟不发,拿捏棋局节奏,时不时做出凝眉思考的样子,偶尔为错失良机而微微叹气。
便这样一场场演下来,众人只觉她是个全心投入、初涉牌局的小娘子,全然看不出背后勉力布置的缜密心思。
几位长辈都被宋蝉雨露均沾地送了手气,各个喜上眉梢。
唯独宋蝉的后背已然被薄汗浸透了。
好在快到开膳到时辰,这已是最后一局了。
宋蝉终于能松口气,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中剩余的的牌,忽听到门廊上传来小厮的通报声:
“大公子来了——”
宋蝉心中一惊,忙跟着几个姑娘起身,向门外看去。
不多时,便见人群后,一名眉目如玉、气质清雅的贵公子向他们走来,行动间衣袂轻拂,恰似山间萦绕的云雾,举手投足尽显风致。
“还是老太太心疼你们,特叫我绕到东城买了这家芙蓉酥带过来。”
他渐渐走近了,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温润浅笑,语调平和稳重。
只是当看见宋蝉的时候,忽然愣在了原地,眼中温和的笑意瞬间被刹那的惊愕填满。
其余几位陆家小娘子显然也看出了长兄的反常,纷纷笑着打趣起来。
“大哥在看什么呢?”
12. 第 12 章
厅内众人撺掇调笑着,一时屋内热闹非凡,无人留意到门帘后隐约透出一道身影。
将才陆沣前脚刚到,陆湛紧随其后便也来了。
只是他却没急着上前与众人打招呼,而是站在帘后静静观察着屋内景象。
陆沣看向宋蝉时的片刻失神,尽被他收入眼底。
果真如此。
果真陆沣也觉得宋蝉像极了她,才会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
果真哪怕高韫仪已嫁做人妇,成了通政使夫人,陆沣仍然对她旧情未了,不能忘怀。
陆湛心中升腾起难以言说的快意感受,他继续隔岸观火,看着这场好戏上演。
被陆沣盯着瞧,其他姐妹又在一旁拱火说笑,宋蝉感到脸上一阵燥热,不由得垂下玉颈,看着自己鞋面上鹊踏枝的绣花纹样。
原来这就是国公府那个温润如玉、待人和善的大公子,陆沣。
早上从老太太房中去厢房的路上,宋蝉便从陆泠口中听说了这位大哥。
她说他从小便文采斐然,是国公爷最为疼爱的长子,陆沣为人清正,如今在朝任左佥都御史一职,负责检察百官言行。
哪怕是陆泠那样眼高于顶的人,提起陆沣都多是赞美,甚至会说“只可惜不是自己的亲哥哥”,便可见此人品性极佳。
今日一瞧,果真是清风朗月的存在。
陆沣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很快回过神来,又变回清风朗月的模样。
赵小娘将热闹看在眼里,先上前一步笑道:“这位是纪姑娘,今日才到府上。”
陆沣微微颔首,笑容如三月春水和煦:“正巧我带了东街的芙蓉酥来,蘅儿她们最爱吃这家,表妹也一起尝尝。”
宋蝉福身一礼,细声道:“多谢大表哥。”
陆家老夫人不能食甜,与陆沣聊了几句,便由赵小娘先扶去侧厅更衣了。
陆家几名小娘子也纷纷上前取食芙蓉酥,宋蝉也分到了一粒。
芙蓉酥静卧盘中,层层叠叠的酥皮,恰似芙蓉舒展的花瓣,仿佛一阵风吹来便会摇曳生姿,技法当真是细腻而又逼真。
连这一枚普通的糕点都如此精妙绝伦,不愧出自京城这繁华之地,处处彰显着极致的精美。
众人忙着品鉴芙蓉酥的味道,唯独陆蘅细心:“大哥今日是为这芙蓉酥特地跑去的东城吗?”
国公府位于西城,与东城这家点心铺子相距甚远,寻常马车来回足要两个时辰。
陆沣为几位妹妹亲手倒了热茶:“你忘了,今天是施粥的日子。”
陆蘅既是真心称赞,也是要刻意将亲哥哥的善举再说一遍说给众人听。
“瞧我糊涂了,竟忘了大哥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在东城亲自为百姓施粥的。”
每到施粥之日,陆沣从选米、淘洗到煮粥、分粥,皆亲力亲为。
善举如春日暖阳,在百姓间广为流传,在这京城之中,无人不晓,无人不赞。
宋蝉也不由得佩服起这位国公府的大公子,出身高门,衣食无忧,竟还能心系百姓,体察民生之苦。
“大哥善心真是要感动上天,隔三差五去施粥,想来东街的鸟也要被你喂的飞不动了。”
一道不合时宜又饱含戏谑的调侃,打破了众人对陆沣施粥行举的赞美之声。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却见陆湛掀帘而进。他身穿一袭青古色云纹直身长袍,脚踏黑色云头履,剑眉如刃,双眸如星,棱角分明的俊脸上,浮现出嘲讽笑意。
他神情慵懒地阔步迈入厅内,步伐潇洒肆意,却让原本热闹的厅堂瞬间陷入沉默。
陆沣脸色变了变,但只是片刻,便又恢复寻常。
“许久不见,三弟说话还是这样有趣。”
他侧身让出宋蝉的位置,向陆湛介绍着:“三弟,这位是纪姑娘。”
宋蝉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看见陆湛的身影越来越近,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
她微微垂着眼睑,看见那双云头履在她身前停下,长睫轻颤若蝶翼,却一时不敢抬眼望他。
深呼了口气,她在心中暗念,此时不能乱了阵脚,在众人面前露了馅。
她是纪婵,这是第一次与国公府的三郎君相见而已,本就不该有什么的特别的表现。
稍稍定了定神,如刚才对陆沣那般福身行礼,声音轻柔得如同春日微风中飘落的桃花,低低地唤了一句:“三表哥。”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
陆湛依旧站在她对面,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坠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那清脆的撞击声在这安静的厅内格外刺耳,每一下都如重锤敲在宋蝉心头。
虽未抬头,宋蝉却能感觉陆湛的目光像一把锐利无比的刀子,直直地向她刺来。
这目光仿佛带着颇具玩味的审视,又裹挟着千年玄冰的冷意,轻易地剖开了她今日精心挑选的外裳,一寸一寸地审视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恰似那晚,她站在他的房内,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他也是这样毫不留情地将她看了个通透,洞悉着她的每一下颤抖与不安。
宋蝉只觉得心跳愈发急促,脸颊也因紧张与羞涩而泛起一片红晕,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她又抬高了声音,再次唤道:“三表哥。”
陆沣也微微蹙起了眉头:“三弟,莫要失了礼数。”
这次陆湛终于开口,只是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慢悠悠地说道:“我瞧这位纪表妹,倒好像有些眼熟。”
陆泠笑道:“三哥哥又在玩笑了,婵妹妹先前都在台州老家,今日才第一次来京城,三哥哥怎么会面熟呢?”
陆湛低低哦了一声:“二妹妹说的是,许是最近审的女犯多了,我记错了。”
多事之秋,沈知培的案子才过去不久,陆湛这话好似是有意地敲打提醒着谁。
许是对陆沣,也或许是对宋蝉。
宋蝉早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知道陆湛是个疯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他还能刻意说出这样的话,竟不怕惹得别人怀疑吗?
两个人见过面以后,陆沣宽慰宋蝉:“你不必怕他,三弟他就是如此行事,日后习惯便知他并无坏心。”
陆湛轻描淡写道:“大哥这话说的是,人心难测,未必看着良善的就是好人。”
几个陆家小妹妹并未觉得这话有什么特殊,只拉着宋蝉说往正厅走了。
唯独陆沣与陆湛留在身后,厅内无人,陆沣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
“三弟,你如今也在朝为官了,圣上面前说话也如此霸道吗?”
陆湛轻笑一声,看似随意地抚了抚衣袖,并未搭理陆沣的话,抛下他一人向膳堂去了。
陆国公因事姗姗来迟,好在赶上了开膳的时间。
众人围桌齐坐,陆家老夫人环视了一圈,却发现未见四郎身影,便开口问道:“老四今日怎么没见着人?平日里总是爱凑在一处热闹,今日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赵小娘赶忙起身回答道:“老太太,老四从今儿早上起来,便觉得身上不舒服,喊着头疼脑热的,整个人没精打采。到下午才找了方大夫看过,开了药服下了。他怕自己身上带着病气,传给兄弟们,所以就让他先不过来了。”
老太太微微皱眉,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好端端地怎么病了?这孩子平日里身子骨虽算不上强壮,但也没这般容易生病呀。”
赵小娘轻轻叹了口气,满脸写着心疼:“这孩子是个实心眼,眼看着就要考学了,他一心想考个好成绩,为公爷面上争光,这几日常常在书房里点灯苦读,熬到深夜。许是这般劳累,身体才吃不消了。”
席间又响起陆湛的轻笑。
“我听闻四弟上次书塾考试又是倒数,还因舞弊挨了夫子的板子。依我看,四弟读书既无天赋,不如去行伍历练历练,起码能强健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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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于熬几夜便病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觉得诙谐有趣,不免掩袖轻笑起来。
端坐于主位的陆国公陆晋见此情景,皱眉瞪了陆湛一眼,本想斥责,却又念及前些日子才与他起了争执,如今好不容易他肯回来团聚在此,于他的性子而言已是退让了,若再加规整,恐怕父子之情尽断。
衡量一番,陆国公只是清了清嗓子。
这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众人忙收敛了笑容,环室又恢复了平静。
陆国公抿了口茶,放下茶杯,只掠过陆湛的话,向赵小娘道:“读书并非一日之功,临到考前再熬夜苦读,将身子熬坏了,反倒得不偿失。你回去同老四说,日后须知凡事循序渐进,切不可急于求成。”
老四哪里便病了?只是赵小娘不想让他看见纪家姑娘,以免乱了心思,这才找借口让老四不要赴宴。
席上一番话本是想让老四在公爷面前争脸,却叫陆湛挑破,反而挨了国公爷的斥责。
赵小娘心中恨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也只能低眼附和称是。
老夫人点了点头,圆场道:“这孩子也是求上进,只是方法不对。等他病好了,再与他好好说说。”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到了时辰,府厅内的仆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捧着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精致菜肴,依次呈上。
席间陆沣牵头敬酒,又为家宴添作新诗,哄得老夫人与陆国公喜笑颜开。
陆国公又问了宋蝉的平常情况、读了哪些书、平日爱用之物,宋蝉皆按照之前练习的那套说辞,一一应答自如。
陆国公听了宋蝉的身世,不免感慨怜惜,又作了几首新词,引得众人附和称赞。
饭吃了一半,老夫人觉得身体疲乏,便先由侍女搀扶着回屋歇息了。
赵小娘因刚才席间被陆湛下了面子,心中始终忿忿,于是谋算着该如何出这口气。
待挑了个合适的时机,她向陆国公碗中夹了一筷子烧鹿筋,趁机说道:“前阵子珐华寺的姑子托人来送信,问今年年根的法会还要不要办,如今府中的人口渐渐多起来,我想着府里银钱虽不至于吃紧,但总归开春了要置办些衣物用品,开销要大一些,且今年不是什么整数的大年头,今日正巧三郎也回来了,我寻摸让公爷您拿个意思。”
宋蝉听见这话,也不免留意了些,不知是什么法会,竟还与陆湛相关?
再借饮汤的机会,她悄悄抬眼望向陆湛。
陆湛语气沉冷,只一味夹取着菜:“你若是心疼钱财,这块往后便不必从府里出,我如今领着俸禄,自己添补便是。”
赵小娘继续笑说:“三郎到底年纪还轻,这话叫旁人听了去还以为咱们陆家在这上面克扣,不重人情。”
“只是头开春咱家便捐了香火重修珐华寺,这不是想着…”
先是陆国公看陆湛有几分自视甚高的样子已然不悦,赵小娘说的又合乎情理。
新客在席,当着一桌人的面岂容小辈下了脸面,即便其中有隐情亏疚,不待人说完话便开口:“如今银钱你管着,无需跟孩子们打商议,阖府上下银钱有定量,总不能只干这一件事。”
饭吃到这里,已然意兴阑珊了,陆沣见状又提杯敬了圈酒,说了几句祝词,众人便散了。
夜风清凉,宋蝉本想与陆芙一起回屋,正好能多说几句话亲近。
却不想她刚迈出正厅的门,便被陆泠先喊住了要与她同行回去。
陆泠有赵小娘撑腰,性子是三姐妹里最为骄纵的,也一向直言直语。她挽着宋蝉的胳膊,先象征性地问了几句宋蝉家乡的风土人情,便讲话头一转,聊到了将才的晚宴。
“这顿饭吃得好没意思,我最爱的那道龙井虾仁还没动几筷子,便这样散了。”
宋蝉原本也有满腹疑虑,见陆泠有意讨论席间的事情,便顺势问道:“刚才席间说到的法会是什么意思?我见三哥哥提起这事似乎有些不悦呢。”
13. 第 13 章
陆泠原本有些犹豫,但看见月色下宋蝉那双满含诚意的剪水眸子,倒不好意思拒绝了。
原本陆泠便热络于这些府中密辛,先时只觉得无人聊闲,甚觉苦闷,眼下来了个表妹,自然有些主人家指点的意思。
找了处月色未及的地方,她将宋蝉拉到一边假山石后:“此事我原是不该与你提及的,可心里一直当你是自家姐妹,这才忍不住同你多说两句。”
陆泠拢了拢耳边碎发,煞有介事开口:“你且细想想,咱们这府里头,大郎君、三郎君、四郎君都在,怎唯独寻不见二郎君的踪影?”
陆泠言罢,又端起架势顿了顿话锋,有意引着宋蝉发问。
陆泠这话,也是宋蝉心中想问的。刚才在席间,四郎君因病未来,都引得老太太一番盘问,而直到散宴都未见到二郎君的身影,可大家都好似习以为常,没有一人问询,实在是不该。
宋蝉吃准了陆泠的意思,心里隐约有个猜测,于是顺水推舟道:“我只以为二哥哥在外游历,听泠姐姐的话,难道另有隐情?”
“这就是公府的旧事了……”
陆泠又清了清嗓子,仿若亲历般低声同她说起这桩旧闻。
“先时呀,咱们国公府只有一位正夫人,也就是是大哥大姐的娘亲。后来呢,爹爹又新娶了一位侧夫人何氏,入府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陆泠学着寻常人家娘子般喟叹:“只是不巧,恰逢上了京城时疫,正夫人染上了。”
“爹爹权衡考虑,与侧夫人一同搬到了京郊的别院短住,留下正夫人在府中养病操持。谁成想侧夫人临盆在即,正夫人却不幸病逝了……”
“那句话是如何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陆泠眨了眨眼。
“怎么?你还没听懂呢?这何氏便是三哥哥的生母。”
宋蝉听后不禁惋惜,却又发现这故事里似乎还是少了二郎君。
“那二哥哥……”
陆泠发现宋蝉并未出现预想中的惊讶神情,顿觉无趣,于是留着话勾子说。
“不过你这事也算问对人了,你若去问旁的姐妹,可没有我对你这般掏心窝子的。”陆泠虚虚打了个哈欠,“只是我今日有些乏了,还是改日再说吧,哦对了,我爱吃西城绍记的玫瑰酪,下次咱俩吃着聊……”
陆泠话末不忘缀些私心。
话说到最后,陆泠又看了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才继续说道。
“总之啊,我再劝你一句。三哥哥模样虽好,又是当朝新宠,京中确是有不少小娘子想要与他亲近,但我劝你可千万别动这个心思,三哥哥可不是你能轻易招惹的……”
陆泠这番话虽是真心,但不免透出些瞧不起的意思。
宋蝉也算是看出来了,她如今愿意与宋蝉多说几句,是因为看宋蝉虽有几分姿色,但到底家世旁落,正适合笼络了关系,日后与京中贵女交际带出去也有面子,可以帮着她说话。
宋蝉也听出来了,但并不在意。高门小姐原先就是这样的,哪怕再客气,也只是出于家教,哪里会真心把她当作自己人呢?她不在意陆泠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表面上不要为难她就够了。
回屋的路上,宋蝉也不免有些感慨。
国公府这种大家族外面风光无限,内里却如此错综复杂。
她何尝不知陆湛的性格脾性?她躲都来不及,又哪里会想要主动招惹?
只可惜,初来乍到国公府,还没立住脚跟,厘清利害关系,眼下陆湛是她唯一的依靠,或者说她和陆湛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她不仅不能避开陆湛,恐怕还要多在陆湛身上费心讨好。
只是这些事是没有办法同旁人讲的,宋蝉也只能在心里独自计量着。
盥房里桃松已提前烧好了热水,留着宋蝉洗沐。
宋蝉站在屏风后,由苏罗帮忙将身上繁琐的首饰衣物褪下,看着桌上的一枚金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紫芙:“公府的姑娘们的每月月例有多少,都是什么时候发放?”
紫芙道:“今日刚去问了府里管事,咱们十五才进府,这月各房的月例早在初五就发完了。如今咱们房里的物资开销是从老太太那里划的,等下个月初五,便能去领二两月银了。”
宋蝉轻轻应了一声,紫芙又道:“娘子是急着要钱用吗?入府前,大人吩咐过奴婢,娘子若短缺什么,大可以同老太太说一声,倘若是从明账上不便购买的,只跟逐川说一声便是。”
“没什么,只是想清楚些,心里好有个数。”
繁复的外裳终于去了,泡进温热的浴汤中,才感到紧绷了一晚的身子顿时松懈了下来。
今日一天都在与公府的大小人物打交道,步步警惕,句句留心,生怕行差踏错,教人抓住把柄。
好在凭借往日花月楼里积攒下的人情经验,尚能将这些场合应付过去,只是这才是刚开始便这么紧张,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要多少考验艰难要过呢,她不免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也只有到了现在,神思才终于能放松一点,不必提心吊胆留意每个人的脸色,也才能空下来想想自己的事。
如今她以纪婵的身份进了国公府,无异于重新活一次,必要为自己打算起来。
虽说有陆湛暗中相护,不至于出什么大的岔子,可他毕竟不能为他打点一切,每日同后院女眷打交道,都是切实要看她自己的本事的。
尚不知要在这公府过多久,也不知陆湛究竟想让她做什么。可宋蝉向来不会敷衍自己的人生,既然在这一天,就要过好一天。
每个月二两的月例的确不少,几乎是普通百姓全家一个月的收入。只是身在国公府,吃穿用度不能和往日相提并论。
从前她可以不计较服饰打扮,如今总得上些台面,再加上人际打点免不了要花钱,这样算下来,二两银子着实紧巴了些,免不了还要自己贴补呢。
听紫芙说,纪婵的祖母离世前,给纪婵留了一笔傍身钱,这钱虽不多,却扎实够一些用处,只是这笔钱不知现在谁的手里掌着……
宋蝉盘算着改日得想些由头,再找陆湛要些体己钱,也好为来日做准备。
就这么想着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浴斛里水有些发凉了。
宋蝉不习惯几个人伺候洗浴,往日都是由桃松在旁的。说起来……桃松说去提水有一会了,怎么还没回来。
宋蝉又连着喊了几声“桃松”,皆无人回应。
于是扶着浴斛边沿,转过身来寻她,哪成想竟在朦胧水汽间,望见了一双熟悉的云头靴。
宋蝉惊叫出声,旋即被一只滚烫的手掌覆住面庞。
当真是见鬼了!已至深夜,他怎会出现在她的房中?
尤其还是——浴房。
宋蝉惊魂未定,心跳剧烈,露出水面的雪脯紧促起伏,周遭涟漪荡漾,尤似秦淮河畔旖旎的春波,引人无限遐想。
那抹刺目的雪白恰落进陆湛眼底,他的眸色深了深。
覆在宋蝉唇瓣上的手渐渐松开,随之响起陆湛松懒的声音。
“再叫的大声些,便能将旁边住着的几个妹妹都引过来了。”
宋蝉终于回过神来,一时又羞又恼,下意识便扬起手来。
可那记耳光还没落下,她便看见陆湛那双漫不经心、却暗藏杀机的眼。
哪怕是隔着层水雾,他眼底令人畏惧的寒光都那样明显深刻。
宋蝉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
“大人……”
她强压着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常。
“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陆湛未答,他本也不需要向宋蝉交代什么。
只是伸手在水面上虚虚一划,问:“水有些凉了。”
陆湛的手落在宋蝉的左肩上,虽未用力,却携不容抗拒的力量。
“转过去。”
掌下小巧而莹润的肩头如蝶翼般颤了颤。
而后顺从乖巧地照做了。
陆湛竟俯身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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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斛旁的木桶内舀起一勺浴汤。
雾气氤氲的盥室悄然无声,唯有水流自陆湛手中的木勺泻下,顺着宋蝉的肩头流下,汇入浴汤之间,发出清泠响声。
混了草药汁的褐色浴汤下,宋蝉攥紧了手。
“大人贤身贵体,不敢劳烦大人服侍我洗浴,还是叫桃松进来吧。”
陆湛并未搭理,只拢起宋蝉散落在肩的柔软墨发,将之逐渐浸湿。
“你今夜的马吊牌打得不错。”
宋蝉一怔。
今夜牌局开场时陆湛根本不在,屋里除了女眷便只有几个仆妇,就连紫芙苏罗她们都是在外厅侯着。
陆湛却连这件小事都了然,难道那些仆妇里都有他的眼线?
宋蝉不敢有隐瞒:“不过是长辈让我玩两把,只是我牌艺不精,赢不了,只能陪长辈逗个乐罢了。”
“有时候看似赢了牌局的人,反是输家;而有的人看似输得彻底,却是真正拿捏牌局的胜者,你说对吗?”
陆湛将发膏挑在掌心,缓缓化开,桂花的香气渐渐晕开在水雾中。
他慢条斯理地将发膏涂抹在她的乌发上,动作轻缓,极尽从容。
宋蝉却觉得发上沾染的并非是发膏,而是混了香气的鸩毒。
“你觉得他怎么样?”陆湛没由来地忽然一问。
她?今日席面上那么多人,宋蝉一时分不清陆湛想说的是谁,也拿不清他的意思。
“府里的人都挺好的,原以为府中几位小姐皆出身富贵,定是骄纵难相处之人。没想到相处下来,才发觉几位小姐性情温良,和善可亲。”
“性情温良、和善可亲。”陆湛将这几个字低低念了一遍,笑了,“但愿过些日子,你还能这样觉得。”
发膏渐渐在宋蝉的发间化开,香味越来越浓了。
“你觉得陆沣怎么样?”
宋蝉微微一颤,乌发在他之间勾扯了一下,宋蝉有些吃痛地轻呼一声。
“别乱动。”
宋蝉掂量着他话里的意思,试探着说:“大公子待人亦是和善。”
“是吗?”陆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较我如何?”
宋蝉显然未曾想到,他会这么问。
但回想今夜席间种种,即便陆沣极力掩饰太平,宋蝉还是感觉陆湛对陆沣,似乎总有隐隐的敌意。
“自然是大人更好。”
“哪里更好?”
宋蝉默了默。
若说陆沣是温煦的三月春水,陆湛便是雪山上冷锐的寒冰。
一个平易近人,一个拒人于千里。
他的性子实在是不讨人喜欢,一张嘴似淬了毒似的,哪怕皮囊比陆沣更甚俊逸,恐怕也没人会想弃了陆沣,与他亲近。
陆湛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间,指尖不时触碰到她的后颈。
宋蝉感到就像有一把锐刃,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肌肤。
陆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编不出来就算了,你也不必强费心思。”
水流被陆湛掌心握起,浸在宋蝉发间,洗去了发膏揉捏出的沫子。
“我让你进府,便是要你替我探得陆沣的消息。”
短短一句话,却足以让宋蝉惊愣在原地。
他居然是这样想的。
陆湛的闲情雅致有限,此刻已耗得差不多了。
“所以,我不介意你用什么手段方法,只要能与他亲近,换得他的信任就好,你明白吗?”
温热的水流包围着身体,宋蝉却觉得格外的冷。
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怔怔道。
“我不通晓男女之事,大公子又是那样品格高洁的人物,恐怕不会将我放在眼里……”
听见品格高洁四字,陆湛冷笑了一声。
“你又怎知他不会?”
他反手扣住她的下巴,迫她仰头看着自己,一字一句,慢言。
“至于你担心的事,我会亲自教你。”
14. 第 14 章
他亲自来教?
并不是宋蝉要多想,男女之间的旖旎情事她虽未亲身体会,在花月楼里看多了、听多了,也不免知晓些的。
一抹红晕很快攀上她的耳尖,在莹白肌肤相衬下,几乎比朝霞更为浓郁。
“半月后府中会开一场诗会,邀请京中世家子弟小姐,届时陆沣也在。”
宋蝉感到喉头发涩:“我并不擅长作诗,恐怕和大公子说不上什么话。”
“谈诗论道只是男女相识最虚伪的手段,不要把他看作那个风清月朗的国公府的大公子。你要想清楚的是,作为一个女人,该怎样勾起一个男人的欲.望。”
宋蝉怔然望着眼前一缕上升的水汽,脑海中浮现出今夜陆沣的模样。
如他这样白玉无瑕的存在,真的会同世间凡俗男子一样起情动念吗?她不明白。
走神的片刻,唇边忽然触上冰凉。
“服下它。”
陆湛修长的手指间捻着一枚小指盖般大小的褐色丸药,贴覆在她的唇边。
泛着微微的苦涩气味,悄无声息地钻入她的鼻息。
宋蝉清润的眼眸瞬时弥上一层恐惧,她下意识扣紧牙关去挡,可他的指尖已破开她湿润的两瓣唇片,缓缓地撬开她的皓齿。
坚硬、滚烫,竟连指尖都覆了一层粗砺的茧,混杂着药丸的苦涩,刮蹭着她柔软的腮壁,与湿黏的口津搅在一起。
她浸在浴斛中,陆湛站在她的身前,刚好垂下眼便能看见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以及眸中不断泛起的水雾。
不知为何,竟生起一种想要更过分的冲动。
他及时止住了。
丸药在他的指尖控制下,碾过她的齿牙,磨碎后艰难地吞咽下去。
“这是什么?”
陆湛俯下身,薄唇贴近她发烫的耳畔,轻轻吐出两个字:“毒药。”
丸药苦涩的余味仍在口腔里缠绕,宋蝉怔愣了片刻,只觉胃中一阵痉挛,她猛地挥开陆湛的手,下意识想要抓来浴架上的茶杯漱口。
哐当一声,她眼睁睁望着那杯子被陆湛拂落在地,无数碎片如流星般四散溅开。
疯子。
他真是一个疯子!
“咽下去,听话。”
陆湛扣住宋蝉精巧的下颚,莹白的肌肤顿时因他指尖的力道泛起了红。
他的语气难得地温柔,就像在哄着一个孩子吃下甜酪,袖底藏着的短刃,却已经紧紧贴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宋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恐惧在通身四处游弋,冰冷刀锋便在她的眼底寒芒映现。
她含泪咽下,陆湛缓缓收回了短刃。
“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大人要置我于死地?”
陆湛微抬了抬眼皮。
“慌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死?”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仿佛旁人的生死都是他打发闲暇的玩乐。
“那是为什么?”
陆湛顺手扯过衣架上挂着的小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丸药的余痕。
“人心难测,人性亦多变。你如今为我办事,要在陆沣左右,难保日后不会背叛,”
丸药因被津液沾湿,黏腻地包裹着他的手指,着实是不大好清理,陆湛啧了一声。
“这毒药虽毒,但不至于立刻要了你的命。往后每月我都会给你解药,缓解毒性发作之苦。”
“自然,只要你乖乖听话,别存其他的心思。”
手指上的余痕擦不干净了,小衣被陆湛随手弃在了浴斛中。
“半月后的诗会,记得好好准备。”
陆湛便这么转身,光明正大地推开门走了。
直到陆湛彻底迈出院门,桃松才小跑了进来。
“娘子,您还好吗?将才公子不让我们进来,奴婢不敢违抗……”
宋蝉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是……奴婢便守在门外,有什么事您随时喊我。”
盥室的门吱呀一声轻轻关紧,又回到了最初安静的模样,仿佛无人来过。
宋蝉的舌尖上仍然弥漫着药丸的余味。
辛辣而苦涩。
她看着那件飘荡在浴汤上的小衣,如一枚孤零零的小舟,晃晃悠悠,渐渐沾了水,陷落下去。
原先她以为,只要乖乖地在陆湛身边,听他的话,替他办好任务,他便会放她离开。
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等陆湛利用自己对付完陆沣之后,又待将她如何?是抛弃?是再投入另一个任务,还是干脆将她杀掉以绝后患?
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她都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她不能站在原地,被陆湛随意拿捏摆布,唯有反客为主,方能绝处逢生。
陆湛说的对,无论是陆沣还是他,抛却那些矜贵的身份之后,不过只是一个男人。
她应当想想该怎样以一个女人的身份,重新接近他们,勾起他们的欲念。
*
平日里,陆府与诸多权贵世家交好,常有人家将家中子女送来书塾念书。
秉持着旧礼,男女课业向来分开教授,郎君们读经史子集,书写治国安邦之论;娘子则专注女德女红,诗集雅韵,以涵养温婉才情。
但总以三月为期,各家主轮流以人脉关系邀请当今名流大家,于陆府为小辈解惑授业,因着有外男的缘故,虽说是合堂,但中间隔出一道雅致的屏风,男女之防仍不可废。
宋蝉站在菱花镜前,看着镜中身着素色罗裙的自己,手指不自觉地揪着衣角。她深知自己不像那些高门嫡女,自幼有先生悉心教导。自己不过跟着吕蔚认过几个字,略通些简单的诗词,如今要与众人同堂听讲,直觉得心中打鼓。
不过好在已立业的郎君不必参会,陆沣与陆湛皆不在,宋蝉心神稍安稳了些。
贤士登门讲学,即便是在前厅,但扔调用了内院的一些仆从,人影匆匆。宋蝉到底是有些羞怯,于是择了后花园绕远往学堂走去。
宋蝉虽有意低调,但仍随身携了两个丫鬟,不论心里如何想的,外人面前不能轻贱了自己。
“娘子今日怎么没插那支银簪呢?木簪子总感觉素了些。”
“你懂什么,娘子是外戚,本就不比家里的……戴银不比戴金,戴金总不免攀比,不若簪木钗,倒显得别致清雅。”
紫芙于苏罗在一唱一和,因着知道宋蝉的底细,便也不刻意避讳。
好在宋蝉对此也无心计较,她心里清楚,不过是侥幸活下来,假借了她人名讳,再也有什么好矜贵自持的。
越过一处假山亭,再往前穿过一片竹林小道便是了,苏罗为宋蝉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混/账东西,她若不肯,你便用强,总之,我只宽限你一晚,明晚你得给我将人送过来!”说话青年声音清亮,但句句狠厉。
“公子,不是我不肯,那小娘子脾气太倔,说什么也不肯做通房的丫鬟,我是怕闹出人命官司……”
宋蝉暗道不妙,再上两步便要撞破二人密谋之事。忙向身边二人使眼色,向反道而行。
只不凑巧,宋蝉衣袂被枝叶勾住,转身时引起一片潇潇。
“谁在那里?”身量高些的青年先一步探出身来,回首呵道。
宋蝉心下一紧,好在紫芙眼疾手快,先一步回身开口:“原是四公子,刚不知哪来一阵疾风扑了我家娘子,在亭子里好半天才缓过来,正预备去书塾里呢,四公子也同行吗?”
紫芙这谎扯得没甚道理,撇了一眼远处的亭子,期望眼前这位主儿能信。
陆府四子陆沛,惯以“花间散客”诨名行走在外,府中凡是略有姿色的婢女,他皆要动上几分心思。
若是寻常人家的娘子,则是更无章法的胡闹。
眼下宋蝉并未转身,因而陆沛含着几分忌惮与狐疑,略过紫芙,问道:“娘子?哪位娘子?”
宋蝉暗自吸了一口气回身,低眉作礼:“纪婵见过四表哥,前日入府时表哥病了,因而不曾见过。”
宋蝉回身的一瞬间,陆沛便明白了当日娘亲谎称他病的缘故了。
病了,何止是病了,他今日彻底病了,这样的女子若得不到,这病恐怕再也好不起来。
“是了是了,瞧我这人,竟也未曾去迎迎妹妹……”陆沛几乎在一瞬便软了话音,将方才之事全然抛却脑后。
宋蝉恪守着规矩,不敢逾越,便仍垂眸开口:“不妨事,四表哥身子要紧,也不知现下好全了吗?”
陆沛一听这话,登时开始猛咳起来:“咳……咳……也不知是怎了,叫妹妹一说,竟觉得浑身乏力,想是又烧起来了,不若妹妹扶我去前头坐坐,正好与妹妹叙叙家常。”
说罢便要伸手往宋蝉身上捉,紫芙顺势一挡,笑说:“公子不舒服合该休息的,如此,我先同我家娘子去书塾为公子告假。”
*
因教四公子的事乱了心神,今日上课时宋蝉心中惶然,且课业于她本就晦涩难懂,整节课下来也不知晓郑夫子究竟讲了什么。
书塾里任课郑夫子曾在太学任职,致仕后被陆国公特地请来开了家塾。郑夫子要求严格,不会因为她们是国公府的姑娘便优待,向来一视同仁,只看成绩。
听陆泠说,从前她就因为背不上书,挨过郑夫子的戒尺。
宋蝉本来基础就弱,纵然没进国公府之前,陆湛特地着人给她教导了些时日,但读书写字并非一日之功,哪里是这么快便能学会的。
到了今天只能连记带画地先将札记记下,等回屋后再细细研究。
哪成想回来以后,看见满页的“图画”,她也犯了难,一时都记不起来每个符号背后的意思了。
陆泠上课也不大认真,常常走神,陆蘅和陆芙倒是听得仔细。宋蝉正盘算着待会去找谁借一下札记,便听到窗外响起一道怯怯的女声。
“婵姐姐在屋里吗?”
竟是陆芙的声音。
宋蝉早就想结交陆芙,只是这几日被陆泠缠着,没机会与陆芙搭话,如今见陆芙来了,宋蝉赶忙扔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去门外相迎。
“芙妹妹怎么来了?桃松刚做了些点心,芙妹妹不妨同我一起用些?”
三房孙小娘在府里人微言轻,事事都要看着赵小娘的脸色,恐怕母女两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偏偏是这样的人,才是宋蝉现在最需要结交拉拢的。
毕竟她也是寄人篱下,处处看人眼色,两边都是可怜人,抱团取暖反而好一些。
“那就谢谢婵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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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的亲小姐,还要与她这个远方投奔的亲戚道谢,实在是与陆泠主动讨要玫瑰酪的性子天差地别。
其实依宋蝉看来,陆芙的容貌在三名小姐里是最俊丽的,只不过美人就像花,要明艳大方才夺目,一旦畏惧缩起来,就算是再好的模样也要失掉几分色彩。
宋蝉牵着陆芙的手到餐桌前坐下,桃松把一碟碟点心摆上来,模样精巧,和京城常吃的点心很不相同。
陆芙感慨道:“这些点心样式好新颖,我是第一次见呢。”
“桃松是青州人,做的点心最精巧可口。”宋蝉将盛着核桃奶酥的碟子移到陆芙面前,“你先尝尝这个。”
陆芙尝了一口,瞬时核桃脆爽口感及奶香味在齿间迸发,眼里的神色都亮了几分。
“果真是不同寻常,比府里的点心还要特别些。”
陆芙少言内向,宋蝉就想着主动些多说几句,让她不要那么紧张。
“厨房里还有多的,待会芙妹妹带点回去,也让小娘尝尝。”
陆芙放下手中的糕点,有些局促:“我今日来,实是有事想请姐姐帮忙……”
宋蝉有些意外:“你且说来听听?只要我能帮的上,一定尽心帮你。”
“当时和姐姐第一次见面,我闻着姐姐身上的香很是独特好闻,听姐姐说是自己调的香,正巧马上要到我小娘生辰了,我想请姐姐教我,亲手为小娘制个适合的香,当做生辰贺礼。”
见宋蝉有些犹豫,陆芙忙又补上一句:“姐姐放心,购买香料的钱都由我出。”
依照陆芙的性子,还不知是纠结了多久才敢来找她说这番话。
宋蝉忙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平时都是自己制着香玩,小娘应当见过不少好东西,我怕我制的香入不得她的眼。”
陆芙垂下眸子:“姐姐千万别这么讲。不瞒姐姐说,府里的好东西向来都是先紧着二房的,我和小娘平时用的都是很普通的东西。况且连泠姐姐那样见多识广的人物,都称赞姐姐制的香好,可见姐姐的手艺果真不一般呢。”
“一些小玩意罢了,妹妹说得我倒要不好意思了。”宋蝉顺势问道,“说起来,今天看到妹妹上课的时候记札记很认真,正巧今天的课我好几处没听懂,妹妹能不能把札记借我看看?”
“当然可以。”陆芙立刻回道,“郑夫子教的课比正常的家塾难很多,我们学起来也是不易,姐姐初来一定更费力些,有什么不懂的可以与我商量。”
宋蝉笑的眉眼弯弯,这样最好,陆芙的性子,若是白欠了人情恐怕还不自在,不如像这样“各取所需”,反倒能让陆芙心里舒服点,也正好能解决她今日课上听不懂的难题。
“那便这样说定了,往后妹妹教我读书,我教妹妹制香,咱们互帮互助,一起进步。”
用完点心,宋蝉到隔壁陆芙房中取札记。
陆芙的房间虽然不大,但是布置的很整洁干净,书桌上的东西也摆置的很有条理,便知她人一样是个仔细的。
宋蝉看见桌上那张墨迹才干的字帖,不由赞道:“妹妹的字写得真好,我的字若能像妹妹这样就好了。”
陆芙耳尖微红:“我素日没有别的爱好,也不像蘅姐姐泠姐姐她们朋友多,只能在屋里练练字打发时间罢了。”
宋蝉发现,陆芙总是习惯性地将自己放在低位,哪怕是旁人切实的夸赞,她自己也总是“愧不敢当”。
宋蝉轻轻叹了口气,不免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但她心底也明白,陆芙的性子会这样,不是一日养成的,还需要在日后的相处中多多鼓励她,让她渐渐改变妄自菲薄的问题。
正说话间,宋蝉忽看见陆芙的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器皿,手掌大小,镂金雕花瑞兽纹,很是别致,只样式不像是
“芙妹妹,这小圆盒子是什么用的?我竟从未见过。”
陆芙将小圆盒打开,展示给宋蝉看,里面摆放着层叠的薄片,仿若杏花落英。
“这是三哥哥送我的,是从外邦商人手中购得。每当心绪烦躁时,只消含一片在舌底,便能提神醒脑,婵姐姐也试试看?”
陆湛送的?原先宋蝉只是对这个造型精致的盒子有些兴趣,听陆芙这么一说,倒非得一试了。
她也学着陆芙的样子,捻起一片含在舌下。
果不其然,一阵清凉从舌根蔓延至头脑,登时拂去疲惫,使神思清醒。
看着那精巧的容器,宋蝉忽然计上心来。
“这香片三表哥也在用吗?”
陆芙点点头:“三哥哥他公务繁忙,常常要批事到深夜,便靠着这小玩意提精神呢。”
宋蝉面容平静,只是若无其事道:“芙妹妹,明日我们一起去街上采买点香料吧。”
*
次日散课后,宋蝉与陆芙一并上街。
将近香料店时,宋蝉喊来苏罗,支开她去买上次陆泠提到的西城绍记的玫瑰酪,自己则同陆芙进了香料店。
在为陆芙选好香料后,宋蝉又单独叫来掌柜,另买了几味香料。
从前在花月楼时,她看过一本闺中秘记,上面记载着一种香膏名为“春心引”,需要这几种香料调和。
书上说,春心引无色无味,却能激发男子的情.欲,使之想与女子相亲,难以克制。
15. 第 15 章
从长街采买完回到国公府,宋蝉先带着玫瑰酪来到陆泠房里。
她心中始终惦念着陆上回未续之事,若要知晓陆湛命脉,这家宅密辛总归绕不过去。
陆泠刚和宁远侯千金打完马球回来,一身香汗,看见宋蝉带来的玫瑰酪,喜不自胜。
只人前装的跟什么似的,笑道:“我不过随口说了句,妹妹心思还是细。”
见宋蝉面色有些别扭,陆泠也不再打趣,顺手揭开食盒:“我心里正想着这一口凉的,这玫瑰酪真是及时雨。”
“只是这玫瑰酪还是得当场吃口感最好,带回府来都有些化了。”
宋蝉只笑说:“姐姐爱吃便好,妹妹这趟脚程便值当了。”
陆泠半碗玫瑰酪下肚,瞧这宋蝉只静看着不语,这才回过味儿来,取了帕子又端上做派:“妹妹想问什么便问吧,直盯着人怪不好意思的。”
宋蝉这才发觉失态,却也不介意坦诚以待,只不过这其中夹杂了几分私心。
“我也不怕人笑,这几日跟着娘子郎君们见了门庭往来,总觉得内心惴惴,生怕说错了什么,抑或是犯了什么忌讳,惹人烦恼……”
“妹妹是想听完上次的话把吧?”
陆泠倒也痛快,省的宋蝉再去做些低微样子,宋蝉笑着含了含首。
“这事你听了便当忘了,可千万别告诉旁人是我说给你的。”
陆泠放了个眼风,意思丫鬟将房门掩上,只留宋蝉一人。
宋蝉点点头:“自然如此,姐姐且安心。”
陆泠便道:“我听得的也是府中先前的老婆子讲的,如今皆归乡养老,真假却也无从考究。”
瓷勺划过碗底,陆泠吃罢最后一口。
“听人说,当年侧夫人何氏当时诞下的是双生子,便是如今的二哥哥和三哥哥。这样天大的喜事,府里众人自然就忘了正夫人染时疫病殁的事。”
宋蝉不禁感慨人性寒凉,即便曾是多年夫妻恩爱,在新欢面前也不过成了过眼云烟。
“正夫人病殁后,大哥哥精神也不好,府里上下没人操持,爹爹便动了扶侧夫人为正妻的念头。”
陆泠顿了顿:“只是有天,不知二哥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上吐下泻,没过几个时辰便去了。何氏遭此劫,每日以泪洗面,没过多久,竟也随着走了。”
“唔……”宋蝉实在是没忍住,发出一声叹息,又追问道:“那后来呢?”
“听说爹爹大怒,发落了一大批人,有些侥幸留下来的,则也从前院调离了。”
陆泠倒是平静,叠了叠手中的方帕:“对了,你可别忘了我上次同你怎么说的,三哥哥这人生得虽然清俊,可府里都说,他常年行走诏狱,身上阴寒太重,不是寻常人可接近的。”
宋蝉隐隐觉得这宗陈年旧事有些蹊跷,但未想通症结所在,即敷衍过去。
“倒不仅是为了三哥哥,只是我初来乍到,学问世面不比府中娘子郎君,自己先害怕起来,这才向姐姐多打听了几句。”
陆泠睨了宋蝉一眼,心中不觉嘲弄起来。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之女,还没怎么呢,便自己先谨小慎微起来,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再者说,谁会喜欢三哥哥那张冷脸呢?只远远看着就够了,实在不必再靠近了。
陆泠面上不表,只道:“总之爹爹也不喜欢三哥哥的性子,你在我们府里住着,也得明白府里是谁当家才好。”
宋蝉笑盈盈道:“还是泠姐姐为我着想。”
*
用过晚膳,宋蝉又拿着札记去了陆芙的屋子里。
宋蝉不是不累,而是要她熟络的关系太多,为了日后的安稳,便也只能强撑着精神去应对。
陆芙先为她讲了讲今日课上的难点,而后两人便研究起制香来。
为孙小娘制香并非易事。
宋蝉先细细问了孙小娘日常的穿衣风格、行事喜好、用香的场合,才斟酌着拟下一个初稿。
陆芙感慨:“我原以为制香只是按照书上的方子调配就好,没想到还有这样多的学问。”
宋蝉笑道:“若是寻常的古香,店内都能买得。但这是为你小娘准备的贺礼,应该按照她的喜好来制。”
在府中生活多年,府里还从没有过谁把她和小娘的事这么放在心上,陆芙心生暖意。
“婵姐姐真是费心了。”
宋蝉只是一笑,并未回应。
其实她对孙小娘的事上心,也不仅仅是为了拉近与三房的关系,自己更存了一点私心。
过往在花月楼,她的生意大多都是以仿制京中有名的胭脂香粉为主,很少有主顾愿意为她自制的新香买单。新香需要不断试错练手,原料损耗太贵,她也没有成本尝试。
如今正巧可以借着教陆芙的机会,尝试一些新的香样,为以后打算。
宋蝉这两日细细想过,若要不被陆湛控制一辈子,除了要反过来掌控他的情感,更重要的是要提前布局为自己攒下人脉银钱。
她从前最拿手的便是制香,这也是目前她最有利的生意点。
先从孙小娘和陆芙开始,再慢慢制作一批香膏赠给府里的姐妹,既能当作人情,往后也可以借她们的人脉推荐给京中其他的贵小姐,一来二去,或许真能让她做出点生意。
哪怕只是叫好不叫座,于她而言也积攒了人情。毕竟陆湛如今权势滔天,凭借她一个人的力量想要与之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
烛光下,陆芙已按照她教的方子,一步步尝试起来。见宋蝉似乎也在研磨香料,好奇道。
“婵姐姐现下制的是什么香?”
宋蝉不着痕迹地找了个理由:“我在多试试新香样,等之后想着给几个姊妹也送过去。”
陆芙并未起疑,只继续低头拿着磨具研磨石臼里的甘松蕊。
宋蝉则将“春心引”中紫河车、苏合、蛇床子等物细细研磨过筛。
香是容易制得,可接近陆湛身边的机会难得,她需得提前想好,怎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望着灯下用心练习制香的陆芙,宋蝉有了主意。
过了片刻,宋蝉揉了揉酸胀的眼眶,轻打了个呵欠:“今晨起得早,到这时候竟有些困了。”
陆芙就要起身:“是我打搅姐姐了,不若我改日再来吧。”
宋蝉拦住她,让她继续坐着:“不妨事的,原先今夜我也还要温书,否则明天怕是要挨夫子的教训了。”
“妹妹上次那个香片倒是好用,可否再借我一片?”
“姐姐自取就是。”陆芙解下腰间的香罐,递给宋蝉,“姐姐若觉得好,下次我同三哥哥说一声,让他再多拿几罐。”
“不必麻烦了,若叫旁人看见我和三哥哥用同样的东西,怕又要惹出闲话了。”
陆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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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是我欠考虑了。”
宋蝉接过香罐,借着烛光轻轻研究。
听陆芙的意思,这罐子里的香片用完后会再放入新的。那么若是她想让陆湛长期受制于香,便不能只在香片上动手脚。
她拧开香罐细看,香罐顶部镂空,与香片中间又有一层透气的隔断。“春心引”本就无色无味,若沿外壳抹蹭少许,应当不会被他察觉。
宋蝉心中有了数,取香片含下,便将香罐又还回去,装作随口一问。
“妹妹好像同三哥哥关系还不错?”
陆芙道:“是呀,这些年若菲三哥哥暗中接济,日子只怕更难过了。”
宋蝉不禁冷笑。
对着同父异母的妹妹,陆湛佯作慈悲面孔,解她燃眉之急,救出水火之外。
可陆芙恐怕不知,出了这国公府的门,这位好兄长就变成了定人生死不过一念的邪魔。
只要轻轻弹指,便能将人推下炼狱,万劫难复。
*
京城的夜如浓墨沉重,夜半灯火已熄,万籁俱寂的长街唯有打更声回荡。
陆湛迈出千鹰司时,被月色投落一道修长的影子,透着说不尽的疲惫。
这些日子以来,千鹰司的案子连绵不断,兼有朝中暗潮浮涌,桩桩件件皆需他亲力亲为。
外人面前,他是百官闻风丧胆的邪魔,双手沾满鲜血与人命。
唯有他自己明白,每日浸在血腥气中如鬼魅般游走,凄厉惨叫声不绝于耳,时间久了,早已麻木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感到自己早已随着母亲与兄长的死一起消弭了,仅存的情感也如秋日的落花凋零。
如今在这世上,不过是有未尽的仇恨支撑。
高处不胜寒,到了如今的地位,他方知晓其意。
马车在国公府后门缓缓停下,陆湛睁开眼,眼底透出一丝疲惫和忧虑。
待回到院中,庭内桃花树下,站着一道娉婷纤柔的身影。
夜风轻拂,粉润的花瓣宛若细碎春雪飘落,宋蝉仅以木簪拢发,柔顺如瀑的墨发垂坠在背上泻落,乌发随衣袂飘动,拢出她盈盈的腰肢与起伏的线条。
陆湛站在原地,许是因为疲惫未消,竟有片刻失神。
幽静的月光为宋蝉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似是听到他来时的脚步,她回过头,露出半边如雪香腮,向着他柔柔一笑。
“陆大人。”
陆湛眸如黑冰,瞬间恢复了理智:“谁让你来这里,不怕被人看见吗?”
宋蝉眼底闪过一丝无措,但很快便向他走近。
“诗会在即,上次大人让我好好准备,我记在心里。可我怕表现得不好,坏了大人的事,这才想来找大人……”
“知晓了。”
陆湛绕过宋蝉,径直向屋里走去。许是刚沐浴完的缘故,宋蝉今日发间的清幽香气,随夜风拢抱在他的周围。
上次他为她沐发,便用的是这个味道的皂膏。
陆湛素不喜女人用香,但好像在今夜,他竟并不讨厌这样恰到好处的香气。
宋蝉亦知晓,陆湛没有明确拒绝,便是默许了她跟着进屋。
今日陆湛的步伐较往日有些沉,眉眼间也染了几分疲态。
宋蝉敛了眸,于袖下敛紧了方帕,随着陆湛走进屋内。
而后慢慢地转过身,将屋门关紧了。
16. 第 16 章
房门关上的一刹,宋蝉也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屋内熟悉的桌椅、摆件、甚至气味,无不在提醒着她记起上一次在这间屋内发生的事情。
重回故地,站在这里,她似乎又感受到陆湛手中冰冷的刀刃贴顺着脊背而上,轻而易举地挑开她的小衣。
那时,她仿若惊惶无助的雏鸟,一头撞入了猎人的罗网,自忖生死皆悬于陆湛一念之间,只能听凭他的“处置”。
哪怕陆湛平日端得清冷孤高,对男女之情并无兴趣。可他正值壮年,面对一具年轻女子的身体,真能做到毫无反应吗?
谁料,陆湛只是静静地伫立原地,睇了她一眼,随后不疾不徐地挑起她脱在地上的外衫,为她披上,毫无征兆地放她离开了。
她实在难以参透陆湛。
难道陆湛只是想看见她羞耻无措的样子,便能感到快意吗?
在人欲面前都能忍耐克制自我,这样的人实在是理智到可怕。
还是说,他有不可告人的隐疾呢?便如同宫中那些阉人,听说他们没有办法跟女人欢好,所以手段异常阴险狠辣,以折磨女子为快……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看向陆湛的眼神里,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探究。
陆湛清冽的声音打破沉寂:“你在想什么?”
宋蝉哪里敢告诉他心中所想,赶忙摇了摇头:“没什么……”
陆湛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沉锐的目光落在宋蝉身上,无声逼问她的诚实。
不说出些什么,恐怕陆湛是不会放过她了。
宋蝉乌睫垂落微颤,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在想……大人有过喜欢的女子吗?”
陆湛身形明显一僵,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这与你无关。你只需在意陆沣,不要问不该问的事。”
宋蝉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想起此行目的,目光极快地在桌上扫了一圈,却没有发现香片罐。
习武之人本就敏锐,陆湛又常年浸在千鹰司审案,只怕她轻微的举动都难逃他的眼睛。
她本来就害怕做这样的事,刚才被陆湛那么一问,更是乱了心神。
让她给陆湛的东西“下药”,就像让她从猛虎的爪子下偷走猎物。
她想,应该先让气氛缓和些,让陆湛的提防消解,也好让自己先放松一些。
“大人今夜回来的晚,想给大人泡点玫瑰花茶助眠,只是没有看见茶具放在哪里?”
陆湛只用眼神示意:“左边木橱里,第二层。”
茶桌摆在靠墙的位置,两人面对面,各坐一边。
宋蝉轻剥开赤色玫瑰的外层花瓣,挑出最内层娇柔的嫩蕊,小心放置在提前温热的白玉杯中,再以适宜的热水缓缓倾入杯中,花瓣渐渐舒展,愈发鲜艳夺目。
陆湛静看着她并不熟练的动作,显然很少接触茶艺,但好在她的十指如瓷般静白,又纤长细腻,动作舒展,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陆湛接过宋蝉递来的白玉杯。许是因为茶杯太烫,她的手移开时,轻颤了一下,恰好小指软软地刮抚过他的手背。
应当只是无意吧。
她抽离地极快,就似春日的一阵微风,只柔拂过面颊,尚未等人反应过来,她已悄然止息。
只留下隐约的温意触烫着他手背的肌肤。
陆湛不着痕迹地端起茶杯:“诗会上你准备怎么让陆沣注意到你?”
宋蝉本来也不善此道,如实说:“听紫芙说,大公子专工诗文,我想请大人帮忙找人做一首诗,到诗会那日再当作我自己做的誊写下来,想来大公子会感兴趣。”
陆湛抿了口茶:“你不擅诗文,字也写得不好,却要强作明白。若是陆沣细问你几句,岂不是就露馅了?”
他何时看过自己的字?宋蝉脸颊微微发烫。
陆湛又问:“还有别的计策吗?”
“若是文计不行,还有一计……”
“什么?”
陆湛垂眸啜茶,眉目被烛光晕染得舒展起来,尤似一团陈年冰雪逐渐化开,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温润的清隽。
宋蝉看着这样的陆湛,也不知怎么,心中对他的畏惧竟消散不少。
好像有酒醉壮胆,扶着桌沿,站了起来。
她褪下外罩的披风,露出里头石榴红的罗裙,衬着莹如白玉的肌肤。
许是在宅中时每日的汤浴滋养,她身上原先青涩的气息渐渐褪去,逐渐有了女人的韵致。
腰间一条绦带,使细致处更纤细,丰盈处则更显丰盈,白晃晃的两道玉光,张扬地落入陆湛的眼底。
陆湛微微移开了眼:“陆沣不会喜欢这样艳丽的装扮。”
站起来的时候,宋蝉忽然看见,那个香罐子,就在陆湛腰间悬挂着。
想要接触香罐,除非离他再近一些……
已近在咫尺了,宋蝉胆子也大了。
莲步轻移,她伸手勾着陆湛的脖子,轻轻坐在他的腿上,纤指顺着他的衣襟、他的劲腰,缓缓向香盒探去……
她强按下心中的紧张,勉力让自己的表情自然。
学着于嬷嬷曾教过的样子,将唇瓣凑近他的耳边:“大公子不会喜欢,那您呢?”
呵气如兰,尾音轻渺,如一尾抓不住的烟,袅袅地勾缠着他的耳畔。
……
许是今夜屋内太凉,又或者是今天他太累了。陆湛竟然没有立即推开她,而是放纵了自己,贪恋这片刻的温软。
那抹莹白而丰腴的雪脯紧贴着他的肩膀,他只需稍一低头,便能放肆掠夺,留下他的印记。
陆湛攥紧了掌间的白玉杯。
一滴热茶因摇晃渗出杯沿,恰好落在他的虎口上。
他却不觉得烫。
沉默良久后,他扣住她的细腕移开,淡道。
“我亦不喜欢这种风尘的把式。”
宋蝉离开,陆湛推开了窗,倚窗而坐。
夜风从窗外拂进,似乎逐渐吹去了心底的一点躁意。
手中的茶已然凉尽了,但他的怀内,仍有将才那片温软的余温,与她发尾的一缕淡香。
拂之不去,萦绕不散。
平生第一次,有女人敢这样贴近他的身边。
从掌棋者来看,陆湛不喜欢棋子有自己的想法,脱离他的掌控。
但从男人的角度来看,他似乎并不抗拒这样的感受。
*
京中一废弃私宅,陆沛起身系上中衣,往榻里泪眼婆娑的女人看去,发自心底的得意出声:“你瞧,这事儿倒也不难受对不对,你早从了我,哪还有先前的苦头吃。"
陆沛倾了倾身子,向那女人继续安抚道:“你若听话,留我身边做个一两年的暖床,到时候给你找个京中庄稼汉子嫁了,岂不比你和你老爹相依为命过活的容易。"
陆沛也不管人答复,只又燃了几盏灯,把屋里照的亮堂堂的,仿佛这是件多大的喜事儿,不顾身后传来隐隐的啜泣声。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儿,木已成舟,贫户出身的女子,长得太过娇美本就是个罪过,能被他看上,再娇养两年,已是天大的恩赐。
先前也有赖上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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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点银子便罢了。
陆沛行事荒唐,去年醉酒当街调戏了人妇,又搬弄家世名讳。事情闹大,人家找上门来,叫陆国公颜面扫地,关起门来把陆沛一顿好打,亏是赵小娘哭喊拦着,否是双腿要落下残疾。
每每思及此处,陆沛大腿根便隐隐发痛。此番实在是这小娘子太过貌美,这才一时把持不住。
陆沛还在回味刚才的云雨之游,屋外便响起急促的叩门声,道是赵小娘寻他。
陆沛急正了正神色,想消息应不会走漏的这么快,只是绝不能叫人看出自己又犯了老毛病,否是再也没人能保住他。
临走时,又交代身边小厮几句,那几人跟陆沛多年,处理这种事儿还是娴熟得很,甚至还能从中扣下些钱来,便乐得答应下来。
回到陆府,陆沛走的急,脚下也发软,因而面上通红,还发了一层薄汗。
“你又是去哪里顽闹,入夜了也不见得人。”赵小娘一边责备,一边递上了擦汗的帕子。
“不过是好友相聚,邀我去喝了几杯,难不成这也要说我,我是真委屈,这家里我…”陆沛越说越来劲,险些将自己唬过去。
只因陆沛自上次挨了一顿狠打以后,便老实了很久。他既如此说,赵氏怜子,倒不好再委屈了自己孩子,忙拍了拍陆沛脸颊。
“娘不是不放心,我儿乖顺,娘心里知道。”
赵氏将早备好的吃食着人端上来,续言:“半月后府中要开一场诗会,届时应有不少高门贵女,借机相看,你趁着这些日子做做学问,到时精神点,好让…”
母子一个性子,赵氏还没说完话,陆沛便急着打断了:“诗会?”
“那纪婵也会去吗?”
赵氏大骇,一时竟不知他与纪婵是何时见上的面?心中顿时惊慌起来。
*
天色将破晓,珐华寺已然挥动钟杵,向山顶钟楼里的硕大铜钟撞去。
雄浑而悠长的钟声杳杳,穿透清晨薄雾,驱散凡尘杂念。
山间的青石板路,陆湛循钟声拾级而上。
他今日只带逐川一人,改穿一身青布素衣,料子质朴无华,腰间别了把佩剑,样式亦是极为普通,只是难以掩盖与身俱来的矜贵气质,总忍不住想要让人多看几眼。
正殿内,住持领着僧众正在诵经做早课。
陆湛从未来过珐华寺,既是因为他不信天命,且身上杀孽太重,在这佛门净地格格不入。
除此之外,他知晓母亲与哥哥被供奉在此处,每年除却着人捐赠香火,从不敢亲自祭拜,惟恐近乡情怯。
开春赵氏说捐了笔香火,说是重修了后山的尼姑庵,若非今日要来寺庙查清心中疑窦,他依旧不会踏入珐华寺一步。
山路崎岖,石阶湿润,陆湛勉强发力才不至于踩滑,可见此路鲜有人至。
行至过半处,庙宇飞檐才映入眼帘,陆湛脚下不曾懈怠,放眼望去,不过是寻常规制,若说精细,却也只是高梁描绘处见工匠手笔。
这一大笔钱,究竟花到哪里去了。
陆湛负手立于高门紧闭的殿前,他不信神佛,却在此刻垂首闭目,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却期盼不要那样难堪。
“逐川,推门。”
尘土纷飞,旧木磨擦而生的吱呀声惊起深山鸟兽。
尘埃落定,大殿内唯有一张八仙桌,再无旁物,一切朽败的仿似隔世。
陆湛不作他言,只静静地跨过赤红的高槛。
逐川不敢抬首,更不敢应声,过了半晌,只听得陆湛飘来一句:“将那日回话的姑子,带上来。”
20、入V通告
宋蝉教陆芙制香已有些日子了,陆芙为人聪慧,又肯用功,每日都钻研到半夜,时不时还会来宋蝉屋里问问题。
有这样肯下功夫的决心,很快她便学会了基础的制香技艺。
两人本就住得近,这一来二去的交集,关系也逐日亲密起来。
恰好今年孙小娘过的是逢六的生日,宋蝉出了个主意,让陆芙分别制了六种香膏。
瓷瓶也是特地找了瓷窑定制了不同花样,对应不同的味道。
包装完毕,陆芙撒娇般挽上宋蝉的小臂,晃了晃:“还好有婵姐姐帮我,今年的贺礼阿娘一定喜欢。”
次日傍晚,两人一同到孙小娘屋里庆生。
府中没人记得孙小娘的生日,就连她的枕边人,也将这个特殊日子抛诸脑后,一句问候都不曾带来。
宋蝉想到前几日,赵小娘新得了一个上好的青玉樽,陆国公还专门为她在府中设了宴,喊了京中的贵妇人一起来观赏宴玩。
而今孙小娘的生辰却这般简单,实在是令人唏嘘。
不过孙小娘好似并不在意这些。
即便屋里只有他们三人,孙小娘也并未敷衍。特地在几扇窗户上贴了些红彤彤的喜庆窗花,自己也换上一身桃粉色的裙装,衬得面色红润,喜上眉梢。
桌上更是摆好了翡翠虾仁、金丝蛋羹等家常菜,食材虽不如公府厨房的昂贵精致,但每一道都是她亲手烹制,摆盘也颇具巧思。
孙小娘收了陆芙精心准备的礼物,欢喜地不得了,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不停地往两人碟子里夹菜。
一顿饭的时光,欢声笑语不断,宋蝉本想着今夜再多留些时候,继续沉浸在这份难能可贵的温暖里,只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祥和。
紫芙走了进来,在门廊下对宋蝉使了个眼色。
宋蝉会意,找了个借口先出去了。
门廊外,紫芙神色恭敬地一礼,在宋蝉耳边轻声说道:“娘子,大人那边传了话,说是在房里特意为您准备了一样东西,让您早些回去找他,不要在此处留太久。”
宋蝉眼神一怔。
这时候回去,岂不是扫了大家的兴致?
她低声说了句知道了,便重新回到桌上。
陆芙见宋蝉回来后有些心不在焉,心领神会,笑着解围道:“婵姐姐若有急事便先回去吧,以后咱们有的是时间相聚。”
回屋的路上,看着裙下被月光铺满的青石板路,宋蝉更生出几分酸涩的不舍。
这份源自平凡人家的温暖,看似寻常,对她而言,却如梦般遥不可及。
十多年来,无数个日夜,她都在默默期盼着这样的温暖。如今,这温暖触手可及,却又因陆湛的召唤即将中断,怎能不让她感慨万千。
回到屋里,宋蝉不悦道:“究竟是什么东西非要赶在今晚看了,还要去见他回话?”
苏罗与桃松引着宋蝉进内室,绣榻上正摆着一件皦玉色的新衣,样式清新素雅,胸口处绣着一圈精细的杏花纹样,花蕊皆以细小珍珠镶嵌点缀。
宋蝉的面色微变。
并不是她要多想,只是经过那夜之后,她对陆湛的印象已不复从前。
已是酉时了,京中大部分人家都用了晚膳预备洗漱休息了。
这个时候,陆湛却送来这样一件绘尽女子柔美的衣裳,还让她换上这件衣裳去见他。
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是答应要做他手中的一把刀,却还没有做好“献身”的准备。
宋蝉踟蹰在原地,不愿行动。
紫芙轻声催促:“娘子,大人此时找您怕是有急事,还是不要耽误的好,大人的性子您也是知晓的……”
紫芙的话仿若冬日里刺骨的冰水,毫无征兆地兜头泼下,宋蝉陡然清醒了。
是有几日没见到陆湛了,都快忘了他从前令人胆惧的模样了。
是啊,陆湛向来是说一不二,没有任何余地可以磋商。若是今日一再推脱惹得陆湛不快,后果不堪设想。
宋蝉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由紫芙苏罗帮忙更衣,整理好衣妆后便朝着陆湛屋里去了。
陆湛屋内,仆人正有条不紊地往桌上上菜。
宋蝉甫一进屋,目光扫了一圈却未见其人,只听得后侧盥室传来些许动静。
少顷,陆湛缓缓从盥室走出,只穿着一身袍摆垂地的白色睡袍,宽松地拢在他的身上。
睡袍下隐约透出一道轮廓健硕、肌肉硬朗分明的男子躯体,看得宋蝉顿时面红耳赤。
陆湛墨发未束,额前鬓角的几缕碎发,还沾着些水汽,烛光映照下,闪烁着旖旎的微光。
一滴水珠顺着刀削般的侧颊滑落,最终隐入他的领口。
宋蝉生出了些“非礼勿视”的羞愧,赶忙低下头,瓷白的面上像是燃起了一团朝霞,只觉心跳如鼓。
陆湛却神色自若地坐下了:“你也一起吃些吧。”
宋蝉站在旁边不敢抬头,只觉得再接近都是一种冒犯。
“刚才在孙小娘那边已经吃饱了,我等大人吃完就好。”
“再陪我用些。”
陆湛声音很轻,但宋蝉明白,这绝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圆桌边一共只摆放了四个绣墩,两个紧贴着陆湛,还有一个正对他面前。
该坐在哪里,宋蝉犯了难。
等最后一道菜上完,仆人垂着头退下,关上了门。
屋门关上的瞬间,宋蝉明白必须要做个抉择了。
坐在对面抬眼就是对视,太过尴尬。
身侧的两个位置倒是可以考虑。犹豫再三,宋蝉选了靠近屋门那侧的绣墩坐下。
虽然今夜她没敢再用香,但若陆湛再有别的想法,至少还有逃走的机会。
刚才宋蝉瞧得真切,陆湛的臂膀结实有力,小臂隐有青筋凸起。
难怪上次被他压制在桌上,没有半点挣脱的力气。
陆湛的晚膳很简单清淡,桌上只摆了一条蒸鱼、两碟素炒、一份羹汤。
宋蝉有些出乎意料。
她原以为,像陆湛这样的武将,应当顿顿饮酒食荤。
那他是靠什么才长成这样健壮的躯体呢……
陆湛的脸庞因沐浴后的热气而微微泛红,眼眸深邃而明亮,透着一丝慵懒与冷峻。
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桌面烛光曳曳。
气氛实在有些冰冷,宋蝉伸手去握汤勺,想舀一碗羹汤消解尴尬。
陆湛却也在此时伸手,正好覆盖着她的手面。
瞬间如有电流涌过全身,宋蝉瞬间缩回了手。
汤勺重新坠入盆底,几滴羹汤溅落在桌面上,洇开一片。
陆湛沉沉抬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在躲我?”
宋蝉并未否认。
她捻了手中帕子,垂眸擦拭着手背溅上的羹汤,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
“大人这几日都宿在国公府外,不也是在躲着我吗?”
陆湛也不说话了。
他缓缓盛好了一碗羹汤,推到宋蝉面前。
“既是用完膳过来的,就喝些羹汤吧。”
宋蝉接了过来,才看清这是一碗石榴粉银丝羹。
握着调羹的手轻轻一颤。
偏偏这羹汤,就与那日被陆湛拂落在地的一样。
她又悄然抬起长睫,看见陆湛也盛了一碗,目光不由地落在他的手上。
不知为何,她之前从不会这样刻意留意他的手,但自从那日之后,总是会不自觉地盯着他的手看。
他的手掌很大,调羹在他手中显得极其精小,旁人是握着调羹,他却像是捏着。
就好像随意拿捏把玩着什么赏乐的器具。
他的手背上也隐隐几道青筋,除了陈年的淡疤之外,还有两道新添的细痕。
像是与狸奴玩闹时留下的痕迹。
只是宋蝉非常清楚,那并非狸奴所留。
而是上次他抵在她身后时,她勉力挣扎留下的痕迹。
抓痕有些深,即便现在结了痂,能看出先前连带着掀起了一小块皮肉。
宋蝉有些愧疚,但她很快就想,当时她的裙摆都已被掀开,若不是这两道抓痕让他清醒,只怕身后那把坚硬如铁的剑,就真的破入她的身体了。
那些不愿再想的回忆又似潮水涌来,宋蝉觉得面红耳烫,含在舌间的石榴粉银丝羹,都变得黏稠拉扯。
见宋蝉神色有些反常,陆湛问了句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羹汤有些烫。我等凉一凉再喝。”
宋蝉心中早已波涛汹涌,但陆湛的神色却十分坦然,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碗里的羹汤也喝光了。
仿佛那夜的记忆只留在了宋蝉的脑海中。
可明明是他……
真是……无耻……
宋蝉闷闷地低头搅弄着碗里的羹汤,不说话。
又是尴尬的沉默,直到陆湛开口,打破了沉寂。
“宋蝉。”
“嗯?”
她忽然抬起头,耳边的宝石坠子轻轻摇晃了两下。
“你不必害怕我。”
“要了你,或者是杀了你,于我来说没什么分别。”
陆湛停顿了一下,仿佛想要解释,又像是掩饰:“我现在对你,也没那些兴趣。”
说不出心中是愤怒更多,还是别样的情绪更浓。
虽然陆湛那夜的行径确不是君子所为,但宋蝉自己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毕竟当时,她也对他用了香。
一半一半,便算扯平了。
宋蝉放下手中调羹,今夜第一次,看向陆湛的双眼。
“大人想要说什么?”
陆湛沉默片刻,又道:“上次只是个意外。”
是不是意外又能怎样呢?总之那夜的事确实发生过。
即便她想忘却,也不是轻易便能忘的。
但宋蝉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
“大人今夜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陆湛不语,啜了口茶,而后放下茶盏,面色平静道。
“将你的外氅脱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烛光渡过陆湛高挺的鼻梁, 衬出一派清正神色。
话落在宋蝉耳朵里,她却不得不多想一层。
他才说过他对自己没有那些兴趣,现在却让她脱下外裳,又是什么意思?
明明心有别念, 还要作出正派模样, 嘴上说着自己不是那种人, 身体又行污秽之举。
这就没趣了。
纵他现在是高位,得依仗着他过生活,可也没有这般把人当猴耍的。
宋蝉面色一冷:“夜色深重,孤男寡女, 还请陆大人自重, 别再说这些话了。”
陆湛被这突然的严辞利语怔了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陆湛皱了眉:“宋蝉, 你还真是惯爱自作多情。”
“你以为我送你衣服, 让你穿过来见我是什么意思?”
宋蝉静默不语。
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要对她做上次没做完的事。
可这话也只能心里想想罢了。
“陆大人是正人君子, 我自然相信大人的品行。”她故意先将话堆满, 将他捧上去。
她来时为了掩人耳目,依旧和上次一样先和紫芙换了衣服, 扮作府中侍女到陆湛房里。
为了节省更衣时间,侍女的衣服样式都十分简单, 刻意减去了层层繁复的内裳里衣,只要解开腰上的系带便能褪去。
宋蝉纤指搭上腰间的蓝色束带, 犹豫片刻,还是缓缓解开。
外衣褪去,便露出了里面那件陆湛送来的皦玉色新衣。
这件新衣尺寸合宜,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禯纤得衷的身形。
只是胸口处的布料似乎有些太透了,甚至隐约可见其下那件赤芍小衣的颜色, 兜出饱满丰盈的弧度。
陆湛有一瞬的晃神,五感似乎也被敏锐地放大,只觉那夜她发梢的香气再次扑入鼻息。
那种熟悉的、将要失控的感觉再次袭来,陆湛微微移开目光,嗓音有些低沉。
“陆沣喜欢素净,诗会那天记得别穿这么艳的小衣。”
“大人,您让我接近大公子,可我实在不明白应该怎么做。”
“我会告诉你,不同的时候你需要做什么任务。”
陆湛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宋蝉。
“现在你的任务是,在诗会让陆沣对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之后,再让他心悦于你。”
*
从陆湛处回来,夜色已深了。
简单沐浴梳洗后,宋蝉躺在榻上,脑海里不断浮现着陆湛说的话,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干脆爬起来,找到陆湛给的那本小册子,点了烛灯准备仔细研读。
这本书册装订得很是奇怪,小小一本册子里面鼓鼓囊囊的,外皮又特地用了牛皮绳个缠绕封起来。
灯下,宋蝉解开牛皮绳带,打开书册,专心从第一页开始读起来。
前面的几页是陆湛找人提前写好的诗篇,分别押了不同的文题。
这些日子在公府家塾里学习,宋蝉对如何评判一篇诗的好坏,也有了些基本的了解。
像这样只是描写风景,平铺直叙的诗句,都算不得上乘。
不过这样庸常的诗句,倒也符合纪家小姐的情况。
毕竟是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外来客,最多也就是读过些诗书,哪里会有闲情、有金钱供她钻研此道。
陆湛做事很周全,不仅只是让宋蝉背下这些诗句以充自己所作,更为她想好了之后的应对之策。
他特地差人仿了陆沣的笔迹,抄录了他的诗篇。
宋蝉再向后翻几页,纸上字迹婉转流畅、飘逸洒脱,仅从这笔画之间,都能感觉到此人高雅的才情。
她的指尖不自觉轻抚过那些字迹,只觉字里行间散发着如陆沣本人一般沉稳大气的气质。
就好像他本人站在了眼前。
见陆沣的第一面时,便觉得他为人妥帖,温和有礼,甚至对待府里的下人都素来温和宽容,总之见过陆沣的对他俱是赞扬。
像陆沣这样的人物,宋蝉其实是不敢肖想的。
她也不明白陆湛是哪来的信心,觉得陆沣会爱上她这样平凡的女子。
不过总归现在她以表小姐的身份住在国公府里,每日吃饱穿暖,还能够念书学知识,日子比从前好太多了。
陆湛既提了要求,她照做便是。
来日的事情,等来日再说。
书页上的字看进眼底,宋蝉渐渐感到困乏了。只是今晚在孙小娘与陆湛处各用了一顿晚膳,如今积在胃里不消化,一时倒也睡不着。
再向后都是些关于诗句撰写的典议,也不知这样深奥的东西,陆湛缘何临近诗会才递到她手中。
宋蝉打了个呵欠,指底快速翻动书页,直到最后一页,书页里忽然掉出一片藕红色的布料。
宋蝉拿起来瞧了瞧,瞬时红晕泛上耳尖。
竟是她上次不慎忘在陆湛房中的那件小衣。
*
每年京城的世家诗会都由名门轮流举办,今年正巧轮到了陆国公府。
陆沣身为长子,又是京中有名的诗人,陆国公将此事交由他手中操办。
为办好此次诗会,陆沣早在半年前就开始筹备。
诗会,虽美其名曰品诗选诗,实则暗藏玄机。
对于士郎们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结交契机。在这风雅之境以诗会友,寻得志同道合之人,为日后的仕途、家业添砖加瓦。
而对女郎来说,这则是一个相看佳婿的绝好机会。
二房那边,赵小娘早在三月前便特为陆泠制了一身新装和首饰,就是要让她在这个日子独放异彩。
宋蝉的屋里也早早开始忙碌起来。
昨夜宋蝉睡得晚,今晨天还没亮,又被几个小丫头连拉带拽地攘了起来。
此刻坐在梳妆镜前,一派睡眼朦胧,看着镜中的自己的脸都变出了重影。
屋里最紧张的要数苏罗了。
她一向是伺候宋蝉妆容衣物的,今天这个场合,无疑也是对她手艺的“考验”。
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开始试妆,依据不同的衣服,准备不同的妆容。
原先心中很有底气的,谁知道开宴前,忽然决定换了一套她从没见过的新衣服,简直是忽然乱了阵脚。
宋蝉原先没明白,陆湛为什么要让她换一件小衣。
直到今日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小衣上描绘的花纹都隐约能从领口透出来,骇得赶紧让桃松给她重新拿一件素色小衣。
长亭处,帷帐翻飞,诗会正酣,竹影摇曳间,仍见众人才情蓬勃,吟笑应和声不停。
将至晌午,府中仆从脚步轻盈,端上小食香茗。各色吃食摆盘精巧,配以白玉雕花盘中,更添几分雅致。
“要是天天都有诗会就好了,现下手艺好甜食班子难请的很,府里这个还是上年提前定下的呢,给我盼得心焦坏了。”陆泠边将袖子卷起半截,边又拿了一块点心吃。
阿娘给她定做的衣裳好看归好看,就是太过繁重精致,行动起来属实不太方便。
余下的小娘子们大都端了素瓷盏品茶,少有陆泠这般大咧咧的。
宋蝉只笑了笑,放眼男宾席位处,则见一行人形色匆忙向陆沣耳语。
不多时,男席众人起身,口称贺词,只是人影交叠,一时看不出喜主是谁,也无从得知喜从何来。
“发生什么事了?”陆泠好奇地拉着宋蝉向热闹处看去。
宋蝉垫了垫脚尖,也只勉强能看见人群中,陆沣难以分辨是喜是忧的神情。
至于陆湛,他神色一如往日淡漠,仍旧坐于席间,端起茶盏品鉴。
他今日那身天青圆领袍,倒是衬得眉目疏冷,身形若玉竹,与往日着黑色劲装时的气质大不相同。
宋蝉悄然移了些位置,找了处更开阔的地方静望。
只见陆湛身边忽而又凑上几名少郎,看起来与他交情匪浅,谈笑之间竟惹得陆湛眉眼多了几分罕见的笑意。
没有让宋蝉猜太久,人群尽头便来了小厮亟亟通告。
小厮几乎是跑着来的,等站定在人前时,额头都沁密着一层汗。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便手高拱行礼,声音洪亮。
“圣上赐匾,请诸位赶紧先移步府前。”
这诗会办了十余年,还是第一次听说圣上赐匾的事,一时间议论声纷纷。
小厮领着众人向前厅走,又不忘提醒:“公爷已在前面候着了,宫里的吴总管也在,见匾如见圣上,还请诸位留意仪容,勿要懈怠。”
宋蝉再侧首时,男宾已离散殆尽,惟有陆湛不疾不徐跟在人后。
宋蝉想收回眼神,却无意与陆湛投来的眼神对上。
只是这一次,陆湛眸中浮上一层近乎张狂的锐意。
公府外,朱门大开,府前石狮子威风凛凛,众人依次按身份内外排开。
陆国公虽已耳顺之年,但因着今日开宴,特地束发俢髯,神色肃穆,身姿挺拔如松。
新帝登基,这是满朝第一块御匾,诗会众人与有荣焉,皆噤声垂首,静待圣恩。
宋蝉碍于亲疏尊卑,只落得侧后的位置,而陆湛便与府内一众男眷站在人群最前端。
宋蝉站在人群里,亦恭敬地垂下眸子。
只是她心中满是疑惑,怎得就这么巧,圣上竟挑了这样一个日子赐匾?还有陆湛刚才的那个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不多时,铜锣开道之声渐响,只见一队宫闱内侍浩浩荡荡而来。
为首的便是圣上身边,年高资深的吴总管吴总管。他手捧明黄锦缎包裹之物,步伐沉稳却透着几分张扬,显然深知今日所行之事的分量。
待临近府门,吴总管尖着嗓子高呼:“陆国公府接旨——”
声如利刃,划破长空。
陆国公率领身后众人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俯身,衣袂铺陈,如彩云伏地。
吴总管徐徐展开圣旨,宣读道:“陆国公一门,忠君爱国,世代相传,于朝堂之上屡建奇功,为朕分忧,为江山社稷之股肱。特赐‘勋裔良辅’牌匾一方,以彰其德,望尔等继续殚精竭虑,护我朝永固。钦此!”
言毕,身后小太监们两两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牌匾上的红绸。
那牌匾以金丝楠木制成,质地厚重,周边雕龙刻凤,栩栩如生,尽显皇家威严。
其上“勋裔良辅”四个大字,笔锋刚劲,金漆熠熠生辉,端的是御笔亲书,满含天子赞誉。
陆国公虽不知缘何得此殊荣,仍颤声感慕圣恩:“臣陆氏一门,承蒙圣恩浩荡,必肝脑涂地,不负陛下隆恩。”
语毕,起身之际,那吴总管却抢先一步,满脸堆笑,伸手虚扶着陆国公,嘴上说道:“陆国公快起,今日这份荣耀,可是您陆家挣来的,咱家不过是跑个腿,沾沾喜气。”
说话间,手指轻轻捻动,微微朝陆国公使了个眼色,那意思不言而喻,是在讨要赏钱。
陆国公何等精明,立刻心领神会,侧身向身后管家低语几句。管家匆匆入府,不一会儿便捧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陆国公双手递上,笑道:“公公一路辛苦,些许心意,不成敬意。”
吴总管掂量了下荷包,脸上笑意更浓,眼角细纹都堆了起来,嘴里说着:“陆国公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收了赏钱,吴总管像是心情大好,目光扫过陆国公府众人,最后落在陆湛身上。
他别有深意地压声向陆晋道:“咱家赏钱不白拿,三公子在朝堂出力,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呐。”
陆国公心中一怔,微微欠身,谦逊道:“公公谬赞了,犬子能得皇上赏识,是他的福分。”
内廷的人领了赏钱便不再逗留,寒暄几句后仪仗便离了。
因的是天家赏赐,牌匾是由国公及诸位郎君过了手,再递给下人的。
众人转身的空隙,宋蝉才有机会瞥见国公陆晋的神态。
那种神态,宋蝉在花月楼时经常见到,是一种浮于表面的、虚伪的笑。
只是宋蝉不懂,这样的喜事儿,陆晋心中因何不悦。
很快便有人道明了。
女眷们虽低垂螓首,却难掩眼角喜色,相互交递着欣慰目光;年轻郎君们则昂首想要一窥御笔风姿。
人群中一位不知轻重的小郎君调笑道:“沧鸣兄,这样的喜事儿,你该设宴……”
话还没说完,便被身旁的人拉住袖口扯了扯,摇头示意不要再说下去了。
赐匾一事,看似是给国公府的,实则众人都明白,这是圣上褒奖陆湛审理了沈知培一案,但上至庙堂,下至坊间对于陆湛颇有争议。
陆府以诗文起家,长子陆沣最能继承家风,甚得陆晋喜爱,今朝诗会亦是属意陆沣操办,本意是想他在世家中立威,也为日后朝堂施展拳脚铺路。
而陆湛素日行的是抄家下狱之事,手掌翻覆间动辄便是几十人的性命,靠此拼来的荣光,实在不为陆晋认可。
陆晋深知,世子未定,就算是圣上也绕不过长幼之序,这手也无法名正言顺的伸到臣下的家事里。
只是今日赐匾一事,却几乎是要在众人面前摆明了,他皇上有意托举陆湛!
原是为了长子立的戏台,中间忽然唱了这样一出戏,所有风头倒全叫陆湛抢了去。
陆晋深吸一口气,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并未回应方才那位冒失的小郎君,只是向陆沣说了句:“圣上恩泽,当应高悬中堂内,你安排人办吧。”
陆沣还未应,原本站于人群外侧的陆湛先行上前一步。
“父亲,如此安排恐有不妥。”
陆湛唇角挂笑,与陆晋陆沣二人的沉冷脸色截然相反。
他伸手按住陆晋的胳膊,手背的青筋显出他是用了几分力气的。
陆晋看了他一眼,随后不着痕迹地挪开陆湛搭在他胳膊上的手。
因众人皆在场,不好发作,反要附上一副父慈子孝的容貌:“哦?那你的意思是?”
陆湛面上笑意未减,若不细看,绝无可能发现他眼底若寒潭的深冷。
“本朝第一块御匾,理应挂在府前,以显诚心。”
陆晋与陆沣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三弟此举恐怕太过招摇,还是依父亲的意思,悬于中堂的好。”
陆沣何尝不知圣上的意思?今日的风头被陆湛夺了,心中本就有些不悦,此刻见陆湛又有夸耀之意,便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陆湛扬了扬眉:“大哥此话差矣!圣上隆恩,新朝以来从未有先例,若咱们藏着掖着,反而辜负了圣意,恐怕圣上还会以为公府有所不满。”
“你……”
竟搬出圣上来压他,陆沣意欲再争。
众人未散,陆晋不欲在旁人面前跌了面子,乜了陆湛一眼后,开口道:“你都如此说了,便照你的意思办吧。”
陆国公又转向众人,领着大家重新进了府,欲将此事早些掠过。
人群渐散,唯有陆沣和陆湛站定不动。
宋蝉很想留在这里看看情况,但在陆芙的携带下,不得不往内院去了。
一阵冷风拂过,吹得二人衣角飘动。
“你满意了?”
陆沣首先发问。
他向来是温和如玉的模样,显少表露情绪的脸上,此刻竟也流露出几分愤然。
“大哥说什么呢,圣上恩赐,赏的是我陆家上下,我自然满意。”陆湛依旧笑着,“倒是大哥问这话,是对陆家不满,还是对圣上不满?”
“你心里清楚,莫要拿些冠冕堂皇的话堵我的嘴。”
陆沣眉头一挑,继续说道:“你强要将御匾悬于府门,只怕风吹日晒,更蹉跎了圣恩。”
“还是大哥细心,倒是点醒了我。”
陆湛微微眯起双眼。
“不如我明儿就去学描漆,御匾的字褪一点,我就描一点,每日褪我就每日描,每描一次圣上的恩情便在我心中多一分。”
说到一半,他抬手轻拍了拍陆沣的肩头。
“大哥既然如此担心蹉跎圣恩,不如我描的时候也叫上大哥一起好了。”
“哼!”陆沣气极,拂落肩头陆湛的手。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被陆湛话语围困,也不愿再同他争口舌。
“我只提醒你一句,年后开春我便要供职御史台,此乃圣上授意,你的千鹰司也在监察之列。”
陆沣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拂袖离了,陆湛则云淡风轻地抱起臂来,打量着怎么悬这块御匾。
*
诗会的第一个考题是“春日游园。”
依据情景赋诗,没有什么难度,几乎人人都能作得。
陆湛那边也是押对题目了。
宋蝉展开宣纸,提笔蘸了墨,按照前几日背诵好的诗句,一字不差地誊写了上去。
这些日子以来,陆芙督促着她下苦功夫练字。如今她的字虽算不得好,但也总算能上得了台面了。
半柱香后,侍女将众人的诗纸一并收集起来,打乱后重新叠好,放置在最中央的案台上。
陆国公、陆沣以及文坛中其他几名大家作为评章,分别审阅后批了分数。
不稍会,第一轮诗评的结果出来了。
不出所料,宋蝉的诗落选了,这轮榜首是王家的小娘子。
陆湛指挥侍从将牌匾挂在府门前,便折回了诗会。
小厮向他说了第一轮的结果,陆湛并不意外。
他原先便不指望宋蝉能在诗会上崭露头角。
诗词才学非一日之功,若宋蝉靠作诗引起陆沣注意,之后常常相处,总会有暴露的一天,此非长久之计。
他虽有万全之法,却更想看看宋蝉该凭借自己的本事,完成他布置下的第一个任务。
锣声又响,第二轮开始了。
这次的题目是咏竹。
竹乃君子之兆,素来为古今大家咏诵,可参照的诗句颇多。
但正因如此,想出新意反而困难。
宋蝉许久未曾落笔。
她偷偷瞧了一眼旁边李小娘子的诗,只看了前两句,便明白自己的那首,与她的实在是有差距。
宋蝉叹了一口气。
陆湛究竟怎么想的?今日的高门贵女多如繁花,各个都明艳非凡,简直是让人目不暇接。
而陆湛给她舞弊用的诗,都是这般平平淡淡,并不突出的,难道光凭打扮得俏艳些,便能让陆沣留意到她的样子?
既然毫无胜算,倒不如弃了。
宋蝉干脆直接在纸上画了一个叉,不参与这轮的评选了。
每一轮的冠首,都会由陆沣亲手送上奖礼。或是有其他优秀的诗,陆沣也会留意,多问几句是谁作的,与之浅谈几句。
只是眼看着已两轮过去了,最后一轮,宋蝉决定不能再这样草草敷衍了。
若是将事情办砸了,指不定陆湛还要怪她不懂变通。
最后一轮的考题是“燕子”。
这一题陆湛给她的册子上并未提及,宋蝉彻底没了指望。
宋蝉的目光始终紧锁在那根计时的刻香上。
眼见香柱顶端,一点橘红色的火苗逐渐舔舐着香身,香灰也在不知不觉间越积越长。
宋蝉的眉头也渐渐皱起,执笔的手在桌上无意识轻轻敲击起来,试图借此梳理混乱的思绪。
可脑海中依旧一片空白。
身旁的小娘子已奋笔疾书起来,她却全然没有一点头绪。
“这可如何是好……”
随着香柱燃烧得愈发迅速,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可即便如此,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诗句。
那边的檐下,下人为陆湛端了椅子。
陆湛坐在阳光未及的阴凉里,捻起果脯,就着茶消磨时间。
让她一个花月楼的杂使丫头来参与诗会,属实是强人所难了些。
只看见香柱将要燃尽了,宋蝉才又抓起笔,匆匆在纸上扫了几下。
最后一点香灰落尽,她也将笔放下了。
陆湛的目光落在她香汗打湿的鬓角,静静地将宋蝉的神态举动收在眼底,轻笑了一声。
诗台上,侍女们已将最后一轮的诗篇收集好,交到了陆沣手中。
陆沣正端坐在评章席上,神情一如之前专注,案台上那摞厚厚的诗稿,在他修长手指的翻动下,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他时而微微颔首肯定,时而轻蹙眉头,对每一首诗都细细品味、斟酌,再郑重地批下评语。
忽然,陆沣的动作猛地顿住,在众人的视线下,从诗稿中缓缓抽出一张纸。
他垂眸望着那张诗纸,动作凝滞了许久。
宋蝉在台下,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
将才日光透过薄纸,隐约显现出纸上的内容。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她的诗纸。
她轻轻攥紧袖底的帕子,目光紧紧落在陆沣的身上,跟随着他的行动而动。
只见陆沣的眉头紧紧皱起,扫了几眼便将诗纸放置一旁,接着批阅后面的诗作了。
宋蝉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果真还是赌输了,哪怕兵行险招,也过不了陆沣这一关。
本就实力不如旁人,她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只是忽然,陆沣又重新将那张纸缓缓抽了回来。
像是生怕遗漏掉什么,将诗纸凑近眼前,细细查看。
陆沣站在台上,微风拂过,白衣掀起似云浪。
望着掌中的纸卷,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不一会儿,原本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唇边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陆沣将画作反向众人展示,问道:“这是谁作的?”
其余的评章已审完了诗卷,见陆沣对着这张纸凝望许久,同众人一起凑过来看他手中的诗作。
只是一看才觉荒诞。
这纸上哪有什么诗句?
只有水墨草草勾画的几笔线条,甚至就算是作为画,也只能算是小儿之作的水准。
众人不免议论起来。
原先陆沣并未在意这张“画作”,权当是想弃了这轮诗会的玩乐之作。
只是当他放下诗纸后,脑海中竟又浮现勾画了一遍,忍不住再将诗纸拿回来细看。
众人的诗作立,或些春暖燕飞,或借燕描叙相思之苦,更有诗中消解闺房苦寂之情。
虽有文采,立意也逃不过仿古的意象。
但这篇画作看似笔锋拙劣,毫无章法。
画内却绘了一只高门檐下燕,望向一墙之外的百姓辛苦劳作景象,绘尽世间冷暖。
竟跳出了窠臼,颇有心怀天下、济世安民的眼界。
却不知是哪位士郎所作,陆沣心有赞赏。
“是我作的。”
人群里,却有一道清泠女声响起。
第22章
众人如炬的注视中, 宋蝉缓缓走出来。
檐下坐着的陆湛也微微眯起眼,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她穿着那身皦玉色衣裙,行动间裙摆翩跹,如同一朵刚刚绽放的柔软莲花, 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陆沣看得有几分晃神。
这位纪表妹的眉眼本就像极韫仪, 偏偏韫仪也最爱穿身皦玉色衣裙。
片刻失神后, 陆沣很快收回神思。
“原来这画是纪妹妹作的。”
陆沣重新望向那副画,声音略带惋惜:“以画表情,情真意切,与诗题亦有所通。只可惜此次诗会最基本的要求便是作诗, 纵然妹妹这画别有情致, 也没有办法参选了。”
若说纪婵与韫仪最大的差别,恐怕就是韫仪素以诗文见长, 也正是因于此, 当初两人一见如故, 极为投机。
而这位纪表妹恐怕不擅诗文, 才会想要另辟蹊径。
不过她的机灵聪慧,与那份心系民生的情志, 倒是又与韫仪一般了。
宋蝉只是笑了笑:“我原先就是抱着向诸位学习的心思来参加诗会的,并不在意能不能得个好名次, 表哥不必担心。”
她本来也只是想让陆沣能记住她,如今看来,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陆沣微微颔首,望向宋蝉的目光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
无人关注到的檐下角落,陆湛缓缓站起身,凝视着二人的身影,眸底流转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寒光。
*
三轮诗会的榜首又进行了一轮诗赛, 最终决出胜负。
王小娘子以些微的优势胜过了刘家的二公子,成为了历年来第一位在诗会上夺魁的女子。
陆国公陆晋也开了府库,择了几件珍宝作为彩头为大家助兴,大多人兴致更加高涨起来。
待诗会落幕,众人移步至摆满珍馐美馔的宴席之处用膳。
曲水流觞,席间热闹非凡,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宾客们纷纷入席,推杯换盏间,又不免继续吟诗作对。
陆沣身为诗会的操办者,正于首席之位相陪宾客,自是不便推辞,连着饮下几杯满盏。
只是当他抬起眼,目光所及之处,却未能寻到陆湛身影。
想必这位三弟,正在府外规划他的光耀。
另一旁,陆泠坐在女席间,正硬拉着陆芙和宋蝉玩游戏,倒不是真为了那些彩头,只是少女心气,做什么都要争个第一。
宋蝉自然没有那些心思,她一心只想着陆湛今日给她安排的任务,于是时不时抬眸往陆沣那里看去,想择个合适的时机,再与陆沣多说上几句话。
“你做什么呢,心不在焉的。”陆泠轻轻拽了宋蝉的袖子,颇有些埋怨。
“我贪吃了几口酒,眼下倒有些发晕了。”
宋蝉找了个托词,想借此抽出身来,离开席间。
“罢了罢了,你快去旁歇着吧!陆芙,你来陪我玩。”
陆泠不由分说,伸手将坐在另边的陆芙拽来过来。
宋蝉得赦,自然抽出身来往外面人少处走去。挑起垂下的帷幔,她隐约看到正席处,因饮酒过量面色微微涨红的陆沣。
陆沣确实醉了,连起身都要仆人搀扶,只是他摆了摆手,兀自一人往后院绕去。
众人都在对诗作乐,无人在意这二人的离席。
宋蝉心思一动,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于是也紧循着陆沣的方向,跟了过去。
在行动之前,宋蝉先于一侧亭松了挡风的外袍,又将发上斜钗刻意松了一些。
只是宋蝉不知道,她所做的这一切,都被远在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陆湛尽收眼底。
陆湛的眼中多了几分玩意,仿佛在看自己的猎物去诱捕另一只猎物。
陆沣一路踉踉跄跄,不知行了多久。
他向来不擅饮酒,也不喜这些浊物。
若非今日心中实在苦闷,也断然不会失态,早早退场。
原本他供职于国子监,虽权势不盛,但生为公府长子,又有父亲撑腰,日子倒也安稳。
只是新帝登基,忽而起用陆湛一派武将,有意放轻文臣地位,局势一时间不甚明朗。
此局势下,已非他一人能左右。
他不得不去向父亲开口,希望父亲在圣人面前为他谋求一个实权,调离国子监这样的闲职。
否是,他只怕再这样下去,世子之位愈发岌岌可危。
宋蝉穿过园中拱门后,见陆沣倚在树旁,低眉垂首兀自叹息着。
四下无人,宋蝉轻轻闭上眼,吸了几口气,试图抚平内心的紧张与愧疚。
饶是知道这一步迟早要迈出,但陆沣为人良善,对弟妹们又颇为照顾,她到底是觉得自己太过无耻了些。
然而这念头也不过留了片刻,宋蝉便觉得无耻的另有其人。
她也不过是保命的无奈之举而已,只期盼陆湛还有几分良心,日后别再要求自己做太过火的事情便好了。
犹豫了一会,宋蝉还是壮着胆子迎了上去,她有意将脚下的落叶踩得作响。
“是谁?”陆沣强撑着眼皮循声望去,或许是酒意来袭,眼前一切变得模糊而朦胧。
他又用力睁了一下眼,顿觉天地虚幻,心中大喜大骇,一时无措,眼前人竟是——
“仪儿……”
陆湛着一身天蓝衣袍,融于竹林后。借高处地势而站,将一切尽收眼底,饶有兴趣地观赏着陆沣的失态。
陆沣言语含糊,宋蝉并未听真切他唤的是什么。
只是见陆沣眼神朦胧,便知陆沣是上钩了。她真不知陆湛从哪里搜罗来这些门道技法,竟真哄得陆沣信了。
按照陆湛的计划,宋蝉理应哄得陆沣对她有所动作,或是再近亲昵。
只是宋蝉并不知他们兄弟之间当种种嫌隙,又或许是不忍趁着陆沣失意醉酒时,趁虚而入将他戏耍。
宋蝉迟迟没有更近一步。
陆沣却勉强地撑起身子,想要向宋蝉走近。
刚要上前,宋蝉轻声开口打住了他:“表哥怎么在这里?”
陆沣的动作被打断,引得远处的陆湛皱眉。
“是纪妹妹啊……”
宋蝉的一声“表哥”,唤回了陆沣的心神,也看清了来人并非高韫仪。
陆沣为自己解围似地笑了笑,随即止住上前的脚步。
实在太像了。
陆沣垂下眼,甚至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不知这是上苍对他的眷顾还是嘲弄,眼前女子的这张脸,在此刻,真是像极了她。
出乎陆沣的意料,宋蝉并未躲开,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微风吹动。
宋蝉的发髻有些松了,垂下的碎发轻缓随着风拂动起来,总是无意地拂过她瓷白的面颊。或许是酒意侵袭,陆沣在一瞬,竟有些不该生出的念头。
若再有一次,他不允许她嫁做人妇。
“表妹何故这样盯着我?”
许是两人长得太过相近,陆沣下意识的想在宋蝉面前维持体面。
宋蝉长久的注视本就不合礼数,她并未执意如此,只是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气氛反倒生出些许暧昧。
宋蝉知晓故事的走向,只任由这些暧昧生长。
“只是觉得表哥今日有些累了。”
或许是他昏了头,也或许是他支撑嫡长身份太久了。
宋蝉轻飘飘的一句问询引得他一阵酸楚,他渴望有人读懂他,就如同先时,他与她的心意相通。
陆沣不是没有过男女之情,对于宋蝉大胆的试探,按照他以往的性子,合该有些防备,今日却不知为何,他竟期待着宋蝉再主动一些。
主动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弥补往日遗憾的机会。
“阖府上下的喜事,我多饮了几杯,也许是有些累了。”
宋蝉这次没有再犹豫,随即开口:“只求表哥是真的开心就好。”
陆沣心滞半刻,他突然发觉眼前女人的聪慧,更甚韫仪,她是从哪里窥见自己的心思呢?
不卑不亢的话让陆沣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一个养在乡野的女子,竟然有这样的胆量与见识。
陆沣注视着宋蝉,似乎想要将她看穿,二人陷入良久的沉默,宋蝉率先打破。
“表哥在看什么?”
“无事,只是表妹的发钗松了。”陆沣递了个颜色,正巧敷衍过自己的冒失。
“是么?或许是方才投壶时松了,是妹妹失仪了。”
言罢,宋蝉便欲挽袖将耳边垂下的头发重新挽上,但当然,她必不会如此顺利的挽好,否则此行意义就无了。
宋蝉故作绊手,显得十分吃力。
“我来吧。”陆沣开口道。
陆沣怕惹非议,也为了宋蝉安心,又绪言:“此时大家都在前厅,再无他人,无妨。”
宋蝉含了含首,算是认下了,毕竟,她等的就是陆沣这句话。
陆沣身量较陆湛低些,附身时并无那样的压迫感,宋蝉不敢抬首,只能闻得陆沣衣衫上的熏香,淡淡的木质味,很贴他的温润。
宋蝉或许是胆大了,在此刻又将二人做了比对。
想必若是陆湛在此,未等她开口第一句,只是一个生人站在这里,就要喊打喊杀了。
陆湛将二人的行举看了个齐全,露出一个满意的笑,随即往山下走去,他很想凑近些听听宋蝉是否有按照他的要求谄媚陆沣。
只是方行至亭下,遥遥便听得几声婉转的低吟。
陆湛皱了皱眉,不觉停下脚步。
循声而行,却看见一名少女跌坐在道边,脚边散落几个鹅卵石,想来是路不平崴了脚。
陆湛并未见过此人,只当是府中应约而来的公府女眷。
“你不该走这条路,前几日落雨,此路还未修缮。”
陆湛负手远远的立于一旁,只是斜眼评论了一番,便欲离开。
“是三表哥吗?”
陆湛皱了眉:“你是谁?”
少女微微垂下眸,流露出几分娇羞的怯态:“想来表哥还不曾见过,我是赵小娘家的外甥女,论起来,咱们也是有亲的。”
陆湛冷笑一声:“大可免了。”
赵婉却也不曾因他的冷待而失意,只是抬起一双盈盈含露的眼睛。
“表哥,想是我脚踝扭了,眼下无人,表哥可否扶我至后面歇歇呢?”
第23章
陆湛的眸光带着几分不耐, 淡扫过这位“赵表妹”的身上。
她今日穿着特地新裁的裙子,面上的妆容也显然用心勾画过,如今一双细眉紧蹙,俯身揉捏着脚踝痛处。
只是再仔细一瞧, 她虽坐在路边, 裙摆却干净地连泥点子都没沾上, 哪里像是刚摔过的样子。
陆湛拧了拧眉,心下已了然。
京中常有一些想攀附高门的女子,巧用心机手段,精心谋划着各类看似偶然的邂逅。
有时是假装丢了东西, 或是迷了方向, 不过是想借由这些由头,制造一些亲近的契机。一来二去, 便能寻得进一步发展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路数, 早就不新鲜了。
陆湛虽不喜这些作派, 更没有闲心陪她拉扯演完这出戏。只不过此处人迹罕至, 常有蛇虫出没,留她一人在此处的确危险。
陆湛眉头微皱, 将骨节分明的手在袖底,缓缓伸出手去。
“你起来吧。”
赵婉面上难掩喜色, 连忙将柔荑递了上去。
“多谢表哥。”
行走间,赵婉柔若无骨的身子, 总是有意无意地向陆湛这边贴靠过来,扶蹭过他的小臂。
拂风习习,赵婉身上一阵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钻入鼻息。
陆湛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忽地松开了手。
“你在此处等着别动, 我去找人来扶你。”
陆湛的声音如淬冰霜,显然不是同她商量的语气。
赵婉神色怔然,并不明白将才还愿意扶她行走的三表哥,怎么忽然又变了脸。
“表哥……”
见陆湛转身便要走,赵婉下意识就要站起来留他。
只是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崴了脚”的情状,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陆湛走远。
赵婉坐在路边,身后就是一片茂密漆黑的山林,时不时还传来窸窣虫叫,只觉得寒意渗入皮肤,不禁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有一名粉衣丫鬟从远处跑着过来,“听闻娘子崴了脚,三公子特让我来扶娘子去看大夫。”
赵婉没好气地拂开她的手:“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走!”
待再回到宴席上,人早已散了。
看着空荡荡的席面,赵婉心中怒火愈发烧得厉害。
她是小地方来的,盼着京城这场著名的世家诗会已不知多久。
谁都知道,诗会后曲水席最适宜交际,可为了能同陆湛说上话,她连席面都抛下了,巴巴地偷跟着他身后,只为今日一场偶遇。
哪成想就这般半路被撂了下来。
赵婉心中委屈,等到了赵小娘那边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说到最后,又怕赵小娘责骂她办事不力,不免落了几滴泪。
“我都还没急,你急什么?”赵小娘倚在方榻上,捻着银叉叉了块蜜瓜入嘴,“若是这么容易便能成事,我还用得着费这些功夫,将你大老远地接过来吗?”
赵婉听见此话便安心了,渐渐止了哭泣。
赵小娘又道:“我早就同你说了,我们家这位三郎,最是冷心寡情的。想要与他亲近,那是需要长久下来,慢慢费心思磨的。”
“你只要保持温柔小意,耐心些便是,如今同在一个屋檐下,还怕日后没有机会?”
赵小娘眼睛一转,来了主意。
“何况眼下,还有个法子。”
赵小娘向赵婉招招手,示意她附耳贴近。
*
第二天傍晚,逐川替陆湛去云都办了些私务,待回千鹰司,便看见正门前站着一名身姿柔婉的女子。
女子小臂上挂着一只竹篾食篮,似乎想要进去找人,但门口侍卫已抬起刀拦住了她的去路。
饶是如此,那女子还是不肯离去,仍然僵持在原地。
逐川不免觉得惊讶。
这京城里谁不知道千鹰司是什么地方?素日里连飞鸟都不敢在檐上多做停留,怕沾染了血腥气。这小娘子倒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千鹰司门口胡搅蛮缠。
他亦握紧了腰侧配剑,阔步向前,冷峻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喝道。
“你是何人?竟敢此吵闹。”
赵婉见这人衣冠气度不凡,想是千鹰司内的哪位长官,连忙解释道:“我是陆大人家中的表妹,家里人担心陆大人这几日宿在司里吃不好饭,特让我送些精巧膳食来,”
逐川虽之前在府里未曾见过这位娘子,但他这几日在外办事,并未回过公府,一时也吃不准她说话真假。
于是凝了凝神,去向陆湛禀报了。
陆湛独坐书房里,手中握着柔软的鹿皮,正神情专注地擦拭着一把宝剑,动作轻柔且细致。
“不见。让她回去。”
逐川稍有犹豫,又道:“只是那小娘子看着是铁了心要见到大人,只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若教人瞧见她在门口吵闹,恐怕不好。”
陆湛掌下动作一顿。
“我还有事要忙,你让她进来把东西放下就走。”
赵婉今日又特地绘了新妆而来。
本以为能见到陆湛,谁知道陆湛屋里竟空无一人。
赵婉心中失落之余,又觉得气恼。
她虽算不上绝色,可也绝不是无盐之姿,过去在家乡也有不少俊郎求娶,哪里受过这般委屈?
她一个女儿家,为了讨好陆湛,已放下脸面尊严,可他却如此不知情.趣,像避蛇蝎般这样防着她。
羞耻与不甘便如同破土而出的种子,迅速生出藤蔓,在赵婉心中肆意生长。
她何尝不知,赵小娘让她做的这是上不了台面的勾当?可依照她的家世样貌,这已是伸手能够着的最好选择。
左右事情若是不成,她也无法留在京城,一定又会被赵小娘送回去那个偏远的故乡。
她不能就这样放弃了,不如放手一搏。
出陆湛房门前,赵婉悄悄将腰间的系带松了松,又极快地将唇上的口脂晕开,显出一派暧昧旖旎的景象。
而后她推开房门,佯装面色娇怯含羞的模样,在千鹰司众人眼下扬首走了出去。
*
这几日陆湛忙于公务,夜夜宿在千鹰司没再回府,宋蝉不用再扮作丫鬟到他屋里汇报,整日乐得清闲自在。
今日晨光倒是好,若是就这样待在屋里总有些浪费了。
宋蝉正想着今日去哪走走,陆泠便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屋内。
她今日装扮得很不一样,身着一袭鹅黄色骑装,墨发高高束起脑后,越发显得利落飒爽。
日光下,陆泠向宋蝉高扬起中的马球杆,杆头的缨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婵妹妹快些出来。今日天气好,我和孙家娘子约好了打马球,你同我一起去。”
宋蝉嗔道:“泠姐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连骑装都没有备好。”
陆泠毫不在意,几步上前挽住宋蝉的胳膊,眼中满是兴奋。
“这有什么要紧的,待会先去街上买一身就是了。”
宋蝉仍有些犹豫,便被陆泠打断:“快走吧,我还有一桩刚听得的趣事儿要同你说呢。”
两人坐在马车上,陆泠神秘兮兮地凑近宋蝉身旁,压低声音道:“婵妹妹,你可知晓三哥哥这几日去做什么了?”
宋蝉道:“听说三哥哥今日公务繁忙,都留在千鹰司办案呢。”
陆泠笑笑:“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这边奇了。陆湛不是在千鹰司办案,那是在做什么?
宋蝉眸中闪过一丝好奇,下意识地也凑近了些:“泠姐姐有什么消息?也说来给妹妹听听。”
宋蝉正在兴头上,陆泠的话端却突然戛然而止,像是说书人故意在精彩处拍了惊堂木,实在是惹人心急。
陆泠扬起得意的笑容,端起桌上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
“还是算了,这事儿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
陆泠瞬间明白闺蜜的心思,无非是想让自己求她,好借机显摆她消息灵通的本事,顺便捞点好处。
“怎么能算了?好姐姐,你便同我说说,赶明儿郑夫子的课业,妹妹帮你一并做了可好?”
陆泠平生最讨厌的便是做课业,听宋蝉如此说,自然心满意足。
“恐怕是这天气愈发暖和,人的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说起来着实有趣,之前我以为,三哥从来无人能亲近,对女色向来是不屑一顾。可如今看来,竟也同寻常男子一般,终究是没能逃过情这一字……”
宋蝉手中的茶盏一颤,更是来了兴致:“这话怎么说?”
“你还记得前些日子刚来府里的赵婉?昨日有人看见她衣衫不整地从千鹰司出来,连嘴上的口脂都……”
陆泠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女儿家,话说到这里怎么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脸颊都泛起红晕来。
宋蝉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是心中一时震惊难抑。
“确定没有看错了?”
“这还能有假!侍卫亲眼所见,那赵婉可是从三哥哥书房里出来的。”
果真是泼天的消息,宋蝉还来不及细细琢磨,牵车的马儿忽然受到惊吓,扬蹄嘶鸣,急速狂奔起来。
两人瞬间花容失色,还未等她们反应过来,马车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一阵刺鼻的烟雾扑面袭来。
刹那间,宋蝉只觉天旋地转,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陆泠在马车里缓缓醒来,发现马车空空荡荡,早已没了宋蝉的身影。
陆泠颤着手掀开了车帘,发现马车竟未出京城,只是停在了京郊。
她满心惶然地跨下马车,举目四望,只见四周皆是荒郊野地,一片萧索。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处冒着袅袅炊烟的农舍。陆泠终于看见了希望,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蹒跚着走向那户农家。
一番辗转后,陆泠终于回到了国公府中。
此时已近傍晚,陆泠久久未归,陆老夫人、赵小娘及陆沣皆在正厅等待。
赵小娘上前扯住陆泠的袖子,斥问道:“孙家小娘子说在马球场等你许久未见人,你究竟去哪了?”
被赵小娘这么一问,恐惧委屈如潮水般将陆泠淹没,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
“阿娘,不好了,婵妹妹找不着了!”
“你说什么?!”陆老夫人手中那精致的茶盏 “哐当” 一声跌落在地。
赵小娘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婵儿活生生一个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陆泠已然涕泪俱下,抽泣说不出话来。
陆沣走上前安慰道:“泠妹别急,你且慢慢说,发生了什么?”
陆泠断断续续地将事情复述了一遍,陆老夫人面色苍白若纸,拉着陆沣的手不住颤抖。
“沣哥儿,报官,快,快去报官!”
“老祖宗,不可如此。”陆沣将她扶坐下来,“若是此刻骤然报官,恐怕对婵儿名声不利。”
女儿家最重名节,此事若泄露出去,哪怕纪婵完璧归来,也会被污了名声。
陆老太太点了点头:“你说的对……那该如何是好?”
陆沣道:“老祖宗放心,此事我会差人去办。”
第24章
再度醒来时, 宋蝉眼前一片漆黑,双手被反绑至身后。
她下意识地蹭了蹭衣服,还好,都还齐整。
宋蝉勉强想要支撑身子靠到墙边, 却只觉头疼欲裂, 无法挪动半步。
好厉害的迷香。
宋蝉深谙制香之道, 在马车上初闻时便意识到了,只是这香太浓太烈,不给她片刻屏息机会,便不省人事。
这种迷魂香她只在书中看到, 寻常人家是不会刻意配制此香, 此香的主香不仅费用高昂,且极为稀缺, 就算去黑市上采买原料, 也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所以究竟是谁, 要费尽心机, 取她性命?
宋蝉几乎是在一瞬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泠姐姐……”
因着头上被蒙了粗麻袋子,透不进丝毫光亮, 宋蝉只能压低声音试探着。
那伙人应该是要绑陆泠,自己只是顺带捎上了, 宋蝉这样宽慰自己。
可令她感到慌张的是,周遭静得可怕, 并未听见陆泠的回应,摸遍四周甚至没有可以抓扶的地方。
未知的恐惧裹挟着,宋蝉只觉冷得打颤。
她在京中没有仇家,若非要说有,也只有陆湛一个。
可陆湛刚刚启用她, 初见成效,实在不必兜这么一大个圈子来折磨她。
由此,宋蝉更加笃定这是一场贼人抢掠世家小姐的意外。
她会死吗?陆泠现下又在哪里呢,她还好吗?
宋蝉强逼自己冷静下来,随着感官的恢复,并开始通过嗅觉描绘起现下的处境。
尘封的积灰,腐朽的木材,甚至还有几分棚圈味。
大概还是在京郊,或许是在一处废弃的宅屋里。
只可惜,宋蝉双眼被蒙上,难以窥测窗外的天色,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她之前听人说过,劫匪案子,若是能活过一个晚上,那活下来的可能便会大大增加。
想来陆府应该得到消息来找了吧?陆湛不是什么千鹰司的指挥使吗?若他能出手,想必很快便能找到她吧。
宋蝉还没有意识到,她在危机时刻想要拼命抓住的浮木,竟然就是那个之前口口声声要取她性命的人……
“早就说了,上次干完就收手,你非要再赌一把。”
“少说些没用的,钱不够你怎么回老家给老爹老娘修屋,你甘愿咱家门户永远矮人家一头?”
……
屋外忽然传来的男人声响,落入宋蝉耳中。
双手被缚,面目被掩盖,她只好勉强挪动着身子,将自己调整为跪姿,应对时也不至于太过狼狈。
随着一声咔哒落锁声,反锁的屋门被人推开。
一阵凉风陡然灌入,屋内尘土飞卷,将宋蝉惹得连连呛咳起来。
“呦呵,这小娘子倒是娇弱,身姿比起另一个还更有风韵些。”先开口的矮个男人声音略粗些。
“哥,同她废什么话,是不是真材实料,上手了才知道。”这人声音清脆,像是刚成年。
闻得二人言语间似乎提及陆泠,宋蝉再也忍不住哭问。
“两位大爷,车上与我同行的那位娘子现在何处,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宋蝉知道,只有陆泠活着,她才有可能活。
若是陆泠没了,这伙歹人也断不会留她性命!
矮个男人走近,即便是隔着麻木头罩,宋蝉仍能闻到他身上令人作呕的烟油味儿。
“小美人,先不急,她是你什么人,怎的急得连自己都不顾?”
“大哥,要我说这俩人穿戴都不差,想必是哪家小姐,你看那马车了没,都是金鞍,要我说,咱们正好一人一个,哪个都别放过。”
宋蝉忍不住地浑身发颤。
她几乎想要全盘托出,告诉他们自己就是个冒牌货,根本不是陆府小姐,既没有银财可图,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一个吕蔚肯正眼看她。
只是反驳的话就在嘴边,宋蝉却硬生生咽下去。
她不能这就这样将底牌露了。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们可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宋蝉话锋回转,避而不提家世,只为了若有一线生机,保住陆泠的声誉。
“大爷,你若是求财,只需知会一声,自有人呈上赎金,放了我二人,我们必不声张。”
宋蝉并未和盘托出,只怕说破了贱籍,弄巧成拙,反而白白丧了命。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可若等家中找上来,发现我们遭遇不测,只怕天涯海角,也能找两位偿命的。”
恩威并施,才能更显其效。
“这么说,你还真是个名门小姐?”
“大哥,不对吧。若是名门小姐,怎得那个穿金戴银,这个浑身打扮素得可怜人。”
“少废话,管她贵贱,搜了身子,弄完后只管一扔,这钱足够回沭安老家盖房了。”
两人自顾自地争论起来,宋蝉却从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地名。
一个她于深夜反复背诵,入陆府前曾被反复考校的地名。
沭安——纪婵的家乡。
“沭安!我也是从沭安入京的!”
两人突然大笑开来,为首年龄稍长的人抽出匕首,冷锐的刀锋划过宋蝉脖颈。
“你还想攀个亲戚,妄想着留你一命吗?”
从前陆湛的剑也这样贴覆过她的颈。
可那时宋蝉知晓,只要她能对陆湛有用,陆湛便不会轻易杀她。
而如今这两个亡命之徒,手中的刀可是不长眼睛的。
宋蝉几乎骇得不能呼吸,再开口时,声音已颤抖起来。
“不敢欺瞒大爷。我只是家道中落,不得已来京中谋生。”
宋蝉紧紧攥住袖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沭安苍定桥,过去我家就安置在那里。”
两人面面相觑,苍定桥是这两年新更的名,原本叫观霞桥,因犯了忌讳,才改的,这话里话外,倒像个土生土长的沭安人,不像是假话。
“继续说下去。”
“大爷说的老家屋子,可是在沭安四郊的?我来京时,唯有三郊四郊还未整修,算算日子,大爷该是四郊的人。”
宋蝉先前日月背诵纪蝉的身世背景,甚至沭安的风土人貌,于嬷嬷都要每日检校。
从前她只觉得是陆湛太过谨慎,没想到过去背下的讯息,竟在此刻得到了一丝回报。
“大哥,这……”
矮个男子拧了眉:“你方才说你安置在苍定桥旁,你是,纪家的人?”
宋蝉连连点头:“正是,大哥与我家人相熟?”
二人四目相对,似乎达成了什么默契。
只听得一声锐利声,刀锋入鞘,这样干脆又果断的动作似乎与方才二人秉性大不相符。
宋蝉松了口气,或许是纪家的名号有些作用,毕竟纪家在没落之前,于当地也是有些薄名声望的,想来这二人也是曾经受过纪家恩泽的后人。
正当宋蝉以为二人心软,能够脱离虎口时,一双粗粝的手忽然掐上了她的脖颈。
“纪家?老子最恨的就是纪家的人!”
劫匪那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掐住宋蝉的脖颈,让她无挣脱。
宋蝉瓷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樱唇微张,竭力想要呼吸,却只能像濒死的鱼徒劳地开合。
她试图从身下抓住些什么利器,可除了一堆稻草,连块能称手拿起的石头都没有。
劫匪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的反抗不过是蚍蜉撼树。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意识逐渐涣散,似乎身体正坠入无尽的昏暗深渊……
“哐当”一声巨响,紧闭的柴门被一阵巨大的力量冲开,瞬间四分五裂,尘屑飞扬。
打斗声中,两名匪徒被重摔在地,发出痛苦的闷哼。
颈上那道知名的束缚终于松开,宋蝉伏倒在地,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忽有一道温暖的臂膀将她从稻草地上捞起,揽在怀中。
黑暗中,她听见了陆沣那温润而令人安心的声音。
“婵妹妹别怕,有我在。”
*
马车上提前铺好了软垫与靠枕,熏上了安神静息的香。
即便在这样的危急关头,陆沣仍能事事思虑周全,连这些细节都一并考虑到了,真不愧是人人都称赞的陆氏大郎君。
宋蝉接过陆沣亲自斟的热茶,暖意贴在掌心,身上寒意渐渐退去。
回过神来,不由得担心起陆泠的境地。
“二姐姐她还好吗……”
陆沣温声道:“泠儿已经被送回公府了,身上的银钱虽被搜刮了遍,人安好无恙。”
“那便好。”
好在陆泠没有受人折辱,否是她这样骄傲的性子,恐怕即便侥幸逃生,也再无颜活下去了。
说完这话,两人便知不知再说什么了,车内一时阒静下来。
宋蝉抬起眼,视线恰好落在陆沣绣着竹纹的月白衣襟上。
将才在黑暗中,她便靠在他的怀中,在他的轻声安慰中渐渐从恐惧中清醒,被拉回安全的现实。
他没有陆湛那般常年习武而坚实的胸膛,衣襟上浮着淡淡的檀香,却令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陆沣未觉察的角落里,宋蝉感到耳廓微微发烫。
夜露深重,宋蝉被救的消息陆沣早差人传回了公府。
公府脸面,女子名节,府外家奴数倍而卫,要的就是不能有任何消息泄漏。
陆府虽说一脉清流,但朝上因政见而树敌的情况并不少见,陆晋吃不准背后真相是什么,于是把府内外铁桶般围困起来,更怕有人趁火打劫。
陆泠虽早早回了府,但被吓得不肯饮食,连沐浴都是几个大丫头齐番上阵才肯。
一开始口口声声要等着她那妹妹回来,连哭带喊说是自己贪玩连累了婵妹妹,疼的赵小娘给她强行灌下一碗安神汤,这才作罢。
陆老夫人也还是撑着身子不肯睡,非要亲眼看见宋蝉回来为止。
无奈下,府里一干女眷只得陪着等。
宋蝉回到公府,陆沣着一路人回了陆晋,二人便立刻先来了老太太这边回话。
陆老夫人蹒跚着向宋蝉奔来,双手颤抖着捧起她的脸,从头到脚地细细端详了一遍。
见宋蝉安好,身上无明显外伤,衣带齐整,才将将放心了些。
“婵丫头可算回来了,真叫我担心坏了。”
老夫人失而复得,紧紧攥着宋蝉的手不放,目光里满是关切与疼惜。
她轻抚过宋蝉的脸庞,眼底又不免噙了泪:“还好没事,否则我真不知怎么向我故去的老姐妹交待了。”
虽说今日受了惊吓,宋蝉也只是默默受了,并未想向谁诉委屈。
毕竟这么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如今却乍被老太太这么关怀一句,反而觉得眼眶发酸,说不出话来。
赵小娘等人皆出言宽慰,场面渐渐平静。
只是陆泠和宋蝉二人前后回府时间间隔过大,一时间,一些不可言明的揣测在寂静中萌发。
陆沣此时站出来道:“好在这两人只是求财,并没有为难。”
他有意这么说一句,护宋蝉名声周全。
宋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颇为感激地向他望了一眼。
毕竟陆泠也受了惊吓,赵小娘亦是愤愤:“这歹人是什么来头?竟有这泼天的胆子,动我国公府的姑娘。真当交到三哥儿手里严刑处置了!”
陆沣只是笑道:“这两个小贼哪里需要惊动千鹰司,三弟近日事忙,恐怕是顾及不来。何况妹妹们清誉要紧,小娘放心,父亲已命我差人审问处置了。”
赵小娘听了陆沣的话,心里稍安,也是,陆湛行事向来张扬,树敌甚多,万一有些纰漏,在影响了陆泠婚配大事,还是交有陆沣妥帖些。
老夫人赞赏地点点头:“泠儿婵儿这番也是受惊吓了,记得送些补品去屋里好生养着,明日再叫胡大夫来瞧瞧,书塾那边这几日也不必去了…”
赵小娘一一应是。
陆沣也道:“老祖宗放心,郑夫子那边我已吩咐了,明日就差人去办。”
一番寒暄之后再回屋洗漱收拾,等终于能躺下,时已平旦。
紫芙替宋蝉将被角敛好,放下榻前睡帘的银钩。
宋蝉躺在紫油梨拔步床上,望着床顶细致雕刻的花鸟木纹,怔怔出神。
她原以为,今日来救她的会是陆湛。
也许是看出了宋蝉的心事,紫芙轻声道。
“娘子一出事,我便差人传信去千鹰司了。只是大人似乎有要事在忙,还没能回来。”
宋蝉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
紫芙所言不虚,陆湛的确忙于要事。
近半月以来,千鹰司上下都在为一桩举足轻重的大案奔忙。
这件案子涉及莱州富商慕容诃。
慕容诃本是外邦人,早年间随商队穿梭于大漠,以倒卖宝石生意起家,慢慢扎根大燕。
此人长袖善舞,极善社交,凭借多年结识的各方关系,逐渐将生意落在莱州。不过十余年间,便成了当地只手遮天的商贾巨擘。
只是前些日子,陆湛派出去的莱州探子来报。莱州暗卫们在日行巡查莱州码头时,意外发现慕容诃名下的产业正在大量囤积粮草。
囤积粮草本也是商户惯用的手段,只是一般多是在听到将开战的消息之前囤粮,便于之后赚取差价。
偏偏如今是太平盛世。
而慕容诃在此时囤粮,且所囤粮食数量之巨,早已出乎寻常数倍,实在不得不令人怀疑。
只是尚未成事之前,绝不能打草惊蛇。
为彻底查办此案,陆湛接连数日几乎未曾合眼,忙于人马调配。
宋蝉失踪的消息传到千鹰司,已是次日清晨。
又是几乎一夜未眠,陆湛将双手探入盛满冰水的木盆中,刹那间,刺骨的寒意如无数细小冰针,刺入指缝。
寻常人早已难忍受的温度,陆湛却并未将手抽出,而是任由寒意肆意蔓延全身。
他正需要一阵钻心的冰冷,才能唤醒因疲惫而停滞的思绪。
逐川走了进来:“大人,国公府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陆湛微微阖着眸子,缓解数日劳碌的疲惫。
“昨夜宋姑娘被歹人劫走,失踪了几个时辰。”
陆湛浸泡在冷水里的双手一顿,睁开了眼:“昨夜为何不来禀报?”
逐川如实报告:“昨日大人正与王千户在磋议要事,底下人不敢贸然打扰。且宋姑娘昨夜已由大公子亲自护送回府,平安无事,大人不必忧心。”
又是陆沣……陆湛眉川紧蹙。
“知道了。”
此事颇有些蹊跷,陆湛取下木架子上的布巾擦手。
沉思片刻,让逐川备马回国公府。
马车停在公府前,陆湛没有先回房间,而是径直往后院方向走。
清晨还有些寒凉,逐川为陆湛披上一件披风:“大人几日未曾休息,不先回房小憩一会吗?”
“不急于这一会了,我还有些话要细问问她。”
宋蝉屋里的人昨夜都睡得晚,陆湛来时天色还未亮,房间里一片沉静。
外室守夜的桃松,睡梦中隐约听见推门的声响。
她披了衣裳,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就看见一个极高挑清朗的身影迈进屋内。
桃松刚要惊呼,揉了揉眼睛,发现竟是陆大人来了,赶忙撑着榻沿起身相迎。
“陆……”
陆湛抬袖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径直走进里屋,目光落在屋里的雕花床上。
床前卷帘未拉满,中间透出一道缝隙,恰能看见宋蝉面向榻沿侧身而卧,如墨的长发肆意铺散在枕边,薄被轻柔地搭在身上,勾勒出秾丽的身形。
嫣红的帘子半掩半垂,如天边流霞般明艳。
宋蝉半截小臂搭处帘外,皓白似雪。莹润雪白的肌肤,在红帘的映衬下,恰似红珊瑚盘中托着的一块凝脂般的羊乳冻,光影徘徊间,鲜嫩欲滴,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漾起柔滑的涟漪。
陆湛的目光沉了沉。
他知道,若是一个端方君子,不应该在此时有这般乘人之危的举动。
好在他从来不以君子自称,所以可以正大光明地,将目光停驻下来。
甚至,他又走近了几步。
陆湛常年习武道,步伐轻透几近无声。
所以即便他已站在宋蝉的榻前,宋蝉仍未察觉。
晨光透过窗棂罅隙,洒下几缕斑驳光影,恰好落在她的半壁侧脸上。
长长的乌睫垂着,似两把罗扇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眼角竟还沾着湿漉漉的未干泪痕,像是被春雨侵淋的含露白兰。
鬼使神差地,陆湛竟微微俯下身,抬手为她轻拭去眼角水汽。
或许是指腹上的薄茧触痛了她,她新月似的眉轻轻蹙起,唇间微咛了几声。
陆湛指尖顿了顿,便欲将手抽走。
可那只纤白小巧的手忽而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角。
她竟不让他走。
陆湛挑了挑眉,抬眼看着窗外愈发澄亮的晨光,还是俯下身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她如雪般白软的腕,缓缓抽出自己的衣袖。
“别走……”
第25章
榻上, 宋蝉眉头紧蹙,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雪额沁上一层细汗。
她一会喊着“不要杀我”、一会又喊着“阿娘别走”,到最后居然是一句“大人……救救我……”
陆湛沉顿片刻, 欲离开的脚终是步停下了。
他又重新坐到回床沿, 为她擦去鬓角的汗。
她雪白的侧颊落在他的温热的掌间, 仿若寒夜的倦鸟栖落于温暖的枝巢。
陆湛微蜷指弯,缓缓剐抚着她的脸颊,沉声引导着问:“你要谁来救你?”
掌下的美人不说话了。
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 并未落入鬓发, 而是洇湿了陆湛的掌心。
那滴泪烫得陆湛心中一颤,下意识收紧手指。
宋蝉仍被困在梦魇中, 渐渐地, 她的身子开始发烫, 似是被投入炉火中煅烧的莹玉, 渐渐映出了红晕。
眼皮沉得厉害,却怎么也睁不开, 只是不断呓语。
“陆大人……为什么不肯救我”
陆湛心中莫名有些发涩,他想, 这应当是处于某种愧疚。
虽然说宋蝉只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但毕竟她的命是自己救回来的。
他对她, 即便有些难以言明的特殊情感,也不奇怪。
陆湛幼时,曾有人送给他一只狸奴。
那只狸奴生性活泼,整日在他屋里上蹿下跳,似有用不完的精力, 所到之处,物件常被碰翻打碎,一片狼藉。
陆湛对它,实在谈不上喜欢,不过是顺手交由下人照料。偶有闲暇,他才会漫不经心地与它玩闹几下,若那狸奴闯出什么祸事,便随口训责几句,权当例行公事。
于陆湛而言,这只狸奴在与不在,皆如微风拂过湖面,掀不起什么波澜,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罢了。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间发现,竟有侍女在私下里打骂了他的狸奴。
陆湛当即重罚了那名侍女,即日将她打发出国公府。
在他的安慰拍抚下,宋蝉渐渐睡沉了。
看着宋蝉眼角濡湿的泪痕,陆湛眸色也冷了下去。
幼时的狸奴也好,现在宋蝉也罢。
只要是他所有,便只有他才处置安排。旁人若敢越雷池一步,他定会让那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天色微亮,陆湛吩咐了桃松提前煨上药,等宋蝉醒来督促她服下,并让紫芙将屋里的线香换成凝神安梦的香。
临走前,陆湛不忘最后叮嘱一句。
“若她清醒后问你们,不要说我来过。叫她先不急于找我回话,只等休养好了再来。”
*
宋蝉和陆泠得了老太太的授意,一连几日未去书塾读书,可把陆沛急坏了。
陆沛本就不好诗书,这下子更有理由不听讲了。
郑夫子在堂上教着经史子集,他则惦记着佳人不在,头一次感受到心中凄凄然。
照道理讲,宋蝉也算是家妹,陆沛去看一眼倒也无妨。只是赵小娘先前无意间察觉陆沛似对宋蝉有意,才事先吩咐着不让去,连带着嘱咐身边的丫鬟、仆从一并看着陆沛,让他下了学也不准乱走动。
这几日赵氏好不容易照顾着陆泠精神好些了,自个儿却恹恹的,隔壁府的潘夫人生怕赵氏整日在屋里守着,也憋出病来。便找了个由头约着几家女眷到她家里打马吊牌,好说歹说地给赵氏劝出府来。
这下倒是好不容易给陆沛找到了空子。
陆沛在书塾上课时,心便早已飞了,鼻尖总感觉隐约萦绕着宋蝉身上那股香,在堂内是一刻也坐不住了。
待夫子喊了下学后,他便飞也似地奔出来。
“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陆沛急忙忙地快步走着,不忘回头责问小厮。
身后仆从看着也就十四五的年纪,端着食盒战战兢兢回答。
“在里面呢。只是爷,咱真要这么办吗?”
“你懂写什么,识的字凑不出一页纸来,竟敢过问起主子的事儿来。”
挨了陆沛训斥,那仆从便也不敢再言语,只低着头默默疾行。
等两人到了宋蝉居的别院时,正巧碰见紫芙抱着竹编篓去侧廊送换洗衣裳。
紫芙余光猛不丁瞥见了陆沛,便急忙往赤木柱子后一掩。
虽不是什么要紧的贴身小衣,但这也是闺中女子的近物,让人瞧见了到底是不合规矩。
更何况,陆湛反复叮嘱过她们几个女使丫头,千万要看紧了院里的这些人。
紫芙最先心里排在头上的提防着的,就是陆沛。
只可惜还是躲得晚了一步,陆沛已领着小厮走上前来。
无奈之下,紫芙只好行礼问安:“四公子来,怎么也不叫人提前说声,我们也好备口热茶。”
陆沛眼尖,瞅着紫芙怀里抱着东西,便要垫着脚伸头去看,直到篓子被紫芙放在地上,踢到梁柱后掩去,这才作罢。
“没什么事儿,我就来看看表妹。”
陆沛自说自话便要往前走,紫芙快几步下了台阶,拦住陆沛去路。
“娘子现还在病里,刚刚服了药已经睡下了,公子若是想探望,待来日娘子病好了,塾里叙话就是了。”
陆沛最是烦恼底下人管他的事儿,不过紫芙到底是宋蝉的人,他还是不得不给了几分面子。
“哦?天还早,怎么就歇下了,泠姐现下都大好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想是没尽心服侍,表妹性子好,倒把你们惯得没边儿了!”
陆沛说着说着便叫嚷起来,他难得有次机会来见宋蝉,却被婢子阻在门外,心中自是愤懑不已。
紫芙面色不改,倒也不惧,只不卑不亢地说:“我家姑娘身子不比二姑娘,从小落的虚底子,不是这一时半刻能补回来的。”
陆沛听这话气儿不打一处来,撸起袖子高声道:“真是反了天了,今儿我就替你主子教训教训你!”
“是谁在外面?”
宋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及时制止了陆沛的动作。
“是四公子,想来看看姑娘。”紫芙先一步应道。
想是表妹人醒了,自个儿总该能进去了。
陆沛理了理袖子衣襟,又作好准备向屋里迈去。
“谢过四表哥关心,只是妹妹身有不便,怕过给表哥病气。不如等我身子大好了,再同表哥当面致谢。”
紫芙并未传话,只一味挑了挑眉头。
表妹都已这么说了,若他再强行闯进去,倒适得其反了!
他明白,表妹这种自家府里的小娘子,比不得外面那些貌美野花,想摘就摘。
此事万万急不得。
陆沛见无解,又不好当面发落紫芙,只得心里憋着一口气,将食盒扔到紫芙怀里。
“那妹妹好生休息,这食盒是哥哥一番心意,待精神好些了就打开看看。”
说罢,主仆二人头也不回便走了。
紫芙见两人真正走远了,这才安心把食盒提回屋。
“其实您不出声,我也有法子把他支走的。”
宋蝉从里屋披了件素色罩衫,只笑笑未曾应答,陆沛什么样的性子,不见兔子不撒鹰,真要闹开了,赵氏可不是她三言两语能打发的。
“这是什么?这不明摆着折辱姑娘吗?”
紫芙打开食盒,里面摆了几道汤水时蔬,还有一道极突兀的小葱拌豆腐。
哪有送这道菜的?里面到底什么寓意,是想说宋蝉还是清白之身吗?
娘子本来就是清白的,让他这样一弄,倒越描越黑了!
宋蝉未曾像紫芙这样性急,鼻尖只嗤了一声。
“他恐怕未必想得到这一层,凭他的学问,倒像是弄巧成拙了。”
*
眼看就要到书塾小考的日子,陆泠身上早已大好,被赵小娘催着赶去了书塾。
而宋蝉原本就只是受惊吓才发热,喝了药发汗后便好了。
先前之所以一直称病休养,只是她因为对陆湛心中有些怨气,不愿意去见他。
但现在正经的国公府小姐都要回去念书了,她这个表小姐自然没有理由继续躺着养病。
宋蝉总是记得,她昏迷时好像隐约听见过陆湛的声音。
只是等醒来后再问桃松,桃松却笃定地说陆湛没有来过。
想必是当时病糊涂了,竟梦见了这些。
也是,陆大人事务繁忙,手下人性命攸关时,尚且不关心,如今人既已安好,他又怎可能屈尊降贵来探望她呢?
下了学用过晚膳后,陆湛那边差人传来消息,说是请表姑娘晚些时候去大人那边一趟。
出事时未见他及时来救,如今她刚好了,倒是急于审问汇报。
宋蝉不想为难下人,但是心里实在是不好受,便闷声道:“知道了,我自会去的。”
话虽如此说,真到了晚上,站在陆湛住处的院子里,宋蝉却迟迟也不愿进去。
直到陆湛望见院中人影,将她叫了进来。
还未等陆湛发问,宋蝉便先开口陈述。
“那日我与二姑娘与孙家娘子约好了打马球,行至一半便被贼人掳走。我被贼人蒙眼缚手,没看清那二人面貌,只知道那二人也是沭安人士……”
宋蝉声音清冷,面无表情地将那日的事复述了一遍。
“再后来,眼罩被揭开,便是看到大公子来救我了。”
陆湛没有说话,只是提起桌上的紫砂壶,斟了两杯热茶。
宋蝉所说之事,逐川早已向他禀报。
事情疑点重重,太过蹊跷。他本疑心此事是赵氏所为,但很快又推翻了这个猜想。
以他对赵氏多年的了解,赵氏再疯,却也怜爱儿女,不至于拿自己的亲生女儿做局。
更大的可能,此局是陆沣有意为之。
但这些猜想,他不必与宋蝉多说,也更无须告诉她,他将怎么处理。
陆湛指尖轻捻茶杯,将其中的一杯推到宋蝉面前。
“你身子好些了吗?”
宋蝉怔然抬眼,长睫颤了颤。
她倒是没想到,陆湛会先关心起她的身体。
“已好些了。”
短暂的沉默,两人皆未口。
陆湛明白,宋蝉一向心气高傲,此时的沉默,更像是她宣泄情绪的一种态度。
宋蝉或许在怪他。
陆湛抬眼望向她:“宋蝉,你在怪我吗?”
宋蝉摇了摇头:“民女不敢。”
宋蝉没有多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确不敢怪他。
她的这条命本就是陆湛救下的,如今虽然心中不适,却好像也没有立场来责怪他什么。
之前,是她过于看重自己在陆湛心中的地位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重要的角色,至少是和他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他理应在意她的生死。
经此一事,她倒是看明白了。
对陆湛而言,自己不过就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哪怕那天真的殒命于歹人手中,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更不会为她伤怀。
因此之后,她对陆湛公事公办就好,不必有任何的期待。
毕竟只要对他没太大期望,便不会感到失望。
陆湛垂眸时,恰巧视线越过茶杯,看见宋蝉纤白的手指,正紧紧攥着袖口。
忽而想起那夜,她也是这样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袖子。
她央他不要走,又哭着怪他没有救她……
热茶氤氲出朦胧的白雾,将陆湛眼底的神色藏匿起来,如往日一般辨不清喜怒。
“你最好是不敢。”
陆湛顿了顿,又道:“那天我在狱中办事,并非是不肯去。”
话还没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说多了。
他为什么要跟她解释?
宋蝉垂着眸,酝酿许久勇气,才将心里压着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经此一事,她实在觉得惶惶不安。
早知道要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如当初在狱里便一死了之。
“公府里处处都是考验,我在这里已是苟活,不敢奢求别的。当日若非大公子陆沣及时救下我,恐怕我也没法站在大人面前回话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平息着泛酸眼眶里盈盈的水汽。
“只乞求大人怜我。若是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不如给我个痛快。”
听闻此话,陆湛搭在杯沿上的指尖一顿,心中也不免有些触动。
宋蝉同他往日遇见过的女子不同,她敢说也敢做,答应要改变,要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她便会努力做好。
那份骨子里的坚韧与执着,倒是与当初在诏狱里,与他抗争着“这不公平”的她还是一样的,未曾改变过。
她话中提及公府里的险象环生,他亦能感同身受。
陆湛掩去了沉重的过往,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话揭过:“这样的日子,我亦忍耐了二十年。”
他沉默片刻,又道:“之后我会多加留意你的动向,只是当我没有问的时候,不要在我面前主动提他的名字。”
陆湛抬起眼,漆眸如黑冰。
“宋蝉,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人。”
第26章
王府后院, 陆国公差人从南方采买的花送来了,恰似一幅织锦图。
今日赵氏特邀了陆氏其余三房妯娌,大摆龙门阵,赵婉也在列, 忙着给几个长辈递茶。
赵氏是有备而来, 眉眼间透着几分伶俐劲儿, 众人还在赏花,赵氏手中轻摇的团扇却停了下来,故意拔高了声调。
“姐妹们,今日有桩事儿, 我本不想提, 可又觉着瞒着不妥。”
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非要把众人胃口吊足了才肯开口:“这不是实在是没办法了, 才想着找大伙儿来共同商议商议。”
赵氏目光扫向众人, 最后落在身旁的外甥女赵婉身上。
赵婉今日身着月白色素裙, 一头乌发简单束起, 仅簪了一支木质簪子,面容清丽, 透着几分楚楚可怜。
二房的张氏是个续弦妇人,年纪尚轻, 对于宅内腌臜事儿最是热络,亦是有意攀附赵氏, 遂开口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您如今掌着公府,竟还有您说不准的事儿?咱们懂个什么,只管着听个热闹,给您解闷儿罢了。”
赵氏心中门儿清, 也就是近两年她掌管了内帑,否是这些人断不会应她今日邀约。
三房的老实讷言,四房的又是个新妇,二人知道这场戏的主角不是自己,于是对了个眼神,回身落座了。
赵氏笑笑,接着说道:“前些日子,有人瞧见婉丫头从三哥儿的千鹰司里衣衫不整出来了,这事儿如今怕是已有了些风言风语,咱自家人,可得先拿个主意。”
她边说,嘴角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看似忧心忡忡,实则心里门儿清。
她自然知道这几人俱是拜高踩低的主,不堪大用。
今日让她们来,不过就是要把事儿捅开,给赵婉和陆湛的姻缘添把火。
二房的张氏听闻后一下炸开:“竟有此事?婉丫头,你可得给我们这些做婶娘的说说清楚了。”
三房微微皱眉,目光在赵婉身上打转,用团扇掩了口鼻向四房小声嘀咕:“这事儿若是真的,关乎公府声名,要真传开了,可怎么是好。”
来前,赵氏便与赵婉通过气儿。
几番动作瞧下来,陆湛还是那个油盐不进的主,想往他身边塞人哪有这么容易?
赵氏既不是陆湛生母,也非正经的继母。
何况陆湛现在是朝廷新贵,朝中文武百官都要让他一二,他在这府里说话也愈发硬气。
赵氏可不好直接同陆晋讲明,若是陆湛因此生了气,依他的性子,指不定闹出什么事儿来。
因此这事儿得过一遍众人的嘴,然后宣扬出去,惹得人尽皆知了,传到陆晋耳朵根儿才好。
赵婉到底年轻,闻得众人这番议论,再是有所准备,脸颊还是涨得通红。
赵婉贝齿紧咬下唇,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角,嗫嚅着:“婶母,您说怎么能……三哥哥他……”
张氏仿似已明白了大概,笑得别有深意:“瞧瞧,三哥哥都叫上了。赵姐姐,我看着啊,这事儿是八九不离十了。”
“你快别浑说了,我母家虽不是什么显赫望族,到底也是清白人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我实在是,唉……”
赵氏说完,不由拉过赵婉的手背拍了拍。
张氏识趣儿,晓得赵氏这是让她们去触霉头,于是端了茶不再接话。
四房看局面尴尬,便试探开口道:“只是三哥儿这性子,我们也不敢说些什么,再说咱们这些女人家,哪管得了当了官的男人们的事儿。”
“就是就是,湛哥儿的脾气怪吓人的,姐姐都不知道坊间怎么说他的……”三房的人听了半天才敢出声,忽又觉得自己说多了,赶忙打住。
赵氏团扇一挥,咂了口茶:“嗐,也怪我,你说我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三哥儿那性子,就连我说话也是要斟酌的。”
“姐姐,要我说,你这如今掌家对牌也拿着了,说话也该硬气起来了。三哥儿都这么大了,身边没个女人伺候算个什么事儿?你跟公爷提一嘴,亲上加亲,我看这事儿没那么难办!”
二房张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只一味地拱火,但赵氏心思奇多,怎能不知她的意思,于是似笑非笑地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咱们吃茶。”
只是话尾刻意留了一句:“今日这事儿,你们别同人讲就是了。”
*
京城的另一边,陆沣刚为百姓施完粥,找了间京中酒楼雅厢用膳。
菜品尚未上全,陆沣站在窗边,身姿玉立,静看长街上走卒商贩。
人前,他一贯是温润含笑的。
如今无人之处,眸色却似覆上一层阴翳,唇角笑容尽散。
“事情都处理干净了吗?”
他身后站着的小厮恭敬道:“已按照公子的指示,将那两人放出京城了。与他们叮嘱过要先走水路,等去桐县后缓一个月再回京城。算算时候,这两日就该有人来回话了。”
“那便好。”
陆沣行事一向谨慎,从纪婵进府那日,他便差人调查了这位纪家姑娘的身世背景。
当时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去了纪表姑娘的家乡走访探问,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即便如此,陆沣还是在她身上多留意了一些。
就因为纪婵的这张脸像极了高韫仪,又恰好是以表姑娘的身份出现在国公府内。
尤其是那日诗会上,宋蝉意更是展现出不同旁人的灵活才智。
若只有其一,或许还是巧合;但是现下两者都占,实在是完美的过分了。
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于是特地找了时机设局试探宋蝉。
那两名派出去的“歹徒”知晓太多秘密,断不能留活口。
陆湛的耳目遍布京城,若在京中灭口,事情恐怕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只等出了京城,就会有一伙儿水贼上船烧杀抢掠,这二人便不着痕迹地处置了。
那日纪婵被他救出,柔若无骨地倚靠在他身前,眼角泪痕若海棠泣露,着实惹人怜爱。
哪怕是今日回想起来,陆沣亦觉得心口震颤。
的确是生得貌美,又有几分聪慧,与韫仪足有八九分相似。
只可惜当时韫仪身为富商独女,尚不能入父亲的眼,纪婵不过是小地方来的孤女,家世更是相差甚远了……
思虑之下,陆沣叫来小厮:“你去给蘅儿传个口信,就说老太太因为上次的事,这些日子格外心疼纪婵,纪婵素日与其他两个姐妹走得近,蘅儿作为长姐,记得更要多关照一下表妹。”
小厮得了命令便转向国公府回了。
只是他前脚刚离开,便有人急切敲门,说是那两名匪徒出了京城,还未等驶船进水贼的地界,便双双失踪不见了。
陆沣眉头紧蹙,将手中的白玉茶盏猛然摔落在地。
*
消息传到陆蘅屋里时,陆蘅正做着女工,预备为平阳县主过几天的生辰送上一幅刺绣。
听了小厮传信,陆蘅当即放下手中活计。
陆沣是世家郎君中的正道典范,思虑事情一向周全,他既然如此吩咐了,自然有他的道理,她只照做便是。
可是以陆蘅对哥哥多年的了解,他这话面上看着是天衣无缝,实则是内藏玄机。
陆沣这样清贵的人物,何至于让她私底下去过问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想到这儿,陆蘅不由得发笑。
想是这里面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故事。
于是便简单收拾了衣装,提着陆沣差人准备好的补品,向宋蝉屋里去了。
陆蘅是原配正室所出,素日里结交的都是京中贵女。就连府中的二妹妹、三妹妹,她也只是表面尽到长姐职责,私下无甚深交,与远房的这位纪表姑娘更是鲜少来往。
听闻陆蘅来找,宋蝉亦是惊讶:“大姐姐?她怎么来了?”
只略一思忖,宋蝉便让桃松快将陆蘅请进来。
陆蘅是陆沣同母所出的亲妹妹,自然也是要费心打点好关系的。
“前些日子怕扰了妹妹休息,一直没好打搅,妹妹身子可大好了?”
片刻的功夫,陆蘅便挑帘走了进来,面上挂笑,只是笑容总有几分客气的疏离。
“劳姐姐记挂,已好多了。”
“前阵子你和泠儿出事,府内上下都忙活乱了,我也插不进手来,只能等现下你这儿清闲了再来。”
陆蘅的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宋蝉心里却生出疑窦。
雪中送炭最见得真情,陆蘅这样聪慧的人不会不明白,却还是挑了这么个时候才来。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陆蘅似笑非笑地望着宋蝉,牵过她的手坐下。
“说来也巧了,今儿我刚想来看你,大哥哥那边的口信便到了,你瞧那一大堆补品,都是大哥哥差我带来的。”
陆蘅啜了口茶,语气轻松地像是在说一桩与她不相干的事。
陆蘅既是想与宋蝉尽快拉近关系,亦是有意透露长兄的“好”,想让宋蝉记在心里。
这么些年来,陆蘅都是这样做的。
毕竟是血亲兄妹,一荣俱荣。
长兄做了善事,不便自己宣扬,她便来替长兄开这个口,让受益过的人都记得长兄的好。
另一边,她又借着茶盖掀起的云雾,静静抬眼观察着宋蝉的神色——
希望这句试探,她能听出言下之意,做个识趣的人。
她这种身份,还是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宋蝉怔了怔,她显然是没想到,这些东西竟然是陆沣的手笔。
只是不消多久,她便琢磨出了陆蘅的言下之意:“那日多亏大哥哥出手相救,否则真是恐怕连性命都丢了。大哥哥就是这样的好人,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照顾。”
话锋一转,宋蝉又故作苦恼地问道:“正巧大姐姐今日在这,也请帮我拿个主意。大哥哥身份贵重,我这样的人遇到这样的事,实在是不知该如何答谢大哥哥恩情,依姐姐看,该如何是好呢?”
宋蝉故意自贬身份,又想借陆蘅的口,为自己脱身。
好与不好,就看陆蘅的主意了。
陆蘅这样的聪明人,怎么能听不出宋蝉的意思呢?只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宋蝉的思绪竟转的这么快,一时倒把她给架上去了。
她现在倒没心思计较宋蝉话里的真与不真,只想敷衍过去,看来今日在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瞧妹妹这话说的,还是生分了。既是我同哥哥都把妹妹当自家人,妹妹就不要再说些这样的虚礼了。”
陆蘅并没有反驳宋蝉自降身份的话。
二人明里暗里的交锋,谁也没能吃到便宜,俱兴致阑珊下来。
又随便说了几句家常闲话,陆蘅便找了借口先回去了。
陆蘅走后,宋蝉依旧坐在桌前,端详着桌上如小山似的补品。
今日陆蘅问的话,究竟是她的意思,还是陆沣的意思?
宋蝉只觉得头痛,便不再去深思了。
从前在花月楼里做香膏生意时,她便知道,所有的本钱不能积压在同一家货源上,要分开采买,才最为稳妥。
如今到国公府亦是如此。
上次陆湛说他在国公府内亦忍耐了二十年,她不解其意,也不明白这是否就是陆湛非要与陆沣作对的理由。
但这些日子,宋蝉也是愈发看得明白,陆湛行事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今日既能用她,来日便也能弃她。
与其将宝都押在陆湛一人身上,倒不如再想想旁的法子,另找一条退路。
陆沣的性子温润好相与,最要紧的是他身为公府长子,又得陆国公器重。
若她真能赢得陆沣信任,假使陆湛来日真的要弃了她,她也尚有旁枝可依。
*
千鹰司诏狱。
腐臭与血腥交织的气息扑面而来,附入昏黄摇曳的烛火,于布满青苔的潮湿墙壁上投落一道道扭曲诡怖的光影。
长廊最深处的尽头暗室,地面浸满腥红液体。南边的空地上赫然立着两个十字木桩。
木桩横竖交界处,各捆绑着两名姿势诡异的男子,粗糙的麻绳紧紧束.缚着他们的身体,血痕浸透绳索,他们身上的白色囚服亦已被洇成暗红。
左边那人被倒吊悬挂在木桩上,颅顶钻了一孔,鲜血如更漏般迟缓地从孔中流出,喉间发出痛苦而破碎的低鸣。
渐渐地,那低鸣声也静了下去。自颅顶流出的血流,已经漫延到陆湛漆黑的靴底,与之融为一色。
右边木架上的那人,也仅剩口气吊着。
看着身侧同伴的惨状,他浑身忍不住抖如筛糠。
陆湛坐在二人面前的圆背交椅上,双手交叉支在椅边两侧的鹅头枨上,侧额微微抵住虎口处,阖目歇息。
良久,陆湛缓缓开口。
“看不出,你倒比你弟结实。”
苟活的那人几乎崩溃,只能无力地哀求:“该说的我们都说了……你给我个痛快吧。”
陆湛已然知道幕后真凶,却还是颇有玩味地笑说。
“不着急。”
陆湛抬眼,露出俊美的一双眼:“你方才说,你是用哪只手挟持的她?”
那人已经吓得不敢说话,嘴唇只不住地嗫嚅。
陆湛看到他右手指尖微微抖动了下,倏地扶椅站起身,轻轻一笑。
“你不说,那我就当是这只了。”
陆湛俯身在角落的一个木箱里翻找着什么。
阴森的暗室内烛火摇曳不定,将陆湛的身影倒映在墙壁上,犹如高大而无情的鬼魅。
此时,陆湛与他尚有一段距离,陆湛亦未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可那犯人却似已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恐怖折磨,眼中瞬间被绝望填满,开始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
陆湛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
他再次直起身时,手中已握着一把木工用的刨锯。
“你也知道,我来得急,没带快刃,你稍微忍耐着。”
第27章
天还未曾大亮, 公府里的两个小丫头便如往常般早早地起身,拿着扫帚预备打扫门前庭院。
身量尚幼的丫头睡眼惺忪地握着扫帚,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崔姐姐,你说这府前的地一日要拖扫五六遍, 地上干净的连鸟都站不住脚了, 府里主子们就不怕路过摔了吗?”
年长些的丫头啐她:“快别胡嚼了, 仔细被主子听见,要扒了你的皮。”
小丫头笑嘻嘻道:“这不是只有崔姐姐在嘛。”
“这几日风尘大,外头长街扫完以后,记得再用湿帕子仔细擦一遍, 别惹了贵人们眼里不快。”
“知道啦~”
两名小丫头边说边拿着扫帚往门口走, 二人合力推开公府大门,一阵腥气伴着晨光扑面而来。
小丫头颇为嫌弃地掩住口鼻:“什么味道呀。”
公府门前长街上, 一个黑色的麻布袋子摆在道路中间, 竟有些苍蝇围绕飞旋。
小丫头拿着扫帚戳了戳那袋子, 隐约底下渗出的液体猜测是哪家死了猫狗, 随手扔在了街上。
“哪个不长眼的,什么东西都敢乱往公府门口扔。”
四下无人, 小丫头没办法,只能自己啐了口:“真是晦气!”
说完便上前预备将东西拎走, 谁料那麻袋口竟没系紧,小丫头刚将麻袋提起来, 里头竟散落滚出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来。
“啊——!”
一声尖锐的惨叫划破了清晨寂静的公府,小丫头双腿发软,登时瘫倒在门前。
陆湛得信儿赶到时,陆沣已然扶着陆国公立于府前。
门口长街上的人头已然被处理掉,只剩下地上一滩血迹还未消散, 仆从们此刻正忙于清洗。
好在天色尚早,公府又独立一隅,来往行人不多,府外又有护卫值守,才没走漏了风声。
陆晋面色铁青,正因为公府昼夜有护卫,此事才让他后背发汗:“有看到人吗?”
陆沣从另一处奔走过来回话:“刚去问了昨夜值守的领班,道是没人看见,这事儿大概是交班时发生的。”
话语一顿,又继续说道:“派下去的人说,这二人,正是当时劫持泠儿和婵儿的歹人。”
陆湛立于一旁,将陆沣的表演尽收眼底,此刻他很想拊掌称赞,夸耀这位兄长的戏比戏楼名伶唱得还好。
昨夜他于千鹰司审那二人时,那二人几乎是不堪一击。
也或许,是面对酷刑时不堪一击吧。
回味起昨夜的突审,陆湛不由抱臂笑了出来。
陆国公和陆沣正暗语,并未听到这声不合时宜的嗤笑。
“罢了,这事儿你继续跟着,这伙人也是恶有恶报,罪当如此。”
清晨惊起,陆晋似乎被骇得有些乏力,只捂了捂心口向陆沣摆摆手,示意他搀扶自己回屋。
“只是父亲,这二人死状有些怪异。”
“什么意思。”
“若是寻常侠义之举也就罢了,这二人五窍皆开,看着像被毒虫钻透了。”
陆湛不由地感叹陆沣思虑之深,明知父亲体虚,却还要强行此举,只怕是别有用意。
陆国公一时大惊,顿捂着心口急喘,陆沣见状急忙叫人,消息从前院传到后院,惊动了各房。
因着是清早儿,各房梳洗还未毕,大都裹了披风就来了。
陆沣先将陆晋扶至堂内,又着人去喊了郎中,只是趁乱多问了身边随行一句:“昨夜,陆湛在哪儿?”
“差人打听过了,三爷那边灯灭的早,想是早歇息了,前门后门都问了一遍,无人进出。”
陆沣淡淡地“嗯”了一声,只觉得此事蹊跷,但事发突然,一时千头万绪,不得分心。
只是抬头环顾了一圈,却不见陆湛身影。
宋蝉来时,只听了个大概。
仆从说是国公犯心病了,她作为刚来外戚,此时更要上心些,因此快步随着紫芙她们一起去了。
她素有早起的习惯,只是今日巧也不巧,正遇着郎中入府,她本意随着仆从往上迎一下,却不想在府门大开之际,看到地上一滩泥泞。
或许是眼下月份渐热了,这种腐臭与血腥交织的味道格外明显,无孔不入地钻进鼻息。
宋蝉瞬间便明白,这个味道和当时在千鹰司的暗狱闻到的无有差别。
这是人命的味道。
宋蝉脸色有些惨白,一时觉得今日的事情不像她来时想的那么简单。
还未等开口,身边爱唠闲话的小厮便把今晨发生的前后因果说了个清清楚楚,连那两颗人头的惊悚模样都描述得栩栩如生——
那两颗人头双眼圆睁,肌肤尽被扒去,五窍渗血,极为可怕。
宋蝉当即便要作呕。
虽然当时没能看清那两个人的面目,但宋蝉已经多少猜到,这就是当日劫走她们的那两个匪徒。
陆沣那样的温润君子,即便要惩处匪徒也会默默处理了,绝无可能像这么残忍地抛在街头。
宋蝉耳边不断回响着刚才小厮们对人头的可怖描述,瞬间明白了这是谁的手笔……
让宋蝉崩溃的一句话还是来了。
几个擦完地淘洗帕子的小厮直起身子,抱怨道。
“也不知是内脏还是肥油,黏黏糊糊的,难弄的很!”
几乎一瞬,仆人们纷杂的尖叫声响起。
“来人啊,表姑娘晕倒了!”
*
陆湛因着慕容诃私藏粮草的事始终没有进展,近日心情不善,恰巧那两名歹徒落在他手里,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宋蝉上次既怨他没有及时相救,想必是恨透了两名匪徒,如今他刻意将那两人的头颅扔在国公府前。
宋蝉应当能猜到这是他为她准备的,她既看见了,定会觉得欣慰快意。
陆湛从没为哪个女人做到过这样,意外的是,这感觉竟然不错。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等宋蝉明白过来,该怎样感激涕零地对他表达谢意,又该怎样为先前误解他的事感到愧疚。
可谁知,他没能等来宋蝉的当面答谢,却先等来了宋蝉病倒的消息。
陆湛失笑,不过是瞧见了两颗人头,这就吓病了?
陆湛甚至怀疑宋蝉是否想假借称病名义躲着偷懒,好少去书塾上几天学。
从前在花月楼做过杂役丫头的人,身子竟比正经的千金小姐还要娇贵,实在是可笑。
他原先还准备告诉宋蝉,此事是陆沣所为,让她日后多加留意陆沣行举。
如今看来倒是大可不必了。
像她这样动不动便受惊生病的情况,若是与她说了,恐怕又要害怕陆沣,不敢与之亲近了。
在千鹰司办完公务回来后,陆湛便趁夜色来到宋蝉屋里。
只是到了门口,便有侍女试图拦着,嘴里只说这次娘子确实是比上次还严重,连着发热了两天,药也吃不进去。
紫芙又多添了一句嘱咐:“大人若是进去千万要轻声细语些,不要吓着娘子了。”
“吓她?”陆湛皱了眉,似乎很不能理解,“你是这么觉得?”
紫芙垂着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陆湛在宋蝉榻边坐下,静看着宋蝉那张莹白的脸烧得通红滚烫,连衣襟下的肌肤都透着粉。
他屈指覆在宋蝉额前探了探温度,确是比上次还要烫不少。
“大夫来看过了?怎么说?”
紫芙道:“大夫给娘子扎了针,也开了药,只是怎么都喂不进去。大夫说若是今天还吃不进药,就有些危险了。”
好似从前她胆子还大些,至少敢在诏狱里与他谈公平、要谋做生死交易的。
如今进了国公府,反倒变得束手束脚,日日惶恐起来。
陆湛皱着眉:“药呢?”
紫芙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即吩咐下面的小丫头将药温好了端上来。
陆湛起初还有些耐心,滴了一滴药汁在手背上试好温度,缓缓喂进宋蝉嘴里。
可宋蝉始终紧闭着双唇,偶有些药汁明明已经进了唇缝内,又被她咳呛了出来,顺着玉颈流入微敞的衣襟内。
陆湛握了手巾替她擦拭呛出的药汁。
如此反复几次,陆湛的袖子也洇湿了一片。
陆湛本就不多的耐心渐渐耗尽,脸色更加沉冷。
紫芙在帘后瞧着,只觉陆大人周遭的气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时感到心惊肉跳,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陆湛抬手指指榻上的宋蝉,对着紫芙说道:“你过来,将她扶起来。”
紫芙给桃松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合力将宋蝉搀扶着半坐起来。
只是宋蝉在病中本就虚弱,又连着两三日不曾进食进水,身子就像软绵绵的冰酪似的,根本握不住,只要松了手,便又滑着躺下去。
“我来吧。”
真是不省心。
陆湛有力的大掌扣住宋蝉纤薄的肩头,将她整个人向自己身前拢近,重新调整了姿势。
他坚实的胸膛便紧紧抵在她的背后,双手便将她圈在怀中。
这姿势实在是暧昧,昏迷不醒的宋蝉似乎也察觉到陷入更为水深火热的境地,不适地蹭挪了身子,唇间嘤咛了一声。
她丰翘的弧度正巧抵在陆湛袍下,那声嘤咛又实在是婉转绮丽,陆湛端起药碗的手微微一顿。
“宋蝉,别再乱动了。”
陆湛低低地深吸一口气,覆在宋蝉的耳边警告。
陆湛灼热的气息均匀吐落在她的耳尖上,惹得她颈后的肌肤更红了。
陆湛左手捻着木勺,从紫芙端着的药碗里盛药,右手则扣住宋蝉的唇侧,指尖稍用力,迫她张开嘴。
他指尖的薄茧陷进宋蝉柔软的唇肉里,似在故意欺负般轻轻剐蹭了两下。
便这般半哄半迫着,她竟真的喝下了些药汤。
虽然大部分药汁还是顺着唇角流洇在陆湛的袖上,但总归是喂进去了。
紫芙等人看着这情形,不由得感到欣喜。
陆湛看着手中空荡的药碗,唇角终于漫起些满意的笑容。
“再熬一碗药汤,然后吩咐膳房再做些白粥来。”
几名侍女得了指令,便各自去忙碌了,屋里只剩下陆湛和宋蝉两人。
或许是因为虽在昏迷中,宋蝉也不自主地对陆湛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感到害怕。
迷迷糊糊地,她竟慢慢睁开了眼睛。
只是当她抬起头,看清那道熟悉而冷峻的侧脸,瞬间尖叫着推开陆湛,像只受惊的小鹿,手脚并用地往床里面拼命爬去。
她望着陆湛的的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戒备,仿佛眼前的人是世间最可怕的恶魔。
陆湛眼底的几分薄淡的喜悦也渐渐冷下去,周身散发着一层无形的寒霜。
“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顿了顿,又问:“我赠你的这个大礼,你难道不喜欢吗?”
礼?他竟将这样的东西叫做赠礼!
宋蝉眼前又浮现出小厮口中描述的那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头,一时骇得什么话都说不出。
胃里翻江倒海,直犯恶心,终于忍不住抵在床边作呕,刚才那点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也都吐了出来。
陆湛看着地上那小滩褐色的药汁,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情绪。但紧绷的面部线条,似乎预示着随时都可能爆发的风暴。
“他们欺负你,你怪我没能替你出气。如今我替你报了仇,你反倒又摆出这副姿态。”
陆湛冷笑了一声,眸光冷若寒潭:“宋蝉,你倒是一如既往地不知好歹。”
宋蝉的面颊依旧红得如染了晚霞。
陆湛伸手想要试试她的体温,却被宋蝉下意识地躲开了。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但看在她还病着的份上,便不与她计较太多了。
只是仍然强制地把她拽到身前,以手背触了她光洁的额头。
依旧是滚烫。
紫芙恰好又煮了一碗药送过来,一掀帘便察觉到气氛不对,只将新的汤药放在陆湛手边,便赶紧退下了,连头都不曾抬起。
宋蝉声音发哑,只是颤声道:“大人何必这么在意我的死活……”
陆湛端着药碗,将碗里的药汤从高处舀起落下放凉。
“我说过,你是我的人,你的身体也是我的,我没允许你死,你便不能随意病死了,明白吗?”
冷情冷血至此,实在是可怕。
宋蝉蜷缩在榻上,紧紧攥着被衾,想要再多说些什么,却被恐惧硬生生地哽住了喉咙。
陆湛又舀起一勺药汤,送到宋蝉嘴边。
“张嘴。”
坚硬的木勺抵在宋蝉唇边,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唇齿紧闭,仿似在抗拒着什么。
陆湛眯了眯眼,目光愈发锐利。
“别让我说第二次。”
听着陆湛声音里暗含的沉冷与威压,宋蝉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她渐渐清醒了些,颤巍巍地张开嘴,将陆湛勺子里的药抿了下去。
只是当她低头再凑向时,不知道是不是恐惧作祟,只觉得陆湛指尖上都沾有淡淡血腥味,又想到了今天的情形,哇得一下子把药都吐在了陆湛的衣袖上。
陆湛坐在榻边不动了,眼里阴沉地可怕。
“宋蝉。”
他的耐心耗尽,大手扣住她的下巴,把她头扳正。
指腹擦掉她唇边的药汤,不耐地一遍遍抚过她被药汁浸润的嘴唇。
“你是要我换种方式,亲自喂你吗?”
宋蝉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不,不必了,我自己来……”宋蝉一把抓住陆湛的手,将他手里的药碗颤颤夺了下来。
被陆湛抚蹭到泛红的嘴唇凑近药碗,她闭上眼,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流下,宋蝉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身体随着咳嗽剧烈颤抖,伏在榻上如同一片寒风里瑟索的残叶。
陆湛则满意地抚了抚她的头顶,神情难得流露出些温柔:“早些喝下去,哪里还需要受这么多罪。”
宋蝉口中泛起苦涩,想到那两名匪徒的惨状,第一次真正见识到陆湛的可怕。
这些日子,她和陆湛见面都是在国公府里。陆湛素日伪装成世家郎君的样子,时间久了,她都快忘了他也是千鹰司里那名手段残忍狠戾、杀人不眨眼的邪魔。
若是他想,他也会这么轻易地杀了她吧,再将她抛在街头吧。
不,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若是有朝一日他对自己起了杀心,肯定会狠狠折辱凌虐一番,不会让她这么爽快地死去。
宋蝉愣在原地,眼神惊惶不已。
陆湛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昨日陆蘅来见过你,为什么没和我说?”
宋蝉不敢再有任何隐瞒,将昨日见面的情形事无巨细地将他说了,不敢有任何保留。
她这次倒是终于老实了,所说的话与属下报告给陆湛的内容一样,没有出入。
陆湛眼里渐渐回拢暖意,语气也放平了许多。
“你要记得,所有关于陆沣的事情,都必须要及时与我细说。”
他的掌心抵住宋蝉的后颈,指尖冰冷如蛇,轻缓地抚过她玉颈细腻的肌肤,动作温柔似情人的爱抚,却让宋蝉瞬间浑身僵冷。
“这次我放了你,但没有下次了,明白吗?”
宋蝉不敢妄动一下,只是伏在被衾上,僵硬地点了点头。
“以后不要再叫我大人,私下无人时,我也会叫你阿蝉。”
看着掌下宋蝉渐渐乖顺的样子,像是一只听话的狸奴,陆湛眼中冰冷的寒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掌控欲得到满足后的快意。
他勾了勾唇角,喉间轻轻落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只是想到他昨夜整晚未眠,便是为了给宋蝉准备这样一个惊喜,宋蝉的反应却不尽如人意。
陆湛好似忽而感到有些隐约的失落与不满。
他俯下身,撩起宋蝉散落垂下的墨发,将它们别在宋蝉耳后,好让他能够看清宋蝉的神色。
陆湛的面容平静,声音低沉而缓慢。
“阿蝉,我再问你一次,今日我送你的礼,你究竟喜欢吗?”
第28章
宋蝉抬眸望向陆湛的双眼。
他的眼睛愈是平静, 就愈发令人胆寒。
两人相视良久,宋蝉声音发涩:“……喜欢的。”
她哪里敢说不喜欢呢?
“是吗?”陆湛轻声慢语地道,“你在敷衍我。”
“我没有。”宋蝉几乎是瞬间出声反驳。
陆湛的指尖仍徘徊在宋蝉的耳畔,语气漫不经心。
“那为什么不见你笑?”
陆湛随手揉捻着宋蝉小巧的耳垂, 动作极其轻缓, 像是刻意拿捏着力道, 却惹得宋蝉浑身发颤。
宋蝉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个勉强的弧度。
陆湛冷寒的语气仿佛能将空气凝结:“笑得这么难看,可见不是真心喜欢。”
看着陆湛这张俊美的脸,宋蝉却只能想到他狠辣的手段, 实在是笑不出来。
好在陆湛没有继续为难她, 只是替她敛了敛被角。
“好好养病,上次诗会陆沣刚对你有些印象, 要接上行动才行。”
宋蝉终于松了口气:“我知晓了。”
陆湛扫了眼她红润的双唇, 意味深长地说。
“记得好好服药, 若还是不肯服药, 我会像今日这样亲自来喂你。”
*
陆国公毕竟上了岁数,那日受了刺激, 便躺在榻上几天起不来身。
这些天内院各房的人前后忙个没完,陆沣更是趁着任新职之前, 昼夜不离地伺候,现下陆晋终于是见好了些, 能由侍从搀着出门吹吹风了。
行至后院,陆晋身子发了汗,便着意陆沣脚步慢些,容他干干后背的汗。
“早就说过了,你如今还有些公务要交接, 不要把心思都放在这里,累了就去跟老四换把手。”
陆晋满眼心疼,当然其中还夹杂几分赞许,只是这话语中,有意避开了三子陆湛。
陆沣怎能听不出言下之意,只看似平淡的渡话:“无妨,儿子只怕赴新任后,无暇照顾父亲。至于三弟,想来是公事繁忙,父亲勿要心焦。”
“你不必替他开脱。”陆晋甩了甩宽大的袖口,言语透露出不满。
“罢了,你再同我略走一段,便回去歇息吧。”
陆沣笑而不语,只扶着陆晋小臂徐行,远处隐隐传来议论声。
“听说了吗?赵家那个表小姐好像跟三公子好上了。”
“怎么可能,三公子那性子谁敢去招惹啊。”这人又压低了声音,续言:“前些年,有个不要命的女使,妄想爬上三公子的床,结果第二天人都找不见了。”
“你懂什么?吃不准三公子年岁渐长,这两年回过味儿,知道女人的好了。况且他常不在家,谁知道他平时夜里都宿在哪里。”
这丫头也不服软,更是言之凿凿的开口:“听说赵家小姐这一次连衣服都没穿好,就哭着从府衙出来了,有不少人都看见她小衣都被扯掉了。”
“嗨呀呀,真是臊死了,现在这事儿是个什么说法?难不成就这么不清不楚了?”
“谁知道呢,这下若是种下种了,吃不准还能做个夫人呢?真是便宜了她,要我说姐姐姿色也不逊于她。”
两个小丫头越说越起兴,甚至开始攀比推搡起来。
陆沣看陆晋脸色阴沉,立刻出声制止了二人言笑。
“不知轻重的东西,都在浑说些什么,公府里的人岂是你们随意编排的?还不快退下去!”
陆沣言语呵责,实则里外点着陆湛身份。
陆国公皱起眉头,扬了扬手示意两个丫头留下:“你们说的,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两个小丫头也就十二三的岁数,平日里都见不到正屋的主子,如今两个府中说话的主儿就在面前,一时吓得口也张不开,只顾着跪下磕头。
但二人不敢不说真话,跪在地上哭喊着,只说是二房三房那边传过来的,现在整个国公府都在传,想是半个京城也该知道了。
不稍会,陆国公于中堂脸色铁青,陆沣在一旁侍茶。
赵小娘带着赵婉到了正屋,两个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知道是事成了。
赵氏暗下里扯了扯赵婉的袖口,赵婉登时落泪起来,还未及陆晋问询,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婉儿自知身份低贱,不敢肖想多些,只是我到底是个女儿家……这下我可如何见人,姨母,你别拦我,不如我一头撞死,也不怕辱没了陆家赵家的名声。”
言罢,遂起身往一旁立柱撞去,幸得周边仆从机灵,中途将人拦下。
陆晋自诩清流世家,眼皮下竟出了这挡事儿,一时也只能扶案叹息。
原本他只觉得与陆湛行事悖逆,二人父子缘浅,却不想横生此事,先前陆沛因男女私情被家法痛打,三子今日又要布其后尘。
陆晋只觉家门不幸,他心中的家族颜面,绝不容许轻易践踏。
陆晋狠拍桌案,半边身子都在发抖:“还不快把那逆子叫回来!”
赵小娘此事急忙上前:“公爷先消消气,前些日子公府事情太多,公爷又身体不舒服,婉儿这孩子懂事,便想自己将委屈吞下去。”
“依我看,关起门来说,到底是咱们公府的私事儿,两个孩子都未婚配,倒也没什么说头。”
陆晋冷眼横去,赵氏随即闭嘴,她哪里知道陆晋的打算,陆氏一脉,就算是纳妾,也要是清清白白的。
陆湛来时,还未换官服,身着的千鹰司总司的玄袍,显得更加锐意疏离。
陆晋此时已没了力气,只是扶额垂首道:“混账,说说吧,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陆湛看了看赵婉和赵小娘,心中就明白了个大概。
“不知旁人又如何编排我的故事,刚巧,我也一同听听。”
陆湛挺胸背手往堂中央一站,不再言语。
陆晋端坐在主位上,面色铁青,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哐当”一声脆响:“孽子!都有人亲眼看到婉儿从你衙门里衣衫不整的出来,你还有何话说?那是你小娘的亲甥女,你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叫我陆家如何颜面尽存?”
“哪只眼看见了,是这只?”陆湛逼近赵氏。
又慢慢逼近堂内的陆沣,眼神凝视:“还是这只?”
“你不要将你那套威风带到家里,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陆晋斥道。
陆湛轻笑了一声,仍是云淡风轻,负手而立:“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然让人验验身,看看赵姑娘还是否清白之身不就好了。”
“孽子!你怎敢说出这种话。”陆晋呼吸急促。
赵婉见状忙出声道:“姨父,你莫怪三表哥……表哥那日也是喝多了……”
陆晋面上布覆阴云,厉声道:“你不必为他维护,既是他做错了,理应承担。”
又转向陆湛指了指:“三郎,你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
这话说完,陆国公并不急于继续安排,将话口顿了顿。
到底是自家的孩子,他虽一向不喜陆湛作派,却也没糊涂到要将赵氏家中的表亲,硬塞给陆湛做正妻的地步。
身为国公府的子孙,无论男女,他们的亲事都是一桩交易。
陆湛如今在朝中势重,不可匹配高官贵胄的女儿,但陆晋也早已相看好了一家文官清流,若能让陆湛与之结亲,也正好能制衡陆湛在朝中的势力。
至于赵婉……能将她扶做侧室已是天大恩遇了。
陆国公便说:“你的亲事老太太先前想是有主意了,但事情既发生了,为女儿家名节考虑,婉儿便先进门当个侧夫人吧。婉儿,你可愿意?”
赵婉眼底的神色变了变,虽知道不可能做陆湛正妻,但这话真正说出来,还是有些失落。
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摆出娇羞又顺从的模样:“自然愿意的。”
“我何时答应了?”陆湛的声音在空寂室中响起。
“子女亲事,贯由父母做主,何须过问你的意见?”
陆湛冷笑一声:“未娶正妻,便要先纳侧室,恐怕不合规矩吧。”
陆晋道:“你当如何?”
陆湛只道:“大哥亦未娶,做弟弟的不好逾越了,不如将赵姑娘许给大哥吧,正好亲上加亲。”
陆湛此言实在是荒唐,众人惊诧不已。
赵婉当众被羞辱,只一味哭得更大声了。
而陆沣更没料到会被忽然牵及,更是竖指斥道:“你……你……”
陆晋怒目圆睁,只感觉心口绞痛:“拿我鞭子来!”
陆湛仍然站在原地,未有丝毫退缩之意,身姿笔立宛如苍松,傲然在这场狂风骤雨中。
他的眼神中没有半分畏惧,如波澜不惊的深潭,也不为父亲的盛怒所动摇分毫。
仆从们早已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不敢怠慢,随即去取了家法。
那鞭子极为粗糙,其上毛刺狰狞地张扬着,还隐约沾染着上次鞭打陆湛留下的陈旧血迹。
陆晋从仆从手中接过鞭子,不及陆湛褪衣,高高抬手便要打在他身上。
只是这次鞭子尚在空中,便被陆湛一把抓住了。
陆湛的大掌紧紧制握住那枚厉鞭,陆晋一时竟无法动作,鞭子难以落下分毫。
陆湛面容平静道:“父亲既有心疾,千万别意气用事,免得伤着身体。”
陆晋粗重的呼吸声愈发急促,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你这个混账东西,竟敢拦我!今日我非要处置了你,以正门楣!”
赵小娘等人在一旁看着,却未有一人出声制止。
纵然站在所以人的对面,纵然所有人都想要他死。
陆湛仍然丝毫不惧地抬起眼,声音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父亲别忘了,我现是朝廷命官,明日更要进宫陪陛下狩猎。父亲这顿鞭子,还是三思而后行!”
*
从那天开始,宋蝉便郁郁寡欢了很久。
苏罗和桃松给她搜罗来很多好玩的小玩意,变着法地陪她逗趣解闷,宋蝉始终提不起兴趣。
一想到自己前途未卜的明天,宋蝉就忍不住地发愁。
伴在陆湛这种人身边,每日提心吊胆,简直可怕。
她在想自己之后的路应该怎么办。
想办法从陆湛身边逃出去?然后呢?
就连陆蘅来与她说了什么,陆湛都一清二楚,恐怕自己身边到处已经到处安插着他的眼线,她能逃到哪里去?
即便真的顺利逃走,难保哪天不会被抓回来。
陆湛对待敌人如此果断狠戾,到时候她再像那两个匪徒一样被残忍地弄死吗?
仲夏时节,雨水愈发多了起来,细雨薄纱,笼罩着广袤天地。
这日午后,宋蝉简单用了几口午膳,便斜倚在雕花窗边,望着雨幕中的庭院。
檐下的青石壁透着几分湿冷的寒意,而在这毫无生机的壁隙间,竟生出一支花来。
那花茎虽然纤细,却顽强地挤破坚硬石壁,绽放新蕊。
即便花瓣被吹得颤抖,已似不堪重负,却仍然挺立其间,在这冰冷雨滴下,愈发显得娇艳而坚韧。
宋蝉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这小小的花儿,生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却仍然向死而生,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绚烂。
她已经是在诏狱里“死”过一次的人,也曾为了吕蔚消颓过,难道如今还要再重蹈覆辙吗?
是,她现在的确无法与陆湛抗衡,可未必代表以后不能。
陆湛每日行走在生死边缘,树敌众多,说不定哪日就先被仇家暗杀了。
人生在世,只要活着,便有无限的可能,她应当重振精神,将身子养好,才有与陆湛斡旋的可能。
傍晚雨水渐停,宋蝉忽而想要去后院花园透透气。
宋蝉已好些日子没有出院门了,如今终于愿意出门,侍女们十分欣喜。
只是宋蝉热病刚退,怕又伤了根本,硬是往她身上又披了件秋日才穿的厚实的披风,才肯放她出门。
宋蝉一路随便逛着,不知觉中便走到了后院的半壁湖边。
水间微澜撩拨夜色,轮月璧影下,一名白衣男子孑然静立于湖边,高姿贵影倒映湖中。
宋蝉很快辨出了那人是陆沣,只是今夜,他的背影似乎透着些落寞。
“表哥。”
陆沣转过身,看见宋蝉被拢在秋季才穿的厚披风里,面颊有些透红,像是熟透的山谷海棠。
他拢回神思,体切关怀道:“表妹身子好些了吗?”
陆沣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当初他设局是想探出宋蝉底细,只是无意伤害,却没想到接二连三的事情会让宋蝉受到惊吓,几乎半月都缠绵病榻。
虽非他所愿,却仍致其伤。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大夫说还要休养段日子。”
宋蝉轻轻点头,又想起上次陆蘅来找她说的那番话,想要试探一下究竟是陆沣还是陆蘅的意思。
“上次次表哥让蘅姐姐带的东西与问候都收到了,我正想着要当面答谢表哥,刚巧今日便见到了。”
陆沣微怔,许是没有想到陆蘅这般直接发问。
“蘅儿心直口快,我原只想让她与姐妹们多些走动,没有想要夸耀自己功劳的意思,表妹别误会了。”
对她后面那句答谢,陆沣又道:“都是一家人,就更不用说谢谢了。”
宋蝉心里松了口气,明白上次的话应该不是陆沣的指示,不过是陆蘅自作主张的试探。
陆蘅瞧不上她也无所谓,终归她要亲近的是陆沣,只要不是陆沣讨厌她就行。
两个人沉默良久,思及上次诗会后未尽的谈话,陆沣想要说些什么。
他微微偏首看向宋蝉,目光霎时微凝。
夜风吹拂,清冷月光流淌在她的身上,将她周身勾勒出淡淡的柔和光影,双眸盈盈似含秋水,灵动非凡,宛若神女亲临人世,气质高洁无瑕。
余光似是察觉到那道视线,宋蝉也转过头去,正巧对上陆沣的双眼。
宋蝉被瞧得有些赧然,微微垂下眸子,轻唤了一声“表哥”。
陆沣回过神来,像是突然从一场绮丽的梦中惊醒。意识自己的失礼,他轻咳一声,将目光落在远处的竹林上。
“过两日街上有焰火节庆,表妹可要一起去瞧瞧?”
宋蝉显然没料到陆沣会主动邀约,一时惊喜非常。
只是她知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主动。
于是沉吟片刻,强行压住唇角将要溢出的喜悦,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
*
回屋的路上,宋蝉觉得脚步都轻快起来。
她许久没有像今夜这般开心了。
只是这份喜悦便如同埋在土里的种子,只有她知晓这是一颗奇异名贵的花草,却偏偏不能与外人道,只能悄悄藏在心里,如千万朵轻摇的银铃般绽放。
平日里,只要她从外面一回来,紫芙等人便会打灯来到门口接她,可今日直到挑帘进了屋,也无人相迎。
屋里亦是一派昏暗,只有内室桌上隐约点了一盏豆灯,烛光暗淡,瞧不真切。
宋蝉心里不免生出些畏意,便出声依次叫了紫芙等人的名字。
依旧无人回应。
于是只能独自摸着黑向屋里走。
昏暗如墨的烛光下,宋蝉的心本就揪得紧紧的,五感被无限放大,周遭的一点动静都变得敏锐起来。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不经意扫向榻边,忽而呼吸凝滞了。
榻边一道高大的身影猛地闯入她的视线。那身影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瞧不清面容,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威压。
宋蝉下意识便转身要逃,榻上那人影却悠悠出声。
“回来了?”
那道人影在榻边从容地起身,宽大的衣袂随着行动轻轻摆动,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火折子,轻轻一吹,微弱的火星瞬间变成明炽的火焰。
火苗凑近桌上另一盏灯芯,“噗”的一声,昏黄光晕亮起;紧接着,又两盏灯被依次点燃。
屋内的光线顿时明亮起来,原本暗处的身影面孔,此刻也渐渐明晰。
宋蝉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正是她避之不及、最不想见到的陆湛。
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屋里待了多久。
他总是如同难以琢磨的鬼魅,来去无影无踪。
陆湛缓缓熄灭手中的火折子,声线散漫地问:“今晚去哪了?”
宋蝉一颗心提在嗓子眼,有了上次的教训,她无论如何也不敢隐瞒陆湛行踪。
“这些日子在屋里闷久了,出去透了透气。正好在后亭湖边遇到了大公子。”
陆湛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袖口,似乎在等着宋蝉接下来的话。
宋蝉顺了口气,又一五一十地将陆沣邀约的事情告诉给陆湛。
陆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面上难辨喜怒:“做的不错。”
说罢,陆湛抬眼向盥室的方向示意。
“夜色深了,盥室内备好了水,去梳洗吧。”
宋蝉怔了怔,随即轻声道好。
只是她抬起头,却看见陆湛依旧静静站在原地,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第29章
宋蝉知道, 陆湛今夜恐怕是不会就这样离开了。
陆湛今夜的脸色很不好,即便平时也是一副阴冷的神情,但今日格外的骇人,宋蝉不敢招惹他。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进盥室, 甚至不敢回头看陆湛究竟跟没跟上来, 但总感觉有一道沉冷视线紧紧地追随着她的步伐。
盥室内烘得很热, 吊顶上结起一层细密的水珠,盈润饱满,随时可能坠落。
浴桶里已盛满热水,混了祛寒的药汁, 只是平时伺候的侍女都不见了。
宋蝉背对着门, 将半边身子在屏风后面,小心地解下披风, 放在旁边的衣架子上。
然后又探出了头, 特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确定了陆湛没有进来, 她才开始解外裳。
外裳有些宽大, 刚解开领上的三枚扣子,外裳便顺着身体落了地。
宋蝉刚弯下腰去捡, 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那微凉指尖触碰上宋蝉的,先她一步捡起了那件外裳。
“大人……”
两个字刚吐出口, 宋蝉忽然想起陆湛说过不要再喊他大人。
那该怎么称呼他?宋蝉想了想,换了一个更稳妥的称呼:“表哥是要留在这看我更衣吗?”
宋蝉问的直接, 试图以男女大防的规矩、以及理应有的羞耻心劝退他。
可她想错了,陆湛是不知羞耻的。
陆湛神情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你想的话,我也可以帮你更衣。”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宋蝉顿时红了脸。
罢了,与陆湛比谁无耻, 就像与天下最好的剑客比剑,简直是自取其辱。
陆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动作。
佯装镇定的神情,却在泛红的耳尖、微颤的指头与长睫上露了怯。
白日从陆国公那边回来后,陆湛始终愤懑难解。
数年来,他不止一次被这样冤过。从前是陆沣,现在连赵小娘都敢算计到他身上。
于是不自觉间拔剑而出,寒芒映入眼底,心底生出渴望鲜血与杀戮的冲动,又如熊熊野火,肆意蔓延,愈燃愈烈。
只是仅存的冷静告诉他,蛰伏隐忍多年,绝非只是要将他们送上黄泉路这么简单。
他痛苦挣扎多年,理应将自己所经受过的煎熬,成倍奉还给他们。
陆湛打开香罐,一片接着一片的含服香片,试图压制心底躁动。
可惜愤意不减,反愈炽烈。
在接近爆发的边缘,陆湛脑海里猛然浮现出宋蝉纤细而不堪盈折的颈。
一股无法抑制的恶意冲动,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于是他来了。
水雾氤氲缭绕,宋蝉已坐在浴桶里,陆湛坐在她身前凳子上。
“还是让桃松来吧。”
“我给她们放了一晚上假。”
宋蝉想起上次陆湛也是这样温柔地为她沐发,只是下一瞬,他便掐住她的脖子,喂她吃下毒药。
不过片刻之间神情骤变,着实可怕。
算起来与上次她服药已快到一个月了,按照陆湛的说法,这毒药须得每月服用解药,否是会毒发身亡,不知陆湛准备什么时候给她解药?
思虑间,宋蝉余光忽然扫到陆湛手中的发膏,心底一惊。
“这个味道不太好,还是用另一个吧。”
“就这个。”
陆湛甚至未看桌上的另一盒发膏,他认定的事情,不会因为别人的话轻易更改。
“这个真的不行……”
陆湛挑了挑眉:“为何?”
这盒发膏里藏了春心引的香引,若今日陆湛服了香片,两者相遇,结果不堪设想。
可这话是不能与陆湛说的。
还在犹豫怎么开口,陆湛已用签子挑了发膏,在掌间缓缓化开。
为时已晚,只能祈祷陆湛来前并未服用香片了。
陆湛的动作极其轻缓,修长的指穿梭过她浓黑厚密的发,徐徐行之,缓缓梳理。
发膏的香气他很喜欢,蕴藏着淡淡的辛夷花香,清婉而不过度娇艳。
如宋蝉给人的感觉一样。
宋蝉只是僵在水里,不敢乱动。她拿不准春心引是否会发效,只能尽力克制自己的动作,免得惹起陆湛的心念。
“陆沣有没有同你提过我的事情?”
陆湛忽而开口,吓得宋蝉肩头一颤。
“没有。”
“大公子为人纯善正直,不是那种会在背后说旁人闲话的人。”
宋蝉也分不清他问这话究竟是想要听到什么答案,心里又想着春心引的事,便随口答了。
只是话音一落,宋蝉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陆沣不会在背后说人闲话,陆湛呢?她岂不是在拐弯抹角地责骂陆湛是个会背后探听旁人消息的小人?
身后静得骇人,连陆湛的呼吸声都轻微至不可闻,只能感到一阵令人发指的森凉。
一派沉寂中,陆湛忽然冷笑一声,随手扯下木架上的长巾帕,扔在木桶边沿上。
“起来。”
“但我的头发……”
湿漉漉的发尾刚被打上发膏,尚未清洗干净。
剩下的半截话被陆湛冷锐如藏刃的眼神硬生生截了回去。
宋蝉近乎狼狈地接过布巾裹在身上,刚迈出浴桶,便被陆湛一把打横抱起。
“陆大人!”
陆湛两道有力的臂弯却如铁铸般将她牢牢制住,任凭她怎么挣扎,都只像雨滴汇入汪洋,徒劳而已。
他一脚踹开盥室的门,不顾及宋蝉发尾上坠滴的水珠,只是神色沉冷地直向床榻走去。
宋蝉尚未反应过来,便以一种狼狈的姿态被陆湛砸在床上,发出一声闷哼。
宋蝉本能地想要做起来,陆湛却如同一头凶猛的猎豹,不容抗拒地欺身压上,将她重新锢在身下。
错乱间抬眼的瞬间,宋蝉的心猛地一紧。
她清晰地瞧见,陆湛的眼底不仅有沉冷阴郁的愤怒,更多的是如炙热烈焰般无法掩盖的欲.望。
她当即明白,是春心引起效了。
“你也觉得他好,是吗?”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觉得陆沣是端庄温润的君子,而他就是一个异于常人的怪胎。
可是为什么?
是他救了宋蝉的命,是他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理应对他感恩戴德,对他忠诚一辈子不离不弃。
她才见过陆沣几次,这便被他收买,为他折服了?
陆湛原本清冷的眼眸此刻染上了一抹病态的潮红,目光迷离却又异常偏执。
他垂眸看着那段洁白的颈,想要将它牢牢掌控在掌下,肆意折虐的念头又疯狂蔓延,几欲将他颠覆。
宋蝉更清楚他的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在那夜陆湛房中,她在他的眼中见过同样的神情。
下一瞬,陆湛便肆意啃咬着她的颈肩,将罗裙掀弄起不同的浪潮,即便到最后她勉强挣脱,当看见他修长指尖上牵扯起的莹泽时,她仍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种眼神,意味着征服、掠夺与占有……
“陆湛,你别这样,是我说错了。陆沣他阴险虚伪,他狡诈恶毒,他……他比不上你半分。”
宋蝉全身都在颤抖,她已经慌不择言,几乎将自己知道的最恶毒、最能欺辱人的词语都说了一遍,妄图平息陆湛的怒火。
陆湛冷笑着扣住宋蝉的下巴,将她的双手高举,以腰间系带牢牢缚住。
“你不必骗我,也无需假意讨好。”
他炽热的呼吸扑覆在宋蝉的耳边,说出的话却是极致刺骨的冰冷。
“你不过是一个身份低微的罪臣之女,难道你以为你真能嫁给陆沣做妻?”
他说着毫无感情的话,滚烫的大掌却逐渐下移,宋蝉眼睁睁看着被抛落在地的衣巾,只觉身上一阵发凉。
“你是我的人,只能归我所有,就算我要你与他亲近,也只能是逢场作戏。”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身体里迅速流淌对冲,一边是想要将她溺死的愤恼,一边却是骨血都要交融在一起的疯狂。
看着那截如玉兰枝颤的颈,陆湛猛地伸出手,死死掐住宋蝉细腻洁白的颈,仿佛要将她的脖颈捏碎。
“告诉我,你永远也不会背叛我。”
“陆湛,你不能这样!你不能……”
宋蝉的蔻甲深深陷入陆湛的小臂肌肤,可他却纹丝不动,宋蝉快要呼吸不过来,只能发出微弱的颤声。
她几乎以为就要这样死在今夜。
陆湛却忽然俯身,带着决绝的疯狂,落下一阵急密炽烈的吻,卷搅着宋蝉喉间低声抗拒的抽泣呜咽,与她微凉发涩的泪水交融在一起。
“只要我想,我便可以。”
陆湛的声音不容置疑,动作也无法抗拒。
宋蝉被他的手掌控着转过身,泪水洇湿了绣枕一片。
宋蝉不是不明白陆湛接下来要做什么。
当时在诏狱中她答应与陆湛交易时,便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捡回一条命的代价从来不会那么轻松,可即便早已经知道,即便有过心理准备,她也不能接受这天来得这么突然。
至少不应该是这样狼狈的模样。
她看不见陆湛的神色,闭上眼便看见风雨凌虐下掀起波涛的海面,汹涌中正有一叶扁舟承受着未知的侵袭。
*
已快入夏,天渐渐闷燥起来,窗外偶有几声虫鸣,惹得心内不安。
陆沛亦是受天气所扰,心中烦躁得厉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赵小娘看他看得愈发严格,他实在是脱不开身,连往日外宅的红儿翠儿也一并见不到了。
宋蝉又说是病了,又是几日没能在书塾见到,陆沛心底的思念如疯长的草苗,将他躁得无心做其他事。
于是今夜他趁着赵小娘去陪陆晋的时候悄悄溜了出来,来到宋蝉住处外,试图找借口见上一面。
原本他还担心会被上次那个没眼色的丫鬟拦着,哪成想今夜这表妹院里竟黑漆漆的一片,连个丫头的影子都没见到。
想来也是天热心燥,出去寻春了吧。
陆沛难掩心头喜色,看着窗纱内隐约透出些昏暗烛色,趁着乌黑夜色悄悄地摸到了檐下。
他到底忌惮着这是在国公府内,前些日子听闻三哥又与那赵婉之事,险些被父亲毒打了一顿。
正是危险的时候,他也不敢贸然行事,便先在窗下听着,预备拿捏好里头有几个人再做打算。
最开始,屋里静谧一片,仿佛表妹也不在里头。
只是后来,却隐约听见了男子说话的声音。
那男人的声音离得远,压得也低,陆沛听不真切,只是心中疑窦渐起。
大半夜的,缘何会有男子在表妹屋里?
只是表妹素日那清高的模样,让他不得不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便将耳朵又探近了些。
这一近了些,陆沛算是听清了。
屋里架子床吱呀作响,时不时溢出几声细碎婉转的低吟,缠缠绕绕,如丝如缕。
陆沛饱经风月,一听便明白其中的关窍。一时又惊又恼又喜,后背的衣裳都快叫汗水浸透了,只觉得口干舌燥,腹下胀热得难忍。
难怪他数次示好都被表妹推拒,原来早就有了心上人,趁着夜色深重时,特地支开了婢女丫头,好在这屋里阴阳交缠呢!
他曾满心笃定,自家表妹定是那超凡脱俗、心性清高之人。可如今眼前这般情形,却让他心中的认知瞬间崩塌。
原来,也不过是个凡俗女子,终究是未能免俗,便似那春日里被微风撩拨的花蕊,被撩动了情意。
陆沛回了精神,撩起袖子便拔步往前门去,预备来个出其不意的袭击。
他倒要看看这狂徒是何许人也,竟敢先他一步折撷了春色。
待他捉.奸在榻,证据确凿,也好趁机拿捏了表妹的把柄,以此威胁。
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外来亲戚,想必被他这么一恐吓,日后绝没有不从的道理!
第30章
从前在行伍中时, 陆湛不仅善于领军带队,更善于单兵作战。
他身姿矫健,行动间刚猛与灵动并存,体力极佳, 尤擅持久对峙, 即便孤身而行也可敌旁人千军。
无论是起伏有致的山岭, 还是烟波浩渺的湖泊,只要是他想攻占的地方,皆从容应对,游刃有余。
宋蝉试过求饶归顺, 迎合陆湛的喜好, 只想让他赶紧离开,可却没有一点用, 反招来陆湛更为严厉的对待。
墨发湿漉漉地落在雪肩上, 掺了春心引的发膏还没洗尽, 随着水汽蒸发香味反而更加浓烈, 陆湛眼底的疯狂也愈发炽热。
宋蝉本就刚病愈不久,浑身早已酥.软无力, 酸痛得快要散架,若非陆湛的大掌抵覆着, 早已支撑不住要倒下。
他一边凶猛征伐,一边还在故意调侃:“从前的体力都哪去了?在公府当了几日贵小姐, 身子都娇贵了?”
宋蝉嗓子都哑了,根本没力气管他说什么,只是背对着陆湛不语。
可陆湛偏偏不让她躲,硬是扣着她的下巴,迫她望向自己。
“看着我。”
昏黄烛光将他高大冷峻的身影投射, 形成一派沉重而巨大的阴影压下,宋蝉几乎难以喘息。
更漏始终流淌,落下滴答滴答的脆响,不知过了多久,榻前帘幔摇晃仍未停歇。
与此同时,窗外隐约响起一男一女的对话声,落在宋蝉耳里,她像是受惊的猫一般弓起身子。
“外面有动静……”
檐下,陆沛正向前门走去,作势就要闯进屋内,却被紫芙拦下。
“夜半更深,四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陆沛本是看准了四下无人才敢进来的,显然没料到紫芙会突然出现,不免也有些心虚。
但一想到屋里的荒唐事,只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腰板也硬了起来。
“我要做什么?你可听见屋里的动静了?本公子正要看看你家姑娘在和哪个男子欢/合呢!”
陆沛掀袍便又要向前,紫芙眼疾手快,迅速侧身挡在门前:“公子莫要胡说!”
紫芙袖底的掌心已叫汗浸湿了,面上神情却勉力保持冷静。
今夜陆大人来时神色就极其严峻,还特意让她们侍女几个去耳房等着。
紫芙年纪稍长些,心底也有些预料到今夜会发生些事,于是一直小心望着院内动静。
哪知道还真就望见了个胆大不要命的四公子,要是真让他闯进去可还了得。
“这儿可是国公府,门禁森严,小姐们的闺房向来是不得擅入的地方,岂容外男随意进出?事关娘子名节,公子可不能信口污蔑。”
陆湛是国公府正经的三郎君,紫芙这话只说是“外男”不能擅入,算不得什么欺骗。
“是不是污蔑,我进去瞧瞧便知,你给我滚开!”
紫芙因为紧张,身上已然沁出细密的汗珠,但仍然拼死拦住陆沛。
“我家小姐今夜一直在老太太屋里侍奉,并未回房。公子您莫不是听错了?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古往今来的道理,公子您深夜贸然来到我家小姐闺房,已然是不合礼数。若是再不管不顾地闯进去,那可就是僭越了规矩。且不说公子能否找到我家娘子,就单说这国公府的家法,公子怕是挨上一顿板子都算是轻的。”
紫芙的话落地有力,且有意稍稍提高了音量,虽不至于让隔院的陆芙听见,但恰好足以提醒屋内的两人。
若换作旁的男子,此情此景之下恐怕早已被吓得泄气疲软,心里只剩恐惧,哪里还有半分心思继续行事?
陆湛却仿若与世隔绝,动作未有丝毫停顿,甚至窗外人交谈的声音更激发起他的兴味,落在宋蝉腰间的大掌扣得更紧,不容她有半分躲闪。
“好像是四公子的声音……”
宋蝉试图推开陆湛的手,亦刻意咬重了“四公子”三个字,想借此提醒陆湛,让陆湛赶紧离开。
陆湛依旧不为所动,滚烫的唇浅浅吻过宋蝉的颈,激起一阵微颤。
似是惩罚般,重重咬了下去。
“你倒是有能耐,连他也顺便招惹了。为何之前瞒着不说?”
宋蝉无心在此时辩解什么,只是急于将陆湛推出去,害怕陆沛真的会闯进来。可她越是着急,便愈是紧绷,引来陆湛的一声闷/哼。
“他好像要进来,要是被他看见怎么办,你快放开我……求你……”
陆湛只攥住宋蝉垂散在肩的墨发,刻意凑在她耳边道:“看见了,就把他的舌头割了,让他说不了话,你也不必担心了。”
宋蝉听得心惊胆战,她知道陆湛这话并非玩笑,而是真有此意。
她吓得缩起来,想要去找散落的衣裳,却又被陆湛一把捞了回来。
恐惧让她像是一张被拉满的弓弦,五感被无限放大,听着窗外紫芙和陆沛的对谈声,心跳愈发厉害。
忽而,宋蝉紧紧攥住了陆湛的手臂,眼前迷雾骤起,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空了浑身气力。
陆湛顿了顿,低头看着被浸透的衾敷,挑了挑眉。
“这些日子喝进去的补药,又全都吐出来了?”
宋蝉瓷白的脸红若春分时初绽的山茶花,娇艳欲滴,埋在绣枕里,再也不敢抬头看他。
紫芙的话多少震慑到了陆沛,陆沛有些犹豫。
的确,若宋蝉真要与外男私会,房门口总该有些人守着,不会是今晚这样四周不见人的模样。
若真像紫芙所说,宋蝉在老太太屋里。那屋里的窸窣的动静,也很有可能是下人趁主子不在偷偷解馋。
这样的事情,陆沛从前也做过不少。府里那些丫头们多是到了年纪的,尝过了这滋味,便成天惦记着男人。
前些天父亲才刚提点过他谨慎男女之事,他若在这关头闯进去,无论宋蝉在不在,总归要挨一顿责骂。
之前被打过板子的地方好似有隐隐作痛起来,权衡之下,陆沛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陆湛醒来时,宋蝉还在沉睡,只有一袭薄纱勉强遮盖兰躯。
陆湛从榻上起身时,双额一阵眩晕,看着眼前的情形,更觉口舌干涩,一时间发不出声来。
他练武数年,从不近女色,昨夜竟会失控至此,实在是不应当。
陆湛很想叫醒宋蝉,质问她究竟做了什么手脚,但是指尖即将触碰她肩头之际,他停住了。
薄纱下,隐约可见宋蝉颈肩处的绯红与手腕的淤青。被褥处还残留有狂风急骤后的遗迹,桩桩件件昭示着昨夜曾发生的欢愉。
陆湛心底有一股无名之火,是对宋蝉,更是对自己,他不允许自己出格,至少是对宋蝉这样的掌中物。
她本该只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他竟会对她起念,简直荒唐至极。
陆湛喉头干燥的厉害,兀自举起桌上的茶壶,自斟一杯。
昨夜没有侍女敢进来服侍,壶中的茶水已凉透了,陆湛却不在意,他此刻正需一盏凉茶浇灭心头的躁火。
冰凉的水顺着喉头顺下,陆湛一杯饮完又续上一杯。半壶茶水很快见空,却未能彻底地抚平那股意念。
陆湛浓眉紧拧,眸内酝酿着暴风雨前的阴沉。
更令他心烦意闷的是,昨夜陆沛与紫芙在檐下来往,也意味着他的失控已被他人知晓。
陆湛沉冷的目光扫过榻上雪肤玉肌的美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深吸了一口气。
天尚未亮,深夜寂静。
陆湛将衣物穿好后,贴于屋门处静听,待确定四下无人之时,方才出门。
逐川在外院廊的黑暗无人处,靠着墙根浅寐,听到动静后本能的摸向腰间的匕首处。
当睁眼瞧见是陆湛,逐川揉了揉眼睛,有些发懵。
“大人今夜不留在屋内吗?”
“莫要多嘴。”陆湛语气不容置喙,神色却有些不自然,“今夜后门是谁当值。”
逐川立刻正了神色:“是咱们的人守着,大人现在要出府吗?”
陆湛低声问道:“现在几更天了?”
“刚过四更。”
陆湛嗯了一声:“收拾东西,随我去千鹰司。”
逐川心中不解,却不敢发问,只是照办。
陆府规制甚严,无论正门后门,开启关合均要记录在册,当值换班一应在印,陆湛提前安插进了自己的人,因而出府时畅通无阻。
府外得到消息,早也有人备好了快马。
逐川从那人手中为陆湛牵来为首的黑马。
“大人。”
陆湛牵过缰绳,只是上马时动作竟有些不顺,一个不慎竟歪下马来。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逐川看出今天陆湛的异样。
从前在军中,陆湛精湛骑术无人能出左右。当年与漠北对战,陆湛被困尸头岭,便是靠着一马一人,生生破出百人敌阵。
今夜却是怎么了……
只是作为死士,大人的言行命令、心思情绪,是他首要关心的。
“畜生,乱动什么。”逐川当即训斥那马匹,给了陆湛搭了个稳稳当当的台阶。
陆湛却面如平湖,好似刚才的事未有什么不妥。
只是这次脚下坚定,翻身上马一气呵成。他坐于马上,身姿挺拔如松,待正了正缰绳后,将黑色兜帽拉紧。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隐于黑夜。
千鹰司的最深处的死狱不见天日,常年高燃烛火,刚来的狱卒往往抵受不住这里的阴寒。
陆湛顺着石阶下到最深处的死狱,这里的阴森倒让他感觉舒适些,不知为何,他今夜总感觉腹中还染着一团火,无法消解。
或许,这里的血与泪能够熄灭这团火苗。
这里关着的都是一些死犯,但因各种原因,圣人不许这些人经由三司处置,而选择了千鹰司。
陆湛将外袍解下递给身后的狱卒,侧首问道。
“那人,死了吗?”
“没大人的意思,卑职们不敢将人弄死。”
二人谈话间言指的是一位太妃的面首,只是这人身份特殊,其养父仍在前朝就任,若扔在三司,只怕不该活的活了下来,不该说的说了出来。
于是圣人便将其扔给了陆湛,陆湛很清楚,没有下活口的旨意,这人的生死,不过是看自己心情,早与晚罢了。
巧在今日,他的心情很不快。
陆湛蹙眉向前走去,两旁烛火将他身影变得扭曲可怖。
“将东西备好。”
陆湛于一间暗室闭目,等待着那人。
他拼尽全力想避开些什么,但是宋蝉那副身躯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尤其是方才看到的,便是她身披轻纱的春景。
陆湛喉头一滚,不由狠狠锤了扶手一把。
再睁开眼时,面上已露出令人胆寒的疯狂与冷,昭彰着一些几近残忍的预谋。
那男人被拉上来时,裤筒里的污秽拖行了一地,显然已被吓破胆了。
“沧鸣兄,哦不不,陆大人,我该说的都说了,求求你,饶我一命吧。”
二人曾经在宫中宴席上有过点头之交,只不过当时他还是高门公子,谁曾料想日后竟会闹出这种丑闻,二人实在不算有什么交情。
在圣人看来,高官养子,太妃面首,其中利害关系已然触及帝王心法了。
陆湛充耳不闻那人的求饶声,只面无表情地擦拭着一把锐刀。
“这是京中今日时兴的一把屠夫刀,弯口处可直插骨髓,直刃处可铁骨剔肉,省了不少事儿。”
那人先时已被摧残至面目全非,陆湛甚至懒得抬眼去看。
只将其他刀具摆了出来。
“今日有人惹我不高兴了,你选一把吧,送你自己上路。”
*
直到将用午膳的时候,紫芙才推开门,屋里宋蝉仍在昏睡。
她有意避开了苏罗和桃松两个年轻的小丫头,自己一人前来。
宋蝉被紫芙轻声叫醒,只觉浑身绵软无力。
昨夜陆湛一次接着一次的掠夺,让她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来回徘徊。
腿间的粘腻让她感到不适,绣榻上的衾单也已经干透了,只是仍洇开一滩令人发羞的痕迹。
宋蝉想要清理下陆湛留下的痕迹,但不知如何与紫芙说。
实在……羞于启齿。
看着宋蝉雪般的肌肤上留下的一道道的紫青淤痕,紫芙便什么都明白了。
陆大人到底是武将,怎么能将平日对付敌犯的手段,用在床笫间呢……
没等宋蝉开口,她便柔声道:“奴婢已经让桃松备好热水,留着给娘子醒来洗沐。”
紫芙端上一碗姜汤:“娘子身上才好,还是喝完姜汤祛祛寒吧。”
宋蝉看了眼窗外天色,想起郑夫子那张严肃的脸,忙问道。
“什么时辰了?书塾那边可替我告了假?”
紫芙只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沉吟片刻,紫芙将事情还是说出口:“老太太那边着人传话,说是想热闹些,明晚请众小姐郎君至她房中一聚,共叙家常。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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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经过昨夜一晚的磋磨, 宋蝉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但当听清紫芙说话时,立刻清醒了。
“明晚就去?不是还没到十五吗?”
紫芙解释道:“娘子怕是不知道,老太太一向是性情中人,想到什么便做了。这次也是看见了去年过寿时的家庆图, 便想念几个小辈, 才特地叫过去一起聚聚。”
宋蝉微微垂首, 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自己身上。
肩颈、臂腕、腿踝,目光所及之处,布满了陆湛留下的斑驳瘀痕。
宋蝉心中不禁犯难,轻轻地咬了咬下唇, 神色满是忧虑。
若是寒冬腊月, 倒也罢了,冬衣足以将这些痕迹遮掩得严严实实。
可如今,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身上的衣衫也愈发轻薄。总不能为了遮住这些瘀痕, 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像个怪人一般吧?
如此行径,只怕不仅无法瞒住旁人, 反而更容易引得他人侧目,徒生诸多不必要的猜疑。
紫芙似乎也明白了宋蝉难处, 宽慰道:“娘子放心,苏罗这丫头最擅长化妆, 从前还学过些易容术,遮盖掉身上瘀痕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宋蝉只能点了点头。
她本来就是无根的浮萍,在这国公府内,唯有老太太是明面上的靠山。老太太发话让她们去,她哪有不去的道理。
如今也只能这样办了。
只是, 她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从榻上勉强起身,便被紫芙搀扶着从卧房走到盥室。原本只是几步路的距离,今天却异常艰难。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腿侧隐隐作痛,就像一块紧韧的织布被硬生生地撕裂,每走一步都是折磨。
盥室内显然已经被重新规整收拾了,昨夜拂落一地的物品全都被捡起来,摆放得井然有序,掩盖了昨夜荒唐的痕迹。
当视线落在昨夜那罐掺了春心引的发膏时,宋蝉心中又一颤,不禁想起陆湛昨夜近乎疯狂的举动,只觉浑身发冷。
陆湛长得倒是清逸俊朗,没想到行事却如此激进凶猛,且实在物如其人,生得壮阔高大,并非一般女子能够承受。
宋蝉将整个人浸在水里,缓缓清洗着腿间黏腻。
她小心地擦拭着,试图将陆湛余留的痕迹清理干净,只是每触碰一下,身子便不禁瑟缩颤抖。
等一番清理之后,只觉得肿痛得愈发更厉害了。
不稍会,竟有两名穿着国公府侍女衣装的人走了进来,自称是陆湛身边的近婢。
其中后面一名年纪稍轻的丫鬟手中端着托盘,盘子上摆着一碗热腾腾的汤。
“纪姑娘,这是大人特地让奴婢为您送来的药汤,还请您喝下。”
宋蝉只当是陆湛心中有愧,知晓她刚病愈不久,送来了补汤。
“我刚喝完姜汤,你们先放下吧,晚会我再喝。”
前面领头的丫鬟脸色一变:“纪姑娘,大人说了,要奴婢们看着您喝完。”
那丫鬟语气客气,却已将那碗药汤从托盘里端出来,不容置疑地递到了宋蝉手边。
陆湛身边的人,果然如他一般不近人情。
宋蝉只得伸手接过来,烫热的碗壁激得她皱了皱眉。
她小心地端起汤碗,沿着碗壁抿了一口。
好苦。
宋蝉看着那碗色泽乌沉的汤药,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指尖下意识地扣紧了碗沿,似乎预感到了碗中的药汤是什么。
她抬起一双含露的杏眸,试探地问道:“这是……”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似乎仍然在竭力抗拒着内心那个已然呼之欲出的猜测。
那婢女面无表情,声音不带一丝温度:“这是陆大人吩咐我们准备的避子汤。”
宋蝉手中那碗黑褐色的药汤颤了颤。
果然如此。
是避子汤啊……
陆湛对她,始终都有着无形的提防。
他们之间似乎横亘着一道坚不可摧的界限。
这条由他亲手制定的界限,冰冷而无情。
在这其中,他便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能够随心所欲、肆意地跨越。
而她只是被他掌控于牢中的困兽,不能靠近那界限一步。
哪怕昨日两人已那般亲近,待清醒过来,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绝情。好似昨夜那些缱绻的举动与私语,都不过是一场虚妄。
宋蝉垂下眸,浓密的乌睫遮盖了眼中晦涩的情绪。
氤氲热气缠绕着双眼,烫得眼眶有些发酸。
宋蝉忽将那碗避子汤抵在颤抖的唇边,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然,高仰起头,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苦涩而滚烫的药汁,如同带着灼痛的洪流,顺着喉咙蜿蜒而下,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袭来,几乎将她吞噬。
*
次日傍晚,家宴设在老太太房中。
老太太素来喜爱自在随性的氛围,总觉有长辈在场,小辈们难免拘束,故而特意吩咐,此次家宴不邀请陆国公等人,只唤了几个小辈前来相聚,图个轻松自在。
如此安排,既能让小辈们无拘无束地说笑,她又能享受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陆湛昨夜留在千鹰司内折磨着那死犯,彻夜未眠,期间死犯数次求死不成,依旧被他留了一口气。
心里难以消解的火只能通过这种途径来释放,毕竟嗜血和嗜欲都是心里某种难平的情绪在作祟。
他原本不想参加今晚的家宴,此时尚且心烦意乱,在没有整理好心情思绪之前,他并不想见到宋蝉。
但若是借口不去,又像是刻意在避开什么。
他来时,几名娘子已经先到了老太太房里。
陆家三名小娘子素日便有些惧怕陆湛,打了招呼后便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陆湛也不想与她们闲谈,于是先坐到几人对面的方椅上研究起桌上未下完的棋局。
余光之处,恰巧能看见宋蝉的半壁侧脸。
屋内,几盏花鸟六角银制宫灯映着喜庆的银红色,宋蝉坐在柔和的光晕下,衬得肌肤胜雪,身姿窈窕。
只是其他几名小娘都穿着清凉薄透的衣衫,唯独她今日特地穿了一件高领口的苏绣裙子,在众人清凉的装扮中显得有些突兀。
陆泠也发现了这件事,凑近问道:“婵妹妹,你今日怎么捂得这样严实?”
陆泠说话时,总爱与宋蝉接触,今日正巧握住宋蝉的手腕,惹得她不免低吟了一声。
“前些日子热病刚好,身上不能见风,只能捂得严实些了。”
宋蝉有些不自然地将手腕抽出来,与陆泠拉扯间,衣袖不慎掀起卷边,恰巧露出了半截极白的皓腕。
虽来前已经让苏罗用脂粉覆盖瘀痕,可她肌肤雪白,仍能隐约透出一片淤青,被陆泠眼尖地瞧见了。
“嗨呀,你这手腕上怎么青了这好大一块。”
宋蝉自然是有些惊慌的,娇美的面容瞬间失色。
她从未做过这般事情,如今被同龄的陆泠这么一问,反而显得她更不知羞……
她似乎已经感受到陆湛沉冷的目光投射过来,更是因为紧张与羞耻,身上沁出了一层细汗,只觉整个人被架在火上烤,仿佛屋里众人都已看穿了他们不可见光的关系。
实际上,陆湛也的确在看着她。
但只是一瞬,他便很快移开了目光。
好在陆泠心思单纯,宋蝉只借口说是昨日不小心磕到了,她便也信了,并未继续缠问下去。
不消会,陆沣与陆沛也到了。
陆沛甫一进门,眼神便落在宋蝉身上没有挪开过。
从前他看宋蝉是清冷澄澈的纯婉佳人,如今只觉得所谓清纯尽是伪装,实则与窑子里那些女人无甚相同。
只不过,她想要献媚的对象是别的野男人。
陆沛昨夜回屋后,将事情细细复想了一遍,越是回想,越是觉得不对。
他昨夜在窗下听得真切,屋里那女子的婉转吟声,分明就肖极了宋蝉。
何况那紫芙的话也经不起推敲。
于是陆沛就准备趁今夜找个时机,亲自向老太太求证,倒要看那宋蝉昨夜究竟在不在太太房中。
若是叫他知道这丫头昨夜是诓他的,他定不会让这主仆二人好过。
席间老太太先问了众人近日读书的情况,又特地关照了宋蝉的身子。
因前段日子陆续在病中,怕染了病气给老太太,宋蝉这些日子都没去问安,今日特地感念了陆老太太送来的补品与关怀。
宴过中时,陆老太太先离席更衣了,陆沛连忙跟了上去。
择了机会,他便借托辞悄悄问道:“老祖宗,今儿托您的福气,这宴席热热闹闹的,倒让我想起从前晚辈们总会到您房里,听您讲讲道理,讨个主意。最近我忙于小考,都没顾得上倒您跟前尽孝。想来,没准儿有其他懂事的晚辈,没忘了去您那儿聆听教诲?”
陆老太太嘴角噙着和蔼的笑:“我前段日子着实有些疲乏,便免了你的这些姐妹每日过来问安。她们呀,一个个都懂事得很,知晓我想静一静,也不来打扰我。”
“你就别操心这些了,只管把心思都放在小考之上。这可是关乎你前程的大事,切莫因旁的事分了神。好好准备,祖母可盼着你能考出个好成绩。”
陆沛嘴上乖顺称是,待等陆老太太离开后,却一脚踢向院子内道石桌。
“欺人太甚!这丫头竟敢如此算计于我!”
陆沛胸口怒火中烧,平日里的亲和荡然无存,面上徒留无尽的愤怒与狠厉。
*
热闹的宴席散后,众人各归各处,后院归于平静。
月上枝头,只留下轻如寒烟的夜风,在檐上吹拂而过。
陆湛从出宴席起,便兀自跟在宋蝉身后,保持着旁人不易察觉的距离。
关乎昨夜的荒唐,总归还是要找个机会,与宋蝉说明白才好。
等无人时,他正想上前拦住宋蝉回屋的去路,却看见另一道白衣清影先他一步,走到了宋蝉的身边。
第32章
宋蝉没有想到, 陆沣会在散宴后来找她。
深夜的林间小路,只有她与陆沣一男一女独处。到底是在国公府内,即便有表兄妹的身份在,若叫人看到了也总归是不太合宜。
旁人自然不会议论陆沣, 只会说她一个远房表姑娘不知羞耻, 想要攀附高枝罢了。
况且她今日的状态实在不易见人, 浑身酸痛乏力,只想早些回去休息,没有什么精力与陆沣交谈。
宋蝉将头埋得很低,有意又拉了拉领襟, 试图将身上难以言明的痕迹遮盖得更深一些。
“今日席间看表妹神色不太好, 可是身上还没好透?”
“前几日大夫来看过,说我的病已然痊愈, 只是元气尚未完全恢复, 还需调养些时日。”
宋蝉虽如实回答, 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担心被多事的人看见, 于是提心留意着周围有没有旁人,夜色深重, 一时没看清脚下水坑,加上本就被陆湛作弄得双腿发软, 险些跪倒在地。
好在陆沣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了。
“表妹小心。”
宋蝉抬起头,双眼盈盈泣露, 不知是否错觉,唇瓣还有些微微红肿,像是刚被采撷过的样子,娇艳欲滴。
陆沣有些发怔。
陆沣只觉得月影朦胧,眼前人与韫仪神态更加相似。
可惜, 她不是高韫仪。只是一个家贫无依,学识不精的女子。
陆沣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忽然又横生出一种想法——若是她清白安分,留在身边做个慰藉也未尝不可。
毕竟这张脸,实在是太像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多无耻,毕竟女子在世,找到一个靠山更为重要,老太太而今上了年纪,能护得了她一时,却护不了一世。
一开始,他觉得她的接近有几分刻意,可随着逐日的相处,宋蝉似乎不是他最初想象的那般心机深重之人,反而总透出些不涉深世的纯善。
或许是他想岔了呢?万一她的目的和他不谋而合呢。
“三日后便是焰火节,我本已安排好了车马。会在后街拐角处等待表妹。只是今日见表妹还有些虚弱,我倒是有些不忍心再拉着表妹出去了。”
陆沣的话只透了一半,显然是在试探。
宋蝉回过神来,也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去或是不去,只是敏锐捕捉到了他话中的等待二字。
她原以为陆沣上次的邀约,是要带着她与府中姐妹同去,可听他的语气,似乎这竟是一场只有他们二人单独的相约。
于是轻声问道:“表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沣神色坦然,并无任何戏趣之意。
“几个妹妹先前都与其他府的小姐约好了同去,家中几个兄弟也有事儿,若是表妹愿意,可以与我同行。”
陆沣几乎不遮掩他的用心,况且对于宋蝉这样的人,他也不必过于谨慎。
宋蝉一时有些怔住,不觉脸也浮上一片绯红。
“只是……”
焰火节庆既是府内其余小娘子都同去,若是被陆泠等人瞧见,自有说不完的后话要处理了。
“我已准备好了两副面具,表妹无需多虑。”
陆沣的话笃定而又坚决,语气却不似陆湛那般强硬,反而让宋蝉觉得他的思虑极为周全可靠。
何况这些日子她的心绪太过沉重,也需要这一场焰火来抚平,给日子一些新的盼头。
“好。”宋蝉颔首应下。
夜风拂弄,两人的衣袂覆盖交叠,身影重叠,贴得极紧,远远望去,仿佛一对亲密厮.磨的爱侣。
陆湛便站在他们身后的林影里,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情形。
他深邃沉黑的双眼无甚情绪,没有波澜。
陆沣与宋蝉逐日亲近起来,若是换做往日,他理应感到欣喜。
只是不知为何,此刻他心里竟感到莫名烦躁。
许是那夜心中燥火尚未平息,才会生出这诸多不合宜的思绪。
*
夜色深重,赵小娘正与赵婉在屋里说着话,忽然门外传来声响,随后便见到陆沛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赵小娘端了烛灯迎上门前,借着烛光仔细一瞧,不免高声惊呼起来:“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陆沛脸上乌青一片,红肿的眼睛只能勉强眯起一条缝,看得人触目惊心。
陆沛紧攥着赵小娘的袖子,开口就带了哭腔:“娘!”
陆沛用袖口擦了擦流出来的清鼻涕,半晌缓过劲儿了这才抽抽泣泣开口:“也不知儿子究竟得罪了谁!竟要挨这么一顿打!”
赵小娘只看一眼,便明白了此事是谁的动作。
她一向宠爱陆沛这个独子,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哪里见过陆沛受这种委屈?
一时心里既是心疼,又有气愤,恨不得将那下手的人千刀万剐才好。
赵小娘轻哼一声,拉着陆沛坐下:“不是你得罪了,恐怕是有人记恨上我们了。”
赵小娘意味深长地睇了赵婉一眼,赵婉也是暗暗咬牙。
下人刚好递来了冰手帕,陆沛拉过来紧忙敷了敷脸。
“到底是谁做的,实在是胆大包天!我这张俊脸多少小娘子喜欢,若是毁了可怎么办才好。阿娘,这荒唐事必须今晚就告诉父亲,好让父亲替我做主!”
陆沛越说越激动,甚至站起身来叫嚷,赵小娘一看这架势,害怕动静闹大,连忙拉着人坐下。
“万万不可。”
赵氏心里思忖着,这事儿必是陆湛做的,定是记恨着上次她们在国公爷面前逼着他纳侧室的事。
只是没想到,那天她们还只是蜻蜓点水的在公爷面前提了一嘴,今夜就引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陆湛着实是个心黑手狠的,连自己的弟弟都能下得去这般毒手!
只可惜,这事还没个实在证据,若是贸然捅了前面去,只怕引来的就不是这么一顿拳脚了。
陆沛想不明白,赵小娘也不愿多说,生怕他知道了,又要不知天高地厚的去找事儿了,于是错开了话锋。
“可怜我儿受了这么一遭,你且回去好生修养,书塾这些日子也不必去了。这委屈你先忍下,等来日阿娘定为你讨回这个公道。”
陆沛听闻不用去书塾,心中虽有不忿,也觉得能忍得了。
喝了几盏茶后,陆沛便回屋去了,赵小娘随即和赵婉对了个颜色,让人闭了房门。
“上次的事到底还是我们心慈手软了,若是能直接将生米煮成熟饭,料他也没有澄清的余地。”
赵婉忖摸着这句话,心里拿捏不准,试探地一问:“姨娘的意思是?”
“我还敢有什么意思,上次你也见着了,他都敢对你姨夫吹胡子瞪眼,还有什么不敢的,我只是想着,硬着不行来软的。”
言罢,赵氏扫了赵婉一眼。
赵婉那处丰腴格外招眼,也就是陆沛有点数,否是这等好事还能轮到陆湛首尝?
赵婉心下了然,乖顺地点了点头:“我自是愿意的,湛哥样貌出挑,做的官也威风,只想着他身边没人,先做个妾室两年,若有了子嗣,不愁抬到侧妻,你说呢姨母?”
赵氏见赵婉也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自然是喜上眉山:“好孩子,你若是肯这么想那是最好的,只是这段日子要苦了你。而今公爷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待万事定了,你弟弟袭了爵,还愁咱们没有好日子吗?”
*
浓稠如墨的夜,万籁俱寂,唯有小雨淅沥横斜,柔拂檐下芭蕉。
陆湛从一场旖旎的梦中醒来,薄汗浸透身上白衫,喉头涩然发干。
“逐川,替我备水,要凉的。”
陆湛紧阖双目,将自己浸泡在浴桶中,冰凉的井水萦绕周身,渐渐褪消了小腹下方的胀意。
只是脑海里绮丽的梦绪妄念,却迟迟难以消散。
梦中,宋蝉的莹润欲滴的双唇,轻轻靠近在他的耳边,顺着脖颈而下,渐渐贴覆着他的唇,留下浅尝辄止的一吻。
而他怎会容许这样的挑衅,自然扣紧了她的腰肢,迫她贴近,而后恣意掠夺。
甚至梦里的宋蝉,较之那夜,更加声色动人。
不再是抗拒婉转的低泣,而是更为主动地,贴合着他的举动。
他平躺榻间,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见她雪白修长、高扬起的颈。
实在是太过荒唐。毕竟也不是不知事的少年了,即便多年克制己身,一朝破戒,也不该至此,竟还会在梦中重现那夜情形。
陆湛缓缓睁开眼,擦干身上水渍,更换了新衣后,重新坐回桌前,点灯翻阅兵书。
只是今夜不知为何,看着兵书上的庙算智谋,眼前仍旧浮现出那双娇怯欲泣、亟待怜惜的双眼。
陆湛有些不耐地猛然阖上书册,叫来逐川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至亥时。”
还好,良夜将才开始,宋蝉应当刚睡下不久,此时去见,也不算打搅她初愈的病体。
这两日,宋蝉亦总是夜半从梦中惊醒。
只是与陆湛梦中的旖旎景象不同,每每梦见陆湛,俱都是他不知餍足的进取、近乎疯狂狠厉的动作。
还有些时候,她又梦见陆沛忽然破门而入,撞见了他们之间不可告人的场面,随后将国公府一堆人都叫来,有老太太、陆国公、她素日交好的几名小娘子,甚至还有陆沣……
而她攥着被衾躲在榻上,露在外面的白净肩颈上,还留着几道斑驳显眼的红痕,她眼泪盈盈,接受着众人的指责羞辱,以及陆沣失望至极的冷眼。
如此折腾几次,宋蝉几乎怕极了陆湛,当即将盥室内那半罐融了春心引的发膏毁去。
只盼着没了春心引,陆湛也能恢复素日的冷静自持,从此忘了那夜的荒唐,再也别来找她的麻烦。
可没想到,只过了两日,陆湛便又出现在了她的屋内。
好在陆湛来时,她刚从梦魇中醒来,坐在桌前喝水,身上还算穿着齐整。
否是若在榻上见人,又要生出许多不好说的意蕴了。
再看见陆湛,宋蝉只觉得像是看见了一只凶猛而饥饿的野狼,而她就是孱弱待宰的羔羊。
陆湛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寝屋,自顾自地走到桌前,也坐了下来。
眼见是无法借口离开了,宋蝉赶紧起身,借口要去拿东西,走远了几步。
陆湛面容一如从前的清朗俊逸,神情亦是平静,难以看出半点因那夜而生出的羞愧。
他兀自斟了杯茶,浅啜一口,眉眼间流露出些许阴沉:“这还未到子夜,屋里的茶就凉了?今天是该谁守夜?”
陆湛本来只是觉得宋蝉身子刚好,不易饮凉。
宋蝉却浑然不知他的意思,只当他是自己喝了凉茶心里不悦,要找人开刀发脾气。
她是见识过陆湛手段的,生怕今夜在她屋里又闹出人命,赶忙替守夜的丫头解释道。
“不管她们的事,是我喜欢喝凉的解燥,特意吩咐了不要换成热的。”
陆湛皱了眉,语气不悦:“你当自己还是孩子?身上刚好,也不知注意保养,若一直没好全,过几日怎么去见陆沣?”
宋蝉才刚睡醒,便被这么一顿指责,莫名觉得心口发闷:“我从前一贯爱饮凉,未见有什么不好。倒是那夜我头发没干透,又受了一夜凉风,头痛连着几日都不见好呢。”
话说完,宋蝉也意识到失言了,于是立刻止了声,下意识抬眼望陆湛的表情。
意外的是陆湛竟然没有要发火的意思,竟出奇地沉默了好一会,倒像是没听出她话中指桑骂槐的深意一般。
半晌后,陆湛才缓缓开口:“昨夜散宴后,陆沣与你说什么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宋蝉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早点应付完陆湛的话,好哄他回去。
“只是说后天的焰火节庆,他会在后街提前等我。”
陆湛眼中嘲讽愈深,几乎不加遮掩:“陆沣往日看着清高不近女色,也不过如此。”
许是看陆湛刚才没有发火,宋蝉胆子又大了起来,含了些报复的心思,刻意道:“大人不也是一样吗?”
“你说什么?”
宋蝉虽然心中有气,但还是清醒理智的,她知道陆湛就是一条没有感情的毒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跳起来给她一口。
“毕竟是在国公府里,若是被别人看见大人随意出入我的住处,恐怕又会生出事端。为了大局照想,大人若有事想吩咐,往后还是差人来通传一声吧,别再冒险亲自来了。”
“大局?”陆湛笑了,只是笑中颇有几分轻蔑的意味,“在府里上了几天学,是不一样了,都学会大局这个词了。说说,你还明白什么大局?”
宋蝉知道,陆湛是在笑话她从前没学识,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杂使丫头。
从前陆湛就是这样,借着自己的才学,便动不动敲打她,以此提醒她要记住自己过去的卑劣身世。
宋蝉心里明白,陆湛从根本上就看不起她,他望着自己的时候,总是带着俯视。
就算是那夜那般亲密,他也俱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从没有问过她的想法。在陆湛眼里,自己与他桌上的那些茶盏笔砚并无不同,不过是属于他的一件物品罢了。
若是从前,宋蝉肯定会觉得又羞又躁,但如今听着这么刺耳的话,只觉得一股子无名火涌上心头。
该羞该躁的不是她,应该是陆湛。
“我是不如大人这般有才学识大局,也不明白,大人费心将我安插进府里,难道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吗?那大人今日深夜前来,又是要同上次一样吗?”
“胡说什么。”
陆湛的脸色倏然冷了下来,像是被看穿了什么心思,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宋蝉这几日腿侧仍然肿着,每走一步路都磨出些疼痛,无不在提醒着她陆湛那夜毫不留情的争掠。
或许是当时被折腾的狠了,宋蝉总憋着一股怨气,胆子也大了起来,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大人要怎样就怎样吧,左右我也没什么本事,控制不了大人的心思和身/体。”
陆湛剑眉紧拧,语气虽是指责,但无往日的阴冷:“粗鄙之言,谁教你说的?”
宋蝉低着头,沉默不语,只盼着陆湛早点离开。
但陆湛显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坐过来。”
又是这般不容置疑的语气,宋蝉不情不愿地挪步过去。
刚靠近桌边,便被陆湛攥住了手腕,猛地拽到怀里坐着。
陆湛的双腿亦是坚实有力,如同两块坚硬的热铁,烧得宋蝉立刻便要弹起来。
只是陆湛看似随意覆在她腰侧的大掌,却如同蕴藏着一股极大的力量,将宋蝉死死锢在他的腿上。
陆湛的目光渡过宋蝉泛出细汗的小巧鼻尖,落在她饱/满的唇上,调笑道。
“那夜你不是也很适意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喝进去的补药可以从另一张嘴里出来。”
那夜之后,他虽然也品出了一些快意,但并不打算就这样放纵自己的情/念。
只是今夜看见宋蝉这种姿态,反而激出他内心深层的控制.欲。
无论是往日计谋上的布局,还是他与宋蝉之间的亲近。他可以选择做,也可以选择不做。
只是所有的主动权应当掌控在他手中,宋蝉不该有逃离抗拒的念头,更不应置喙他的决定。
“从前我和你说过,有些事情我会亲自教你,现在也不过是践行我当日的承诺罢了,不要自作多情。”
陆湛看似随意地挑起宋蝉落在肩头的一抹墨发,绕在指尖把玩。
“何况,仅仅这样你就受不了了?那之后还有很多考验,你要怎么办?”
他的话像是一把不见锋刃的无形刀子,专门往宋蝉的心上刺。
“若是陆沣想要你,你也能拒绝吗?”
第33章
若是让宋蝉下意识的回话, 她一定会说,大公子可不会像大人一般强迫别人行事。
况且大公子那样的人,恐怕在床笫之间对待女子也是极尽温柔的。
只是宋蝉虽然心中对陆湛有怨气,却也还没冲动到不要命的地步。
记得上次她只是不小心在陆湛面前提了一句陆沣的好处, 便惹得他发狂一般。
宋蝉脸色冷硬, 只问他:“大公子若是要我, 我也应当如何做?也像与大人这样对待他吗?”
陆湛抬起眼盯着宋蝉半晌,才说:“真到了那一天,你也应当先来过问我的意见。”
有时宋蝉也会憎恨自己的懦弱,为何自己会这么怕死, 宁愿这样卑微苟活, 也不敢自我了结,图个清净。
可后来她转念又会想, 错的又不是她, 为什么她要这么轻易了断?
该死的是沈知培, 或是陆湛, 只是无论是谁,都不应该是她。
宋蝉胸口阵阵发闷, 只觉得陆湛实在太不是个东西,忍不住开口讽刺道。
“那等大公子要了我, 大人也会送来一碗避子汤吗?”
陆湛忍不住拧紧眉,不悦道:“别使这些女儿心性。”
像是要刻意罚她似的, 缠绕着墨发的指尖微一用力,惹得宋蝉轻呼喊痛。
陆湛似是满意了,缓缓松开了手。只是望见宋蝉那因吃痛而覆上水汽的盈盈清眸,他心底某处微动,像是受了什么引诱似的, 大掌落在了宋蝉的后腰上。
“让你服药是为了你好,难不成你真想为我生下一个没名没份的孩子?”
难道那日是她想要主动的吗?到今日他嘴里说出来,竟成了为她好的打算。
陆湛说得这般轻描淡写,这样刺耳到不堪观听,宋蝉怔在原地,心里说不出来的酸涩滋味,只觉得与他再多说一句都是疲惫。
陆湛感受着怀里僵硬到蜷缩起来的女子,只当她是困倦了,于是在她后腰处轻拍了两下。
“夜深了,去睡吧。”
宋蝉这才松了口气,像得了赦命牌似的当即从陆湛双腿跳下来,极快地钻上了架子床,生怕晚一步都会被他再抓回去。
若不是叫陆湛这么一扰,她本打算喝完水便继续睡的,如今躺回温暖的被衾里,渐渐也有了几分睡意。
透过未拉紧的床帘向外窥去,外头烛光熄透,似乎已瞧不见陆湛身影了。
宋蝉正要拉上帘子,预备接着睡觉,一只修长的手便忽而拦住了她的动作。
宋蝉心头一紧,借着窗牖朦胧透进来的月色,眼睁睁看着陆湛褪了外裳,脱了鞋,翻身上榻,一时惊得忘了阻拦。
等陆湛的身子靠过来的一瞬,宋蝉浑身都紧绷起来,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向榻里侧躲了躲。
“又躲什么?”陆湛的声音不同于白日时的冷冽,透出几分闲适的慵懒。
宋蝉显然是刚沐浴完,发尾上还沾染着几分淡淡的兰花香气,袅袅缕缕地钻入陆湛的鼻息。
陆湛虽从来瞧不上宋蝉的才学谈吐,却很喜欢她调香的本事。
宋蝉用的香总是这样不取悦、不献媚,恰到好处,不会甜腻的让人厌烦,反而闻了感到心胸舒畅。
陆湛不自觉向那股香气的源头贴近了几分,温热的呼吸均匀地覆在宋蝉的后颈上,大掌便随意落在她的腰间。
宋蝉动都不敢再动一下,只能背对着陆湛道:“大人这样频繁出入我的住处,还在我这里留宿,实在太容易被人看见。”
陆湛轻笑一声,显然未曾在意。
“我既然敢来,自然有完全准备,你不用担心这么多。”
“可那天四公子……”
宋蝉背对着陆湛,看不见他此刻的神色,只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几分若有若无的冷意。
“倒是忘了问你,你是什么时候与陆沛攀/缠上的?从前于嬷嬷教你的那些勾人法子,放谁身上你都敢用?”
宋蝉感到被衾被掀起了一角,有丝丝凉风灌了进来。
陆湛的掌已不在她的腰间逡巡,而后被掀起便是里裙。
“我何尝做过那些了?在这府里,原本就是人人都能踩我一脚的,分明是四公子总是纠.缠我,大人为何总觉得是我的过错?”
宋蝉越说越伤怀,陆湛却愈发肆意妄为。即便宋蝉竭力忍耐,仍有些不合时宜的声音他指尖传出,甚至还要在她耳边留下几句令人脸红的羞语。
“既有委屈,为何不早与我说?”
宋蝉已带了几分泣声,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其他:“我与大人说,大人就会信吗?”
陆湛不答此话,另一只手的掌心抚过宋蝉的颈,粗砺的茧磨掠着她光滑的肌肤,平白生出些暧.昧的氛围。
“陆湛…我累了…你别弄了”
宋蝉的肩头微微颤栗,紧紧攥着被衾,只是勉力压抑着,尽量让声音显得不那么奇怪。
陆湛挑了挑眉,指尖更为急烈:“你叫我什么?”
“……表哥”
感受到指尖倏然一紧,陆湛终于满意了:“料你也没这个胆子。”
那夜家宴散席后,陆湛早就找人给了陆沛一次教训。那些人虽然被吩咐了没下死手,但个个都是常年行伍的练家子,下手绝不会轻。
只是此情此景下,再提起这种血腥的事情,有些煞风景。
况且宋蝉是个胆小的,焰火节庆在即,正是她和陆沣相处的好日子,若又受了惊吓,岂非坏了大事。
次日,东方既白,晨曦破窗而入,落在秀榻一角。
陆湛醒来时,见一室明亮,也觉得有些讶然。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一觉睡到天亮过。
偏首看着身边的宋蝉仍在熟睡,陆湛并未叫醒,只是替她拢了拢被角。
陆湛常年习武,动作一向很轻,即便下榻穿衣,也没有吵醒宋蝉。
只是将出门前,他特地叮嘱紫芙,往后让守夜的丫鬟留意好桌上茶水,须得时时保证温热。
即便宋蝉说她夜里喜爱喝凉,但她现在的身体显然不宜如此,陆湛也不会容着她胡作非为。
况且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事,一向都会直接这么安排。
从国公府出来,与逐川二人驾车驶过长街上,城里的管户已经开始有序地安排起商户的位置,为明日焰火节做最后的准备。
陆湛想到昨晚宋蝉与他说的话,忽而念起上次陆沣设局试图套问宋蝉身份的事,恐怕对于陆沣,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陆湛缓缓放下车帘,转而对逐川道:“明晚焰火节,派人跟好她与陆沣。若有什么事,及时来给我消息。”
逐川应是。
马车悠悠行驶,陆湛微微阖眸靠在灰鼠垫背上,鼻梁高挺,丰神俊目。
只是他似乎在思虑着什么事,两道眉川始终微微蹙起。
片刻后,陆湛忽而出声。
“逐川,暗中再去寻几个长相肖似高韫仪的女子,秘密训练起来。”
事起突然,即便陆湛行事一向瞬息万变,难以捕捉,逐川仍不免有些惊讶:“我们不是已经有宋姑娘了吗…… ”
细细思虑起来,逐川疑心是宋蝉哪里得罪了陆湛。
“可是宋姑娘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大人生气?”
陆湛神色平静,语气亦是淡然:“没什么不好,只是凡事还是要有周全准备。尤其事关陆沣,更得万无一失。”
陆湛并未与逐川多说什么,他有自己的打算。
多年来,他始终抗拒与女子的亲密,他以为,与宋蝉亦是如此。
只是没想到,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他好像并不反感这样的接触。
不过他当然不会蠢到要给宋蝉什么名分,毕竟只是一把刀而已。
但若是她像现在这样乖巧温柔,留在身边,一边让她应对陆沣,一边继续保持这样的关系,倒也未尝不可。
*
一年一次的焰火节庆,是京城百姓最为期待的节日。
值此日,圣人亲临城门赐福,城街商户开办灯谜射覆等玩趣活动,更有演艺人踏歌杂耍,引得男女老少皆上街玩闹。
尤其是世家未婚的男女郎,皆在此日戴上不同形状花样的面具遮覆真容,彼此交际游会。
陆泠与陆芙先后来到宋蝉屋里,绘声绘色地为她描述往年焰火节的景象,还邀请宋蝉和她们一块同去。
宋蝉早和陆沣有约,无法答应两人的邀约,也只能以身体刚好,尚不宜见风为借口推拒了。
事实上,宋蝉也早早期待着这次焰火节,还特地为了这天准备了好几身新衣裳。
从前在云都时,她就听那些从京城来的姐妹说起过焰火节的盛象。
彼时她只觉得焰火节离她很遥远,只有京城的贵人们才配得上一见这番热闹。
只是没想到,现在她也有机会去亲自目睹了,还是与陆沣单独的会面。
陆沣与她约好的时候是傍晚,宋蝉简单用完午膳,便提前梳妆打扮起来。
宋蝉记得陆湛说过,陆沣并不喜浓艳的装扮。
于是她特意选了一身清雅秀丽的梨花白百迭裙,行动间裙身飘迭,有如连绵云锦,轻盈飘逸。腰身处收紧了一圈,更不着痕迹地显出她起伏有致的身线。
面具遮盖眉眼,苏罗便特地为宋蝉精心描绘了唇妆。
先以指尖蘸了少许桃花制的浅粉胭脂,勾勒出莹润的唇峰,又从唇珠起渐渐晕染,尽现温婉柔美,更别致的是透着淡淡的桃花香气,如轻烟般萦绕鼻尖不散。
只是刚置办好妆容,陆湛那边的侍女却传来讯息,让她去陆湛处一趟。
宋蝉本想以今日打扮得招摇,又是在白日,怕贸然过去引人非议为由推拒。
只是那名侍女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般,直接说道。
“大人说了,如今府里众人都忙着为焰火节准备行装,无人会在意娘子的行踪,还请娘子快去快回,莫要耽误了焰火节的时辰。”
宋蝉咬了咬牙,她明白陆湛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知晓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去这一趟了。
眼看与陆沣约好的时候愈发近了,宋蝉也不敢磨蹭,只吩咐了紫芙稍后直接去后门会面,便赶紧往陆湛的住处去了。
一路提心吊胆地小跑到了陆湛屋里,光洁的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细汗。
反观陆湛,却在屋里不紧不慢地煮茶慢饮。
宋蝉还未站定,便急忙问道:“大人此时急着要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陆湛淡淡抬眼扫了宋蝉一眼,捻着镊子,不紧不慢地将茶叶掷入沸水。
“着什么急?精心描绘的妆都要花了。”
宋蝉自然无法像他一般潇洒,心中焦急,却又不敢贸然相催,怕他恶意作怪,反而耽误了与陆沣约好的时辰。
炉上茶水又滚了两番,陆湛才又缓缓开口。
“先去书台前,替我研一盏磨。”
第34章
天色渐渐暗下来, 隐约能听见院子外面其他的女眷丫鬟热闹着向长街去了。
屋内灯下,陆湛坐在桌前,手持紫毫,在融了碎金的宣纸上走笔游龙。
陆湛房内用的皆是上品的徽墨与端砚, 与普通的墨锭相比, 徽墨所出的墨汁出色更为细腻, 但也需更久的研磨时间。
宋蝉着急赶时间,手下研墨的速度不由得越来越快,力道也渐渐变大。
陆湛余光扫见她的动作,不悦道:“你当是这用石磨碾麦吗?墨要慢慢研磨才能均匀。”
陆湛也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明知她今夜还有要事要办, 非要将她扣在此处,让她做这些普通婢女也能做的活计。
宋蝉忍耐着心中的不满, 放缓了动作, 一边还要小心提起宽长的衣袖, 不能叫墨汁脏染了新衣。
这样一盏墨研下来, 小臂酸痛不已。
宋蝉将墨锭搁置了:“大人,这些墨应当够你写到天明了。”
陆湛嗯了一声, 却只字不提要放她走的事。
宋蝉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焦急起来, 忍不住催促道:“大人,墨研完了, 我可以先走了吗?”
陆湛未理会她的话端,只待笔下的最后一笔书完,才缓放下紫毫,向宋蝉招了招手。
“站近些,先看看我今日的字写得好吗?”
宋蝉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圆润耳垂上的红宝石坠子晃了晃。
她刚要去瞧那页字,陆湛便将宣纸抽走了。
“险些忘了,你应当也看不懂。”
宋蝉心中微动。
陆湛的高傲刻在骨子里,从来就是俯视着看他们这些出生普通的平民百姓。
可是对于她过去的十几年来说,字写的好不好看根本就不重要,能不能吃得饱饭、顺利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何况若是有条件,谁不想一出生便是锦衣玉食、才识过人?
这些诗词书画,本来就是公子小姐打发时间的风雅消遣,又有什么值得夸耀。
宋蝉不去搭理他的羞辱,几乎是咬着牙说:“大公子的马车快要到了……”
陆湛毫不在意:“那又如何?”
宋蝉算了算时辰,实在等不及了,须知等出了后门,要到与陆沣约好的地方,走过去还需要一段时间。
她又忍耐着在原地站了一会,陆湛仍没有说要让她走的意思。
“总归是大公子与我第一次相约,我还是早点到那里为好。”
“你急什么?”陆湛忍不住蹙起眉。
陆湛将刚写完的字向桌上一撂,抬眼望向宋蝉,微微一怔。
宋蝉来时他尚未仔细打量,如今借了灯光才发现,宋蝉今夜打扮得极美,竟比诗会那日还要明丽几分。
或许那日她怕抢了家里其他小娘子的风头,刻意遮掩了风采,今日却是极尽妍丽,明艳过人。
只是一想到她今日如此精心打扮,竟是为了去见陆沣,陆湛忽然生起一种极其不适的感受。
遂冷笑道:“宋蝉,你还真是当奴婢久了。就算穿上小姐的衣服,也端不出那份气度。”
陆湛语气极为不耐:“迟了又如何?他是男子,本就该等你。你怎么总是习惯将身段放得这么低?从前对吕蔚如是,现在陆沣亦是如此。”
宋蝉怔在原地,显然没想到陆湛会说这样真实却刺耳的话。
待寻思回过味来,心里既是委屈,又泛起一阵酸涩。
她今夜精心打扮后,屋里几个丫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夸她今日美极了。
连她自己也从未见过这般妆容的自己,坐在梳妆镜前,终于感觉自己有了几分高门小姐的样子。
她想,哪怕是陆沣见了,心里应当也是觉得好看的。
只是被陆湛这么一说,她才明白,哪怕她再怎么极力装扮,终究是东施效颦,改不了卑贱的出身。
她原先满心欣喜地想要去赴陆沣的约,却被陆湛叫来此处,被泼了这么一盆冷水,心里忽而变得空落落的,觉得一切都实在无趣。
宋蝉原本满含期望的眼神黯淡下去,甚至连哭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贵族娘子,也不像大人懂得什么气度身段。我只知晓,人该信诺,既已约定好了时间,就不该平白无故让人等着我,难道这也有错吗?”
反正也被困在此处,眼看着就要迟了,宋蝉忽而生起一股勇气。
她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不管不顾:“何况本来就是大人你要我扮成什么小姐娘子,还要我去亲近大公子。我照着大人的话去做了,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机会,大人现在却将我留在此处,又是什么意思?”
宋蝉抬起眼,直直地望着陆湛。
眼中虽然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但仍然透出一种不肯认输的倔强。
这倒让陆湛平白想起当时在诏狱,宋蝉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说他的做法不公平——
陆湛晃了晃神,被宋蝉这样一顿诘问,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为什么要将她留在此处?
分明最开始让人叫她来,只是想叮嘱她几句今日的安排而已。
陆湛拧了拧眉,只觉心里说不出来的烦躁。
他当然不会无趣到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只是微微思虑片刻,很快便将这种奇异的感觉,归咎于他对陆沣经年积攒的怨愤。
毕竟像陆沣那样卑劣的人,绝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的东西。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男人不会珍惜,我让你留在此处,便是这个缘故。”
“阿蝉,过来。”
未等宋蝉反应过来,陆湛已然扣住她的脸,拇指极缓慢地擦拭着她刚抹上胭脂的唇瓣。
原本莹润的双唇,在他慢条斯理地抚.弄下,逐渐生出靡丽的色泽。
末了,他端详了一下,尤觉不够。于是俯身吻下去,堵住她喋喋不休的质问。
在宋蝉含糊呜咽的挣扎后,陆湛终于放开她。
望着宋蝉因泛红的脸颊、因愤怒而呼吸起伏的身体,陆湛缓缓勾起唇角,生出一道极尽无辜的笑容。
“去吧,我等你回来。”
*
宋蝉好不容易积攒的期望与欣喜,在与陆湛的会面后荡然无存。
双唇仍然微微发烫,不用照镜都能猜到,出门前精心绘制的唇妆,已被陆湛毁的彻底。
宋蝉再一次确定,陆湛这人一定病得不轻。
像他这种整日与血腥味打交道的人,做出什么可怕的行为,宋蝉都不会觉得奇怪。
只是他最近的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已经到了连她都捉摸不透的地步。
当真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她甚至都不敢想,倘若陆湛日后当真娶妻,他的妻子竟要整日要伴在这种人的身边,日子该有多么凄惨。
好在见到陆沣之后,她心中的沉郁皆被一扫而空。
陆沣办事一向妥帖,不仅选好的会面位置十分隐秘,就连来接宋蝉的马车都特地着人从外面定了普通的样式,看不出是国公府的车马。
或许是担心宋蝉会惧怕,还特地选了一名妇人驾车。
外面的马车,内部不如国公府的宽敞。宋蝉与陆沣相邻而坐,双膝几乎已要贴靠在一起。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陆沣才缓声开口。
“表妹今日这身装扮,与往日很不相同。”
陆沣这样说,宋蝉的第一反应却并非欣喜,而是又想起陆湛所说的那些话。
只觉得心里愈发失落起来,甚至还有些微不可察的自卑。
宋蝉低着头,攥紧那绣法精致的衣袖:“表哥也觉得这衣服不适合我吗?”
“不,怎么会不适合?”陆沣连忙解释道,“表妹今日温婉动人,较之往日……还要更美。”
宋蝉攥着衣袖的手一顿。
马车缓缓向前驶进,前方就是长街,商户的叫卖及行人喧闹声渐渐涌进来。
她却只觉得耳边的一切嘈杂消弭余尽,只余下胸腔内蓬勃剧烈的心跳声。
长街人头攒动,已有列队守在街口,禁了马车通行,只能停在长街进口处的巷内。
宋蝉戴上面罩,才被陆沣扶着刚下马车,便被眼前的情形震住了。
小时候她与母亲住在山里,每日眼前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山脉,成群的牛羊与枝上吱呀的鸟雀。
而直到今日看见华灯遍布的长街,宋蝉才真正体会到了上京的煊赫辉盛。
实在是恍然如隔世。
她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鼓乐喧天的景象,连步伐都不禁放慢了许多,似是想要看清每一处细节,将它们牢牢记住。
焰火节庆开销不菲,就连京城这样的富庶宝地也只能一年举办一次。
如今她在陆湛手下讨生存,依照陆湛那般喜怒不定的性子,她明年是否还能再见到这样的节庆,还要另说了……
宋蝉正有些走神,忽而街旁的小摊里跑出来一名六七岁的孩子。
那孩童笑容满面,手持数盏不同样式的花灯,向着陆沣问道:“这位大哥哥,可要为这位娘子赢一盏花灯?”
宋蝉望向孩童手中握着的花灯,最前面那盏狮子灯很是特别。
不同于其他以花草兔月为题扎制的花灯,这盏狮子灯以竹篾为骨,勾勒出一只昂首挺胸的小狮子。
尤其是那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更是写满了威风神气。
只是宋蝉越过孩童,望向他身后的摊位,看见那摊位上已站满了人。
陆沣虽然平易近人,但到底是出身矜贵的公子,应当不会愿意为了一盏普通花灯,去挤在人堆里博/彩。
宋蝉压下心头对狮子灯的喜欢,轻扯了扯陆沣的袖子,预备和他一起离开。
话尚未出口,便听见陆沣含笑向孩童说:“你去问问这位姐姐,她想要哪一盏?”
第35章
射覆之戏, 以诗文典故为谜面,答题者需从店家给的线索中推断出所覆之物。
若是寻常的花灯,三道中只需答出两道即可获得;偏宋蝉喜欢的那盏狮子花灯仅有一盏,要连着五题全部答对, 才有资格将其收入囊中。
需知射覆本就不易, 寻常而言, 能答中一题的玩客都不多。
“这也太难为人了。”宋蝉听店家说完规则,便要拉着陆沣离开。
在宋蝉转身之际,陆沣拦住她,只向她比了一个“信我”的口型。
陆沣撩袍而坐, 一袭天青色圆领袍衬得身姿挺立, 气度不凡。
原先只有几名小娘子围在摊位旁,随着前两题引刃而解, 愈来愈多的人围了上来。
似乎看陆沣轻轻松松便将答案猜出来, 众人觉得这游戏也没有多难, 排着队都想要试试。
如今三题陆沣已对两道, 按照原先说定的,已可随意选取除狮子灯外的一盏花灯。
可陆沣仍要继续。
店家提醒道:“公子确定还要继续?若是最后的题输了, 可什么花灯都赢不着了,公子可要再想想?”
陆沣却只笑笑:“不必想了, 就要那盏狮子灯。”
围观群众里笑起来,只道这小郎君怕是傻了, 哪有人能答对五题的。
可偏偏陆沣便做到了。
一时间,人群里赞叹声不已,由衷响起掌声,感慨于陆沣才学之高,连射覆的店家也由衷拜服。
“我在此设摊多年, 还未见过五道题都能答对的。”
宋蝉站在陆沣身边,听着众人对他的称赞,就好像自己也被夸耀了一般,望向陆沣的眼神不由得又多了几分崇拜。
她虽早就听人说过陆沣的才学,却直到今日一见才有明显的感知。
而这样一个才学过人的郎君,竟是在为她赢下花灯。
“恭喜哥哥姐姐。”
孩童将狮子灯送出去的时候,还有些依依不舍。
原本爹爹说好了,今日这盏狮子灯若送不出去便留给他。他跟随爹爹摆摊两年,从没听说过有谁能够答对五题。
原以为这狮子灯必是要留给他了,没想到这位大哥哥这么厉害。小男孩甚至都有些后悔,只觉刚才不该选了与这位哥哥搭话。
“谢谢你的狮子灯,让我能讨我家妹妹开心。今日是焰火节庆,你也去买点喜欢的糖吃,讨个好彩头。”
陆沣另外递给小男孩几枚银钱,小男孩惊喜得无以复加,嘴中一直念念着好听话,一路送两人穿过人海,直到下一个摊位前。
陆沣握着那盏小狮子花灯,昏黄灯下,衬得眉眼清润。
“表妹,送给你。”
这是宋蝉第一次拥有自己的花灯,她小心翼翼地握在指间,轻轻抚过小狮子的头顶,仿似对待一枚珍宝。
宋蝉语气诚挚,望向陆沣的双眼亦泛着澄澈的光:“表哥为我赢下这盏花灯,我很喜欢。”
陆沣一向善诗文,对他来说射覆更是跟朋友每天都要玩的把戏。
何况这种街头射覆的题目大多没什么难度,出的题目也不过只能难倒寻常的百姓,对他却无异于儿戏。
但看见宋蝉因为这盏花灯由衷的欣喜,他也不知为何感到开心起来。
陆沣唇角弯起一道清浅的笑容:“表妹喜欢就好。”
街上的许多女郎都握着花灯走过,只是大多数都是花鸟月造型的。唯独宋蝉握着的很不同。
陆沣亦觉得好奇:“表妹为何独喜欢狮子样式的花灯?”
她不是不喜欢花鸟,只是相较于柔弱的娇物,她现在更希望有朝一日能像狮子般强大,拥有无畏的力量,足以与陆湛抗衡。
但这些自然不必与陆沣多说,宋蝉只是笑笑。
“表哥不觉得小狮子的花灯样子很威风吗?况且我喜欢特别些的东西,若是什么都和旁人一样,倒没意思了。”
“原是这样。”陆沣微微颔首,似有沉思。
倒是未曾想到,这位表妹也是个有心气的。
两人并肩向前走,却始终保持着一个合乎礼数的距离。
经过一家馄饨摊时,宋蝉忽而停下了脚步。
“偃月馄饨!”
“表妹想尝尝吗?”
宋蝉惊喜的神色被陆沣收于眼底,往昔的情景不受控制地浮现眼前。
从前高韫仪也十分爱吃这类街边小食,每次与他同游长街,她总要他陪着坐在街边一起品尝。
有次他和高韫仪在街头吃食,正巧被父亲看见,回家后便挨了父亲的一顿重责,也正是这些习惯上的细微差别,使得父亲对韫仪并无太多好感。
“可以吗?”宋蝉露出惊喜的神色,“从前只在家乡吃过一次,已经好些年没再尝过了。”
“当然可以。”陆沣收回沉溺的神思,转向店家道,“掌柜的,请替我们做一碗馄饨。”
宋蝉坐下来问道:“表哥不尝尝吗?”
“我来前刚用了晚膳,还不太饿。”陆沣笑得温润。
宋蝉点点头,也并未多想。
只是当看见陆沣用帕子擦拭了木札才入座的举动后,才有些感慨起来。
果真是国公府的贵公子,行为举止都这样讲究,反而显得她不拘小节了。
热腾腾的偃月馄饨很快就被端了上来,陆沣坐在宋蝉对面,笑看着她品尝美食的模样。
他素日口腹之欲寡淡,况且生在国公府,但凡要入口的食物,都是经过层层把关、慎之又慎。
哪怕是自家厨房精心烹制的菜肴,也得先由下人试毒,确认无误后才能上桌。
韫仪也好,纪婵也罢,她们的生活里没有这般繁文缛节与严苛规矩,与他成长环境天差地别。
也正因如此,当时韫仪周身洋溢的洒脱自在,恰似一缕清风,吹散了他心中沉闷压抑。
自从与韫仪分开后,他已许久未像今天这般畅意过。
“要放焰火了!要放焰火了!”
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宋蝉放下手中的汤碗,屏息抬头望向天空。
随着一支领头焰火呼啸划破沉黑天幕,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千百只焰火轰然炸响,明耀天幕。
一时漫天火树银花,万道金光倾洒长空,宛若星辰坠落人间,将远处皇城的琉璃瓦映得通红辉煌。
宋蝉从未见过这样的盛景,连呼吸都凝滞了几分,满目竟是惊叹与痴迷。
直到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宋蝉仍然在回味这一场惊艳的焰火。
不知为何,今日她看着那漫天的焰火,忽而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
若是能像焰火这样无拘无束、极尽绚烂的活一回,即便稍纵即逝,也是不枉此生了。
“多谢表哥今日带我来长街,我会永远记住今夜的。”
宋蝉早褪去了脸上的面罩,极为诚挚的看向陆沣,表达着今夜的感谢。
其实看久了以后便会发现,她与韫仪虽然长得像,却还是有些不同的。
饶是如此,看着那双清丽澄澈的眼睛,陆沣的心弦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被撩动了一下。
“表妹其实……不必与我这般客气。”趁街头锣鼓喧闹的间隙,陆沣忽而开口。
陆沣脸上的面具尚未摘下,一双温润眉眼被面具遮住,语气却一如平常的温柔,还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发涩。
“表妹进府的第一天起,我便觉得表妹不同。诗会那日的对谈后,我更是将表妹视作知己。”
他缓缓摘下面具,清俊白皙的面上覆了几分淡淡的潮红。
“若是表妹愿意,也请表妹不要只将我视作兄长。”
*
“然后呢?”
陆湛慢条斯理地将宋蝉发间的珠簪取下,放在妆奁上。
一枚玉梳上沾染了些焰火的碎屑,他拧起眉轻轻拂去,声线平淡。
“你如何回答他?”
宋蝉坐在铜镜前,回忆起陆沣与她说这话时的情形,心跳仍然很快。
若是有选择,她真希望能将这段回忆自己珍藏,而非像现在这样,需要事无巨细地告诉陆湛。
“我告诉他,那日他将我从劫匪手中救出后,在我心里,他亦不只是兄长。”
陆湛轻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分不清是轻蔑,还是真心觉得有趣。
“不是兄长,那是什么?”
宋蝉红了脸:“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戏语罢了,大人又何必当真……”
陆湛弯起指腹,缓缓蹭抚过宋蝉的下巴,动作极尽暧.昧,宋蝉耳尖微微发烫。
“你心中有数便好。别忘了我同你说过,做一把好刀,是不能也不配拥有真心的。”
*
次日宋蝉刚下学,便被赵小娘屋里的丫头拦住,说是小娘有事要请她过去一趟。
宋蝉心里感觉不安,她虽和陆泠关系不错,但与赵小娘却鲜有交集,赵小娘也从来没有私下单独找她见过面。
她本想喊上陆泠一起,可回头找了一圈,忽想起陆泠今日课上便说过,她与尚书府的王家娘子有约了。
无奈如今国公府后院由赵小娘操持着,宋蝉得罪不起,只好独自前往。
刚跨过门槛,几声凄厉的哭嚎便直直钻入耳中。
宋蝉神色一凛,再向前走了几步,只见一个年轻的小丫鬟被两个粗壮婆子死死按在地上,另有一个婆子站在小丫鬟面前,有力的巴掌如惊雷落下。
那小丫鬟的脸早已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偏又挣脱不得,只能无助地哭嚎。
赵小娘就坐在那小丫鬟面前,身后两名侍女替她摇扇,神情悠然自若。
宋蝉心觉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给赵小娘问安了。
“哟!纪丫头来了,快,随我进去坐。”
赵小娘早就看见宋蝉进来,偏要等她行完礼数,才装作刚看见的样子。
赵小娘面上笑意盈盈,极为亲昵地挽起宋蝉的手,款步引她入屋。那动作轻柔,语气也满是热忱,任谁瞧了,都得赞一声温婉亲和。
若不是外面的巴掌声尖锐凄厉,光看赵小娘这幅和善模样,宋蝉都真要以为赵小娘是极良善之人。
“不知那小丫鬟犯了什么事?小娘莫要为她动气。”
“嗐,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个吃里扒外的贱蹄子罢了。仗着自己那几分狐媚子长相,就整日里不安分,一门心思惦记着勾搭你表哥,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赵小娘语气,仿佛只是在说她豢养的一只动物犯了事。
她言辞实在粗鄙,连宋蝉都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她不敢吱声,只乖顺坐着,等着赵小娘的反应。
赵小娘笑意盈盈,眼角眉梢皆是温柔关切:“婵丫头今年多大了?”
宋蝉如实道:“过完下个月生辰,便十七了。”
赵小娘轻轻哦了一声,又道:“十七了,比泠儿只晚几个月,也到了该议婚的年纪。你生得这般标致,老太太又打心眼里疼你、偏爱你 ,想必平日也没少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
赵小娘微微压低了声音,笑得依旧和煦:“我一直把你当自家闺女看待,便也忍不住多问一句,对于往后的婚事,你自己心里可有什么盘算?”
第36章
这话一出口, 宋蝉慌乱地低下了头。
果然今日赵小娘喊她过来,并非闲聊这么简单,只怕是有意试探她的深/浅心思。
“小娘说笑了,婵儿哪里敢有什么盘算, 现在能在府中有口吃穿, 还能读书识字, 已是天大的恩宠了,婵儿不敢再有任何奢求。”
宋蝉听出赵氏话中的机锋,只喝了茶含糊过去,垂眸等着赵氏的诘难。
“你这丫头, 实在是乖巧怜人, 难怪老太太疼你,就连泠姐儿沛哥儿都常在我面前说你的好呢。”
听见陆沛的名字, 宋蝉心中又是一紧。
赵小娘转而开了另一道话口:“婵丫头别怪我这做姨娘的多嘴。虽说你这婚事需得过了老太太的嘴, 但是多看看总是没错的, 你年纪小, 尚不晓得里面的轻重厉害。”
赵氏放下茶盏,掩帕笑道:“眼下只有你我两人, 你不必同我这儿害起羞来。你的年纪也该是寻个如意郎君了,倘若是已有中意的, 不妨说与我听听,我虽没什么大本事, 在这后院里尚还能说几句话,且看我能不能助力些许。”
此话一出,宋蝉思忖片刻,霎时明白了大半。
赵氏这样拜高踩低的人,怎会平白无故替她筹划起来。
多半是陆沛近来行事张扬, 落到了赵氏的耳朵里,赵氏会错了意,以为是她宋蝉有意勾/引。
“我真不曾想过这些的……”惊慌与窘迫瞬间涌上心头,宋蝉忙辩解道。
赵氏似是没听到般,继续掐指数起来:“说到底,还是知根知底的说亲放心些,我疼你,自然不愿让你嫁的忒远了,其他叔伯几房的哥儿均成了亲。”
“倒是咱们府里,这哥儿啊姐儿的,凑着堆得没结果,就说我这沛儿,先前想着立业成家,谁寻思竟拖到现在。”
一番话下来,赵氏自顾自捋,宋蝉却还是拿捏不准她究竟心里在盘算什么。
前屋那个挨训的丫头,显然是赵氏有意让她瞧见,借机提点她莫要打陆沛的心思。
可若真对她不满,大可直说便是,何必这般拐弯抹角,作这许多无用的铺垫。
宋蝉乖顺道:“姻缘大事,岂是我一个小辈能参透的,自然全凭长辈们做主。”
赵氏听见这话,终于露出几分满意的笑来。
“婵丫头能这般想便好,不枉老太太疼惜你。”
赵氏道:“初次见你,我便觉得眼前一亮,你生得这般标致,又这样聪慧伶俐,比起我那泠姐儿,不知乖巧懂事了多少,我打心底里就喜欢你,只巴不得你是我亲生的才好。”
宋蝉不语,只啜了一口茶,静静等着赵氏的后话。
“不瞒你说,我家中有个侄子,自小饱读诗书,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娶的年纪,家中正想为他替他相看。我想着,你二人年纪倒是合适,容貌也甚是般配,若是有缘结识,说不定能成就一段佳话。若你也愿意,不妨让你们先见个面,婵丫头意下如何?”
宋蝉闻言,掌间的茶盏一抖,几滴热茶落在膝上,渗透裙布,刺得肌肤微微发热。
一时间,她鬓角都渗出了冷汗。
“我……”
赵氏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犹豫,笑中暗藏冷锐的目光直直向她望来,等待着她的答话。
宋蝉心间叹了口气。
恐怕今日若是拒绝了赵氏,她也别想安好地从这屋子里出去了。
须臾思量,还是先稳住赵氏,再说后话,方是良策上计。
宋蝉垂下头,耳边适时地泛起怯红,乖巧地应和:“婵儿全听小娘做主便是。”
*
从赵小娘屋里出来时,暮色四合,笼罩着一方庭院。
赵氏今日的会面云里雾里,宋蝉摸不着头绪,心中合计是该找时候与陆湛坦白。
毕竟陆湛与赵氏共处多年,应当更懂得她的心思,且陆湛眼线遍布公府,也好替她打听下,看看陆沛近日是否向赵小娘说过什么不该说的。
先前她听陆泠提起,如今赵婉也与赵小娘同住。虽然她素日与赵婉甚少交谈,但毕竟同是表亲,既然来了,合该打个招呼再走。
这么想着,宋蝉便同嬷子问了路,向赵婉那处去了。
途径后院假山园林时,隐隐约约听到竹林后面传来几道细碎的低语,宋蝉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向竹林处探去。
竹林深处,一个侍女正与一名小厮凑在一起密谈。
那侍女的声音压得很低:“三公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咱们这次可千万小心行事,若是被他发现,咱们谁也活不成。”
她顿了顿,又道:“让你准备的药粉,你可拿来了?”
小厮眼神闪烁,忙不迭点头:“早备好了,只是怎么下手,还得等着主子吩咐。”
宋蝉听见这事跟陆湛有关,心中猛地一震,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躲在一块石山背后,细细听下去。
那侍女又道:“马上就是大小姐的生辰宴了,届时,你找机会将这药下到三公子的酒杯里,等三公子不胜酒力之后,自会有安排好的人把他引到偏阁,咱们表小姐便会在那处等着。”
小厮仍有些犹疑,声音不自觉微微发颤:“只是听说三公子自幼在军旅中摸爬滚打,那体格可比寻常男子强健太多了。而且他的定力超乎常人,一般的诱/惑根本动摇不了他。这药虽说对普通人有效,可若是三公子凭借意志扛了过去,到时候该如何收场啊?”
侍女沉吟片刻,只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便加重药量好了。纵然三公子再厉害,到底是凡胎/肉/体,只要这药量下够了,还怕对他无用?”
侍女轻声笑道,似有些促狭意味:“再者说了,你我二人的差事,不过是想法子把三公子送进偏阁罢了。他一旦进去,便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到时候哪怕三公子浑身是嘴,又如何能把这事儿解释得清楚?”
“姐姐说的是。”
那两人边说着边走远了,剩下宋蝉站在石山后,掌心早已沁满了汗。
她只听了这几句,便全明白了。
两人口中的药粉,恐怕与春心引作用无二。赵小娘谋划了一桩好戏,意在将陆湛和赵婉强凑成一对鸳鸯。
这事若真做成了,府中怕是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事关女郎名节,哪怕陆湛不愿,也必定会被强迫着将赵婉收入房中。
宋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脑海中飞速思索着对策,究竟该如何帮陆湛避开这一场阴谋,又不打草惊蛇呢?
须臾间,宋蝉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此事干系重大,惟有告知陆湛,让他来定夺处置,才是万全之策,实不该由她独自揽下这千斤重担。
毕竟赵小娘等人的计谋环环相扣,她若自行处置,但凡出现什么差池,以陆湛的脾性,定会迁怒于她,到那时,自己怕是百口莫辩,落得个吃力不讨好的境地。
宋蝉拿定了主意,转身便离开了赵小娘的院子,改向陆湛住处走去。
可刚走出院门,她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
今年,陆蘅十九岁生辰宴的阵仗可谓空前盛大。除了公府阖家老小齐聚一堂,共贺生辰,更是广邀城中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王公贵族同贺。
在这府中,向来只有老太太与国公爷大寿之时,才会摆出这般高规格的阵仗,如今陆蘅一场十九岁的生辰宴,竟也有了这般规模,实在是叫人咂舌。
足见陆蘅身为嫡长女在府中的地位,也让旁人对这场宴会背后的深意浮想联翩。
只有公府的老人才知道,早在陆蘅刚出生的时候,便有云游道士为陆蘅算过一卦,称她十九岁这年有一劫数,唯有在家中大肆操办生辰庆典,方能逢凶化吉。
还有一桩特别的深意,便是陆蘅且需平安度过此劫,才适宜谈婚论嫁。
也就是说,待这生辰宴顺利一过,陆蘅便会被许配给一位门第相当的公子,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为了这场生辰宴,阖府上下的仆人们忙活了整整两个月,不敢有任何懈怠,便是为了生辰宴能够顺利完成,其间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吉时将到,达官显贵们携着厚礼纷至沓来,国公府前车马如龙,府内华灯高悬,一片喜气洋洋。
宋蝉刚坐下,陆泠便紧靠着她身边入座,上下打量了宋蝉几眼,问道:“你今日怎么穿的这样素?”
宋蝉含笑道:“大姐姐的生辰宴,我打扮得华丽,岂不是抢了大姐姐的风头?”
陆泠柳眉微挑,溢出一声冷哼,眸色朝桌子的另一边抛去:“还是婵妹妹心思细腻,处处都知分寸,不像有些人,仿佛生来就是个没眼色的,做什么都透着一股子刻意。”
这是在陆蘅的生日宴上,桌上还有其他世家女郎,饶是陆泠性子一向直爽,今日当着众人面,这话便夹枪带棒的,实在不像她能做出来的事。
宋蝉不禁好奇起来,顺着陆泠的视线望去,便见赵婉身姿娉婷地坐在那里。
赵婉今日打扮得很仔细,不仅衣服的布料绣纹是近日京中最时兴的样式,就连鬓间的珠钗与耳上的坠子,都是与衣服上的绣样相互衬映。
所谓人靠衣装,哪怕赵婉的样貌并不算很出众,在这一身华服玉饰的衬托下,竟也无端端生出几分清婉动人的姿色,让人忍不住侧目。
陆泠说话的声音不小,几乎一桌人都向她们这儿看过来,赵婉显然也是听见的。
只是她始终垂着眸子,一副柔婉顺从的样子,似乎并未受到这话的半点影响,反倒像是陆泠欺负了她一般。
众人目光交汇,心里都有了计量。
但凡稍有眼力见儿的,无一不察觉到赵婉今日的装扮实在是不合时宜。她这身张扬的派头,实在是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
陆蘅站在一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当看清赵婉的通身穿戴时,神情也不免微微一滞。
但很快,她便恢复了一贯的端庄姿态,走到女眷席间,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妹妹今日这身衣服真是精巧,与你实在是相衬极了。”
陆蘅言辞合宜,举手投足间尽是公府嫡长女独有的风范气度,让众人不由得在心中赞叹。
纵然赵婉再想相安无事,听了这话也不免脸红,连忙局促地站起来:“蘅姐姐过誉了。今日是姐姐的生辰宴,姐姐才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我就算再精心打扮,也不过是萤烛微光,实在是比不得姐姐的明月之姿。”
陆蘅只是不置可否地浅浅一笑,转向席间众人道。
“还望各位贵宾切莫拘束,权当在自家一般自在随意就好。若有任何招待欠妥之处,改日我必定亲自登门,向诸位赔礼致歉,还请诸位莫要见怪。”
言罢,她便款步转身,仪态优雅地朝着宾客们所在的方向走去,很快融入那热闹喧嚣的人群之中。
“大姐姐气量非凡,我却没有这般肚量的。”陆蘅离开后,陆泠又是一声冷笑:“我一向最烦她那假惺惺的清高模样。”
宋蝉也不明白,陆泠与赵婉既是表亲,何故对赵婉这般不待见。
其实若不是陆泠提及,最初她真没有留意到赵婉的装扮,才会有先前抢风头的那番言论。
到如今,局面多少有些尴尬,她也不好再附和陆泠什么,否是倒好像是她在和陆泠一唱一和,有意挤兑赵婉似的。
陆泠与赵婉到底是表亲,有些话陆泠能说得,她却不能说。
国公府中关系错综复杂,哪怕是一个嬷嬷仆妇,都不是她能随意得罪得起的,何况是赵婉这种身份呢。
今日生辰宴的菜品实在是丰盛,甚至比之前诗会的席还要精致几分,桌上摆着的好几道菜,都是宋蝉叫不上名字的。
只可惜,今天她的心思不在珍馐美食上。
她悄然坐直了身姿,将背脊挺了挺,视线越过云集的女眷,不留痕迹地望向男眷那边。
陆湛的席位依旧空着,一方桌椅安静地摆在那里,与周围热闹的场景格格不入。
想来必是因千鹰司公务繁忙,诸多棘手之事缠身,才耽搁了。
宋蝉有些失神,一时忘了收回目光。
忽而不经意间,一道令她心生厌恶的目光闯进眼帘——偏偏陆沛竟也正朝着她们这边望过来。
刹那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直直相撞,宋蝉像是被针刺了一般,心中一惊,几乎是立刻移开了目光,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轻易抬头。
这番举动,落在陆沛眼里,又当成了宋蝉对他有意,一时心里旖旎风光,美不胜收。
宋蝉暗自啐了一口,心里直称晦气。
赵小娘前几天才对她一番提点,话里藏着话,想来已经最近已是盯上她了,多少知晓了陆沛与她的事情。
指不定陆沛身边已经被赵小娘安插了眼线,专门盯着他们,若她此时再与陆沛有什么纠葛,岂不是往赵小娘的眼里撞么?
天可怜见,她对陆沛当真没有半点心思,倒是这陆沛,活像块狗屁膏药,纠.缠不休,怎么都甩不去。
倒是陆湛……怎得迟迟不来呢。
正这般想着,再一抬眼的功夫,陆湛已坐在了席间。
陆湛一向敏锐,似是察觉到宋蝉的目光,他亦抬起眼,灼然的目光沉沉向宋蝉望去。
与陆湛对视的一刹,宋蝉当即心虚地垂下眸子。
她心中清楚,今日对着陆湛,她的确是有愧。
那日赵小娘的人暗中谋划着下药的歹事,她本该去告诉陆湛,可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将这至关重要的消息告告诉他。
宋蝉想,赵氏固然用心险恶,想借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逼迫陆湛就范,为人不齿。
可陆湛若是真被强求娶了赵婉,也算是有人能够制衡他一二。
再加上这样的事传出去到底不光彩,陆湛在府中的话语权一定会大大削弱。
至少短时间内,他要应付此事,不会有多余的精力来过问她的行踪。
也许这对她而言,反倒是一个机会。
她也有过犹豫,觉得纵然陆湛手段狠厉,可好似她也不该为虎作伥,帮着赵氏等人对付陆湛。
可转念一想,她将陆湛当作一条船上的伙伴,陆湛却从未将她当作一个平等的人。
在陆湛眼里,自己不过是一把随时可弃的刀,一个毫无尊严的奴婢,他想要诋毁羞辱,便可随时斥责,甚至连她的身/子,他都要毫无保留地、随时随地占有……
宋蝉下定了决心,要给陆湛一个教训,就当是对他素来高傲自大的报复。
终归也不是自己要害他,就当她从未听见过那场谋划,陆湛也是要经受这么一遭的,能否安然度过,边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话虽如此说,宋蝉心中仍不免有些小小的紧张,她方才察觉到,自己竟然有那么些希望赵氏等人能够事成。
宋蝉抬起眼,继续不经意般留意着男眷席间的动向。
宾客落座,陆国公为陆蘅念了贺词,侍者行云流水般捧上菜肴美酒,席面将开。
一位身着素色锦袍的男侍,托着红木四方漆盘,徐徐走入男眷席间。
盘中整齐摆放着斟满美酒的青玉酒杯,他垂眸将酒杯一杯杯递到在座郎君们面前。
当那盏盛着美酒的青玉酒杯被轻轻放置在陆湛面前时,宋蝉呼吸瞬间一滞,指尖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她紧紧盯着那杯酒,面上强装镇定,脊背上却早已悄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在宋蝉的注视下,陆湛缓缓举起了那盏青玉酒杯,贴近唇边。
第37章
陆国公是大燕有名的贤才俊彦, 此次为爱女所撰贺词,更是文采斐然、辞藻精妙,堪称绝佳之作。
众人无不称赞着国公字里行间的舐犊之情,陆湛安坐于席间, 听着周围人的盛赞, 唇角不由得浮起一抹冷笑。
好一个慈父啊, 在外人面前,演得有模有样。
只是他大概是忘了,再过三天,可就是他死去二儿子的忌日了。
陆湛执起桌上的青玉酒杯, 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 如一团炽热的火焰,顺着咽喉一路烧进胃里, 引得腹中一阵翻涌。
青玉酒杯在他的大掌中显得很小, 如同一只幼小的雏鸟被掌控在猛兽利爪之间。
陆湛沉冷的视线落在陆国公身上, 看着他言笑晏晏, 心中又泛起一股无名火。
他招来侍者,让侍者再添一杯新酒。
许是太久未曾饮酒的缘故, 才三杯酒下肚,陆湛便觉得身上微微发热, 于是兀自起身,欲向后园吹风醒酒。
他素来独来独往, 贸然从席间离开,也无人敢置喙过问。
宋蝉虽坐在女席间,却始终悄悄留意着陆湛的动向。
见陆湛离开,她也以更衣为借口跟上去。
时至春夏交际,天气愈发燥热, 暖意渐浓。
微风拂来,非但未将体内郁积的燥热驱散,反而薄纱黏附肌肤,徒增闷热之感。
越是向前走着,陆湛越发觉得周身炽热如焚,那股难以言状的燥热似千万只蚁兽钻入骨髓,喉头更是干渴难/耐。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此刻,他只希望寻得一盆彻骨的冰水,将整个人浸入其中,以解浑身不适。
这股热意太过反常,不像是醉酒后的反应,陆湛强耐住身体的不适,想要寻一处地方坐下缓缓。
凭借他的内力,应当可以将胃里的残酒从体内/逼出。
陆湛的眸色愈发沉得厉害。
凭借记忆里的路线,他越过一道曲门,向后院方向走去,就在此时,一只柔软细腻的手搀扶住他的小臂。
“三公子,可要找个地方休息?”
陆湛沾染着潮湿的眸子冷冷扫过,落在那个目光躲闪的侍女身上。
两人相持片刻,陆湛淡淡地嗯了一声。
宋蝉跟在两人身后,不敢离得太近,生怕陆湛发现了自己。
于是便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一路跟随陆湛来到了后园。
她躲在茂密的竹林后,透过竹枝,窥见陆湛被那名侍女扶着进了偏阁。
宋蝉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从未有过哪一刻,像在这般紧张得难以自抑。
她脑海中不住回想着那天偷听到的“计划”,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恐怕不消片刻,便会有一群冷不丁地推门闯入,将眼前之事大肆张扬出去。届时,陆湛恐怕是骑虎难下了。
宋蝉本想借此事让陆湛也尝尝被人拿捏掌控的滋味,但是不知为何,眼见着陆湛被送进了偏阁,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偏阁里仍然没有动静。
宋蝉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反复拉扯着,备受煎熬。
脑海里的一种声音说,陆湛过往对她那样行径,肆意羞辱折虐,落得如此地步,本就是他活该。
另一边则是不忍,陆湛虽非良善之辈,行事手段她亦不喜,但也绝不该遭受赵小娘等人这般腌臜手段构陷……
况且,倘若她为了报复陆湛,便如此不择手段,眼睁睁看着他落入樊笼,那她和陆湛又有何异?
这般行径,终究是落了下乘,失了本心。
天气闷热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只怕将要落雨了。
宋蝉只觉后被早已被汗水浸透,衣裳贴黏在肌肤上,带来一阵极其不适的触感。
一番摇摆之后,宋蝉终究是不忍袖手旁观,决定趁事情还没闹开前,去偏阁里把陆湛解救出来。
她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拂开眼前竹枝,刚准备要迈出去,就被身后的一名小丫鬟叫住。
“表姑娘怎么在这里?叫奴婢好找。”
这小丫鬟瞧着眼熟,宋蝉一时却又记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你是?”
小丫鬟向宋蝉行了一礼:“奴婢乃是老太太伺候的丫鬟。前厅正给大小姐贺寿呢,老太太许是今儿个高兴,多饮了几杯酒,这会子正在偏苑歇着,突然就想起表姑娘来了,便差遣奴婢来寻表姑娘,过去陪老太太说会话儿。”
老太太素性喜热闹,时常唤宋蝉至跟前谈天说地,以解寂寥。此番被唤去,原也算不得稀奇。
只是,此刻陆湛那边情形未明,宋蝉心中难免隐隐担忧……
小丫鬟却催促道:“表姑娘还是快些吧,先前奴婢找您便耽误了不少时间,只怕老太太要等急了。”
“好,我这就随你去。”
宋蝉回眸望向偏阁,踌躇再三,终是转过身,跟着小丫鬟走了。
*
偏阁外,翠竹在风中沙沙作响,与前厅觥筹交错的热闹格格不入。
宋蝉刚走没多久,竹林深处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一道娉婷身影缓缓走出。
赵婉外披一袭鹅黄披风,衣袂在风中起拂如云雾。
赵婉刻意将外袍宽大的帽子高戴,好叫脸庞隐于其中。唯有露在檐帽外的几缕墨发,在风中肆意飞舞,更添几分娇媚。
于偏阁外面驻足了半晌,见四下无人,赵婉这才推开偏阁的门。
屋内湿热而昏暗,生出几分不寻常的暧/昧气息。
赵婉屏息往内间走去,内间卧榻前帘幔飘摇,勾勒出一派朦胧的旖旎之景。
榻上正卧着一人,虽是背影,但也足够让她面热心跳。
赵婉莲步轻移,纤指挑落通往内室的帘帐。她将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醒了榻上的男子。
这样与陆湛单独相处的机会,实在是难得,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赵婉不免有些紧张。
她还年轻,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赵小娘先时与她说过,那药饮了便会情/动,届时只要赵婉主动些,陆湛再是个冰山似的人也是徒劳,最好是一鼓作气,直接将生米煮成熟饭。
哪怕陆湛还有些精神,推拒不肯,那也不要紧。
总归两人已经独处一室,赵婉只需将衣服扯干净,大声喊叫起来,将前厅的人都引过来。
今日阖府大宴,陆国公最是个好面子、树家风的人物,若能惊动席面上的宾客过来当个见证,想来陆湛是再也赖不掉了。
夜长梦多,今天必须一击必中,赵婉顾不得思虑许多,便柔声试探:“表哥?”
良久不闻回复,赵婉只当赵小娘下药太猛,将人迷晕了。
赵婉不由叹了口气。
她当然是想在今夜真真正正变成少夫人的,的确可惜了,目下看来只能选择第二个法子了。
不过犹疑了片刻,赵婉轻移至榻前,在昏暗中摸索着开始解掉外袍,漏出内里轻透的纱衣。
这是赵小娘特意为赵婉预备的南方佳纱,赵婉心里明镜一样,若非赵氏有求于她,这样的好物就是赏给赵氏身边的大丫鬟,也轮不到她。
可这又如何,若是今日能够计谋得逞,她真成了少夫人,往后温柔小意些,求陆湛多疼惜她几分。
再之后,依靠着陆湛的功名恩宠,想是逃脱赵氏的掌控,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哪怕在府里想是也无人能与她掰手腕了。
思及此,赵婉只觉呼吸都急促了些,忙伸手又再解了一件。
往里,便只剩下一件鸳鸯戏莲的藕荷色小衣了。
此刻她已几近赤身,只要往榻上一躺,叫嚷着将前厅宾客引来,任谁见了都要怜她这个女儿家。
借着光晕,赵婉侧坐在床沿上,探手轻推了推陆湛的肩头,娇声道:“表哥……我帮你更衣吧……”
说是试探,还不如说是走个过场,赵婉话音刚落,便急不可待的上手为人宽衣。
赵小娘的药只怕是下的太多了,连陆湛这样身强体壮的男子,都已几近失去了意识,任她怎么触碰都没半点动静。
偏偏陆湛的衣裳被他压在身/下,赵婉难以将其褪干净。
赵婉咬了咬唇,只能再用些力,将他转过身来,便于行事。
只是她刚掰过男人肩膀,当看清男人的面孔时,屋内瞬时炸开一句惊呼。
“怎么是你!”
*
小丫鬟带着宋蝉走过一道回廊,来到了后园另一边的偏苑。
此处离前厅尚有一段距离,倒是离刚才陆湛在的偏阁更近。
小丫鬟只将宋蝉带到门前,便施一礼:“表姑娘先进去吧,奴婢还要去寻二小姐,便先送表姑娘到这里。”
宋蝉看着那扇紧闭的屋门,又听着里头鸦雀无声,并未有半点说话言笑的声音,心中生起些不安。
不过好在今日是陆蘅的生辰宴,前厅俱是有头脸的宾客,想来也不会有人敢生出什么事端。
小丫鬟转身便急急离去,只留下宋蝉一人。
宋蝉走向门前,轻推开紧合的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推开屋门的一刹,宋蝉瞬间被一片浓稠的寂静淹没。
屋里空荡荡的一片,不见半个人影,角落里的帘幔因门外的风灌入而轻轻摆动,更添几分诡异的气息。
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涌上心头,容不得片刻迟疑,宋蝉下意识地转身,脚步慌乱地朝着屋门奔去,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奇怪的地方。
然而,就在她离屋门仅有一步之遥时,一只灼热的大手忽从她背后伸来,严实有力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整个人揽了回去。
掌心滚烫的温度,仿佛要将她的肌肤炙化,掌心粗粝的茧子摩擦着她的脸颊,激得宋蝉浑身一阵颤/栗。
伴随着一声沉闷而有力的重响,屋门被身后那人一脚踢闭。
刹那间,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那人粗重的呼吸声,灼热地扑覆在宋蝉的耳边。
第38章
就在半刻前, 那名侍女将陆湛送进屋内,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在榻上,便悄然离开了。
侍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偏阁内独留陆湛一人, 他半躺在榻上, 顿觉一股难以名状的燥热, 正以燎原之势蔓延全身。
起初,那股燥热还只是在肺腑中灼烧,渐渐地却如同潮水涌来,邪火下行, 变成了凝聚腹下的胀/热。
透过模糊恍惚的视线, 陆湛本能地审视起这间屋子。
略泛着潮湿气味在空气中弥漫,腐朽斑驳的桌椅, 角落蒙尘的蛛网, 无一不彰显着这间屋子的空落。
唯独他身下的这张绣榻干净非常, 还铺上了崭新柔软的衾布, 与这个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到了这一步,陆湛多少已经参透了其中的玄奥, 他忽而觉得事情有趣了起来。
料想接下来,赵婉便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他的榻边。而等他清醒之后, 恐怕赵小娘就会领着乌泱泱一堆人来“捉人在床”,迫他就范。
陆湛不禁一声冷笑, 他闭上眼,运转内力,尝试着将胃中残酒/逼/出来。
随着一道清流吐出,陆湛的神思稍微明朗了些许。
只可惜,虽然将部分余酒逼出体外, 但还剩下许多早已被身体吸收,融入骨血之内运化作用。
随着时间推移,药性似乎愈发烈了。
陆湛额头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滴热汗顺着脸颊滑落,汇入微敞的领口内。
这药物倒比他想象得还要棘手不少,看来赵小娘等人是下定了决心,誓要将他拿下。
他决不能在此处坐以待毙。
只要赵婉还没来,便尚有翻盘的可能。
在最后的关头,陆湛强撑着仅存的清醒意识,一路扶着房中的桌椅,推开侧窗,翻窗而出。
他极力压制着体内的燥热,向园林走去,只是走到一半,下腹便胀意难耐,难以行动。
陆湛当机立断地抬手,迅速发出讯号。
那信号如流星短暂闪过,却足以让逐川明白其意。
逐川心中暗叫不好,深知陆湛定是遇见了麻烦,于是当即放下手中忙碌的差事,寻着信号方向匆匆奔疾而来。
逐川发现陆湛时,陆湛倚靠在公府园林的奇石假山后,密汗遍布,呼吸急促,脸颈上皆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逐川心中大骇:“大人!我这就去叫医师来!”
陆湛抬手拦下他:“不可。”
陆湛的眼中掠过一丝杀意:“去把陆沛打晕,衣服弄乱,扔到那间屋子的床上。”
逐川重重肯首:“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还有,”陆湛呼吸沉重,强撑着布下最后命令:“找一个没人的屋子,将我扶过去……”
“然后,再去把宋蝉找来。”
*
昏暗的室内,男人的呼吸愈发沉重灼热,一下一下地喷/洒在宋蝉的颈侧,似是带着某种难以抑制的情愫,热得她心尖发颤。
宋蝉被身后那个男人紧紧逼在墙角,狭小逼仄的空间,让她连转身的动作都无法施展。
透着夏日极其轻薄的衣料,她能清晰感觉到背后那人的温度。
他们紧紧贴覆,男子高大的身躯投射下一派巨大的阴影,将她严严实实地裹/覆其中。
在这股巨大压迫与滚烫之中,宋蝉的肩头颤若蝶翼,不敢再动一下。
那只覆在她脸上的大掌,拥有仿佛能将她点燃的滚烫温度,粗热的茧不时轻缓地抚/蹭着她细嫩的肌肤,磨得她唇瓣发烫。
“别出声。”
在黑暗中,这道声音格外清晰突兀,低沉地响开在她的耳边。
宋蝉陡然睁大了双眼。
即便这声音沾染了几分与平日不同的暧/昧,可宋蝉还是敏锐地认出——这是陆湛的声音。
“表哥……是你?”
也许是明白她不敢乱动,覆在唇上的大掌渐渐松开,宋蝉终于能够呼吸。
一阵恍惚后,她忽而意识到当下的情况,于是试图转过身来,窥探他的样子。
可墙角实在太过逼仄狭窄,她努力想要转身的动作,最后也只能在原地挪了挪,不过是徒劳而已,但却引起了陆湛的一声闷哼。
虽然看不见他的样子,可耳边的喘气声明显更浓重了。
宋蝉的声音也渐渐低小下去,极若蚊蚋:“……你还好吗?”
陆湛的视线微微下落,便看见一截玉颈,如羊脂玉般洁白无瑕,又如风中摇颤的莲枝般纤细,恰到好处的弧度,像是在邀人折撷。
宋蝉鬓发上染着淡淡香气便在他的鼻息间缭绕,拥有足以穿透人理智的魅惑。
陆湛低垂的眸子愈发晦暗,声线沙哑:“不大好。”
他扣着她的肩,引着她向外两步,走到稍微宽阔的地方。
宋蝉被引导着转身来,当双眼渐渐适应黑暗后,她才看清了陆湛的模样。
那双曾经沉冷而锐利的眼眸,褪去了过往不近人情的理智,转被混沌吞噬殆尽,仿若被一层迷朦的迷雾笼罩。
陆湛逐渐地俯身逼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宋蝉看得愈发清晰——那道目光变得涣散而炽热,压抑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那是一种不加丝毫掩盖的,如原始野兽般的直白欲求。
宋蝉并不是第一次在陆湛脸上见到这种神色。
先前陆湛中春心引时,他的眼中亦如今日这般,浓黑似一潭无尽深渊,藏着要将人拆吃入腹的欲念。
但也正是因为曾经见过,她才更明白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仅仅是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宋蝉都觉得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双腿不自觉地打颤发软。
“表哥,我得走了……老太太还在寻我……”
“老太太,”陆湛肆意地轻笑了一声,“你这般好骗,若出了府,岂不是谁都能骗你?”
陆湛的喉结微滚,不理会她闪躲的目光。
他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若非有常年习武的底子硬撑,寻常男子早就难以应对这药劲。
此时他看见宋蝉,就如同一位在沙漠中独自跋涉了许久的旅者,历经烈日炙烤,终于在即将到达极限时,寻得了一汪清澈的泉水。
陆湛的喘息愈发凌乱,平日的清冷自持在此刻土崩瓦解。
“会吗?”
他的大掌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她猛地缩回手,却又被陆湛紧紧扣住手腕,摁了回去。
这是宋蝉第一次与他这般亲近。
他覆在腕上的手温度灼热,指尖甚至更为滚烫,两种滚烫交织在一起,宋蝉甚至辨不出哪个更烫,似乎要将她的理智与意识一同焚烧殆尽。
但无论是哪一样,宋蝉都难以拒绝,挣脱不得。
“我不会……”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被陆湛有力的臂膀紧紧揽入怀中。
陆湛微微阖眸,呼吸愈发沉重,额角滚烫的汗滴顺着他锋锐的下颌角流下,悄然烫落在宋蝉的肩头。
他的声音暗哑,眼中竟是无尽的欲色:“不会也无妨,我会教你。”
*
另一边,赵小娘刚与女眷一一饮过酒,又带着陆泠刻意与几家夫人打了照面。
这几位夫人家中都有适龄的郎君,个个都是尚未婚嫁的,若其中有一二个能看重陆泠,愿意成就一段佳话,岂非美哉?
陆泠自是不大不乐意参与这种场合,忸怩着不愿意应付,被赵小娘暗自拧了把胳膊肉。
陆泠没好气道:“我本就没那个心思,阿娘非要让我去做什么?阿娘家里不是现成有个想要攀高枝的外甥女吗?倒不如给她引荐了才好。”
赵氏又惊又恼,哪想到陆泠敢对她说这种话?只是奈何眼下宾客众多,她当着大伙的面不便发作,只能暗暗忍下来,等着散宴后再给陆泠一顿教训。
不过提起赵婉……算算时候,应当快事成了吧?
正想着这事,一名小厮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面上竟是惊恐不安。
赵氏拧了眉头,不悦地低声斥责道:“这么多客人看着呢,你慌什么!”
“夫人,不好了……”小厮面色惨白,在赵氏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
赵氏大惊,正要询问下去,余光忽瞥见另一席间的陆国公似乎也得到了消息,身形猛然一震,站起身便向后园方向走去。
赵氏连忙急急跟了上去。
有几名好事者见情形不对,抱着凑热闹的心思,亦追随着赶了过去。
待二人匆匆赶到时,只见偏阁门外已围得水泄不通,一群人正聚在那儿,神色各异,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赵氏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只觉一阵没由来的寒意自脚底蔓延至全身,心中暗叫不好。
她紧紧跟在国公身后,迈进那扇屋门,待看见屋内的情形,她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昏死过去。
屋内深处的拔步榻前,满地衣衫散落,榻内风光更是旖旎至极,几乎如同一幅现生生的春/宫/图。
但见赵婉斜躺榻上,身上的罗衫半褪,露出如雪般莹润的肩头,若隐若现。
她的双手绵软无力地搭扶在身旁男子的腰间,似是还沉浸在方才的酣战之中。
两人的面色皆泛着异样的霞红,空气中混合着汗水与意味不明的味道,无不在昭示着两人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较量。
当看清赵婉身旁男子的面容时,赵小娘尖叫出声,已顾不得任何体面。
“沛儿怎会在此处!”
她仿佛看见鬼似地连连后退。
退至无处可推时,她满目通红地转过身,紧紧攥住小厮的衣领,强按住心中愤怒,以只他二人能听见的颤抖声音质问。
“陆湛呢?陆湛又去哪里了?给我找,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
第39章
屋内流淌着闷热的气息, 偶有几声蝉鸣透过窗棂陆续传来。
经年失修的方榻狭小陈旧,宋蝉倚靠在榻边,姿势有些僵硬,只要稍微挪动一下, 木板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宋蝉的鼻尖都紧张地沁出了一层细汗。
她的手被陆湛握着, 带着向他逐渐靠近。指尖与他肌肤相触的瞬间, 仿佛碰到一块烧红的烙铁,她着实有些怕了。
“表哥……”
陆湛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她的腕,只隐约见得宽大袖袍下犹如海/潮般的起伏。
他已经听不清宋蝉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如染了花汁般莹润的唇瓣, 一启一合。
陆湛的吻来得又凶又急, 带着灼人的温度,滚烫的手掌扣覆在宋蝉的颈后, 不容她后退半分。
唇/舌侵掠之处, 无不裹挟着几分失控的力道, 宋蝉忽而觉得唇上吃痛, 旋即尝到了铁锈般的血气。
血腥气似乎更激起了陆湛的掠夺欲,他的吻愈发凶狠, 滚烫的唇舌舔/舐着她唇上的伤口,将那丝腥甜尽数卷入口中。
宋蝉下意识想要推开陆湛, 却被抱得更紧,袖袍下翻卷的势道亦更为疾烈。
不知这般过了多久, 宋蝉只觉得小臂酸软得几乎失去知觉。
也罢,宋蝉在心中轻叹。至少这比起明日里连站都站不稳,连路都走不了的狼狈模样要好许多。
起码她还能维持最后一丝体面,不必在人前露/出破绽。
只是她手臂都快抬不起了,陆湛却没有半分消退的迹象。
宋蝉声音都沾染了些哭腔:“还不成么?”
陆湛已是极力忍耐, 几乎咬牙道:“药性太烈了……”
宋蝉看着那依旧蓄势待发般的姿态,实在有些怕了。
这方法压根没有用,恐怕就算自己力竭,也解不了半点药性。
“不行,这样下去你会死的,我还是去寻医师来吧。”
她踉跄起身,险些被裙摆绊住,又被陆湛一把拉了回来。
“过来。”陆湛眼底布满血丝,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已是极力克制,“你当我没有试过吗?”
他从袖中探出左手,宋蝉这才发现,陆湛的左手上被刀划过一道深痕,此刻仍然渗出血丝,将他墨色的宽袍洇透了一片。
原来他已经连放血都试过没用,这药效得多厉害,连陆湛这样强壮的身体都禁不住。
“那该怎么办……”
陆湛沉默不语。
这种情毒霸道至极,且随着时间推移,情毒深入骨血,即便是耗尽内力、放血去毒,也无任何作用。
唯有阴阳相济才能解毒,陆湛深谙此理。
他望着怀中的宋蝉,眸色愈发冷沉,漆黑的眸子不见一丝光亮。
以他现在的情状,此刻大可以不计后果,不管不顾地要了宋蝉,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只是他知晓自己的身况,若真由着自己放纵下去,只怕她会承受不住,更会伤了她。
陆湛紧紧闭上眼,靠着榻边木柱,忍受着又一阵汹涌袭来。
他深深攥紧左拳,让指甲嵌入流血的伤疤,硬生生再次破开那刚成痂的血痕,试图以疼痛维持最后一丝清明。
宋蝉不忍再看:“她们下手实在是太狠了……”
即便已经难以自持,几近昏厥,陆湛仍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宋蝉话中端倪,倏然抬起眼。
“谁?”
宋蝉意识到失言,连忙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表哥今日这般模样,定是遭了小人算计,这般阴毒的手段,真不知谁能做得出来。”
陆湛沉默了一会,眸色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戾。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宋蝉眼底闪过一丝惊慌:“我什么都不知道,表哥怎会这样问?”
“阿蝉,你该知晓,我有许多办法让人开口说实话。”
陆湛伸掌缓缓抚过宋蝉的脸颊,掌心分明滚烫,却仿似冰冷的毒蛇滑过。
“你若有事瞒着我,现在说出来,我不怪你。”
宋蝉心头一紧,又想起先前陆湛的种种雷厉手段,只觉得一股寒意直窜上来,连指尖都微微发凉。
她不敢再瞒:“我……我那日确实无意间听见赵小娘底下的人商量着要给表哥下药,只是还没来得及提醒,表哥便……”
宋蝉不敢再向下说了。
屋内顿时陷入死寂……
陆湛忽而冷笑一声,笑容中满是讥讽与自嘲。看来先前对她的那些怜惜之意,竟是多余了。
这般念头闪过,陆湛毫无预兆地伸出手,紧紧抓过宋蝉的胳膊。紧接着,顺势一扭,将她反过身去,压制在榻柱上。
陆湛俯身贴近,急促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带着几分餍足的意味,却仍不肯放开宋蝉分毫。
“阿蝉,对不住了,你忍耐些。”
*
陆国公先前身子已落下病根儿,今日又被此场景一激,登时扶额叹起来:“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身边管事儿的已然开始驱散围观众人,幸得事儿来的急,前厅那儿并未传得太开,故而围将上来的人数并不多。
至于跟来的仆从,大都是签了身契的。
陆国公此时亦无瑕顾及其他,屋内狼藉不堪,赵婉又是外女,更是无法再看第二眼,只得拂袖,横眉对赵氏扔下一句:“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赵氏自知自己闯了大祸,只面子上喊了几句“公爷”欲做挽留,便也作罢了。
她深省得先前陆沛就因品性不端被公爷整治过,如今一遭,岂不是把陆沛与世子之位越推越远。
更何况赵婉还沾亲带故,若二人真成了事儿,这算什么人/伦笑话。
好狠的手段。
赵小娘清楚,今日这床上躺着的,本该是陆湛。
“不争气的东西,给我提两桶水来。”赵小娘对着身边女使狠啐了一句,余下人则将屋内外把了个严实。
不消片刻,下人便将东西准备齐了,两桶井水毫无预兆的直接泼向了那对鸳鸯。
榻上二人几乎是一齐惊醒的,只不过赵婉本就穿的清凉,因而反应更大些。
“嗨呀!”
赵婉被冷水激起,猛然坐了起来。
低下头一瞧,才惊觉身上衣衫已然凌乱不堪,领口敞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狼狈至极,不由下意识抱紧双臂。
慌乱抬眸,入目之处竟是满屋子的人,目光或鄙夷或戏谑,而那站在最前头的,竟是姨娘赵小娘。
赵氏眼神晦暗不明,眼角噙着几分对她不成器的恨意。
赵婉又羞又愤,不知事情走向怎会变成这样,眼眶瞬间泛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手足无措之时,却触碰到身侧之人,赵婉木讷转过头去,只见身旁男子竟是自己的表哥陆沛。
此刻陆沛却也是衣衫不整,外衣被扯得七零八落,露出胸膛,脸上满是茫然与惊愕。
赵婉依稀记得当时发现是床上之人是陆沛,尖叫一声后,不知怎的颈后一阵酸痛,便再也不知人事了。
“姨娘,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陆沛虽是意外,但好似看惯了这个场面,仍旧是不急不慢地揉了揉眼睛,不忘趁乱再揩几眼春色。
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吃多了酒,在后院吹了吹风,不知怎得就晕了,又不知怎得醒来就……
陆沛揉了揉下巴,打量着赵婉着身形,眼下这意思,是他与赵婉有了什么?只可惜,自己吃酒太多,其中滋味混忘干净了。
虽说赵婉跟陆沛带着亲,但奈何陆沛实在是个毫无章法的廉耻之徒,自觉不亏,因而无愧。
陆沛不知先前陆国公在时的凶险,以为是家长里短的闹剧,因而还大大咧咧地开口笑说:“母亲,要我说……”
赵小娘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扬手就给了赵婉一巴掌:“贱蹄子!”
四下大骇,陆沛登时也不敢再说笑。
赵小娘怎能不知这里头的门道,赵婉此棋已废,若不当着众人甩清干系,日后还不知要酿成什么样的大祸。
“我原意照拂娘家,把你从老家接过来,不想你还是个不本分的东西,竟打量起公府的主意!”
赵婉怎能不知赵氏的意思,遂有意捅破这层窗户纸。
“姨娘,你怎可如此说我,分明是……”
赵小娘话锋直转,未等赵婉言罢随即开口。
“你可真是昏了头了,我供养你母家,私下接济了不知多少次,你若有点良心,也不该做出这种荒唐事!”
赵小娘恶狠狠地剜了赵婉一眼,心内五味杂陈。
原本想着是个听话知意的,若能成事,往后自然也会扶衬她一二。没想到却蠢到给别人做了嫁衣,竟反被那陆湛将了一军。
眼下也不知有多少人知晓了此事,京中那些高门贵族之间,俱爱拿旁人的家事当谈资,方能彰显自己的优越。
此事今日既开了头,若不及时处置了,恐怕明日风声便会走漏出去,不消几日,大街小巷都会传得沸沸扬扬……
赵小娘心中不免一叹。
事已至此,这赵婉,是断不能再留了。
*
屋内昏暗的角落里,宋蝉被困陷在方寸之地,面前是冰冷沉重的雕花窗台,背后是炙/热的高大身影。
陆湛的大掌抵着她的肩,下压,将她折成猫般倦懒的样子。
分明衣衫齐整未褪,却比先前坦诚相待还要羞耻。
她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可内心的屈辱却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数不清过了多久,屋内的响动终于稍稍停歇。
陆湛的呼吸稍稍平稳了些许,宋蝉又羞又恼地推开陆湛,整理衣衫想要赶紧逃离此地,却发现裙角沾染上一片濡/湿的痕迹。
宋蝉怔愣在原地,脸颊滚烫,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窗外的景象轮廓模糊,只剩下隐约的剪影。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静谧。那声音起初微弱,像是从远处传来,渐渐变得清晰,伴随着低沉的交谈与几点昏黄的烛灯的摇曳,缓缓向这边靠近。
“快,这边!别耽搁了!”一道低沉的男声在暮色中响起,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随后是几声应和,夹杂着匆忙的脚步声。
灯笼的光影在地上晃动,映出几道模糊的身影,他们的动作急促而有序,渐渐向他们走来。
陆湛扶着宋蝉的肩,带着她侧身躲到帘后,以免叫外头的灯光照见。
“小心点,别弄出太大动静!”另一个声音压低着嗓子提醒,却掩不住其中的紧张。
宋蝉心跳如鼓,却听得外头脚步声、低语声、指挥声融汇在一起,动静似乎越来越近。
“这边的屋子还没找过,夫人吩咐了,要一间间仔细地搜,今日务必要找到三公子的下落!”
第40章
窗外灯笼摇晃, 投射道道昏黄光影,蝉鸣混着人声杂乱,声声近在耳边。
宋蝉长睫颤动,视线打量屋内一圈。
屋内设施陈旧简单, 毫无遮蔽之处, 不是可藏身之地, 宋蝉不安地望向窗外。
“有人来了,我们快走吧。”
一阵药劲刚才平复,却又一阵新的汹涌泛起,陆湛眼尾已曳上一道潮红, 仍然极力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
“现在出去, 会正面撞上他们。”
窗外灯笼的光亮越来越近,几乎都快要照清屋里的景象了。
“他们要过来了。”宋蝉忍不住攥进了陆湛的衣袖, 心跳剧烈起伏, 浑身却已乏累至极, “我走不动了……”
陆湛亦是强忍不适, 牵过宋蝉的手:“忍一忍,跟我来。”
两人从后窗翻出, 贴檐下而行,近一枝叶盛茂芭蕉树后, 陆湛站定。
只见他伸手按上檐下石墙,不知触碰了什么机关, 石墙竟然缓缓向两边打开。
宋蝉才发现居然国公府里还藏着一条密/道。
密/道蜿蜒曲折,光线极暗,宋蝉一时看愣了。
“还不快跟上。”
前头漆黑一片,转眼的功夫就看不见陆湛身影。
身后仆从的声响愈近,宋蝉不敢耽搁, 连忙也提裙走了进去。
宋蝉倒是不怕黑的,从前在花月楼里,稍有什么做不好的地方,就会被嬷嬷打骂一番,关进黑屋里禁闭。
只是这密道看不见尽头,平白让人感到不安。
“表哥,这密/道通往何处?”
陆湛未语,只是缓步向前。
宋蝉忽而想到,陆湛每次都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自己的房间不怕被发现,难道也是这个原因?
“表哥每次到我屋里,也有这样的密/道吗?”
陆湛忽而停下脚步,宋蝉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漆黑的密道里,只听得陆湛幽然冷寂的声音:“你难道没听过,知道的秘密越多,越容易被灭口吗?”
宋蝉彻底不敢不出声了。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密/道尽头终于有了光亮,走出的一刻,宋蝉忽而恍惚起来。
这看上去陆湛的住处,但却不是在国公府内。
宋蝉正观察着周遭环境,便有一名侍卫请示进屋汇报:“陆大人,逐大人提前吩咐过了,药浴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侍卫阔步进屋后,显然没料到屋里还有一名女子。
虽是匆匆一瞥,看不大清她的容貌,但仅凭仓促见到的那抹窈窕身姿,都不免令人心中一颤。
陆大人向来治下严格,从不许他们私带家眷进千鹰司,这名女眷又是谁呢……
虽有疑虑,侍卫也不敢再问,更不敢多看一眼,恭恭敬敬地一礼,便要退下。
始终未有指示的陆大人却忽而开口,声音似有些沙哑:“让盥室附近的看守退下,屋里也不要留人服侍。”
“……是。”
陆湛的神色似乎比先前平静了许多,漆眸中那抹浓稠的欲念也渐渐消退下去。
再待下去,难免夜长梦多。
“表哥若没事了,我便先回去了。”
陆湛眉眼间有些疲惫:“国公府门口早已被赵氏布满了人手,你此时回去,必要受她盘问,你禁得住吗?”
看着宋蝉红肿的双唇,略不齐整的衣衫,陆湛忽而感到有些烦躁。
“你明知道赵小娘等人的计谋,却刻意隐瞒不报,如今我变成这样,你也脱不了干系,就想这样轻易回去?”
一番诘问,宋蝉有些心虚:“即便我有错处,该报的仇你刚才也报了……”
陆湛冷笑一声:“尚且不够。”
“进来,陪我沐浴。”
盥室内,宋蝉蜷在陆湛怀中,与他一并在浴桶中浸着,玉般的后背紧贴着他滚烫的胸膛,不敢乱动。
浴桶里加了清神静思的药汤,对陆湛却似乎没什么作用。即便数次宣泄,还是挺/阔得厉害。
宋蝉一头如瀑墨发披散在雪肩上,被陆湛拢在掌间挑玩。
陆湛随口问道:“怎么不用之前那个味道的发膏了?”
宋蝉浑身僵了僵。
上次陆湛走后,她早就将所有掺了春心引的发膏都扔掉,哪里还敢再用。
盥室内水汽氤氲缭绕,看似平静的浴汤下,宋蝉被抵/硌得满面通红,早已没心思理会陆湛的问话,只随便找了理由应付。
“先前的用腻了,便换了新的。”
“你倒是喜新厌旧。”
陆湛的下巴抵在宋蝉的肩头上,偏首便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京中贵女好用香,陆湛曾经在那些女郎身上或多或少的闻到过不少名贵的香料,她们素来习惯以此彰显身份地位,每一丝香气都裹挟着矜贵与傲慢。
而宋蝉用的从来都是最为普通常见的香料,在市井街巷随处可见。可经她双手调配过后,制成的香膏却有一股独特的气味,不浓郁也不张扬,只是清幽淡雅,让人闻之心神舒畅,如沐春风。
宋蝉雪白的颈明晃晃地在陆湛眼下昭彰,不可言说的欲/求再次涌了上来。
他扣住宋蝉的腕,转延向她纤细的五指,紧紧锁住。
从前他克制己欲,以亲近女子为耻,一贯瞧不上那些沉溺于情/念之人。而今他却对这样一个身份卑贱的女人起了兴致,想要与之交/缠,实在是令他自己都感到不齿。
他在宋蝉耳边沉声低语,不知是说给宋蝉,还是说给自己听。
“阿蝉,是我救了你的命,你合该如此报答我,你明白吗?”
*
夜深人静,公府众人都歇下了。
唯有赵小娘的房间,昏黄的灯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陆沛与陆泠一左一右,围坐在赵小娘身边,听着赵小娘对陆沛的数落。
“你在席间好好的,为何会出现在偏阁?”
陆泠捻了块果脯,边冷冷嗤笑出声:“阿娘还不明白他么?定是他又想找地方与府里那些丫头亲近,醉酒摸错了地方,才造成这么一桩笑话。如今可好了,全京城的贵族世家都看到了,明儿我也不用去见人了,免得叫别人笑话。”
“阿姐莫要冤了我,莫须有的事情也好瞎说嚒?”陆沛大声吵嚷起来,心里却发虚。
他的确是喝多了酒,想出去寻快活,也不知道为什么醒来时就躺在那赵婉的身边了,他一时也拿捏不好其中由头。
不过说起那赵婉,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竟也是个妙人儿,想到她那日半掩半露的雪白肌肤,陆沛便觉得心中激荡。
只是不知那日他究竟有没有采撷到这抹春色?
陆沛清了清嗓子,佯装正声道:“依我看,女儿家到底名节要紧,那赵表妹又是阿娘家里的人,如今既出了这事,也不好随便应付。我将她勉强收入房中做个侧室也未尝不可,阿娘,你说呢?”
赵小娘气不打一出来,顺手抄起桌上的团扇便向陆沛砸去:“少说混账话,别打这些主意。你若是争气些,多像你大哥三哥那般在读书上费些心思,我又何苦替你筹谋这许多……”
“读不进书也就罢了,偏你整日只想着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赵小娘越说越伤怀,到最后甚至敛起帕子哭了起来。
“什么都怪在我身上,我本来就不是那读书的料子,如何能跟大哥三哥相比……”
赵泠见状又将陆沛一顿责骂,陆沛低着头也是叹了口气,不敢再说话。
他何尝没想过进取?只是家中两位哥哥一个善文,一个尚武,轮到他身上,竟是什么也拿不出手。
旁人读三日便会的东西,他读半月都记不进去;习武更不必说,他从小就身子弱,连刀都提不起,若真上了战场,岂不是给别人当靶子去?
赵小娘睨了眼这不争气的逆子,心中实在惆怅。
早些年她作为妾室,从也没想过这些的。谁想到前头那两位夫人福薄相继离世,剩下她这么一个陪在陆国公身边的老人,逐渐得了陆国公的重视,到如今执掌公府内务,已是很难得了。
可既然都走到这步,又为何不敢再往大的搏一搏?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希望他成器,若能争得世子之位,往后她就是这国公府真正的女主人。
只可惜陆沛实在是块朽木,如今她一番筹谋尽失,还白白浪费了赵婉这枚棋子。
陆沛终究是不忍看着娘亲落泪,安慰道:“阿娘,您就放宽心吧。大哥是重情义的人,平日里就念着咱们这手足情分,三哥虽然脾气差些,但也不至于为难我们。往后的日子,他们肯定会多多照拂咱们,断不会让咱们受委屈的。”
这话不说便罢,一说起来,赵小娘更是伤怀。
这榆木脑袋的东西,恐怕还不知这一切都是陆湛所为,更看不明白其中的因果。
他们和陆湛也算是结下梁子了,往后再想相安无事也是困难。
经过此事,陆沛更是和公府世子之位再无缘分。当下之际,只能寄希望于多谋些家产,好为他们母子三人打算。
现在公府里大多的财产都是陆湛生母带来的嫁妆,陆湛不争便也罢了,眼见他在朝中愈发势盛,往后若是要争,可怎么办呢?
倒是陆沣……
陆沣作为公府长子,与陆湛这么些年始终关系寻常,并不亲近,想必陆沣心里,多少也是忌惮陆湛的吧……
思及此处,赵小娘心思一动,又仿佛看见了希望。
次日陆沣下朝回府,赵小娘早早提着食盒在他屋里等着。
见陆沣回屋,赵小娘忙赶了上去笑道。
“沣哥儿今日累了吧?如今天气渐热了,我亲手煮了解暑的绿豆汤,且等着你回来尝尝呢。”
陆沣不动声色地躲过了赵小娘将要揽着他的手,微微皱了皱眉头。
赵氏为人浮躁,眼界浅薄,即便如今受父亲宠爱,得以主持中馈,到底还是小家子作派,总少了些世家妇的仪派。
他平日与这位小娘只是表面礼待尊敬,实际却并不爱与之亲近,赵氏也当明白。
今日赵氏来他屋里,又是要唱哪一出戏?
“小娘有心了。只是天气正热,叫下人送来就是,小娘何必亲自跑一趟?”
陆沣净手坐下,未置喙桌上那碗冰镇绿豆汤羹,反是执起茶盏,饮了口热茶。
赵小娘也不觉尴尬,自顾自说道:“实不相瞒,沣哥儿,我今日来是有事想与你商讨。”
陆沣拂开茶面上的浮叶:“小娘直说便是。”
赵小娘只哀婉低叹一声:“你的四弟,你也清楚他。成天一门心思扑在风花雪月之事上,全然没把心思放在正经营生上。这几日又出了那丢人的事,愈发惹得公爷不快。”
赵小娘难得目光柔和,眼中满是期许:“你自幼勤勉努力,前途一片光明,为人更是正直善良。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你也看到了,你父亲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我们母子向来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只盼着日后你当家作主时,能念及往日的兄弟情分,多帮扶你四弟一把。”
陆沣听着她话里话外贬低陆沛,眉眼轻润,辨不出情绪。
直到她说到后面,陆沣方出声打断:“小娘这是哪里的话?父亲正值壮年,虽偶有小恙,但精神头尚好,如今说这些往后的事,实在是太早了些。”
赵小娘听着陆沣滴水不漏的话端、翩然知礼的作态,心里更是感慨万千。
这样好的郎君,怎就偏偏不是她的儿子?
陆沣处事谨慎,她本来也没想着仅凭三两句话就能拉拢,不过也是想试探下陆沣的心思。
于是话锋一转:“我也不想说这些,只是三郎……”
她抬起眼,悄悄审度着陆沣的神色。
陆沣仍是不急不忙地端茶浅啜,眸光隐于水汽间。
“三弟?他怎么了?”
“湛哥儿如今这性子,变得愈发让人难以捉摸了,我们也实在是得罪不起。”
赵小娘满脸愁容,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总是给我们使绊子。我思来想去,也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竟要这般针对我们。”
“小娘,慎言。”
陆沣神色微变,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才压低声音。
“这般论断,您可有证据?三弟如今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这话若传入他耳中,恐怕会平白伤了兄弟情分。”
“证据眼下确实还没有,不过,只要给我些时日,定能寻得。”
赵小娘目光紧紧锁住陆沣:“沣哥儿,你向来心思通透,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来找你,实是走投无路,就盼着你能帮我出出主意。”
“往后我们母子就指望你了,你四弟对绝无夺爵之心,只求沣哥儿护我们母子周全就行。”
*
下朝后,以陆沣为首的文官们谈笑着出了宫门,陆湛却步伐沉重,脸上阴云密布。
今日朝堂之上,气氛剑拔弩张。
陆沣以监察百官言行为名,言辞犀利,以近日外商慕容诃吞藏粮草一事为由,率先发难,矛头直指陆湛。
一句句质问如利箭般射来,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陆湛办事不力,尸位素餐,未能在限期内彻查此案,放纵慕容诃势大,对朝廷造成了威胁。
圣人虽未责罚,但碍于大局,不得不在众人面前责了他几句,又缩短了办案的期限,责令他半月内办完此案。
陆沣今日在朝堂之上,表面上摆出一副履行言官职责的姿态,大义灭亲,仿佛真的只是在例行公事地纠察他的公务。
可陆湛心中清楚,陆沣平日里行事谨慎,断不会如此贸然出击。他这般有恃无恐,背后必定有人撑腰。
陆湛眉头紧锁,暗自思忖,今日这看似寻常的弹劾,恐怕只是他们精心布局的第一步,后续或许还有一系列的动作。
如今新帝登基不久,朝堂之上表面上风平浪静,暗中却暗流涌动。
当初新帝与吴王争夺皇位的那段日子,可谓是惊心动魄,各方势力纷纷卷入,朝堂内外一片腥风血雨,无数人为之丧命。
前些日子,陆湛意外得到一则消息,陆沣所在的文官党内部,似乎藏有一份神秘的“衣带诏”。
若这消息属实,事情将远超想象的复杂。陆沣一方的目的恐怕绝非仅仅是扳倒自己这么简单,或许正谋划着一场惊天阴谋——要助吴王篡位。
一旦让他们得逞,整个朝堂乃至天下都会陷入动荡,事情远不止眼下这么浅显了。
只可惜他着人找了很久,都未寻得那份衣带诏的下落。
他怀疑这份衣带诏,就在公府。
甚至说,就在陆沣的屋里藏着。
原先他还想着徐徐攻之,让宋蝉慢慢接近,逐渐彻底获取陆沣的信任,这样更为保险。
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陆湛的眼底如凝结冰霜,暗藏杀机。
陆沣的戒备心极强的,屋里的侍从皆是多年培养的亲信,没有外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现在,他还是需要宋蝉去接近试探,若能进入陆沣房中,或许才有机会为他找到这份衣带诏。
宋蝉被传唤来时,瓷白的脸上未施半点粉黛,一头乌发随意挽起。
身上穿着的,是最为寻常的家常常服,素色的布料虽无繁复的花纹装饰,却将她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温婉娴静。
陆湛的目光扫过她今日的穿戴,却忽而想起她先前为见陆沣时,那样精心的装扮,甚至连唇上的胭脂都格外用了心思。
陆湛心中本就因朝中纷争心烦意乱,看见宋蝉这般随意的打扮,好似对这场会面毫不在意,心中更是烦躁。
陆湛眸光一沉,冷声质问:“你就这样直接过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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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宋蝉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扮, 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原本她就还在梦中,陆湛的人忽然传了口信,只说陆湛要叫她去一趟。
时间紧迫,她没时间再精细打扮。何况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会面, 何须穿得那样隆重?
宋蝉神色坦然道:“我才从榻上起身, 看侍女匆忙叫我, 以为大人有要事相商,还没来得及梳妆。”
陆湛卯时上朝,下朝正是辰时,寻常学子早已用过早膳, 该在书塾里听学了。
见宋蝉这样敷衍着过来见她, 本就心中不悦,又得知她睡到现在才起, 更是没有好脸色。
“你原本便无甚才学, 再不勤勉, 怎么才能赶上别人?”
陆湛说话一向刺耳, 宋蝉早已习惯了,心里也没什么波澜, 只轻声解释道。
“郑夫子因病告假,且我前几日太累了, 身上还没好透。”
陆湛垂眸看了眼她腕上隐约透出的红痕,当即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那是他上次将她扣在窗前, 防止她乱动留下的痕迹。
他言行有亏,也不好再说什么。
“身上的伤好了?”
宋蝉轻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陆湛嗯了一声。
他今日叫宋蝉来是有正事,暂且无心与她流转风月,也没有多问下去。
“来看看这幅画。”陆湛先行至桌前,缓缓展开一幅画卷, “你仔细看看,这画怎么样?”
宋蝉从来对字画无甚性质,只看着画上浓墨相宜,笔触细腻的山水图样,其实并分不出什么好坏。
但忖度着这画可能是陆湛闲时所作,或许是想听她一句称赞,便附和道。
“栩栩如生,应是大家之作?”
陆湛来了兴趣:“如何见得?”
宋蝉说不上来其中门道,支支吾吾道:“山高水清,就连枝头上的鸟儿也和真的一样,可不算画得好么?”
陆湛听了这话,一时语塞,气得险些笑出来:“在书塾学了这么久,还是这般无知,连一幅画的好坏都辨不出来,真是朽木难雕。”
宋蝉垂首敛目,压根不想说话。
她原本就对这些东西提不起兴趣,就算能够画出栩栩如生的鸟儿、娇艳欲滴的花儿,或是能够准确说出一幅画究竟好在哪里,又能怎么样呢?
对她而言,这些无法直接变成银钱的东西,实在是没有任何用处。
今日也不知谁惹了陆湛似的,才刚一见面他便言辞犀利,句句针对。宋蝉最初尚能忍耐,听久了也觉得恼火起来。
宋蝉冷声道:“夫子只教了我们读书写字,没有教过这些。大人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将我羞辱一番吗?”
长着和高韫仪如此相似的脸,才学却如此疏浅,实在是让人生气。
眼下任务急迫,像她这样的资质,不知要学多久才能懂些皮毛,足够与陆沣说上几句。
想到这些,陆湛面色愈发沉冷:“站过来。”
宋蝉不情不愿地挪步到陆湛身旁,被他大掌攥住手腕,吃痛地轻呼了一声。
陆湛却恍若未闻,只将她带到身前,环在怀中,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那幅山水画。
“这画是前朝画师郦范所作,他是陆沣最喜欢的画师。其人作画布局精妙,笔法灵动,尤擅以墨色浓淡变化营造山水悠远之境,记住了吗?”
陆湛的身形如同一座高大的雪山,将宋蝉笼罩其下。
“我知晓了。”
陆湛目光落在笔架上,语气不容置疑:“拿起笔。”
他坚实的胸膛几乎贴上了她的背,透过薄薄的衣衫,宋蝉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
“握紧,别分心。”
他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引导她的手指握紧画笔,力道坚定而强势,不容许她有丝毫退缩。
笔尖轻触宣纸,墨色缓缓铺展,逐渐勾勒出山影。
陆湛的指尖带着灼热烫人的温度,莫名让宋蝉想起那夜他也是用这样的滚/烫,将她压制,变化成各种姿态。
宋蝉耳尖烫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纤指在他的掌控下微微颤抖,笔尖倏然在纸上曳出一道不规则的痕迹。
陆湛指下微微一顿。
他身上淡淡的冷松香萦绕着宋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
他的呼吸逐渐逼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宋蝉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这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你若再分心,我会用别的方式教你。”
“往后每日傍晚,你来我屋里,我会亲自教你识画作画,直到你学会为止。”
*
陆国公还是病倒了,府中接二连三事发,饶是再硬朗的底子,也扛不住这样的折腾。
陆沣在一旁侍药,见国公闭眼憩了,这才抽出身来擦了擦手,他心里清楚,陆国公此番病倒是因他急火攻心,爱惜颜面所致。
汤药于他,不过是块体面的遮羞布。
陆沣净手的时候,一旁随从附身耳语了几句,陆沣脸色骤变,随后又想到什么一样,宽了眉头,递了句话便往前厅走去。
不消片刻,赵氏便慌慌张张的赶过来。
“沣哥儿可别吓唬我,急急忙忙找我来是怎么了,公爷呢?都还好吧!”赵小娘还没坐下,便喘着气问。
陆沣并未起身迎接,而是淡然抿了口茶:“都好,小娘勿急。”
赵氏见陆沣一脸风轻云淡,便也自顾自坐下,由着下人斟茶:“嗐,我当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沣哥儿快些说吧。”
“父亲没事,四弟有事。”
陆沣话音刚落,便传来瓷器跌毁之声,赵氏哆哆嗦嗦开口:“这话是什么意思?”
“刚官府来人,道是陆家四郎前些日子强迫了一民女,如今那女子已有了身孕,击鼓鸣冤,告到官府那儿要个说法。”
赵氏回神,忆起了这桩往事。
那女子原是一农户之女,陆沛成事之后,曾被其缠上,后面不过威逼了几句,又打发了些银两,便也未曾听得什么下文了。
如今看来,到底是心慈手软了,留下了这个祸根。
“那现在……”赵小娘急着开口。
“我还没说完,小娘莫忧。”陆沣打断了赵氏的询问,冰冷的像在谈及与他无关的一件闲事。
“既然人家托了口信,便有回转的余地,父亲病中,不好再打搅,我请小娘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赵氏纵然是个再糊涂的人,陆沣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是再明白不过了。
国公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现下府中说话掌事的男人就论资论长,皆数着陆沣了。
本朝律法,强抢民女致使有孕,即使封官袭爵,也是落得流放的判罚。
想到此处,赵氏不仅眼前一黑,再开口时都带着哭腔:“沣哥儿,你一定要救救你弟弟啊,若是真被告上官府,以后莫说入仕了,想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陆沣在心中暗嗤一句“蠢材”,面上却还是和善。
“小娘也别急,当下麻烦的是这女子闹事,若是状告到三司击鼓鸣冤,咱们公府的事儿,最后大抵要转落到三弟的手里,就算是避嫌,想来也绕不过他。”
陆沣刻意加重了三弟的字眼,饮茶时撇了一眼赵氏的神情。
果然,赵氏一听陆湛的名字,慌得开始扯起手帕:“若是让湛哥儿审,想是沛儿连条命都捡不回来。”
“哦?何出此言?”
赵氏先前做局,和陆湛的恩怨二人心照不宣,只是此刻留了个心眼,含糊过去:“京中谁人不知陆湛的威风,我不过是吓着了。”
转念又开始念叨:“只可惜那贱蹄子主动引诱沛儿,沛儿年轻气盛,哪经得住这种事儿,只恨我这个当母亲的,当初就不该留着这祸水,否是今日也不会有这么一遭祸事!”
说着说着,泪竟然跟着掉下来:“可怜我儿,若是被交付了三司,或是交给了湛哥儿,恐怕是……”
再接着就是一遍遍唤着陆沣的名字央求。
陆沣对赵氏言辞做派极为不耻,陆沛的品性——公爷大半病皆是被他气出来的,只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赵氏居然对那女子动了杀心,这女人,竟蛇蝎至此。
“陆湛要四弟死,我却能让四弟活。”
陆沣指节扣了扣桌案,又续言:“国公病重,府里合该上下一心。小娘,你可能明白?”
“自然自然,沛儿愚蠢,只求着日后有个安稳日子便是了,不奢求什么的。”
陆沣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小娘是个聪明人。”
“正如小娘所言,事已至此,若想保住四弟,那女子便不能落在三弟手上。我已着人将她先安置在西城城郊的一处旧屋里,至于该如何处置……便由小娘自己看着办吧。”
*
次日傍晚,尚未到晚膳的时间,宋蝉便抱着画卷,来到陆湛屋里。
陆湛正与逐川谈论陆沛强占民女的消息,此事并无甚好避讳宋蝉的,她便站在一旁等着两人谈完。
逐川离开后,宋蝉不禁骂道:"那良家女子何其无辜,偏生遇上禽兽不如的四表哥,真是令人叹息。"
她既是在叹那农女的命运,亦是在为自己怜惜。
男女之事,或许本该是欢愉的,但宋蝉却没感受到。或者说,虽然身/体上有过欢愉,但除此之外更多但是羞耻。
毕竟从一开始到现在,每次陆湛的举动都过于强势,让她感到惧怕。
陆湛却并无甚反应,饮了口茶,目光掠过宋蝉手中的画卷,挑了挑眉:“今日怎么倒积极?”
宋蝉整了整神色:“我昨日听三小姐说,外头那些画师替人作画每月能赚不少钱,是门不错的手艺。我若是学会了,以后便又有一门傍身的本事了。”
陆湛皱眉道:“每个月公府有月例,你额外的开销也都是我负责的,难道钱还不够用吗?”
“眼下在国公府当然是够的,”宋蝉放下画卷,坐了下来,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可等之后离开公府,不能靠这些钱吃一辈子,总要提前为自己打算起来。”
陆湛缓缓抬起眼,目光冷了下来:“离开公府?你想去哪?”
宋蝉如实说道:“我总归是要嫁人的,大人不也说过,等我完成了任务,便能帮我办入良籍,放我离开么?”
陆湛忽而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笼上一层寒霜。
“宋蝉,你知不知羞?你与我坦诚亲近过,还想着要去寻觅夫婿,当真是笑话,你且出去看看,哪家郎君敢迎娶你?”
宋蝉被他说中痛处,脸上一红,但很快就被愤怒替代。
若不是陆湛当初查案将她判做罪臣之女,她又何至于沦落至此?后来也是陆湛自行要了她的身子,不曾与她有过商量。如今倒指责起她的不是了。
人怎能无耻成这样?
宋蝉却不愿意自怨自艾,更不会为了陆湛的几句话便否定自己。
她呛声回去:“我长相也不差,又能吃苦作活,怎么就寻不得夫婿?就算找不到,有手艺也饿不死。总归比在公府里蹉跎一生要强的多。”
陆湛的语气似覆冰霜,眸子已漆黑得见不着一丝光亮:“你心里觉得留在我身边,便是蹉跎了一生?”
“大人也是要娶妻生子的,我一直留在府中,等年岁大了,难道大人能娶我不成?”
陆湛冷笑一声。
“自作多情。你该清楚,你我之间身份并不匹配,像你这样的罪臣之女,入我公府做妾室尚且不可能,焉敢做梦要我娶你?”
陆湛的话如刀子刺在宋蝉心上,又一遍提醒着她,他们之间身份云泥之别,不该有任何妄想。
她倒是从没想过要陆湛给她什么名分,说这话也不过是为了气他。陆湛这样的性子,谁会愿意伴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只怕会骇得命都短了几年。
只是唯一让她觉得有些伤怀的是,连陆湛都拎得清楚,不会想与她有什么以后,像陆沣那样的人物,恐怕更不会愿意了。
“我当然不敢妄想让大人娶我,不过是说着玩笑罢了。只请大人信守承诺,等我替大人办完任务,便放我出府。”
宋蝉心总不忿,仍是不喜陆湛的讽刺。
赵小娘前些日子还为她张罗着要将外甥介绍给她呢。也只有陆湛瞧不起她,觉得无人在意她罢了。
“够了。”陆湛厉声打断。
“什么承诺?我不记得我说过。”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陆湛的屋里却还没有点灯。阴暗之中,空气似乎都变得压抑,让宋蝉喘不过气来。
昏暗的暮色里,陆湛的视线冰冷而阴鸷。
“从今往后,你不许再有离开公府的心思。除非我主动放你走,否则你就算是死,也别想离开公府一步。”
第42章
虽然早就知道陆湛的无耻, 也早有所料他不会轻易放她离去,但当那些冰冷的话语真真切切从他口中吐出时,宋蝉仍觉得仿佛坠入了万丈冰窖,寒意直窜上心头, 连指尖都冷得发颤。
“大人怎能这样言而无信?”宋蝉的眼中带着几分隐隐的怒意。
陆湛只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不以为然道:“我若事事遵守承诺, 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这世道上哪有那么多仁义道德可讲?”
他指尖轻敲书桌台面,语气极尽冷漠:“只有等你足够强大的时候,才有资格要求我守诺。”
宋蝉站在原地,看着陆湛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只恨不得手中有把刀子, 刺向他的身体。
陆湛静静看着宋蝉因愤怒而发颤的指尖,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无关痛痒的好戏。
“打开画卷, 接着画。”
宋蝉立在原地不动, 与陆湛僵持片刻, 终究还是垂下眼帘, 默默展开了桌上的画卷。
她提笔蘸墨,对着画勾勒临摹。
一幅画完, 又是接着一幅,陆湛仍未说停。
宋蝉提笔的小臂酸胀得厉害, 膝盖的旧伤也痛如针刺。
再抬眼看着陆湛,正坐在茶桌前, 不紧不慢地斟茶、倒饮,悠闲恣意。
宋蝉恼道:“我要画到什么时候?”
陆湛缓缓执起茶盏,端赏着氤氲茶气,声音依旧冷淡:“画到我说可以为止。”
直到窗外夜色浓重,书桌上那一沓宣纸用完, 陆湛才终于喊停。
宋蝉小臂早已酸得抬不起了,酸麻的感觉从指尖一直蔓延到肘部,像是无数细小的针尖在轻轻刺扎。
陆湛走过来,拿起桌上的画作看了眼,又皱着眉放下。
“陆沣那边应该有一份衣带诏,我要你替我找到这份名单。”
宋蝉揉着发麻的小臂问道:“衣带诏?他会放在何处?”
“我也不知。但以他的性子,应当会藏在屋里,或是贴身存放。你这几日要想办法进他的屋子,看看有没有线索。”
宋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我与大公子尚不亲近,他怎会容许我近他的身旁。何况若真像你所说,那东西在他的身上,岂不是我要与他亲近,才有机会拿到?”
陆湛沉默一瞬,却并未否定。
“用什么方法,那是你的事情,我只要你帮我拿到那份名单。至于过程如何,我不关心。”
空气又凝滞了下来,沉默在二人之间流动。
陆湛看着宋蝉不可置信的双眼,心中忽而泛起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或许他的话说得重了些,陆湛微微启唇,似乎想要再多解释几句,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移开了目光。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情分可言。
他是上位者,掌控着宋蝉的生死与命运,这本就是她以命相抵、心甘情愿的事情。
若是情况需要,哪怕是亲手将她送到陆沣的榻上,他也甘之如饴。
……
暮春的余烬已去,初夏的风暖熏熏拂过宋蝉的脸颊,带起几缕秀发。
园子里的凤凰花已经开了,满枝猩红的色彩浓艳至极。
半月前,她与纪芙下学后经过此地,还在商量等这凤凰花开了,要折下几支带回去,用白瓷玉瓶来插,衬着才叫好看。
只是今日她看着这满树的炽烈的花,忽然兴致缺缺,没有丝毫欣喜,更没有要将花折走的想法。
心中空乏低落,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没有什么盼头。
回到屋子里,晚膳已经备好了,紫芙站在桌旁等着她。
紫芙本以为宋蝉不过是片刻便回,哪料到这一去竟耗时许久。小厨房早就精心烹制好的晚膳,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没了热气。
“菜都凉了,奴婢叫人再去热热。”
“不用了,我没胃口。”
宋蝉拖着酸痛的手臂坐到桌前,眼神空洞,声音里透着疲惫与低落。
良久,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紫芙,你有想过要从这里出去吗?”
紫芙愣了愣,面色瞬间苍白,赶忙探头看了看门外有没有旁人,又仔细地将门关紧。
“不管是娘子您,还是我们这些下人,来往去留都是由大人做主的,若是大人听见这些话,会责罚娘子的。今日奴婢便当没听见,娘子往后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宋蝉眸光黯淡:“听见又怎么样呢?”
紫芙见宋蝉面色苍白,眼眶中还有隐隐泪光,连忙温言安慰道:“娘子是受什么气了么?不妨与奴婢说说。”
她顿了顿,又犹豫道:“其实依奴婢看,大人这些年来手下培养的女侍细作众多,却从未见大人对谁像对娘子这般上心过。娘子如今在府里做表姑娘,吃穿不愁,已经比外面那些需要出生入死的细作强了太多。毕竟,咱们的命都是大人所救,娘子也该自己看开些。”
听见这话,宋蝉立刻不想再说下去了。
果真她身边的人都是忠于陆湛的,没有人能够明白她的苦衷,更不会理解她的感受。
在别人眼里,是她太过贪心了。
对她这样身份卑微的人而言,能得到陆湛的赏识被重用,被安插在国公府里做眼线,已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原先也是这么觉得。
可直到自己亲身经历过,她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那般坚强,根本无法为了能苟活下去,忍受陆湛带来的屈辱。
如今的她,与花月楼中那些卖笑的倌娘又有何异?不过是处境略有不同罢了。
那些倌娘每日周旋于形形色色的恩客之间,强颜欢笑;而她,不过是沦为陆湛一人专属的玩/物。
陆湛兴致来了,便可肆意将她当作宣泄的工具,全然不顾她的感受;一旦有需要,便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向其他男人的身旁,视她如敝履。
无论是陆湛,还是紫芙等人,在这世间,竟无一人会真心为她着想。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陆湛指下一枚可随意摆弄的棋子,是不能有任何感情的工具。
她终于明白,她不该再对任何人抱有一丝一毫的奢望。
在这满是考验的公府内,她应当为自己图谋以后了。
*
赵氏从陆沣处回屋后心神不宁,晚膳也只是草草用了几口,便歪靠在软榻上歇神。
“刘妈妈,我这心里总是打鼓,你今晚便找人给沛儿那边递个话儿,这些日子不要出府门半步,更别见什么酒肉朋友了。”
刘妈妈是赵氏闺中服侍的人,看见赵氏伤神,一时也心酸地抿嘴应下。
“是,不过听大郎君的意思,想着咱们四哥儿会平安无事的。”
赵小娘在前厅被陆沣三言两语吓唬住了,此刻静下心来,倒生出了些许心思。
“他惯是这样说话的,你没听沛儿前几天回来学话吗,说是陆沣在前朝狠狠参了陆湛一本,现下两人僵着呢。”
见刘妈妈还迟钝着,赵氏焦躁地续言:“他这是想合着全府的力,先把最难啃的骨头啃掉,这一个是陆湛,下一个保不准就是沛儿了。”
“左不过现下府里没有主母娘子,公爷面前、官眷场面上的事儿还要我出面替他说说话,公爷这身子,吃不准那天就没了,到时候……”
赵氏捋清了思绪,随即从袖中掏出了个小笺,向刘妈妈道:“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当下要紧的是先把沛儿的命保住,往后才有的图谋,这纸上是那女子的住址,你这两日就带几个信得过的人料理了她,万不能再出岔子。”
这住址是陆沣给的,赵氏清楚,陆沣想要这女人死不过动动手指的事,丢给她,显然是不想沾染上人命。
好一个清风朗月,高洁志坚的大公子。
“这事儿我也吃了个教训,说起来,这珐华寺的姑子近些日子也没跟咱们这儿报备过,恐生异心,趁人还没发现我和她这层关系,你这趟去,一并把她做掉。”
刘妈妈毕竟多年来只顾着后宅的事儿,一听人命官司桩桩件件的找上门来,再是忠仆也犹豫起来。
“娘子三思,那姑子为咱家做了不少事儿……”
刘妈妈及时地打住了话锋,自赵小娘掌家以来,珐华寺已然被她做成了生意买卖,捐十分,赵氏便要三分利,为此不惜安插了个眼线出家做姑子了。
由此府中的香火钱便以返利的形式被赵氏私吞下来,其中不乏陆湛生母兄长的道场钱。
如今赵氏在郊外京中私自置了不少田宅产业,想来今日也够数了。
听到刘妈妈啰啰嗦嗦,赵氏一拍矮桌:“做便是了,少些废话。”
“外面料理了,这府中……”赵氏自顾自言语,不想一个激灵,却给自己提了个醒。
宅里的账本如今也是赵氏把持,其中猫腻更是数不尽。
经此一事,赵氏深感夜长梦多,今日就算躲过去,如果来日公爷或者陆沣查账,就当真是没有退路了。
“刘妈妈,你且附耳过来……”
*
深夜千鹰司后院,偏阁燃着一豆烛光。
前朝纷扰,陆湛再是沉稳,饶是深陷其中,他对于陆沣的检举并不意外,他略有担忧的也不过是新帝的态度。
启用他为首的一众武将,本就悖逆本朝重文之风,他如今所司之职,所行之事多被文臣所诟病。
陆沣的参奏,不过是借个由头,实质是文官势力对于武官的再一次挑衅与施压,牵连的是他在内的一批新臣,其中多半与他交情颇深。
照往常,圣人并不会过多理会,对于实有争议的检举,只会交付三司会审,大多最后不了了之。
而前几日,圣人却在朝会上一连停了好几人的官职,陆湛只怕兔死狗烹,这把高悬的刀终究会落在自己颈上。
“公子,您这毛病得上些心了,若是这胃痛迟迟不好,想是日后调养就难了。”
郎中陈氏坐在案前,为陆湛把脉,不由叹息摇了摇首。
“无妨,近来事情太忙耽误了,这才严重了些,劳你这么晚还跑一趟。”陆湛淡然笑了笑,随即收手理了理袖口的袍子。
“我开些温润滋养的方子,公子定要照时喝了。”
陈郎中借着纸笔下着药方,还是不放心地嘱咐道:“公子也到年纪了,若是夫人还在世,定要为您安排婚事了,想来有人照顾,您这毛病不至于此。”
陆湛一反常态,并未恼怒,依旧是笑笑,说道:“这话往后也别再提了。”
陈氏原是一介游医,幸得当时陆湛母亲赏识,因此入的陆府做医,后面名声扬了出去,又接了不少高门大户的生意,日子也越发好起来。
“是是,怪我多嘴了。”陈氏笑笑,便提着药匣欲离,只是神色纠结,似有话未尽。
陆湛看出他的犹豫,抬手叫住了他:“有话便直说,无妨。”
“近日我入府给公爷请脉,只觉得这脉象奇怪,面上呈一派阳盛,实则这五脏皆虚空了,倒不像是一日之功。这也就是为什么公爷每每病愈,受些刺激便又病丝缠绵的缘故。”
“你是说,有人在谋害父亲?”陆湛挺了挺脊背,眉头微蹙。
“老朽也是猜测,若是医家开的方子无误,那便是有人在日常饮食中做了手脚。此事倒也不难做,日常只一味进补强阳之物,使得心肺火盛,五脏难以消解,因而做空了身子。只待时候一到,奇珍异草服下,也再无回圜之力。”
陆湛支了额,若有所思,国公病重,为博孝名,日夜服侍的也只有陆沣。
只是陆沣竟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吗?
未及陆湛开口询问,陈氏又开口:“这种情形,老朽亦在夫人身上见过。”
陆湛脑中无异于惊雷劈下,一时眼前晕眩,只用力握住了桌角保持镇静。
“你是说,母亲并非丧子心痛而逝,而是有人加害?”
“丧子之痛只是诱因,身子虚空确是根结。那年老朽还年轻,未曾见过这样的手段,若非今朝为公爷请脉,断发现不了这样的玄妙。”
陆湛喉头一滚,千言万语凝滞在口中。
有些债,该偿还了。
*
三日后,宋蝉按照陆湛所说,穿上崭新的罗裙,抱着画卷,在陆沣每日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不出一会,陆沣果然穿着一袭胜雪白衣,气质卓然,从檐廊尽头款步走来。
宋蝉心下微微一颤,忙转过身去,装作只是在赏花的样子,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随着背后那脚步声愈发清晰,须臾,陆沣温润如玉的声音悠悠响起:“表妹?”
宋蝉微微一怔,随即佯装惊讶回首:“大表哥。”
她婷立于繁花下,微风拂过翩跹裙摆,绽开如流霞般飘逸的风采。
陆沣今日似乎心情格外愉悦,一路走来,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当他的目光触及宋蝉那张清丽动人的脸庞时,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只不过片刻,他便恢复成翩然有礼的模样,视线落在宋蝉怀中卷轴上,不禁开口问道。
“表妹手中抱着的是什么?”
宋蝉心领神会,知意地笑笑:“近日跟着芙妹妹学画,尚在初步研习。这是郦范的山水画,我正想去芙妹妹那边,一同琢磨其中的妙处呢。”
陆沣听见郦范的名字,眼中一亮,满是惊喜:“表妹也喜爱郦范的画?”
宋蝉微微颔首,按照陆湛事先交代给她的话,又说了一遍:“他的布局精妙,笔法灵动,我仰慕已久,奈何我资质愚钝,悟性太低,至今还不得其要领……”
说罢,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抹略带羞赧的神情。
尚不等陆沣开口,她倏而抬起头,眼中满是期待地看向他,轻声问道:“早就听说表哥最擅书画,不知可否请表哥指点我一二?”
第43章
宋蝉站在梨花树下, 风起时碎玉般的花瓣沾着她睫羽轻颤。
陆沣看着那双浸着秋水的眸子,忽想起前两日他桌上那幅不慎被侍女手中茶水打湿的“潇湘奇观图”。
墨色在生宣上晕开的层层涟漪,都不及她此刻睫羽轻颤时漾起的光纹。
陆沣下意识想要为她拂去睫上碎花,宋蝉却已察觉睫上不适, 自抬手将落花拭落。
陆沣刚抬起的手, 又悄然放下。
他笑得谦和有礼:“谈不上什么指点, 只是能与表妹随意聊聊罢了。”
宋蝉知道以陆沣的为人,断然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只是她要的远不仅于此。
“听闻表哥屋里收藏着齐朝《匡庐图》真迹,”她仰起脸,继而真诚请求道, “不知今日能否一观?”
陆沣没料到宋蝉会如此直接地提出想要去他屋里看看, 一时怔了怔。
陆沣不免有些犹豫,他素来谨慎, 不喜外人进屋, 甚至就连陆蘅都鲜少能到他的房里。
但当看见宋蝉那张肖似高韫仪的脸, 以及那双如含晨露的杏眸, 已经将到嘴边的拒绝,却怎样都说不出口了, 只化作了轻轻的一声“好”。
毕竟这要求有些失礼,加上有陆湛先前的叮嘱, 宋蝉本来早做好了被陆沣拒绝的准备,大不了下次再寻机会便是。
没想到陆沣竟然就这样答应了, 宋蝉心中不免紧张起来。
陆沣的住处也在东厢房,只是与陆湛的屋子各占南北两端。
经过陆湛院前时,宋蝉不由得余光扫向院中。但见屋门紧闭、门外亦无人看守侍奉。
想是陆湛下朝后直接去了千鹰司,尚不在房内。
陆沣居所风格与陆湛截然不同。
若说陆湛的院落是寒铁铸就的剑鞘,透着武人的利落。陆沣的屋子更透着文人的风雅别致。
推门便见整块沉香木镂雕的四季屏风拦在玄关, 绕过屏风时暗香浮动,行走间裙裾带起案几上搁着的青铜博山炉残烟,青灰簌簌落在织金地毯的卷云纹里。
虽然宋蝉不太懂画,但是看见陆沣展开那幅匡庐图真迹时,还是感到喉头一紧,愣在了原地。
画上的每一笔墨色都似会呼吸般,晨雾在山腰流转的笔触里时聚时散,层峦叠嶂争要破纸而出。
宋蝉忍不住伸手虚抚过卷轴边缘的火痕——那是七百年前真品从宫中流散时,叛军攻城时四遭溅起的火星烙下的印记。
果然哪怕仿作再精妙,也比不上真迹这般自然生动。
宋蝉不禁感慨道:“画的实在是好,这肌理竟像是从石胎里自然长出来的,真不知是怎么画出来的。”
“此处皴笔用的是卷云法。”面对宋蝉的惊叹,陆沣只是笑了笑,引着她走到书桌前。
陆沣俯身握住案头的笔,身上龙涎香混着雪松气息,笼住宋蝉的呼吸。他的广袖拂过书台,羊脂玉笔舔过洮河砚时,溅起几点细碎的墨点。
“只要将笔杆横卧,以侧峰取势,便能绘出。”
宋蝉伸手抵在桌边,静静看着陆沣作画,腕间青玉镯轻触檀木案几边沿,发出清泠一声响。
“表哥也这样教过别的女郎作画吗?”
话问出口时,她自己都怔了一下,她怎么会问出这般失礼的问题。
宋蝉脸颊微红道:“表哥莫怪,我只是随口一问。”
陆沣唇角勾笑:“除蘅儿之外,你是第一个来我屋内的女郎。”
檀香在博山炉中袅袅游丝,横亘在二人之间。
宋蝉藏在袖下的手掌早已被焐出暖意,却仍不及她方才虚抚画轴时,心口那一刹的滚烫。
“那表哥……为什么愿意带我来?”
陆沣指尖微颤,笔尖一滴墨汁坠落在宣纸上,洇开墨迹。
他静静看着宋蝉含羞似怯的眉眼,心中涌起一阵久违的波澜悸动。
正想开口回答,窗外骤然传来铜盆坠地的脆响。
“不好了,走水了!库房走水了!”
浓烟裹着焦糊味卷进屋内时,紫檀案几上的青玉笔洗已开始轻轻震颤。
陆沣只怔愣片刻,当即作出反应,反手扯下挂在屏风上的雀金裘披裹在宋蝉身上。
窗外火光衬在他清隽眉眼上,也添了几分焦灼。
“阿婵,跟紧我。”
他话音未落,后窗突然爆出裂帛般的声响。
赤色火舌正顺着窗沿攀援而上,像是有人在天际扯开万丈红绸。
宋蝉被陆沣揽着向门外跑去,尚未迈出门槛,便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岌岌可危的吱嘎声。
还未等她仰头寻找声音的源头,檐顶雕花横梁便裹着烈焰砸落。
宋蝉愣在原地,一时已做不出反应,腰间突然被一道外力紧紧箍住,用力向外一推……
陆沣抱着宋蝉跑进庭院时,半截燃烧的梁木正好砸在他们方才站立之处。
四处零落的火星,溅上他束发的白玉冠,零散的发丝松散吹落在脸侧。
“阿婵。”陆沣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宋蝉摇了摇头,惊魂未定之余,忽然瞥见陆沣后肩渗出的血迹,那处金丝暗线的竹叶纹已被燎得焦黑。
“表哥,你受伤了。”
宋蝉慌忙去扯他衣襟,却被反握住手腕。
远处传来侍卫破门而入的声响,陆沣却仍保持着将她护在怀中的姿势,眼里映着跳动的火光:“阿婵,你先在此处站着别动,我还有东西落在屋内。“
“表哥!”
陆沣已转身重新冲进火中,燃烧的锦缎帘幔如流焰四坠,“轰“的一声巨响,打断宋蝉未尽之言。
一根粗壮横木裹挟着滚滚浓烟,带着千钧之势狠狠砸落下来。
*
千鹰司内,陆湛正忙于慕容沣的案子。
因上次陆沣攻讦,慕容沣的案子被圣上缩短了时限,距结案之日仅剩下十天。
陆湛孤身坐在桌前,屋内早已屏退了所有人,只一人静神翻阅着案宗。他深省此时决不能有疏漏,否则便是授人把柄。
陆湛自前夜便未曾睡过了,此刻只得强撑着眼皮,勉强提着精神。
公府走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千鹰司,逐川在门口将人拦住,不过有了上次宋蝉被劫的教训,逐川这次不敢再瞒下不报了,当即通传。
屋内传出一声沉闷的拍案声,陆湛抬起疲惫泛红的双眼,接过逐川递来的披风。
事出突然,陆湛甚至无法立刻从慕容沣的案情中回过神来,身子却已经木然地往门口走去。
逐川见陆湛双眼通红,本想提醒一句王府已有人救火,想是也惊动了巡防守夜,大人不用担心。但看陆湛的神情,却也只好吞下了。
逐川心中有种不好严明的猜测,陆湛着急,是担心府中正主生变,还是为了那个女人?
陆湛的步伐越走越快,想到宋蝉可能出事,他心中猛然一紧。
他对这种情绪并不熟悉,他在担心什么?只觉得这种紧张感让他指尖发麻,心口狠狠抽动。
想到上次因自己未能及时赶到,害得她身处险境。陆湛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马蹄声急促如雷,踏碎了长街的寂静,卷起一阵尘土飞扬。
国公府外远远望去,东厢房的方向火光隐隐透出,映红了半边天,一派浓烟滚滚,直冲云霄,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陆湛下马后直冲府门,门卫见状急忙上前阻拦,声音里带着惶恐:“三公子,火势正大,现在进去太危险了……”
陆湛眸色一冷,手中马鞭一挥,鞭梢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厉声喝道:“滚开!”
他的声音如同寒冰刺骨,门卫被吓得连连后退,再不敢多言。
陆湛径直冲入府内,直奔宋蝉的院子,推门便作质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你们娘子人呢?”
紫芙慌忙从屋内跑出,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娘子……娘子早前抱了画卷出去了,说是听了大人的吩咐,要去找大公子……”
陆湛眉头紧锁,心中隐隐不安,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盘旋。
他转身便朝东厢房方向疾步而去,衣袂翻飞,步伐急促而沉重。
东厢房与库房紧邻,库房失火,火势迅速蔓延至此。恰好今日又是礼佛日,两位小娘陪着老太太去寺里为国公祈福,府中一时无人主事,只有管家主持救火疏散。
火势汹汹,烈焰舔舐着屋檐,木梁发出“噼啪”的断裂声,仿似下一刻就要坍塌。
管家正指挥着仆从们奋力救火,场面混乱不堪。
仆从们提着水桶来回奔跑,水泼在火上却如同杯水车薪,火势丝毫未减。有人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有人被火星溅到,惊叫着后退。
滚滚浓烟如深渊巨口,吞噬了陆沣的屋子,陆湛环视寻找,并未看见陆沣与宋蝉的身影。
陆湛一把抓住管家,沉声问道:“大公子人呢?”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管家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管家的骨头。
管家满脸焦黑,喘着粗气答道:“大公子肩膀受伤,已送到偏厅,医师正在救治。”
“那表姑娘呢?”陆湛的声音隐隐发颤。
“奴才也不知道,只听说表姑娘先前进去找大公子,后来火势就大了……”管家的话还未说完,陆湛已松开他的手臂,径直朝火海中冲去。
“三公子不可啊!”仆从们慌忙阻拦,声音里带着惊恐。
陆湛一脚踹开挡路之人,眼中只有面前的一片火海。
他的心跳如擂鼓,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真是怪了,他本不该在意宋蝉的死活,可此刻,他竟害怕她真的葬身火海。
熊熊火焰疯狂撕扯着他的理智,让他无法思考,只想冲进去找到她。
哪怕已是一具尸骨,也要由他亲自将她带出来。
就在他即将冲入火海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泠的呼唤,那声音如同山涧清泉,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焦灼:“三表哥……”
陆湛猛然回头,只见宋蝉披着一件被燎得残缺的雀金裘,脸上满是烟灰,狼狈不堪地站在不远处。
她的发髻散乱,鬓间钗环斜落,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眼中却依旧清丽如旧。
陆湛大步向她走来,声音里夹杂着怒意与后怕。
“你去哪了?!”
他下意识攥住她的小臂,用力将她向身前一带,却惹得宋蝉一声轻呼。
宋蝉怀中紧紧抱着一幅画卷,画卷一角已被火舌舔舐,焦黑卷曲。
陆湛紧拧眉川,目光落在宋蝉的手臂上,虽然她极力掩饰,但他依旧看到了那抹雪白肌肤上刺目的血迹。
陆湛倏松开手,心中一紧,怒火更甚:“你是蠢的吗?为了这么一幅画,要将命都搭进去?!”
宋蝉手臂被火燎伤,狰狞作痛。
她张了张嘴,本想解释,却在陆湛的责骂声中默默低下头,将受伤的手臂悄悄藏进衣袖,掩盖住那渗血的伤痕。
她的指尖忍不住疼得颤抖,却始终紧紧抱着那幅画卷。
宋蝉抿了抿唇,声音低如蚊呐:“这是……这是匡庐图的真迹,我怕它被烧了……”
陆湛一怔,心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情感取代,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心中竟生出一丝怜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冷声道:“先回去治伤,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宋蝉默默点头,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踉跄。
陆湛回头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放慢了脚步,任由她跟在自己身后,一步一步走出这片残烬。
*
千鹰司里苑,陆湛负手而立窗前,望着国公府的方向。
火势虽已平息,仍有几缕在暮色里凝成青灰的絮,在国公府上方萦绕盘旋。
“查明原因了吗?”
逐川摇了摇头:“只知道是账房先起的火,然后延续到东厢房。”
"查赵氏。"陆湛略一思忖,碾碎指间断香,香灰碎末簌簌落在靴旁,"查她这月在珐华寺添的香油册子,先从她身边的人入手。"
逐川走后,陆湛绕过紫檀嵌玉屏风,转身走向里屋。
行走间,袖角掠起的风扑灭桌上一盏风灯,黑暗漫过他的眉骨。
宋蝉蜷坐在榻边,身上还披着那件被火舌燎了尾摆的雀金裘。
不知是因冷还是因痛,她蜷缩着身子,睫上未擦净的炭灰随呼吸轻颤,像栖在枝头垂死的凤尾蝶。
陆湛眉眼的冷意稍稍褪去几分,缓步走到榻前,指腹擦过宋蝉沾了炭灰的脸颊。
凉意顺着肌肤透进,宋蝉颤抖着仰起脸,尚未从惊慌中回过神来。
陆湛高大的身影投落下来,刀削斧凿的颔线一如既往的清冷,声音却难得透着几分温柔。
“将袖子卷起来,让我看看伤势。”
第44章
烛光在夜风中轻拂摇曳, 将两人的影子揉碎在屏风上。
宋蝉身上的雀金裘缠着烧焦的丝线,垂落在她的臂间,被陆湛伸手拂开。
宋蝉颤抖着试图将袖子卷起,但指尖刚触及袖口,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意便涌了上来, 疼得脊骨发颤。
因为没有及时处理, 她小臂上已泛起一排蜜色燎泡,与部分衣料纠/缠一起,在胜雪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陆湛面色阴沉地攥住她的细腕,紧紧扣在掌间。
"别动。"
他紧贴着宋蝉身边坐下, 坚实有力的腿弯抵住她的膝头, 将她逼靠在他与榻前矮柜之间,无法挪动分毫。
而后从她鬓间取下金簪, 借着烛火细细烧了一遍。
多年行军, 他对大大小小的伤痕早已见怪不怪, 将士们在战场上受伤也是常有的事, 人手不够的时候,他经常会充当医官, 为那些士/兵处理伤口。
不过大多都是八尺男儿,哪怕是断了胳膊, 血泞一片也不会轻易叫疼。
但他是见识过宋蝉娇弱模样的。
她太怕痛,哪怕是他只使了三分力的时候, 她都会痛到泪眼朦胧,仿佛他真将她磋/磨狠了似的。
掌下的玉腕柔滑细腻,像是润了油的羊脂玉,陆湛愈发觉得掌心发热,持金簪的手都有些吃力。
“会有点疼, 你忍耐些。”
少女臂上水泡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在烛火下竟显出几分妖异的绮丽。
伴随着一声裂帛剥离皮肉的轻响,宋蝉猛地咬住菱唇,却仍有半声呜咽从齿缝溢出,恰似冰面下涌动的春水。
陆湛指尖险些一颤,握簪的手捏得更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簪尖挑开最后一缕黏连的衣料,宋蝉早已满目盈泪,面颊泛红。
对于陆湛而言,亦是难以忍耐,一番举动下来,鬓角已隐隐显出一层细汗。
“还能忍吗?”
伤得实在太深,若再不上药,一定会留下疤痕。
陆湛用纱帕挑了药膏,轻轻按在她小臂边缘打转,待布料吸饱了药汁才缓缓摁进伤处。
纱布触及肌肤的一刹,宋蝉通体一颤,下意识用力攥住陆湛的手腕,似要将所有疼痛都宣/泄出来。
她的蔻丹深深嵌进去,一阵颤/栗顺着腕脉传到他虎口。
他的腕已被抓出血痕来,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便用拇指指腹画着圈摩挲宋蝉掌心,像安抚一只雨中受惊的幼雀。
屏风上两道影子交叠,拟化极尽暧/昧的姿态。
处理完伤口后,陆湛目光落在了宋蝉的身上。
“这雀金裘,陆沣给你的?”他缓缓地说着,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听闻要猎数百只翠羽鸟,才能攒出这件雀金裘。"
半晌,忽然响起轻笑。
“陆沣待你,倒真是舍得。”
宋蝉斜倚在矮柜上,阵阵钝痛从小臂处传来,她鬓角已叫汗水打透,无甚多余的力气再辩白。
“当时大公子手边只有这件衣裳,他也是起了善心,或许是怕我若是死在火场里,不好与老太太交待。”
或许是窗外起伏不断的蝉鸣声过于扰人,看着那虽有火燎痕迹,却仍然灿若云霞的雀金裘,陆湛心头忽而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烦躁。
“那幅匡庐图,值得你烧毁半条胳膊?"
陆湛猛然举起宋蝉无力垂落的小臂,引得她吃痛惊呼,他却浑然未觉,眸中冷寒愈盛。
"还是你怕陆沣丧命火海,想要救他?"
宋蝉痛得发颤,额上渗出冷汗,她挣扎着试图踢踹开陆湛迫近的身影,却被他另一只大手紧紧扣住脚踝,桎梏得动弹不得。
他健壮有力的身体欺压上来,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叮当一声脆响,放在榻边的金簪应声落地。
宋蝉哭着呜咽道:“陆湛,你这个疯子!我根本不是为了救那幅画,也不是为了救大公子!”
他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齿间狠咬出来:“那是为什么?”
“我是为了你!”
陆湛的动作一顿,在他犹豫的片刻,宋蝉当即屈膝抵住他的胸口,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力将他推开。
手臂上刚系好的绷带,又因挣扎而崩开,纯白的素纱瞬间被鲜血染红。
看着那抹如雪中血梅般刺眼的红,陆湛稍稍回笼了理智。
“什么意思?”
宋蝉蜷在榻内一角,用被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止不住地落泪,眼泪砸在手臂上,洇进伤口里,刺出钻心的疼痛。
她不想与陆湛再多说一句话,可她清楚明白,若是她今日不给出一个解释,陆湛不会就此罢休。
“大公子将我救出火场后,不惜冒着危险重新回去,说是要找一件重要的东西。”
宋蝉将脸埋进被褥,单薄的肩头在锦缎下起伏。
“你和我说过,衣带诏或许藏在大公子屋内,我想大公子或许是去找这件东西,所以才想跟上去看一看。”
窗外忽起夜风,吹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地上坠落的金簪映着摇晃的烛火,折射出如撒了星子般的光芒。
陆湛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衾被下那道伤心不绝的轮廓,忽然喉头发干,说不出话来。
“当真……只是如此?”
“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现在却觉得后怕了。若是再重来一次,恐怕我也没有勇气再跑进去。”尾音被呜咽绞碎,宋蝉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却仍然固执地裹紧那床叫泪水打湿的衾被。
陆湛沉默不语,烛光将他影子折落,他只是站在原地,脸上的神情愈发复杂。
他伸出去想要安慰宋蝉的手,也在离锦被半寸处停下,最终匆匆转身离开了。
*
陆沣也让人送了安神汤来。
之后的每日,都有府里的医师来为宋蝉上药。
小臂上的伤口,最起初只是疼,到后面结了疤,反而整夜地发痒,连着几晚,宋蝉都被这伤疤折磨得没能睡过一次完整的好觉。
指尖轻轻抚过那道暗红色的伤疤,仿佛又听见那日火舌舔舐梁柱的爆裂声。
宋蝉不禁想,或许这道疤就是老天爷留给她的教训。
谁让她竟然蠢到真将陆湛布置的任务当回事,连自己的生死都忘在了脑后,还顾着那与她根本不相关的衣带诏。可笑的是,陆湛根本不领她的情。
宋蝉第一次被自己蠢到发笑。往后她该记住今日的教训,不过是一枚过河卒子,她竟还真的为了陆湛真心实意地卖命,简直是自讨苦吃。
那幅她冒死救出来的匡庐图悬挂在书桌旁,画卷一角还留着余烬。
好在画面尚且完整,待找人重新装裱之后,应无大碍。
宋蝉看着那幅匡庐图,心里又盘算起来。
虽然她当时闯进火场,陆沣已不见踪迹,亦没看清衣带诏的下落。
但如今抛开陆湛,哪怕是为了自己打算,她还是要再去找陆沣一次,否则这幅画不就白救了吗?
此次火灾事发蹊跷,国公尚在病中,无人敢惊动。东厢房和库房被烧毁,修复尚且需要时间。
陆沛迁至客房短住,陆沣与陆湛则暂居官署。
这样一来,她便更难见到陆沣了。
直到几日后,紫芙打探到消息,陆沣要回公府为国公侍疾。宋蝉赶紧穿戴好,抱起那幅匡庐图,便在陆沣必经的回廊处提前等着他。
陆沣看见宋蝉时,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神色。
竹影扫过月洞,宋蝉从长椅上起身,鬓间的珠玉步摇随着起身动作轻晃。
“表哥肩上的伤好些了吗?”
“已无碍了。”望向宋蝉时,陆沣难得不必伪装,眼中流露出自然而生的暖意, “表妹这两日还好吗?”
宋蝉将伤势掩下,只是笑了笑:“我也安好的,只是这几日少了表哥在旁指点,画技始终不得精进。”
想起那日未尽的论画,陆沣了然地笑了。
“这些日子被公务绊住了脚,一时难以脱身。等到这阵子事情办完,我再来请妹妹一同赏画。”
其实这几日陆沣也时常想起那天的场景,甚至有一次,他在又梦见了宋蝉的笑貌。
甚至在梦里,她旖丽的红唇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耳畔,似话本中勾人的精魅,婉转依偎在他的怀中。
但他之所以不来找宋蝉,除了确实公务缠身之外,还有另一则更重要的原因。
自从当年和高韫仪诀别之后,他已不愿再为儿女之事耽误大业,直到遇见宋蝉为止。
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每当与宋蝉一起时,感受和当年极为相像,甚至比当年还要快乐自在许多。
她身上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是一种不假修饰、自然流露的天真与坚韧,深深吸引着他。
只是眼下正值朝堂文武相争的关键时期,陆湛正困于慕容诃一案中不得其法,他担心如果就这样放纵自己的情感,会误了大事。
“前些日子一直没能见到表哥,今日我来,是想将这幅画还给表哥。”
宋蝉今日特地穿了一件广袖裙,当她抬手将画卷交与陆沣时,长袖随着动作滑落,恰好露出缠着白纱的半截藕臂。
陆沣瞳孔骤缩。
“你的手怎么伤了?”
陆沣何等聪明,只稍一思忖,便似乎看见了那日火场里,她又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紧抱画轴从屋里艰难跑出。
即便已猜到了大概,陆沣仍然有些不敢置信。
“表妹为何愿意这样做?”
展开的匡庐图上,画轴边沿染着淡淡焦痕,原画却保留完整,甚至因这几道焦痕,更添三分孤绝。
宋蝉指尖抚过画沿,笑眼望向陆沣:“这样好的画,若是付之一炬多么可惜。”
她的语气温和淡然,仿似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却让陆沣心中猛然一颤。
“况且表哥闯进火海,是为了护住在意之物,我也是。”
第45章
次日, 晨光漫进窗棂,陆沣一袭常服临窗而立,持笔作画。
陆沣掌中的狼毫笔尖蘸了浓墨,他原想要作出一幅苍山烟雨, 狼毫游走间, 笔锋一转, 却不自觉勾勒出一位美人。
灼灼花影下,立着一抹鹅黄裙裾的袅娜身影,眉眼如画。暮色斜斜掠过画中美人的衣裙,落下几点肩头的碎光。
笔尖悬在美人唇畔, 终究未点朱唇。
她一向极尽天然, 不喜浓妆,现在这样便恰好, 多一笔则嫌过。
陆沣搁了笔, 细细端详着书桌上展开的画卷, 不由得伸指虚抚过她垂下的墨发, 仿似已有微风轻拂,送来她发间的几缕淡香。
只可惜, 她出身低微,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虽对她心生好感, 却也只能止步于此。娶她为妻?那是绝无可能的。毕竟,他的家族、他的父亲, 不会容许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成为他的正室。
最多,也只能将她抬为侧室,以她的身份,应当也是愿意的。
思及此处,陆沣眸光有些松恍。
等这段时间朝中的事情安置完, 也该挑个时候,试探下她与老太太的口风了。
这时,小厮庆俞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盏热茶。
“公子画了许久了,且先歇歇吧。”
庆俞将热茶放在陆沣手边,目光无意间扫过案上的画,顿时愣住了。
画中的女子,竟与府中的纪表姑娘如此相似,简直是按着纪表姑娘的模样画出来的。
小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陆沣察觉到小厮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小厮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公子,有件事……小的犹豫了许久,不知该不该说。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当让公子知道。”
陆沣心中一紧,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声道:“说。”
小厮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道:“那日火场,公子被送去医馆后,三公子……便急忙从千鹰司赶回府中。听管家说,到了火场,他第一件事便是询问表姑娘的状况,神情极为关切。管家说他在府中多年,还从未见过三公子如此着急在意的模样。”
陆沣手中的笔猛地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片浓重的黑渍。
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呼吸一滞。
陆湛一向冷心冷情,对女色毫无在意,曾经他设计不少女郎接近他的身边,无一不被退回。
这样的人,竟然会为了一个表姑娘如此焦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陆沣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是嫉妒?是愤怒?还是不安?他分不清,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你是说……”陆沣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陆湛对她……有意?”
“有意无意,小的也不敢妄下断言,”小厮顿了顿,又道:“只是听管家说,当时表姑娘还在火场里,三公子眼见着就要闯进去救她。”
小厮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为什么不早与我说?”
陆沣的目光再次落在画中的女子身上,心中翻涌的情绪愈发难以平息。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没有真正了解她。她对他的笑容与百般温柔,是否也曾这样对陆湛展露过?
还是说,他们早就认识,这是两人联手作出的一场局?
陆沣握着狼毫的指节逐渐因用力泛白。
无论如何,即便她出身低微,即便她与陆湛之间有着某种他不知道的关系,在未查清之前,他绝不会轻易放手。
“去查。”陆沣的声音冷得像冰,“查清楚,陆湛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厮连忙应声退下。陆沣独自坐在案前,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幅画上。
画中的女子依旧笑得温柔,可此时落在眼里,那笑容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如针刺般扎在他的心上。
陆沣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汹涌波澜。
可无论如何,那股莫名不安的情绪始终挥之不去。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将她仅仅视为一个可以随意安置的外戚。
她这个人,不知何时在他心中落了根,而他一时竟也不愿将这段缘分彻底折断拔除。
*
接连几日,天朗气清,日头正好。
趁着这难得的晴日,宋蝉带着几个丫头在屋里忙活,将所有的衣物都搬出来晾晒。
阳光透落在那些绸缎上,泛着柔和的光泽。丫鬟们手脚麻利地将衣服展开,仔细翻新缝补,屋里一片忙碌。
宋蝉也拖了个小杌子坐在日头下,缝一枚绣竹叶的荷包。
低头坐了一会,便觉得后颈乏累,抬起头正想歇歇,便看见房门口有个穿戴齐整的丫鬟探头向院子里张望。
宋蝉停下手中的针线,转对紫芙道:“你去瞧瞧,是谁在那儿?”
紫芙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到门口。
她一向最了解府里的人事,与那小丫头低声交谈了几句,片刻后便折返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娘子,那是大公子身边的云裁,说是大公子有话要带给您。”
“大公子?”宋蝉心中一动,捻针的指尖微微收紧。
自那日一别后,她也一直有些疑惑。
看当时陆沣的反应,分明是对她有些心动的,可这接连几日却毫无动静,这实在不合常理。
宋蝉放下手中的女工,起身走到门前,与云裁面对面站着。
云裁见她出来,恭敬地福了福身,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小巧的瓷瓶,双手递上。
“大公子惦记着娘子手臂上的伤,特让奴婢将这药膏送过来。大公子说,这是宫里的秘方,宫里娘娘们都在用,日日涂抹在伤处,不消半月便能痊愈,绝不会留疤。”
宋蝉接过那瓷瓶,指尖触到瓷器微凉的表面,心中却莫名涌起一股暖意。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膏,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替我谢过表哥,改日我定找机会当面道谢。”
云裁亦是一笑,摇了摇头:“娘子不必客气,大公子特地嘱咐了,让您不必与他见外。”
说着,她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信笺,递到宋蝉手中:“大公子还让奴婢带了一封信,请娘子过目。”
宋蝉接过信笺,指尖触到那细腻的纸张,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气。信纸上还特意撒了些碎金,显得格外精致。
果真是陆沣,连这小小一张信纸,都透出这么多的巧思。
她展开信纸,只见纸上字迹清隽,落笔如行云流水。
信中写道,三日后,邀她在东城湖心亭相见,一同赏画论画。
宋蝉读完信,心中微微一荡,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信纸的边缘。
她抬头看向云裁,轻声道:“劳烦姐姐同表哥回话,我会去的。”
云裁点头应下,又福了福身,这才转身离去。
宋蝉站在原地,手中握着那封信,指尖阵阵发烫。
陆沣的邀约,是出于对她受伤的愧疚,还是别有深意?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膏,又想起那日陆沣关切的眼神,心中不由微动。
三日后,东城湖心亭……
宋蝉将信笺小心收好,转身坐回杌子上,指尖摩挲着那尚未绣完的竹叶荷包。
阳光落在身上,依旧明媚温暖,可她的心思却早已飘远到三日后的湖心亭中。
仿似已经与陆沣相对而坐,言笑晏晏,共赏一幅画卷。
紫芙虽未听清两人的对话,但看见宋蝉回来时手中的信筏,多少也了然了情况。
紫芙试探道:“可是大公子相邀?娘子要不要与大人提前先说一声?”
宋蝉摇了摇头:“不必了,等事/后我自会去和大人细说情况的。”
*
距离约定的时辰尚早,陆沣却已早早来到湖心亭中。
他负手立于亭边,目光沉静地望向湖面,微风拂过,掀起他如玉般洁白的衣角。
前几日,他派出去的探子回话,称并未查到陆湛与宋蝉之间有任何瓜葛。
这消息本该让他心安,可不知为何,他心中仍有一丝疑虑挥之不去。
事关宋蝉,也事关他的未来,他不得不再谨慎些。
倘若宋蝉真与陆湛有不寻常的关系,那即便他心中再不舍,也必须要将她从自己的计划中剔除。
正思忖间,一阵清风拂过,送来一道清泠如泉的声音:“表哥。”
陆沣回神,唇角扬起一抹如平日般温润的笑意:“阿婵,你来了。”
宋蝉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淡青色的罗裙衬得她肌肤如玉,比罗甫画中的美人还要清丽几分。
宋蝉缓步走入亭中,目光扫过四周,却未见到任何画卷,不由得轻声问道:“表哥今日邀我来,是要赏哪幅画?”
陆沣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笑了笑,抬手为她斟了一杯茶:“先别急,你看今日的风景,不也很美吗?阿婵,先试试这府里新来的龙井。”
宋蝉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陆沣今日的态度虽一如既往的温和,可她却总觉得他眼底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宋蝉低头抿了一口茶,茶香清冽,果真是难得的好茶,可她的心思却不在茶上。
陆沣望向宋蝉,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今日的宋蝉,确实美得令人心动,可他却不得不压下心中的情愫。
比起谈情论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微微侧首,目光越过宋蝉,凝神望向不远处的一座酒楼。
陆湛今日就在那酒楼中赴宴,待宴席结束,回府时必会经过此处。
他特意选了这湖心亭,又刻意安排了这场会面,便是为了让陆湛看见,试探陆湛的反应。
若陆湛对宋蝉并无异样,那今日便只是一场寻常的赏景论画。
可若陆湛起了些不寻常的反应,那他便要仔细斟酌,决定下一步的计划该如何安排了。
两人相顾无言,亭中一时静谧,只有微风拂过湖面的轻响。
宋蝉放下茶盏,抬眸看向陆沣,轻声问道:“表哥今日似乎有心事?”
陆沣收回目光,笑道:“无事,只是觉得今日能与阿婵一同赏景,实在是难得。”
陆沣话音刚落,目光忽然一凝,望向远处。
视线尽头的小径上,一道熟悉的玄衣身影,正向他们缓缓走来。
陆沣眼底凝了一层冷意,但很快,唇角便又勾起那抹温润的笑意。
他抬了抬手,清润的目光落在宋蝉如云的墨鬓间。
“阿婵,你鬓间的簪子有些歪了。你靠过来些,我替你扶正。”
第46章
宋蝉微微一怔, 指尖不自觉地抚上鬓边的簪子。
想起那日诗会上,她也是借着簪子歪斜的由头,刻意制造了与陆沣的"偶遇"。这簪子倒是成了她与陆沣之间的一根无形的红线,牵引着他们两人一步步走近的缘分。
微风拂过, 陆沣眉眼如玉, 如清风明月, 让人不由自主地靠近。
宋蝉低垂长睫,被陆沣身上淡淡的荀令十里香而拢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那道冷锐如刀的视线。
长径尽头,陆湛一身玄色长袍, 眉目冷峻。沉黑的漆眸如淬冰霜, 直直刺向亭中那两道极为亲/密的身影。
湖心亭的帘幔随风轻扬,亭中男女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们贴的很近, 姿势极其缱绻, 仿佛下一刻就要相拥而吻。
陆沣修长的手指轻轻扶正宋蝉的簪子, 动作温柔得近乎暧昧。而宋蝉恰好侧垂过来的半边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一双含露杏眸含羞似怯。
陆湛的目光浅浅沉冷下去,他猛地攥紧掌下的木栏, 旋即掀袍向湖心亭方向走去。
"大哥好兴致啊。"陆湛的声音冷得像冰,如一记惊雷在忽而在宋蝉背后响起。
听见那道熟悉倒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宋蝉心中一紧,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她抬眸看向陆沣,却见他神色如常,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温润的笑意,只是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冷意。
那冷意消散地太快, 宋蝉甚至没能看清楚,只是看着陆沣的面容,她忽然心头一颤,眼前的陆沣,似乎有些陌生。
"三弟怎么也在此处?真是巧了。"陆沣的声音依旧温和,神情和煦自然。
“恰巧路过此地。”陆湛目光扫过宋蝉鬓间的玉簪,最后落在满桌琳琅的茶点上,轻笑道,“怎么,大哥不请我一起喝杯茶吗?"
"慕容诃的案子还没了结,眼看要到时限,三弟应当很忙吧,还有时间饮茶么?"陆沣执起茶壶,为宋蝉又斟了一杯茶,茶汤在杯盏中泛起细小涟漪,"这壶龙井是阿婵特意温着的,三弟自便吧。"
陆湛并未理会陆沣前半句略含讽刺的挖苦,只是听着后面那声称呼,冷笑了一声。
"阿婵?"陆湛将这两字又在舌尖上滚了一遍,"我竟不知,大哥何时与纪表妹这样相熟了?"
他是与陆沣说话,紧紧盯着宋蝉的脸。
而宋蝉只是垂着眸,哪里敢抬眼看他,就连藏在袖底下的双手都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
陆沣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目光却始终落在陆湛身上,观察着他的神色:"那三弟呢?我听府里的下人说,那日火场阿婵有难,三弟竟不惜冒死进火场相救,倒不像是三弟往日一贯的作风。"
他转向宋蝉,声音温柔得近乎危险:"阿婵,你与三弟很相熟吗?"
宋蝉未料到陆沣会突然将矛头指向自己,惊愕抬起眼,只觉得喉咙发紧,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呼吸。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陆湛沉冷的目光扫过宋蝉的脸,终究是冷笑一声,替她解围:"怎么?大哥好像很在意我与表妹是否相熟?"
微风轻扬起陆沣月白锦袍的衣角,与陆湛那道玄黑的衣袍紧紧绞缠,尤两道争斗得难解难分的蛟龙,于无形的风云间,翻涌、角逐,暗藏锋芒。
陆沣放下茶盏,瓷器与石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的目光则在两人之间游移:"我只是好奇,三弟一向不近女色,怎么偏偏对阿婵特殊起来?"
陆沣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三弟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知道的?"
宋蝉看着陆沣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只觉得那笑意像一把锋利的刀,正一点点剖开她与陆湛之间那些隐秘的关系。
她终于明白了陆沣今日的用意——这哪里是什么赏景论画,分明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试探。
在此时此地,她多说一句都怕被陆沣捉住把柄,索性沉默不言,将话端交由陆湛处置。
"表妹生得明丽动人,性子也乖巧,惹人怜惜也是正常的。"陆湛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何况当时情况危急,难道我要见死不救吗?"
他转头看向陆沣:"倒是大哥。父亲一向对大哥寄予厚望,将全京城的名门贵女都相看个遍,就指望给大哥挑一个贤良淑德、身世高贵的夫人。"
“依我看,大哥说不定以后要尚公主也未可知。父亲如今尚在病中,倘若叫他知晓大哥撇下家中诸事不管,反倒与表妹在此处悠闲饮茶,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一命呜呼啊?”
陆湛啧了一声,似是替陆沣惋惜:“大哥要是真把父亲气出个好歹,这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孝名,可就毁于一旦了,大哥又该如何自处?”
话音落尽,陆湛阴鸷的眸光又落在宋蝉脸上,似要将她剥皮拆骨。
这话既是说给陆沣听的,也是说给宋蝉听的。
今日,她竟敢瞒着自己前来赴约,害两人陷入陆沣的棋局,实在令他不悦。
他蓄意抛出这番话,只为让她清醒明白。她的身份低微,与陆沣之间隔着天堑鸿沟,无论怎样痴心妄想,都绝无可能成为陆沣的夫人。
宋蝉果真脸色苍白起来。
而陆沣的面色也不大好看,眼中掠过阴霾:“这就不必三弟操心了,我心中自然有数。”
“大哥真有数便好。这外头人来人往,人多口杂,要是被有心人看见,传出去乱嚼,恐怕对表妹的声名亦是不利。”
陆湛的话音刚落,亭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宋蝉只听见胸腔内心跳声蓬勃,余光扫过,她看见陆沣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茶盏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颤响。
"我与表妹品茶,不过是尽兄长情分,行端坐正,又有何畏惧?"他抬眼看向陆湛,目光如冰,"倒是三弟,对表妹的关心,似乎超出了寻常表兄妹的情分?"
陆湛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随手拈起石桌上的一片落叶,在指尖把玩:"大哥多虑了。我只是觉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宋蝉微微颤抖的肩头,"表妹初来乍到,若是被人利用,未免可惜。"
宋蝉觉一股寒意,自后背悄然蔓延开来,仿佛一条冰冷的蛇正沿着脊柱缓缓爬行。
宋蝉的目光下意识地与陆湛对视,只看见陆湛的瞳孔极轻微地一缩,犹如平静湖面陡然泛起的细微涟漪。
只是这细微的变化,她再熟悉不过。这正是陆湛动怒的前兆,昭示着一场即将侵袭的风雨。
"利用?"陆沣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三弟这话,是在暗示什么?"
"没什么。"陆湛将落叶慢条斯理地碾碎,指尖轻轻一搓,碎叶随风飘散。
陆湛轻轻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这龙井虽好,可惜泡得太急,茶味过重。”
言罢,放下手中茶杯,抬眼望向身侧的宋蝉。
“恰好我那也得了陛下新赠的普洱,表妹若是喜欢这湖景,倒不如改日我找一架船,你我泛舟对酒同游,如何?”
陆湛凑近宋蝉,声音愈发温柔。
只有宋蝉才能看见,他眼底的冷意像是淬了毒的剑锋,翻涌着压抑的怒意。
*
赵小娘再度回到房中时,天已大亮了。
前些日子公府那场的火,惊动了巡防,报了官府,前厅总要有的应对。
现下公爷病中不宜见人,她一个女人家,又不是主母的位置,因而皆由陆沣接手处置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因这一件事,陆湛竟也回来了,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赵小娘连着几夜难以安睡,心中惴惴不安,生怕被陆湛发现了这其中的隐秘。
偏偏眼下那农女还不知行踪,原本她就担心陆湛会先一步对陆沛下手,这下若叫他再抓到把柄,哪还有他们娘三的好日子过?
“娘子,先擦擦脸吧……”
刘妈妈战战兢兢地递来了温热的手帕,意料之中地被赵小娘打翻。
“蠢材,让你那女儿去偷个账本,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好,如今好了,惹得陆湛也回来了,但愿别惹出什么官司来!”
刘妈妈听了这话,知道赵小娘不是诓骗她,登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子恕罪,娘子恕罪!因着当时屋里太黑了,这丫头才失手打翻了油灯。”
“不如,不如去求求大公子,忙咱们捂下这桩事。”刘妈妈跪行上前攀着赵小娘的胳膊,一字一句说得哽咽。
赵小娘极不耐烦地甩开了,言语不减愤懑:“说你蠢,你还真蠢,你以为大郎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呢,什么事儿都等着你说,饶是九条命也不够赔的。”
终究主仆一场,刘妈妈在身边侍奉多年,又是当初从娘家带过来的家生奴才。赵小娘过了气头,便使了个眼色让人起来了。
刘妈妈见赵小娘神伤得厉害,着人备了水预备歇息。只将开门,便碰上了派出去处理余事的王宽。
王宽是赵小娘招买的府中护卫,如今他回来,想是那珐华寺的姑子及那女子有了结果。
思及此事,赵小娘抬手缓了刘妈妈伺候梳洗的动作。
“你怎么自己来了,叫人瞧见成什么体统。”
许是近日事多繁杂,赵小娘不禁揉着眉心。
“娘子莫怪,实在是有些变故,不敢叫下人传话了。”王宽垂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赵小娘并未上心王宽这句话,毕竟那两人都是没什么背景的蝼蚁,想来折腾不出大的风浪。
“什么叫有些变故,两个女人你都料理不了,养你这么久还不如喂条狗来的划算。”
王宽有些犹豫地抬头望了望刘妈妈,不知下面这话该怎么说。
刘妈妈遭了一通责备,此刻万不敢出什么主意,也只低着头不语。
王宽眼见没什么指望,只得心一横说道:“奴才几人去的时候,两处皆已人去楼空了,未曾见得什么身大的妇人。还有……听人说,那珐华寺的婆子,年前就已不见了。”
“你浑说些什么,那姑子今年倒也托人递来了几本账簿,怎么会不见了!”刘妈妈率先发难。
二人对峙间,赵小娘却暗自思忖,若是一人失踪,倒能说成畏罪,二人不见,绝非巧合。
那怀孕的妇人暂且不论,那姑子为她经营了这些年,若年前人就不见了,那今年的油水账簿又是谁伪造递来的呢?
赵小娘不禁惊出一身汗,有人早就发现了她的计谋,却还是将计就计,按下不发。
若是这人拐了那姑子,又将那女人掳走,那此人要对付的……
“去请大郎,现在就去!”
第47章
湖心亭中, 听到陆湛“泛舟同游”的相邀,宋蝉呼吸一滞。
她低垂着眼眸,不敢与陆湛对视,却能感受到陆湛如刃的目光, 已然割破衣衫, 一寸寸刮过她的肌肤。
随着她的沉默, 亭中的空气仿佛凝滞,连拂动帘幔的风都变得温柔小意,不敢惊扰这一触即发的氛围。
宋蝉被夹在两人之间,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 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左臂上的伤疤隐隐作痒, 仿佛在提醒她,为了接近陆沣, 她曾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不能答应陆湛的邀请, 绝不能。
不仅仅是因为陆沣在旁边听着, 以陆湛的性子, 若真上了他的船,恐怕船还未划到湖心, 她便会被他亲手推入水中,尸骨无存。
“多谢三表哥好意。”宋蝉思忖许久, 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只是我小时候落过水, 有些怕水,像这样在湖边亭子里坐着还好,真要泛舟是万不敢的。”
陆湛唇角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是吗?表妹是真怕水,还是不想同我一起?”
宋蝉感觉后背发凉, 只觉得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刺穿。
陆沣适时开口:“表妹既已拒绝,三弟又何必强求?如此姿态,反倒失了风度。”
陆湛面色不变,只瞥了眼陆沣状似温润的脸。
“湖边风大,吹久了倒有些头痛了。”宋蝉的声音微微发颤,“两位表哥,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宋蝉深知陆湛的脾性,只怕再放任局面继续下去,之后受苦的还是她自己。
陆湛却道:“茶才刚喝完一轮,表妹就要急着回去了?”
他的目光扫过宋蝉嫣红丰润的唇,眼底闪过一丝沉冷的阴鸷,几欲将那抹嫣红碾碎。
三人一时相顾无声,唯有四周帘幔被风卷出曼妙的弧度。
陆沣抬起眼,看见长径那边,小厮庆俞神情慌忙地朝他们这边张望,陆沣眉间一凝。
应是有什么急事,否则庆愈断不会如此焦急。
陆沣将目光收回,顺势道:“表妹既然不适,我们便回去吧,毕竟有外人在场,诸多不便。恰巧我近日新得了一幅极妙的春/山图,改日再专门邀表妹一同单独品鉴。”
说到“外人”两字时,他刻意咬重几分,不着痕迹地扫了陆湛一眼。
言罢,他先站起身,月白锦袍扫过石案。
陆沣声音清和,神情宽散:“三弟也该回千鹰司了。慕容诃的舌头若是再撬不开,圣上怕是要换把更锋利的刀了。”
“大哥。”陆湛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几分探究,“慕容诃这案子,大哥难道真不清楚缘由?”
他紧盯着陆沣双眼,继而缓缓开口:“大哥一心想着在圣上面前崭露头角,立功邀宠,更想借这案子扳倒我。只是大哥怕是忘了,凡事太过急切,只盯着眼前功利,难免会疏忽大意,露出破绽来。”
陆沣目光凝滞,有几分不自然的闪躲。
“阿婵,我们回去吧。”他并未回答陆湛的话,只是声音温和地转向宋蝉,似是刻意般地、轻揽过宋蝉的肩。
宋蝉肩头微微一颤,下意识望向陆湛。
她清楚地看见陆湛的眼眸中的森然寒光,恰如猛兽即将发动致命一击。
未等宋蝉反应过来,陆沣的掌心微微发力,已将她带离陆湛身边。
她跟在陆沣身后,从陆湛身前走过时,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那半截莹润修长的颈。感觉到背后追随的目光,宋蝉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明媚的日光落在她的秀颈上,衬得肤色莹白如雪,明晃晃地勾着陆湛的目光。
陆湛看着那纤细的颈,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意。
他忽然生出一种想要折断它的冲动,就像折断一只不听话的雀鸟的颈项。
“阿蝉。”
陆湛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轻若无声,状似暧/昧,却暗藏汹涌的杀机。
“我们还要再见的。”
*
陆沣来时,携风带雨。
行至赵小娘后苑,天空毫无征兆地劈下一道雷来,陆沣眉心一跳,深觉不详。
似乎是接踵而至的祸事,抑或是陆湛暧/昧不清的试探,陆沣此刻更认为自己陷入了一片泥淖之中,甚至怀疑,先前与赵小娘的结盟是否过于草率了些。
“嗨呀,大郎来了!”赵小娘见陆沣来了,急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神色。
陆沣未曾言语,只一味坐在圆案主位,神色淡然。
刘妈妈和赵小娘对了个眼色,屋内寂静,唯有雨垂连廊不休。
刘妈妈双手奉茶,谄媚道:“大公子,先饮些茶……”
陆沣毫无征兆地抬手,挥碎了那一对天青茶具。
“你们是想找死吗?”
陆沣一贯以温润形象处世,不论大小事宜,皆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风姿。
因而当如此狠厉之语从陆沣嘴里说出来,赵小娘主仆二人皆大惊,刘妈妈下意识将赵小娘挡在身后。
“大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娘子……”
陆沣悠悠从位上离席,脚底踏过碎盏,再将那二人逼得后退几步。
“幸而你那一把火未将我烧死,否是今日连对峙的机会也没有了,我说的对吧,小娘?”
赵小娘此刻哪还敢回嘴,明明眼前的人是陆沣,她却总觉得有几分陆湛的影子,只得附上牵强地笑意。
“大郎实在是错怪我了,那日不过为了沛儿的案子,是想去库房挑几件合适的东西,疏通关系。只因刘妈妈家那姑娘年纪轻,毛手毛脚的,库房里昏黑一片,她一时失手碰掉了油灯,这才酿成大祸……”
不等陆沣回话,赵小娘便梨花带雨哭诉起来:“如今看着大郎平平安安坐在这里,我这才安下心来,要不可叫我怎么活呢。”
陆沣深知赵小娘鄙陋,自然知晓她这般话术是应付他来的,只因这些内宅琐事现下不能分他心,索性不再纠结。
“若是不信你,我今日自然也不会来赴约。”
陆沣回身坐下,不留痕迹地胁迫道:“毕竟还有四弟,我死了,他便没有指望了。”
赵小娘心里有的牵挂,此刻也不顾面子上的体面,只慌忙擦了擦泪,便坐于陆沣身侧说道。
“大郎先前予我那女子的住址,我差人去寻了,那里竟连个人影都没了。后来打听说,有人看见有天夜里,一辆马车接走了大着肚子的女人。”
陆沣眉宇作峰,关节敲打着桌案:“接走了……”
“我……”赵小娘此刻绞着手帕,一些话就在嘴边犹豫。
“娘子,你快说吧,人命关天的事儿,千万别耽误了沛哥儿啊!”
“我猜想是陆湛……我近几年多余珐华寺的姑子有往来,前几日差人去寻,人竟也失踪了。有这样能耐的,想来就是他了。”
赵小娘说罢,如心中大石落地般解脱了。
良久,陆沣并未回话,而是默默端详着眼前的女人。
珐华寺这年些做的都是府中亡故之人的道场,陆湛的事,她竟也敢贪。
先前只觉得赵小娘无耻,此时却更觉卑劣不堪,若不是今朝陆湛羽翼渐丰,他断然不肯与她为伍。
时局之下,圣人默许了他们文臣的举证。宅府之内,他不敢断定父亲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他与陆湛之间,涌动的不仅是政见上的敌仇,更有千丝万缕数不清的亲缘孽债纠/缠。
不能再等了,他要爵位尽快落定在他手中。
“该杀了。”
赵小娘挥了挥帕子:“谁说不是呢,可是那二人都寻不见,还能去那里打杀呢!”
“我说的,是陆湛。”
*
夜漏三更,铜漏滴答声搅得宋蝉心烦意乱。
她倚在雕花窗边,听着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心中惴惴不安。
她本该去找陆湛的。
可是东厢房尚未修缮完毕,陆湛今夜想必宿在千鹰司,她若贸然前去,只怕徒增不便,若引起陆沣注意,岂不是功亏一篑。
或再过两日,待陆湛将今日之事淡忘,气性稍缓了再去寻他,反倒更妥当些。
宋蝉轻叹一声,转身回到床榻边。
枕上喜鹊踏枝绣纹硌着脸颊,宋蝉脑海中不断浮现陆湛白日里那冷冽如刀的眼神。
她闭上眼,试图驱散那令人心悸的画面,却又想起陆沣今日的种种举动。
原来,他早已知晓火场之事,对她心生疑虑,竟设下这般试探。宋蝉心中一阵酸楚,她从未想过,那个温润如玉的陆沣,竟也有如此深沉的心思。
他为何不能直言相询?非要如此迂回?
思绪纷乱间,困意渐渐袭来。就在即将沉入梦乡之际,一道挟着凛冽松香与酒气的黑影忽而欺身压来。
覆在面颊上的大掌力道极重,令她瞬间惊醒。宋蝉睁大双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来人。
陆湛一身酒气,呼吸沉重而急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宋蝉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被他牢牢按住。
陆湛的手掌比冬夜霜雪更冷,五指如铁箍般扣住她下颌。
“表哥,我正打算明日去找你……”她声音微颤,试图解释。
陆湛冷笑一声,声音低沉:“你已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月光自窗棂斜斜切进来,照见陆湛玉冠斜乱,襟口微敞,眼尾染着不易察觉的酒气猩红。
“大公子只是邀我去湖边赏画……”她话未说完,陆湛的宽袖拂过颈边,带起一阵酥/麻的微痒。
“你与陆沣,已然那么亲近了?”陆湛抬手抚过她如墨的鬓间,温柔地梳理着她柔顺的发丝。
屋内静得可怕,唯有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在空气中回荡。
陆湛的呼吸近在咫尺,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冷香,令宋蝉心神恍惚。
陆湛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墨发,忽而猛地一扯,令她不得不仰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冷得刺骨,仿若化不开的玄冰。
“我有没有说过,你与陆沣的一切行动,都要提前与我说?”陆湛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事紫芙也知道,事发突然,我本来是和紫芙说过,等事成后会来同你说,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宋蝉努力保持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
陆湛面上像是覆了层寒霜,冷到让人不敢直视。
“你可知今日陆沣为什么要将你约在湖心亭?”
从今日在湖心亭瞥见陆沣与宋蝉并肩而立的第一眼,他便觉蹊跷。
京城之大,亭台楼阁无数,为何陆沣偏要选在此处?恰巧是他今日赴宴的酒楼旁,恰巧是他必经之路。
直到陆沣状似无意地问起那日火场之事,他方才恍然。原来这是陆沣特地精心设下的局,就等着他看见,以此试探他和宋蝉之间的关系。
思及此,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日火场救宋蝉,又岂是一时莽撞?陆沣此人,心思深沉如海,表面与宋蝉保持距离,看似君子之风,实则处处提防。
既然如此,他何不推波助澜,让陆沣愈发猜不透他与宋蝉的关系?
他太了解男人的本性,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允许有其他男子出现在自己心慕的女人身边。
嫉妒与猜疑,是最能摧毁理智的毒药。陆沣再如何装得风光霁月,终究也是个尘世间的男人。
陆沣心思毒辣,多年前害了他的母亲,如今又欲对陆国公下手,其心可诛。
他没有一天不想杀之而后快。
今日当他看着远处那对璧人,这本该是他最得意的时刻。他一手精心养出的美人刀,终于要刺进陆沣的心口。
那些他亲手教她的眼波流转、浅笑嫣然,都将化作最锋利的刃,一点点剖开陆沣的防备。趁他不意时,一举击破。
可不知为何,当他目睹陆沣为宋蝉扶簪时,宋蝉娇羞柔婉的模样,一股无名业火陡然在他胸中升腾。
他只觉五脏六腑都似被这怒火灼烧,几近失了心智,心中的藤蔓疯长,不断叫嚣着一个即将破土的念头——
她不该对着别的男人,流露出这样的姿态。
看着宋蝉隐约露出的纤白玉颈,陆湛眸色更深。
宋蝉一怔,还未及反应,便觉唇上一热,陆湛已低头吻了下来。
那吻带着惩罚的意味,霸道而炽烈,令她几乎窒息。她双手抵在他胸/前,却被他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别……”
夜风拂过纱帐轻摇,陆湛身上的酒气愈重,他仿佛并未感受到宋蝉的抵拒,只是用膝盖抵开她的腿。
他近乎发狠地侵/占着每一寸,已然不是为了简单的发泄,更像是内心积郁已久的愤懑,驱使着他借此激烈的方式,宣泄着深埋心底的不平。
第48章
朝堂之上文争武斗, 一时没有论断。
慕容诃一案尚未有论断,慕容诃便弃了全部身家,乔装逃回了故乡。
朝中一时攻讦四起,锋芒无不指向陆湛。以陆沣等人为首的御史, 更是上奏妄治陆湛办事不力的重罪。
为平息文臣的怒火, 皇帝免了陆湛几日朝会, 是为对其办事不利的处罚,另外草率发落了几名官吏,作为安抚的收尾。
阴郁的气氛持续延绵到盛夏。
四年一度的消夏围猎来了,万梧山猎场旌旗蔽空。
此次围猎乃是新帝登基首次, 故而便邀三品以上官员家眷, 又允万国使臣来朝。
陆国公称病,由陆沣代行家主之职。
陆家的几名娘子里, 属陆泠最善骑射, 为了这场夏猎, 她期待良久, 连骑装都特地新裁了好几身。只是不巧临行前几日突感了风寒,病在榻上起不来, 无奈只能眼巴巴看着旁人去了,一时又气又恼。
陆沣只带了陆蘅与陆芙同去, 至于陆沛,赵小娘恐生乱子, 便强行找借口摁了下来。
人少了,陆沣便生了私心,将表姑娘纪婵的名字报了上去。
宋蝉对骑射围猎之事并无兴趣,她不像陆泠自幼有师父指点,精通此道。况且马的性情难以捉摸, 她既无法驾驭,也不愿与之亲近。
然而,这终究是一个露脸的机会,或许能有机会结识不少世家小姐与贵族公卿,对她日后大有裨益。
思虑再三,她最终还是决定前往。
万梧山内,礼乐冲天,明黄的帷帐在晨光中翻涌如浪,晋帝坐于正东高席,两边百官及其家眷依照文武官阶、男外女内的次序高低落座。
远处一千虎贲卫正在接受晋帝校阅,潇潇金甲声惊起枝头飞鸟阵阵。
只是到了排席时,陆沣的同僚方氏家里人口多,挤占了文臣女眷席位,到了宋蝉这里便不够坐了。
因而宋蝉只能以表小姐之名,落座于陆湛身后。
陆湛等一众世家子弟绛红骑装坐于席面前方,宋蝉等女眷隐于最后一排。
宋蝉原以为陆湛会因她与陆沣相见之事穷追不舍,未料自那夜之后,他便再未寻过她。不仅未曾传召任务,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未留下,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她这个人。
细算来,已有半月光景。
这半月里,陆湛究竟在忙些什么?甚至就连国公病重,他都未曾回府探望。
宋蝉虽心有疑惑,却也懒得深究。他不来寻她,反倒给了她喘息之机,让她得以细细盘算往后的日子。
众人谈笑间,宋蝉掠过人群,偷偷望向高座上的帝王。
听人说,陆湛有从龙之功,君臣之情深厚。
晋帝年岁略长于陆湛,却不见应有的意气风发,反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沧桑。眉宇之间,更透出皇家独有的坚毅与笃定,不容半分置疑。
帝王正拉满弓,往远处的红靶瞄去,为给此次围猎开场。
箭尖挑破弥漫薄雾,箭镞折射出碎金光芒。
"好!"
一击即中,观礼台上喝彩如雷动,宋蝉亦感慨帝王威势。
"快看北戎使团!"人群中,不知谁领头低呼一声。
宋蝉将目光落向远处,但见十二匹雪狼曳着车驾破开晨雾,比使团预先袭来的,是阵阵膻腥气。
领首的拓跋烈掀帘而出时,身后铁笼发出啰音——那是一只酣睡的黑熊。
“北戎使团拜见晋朝皇帝。”拓跋烈单手抚胸,颔首作揖。
众人还未曾眼前的奇景中回过神来,远处铁笼里的黑熊突然人立而起,碗口粗的铁链撞出刺耳声响,惊得贵女们打翻了琉璃盏。
"北戎进献的雪域熊王,果真威风。"
皇帝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执犀角杯的手指纹丝未动。
席间众贵女们哪里见过这种猛兽,今日近距离瞧了,不由得纷纷称奇。
使臣拓跋烈抚过腰间弯刀,鹰目扫过席间众人眉眼,倨傲开口:"陛下赎罪,此兽需饮人血方肯臣服,不知晋朝可有勇士驯服?"
话音未落,铁笼轰然作响,那黑熊竟开始狂拍笼柱,顿时腥风直扑御座。
方才还在调笑的贵女们慌作一团,兵部尚书嫡女一个不慎,将杯中美酒倾洒了孔雀氅,更搅乱了局面。
羽林卫的鸣镝本已瞄好,却在熊掌拍笼的威力下,吓失了准头。
陆湛不动神色握住了腰间佩刀,若有似无地往宋蝉一侧挡去。
鸣镝还未离弦,宋蝉已嗅到风中若有似无的苦杏味。
再细细一辨,宋蝉心头一惊,那是西疆乌头混着曼陀罗汁的味道!
难怪那只黑熊双瞳赤红如血,狂性大发。
这哪里是什么野兽不肯臣服?分明是有人暗中下了药,刻意要唱这样一出好戏恐慑众人,借此破坏宴席,欲损毁天家威严。
笼中黑熊愈发癫狂,毛发根根竖起,口中不断喷溅出腥臭的白沫。
众人慌乱之际,黑熊忽而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伸出前掌重重拍落铁笼前的重锁,铁笼瞬间摇摇欲坠。
一名侍卫试图上前阻拦,却被它一掌拍飞,重重撞在围墙上,口中鲜血喷涌而出。
"快护驾!"老太监尖利的嗓音划破长空。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她竟鬼使神差地起身离席。
忽而,一只炽热的手掌紧紧扣住她的细腕。
宋蝉回过头,眸色落入陆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
他紧抿的唇线微微颤动,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不许出头!”
这是半月来陆湛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手掌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腕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却又在触及她肌肤的瞬间,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那炙热而粗砺的触感,让宋蝉又不禁想起了半月前的那晚,他也是这样,起初强势而霸道,却在感受到她的颤抖时,放轻成稍显温柔的桎梏。
宋蝉明白,陆湛笃定她是鲁莽之举。
也不怪陆湛会这么想,连虎贲卫都无可奈何的猛兽,谁会相信她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能有办法呢?
可越是这样,越坚定了宋蝉前去的决心。
她轻轻挣了挣手腕,低声道:“让我去,我知道该怎么驯服它。”
陆湛显然不信,不容分辩地加大了手中的力度:“莫要逞能,这等凶物合该乱箭射杀!”
眼见黑熊已要冲破铁笼,宋蝉有些急了:“那些使臣的居心大人看不出吗?若只射杀,一来有损两邦交好,二来便落人口实,说我朝只知兵伐,不知智谋。”
陆湛闻言一怔,腕下力道松缓了些。
宋蝉实则思虑良多,她此时行举并非一时起意。
国府内宅争斗,她本以为陆沣是可依傍的良人,然而那日陆沣的试探行举,让她明白了陆沣也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眼下她周旋于陆湛与陆沣之间,难见天日,不得不为自己日后打算。
此计虽险,却是一步登天的良机。
若能化解这场危机,必得晋帝青眼相待,在满座贵族公卿面前挣得一份体面。日后若想在京中贵女圈中行走,也能有个说话的名头。
即便不能全身而退,至少也能在众人心中留下个胆识过人的印象,总好过默默无闻地困在后院要强得多。
更何况,若能亲手制服这头猛兽,不仅能得一份丰厚的赏赐,更能在陆湛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
晋帝赏下的那些金银细软,足够她在京城置办一处小院,不必再仰人鼻息。
想到这里,宋蝉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这是她眼下摆脱困境、掌握自己命运的最佳机会。即便要冒着生命危险,也值得一试。
“臣女有办法,愿意一试!”
趁陆湛晃神之间,宋蝉用力甩开了陆湛的手,神色坚定地冲出人群,向高台回话。
“阿蝉……”
见宋蝉已突破人围,陆湛不好再有大动作,只得握紧袖底暗刀悄然跟了上去。
九重帷帐翻腾,宋蝉并未看到高台上晋帝的神情,只随着众人惊叹,晋帝缓缓抬手,示意宋蝉继续。
对侧的陆沣,此刻也闻声看过来,发现是宋蝉出头时,神色一惊,不由得与众人一起起身,视线紧紧相随。
知晓这几日要驾马,宋蝉特地留了个心思,在袖口处缝做了一个暗袋。内里放了几粒沉香安神丸,能够安神定志,舒缓心神,且以兽用的配量重新炼制,以防马儿受惊的不时之需。
刚才几步行走之间,她已用力扯断腕间青玉压襟,三粒香丸滚入掌心。
她也不知晓本该用在马儿身上的量,对这数倍重量的黑熊能否管用,但事已至此,只能一搏。
宋蝉颔首顺过一贵女案前的热茶,轻声道:“借用娘子的茶了。”
宋蝉深吸了口气,素色裙裾掠过满地狼藉,拓跋烈立于一侧,只冷笑几声。
“姑娘自重,若被它咬上一口,恐是花般的面容再无见光之日了。”
陆沣遥声递来一句:“只怕有些东西是花架子罢了,怎么,尔等怕了?”
拓跋烈自觉文人无趣,对于陆沣的回呛报以嗤笑。
两方针锋相对之间,远处忽而轰隆一声巨响,但见铁笼炸开,黑熊挣脱跃笼而出,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一路甩咬侍卫,直奔高台上的晋帝而去——
“散开!散开!保护陛下!!”
众人已被虎贲卫疏散到两旁,晋帝身前亦有侍卫层层围护。
向高台而铺设的长道上只剩下宋蝉一人。
无人察觉处,陆湛的刀已出鞘,剑锋暗中直指那头巨兽。
宋蝉克制住颤抖不已的手,将手中香丸按进泥地,顺势将热茶泼将上。
刚做完这些动作,那巨兽如山般的身躯便向着她猛然扑来,带起的劲风掀起她的裙裾。
一对足有巨石重的熊爪锤砸在她裙边三寸之处,白玉砖面应声而裂,碎玉飞溅。
宋蝉脚下一滑,不慎跌倒在地,她惊慌地抬起头,能清晰地闻到它口中腥臭的热气,以及獠牙上挂着的血肉碎末。
陆湛手中剑光迅速逼近,以激烈之势向黑熊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熊突然停住了动作。
它垂下巨大的头颅,赤红的双瞳中掠过一丝迷茫。宋蝉屏住呼吸,看着它湿润的鼻尖轻轻抽动,在她裙摆上嗅了嗅,动作竟带着几分幼兽般的懵懂。
沉香遇热,腾起袅袅青烟,混着清冽之气缠上熊王鼻尖。
“乖孩子。”
见起了效,宋蝉折过一旁碎枝,轻轻点在黑熊眉心。
这瞬间,空气仿若凝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凶猛的巨熊,兽瞳中的血色潮水般褪去,露出如春日池水的澄澈,与刚才暴戾的模样截然不同。竟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乖顺地伏坐在宋蝉裙边。
北戎拓跋烈不甘地捏紧了胯刀。
宋蝉解下素纱披帛扬手一抛,浸过甘松汁的轻纱罩住黑熊双目。
下一秒,宋蝉再将另一袖口的三枚香丸滚入篝火堆,爆开的青烟里浮动着清冽。
宋蝉心跳如鼓,却强忍着心中未平的惊惧,回身对上拓跋烈的青瞳,不卑不亢地扬起首,字字清脆:“熊王狂躁并非天性,是嗅了混在生肉里的西疆乌头。”
陆湛缓缓退回一侧,暗将匕首收回,望向宋蝉的目光深了几分。
见那巨兽被引着缓缓退回笼中,铁笼的门在侍卫颤抖的手中重重落下,宋蝉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地。
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裙摆上还沾着黑熊喷出的腥臭气息,只是强撑着让自己的神情尽量显得从容,不至于在北戎使臣面前丢了脸面。
“陛下,”她微微福身,声音清亮而平稳,“此物最畏崖柏气息,现下应无什么力气了。”
高座之上,晋帝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那笑声在寂静的猎场中格外清晰。他拊掌称奇,眼中闪烁着欣赏的光芒:"真是奇女,你是……"
宋蝉正要开口,却见陆湛眉头微蹙,似要上前。
然而还未等陆湛动作,陆沣已抢先一步,拱手作揖道:“回陛下,此乃微臣表妹纪氏。”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表妹略通岐黄香术。”
晋帝的目光在宋蝉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陆沣,眼中笑意更深:“爱卿谦虚了,依朕看,何止略通。”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仿佛看穿了什么,却又点到即止。
晋帝起身跨出高台,立于庭前:“纪娘子,你方才说,此熊不安异常,是有人喂食了异物,众位爱卿怎么看?”
拓跋烈计策失算,见事态失控,忙单膝跪地,颔首称错:“陛下,路途劳顿,熊乃牲畜,许是误食所致。”
皇帝并未回复,而是解下腰间蟠龙玉佩,忽然轻笑:“纪娘子博闻强识,当赏金丝楠木调香台一座,另赐此佩,奖你英勇无畏。”
话音未落,四周已是一片哗然。
宋蝉低垂着眼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箭矢般射向自己。那些目光中有惊讶,有嫉妒,更有深不可测的探究。
贵女们的窃窃私语夹杂着几声压抑的惊呼,一字不落地传入她的耳中。
“陛下贴身佩戴的蟠龙玉佩,竟然就这样赏给了陆国公府的一个表小姐?”
“这纪娘子究竟是何来历?”
“莫非陛下对她……”
宋蝉明白,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纪家表小姐了。
这枚玉佩不仅是一份赏赐,更是一把双刃剑——它能为她打开通往权贵之门,也势必会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余光扫落之处,她能望见陆湛漆黑沉冷的双眼,与陆沣眼中难以辨别的温色。
一个神色凝重,一个面带笑意,却都能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高座之上的晋帝,目光亦停留在她身上,那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威仪,更多的是几分审视,如一蛰伏的猛虎,静静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宋蝉的指尖微微颤抖,却仍保持着尽量得体的姿态。
“民女谢陛下赏赐。”
第49章
夜色深沉, 晋帝的营帐内烛火摇曳,映照出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
“慕容诃的事情有眉目了吗?”晋帝的声音低沉,手中的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湛执白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随即答道:“前些日子跟过去的探子来报, 慕容诃已进了北戎的地界。”
晋帝闻言, 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恐怕他与北戎早有勾结。好在那些粮草兵马被你扣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前段时间, 是委屈你了。”
陆湛微微垂眸, 神色恭敬:“为陛下分忧是臣子本分,谈不上什么委屈。”
晋帝点了点头, 目光却并未从棋盘上移开。
他又执起一枚黑子, 沉吟片刻, 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 你家那个纪娘子是个聪慧伶俐的。依朕看,倒比你家其他几个姑娘要出挑得多。”
晋帝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 似笑非笑地看向陆湛,“怎么从前没有听你提起过这个表妹?”
陆湛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 指尖在棋子边缘摩挲片刻,随即淡然道:“陛下, 表妹愚钝,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闺阁女子,没有什么必要说给圣上听。”
晋帝轻笑一声,指尖在棋盘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声响:“普通吗?依朕看, 你那位大哥对她的心思好像并不简单。”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目光如炬,仿佛要看透陆湛。
提及陆沣,陆湛眉头微蹙。
原来陆沣对宋蝉的偏爱已昭然至此,就连晋帝这个局外人都一眼能看透的程度。
他该高兴宋蝉的任务完成得如此出色吗?心底却泛起一阵有些异样的滋味。
“沧鸣,”晋帝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我们心头的那根刺要拔,但不是现在。你和你大哥之间,不要让朕难做。”
晋帝顿了顿,声音低沉而缓慢,“到了合适的时间,朕会帮你一把。”
帐内烛火摇曳,陆湛倏然抬眼看向晋帝,只见晋帝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似是在试探,又似是在暗示着什么。
*
这一晚,宋蝉的营帐内热闹非凡。
自白日里她在宴席上以智谋化解危机,得了陛下的嘉赏后,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世家贵女们便纷纷登门拜访,或递上名帖,或送上礼物,言语间皆是试探与恭维。
宋蝉心中明白,这些贵女们不过是见她今日得了圣眷,想要探一探她的深浅底细。
与这些贵女们周旋,着实费心神。
宋蝉需得小心应答,既不能让她们看轻了自己,又得保持谦卑,让她们从中获得些许优越感,不至于心生敌意。她面上含笑,言语得体,却早已疲惫不堪。
这一晚虽耗费了不少心神,但也不是全无收获。
兵部尚书家的苏家小娘子临走前,特意多留了片刻,笑盈盈地夸赞宋蝉营帐中燃的香清雅怡人,与外面香宝阁的香很不一样。
她言语间透出几分兴致,直言想向宋蝉订一些香,等夏猎结束后带回去细细品用。
宋蝉心底十分激动,面上却不显,只温婉笑道:“苏娘子喜欢,是我的荣幸。这香是我闲暇时自己调的,若娘子不嫌弃,改日我便让人送些到府上。”
苏家小娘子闻言,笑意更浓,连声道谢。
之前听陆芙说过,这位苏娘子在京城贵女圈中颇有名望,不仅出身显赫,更因审美独到、品味高雅而备受推崇。
平日里她穿戴的衣饰、佩戴的首饰,总能引得京中贵女们争相效仿,可谓引领时兴。
宋蝉心中明白,苏娘子此刻订香的举动,更多的是一种示好,而非真的对那线香情有独钟。
毕竟,以苏家的权势,什么样的名贵香料寻不到?只是宋蝉并不在意这些。她深知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这第一步,日后便有机会与这些贵女们建立更深的联系。
这些人脉,正是她日后在京城立足的关键。
送走苏娘子后,营帐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紫芙和桃松在收拾那些贵女们留下的茶具。
宋蝉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只觉得身上黏腻不堪——白日里与黑熊对峙时惊出的冷汗还未散去,此刻更是难受得紧。
盥室设在营帐外的山脚下,走过去还需一段距离。
宋蝉虽觉疲惫,却也不得不走这一趟。她起身整理衣衫,对桃松道:“我去盥室沐浴,你们收拾完便早些歇息吧。”
桃松放下手中的茶盏,担忧道:“娘子,这营地人生地不熟的,我陪您同去吧。”
宋蝉挑开营帐的帘子,外头夜色沉沉,远处的群山轮廓隐约可见,营帐间零星亮着灯火,倒也不算可怖。
她深吸一口清凉的夜风,心中烦闷稍减,便对桃松笑道:“不必了,我闷了一天,正好自己走走,散散心。”
桃松还想再劝,宋蝉已迈步出了营帐。
她一路穿过女眷们的营地,步履轻盈,却也不失谨慎。
再往前,便是郎君们的营地了。虽夜已深,那些营帐中仍不时传来谈笑声,偶尔还有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宋蝉低垂着头,步履匆匆,生怕惹来不必要的注目。
山里的夏夜凉爽宜人,微风拂过,送来一阵草木的清香。
沐浴完毕,宋蝉只觉得浑身舒畅。
从盥室出来,夜空繁星密布,宛若星河横亘天际。宋蝉忽然想起白日里陆芙曾提起,盥室附近有个观星亭,在那里观星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宋蝉心中一动,便借着四周微弱的烛火,循着陆芙说的的方向寻去。
观星亭隐在一片竹林之后,她沿着小径缓步而行,衣料不时拂过竹叶,发出窸窣轻响。
只是越向竹径深处走,灯火便越微暗,偶有虫鸣落在静谧黑夜,生出些森冷寒意。
宋蝉心里有些犯怵,一时不敢再向深处走了,转身就想要原路折回。
宋蝉刚转过身,还未迈出一步,忽然一只温热的手从暗处伸出,猛地将她拽入了烛火未照到的阴影里。
她的惊呼还未出口,便被一只手掌紧紧捂住了口鼻,整个人被抵在了冰冷的石壁上,后背石壁粗砺的冷意让她不禁痛呼出声。
在黑暗中,她抬眼望去,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眸子——那双眼睛冷得像深冬结冰的寒潭,没有一丝温度,仿佛能将人的血液冻结。
陆湛清隽的脸隐于阴影中,唯有那双眼睛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格外锐利,像是盯紧了猎物的猛兽,令人不寒而栗。
“阿蝉,”他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让人感觉不到半分暖意,“夜深人静,一人到这里,是要等谁吗?”
宋蝉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的目光落在陆湛的脸上,那双冷冽的眼睛里倒映着漫天星子,却没有半点光亮,唯有一片沉寂的漆黑。
“并没有等谁,只是听芙妹妹说山上观星亭望星子很是好看,才想来看看。”
陆湛似是笑了一声,那声音很轻,轻到很快消散在了夜色里。
“陛下看见了你,京城文武公卿知晓了你,世家贵女争相与你结识,”陆湛的声音低沉而缓慢,“阿蝉,你的目的达到了?开心了?”
宋蝉喉头一紧,连忙低声解释:“表哥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实在是当时情况危急,我不得已才……”
“不得已?”陆湛打断她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你当真以为,陛下的赞誉是这么好承受的吗?”
他没有发怒,甚至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可正是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让宋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太了解陆湛了,越是平静,越是危险。
陆湛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边,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呢喃:“阿蝉,我要你做的是一把刀。一把好刀,是主/人要求刺到哪,它便去去哪。一把刀,不该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
他鼻息间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温热却危险。宋蝉的指尖微微颤抖,心中察觉到一丝不安。
她忽然意识到,陆湛今日的这种隐忍不发的愤怒,或许是蕴藏着更为可怕的雷暴。
果然,陆湛直起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她,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现在心思太多了。等从猎场回去,陆沣的事情你就不必跟了。”
宋蝉心中一凛,急忙抬头:“可是那份名单还没拿到……而且大公子与我之间也刚有些眉目,若是此时抽身,岂不是功亏一篑吗?”
她是真的着急了,比起陆沣,她更在意的是今日与贵女间刚搭起来的关系。
“这些就不必你操心了,”陆湛冷冷打断她,眸色更深,“之后我会安排你退出公府,我有别的任务要交给你。”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宋蝉口中。药丸入口即化,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陆湛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次是真的毒药,若一月后得不到解药,你会七窍流血而亡。阿蝉,你记住,既是我的人,就不要有太多自己的心思。否则,后果你该明白。”
宋蝉不知怎么咽下的毒药,只觉得喉咙发紧,心中一片冰凉。
或许这次她是真的触碰到了陆湛的逆鳞,他是真的在警告她——她只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他随时都可以让这把刀消失。
陆湛退后一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忽然语气一转,淡淡道:“明日骑射,不要选枣红色的马,选一匹白色乌蹄的。那匹马,是我为你提前留好的。”
他说完,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宋蝉一人站在微风拂动的阴影里。
第50章
次日清晨, 马场上薄雾未散,晨光熹微。
宋蝉穿了一身杏红色的骑装,墨发以一条银丝绣花的发带系拢起来,衬得整个人身姿利落, 多了几分英气的美。
她难得穿这样明艳的颜色, 当经过陆沣身边时, 陆沣微微侧目,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艳:“阿婵今日的装扮,倒是别有一番风姿。”
若前几天能听见陆沣这般夸赞,她面上定会绽出灿若春花的笑来。可今天这同样的夸赞落进耳中, 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早已被昨夜陆湛的话搅得满心波澜起伏, 尤其是那枚被他硬喂下去的毒药,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似乎直到今早呼吸都有些不畅。
男女眷的马厩是分开两侧的, 女眷这边的猎马皆是精挑细选, 性格温顺, 身量较小,适合女子骑乘。
宋蝉刚踏入马厩, 目光便被那匹白色乌蹄的小马吸引。那马儿通体雪白,唯有四蹄乌黑如墨, 显得格外神骏。
她心中一动,想起昨夜陆湛的嘱咐, 不由得微微蹙眉。
正当她伸手去牵那匹小马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姐姐,这匹马儿生得真好看,与我今日的衣裳倒是相配,不知可否让与我?”
宋蝉回头, 见一名眉目明艳的少女正笑盈盈地看着她,眼中带着几分期待。
宋蝉本对狩猎并无兴趣,对骑什么马更不在意,只是陆湛的嘱咐让她心中隐隐不安。
起初她瞧着那匹白马,只当它性子温驯纯良,定是好驾驭的。
可此刻静下心来细想,陆湛虽说要她撤出任务,搬离国公府,言辞却模棱两可,并未明言究竟要用何种法子达成此事。
倘若陆湛是找人在这白马上动了手脚,妄图借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她性命呢?
宋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将马让给了那少女,自己则另选了一匹花色小马。
猎场分为林猎与田猎两部分。宋蝉起初与陆芙同行,两人一路闲聊,倒也轻松。
然而陆芙眼尖,瞧见一只野兔从草丛中窜出,便兴致勃勃地策马追了上去,转眼间便消失在林间。
宋蝉独自一人,慢悠悠地骑着马,对猎物并无多少兴趣,只当是在这田林间赏赏风光解闷了。
行至田林交界处,她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抬头望去,只见几名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策马而来。
这几人皆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平日里仗着家世显赫,横行无忌。
昨日宴席上,他们便已注意到宋蝉——从未听说国公府来了这么个容貌清丽的表姑娘,在一众贵女中亦是拔尖。
几人昨夜私下里早已将她品评了个遍,言语间尽是轻佻之意。谁曾想今日竟在猎场狭路相逢,当真是天赐良机。
像她这样的女子,生得一副好皮相,却无显赫家世傍身,在这些人眼中,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领头的盛嵘更是肆无忌惮——他是当朝长公主的独子,自幼娇生惯养,目中无人。
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只是因常年纵情声色而略显疲态。他用带着轻佻的目光在宋蝉身上扫过,嘴角勾起玩味的笑意。
“这不是国公府的纪娘子吗?”盛嵘勒马停在她面前,看着宋蝉马上空荡荡的囊/袋,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怎么,今日一无所获?”
宋蝉心口发紧,攥紧了掌间缰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道:“几位公子见笑了,我骑射不精,不过是来凑个热闹,不敢与诸位争锋。”
盛嵘闻言,笑意更浓,转头对身旁的同伴道:“瞧瞧,纪娘子这般谦虚乖巧,倒是让人怜惜。”
“不如这样,你叫我们一声好哥哥,我们便将今日猎得的猎物分你几只,如何?”
他话音一落,身旁几名纨绔子弟顿时哄笑起来,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宋蝉身上游移。
昨天陆芙就和宋蝉说过,这几人皆是京城中有名的纨绔,仗着家世显赫,平日里横行无忌,什么都做得出来。
宋蝉下意识环顾四周,这片林子地远人稀,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鸟鸣,连人影都见不着,若他们几人真起了坏心思,她只怕是求救无门。
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她强压下心中的厌恶,仍是笑道:“多谢几位公子了,我自知愚钝,本也没指望夺得什么名次。公子将猎物让给我也是浪费了。我就不叨扰几位公子畅快猎射了,愿几位公子今日箭无虚发,满载而归。”
说罢,她轻轻一拉缰绳,欲调转马头离开。
然而盛嵘却不肯就此罢休。他策马几步,挡在宋蝉面前,桃花眼中带着几分威胁:“纪娘子何必如此见外?我们几个最是热心,你若骑射不精,我倒是可以亲自教你。”
他说着,竟伸手去拽宋蝉的胳膊。
宋蝉本就骑术不佳,被他这么一拽,猝不及防,险些从马背上跌落,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公子请先放手吧——”
眼见宋蝉身下的马儿受惊,不安地躁动起来,发出一声嘶鸣,几欲发怒。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擦着宋蝉的耳际飞过,直直钉入盛嵘的衣袖,将他逼得连连后退。
那支箭深深扎入泥土,箭尾犹自颤动不已。
盛嵘的马也受了惊,猛地扬起前蹄,将他狠狠甩落在地。
待他狼狈地爬起来,脸色铁青,抬头怒视箭矢飞来的方向,却看见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陆湛!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湛端坐马上,金线绣蟒的玄色骑装衬得他风姿绝代,眉眼间带着几分卓绝的冷峻。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马下的盛嵘,语气淡漠:“方才见一只灰鼠从此经过,本想射猎,却不慎失了准头,叫它跑了。盛公子可有瞧见?”
盛嵘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道:“这田里老鼠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只?你去别处再找一只就是了。”
陆湛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老鼠这种东西,偷吃庄稼,坐享其成,行迹卑劣,实在令人不齿。今日既叫我撞见,自然不能放过。”
他话中带刺,盛嵘如何听不出?他脸色愈发难看,却碍于陆湛威势,不敢多说什么。
只拂了拂身上的灰:“那是你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我正要与纪娘子说话,没空管什么老鼠。”
他说着便又要向宋蝉身边走,眼前陡然一道剑光闪过,立刻逼止了他的动作。
陆湛手中的长剑横亘在他与宋蝉之间,剑锋寒光凛冽,令人不寒而栗。
“我劝盛公子,还是回去打猎吧。”陆湛的声音冷如冰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朝中无人不知陆湛的狠辣手段,饶是盛嵘也要敬他几分。
盛嵘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上前,却又不愿在宋蝉面前丢了面子,硬着头皮道:“陆湛,你这么护着纪娘子做什么?莫非你与她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陆湛眸光冷沉,字字如刀。
“盛公子,我念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容你三分薄面。但纪娘子既入了我国公府的门,便是我陆家的人。盛公子今日这番做派,是要下我国公府的面子?”
陆湛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剑鞘,剑锋微转,寒光掠过盛嵘惨白的脸,直指他的喉咙:“我的剑,可向来不长眼睛。”
盛嵘面色一变,终究不敢再逞强,悻悻后退几步,翻身上马。
“陆湛,你给我等着!”
他咬牙撂下狠话,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几人仓皇离去。
宋蝉望着几人的背影,渐渐平息了情绪,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湛收起长剑,转头看向她,目光深邃如潭:“受伤了吗?”
宋蝉摇了摇头,轻声道:“多谢表哥相救。”
陆湛微微颔首,并未直接回答。
只是眸光如刀锋般扫过宋蝉身下那匹花色小马,声音里带着几分寒意:“为何不骑我为你备下的那匹?”
宋蝉心头一紧,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缰绳,面上却强作镇定:“先前有位娘子看中了那匹马,说是与她的衣裳相配,我便让给她了。”
陆湛闻言讥诮道:“你倒是大方。”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她,“你就不怕那位娘子刻意设了局,冲着你的命来的?”
宋蝉暗自好笑,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和那娘子也才初次谋面,实在想不出人家有什么理由要取自己性命。
若真要论起谁与她有仇,谁铁了心要她死,那也该是陆湛才对。
宋蝉正欲辩解,却见陆湛已策马向前。她不敢独自停留,生怕再遇上盛嵘那帮人,只得匆匆跟上。
两匹马一前一后,蹄声在林间回荡。
“事情我已安排妥当,”陆湛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待夏猎结束,自会有人接应你离开国公府。”
宋蝉一怔,脱口而出:“这么快?可大公子那边……”
“陆沣那边不必再管了。”陆湛打断她,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原本是想让你慢慢接近他,但如今局势有变,他们已等不及了。你这条线,留着也无用。”
宋蝉苦笑,声音轻若蚊呐:“大人筹谋深远,我不过是一枚棋子。只是……大人当真会留我一命吗?”
陆湛忽然勒马停住,转身看向她。便对上宋蝉那双泪光盈盈,如晨露将坠的眼睛。
陆湛眉头微蹙,似有一瞬的迟疑,正欲开口时,远处山林间忽传来一阵异动,枝叶簌簌作响。
多年行军的敏锐性,让陆湛眸光一凛,低声道:“别出声,下马跟我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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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两个人刚下马没多久, 树林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宋蝉透过斑驳的树影望去,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正在林间搜寻。她认得那身装束,是皇城禁军的打扮。
"既是皇家亲兵,为何要躲?"她压低声音问道。
陆湛不作声, 只是将她往巨石后带了带。
他的手掌温热有力, 覆在她的腕上。宋蝉虽不理解, 但还是听话照做了,并将露在外头的一角衣裙小心敛藏好。
下一瞬就听到那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一定要找到陆湛,大人吩咐了,若是找到就地杀了……”
士兵的对话随风飘来, 宋蝉瞳孔骤缩, 下意识攥紧了陆湛的衣袖。
陆湛却神色如常,目光始终注视着树林外的动静。
树林外的脚步声来往徘徊, 格外清晰。
如同一群饥饿的猎犬, 一寸不肯放过地搜寻着陆湛的踪迹。
刀尖刺入灌木丛的“簌簌”声此起彼伏,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 锋利的刀刃"嗤"地一声刺入宋蝉脚边的泥土。
冰冷的刀锋几乎贴着她的裙摆划过,脚踝清晰地感受到刀刃带来的寒意。
宋蝉几乎就要叫出声, 一只温热的手掌及时覆上了她的口鼻。
陆湛粗砺的掌心紧贴着她的唇,温热的触感透过肌肤传来, 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
那个士兵突然停下脚步,狐疑地望向他们藏身的巨石方向。
士兵缓缓转身, 手中的钢刀在风中泛着寒光,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陆湛胸膛紧贴着宋蝉的后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衣衫传来,手指缓缓地在她脸颊上摩挲了一下,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他的另一只手则无声地按在了身侧剑柄上, 随时准备抽刀。
宋蝉能清晰地看见士兵靴子上沾着的泥浆,甚至能数清他佩剑上的纹路。
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这边有脚印!往东边去了!"
士兵的脚步顿住了,他回头望了望声音传来的方向,又看了看眼前的巨石,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队伍向东边去了。
那是刚才陆湛刻意留下混淆视听的脚印,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追兵们正在向错误的方向搜寻,但随时可能折返。
“走。”
陆湛带着宋蝉转身就向山上走,只是才走到一半,天忽然落雨了。
山路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泥泞不堪,还要担心有没有蛇虫出没。
宋蝉的绣鞋已经沾满泥浆,每走一步都是费力。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们为什么不直接下山?”
陆湛转头看她,宋蝉衣装早已湿透,紧紧贴着身姿,勾勒出丰盈的曲线,几缕湿发黏贴在瓷白的脸颊上,狼狈中却带着几分令人想要欺负的可怜。
她很冷,冷到纤薄的肩头发颤,如同秋日枝头上瑟缩的叶。
“山脚下早有埋伏,现在下山无异于自投罗网。”
陆湛的目光在她湿透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再坚持一会,半山脚有个山洞,我们可以在那里歇脚。”
陆湛向她伸出手,宋蝉早已筋疲力尽,只能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勉力向山上爬。
雨越下越大,脚下的山路愈发湿滑。
在向上攀过一道崎岖小路时,宋蝉脚下一滑,直直向身侧的悬崖摔去。
身后便是无尽的深渊,雨雾缭绕,不见尽头,急剧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宋蝉急速下坠,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只看到一片玄色的衣央掠过眉眼,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
宋蝉坠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往事种种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
她看见年幼的自己蜷缩在花月楼的角落里,老鸨的藤条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那时的她还不懂什么叫尊严,只知道要活下去,后来遇见了吕蔚,那个说着要带她远走高飞的少年郎,却在关键时刻弃她而去,让她真心相待的情感成了一则笑话。
最后是陆湛。
她记得在阴暗的、泛着血气的诏狱里,陆湛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做我的刀,我许你重活一次。"
那时的她天真地以为,这会是新生的开始。
可如今想来,不过是换了个更精致的牢笼罢了。甚至如今担惊受怕,每天的衣食住行都在陆湛的掌握中,还没有从前在花月楼里来的自由。
耳边的风雨声渐逐渐消散,神识开始模糊。宋蝉想,若是就这样结束也好
她认命了,也不再挣扎。紧紧闭着眼,等待最后的解脱。
只是一股难以名状的异样感受忽然缓缓袭来,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难受得紧,不由自主地扭动了几下,试图摆脱这股莫名的侵扰,可那感觉却如影随形,紧紧跟着她。
她费了好大劲,才迷迷糊糊地撑开双眼,便对上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睛。
“醒了?”
陆湛俊秀的面容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宋蝉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她和陆湛从那么高的悬崖上坠下来,竟然没死。
只是她心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是无尽的失落。
她是在是累了、也乏了,倘若就这么结束,或许也是种解脱,终于能不用再过整日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透着迷蒙的视线,她打量起四周,也不知道陆湛是怎么将她拖到这个山洞里的。
他贴靠她的腿边坐着,高挺的眉骨上横亘着几道狰狞的血痕,身上衣袍破损,布条凌乱地垂落,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异常。
虽然脸上殷红的鲜血仍在不断渗出,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神色冷峻如常地从宋蝉裙下缓缓抽出右手。
而后撕下一块衣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宋蝉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的动作,隐约察觉到裙下湿黏的触感,慢慢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红着脸低声啐了一句“无耻。”
陆湛抬眼看她:“是那些人害你掉下悬崖,我救了你,你反而骂我无耻?”
宋蝉别过脸去:“他们要杀的是你,我也是受你的牵连。”
沉默了一会,宋蝉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是陆沣的人。”
“大公子?”
宋蝉没想到陆湛会回答得这么干脆,更没想到他会说出陆沣的名字。
提起陆沣,始终想起的是他待人和煦、面上含笑的模样,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此事是陆沣所为。
“怎么会……”
“怎么?你觉得像他那样翩翩有礼的君子,绝无可能做出这种事,对吗?”陆湛悠悠轻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讥诮。
宋蝉被他猜中心中所想,抿唇不语。
陆湛将那沾染上湿黏的衣料扔在宋蝉身边,语气古怪:“宋蝉,你看男人的眼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差。”
宋蝉知道,陆湛这是又在拿吕蔚的事情讽刺她。
她心里有气,却无从辩驳,闷声道:“我只是觉得,亲兄弟之间,再有什么仇恨也不该要置对方于死地。”
“这世上的人和事,原就没有什么应该或不该。”陆湛的声音冷了下来,“若我说陆沣手上沾过的人命不比我少,你信吗?”
宋蝉无言以对。
她信或不信,又有什么要紧?
她无心追问陆湛与陆沣之间的过去,更不在意陆家兄弟的恩怨,那些与她本无关系。
虽然与陆湛相比,她对陆沣更有好感,但也不至于为了陆沣真要牺牲自己的全部。
她亲近陆沣,不过是权衡之下觉得,比起在陆湛身边提心吊胆的日子,至少陆沣不会轻易要了她的命。
见宋蝉不说话,陆湛继续说道:“往往躲在暗处不出声的野兽,才最会出其不意,给人致命一击。你所能看的一切,或许只是别人想让你看见的假象。”
山洞外,暴雨如注。
浑浊的雨水不断冲刷着地面泥沙,积水眼看就要漫过洞口的石阶。
宋蝉望着洞外密不透风的雨帘,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老天不收她这条命,那就好好活下去吧。
“怎么还没有人来找我们?”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轻。
陆湛靠在石壁上,闻言抬眼看向洞外。雨幕中,远处的山峦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轮廓。
“雨太大了,”他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沙哑,“山下的路都被冲垮了,士兵们上不来。”
他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挪动了左臂:“等明早雨小些,我再出去看看。”
宋蝉这才注意到,陆湛声音里藏着一丝疲惫,这是她从未在陆湛身上见过的脆弱。
从前的他,似乎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却仿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完美得近乎不真实,却又冷情得让人窒息。
今日这般模样,倒是反常。
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再开口。只有洞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
*
山洞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外面的雨倾斜而入,陆湛试了几次,潮湿的木柴始终点不着火,只冒出几缕呛人的青烟。
虽是盛夏时节,山里的夜晚却冷得刺骨。
宋蝉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此刻又冷又饿,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远处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听得她心惊胆战,她下意识往陆湛身边靠了靠。
比起外面未知的危险,至少眼前这个男人是活生生的。虽然他们之间有着说不清的恩怨,但眼下为了活命,她对他的抗拒似乎也没那么强烈了。
她温软的身子贴着陆湛,陆湛竟也没有把她推开。
于是她便得寸进尺地凑得更近,试图从他身上汲取一丝温暖。
到底是男子,又是常年习武的健硕身子,即便在这种环境下,陆湛身上也要比她暖和不少。
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令人安心的温热。不知不觉间,她竟就这样靠着陆湛的肩膀睡着了。
再醒来时,洞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睡了一晚,宋蝉感觉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不少。
她伸了个懒腰,肩膀上的衣服滑了下来。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披着陆湛那件沾着血迹的外衣,而身旁的陆湛,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
借着微弱的晨光,她看清了陆湛苍白的脸色。他额角的血迹已经凝固,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衬得他的面容愈发憔悴。
宋蝉忽然意识到,这个总是以强势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也许并不如表面那般无坚不摧。
她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但很快,她便强行拂去了这样无用的想法。
对陆湛这样的人,什么怜悯都是多余。
“雨已经停了,你醒醒,我们可以试着下山了。”宋蝉轻声说道,伸手轻轻推了推陆湛。
陆湛没有反应。
宋蝉只当他是太累了,睡得太熟了,只是这天气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落雨,他们得赶紧下山才好,她又用力地推了一下。
虽然比刚才加了些力道,宋蝉到底也没使多大力气,谁知道陆湛整个人竟毫无征兆地向一旁倒了下去。
“陆湛!”
宋蝉惊呼一声,连忙伸手去扶。
当指尖触碰到陆湛左臂时,一股冰凉的、黏腻的触感让她心觉不妙。
她颤抖着收回手,才发现指尖已经沾满了暗红的血迹。
宋蝉强压下心中的恐慌,小心翼翼地将陆湛扶起来。
借着山洞外的晨光,她终于看清了他昨夜藏在身后的左臂——血肉模糊,几近露骨,鲜血已经将布料浸染得斑驳不堪。
宋蝉的心猛地揪紧了。
她这才隐约想记起,昨夜陆湛为了救她,一路刮蹭着嶙峋尖锐的石壁,以左臂抵挡,试图减缓下坠的速度。
想必那时他的手臂就已经受了重伤,却一直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
宋蝉又触了他的额头,实在烫得吓人,显然是受伤后又淋雨,发了热症。
“陆湛,你醒醒,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宋蝉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迅速撕下自己的裙摆,小心翼翼地为他重新包扎左臂伤口,触目惊心的伤口让她手指微微发抖,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慌乱的时候。
洞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山间的雾气开始散去。
她必须尽快带陆湛下山求医,否则陆湛一定会死在这片山里。可是就凭她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穿过这片山林?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传来一阵人声,宋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人究竟是敌是友?
她握紧了陆湛的佩剑,警惕地望向洞口。
第52章
山中的脚步声始终隔着一层朦胧雾气, 纵然宋蝉凝神细听,还是辨不清声音方向。
积雨落在青苔上,发出淅沥细碎的声响,混杂在风中, 将那脚步声遮掩得愈发模糊。
她只得屏住呼吸, 轻轻挪到洞口探出头去。
外头是一片浓密的树林, 枝叶交错,遮天蔽日。视线被层层叠叠的绿意阻隔,根本看不清远处的动静。
宋蝉又悄然走到山沿处居高俯视,试图从雨雾中分找到那队人的行踪, 却一无所获。
唯有错乱的脚步声回荡在山谷里, 若远似近。
宋蝉一时捉摸不透。
这些人竟是那些穷追不舍的刺客,还是来救他们的人?
若是刺客, 她和陆湛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根本无力与之一战;若是援兵, 那陆湛的伤便有救了。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躺在洞内的陆湛。
陆湛依旧昏迷不醒, 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他的左臂垂在身侧, 一片血肉淋漓,骨节扭曲, 宋蝉几乎不敢再看。
她撇过头去,攥紧了手中的佩剑。
若是再拖下去, 陆湛的左臂恐怕就保不住了。
无论如何,她必须出去看看。若真是援兵,她便带他们来救陆湛;若是刺客……她眼神一冷,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
她刚要迈出洞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唤, 声音昏昏沉沉。
“阿蝉……你要去哪?”
宋蝉脚步一顿,回头看去。陆湛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半倚着石墙,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清浅而急促,目光涣散。
他的眉头轻轻蹙起,极力忍受着体内难以言喻的痛苦。
“我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我出去看看。”宋蝉将陆湛扶起来,为他敛了敛衣裳,语气尽量放得平缓,“若是来找我们的人,就可以让他们来救你了。”
陆湛试图抬起手攥住她的衣角,却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便无力地垂下。
他的声音沙哑而微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显然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看着陆湛如今虚弱的样子,宋蝉心中一颤。没想到陆湛伤得这么重,却还在担心着她的安危。
宋蝉低声解释道:“你左臂的伤太重了,必须要赶快医治,不能让你再拖下去了。”
陆湛极力克制着呼吸,每一丝气流都牵扯着浑身的伤痛,都好似一把锐利的刀刃,在他的身体里肆意翻搅。
若是从前,即便在军中受了伤,他也从未如此虚弱过。可自从前些日子挨了父亲那顿鞭子后,他的身体便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的元气,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状态了。
“那把剑太重了,拿着这个去。”陆湛用右手勉强从腰间解下贴身的匕首,
宋蝉将匕首别在腰间系带上,重重点了点头:“好,你等着我。”
陆湛的意识又有些涣散,他的目光虚浮扫过宋蝉的双眼,眸色逐渐晦暗不明。
过了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阿蝉,你会抛下我一人吗?”
宋蝉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陆湛会这样问,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虽然陆湛平日里总是喜怒不定,对她的种种行径,更是让她觉得可恶至极。可仔细想想,今日他会沦落到这般生死地步,都是为了救她。
她承认自己还是做不到那么自私,真的能够在此时扔下陆湛不管。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难得伸出手轻抚了抚他的脸,像是哄孩子般温声道。
“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的。”
陆湛的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力气再开口。
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会等你回来。”
宋蝉没有再犹豫,转身迈出洞口,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中。
山洞内,陆湛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宋蝉离开的方向,直到她的身影彻底看不见。
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呼吸也变得愈发沉重。外面风声依旧,洞内却安静得只剩下他微薄的呼吸声。
他的眼里似乎藏着许多难以猜测的心思,却终究随着意识的模糊,一并沉入了无尽的黑暗。
*
雨后的山林,空气清新,脚下的路却依旧泥泞难行。
宋蝉紧握着陆湛交给她的匕首,指尖微微发凉。
她一手扶着湿滑的树干,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目光不时扫向山下,试图透过朦胧的雾气看清远处的动静。
尽管她已经放慢了速度,但山间的雾气厚重,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滑,稍不留神就会被横生的枝桠剐蹭到。
才走了没多远,她的裙摆就已经被拦腰的荆棘划破,手背上也多了几道细小的血痕,狼狈不堪。
只是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援兵,救陆湛下山。
不知走了多久,林间隐约传来人声,宋蝉眼底掠过一丝喜色。她赶忙加快脚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声音的方向跑去。
脚下突然陷进去的泥坑却让她一步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
脚踝猛地扭伤,尖锐的痛感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一时爬不起来。
只是林间的人声似乎又听不清了,宋蝉咬了咬牙,深深抠嵌着身下泥泞的地面,试图借力撑起身体。
似是感应般,脑海中又浮现出陆湛那伤到惨不忍睹的左臂。
不,她不能停下。
宋蝉强忍着疼痛,用另一只完好的腿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爬起来。
她浑身颤抖着,指甲里嵌满了泥土,脚踝处钻心的痛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可她顾不上这些,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当她好不容易爬起来时,一阵山风掠过,吹散了眼前的薄雾。
眼前视野骤然清晰,山脚下的情形映入眼帘。
一队穿戴齐整的士兵中间,陆沣正站其中,白衣胜雪,衣角随风轻扬,神情淡然自若。
宋蝉心中的喜悦荡然消散,向前呼救的脚步戛然而止。
若真像陆湛所说,要杀他的人是陆沣,那她此刻带着陆沣去山上找陆湛,岂不是将陆湛推向绝境?
可陆湛的伤势显然已经不能再拖了,若不及时救治,后果不堪设想。
宋蝉无意识地攥紧了掌中匕首,外壳上镶嵌的宝石刺得她细/软的掌心微痛。
陆沣……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吗?
那个总是带着唇角含笑、哪怕是对府里仆从都温和有礼的陆沣,真的会对自己的亲兄弟痛下杀手吗?
她无法相信,却又不敢不信。
山风再次拂过宋蝉的脸颊,吹乱了她鬓边的发丝,也吹散了她心中的最后一丝望见曙光的喜悦。
她咬了咬下唇,最终决定另寻他法。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她也不能冒险将陆湛的性命交到陆沣手中。
宋蝉躲在树后,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那群人的动向。直到他们渐渐远去,她才从树后探出身来,一点点挪动着朝山下走去。
她手背上的血口子已经凝固,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
当她终于艰难走进一片密林时,不慎踩断了地上一根枯枝,骤然惊起了林间一片栖息的飞鸟。
飞鸟从树梢间冲天飞起,发出刺耳的鸣叫声。宋蝉心中一紧,暗叫不好。
果然,远处立刻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伴随着低沉的喝问:“什么人在那里!”
宋蝉大惊失色,顾不得腿上的伤痛,拼命加快脚步向前奔去。
然而,她的体力早已透支,脚踝的伤痛更难以支撑脚步。
眼见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终于脚步一滞,被一根横生的树根绊倒在地。
还未等她爬起来,一柄冰冷的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被迫俯身在地,侧脸被碾进泥泞中,泥土中雨后腥气扑鼻而来,令她几欲作呕。
余光里,一双绣着暗纹的云靴缓缓走近,纯白的衣角轻轻拂过她受伤的手背。
那人站停在她的身前,声音清冷而淡漠:“抬起头来。”
脖颈上的刀稍稍松了松,宋蝉得以勉强撑起身子,艰难地抬起头。
湿漉漉的发丝肆意地贴在脸颊上,只是她的美并未因脸上泥污而减损半分,反而在狼狈中生出一种娇怜的脆弱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陆沣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原本冷峻的神情骤然一滞,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阿婵,真的是你?”
陆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他紧紧盯着宋蝉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窥探出什么讯息。
宋蝉张了张嘴,更不知该说什么。面对陆沣,她既有怀疑,更有千丝万缕的慎重斟酌。
在二人对视的关头,宋蝉悄然将掌底的那把匕首,妥帖藏在了袖底。
陆沣微微皱眉,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退下。他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起宋蝉,却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陆沣的手悬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收回手,低声问道:“阿婵,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弄得这么狼狈?”
宋蝉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在陆沣的脸上游移,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
然而,陆沣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他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一丝平日里不曾有的焦躁。
山风轻拂,吹散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沉默。
宋蝉垂着眸子,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唇间倏而溢出一声低低的啜泣,眼眸逐渐湿润起来,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在众人注视下,她忽然向前一步,整个人扑进了陆沣的怀中,双臂紧紧揽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娇躯因惊恐而止不住地颤抖。
她的哭声娇柔而委屈,带着几分哽咽,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与无助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表哥,你怎么才来寻我……”
第53章
宋蝉贴进怀里的瞬间, 陆沣的身子骤然一僵。
她的眼尾泛红,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泥水顺着她的衣角滴落,狼狈不堪。
饶是如此, 她身上依旧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如同幽谷清露, 若有若无地钻入陆沣的鼻息,令他心神一颤。
宋蝉的泪水冰凉,一滴一滴落在他颈侧,却像是如同火点般烫得他通体一震。
陆沣的手悬在半空, 一时不知该不该落下。
原本准备好的质问与责难, 在这一刻竟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宋蝉低低的啜泣声在耳边回荡。
“阿婵, 对不住, 我来晚了。”陆沣声音低沉, 不自觉染上几分懊悔与自责。
宋蝉的哭声渐渐微息下去, 却依旧紧紧攥着陆沣的衣襟,如同将要漂浮海中将要溺毙之人, 陡然抓住了一块求生的浮木。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风中摇曳的柳枝, 脆弱得令人心疼。陆沣的手终于轻轻落在她的背上,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紧。
那些士兵仍在四周搜寻, 手中佩刀试探着荒野树丛。
宋蝉见一名士兵正往山上缓缓探去,心头一紧,连忙松开陆沣的衣襟,转攥住了他的袖子。
她声音低柔婉转,而带着几分颤抖, 像极了受伤的孱弱小兽:“表哥,我身上好冷。带我回去,好吗?”
她抬起头,一双眸子雾气朦胧,苍白的小脸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陆沣心头一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好。”
他扶着宋蝉站起来,她却像是站不稳似的,身子一歪,整个人又倒进了他的怀里。
宋蝉的声音低如蚊呐,佯作带着几分委屈:“表哥,我脚疼。”
陆沣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脚踝,果然有些红肿。
他眉头微皱,心中自责更甚,当即将她打横抱起,语气坚定:“阿婵,我带你回去找医师。”
几名士兵见状,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忍不住上前问道:“大人,山顶上还没找,要不要我们再去看看?”
宋蝉闻言,故作疑惑地抬起头,声音轻柔:“表哥是还要找什么东西吗?”
陆沣低头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犹豫:“阿婵,昨夜只有你一个人掉下山吗?”
宋蝉眼底迅速掠过一抹慌乱,却又很快被她压下。
她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表哥为何会这么问?自然是为一人,若是还有旁人,我何至于这般狼狈……”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鼻息里凝了一丝啜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沣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心中隐隐有些自责。
或许是自己逼得太紧,才让她如此紧张。
陆沣不禁生出几分怜惜,连忙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我知道了,你别多想。”
他转身对士兵们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既已找到表姑娘,便先回去吧,其他的事稍后再议。”
士兵们不敢再多言,纷纷退下。
陆沣抱着宋蝉,大步朝山下走去。她的身子轻得像是没有重量,她的发丝轻轻拂过他的颈侧,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陆沣的手臂不自觉收紧了几分。
天际挑露一抹微光,山间的雾气渐散,仿似一切都归于平静。
宋蝉靠在陆沣怀中,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日的场景,陆湛左臂淋漓的鲜血、他沉重的呼吸、紧紧凝视她的眼神,还有那句——
阿蝉,我会等你回来。
宋蝉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攥紧了陆湛给她的那把匕首。
*
一番辗转之后,宋蝉终于被陆沣悄悄送回到国公府。
碍于女子清誉声名,宋蝉失踪的事情被按下不发,对外只称是她打猎时不慎坠马摔伤,被先送回了公府养伤。府中上下虽有些议论,但碍于国公府的家风威严,倒也无人敢多嘴外传。
而陆湛……
不是宋蝉不想救他,只是晋帝得知她受伤的消息后,竟又派人送来了不少珍稀补品,甚至亲自差人来过问她的伤势。
此举一时引得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晋帝年轻,即位以来,除了册封府邸内的后妃,还未曾大选过,后宫六院空缺。
如今他这般明显地对宋蝉表现出特别的对待,倒让京城里的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有人说晋帝有意纳宋蝉入宫,也有人说这只是帝王对功臣之后的关怀。
无论如何,宋蝉的名字一时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京城里那些贵族小姐的礼物更是络绎不绝。
这日好不容易清净些,宋蝉和紫芙坐在桌前插/花。
左府千金送来的这盆“金风玉露”极为罕见,花瓣如凝脂般晶莹剔透,茎叶纤韧,香气清幽。
宋蝉手持银剪,轻轻剪去多余的花枝,动作娴熟而优雅。
“大人那边可有消息吗?”宋蝉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紫芙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无奈:“这几日公府各房都过来探望,实在没有机会与逐川大人通信。”
宋蝉沉吟片刻,心中感受错综复杂。
这几日又落雨了。
宋蝉抬眼望向窗外,但见雨丝如帘,连绵不绝,仿佛要将整个国公府笼罩在细雨织就的迷网中。
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期望陆湛的部下能顺利在山中找到他了。
没过多久,苏罗挑开那绣着雀鸟花纹的杏花红缎门帘,门帘轻轻晃动,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苏罗轻声禀报道:“娘子,大公子来看您了。”
陆沣来的突然,宋蝉甚至来不及装扮,只能匆匆对镜理了理衣装,压下心中的纷乱,便去到外厅见陆沣。
“表哥。”她微微福身,声音轻柔。
苏罗为两人添上新茶,便知趣地退了下去,留两人在厅内。
这是晋帝赐下的龙井新茶,杯中散发出清冽的甘香。
只是即便茶香氤氲在厅内,依旧掩盖不住厅内暗流涌动的气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绷感,宋蝉不禁直了直脊背。
“阿婵,那天在山中人多眼杂,有些话我不方便多说。”陆沣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深邃,“我听人说,前天林场盛公子为难你,可有这回事?”
宋蝉心中一紧,知道消息终究是传到了陆沣的耳朵里,她点点头。
“是有这么回事。”
陆沣的声音温和,仿佛只是在询问家常:“那盛嵘是京中有名的纨绔,仗着家世显赫,向来肆无忌惮。被他看上的女子,几乎没有能逃掉的。阿婵,你是如何脱困的?”
陆沣的目光紧紧锁在宋蝉的脸上,仿佛要从她的神情中窥见一丝端倪。
盛嵘的名声在京中早已臭名昭著,陆沣自然清楚他的手段。宋蝉虽出身国公府,但毕竟是个貌美女子,且身世不显,无甚权势。
面对盛嵘那样的无赖,竟能全身而退,实在令人意外。
宋蝉微微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的边缘,似乎在斟酌该如何开口。
不知道陆沣此刻究竟听到了多少风声,若是贸然欺瞒,只怕会弄巧成拙。
要是他早已得知那日陆湛曾出手相救,自己再刻意掩盖,反倒徒增猜疑。权衡再三,她决定谨慎行事,既不主动提及,也不刻意回避,只待陆沣开口,再随机应变。
片刻后,陆沣缓缓道:“听说,是有人救了你?”
他语气平静,难以捉摸其下的深意。
宋蝉便了然了。
“盛公子虽然无礼,但毕竟是在皇家林场,他也不敢太过放肆。况且……后来三表哥及时出现,替我解了围。”她的声音轻柔,说得滴水不漏。
陆沣却并未就此罢休,他的目光落在宋蝉脸上,仿佛要看穿她这娇美皮囊下的掩饰。
“阿湛?”陆沣眉头一挑,语气颇为意外,“他怎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
宋蝉强掩心中慌乱,尽量让自己神色如常:“三表哥平日虽冷峻寡言,不好亲近,为人倒是仗义。那天他正好驾马路过,见我被盛公子纠/缠,便出手相助。”
陆沣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眸色深沉地看向宋蝉,语气中隐约带着探究:“阿湛一向不喜多管闲事,这次倒是难得。”
宋蝉抬眸,与陆沣的目光相接,心头一颤。
她克制着指尖颤抖,端起茶盏,将眸色垂落在茶面里。
“或许是因为盛公子的行径太过放肆,三表哥看不过眼吧。”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陆沣却从她的神态中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明的不安。
直觉告诉他,事情并不像宋蝉所说的那般简单,但看她现在的模样,暂且也不好追问,于是淡笑道:“无论如何,阿婵现下没事就好。”
宋蝉轻轻点头,低声道:“是啊,那日还好有三表哥,否则恐怕难以脱身。”
陆沣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她话中的真假。
他端起茶盏,却迟迟未送至唇边。
“阿婵,”陆沣放下茶盏,温声提醒,“盛嵘此人阴险狡诈,你若是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国公府虽不惧他,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宋蝉微微一笑:“多谢表哥关心,我会小心的。”
见陆沣并未继续追问,宋蝉心里稍微松懈了些许。
只是下一句陆沣的发问,又让她的心提了起来。
“后来呢?你跌落山崖时,三弟当真没和你在一起吗?”
宋蝉心里紧张,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温声道:“后来三表哥说还要捕猎,就先走了……”
从前,宋蝉只听闻陆湛审问犯人时手段凌厉,令人闻风丧胆。然而今日,面对陆沣步步暗藏陷阱的套问,她才恍然意识到,陆家兄弟的锋芒,竟如出一辙。
宋蝉强自镇定,她顿了顿,又试探性问道:“表哥这么问,是三表哥……出事了吗?”
陆沣的脸色说不上是好或是不好,只是淡淡道:“阿湛一连几日称病未曾上朝,如今朝中流言四起,各有猜测。”
他说完,目光依旧落在宋蝉脸上,试图从中探得一些线索。
“阿婵,兹事体大,你若是知道什么隐情,一定要告诉我。”
宋蝉木然地听着陆沣提起陆湛,心中的不安如潮水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陆湛那日的伤势,她是亲眼所见。那样的情况,若无人及时救治,只怕是凶多吉少。
眼下连陆沣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这意味着什么?宋蝉不敢深想,却又无法不去想。
窗外,雨声依旧淅淅沥沥,宋蝉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情绪。
她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说清是什么滋味,只是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陆湛虽然可恨,但曾经也是叱咤一时的人物,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若是就这样在荒山野岭之中,悄然无息地丢了性命,实在是令人唏嘘。
宋蝉指尖微微颤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第54章
陆府事变, 朝中哗然,京中对此也多有猜疑,更有甚者对陆湛的行踪作出诸多推论。
赵氏听陆沣安排,累日不出后院, 只安分守着陆沛, 可连日来即便再不问世事, 到底阻拦不了风言风语闯进来。
赵氏散了几波人出去打探消息,头一波说是陆湛死的实实的,后一波又只说是失踪。
赵氏本就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如今没了定心丸, 更是整日惴惴不安不得安眠, 赶翌日一早便吩咐人请了陆沣来。
陆沣近日也并不得清闲,京中大多对于陆湛一事的论断除了政敌说, 便是世子内斗, 不论哪一派, 终究是绕不过陆沣自己。
他试图揣测圣人对于此事的态度, 但朝会每有机会,圣人也只是轻轻揭过, 神色如常,对陆沣也照旧相待。
赵氏来请, 陆沣纵使内心不愿,但陆国公身子已撑不住多长时日, 他须得保证期间不出意外。
陆沣长叹一口气,对于赵氏,也只得安抚。
“哎呦,大郎,几日不见, 怎憔悴至此,瞧这双颊,都瘦脱了相了。”
赵氏言语一向谄媚夸张,陆沣厌弃这般作派,但也并不回拒,只是一味笑笑,躲开赵氏拥上来的身子。
“许是近日侍药劳神了,休养几日便好了。”
提及陆晋,赵氏确有几分神伤,连带眸中也透出几分泪来:“说到公爷,也不知是怎么了,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瞧了多少个医官,都是没用的。”
陆沣眉头一皱,尽管赵氏不知他的手笔,但他还是不愿别人提起这桩事,弑父杀弟的罪名,未免太难听了些。
“想必小娘叫我来此,不是为了此事。父亲病中,我前厅还有些事要代为处理,若是没有……”
“有有有,自然是有的……”赵氏急忙上前,一把拉住陆沣的衣袖,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与不安。
“我这不是想问问陆湛的事。”赵氏压低声音,目光带着试探地掠过陆沣的脸,端详着他的神情。
“死了。”
陆沣的回答冰冷而干脆,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连眼神都未曾闪烁一下,尤似陆湛的生死与他并无干系。
“啊?”赵氏闻言,顿时如遭雷击,身子猛地一颤。过了片刻,她才勉强顺了几口气,颤声问道:“当真是死了?”
陆沣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他并不笃定陆湛是否真的已死,但他深知此事对外必须统一口径——即便陆湛此时未死,日后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陆沣冷声道:“父亲病重,这话还是不要再提了。若是父亲再被激到,后果恐不是你我能想的。”
赵氏闻言,神情恍惚,只顾着点头,口中喃喃道:“是是是……左不是先前老挂在嘴边,这下他真的没了,竟有些恍惚了。”
她的声音低如蚊呐,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忽然,赵氏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陡然变得雀跃起来:“那如此说,沛儿岂不是平安了?陆湛一死,想是那女子尚在孕中,无人看顾,也折腾不起什么风浪,作鸟兽散也未可知。”
她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苍白渐渐被一抹兴奋的红晕取代,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陆沛前程似锦的未来。
陆沣冷冷瞥了赵氏一眼,眸中闪过一丝讥诮与轻蔑,却并未接她的话茬。
他转身离去,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冷风,赵氏依旧坐在原地,脸上的兴奋与期待尚未褪去。
陆沣走到门口,脚步微微一顿,背对着赵氏,话中带着几分警告:“此事你同我说,我亦给不了你准话。我只告知你一句,眼下的风平浪静只是一时。若他日那女子诞下胎儿,携子告官,按照律法,庶子亦有继承之权。到那时,局面如何,便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了。”
他说完,不再多言,径直迈步离去,只留下赵氏一人呆坐在原地,脸上的兴奋逐渐被惶恐取代。
陆沣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将她方才的喜悦浇得透凉。她这才意识到,她们母子的命运,早已被陆沣攥在手中。
无论陆湛是生是死,他们母子能依靠的,也只有陆沣一人。
陆沣走出院子,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
他心中清楚,来日世子之位承袭,主母之位尚缺,府中上下须有人为他标榜贤德。
赵氏母子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若能为他所用,便暂且留着;若不能,弃之便罢。
如今要紧的是,将陆湛的事情坐实压稳,再做日后的打算。
*
这日下学后,陆泠拉着宋蝉一起走,嚷嚷着要带宋蝉去吃外南街新开的糖水铺子。
那铺子据说是从江南来的师傅开的,手艺精湛,糖水清甜不腻,引得京中不少贵女纷纷前去尝鲜。陆泠一向爱凑热闹,自然不会错过。
两人坐在马车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陆泠神神秘秘地拉着宋蝉的手,压低声音道:“你可听说了?三表哥前些日子在夏猎时出了事,至今生死未卜,音讯全无。婵妹妹,你当时也在猎场,可曾听到什么风声?或是见到什么异常?”
宋蝉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轻摇了摇头:“那日我未曾见到过三表哥。”
数日过去,陆湛的消息依旧杳无音讯。
惟恐朝堂动荡,虽未公开此事,但风声渐紧,连国公府中的下人们也开始窃窃私语,揣测纷纷。
有人说他在猎场中遭遇猛兽袭击,尸骨无存;也有人猜测他或许是被仇家暗算,早已命丧黄泉。
宋蝉心中最是清楚,陆湛怕是凶多吉少。
那夜山里的连绵雨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她记得陆湛满身是血的模样,伤势极重,若是当时无人救援,恐怕早已……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悲凉。
尽管她一直想要摆脱陆湛的掌控,可如今他真的不在了,她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与不安。
陆泠见宋蝉神色恍惚,以为她是在为陆湛担忧,便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最近真是多事之秋,风波不断。你可还记得那个赵婉?听说她如今在婆家的日子过得极苦,整日受尽欺凌。前些日子,赵婉怀了身孕,本是喜事,可她那丈夫竟因一点琐事对她大打出手,生生将她打得小产,孩子也没能保住。”
陆泠也不禁有几分唏嘘:“听说她现下整日以泪洗面,婆家却无人过问,反倒嫌她晦气,连口热汤都不肯给她。可怜她在婆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是凄惨至极。”
宋蝉闻言,心中一震,低声问道:“怎么会这样?”
她当日记得赵婉,当日若不是赵小娘和赵婉当初设计陷害,她也不会与陆湛在那间旧舍中发生那许多难以启齿的事情……
只她从前虽不喜欢赵婉作派,但听到她现下这般凄凉的境遇,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怜悯。
世道艰难,女子命如浮萍,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赵婉的遭遇,何尝不是这世间无数女子的缩影?
陆泠撇了撇嘴:“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小姐,又做了那不光彩的事情,也只能许给这样的人家了。听说她那丈夫是个粗鄙的商贾,脾气暴戾,稍有不顺心便对她拳脚相加。赵婉如今的日子,怕是比从前还不如。”
陆泠心直口快,话中虽无指桑骂槐之意,却让宋蝉感到一阵难堪。她虽名义上是国公府的表小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人”。
赵婉的遭遇让她不禁想到自己。
若是没有陆湛的庇护,她在国公府中的命运又会如何?
夜深人静时,宋蝉辗转难眠。接连几夜,她都被噩梦缠身。
有时梦见陆湛逼她吞下的那枚毒丸在体内发作,剧痛难忍,七窍流血;
有时梦见自己被赵小娘随意许配给一个陌生男子,婚后受尽欺凌,最终惨死在冰天雪地中;
更多的时候,她梦见陆湛的冤魂悄无声息地站在她床头,身影模糊却透着森森寒意。
他目光如刀,冷冷地注视着她,掐着她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质问:“阿蝉,你说你会回来救我,为什么抛下我一人?”
他的声音冷如锐刃,带着无尽的怨恨与不甘,宋蝉在梦中浑身战栗,却无法挣脱。
这夜,宋蝉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她坐在床榻上,望着四周熟悉的寝屋,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她在国公府住了这么久,险些连自己都骗了过去,以为自己真的是纪婵,是国公府的表小姐。
可实际上,她不是纪婵,而是宋蝉。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陆湛既然已经不在了,她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国公府中?难道真要等着被人随意摆布,日后随便择个不知底细的人家嫁了,过着如笼中雀鸟一般毫无自由的人生吗?
何况,陆湛给她喂下的毒药尚未解开,毒性随时可能发作。
公府内寻医皆记录在册,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察觉端倪。她必须离开这里,去五湖四海寻访名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找到解药。
留在这里,不过是坐以待毙;唯有走出去,才有可能为自己争得一条生路。
想到这里,宋蝉起身,开始收拾行李,将值钱的金银首饰统统打包起来。
外头守夜的紫芙听到动静,挑帘进来,见宋蝉正在整理衣物,不由得一愣:“娘子这是准备做什么?”
宋蝉头也不抬,淡淡道:“大人既然没了音讯,我们在公府里待得越久越危险。如今尚有自己做主的机会,再等下去可就不好说了。”
紫芙迟疑道:“可是……万一大人还活着呢?”
宋蝉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若是大人还活着,为何不派人来说一声?”
她隐去了后半句话——那夜她亲眼见过陆湛的伤势,他伤得那样重,若是当时无人救援,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紫芙沉默了。她曾派人联系过逐川大人,可始终没有回音。从前在千鹰司接受训练时,她们宣誓誓死效忠陆大人。可如今大人生死未卜,她又该效忠谁呢?
紫芙心中也不免动摇。
宋蝉看出紫芙的犹豫,趁热打铁道:“紫芙,这些日子我也攒了些银钱,若是我们能出去,可以租一块地,做些买卖生意,日子不一定就比在这里差,你难道不愿意试试吗?”
“可我从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
宋蝉紧紧握住紫芙的手,抬眼望向她,眸中似有碎星凝结,目光清澈而坚定。
“紫芙,难道你就不曾想要为自己活一次吗?”
第55章
过了两日, 宋蝉终于下定决心去找老太太辞别。
她心中虽有不舍,但体内余毒未解,她不得不离开国公府,去寻找解药。
临行前, 她特地连夜为老太太缝制了几个安神香囊, 香囊里装着她精心调配的草药, 既能安神助眠,又能缓解老太太的头痛之症。
她还细心地将方子写了下来,预备交给老太太身边的侍女,叮嘱她们如何配制, 以便日后老太太随时能用上。
站在老太太的院门前, 手中紧紧攥着香囊,心中百感交集。
自她被接到国公府以来, 老太太待她如亲生孙女, 吃穿用度从未亏待过她半分。
府中的几位小姐虽偶尔有些骄纵, 但老太太总是护着她, 让她在这深宅大院中过得还算顺遂。下人们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也未曾为难她。
思及此处, 宋蝉眼眶微微发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深吸一口气, 抬脚欲进院子,却又迟疑了。
真的要离开吗?宋蝉咬了咬唇, 终究还是将脚收了回来,站在院中,暂且没有叫人通传。
“阿婵,怎么站在院子里不进去?”
一道温润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宋蝉回首, 便见陆沣负手站在梨树下。
他身姿挺拔如竹,微风拂过,掀起细碎如雪的花浪,落在他随风卷动的白色衣袍上,衬得他愈发清雅如玉。
宋蝉怔了片刻,心中五味杂陈。陆沣虽算不上极致纯善,但在她入府后,他对她也算多有照拂。如今她这一别,恐怕今生再无相见之日。
“祖母这个时候都在服药,我先在外面等等。”
宋蝉低声解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陆沣的脸上。
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表哥,我今日来找祖母,是准备离府,要与祖母辞行。正巧今日遇见表哥,就在此与表哥作别了。”
陆沣唇角的温和笑容,在听到她这番话的瞬间,陡然凝固在唇边。
“表妹……要去哪里?”
宋蝉垂下眸子,乌睫如扇,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外面天地浩大,总归有能容身的地方。走到哪便算哪吧,想出去看看……”
陆沣怔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是府里有人欺负表妹了?还是哪里觉得不好?表妹为什么突然要走?”
宋蝉摇了摇头,声音虽轻却坚定:“府里的人都待我很好,只是京城太大了,虽然大家都待我很好,但还是感觉如飘浮的浮萍,没有着落,何况我也终究不能一辈子倚靠旁人活着。”
“表妹什么时候要走?”
“今日作别,过几日便准备走了。”
陆沣看着她的双眼,只觉得似有流沙从指缝间悄然流逝,抓不住,也留不下。
饶是如此,他还是难得失态地向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阿婵,外头世道险恶,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如何能让人放心?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说出来,我……我们总能为你想法子。”
宋蝉闻言,也只是笑了笑。她当然知道陆沣是处于好意,只可惜她的难处无法与任何人说。
沉默片刻,宋蝉终究缓缓开口。
“多谢表哥关心。只是……我心意已决,不愿再拖累旁人。这些日子,承蒙老太太和表哥照拂,阿婵心中感激不尽。但人终究要为自己活一回,不是吗?”
陆沣的眸色里着几分压抑的痛楚:“阿婵,我本以为我们心意相通,难道在你心里,我们的情份便这样不值得一提吗?你就这样轻易能够舍下吗?”
宋蝉心中一震,脚下险些站不稳。但还是稳了心神,勉强镇定开口。
“表哥待我的情份,我一直记在心里,只是我明白,表哥志存高远,肩负着公府的未来。我与表哥的情份,也只能到这里了,不是吗?”
陆沣看着宋蝉的双眼,那双曾经只含笑意的眸子,此刻却如深潭般平静无波,透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疏离与决绝。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宋蝉陌生得让他心慌,仿佛她早已看透了一切。
陆沣喉结滚动,想要反驳的话在齿间辗转,却难以说出口。
宋蝉说得对,他给不了她想要的——不是不愿,而是不能。身为国公府的嫡长子,生来便肩负着重担,每一步都身不由己,又怎能许她一个安稳余生?
只是即便明白应该让她走,即便无法承诺,陆沣仍是不愿就这样放手。
他上前一步,攥住了宋蝉的袖子,眼底翻涌着难以言明的情绪:“表妹就不能再等一等吗?或许过些日子,一切便能有转机。”
宋蝉抬起眼,望向陆沣,眼底透着释然的平静。
等?要等多久?就算再等上几日、几月,甚至几年,陆沣又能给她什么呢?
就像陆湛曾经说的,像她这样的身份,能够嫁给陆沣做侧室都是高攀了,他又怎么可能舍弃他的前途,将她娶作正妻呢?
与其让那点情分磨灭在后宅争斗之中,倒不如就在最好的时候结束,至少余生想起来,也还留着些美好的念想。
“表哥比我聪慧许多,又怎会不明白呢……”
陆沣心头一震,仿佛被什么重重击中。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只是从未曾想过,宋蝉竟将这一切看得如此透彻。她的清醒与理智,反倒显得他的挽留如此苍白无力。
终是叹了口气,喉头发涩。
“既如此,表妹保重。若有需要,尽管写信回来……国公府,始终为你留着一间屋子。”
宋蝉抬眸看了他一眼,心底终究是有几分失落,只是将情绪掩藏在眼底,只化作一声轻叹。
她微微福身,行了一礼:“多谢表哥。阿婵告辞了。”
说罢,她转身离去,裙摆翩跹,纤细的身姿如同一株迎风而立的青竹,柔弱而坚韧。
陆沣站在原地,望着宋蝉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空落。
*
回屋后,陆沣独自坐在书房中,目光久久停留在墙上悬挂着那幅匡庐图上。
画中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卷轴一角还有火燎过的焦痕。
陆沣只需闭上眼,便能想起那日宋蝉抱着画卷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唇角带着浅浅的温婉笑意,仿佛微风拂掠春水,在他的心湖上掀起微不可察的波澜。
他原本以为,宋蝉于他,不过是一个替代品。
只因她与高韫仪有几分相似,他便将她留在身边,偶尔与她观景论画,给她一些随手施舍的恩情,好像这样便能填补心中那份空缺。
可不知从何时起,当他与宋蝉在一起时,高韫仪的容貌竟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宋蝉那双清丽的眼眸。
她的眼中藏着三月杏花酿的温软,总能在他不经意间牵动他的心绪。
他记得她在品尝茶茗时眼中流露出的欣喜,也记得她为救出那幅画的勇敢坚定。
她的每一分情绪,每一抹笑意,都有高韫仪的影子,可那些不加掩饰的生动容貌,却又只彰显着她独特的印记。
陆沣闭上眼,心中一片纷乱。他从未想过,宋蝉的身影竟烙印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
正当他思绪万千之际,属下入门来报:“公子,山中找到一具男尸,应当是三公子。左臂损坏,脸被山中野兽咬得血肉模糊,难以辨认。”
陆沣眉头一皱,再睁眼时,眸中只有一片冷峻:“既然难以辨认面容,怎么能确定就是陆湛?”
“那男尸衣襟里,藏着一枚玉佩。”
属下恭敬递过来一块莲花纹样的玉佩,质地莹白似雪。
陆沣接过去一看,心中顿时一沉。那玉佩正是陆湛生母留给他的遗物。
陆湛向来珍视此物,曾有个小侍女不慎摔碎了一角,未等旁人求情,那小侍女的手便他被当众持剑砍下,鲜血飞溅,惨呼声响彻四周。
而陆湛却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便将那玉佩拾起,小心收了起来,自那以后,府里众人都知道这块玉佩是三公子极尽珍惜的爱物。
可如今,这被陆湛视作性命的玉佩,竟出现在一具无名男尸的身上,陆沣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摩挲着手中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玉佩,目光沉沉,心中思绪万千。
陆湛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而宋蝉的突然离去,是否与此有关?
他叫来侍女,沉声问道:“表姑娘离府的日子定了吗?”
侍女恭敬答道:“回公子,定在了这个月初六。”
陆沣闻言,指尖微微一紧。初六……不过几日的光景。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的玉面,心底却是一片翻涌。
即便已经找到了陆湛的尸首,他还是不能轻易相信陆湛真的死了,更不能轻易将此事上报。
毕竟陆湛背后还牵扯到多方势力,此事若泄露出去,必要掀起轩然大波。
一旦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他想起之前的种种,从湖心亭上陆湛看宋蝉的眼神,到前些日子夏猎时陆湛对宋蝉出手相救。那些画面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闪过,令他心中愈发不安。
直觉告诉他,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这么简单。
若要真正检验陆湛是否真的死了,宋蝉离府的事,不失为一个好机会……陆沣眸色一暗,心中已有了计较。
*
文月初六,国公府正门阶前浮着薄雾。
宋蝉立在门前青绸车帷前,几位陆家娘子围着檀木箱笼,来为宋蝉送别。
陆老夫人身子不适,仍是差遣了身边最信得过的大丫鬟锦绣来为她送行。
"老太太特意添了南海珊瑚珠帘,说夜里挂在轩窗,能为表姑娘挡些寒气。"
锦绣又捧来缠枝莲纹锦盒,里头躺着枚红色锦囊:“这物件让道长开过光,能辟外邪,老夫人让姑娘贴身戴着。姑娘此去,千万保重。老太太说了,若是外头不顺心,随时回来,国公府永远是姑娘的家。"
宋蝉看着老太太为她的这些筹谋,鼻尖泛酸。谁能想到,一个没有血亲的人,却能为她思虑得这样周全体贴。
“还请锦绣姐姐替我谢过祖母。”
宋蝉一一谢过,又与几位姐妹话别。
宋蝉平日待人和善,与几个姐妹相处的亦是不错,如今骤然说要离府,不免引得几个姊妹惆怅起来。
她先前与陆芙和孙小娘好好告了别,与陆泠却是来不及再聚。
陆泠抓住宋蝉的手,眼眶泛红,却强撑着笑道:"你这没良心的丫头,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宋蝉轻声道:"姐姐莫怪,我也是临时决定的。与祖母说好了,若是不成,之后还能回来。"
宋蝉强作欢颜,凑近陆泠耳边,压低声音道:"姐姐放心,我把你最爱的那道银耳莲子羹的方子交给姐姐身边琥珀了。往后想吃了,就让琥珀做给你。"
陆泠忍俊不禁:“你这丫头,难道我就是贪那一口羹不成?”
说着,声音忽然哽咽:“记得常写信来,莫要让我们担心。”
宋蝉也敛了笑色,郑重地抚上陆泠的手:“姐姐万自珍重,我们来日再见……”
她这话说出来,陆泠鼻尖又是一酸。她们其实心里都明白,天高地远,哪里就是能再见呢?
恐怕这一别之后,再见就难了。
陆泠将一个鼓囊的香袋塞到宋蝉手里,推着她上车:“好了好了,你快走吧,别在这里招我的眼泪了。”
马车缓缓驶离国公府,宋蝉倚在车窗旁,透过轻纱帘幕,望着府门前那一道道熟悉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片朦胧的剪影。
她打开陆泠刚才交到她手中的香袋,里面竟然装满了一整袋金叶子。宋蝉心中酸楚再难抑制,泪水无声滑落。
回想起在国公府的这些日子,真如一场梦。
还记得初入府时,她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惹了贵人不快。
陆泠初见时那副骄纵模样,让她以为这位二小姐定是个难相与的主儿。可谁能想到,那个嘴上总是不饶人的陆泠,会在她受夫子责罚时,偷偷塞给她热腾腾的糕点;更会在她离府前,为她添一份傍身的金银。
马车驶出城门,奔驰在京郊的田道上,远处农舍炊烟袅袅,初春的风裹挟着泥土的清新涌入车内。
至于陆沣与陆湛……宋蝉眸色恍惚,轻叹一声。从今日起,她与这两人,与这国公府,便再无瓜葛了。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擂鼓重敲,宋蝉心头一跳,下意识挑开车帘向后望去。
尘土飞扬中,一匹枣红色骏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来,马上一名男子白衣翩跹,宽大衣袂翻飞如云,一张熟悉的脸在晨光中愈发清晰。
宋蝉呼吸一滞,连心跳都错乱了几分。
第56章
晨光熹微撩开薄雾。
马蹄声由远及近, 踏碎了清晨的宁静。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横拦在马车前,马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迫使马车骤然停下。
车夫勒紧缰绳,车帘随之轻轻摆动。
陆沣还来不及平息急促的呼吸, 便从马上一跃而下, 动作干脆利落, 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风。
他的面颊因疾驰而泛红,眼神如炬,仿佛要将那车帘后的身影看穿。
陆沣难得这样失态,他伸手掀开车帘, 动作虽急, 却仍带着几分克制,但因一路焦灼, 指尖还是不由微微颤抖。
四目相对的一瞬, 宋蝉怔愣片刻, 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下的灰狐靠垫,仿佛这样便能稳住心神。
这几日, 陆沣频繁出入宫闱,常常步履匆匆, 神色凝重。
他要请旨赐婚。
他知道,自己此举无异于在刀尖上行走, 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朝堂非议,甚至触怒圣人。
然而,为了纪婵,他甘愿冒此风险。
于圣人而言, 陆沣与纪婵的身份确实不相配。纪婵不过是陆府的远房表小姐,出身微寒,而陆沣却是陆国公府的嫡长子,身份显赫。
若按常理,陆沣的婚事应当门当户对,娶一位世家贵女,方能稳固家族地位。但陆沣却以府门接连祸事、国公病重需冲喜为由,恳请赐婚。
这一理由,既合情合理,又让人无从反驳。
帝王心术的另一层,深知陆沣一党的势力日渐壮大,若再让其与高官权臣之女联姻,无异于如虎添翼,日后恐难以制衡。而纪婵身份低微,无依无靠,正是一个合适的棋子。
于陆沣而言,这桩婚事除却私情,更关乎他的前程与家族的未来。
世子之位近在咫尺,他需要一位正妻,甚至需要一位嫡孙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纪婵虽身份低微,却正是因此,她才不会成为他的掣肘。
她的温婉柔顺、知书达理。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让他能够完全掌控这段婚姻,不必担心外戚势力的干涉。
近日种种回溯心头,陆沣缓了缓心神。
“阿婵,我有想话想同你说。”
陆沣的声音低沉而急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虽已逼近马车,却仍克制地站在车外,没有贸然闯入。
宋蝉显然没有料到陆沣会在此时突然出现,原本已如平湖般沉寂的心,陡然被他又搅起波澜。
宋蝉微微垂眸,长睫轻颤,心中思绪万千。她知道,一旦下了马车,开了这个头,便很容易心软。
犹豫再三,她强压下心中的悸动,声音平静而疏离:“表哥。”
宋蝉的面容被隐匿在阴暗处,陆沣只能望见一个轮廓。
陆沣的欣喜骤然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明的酸涩。
“阿婵,你连下来见我一面也不肯吗?”
宋蝉依旧端坐车内,声音淡淡:“回乡路途遥远,还急着赶路,若是天黑了就不好走了,表哥有事便说吧。”
陆沣眸色晦暗,就在一瞬,他决定先不告知赐婚一事,言语机锋四起。
“我来找你,你就这么一句吗?”
宋蝉显然被这样明晃晃的发问吓到了,只一味别过头去。
陆沣并未给宋蝉太多机会,上前半步继续逼问。
“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走?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宋蝉知道如果不找一个理由,陆沣今天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了。
她轻叹一声,声音低柔却坚定:“表哥,若我说是我身子不好,自幼有顽疾,你信吗?”
或许是晨雾朦胧,朝霞刺眼,陆沣隐隐约约在宋蝉眸中看到一丝泪意。
陆沣不置可否,沉默着让她说下去。
“家父家母皆因此疾而去,先前遇到一位师傅,说是我亦不得避,需到四海寻访名医方,若不如此,便难过双十之关。”
说是顽疾,不过是陆湛对她下的毒药。
陆沣微怔,但看宋蝉神情,又无法为她欺骗自己找出理由,便高声道:“这又有何难?京中名医甚多,哪怕是宫里的太医也可以为妹妹找来。你又何必一人在外面受苦……”
宋蝉不是没想过借国公府的势力触手来解毒。
陆国公府以及陆沣认识的人脉广博,老太太亦待她如府出。她欠公府的已然良多,若再欠下人情,日后再想离开便不易了。
陆沣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阿婵,我只与你说一件事,听完以后你若还想走,我也不拦。”
宋蝉思忖再三,终是支退了婢女,声音淡淡:“表哥请说。”
陆沣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沉重:“三弟死了。”
宋蝉闻言,瞳孔骤然收缩,震惊之色溢于言表:“表哥……这是什么意思?”
陆沣目光深邃,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情绪:“我知晓你的顾虑,先前我也有自己的担心,怕给不了你想要的安稳。但如今,三弟已去,府中再无阻碍。”
陆沣言语一顿,野心不加掩饰。
“我已向陛下求了旨意,希望能为父亲冲喜。阿婵,你可愿做我的正妻?”
宋蝉心头一震,指尖微颤,心中思绪纷乱如麻。
这一切到底是她的期盼还是妄想,在陆湛长久的挟持下,她几乎忘了如何分辨虚实与真伪,更无法剖析一颗真心。
或许是意外,或许是激动。
她抬眸望向陆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未及回话,陆沣率先开口。
“阿婵,你不必着急回答我。三日后,我在湖心亭等你。你若愿意,便来赴会。”
*
三日后,湖心亭。
晨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无数碎金在跳动。
宋蝉独自站在亭中,湖水的涟漪映在她的眸中,仿佛她此刻的心绪,起伏不定。
她知道,今日的选择将决定她未来的命运。
陆湛真的死了吗?时至今日,宋蝉仍无法相信,先时过往在这几日不断翻覆涌现,陆湛锋利的眉宇,近乎无情的言语,甚至那些隐于深夜的掠夺。
种种过后,但终究留存下来的,好似只有陆湛那日受伤的神情,有一刻,她甚至期许陆湛还活着,只需要活着就好了。
思绪回转,陆沣娶她,若选择留下,便意味着从此被束缚在陆府的深宅大院中,来日成为公府的嫡母。
宋蝉并非贪恋地位财富,只是目下处境,再无比这更好的去处了,陆沣温润,想来会对她好的。
可若选择离开,她又该如何面对陆沣那双炽热的眼睛?他的执着,早已种下了一颗难以拔除的种子。
正当她犹豫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却已知道来人是谁。那熟悉的气息,带着一丝清冽的檀香,是陆沣独有的味道。
“阿婵。”
宋蝉柔缓转身,目光与陆沣相接。
陆沣的眼神依旧如初见时那般炽热,却又多了几分恳切与期待。
“表哥。”她柔声唤道。
或许是心事已坦诚,抑或是府中唯陆沣独大,陆沣不似往日避讳,而是上前一步,与她距离更近了些。
陆沣目光紧锁,却只吐出二字:“阿婵……”
宋蝉知道,自己无法再逃避了。
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气息,都在无声地催促她做出选择。
片刻后,她抬起头,眸中闪过一丝坚定:“表哥,我愿意。”
仿佛所有的等待与煎熬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陆沣不再犹豫,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从今以后,我会护你一世周全。”
*
数日后,陆沣以婚事为由,请来了宫中王御医为国公与宋蝉诊脉。
宋蝉到底担心陆湛下毒一事被当众戳穿,徒生是非,幸而今日陆沣被朝中琐事缠身,不得归府,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用过午膳,宋蝉便早早在前厅候着。
“依老夫看,娘子身子并无大碍,若非要有恙,便也是幼时滋补不足,日后补将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宋蝉见医官作势欲离,便急切开口:“大人不用再看看吗?”
此言一出,宋蝉自觉失态,于是补了一句:“先前有大夫看过,说是内有沉疴,类如毒症……”
宋蝉尽可能不露声色的引导,不料却引来人几声大笑。
“若你信得过老夫,便无需听他人所言,游医赤脚之言,娘子听听便罢了。”
御医走后,宋蝉独坐于前厅,良久未能缓过神来,若此人说的是真的,那陆湛每次喂服的是什么?
他又在骗她,或许每次在她吞服之时,他就在看笑话,像看任由自己处置的蜉蝣一般。
她甚至再一次听到了陆湛熟悉的嗤笑。
幸好,他不在了。
*
圣人赐婚,府里众人反应不一。
陆国公尚在病中,数日昏迷不醒,未能有所决断。而赵小娘虽然惊讶,心中却暗喜,眼下看着陆沛与世子之位是绝无可能了,陆沣竟愿意娶一个小门户的宋蝉为正妻,自降身份,实在不知道是哪个弦搭错了。
但这样也好,至少宋蝉好拿捏,不会为难他们母子。
得知宋蝉能够嫁给陆沣,不用再出府后,陆泠与陆芙都欣喜不已,每日得了空便往宋蝉住处来,只是陆泠时常纠结,总觉得叫“大嫂”拗口,闹出不少笑话。
与陆泠和陆芙的热情相比,陆蘅的反应则冷淡得多。
她身为陆沣唯一的嫡妹,行事一向妥帖周到,按理说应当登门相贺,可她却连宋蝉的院子都未曾踏足一步。
府中下人虽不敢多言,但私下里也难免议论纷纷。
在她心中,兄长陆沣是那样出众的人物,不说尚公主,至少也该配一位世家高爵、门当户对的贵女,怎么也轮不到宋蝉这样既无家世、也无才学的女子。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宋蝉那张温婉柔顺的脸,心中愈发气闷。她越想越觉得宋蝉心机深沉,蓄意勾引兄长,才得以攀上高枝。
早知道宋蝉是存了这样心思,她就该早早想办法把她逐出府外。
这两日,宋蝉的日子过得平静而淡然,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她时常坐在窗边,手中捏着针线,绣绷上的丝线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指尖翻弄之间,细细地绣着一些嫁妆上的花样。
房中的气氛因她的婚事而变得热闹起来。几个新来的小丫头们叽叽喳喳地笑着,时不时凑到宋蝉身边,问她这个花样好不好看,那个摆设合不合适。宋蝉总是微笑着点头,任由她们折腾,心中却有些恍惚。
曾经的她,不过是陆府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表小姐,也是陆湛手下的棋子。
如今却即将成为陆沣的正妻,成为这座府邸未来的女主人。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绣品,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却又说不清这份不安从何而来。
午膳过后,宋蝉去试了嫁衣,上面绣着繁复的金线花纹,缀满了珍宝。她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有些凝噎。
“娘子,这嫁衣可真好看!”一旁的小丫头忍不住赞叹道,眼中满是羡慕。
宋蝉轻轻抚过嫁衣的袖口,指尖触到那细腻的绣纹,心中却有些怅然。
“这嫁衣……是不是太过华丽了些?”
“娘子说的什么话!您可是要嫁给大公子的,这嫁衣再华丽也不为过。”
宋蝉没有再说话,只是望向镜中的自己。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陆沣的安排,甚至连府中的一草一木都为她重新布置。他的心意,她怎会不懂?
再回房时,夜已深了。
府中上下皆忙于二人的婚事,院中无人值守,连廊下燃的灯也悉数灭尽,只余一片幽暗。
月光透过树影洒在地上,斑驳的光影随风摇曳,仿佛无数鬼魅在暗中窥视。
宋蝉独自走在回廊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紫芙?”她轻声唤道,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却无人应答。
到底是入夜了,庭院内树影交错,偶有几声飞鸟啼鸣,更添几分阴森。
宋蝉不由有些害怕,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她又唤了几声,依旧无人应答,只得摸索着推门而入。
屋门方启,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刺鼻到令人作呕。
宋蝉心头一紧,脚步顿在原地,呼吸几乎停滞。她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借着幽暗的月光,缓缓抬眸望去。
屋内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瓷器碎裂,地上还散落着几滴未干的血迹。
而在那阴影深处,一张熟悉而可怖的脸正对着她。
“表妹,好久不见,怎么成婚都不叫兄长一声?”
第57章
“表妹, 好久不见,怎么成婚都不叫兄长一声?”
风灯投曳出忽明忽暗的光影,陆湛从阴暗处缓步走出,冷峻的轮廓逐渐清晰。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泛着幽冷的光, 透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数日未见, 陆湛似乎消瘦了不少, 面色苍白如纸,本就棱角分明的侧颌更为凌厉,衬得他整个人愈发阴郁。
即便身形依旧挺拔,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透出一种病态的虚弱感, 满身沾染着戾气与浓重的血腥味。
宋蝉下意识地望向他左臂, 宽大的长袖下似乎藏匿着隐秘。她看不清晰他左臂到底伤况如何。但她知道,不管他的左臂是否完好, 陆湛今夜都不会轻易放过她了。
宋蝉下意识地转身就想要逃, 房门却忽然被人关紧, 两名高大的黑衣卫拦在门外, 犹如不可攀越的高山。
宋蝉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湛一步步向她靠近。
陆湛的神情平静得近乎诡异, 就像暴风雨前海面的宁静,蕴藏着毁天灭地的疯狂, 令人感到胆寒窒息。
“表哥…还好你还活着……”
宋蝉勉强想要扯出一个笑容,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即便她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模样, 但她能感觉到,她现下的神情肯定比哭还难看。
果不其然,陆湛不满地“啧”了一声。
陆湛步步紧逼,宋蝉连连后退,退到无可再退, 后腰猛然抵到了檀木矮柜,痛得她低呼了一声。
陆湛缓缓抬手,紧扣宋蝉的下巴,力道大得宋蝉眼眶瞬间溢出了水汽。
陆湛的手指冰凉,像是久藏在冰窖中的刀刃,刺得她肌肤生疼。
“表妹以为我死了,对吗?”
他阴鸷的眼神缓缓渡过宋蝉的眉眼,喉间倏然拧出一声冷笑。
“可惜啊,老天爷不收我,好让我回来看看你……和我的好兄长。”
陆湛猛然甩开了她的下巴,转而抵住她的颈。
他的指尖自左而右地缓然掠过她的肌肤,那指上沾染着腥凉的、黏腻的血液,在她白玉般的细颈上留下一道猩红的印迹,仿佛锐刃截断脖颈留下的刀痕。
陆湛看着宋蝉的眼神,带着一种极尽病态的温柔,声音却冷得刺骨:“我那样信任你,即便身负重伤,痛得快要死在山中,也强撑一口气等着你,坚信你会回来找我。可是阿蝉,你是怎么报答我的?”
宋蝉的呼吸极为艰涩,她的手指紧紧攥住身后的柜角,却不敢有丝毫反抗,生怕惊动了眼前这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疯子。
陆湛一字一句缓言,眼底冷意愈深:“你抛下我一人在山里等死,转身就要风风光光地嫁给陆沣,成为他的妻——阿蝉,你真是叫我失望。”
看着那张眼泛水露、盈盈欲泣的娇靥,陆湛的眼中淬出寒凉阴冷的暗光,声线陡然转冷,裹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森然。
“失望到,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覆在宋蝉颈上的手掌忽然握紧发力,没有半分留情,如两道铁钳般将她制住。
宋蝉几乎要窒息,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和心跳声。她的手指无力地抓挠着他的手腕,却无法撼动分毫。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过往的记忆如同走马灯显现,宋蝉感到呼吸愈发困难,就在她以为自己真的要窒息而死的时候,陆湛陡然松了手。
宋蝉腿脚发软地跪倒在地上,像一只濒死的蝴蝶在地上不住地喘息。
她的脖颈上还残留着他手指的冰冷触感,他手指上黏腻的鲜血刺痛着她的肌肤。
陆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依旧冷得刺骨。
他缓缓蹲下身,不知何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匕首上的血迹未干,暗红的液体顺着刀刃缓缓滑落,滴在宋蝉月白色的裙摆上,晕开一朵刺目的血花。
那把冰凉的匕首紧贴着宋蝉的侧颊,缓缓移到她的颈侧,刀刃的寒意渗入肌肤,仿佛随时会割开她的喉咙。
“我可以再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陆湛的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残忍,“但若是不能令我满意,我有千百种让你求死不得,慢慢折磨你的办法。”
寒意瞬间遍布宋蝉的全身。
她听闻过陆湛那些对付犯人的手段,也明白被“背叛”的痛苦,足以吞噬掉陆湛的全部理智,让他做出一切不可思及的疯狂举动。
他说要让她死,这次不会再是玩笑,而是真的想让她挫骨扬灰。
宋蝉尽量扯出一道娇婉的笑,带着几分讨好意味:“表哥,成婚的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这不过是一场交易,是为了公爷冲喜的无奈之举。我会答应大公子,也不过是想完成之前没完成的任务。如今表哥既然回来了,我也不必冒这趟险了。明日我就去回了大公子,将这段婚事推去。”
陆湛的目光缓缓下落,停留在宋蝉莹润的双唇上逡巡,怒气更甚。
手中的匕首陡然贴得更紧,刀刃几乎要嵌入她的肌肤:“你这张嘴除了会说谎,还会什么?”
宋蝉的呼吸一滞,急忙解释道:“那日我真的是想要找人求救,只是一下山便遇到了大公子的人,我不敢贸然将大人的行迹透露给他,只能先跟着大公子回府,一来二去便耽误了。后来我让紫芙去找逐川打听,也没有大人的消息……”
陆湛的眸色暗淡,眼中的杀意未散。
宋蝉越说越急,突然灵光一现:“紫芙……对,紫芙知道所有的事,若是大人不信尽管可以问她,她不会帮着我说谎的。”
陆湛依旧把玩着手中的刀,黑暗中忽而绽开一声脆响。
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只见陆湛随手一抛,一枚银簪不偏不倚地落在宋蝉的裙边,簪身上殷红的血迹格外刺目。
只看了这一眼,宋蝉瞬间如置冰窖,浑身寒冷透尽。
那是紫芙的簪子,是她早逝的姐姐留给她的,紫芙每日戴在鬓间,留作念想。
甚至昨日她为宋蝉整理针线的时候,发间还插着这支银簪。
宋蝉已经不敢再往下深思,陆湛已然开口:“可惜,就算现在把紫芙叫来也没用了。”
他轻描淡写地代过,话音未落,两名黑衣卫推门而入,架着奄奄一息的紫芙,一路拖行,扔在宋蝉面前。
紫芙双手被缚身后,发髻散乱,满脸是血。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她的声音太轻,只能隐约听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宋蝉颤抖着凑近了些,就在这一瞬间,宋蝉的目光落在紫芙张开的嘴里,险些惊叫出声。
紫芙口中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黑洞,舌根处的伤口还在渗血,竟是被人生生割去了舌头!
宋蝉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陆湛,只看见他手里那把匕首泛着的冷光,而陆湛神情再平常不过,像是只是随手修剪了一枝花。
宋蝉瞬间明白屋里那股浓厚的血腥味从何而来,几乎要崩溃:“紫芙是你的人啊!她一向对你忠心,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陆湛的声音冷得像冰:“宋蝉,你还不明白吗?是你害她变成了这样。”
他缓缓站起身,睥睨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只要没有我的命令,就算是死,你也不能离开国公府一步。紫芙也当知道这个道理,却隐瞒不报你要离府的消息。既然如此,那留着这舌头也没什么用了。”
宋蝉浑身发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瞬间,她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猛地弯下腰,开始剧烈地干呕,几乎要将胃里所有东西都倾吐干净,眼泪和苦水混杂在一起,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地。
“我从前以为你只是有几分小聪明,倒是没想到你真能狠得下心。我没能如你的愿死在山里,你应当很失落吧?”
他将那把带血的匕首扔到宋蝉面前,刀刃上紫芙的血迹格外醒目。
“来,杀了我,便没人能拦你的好日子了。”
他弯腰捞起那把匕首,送到宋蝉手边,宽大的衣袖拂过她的手臂,宋蝉吓得颤抖得更厉害。
陆湛猛地拽过宋蝉的手腕,逼迫着她握起那把匕首,宋蝉只是一味哭叫,双手抖得厉害,根本握不住那把匕首。
咣当一声,匕首应声落地。
陆湛目光森然地扫过宋蝉满面泪痕,缓缓站起来。
“你以为有了陛下的旨意,嫁给陆沣,你就真能解脱了?”
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向门外走去,玄黑的衣袍隐入夜色,几乎快要看不见。
将迈出门槛时,他忽而停下脚步,喉间发出一声冷笑。
“当真是做梦。”
*
从宋蝉屋内踱步而出,自有影卫悄无声息地现身,替陆湛善后。
夜色浓稠如墨,府内那些为了庆贺陆沣婚事而布下的红绸,在这暗沉的夜幕下,显得格外刺目,如同一团团火焰,肆意灼烧着陆湛的眼底,令他心底无端泛起一阵烦躁与厌恶。
陆湛专挑了小路,朝着千鹰司的方向走去,半路却遇见府里巡逻的侍卫。
那侍卫提着灯笼,远远瞧见陆湛的身影,先是一愣,随即脸色骤变,手中的灯笼差点跌落在地。
“三、三公子……您回来了。”侍卫声音打着颤,像是看见鬼魅,“大家还以为您……”
侍卫的话刚说一半,便意识到不妥,生生咽了回去。
“以为我死了?”陆湛漫不经心地开口,声音却透着寒意。
侍卫吓得连连摇头,额上冷汗直冒:“不、不是,小的说错话了。您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小的这就去禀报给大公子。”
“不必了。”陆湛语气冰冷,不容置疑,“今夜你就当没有见过我,明白吗?”
无需陆湛多言,他周身散发的骇人的气息,早已压迫得侍卫喘不过气来,哪还敢多说半个字。
侍卫忙不迭地点头,随后匆匆离去。
陆湛望着侍卫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他本不该在此时现身公府,前两日晋帝也斥责他行事莽撞,全然没了往日的沉稳与谋略。
此番设局假死,本是绝妙之计,只消静静等待陆沣成婚后,逐渐放松警惕,再徐徐图之,总能让他们暴露行动。
可如今这般贸然出现,多日来精心布置的一切,怕是要付诸东流。
夜风席卷而来,肆意卷起陆湛的宽大袖袍,掠过他几乎僵硬的左臂。
陆湛缓缓抬起左臂,借月色凝神端详。
左臂上一道道可怖的疤痕蜿蜒交错,尽管已经修养了多日,晋帝更是派了宫中最好的御医悉心医治,可这左臂至今依旧近乎麻木,想要恢复如初,更是成了奢望。
想他往日作战,双刀使得出神入化,凭借着这双手,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立下赫赫战功。
可如今,这左臂莫说提刀,竟连一双筷子都难以稳稳拿起,实在是造化弄人。
若不是晋帝施压,他怎可能任由宋蝉与陆沣的婚事这般堂而皇之地继续下去。
晋帝更是不会知晓,宋蝉从一开始便是个寡恩薄义的骗子。
起初,她放低姿态,楚楚可怜地求他垂怜相救,承诺要做他手中的美人刀;到后来更是百依百顺,温柔小意,让他几乎相信她对自己多少存了几分情意。
即便后来她数次欺瞒被他察觉,他一次次选择宽宥。甚至在她陷入险境时,毫不犹豫地以身犯险,不惜以命相护。
可到最后他才发现,过往的桩桩件件,都不过是她精心编织的谎言,是虚伪的欺骗。
她应当觉得很是得意吧?一个本出身卑贱的秦楼杂役,却能让他沦落到如此可笑的地步。
他一世算无遗策,自持守欲,竟在她这样一个浅薄低俗的女子身上栽了跟头,还被勾起了龌龊的情念。不仅为她险些丢了性命,昏迷数日的梦中,竟都是她旖旎柔婉的身影。
陆湛的眸光愈发冷寒,他真应该在刚才就掐死她算了,何必留她这个祸害。
可也不过是瞬间转念,陆湛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若是轻易就让她死了,还有什么意思?
陆湛的指尖轻轻抚过腰间刀鞘,彼时宋蝉跪在他脚边立誓的模样犹在眼前。
她的骨血早该烙上他的印记,即便是嫁给陆沣又如何?既然许诺过要做他的一把刀,那么无论何种境地,她都该都唯他是从。
他要亲眼看着她风风光光地嫁给陆沣,再让她从云端跌入泥沼,尝尽绝望的滋味。
无论她在何处,要成为谁的妻,她都合该与他纠/缠一世,至死方休。
第58章
陆湛离开后, 宋蝉又是接连几日噩梦不断。
她早知道陆湛心狠,却没想到连自己亲手栽培的紫芙,都能轻易用这般残忍的手段舍去。
过往她与紫芙相处,虽然碍于陆湛的关系, 不算彻底亲近, 但紫芙每日在身边服侍很细心, 对待她也不曾有过亏待。
可怜到最后,她连紫芙究竟被怎么处置了都不知道,此事就像这样轻巧地被揭了过去。
圣命已至,无论如何, 她与陆沣的婚事都要继续筹备。
好在婚事将近, 阖府上下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宋蝉也格外忙碌。
宫里特地派了经验丰富的嬷嬷, 教导一众礼仪, 宋蝉强撑着精神配合着嬷嬷的教导, 正好借着这些繁琐的事情, 拂散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
终于到了大婚当日,陆府内外一派锦绣繁荣, 朱门高悬红绸,檐下红笼如林。
府门前车马络绎, 宾客盈门,皆是达官显贵, 笑语喧阗。只是言笑之间,仍是窃窃议论着这桩并不相配的婚事,更有对陆府家事的唏嘘。
陆国公陆晋今日竟也难得振作了精神,一早便由仆从搀扶着起了身,勉强用了半碗稀汤。虽面色依旧苍白, 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
陆晋在前厅见了两三波前来道贺的贵客,虽言语不多,但神色间倒也显露出几分欣慰。
若是往日,陆晋自然不会允许陆沣迎娶这样一个家世不显的表亲,可如今公府的以后多要仰仗陆沣行事,他也没有什么可置喙的余地,只盼着陆沣早日诞下麟儿,公府也算后继有人。
待与宾客打过照面后,陆晋才由人扶着先去内室歇息。
这般情形,自然是陆沣的手笔。
毕竟,陆国公的存在,不仅能为这场婚事增添几分体面,更能为他日后名正言顺地袭爵铺平道路。
陆沣心中清楚,即便他再如何罔顾人伦,此刻也需借陆国公的威势为婚事撑场面,为自己谋得一个无可指摘的地位。
于是,他早早便吩咐人精心照料陆国公的起居,甚至亲自过问药膳,确保陆国公能在今日勉强撑住场面。
这一切,不过是他步步为营中的一环罢了。
皇帝亦遣使送来御赐之物——一对玉如意,玉质温润如脂,明珠嵌于其上,光华流转,寓意天作之合,更暗含帝王对陆府的恩宠与期许。
陆沣躬身接过,神色恭敬而从容,心中却明了这背后的深意。皇帝此举,不过是对文官势力的一次安抚,既是恩赏,也是试探。
堂前,礼官高声唱和:“吉时已到,新人行礼——”
宴席开幕,府内丝竹声声,觥筹交错,宋蝉身披霞帔,金线绣成纹饰栩栩如生,凤冠前珠帘轻垂,恰到好处遮住了她半张面容。
“难怪陆家大公子看上了她了呢。这模样,真是个勾人的……”席间不知道哪家娘子侧身调笑道。
“可不是呢,听说不过是个前来投奔的表姑娘,可见手段不凡。”
议论声虽小,却还是不免有几句涌进了宋蝉的耳朵里。
宋蝉只当未闻,手持玉扇,与陆沣并肩而行。
陆沣站在宋蝉身侧,一袭卓然喜袍,袍身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纹样。
与往常不同,今日他一头黑发以玉冠束起,冠上镶嵌明珠,身形挺拔如竹,多了几分威严与贵气,神情间尽是意气风发。
宾客们纷纷屏息凝神,目光齐聚堂前。宋蝉与陆沣并肩而立,缓缓走向堂中。
礼官手持礼册,朗声道:“一拜天地——”
或许是昨夜惊魂未定,也或许是那顶凤冠太重,压得宋蝉几乎喘不过气来。
宋蝉此刻站在堂前,耳边虽听着礼官的唱和声,眼前虽见着满堂的喜庆,心中却毫无半分欣喜,只觉一颗心惴惴不安,仿佛悬在半空,无处着落。
那天陆湛的出现如同一场未散的梦魇,他的笑容、他的言语,皆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他走得太过突然,没头没尾,仿佛只是来搅乱她的心神。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宋蝉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二人礼拜之际,宋蝉一阵眩晕,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幸而陆沣及时扶将住。
“没事吧,阿婵?”陆沣低声问道。
宋蝉勉强稳住身形,指尖紧紧攥住陆沣的衣袖,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扯出一个笑容。
“无妨,或许是今日起的太早了。”
“二拜高堂——”
二人转身,面向端坐于高堂之上的陆国公,因陆沣生母早逝,则右位空缺。
陆国公虽面色苍白,却勉强撑起精神,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待二人礼成后,便由人搀扶下去了。
庭院中,花树掩映,红绸随风轻舞,廊下侍女们手捧金盘,步履轻盈,穿梭于各桌之间。
陆沣凝视宋蝉,眸中满是柔情,低声道:“阿婵,今日之后,你便是我的妻了。”
乐声悠扬,一切沉静下来,触及到陆沣掌心的温度,宋蝉这才稍稍心安。
“今日大喜,弟弟来迟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突兀响起,如寒冰止沸,瞬间平息了满堂的喜庆声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人着一袭素白长袍,缓步踏入堂中。
他的面容苍白如纸,面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幽深如潭,直直望向堂前的新人。
陆沣察觉到周围的异样,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脸色骤然一变。
是陆湛。
宋蝉顺着视线扫过堂下,心中亦是猛地一紧。
那道熟悉的身影,竟不知何时迈出人群之外,向着台上步步走近。
围观的宾客亦是瞠目结舌,议论纷纷。
“那不是陆家的三公子吗?不是说他已经……”
话未说完,便被身旁的人急忙打断:“嘘,小声点,这可是陆府的大喜日子,别惹事。”
更多的人则是面露惧色,悄悄后退几步,仿佛陆湛身上带着什么不祥的气息。
一些年长的宾客则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低声议论道:“陆三公子此时出现,怕是来者不善啊……”
随着陆湛一步步越来越近,陆沣握着宋蝉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数月前的场景——那具被发现在山中的尸体,身上佩戴的正是陆湛的玉佩。
所有人都以为陆湛已死,连他也险些这么以为。
可如今,陆湛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目光如刀。
陆湛以这样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在众人的目光下慢慢踱步上前。
“三弟。”陆沣率先开口,在两步之处叫停了陆湛。
“大哥。”
陆湛身姿挺拔,神情恣意慵懒,唯一身白衣在这满堂红彩中格外突兀。
陆湛目光缓缓渡过四周的喜饰,唇角噙笑,难辨喜怒。
“大哥以为我死了,是不是?可惜,我原想着大哥会为了我伤心几日……”
陆沣目光冷了下来,言语中带着一丝警告:“三弟,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若来道贺,我自当欢迎。若是别有用心,就别怪我不顾兄弟情面。”
陆湛轻笑一声,再次上前一步:“兄长何必如此紧张?我今日来,自然是来道贺的。”
宋蝉被陆沣挡在身后,恐惧之下,低垂的长睫都忍不住打颤。
她太了解陆湛了,他的笑容越是平静,背后的算计便越能掀起波澜。
她生怕他当场发疯,毁了这场婚礼,甚至像对待紫芙那般伤及无辜。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陆湛的动作,呼吸几乎停滞。
“祝兄长,表妹永结同心。”陆湛说着,呈上手中一只精致的木匣,笑意不减。
陆沣没有伸手去接,目光冷峻,续道:“三弟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回府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陆湛却不以为意,眼神却游移到躲藏在暗处的宋蝉身上:“表妹,不打开看看吗?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宋蝉知道,若不接下这礼物,陆湛绝不会罢休。
她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伸手接过木盒,低声道:“多谢……三表哥。”
陆湛的笑意更深,眼中闪过一丝冷然:“希望表妹喜欢这份礼物,也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
陆湛言罢,转身离去,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却又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异。
满堂宾客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凝滞。
就在这时,赵小娘从人群中走出,脸色苍白如纸,手中的帕子几乎被她攥得变形。
她死死盯着陆湛离去的方向,她怎么也没想到,陆湛竟然还活着!
一时焦躁与恐惧交织,但看陆沣的神色,她却不得不出来维持体面。
“今儿真是我们陆府的好日子,诸位尽管吃好喝好!”
乐声再次响起,宾客们也渐渐恢复了热闹,心照不宣揭过方才的插曲。
*
红烛高照,满室生香。
宋蝉端坐床沿,头顶的礼冠压得脖颈发酸,却不敢有丝毫动弹。
盖头交错下,她看着绣着金丝鸾凤的大红嫁衣,和绣着并蒂莲的鞋面,忍不住微微发怔。
今日拜堂时虽有波折,好在最后陆湛没有为难,还是顺利礼成。即便盖着盖头,她也能感受到别人异样的目光,毕竟像她这样的人,竟然能够嫁给陆沣为正妻,就连她都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比起为婚事开心,她更感到烦忧。陆湛的突然出现,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整日让她提心吊胆,日日不得其解。
今日拜堂礼时陆湛看她的眼神,更像是林间猛兽盯上了猎物,冰冷而危险,似乎随时会扑上来将她撕碎。
吱呀一道推门声响起,打断了宋蝉的思绪。
陆沣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路走来沾染着淡淡的酒气。
那双绣着祥云纹的喜靴停在她面前,宋蝉能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阿婵。"陆沣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却一如既往的温柔。
玉如意轻轻挑起盖头的一角,宋蝉下意识屏住呼吸。
随着盖头缓缓掀起,陆沣因酒醉而微微泛红的面颊落进她的眼帘。
陆沣今日穿着一身大红喜服,他鲜少穿这样明亮的颜色,意外地倒是与他极其相配,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他的眼睛如凝星光,一寸寸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
宋蝉只觉得脸颊发烫,慌忙垂下眼帘。
“阿婵今日真美。”陆沣的声音有些哑,他伸手取下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喧嚣褪去,屋内只剩下宋蝉与陆沣两人。
陆沣转身欲去桌前取合卺酒,宋蝉留意到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想来是刚才被外厅宾客被灌了不少酒。
她下意识起身想要搀扶,却被他轻轻按住肩膀。
"阿婵,你坐着就好。"
很快,他取回酒,又重新在她身边坐下,将白玉酒杯递到她手中。
两人的手臂交缠,宋蝉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酒气,竟让她有些晕眩。
两人饮下合卺酒,酒液入喉,宋蝉因为太过紧张呛到了些许酒液,忍不住咳嗽起来。
陆沣连忙放下酒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耐心地等待着她渐渐平复下来。
看着宋蝉因呛咳而泛红的脸颊,陆沣却没有收回手,而是顺势抚上她的侧脸。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角,替她拭去唇角残留的酒渍。他指尖所经掠之处,便如火燎过一般,烫得她心尖发颤。
“阿婵,今日你欢喜吗?”陆沣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如春风掠过心房。
欢喜吗?她自然是欢喜的,只是……
宋蝉低垂着眼,看着杯中残留的合卺酒液,又想起今日宴席上陆湛的反应。
大婚之前,她最担心的就是陆湛会在婚宴上闹事。
好在今日陆湛想必是顾忌着圣上赐婚的旨意,终究没有当众发难。
现在她毕竟是他的嫡嫂,又是圣上钦赐的姻缘,想必只要极力避免与陆湛私下会面,不给陆湛发作的由头,这桩婚事总该能安稳地走下去吧……
宋蝉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将那些不安的念头压下。
陆湛再如何权势滔天,终究不能公然违抗皇命。她何必为尚未发生的事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好好珍惜眼前这份难得的安稳。
宋蝉抬眸看向陆沣,烛光如缓浪映在他如玉的面容上,衬得他双眼温柔。
握着陆沣温热的手,宋蝉心中的不安似乎也被慢慢融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
她屈指轻轻摩挲陆沣的掌心,思绪渐渐清明。
陆沣才干出众,素来声名远扬,日后再有陆国公相助,必能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想到此处,宋蝉暗自下定决心。
她既已嫁入陆家,便是陆沣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与其终日为陆湛提心吊胆,不如好好经营她与陆沣的这段姻缘,尽心辅佐夫君,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让陆沣无后顾之忧地在官场上施展抱负。
唯有陆沣步步高升,直到能彻底压过陆湛,她才能真正摆脱陆湛的阴影,在这国公府中站稳脚跟。
况且至少此刻,她是真心想要与陆沣相守一生。
烛影摇曳,映得宋蝉耳畔泛起一层薄红,像是染了胭脂的玉,透着几分娇艳。
虽然先前早已与陆湛有过肌肤之亲,但毕竟是新婚夜,又是第一次与陆沣这般亲近,宋蝉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她记着嬷嬷的教导,身子微微倾侧,向陆沣靠近了些,两人的衣袖轻轻相触,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暖意。
“表哥,夜色已深,该歇息了。”她的声音轻若蚊呐,含着几分婉转的羞怯。
陆沣低笑一声,抬手抚过她的发鬓,为她取下鬓间的凤钗:“既已饮过合卺酒,阿婵还不改口唤我夫君吗?”
宋蝉只觉得耳畔一阵酥麻,连带着心尖都颤了颤。
她垂下眼帘,纤纤玉指轻轻抚上陆沣的衣襟,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衣襟,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夫君……让我为你更衣吧。”
陆沣眸色一暗,任由她的手指解开他的衣带。
繁重的喜袍一件件散落在地,屏风上斜映出两道交/叠的身影,烛光摇曳间,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宋蝉雪白的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指尖微微发颤,攥紧了身下的纯白喜帕。
那是用来印证新娘清白的物证,此刻却成了她心头的一块巨石。
好在她已做足了准备,学着花月楼倌娘的秘方,炮制了一枚药丸,提前放入体内,足以乱真……
陆沣看出她的紧张,温热的掌心覆住她的手腕,眸光温柔:“别怕。”
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却让宋蝉的心跳得更快。
她轻轻闭上眼,感受着他的气息渐渐靠近,他的唇瓣几乎贴上她小巧的耳垂:“我会轻些。”
宋蝉的脸颊愈发滚烫,正欲回应,忽听得屏风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满室旖旎。
“大公子,”侍卫站在屏风后低头禀报,生怕撞破满屋春/色,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公署那边派人传话,说是有急事需要您即刻前往。”
即便远远隔着一道屏风,陆沣仍然迅速拢过榻上喜被,将宋蝉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陆沣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何事如此紧急,非要选在今夜?”
侍卫硬着头皮回道:“传话的人说,事关慕容诃一案,请大人务必速速前往商议。”
慕容诃三字一出,陆沣的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变。
宋蝉亦敏锐察觉到陆沣的犹豫,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公务要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便是。”
陆沣叹了口气,抬手抚过她的发鬓,指尖带着几分不舍:“委屈你了。我去去就回,你今夜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待陆沣的脚步声渐远,宋蝉独自坐在榻边,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不安。
她正欲起身唤侍女进来服侍洗漱,忽听得屏风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让她瞬间绷紧了神思。
“大人不是已经去公署了吗?还有什么事吗?”宋蝉警惕地出声质问。
焉知那脚步声却未停止,反而愈发清晰。
随着脚步声逼近,一道高阔的身影绕过屏风,在地上投落出可怖的影子。
“你别再过来,否则我要叫人了。”宋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悄然握起案台上的青瓷瓶,蜷缩在立柱后。
“是吗?”那人轻笑一声,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漫不经心的挑衅,“那你唤的大声点,大可以试试,有没有人能听见。”
他的脚步未停,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显得那张脸愈发阴森可怖。
将近宋蝉身前时,那侍卫缓缓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随后缓缓扯下脸上覆着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显现出陆湛那张冷峻而苍白的脸。
他唇角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阴冷。
“春/宵苦短,陆沣舍得弃下你一人,我可不舍得让你独守空房。”
宋蝉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手中的花瓶咣当落地,溅出满地碎片。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陆湛一把扣住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阿蝉,今夜良辰美景,不如我们好好叙叙旧?”
第59章
梳妆镜里倒映出宋蝉惊慌的一双眼。
陆湛站在她身后, 修长的手指在她鬓间行云流水,替她一个一个地卸下鬓间繁复的金簪钗环。
陆湛的身量极高,镜中只能露出他锋锐的半壁下颌。
“今日你和陆沣并肩而战,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如今你终于成了国公府的少夫人, 得偿所愿了, 什么感觉?”
宋蝉纤薄的身子颤得厉害, 可陆湛的掌压在左肩,带着沉重而灼热的滚烫。
“大人,夜深了,若是让府里的人看见大人出入我的闺房, 恐怕有损大人清誉……”
“瞧瞧, 多无情。”陆湛很伤怀地喟叹,“之前还在我的榻上极尽风情, 现在却这般生疏的唤我大人, 哪怕是楚馆里的妓, 对待恩客也懂得几分温存, 何至像你这般薄情?”
陆湛眸光转冷,话语带刺, 动作更是无情。
一枚珠翠被鬓发缠绕其中,难以理清, 陆湛蓦然用力一扯,生生扯下了宋蝉一簇头发, 珠翠应声坠地。
宋蝉痛得当即落下泪。
“我从未奢想过要做什么少夫人,只这桩姻缘是陛下亲自赐下的,我岂敢抗旨不遵、违逆天命……还望大人高抬贵手,莫要再为难我了……”
陆湛先是神情一凝,而后气极反笑。
“你是想拿陛下威胁我?”
宋蝉哪里敢再拿话激他, 一滴泪顺着鼻尖坠下,颇有几分可怜,而后放轻声音。
“我怎敢有这个意思,只是我现在毕竟已经是陆沣的妻,也是大人的长嫂,大人又何必为了我这样的女人劳心伤神,徒增烦恼……”
陆沣的妻、他的长嫂?每一个字都刺耳非常,陆湛怔愣一瞬,随即迸出一声冷笑。
“长嫂。”他在舌尖轻轻把这两个字渡了一遍,“好、好啊…当真是好!”
一连三个好字,几乎是在齿间极力碾压,每一字都暗藏待发的怒气,周身的冷意几乎能将宋蝉吞噬殆尽。
“陆大人……”宋蝉仍是固执,不肯退让。
今夜她若稍有退缩婉转之态,日后陆湛定会得寸进尺、肆意妄为。
毕竟,新婚良夜,他都敢设法支走了陆沣,堂而皇之地闯入她的闺房,还有何事是他不敢做、做不成的呢?
“宋蝉。”
这些日子她听惯了别人喊她纪婵,冷不丁听见一声宋蝉,连自己都先反应了一下。
这两个字无疑是提醒着她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当真以为嫁给陆沣,就有什么事也没有了?旁人不知你的来历,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他骤然攥住她的一头秀发,迫她仰头望向自己。
他身量本就高过她许多,如今又是站着,端着睥睨之态,自然流露出一种强势的掌控威仪。
“大人为何就不肯放过我?”
她声音已经沾染了泣音,却惹不来他的半分怜悯。
“你说为什么?”
陆湛看着宋蝉颤抖的肩,忽然想起她之前也是这样在他颤如秋荷,一派受欺负狠的样子。
仿似他掌下再多用力几分,就能轻易将那盏柔而雪白的娇/躯折断。
“宋蝉,你本该死在诏狱,我救了你,你却叛了我。”
他扣着她小巧秀气的下颔,不紧不慢地捻揉着她被胭脂浸得娇艳的唇。
陆湛眸色暗沉,掠过几分难以言明的情绪,但很快化作更阴沉的森冷。
“你说若是陆沣知道你是我安插在他身边的一枚棋子,他会怎么想?是会休了你,还是会直接杀了你?”
宋蝉浑身发冷。心里有不甘,更多的是愤怒。
回想当时在诏狱的日子,宋蝉仍心有余悸。
明明自己只是一介清白百姓,却无端遭难。如今仔细想来,一切祸端皆源自陆湛的手笔。
若非他无端猜疑,偏要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她头上,她又怎会沦落到那般境地?
后来,陆湛更是仗着权势,强占了她。
每一次亲密接触,他从未问过她愿不愿意,只顾着满足自己的私欲,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尊严尽失。
她不过是想堂堂正正地活着,想守住最后一点自由和尊严,她有什么错?
为什么?为什么她已经嫁了陆沣,陆湛还是不肯放过她,为什么陆湛没有死在山里……
几乎是拼尽全身力气,宋蝉猛然挣开陆湛的手站起来,一把扯过妆台上的金簪,尖锐簪尖正指向陆湛的颈。
簪尖反射的光落在宋蝉眼底,衬出几分向死而生的狠戾。
“大公子固然不会放过我,可若我的身份被戳穿,大人您包藏罪臣之女的罪名,也足以让大人被治重罪不是吗?”
她知她话说的狠了,又怕路堵绝了,须得软硬皆施。
于是眉梢沉了沉,捻出一段柔婉姿态,声音亦是轻:“陆大人,我不过一条贱命,可你不同。你如今仕途坦荡,未来光景无限,我们又何必弄得两败俱伤的局面呢?”
陆湛看着宋蝉那张娇如春花的脸,倏然笑了。
他笑得极开怀,甚至眼角都逼出了泪,那一声声肆意张扬的笑声落在宋蝉耳朵里,让她感到浑身发凉。
“宋蝉,我还以为这些日子能让你变得聪明一点,没想到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愚蠢。”
陆湛眼神渐冷,“我既敢放你进国公府,难道还会留下证据,等着你来检举?”
宋蝉手臂发软,金簪几乎要脱手而出。
她何尝不知陆湛行事向来滴水不漏。恐怕他早已将一切料理妥当,即便真有什么纰漏,以她的能耐,又怎能找到半分证据?
恍惚间,陆湛已欺身上前,猛然一掌拍在她手腕上,夺过她手中的金簪。
寒光一闪,簪尖已抵上她纤细的玉颈。
宋蝉面色惨白,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黯淡下去,苦笑了一声。
“我条命本就是大人救的,大人今日若要拿去,我也无话可说。”
冰冷的簪尖缓缓划抚过宋蝉的脖颈,引起一阵颤栗。
“就这么让你死了,不是太便宜你了?”
宋蝉呼吸越来越紧促,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尖锐的簪尖即将划透皮肤、刺破血脉。
可下一瞬,簪尖忽而调转方向,挑断她颈前的袖扣,一阵凉意袭进颈下雪色。
“我不仅不会让你死,还会让你继续做陆沣的夫人。”
簪尖轻缓下落,一粒粒破开阻碍。
陆湛的语气轻缓,仿似在说一桩趣事。
“外人面前,你是陆沣明媒正娶的贤妻。可在人后,却要褪去这身端庄的伪装,在我的榻上辗转承/欢,这样的戏码,不是比直接杀了你要有趣千倍?”
*
次日天还未亮,陆沣便从公署匆匆赶回。
他本可留宿在公署,却仍强撑着精神,回了公府屋内,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
榻上,宋蝉仍在沉睡,呼吸轻浅。
陆沣没有叫醒她,只是悄然走到桌边坐下,提笔在纸上完成未尽的公务,偶尔抬眼望向床榻方向,目光温雅。
他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眉宇间透出一丝倦意。
半柱香后,宋蝉缓缓睁开了眼。隔着朦胧的间,她看见一道青翠色的身影坐在不远处,仿似春日河堤边的新柳,清朗俊逸。
“阿婵,昨夜睡得还好吗?”陆沣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一丝关切。
宋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榻上坐起来,神色间有些不自然:“夫君,你回来了。”
她原以为陆沣今晨赶不回来,要在公署议事,却不想他竟早早出现在眼前。
新婚的夫君回来,她本该开心才是,可因着昨晚的事,她只担心被陆沣发现什么。
陆沣轻笑一声,起身走到床沿坐下,伸手替宋蝉拢起耳边的碎发。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从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到衣襟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再到露出的玉颈上那几处淡淡的淤青……
陆沣心中微微一怔。
昨夜酒意上头,许多细节已记不清了。难道是他酒后失态,让她受了委屈?
宋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将被衾往上拉了拉,脸颊飞起一抹红晕,低垂着眼眸不敢与他对视。
陆沣自觉失态,也移开目光。
看着陆沣身上穿戴齐整,外面天色还未亮,宋蝉不禁问道:“夫君昨夜整晚在公署办事,现下既回府了,不休息会吗?”
陆沣唇角微扬,语气温和:“今晨我们要去给父亲敬茶,你忘了吗?”
宋蝉神色一滞,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
是啊,昨夜太过疲倦,她险些忘了这件事。
想到身上还有昨夜留下的痕迹,若是当着陆沣的面更衣,那些淤痕定然无处可藏。
宋蝉强压下心中的慌乱,故作羞赧地低声道:“我要先更衣梳妆,夫君在外面等我一会可好?”
陆沣见她脸颊微红,语气娇怯,只当她是新妇见新郎的羞赧,心中并未起疑,含笑点头:“好,我等你。”
屏风后,宋蝉轻轻褪下身上的薄衣,镜中映出满身斑驳的痕迹。
昨夜陆湛离去时已是深夜,她不敢惊动侍女打水,只得自己悄然清理。
可那些深浅不一的淤痕却是他刻意留下的烙印。颈间、腕上尚且能用脂粉遮掩,那些隐秘处却让她无从下手,心中又羞又恨。
她咬了咬唇,指尖发着颤,慢慢将衣物穿戴整齐,又仔细用脂粉遮掩了颈间的痕迹。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才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缓步走出屏风。
陆沣等得久了,眉眼间却未有半点不耐,只依旧温和道:“走吧,莫让长辈等我们。”
宋蝉低垂着眼眸,轻轻“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向正厅走去。
一路上,宋蝉神情恍惚,脚步有些虚浮。
陆沣不免侧目看向她,轻声问道:“阿婵,是没休息好吗?”
宋蝉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有些紧张。”
陆沣闻言唇角微扬,握紧了她的手,温声安慰:“有我在,不必担心。”
他的掌心温热,力道轻柔,却让宋蝉心中愈发愧疚。
她垂下眼眸,长睫微微蜷颤。
陆沣察觉到她的异样。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的妻今日似乎格外沉默,仿佛藏了什么心事。
是在怪他新婚之夜抛下了她吗?
陆沣暗自思忖,却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想了。
昨日大婚礼仪繁杂,她应当是累了,才会如此心神不宁。
宋蝉低垂着头,心不在焉地跟在陆沣身侧。
按照大燕的习俗,新婚翌日,新妇需为公婆奉茶,还要与家中的兄弟姐妹同桌用饭,这便是“进门宴”。想到这里,她的心猛地一沉。
——陆湛也会去吗?
身上那些难以启齿的痕迹仿佛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夜发生的一切。
既已为夫妻,便不该有所隐瞒,她是不是该将此事告诉陆沣?
可是,这些话又该如何说出口呢?
她抬眼看向陆沣,目光落在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
张了张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些话咽了回去。
她终究还是自私了。
毕竟她虽与陆沣结为夫妻,但两人之间的情分终究还未深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她不敢拿这件事去赌他的信任,更不敢赌自己的未来。
等众人到了正厅,陆国公被下人搀扶着坐上正座。
因着府中有喜事,他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神采,只是细看之下,仍难掩病容。
看着自己这位“公父”,宋蝉神思微微一沉。
想自己刚入府时,陆国公还是一副精神矍铄、意气风发的模样,怎么不过短短一年的光景,竟病得如此重?
她的目光在厅内扫视了一圈。陆泠与陆芙看着她,笑意盈盈,眼中满是欢喜;陆蘅则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就连许久未见的陆沛也站在一旁,只是他的目光紧紧盯在她的身上,看得宋蝉很不自在。
只是,陆湛却不在。
宋蝉心中如释重负,暗自松了一口气。
想来他是被公务绊住了脚,未能及时赶来。这样也好,若是他在场,还不知会闹出什么风波来。
陆沣生母早逝,便以牌位替代。
仆妇端上两盏青瓷茶杯,分别交到陆沣与宋蝉手中。
宋蝉接过茶杯,氤氲的热气透过瓷杯,在她指尖发烫。
陆湛不在,宋蝉心中那快压着的石头也松落下来。
在仆妇的引导下,她步履轻盈地走到陆国公面前,正要下跪敬茶,忽听得一道沉冷而熟悉的声音却从门外传来,满室的笑声瞬间静止。
“昨夜忙于公务,我来晚了。”
宋蝉怔然回眸,望见陆湛如松载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向着他们缓缓走来。
看清陆湛的容貌身形时,宋蝉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茶盏险些摔落。
他身上,竟还穿着与昨夜一样的衣裳。
第60章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陆湛。唯有宋蝉始终低垂着眼帘, 避开了那道灼热的视线。
陆湛却不避嫌,仍径直向二人阔步走来。
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暗影,将宋蝉笼罩其中。
宋蝉明白,今日若是想装作没看见, 已是不可能了。众目睽睽之下, 她更不能失了体面。
她依旧垂着眼, 长睫轻颤,一如从前般轻柔一笑,低声唤了句:“小叔。”
说话间,她耳垂上的红宝石坠子打落下一道飞影, 明晃晃地惹人眼。
“小叔”两字轻飘飘地落入陆湛耳中, 令他眸色骤然暗沉。
他目光有意渡过宋蝉白玉似的颈侧,透过刻意覆盖的厚厚一层脂粉, 陆湛仍然能隐约看见他刻意留下的痕迹。
只这一瞬, 便不禁回想起从前那些春意朦胧的时刻。
可他未曾料到, 今日在众人面前, 她却能神情平静自然地唤出着一声小叔,仿似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此冷心薄情, 实在可恨。
陆湛向来不拘礼节,家宴常姗姗来迟, 从前陆国公常因此训斥他,可惜如今陆国公身子虚弱, 已无力置喙。
好在陆湛只是深深看了宋蝉一眼,便说了句:“大家继续便好,不必管我。”
语气平静,仿佛一切如常。
宋蝉和陆沣给陆国公敬了茶,众人便准备拜祠堂、一同用膳。
宋蝉跟在陆沣身后, 勉力伪装面上的平常,却难掩心中的忐忑。
经过陆湛身边时,陆沣忽而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陆湛衣装,眉宇微皱。
“三弟,今日怎么这身装扮?”陆沣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悦。
宋蝉心头一紧,下意识抬眼望向陆湛,正好对上他那双玩味的眸子。
他的目光缓缓从宋蝉身上掠过,她骤然变急促的呼吸、额前因紧张而沁出的细汗,无一不落入他眼中,刺激着他愈发兴奋的情绪。
陆湛勾唇一笑,语气颇有深意:“大哥也觉得这衣服眼熟吗?”
陆沣看着陆湛身上那身衣服,眉头越皱越紧。
那既不是千鹰司的服饰,更非官服,而是府里侍卫的衣装,实在突兀。
陆沣虽料到陆湛不会这么平静地让他结束大婚的仪式,心里早有了准备。
可真看到他这些花样百出的招式,心里还是阵阵发堵。
“毕竟今日还要参加家宴,你是公府的三郎君,穿着这身衣服,旁人只会将你错认了身份,实在不妥,还是早点去换了吧。”
陆沣语气冷淡,甚至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
陆湛轻笑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宋蝉身上,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哥说的是啊。这衣服穿错了不要紧,人要是认错了,可就不好了。”
他说完,又深深看了宋蝉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颇带玩味的笑意。
“听说昨夜大哥被叫去处理公务,留嫂嫂一人在房里。大哥真是铁石心肠啊,嫂嫂生的这般貌美,大哥也舍得新婚之夜将嫂嫂抛下?”
陆湛故意将话说得轻浮,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
果不其然,陆沣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沉了下来。
“三弟,慎言。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我自有分寸。”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刀,语气愈发凌厉,“何况,长嫂的形容,岂是你好随意评论的?”
陆湛面上却满不在意地笑了笑,眸底掠过一丝讥讽。
别说是评论她的容颜,就算是她的身量围度几寸,腿侧哪里有一粒朱砂痣,他都了然于心。
其余人已先往祠堂去了,只剩他们三人站在厅内。
空气凝滞,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息,宋蝉站在两人其中,被这让人窒息的气氛包裹挤压,心中愈发不安。
她生怕陆湛再说下去更加荒唐,不知会说出什么见不得光的话。
“夫君,小叔,我们还是先去拜祠堂吧,别让长辈们等急了。”
宋蝉话音落下,陆沣紧蹙的眉头微松,陆湛更是轻笑一声。
“嫂嫂说得是,大哥,我们可别耽误了正事。”
陆沣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拂袖而去。宋蝉忐忑紧随其后,匆匆离去。
陆湛负手而立,看着两人相继离去的背影,眸底暗潮涌动。
*
拜过祠堂,便入家宴。
厅堂内,微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懒洒进来。
席面上虽摆满了珍馐美馔,但众人心思各异,动筷的寥寥无几。
唯有陆湛面如平湖,对着席间一道寓意福禄双全的炙全鹿连夹了几口。
陆国公虽精神不济,却也勉强坐在主位上,扫视着席间众人,神色间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疏离。
他一时有些恍惚。
前段日子醒来以后,听仆人叙说了病中这段时日府中发生的种种,顿时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现在来看,二子之争,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府内暗流涌动,连他这个久病之人也能从二人之间的气氛中有所察觉。
只可惜,以他现在这幅残破的身子,早已无力去管,也无心去管。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陆沣身上。
这个长子,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了解的——持重、纯善、行事稳妥,是陆府光耀的承袭者。
可如今看来,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他病重昏迷的这段时日,陆沣不仅迅速掌控了府中事务,还以冲喜之名请旨赐婚,娶了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表小姐。这份用心,陆国公实在看不透。
茶汤苦涩,却不及他心中的滋味。他的目光暗乜着陆沣,见他神色从容,垂眸不语,正为新妇夹菜,举止间透着几分从容不迫的气度。
这个儿子,究竟是为了陆府的未来,还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陆国公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的边缘,心中思绪翻涌。
他知道,自己这幅身子已撑不了多久,府中的权力之争,终究是要交给下一辈去处理。
可他始终却无法完全放心,尤其是大婚之日听闻陆湛的举动,更是隐隐不安。于是只草草用了几口,便先离了席。
赵小娘端着一副得体却伪善的笑,在席间招呼人情。
她现下并无那些算计心思,陆湛活着回来于她而言已是天大的灾祸,眼下要紧的是面上功夫做足,万不能再生出其他岔子。
“当真是双喜临门,沣哥儿成婚了,湛哥儿也平安回来了。真是多亏了老天保佑,不枉我每日奉香祷告……”
赵小娘故双手合十虔诚作拜,目光有意无意掠过众人。
陆泠与陆芙两姐妹坐在一旁笑意盈面,连连点头。
左不过陆蘅听不惯这番论调,因而放盏的声音格外大了些。
陆沣并未多言,宋蝉坐在他身侧,眉眼低垂,姿态端庄娴静,与陆沣对视一眼后,唇角微微扬起一抹浅笑,随即轻轻低下头,颇有几分新妇的羞赧。
这一幕尽数落入陆湛眼中。陆湛眸色骤然一沉,忽然将筷子搁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赵小娘还以为是自己的言行惹得陆湛不快,连止了声,怯然留意着陆湛的神情。
陆湛的目光如冰刀般扫过宋蝉,而后落在桌上那道炙鹿肉上,仿佛在回忆什么。
“说起来,看见桌上的这盘鹿肉,我倒想起来前段时间难以忘怀的经历。”
他的话音一落,席间原本的谈笑声渐渐低了下去,众人不自觉地被他的话吸引。
陆湛只低垂着眼眸,并未急着开口,只是轻轻敲击着桌面,好整以暇的模样。
陆泠心思单纯,只当这是件什么奇闻逸事,拖着下巴催道:“三哥哥,什么事儿呀,你可别只说一半,快给我们讲讲。”
“前些日子夏猎,我跌落悬崖,险些丧命。”陆湛的声音依旧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只发现掉在一片四下无人的荒林里。我摔断了胳膊,动弹不得,就只能躺在那里,醒醒睡睡,等着人来救我。”
“再醒来时,已是正午,那时,我又渴又饿,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直到……”
陆湛缓缓抬眸望着宋蝉的面容,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廓,话音一顿。
“直到什么?”陆泠急急地问。
“直到不远处的林中,出现了一只鹿。”
他敲击桌案的手指忽然停住,眸色变得晦暗幽深,再次陷入了回忆:“那只鹿很漂亮,比御林苑里的贡鹿还要漂亮。它站在我面前,低头吃着草,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到我的存在。我盯着它,不知怎么身上突然有了力气。”
“我爬起来,磨尖了一根竹叉,然后趁着它低头吃草的时候,猛地刺进了它的脖子……好在我的手臂虽断了,双腿还能动,它极力挣扎,我便用腿死死钳制住它。”
陆湛忽而幽幽地轻笑出声,俊冷的目光对上宋蝉那双惊恐的眼。
“直到它不能动弹、直到它睁着眼,死死地盯着我看,却再也没了呼吸……”
陆湛言罢,自顾自地饮了一盏茶。席间一片死寂,陆湛的叙述实在太过绘声绘色,仿佛已经能看见那般血腥的场景,陆泠的手紧紧捂住嘴,再也没了刚才那般激动的兴致。
陆沣岂能不知陆湛用心,低声斥道:“三弟,够了!”
陆湛只当没有听见,又提起玉箸指向了那道炙鹿肉,开始新一番的叙说:“我用竹叉将它剖了分食,鹿肉腥甜,四周无火,我也只能生食果腹。没想到,味道竟然很是美妙。”
“尤其是鹿舌,生食比炙烤更有滋味。”陆湛夹起了一块炙鹿舌,悠悠放进了口中咀嚼。
众人皆被陆湛那番血腥的叙述震得心神不宁,陆泠更是紧紧攥住了陆芙的衣袖。
原本她还兴致勃勃预备听个新鲜,现下她的目光躲闪着,不敢再看陆湛一眼。
陆蘅已是三姐妹中最为稳重自持的一个,也被陆湛唬得面上失了血色,心惊不已,只暗暗揪着帕角,时刻想找机会离了这个席面。
赵小娘脸更是惨白,她的嗓子眼浅,虽说平日里生杀挂嘴上,可真到场面上血肉相见到底是犯怵,也更担心陆湛是刻意用这番话来警醒她。
她的目光落在陆湛面前的盘子上,只见他正用筷子又夹起一片鹿肉,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咀嚼时,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小娘赶忙抿了一口热茶,稍稍压下了那股恶心,索性避首不去看。
“怎么,我活下来了,大家不为我欣喜吗?”陆湛放下筷子,抱臂饶有兴趣看着众人的反应。
宋蝉的脸色愈发难看,手中的青瓷盏“啪”地一声碎在地上。
不知为何,陆湛说这些事,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紫芙的身影,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那张曾经笑语嫣然的脸……而后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宋蝉猛地站起身,用帕掩住口鼻,强压下涌动的恶心,低声道:“我身子有些不适,先告离了。”
陆蘅见有人提议,不及众人反应,也借口先一步带着丫鬟离了。
场面一时混乱,陆沣见状,即可起身扶住宋蝉:“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宋蝉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许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有些不适。”
陆沣看着宋蝉惨白的小脸,当即转头看向陆湛,声音冷然:“三弟,今日是家宴,女眷面前,有些话,不必说得太过。”
陆湛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宋蝉,看她娇柔般抵靠在陆沣怀中,不由玩味起来:“表妹这是怎么了?不对,该叫一声嫂嫂了。嫂嫂莫非是听不得这些?还是说……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事?”
一句“嫂嫂”,足以让宋蝉的身子微微一颤,长久以来的恐惧如影随形般循来。
她知道,陆湛这番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尤其是那句“鹿舌”,分明是在提醒她紫芙的死状。
陆沣握紧住宋蝉的手,企图利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回暖宋蝉冰凉的指尖,听到陆湛不死不休地追问,终究忍无可忍地拍案斥责:“三弟,适可而止。”
陆沣少有的动怒,满厅奴仆皆屏息垂首,唯恐触怒二人。
宋蝉生怕陆湛发疯,伤了陆沣及姊妹,忙拽了拽陆沣的衣角,低声道:“我没事的……”
时间凝滞了一瞬,陆湛出人意料的不气不恼,反倒是兀自轻笑一声。
一对饱含戏谑的双眼自陆沣拍案的指尖游移,最终落在宋蝉的脸上,开口时声音明快:“大哥说的是,是我欠缺考虑了。”
“嫂嫂若是身子不适,可要好好休息。毕竟往后服侍大哥,不免要费许多力气。”
言罢,陆湛缓缓起身,慢饮了一盏烈酒,好似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罢了,今日先到这儿吧,改日我想起什么来,再同大家说。”
*
“三弟真是越发古怪了,什么话都往外说。阿婵,今日你吓着了吧?”
夜色沉沉,屏风后,宋蝉轻手轻脚地为陆沣解开外袍的扣子。
“我没事的,回来以后喝了安神汤,现下舒服多了。”
“那便好。”
陆沣面色发冷,似在沉思,任由宋蝉为他更衣。
只是过了半晌,他忽然开口,带着几分试探:“阿婵,昨夜我离开后,三弟可有来过?”
宋蝉正在解扣的手倏而一顿,心跳骤然加快,面颊发烫。
陆湛又和陆沣说了什么?难道陆沣已经知道了?
一时间,无数猜测在脑海内闪过。
最终宋蝉强压下心中的慌乱,故作镇定地抬眸,轻声问道:“夫君怎会这么问?”
声音轻柔,仔细听却带着一丝不安的颤抖。
陆沣眉头微蹙,目光沉沉地落在宋蝉脸上,似乎在探寻什么。
今日陆湛进门时,那道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竟与昨夜屋内隐约所见的身影重叠。
他起初觉得是自己看错了,毕竟他们的屋外有侍卫仆妇把守,即便陆湛再放肆,行事也不至于如此大胆。
可回到屋内,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再加上今日陆湛在饭桌上那副轻佻的态度,更让他心生疑虑。
“三弟近日可有对你不敬吗?”陆沣虽是关切,声音却冷了几分,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警惕。
宋蝉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的复杂情绪。
“夫君多虑了,我与三弟鲜少碰面,平日里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他又怎会为难我呢?”
宋蝉的声音如春风拂掠湖面,悄然安抚了陆沣的疑虑,却又巧妙地避开了实质性的回答。
陆沣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三弟从小就不喜欢我这个兄长,我总觉得或许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最近对你有些针对。”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三弟行事乖张,就连父亲也不放在眼里,他若欺负了你,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知晓了。”
宋蝉神态乖巧,陆沣忍不住抬手,指尖轻轻刮蹭过宋蝉的侧颊。
“你放心,也快了。再给我些时间,之后我不会再让三弟出现在府里,碍你的眼。”
宋蝉心头一震。
陆沣这话内的意思,难道真准备要对陆湛动手了吗?宋蝉既有一丝期待,又隐隐不安。
她虽渴望摆脱陆湛的纠缠控制,却更担心陆湛行事狠辣,手段阴诡,恐怕会对陆沣不利。
更令她恐惧的是,陆湛手中攥着的那些秘密,始终如同一把悬在她颈上的匕首,随时可能要了她的性命。
权衡之下,她还是担心陆沣会惹怒了陆湛,迫他发了疯,将什么事都抖落出来。
宋蝉只道:“我无事的,夫君不必为我费心冒险,只要咱们能安稳度日,比什么都重要。”
陆沣轻笑一声,握住宋蝉的手,目光缱绻而坚定:“也不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们的以后。”
他顿了顿,又道:“阿婵,如今你既是我的妻,之后我会禀明父亲,让你也学着参与打理府中事务。”
宋蝉一怔,眸中闪过一丝惊愕:“夫君说的是真的吗?”
能嫁给陆沣已然是她曾经不敢妄想的,陆沣竟有心让她接管公府内务,更是如同做梦一般。
陆沣笑意更深:“自然是真的。不仅如此,先前我还听蘅儿说过,你善于调香,便自作主张先在西街盘了一间铺子,以后就交由你打理,开一家香铺可好?”
宋蝉既惊又喜,握着陆沣的手,一时高兴地说不出话来。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拥有一间自己的香膏铺子,甚至在花月楼时便开始为此准备,每日研习技艺,只为有朝一日能够亲手实现这个梦想。
未曾想过,陆沣竟轻描淡写地将这一切赠到她的面前。惊喜之余,宋蝉也生出一阵恍惚,略有隐虑。
她虽曾与云都的权贵府邸有过些许生意往来,但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勉强维持生计罢了。
如今要在京城盘下一间铺子,面对的却是全然不同的局面。
京城的客人眼光挑剔,对香膏的品质要求极高,稍有不慎便会落人口实。更何况,京城中早已有几家百年老店,根基深厚,声名远扬,想要从它们手中分一杯羹,谈何容易?
“可我从来没有料理过这些,若是做不好,岂不是辜负了夫君的苦心。”她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
陆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不必怕,我已挑好了几个老成的管事和账房先生,有他们帮着打理,再加上你的才智,不愁开不好。”
陆沣此举当然不是一时脑热,也是权衡利弊后的抉择。
如今正是他袭爵与官场进取的关键时期,他需要更多的人脉与助力。宋蝉母家不显,无法依靠,但她在夏猎上展露的调香技艺却让他看到了机会。
若能借此拉拢京中臣工的女眷,为他笼络人脉,无疑是一举两得的妙棋。
当然,这些算计他并未明言,只是温柔地看着宋蝉,仿佛一切只为让她开心。
宋蝉抬眸对上陆沣的目光,不免感到愧疚。
陆沣这样真心待她,只刚成婚便与她坦诚相待,可她却对陆沣有所隐瞒,甚至昨夜……
宋蝉眼底流露出些失落。
正如陆湛所说,若是让陆沣知道了她与陆湛的那些交易,陆沣该如何失望,又该如何待她呢?
但还是扯出一个笑容:“既然夫君信任,我定会好好经营,不负夫君所托。”
陆沣眼中满是宠溺:“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客套,我只要你开心就好。”
烛光摇曳,映照在陆沣的侧脸上,显得他愈发清俊柔雅。
宋蝉心中忽然划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暖,那像是久浮海面的孤舟忽而找到可依靠的泊岸,是一种令人归属感。
她此时下定决心,若是陆沣真要对陆湛下手,哪怕是要牺牲自己的代价,她也愿意一搏,助他成事。
说话间,侍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了进来,轻声禀道:“夫人,这是大公子特地吩咐为您煮的百合莲子粥,安神养心,您用些吧。”
宋蝉接过粥碗,向陆沣又道了谢。
侍女离开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侍女的身影,竟与紫芙有几分相似。
她神色一滞,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又很快恢复如常。
“夫君,我还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她放下粥碗,轻声说道。
“你说。”
“我屋里的桃松与苏罗眼看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她们跟着我服侍一向尽心,我想给她们找个好人家,不知夫君可有合适的人选?”
陆沣对宋蝉身边这两个丫头并无太多印象,但不过是府里下人的去留,他并不在意。
她难得提出请求,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便爽快应下:“好,你放心,我会帮她们留意些合适的人家。”
宋蝉松了口气。
桃松与苏罗虽是她的贴身侍女,却都是陆湛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如今陆湛行事越发肆无忌惮,紫芙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无论如何,她也断不能再让这两个丫头留在身边,成为陆湛监视她的棋子。
夜深人静,宋蝉用了粥后,便去洗漱。
待她回来时,发现陆沣已更衣坐在榻边,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自从决定嫁给陆沣的那一刻起, 宋蝉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知道,作为陆沣的妻,她合该将身心献给他。
然而她身上背负着许多无法对陆沣说的秘密和无奈,真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 宋蝉心中只剩下无数的犹豫与挣扎。
宋蝉站在房门口, 目光落在陆沣的侧脸上。
陆沣半倚榻边, 手中捧着一卷书,神情专注而平静。融融烛光勾勒着他清俊的轮廓,宋蝉怔在原地,明知此刻应该上前, 却迟迟无法迈出那一步。
直到陆沣察觉到动静, 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眸看向门边:“阿婵, 你不过来吗?”
陆沣温润的声音落入耳底, 宋蝉陡然清醒。
她刚沐浴完, 墨发还带着湿意, 半干的长发顺缕散落在胸前,发尾的水珠悄然滑落, 恰好滴在她颈下的一块淤青处。
那是昨夜陆湛留下的痕迹,尚未消散。宋蝉急忙抬手掩了掩衣襟, 生怕陆沣察觉到什么。
“头发还没干透,现在就睡怕受寒, 明日起来会头疼,我先等头发干透再过来,夫君若是累了便先睡下吧,不必等我。”她将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沣目光依旧温和:“你去吧, 我等你回来。”
宋蝉找了个借口,便匆匆转身回到盥室。
宋蝉倚靠在盥室门后,心跳如鼓,思绪杂乱。
今夜陆沣若是想要,她也无法借口逃避。
可她身上陆湛留下的痕迹尚未消退,若是让陆沣看见,她该如何解释?
思虑片刻,她走到妆台前,打开妆匣,取出一枚小小的药丸。
那是她特意准备的,本是为了在新婚之夜应对陆沣的亲近,今夜又要派上用场了。
宋蝉将药丸放入体内,又等了一会儿,才从盥室走出。
暖黄的烛光流淌,映照出宋蝉那张清艳如雨后芙蓉的面颊。
她缓步走向陆沣,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却显现出一种别样娇羞的韵味。
行动间,贴身的纱衣起伏如缓浪,勾勒着她恰到好处的曲线,以及那不盈一握的楚腰。
陆沣见宋蝉走近,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追随着她的步伐,眸光不禁沉了几分。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缱绻的氛围。
宋蝉在榻沿坐着,缓缓阖上眼,极力掩盖心中的翻涌,微微颤抖的肩膀仍然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陆沣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肩,指尖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覆盖着她的肌肤,宋蝉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感受到他的手掌缓缓下移,腰间的衣带随之落地。
宋蝉的呼吸逐渐急促,直到身上最后一件里衣也被慢慢褪下,她才感到身下一阵暖流涌过……
“夫君,我……我好像来癸水了……”她不敢看向陆沣的眼睛,唯恐他看出自己脸上的慌乱与愧疚。
陆沣一愣,目光落在榻上那抹刺眼的血迹上,神色有些复杂。
沉默片刻,他随即起身,语气依旧温和:“无妨,你先歇着,我去叫侍女来收拾。”
宋蝉看着他披上外衣,转身向门外走去的身影,心中一阵酸涩。
这本该是个多么好的良夜,若非有难言之隐,她又何苦这样欺瞒自己的夫君?连最基本的敦伦都无法做到,还算什么夫妻。
陆沣走出房门,叫来了侍女收拾床榻,自己则站在廊下,任由夜风吹拂脸庞。
微凉的夜风拂面,却未能消散心头的躁意,陆沣低叹了口气,兀自向着客室的方向去了。
*
自从宋蝉出嫁后,陆湛便总是独自宿在千鹰司,今夜也不例外。
上次他执意回府参加喜宴,已是悖逆圣意,惹得晋帝龙颜大怒。
若非此时大业未成,晋帝还需要陆湛这枚棋子制衡文官党羽,加之两人年少时的那点微薄情分,光这一道违逆皇命的罪名,就足以让他五马分尸。
或许是为了平息晋帝心中的怒火,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这些日子陆湛彻夜查案,处置了不少渎职的官员。
每当快刀划过那些人的肌肤,看着他们受尽折磨、哀嚎求饶的惨状,陆湛方能从中找到几分快慰,那些被宋蝉背叛的不甘与屈辱,才能稍稍消散些许。
明日要回府参加家宴,为避免路途劳顿,陆湛才从千鹰司离开回府。
将近东苑时,于夜晚的暗道上,陆湛看见一道行踪鬼祟的身影。
“谁在那里?”声音虽不高,却令人不寒而栗。
那道身影猛地一僵,明显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才缓缓走近。
皎白月色下,逐渐显现出一张怯生生的脸。
陆湛向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眼就认出这是陆沣房中的丫头。
那丫头害怕地低着头,手中还抱着一箩筐布料脏衣,其中一件锦缎里衣格外显眼。其上蝶恋花纹的绣样、藕荷色的绸缎,分明就是宋蝉最喜欢的那件。
陆湛眉头微微一皱:“这么晚了,你鬼鬼祟祟的在合理做什么?”
府里无人不惧陆湛威名,那小丫头早已吓得腿软,咣当一下跪了下来,筐里的衣料散落了一地。
“三爷饶命,三爷饶命,奴婢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要将这筐子脏衣服送到浣室。”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公府各房的衣服都是送到浣房,统一由浣娘清洗,这说辞倒也不假。偏偏陆湛眼尖,一眼就看见那里衣上沾着的血迹。
他的眼神骤然一冷,俯身攥住那小丫头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这衣服上为何有血?送个衣服,你又何故如此遮遮掩掩,特意择小路走?”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刃,刺得那小丫头浑身发抖,“还不快说实话。”
小丫头吓得脸色苍白如纸,哪里还敢隐瞒,结结巴巴地说道:“三爷明鉴,我当真没有!不过是大公子刚行房事,见了血,嬷嬷让我去送这些脏衣,特地叮嘱我从小路走,别让人看见,免得惹了闲话。”
她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浑身抖如筛糠。
看着陆湛的脸色愈发沉冷,她的脸色也越发苍白。她早就听府里的嬷嬷们私下议论过,三爷行事狠辣无情,手上沾的血比上元节府里挂的灯笼还要红。
今夜竟好死不死被他撞见,哪还有自己活命的机会?小丫头只觉得双腿发软,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谁知陆湛一言不发,竟然缓缓松了手,只是直起身子,径直向前离去了。
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越发修长,生出几分孤冷与肃杀。他的步伐缓慢而沉重,带着一种近乎压抑彻骨的寒意。
不知是怎么走回的房间,守夜的侍卫看见他突然回来,赶忙向他行礼。陆湛恍若未闻,只静声迈进屋内。
陆湛坐在桌前,未曾点灯,屋内一片漆黑。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书案的边沿,檀木的质地冰冷而光滑,刺得他指尖冰凉。
那小丫头后来又继续说了什么,陆湛一字未听进去。
他的脑海里只有那句“大公子刚行房事”,和那件沾了血的、藕荷色的小衣。甚至前两月,她还穿着这件小衣,在他的怀里不住落泪,而如今……
陆湛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尖深深嵌入案台,眼底泛起一层阴冷的寒光。
数不清过去多少个夜,他总会将宋蝉抵在这案前,扣住她的纤纤细腰,在她的耳边低语。
他说,你的细腰,便是对付陆沣最好的美人刀。
每当他说出这句话,宋蝉都会难以抑制地颤得更厉害。
如同风雨中摇曳的花枝,被风雨侵袭,无助而脆弱。他并不会轻易放过她,只会掠/夺得更加凶狠。
但现在,只要他一闭上眼,眼前尽是她却在陆沣的榻上婉转的模样。
陆湛就那样僵坐着,体内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火焰在四处窜动,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忽而,他猛然起身抽出腰间佩刀,一刀狠劈向书案,随着刺耳的裂响,檀木书案生生断开一道狰狞的裂痕。
侍卫匆匆循声进屋询问:“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陆湛的面容隐在黑暗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他周身凛冽的寒冷。
“你去告诉逐川,让他细细搜查纪表姑娘近日的行踪。与谁来往、有什么安排行动,都要一一查明,不得有半分遗漏。”
侍卫走后,陆湛缓缓坐回椅上。
侍卫不敢多言,躬身退下。屋内再度陷入死寂,只剩下陆湛沉重的呼吸声。
他缓缓坐回椅上,左臂的旧伤因方才那一刀而崩裂,牵引着骨头都阵阵发痛。猩红的血顺着小臂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坠落在地上。
宋蝉的确变成了最好的美人刀。
这可惜,这把他亲手养出来的美人刀,一刀一刀,全都剜在了他自己身上。
*
陆沣特意请了京中有名的风水先生择了个吉日,九月初六,正是开张的好日子。
没过多久,他赠给宋蝉的那间香铺很快便顺利开了起来。
陆沣在其中费了不少心思,不仅引进了上乘的香料,还特意从江南请了几位调香师傅,再加上宋蝉别具巧思的新方子,香铺的香品一推出,便与那几家老店拉开了差距。
不过短短几日,香铺的名声便传遍了京城,成了名门女眷们争相光顾的新去处。
宋蝉身为公府的少夫人,虽不能在店里抛头露面,但私下里京中的贵妇们都知道这是陆家的店铺。
陆国公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陆沣身为嫡长子,是顺理成章的继位人选。不少贵妇借机与宋蝉交往,想要趁机拉拢关系,攀上陆家这个大山。
这一日,吏部侍郎家的李夫人特意递了帖子,邀宋蝉去京郊红叶林赏秋。
李夫人性格爽朗,言谈风趣,与宋蝉一见如故。
两人沿着林间小径漫步,李夫人笑着与宋蝉谈论京中趣事,又细细询问香铺的香品,言语间对宋蝉满是赞赏。
宋蝉心中愉悦,二人相谈甚欢,临别时还约了下次再去城西打马球。
告别李夫人后,宋蝉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心中诸多感慨。
香铺的生意蒸蒸日上,陆沣待她温柔体贴,日子似乎正慢慢走上正轨,这些都是从前她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她轻轻掀起车帘,望着窗外红林尽染的山谷,心中满是宁静与满足。
但只一瞬的功夫,马车行至一处陡峭的山路时,拉车的马匹不知何故忽然受惊,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任凭车夫拼命拉扯缰绳,也都无济于事。
眼看着马车一路剧烈颠簸,失控地向前冲去,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宋蝉紧紧抓住车内的扶手,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马车已跃出山路,直直冲向前方那道无尽的山崖。
第62章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驰, 眼看就要坠落山崖。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何处飞来一只短刀。瞬息之间,寒光如闪电掠过,精准地斩断了缰绳。
伴随着一道刺耳的嘶鸣, 马匹坠入深渊, 载着宋蝉的后半截车厢则在惯性驱使下继续向前冲去。
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的景象瞬间与宋蝉记忆中的某个瞬间重叠——那一次,她也是这样坠崖,但那时有陆湛在身边。
他右手紧紧攥住宋蝉,仅靠左臂作支撑, 一路跌下来, 左臂被岩壁摩擦得血肉模糊,却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
可这次, 却只有她独自面对了。
车厢重重撞上山崖边缘, 终于得以停下。也是此时, 宋蝉的额角骤然撞上车壁, 眼前一黑,意识逐渐模糊。
……
“姑娘, 醒醒,你没事吧?”
宋蝉是被这道温和的女声叫醒的。
她艰难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和善朴实的脸,眼前妇人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 明澈的眼神透着关切。
宋蝉想要坐起来,却感到下半身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仿佛有磨得极其锋锐的刀尖剜着骨头。
她低头看向双腿,右腿只是些擦伤,左腿却摔得惨不忍睹。
中裤被岩壁上的树枝刮裂, 露出半截的小腿上满是血迹,伤口深可见骨。她试着动了动,顿时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姑娘,使不得,你的腿伤了,可不能乱动。”妇人连忙按住她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
宋蝉忍痛点了点头,目光扫视四周。
她依稀记得,这还是红林谷的某处,但具体位置却无从判断,四周荒无人烟,连鸟鸣声都显得稀稀落落。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妇人身上。
农妇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妇人按在她胳膊上的手布满了老茧和皲痕,显然是常年劳作的痕迹,脸上的神情亦带着几分局促和审度,似乎不习惯与她这样城里来的陌生人打交道。
她从前并未听过红林谷里还住着人家,但好在眼前这名妇人看起来并无恶意。
况且眼下这境地,哪怕来的是个壮年汉子,她也得硬着头皮找人求救。
宋蝉摸遍身上,发现腰间的钱袋子早已不知去向,腕上的金缠丝玉镯也碎成了两截,唯有鬓间那枚金簪还完好无损。
宋蝉果断将发间金簪拔下,强硬递到农妇手中。
“大姐,我的腿应是断了,能否请你帮我寻个地方安置一晚,再请个大夫替我瞧瞧?这金簪先当作定金,若之后我的家人能寻过来,定会重金酬谢。”
这话既是恳求,也是有意透露给妇人她的家境。
她一个孤身女子陷落荒山野岭之间,最怕的就是有人起了坏心思,将她随意发卖,甚至谋财害命。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以利相诱,许给这妇人一些好处,既显诚意,又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看她现下这伤势,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路了,日后定还要有求于妇人,也好行事。毕竟她现下一定要想办法回去,唯一能倚仗的,便是这妇人了。
妇人看着手中金簪,愣了一下,脸上泛起一抹红晕,连忙摆手道:“嗨,姑娘这话说的。现在日头落了,山路难行,得明天早晨才好下山寻大夫。”
那金簪子实在是重,妇人还是没忍住诱/惑,佯装不经意地将簪子收回袖底:“姑娘就叫我林婶子吧,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在我们家先将就一晚,我替姑娘简单处理一下伤口。我丈夫正好在附近拾柴,姑娘且在这儿等等,我这就去喊他来。”
虽然大夫暂时上不来山,她还要忍一晚上的痛,但无论如何,天色渐晚,四周怕有野兽出没,去妇人家里但总比待在这荒山野岭强。
宋蝉自称姓宋,又感激道:“林婶子愿意帮我,那是最好不过了,多谢林婶子。”
林氏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很快就带着丈夫推着板车而来。
林氏的家位于红林谷附近的一个小村里,村子不大,零散地住着几户人家。
林家的屋子显得有些寒酸,墙壁是用黄土夯筑而成,屋顶只用茅草铺就,还有好几处地方漏了光。前几日刚下过雨,房梁下摆着几个木桶,里面盛满了雨水。
尽管家中简陋,林婶子还是特意为宋蝉重新收拾出一张床。床上的被褥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宋蝉坐在床边,身上的锦衣华服与这简陋的屋子格格不入,仿佛一只误入草窝的凤凰。林婶子站在一旁,搓了搓手,脸上带着几分局促:“宋姑娘,家里破旧,娘子莫要嫌弃。”
宋蝉笑着摇了摇头:“林婶子说哪里话,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她这话并非客套。小时候,她和阿娘住的地方比这里还要简陋得多,何况如今她这个情况,能有个遮风挡雨的落脚处,已是万幸。
第二日一早,林婶子如约带着一位大夫上了山。
大夫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他仔细查看了宋蝉的腿伤,皱起眉头:“姑娘这腿伤得不轻,需得好好调养,否则日后恐会落下病根。”
大夫开了几副草药,叮嘱林婶子每日煎煮,按时给宋蝉服用。
林婶子的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临下山前,宋蝉特地请他帮忙带些纸笔上来。
宋蝉心中清楚,干等着陆沣找到她并非良策,必须主动给他送信,告知自己的处境。
她坐在床边,提笔蘸墨,在信中简单描述了自己的遭遇,并嘱咐陆沣尽快来接她。
写完信,她将信递给林婶子的丈夫:“大哥,这封信麻烦您帮我送到镇上的驿站,务必尽快寄出去。”
男人接过信,答应宋蝉一定会把信送到。
宋蝉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心中稍稍安定。
在陆沣找到这里之前,她只能安心养伤,等待着他的到来。
*
陆沣婚后几日,案牍如山,公务繁重,几乎无暇回府。
今日依旧在公府忙至深夜,桌案上的烛火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映渡在他清隽眉眼上,透出几分疲惫。
他虽已成婚,但心中总有几分空寂。
不知为何,他近日隐隐察觉到,宋蝉似乎在无形中躲着他,尤其是在夫妻之事上。
年少时家中亦安排过通房丫鬟,他对此并不抗拒,但婢子毕竟不是正妻,不过时敷衍聊闲之物。而宋蝉虽然总是低眉顺目,温柔小意,但总像是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陆沣对此并未深究。
他对宋蝉,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之情。或许是因他身处高位,锦衣玉食,习惯了掌控一切,而宋蝉的家世卑落,以及她的柔弱与顺从,反倒让他生出几分悲悯之心。
她于他,更像是一只金丝雀,他既能施舍给她诸多繁华,也能轻易收回。这种绝对的掌控,虽让他感到安心,却也少了些许对峙抗衡的乐趣。
陆沣放下笔,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
宋蝉能嫁给他,坐上正妻之位,对她而言已是天大的福分,理应费劲心思想要与他亲近,又怎会刻意躲着他?
或许是他想多了。
思及此处,门外忽然响起叩门声,陆沣这才想起,今夜政友在云聚楼为他设宴,既是为他解乏,也是为他新婚庆贺。遂草草收起桌案上的簿册,起身整理衣冠,推门而出。
夜色沉沉,云聚楼中,众人推杯换盏,笑声不断,陆沣任由一杯杯酒敬来。
席上的都是陆沣一派的党羽,其中不乏世家新贵,多数都是陆府旧交的新辈青年,对圣人重武、放任陆湛审断权臣贵族的行举颇有微词。
陆沣平日里是最厌烦这些无趣的席面了,但今日在座的有一位冷门宗亲之子,近日京中盛传“衣带诏”“清君侧”之说,他挑这个时节入京,恐怕别有用心。只是交情尚浅,也不便多言。
许是酒饮多了,陆沣目光却有些游离,手中握着一杯酒,神色淡然。
其中一人他神情恍惚,便打趣道:“陆兄,新婚燕尔,怎么反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莫不是新妇太过温柔,让你招架不住了?”
此言一出,众人倏然笑开。
陆沣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道:“公务缠身,难免有些疲惫,倒让诸位见笑了。”
一位好友借着酒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陆兄,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先前平章县主对你青眼有加,国公也颇满意县主身份尊贵,日后对你仕途大有裨益,你又何必屈就一个寒门女子?”
陆沣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顿,目光沉了沉。
众友面前,陆沣倒也不遮掩心思:“县主终究母家尊贵,日后恐难侍奉。况且,我如今急需一个子嗣。纪氏性情温婉,宜室宜家,正合我意。”
陆沣一向权衡利弊,他深知迎娶平章县主虽能借势,却也意味着日后需处处受制于她母家的权势。
他素来不愿屈居人下,更不愿将自己的前程与命运交托于他人之手。
更何况,他心中另有筹谋,那些隐秘的大事,若与宗亲之家牵扯过深,反倒会束手束脚,徒增变数。当然这些心思,他自然不会宣之于口。
陆沣抬眼扫过席间众人,见他们或点头附和,或若有所思,他不置可否,只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良久未曾言语的那位宗亲之子,此刻却突然拍手笑道:“陆兄此言不虚,何况寒门女子不足挂齿,若是日后有变,休了再娶,也未尝不可。”
陆沣闻言微微一怔,他没想到此人言辞如此直接,只是这话,他也未曾反驳。
酒席间,众人推杯换盏,笑声不断。
陆沣却有些心不在焉,思绪飘忽不定。他想起宋蝉那温婉的笑容,想起她为他煮茶时的温柔模样,想起她在他疲惫时轻声细语的安慰……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看清过她的重要性。
正当他思绪纷乱之际,随从匆匆进来,附耳低声了几句。
“夫人前几日随李娘子去红林谷赏秋,回程时马车跌落山崖,至今没有消息……”
陆沣手中的酒杯猛然落地,酒水溅湿了衣襟。
*
宋蝉寄出去的信已有好几日,却始终杳无音讯。
她腿上的伤依旧疼痛难忍,连最简单的起身、更衣、如厕都需林婶子搀扶帮忙。
她每日躺坐在榻上,虽然林婶子特地嘱咐丈夫买了话本给她解闷,始终心中愈发焦灼。
按理说,这么几日过去,信早该送到陆沣手中了,可为何公府那边至今毫无动静?
难道是陆沣对她生了别的心思,还是那些信根本未曾送到他手中?
可后面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宋蝉便暗自责备自己多心。
林婶子一家待她实在是尽心尽力,每日天还不亮,林婶子都会早早起身,为她熬药,再小心翼翼地替她的腿伤敷上草药。
林婶子的丈夫更是每天上山打猎,带回野味炖汤,给她补养身子。
虽说宋蝉先前给了林婶子一枚金簪,他们非亲非故,能够这样照顾,早已超出了一枚金簪所能衡量的范畴。
可越是如此,宋蝉心中越是过意不去。她不愿再这样白吃白喝,麻烦人家费心。
于是又接连写了几封信,分别寄往国公府和陆沣办公的公署。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依旧没有任何回音。宋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愈发坐立难安。
午饭后,宋蝉终于忍不住,拉住林婶子的手,低声问道:“婶子,若我夫君那边始终没有消息,可否劳烦大哥再找人送我下山?我会另外给钱的,绝不会让你们白忙活……”
林婶子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低下头,避开宋蝉的目光,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姑娘,不是我们不肯帮忙,只是这山路崎岖颠簸,你的腿伤还未痊愈,若是强行下山,只怕会加重伤势。不如再等等,或许过几日就有消息了。”
宋蝉听出她话中的推脱之意,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林婶子已借口进了厨房,背影显得有些匆忙。
宋蝉望着林婶子的背影,总觉得格外陌生,心中忽然生出些不安的念头。
从那天起,宋蝉开始刻意多留了个心眼。
仔细观察下来,才发现这个看似普通的农家院落,实则处处都透着古怪。
林婶子虽然言语朴实,行举也尽量模仿农妇的粗犷,但在替她腿伤上药时,手法却异常娴熟。
那些敷药包扎的动作,甚至对药渣的处理,分明是高门大户中才会用的精细法子。
而林婶子的那位丈夫虽沉默寡言,但在举手投足间,却始终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沉稳。
宋蝉刻意留意过他劈柴时的样子,每一斧头的力道都及其均匀,就连木柴的切口都平整得过分。这样的功夫,绝非等闲村夫所能具备。
她原本还只是有所猜测,并未彻底相信这一切都有蹊跷。
直到某日午后,林婶子与丈夫在院中劈柴,屋内只剩下她一人。
她靠在榻边,手中的话本子已翻到最后一页。
午后犯困,她打了个呵欠,抬手之间,忽然闻见一缕极淡的、几乎不易察觉的香气。
她颤抖着将那话本子拿近,捻了捻书页,细细一闻。
这味道,竟与陆湛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第63章
翌日晨起, 林婶子与丈夫在厨房里忙活早饭。
林婶子满面愁容,将摊好的面饼沿着锅壁贴好,叹了口气。
“昨日宋姑娘又说想要下山,咱们就这么一直瞒下去吗?始终也不是个事啊, 陆大人那边没个说法吗?”
男人一言不发地添柴:“大人能有什么说法?司里事务繁杂, 大人哪里顾得上这荒郊野岭地, 你就老老实实地办好事,宋姑娘若想下山找借口推拒了就好。”
林婶子欲言又止。
她何尝不知自己只是一个拿钱办事的人,可每当她看见宋姑娘那温柔解意的眼神,听着她一口一个热情喊她婶子, 心里就过意不去。
原先她接到这个任务, 说这些日子要守着照顾一个城里来的贵人,她还觉得很紧张, 生怕城里的贵人很不好相处。
哪知道这个宋姑娘不仅为人和善, 还心地善良, 虽然腿脚不便, 但帮她做不少针线女工赠她。
这样好的姑娘,真是不好意思这样欺骗她。
宋姑娘每次托他们送信时的眼神都是那么真诚, 她是那么相信他们,觉得他们一定会帮她把信送到。
有好几次, 当知道信没有回音时,看到宋姑娘眼底流露出的失望神情, 林婶子都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再将所有真相告诉她。
林婶子正想着,就听见屋里宋蝉唤她。
林氏甫一进屋,就看见宋蝉被浸在日光里,即便身着粗布衣衫, 也掩不住她骨子里透出的清雅与贵气。
虽然伤了腿,只能倚在榻上,但她还是将满头蓬松墨发编起来,拢在左肩前。
她的美并非张扬夺目,却比画里走出来的仙子还要清艳几分,仿若山间清风拂幽兰,不疾不徐,令人心神舒畅。
“婶子,”听见门口动静,宋蝉回眸一笑,眉眼间尽是温柔,“眼看天就要冷了,您进山拾柴不容易,我闲着也是闲着,便替您缝了双手套。您试试,看合不合手?”
林婶子接过手套,触手柔软厚实,仔细一瞧,发现里面竟絮了一层棉花,难怪前两日宋蝉又将自己那对珍珠耳坠交给了她丈夫,让他下山换些棉花和绸布。
林婶子眼眶微微发热:“宋姑娘,这……这怎么好意思?您身子还没好全,怎能为这些琐事劳神?”
宋蝉轻轻摇头:“婶子待我如亲人,我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算不得什么。您若不嫌弃,便收下吧。”
林婶子摩挲着手套细密的针脚,既是感动,更有愧疚。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低声道了句:“多谢宋姑娘。”
“婶子,今日我还想托大哥帮我再送一封信给我的夫君。”
林婶子心底幽幽叹了口气。
她真想对宋姑娘说,这些信根本不会送到她夫君的手上,永远也不会。
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看着宋蝉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哪里忍心打破她的希望?
“宋姑娘,”林婶子斟酌着开口,“我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男人啊,大多靠不住。看你这一身打扮,定是富贵人家出身,你夫君这么久没有消息,只怕是……有了别的心思。你还这样年轻,又生得貌美,何必为他伤神?不如好好养伤,将来日子还长着呢。”
宋蝉垂着眸,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半晌,她才低声道:“林婶子说的这些,我也知道。我心想,这封信是最后一封了。若夫君还是没有回信,我也就断了念想。还请婶子帮我这个忙。”
林婶子看着她那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姑娘放心吧。”
*
陆湛坐在千鹰司的书案前,手边堆叠着数份信件。
每一封信面上都写着“夫君亲启”,字迹清秀工整,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写信之人执笔时的专注与温柔。
只可惜,这些信从未送到她口中的“夫君”手中,而是无一例外地被拦在了陆湛这里。
最新的一封也不外如是。
之前的几封信,内容无非是诉说她对陆沣的思念之情,或是对府中琐事的记挂与担忧,字里行间满是新妇对丈夫的殷殷嘱托。
每每读到这些,陆湛心中便涌起一股无名火,草草扫几眼便恨不得将信纸丢进火堆,烧个干净。
这次林氏派人送信来时,陆湛本也打算随手丢到一旁。可送信的人却特意提醒道,这封信与以往不同——那位宋娘子似乎心灰意冷,明确表示这是最后一封信,若再无回音,便不再写信往来。
陆湛闻言,眉梢微挑,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致。
他本以为,以宋蝉那倔强的性子,无论她对陆沣用情多深,面对陆沣杳无音讯的状况,她总会设法下山,亲自打探追问一番。却没想到,还未等他再使手段,她竟已主动放弃。
陆湛心中一阵畅快,挥退了下人,独自在烛光下展开信纸。
信的开头,宋蝉依旧如往日般询问陆沣的近况,言辞间满是思念与关切。陆湛读到此处,忍不住皱了皱眉,强压下将信纸揉碎的冲动,继续往下看。
渐渐地,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到后面,宋蝉写道,若陆沣心中已有他人,大可直言相告,从此一别两宽,她绝不纠缠。字句间虽平静克制,却隐隐透出一丝决绝。
想到宋蝉写下这封信时,心中该是何等痛楚,陆湛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
当初她选择与陆沣结亲,背叛他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她曾经让他承受的难堪与不甘,如今也该千百倍地还给她。
伴随着这股快意愈发浓烈,陆湛几乎迫不及待地翻到第二页,试图从中汲取更多愉悦。
然而,第二页纸上,只有六个大字——
“陆湛,汝心安否?”
每个字都力透纸背,墨迹几乎渗透纸张,能感受到执笔之人满腔的愤怒与质问。
陆湛眸色一凛,猛然将那封信反扣在桌上,一掌重重压了下去。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羞愧、恼怒、不甘……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冷声喝道:“来人,备马!”
*
如宋蝉所料,陆湛果然披着夜色匆匆而来。
信送出不过一日,算算时辰,陆湛应当是看了信便立刻动身,片刻未停。他这般急切,想必也是气急败坏,一刻也等不得。
她与陆湛已有好些日子未见了。他高大的身影骤然出现在眼前,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如往日般压迫而沉闷,让宋蝉感到一阵不适。然而,这种不适很快便被满腔的愤怒取代。
果真是他。果真是他一手策划了这一切。
原先她还以为林婶子夫妇是真心救她,待她如亲妹妹般好,她心中感激不已,甚至将他们视作恩人。
如今看来,这一切不过是陆湛的安排。他冷眼看着她将仇人认作恩人,看着她一封封信寄出却杳无音讯的失望,甚至连她坠崖的意外,恐怕也是他的设计。
他一定在暗处嘲笑她有多愚蠢,才会落得如此境地。
“是你。”宋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眸子里燃着怒火。
陆湛来时本有些歉疚,但很快,那几分歉疚便烟消云散。她迟早要面对这一切,只不过比他计划的早了几日。让她知道也无妨。
此刻他看着宋蝉那张美丽的脸,心中更是生出一股恶毒的念头——他想看她落泪,想让她哭着恨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是,又如何?”他毫不遮掩,也没有与宋蝉再作遮掩的必要。
宋蝉攥紧了枕头下的剪刀,看着陆湛一步步逼近,恨不得立刻抄起剪刀,在他最贴近自己的时候,直接捅进他的心脏。
然而,当陆湛真的走到她榻前时,她却松开了手。
眼下她的左腿还未痊愈,行动不便。即便现在杀了陆湛,门外不说有重兵把守,林氏夫妇也在附近。她恐怕连这个院子都逃不出去,便会被抓回来。到那时,她的处境只会更惨。
宋蝉的眼眶已经红了,声音忍不住发抖,却仍尽力保持理智:“大人若是对我有不满,大可以直接与我说。我与大人毕竟相识一场,大人又何苦如此待我?”
陆湛轻笑了一声,觉得宋蝉实在与从前不同了。
还记得刚认识她时,她像一只随时会炸毛的小猫,总是倔强地抬着头,质问他“为什么”。而如今,即便落得如此境地,她竟还能摆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试图博得他的同情。
“为什么?”陆湛坐在宋蝉榻边,大掌抵上她的颈,冰冷的触感顺着她的肌肤缓缓蔓延至脊梁,仿佛一条毒蛇缠绕而上,“嫂嫂难道不明白吗?”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诮:“那日我便说了,你当真以为嫁给陆沣就能摆脱得了我?真是做梦。”
宋蝉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陆湛当真疯狂至此!分明她已是陆沣名正言顺的妻子,他竟然敢设计这样一局,将她囚在此处。
虽然满心愤懑,恨不得杀了陆湛以解心头之恨,但此时她还是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勉力示弱。
她抬起泪盈盈的眼,声音轻婉:“我待大公子并没有什么真情意,与他成婚也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更是无奈之举。眼下国公病重,若是知道家里出了变故,恐怕对他不利。还请大人看在几分父子情分上,暂且放我出去。等之后,我定与大公子说明,与之和离……”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恳求,仿佛真的已经认命,只求一线生机。只是她心中十分清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眼下她必须稳住陆湛,先求得一个脱身的机会。
第64章
陆湛的眸光缓缓从宋蝉脸上渡过。
瓷白如玉的脸庞, 沾染着几道未干的泪痕,正如春雨打落海棠枝,端得一派楚楚。
诚然,当她说她对陆沣从未有过真情意, 回去便要与陆沣和离时, 陆湛的心底确实有几分动容。
若换作从前, 他或许会被她这副柔弱的模样所迷惑,可现在他早已看透了她的虚伪。
陆湛缓缓卷起左袖,露出半截精壮的小臂。数条伤疤纵横交错,狰狞可怖, 彰显着从前在悬崖下宋蝉为他留下的不堪印记。
陆湛声线缓然, 神情沉静无波:“在边关时,我用这只左手持刀, 斩下数百敌人的首级。如今, 拜你所赐, 这只手连握笔都成了奢望。”
宋蝉看着那布满伤痕的手臂, 心中猛然一颤。
她曾以为陆湛被人救下后,定会寻得御医医治, 手伤早已痊愈。可直到今日她才知道,他的伤势竟如此严重。
愧疚之外, 她的心渐渐沉凉下来。若陆湛的手伤已经严重至此,他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陆湛缓缓抚过她那条受伤的左腿, 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游曳在她的腿上。
他俯下身,声音寒凉刺骨:“你以为你是谁?我会在意你和陆沣之间那点可怜的情意吗?宋蝉,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把刀。刀若是钝了,磨一磨便是;可若是刀不听话了……”
他顿了顿,蓦然勾起一抹冷笑, “那就只能折断它了。”
话音落,陆湛指尖猛然用力,既深且狠地按在宋蝉左腿的伤处。
他常年习武力道极大,哪怕此时只用了三分力,伤口也瞬间崩裂,鲜血顺着纱布渗出,猩红一片。
剧烈的疼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宋蝉几乎要痛得晕过去。
陆湛居高临下地睥着她,似乎那份的痛苦落在眼中,反能激发起他残忍的兴味。
“我本想直接杀了你,可想了想,这样似乎太过轻易……背叛过我的人,总该付出些代价,不是吗?”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眼里却染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宋蝉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一片死寂。
她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颤抖了许久才勉强缓过神来。她咬着牙,声音微弱却坚定:“从前是我不对,辜负了大人的信任。如今我也伤了左腿,每到夜里疼痛难忍,也算明白了大人的痛楚。是我自食其果,但请大人看在两清的份上……”
陆湛没有说话,指尖依旧按在她的伤处,力道未曾减轻半分。
宋蝉强忍着疼痛,继续说道:“大人,我与大公子成婚,对大人来说未必不是一个更好的机会。”
陆湛的眉梢微微一挑,似乎有了几分兴趣,缓缓松了手,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指尖的血渍。
“说下去。”
宋蝉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开口:“大人最初让我接近大公子,不就是为了让我获取他的信任,助大人成事吗?如今我已经嫁给大公子,日后能轻易出入他的书房,可以帮大人拿到更多消息,只要大人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陆湛缓缓笑了,笑声带着几分讥诮:“宋蝉,你觉得我还会再信你一次吗?你也不必费心要与陆沣和离了,你只消在此处好好养伤,用不了多少时日,陆沣自会休妻再娶。”
他何故要如此执著?他有那么多把刀,为何偏偏就不肯放了她?
宋蝉唇色苍白,仍是不甘心问:“大人为何非要将我拘于此处?”
陆湛的目光从宋蝉那双含泪的眼眸,移渡到那张泛红莹润的唇,眸色渐渐深沉了下去。
为何?即便他不愿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宋蝉那件沾了血的里衣便如针芒扎进他的心里。
每至深夜,他总是能梦见她在陆沣榻边勾/缠缱绻、恩爱非常的模样。
那些如魔障般的画面,让他头痛欲裂,几欲令他发狂,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不知是何滋味的情绪,更是几乎要将他吞噬。
日光斜斜地打在宋蝉身上,衬得她那张净白如雪的面孔愈发清丽动人。陆湛的目光缓缓渡过她纤细的肩颈、柔软的腰肢,最后落在她小巧玲珑的玉足上。
这一切,无一不是他亲手调/教出的佳品。
她该是他的,这个身子、这个人,也只能为他所有!
他怎能忍受她在最陆沣帐间,一如梦里千百次出现的那样,不堪折玩,万般旖旎。
何况宋蝉早已不是处子之身,究竟他们之间有多激烈,才能再见了血?
想到此处,陆湛眸中的锋锐愈发浓烈,几乎要将面前的宋蝉剜皮拆骨。
陆湛不怒反笑,眸尾微挑,带着几分戏谑的调笑:“你虽已是弃子,信不得,也用不得了,可凭心而论,你的身子,我倒很是受用。”
他眸光有意落在宋蝉不慎微敞的领口,好整以暇地看着宋蝉脸色唰一下苍白。
宋蝉大惊,猛然抬眼看着陆湛,眸底满是不可置信。
她原以为陆湛恨透了她,是因她弃下他一人在山中重伤等死,又或是因为他不喜陆沣已久,更迁怒于她成了陆沣的妻。
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对她还存了这番心思!
一时间,思绪如同乱麻,惊愕、恐惧、羞耻……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宋蝉当即想逃。
奈何伤腿未愈,又叫他添了新伤,连下榻都费力,又何谈从他掌中逃脱?
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已为人妇,大人何必为我再污了贵体。”她的声音已然颤抖,却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
她何尝不知他话里的意思,可如今孱弱如她,也只能赌一赌。
人妇二字骤然落入耳中,陆湛眸底的冷意更深了几分。
她倒是聪慧,知晓自己介怀痛处,刻意用这不堪语句激他,时时提醒他,她已是陆沣的妻。
陆沣碰过的女子,他怎能再碰?
可越是如此想要激怒他,他越不能遂了她的意。
陆湛垂眼静息,强压心中种种灼烧的愤念。
而后抬手缓挑过她圆润小巧的耳垂,激得她浑身一颤。
“你我早就有过亲近,若说污了贵体,也不差再多几次。”
意味深沉地落下这句话,他倏然攥起她那双探向枕下的手,将那把她尚未能握紧的剪子扔落在地。
“何况我也想知道,你现在比之从前,又有何不同之处。”
*
陆湛踏入国公府的大门时,天色已近黄昏。
府内的仆从见了他,纷纷低头行礼,却不敢多言。他径直走向正厅,果然见陆沣正坐在堂上,脸色阴沉,手中握着一盏茶,却迟迟未饮。
陆沣抬眼瞥见陆湛,并为起身,只如往日一般温润笑道:“三弟今日怎么有空回府?莫不是来看我的笑话?”
陆湛神色淡然,径直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大哥多虑了。我近日忙于慕容诃的案子,自顾不暇,哪有闲情管旁人的事。”
厅内侍奉的侍者尽被陆湛屏退,只两人面面相觑,陆沣也懒得再装下去。
“慕容诃?”陆沣轻笑了一声,“三弟还敢提他?一个倒卖粮草的外邦人,居然在你手底下逃了。圣人没有治你一个办案不力的罪名,已是格外开恩了。”
陆湛闻言,却未有半点愤懑不悦,神色反倒极为畅快:“四下无人,大哥何必继续跟我装糊涂?若非大哥在背后出力,只怕慕容诃也没那么容易逃出京城吧?”
陆沣近日本就因为妻子的事情心情阴郁,寝食难安。
在他的计划下,陆国公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待宋蝉诞下公府长子,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逼着陆国公交出爵位。
一切分明本都按照计划行事,谁知宋蝉忽然失踪,如人间蒸发般毫无踪迹可寻,原先的计划也只能搁置。
事关重大,不能为人所知,他派出了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却依旧一无所获。
京中有不少贵妇人去香铺寻宋蝉,他都让小厮称宋蝉染了风寒,不宜见客。
可即便他极力隐瞒,纸终究包不住火,如此下去,总有瞒不住的一天。
偏偏朝中事务也纷至沓来,桩桩件件竟都错综繁杂,没有一件顺心。
而就在这种时候,陆湛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陆沣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怨气便再也无法抑制。
当即脸色一沉,拂袖将手中的茶盏猛地砸在地上。
“三弟慎言!”
陆湛低头看了一眼被溅落了些茶水星子的袖口,只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轻轻擦拭。
“大哥近日何故火气这般大?若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不妨说出来,让弟弟高兴高兴。”
陆沣闻言更是气闷,目光凌厉地扫向陆湛,刚要张口质问,却在看清陆湛手中那方手帕时,陡然愣住。
那条藕荷色的手帕一角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鹤,鹤身立于梨花枝头,栩栩如生。
因那花样独特,他从未在别处见过。当初宋蝉绣这帕子时,他曾好奇地问过缘由。宋蝉只说她既喜欢梨花,也喜欢鹤,便想着将它们绣在一起,日日看着,便觉得欢喜。
这绣帕上的花样,世间绝无可能再有第二个。
陆沣的目光骤然一凝,从前的温润自持荡然无存:“这帕子……是阿婵的。”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猛然走上前,攥住陆湛衣角:“是你做的?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陆湛的动作微微一顿,故作委屈地叹了口气。
“大哥怎会这么想我?明明是我帮你找嫂嫂,这刚有了线索,准备同你讲,谁知道今天闹成了这个场面。”
陆沣的脸色愈发难看,拳头紧握,指节发白:“陆湛,你同我之间的恩怨,大可以直截了当地解决,你怎能如此卑劣不堪,要对一个女子下手?”
陆湛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将手帕折好,收入袖中,语气轻描淡写:“大哥这话真是难听。她是你的妻子,我的长嫂,我怎会对她不利?不过……”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暗芒,语气陡然转冷。
“若是大哥再这般行事,我可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说完,他转身便走,步伐从容不迫,仿佛方才的对话不过是闲谈家常,只留陆沣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厅内一片寂静,陆沣颓然扶椅缓缓坐下,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
若说原先还只是几分怀疑,到了今天他能认定,此事必然与陆湛脱不了干系。
已是袭爵的紧要关头,他必须尽快查明陆湛的行踪,找到宋蝉的下落,绝无可能让此事再出任何岔子。
第65章
这几日, 陆沣几乎将整个京城翻了个遍,只为寻得纪婵的半点踪迹。
传来的消息却真假难辨,要么是些市井之徒借机求财,要么是些南辕北辙的线索, 令人无从下手。
诸多繁杂公务缠身, 他虽心急如焚, 却始终未能抽身亲自去查探那些蛛丝马迹的真伪。
陆沣并未就此坐以待毙。
自那日与陆湛一番谈话后,他便暗中派人盯紧了这位心思深沉的弟弟。可陆湛行事诡谲,行踪飘忽不定,且防范极强, 几次跟踪皆无功而返。
直到几日前, 陆沣的手下转而盯上了陆湛的护卫,才终于在城郊寻到了一处隐秘的私宅。
那私宅坐落在一片竹林深处, 四周人迹罕至, 若非有心追踪, 绝难发现。
陆沣的人马在附近蹲守了两日, 终于在深夜时分,得见陆湛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宅院外。
他一身澜沧色长袍, 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步履匆匆, 像是在遮掩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陆沣得知此事后,心中疑云更甚。他隐隐觉得, 这座私宅与宋蝉的失踪脱不了干系,只是陆湛的谨慎与城府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得知消息的第二个夜晚,陆沣再也无法安枕,他不敢去赌陆湛的手段。
陆湛与他积怨已久,倘若他的妻真落在这位三弟手上, 依照他那样的脾性,该会如何对待纪婵?
毕竟他的手上还沾着陆湛生母与其胞兄的血。
陆沣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日,那碗加了东西吃食明明是备给下学后的陆湛的,却被其兄长误食。
往事汹涌,一时让陆沣脑涨眩晕,他今夜换上了一身府中暗卫的装束,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城郊私宅的路,脚步虽稳,心中却如悬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心中不安至极,甚至不敢细想此行的结果。
若那私宅中真的藏着宋蝉,而她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该如何面对?又该如何面对陆湛克制愤怒,不失手杀了他?
纪婵对他来说,现在已不仅仅是一个名义上的妻子,更是他棋盘上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她的存在,关乎他的计划,关乎他的仕途,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陆沣在八里外停住了马,他安抚了那匹马驹,也算是平静了自己的内心,他习惯了支使他人代刀,不常亲自动手做这些事。
夜风清凉,偶有疾风拂过竹林,一派萧瑟沙沙。
陆沣的脚步在那舍私宅外停下,他隐在一棵粗壮的竹树后,衣袍恰到好处的将他隐于黑夜,好扫视着四周的动静。
宅院内灯火微弱,陆沣听先前派出去的探子说,宅院西南处有个废弃的柴门,略微使些力便可进入。
好在,那扇门并没有他想的那般难开。
陆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与不安,尽量放轻身段,迅速掠过屋后,悄无声息地进入院中。
他袖内藏着一把短刃,此刻,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它。
他的动作极轻,紧贴着墙根缓步而行,逐渐向主屋靠近。
每走一步,他的心便慌乱一分。
他既希望能知晓纪婵踪迹,却也害怕是在此处发现她的行踪。
只是,还未接近主屋,刚至侧廊,便从那半开的窗扉之中传来了男女欢好之音,低/吟浅喘,刺入他的耳中。
陆沣愣在原地,持刃的手忍不住颤抖。
主屋的门近在眼前,仅十步有余,可陆沣却觉得双腿犹如铅灌、沉重到难以再行一步。
*
宋蝉被陆湛秘密转移到了一处极为幽静的私宅。
宅子虽偏僻,院落却格外特别,屋前还建有一座极为雅致的园林。
只可惜这园林景色与宋蝉无关,她被拘在宅子最里面的暗屋内,犹如与世隔绝。
每日有侍女按时送来精致的餐食,衣饰也皆是上好的绸缎,陆湛在物质上并未亏待她半分。
但那些侍女却像是被刻意叮嘱过,除了必要的侍奉,从不与她多说一句话。
宋蝉想从她们口中探问一些信息,这些侍女只是低眉顺眼,一言不发,仿佛没有灵魂的人偶,只是陆湛安插在此看管着她的工具。
整日无人说话,宋蝉闷得心中郁郁,只能偶尔凑近窗边逗逗雀鸟。
她的腿依旧无法行走,陆湛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块上等的紫檀木,亲手为她制作了一根拐杖。
拐杖雕工精细,杖头刻意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
宋蝉接过拐杖时,心中只觉得讽刺——她被陆湛困在在这方寸之地,连院门都出不去,这根拐杖对她而言,不过是件无用的摆设。
自从上次陆湛说出那番话后,宋蝉本以为他会对她做出什么不堪的事。
却没想到陆湛极少露面,偶尔来也只是远远看她一眼,与侍女叮嘱几句,便转身离去。
宋蝉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觉得他仿佛一只早已饱腹,却又透顶无聊的狐狸,将她这只鸟儿捕住,玩弄于股掌之间,既不急于享用,也不肯轻易放手。
陆湛不来,宋蝉便默默观察着这处宅子,试图从中找到一丝逃生的机会。
她每日都在思索如何逃离,奈何这屋子被看守得严严实实,连餐食都是由侍女亲自送到她面前,盯着她一口口吃完。
早先她从红林谷被送来此处时,眼睛被布条蒙住,身边更有两名女侍卫左右相守,将她困在马车里,根本无法判断这宅子的具体位置。
而上次一别后,屋内的剪刀、簪子等尖锐之物早已被收走,就连妆台上也只留下几朵绢花,她的一举一动、心里想着什么,似乎都被陆湛算计得清清楚楚。
宋蝉心中冷笑,陆湛如此费心防着她,倒真是让她“受宠若惊”。
不过她暗自庆幸,至少陆湛暂时还未对她做出什么过分的事,能拖一日是一日。
只是每当想起陆沣在外苦苦寻她,还有那间刚刚有了起色的香铺,她的心便如刀绞般痛。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心血,眼看着有了起色,却因为陆湛而不得不戛然而止。
用过晚膳,宋蝉便被侍女搀进了盥室。
这间盥室显然是特意为她改造的,砌了一座宽敞的浴池,足以容纳三四个人。浴池比寻常的浴桶更矮,方便宋蝉坐进去。
她的腿每夜睡前都需要浸泡药浴,因单腿站立不便,每日都由两名侍女帮她褪去衣物,搀扶着缓缓入池。
这种被旁人看光,毫无尊严的日子,实在让宋蝉觉得羞耻无比。
盥室内温暖如春,水汽氤氲,宋蝉浸泡在温热的药浴中,思绪却始终无法平静。
她绝不能如此认命,将以后都消磨在这间屋子里。虽然此时难以行动,不便逃离,但只要让她找到机会,她一定会逃出去。
想着如何逃出去,想着她的香铺。想着陆沣……渐渐地,困意袭来,宋蝉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轻,整个人几乎要滑入池中。
温热的浴水逐渐漫过她的脖颈,就在她即将沉入水中的那一刻,一道冰凉的手臂忽而将她打横抱起。
宋蝉猛然惊醒,睁开眼便对上了陆湛那双深邃而冰冷的眸子。她本能地挣扎,想要推开他,却因腿脚无力,只能任由他抱着。
“陆湛,你做什么?!”宋蝉眸中泛涌着刚睡醒的雾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勉力想要推开陆湛,却被他揽得更紧。
陆湛站在她身后,面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似方才的举动再寻常不过。
他淡扫过宋蝉泛红的颈,及其下一抹春/色:“你难道还想寻死?”
缓了一会。宋蝉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险些淹入池中。但即便明白陆湛是救了她,她心中也没有半分感激,反而觉得更加屈辱。
她扶着浴池边沿,试图站起来去拿一旁的长巾遮挡身体,奈何她在浴池中坐久了,双腿发麻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光洁无瑕的身子瞬间贴他更近。
浴池内水汽氤氲,那抹窈窕的身形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肌肤莹润如雪,白得近乎刺目。
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模样,却又莫名因为她现在的身份,多了一些不同。
陆湛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语气沾染一丝讥讽:“挡什么?从前又不是没看过。”
宋蝉咬紧下唇,羞愤交加。
她本以为陆湛会借此机会折辱她一番,却没想到他只是唤来侍女替她穿衣,就转身离开了盥室。
等她敷完药回到房间时,陆湛早已清洗完毕,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坐在榻边翻阅一本兵书。
暖烛渡过他专注于兵书的眉眼,衬着那道凌厉清冷的身影,莫名让宋蝉想起初见他时的模样。
那时她以为陆湛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希望,如将溺毙之人抓住一块浮木,便死死不肯放手。
可如今想来,当初求他救下自己,却是错的不能再错的事情。
宋蝉站在门边,双臂间还夹着那对紫檀木拐杖,一时不想踏入屋内。
“腿好些了?走几步我看看。”陆湛头也未抬,却好似洞察了一切。
宋蝉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情绪,低声道:“是好了不少,大夫说了,每天都要多走一走,能好得快一些。”
陆湛合上手中的书,抬眼看向她,目光深邃难测:“想出去?”
宋蝉心中一紧,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已被他看穿。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是,每日闷在屋里实在无趣,我想出去走走。”
陆湛似是觉得有趣,半躺榻上,好整以暇地支颐望着她。
“既是要求我,总该有些求人的自觉。”
宋蝉压制住想要斥骂陆湛的冲动,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满是恳求:“大人,我所求不多,只想每日能多去院子里走走。我知晓过去是我不对,辜负了大人的信任。若我这双腿好了,我愿在大人身边为奴为婢,替大人分忧解难……”
陆湛轻笑一声,眸色带着几分戏谑:“就这些?”
见宋蝉怔然未答,喉间倏而溢出一声冷笑:“宋蝉,你看清楚,现在你面前的是谁。你以为你还是公府的少夫人?”
陆湛此话犹如针锥刺过,宋蝉紧紧攥住拐杖,指节泛白。
陆湛一次次提起,无非是想提醒她,如今的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夫人,而是一个被囚在暗室、腿不能行的废物。
陆湛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着她:“你当你还有什么选择?在这房里困着,熬几十年,熬到老死?或者……”
他顿了顿,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眸底翻涌着难辨喜怒的暗芒,“你可以像从前那样主动,若能让我觉得快活,或许哪日等我腻了,从前的事也可以一笔勾销,放你离开。”
宋蝉浑身颤抖不止,心中恨意翻涌。
她怎能听不出陆湛话里的意思?可是现在和从前怎能一样?
过去她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依附于他,无法抗拒他那些近乎无耻的要求。而如今经过一番身份的转变,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阶下囚,甚至她做过陆湛的长嫂,如何还能接受这种羞辱?
但此刻尚且不是与陆湛撕破脸的最好时候,她素来知道陆湛脾性,若是与他硬碰硬,只会惹怒这个疯子,不知他还能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宋蝉勉强扯出笑意,逼着自己放柔声音。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只是我现在腿伤未愈,大人也要给我些时间不是?”
陆湛不语,目光只缓缓落在宋蝉垂在紫檀木拐杖上,那纤细莹白,如水葱般柔嫩的十指,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腿不能动,手也不能?”
第66章
夜色逐渐浓重, 屏风后隐约传来难以抑制的饮泣声。
宋蝉双腿仍不便于行,便被陆湛摁在矮凳上坐着,刚好微抬手便能触碰到他的衣带。
陆湛居高临下的身影将宋蝉拢入其间,看着她逐渐吃力的神情, 眸色暗沉。
分明已经难以忍受, 小臂渐渐垂落下去, 却仍然紧咬着唇,不肯向他低头半分。
是何时养/成的脾性?分明从前她不是这样。
从前只要是他行举激狂了些,她便会娇声求他,虽然大多数时候, 他并不会因此轻放, 但偶尔有些兴致时,也会刻意怜惜几分。
可如今却是这般强忍, 连面色都红润/莹莹, 令人忍不住想要掠得更多。
不过才为人妇月余, 便连性子都被磨得更能忍耐了?
陆湛忽而怒从心来, 骤然停了动作,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下巴。
“动得这么迟缓, 是想敷衍谁?手既累了,便换个方式歇了罢。”
不由分说地, 便抬起她的下巴,迫她相迎。
原先陆湛只是想小惩一下, 可看着宋蝉眼尾的泪痕将鬓边碎发黏在颊侧,抬眼望向他的时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就忍不住暴戾起来。
她怎敢背着他将自己交给陆沣?怎敢真正成为陆沣的妻?陆沣也从她身上汲取过这样欢/愉的滋味吗?
陆湛越想越恨,内心愤怒的火烧的他五脏俱热,几乎理智尽失。额角一滴汗落在宋蝉的眼下, 烫得她纤肩一颤。
宋蝉仓皇地想要推开他,却被猛然捉住手腕。
他的掌滚烫而不容抗拒,只能忍受他毫无克制、越发恣意的行举。
不知过了多久,连窗外的秋虫鸣声都逐渐静了,屋里才又恢复了宁静。
宋蝉几乎软成一滩水,瘫坐在原地,只能由着陆湛将她抱上榻,替她褪去外衫鞋袜。
陆湛坐在榻边,极致的畅快后,他并未显累,反而神色更为自若,眉宇间的冷沉都消散尽去。
烛火侧映着宋蝉净润的脸颊,她意欲偏过头去,避开陆湛灼然的目光,却被陆湛强硬扭转过来。
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红/肿的唇,宋蝉下意识想躲。
陆湛颇为满意地欣赏着他留下的印记,只觉心间无比畅快,却未曾留意到宋蝉逐渐黯淡的眸光和一片低沉的面色。
之后一连数日,陆湛都留宿在宋蝉房中。
虽然宋蝉皆以腿伤不能动为由,但陆湛总有千百种狎/弄她的办法。几日下来,身上能弯能折,能行能动之处,都被他用频出不断的新招试过。
宋蝉觉得,陆湛如此待她已不仅是为了泄/欲,更多是为了借此羞辱她,惩罚她的不忠背叛。
若他目的是为此,那他也的确做到了。
每每想到陆湛那些令她屈辱的举动,宋蝉便忍不住浑身发抖,从心底里涌起一阵阵恐惧。
眼下她腿伤未愈,他暂且没有真正地动她,却已然让她觉得生不如死,若等来日她腿好了,岂不是被困在这屋里,叫他生生折磨死?
想到此处,宋蝉便觉得以后的日子浑然没了希望,甚至有些时候,她想一把火烧了这里,与陆湛同归于尽。
只可惜,陆湛睡得向来很浅,屋里屋外平时又有很多侍女看守,时刻监视着她的行动,压根找不到一点机会。
既然暂且逃脱不得,那便只能再想办法,让陆湛早日厌腻了自己,彻底放了她。
*
陆湛再次踏进宋蝉的屋子时,已是半月之后。
这半月来,朝堂风云变幻,陆沣似乎将满腔怒火都撒在了他身上,频频刁难,陆湛忙于应付,无暇分身。
看着陆沣失控的模样,陆湛只觉得可笑。曾经冷静自持的兄长,如今却像一只疯兽,不择手段地撕咬着一切。
他不再对陆沣的举动感到厌恨,甚至看向陆沣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怜悯。
若是让陆沣知晓宋蝉在他的榻上是何种模样,他又该如何癫狂?
上次离开时,宋蝉的状态已让他有些不悦。
数日下来,他刻意要得狠了些,到最后,宋蝉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惧怕,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实在是索然无味。
陆湛有意隔了半月才来找她,既是为了处理手头的事务,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些冷静的时间。
凡事过犹不及,若任由自己沉沦其中,只会让一切失去控制。
侍女掀开门帘引着陆湛入内,屋内一片寂静。宋蝉坐在窗边,背对着门,身形纤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陆湛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落在宋蝉挽起的鬓发上。
自她和陆沣成亲以来,她都将鬓发梳成已婚妇人惯用的同心鬓。今日却梳成了未出阁小姐喜用的垂鬓,特地留了几缕碎发轻轻垂在侧颊,衬得她的容颜愈发恬静。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宋蝉倏然回眸,朝着陆湛璀然一笑,声音轻柔似水:“大人回来了。”
那道笑容如春日枝上桃花,极为明媚俏艳竟让陆湛一时晃了神。
从她被安置在此处后,她的脸上便再未有过笑容。整日颓然懒在榻上,连衣衫都任由侍女随意挑选更换,整个人憔悴不堪,身形也日渐消瘦。
可今日,她面上敷了淡妆,露在衣领外的一道玉颈修长洁白,宛如玉兰绽放横枝。
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不再躲闪,反而带着几分柔和的笑意,竟与前些日子大不相同了。
陆湛整了整心神,嗯了一声,便如平常般阔步走进,坐在八仙桌旁。
“听大夫说,你腿伤好些了?”
宋蝉面色微微一变,但很快便整理了神色,换上笑意,为陆湛斟了一杯茶。
“现下已能慢慢行走了,大夫说只需再将养些时日,就能恢复原样了。”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如清风拂面,无半点从前剑拔弩张的怨怼之态。
这般顺从,让陆湛缓缓抬了眼,似是想从她温顺的面容上瞧出什么端倪。
“那就好好养着,等你腿伤彻底好了,便能如从前般侍奉了。”
他刻意这么说,颇有几分试探的意味。若换做从前,宋蝉肯定又要露出那般抗拒的姿态,谁想到今日却是温温柔柔地说了句“大人说的是。”
陆湛不免有些意外,喝了一口宋蝉端过来的茶,是他素日喜饮的攸乐山普洱。
再抬眼望向宋蝉时,眸子里就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神色。
陆湛顺手揽过她的腰,宋蝉脚下一软,跌坐在他腿上。
两人贴得极近,宋蝉发尾的淡香丝丝缕缕钻入陆湛鼻息,竟是与从前用的香膏一样。
从她今日的精心装扮,到那乖巧温顺的姿态,再到处处迎合他喜好的细微之处,饶是陆湛再如何不在意,也能从中察觉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
落在她腰间的指缓缓一勾,翠绿烟纱裙便松落了下来。
“今日怎么这般乖觉?”
宋蝉话还未开口,一声轻吟便先脱口而出,顿时红了脸。
陆湛棱角分明的脸庞近在眼前,神情清冷自若,如从前一般稀松平常,浑然不像刻意使坏的始作俑者。
宋蝉紧紧揽住陆湛的脖颈,指尖微微发颤。只有如此她才能勉强稳住身子,不至于从他的腿上跌落。
尽管呼吸逐渐急促,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惊动了屋外把守的侍女。
宋蝉极力平息着呼吸,试图将不可宣之于外的靡靡之音极力咽下去,勉强将话说得完整:“从前是我不懂事,让大人为我烦心,只是我现在想明白了……”
陆湛挑了挑眉,覆在她面上的呼吸愈发灼热,大掌将宋蝉的腰拢得更近了些。
“想明白什么了?继续说。”
宋蝉强咬着唇,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陆湛沉声催促:“说。”
“我与陆沣不过一段孽缘,是我识人不清……一时看不清醒。”
“是大人救了我两次,待我屡屡包容,于情于理,我都合该在此处报答大人恩情,不该再有旁得心思……”
陆湛盯着她的眸光意味不明,动作却未因此停歇,甚至更为急烈。
“你当真这样想?”
落在陆湛颈后的纤指骤然攥紧,留下几道浅印。
“当真。”
陆湛不置可否,只是待宋蝉垂在他颈边无力喘/息时,骤然起身,将她打横抱起落在桌上。
这日之后,陆湛对待宋蝉的态度略有松缓,不再像之前那般严防死守,甚至允了她出屋门的要求。
虽然只能在院子里赏赏花,不能上街闲逛采买,但比起之前整日被关在屋子里,已是好了许多。
至少陆湛的态度有所松动,证明她的计划有效。只要坚持下去,或许能逐渐攻克他的心防,让他彻底放松警惕。
陆湛原本三天两头便往她这里跑,虽顾及她的腿伤,未曾过分逼迫,但仍免不了在其他地方受累。
宋蝉每每想起那些夜晚,便觉得浑身发冷。好在没过几日,陆湛便因朝中政事繁忙,不再像之前那般每日都能来。对宋蝉而言,这反倒是件好事。她有了更多的时间调理身子,也能静下心来谋划日后的出路。
她刻意将屋子重新规整了一番,装点得像是从前在国公府少女闺阁的模样。
宋蝉以此为借口,向侍女提出要采买不少东西,比如想添置几盆花草摆在床边,或将床帘换成碧罗纱,对于布匹、绸料、家具等物。陆湛一一允准,唯独涉及药方和香料时,格外谨慎,绝不允许她沾染半分。
宋蝉清楚陆湛一向谨慎,对她更是格外仔细,想让他松口绝不是易事。
可如今是她的腿伤未愈,他才尚且有所顾忌,等她的身子完全康复,以他索求无度的性子,难保不会让她怀上子嗣。
她作出这些温顺的姿态,不过是一时无奈之举,绝无可能真正由着陆湛摆布,她必须未雨绸缪,先陆湛一步下手。
第67章
午后天色阴沉, 乌云压顶。
将要落雨,环室空气沉闷,薛行简踏进陆湛的书房时,见他正坐在案前, 手中握着一卷书册, 肩背宽阔, 沉若山岳。
薛行简径直走到陆湛面前,将手中的卷宗轻轻放在案上:“沧鸣,先前你托我查的事,有结果了。”
陆湛的目光落在卷宗上, 语气平静:“如何?”
薛行简坐下, 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缓缓道:“按照你的意思, 我将慕容诃的案子呈上三司, 彻查之下, 此事的确与陆沣脱不了干系。”
他顿了顿, 见陆湛神色如常,便继续说:“更详细说来, 问题出在陆沣赠与纪婵的那间香铺。那铺子里有几笔不清不白的交易,涉及外域香料的进购, 恰巧与慕容诃的商队有来往。此外,香铺的生意中还有一些权贵官员之间的信息交换, 牵涉甚广。”
陆湛闻言,缓缓放下手中书卷:“证据俱全,却未能将他一举拿下?”
薛行简摇头叹道:“可惜,陆沣为了自保,竟将此事全数推到了妻子纪婵身上, 声称是她暗中操作,自己毫不知情。甚至还说,纪婵是畏罪潜逃,这些日子才不知所踪。”
陆湛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不住地摩挲着掌中的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仿佛在思索什么。
片刻后,他淡淡道:“即便他搬出这番说辞,纪婵到底是他的妻,此事焉能与他脱得了干系?”
薛行简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笑道:“便是有趣在这。”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轴,递给陆湛。
陆湛展开一看,竟是一封休书。上面写着因纪婵“不守妇德、私通外敌”等罪名,陆沣已将她休弃,时间正是宋蝉失踪的那一个月。
薛行简见陆湛神色微变,继续说道:“沧鸣,你那位大哥倒真是厉害,为了将事情推脱干净,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连休妻这种手段都用上了,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陆湛冷笑一声,将休书随手丢在案上:“他的确无耻至极。”
他虽语气平静,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寒意。他确实没想到,陆沣竟能无耻至此,不惜用这样的手段来保全自己。
可笑的是,宋蝉当初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觅得良婿,却不知早已被蒙在鼓里,被陆沣操控于股掌之间。
若非是他先前得到风声,知晓圣人有裁撤陆沣等文官党羽之意,怕有朝一日会牵连宋蝉,提前将她藏匿于公府之外,还不知等东窗事发之日,陆沣又会使出何种阴毒手段自保。
两人又谈论了一会朝中局势,薛行简忽然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问道:“说起来,我最近来千鹰司几次都没找到你,听说你也没住在公府。你最近在哪里留宿?莫不是得了哪位佳人?”
陆湛闻言,神色如常,只是抬眼淡瞥了薛行简一眼,并未答话。
薛行简见状,心中更是好奇,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听说那个纪蝉确是失踪了许久,我记得先前你与她也有些因缘来往,她该不会是被你困起来了吧?”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陆湛缓饮了一口茶,极尽淡然道。
“是又如何?”
薛行简怔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旋即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你说什么?”
陆湛却是神色坦然,似乎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本就是我的人,生该如此,死也应当如是。从前是我将她放出去,如今我想让她伴在我身边,又有什么不可?”
薛行简一时语塞,半晌才摇头叹道:“那纪姑娘,哦不,是宋姑娘却有几分姿色,可也不至于如此吧?”
缄默片刻,薛行简续言:“前几日,我母亲受诏入宫觐见皇后娘娘,回来后与我说起一事。皇后娘娘似乎对你颇为属意,有意将永安公主许配给你。若是叫她们知晓你如今藏了宋蝉,怕是会不高兴吧?”
陆湛并未立即回应,只将目光投向窗外,不咸不淡道:“皇后娘娘属不属意,与我何干?”
薛行简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回答。
陆湛性子一贯冷硬,从不将旁人的意愿放在心上。他叹了口气,知道再往下说,恐怕会惹恼陆湛,于是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中的顾虑。他与陆湛多年交情,实在不忍看他因一时执念而陷入泥潭。即便冒着触怒陆湛的风险,他也决定再劝一句。
“沧鸣,”薛行简放下茶盏,语气难得郑重了几分,“你莫要怪我多事。宋蝉毕竟是罪臣之女,如今又与陆沣有这些牵扯,她的身份本就见不得光。我虽与她不相熟,但那次夏猎场上我也能看出来,她是个有心气的女子。这样的人,未必肯屈居暗处,没名没分地跟着你。”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如浓墨泼洒天地之间,狂风席卷而过,似要将万物吞没。
陆湛的面容被隐于一片阴暗,眸底的暗色比窗外的乌云还要沉几分。
他压平案上被风吹起的书页,面上隐约透出些复杂的情绪,仿似真将薛行简的话听了进去,在静静思索着什么。
*
一场大雨之后,陆湛立于窗边,望向满庭残叶,心情复杂难明。
他既为陆沣早已与宋蝉离休一事感到隐隐的畅快,又因陆沣的无耻行径而觉愤怒。
陆沣竟能将一切罪责推给宋蝉,甚至不惜休妻以自保,着实令人不齿。
直到夜色渐沉,他方才叫了马车,径直朝宋蝉的住处行去。
推开房门时,宋蝉正躺在榻上熟睡。长发如瀑般散落在枕边,弯弯的小山眉轻轻蹙起,像是受了委屈般令人怜惜。
袖中那封陆沣“休妻书”抵着他的肌肤,陆湛站在榻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
片刻后,宋蝉在睡梦中感到薄衾被人掀起,随即浑身升起一种极为奇妙的感受。
她忍不住想要并拢腿,却又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分开。
迷迷糊糊地挪动了几下,耳边随即传来一道熟悉而不容抗拒的男声:“不要乱动。”
宋蝉倏然清醒了,尽管睁开眼只能看见发顶,却已经认出了眼前的人。
清醒之后,那种奇怪的感觉反而愈加清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她体内窜动。
纤指无意识地穿过陆湛的发间,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自己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最终只能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
“别那样……”她低声呜/咽,带着几分哀求,“脏……”
陆湛一向我行我素,开弓便没有回头箭,直到惹得榻衾濡/湿,陆湛才肯放开她。
看着宋蝉白皙的面颊顿时透红,整个人无力地侧躺在榻上背对着他,陆湛闷笑一声,伸手环过她的腰,微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转过来,面向自己。
他的唇上透着莹润的光泽,宋蝉看得面红不已,看他迫近,更想要躲。
却被他有力的大手扣住后颈,强行凑近。
而后似是恶趣味般吻上她的唇,宋蝉直接被亲的喘不上气,快要不行了,陆湛才放开她。
上京的夜已染上了几分寒意,宋蝉惧寒,屋内早已备好了炭炉,银炭在炉中静静燃烧,烘发出融融暖意。
陆湛将宋蝉揽在怀中抱着,一手无意地抚过宋蝉的伤腿。
“我听大夫说,你的腿好了?”
陆湛的声音缓沉而平静,话落进宋蝉耳中,她明显僵了一下。
她自是知晓,来给她医治的大夫都是陆湛的人,她的所有病情都会毫无保留地传到陆湛耳中。
她不敢瞒他,也不能瞒他。
“是。”
陆湛久在她背后,灼热的呼吸吐覆在她的耳边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好似能看见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了意味深长的审视。
“只是好的还不彻底,”宋蝉咬了咬唇,勉强挤出一句话,“可否再给我些时间恢复?”
陆湛闻言,哼笑了一声:“现在这样,与直接要了你又有什么差别?”
宋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说不清是羞耻还是惧怕更多。
“我只是想再养一养……才能以最好的模样侍奉大人左右。”
陆湛何尝不知她那些故意拖延时间的小心思?然而,他今日心情不错,便也不与她计较,只是松开宋蝉,转身兀自躺平在床上,闭上眼淡淡道:“睡吧。”
夜色沉沉,屋内一片寂静,宋蝉很快便睡着了,呼吸渐渐平稳。
陆湛侧过头,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静静看着她的侧脸。
屋内暖炉中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宋蝉躺在他身旁,睡中的样子显得格外柔和恬静,竟让这屋里生出一种久违的温馨亲和。
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日子了?
从小时候起,父亲就教导他,君子须自立,不可依赖他人。自记事起的每个夜里,他都是独自一人入睡。
那些漫长的夜晚,他曾无数次蜷缩在床角,听着窗外的风声呼啸,或是雷声轰鸣,幼时的他满是恐惧与无助。
他哭过,闹过,甚至哀求过,可无论他如何挣扎,房中始终只有他一人。连嬷嬷都被父亲严令禁止进房相陪,一切须得他自己扛着。
渐渐地,也学会了习惯与黑暗相处,甚至爱上了其中暗藏的、特有的杀意。
他喜欢在夜晚审讯,夜黑风高时,看着那些犯人被折磨得痛苦哀叫、祈求他的时候,是白日里无可比拟的快意。
那些被血气浸染的黑夜,早融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威胁他分毫。
虽然这二十余年来,他没有睡过一夜完整的好觉,除了宋蝉陪在身边的时候。
不知为何,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满足感,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不错。
他忽而想起白日里薛行简同他说过的那些话。
薛行简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宋蝉的性子他最是了解,别看眼下她百依百顺地留在此处,可若让她长久如此,恐怕她又要生出旁的心思。
好在来找宋蝉的路上,他早已想好一切。
等陆沣的罪行彻底暴露,将他处置之后,他便找个合适的时机将真相告诉宋蝉。
到那时,她自然会看清陆沣的为人,对陆沣彻底死心,也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这样,她便能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等一切尘埃落定,等他袭爵之后,给她一个像样的名份也未尝不可。
他既能给她换过两次身份,再捏造一个新身份也并非什么难事。
正思索着,身边的宋蝉忽而微微颤动起来,陆湛凝神望向她,看着宋蝉的眉头紧紧皱起,嘴里喃喃低语着什么。
应当是梦魇了,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她眼尾竟落下一滴泪。
真是像个孩子,做梦居然都能落泪。
陆湛哑声发笑,屈起指,向她靠近了些,想要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也正当他凑近宋蝉面前时,才骤然听清她口中反复念着的那个名字——
“陆沣……”
瞬间,陆湛的眸色一沉,怒火如燎原般在胸中燃起。
怔在原地半晌,他猛地坐起身,一把攥住宋蝉的衣领,将她从睡梦中拽了起来。
“起来!”陆湛声音冰冷而凌厉,带着几欲剜骨的寒意。
屋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陆湛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高大,如山般压下,极具压迫。
宋蝉被陆湛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眼中满是茫然和惊恐。她还未完全清醒,便对上那双低沉而危险的眼睛。
她听见陆湛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从齿间艰难碾出几字。
“你刚才在叫谁的名字?”
第68章
“你刚才在叫谁的名字?”
陆湛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睛盯着她, 每一个字都带着骇人的寒意,刺得宋蝉瞬间清醒。
她早已记不清梦中的事情,但看着陆湛那副几乎要吃人的神情,她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还能是哪个名字, 能让陆湛这样愤怒?
宋蝉脑海中闪过陆沣的身影。她不知该如何解释, 更怕越描越黑。
陆湛脸上的怒气几乎要将她吞噬,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她的肩膀,陷进皮肉,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陆湛的呼吸沉重而急促,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随时准备将她撕碎。
“你还对他有情?”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带着一种要剖人皮肉的狠厉。
见宋蝉沉默不语,愤怒与嫉妒交织涌上心头, 陆湛忽然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指尖蓦然紧收, 有如铁箍。
宋蝉说不出话, 只能无助摇头,满脸写着慌乱。
她无力地抓着他的手腕, 试图挣脱钳制,却见陆湛双目猩红, 犹如失去理智般掐得更紧。
直到宋蝉呼吸渐弱,手臂缓缓垂落下去, 他才忽得清醒过来,松开了手。
宋蝉喘/息不止,整个人瘫软在床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白玉似的颈上已经留下了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陆湛望着那道红痕, 心间怒火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取代。
他闭了闭眼,仿似在极力压制内心汹涌的情绪。片刻后,他冷冷开口:“解释不出来,你就在这里待着,好好想想该如何做,直到你彻底忘记他为止。”
从那日后,陆湛重新设了门禁,将宋蝉困在院子里,一步也不让她出去。
院门被锁得严严实实,连解乏用的话本子都被尽数收了去,每日送饭的侍女放下餐食转身就走,一句话都不与宋蝉多说。
宋蝉未曾想到,仅仅是在睡梦中迷糊喊了一句陆沣的名字,竟然能让陆湛愤怒至此,他究竟是恨陆沣到什么程度?
被禁足期间,陆湛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虽然不是每天都来找她,但只要是来的时候,总免不了对她的一些惩罚。
即便在床榻间,依旧免不了冷言冷语的嘲讽,更多的是近乎折磨的亲密。
眼下陆湛还没有真正碰她,宋蝉已经累得苦不堪言,脸上都渐渐没了血色。可陆湛却像是不知疲倦般,泄愤似地以狎/弄她为乐。
这样的日子似乎望不到头。
宋蝉每日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逐渐叶落,枝桠光秃的老树,只觉得自己如同那树一般,心气被渐渐消磨殆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陆湛虽然行事狠戾,近乎不近人情,但终究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彻底失控的地步。
他虽将她困禁于此,用尽手段折磨她的身心,却始终未曾违背当初的承诺——在她腿伤未愈之前,不会真正要她。这一点,他倒是做到了。
只要不怀上孩子,日后逃出去就多一分希望。
就像庭院中的那棵枯树,秋冬时枝叶落尽,是为了蓄势谋力,只待春风吹来,便又会长出新芽。
只要她熬过这段日子,总会有再见春光的时候。
*
天气渐渐冷了,窗缝中里渗进来的风吹在身上都变得冷了。
宋蝉每日按照大夫的嘱咐,在屋里缓慢行走以康复腿伤,其余时间便只能待在屋子里,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单调日子。
闲来无事,她开始给自己缝制入冬的衣物。
这天午后她如常靠在窗边,低头专注地绣着手中的布料。
几日功夫下来,绣出的杜鹃花纹渐渐成形。有时绣累了,她便抬起头,望向窗外的桂花树。那树正在花期,每每有风吹过,便送来一阵怡人淡香。
揉了揉绣累的手腕,宋蝉又低下头准备继续绣制,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阵碾过落叶而来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林径路上,陆湛正朝屋里走来。
他今日打扮得格外不同,一身灰狐大氅披在肩头,内里是千鹰司的官服。
陆湛推门而入时,宋蝉正蜷在屋内一角,未做完的绣活随意搁在桌上。
看着他进来,宋蝉眼中满是惊惧与胆怯,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试图将自己全部藏进墙角的阴影里。
陆湛皱了皱眉,心中涌起一股不悦,他不喜欢在她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曾经,哪怕是在狱中,她看着他的时候,虽然身子吓得微微发抖,但至少眼神里没有这么恐慌。
那时,她的眼中还带着一种倔强的韧劲,仿佛无论他如何威逼,她都不会轻易屈服。正是那种眼神,让他觉得她与旁人不同,才会对她多留意几分。
可如今,她的眼神却与其他人无异,只剩下惧怕与躲闪。
陆湛心中莫名烦躁,掀袍在桌旁坐下,看向墙角的宋蝉:“站那么远做什么,靠过来些。”
宋蝉闻言,身子微微一颤,犹豫片刻后,才缓缓挪了挪步子,却还是刻意保留了一段距离。
陆湛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别忘了,先前你说过要好好侍奉,就是准备这样躲着侍奉的?”
宋蝉咬了咬唇,只能硬着头皮走近,依旧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他身边,低垂着头。
陆湛今日前来,本也不是为了与她纠缠这些细节,见她如此,便也不再逼迫。
他顺手拿起桌上那副未完成的绣样,细细端详起来。绣的那杜鹃花初见雏形,针脚细密流畅,仿似隔着这布料能闻见花香。
陆湛眸色微微一动。他记得最初见到宋蝉的时候,她的绣工还十分拙劣,绣出的白鹤歪歪扭扭,像极了乡间的土鸡,简直不堪入目。可如今,她的绣工却已精湛至此。
是什么时候练起来的?难道之前也是像现在这样,满怀期待地为陆沣绣制什么东西,才苦练出这样的手艺?想到这里,陆湛的眸色陡然一沉,心中那股烦躁感再次涌了上来。
他放下绣样,抬眼看向宋蝉:“绣得不错,看来你这段日子倒是没闲着。”
宋蝉听出他话里嘲讽之意,神情一僵,低声应道:“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陆湛冷笑一声,未再言语,屋内一时陷入沉寂。
陆湛身上隐约沾染着从千鹰司带出的血腥气,便是屋内燃着香也难以遮盖。
宋蝉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屈指缓敲桌案,似乎极为不耐道模样,她心中也愈发忐忑不安,只觉待在他身边多一息都是煎熬。
陆湛则静静坐着,深吸一口气,似在极力压制某种情绪。
半晌后,陆湛终于开口:“去换一身衣服。”
宋蝉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站在原地迟迟未动:“换什么衣服?”
陆湛皱了皱眉,目光在她身上扫过,看着她不着粉黛、也不打扮的样子,没好气道:“换一身能出门的衣服。”
宋蝉愣了下,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慌乱。
出门?陆湛是要带她去何处?她下意识地看向陆湛,却见他面色冷峻,似乎并没有要向她解释的意思。
宋蝉仍然有些犹豫,陆湛声音中却已透出些许不耐:“要我帮你?”
宋蝉连忙摇头:“不必了,我很快就换好过来。”
她拒绝的声音太过急促,是真的害怕陆湛会起身,亲手帮她更衣。
看着陆湛的面色变差,宋蝉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迅速转身,快步走向内室,极力掩盖内心的慌乱。
陆湛看着宋蝉匆匆离去的背影,眸色微暗,心中那股莫名烦躁感再次涌了上来。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想要压下心中的情绪,却发现内心愈发烦闷。
他将宋蝉留在身边,是喜欢她从前那般颇具生机的胆大模样,并非是现在这样谨小慎微,对他处处提防。
宋蝉回到内室,手指发颤地打开衣柜,取出一件素色的衣裙。她换衣的动作很快,生怕耽搁太久会惹怒了陆湛。
换好衣服后,她坐在铜镜前,简单绘了淡妆,让自己的面色看上去不算那么差。
再从内室走出时,宋蝉已换上一身杏子黄素缎裙衫,发髻也重新梳整过,面上终于多了几分生气。
“我换好了。”
陆湛的目光在宋蝉身上停留须臾,随即站起身,径直迈步向外:“走吧。”
宋蝉跟在他身后,心中不免忐忑。也不知道陆湛要带她去哪儿,准备做什么,她也只能仔细留神,见机行事了。
屋外的风依旧冷冽,吹得宋蝉脸颊生疼。许久未曾出门,乍一见出院门,宋蝉竟然紧张得有些心慌。
陆湛走在她身前,身量本就高大,步伐又迈得极快,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等她的意思。
宋蝉的左腿虽已好了大半,但行动间仍有些不便,若仔细观察,便能看出她的步伐略微踉跄,左腿总是跟不上右腿的速度。
但看着陆湛越走越远的身影,她也只能咬牙加快了脚步,尽管脚底有些发软,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从屋里走到院门的距离不过百米,宋蝉却已走得气喘吁吁,额上沁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宅子后门处,早有车夫等候多时。马儿鼻前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出雾气。宋蝉站在车旁,忍不住四下张望,恨不得将周围的环境都收进眼底,看个清楚。
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出门,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她也想趁此机会多观察周围景象,以便于日后逃离此地。
院子后门外是一大片竹林,与京城中权贵私宅相差无二,暂且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也只能等一会路上再多留意了。
目光还未停留多久,便听到陆湛的声音从车内冷冷传来:“还不赶紧上车,愣着做什么。”
第69章
宋蝉上了马车, 才发现四面的竹帘都已经被钉子钉死,她根本没有看到街景的可能。
车内昏暗而压抑,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车帘缝隙中透进来,映在她的裙摆上, 更惹得她心内不安。
她只能闭着眼, 试图通过马车的颠簸和转弯, 将行驶的路线记在心里,等回去后再绘成地图,或许能为日后的逃脱提供一丝线索。
正当她全神贯注地记忆时,耳边忽然响起陆湛冰冷的声音:“你不想知道陆沣最近怎样?”
宋蝉熟知陆湛的脾性, 似乎对于这种试探轻车熟路, 甚至无需斟酌语句,便低声道:“我与大公子已无瓜葛, 他的事我无意知道。”
陆湛冷笑了一声, 眸中情绪涌动, 难以窥测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并未再开口, 车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沉闷声响在两人耳边回荡。
不知行驶了多久, 马车缓缓停下。
宋蝉跟着陆湛下了车,裙角不慎被马车上一处凸起的钉卯勾住。
待她整理好衣裙, 站定抬眼一看,顿时愣在了原地。
陆湛竟然将她带回了陆国公府!
马车停在公府后门口, 看着眼前极为熟悉的环境,宋蝉一时怔然在原地,心中被巨大的无措包围。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如今让她感到陌生而恐惧。
陆湛站在她身旁,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不是一直想回来吗?现在来了, 怎么反而站着不动,高兴过头了?”
即便已经站在公府门前,宋蝉仍然不敢相信,陆湛会这样轻易将她带回来。
比起喜悦,心里更多的是慌张与害怕。
陆湛究竟想做什么?
她跟着陆湛迈进门,越往里走越觉得触目惊心。
国公府和之前大不相同,四处都是穿着鹰纹黑袍的重兵把守,就连女眷的屋外都有女卫看守。
曩昔热闹的府邸,此刻却寂静得可怕,无人敢随意走动,更无笑语盈怀。
宋蝉无法想象这段时日里公府发生了什么,但她能认得那些黑袍侍卫穿的都是千鹰司的衣服。
凭借陆湛的手段,他足以在这段日子里把公府搅动个天翻地覆,可究其原因呢?
宋蝉想不通,只得随着陆湛风动垂摆的衣角跟进。
宋蝉认得,这是通往陆沣屋中的路,一路上,守卫逐渐增多,甚至出入拱门时,还有人在搬运些什么。
宋蝉心中逐渐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但又不敢印证。
直到被带着来到陆沣的屋前,陆湛的脚步猛然顿住,屏退了周遭的侍卫。
“进去看看吧。”陆湛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低沉而毫无温情,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
宋蝉站在门前,却迟迟不敢推门而入。
上次她推入门后,迎来的是紫芙的惨状,这一次呢?她不敢再去赌。
她怕看到的是陆沣的尸体,更害怕看见某些陆湛精心设计更可怕的场景。不过瞬息之间,她的脑海中便闪过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让她感到窒息。
陆湛的声音幽幽响起:“再不进去,就看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陆湛终究没有那些耐心,抬手为她推开了门,一时灰尘飞扬。
宋蝉屏息步入其中,猛然睁开眼。
想象中陆沣浑身是血的狼狈样子并不存在。
屋内空无一人,只有几件熟悉的家具静静地摆在那里,已然蒙落了灰。
陆沣一向喜净,这屋里究竟多久没人打扫了?他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不等宋蝉想明白,陆湛便从她身后走出来,声音冷冽而平静。
“不用找他了。”
陆湛侧身,对上宋蝉的眸子:“陆沣结党营私,私通外敌,已经被控制起来审问了。”
“是你安排的?”
宋蝉几乎是下意识的怀疑到陆湛身上,陆沣与陆湛政见不合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或许陆湛是见自己没有利用的价值,自己出手了呢?
陆沣为人,断不会做勾结外敌,谋求利益这样的事。
宋蝉说完后又有些后怕,若陆沣真像陆湛所说已倒,那自己便再也没有指望。
所幸陆湛并未生气,只是淡淡笑过,好似虎兽伺食般看着宋蝉愈发恐惧的双眸。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陆湛继续发问:“你可知他受审时说了什么?”
宋蝉沉默不语。
陆湛在屋中踱步,时不时探看宋蝉的神情,不多做感情地说:“他说所有的罪行他一概不知,都是与你那间香铺有关,是你——陆府的大少夫人背着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营生,后又畏罪潜逃了。”
说到此处,陆湛一时有些心热,难以分清此刻的躁动是对于宋蝉不争的愤怒,还是对陆沣一派即将倒台清算的期盼。
陆湛移步走近宋蝉,附身于她耳边说:“你还记得那间铺子吗,想必你还不知,那并非是陆沣买与你的,那早就是老太太为你添置的一份产业,早前没机会给你,之后便是用在嫁妆上了,只不过你浸于大婚之喜,摆在明面上的事也看不清了?”
他又掰过宋蝉倔强的下巴,沉声说道:“还是你太过信任陆沣?”
“如此一来,户主明确,账面清楚,这样卑鄙的手段也实在少见。”
陆湛接连不断的诘问,似春日惊雷炸开,宋蝉几乎是紧攥着手指才勉强听完,不由发出几声苦笑。
她不愿信,即便身份再过低微,也无法接受被作为蝼蚁般接二连三任人欺辱,无法接受曾经信任的枕边人处心积虑的背叛。
又或许,比起这些,她更无法接受的是陆湛如今高高在上地在看她笑话。
“你与他积怨已深,其中审讯或许有失公允。”
陆湛已经面不改色,仿佛对于宋蝉的询问早有准备,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你愚蠢,当圣人也是吗?你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张休书,上面盖着三司询证后的公章。
宋蝉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是陆沣的字迹。晃神中脚步踉跄了一下,扶住身后的桌沿才得以站稳。
陆湛扫了宋蝉一眼,看着她逐渐苍白的脸庞,并没有上前搀扶。
“你们的婚事不过存续了十日,陆沣便在着手准备了。他的心比我想的要狠……”
提到此处,陆湛指尖划过黄梨桌案,无意识地夹杂了些责备的语气。
虽然他愤怒于宋蝉的愚蠢,但也不免自责于没有提前防备。
只是他一贯的尊严终究是没有说出后半句心疼的话,反而让宋蝉觉得这是一种嗤笑。
宋蝉扶桌沿的手因用力而泛红,她尽量调整呼吸让自己平复下来。
陆湛的神情并不像在无端唬她,宋蝉暗中计算着时间,试图理清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难怪陆沣会急急忙忙的求娶自己,又在婚后即刻为她安排了香铺的铺子,却又不许自己全权接手……
宋蝉突然感觉到一种极度的恐惧,与陆湛直接的压迫不同,陆沣笑音此刻回想起来,几乎令她无法喘息。
“你若是不信,我可以疏通关系,让你见他一面,当面问问清楚。”
陆湛侧首向宋蝉发问。
“够了!”宋蝉咬着嘴唇溢出一句。
她何尝不清楚,如果陆湛所说一切都是真的,再过多反问,只会留给陆湛更多羞辱自己的机会。
“既然他与我已无关系,你今日带我来此处又是何意?”
宋蝉的不甘,让她没有忍下去。
陆湛先前情绪没有多大起伏,却在宋蝉这句发问后突然爆发。
他好像看到了初见宋蝉时,宋蝉倔强问他那句“凭什么”,他恼急了宋蝉这般不愿低头屈从的样子,却无从整治。
从前是,现在也是。
陆湛几乎是两步并一步贴到宋蝉身前,他于桌前,正面两手箍住宋蝉的手腕,面容逼近。
宋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她以为陆湛又要仿似之前一般,略有不顺便会在她身上宣泄,她今日实在没有心力去做反抗了。
如若做浮萍是她的命运,她于今日,再无力挣扎了。
直到手腕上的痛感逐渐消失,宋蝉才堪堪睁开双眼,泪眼朦胧中,她隐约看到陆湛眼中的愤怒在逐渐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态……
“你以为你今日能站在这里是谁的功劳,宋蝉,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就是一名罪妇!”
他是在向她邀功吗?
“大人是要我说一声谢谢吗?”
宋蝉不懂,他这样的姿态身份还需要她做什么才能满足,或者说自己该给的已然托付,再无其他了。
陆湛像一口提起来的气骤然泄掉,他也搞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想宋蝉对他诚心称谢,但绝非现在这种。
陆湛松开了箍住宋蝉的手,转而将宋蝉推向里屋。
陆沣的屋子显然已被人里外搜刮了几番,原本青色的纱帐亦被撕扯的稀疏零散。
陆湛于宋蝉身侧引她步入内室,映入眼帘的便是高悬于北面墙上的画像。
那是一张女子的工笔画,笔力深厚,上面人物栩栩如生。
画中美人云鬓斜簪的并蒂海棠,恰是婚后几日晨起时,陆沣特意吩咐侍女为她梳的样式。
那时她还惊讶于陆沣巧思,问他从哪学来的这鬓发样式,陆沣只向她一笑,并未作答。
此刻真有穿堂风过,画轴"咔嗒"撞上紫檀案几,宋蝉的影子正与画中人的轮廓重叠。
宋蝉心中惊滞,自己与这画像上的女子,竟神似至极。
陆湛饶有兴趣的审视着宋蝉的神情,迫她直视那张画像,而后缓缓开口。
“这画像上的女子名叫高韫仪,先前与陆沣有过婚约。”
第70章
风拂面而过, 裹挟着一丝凉意,卷起宋蝉的裙角。
宋蝉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那张画像,藏在袖内的纤指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画中那眉目如画的女子像是在对着她笑, 笑她的愚蠢与可怜。
宋蝉的目光久久无法从那幅画像上移开,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发涩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从前也曾听陆泠提起过这桩往事。
陆泠说,陆沣年少时曾与一位姑娘有过一段情缘,险些定了婚事。当时宋蝉只觉得,陆沣这样声名在外的郎君, 出身显贵, 若是没有那些风月过往,才显得奇怪, 她也并未多想。
直到今日, 亲眼看见这位高姑娘的画像, 宋蝉才意识到, 自己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陆沣。
陆湛站在宋蝉身侧,悄不作声将宋蝉散落的碎发别至耳后。
他的目光缓缓描摹过她的眉眼, 又望向那幅画像。
“很像你,不是吗?”
宋蝉的身子微微一颤, 她下意识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脚步虚浮, 几乎站不稳。
“或者该说,你很像她。”
宋蝉恍若被雷击中,脑海中一片空白。她闭上眼,不敢再看那张画像,也不敢再听陆湛接下来的话。
“别再说了!”
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陆湛却不肯就这样饶过她。
他强抵着宋蝉下巴,迫她继续望向那张画像:“你以为陆沣待你好,是因为你这个人?不过是因为你长得像她罢了。你不过是他心中那个人的影子,一个替代品。”
宋蝉的眼底满是愤怒与痛苦,她想要歇斯底里地掐住陆湛的脖子让他闭嘴,更希望这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然而当她睁开眼,对上陆湛那张含笑的脸上时,所有的冲动与怒火都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宋蝉深吸了一口气:“那又如何?”
陆湛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不禁有些诧异他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宋蝉的神情极为平静,仿佛一切无关痛痒。
这显然不是他所期待看到的样子。
“你说什么?”
宋蝉的胸口剧烈起伏,神色冷若霜雪,是陆湛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模样。
“就算陆沣骗了我,那又如何?他并非良善,你又比他好在哪里?你早知道我与高韫仪长相相似,刻意利用此点让我接近陆沣,陆大人,你便清白吗?”
陆湛的面色越来越难看,眸中的冷意几乎要将凝结。
“宋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陆湛带着近乎压抑的怒火逼近,宋蝉却毫不退缩,直至对上他的眼:“我当然知道!你们兄弟二人,一个将我当作替身,一个将我当作棋子,谁又比谁高尚?”
陆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面上戾色几乎溢出。
沉冷的目光在宋蝉脸上逡巡半晌,他忽而冷笑一声。
“事到如今,你还要这般护着他。既然你待他如此情深,那不如就让你待在这里,每日对着这幅画看清楚,看看你们过去的那些日子,看看你付出的那些真情究竟何其可笑!”
他说完,拂袖大步离去,只留下宋蝉一人站在原地。
屋门砰一声关紧,宋蝉紧紧盯着那张画像,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骤然跌坐在地。
尽管她骗得了陆湛,却骗不了自己。
从前与陆沣的那些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一件件、一桩桩,清晰得仿佛昨日才发生。
她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他温柔地为她扶正鬓间的簪子;也记得他牵着她的手,走过国公府的长廊,许诺要娶她为妻。
如今看来,那些曾经让她困惑的细节,终于有了答案。
难怪陆沣见到她的第一眼时神情便有些恍惚;难怪他虽出身名门,身边不乏高族贵女,却偏偏选了她这样一个出身普通的女子结亲;难怪他总是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就像在透过她的脸,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宋蝉跪伏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无声地滑落。
她知晓门外还有陆湛的人把守,她不想哭出声来,不想再给予陆湛讥讽她的把柄。
她竭力忍耐着,肩膀颤得厉害,心中如同无数根针扎过,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曾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上天的一次眷顾,却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
想想这些日子来,她以为等到了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却因为他的罪名被打入大牢,成了莫名其妙的罪臣之女。她多么害怕,却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活着,想要活着出去找吕蔚,可吕蔚却弃她而去,曾经她为了他们的以后而做出的努力,显得那么可笑。
再到后来,她遇见了陆沣,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那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却没想到,一切不过是命运的又一次戏弄。
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曾以为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坚强面对,可今日,她第一次觉得这般累。似乎无论她怎么挣扎,都始终挣脱不了原定的结局。
又或许当初若是没有遇见陆湛,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
陆湛一路策马疾驰,马蹄声在寂静的长街上格外刺耳。
他行马速度极快,似要将心中的愤怒全部发泄在这疾行中。寒风扑面而来,却无法浇灭分毫怒火。
他没有去千鹰司,而是径直驶向关押宋蝉的那间私宅。
门外侍女见他突然到来,慌忙上前想要为他掀帘,却被他一把推开。陆湛大步跨入院中,一脚踹开了房门,力道大到震得门框都微微颤动。
他扫视过屋内陈设,心中怒火愈炽。
窗前新移来的绿梅含苞待放,榻前的帘幕是新换的,绣着精致的纹样,屋内陈设也焕然一新,处处透着精心布置的痕迹。
最初听到侍女禀报宋蝉想要重新装修屋子时,他还暗自欣喜,以为她是真心收了性子,想要与他好好过日子。
陆湛虽未明说,却默许了她的行为,甚至吩咐下人,只要是宋蝉喜欢的样式,一应物品都要选最好的采购。
可直到今日,他第一次踏进陆沣与宋蝉婚后的屋子,才猛然发现,原来宋蝉那些布置,竟处处都有他们婚房的影子。
窗前的绿梅,榻前的帘幕,甚至连屋内的陈设风格,都极为相似。
原先他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宋蝉的喜好。可今日,他明明已将真相告知了她,她却还是向着陆沣说话,甚至不惜与他针锋相对。陆湛这才不得不相信,在宋蝉心中,原来始终装着陆沣。
任凭她如何否认,可到了这个关头,她还是选择站在陆沣那边。
陆湛气急,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刀,挥刀将屋内的绿梅、窗纱一一砍断。花瓣与碎布纷纷扬扬地落下,屋内顿时一片狼藉。
他挥刀极快极狠,似要将这一切都毁掉,亦试图抹去宋蝉对陆沣的那些执念。
就在这时,公府的人匆匆赶来,禀报道:“大人,纪娘子哭晕了过去,可否要将她带回宅子来休养?”
陆湛手中刀一顿,眸色带戾:“晕了就找大夫扎针让她醒!这才看了多久就受不了了?让她时时刻刻看着那副画才好。”
目光扫过屋内,又落在床榻前那张帘幕上。那帘幕上绣着精致的纹样,正是宋蝉亲手挑选的样式,却与陆沣房中的青帘无二。
陆湛猛然抬手,一把扯下帘幕,像是想到了什么,眸色愈发阴沉。
“再去找画师多誊抄几幅高韫仪的画像,务必屋里每一个角落都挂上!”
*
不知过了多久,宋蝉哭得累了,眼皮沉重得再也撑不住,终于昏昏沉沉地倚在地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屋内的景象让她一阵眩晕。
墙上、窗边、甚至床头的帘幕上,但凡可见之处,无不贴满了高韫仪的画像。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高韫仪那张与她相似的脸。
既然躲无可躲,宋蝉她干脆躺回床上,逼着自己继续睡过去。最初她还能勉强入睡,可时间一长,睡意全无,脑海中反而愈发清醒。
她也曾尝试着撕下那些画,可每撕下一幅,就会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重新贴上一幅新的。次数多了,宋蝉也不再挣扎。她坐在床边,望着那些画像,忽然觉得好笑。
陆湛真是待她不薄,还专门为她使出这些手段,想必这些画也费了画师们不少功夫,才能誊出这许多来。
或许是因为早前被吕蔚伤过一次,这次宋蝉倒是很快就想明白了。
她不会为了陆沣要死要活,哪怕伤心流泪,也会尽快收拾好心情。
她与这位高娘子虽然素未谋面,但也知道人家并没有什么错,不过是同她一样,都被这两个男人利用罢了。
既然容貌相似,她就当这些画像是自己的自画像好了。陆湛越是想借此逼疯她,让她伤心癫狂,她就越不能让陆湛如愿。
躺了两天后,宋蝉开始思索破局之法。
搬到这间房子里未必不是件好事,陆湛一心想看她受挫,侍女的安排上看管却不如之前那么严格。
这些侍女除了每天定时送饭、进来看管,其他的时间便只是守在门外,倒是给了宋蝉很多自由行动的机会。
千鹰司的人早把陆沣的屋子搜查了一遍,但收走的大多是书房内陆沣的信件公文,内室里她的东西倒没怎么动过。甚至她先前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不名贵的珠钗首饰都还留了几件,只是这些对宋蝉而言都没有太大的用场。
宋蝉坐在妆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那些珠钗,心中暗自思忖。
陆湛不可能把她关在这里一辈子。
虽然不知道陆湛为什么这么在意她和陆沣之间的事情,但陆湛之前在床榻间与她那般不知餍足的索取,想必是对她的身子
还没腻味。
倘若陆湛所言不虚,那么陆沣可能真的已经被控制在陆湛手中。日后若陆沣倒台,那么等陆湛夺权,接手公府,他眼中那颗碍眼的钉子就被除掉了。
陆湛若是真想让她死,就不会费这些力气手段留她到现在了。虽然宋蝉不愿承认,但想必等他这段时间消了气,还会再来找她。
但重要的是,她不能就在这些屋子里被关着,到底要怎么才能逃离陆湛身边呢?
若是能找到香料就最好了。
只可惜陆湛知道她善用香,对香料管控似乎格外严格,从前在那私宅里,什么都允许她采买,偏偏就不允许侍女为她买香料。
这两天宋蝉又在陆沣屋内仔细找了一遍,发现之前她放在柜子里的香料也都被陆湛派人收走了。
宋蝉叹了口气,坐在妆台前沉思,只觉所有她想到的主意都被陆湛堵死了。
一筹莫展之际,宋蝉的目光忽然落在铜镜上。
铜镜内,身后衣架上挂着她之前的一件常穿的杏黄长裙。她记得,这件裙子是她刚入府时穿的,虽不华丽,却胜在轻便舒适。
宋蝉站起身,走到木衣架前,手指轻轻抚过那件裙子。
忽然,宋蝉眼中一亮。
当指尖触及左袖口时,她忽而感受到了一处细微的硬物。
宋蝉心中一动,连忙将裙子取下,拆开袖口出隐秘的针脚,在夹层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暗袋。
她仔细打开暗袋,里面果真还有三粒香丸!
她素来喜用香,习惯在袖口里缝上三粒作用不同的香丸,以备不时之需。上一次也正是因为这巧思,在夏猎上她得以驯服黑熊,夺得了圣人青睐。
只是没想到这隐秘之处,竟逃过了千鹰司的轮番搜查。
宋蝉站在原地,小心将那三枚香丸藏好,又寻了针线,将衣袖缝补回原样。做完这一切,只觉心跳如鼓,紧张仿佛要冲破身体,连持针的指尖都忍不住阵阵发颤。
倘若这件衣裙未被搜查到,那是不是说明,她在其他衣服中藏着的香料,也还未被发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几乎在一瞬间, 宋蝉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心中已然有了计策。
宋蝉快步走到衣柜前,将所有的旧衣都翻了出来。
那些衣裙中, 不乏陆沣特意为她定制的华服, 每一件都用料考究, 绣工精湛。
现下也不难猜到,这些衣裳大多都是按照高韫仪的喜好规制制作的。毕竟,陆沣那样的人,怎会为一个替身在这些细节上耗费如此多的心思?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宋蝉清楚, 这一次陆湛决不会轻易放她逃脱。
她只得暂时压下心头涌起的酸楚,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事。
宋蝉将那些衣裳一件件摊开, 仔细摸索着袖口、衣襟和裙摆的夹层。
果然, 她在几件衣裳的暗袋中找到了几颗香丸。这些香丸是她之前为了防身或应急, 特意藏在衣物中的, 没想到如今竟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她将收集到的香丸一一摆在桌上,仔细分辨它们的功效。有的能让人昏睡, 有的能致幻,还有的能短暂麻痹人的知觉。
可是, 怎么才能有机会用它们呢?
陆湛的警惕性极高,尤其是几番试探下来, 陆湛对饮食出行格外重视,几乎都有专人防验,让她无法近身,除了那事时才有可能……
稍有差池,满盘皆输。
到那时, 陆湛恐怕连今日这样的喘息都不会留给她了,或许连命都不保。她必须再三小心谨慎,将每一步都计算得滴水不漏。
宋蝉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香丸,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一阵寒凉秋风倏然吹开窗户,又紧紧阖上。
今年的秋仿佛来的格外早。
宋蝉裹紧了身上外衫,凝望着墙上高韫仪的画像,久久未动。
一张相似的脸,二人际遇却大相径庭。
多日来无人交谈,唯有这张熟稔的脸与她为伴。
若是自己也能有和她一般的出身际遇,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的地步……宋蝉不自觉地在心底暗自祈求,祈求一份如高韫仪一般的好运。
待将香丸收好,衣袖重新缝制后,宋蝉站起身,缓步走到门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那是陆湛早就安排好的值守。
为了防止其中生变,陆湛甚至每日更替人手,确保宋蝉无法与任何人建立信任。
“姑娘,有何吩咐?”门外侍女的声音清脆,听上去年纪不大。
宋蝉压下心中的忐忑,温和平静道:“我大概是过得糊涂了,总觉得这两日格外冷,是过霜降了吗?还请为我添床被子。”
门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
宋蝉见状,便笑着又补了一句:“大人只说不准我出入,加床被褥倒也不算难为你们吧。”
那侍女这才应声道:“自然,昨日便是霜降,是冷了些。稍晚我便为娘子取来。”
宋蝉微微一笑,语气温和:“那便有劳了。”
待门外脚步声渐远,宋蝉转身回到屋内,心中暗自盘算。
昨日是霜降,那便不到月余便是寒衣节。京都惯有在此日燃高灯、放莲灯为故人祈福的习俗。
或许,这是个好机会。
*
陆湛这几日过得并不像宋蝉想象中那般轻松得意。
虽然圣人属意于他,但陆沣终究出自陆氏一派,若说此事事发,陆湛毫无牵扯,那便是虚言。
他虽早有准备,将自己与陆沣的往来撇得干干净净,但朝堂上的风波却远未平息。
按照规矩,陆沣此案由三司率先接手,三司的人两次将他请去问询,虽只是走个流程,却也让他不得不耗费心力应对。
每一次问询,他都需字斟句酌,既要显得坦荡无私,又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好在,他早有准备,证据、人证一应俱全,这才有了机会彻底洗脱嫌疑。
纵使陆湛早有筹谋,但真正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为了夺取陆沣的审理权,陆湛不惜在朝堂上自荐,主动请缨审理此案。
他言辞恳切,仿佛陆沣的罪行已是不争的事实。他的举动不仅让朝臣们瞠目结舌,也让陆府故交旧势哗然。
自此,陆氏二子的世子之争,已从党派政见之争,演变为忠君报国之论。
陆沣犯的是私通外敌的罪名,那些原本支持陆沣的朝臣,此刻纷纷噤若寒蝉。
毕竟,陆湛的手段他们早已见识过,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上一身腥气。朝堂上的气氛愈发紧张,陆湛却始终神色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场博弈远未结束。
陆沣虽已被控制,但他的余党仍在暗中活动。
他不惜搭上自己的仕途,只为一件事——陆沣还有私仇要还。
陆湛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月色洒在步道中,映出一片冷清的光影。
为防人猜忌,除了宋蝉处,他便裁撤了大多暗卫,只留下几名心腹在暗中护卫。
他搬回了后苑那处旧宅,那是一处连通回廊的院落,首尾连接的是他与兄长的房间。
自兄长逝后,陆国公便以此处不详为由,闭苑封存,再未有人踏足。
如今,经由几日清扫,此处终于规整出来,虽不及前院的富丽堂皇,却别有一番清幽雅致。
屋内已焚香净过,淡淡的檀香带着几分宁神的气息。
陆湛于桌前坐下,手指轻揉着额角,眉宇间透着一丝疲惫。
右侧椅上落座的是陈郎中,他是陆湛多年来的心腹。
“公子,若非提前有所准备,恐国公难渡此劫。”陈郎中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庆幸与忧虑。
陆湛手上停了动作,自上次陈郎中说过陆国公的病情有蹊跷后,他便暗中嘱咐陈氏另配方子,以日常进补之名,对冲陆沣所下的慢毒。
然而,他未曾料到,在他对陆沣收网之前,陆沣竟急不可耐,准备做鱼死网破之姿,猛然加大了药量,预备毒害国公后,顺势承袭世子之位。
“父亲的身子,还能坚持多久?”
陈郎中沉默片刻,缓缓道:“不超过半年。”
陆湛闻言,眸色一暗,不自觉鼻息长喟。
陈郎中见状,亦长叹一声,劝慰道:“公子不必自责,此招实在阴毒,公子能有察觉已是不易。只是天命难违,莫要强求……”
陆湛并非罔顾人伦之情,只是碍于往日嫌隙过甚,再加府中众人作梗,实无破除之机。
他与陆国公之间的关系,早已因血亲的离世而变得疏离冷淡。
然而,血缘终究是血缘,他无法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人毒害而无动于衷。
陆湛无奈地笑了笑,摆摆手道:“只按照您的方子调养吧,剩下的,你我皆无力更改。”
陈郎中起身告辞,屋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烛爆声偶然炸起,算是为这死寂添了几分声色,只是陆湛面色仍旧晦暗不明,甚至连续几日的劳累,又平添了几分惨白。
不久,门外响起一阵轻微的叩门声。来的是当日值守的暗卫领班。
他恭敬地立于案前,垂首汇报宋蝉一日的琐碎行迹。
陆湛听完,眉头微微皱起,眸中带过一丝疑惑。
“就只是要了床被褥?”陆湛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
那暗卫领班肯定地点了点头,续道:“确实只要了床被子,说是近日天冷了。”
陆湛若有所思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棂支开一道口子。
秋风顿时灌入屋内,卷起几片残叶,落在他的脚边。
陆湛这才发觉,天已渐凉,而他还身着夏季的单衣。
他站在窗前,目光落在远处那棵有些残败的老树上,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宋蝉的举动看似寻常,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向来心思活络,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退下吧,”陆湛挥了挥手,声音低沉而冷淡,“晚些我回过去看看。”
陆湛来时已是深夜,宋蝉的屋里早已熄了灯,只有几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
宋蝉刚沐浴完,床帐内还萦绕着淡淡的香气。
她惯用的发膏清甜得恰到好处,总能将人的心神抚平。宋蝉侧身躺在榻上,一截莹白的腕子搭在榻边,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映照出一派恬静的睡颜。
陆湛走路的声音极轻,悄无声息地走到宋蝉榻边,她也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梦乡中。
陆湛站在榻前,低头看着她的睡颜,心中不觉好笑。
真不知该说她是没心没肺,还是天生薄情。一番变故后,面对这一屋子高韫仪的画像,她竟然还能睡得如此安稳,倒让人有些羡慕。
看着宋蝉的模样,陆湛心中原先的怒气消了不少。
或许,当时她也是在气头上,才会口不择言说出了那些话。这些日子过去,想必她也该想通了,明白谁才是真正为她好的那一个。
何况陆沣的事即将收尾,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们之间唯一的阻碍扫除,她自会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归处,心甘情愿地伴在他的身边。
只要她愿意低头服软,像从前那样温柔小意地伴在他的身边,他会当一切都未发生过,或许还会给她一个像样的名分。
思及此处,陆湛紧蹙的眉头松动了些,不禁俯下身,屈指轻轻抚了抚宋蝉的脸。
睡梦中的宋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子微微动了动。
朦胧地睁开眼,便望见一高挑的身影立在榻前,当看清那双熟悉的眼时,她陡然清醒,脸上瞬间闪过惊恐的神色,而后本能地从榻上爬起来,攥着被子往床角里躲。
看着宋蝉满面惧怕的样子,陆湛刚温和起来的眉眼,很快又染上一分阴戾。
他沉身捉住了宋蝉细白的脚踝,紧攥在掌心内,把持着难以挣脱的力道。
“看见我,为何要躲?”
第72章
月色如水, 洒在宋蝉的榻前,映得榻上人身形愈发清冷。
宋蝉早已沐浴完毕,特意用了陆湛曾经称赞过的发膏,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帐间, 仿似无声的引惑。
宋蝉阖眸躺在榻上, 内心却并不平静。
她在赌, 赌今晚陆湛会来。
这些日子被陆湛困在陆沣的房中,陆湛不曾踏足,倒是给了她重新思考的机会。她梳理着自己与陆湛从相遇到如今的种种,逐渐意识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她原先以为, 陆湛只是对她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或是因为记恨陆沣的缘故,厌恶她的“背叛”, 所以才百般手段想要报复她。
可是仔细想来, 陆湛这样冷情的人, 身份高高在上, 掌管着那么多暗卫,手下像她这样的女人应当无数, 何故要对她费这样多的心思?甚至不惜涉险在悬崖边救她……
宋蝉悄然生出一个近乎荒诞不经的猜测,只是这念头太过骇人, 她甚至根本不敢多想。
陆湛难道对她怀有着几分情意?
哪怕那情意就如同对待家中猫狗时偶尔流露出的喜爱,带着些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 又或许那几分微薄的情意,连陆湛自己都尚未察觉。
若陆湛只是对她的身子有着几分新鲜感,倒也罢了,待时日一长,新鲜感褪去, 他自然就会像丢弃一件玩腻的物件般弃了她。
可一旦牵扯到感情,便绝非能轻易了断的。感情之事,剪不断,理还乱,哪里是那样轻易就能脱手的。
宋蝉清楚,这屋子里所有的动向,无论大小都会被禀报给陆湛。
于是今晨特地以天冷为由,向侍女新添了一床被子。
这本是一桩不痛不痒的小事,但也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唯一提过的要求。倘若陆湛今晚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过来,那她的猜测便可印证大半了。
宋蝉一直没睡着,也一直在等待着陆湛是否会来。
因此从陆湛推门而入,到走近她的榻边,所有行动都被她暗记心底。
甚至在睁眼看见陆湛时,她恰到好处地拿捏出惊恐意外的模样,为的就是让陆湛彻底相信她是真的睡了。
陆湛掌心滚烫,抵着她踝处的肌肤,宋蝉下意识想要抗拒,但冷静下来,停在了原地。
陆湛落在宋蝉足踝边的手顿了顿,缓缓向上抚去,声音沉而冷冽:“每日守在故人屋内,对着这些画像,可有什么感触?”
宋蝉眸底的惶恐渐散,待呼吸趋于平稳,才缓缓道:“既是旧情,再多计较也没什么意义。比起介怀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这些日子,我所思所想,都是我与大人之间的事情。”
陆湛的眸色微滞,手上动作却未停:“你我之间?说说看。”
宋蝉清晰感受到陆湛的掌心在她肌肤上缓缓游移,轻易带来一阵阵战栗。
她勉力整理面上的神情,垂眸道:“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与大公子虽无甚笃情谊,但毕竟也结了亲事。大人当知晓的,我身世飘零,一直向往着能有段平凡的日子。可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大人便将我囚困起来。若说我心里对大人没有一点怨恨,那是假的。”
这话听着倒有几分真诚,陆湛觉得有点意思:“说下去。”
月色清晖洒在宋蝉的侧颊上,映落在她如含秋水的眼底,她缓缓抬眸,目光静静地落在陆湛的脸上。
“可后来我想,与其终日怨怼旁人,活在过去里郁郁寡欢,不如向前看。”
陆湛余光抬扫宋蝉一眼,随口问道:“你想怎么向前看?”
宋蝉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坚定:“如今我与大公子一刀两断,我又身无户籍,即便侥幸从这里出去,日子也实在难以为继。眼下,我也只有大人可以依靠了。”
“若是大人不弃,便将我收作外室,往后便让我尽心尽力地侍奉在大人身边,可好?”
陆湛闻言,眉眼冷色愈重,面上掠过讥诮,掌下动作愈发狠戾。
“你凭何以为,陆沣碰过的女人,我还会愿意收作外室?”
青色帷帐后宋蝉胡乱抓住一角,急/喘连连,声音都低了几分:“若我说,我与大公子虽有夫妻之名,却还未有夫妻之实,大人可信?”
陆湛看着那张欲说还休的俏艳面容,拂开了她黏在面上的一缕湿发,呼吸渐沉,掌间动作尤为不善。
“凭你这番说辞就能诓骗我?你们若没有夫妻之实,新婚时你那沾了血的里裤又作何解释?”
宋蝉怔然了一下,随即明白陆湛指的是什么。她沉吟片刻,声音平静而坦然:“那里裤……并非是大人所想的那样。新婚之夜,大人来我房间,留下诸多痕迹,我如何敢让大公子瞧见?这才使了方法,佯装来了月信,以此欺瞒过去。大人倘若不信,自可询问当时侍奉的丫鬟。”
陆湛的神色难辨,沉默片刻,他又问道:“即便那日没有,之后你们一起数日,便能一次都没有?”
宋蝉面颊泛红,强忍着他的亲近,断断续续道:“那日之后,大公子连月忙于公务,回府的日子都少之又少。大人也当知晓……”
陆湛搅动一池清泉的手指顿了顿。
他当然知道这之后的事情,毕竟陆沣会那样忙碌,其中也不乏他的手笔。他见不惯陆沣与宋蝉婚后亲/昵,刻意制造诸多事端,调走了陆沣,让他忙于公务,无暇回府。
可他生性多疑,何况他知晓男人本性,守着新妇在怀,焉有不要的道理?
再正面色道:“即便如此,你如今已是弃妇,凭什么还好意思要伴在我身边?”
宋蝉面容愈发秾丽,到最后艳得似要绽开了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直到陆湛终于停手,又伏在枕上缓了好一会,才有力气回道:“我只是向侍女多要了床被衾,大人便会专门趁夜为我而来。大人对我,多少也有些在意的吧?”
纤白的指腕从榻前帷帐无力垂落下来,如一尾游蛇般覆上陆湛的手背。
“自作多情。”陆湛声音冷然,却未曾拂开宋蝉的手:“不过是近日公务缠身,想起你这副身子倒是可以解乏。以你现在的身份,有什么好让我在意的?”
宋蝉垂眸不语,两人沉默片刻。
忽然,陆湛感到一片柔软而微凉的娇躯贴了上来。
他紧盯着面前那张含羞带怯的姣美面容半晌,却未激出她的退意,反倒贴他贴得更紧。
宋蝉的声音轻如呢喃,却带着一丝决然:“我只想求一段安稳,不求什么名分,并不会对大人声名有什么影响。既然大人对我的身子还有些兴趣,何不就将我留在身边,哪怕是闲来无事时解解乏也好,对大人并无坏处,不是吗?”
“若大人应允,往后日子,我每日都会精心备下饭菜,在家中静候大人归来。如同市井间那些寻常夫妻一般,朝朝暮暮相伴,寒来暑往相随,满心满眼,唯有大人一人……”
*
夜已过半,陆湛却未在宋蝉屋里留宿。
虽然如今公府已被他的亲卫掌控,他可以自由出入而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但陆湛还是介意那曾是陆沣的住处。
屋内的每一件摆设,每一处角落,似乎都残留着陆沣的气息。他素有洁癖,不喜欢碰旁人碰过的东西,尤其是陆沣的东西。
陆沣的女人,更是如此。
从陆沣屋里出来后,陆湛便找人叫来了当时在陆沣房里伺候的侍女。
一番审问之下,侍女的言论竟与宋蝉所说相差无二。
陆沣与宋蝉,竟真从未真正行房。
得知此事,他本该感到畅快。
毕竟,他原先以为,自己会对宋蝉不愿放手,罕见地费尽心思这么多,不过是在他心中,宋蝉本该是他的人。
是陆沣横刀拦下,夺了他的东西,让他很是不悦。
如今既然知道陆沣并未与宋蝉亲近过,那对他而言,他也没有什么好再纠结的。何况陆沣势头已去,不过强弩之末,宋蝉这枚棋子也再无留下去的必要。
可不知为什么,他好似在此事上还有些犹豫留恋。
难道真是因为自己克己多年,一朝食髓知味,难以轻易放手?
可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其他官员想要讨好他,明里暗里要给他身边塞女人,其中不乏比宋蝉更善于献媚之辈,只是他全然提不起兴致。
偏偏宋蝉,对他倒是有种奇怪的吸引力,甚至数次梦里都浮现出她的身影。
夜风透过疏落的花枝洒下,在青石板道上落下斑斑点点的痕迹,另有一束月色落在了陆湛的袖侧。
他站在廊下,手中握着一枚香囊,正是宋蝉那日未完成的绣样。香囊上绣着杜鹃花的花样,针脚细密,线条流畅,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
陆湛离开屋子前,宋蝉将这香囊放到他手中,轻声说这是她的决心。
杜鹃花,代表忠诚与承诺。原来那天他在屋里看见的这香样,是她早就想为他绣的。
陆湛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有些失神地望着手中的香囊。
月光下,香囊上的杜鹃花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几分温柔与坚定,像极了宋蝉的模样。
或许她说的也没错,她不过是一个没了倚仗的女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就将她暂且留在身边,等哪天厌腻了再做打算,也未尝不可。
这些年来,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独来独往。
一人独身久了,不免也觉得有些孤独。
多年蛰伏布局,眼下他要做的事情终于要一件件做完了,心里的重担落地,他也该为自己想想以后。
若有宋蝉能每天在灯下等着他回家,陪他过些寻常的日子,好似也不错。
第73章
数日后, 几名侍女推门而入,说是奉了陆湛的指令,要带宋蝉离开。
宋蝉被迁居到京郊的私宅,虽然不大, 但胜在隐蔽, 宅子外表古朴低调, 内里却不失华贵,该有的东西都一应俱全。
后院的花圃里还特地种了些香草,看上去都是刚移栽过来的,只可惜都是常见的香料, 难以有什么作用。
相比之前, 宅子里的这些侍女对她的态度显然热络了不少,忙前忙后地帮着宋蝉整理东西, 对宋蝉的要求无论大小几乎全部答应。
会有这样的转变, 显然是受到陆湛的指示, 宋蝉身边布满了陆湛的眼线, 生活好坏与陆湛的态度息息相关。
宋蝉心里明白,却高兴不起来。
不过是从一个守卫森严的牢笼跳到另一个稍微好点的地方, 终究还是处处受限。
陆湛处理完千鹰司的事务时,天色已近黄昏。他径直来到宋蝉所在的正屋, 推门而入时目光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屋内陈设。
“都收拾妥当了?”
宋蝉正站在一旁,见侍女端来净手的水盆, 便自然而然地走到陆湛身侧,为他卷起袖口。
一番动作轻柔而熟练,低垂的眉眼间透着几分温顺。
“多亏大人安排的人手利落,好在我带的物件也不多,没半日功夫就都安置好了。”
陆湛将手浸入水中,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手掌,却带着一丝陌生的清香。
陆湛微微挑眉,随口问道:“水里加了什么?”
“前些日子我注意到大人每逢阴雨天旧伤总会痛痒,来时正巧看见院中种着佩兰,便摘了些煮水,或许能缓解大人的不适。”宋蝉的声音轻柔,末了又补充道,“若是不合大人心意,之后我就还是让人换成清水。”
陆湛这话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其中竟有这番考量。
他向来不在意这些琐事,也无所谓这些细枝末节,但宋蝉话中那句"之后"却让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陆湛侧目看去,宋蝉已经捧着巾帕静候一旁,眉眼低垂的模样颇显恭顺。
他原以为以宋蝉的性子,即便应下外室之名,也必会诸多抗拒,却不料她竟如此自然地开始筹划起往后的日子,看来是已经适应了这个身份。
“不必换了,就用你的方法吧。”陆湛接过宋蝉递来的帕子拭手,“这宅子是友人私产,虽不大,但离公署近便。你先在此住下,若有需要尽管吩咐章嬷嬷。待我过段时间公务稍缓,再另寻合适的住处。”
宋蝉闻言心头一紧。
更大的宅邸意味着更严密的看守,也许也更偏远,那之后若是想逃出去便更难了,她必须打消陆湛这个念头。
“这里就很好,”她连忙道,“我不喜那么空旷的日子,这般大小的宅院正合适,就我们二人住着也温馨。”
听宋蝉这话,陆湛神色微动,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这个曾经倔强不屈的女子,如今却温顺地为他打理起居,甚至开始规划起他们的"家"。这种转变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既陌生却有几分微不可察的愉悦。
片刻后,他又恢复了寻常无喜无怒的样子,只说随宋蝉喜欢就好。
用完晚膳,陆湛在桌前看书,宋蝉坐在他对面的绣墩上,正将手中五彩丝线编成一条精致的络子。
窗外秋虫低鸣,更衬得室内一片静谧,只听得见灯芯偶尔的几道噼啪声。
陆湛不经意间抬起头,隔着案上昏黄烛光绰约,便看见宋蝉垂着眸,指尖灵巧翻飞的样子。
她面上渡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减了几分娇媚,却多了几分如新妇般持家温婉的气质。
陆湛的目光不自觉间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任由思绪飘远。
从前他们之间每每相见,或是给她布置任务,或是极为激/荡的肌肤相亲,却很少有这种如同寻常夫妻般的温馨。
是夜,陆湛的动作出奇地多了几分温柔。指尖所拂之处,都带着前所未有的耐心。
宋蝉即便不断给自己暗示,仍然有些抵触陆湛的靠近。但随着陆湛的安抚,她紧绷的身子竟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最后,竟尝到了从未有过的欢愉。
情到浓时,她甚至不自觉地攀住陆湛的肩膀,向他贴近。
待云收雨歇,宋蝉借口要清洗,顺便支开了服侍的侍女,服下了从公府里悄悄带出来的避子药丸。
虽然今夜的感受的确不同,甚至到最后如及云端,忍不住想向陆湛索取更多,就连陆湛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同。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亲密便失去理智,忘了自己的处境与目的。
眼下的一切不过是时机还未成熟,她还没有办法离开,只能先假意讨好陆湛,让他慢慢放松警惕。
之后接连数日,陆湛来的愈发频繁,宋蝉的心里也更加忐忑不安。
从前陆湛行完事后很少留宿在这,可最近似乎他留宿的愈发频繁。
宋蝉不可能每次都找理由将侍女支开,总有几次不免要由人服侍着擦洗。
这样一来,她就更没有机会服药。
何况公府带来的避子药本就有限,按照陆湛如今来的次数,瓷瓶里的药丸很快就所剩无几,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需要一个能拖延的法子,一个合理的由头,能暂时搁置与陆湛的亲密。
*
陆沣的案件毕竟不是一日就能审理完成的。即便证据早已齐全,但陆沣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各处。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亲信们四处奔走,暗中联络各方势力,不断向三司于圣人施压,暗示其中是有人构陷作梗,更是直指那个出身不清、下落不明的新夫人纪婵。
对于宋蝉,陆湛能隐约感觉到,朝堂众人对于他避而不谈的态度,多了几分犹疑。
陆湛越想治陆沣的罪,就越有人各种理由拖延审理进程。
有人声称证据尚需核实,有人提议应当给陆沣一个自辩的机会,更有人隐晦地暗示此案牵涉太广,不宜操之过急。
这些争论并不能影响陆湛什么,唯一令他觉得有些棘手的是,圣人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
前几日召见,圣人看似随意地问起陆沣在狱中的情况,实则话里话外都暗示着陆湛行举私心过甚,律法之下,还是要守规矩懂方寸。
回到千鹰司,陆湛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眉头紧锁。
每一份供词以及证物,他都亲自过目,只是宋蝉入局过晚,那些累年的关键性证物还未拿到。
"大人,三司那边说之前陆沣交接的手续还有疏漏,让咱们补齐了再行提审的为好。"亲卫垂首探问。
消息够灵通的,三司的人趁着陆沣提审之前传信,明摆着是怕他用刑逼供。
陆湛轻笑,分明的指节轻扣着案几:“传我的话,明日提审陆沣的心腹,我要亲自过问。”
亲卫领命退去后,逐川来报薛行简今夜已在登云阁备好宴席。
陆湛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多年来也唯有薛行简能记得他的生辰,这样的默契似乎很让陆湛安心。
只不过——
逐川刚要回身离去,即被陆湛叫住。
“你从后院将我那坛好酒取来,替我送去,今夜我便不去了。”
“那薛公子那里…”
这个日子向来只有薛行简记得,每年都会备上一壶好酒,陪他饮到天明。
但今年,他不想再这样过了。
或许是近来绷的太紧,陆湛竟真心觉得,将宋蝉留在身边的决定愈发正确。
往日里孤寂的小苑,无论再晚,宋蝉总会为他提前燃好一盏夜灯。若她有了兴致,兴许还有热茶点心候着。
这样平淡的寻常百姓的日子,陆湛竟平白生出几分归属感,他有些骇然,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公府生出回家的期待。
陆湛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就说我今日要回家用膳。"
逐川明显一怔,想要说些什么,又随即会意地退下。
那个从不把生辰当回事的陆大人,今年竟要回家过生辰。
陆湛回到公府时,天色已晚,内苑宋蝉依旧为他留好了烛灯。
他推开内院的雕花门,看见宋蝉正独自坐在灯下用晚膳。
昏黄的烛光映着她愈发清减面庞,陆湛总觉得她近来有些憔悴。
他走近看见宋蝉面前摆着的不过是一碗白粥,一碟青翠的时蔬,还有碟腌制的酱菜。
这与他往常与宋蝉共食的丰盛菜肴截然不同。陆湛眉头微蹙,心中泛起几分不明的酸涩。
原来他不在时,宋蝉都是这样应付饮食的。
陆湛并未提及自己生辰的事,只是沉默走到桌前,为自己盛了一碗白粥。
“怎么就吃这些?下人就是这样敷衍你的?”
陆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暗含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宋蝉手中的瓷勺微微一顿,为了那个计划,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几日大多都是这样的饮食,只为了今日被他撞破。
担心陆湛牵连旁人,宋蝉正了正神色,随即轻声道:“近日不知怎么了,总觉得胃口不大好,吃不下东西,这才让他们做了些清淡的,不怪他们。”
难怪她面色如此疲惫,陆湛放下碗筷,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胃口如何不好了?可有发热?”
近日天气骤变,寒意逼人,就连朝中因病告假的官员日渐增多。
“可是染了风寒?"陆湛目光在宋蝉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不等宋蝉回答,已转头吩咐门外的侍从:“去请陈郎中来。”
宋蝉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她拢了拢衣襟,轻声道:“不过是这几日没睡好,不必劳烦”
话未说完,陆湛已抬手制止:“既是不适,就该让郎中看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陈郎中便踩着月色匆匆赶到。
宋蝉坐在青帘纱后,陈郎中不敢抬眼去看,只隔着一屏纱帘为宋蝉作诊。半晌后,陈郎中先退了出去,在檐下等候。
陆湛随后走出房门,负手立于廊下。
“她如何?”
陈郎中拱手道:“回禀大人,夫人脉象弦滑,并非是风寒之症,反倒很是康健。”
陆湛眸光一凝,见陈郎中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躁动,但仍按捺下来,沉声问道:“那她为何食欲不振,吃不下饭?”
陈郎中又是一礼:“夫人这脉相虽浅,尚要等月余才能准确论断,但依老夫经验来说,夫人应是有喜了。”
第74章
宋蝉坐在雕花餐桌前, 指尖捻着青瓷勺柄,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碗中半碗白粥。
透过半掩的门帘,能看见檐下陆湛与陈郎中正在交谈。月色均匀落洒在陆湛挺直的背影上,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碗中白粥凉透, 宋蝉浑然未觉, 视线落在陆湛的背影上, 思绪逐渐飘远。
不多时,陈郎中告辞离去,陆湛转身走进屋内。宋蝉立即起身相迎,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
“其实我从前也常有食欲不振的时候, 算不得什么大事, 实在不必劳烦郎中夜里特意跑这一趟的。”宋蝉轻声说着,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
陆湛在桌前坐下, 烛光暖融, 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沉默良久, 陆湛终于开口:“郎中说, 你有孕了。”
宋蝉并不意外。
前些日子,宋蝉故意在饮食中动了手脚, 用了从前在花月楼里学来的秘方,悄悄调整了月信周期, 为的就是制造一个假孕的脉相。
如不出所料,计划到今夜为止, 应当进行得很顺利。
但仍然佯装惊讶,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指尖微微发颤:“还请还请大人赐我一碗落子汤吧。”
陆湛的双手骤然攥紧成拳,骨节泛白,青筋暴起。
他猛地抬头, 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为何?”
目光如刀般划过宋蝉的面容,沉了几分阴戾:“你便这么不想要我们的孩子?”
宋蝉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并非是我不想要”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母亲当年也是外室,我自出生起就不知父亲是谁,受尽欺凌。如今我不过是大人的外室,又是个没有户籍的浮萍,这孩子即便生下来也见不得光“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微微哽咽,眼眶泛红。
这番话虽是算计,却也道出了她心底最深的痛楚。记忆中那些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那些无人撑腰的委屈,多年来如影随形,从未忘记过。
陆湛的眉头越皱越紧,突然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宋蝉沉默良久。
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将宋蝉整个笼罩。
他勉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欢喜,但藏于袖下、微微颤抖的手,仍是透露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激动。
多年来,他早失母兄,为父亲所弃、长兄所叛。虽有至亲,却尽是豺狼虎豹,每日行走世间,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始终渴望着一个真正的家,却总是难以得到。
今日是他的生辰,却得到这样一个消息,难道当真是上天指引,要赠给他一个家。
沉默片刻,陆湛仍是背对着宋蝉。
“把孩子生下来。”他再次开口,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极为坚定。
“我不会让这孩子来得不明不白。过些时日,我自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让你名正言顺地入我陆府。”
宋蝉闻言,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有了这个“孩子”,她的计划便能顺利许多,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向陆湛提出要求。
但面上,她却露出惶恐之色:“这如何使得,我已经给大人添了太多麻烦,断不可再如此了。”
陆湛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说可以,便是可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从今日起,你好好养胎,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
深秋的午后,庭院里的银杏树已大半金黄,宋蝉独自坐在藤椅上,膝上搁着一双未完工的虎头鞋。
宋蝉手中捏着银针,却未曾在鞋面上穿针引线,而是盯着那双虎头鞋出神。
自那日诊出“喜脉”后,整个宅子都变了模样。
她屋里所有家具的尖角都被软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她熏衣的香都换成了安神香。每日清晨,厨房都会送来新鲜燕窝和时令水果,连她贴身的衣料也全换成了最为柔软亲肤的云锦。
陆湛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怎么在外头坐着?”
陆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蝉抬头,看见他踏着满地落叶走来,黑色官靴踩在枯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今日穿着墨蓝色的官服,形容英朗,只是眉宇间还带着从千鹰司带回来的肃杀之气。
“今日阳光好,陈郎中说多晒晒太阳对孩子有益。”宋蝉作势要起身,却被陆湛按住了肩膀。
“坐着吧。”他的声音难得柔和,“你现在身子要紧,不必拘礼。”
说话间,孙嬷嬷端着描金瓷盅走来:“夫人,该用燕窝了。“
陆湛接过瓷盅,掀开盖子的动作带着几分生疏,显然不常做这等伺候人的活计。
宋蝉看着瓷盅里牛乳温着的燕窝,微微蹙眉:“这几日补品不断,我身形都圆润了不少,实在是吃不下了。”
她下意识抚了抚胸口,语气带些娇嗔。
“不想吃就先放着吧,什么时候想吃了再让人热。”
将瓷蛊放在一边,陆湛又解下身上的墨狐大氅披在她肩上,手指不经意擦过她颈后微凉的肌肤,“虽说是晴天,秋风还是凉的,要注意些。”
宋蝉拢了拢还带着他温度的大氅,狐毛蹭在脸颊上痒痒的,她笑道:“哪里就这么金贵了?大人未免太过谨慎了。”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自然要谨慎些。”陆湛在她身旁石凳坐下,目光落在她膝头的虎头鞋上。
那双鞋比他手掌还小,鞋面上未绣成的老虎已可窥见神态,让他想起幼时在母亲曾经妥帖放在衣柜中,他幼时穿过的虎头鞋。
“我原以为大人不会想要孩子。”宋蝉的声音很轻。
陆湛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抚过鞋面上的虎纹:“我是不喜欢小孩,但这是我们的孩子,我自然欢喜。”
宋蝉闻言,低头掩饰眼中的异色,顺手端起那盅燕窝小口啜饮起来。
如今她腹中空空如也,却要靠着假孕的药丸和层层谎言,才能换来陆湛的信任。
陆湛如此重视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她真不敢想象,倘若计划败露,倘若陆湛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精心编织的骗局,那双此刻温柔抚过虎头鞋的手,会如何掐住她的咽喉。
这个念头让她握着瓷盅的手指微微发抖,口中的燕窝突然变得腥腻起来。
“不是说没胃口?”陆湛挑眉,他注意到她指尖不自然的颤动。
“大人这般上心,我自然也要为了这孩子多尽些力。”宋蝉轻声答道,强迫自己又咽下一口。
阳光透过庭中茂密的银杏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恰好掩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陆湛望着她低垂的眉眼,目光又落回那双虎头鞋上,仿佛已经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穿着它,在院子里蹒跚学步的样子,冷峻的面容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对了,”陆湛从袖中取出一卷用红绳系着的文书,“打开看看吧。“
宋蝉放下瓷盅,接过文书时指尖不小心触到他的手背。
文书展开的瞬间,她的瞳孔收缩,难以置信。
这是一张崭新的户籍文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林氏女,年二十,家住城西杨柳巷”。
虽然不是什么高门贵女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的商户女,但这薄薄一张纸,却是她多年来用尽手段、赌上性命也要得到的东西。
有了这纸文书,她就能在寒衣节那日混出城门,从此天高海阔。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如鼓,几乎激动得要落下泪来。
“多谢大人,”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这样孩子出生后就能名正言顺了。”
她将文书仔细折好藏入袖中,又道:“孩子的衣物鞋袜我都在准备着。只是听说民间有为新生儿打金锁的习俗,我也想为孩子备上几套。”
“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陆湛并未当回事,“你想要什么样式,画下来,交给下人去办就是。”
他忽然伸手覆上宋蝉的小腹,那里尚且平坦如初,看不出任何变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宋蝉呼吸一滞,一时不敢动作。
“我许久不出门,也不知现在京中流行什么样式。”宋蝉稳住声音,边留意着陆湛神情边道,“事关孩子平安,我还是想亲自去金铺挑选。”
庭院里忽然安静下来,连落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陆湛忽而收回手,目光沉沉扫过宋蝉面容,仿佛要看穿她的心思。
“大人还是不信我?”她轻咬下唇,露出些恰到好处的委屈,“我如今怀着大人的骨肉,还能去哪?再说,整日闷在宅子里,我心情郁郁,对胎儿也不好不是吗?”
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陆湛靴边,他盯着那片叶子看了许久,终于松口:“你若想出去透透气,明日让孙嬷嬷陪你去吧。只是近日天寒,记得多添几件衣裳。”
宋蝉暗暗松了口气,假意抚着小腹谢过。
她清楚,那些能够装作假孕的药丸最多维持月余,若过了时候肚子还未显怀,定会惹来陆湛疑心,若事情败露,后果将一发不可收拾。
寒衣节将至,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时间所剩无几,她必须在这之前做好万全准备。
*
次日清晨,陆湛陪宋蝉用了早膳,便先回千鹰司办事。
宋蝉简单洗漱后便换了衣裳,与孙嬷嬷一同乘车前往京城。
陆湛对她还是有所提防,虽然应允了她可以出街,但除了孙嬷嬷之外,还是派了几名侍女跟着。
宋蝉也并不意外,依照陆湛的性格,本来就是事事谨慎,再三提防。
今日她也不打算立刻布置,只是先将路线记好探探方向,最重要的是她要去金铺挑几件值钱的金饰,等回头变卖了,可以攒下来当作之后度日的银钱。
马车停在长街门口,街上热闹非凡,宋蝉已经许久未曾出街了,一时看到这么多人,竟然还有些紧张。
金铺也是陆湛提前选好的,掌柜似与陆湛相识,早知道宋蝉要来,提前备好了几件贵重的婴儿金饰呈上来。
“陆大人都提前交代过了,这都是京中贵夫人们给孩子备下最时兴的样式,前几日徐侍郎添丁,也是用的这一套。”
宋蝉将金饰拿在手中,的确是上乘的样式,重量也很重,但是这样式太过新兴,恐怕京中都没几件,若是日后要拿去当卖,很容易让陆湛察觉。
想了想,她又将金饰放了回去:“这套确实是好,但我不想让孩子用太过贵重的,还是给我拿几套经典普通些的就好。”
掌柜道是,又转身去里屋取样了,闲来无事,宋蝉便在金铺中又闲转起来。
门外长街上忽然传来一阵车马动静,人声鼎沸,似是有什么贵人路过。
长街上喧哗尽头,一队铠甲鲜明的禁军护送着车马经过。人群中有眼尖的喊道:“是北境凯旋的将士!”
宋蝉循声望去,只见车队正中,一个身着银色铠甲的年轻将领身骑白马,英朗的面容虽有几道新旧伤痕,却丝毫不减通身凛然气度。
第75章
众人议论间, 那匹通体雪白的战马忽然在金铺门前停下。
男子从马背上跃下,径直向金铺走来,腰间佩剑随之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
宋蝉原本正倚在金铺门前上看热闹,猝不及防与来人对上视线。
那男子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 身量与陆湛相仿。一头长发以系带束起, 露出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的一张脸。
听街上那些人议论, 他应是年少得志的北境将军,举手投足之间隐带傲气,更多只余下被烽火沉淀后的肃冷。
他望过来时,那双沉黑如墨的眼睛, 平白让宋蝉想起陆湛的目光, 不禁骇得下意识后退半步。
“这位军爷,实在对不住。”掌柜听到外头动静, 从里间快步走出, 搓着手陪笑道:“小店今日被包下了, 不接外客。”
“门前既无告示, 何来包场之说?”男子不疾不徐,说话间已迈入店内。阳光被他的宽肩隔绝身后, 在青砖地上投落一道修长的影子。
宋蝉不言不语,只静静观察着二人交谈。
男子逐渐走近, 宋蝉甚至能清晰看见他肩上暗色血迹,以及腰间那枚印着寒梅的青铜腰牌。
北境、梅花、少年将军, 莫非与多年前的那桩传闻有关?
宋蝉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中的绢帕,落在男子身上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探究。
北境多年来有外敌侵扰作乱,是圣人心头的一根刺,如今北境军凯旋,定会受圣人重赏, 而眼前这男子……
无论他是否是传闻中的那位,单凭他今日的阵仗,便知此人绝非寻常武将。
若能借机攀上几分交情,或许日后能多一条退路。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暗自盘算起来。
近日来虽借假孕为由,陆湛同意放她出来走走,可实际上她身边仍然处处安插了他的眼线。但好在,一切就快结束了——只要数日后寒衣节一切计划顺利,她便能彻底摆脱这座囚笼。
只是等她出逃之后,陆湛岂会善罢甘休?以他的性子,怕是会动用所有关系追查她的下落。
到那时,若有个能在军中能依仗的人,便大不相同了。
宋蝉眼睫轻颤,将思绪压回心底。
她不能急,更不能在此时便露了痕迹。这些年伴在陆湛身边如履薄冰的日子,早教会了她如何以最无害的姿态,谋取最有利的筹码。
“掌柜的。”她突然出声,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就选你新拿出来的那套金饰,我这就选好了,莫要耽误您做生意。”
说话间,她状似无意地将鬓边的玉蝉簪子扶了扶。
掌柜本就不想得罪军爷,听了宋蝉这话如蒙大赦,连忙转向男子:“这位军爷想看些什么首饰?”
男子却对掌柜的问话置若罔闻,目光只直直落在宋蝉鬓间那枚簪子上。
簪子末端一只玉蝉栖在含苞的玉兰上,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
他向来不懂这些精巧的钗环首饰,从来觉得女子那些珠翠金银太过刻意。可这位姑娘鬓间这支簪子不同——素净却不乏灵动,恰如她方才抬眼时,眼底泛然一掠的清亮。
也不知是这簪子衬她,还是她一身翠衫让这簪子显得莹然生辉,倒让他想起北境那片旷远寂静的初雪,也是同样的簌然清洁。
他忽然抬手,指尖在离簪子三寸处停住:“这样的款式,你店里可还有?”
“这款式倒是特别。”掌柜擦了擦额角,“相似的有,若要一模一样的,只能暂等些时日让师傅照着样子制了,送到军爷府上。”
“我就要同这支一样的。”男子微微仰首,声音不容置疑,“今日便要。”
宋蝉垂眸掩去眼中神色,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间。
这簪子是她亲手所绘,陆湛找来的工匠为她制的,恐怕全天下也只有这一支。
掌柜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求救的眼神投向宋蝉身上时,她才款步上前:“公子这般执着,看好我这枚簪子,想必是要赠予重要的人?”
男子终于将视线从簪子移到她脸上,神情怔松了一瞬。
恍惚间,这张姣美的面孔竟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身影重叠。只是待要细想,那身影却消散无踪。
“是。”
“这铺子里比我鬓间这玉簪贵重精致的不知凡几。”宋蝉轻抚鬓角簪子,玉蝉在她指下流转,“公子为何独钟意此款?”
男子沉默片刻,方开口道:“她与你年岁相当,我想,她应当也会喜欢同样的款式。”
宋蝉笑了笑:“公子可知道物以稀为贵?同样是女子,若我是那位姑娘,定不愿收到与旁人一样的礼物。”
男子怔了怔,半晌,他肯定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公子有这样的心意,已经胜过许多人了。”宋蝉指向柜台中央一支竹节玉兰湘妃簪:“公子不妨看看这支,同样简洁清雅,不落凡俗。”
男子转头对掌柜道:“就要这支,帮我包起来吧。”
掌柜忙不迭躬身接过簪子,取来漆盒小心装好。
待男子接过锦盒,欲向宋蝉道谢时,店堂内早已不见其踪影,只余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淡香。
他追出门外,只看见宋蝉上了马车,逐渐行远。
男子握着锦盒的手指缓缓收拢,望着长街尽头,目光陷入一派深思。
*
马车缓缓行驶归家,孙嬷嬷与宋蝉相对而坐。
将才她没有主动留下名姓,给予那男子“道谢”的机会,也是留了自己的心思。
若是她太过主动,男子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记着,还不若她淡然处之,但凡他自己有主意,都会想办法找到她的踪迹。
孙嬷嬷为宋蝉添了杯茶,时不时看向宋蝉,欲言又止。
“孙嬷嬷,”宋蝉轻抿一口龙井,“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孙嬷嬷讪笑着凑近些:“适才看夫人与那位军爷相谈甚欢,老奴眼拙,竟不知夫人何时结识了这等人物。”
果然是为了这事。
宋蝉冷笑一声,手中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小几上:“孙嬷嬷倒是细心,连我与何人说话都要过问。”
“夫人莫要误会。”孙嬷嬷慌忙摆手,“实是大人特地叮嘱,要老奴寸步不离地照看夫人,不敢有任何闪失。”
“嬷嬷也不必拿大人压我。”宋蝉忽然抚上微隆的小腹,缓缓抚过,“嬷嬷应当知道,我如今有了身孕最忌动怒。若因嬷嬷多嘴,引得我与大人争执……”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您说大人是会责怪我,还是迁怒于挑拨离间的人?”
孙嬷嬷脸色霎时灰白,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夫人误会了,老奴绝无此意,是老奴多嘴了。”
“我自然知道嬷嬷忠心。”孙嬷嬷是府里老人,宋蝉无意开罪,不过想借此机会敲打一番。
话到此处,宋蝉忽然展颜一笑,从檀木匣中取出一支赤金素簪:“听说嬷嬷家中女儿已及笄?这簪子权当是我给妹妹的添妆。”
孙嬷嬷瞪大眼睛,枯瘦的手悬在半空:“这、这如何使得”
宋蝉不容拒绝地将簪子塞进她掌心,轻叹了口气:“嬷嬷也知晓的,我在大人跟前也是如履薄冰,嬷嬷平日多担待些,咱们的日子都好过了,来日方长,我自然也不会亏待嬷嬷。”
宋蝉不再看向孙嬷嬷又惊又喜的脸,透过掀起的车帘,望着街边掠过的枯柳。
她太清楚这些下人的心思,钱财面前贪婪才好,唯有贪婪才能让她捏住把柄。
日后她的计划还要出门再探几次路,若有孙嬷嬷在旁,难免行动不便。
这支足够普通人家半年日用的金簪,足够让孙嬷嬷在往后的日子里学会适时地眼盲心瞎。
曾几何时,她最厌恶这等驭下手段。在花月楼当差时,她见过太多仗势欺人的嘴脸,发誓若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主子,绝不会那样对待旁人。
可现实给了她狠狠一记耳光。想起紫芙的下场,宋蝉闭紧了眼。那时若她早些摆出主子架势,与她拉开距离,又何至于连累了紫芙?
今日劳累,宋蝉用完晚膳后早早便歇下了。
侍女熄了烛火,只余一缕月光透过纱窗,映落在宋蝉榻前。
半梦半醒间,忽觉床榻微沉,背后贴上一具温热而宽厚的胸膛,隔着薄衫传来沉稳的心跳。
陆湛有力的手臂环过她腰间,掌心轻覆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动作轻柔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宋蝉困倦地轻/哼一声,下意识往那温暖处靠了靠。
“大人……”
陆湛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身上似有淡淡酒气,被风拂进宋蝉鼻息。
“大人怎么不说话?”宋蝉隐约察觉今日陆湛有些不对,想要转身,却被腰间那大手桎梏得更紧。
夜风卷起纱幔如浪翻涌,陆湛灼热的呼吸碾过她颈侧,微凉的手自她小腹缓缓上移,激起一片颤栗。
宋蝉喉间发紧,不自觉地揪紧了身下的锦被:“大夫说胎儿还未稳固,现下还不宜行房。”
“我会小心,”陆湛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几分难以压抑的情愫。
他的唇擦过她耳垂,齿尖不轻不重地碾蹭着那处柔软:“就一次”
感受到陆湛的靠近,宋蝉身子骤然僵直,瞬间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了他的手:“不行!”
她急声阻止,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若是伤到孩子便不好了。”
陆湛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沉顿半晌,身上的重量骤然一轻。
宋蝉转身望去,陆湛已然下榻,寝衣翻飞间带起一阵冷风。
“大人要去哪里?”
“吹风。”
不多时,盥室亮起灯火。隔着屏风,能听见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备水、更衣的动静。宋蝉拥衾而坐,望着那抹投在绢素屏风上的剪影。
宋蝉本来还在等待,但躺着便又有些困乏。
待陆湛回来时,夜已深沉。他身上酒气散尽,只余浴汤的清香。
半梦半醒间,宋蝉只感觉一缕发丝被人轻轻绕在指间把玩。
“给孩子的东西选好了吗?”
宋蝉困得睁不开眼,含糊应着他的话:“选好了,放在柜子里了,明日我拿给大人看看。”
“只给孩子选了?”陆湛的指尖顺着发丝滑至她耳垂,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自己没添几件?”
宋蝉往衾被里缩了缩:“大人平日赏得已经够多了,何况我现在不怎么出门,用不上这些。”
幔帐内忽然安静下来。
就在宋蝉快要坠入梦中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没给自己挑首饰,倒有闲心帮旁人参谋?”
第76章
这句话落下的一瞬间, 宋蝉只觉得睡意全无。
烛火在外厅内微微摇曳,将陆湛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手指仍停留在她散开的发间,动作轻柔至极,仿佛方才那句暗含警告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事情居然还是传到陆湛耳中了, 宋蝉心间沉了沉。
是孙嬷嬷吗?但孙嬷嬷刚被她提醒过, 还收下了那支金簪, 应当不会有这个胆量。
那就是说,今日除了孙嬷嬷之外,她身边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陆湛眼线了。
“看来大人都知道了?”
事已至此,也无需再多掩饰, 宋蝉强自镇定地从陆湛怀里支起身子, 故意转了话锋,“正巧我还想问大人呢, 今日街上那队兵马好生威风, 领头的郎君看着面生, 不知是什么来头?”
帐内突然安静下来, 隐约能听见屋外更漏声。
陆湛缓缓收回手,声线平缓。
“梅氏旧族的少郎主, 刚在北境打了胜仗,他手上沾过的血, 比我还要多。”
话音刚落,陆湛又状似无意提起:“听说你今日在金铺与他相谈甚欢?”
原来连这些陆湛都知道了。
宋蝉佯作镇定, 并未因此就自乱了阵脚:“不过是那位公子想要为家眷挑一枚簪子,自己拿不定主意,我才多说了几句。怎么,大人这是吃味了?”
她侧脸就着陆湛的手蹭了蹭,陆湛眸光微动, 松了手替她掖好被角:“你如今身份特殊,不该与这种人多有往来。”
“这是自然。”宋蝉乖顺地应着,“大人放心,我不过一后宅女子,往后想必也不会再见。"
“你心中有数就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夜风轻拍窗沿,宋蝉忽而轻声道:“过些日子就是寒衣节了。听说京中百姓都会在护城河放花灯祭奠先人,我也想亲自为娘亲放一盏。”
“那日我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陪你。”
陆湛若是不在当然更好,宋蝉忙道:“不碍事的,大人忙自己的便好,有孙嬷嬷陪我,不打紧的。”
陆湛冰凉的手指突然抚上她尚未显怀的小腹:“街上人多杂乱,你如今怀着身孕,若被冲撞了,我会担心。”
陆湛说话向来是点到即止,他这么说,已经近乎明示他的意思。
可她已为此事筹谋许久,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又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
略略思忖片刻,宋蝉仍不愿放弃:“大人说得是。只是大人也知道,我娘亲去得早,旧时我身上银钱不足,只能将娘亲草草安葬了,每年想要祭拜都无处可寻,如今终于有机会,我实在想亲手为娘亲放一盏花灯,告慰她在天之灵。”
说话间,她故意将手覆在陆湛手背上:“何况若是娘亲知道,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大人的骨肉,她在天上定会欣慰的。”
宋蝉说完,陆湛沉默了许久。
若是旁的理由,他一定会拒绝,偏偏他也是从小失去母亲的人,丧母之痛犹如剜心,他何尝不知宋蝉的感受?
何况现在她有了身孕,是该多照顾些她的情绪。那日虽然人多眼杂,操办起来麻烦些,却也并非完全行不通。
陆湛安抚般拍了拍宋蝉的手背:“睡吧。寒衣节那天我会让孙嬷嬷陪你去,再多派些侍卫,你自己也要小心。”
寒衣节前夕,宋蝉以购置祭品为由再次请命出府。
晨雾未散时,她已坐在樊楼二层临窗的雅间内。
推开雕花窗棂,护城河的全貌便如尽显眼前。
这是她特地选定的房间,纵然这些日子她无数次在脑中描绘着逃出去的路线,但还是应当亲自再看一眼全貌,才能保证计划的万无一失。
秋季的护城河畔,两岸垂柳早已凋零,宋蝉的视线沿着河岸游走,细细观览着每一处细节。
东岸的巡哨亭、西岸的箭楼、横跨河面的石桥下,几乎每一处都布满了精兵。
当亲自感受之后,心中又多了些不安。
实在是太难了,平日都这些士兵把守,等寒衣节当日,恐怕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再加上陆湛会再加派的那些亲卫……想要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逃脱简直难于登天,何况她准备的迷香至多放倒三四人。
“夫人,红茶酪要化了。”孙嬷嬷看着宋蝉一直盯着窗外出神,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听着孙嬷嬷的声音,宋蝉忽然有了主意。
“听说寒衣节当日,京中女眷还会去那寺里祈福?”纤纤玉指隔空一点,正落在河对岸寺庙的飞檐上。
孙嬷嬷顺着望去,不觉絮叨起来:“夫人好眼力,那小寺虽比不得相国寺、珐华寺气派,可里面保平安的签符”
话音戛然而止,孙嬷嬷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位祖宗问这些,莫不是要往那人山人海里钻?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只怕一身老皮都要被陆大人剥了去。
“老奴多句嘴,”孙嬷嬷干笑几声,“那边鱼龙混杂得很。夫人若想祈福,不如改日老奴陪您去珐华寺瞧瞧?听说那处新来了位高僧,解签甚是灵验。”
宋蝉忽地轻笑出声,捻起瓷勺拨动碗中红茶酪:“嬷嬷也太小心了。不过是见那飞檐好看,随口多问一句罢了。自然还是先放花灯要紧。”
“夫人说得是。”
孙嬷嬷长舒一口气,却未曾看见宋蝉垂眸时,眼底一掠而过的凉意。
*
京中近日街头巷尾百姓所聊闲的,无非是前几日得胜回朝的青年将军梅桢之。
据说边关生叛,当年被流放充军的罪臣之子梅桢之临危受命,率三千残兵死守玉门关。
谁曾想这个被朝野遗忘的流放犯,竟以奇谋连破敌军七阵,最终生擒敌酋,立下不世之功。
未及捷报传至京城,则有趋炎附势之辈提议重查梅氏旧案,新朝功臣名将,怎能有此种家世拖累?
圣人亦有此意,好在此事经由三司审理,物证齐全,高审之下,当年构陷梅家的种种证据皆被推翻,一桩沉冤终得昭雪。
圣人暖阁内,梅桢之垂首立于中央,他年岁尚未及三十,却因常年重甲加身,背影略显疲累。
或许是等的有些久,梅桢之略微倒了倒脚直直身子,从边关到京城,他为了心中的这桩事,跑死了不止多少匹马,此刻腿脚正隐隐发痛。
“桢之。”一只厚实的手从后侧搭上梅桢之的肩头。
“罪臣见过陛下。”
梅桢之的跪礼略显生疏,却被皇帝一把扶住。
“梅卿一门忠烈,是朕亏欠了你们,你若还坚持如此自称,便是怪朕了。”
皇帝停在梅桢之身侧,言辞笃定。
梅氏自幼便被流放边关,对京城甚至圣人无甚印象。
边关数年,他从军奴做到阵前打头的兵卒,再到今日的平乱将军,岂是一句怪不怪所能揭过的?
自入京以来,风土人情无一不刺痛他儿时的记忆,那是一个阴雨天,双亲离散,家眷聚擒,整条长巷回荡着惨绝人寰的哀嚎。
梅氏眉头不自觉地一皱,或许是伤痛过甚,抑或是对皇权的畏惧,他一时竟有些惶恐。
“臣不敢,家中之事,臣还未叩谢圣恩。”梅桢之说罢,便作势又要跪下。
“你是朕亲封的本朝第一位青年将军,不必在乎这些虚礼。今日早朝,朕已向诸位公卿为梅氏一族正名,现下召你前来,是要问你要何赏赐。”
皇帝自前绕至正堂高位,由上而下审视着。
论功行赏,无非是金银宅邸,如今梅桢之权势加身,这些无需自己开口,自然已被安排好,而他对于其他的恩赏早有盘算。
京中数日,他无时无刻不在探查消息,除却故去的双亲,此生唯一挂牵的便是被发落的幼妹。
当年胞妹尚幼,外加经年日月蹉跎,梅桢之对其形容样貌早已模糊,未曾绘下一纸画像助力搜寻。
不得已,他颇用了些必要手段,将京中教坊几乎搜了个底朝天,但终无所获。底下官员倒也识趣,但凡有牵连消息,便第一时间呈报。
苦寻之下,梅桢之意外得知当年妹妹竟被一人劫走,再无音讯。
未入此等烟花之地,竟不知是喜是忧。
梅桢之顺藤摸瓜,终得到了一个名字——千鹰司陆湛。
他尚不知此中有何关联,但此人手段狠戾,他自入京第一日便有人对他提起,亦是如今圣人眼中炙手可热的重臣。恐怕此事,尚要绸缪一番。
“臣不敢贪求,只是一事,还望陛下成全。”
“说来听听。”皇帝啜饮淡茶,而后徐徐开口。
梅桢之斟酌再三,附身回道。
“回禀陛下,臣得胜归来,竟意外得知胞妹尚存人间,如今臣下族中之事幸得昭雪,还望陛下恩准臣接回臣妹。”
血缘亲情,本就是一大挂念,此刻皇帝只感怀梅桢之于苦寒之地奋杀多年,仍有此情,令人动容。
“这有何难,梅卿自管去做便是。”
梅桢之见话语一步步向自己预设中的方向发展,便再开口。
“经年累月,物是人非,想是臣妹样貌姓名皆不似往昔,臣久未归京,不察人情,一时无有头绪。”
皇帝微微颔首,平静地渡话:“说得有理,想是爱卿已有打算?”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听闻千鹰司陆大人惯长于寻查之事,若能得他助力,即便没有结果,臣也算无憾了。”
*
千鹰司外,重兵围困,身着赤红盔甲的梅家军与乌玄衫的千鹰司守卫相对而立。两方虽未剑弩相向,但气氛已然紧绷凝滞。
陆湛赶到时,千鹰司大门已开,两方人马依旧互不相让,唯留出中间步道,似乎在等陆湛步入。
未及陆湛开口问询,步道远处悠悠走来一人。
“陆大人,久仰了。”
第77章
夕阳斜照, 朱门半掩,阶前青石映着斑驳血似的残光。
陆湛于门廊处站定,官袍被暮风吹得微微翻动,身影如刃, 在地上拖出一道修长的暗痕。
他抬眼, 目光越过庭院, 正落在五步之外的梅桢之身上。
“梅将军。”
陆湛随着清风遥遥唤出一声。
梅桢之一身赤甲未卸,眉宇间不似京中权贵的矜贵,反倒透着几分不修边幅的落拓。
“陆大人果真好眼力。”梅桢之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陆湛未应, 只是缓步向前。自梅桢之奉召回京, 二人虽未正面交锋,可朝中风声早已暗涌。
梅氏一族, 冤错平反, 如今突袭千鹰司, 绝非偶然。
他总觉得梅氏与他有些关联, 但一时却又寻不到源头。
“倒也不难。”
陆湛在梅桢之身前停步,目光扫过门外静立的赤甲兵卒, 淡淡道,“赤甲戎装, 便是梅家军了。”
二人身形相近,可梅桢之因常年征战, 肩背更为悍利,如山岳般沉甸甸地压过来。
寂静片刻,梅桢之倏尔一笑,却并未抬手屏退公府外的兵卒。
“是本将军唐突了,陆大人见谅。”
陆湛神色不变, 淡淡开口:“梅将军今日前来,想来不是跟本官闲叙的。”
梅桢之反倒上前半步,袖口微动,圣旨暗藏其中,若有似无地抵上陆湛的小臂。
“既然如此,陆大人何不同我进去细聊?”
陆湛低头乜了一眼那抹明黄,眉头微挑,却也只是轻笑一声,随后伸手引路。
“请。”
陆湛甫一踏入,便见几名亲卫唇角带血,衣襟凌乱,其中一人更是以手按着肋下,面色煞白。
“梅将军,谁准你在千鹰司动我的人?”他声音压得极低,齿关间碾出的字句裹着森然寒意。
梅桢之却浑不在意,信手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边关蛮荒之地待久了,行事难免失了分寸。”
他忽地凑近半步,渗入骨子的血锈的气息扑面而来:“陆大人,切莫动怒。”
未等陆湛发作,一卷明黄已递到眼前。梅桢之指节粗粝,圣旨金线在他掌心映出冷光:“本将军有件私事,圣上特意嘱咐了,要陆大人帮衬完成。”
陆湛挥手屏退守卫时,梅桢之低笑一声:“方才等得心急,误伤了几位兄弟,想来陆大人必能体谅?”
陆湛未曾理会他的惺惺作态,径直展开密旨。
泥金笺上朱印如血,确非伪造。
“千鹰司不讲私情。若论公事,将军直言便是。”
梅桢之忽然觉得可笑——这京城里的人,个个都披着一层锦绣皮囊,面上是光风霁月的君子,骨子里却尽是见不得光的算计。
多年前是,如今也是。
“陆大人有所不知,这桩事是我的事,亦是你的事,若明白说开,恐怕你官职不复,性命不保。”
陆湛忽然也笑出声,竟暗含着几分兴奋太过的愉悦。
多久了?
自他执掌千鹰司以来,朝堂上下,人人见了他都像见了阎罗,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些暗地里的算计,那些绵里藏针的试探,都让他觉得乏味至极——就像钝刀子割肉,连痛感都显得拖沓。
可眼前这个梅桢之
陆湛眯起眼,看着对方眉骨上那道狰狞的旧疤——那是漠北的弯刀留下的,再偏半寸就能剜了他的眼睛。
真有意思。
“将军这话说的有趣。”
无聊太久,陆湛竟希望他与他能多对弈几个回合。
“本官这些年在诏狱审过的硬骨头,怕是比将军在边关斩杀的敌将还多。”
陆湛眉梢上扬,直直看向梅桢之双眸,毫无退意。
“且不论本官多年来裁断多少权贵高门,掌下孤魂魍魉不知何数。如若怕这等威胁,想是早就成为他人砧上鱼肉了。”
梅桢之亦无回避,一双霜雪刀剑锤炼过的眼更显笃定:“陆大人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
“梅氏家族旧案中,我有一胞妹,当年按说被发落教坊司,可我归京之后,日夜搜寻,竟不得丝毫消息。”
梅桢之于堂中绕步,最终落脚于陆湛身旁。
“直到有人与我说,那夜有人看见,有一身着玄衣暗纹,配鹰柄长刀之人将其劫走……”
这都是千鹰司的标识,陆湛对此再熟稔不过。
随着梅桢之缓缓叙来,尘封许久的记忆也被骤然打开。
多年前,陆湛便着手布置女暗卫的培养,而那时,梅氏一族被抄家,其女年岁虽幼,却隐约可见形容清丽,陆湛便趁机将其从中解救下来。
原意若梅氏就此覆灭,其女便为千鹰司效力,若梅氏如今日般起复,那便有了交易联盟的筹码。
后来的事,他也再清楚不过。那名梅氏女执行任务途中生了叛心,早已被他授意处理掉,但碍于筹谋中断、人事空缺,顶底她位置的——
恰是宋蝉。
陆湛指尖已被自己攥的发白,耳边梅桢之却依旧不依不饶。
“此番我梅氏一族虽已洗刷冤屈,但陆大人,我仍有一事不解,倒要向你讨教,本朝律例,当年窝藏罪臣家眷,该当何罪?”
陆湛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面上呈着一派淡然之色。
“空口无凭,就想栽赃本官?若梅将军有证据,今日大可以于陛下面前参我一本。”
梅桢之随之而来的是一句调笑:“参你?我可没那么多耐心。”
“陆大人倒可以试试吾刃利否?”
二人几乎是同时握住了随身的佩剑,屋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值此时,门外响起叩门声。
“大人,三司那边来消息了。”
是逐川,先前陆湛让逐川跟进陆沣一事,想来是有回复了。
梅桢之按住剑柄的手微微松开,口气却未柔缓一分:“你手下的人到底是何来历,当真个个清白?若我纠缠不放,想来你也挣脱不得。”
梅桢之临走之前,生硬抛下一句。
“圣人面前我按下不发,是为了保全你与手下之人,十日后若见不到舍妹,我不介意让千鹰司换位主人。”
梅桢之走后,陆湛独坐桌前许久,直到天幕暗下,逐川提醒他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他才堪堪想起今夜是寒衣节。
梅桢之既已摸到了这条线,想必这些日子会更加留意他的动向,只是陆湛尚不能知,对于宋蝉,梅桢之究竟掌握了多少信息?
在此关头,宋蝉更应当少露面为佳。
“去告诉孙嬷嬷,今夜就不要出门了。”
逐川面色略显犹豫:“只怕晚了,听宅子那边的人说,一个时辰前宋姑娘便已经出门了。”
*
秋冬交际时节,天色总是黑得早。
宋蝉刚出门时,西边天际还有一抹晚霞,等一行人到了护城河边,夜幕已深。
出门前,宋蝉在闺房里精心“装扮“”了一番。她将那些用金银首饰悄悄兑来的银票,用油纸仔细包好,缝在了最贴身的里衣暗袋里。
今日更是未着华服,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粗布棉裙,发间也仅用一支木簪松松挽起,活脱脱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妇人。
“夫人今日这身打扮……”孙嬷嬷看见宋蝉这身不寻常的装扮,不由得皱起眉头。
宋蝉正对着铜镜将最后一缕碎发别好,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应付回去:“寒衣节街上人多眼杂,穿得太招摇反倒不好。”
这话半真半假,孙嬷嬷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便没再过问。
护城河畔比宋蝉预想的还要热闹。还未到戌时,两岸已是人头攒动。河面上漂满了各色花灯,将整条护城河映照得璀光流动,犹如天上的银河横落人间。
不出宋蝉所料,今夜城防果然更为严密,一队队披甲执戟的士兵在人群中来回巡视,身后更是有五六名陆湛派来的侍卫相随。
想要躲开他们的视线属实不易。
“夫人当心脚下。”孙嬷嬷紧张地搀着宋蝉手臂,一边既要护着宋蝉微微隆起的小腹,又要不时回头张望那些被挤散的侍卫,额头上早已沁出一层密汗。
宋蝉却恍若未觉,手里捧着一盏素白的莲花灯,径直往上游最拥挤处走去。
岸边青石板湿滑,她的绣鞋几次差点打滑,却始终不肯放慢脚步。
“夫人!”孙嬷嬷终于忍不住拽住她的衣袖,“前面实在太挤了,咱们就在这儿放了灯回去吧?”
宋蝉猛地抽回袖子,冷声道:“这才刚出来多久,就急着回去?”
她刻意提高声音,引得附近几个姑娘都侧目看来。
孙嬷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压低声音:“老奴是担心夫人的身子。”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宋蝉打断她,语气稍缓,“嬷嬷若是怕自己照顾不过来,不如回去以后我便禀了大人,让大人放嬷嬷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这话说得巧妙,既给了台阶,又暗含威胁。孙嬷嬷想起前几日因为多嘴被罚去扫了一个月院子的李嬷嬷,顿时噤若寒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宋蝉向上游挤。
待终于顺着人群到了上游,原先的六名侍卫被人群冲散,只剩下四人。
等宋蝉俯身将花灯放入水中时,孙嬷嬷长舒一口气,却见那盏白莲灯刚漂出不远,宋蝉忽然轻呼一声:“哎呀,我的帕子!"
一方绣着蝉纹的丝帕随风飘落,正巧盖在了一盏鲤鱼灯上,随着河流飘向下游。
宋蝉作势要去捞,孙嬷嬷慌忙拦住:“使不得!这时节河水凉得很,老奴去叫个船夫来……”
“不必了。”宋蝉直起身,目光却越过河面,落在对岸那座隐在夜色中的小寺庙上,“看来今日我们用心不诚,是娘亲在天上给我指引,要我好好忏悔多年来的不孝过失,上次听你说寒衣节在那寺庙祈福很是灵验,既然来了,还是去上一炷香吧。"
孙嬷嬷看了眼那寺庙前闻言差点背过气去:“夫人三思啊!那寺庙台阶又陡又窄,您这金贵身子实在不宜冒险。”
“嬷嬷今日是怎么了?事事都要与我作对,”宋蝉神情已然极其不悦,“我是怀了身孕不假,又不是走不了路,难道就该整日关在屋里不成?”
“老奴不敢!只是实在担心夫人。”
“那就别多话了。”宋蝉拢了拢披风,兀自抬步先向寺庙处走去。
孙嬷嬷张了张嘴,最终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她望着宋蝉挺直的背影,心里直打鼓。
总觉得今日种种,实在蹊跷得很,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这护城寺原是护城河畔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只因三十年前一位经年不育的妇人在此求得一支上上签,次年竟生下一对麟儿,从此便以灵签闻名京城,香火日渐旺盛起来,尤其京中女眷素喜来此处求喜。
只是因为三面环水的地势,始终无法扩建,殿宇依旧狭小逼仄,今日正又恰逢寒衣节,一时香客香客们摩肩接踵,门前拥挤不堪。
“夫人当心脚下。”孙嬷嬷用身子挡开人潮,两名侍卫在前开路,却仍被挤得寸步难行。
待好不容易挤到斑驳的朱漆山门前,宋蝉望向殿内乌泱泱的香客,忽而转身对侍卫道:“里面女客这样多,你们就在外头候着吧。有孙嬷嬷陪我进去就好。”
“可是孙嬷嬷吩咐过,要卑职寸步不离地护着夫人。”为首的侍卫话未说完,就见宋蝉柳眉倒竖。
“你们怎不看看这庙里哪有男子出入,还是你们只听孙嬷嬷的话,我使唤不动你们?”
孙嬷嬷见状连忙打圆场:“这地方小,两位就先在这门前等着,老奴陪着夫人进去求支签就出来,若有什么事再喊你们也不急。”
待侍卫退至树荫下,宋蝉才放心跨过门槛。
将才种种她虽做得行云流水,实则掌心早已全然攥出了汗。
此番筹谋已久,陆湛为人小心谨慎,若是被他发现她有异心,之后定会更加严防死守,若有半点闪失,只怕又要从头来过。
借着整理裙裾的动作,宋蝉飞快留意殿内布局。
正殿供着观音神像,左侧是求签处,俱被人群拥簇。
唯有右侧通往后院的月洞门被绛色布帘半掩着,似乎稍显清净。
那两名侍卫还在正门守着,但凡有动静一定会进来,还是要想办法将孙嬷嬷引到人少的地方才好。
宋蝉跪在褪色的蒲团上,将三炷香拜完,虔诚放进香台上,起身时却故意踉跄半步,险些要晕倒般。
“嬷嬷,我有些头晕”
她虚弱地扶住供桌,果然见孙嬷嬷慌了神:“夫人定是被挤着了,老奴这就去讨碗水来,夫人且在这等等。”
“不必麻烦了。应当是这屋里烟气重,有些憋闷,”宋蝉拽住孙嬷嬷衣袖,指向右侧布帘,“我看那边人少,嬷嬷扶我去透透气便好了。”
孙嬷嬷被宋蝉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敢细想,赶紧扶着宋蝉往后头去了。
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与前殿的喧嚣相比,此处果然清净许多。
宋蝉引着孙嬷嬷来到一处无人在意的角落,她突然按住太阳穴,身子晃了晃:“嬷嬷,借帕子给我一用。”
孙嬷嬷不疑有他,赶紧从袖中掏出绢帕。宋蝉背过身去接,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碾碎了早藏在袖袋里的香丸,将细碎的粉末融在帕子上。
“嬷嬷脸上也不知是在哪里蹭上了香灰,我替嬷嬷擦擦。”
宋蝉转过身来,不由分说,便捏着帕角拂过孙嬷嬷的鼻尖。
“这如何使得!”孙嬷嬷慌得后退半步。
宋蝉执帕的手悬在半空,忽而一笑:“旁人面前少不得要端着主子的款儿,可这宅子里,我只当嬷嬷是自己人,嬷嬷何必跟我客气。”
孙嬷嬷顿时心软,任由宋蝉替她擦拭。只是没过多久,她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就要栽倒。
“嬷嬷?”宋蝉一把扶住她,顺势将人拖到墙角杂物堆后。
远处忽而传来脚步声,正巧来者是一位小沙弥,宋蝉立刻挺直腰背,捂着肚子走了出去。
“小师父,”宋蝉刻意弯着腰,声音虚弱,“我怀有身孕,实在挤不得正门的人潮。庙里可有其他出路?”
小沙弥见她容貌虚弱,不敢怠慢:“斋堂后还有个小门,是平日运送柴火用的。施主若不嫌弃,便随小僧来吧。”
“烦请小师父替我带路。”
第78章
长街人满为患, 各色花灯映照在护城河面上。
今夜京城车马众多,陆湛回宅邸时特地绕开长街,改走了更为偏僻的小路,直接回到陆国公府。
陆国公府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 守门的千鹰司护卫见马车回来, 忙不迭为其开门送道。
陆湛稳步穿过回廊, 夜色沉冷,将他眉梢也染了几分清寒。
梅桢之的出现打破了他原有的计划,让陆湛敏锐察觉到了一丝不安。
仔细想来,留宋蝉在京中宅邸终究不妥, 或许应当重新换一个更为隐秘的住处。
戌时将过, 护城河畔放花灯的人已经三三两两的散去,陆湛也预备就寝, 只在此时, 府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陆大人, 圣上急召, 请您进宫商谈。”
消息来的仓促,但到底皇命难违, 陆湛简单洗沐后换了衣服,便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行车前, 陆湛唤来逐川问:“她回去了吗?”
虽然没有明说名字,但逐川心领神会, 明白了陆湛的意思,当即着人去问。
马车停在皇宫门前时,恰巧那边就派人传来了消息,说是宋蝉和孙嬷嬷还未归来。
陆湛看着窗外逐渐深沉的夜色,眼皮一跳, 隐约征显出什么灾祸的征兆。
“速去派人将找她们找回来,今日之后,让她先不要出门了。”
*
斋堂偏门连着一条僻静的西巷,不似长街那般车马喧嚣,反倒为宋蝉省下许多麻烦。
她将几两碎银塞进小沙弥手里,低声道:“若有人问起,还请小师父只说没见过我。”
小沙弥攥着银子,懵懂地点了点头,宋蝉便不再耽搁,转身隐入夜色。
夜风冷冽,西巷幽深,远处偶有野鸟啼鸣,更显得四下寂静。
运送泔水的马车轧过青石板,车轮声沉闷,倒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宋蝉抱紧怀里行囊,脚步匆匆,不敢有一刻耽误。
迷香的药效足够让孙嬷嬷昏睡一整夜,可那几名侍卫却未必。若他们迟迟不见她与孙嬷嬷回府,必定会起疑,届时消息传进陆湛耳中,她再想逃出去就难了。
按着先前探查好的路线,穿过曲折的暗巷,终于寻到一辆夜行的驴车。
车夫是个寡言的老汉,见她孤身一人,只当是哪个府上逃出来的丫鬟,倒也没多问,收了银子便扬鞭赶路。
行事前宋蝉便想好了,今夜她不能再用陆湛给她的身份,否则不出半日,陆湛便能顺藤摸瓜找到她。
好在从前在花月楼时,她曾听伙计提过,京城与云都交界处有几伙车马贩子,专做偷/渡运送的买卖。虽路途艰险,可总好过被陆湛抓回去。
夜更深了,宋蝉借着月光,从包袱里翻出提前备好的姜汁香料,细细抹在脸上。
辛辣的汁液渗入肌肤,很快便让她的面色变得蜡黄粗糙,她又将孙嬷嬷的外衣裹在腰间,身形顿时臃肿起来,活像个粗鄙的乡下妇人。
驴车在官道上吱呀前行,宋蝉借着月光数着更声,戌时已过,距离云都界碑应该不远了。
宋蝉刚松一口气,前方突然亮起一片火光。
“官府查夜!车辆靠边!”
十余名衙役举着火把拦住去路,为首的班头正挨个检查过往行人,宋蝉心头骤紧。
“姑娘莫慌。”一直沉默的老汉忽而开口,“运气不好,遇上每月的例行盘查了。”
说话间,衙役已查至跟前,班头举着火把照向车内:“这么晚出城做什么?路引呢?”
宋蝉低着头,老汉忙递上货郎牌。班头对照画像看了看,突然望向宋蝉:“这婆子怎么一直低着头?她与你什么关系?”
老汉搓着粗糙的手掌,赔着笑道:“回官爷的话,这是我家老婆子。身子一直不大爽利,今儿带她进城瞧大夫。谁曾想城里客栈都住满了,只得连夜赶回家去。”
“哦?”班头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着蜷缩在车角的臃肿身影,“抬起头来瞧瞧。”
粗糙的手指眼看就要碰到宋蝉的下巴,宋蝉猛地缩回身子,以宽大的衣袖掩住口鼻,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边咳边从袖中抖落灰粉。
夜风一卷,细密的粉末直扑班头面门。
“阿嚏!阿嚏!”班头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宋蝉仍佝偻着背,嗓音沙哑得像磨砂纸:“官爷恕罪!咳咳……老身这痨病……”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呛咳,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倾吐出来。
“真他娘晦气!”班头捂着口鼻连退三步,嫌恶地甩着手,“滚滚滚!赶紧滚,别把病气过给爷!”
直到驴车驶出百丈远,老汉紧绷的肩膀才松懈下来。
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低声道:“姑娘好胆识!”
宋蝉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凉飕飕地贴在身上。
方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要功亏一篑,以为是陆湛派人来抓她了。
那班头伸手的瞬间,她恍惚看见陆湛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曾经也是这样不容拒绝地朝她伸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好在她刚才刻意在寺庙里抓了一把香灰,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方才若是用了带出来的迷香,反倒会惹人怀疑。
这种市井小伎俩,还是当年在花月楼看厨娘们应付地痞时学来的。
“过了前面界碑,官差就管不着了。”老汉甩了个响鞭,突然压低声音,“不过姑娘要当心,最近这一带并不安稳。”
“多谢,我会小心些的。”
驴车一路疾驰,驴车颠簸,宋蝉无限的紧张与激动在心里炸开了火花,被一种近乎眩晕的雀跃震得难以平静。
终于,在京城彻底陷入夜的沉寂前,驴车缓缓驶进了云都地界。
*
华清殿内,晋帝端坐于棋盘前,指尖捻着一枚黑玉棋子,久久未落。
殿内烛火摇曳,他目光似在棋盘上逡巡,实则却透过纵横交错的棋路,审视着对面的陆湛。
从前,即便是彻夜手谈,陆湛也从未显露出半分焦躁。
他向来沉得住气,如一只盘旋于高空的猎鹰,习惯于盘旋、等待、蛰伏,伺机而动,一旦决定出手,便是果断。
晋帝正是欣赏他这份决绝与沉稳,多年来才对他委以重任。
可今夜,陆湛却有些不同。
晋帝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的行举。
陆湛指节修长,白子在他指尖轻轻摩挲,极具观赏性。
他微微蹙眉,似是思虑良久,最终竟将棋子置于一处明显不利的位置。
晋帝眉梢微挑,黑子紧随其后,稳稳截断白棋生路。
“爱卿今晚心神恍惚,意不在此处啊。”晋帝缓缓开口,语气不疾不徐,却暗含试探。
晋帝闲时便好找陆湛下棋,最是了解陆湛的棋艺,此时若想拿技艺不精搪塞过去,恐怕也是枉然。
陆湛垂眸,掩去所有神绪,唯独声音平静:“陛下见谅,微臣还在想之前的案子,一时走了神。”
晋帝并未戳破,只转而问道:“你与梅将军可见过了?”
提及梅桢之,陆湛眸底掠过一丝冷意,指节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却仍淡淡道:“见过了。梅将军意气风发,锋芒毕露,颇有几分当年梅老将军的影子。”
晋帝闻言,眼中笑意更深。
他如何听不出陆湛话中深意?当年梅老将军便是因恃功而骄,目中无人,惹得朝中不快,最终被人设计,挑拨君臣不合,落得满门倾覆的下场。
“沧鸣啊。”晋帝忽而换了称呼,语气缓了几分,却更显深意,“你应当知道,朕信任你,待你不同旁人。你我之间,不止君臣,更有几分昔年情谊在。”
晋帝屈指轻敲棋盘,发出细微的脆响。
“你一向聪明,该明白,如今祸事未平,朝局仍需梅氏助力。”
“梅桢之向朕讨要他的妹妹,还指明要你协助。”晋帝目光沉沉,“此事,你须得多上心。”
陆湛静默片刻,眼底暗流涌动,却终究归于平静。
他明白,晋帝这番话看似温和,实则已下了死令——
他必须配合着梅桢之找到这个“妹妹”。
或者说,交出一个人。
一个能让梅氏满意的“人”。
陆湛下颌微绷,指腹缓缓碾过袖口暗纹,最终只低声道。
“微臣明白。”
陆湛再回到公府时,夜色已深。
府门前的石狮投出森冷的影子,而逐川早已候在阶前,面色铁青,眉宇间压着一层阴翳。
陆湛脚步微顿,心头蓦地一沉。
——出事了。
未等他开口,逐川已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孙嬷嬷找回来了。”
话音未落,两名侍卫已架着孙嬷嬷踉跄而入。老妇人面色惨白,额角还带着迷香未散的晕红,神志混沌,连站都站不稳。
陆湛眸光一扫,孙嬷嬷身后空无一人。
他眼底骤然冷了下来。
“人呢?”
声音极轻,却似寒刃刮剜在众人身上。
今夜随孙嬷嬷前去的侍卫首领跪伏于地,冷汗涔涔:“宋姑娘说要去寺里祈福,只许孙嬷嬷一人跟着,属下等不敢阻拦,只在寺门外守着,可谁知……”
“祈福?”陆湛轻笑一声,指尖缓缓摩挲着玉扳指,“你们守在外面,却让人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两个时辰?”
窗外狂风骤起,树影如鬼魅般摇晃,陆湛凌厉的侧脸浸在明灭的月影里。
他眸色极深,暗得骇人,似一潭死水,底下却翻涌着噬人的暗流。
此事原本不难,只需下令封锁各处城门,在街市要道张榜缉拿,凭借千鹰司查人的本领,莫说一个宋蝉,便是只蜻蜓也飞不出这皇城。天亮之前,必能将宋蝉捆回来,扔在他脚下。
可如今梅桢之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和千鹰司的行动,若此时大张旗鼓地将京城翻个底朝天,势必会引起梅桢之的注意。
只怕明日弹劾他“权柄过重,有违臣纲”的折子就会堆满晋帝的案头。
陆湛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周身气息愈发森冷。
满地的人跪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这尊煞神。
半晌,陆湛缓缓开口,声音极低,却似从齿间碾过。
"查。"
只一个字,惊得众人脊背发寒,头垂得更低。
“不可惊动官府,不准张贴告示。只派我们自己的暗桩,盯紧各处城门、码头、驿站,若发现疑似她的身影,一律不能错放。”陆湛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顿了顿,他眼底戾气骤现,一字一句道。
“倘若真叫她逃了出去。”
“你们所有人,也都不必活了。”
第79章
商队里大多是走南闯北的粗犷汉子, 另有几个随行的女眷,不是押货人的妻女,就是打杂役的农妇。
宋蝉穿着粗布衣裙,肤色蜡黄粗糙, 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没人多看她一眼, 更没人主动与她搭话。
这样最好,孤身逃亡,不起眼才是最好的保命符。
因没有官府的路引文书,她只能蜷缩在装货的木箱里。箱中塞了些毯子, 虽有些厚重, 但如今正值深秋,夜里寒气重, 倒也不至于闷热难耐。
宋蝉已经许久未曾安睡, 自计划出逃那日起, 她的精神便一直紧绷着。
如今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听着外面商队汉子们粗犷的谈笑声,竟不知不觉昏沉睡去。
再醒来时, 商队已停在驿站外歇脚。
商队的饭食很简单,夹生的陈饭, 配着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清汤。
但或许是因为终于逃出生天,重见自由, 也或许是为了之后的路程积攒体力,宋蝉竟觉得这饭食格外香甜。
饭后,她向领队讨了份舆图,借着驿站昏黄的灯光仔细查看。
眼下距离京城已有百余里,明日商队就要改走水路。
她指尖沿着蜿蜒的水路图慢慢移动, 最终停在一个点上——凉州。
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凉州距京城千里之遥,陆湛的势力再大,手也伸不了那么远。
况且,那里与外族接壤,香料原料遍地都是,可当地人的制香手法却极为单一。
宋蝉摸了摸贴身藏着的荷包,里面是她离开前换好的的银票,足够在凉州盘下一间小铺子。
若能顺利抵达,她便能用自己的制香手艺,结合当地的原料,调制出独特的香品。
她曾在花月楼时,就听往来商客提过,凉州的香料生意极有赚头。
秋风送来桂花香,宋蝉只觉得之后的日子充满无限希望。
哪怕前路艰难,哪怕要吃苦受累,也好过被陆湛囚在宅子里,做一只任他摆布的雀鸟。
登船前,宋蝉特地观察了码头的状况。
岸口如往常一般平静,只有几个懒散的税吏在抽查货物,并未见官兵大肆搜捕的迹象。
不知是陆湛的人还没追到这里,还是早已在暗中布下了眼线。
为防万一,她特意选了船舱最底层——那里多是穷苦百姓,鱼龙混杂,反倒是最不易被搜查的地方。
只是底舱的生活远比想象中艰难。
昏暗潮湿的船舱里挤满了男女老少,汗臭、鱼腥和便溺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宋蝉虽然从小在花月楼长大,却也未曾受过这等苦楚。密不透风的底舱,加上晕船,她吐得天昏地暗,难以进食,几日下来就瘦了一圈,脸色惨白如纸。
幸而同舱的彭娘子对她多有照拂。
彭娘子不过三十出头,模样也极年轻。原是云都绣坊的绣娘,丈夫在漕运帮工,日子本过得和美。
只是今年春上,她丈夫突发急症去了,留下她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更可恨的是,丈夫尸骨未寒,本家那些叔伯就带着地契上门,硬说这宅子是她夫家祖产,又骂她是克夫的扫把星,生生将她们孤儿寡母赶出了家门。
彭娘子说起往事时,总是笑着,仿似那些委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听说凉州那边缺绣娘,工钱也给得大方。我想着,横竖都要继续活下去,不如带着孩子去闯一闯。”
底舱里浅水难寻,彭娘子却总是把自己那份干净的饮水让给她,夜里还帮她按揉太阳穴缓解晕眩。
在彭娘子的照顾下,宋蝉终于适应了底舱的环境,逐日好了起来。
船上的日子枯燥乏味,两人边谈论起过去的事。
宋蝉不敢告诉彭娘子所有的事,只说自己曾是京城高门人家的侍女,家里主母要将她卖出去给人做妾,她这才逃了出来。
彭娘子听了也是一声叹息:“当真是作孽,不过好在你也逃出来了,日后若是一起去了凉州,还能做个伴。”
彭娘子没再多问下去,只是对宋蝉越发照顾。
可惜好景不长。
底舱本就拥挤污浊,很快就有寒病蔓延开来。
彭娘子连日劳累,加上要照顾怀中幼子,很快也病倒了。
几日下来高烧不退,干裂的嘴唇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怀里却还紧紧搂着啼哭的婴儿。
宋蝉咬了咬牙,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一小袋钱袋,打点了关系,径直去找船上的管事。
“这位娘子是我同乡的姐妹,还有个孩子要照顾。”她佝偻着背,声音沙哑,“求您通融,帮我们换个通风些的舱位,再请个大夫为她瞧瞧。
管事斜眼打量她,一个粗布麻衣的乡下妇人,能有什么油水可捞?
“让你们上去了,上头舱位的贵人怎么办?”
宋蝉不等他拒绝,直接将钱袋塞进他手里:“这是我们姐妹所有的身家了。”
管事掂了掂分量,眉头一挑。
他眯起眼睛,重新打量眼前这个"乡下妇人"。
面前的女子低眉顺目,可递钱袋时,他分明瞥见那双手玉指纤纤,掌心连个茧子都没有。
“小娘子倒是深藏不露啊,”他意味深长地说,将钱袋揣进袖中,“等着。”
没过多久,管事带来几名仆妇将宋蝉团团围住。
宋蝉察觉不妙,强自镇定地起身,想往船舱走去。
“我先去带我姐姐过来,还请几位等等。”
“把她拿下!”
还没等她走出去几步,两名膀大腰圆的仆妇立刻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宋蝉厉声喝道,任她拼命挣扎,仆妇也不撒手。
管事贪婪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突然伸手扯下她束发的粗布巾。
“你这丫头,故意扮作仆妇,身上却带着这许多银钱,定是哪家逃奴手脚不干净,偷了主子的钱财跑出来的!”
“把她外衣扒了,看看这丫头还藏了多少赃物。”
宋蝉来不及辩解,只听“刺啦”一声,最外层的粗布衣衫已被撕开一道口子。
冰冷的海风灌进来,激得她浑身发抖。仆妇的手在她身上肆意摸索,腰间玉佩、腕上银镯尽数被夺。
她死死咬住下唇,护着缝在贴身小衣里的银票,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管事掂量着那些首饰,冷笑了一声:“还挺能藏。”
“先将她押回舱里,等到了潼关岸口,直接把她押送官府!”
陆湛的耳目遍布九州,各州府衙门的差役,恐怕早就打点妥当。若她真被押送官府,岂止是自投罗网?只怕前脚刚迈进衙门,后脚就会被捆了手脚,直接送到陆湛面前。
她不能认命,绝不能。
彭娘子还在等她,还有那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若她折在这里,他们便真的活不成了。
宋蝉咬紧牙关,突然挣动起来。无论肘击还是踢踹,拼着皮开肉绽也要甩开仆妇的钳制。
仆妇们没料到她这般疯劲,一时竟被她撞开几步。海风呼啸,船身摇晃,她踉跄着跌向船沿,身后是怒骂与追赶的脚步声。
身前海水望不着边际,海浪翻涌,似随时能将人吞噬殆尽的深渊巨口。可比起被押送官府,比起再次落到陆湛手里——她宁可赌这一把!
宋蝉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船舱方向,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攥紧了船沿的木栅栏,而后纵身一跃,坠入茫茫深海之中。
*
自从宋蝉失踪后,陆湛的脸上便更没了笑容,连逐川都不敢多说什么。
几个办事不利的侍卫被他发配去荒僻州县搜寻宋蝉的下落,至于那些曾看管过她的侍从,轻则发卖,重则直接填了井。
朝中同僚也很快察觉出异样,陆大人身上的戾气一日重过一日,千鹰司的刑房里,惨叫声彻夜不绝。
陆湛亲自提审犯人,手段比从前更狠辣刁钻,连见惯血腥的执刑人都受不住,中途踉跄奔出,伏在墙角干呕。
陆沣被关在千鹰司的暗牢里,陆湛不许人用刑,却也不让他睡。
每日换着审讯官轮番熬他,逼他听那些扭曲的“真相”。
在陆湛的叙述里,宋蝉对他情深意重,自愿接近陆沣,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陆沣听后几近崩溃,奋力想要挣扎锁链,却被陆湛一刀柄砸在膝上,剧痛之下跪倒在地。
在陆湛看来,他与宋蝉之间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无非是因为陆沣在其中作梗。
多年来他一直将陆沣视作宿敌,为了将他铲除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利用宋蝉作饵。
如今陆沣下狱,陆国公病重垂危,赵小娘也被押回老家祠堂,所有曾待他不公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代价。
如今整个公府只能倚靠他生存,以后他会是名正言顺的、陆家唯一可以指望的郎君。
倘若宋蝉识趣,愿意陪在他身边,或许等陆国公死去后,他会愿意给宋蝉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
可偏偏她这样不识好歹,竟然想方设法地要逃离他的身边。
陆湛以为自己这样羞辱陆沣,心里会好受点,却没想到这样自欺欺人的把戏,反而更让他愤怒。
陆湛甚至不愿再回到他与宋蝉的那间宅子,宁愿夜夜宿在千鹰司里。
只要一回去,看到那些熟悉的环境,他都会想到过往种种。
在那扇窗下,宋蝉曾经为孩子绣制着虎头鞋,俨然一副慈母作派;还有每夜她在自己怀里,满面幸福地与他描绘着未来,说着要在院子里为孩子扎一个秋千。
那个会在他夜归时留一盏灯、那个会红着脸给他系上平安符的宋蝉。
如今想来,一切都不过是她扮演出来,哄骗自己的谎言。
而他真的信了,竟还想着要与她有以后,甚至暗中为孩子早已添置好了家产,找好了日后私塾的师傅。
千鹰司的寝房里,酒坛滚了一地。
陆湛一杯又一杯地灌下烈酒,喉间烧灼的痛感,却压不住心头躁郁。
每当想起寒衣节那夜,逐川来报"宋姑娘不见了"时的情形,他便觉得浑身阴冷如坠冰窖,胸腔里一股摧心剖肝的剧痛翻涌而上。
这些日子,他甚至每夜都要靠饮酒才能入睡。
几杯酒入腹,陆湛正想再添一杯,逐川忽而推开门。
夜风扑面而来,逐川的声音入耳。
“大人!”
逐川单膝跪地,身上还沾染着泥土,显然是一得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赶回。
仿似是预料到逐川要说什么,陆湛捏着酒杯的手倏然收紧,青玉盏"咔"地裂开一道细纹。
他缓缓抬眼,烛火在眼底投下两簇阴暗不定的光落。
“大人,秦州的暗卫来报,似乎在一艘商船上找到宋姑娘的踪迹。”
第80章
“大人, 秦州的暗卫来报,似乎在一艘商船上找到宋姑娘的踪迹。”
纵然心里隐约有些预感,但当亲耳听见逐川所言时,陆湛仍然不免心中一震。
他缓缓抬眸, 眼底洇着几分薄醉:“说清楚。”
逐川喉结滚动, 单膝跪得更低:“三日前, 我们的暗卫在秦州码头查到一艘南下的商船。据船上管事交代,曾有个形迹可疑的女子搭乘,形貌特征都与宋姑娘相符。”
陆湛掌中的青玉杯裂得更加彻底。
沉默半晌,他忽然低笑出声。
“她倒是会挑地方。”
秦州水道纵横, 商船往来如梭, 一旦混入人群便如泥牛入海,难以寻得, 这确是宋蝉的手笔。
强压着内心阵阵涌动, 陆湛尽力把持面上平静。
“为何没把人带回来?”
逐川犹豫了一会, 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
千鹰司的暗桩从京城一路追踪, 终于在秦州那艘商船上了解到一个疑似宋蝉的人。
“只可惜暗卫追到时,听闻那女子早已在几日前跳海遁逃。暗卫一路搜寻, 也只在岸边寻到这只鞋。”
逐川展开一方布帕,帕中盛着一只绣鞋, 鞋面上绣着鹊踏枝的纹样,还沾着几粒海盐沙土。
陆湛盯着那只鞋, 忽然想起上个月,宋蝉就坐在私宅暖阁里绣这花样。
炭盆映得她脸颊生晕,见他来了,她忙将花样放下,起身相迎。
“去把孙嬷嬷找来。”
孙嬷嬷来后, 颤巍巍地捧着那双鞋反复查看:“那日夫人的确是穿的这双鞋,还是老奴亲手为夫人换上的。”
话音刚落,孙嬷嬷便察觉到陆湛通身愈发阴沉的气氛,一时骇得不敢再说话,逐川使了个眼色,她便赶紧低着头退了下去。
“大人,眼下正值西北季风,北海浪高潮急,便是最好的渔人也不敢轻易下水。”逐川抬头看了眼陆湛森寒的脸色,硬着头皮道,“宋姑娘恐怕凶多吉少……”
陆湛深深吸了一口气。
最初得知宋蝉跳海时,他怒不可遏。
这样周密的逃跑计划,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一段谋划才能实施到这般地步。
但他绝不相信宋蝉会真的出事。
以她的聪慧机敏,既然能想出这样精妙的脱身之计,必然早已安排好退路。这场跳海恐怕也只是她金蝉脱壳的计谋,为的就是混淆视听。
“不过是一只鞋子,也证明不了什么。除了鞋子,可还找到其他证物?”
逐川立即奉上几件首饰:“暗卫仔细查问过,从船上管事那里追回了这些首饰。据说船上的仆妇说,那管事曾为难过宋姑娘。”
烛光渡在陆湛掌心那枚玉佩上。
那是他年幼时父亲赠他的玉佩,是请了道光真人开过光的宝物,也是陆国公难得赐下的礼物。
彼时母亲尚在,陆晋还会偶尔拍着他的肩膀夸一句“吾儿聪慧”。
多年来,陆湛始终将它贴身珍藏,连从前在边关作战时都不曾离身。直到得知宋蝉有孕的消息,他亲手将这视为性命般重要的信物系在了她的颈间。
而今这玉佩冰凉地躺在他掌心,仿佛还沾着咸涩的海水气息。
陆湛只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五指不自觉地收紧。
当看到这枚玉佩,他才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就是宋蝉。
陆湛踉跄着倒退数步,撞翻了案几。酒壶倾覆,琼浆浸透了衣摆,他却浑然不觉。脑海中尽是宋蝉纵身跃入北海的画面——那样汹涌的波涛,她还能活得下来吗?
纵然他恨透宋蝉这些心机手段,却从未没有真正想过要她死!
“大人!”逐川急忙上前搀扶。
酒力不断刺激着大脑,陆湛只觉眼前一片混沌,在原地僵站了许久,连手指何时被玉杯碎片划伤也不曾察觉,只任由鲜血顺着指尖蜿蜒滴落。
“找。”陆湛忽而猛地攥住逐川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哪怕是尸首…….”
后半句生生哽在喉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颤抖:“就算把秦州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也要将她找出来!”
*
宋蝉没有死。
尽管汹涌的海浪多次淹没了她,咸涩的海水灌入鼻腔,屡次窒息边缘,她甚至看见早逝的母亲在朝她招手。
可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却是碧澄一片的天空,和一张凑得极近的、少年的脸。
“咳——”
宋蝉止不住地呛咳着,猛地侧头吐出一大股海水,头疼欲裂,像是有人拿着铁锤在敲打着脑袋。
湿透的衣衫黏在身上,被海风一吹,冷得她浑身打颤。
那名少年蹲在她身边,皮肤是常年日晒的麦色,鼻梁高挺如刀削,最惊人的是那双湛蓝的眼睛,澄澈如波罗的海。
“是你救了我?”宋蝉哑着嗓子问。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拾起插在沙地里的鱼叉,起身就走了。
少年起身时,腰间挂着的骨制饰品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蝉坐在原地,低头自己狼狈的模样。
身上所有值钱的首饰都被管事抢走,就连右脚上的绣鞋也不知所踪。举目四望,空无一人,只有海浪拍打着礁石和越来越暗的天色。
宋蝉咬了咬唇,终是踉跄着爬起来,跟上了少年的背影。
少年脚步顿了顿,却没有驱赶,只是将鱼叉换到另一侧肩膀,继续沉默地向前走。
他的装束确实古怪,兽皮衣裳裹身,腰间以一道粗糙草绳束起,绝不是大燕的服饰。
暮色渐浓,少年颀长的身影在前方越走越远。
宋蝉攥紧湿透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少年。
只可惜在海上漂了太久,体力不支,没走几步就眼前阵阵发黑,宋蝉死死盯着少年模糊的背影,仿佛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
只是终究没能撑到目的地,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只记得自己踉跄着向前扑去,想要呼唤少年的声音埋在了嗓子里。
*
一阵杂乱的切菜声将宋蝉从混沌中唤醒。
宋蝉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一个身着靛蓝布裙的女子正在案板前忙碌。
女子动作利落,一头长发编成麻花辫,其上缀着的贝壳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发出清泠响声。
越过女子肩头,她看见了那个沉默的少年。
少年坐在矮凳上,正用短刀削着一块木柴,木屑簌簌落在脚边。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突然抬头,湛蓝的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格外明朗。
“你醒啦!”
女子察觉到宋蝉的动静,随即放下手中的菜刀,随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来到床前。
她来时带起一阵海风的气息,直到走近身前,宋蝉才看清她的面容。
她有与少年如出一辙的蓝眼睛,只是不同于少年的冷冽,女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热情的笑意。
“我……”宋蝉刚想撑起身子,就被一阵眩晕击倒。女子连忙扶住她,往她背后塞了个散发着兽皮枕头。
“你穿得和我们不一样,你从哪里来?怎么会漂到我们这儿的礁石滩?”女子好奇地眨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垂在胸前的发辫。
“我从京城来……被黑心船家劫了财物,推下了海……”宋蝉谨慎地省略了部分真相,“这里是?”
“济都最东边的渔村呀。”女子笑起来时露出两颗虎牙,“我叫阿丹,那是我弟弟阿措。我们在收网时发现了你。”
济都?!
宋蝉心头一震。
这里与她要去的凉州相距甚远,她怎么会被海浪冲到这里来?
不过济都毗邻大燕,却不受大燕管辖,陆湛的手伸得再长恐怕也伸不到外邦来,这里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去处。
阿丹翻出一套自己的衣裳塞给她,粗麻布料磨得皮肤发红,但胜在干净温暖。
洗漱后,阿丹还为她编起两条俏皮的麻花辫,照着当地人的习惯,为她在发间点缀了几颗彩贝。
望着铜镜里那个异域打扮的女子,宋蝉不免有些恍惚。
饭桌上,阿丹热情地往她碗里堆满烤鱼和野菜,而阿措始终沉默,只在姐姐说得太夸张时,用筷子轻轻敲一下她的碗沿。
休整了几日,阿丹便日日缠着宋蝉要她留下。
阿丹性子爽利,待客热情,常常不由分说就往宋蝉怀里塞新摘的野果,或是拉着她的手去海边捡贝壳。
“你留下多好!”阿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一个人对着阿措那个闷葫芦,都快憋死了!”
若是从前在陆府的时候,宋蝉定会婉言谢绝。那时她最怕欠人情债,连丫鬟多递一杯茶都要记在心上。
可如今,她摸着贴身暗袋里那团泡烂的纸屑。
她最后的银票,现在连轮廓都辨不清了。
就算能辗转回到大燕,一个身无分文的弱女子,又能活几天?何况现在大燕情况如何还尚不可知,也许陆湛已在各个码头布置好了人手,只等着她投入陷阱呢。
海风穿过茅草屋的缝隙,宋蝉望向窗外,远处的海面上,几艘民家渔船正缓缓归航。
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生活惬意,民风朴素,最重要的是,远到连陆湛的暗卫都寻不来。
她咬了咬唇,终于轻轻点头:“那就叨扰你们了。”
阿丹欢呼着抱住她,身上的贝壳饰品叮当作响。宋蝉却悄悄红了眼眶。
既决定留下,她便不肯做吃白食的闲人。
清晨,她会帮着姐弟俩打渔晒网,虽然功夫不佳,时常一上午都抓不到一只鱼,但姐弟俩也耐心地手把手教她,未曾有过敷衍。
这日打鱼回来,帮阿丹晾晒渔网时,她注意到院子里那片疯长的香草。
薄荷、龙脑香、灵香草,这些在大燕极为珍贵的香料,在这里竟被随意种在篱笆边上。
“这些薄荷叶是你们自己种的?”宋蝉捻着一片薄荷叶,难以置信地问。
阿丹正蹲在地上收拾渔具,头也不抬:“是啊,我们这里家家都有,这叶子烧鱼可好吃了,还能驱蚊虫。”
“便只是做这些用处?你们平日可会用香膏?”
阿丹疑惑道:“什么香膏?没有听过。其他用处嘛……前些日子祭司来收过一次香料,说是祭海的时候烧鸡需要用到,”
宋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虽然大燕常见的香料这里可能不齐全,但胜在有许多大燕罕见的香料。
而且这里的女子竟然未见过香膏,若是能有办法制出来,岂不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是制香需要许多器具,香篆、玉钵、铜碾子,这里全都没有,好在海边最不缺的就是石头和贝壳。
宋蝉蛹海边的礁石、贝壳等制了器材,便开始着手准备,等香膏制成那日,她先将这第一盒香膏送给了阿丹。
阿丹小心翼翼沾了一点抹在腕间,闻了闻,随即惊喜地叫起来:“这也太好闻了!我从没有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
阿丹突然抓住宋蝉的手,“过两日集市,阿措要去卖鱼,你也把这香膏拿去卖好不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89
第81章
济都临海, 岛上居民世代以渔为生,除了每季来收购海货的外邦商船,鲜少有外人踏足这片土地。
次日晨光微熹,宋蝉将连夜制好的香膏小心装入洗净的贝壳中, 准备和阿措一起上集市。
只是犹豫了许久, 终究还是没迈出门槛。
“还是麻烦阿措替我走一趟吧。”
“为什么?你有什么担心的事吗?”阿丹歪着头问她, 发间的贝壳叮当作响。
宋蝉笑了笑,却没有作答。
她当然不能如实告诉阿丹自己在担心什么——她担心京城派来的暗卫,更担心陆湛无孔不入的耳目。
即便这里与京城相隔千山万水,但刚逃出生天的她仍如惊弓之鸟, 不得不做万全的打算。
“我这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 去摆摊怕是会被压价。”宋蝉找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阿丹了然地点头:“那让阿措去!他的鱼摊前总是最热闹的。”
阿措抬头,海风吹乱了他微卷的黑发。
“好。”他只简单应了一声, 便将装满香膏的包裹小心收进怀中。
济都的集市确实与京城大不相同。
没有林立的商铺, 没有沿街叫卖的货郎, 只有岛民们自发聚集在海滩边的空地上, 面前铺开一张张草席,摆上清晨刚捕获的猎物、晒干的贝类, 或是自家酿的椰酒。
诚如阿丹所说,阿措的摊位总是最快围满人的。
这个沉默的少年虽然寡言, 却是岛上公认水性最好的渔人。他能潜入最深的海沟,捕到最稀有的鱼蟹。
今日他的草席上除了日常的海货, 还多了一排精巧的贝壳,里面盛着莹润的香膏,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正午刚过,阿措就回来了。宋蝉正帮阿丹捣碎腌鱼用的野椒,陶钵里的辣味呛得她眼眶发红。
“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阿丹从厨房探出头, 手上还沾着几片鱼鳞。
阿措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空了的布包,宋蝉的心跳突然加快。
“你的香膏,卖完了。”阿措说着,又自腰间解下一个鼓鼓的皮囊,倒出几十枚铜钱,“太少了,不够卖。”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阿措对宋蝉说的第一句话。他吐字不如阿丹那般流畅,但声音有着少年独有的清爽,犹如海风掠过礁石。
阿丹惊喜地跑过来,顾不上擦手,便一把抱住宋蝉:“我说什么来着!我们这岛上从没有过这么精致的香膏!”
宋蝉这才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扬起。她俯下身,细数了数桌上铜钱,轻轻“咦”了一声。
“这数额不对呀,怎么还多出来两成?”
阿措缓缓开口:“你的香膏很好,不该卖那么少钱。”
宋蝉惊讶地抬头,正对上阿措的目光。
少年站在阳光下,蓝色的眼眸像极了济都最清澈的海水。
她忽然发现,阿措看似沉默寡言,其实一直在认真观察她们的一举一动,默默用行动付出着。
宋蝉会意地扬了唇角,轻轻比了一个多谢的口型,晨光透过草窗落在她脸上,将那双笑眼映得如同两弯新月,眸中流光。
她很快又低下头摆弄着桌上的钱币,并未看见阿措悄然泛红的耳廓。
她将铜钱分成三堆,其中两堆分别推到姐弟俩面前:“这些给阿丹买新布料,这些给阿措添置渔具,剩下的我就自己留着了。”
“这怎么行!”阿丹惊呼,急得直跺脚,“香方是你配的,昨晚熬了整晚的也是你,我们不能抢功!”
“要不是你们收留,我早就死在了海上,哪里还有命做这些香膏?”宋蝉指了指院角的药圃,“再说,这些草药不都是你种的?况且或许那些客人都是看在阿措的面子上,才愿意多买几盒。”
阿丹还要争辩,阿措突然开口:“过几日再多带些。”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香膏,她们很喜欢,今日有人要订十盒。”
“当真?”宋蝉又惊又喜。
阿措郑重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我今天便开始准备起来。”
宋蝉没想到,自己的香膏在济都这样受欢迎,她心里默默算起了一笔账,若是能稳定有这样的收入,没多久她就可以在济都盘一间铺子,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想到这里,宋蝉中午鱼汤都多喝了两碗,只觉得浑身都是干劲。
阿丹看着宋蝉高兴的样子,也跟着开心起来,给自己又加了碗鱼汤,只是忽而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问道:“那以后你还会回去吗?”
宋蝉喝着汤,随口问道:“回哪里?”
“你们大燕的京城呀。”阿丹眼中带着好奇与向往,“我从前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你们那里的房子都是用金砖砌的,街上的姑娘们都穿着绣花的绸缎衣裳,发髻上插着金灿灿的簪子,可比我们这里繁华多了。”
宋蝉有些恍惚,虽然才从京城离开没多久,可再听到这个地方,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当然记得京城的繁华,但同样也记得那些高墙大院里那些吃人的规矩,还有陆湛对她做过的所有。
一旁的阿措也放下手中汤碗,湛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宋蝉。
"不回去了。"宋蝉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她忽而想起从前在花月楼时,每次听说要去京城,她都会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行装。那时她总要把最好的衣裳拿出来,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幻想着如果能和吕蔚在京城有个家,有个自己的香铺,那该有多好。
可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谁能想到,如今光是听到“京城”二字,她便觉得胸口一阵钝痛,连呼吸都紧张急促起来。
那个她曾经无比向往的地方,现在竟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若是可以,”想起陆湛在榻间对她的种种,那些难以启齿的羞/辱感便如江/潮涌来,宋蝉的声音都微微发颤,“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想回去了。”
阿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措的目光却更深了几分。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木勺偶尔叩动碗沿的脆响。
*
秋季很快就过去,上京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地冷起来。
朝堂局势也如同温度一般急转直下。
千鹰司以“肃清逆党”为由,短短半月内接连缉拿数位老臣。
据人传言,千鹰司的刑房里,烙铁与拶指声昼夜不息。陆湛亲自坐镇审问,不过数日便取得供状,连最顽固的兵部侍郎也熬不过他的手段,入狱后第二日便招了个干净。
朝中官员私下议论,好似自其兄长陆沣入狱后,陆湛性格便愈发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连审讯手段都变得越发狠厉。
有狱卒私下说,陆大人最近常对着刑具出神,有时审到一半会突然改变主意,换为更残酷的刑罚。
如今百官上朝时都避开他的视线,生怕惹了他的注意,连内阁递奏章都要先经千鹰司过目。曾有御史在奏本中暗讽他手段酷烈,次日便被查出二十年前的科场旧案,全家流放岭南。
提及陆沣,朝野上下无不暗自唏嘘。
这位曾经名动京华的贵公子,如今却身陷囹圄,以“结党营私、通敌叛国”的罪名被革除功名。
按当朝律法,这本当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圣人念及陆国公当年从龙之功,格外开恩只罪及陆沣一人,将其从陆氏族谱除名。
正月前夕,缠绵病榻多时的陆国公旧疾骤发,连御医也束手无策,终是没能熬过这个新年。
京城处处张灯结彩迎新岁,唯独陆国公府门前白幡高悬。
这场持续多年的世子之争,终以陆湛全胜告终。
圣人不仅准其承袭国公爵位,更加赐封号“英”。
昔年陆晋、陆沣皆以文采风流著称,阖家唯独陆湛自幼习武。这一个“英”字,既是对其武略的肯定,更是对这场权力更迭的默许,其间深意已不言而喻。
依照大燕礼制,新年期间不办丧事。直到正月十五过后,陆家才正式设灵堂,接受亲友吊唁。
灵堂内香烟缭绕,陆湛作为家主,身着素服立于首位,带领阖族宗亲行三献之礼。
袭爵之后,他身形容貌愈发沉稳,举止合度,任谁都挑不出差错。
待最后一拨宾客离去,灵前只剩他一人时,他伸出手,指尖缓抚过灵牌上的朱漆字迹,平静的眼睛才微微泛起波澜。
终究是陆沣下的那些毒坏了根基,否是以陆晋的体魄,绝不至此结局。最讽刺的是,陆晋临终前还攥着他的手,含混不清地唤着“沣儿”。
“大人。”逐川在廊下低声禀报,“大小姐求见,说是……想给老国公上炷香。”
自陆沣的案子尘埃落定,陆湛接管陆家后,千鹰司便撤出陆府,各院禁令皆已解除,唯独陆蘅的院落仍有人日夜看守。
只是今日,陆湛实在无心计较这些。连日来的操劳让他疲惫不堪,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费力。
“让她过来吧。”他阖上眼,声音透出些倦意。
不多时,侍从引着陆蘅来到灵堂。
她一身素缟,身形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颊如今棱角分明,衬得那双与陆沣极为相似的眼睛愈发空洞了。
陆蘅沉默地上香、跪拜,动作迟缓,却一丝不苟。
陆湛看着香炉中升起的青烟:“妹妹既已尽了孝心,若无他事,便回屋歇着吧。”
陆蘅却站在原地未动,灵堂内静得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声响。
半晌,她忽然冷笑一声。
“到如今,府里死的死,散的散,”她抬眼看着陆湛,眸中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冷意,“三哥哥,你可还满意了?”
第82章
作为国公府嫡长女, 陆蘅也是京中有名的贵女。自幼受教于宫中嬷嬷,一言一行皆合乎礼制。
在外人面前,她和陆沣一样,待人接物向来滴水不漏, 言谈举止得体有礼, 永远是一副笑模样, 仿佛是尊没有喜怒的菩佛。
唯独今日,她眼里的恨意打破了昔日的端庄,一寸寸刮过陆湛的面容。
陆湛并不觉得意外,甚至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这样才对。
他太了解这个所谓的“嫡妹”了, 端庄贤淑的假象下, 她骨子里流的血和陆沣所差无二,他们合该是一种人。
表面光风霁月, 内里却早已腐烂透顶。
见陆湛不回答, 陆蘅忽而开口:“三哥哥当真觉得自己赢了吗?”
“你为了今日这个位子, 不惜一切代价, 连自己的长兄都可以如此狠绝对待,当真是冷血无情。恐怕父亲的死对你来说, 也不过是遂了你多年的心愿吧!”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陆湛懒得与陆蘅多言, 只拈起三炷香,在烛火上缓缓点燃。
“你口中的长兄, 已经是通敌叛国的逆党,与我陆府不曾有过任何关系。”
“妹妹,慎言。”
“你——!”看着陆湛波澜不惊的面孔,陆蘅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多年来精心构筑的端庄冷静正在逐渐溃败崩塌。
这些话陆湛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什么无耻阴辣、祸国佞臣,陆蘅的一番言辞对他而言不过是皮毛,根本惹不起任何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陆蘅早年失母,唯有嫡兄陆沣可以仰仗。
她赔上自己的青春,用尽手段周旋于权贵之间,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看到陆沣坐上那个位置。
她盯着灵柩,视线逐渐模糊,恍惚间甚至看到陆沣就站在灵柩旁望着她,唇角还带着往日的笑意,一如从前那般如玉如琢。
国公的爵位,本该是嫡兄的!是陆湛,陆湛强抢走了他们兄妹的一切。
陆蘅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耳边嗡嗡作响,悄然握紧了藏在袖中、那枚袖中磨得极锐的簪子。
从国公府被千鹰司围困,得知嫡兄落险之时,她便开始打磨这支金簪,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得以报仇。
而今,终于到了要用它的时刻。
沉默之间,陆蘅倏然举起簪子便向陆湛扑去,簪尖直指陆湛脖颈。
“陆湛,为何爹爹和兄长都死了,唯独你还活着!”
陆蘅双目通红,一声嘶吼仿似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带着泣血的悲怆,多年压抑的仇恨在此刻尽数爆发。
她离陆湛本来就极近,动作又快得惊人,众人猝不及防,逐川反应过来立即也拔刀要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那闪着寒光的簪尖就要刺入陆湛的皮肤,一支飞刀从门外破空飞来,猛地弹开了陆蘅手中的刀,深深扎进了陆国公的棺木之中。
飞刀力道之大,竟让厚重的棺木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趁此时机,侍卫得以将陆蘅拦下,死死压制在地上。
陆蘅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地砖,一眼睛却仍死死盯着陆湛,其间燃烧着滔天的恨意。
陆湛未曾理会匍匐在地的陆蘅,而是将目光转向门外。
看清来人时,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目光也多了几分沉冷。
门前,梅桢之已换上一袭素白祭服,此刻正逆光而立,指尖还挂着另一把飞刀。
他很有分寸地站在门外,却又像是在审视这一场好戏,将灵堂内的剑拔弩张尽收眼底。
两人四目相对,梅桢之眼底笑意愈浓,陆湛眼底寒意渐冷。
地上的陆蘅忽而近乎疯癫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在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将众人的目光拉回来。
陆蘅发鬓散乱,眸光愈发疯狂,全然没了昔日国公府嫡女的端庄模样。
陆湛面色阴沉如铁:“大小姐癔症发作,即刻押回西厢严加看管,好好医治,未得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违者以家法重处。”
陆蘅闻言丝毫不惧,却笑得更加癫狂:“疯?到底谁才是疯子?”
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陆湛:“三哥哥,你才真的疯了,也是真的可怜。”
陆湛看着门外的梅桢之,额角青筋暴起,愈发催促:“还不快把大小姐带下去!”
两个侍从当即架住陆蘅要将她强带下去,陆蘅嘴里却依旧止不住地咒骂。
“世人或厌你或惧你,这世上无人爱你,更不会有人以真心待过你!像你这样的人,还能长久地活在这世上,何尝不是一种诅咒。”
“你就是天生孤煞,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哥哥还不够,还要继续祸乱人间!所有与你亲近的人都会被你生生克死!”
一瞬间,陆湛的脑海里闪现过许多画面和人影。
曾死在他手下数不清的囚犯,母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兄长离世前的惨状……但那些都是走马观花,一闪而过。
到最后,竟然落在了宋蝉坠落深海,被海浪吞噬的画面上。
分明他未曾看见过,却好似亲眼所见,连宋蝉的呼救声都能听见。可到了最后,她还是被卷进深海之中。
陆湛瞬间觉浑身发寒,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冻结。
旋即满腔愤怒骤然迸发,大步上前,死死掐住陆蘅的脖子,眼神凶戾得像是要将人剥皮拆骨,连压制陆蘅的侍卫都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陆蘅,你再说一遍。”
他根本不想听见陆蘅回答什么,只是失去理智般掐紧她的脖子。
那只大掌越收越紧,陆蘅原先还能挣扎,在陆湛手背上抓出数道血痕,但到后来逐渐说不出话来,脸色由白转青,力道逐渐微落。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门外的梅桢之忽而开口。
“陆大人。”
陆湛眼底的血色尚未褪尽,却已从暴怒中抽回一丝理智。
若非不是梅桢之在场,他今日一定会亲手杀了陆蘅。
陆湛缓缓松开钳制,猛然将陆蘅甩在地上。
“既然你这么放不下父亲,”陆湛理了理袖口皱痕,声音尽是寒意,“那么从今日起,你便去陵前守着陪他。”
皇陵朔风如刀,向来是发落获罪宗室男子的去处。白日要跪着擦洗石阶,夜里就蜷在透风的石屋里,条件着实艰苦。何况那些守陵兵卒粗鄙,女子发配陵园,恐怕生不如死。
侍卫们立刻架起瘫软的陆蘅。当杂乱的脚步声远去,梅桢之才踏过门槛。
官靴不偏不倚踩在方才陆蘅挣扎的痕迹上,在陆湛身后站定。
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失礼数,又带着无形的压迫。
陆湛背对着梅桢之,肩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梅桢之也不言语,先在陆晋灵前规整地拜了四拜。
“陆大人,现在该称你一声英国公了。””梅桢之望着牌位上未干的墨迹,沉声道,“节哀。”
陆湛冷笑一声,面色不善:“梅大人若是想来送家父最后一面,也该赶在仪式时来。”
他终于舍得转身,眼底却是将人拒之千里的冷意,“这时候来,怕不只是为了这一句节哀吧。”
梅桢之不掩饰地笑了笑:“陆大人果然聪明。”
梅桢之广袖微动,露出袖中密旨的一角金线,“按说不该此时叨扰,但国公连日闭门谢客,我也实在是求见无门,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指尖抚过袖中那道密旨,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为人臣者当以君命为先,国公应当还记得与圣人的约定。”
陆湛目光扫过那道密旨,只淡声道。
“她死了。”
此话一出,梅桢之唇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陆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你的妹妹,死了。”
陆湛陡然向前逼近,他身形本与梅桢之相仿,却因那通身的威势显得格外迫人。
一身素白的丧服非但未减其锋芒,反衬得他如出鞘利剑,每一步都带着雷霆之势,生生将梅桢之逼退半步。
“不错,当年梅家有难,令妹确被千鹰司的人带走。”
“可梅大人心中应当清楚,依梅家当年的罪过,她本该在教坊司里受尽凌辱,最终也不过一具无名尸骨。如今她能平安多活这些年,已是她的造化。”
窗外忽然一声惊雷炸响,旋即暴雨狂注。
陆湛转身欲走,梅桢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在陆湛腕骨上硌出猩红深痕。
“陆湛!”素来从容的梅桢之此刻目眦欲裂,连敬称都忘了,“到了御前,你也敢这般说辞?”
陆湛看了眼他气急的模样,忽地轻笑出声。
他生生掰开梅桢之的手,俯在其耳边低语,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不怕告诉你,令妹逃亡时不慎坠入北海,现在怕是早成了鱼虾的饵料。”
“梅大人若不信,大可去北海捞一捞,说不定还能凑齐一副骸骨。”
*
暮色四合时,陆湛终于料理完灵堂诸事。
独坐马车之中,公府外一片素白似雪,映得他眉目愈发阴沉。
“大人,今夜原该为老国公守灵,您现下还要出去吗?”逐川在车前迟疑开口。
车内人久久未曾回话,逐川等了好一会,才听见车内发话。
“去私宅。”
逐川握缰绳的手猛地收紧,自宋姑娘失踪后,那座宅子就成了禁忌,除却最初几日亲自去翻检过几回,后来便再未踏足,几乎每日只宿在千鹰司中。
本朝重孝,而今老国公丧仪未毕,若被人知晓大人在此时竟然抛下诸多事务,若是被有心人得知,不免又要成为一桩攻讦的把柄。
“愣着做什么?”车帘突然掀起,露出陆湛寒冰般的眼眸。逐川心头一凛,急忙扬鞭催马。
宅院依旧保持着宋蝉离开前的模样,只是从前近身服侍她的侍女都被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几个仆妇打扫宅院。
没想到陆湛会此时前来,几个老仆战战兢兢跪在廊下,连头都不敢抬。
陆湛径直穿过回廊,迈向宋蝉的里阁,行路时带起的风卷起几片枯叶。
推开门扉的刹那,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
屋里处处维持着女主人离去前的模样,榻前依旧系着宋蝉亲手编的茶色丝绦。妆台前那盒香膏微敞,亦静静搁在镜边,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纤指伸来沾取。
陆湛抽开妆奁,在看见其中那枚青蝉玉簪时,目光蓦然顿住。
这枚她日日簪发、最为欢喜的玉簪,此刻正静静躺在妆盒里。
簪首的蝉翼栩栩如生,触指生凉。陆湛忽然想起那日她侧眸笑问:“湛郎可听过金蝉脱壳的故事?”
原来她早就在提醒他,原来她早就厌极了他,连最心爱的物件也不要了,只为了逃离他的身边。
指腹下的玉簪冰凉刺骨,陆湛忽然将玉簪狠狠攥进掌心。尖锐的簪尾瞬间刺破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妆台上。
“好得很。”陆湛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宁可死在外面……也不愿留下来。”
灵堂上陆蘅的那些话在陆湛脑海中不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钝刀般反复割磨着他的心神。
陆湛忽然想起那年在马车里,宋蝉也说过一样的话。
当时她是为了吕蔚,那个在她最落魄时弃她而去的穷书生。
陆湛至今记得她发红的眼眶,和强撑出来的倔强,仿佛只要这样逞强,就能证明自己错付的真心并不可笑。
她说“大人你呢?可曾有谁为大人付出过真心?”
当时陆湛只觉得荒谬可笑。
他前半生所求不过是复仇二字,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要让那些曾经对不起他的人生不如死,何曾在意过什么真心不真心?那些温情的把戏,在他看来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
原先陆湛以为,陆蘅不过是依附陆沣而活的可怜虫,如今陆沣都已经倒台,她还有什么可依仗的?他以为像陆蘅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引起他的任何情绪波动,所以才不假思索地同意让她进入灵堂。
而今日,同样的话语从陆蘅嘴里说出来,却让他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恼怒。
那不仅仅是被冒犯的愤怒,更像是一种被戳破伪装、被看穿软肋的羞恼。
当最初的怒火渐渐燃尽后,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与空虚。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为什么?
为什么他在意的人最终都会离他而去?为什么真的没有人愿意为他付出真心实意?为何他拼命想要留住的,却一个都留不住?
难道真如陆蘅所言,他就是个天生孤煞,注定留不住所有想要留下的人?
还记得当时他告诉宋蝉,做一把刀,是不能有任何真心的。
宋蝉的确做到了,她对他,果真没有半点真心。
陆湛盯着妆镜出神,仿佛透过这面镜子,又看见了昔日宋蝉坐在镜前,他为宋蝉梳发戴簪子的情形。
也正是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侧颈破了皮。
陆蘅那一簪未伤及性命,反倒是梅桢之的飞刀错伤了,以梅桢之的准头,应当是有意为之。
思及刚才他与梅桢之说的那些话,陆湛更觉得可笑。
他当真是疯了。
明明知道圣上近来重视梅桢之,甚至已经暗示他要帮梅桢之找到那位多年前失散“妹妹”。
他大可以找一个替身冒充,正如早前让宋蝉冒充梅氏女一般,将人交出去,谎称那便是梅桢之的妹妹。
毕竟当年梅桢之被抓走的时候,梅氏女年纪还小,若是用此计谋,梅桢之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反倒是万全之策。
可他偏偏要赌一把。
北海茫茫,既然千鹰卫找不到宋蝉的踪迹,那不妨再拖一个人下水。
梅桢之为人固执,加上如今寻妹心切,定会不惜代价,循着他给的这条线索搜寻。
哪怕事到如今,他也绝不肯相信宋蝉已经死了的事实。
只要一日没见到尸首,他便不会放弃寻找的念头。
宋蝉合该是他的人,即便是死,也要与他葬在一块。
*
京城的寒风此刻应当已经刺骨,而济都的海风却仍带着宜人的暖意。
宋蝉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不同于北地的温润空气,指尖再不会被冻得发红发僵。
她记得在京城时,这个时节早已裹上厚厚的棉袄,连迈出房门都需要鼓起勇气。而在这里,她仍可以穿着轻薄的夏装,行动间说不出的自在轻快。
在济都生活的这些日子,宋蝉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座小岛。
岛上街坊邻里几乎都相熟,走在路上总能听到热情的招呼声。这里的百姓靠海吃海,以手艺谋生,没有京城那些尔虞我诈,更不会有仗势欺人的权贵。
这样简单纯粹的日子,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岛上也有几个像她这样的外来人。有个从南边来的茶商,已经在济都住了十几年;还有一对躲避战乱的夫妇,如今开了间小食铺。
济都人从不排外,反而对这些异乡人格外照顾。宋蝉常常想,或许正是四面环海的环境,造就了岛民们开阔包容的胸襟。
在这里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不必再小心翼翼地揣度他人心思,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应付各种规矩,这种自由,比千金万两都珍贵。
阿丹和阿措姐弟更是待她如至亲。
阿丹尤其黏她,每晚都要挤在她床上,缠着她讲京城的故事。从皇宫的金銮殿到街头的糖人摊,从元宵的花灯到冬至的饺子,阿丹听得两眼放光,时不时发出惊叹。
济都人不过春节,但宋蝉执意想要庆祝。这一年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就像蝉蜕去旧壳,重获新生。
她甚至按照岛上的习俗,给自己改名为"阿翠"。
最为普通的、处处可见的青绿色,却代表着最有生机的季节。
每当盛夏来临,新生的蝉会跃上枝头,昂鸣于枝。
阿丹听了京城过年的热闹景象,兴奋得手舞足蹈,非要宋蝉带她置办年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丹就迫不及待地闯进房间,硬是把还在睡梦中的宋蝉摇醒。
宋蝉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窗外才泛鱼肚白的天色,却拗不过阿丹的软磨硬泡,只得披衣起身。
海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潮湿的气息,却一点也不冷。
京城里那些熟悉的年货,在济都这个小岛上几乎都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吃食倒还好,宋蝉凭着记忆调整做法,用本地的海鲜代替猪肉,用椰糖代替饴糖,倒也能做出七八分相似的味道。
可那些对联、噼啪作响的炮竹,却是怎么也寻不到的替代品。
阿丹抱着满怀的海货,小脸皱成了一团。
她最期待的就是放炮竹这个环节,听宋蝉描述那震天的响声和四散的红纸屑,激动的不得了,现在却要落空了。
“真的找不到吗?”阿丹不死心地追问,眼睛里的失望都要溢出来了。
宋蝉只能安慰道:“别难过,主要是炮竹里的硝石不好找。若是有材料,我们自己也能做几个小的。”
她虽这么说,心里却没抱有希望。在这远离大燕的海岛上,要找这些东西谈何容易。
两人沿着海滩往家走,海风把她们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忽然,阿丹猛地站住脚,眼睛亮得惊人:“我想起来了!我们可以去找阿赵!”
“阿赵?”宋蝉疑惑地挑眉。
“阿赵的叔叔也是从大燕来的!”阿丹兴奋地手舞足蹈,“虽然是很糟很糟的时候了,但说不定他会有办法!”
看着阿丹期待的眼神,宋蝉那句“恐怕希望不大”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她帮阿丹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轻声道:“那我们去问问看。”
阿赵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渔夫,听完她们的请求后挠了挠头:“我叔叔确实是从大燕来的,不过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有些为难地补充,“而且现在没有通关文书,根本进不了大燕的领地。”
阿丹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宋蝉正要开口安慰,却听阿赵又说:“不过我叔叔确实认识几个儋州的商人,也许能托他们带些小东西。我帮你们问问看。”
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但总算有一线希望。回家的路上,阿丹又恢复了活力,叽叽喳喳地说着要如何布置房间,宋蝉看着她雀跃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没想到几天后的清晨,阿赵真的顶着晨露敲响了她们的家门。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根红纸包裹的炮竹:“只有这些了,儋州那边也说不好找。”
宋蝉捧着这来之不易的炮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
这几个月来,她调制的香膏在济都妇女中大受欢迎,几乎家家户户都来订购。积攒下的银钱和以物易物换来的木材,再过段时间都够给阿丹家扩建房屋了。
若是能通过阿赵叔叔这条线,从儋州进些大燕的货品……宋蝉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看到了无限可能。
济都虽小,但这里的商机却多,正等着她去探索开拓。
“阿赵,我能见见你的叔叔吗?”
第83章
阿赵的叔叔早年间本是大燕子民, 当年为避战火,兄弟俩乘一叶小舟漂洋过海,最终在这济都扎下了根。
只是没过几年,阿赵的父亲因病去世, 临终前将阿赵托付给叔叔, 叔叔待阿赵视如己出。
阿赵叔叔是个热心肠的人, 听说有大燕来的姑娘寻上门,激动得连烟袋都拿不稳,非要留宋蝉二人用饭。
“都是家乡人,别客气!”叔叔操着夹杂济都口音的大燕话, 一边张罗着让阿赵婶子杀鸡宰鱼, 一边用粗糙的大手给客人斟上自酿的椰子酒。
酒液浑浊,却透着股淳朴的甜香。
饭桌上, 宋蝉说起大燕这些年的变化, 阿赵叔叔听得眼眶发红, 连声叹气:“一转眼, 都几十年了,真是大变样了。”
酒过三巡, 阿赵婶子端着海鱼羹上桌时,宋蝉的目光不由落在她那双布满沧桑的手上。
她的手背上尽是皲裂的纹路, 有些是新伤,有些是经年累月的旧疤。
最触目惊心的是虎口处一道陈年旧伤, 皮肉外翻着,显然是被锋利的贝壳边缘划破后,又日日泡在海水中,迟迟不得愈合。
济都的女人几乎都有一双这样的手。
她们的手指被渔网勒出茧子,掌心被缆绳磨出血泡, 指甲缝里永远残留着洗不尽的鱼腥。
可正是这双粗糙的手,能在狂风暴雨中稳稳掌舵,亦能在惊涛骇浪里收网捕鱼。
“这是用岛上椰子熬油调的香膏,里头还加了芦荟。”宋蝉捧出一个青瓷小罐,“婶子试试,能让手上伤口舒服些。”
阿赵婶子局促地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这才用皲裂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
淡青色的膏体触到皮肤的刹那,她轻轻“哎哟”一声,脸上露出孩童般的惊喜:“这凉丝丝的,可比鱼油舒坦多了!”
说完又将手背凑到鼻尖嗅了嗅,“还有股子清香味儿,盖住了鱼腥气。”
宋蝉看着婶子舒展的眉头,心头微热:“济都的日头能把人晒脱皮,姐妹们又要日日泡在海里,我才琢磨出这个方子。”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可惜现在这膏子只能暂时止痛,却抹不平这些伤疤。若是能从儋州运来白芷、积雪草这些药材……”
“再配上咱们济都的椰子油!”阿丹突然插话,眼睛亮晶晶的,“阿翠说了,要是能做成那样的膏药,就能让疤痕变淡。”
阿赵婶子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脸上被海风刮出的皱纹,又急忙缩回手,不好意思地笑了:“咱们渔家女要什么好看,能止痛就成。”
宋蝉轻轻握住婶子颤抖的手:“伤就是伤,与美丑无关。让姐妹们不必再忍着疼痛下海,这才是最要紧的。”
宋蝉指尖抚过那道狰狞的疤痕,仿佛已经看见掺了儋州药材的新配方香膏,在这一双双饱经风霜的手上绽放奇迹。
阿赵叔叔却摸着胡子沉吟起来。
“这想法确实是好,只是姑娘有所不知,”他压低声音,“济都海关那些差爷,雁过都要拔毛,平时小打小闹还能托熟人带些私货还行,稍大宗些的买卖,恐怕是难啊。”
宋蝉捻勺搅动碗中鱼羹不语。
她何尝不明白?商路就是钱路,这道理普天之下皆是如此,只是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济都通用的贝壳币在大燕不过是一捧废物,那些海产干货在儋州商人眼里更是不值一提。
宋蝉无意识摩挲着空荡荡的腕间。若是那对绞丝银镯还在,若是那些银票还能用……从陆湛那里偷拿出来的东西,本该足够打通十条商路。
从阿赵家里回来,宋蝉一直在回想着今日阿赵叔说的那些话,打通商路需要的银钱数目不小,究竟该如何筹得,实在是个难题。
就连帮着阿丹晒渔网的时候,宋蝉依旧心不在焉。
“渔网都要缠在一起啦!”阿丹的呼唤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宋蝉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渔网已经乱作一团,活像她此刻纠结的心事。
阿措蹲在不远处的礁石上剖鱼,锋利的鱼刀在他手中翻飞。
他时不时抬头瞥向宋蝉,浓黑的眉毛渐渐拧成一团。趁着宋蝉去晾晒海带的工夫,他悄悄把阿丹拽到一旁。
“她怎么了?”
阿丹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大概说给了阿措听,阿措听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晚饭的时候,刻意往宋蝉碗里多夹了两块最肥美的鱼腹肉,似是无声安慰着她的情绪。
次日未拂晓,宋蝉被细微的开门声惊醒,迷迷糊糊中看见阿措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
日头渐渐爬到了头顶,午饭早就做好,都没了热气,阿丹数次跑到门口张望,焦虑极了。
“阿措从来不会错过午饭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宋蝉忽然想到今早阿措的背影,心里猛地一紧:“我们去海边找找。”
两人沿着海岸线奔跑,忽然,阿丹发出一声惊叫——远处的礁石滩上,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正艰难地朝她们走来。
那是阿措,却又不像是阿措。
他整个人像是从鲨鱼嘴里捞出来的一般,裤腿被撕成布条,裸露的小腿上布满狰狞的伤口。最骇人的是右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划伤,随着他的步伐不断渗出血珠,在沙滩上留下暗红的痕迹。
“阿措!”宋蝉冲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躯。少年的身体冰冷得像块礁石,重量几乎全部压在她肩上。
他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用还能活动的左手,艰难地解下腰间那个浸满海水的皮囊。
皮囊解开,一颗浑圆的珍珠滚落在宋蝉掌心,在夕阳的照耀下,流转着异彩光晕。
这珍珠足有拇指大小,如此好的品相,恐怕只有在最危险的深海礁洞中才能寻到。
宋蝉的指尖触到珍珠上残留的血迹,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你去采珠了?”
阿措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沙滩上,沾满沙粒的手紧紧握住宋蝉的手腕,将珍珠牢牢按在她掌心。
“儋州的商船……下个月初五到。这颗珠子,应当够你打点海关……”
海风突然变得咸涩起来。
宋蝉看着阿措手臂那道狰狞的伤口,心头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意。
恍惚间,她想起在陆府的那些日子。
她曾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祈求陆湛再给她一次机会,也曾在他身/下假意逢迎,只为换取他的信任。
偶尔得到几分廉价的施舍已是万幸,又怎敢奢求一分尊重平等的相待。
只是今日看见阿措真诚的双眼,宋蝉才突然意识到,原来真心是可以这样简单。
“真是个傻子。”宋蝉声音哽咽,撕下衣袖,小心缠上阿措手臂伤口,一滴泪不受控制地砸在阿措手背上,“往后再不许做这样危险的事了,我宁愿不要什么香料铺子,也不要你拿命去换。”
阿措愣住了,这个在惊涛骇浪里都不曾变过脸色的少年,此刻却因为一滴眼泪手足无措起来。
他笨拙地抬起手,似乎想替她擦泪,又在半空停住,最后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
有了阿措的这颗珠子,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宋蝉没有贸然将整颗珠子变卖,而是托阿赵叔叔的关系,寻了个可靠的中间人,将珠子换成了便于流通的银票。在分给阿赵叔及其帮忙的好友应得的份额后,剩下的银钱都被她仔细收好,留着日后经营生意时再用。
有了这些银票打点,从儋州运送香料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
第一批香料比预期更早地运抵了济都,事情顺利得让宋蝉都有些意外。
即便如此,她始终保持着警惕。虽然儋州地处偏远,但难保没有陆湛安插的眼线。
她再三嘱咐阿赵的叔叔,采购时务必谨慎,千万不要透露她的真实身份。每次进货都要分成小批量,通过不同的渠道运送,以免引起大燕那边的注意。
可宋蝉万万没有想到,纵然她如此小心谨慎,这消息还是顺着商路,一路传到了陆湛的耳中。
*
这些日子,陆府派出的暗卫如潮水般涌向沿海各地。
从北边渔阳郡到南边的儋州港,每一处码头都安插了陆湛的眼线。与此同时,梅桢之调遣的梅家军也悄然行动,两方人马在沿海各州县明争暗斗,却都默契地避开了官府的耳目。
奇怪的是,任凭他们将海岸线翻了个底朝天,宋蝉却如同人间蒸发般杳无踪迹。
每每有疑似线索传来,陆湛必定亲自查验,可最终不是认错了人,就是迟了一步。
那些呈上来的画像被他妥帖地收挂在屋里,每当午夜时,他便会望着满墙的画像出神。
朝中同僚都察觉到了陆大人的异样。
昔日那个雷厉风行的陆湛,如今眼底总凝着化不开的阴郁。
白日里,他近乎自虐般地处理堆积如山的事务,连最琐碎的案子都要亲自过问;到了夜里,千鹰司的灯火常常亮到天明。谁也不知道,刚袭爵的陆大人,为何突然对审讯又如此热衷,实在是太过反常。
只有贴身侍卫清楚,每晚的书房里都会传出难以抑制的咳嗽声。
这般昼夜不分的操劳,终于在一个雪夜击垮了陆湛。
旧疾发作时,陆湛正对着案头那盏将熄的烛火出神。
从前宋蝉总会在烛火将熄时,为他添上新灯。那时他曾以为,宋蝉会一直这样陪伴在自己身边,却没想到仍然是南柯一梦,徒劳而已。
思及此处,陆湛忽而心口一痛,一口热血猛然喷溅在书案上,便晕厥了过去。
太医诊脉后连连摇头,只说是积郁成疾,需静养调理。
几剂汤药灌下去,陆湛终于转醒,却当即命人递了告假的折子,将一应政务尽数推却。
太医开的药方被他随手搁在案头,反倒是那方绣着并蒂莲的旧帕子,日日攥在他的掌心。
陆湛正值圣眷最隆之时,眼瞧着开春就要加封太子少保,这般前程似锦的关头,却突然称病不出,着实令满朝哗然。
有说他恃宠而骄的,有猜他暗中结党的,更有传言说是得了不治之症。
可无论众人如何揣测,终究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三道四。即便陆湛眼下卧病在床,曾经那些阴狠的手段,也足以让人噤若寒蝉。
冬日的京城银装素裹,密雪纷扬地落在长街上。
陆湛独坐在酒楼二楼的雅间,倚窗而坐,任凭北风席卷,裹挟着碎雪飘进屋内。
他为自己斟下一杯冷酒,目光却落在街角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童身上。
那孩子约莫四五岁年纪,手里举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正开心地跑着,忽然一个踉跄,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糖葫芦碎成了几截。
陆湛不自觉多留意了几分,有意想看看那孩子哭闹的模样。
却没想到那孩子麻利地爬起来,只是拍拍沾雪的棉袄,笑嘻嘻地舔着木签上残留的糖渣,仿佛那星点甜味已是莫大的满足,并未为地上已经碎掉的糖葫芦而伤神。
陆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胸口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连这般稚子都懂得,碎了便是碎了,破镜难重圆,昔人难再回。
与其为过去的痛苦流连挣扎,不如珍惜眼下尚存的那一点甜。这般浅显的道理,为何他却始终参不透?
还是他根本放任自己,不愿参透?
一瞬间,他又想到了宋蝉。若是他们的孩子能够平安降生,也该是这般活泼可爱的模样。
陆湛猛地灌下一口冷酒,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涩。
他曾以为自己对宋蝉不过是主人对玩/物的占有欲,就像对待腰间的玉佩,抑或是书房里那柄宝剑无二。
她既入了他的府邸,就该如那些物件一般,任他摆布,绝不该有半分违逆的心思。
那时他从不屑于谈论什么真心,更耻于承认会对一个出身卑微的民女动情,从前看着朝堂上那些同僚为了女人茶饭不思的模样,简直愚不可及。
可如今,他眼前时常浮现出宋蝉一次次望向他的眼神。
大多数时候是含着温柔笑意的,有时也会盈满泪水,或是不肯轻易低头的倔强。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折磨得他寝食难安的,不是因为他失去了一个听话的玩物,而是永远错过了那个会在深夜时,为他留一盏灯、一席饭的人。
原来他在意的从来不是那具温软的身体,而是她这个人,与她的真心。
只可惜这一切他终究是懂得太晚,悟透得太迟,直到他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宋蝉的踪迹时,才明白了这一切。
冷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喉中,灼烧般的痛感蔓延全身,陆湛却不肯停下。
直到一阵熟悉的刺痛从肺腑深处窜上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大人!”逐川闻声破门而入,眼疾手快地夺过陆湛手中酒杯,“您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逐川声音发颤,“若是宋姑娘哪天回来,看到您这般模样……她……”
“放手。”陆湛的声音冷得像冰,手腕却止不住地发抖。
饶是一向冷硬的逐川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却不得不松开钳制。
就在陆湛又要去抓那壶烈酒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亲卫跪在门外,声音激动发颤:“大人!儋州传来消息,有兄弟在码头附近发现了疑似宋姑娘的踪迹!她……她似乎还活着!”
陆湛的手悬在半空,酒壶“砰”地砸在地上。
他缓缓抬头,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突然隐约现出一缕光亮。
第84章
“大人, 儋州密报。”亲卫呈上密函,“我们的暗卫在儋州码头发现了异常。”
自那道追杀令下达以来,千鹰司的暗卫不敢有任何懈怠,几乎将沿海翻了个底朝天。每个码头的通关文牒都仔细查验, 更是派了水性最好的斥候, 沿着宋蝉坠崖的那段海岸反复打捞。
可多月以来, 竟然没有一丝消息。
直到上个月,他们终于在儋州码头发现了蛛丝马迹。
从未与大燕有过商贸往来的济都,忽而有人开始进购香料药材。
虽然数量不多,而且手段隐秘, 但还是引起了暗卫的注意, 并将此事连夜快马报回了京城。
济都,宋蝉, 香料。
看似不相及的三个词, 却在陆湛脑中轰然串联。
不知为何, 他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宋蝉还没死, 她就在济都。
陆湛倏地起身,踉跄向前两步, 浑然不顾靴底碾过满地碎瓷,只是继续向那亲卫迫近。
“立刻派人去济都, 势必要将她找到,不可有任何错漏。”
“不。”他很快又否定, 猛攥紧逐川小臂,“速去备马,我要亲自去济都。”
逐川急忙拦住陆湛:“大人!太医再三叮嘱,说您的病情万不可受寒,何况京城距济都千里, 您如何受得了这海运颠簸。”
“现在就去!”陆湛一把扯下屏风上的大氅,丝毫不顾窗外大雪纷飞,只身便赴向门外风雪。
亲卫还欲再劝,但看见陆湛身影已然隐进风雪夜,只得与逐川换了眼神,速速跟了上去。
已至子时,京城长街一辆马车碾着积雪疾驰向码头。
车帘被寒风吹开的缝隙里,隐约可见陆湛苍白的面容,和那双亮得骇人的眼睛。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要亲自去济都看看。
这一路走得极为艰难。
马车在暴雪中疾驰数日,又换乘商船南下。
海上风浪颠簸,物资也并不齐全,陆湛来的匆忙,尽管下人已经尽量备全了衣物炭火,仍然不足支撑经久船程。
每至白天,陆湛都会披着大氅来到甲板上,望向海面出神。
那封已经翻看无数次的密报,始终被他紧握手中。他不敢再去细想这消息有几分可信,只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距离济都越近,陆湛的心就揪得越紧。
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近乡情怯。
倘若这次去了济都还是找不到人,若宋蝉真的已经没了,他该如何自处?
他不敢往下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反复揣测。这些念头像毒蛇般缠绕着他,让本就严重的病情更加恶化。
数日海上颠簸,让陆湛的身形更加清减,衣袍都宽大了不少。
终于在半月后,济都海岛的形貌逐渐破出云雾,出现在众人眼前。
*
宋蝉捧着刚从儋州运来的香料,小心翼翼地揭开层层油纸包裹。
大燕独有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宋蝉忍不住用手指沾了些许,在腕间轻轻揉开。
“这次的香料比上回的更好。”宋蝉举起腕凑到阿丹面前,“阿丹你闻闻,这味道是不是与济都的香料都不同?”
阿丹轻嗅了嗅,突然打了个喷嚏:“香是香,就是太冲了些。”
“等把它们和济都本地的香草调和,定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宋蝉说着已经将香料放进研钵中。
接连着几日,阿丹家的小院里都飘着奇异的香气。
宋蝉没日没夜地研究着香膏的新配方,数次尝试之后,才终于调出了满意的膏子。
济都每月逢八都有集市。
转眼到了初八,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宋蝉就拉着阿丹往集市赶。
“今日不等阿措一起了?”阿丹揉着惺忪睡眼问道。
宋蝉摇摇头,指向集市东南角:“这次我们不和阿措一起摆摊了。这些日子我观察过,东南角这边往来多是女郎采买日用。我们的香膏发油,正合她们心意。”
不出宋蝉所料,她们两人刚架好桌子,将香膏摆好,当即就有几位年岁不同的女郎驻足。
宋蝉取出预先备好的贝壳试香盒,笑盈盈道:“姑娘们试试这个新配的茉莉发膏,里头特意加了侧柏叶,能生发乌发,味道也很好闻。”
“侧柏叶?倒是没听过,给我拿一盒吧。”一位穿杏色衫子的女郎试了试味道,旋即下了单。
客来客往,不到半个时辰,宋蝉的摊前就围满了人。
阿丹收钱收得手忙脚乱,凑到宋蝉耳边低声道:“照这个卖法,咱们后院的原料和你买回来的香料怕是都不够用了。”
宋蝉正给客人包着最后一盒玫瑰香膏,闻言笑道:“我早算过了,等攒够钱币,咱们就去租西街那间空铺子,到时候咱们的香道铺子,就是济都头一份,不愁没有销路。”
宋蝉又托起一盒新制的香膏,指尖轻点着给铺子前新来的妇人试香。
集市上人声鼎沸,宋蝉的摊位前更是围得水泄不通。
每迎来一个客人,她都极其热情地招待,尽心为客人介绍着她们的膏子。
迎来送往之间,她语调都轻快得像枝头的黄鹂,让人听了都不免心情愉悦。
只是她太沉浸其中,浑然未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街头斜对一角,陆湛隐立在一家布庄的檐影下,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济都四季如春,斜阳洒在宋蝉的布裙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她正笑吟吟地向一位妇人推荐香膏,鬓边的碎发被汗露打湿,贴在泛着红晕的脸颊上,眼中熠熠光彩流转。
他们之间不过隔了十余步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千山万水。
陆湛的掌心不知何时已沁出冷汗。
这数月来,他寻遍大燕九州,在梦里勾勒过无数次她的身影,当今日当真见到,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大人,可要带宋姑娘过来?”随从刚欲上前,就被陆湛抬手制止。
陆湛的视线描摹着宋蝉的轮廓,尽是失而复得后,近乎贪婪的汲取。
宋蝉穿着本地人的衣装,身上的衣服以粗麻织就,看着便不算舒适。
她好似瘦了不少,面颊都比先前分明了许多。褪去了从前的锦衣玉服,如今站在街角叫卖,对着这些海女送笑接迎,她竟然很是适应,仿佛她生来就服侍这些人一般。
陆湛忍不住蹙眉,她为何如此自轻自贱,放着京城的好日子不过,非要来此处受苦?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离开他以后,她似乎比从前更开怀快乐。
即便是在这偏僻海岛,做这些不入流的行当,可她的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
看过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后他才知道,原来从前她对着他的笑,不过也是一种逢迎做戏。
陆湛站在原地,只觉背脊僵冷,呼吸发寒。
他曾无数次的幻想过重逢的情形。
倘若上天垂怜,宋蝉真的还活在世上,他定当珍之重之,再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而今当真看见她完好无损地、甚至比从前更好地站在他面前,一股无名的怒火却骤然窜上心头。
那他又算什么?
那些为了她辗转难眠的夜晚,被噩梦惊醒后,以为永远失去她的绝望,在她的笑语嫣然前,都算什么?
她怎么敢?怎么敢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
陆湛的指节攥得发白。
她何尝会在乎他在愧疚中渡过的日夜,以及那些近如刀绞的痛楚?
于她而言,留在他身边过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日子,都比不上在这市井中贩卖香膏来得快活?
即便是要离开他身边,她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还是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在他身边?
无论是哪种情况,陆湛都觉得无法接受。
铺子前的宋蝉偶然抬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街角。陆湛下意识往阴影里退了半步,随即又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可笑。
他只觉怒火中烧,烧得他眼眶发烫。
他真想立刻上前掐住那截纤细的脖颈,质问她是否还有半点良心。她可知道这数月以来,他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本该立刻上前将她带回,可双腿却像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他继续看着宋蝉。
但当真的看见宋蝉脸上熟悉的、更甚于从前的笑意时,陆湛又忽而觉得从前那些爱怨纠缠,背弃之恨,俱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了。
只要她还这世上,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哪怕她真的不要了他,哪怕她弃了所有也要离开他的身边。
千般执念、万种不甘,通通可以舍去。
他只要她还活着。
他终于下定决心,迈出了步子,可真当快要靠近的时候,陆湛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多日未见,他到底是想以最好的姿态面对她。
“逐川,我的衣衫发冠可还齐整?”
逐川还未答话,陆湛先觉得好笑起来。不知何时起,他竟也会为这等小事忐忑?
直到得到肯定的答案,陆湛才深吸一口气,重新迈出步子。
香铺前,宋蝉将最后一盒茉莉香膏刚递到客人手中,天际突然滚过一声闷雷。
她抬头望去,方才还碧蓝如洗的天空,此刻瞬间已聚起沉灰色的云团。
“阿丹,快收摊!”宋蝉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砸了下来。
她连忙扑向被狂风掀起的篷布一角,篷布却像活鱼般从指缝溜走。
阿丹的惊叫在雨声中格外尖锐:“糟了,膏子要浸水了!”
两人顾不得衣服湿透,手忙脚乱地去收铺子上敞开的香膏,混乱之中仍不免有几个瓷罐落地。
其中一个瓷罐滚落在铺子前方,宋蝉赶忙弯腰去捡,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瓷罐之际,一片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熟悉的松木气息混着雨水的清冽钻入鼻息。
宋蝉的指尖僵在半空,只觉天地间雨声忽然静止,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先她一步捡起了地上的瓷罐。
第85章
时隔多日未见, 宋蝉几乎都要忘记了陆湛的存在。
起初闻见那阵熟悉的松木香,她还有几分犹豫。
直到她看着那只握着瓷瓶的手逐渐递近——
其人修长的食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那年夏猎为了救她坠落悬崖留下的。
宋蝉如受惊的野兔般陡然退后一步, 后撤时踩到湿滑的篷布边缘, 险些摔倒, 幸好阿丹及时扶住了她。
她低着头,手忙脚乱地继续收拾篷布,却怎么也折不好,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灼热得仿佛要在她背上烧出一个洞来。
“阿翠, 你没事吧?”阿丹担忧地握住宋蝉发抖的双手,“你的手好凉。”
宋蝉摇摇头,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事, 只是雨越下越大了, 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她将目光落得更低, 生怕与那人对上视线。
阿丹蹲下身去捡散落一地的药瓶,这些都是宋蝉花费数日心血研制的香丸。
当她看到那个陌生男子手中还拿着一个瓷瓶时, 下意识就要去接:“这位郎君,这是我们的东西……”
“不要了!”宋蝉突然厉声打断, 一掌打落那个瓷瓶。
瓷瓶落地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刺耳,顿时碎片四溅, 其中一片划过她的脚踝,留下道细细的血痕。
“这些都不要了,我们现在就回去。”
宋蝉声线颤抖,她已经顾不上同阿丹解释什么了,一把抓住阿丹的手腕就径直往雨里冲。
雨水打在脸上, 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跑得那样急,好几次差点滑倒,但她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
宋蝉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耳边全是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和轰隆雨声。
等跑到阿丹家时,宋蝉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瘫坐在门槛上,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她一直在发抖,阿丹赶紧找来干布给她擦头发,又去灶间煮姜汤。
阿措还未回来,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宋蝉一人。
宋蝉终于再也撑不住,将脸埋进膝盖里无声地哭泣起来。
怎么会是他?陆湛怎么会出现在济都?
她明明已经逃了这么远,改了名字,换了身份,连口音都刻意改变了,为什么还会被他们找到?
难道他从未想过要放过她。
这个念头让宋蝉心头一阵绞痛,她忽而想起从前数次欢愉时,陆湛总会在最后的时刻隐忍不发,迫她看向他的眼睛,让她一次次证明她只属于他,永远不会离开他。
唯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他才会放手。
她以为自己终于逃出来了,以为她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可是陆湛的出现,将她所有的希望都击得粉碎。
宋蝉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她不能哭出声,不能让阿丹发现异常,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曾经是谁。
阿丹捧着热气腾腾的姜汤从灶间出来,就看见宋蝉面色惨白,眼尾还泛着未褪尽的红。
“阿翠,你脸色差得吓人,是不是受寒了?”
阿丹将姜汤放在宋蝉面前,宋蝉木然地接过碗,捧碗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几滴滚烫姜汤溅在手背也浑然不觉。
阿丹在她身旁坐下,犹豫片刻才开口:“方才在我们摊子前那位公子,我看他穿着上好的锦布,这样的打扮好像也是大燕来的?阿翠,你可认识吗?”
“不认识。”宋蝉猛地打断阿丹,又补了一句,“倘若之后再见到他,千万不要搭理。”
阿丹被宋蝉反常的态度惊得怔了怔,但很快握住她冰凉的手,郑重地点头:“你放心,现在是在我们济都。”
“这是我们的地盘,若那个外来人敢在这里为非作歹,我和阿措定不会让他好过!”
宋蝉望着少女明亮的眼睛,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
阿丹怎会明白,陆湛的手段何其狠辣,更是连大燕满朝都要忌惮几分的人物。
她低头抿了一口姜汤,火辣辣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夜深了,宋蝉怎么也睡不着。
她睁眼望向茅草铺就的屋顶,时刻警惕着屋外的动静。
她不愿想再去想那个名字,可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
陆湛既已寻到济都,这小小的草屋又能藏她几时?济都与大燕虽相隔千里,未有往来,但若他真想要她,也不过是多费些时日罢了。
宋蝉望着阿丹熟睡的侧脸,眼眶不免发热。
身侧的阿丹早已睡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她被角上,像是生怕她半夜着凉。
这些日子来,是这对姐弟给了她容身之所,教她捕鱼晒网,逐渐融入济都的生活。
直到今日,她都天真以为自己终于能重新开始。
如果不是又遇见了陆湛。
再等等……
阿丹姐弟给她许多,她不能就这样不告而别。等天亮就和阿丹好好道别,绝不能拖累了他们姐弟。
谁知次日天还未亮,宋蝉就被院外一阵嘈杂惊醒。
院外传来阿措的怒喝声,宋蝉心头一沉,连外衣都来不及系好就冲了出去。
推开门,眼前景象让她血液瞬间凝固。
几名黑衣侍卫呈扇形围住院门,虽未出刃,但观其形体皆是常年习武的好手。
而阿措赤着脚站在门前石阶上,手中只有一把鱼叉,单薄的背影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视线越过众人,宋蝉的呼吸彻底凝滞了。
黑衣形成的屏障后,陆湛的身影自其间破出。虽立于众人之后,但他通身流泻的威仪,足以压过众人,让整个院落的气压都为之一沉。
四目相对,宋蝉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一时不敢相认。
数次相见乃至更亲密的接触中,他或是在暗狱里执笔批红的阎罗,或是朝服加身时的意气峥嵘。
她却从未见过这般的陆湛。
陆湛原本就凌厉的下颌线条,如今瘦削得更为分明,面上多了几分病弱之色,如同剥去所有伪饰,弱化了眉眼间的压迫。
他嘴角噙着笑,可眼底竟凝练着几分痛意,如玄冰般刺人。
“阿翠姐。”阿措仍死死盯着那些侍卫,“这些人自称是大燕来的商人,要找你谈药材买卖。”
“宋姑娘。”陆湛忽然开口,声音比记忆中沙哑许多,“我们千里跋涉而来,又是同乡,难道连杯粗茶都讨不到了么?”
他向前迈步时,宋蝉才发现他右腿似乎带着伤,脚步比往日迟缓半分。
阿丹此时拎着茶壶冲出来,滚烫的茶水"哗"地泼在陆湛脚前,阻止了他的前进。
“谁准你们闯进来的?”少女像护崽的母豹般挡在宋蝉前面,“走走走,阿翠说了不认识你们!”
水花溅上陆湛的衣摆,在昂贵的云纹锦上洇开深色痕迹。
他目光却未有半分躲闪,始终锁在宋蝉眉眼之间。
“宋姑娘,当真要如此无情?”
陆湛轻声问。晨风吹起他的衣角,有那么一瞬,他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
虽然只是一瞬而过,但宋蝉确信,她刚才又看见了陆湛眼中熟悉的冷意。
她太清楚这种眼神背后代表的含义,那是他即将发怒的前兆。
陆湛是个疯子,他向来有仇必报,绝不接受背叛。
如今他都能拖着病体亲至济都,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郎君若执意想要谈这桩生意,便随我进来吧,”宋蝉顿了顿,“只是还请独自入内。舍弟妹年幼胆怯,怕见生人,还望诸位侍卫大哥在院外稍候。”
关门前,她将阿丹往后推了推,在阿丹耳边轻声嘱咐:“你先带阿措去海边,暂时先别回来。”
阿丹还想说什么,却被宋蝉的眼神制止。
屋内终于静了下来,只剩茶壶里沸水滚动的轻响。
宋蝉垂着眼,素手执壶,将白水缓缓注入粗瓷杯中。
水声泠泠,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寂静。
她刻意放慢动作,仿佛这样就能多拖延一刻,不必直面陆湛灼人的目光。
“岛上没有茶叶,只有白水。”她将茶杯放在陆湛面前,语气平静得像是寻常待客。
“阿翠?”
陆湛忽然开口:“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宋蝉指尖微顿,杯沿溅出一滴水珠。
她如实道:“到了岛上,顺着当地的名字取的。”
陆湛面上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目光始终落在宋蝉身上,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空白一寸寸补全。
“阿蝉,是我小瞧你了。”他忽然低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
“没想到你有这样大的能耐,能逃到济都来。”他嗓音沙哑,极力压制痛楚,“你可知道为了找你,我每天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宋蝉心里叹了口气。
即便看见陆湛如今失意的样子,她也不过微微一怔,心底却掀不起半分波澜。
济都的烟火气早已洗净了她对大燕的眷恋,更遑论那些与陆湛纠/缠的过往。
他是生是死,是痛是悔,于她而言,早已无半点瓜葛。
“大人出身矜贵,身边有的是人侍奉,也绝不会缺女人。”她终于舍得抬眼,目光平静如水,“大人何必如此想不开呢?”
放陆湛进来时,宋蝉已做好了承受风暴的准备。
是她叛了他,是她一次次欺他骗他,倘若今日他要她的命,她也无话可说。
可陆湛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眸中翻涌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阿蝉,你瘦了。”
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与疲惫。
“这些日子,我也想了许多。”他低声道,“从前你有过失,我亦有不到之处。上天垂怜,让我此次失而复得,已是恩赐。”
他伸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袖角,却又克制地收回。
“只要你愿意随我回去,过去种种,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们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可好?”
第86章
屋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连窗外的风声都清晰可闻。
宋蝉凝视着陆湛的眼睛,忽然轻轻笑了,只是笑意未及眼底,反倒透出几分倦意。
时隔多日未见, 她原以为他总会有所改变, 却不想还是这般自以为是。
他就像那庙堂之上俯瞰众生的神像, 习惯了高高在上地施舍怜悯众生,却从不肯俯身倾听凡人的心声。这样的人,骨子里的傲慢早已刻进血脉,又怎会真正改变?
“或者, ”陆湛见她久不答话, 又放柔了语气:“你若觉得这里的生活不错,我也可以每年陪你来济都几次, 如何?”
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在他想来, 他没有计较她的背叛, 步步退让, 做到这一步,她合该感恩戴德地接受才是。
“我不愿意。”
宋蝉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柄利刃,干脆利落地斩断所有可能。
陆湛一时间竟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陆大人,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不愿回大燕,也不愿随你回去。”
陆湛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宋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宋蝉的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熟悉的眉眼,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看着他熟悉的神情,过往那些在大燕低声下气的日日夜夜, 为了活下去小心翼翼的讨好与如履薄冰的惶恐,又浮现在眼前,全都化作一声叹息。
“我很清楚。”
“你不愿跟我回去,却甘愿在这里做一个渔女?”陆湛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讥诮。
宋蝉几不可闻地又叹了口气。
他终究不懂她,从来都不懂。
她也不该奢望一个生来就站在云端的人,会明白她这样的小人物所求为何。
“渔女又如何?”
宋蝉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唇角泛起一丝真心的笑意。
“至少在这里,没人会因我的出身轻贱我,没人会因我不识文墨而嘲笑我。在大燕时,即便是在您身边,我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个人。直到来了济都,我才第一次尝到被尊重的滋味。”
她转回头,目光清亮如洗:“在这里,我不用看任何人脸色过活。每日出海捕鱼,归来时阿丹会笑着迎我,研制出的新香膏,村里的人会真心实意地称赞。这样的日子即便清贫些,也比在大人身边锦衣玉食却提心吊胆强过百倍。”
陆湛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就算你能忍受这渔村陋室,我们的孩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他向前一步,高大身躯投落的阴影笼罩着宋蝉,“别再任性了,今日你必须随我回去。”
“没有什么孩子!”宋蝉忽而抬高了声音,“那不过是我为了逃出陆府,编造的谎话罢了。”
“你再说一遍!”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宋蝉站在亮处,陆湛在暗处。
陆湛的面色阴沉得可怕,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猛然抓住了宋蝉的手臂,手背上狰起的青筋如同毒蛇,在苍白的皮肤下跳动。
宋蝉被他攥得发痛,却只是神情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清晰而坚定:“大人问我愿不愿随您回大燕?我可以再告诉您一次,我绝不愿意。若大人执意要带我回去,那恐怕也只能带回我的尸首。”
海风卷入屋内,却未能吹散沉默。
许久后,陆湛终于缓息过来,目光如刀般一寸寸刮过她的眉眼,试图找出些许动摇或是欺骗的痕迹。
可那张素净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破绽,只有一派坚定的坦然。
“宋蝉,你当真如此心狠至此,一次又一次地欺瞒我,竟连孩子都是你的手段。”
晨光里,她的轮廓比月余前更加清晰,虽然身形单薄了些,但她眉间的郁色褪去许多,眼角眉梢平添了几分他从未见过的鲜活神采。
愤怒与不甘在他身体中横冲直撞,陆湛只觉气血上涌,一时猛地咳嗽起来。
他气极宋蝉的背叛与逃离,换做从前,像今日这样的情形,他绝不会在意宋蝉的意愿,只会将她直接带走,更不会让她还有今天这样与他心平气和谈论的机会。
可现在不同,险些失去宋蝉以后,他竟变得谨慎。
他当然可以像从前那样对她,可是经过这一件件的事情让他意识到,他即便能控制住她的人,却掌握不了一颗决意离开、甚至有勇气赴死的心。
只是这瞬间,他竟也有些怀疑,难道他费尽心思找到他,全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你对我……”陆湛的声音突然哑了,“就没有过半分真心?”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倘若听见的是他不愿听见的答案,他宁可不曾问过。
陆湛当即起身转向门外:“罢了,我改日再来。”
“大人对我又何尝有过真心?”
陆湛已至门前,宋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追来。
陆湛顿住脚步,却未曾回头。
“大人所谓的怜惜,不过像对待一只雀鸟。高兴时赏块鲜肉,恼了便放进笼子里去。大人可曾在意过我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陆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出门的。
海风扑面而来,耳边始终回响着宋蝉的话。
多年来,从未有人敢这样剖白他的不是。
或许宋蝉曾经尝试过,但都被他当作是女儿家气话抱怨。
直到险些永远失去她一次,这些话才终于穿透他根深蒂固的傲慢,刺进他的心里。
震惊过后,更深的是恍然与不安。
倘若继续用锦衣玉食禁锢她,如从前一般强权威压胁迫她,与当初又有何异?无疑是再次陷入死局。
“大人!”
随行的黑衣卫首领一直守在门外,见陆湛走出,随即快步迎上。
见陆湛面色苍白如纸,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大人,今晨刚收到飞鸽传书,自大人离京后,梅桢之的人一路跟踪,只怕不日就会找过来,大人若在此处耽搁过久,属下担心会惊动南省的守军。”
“您抱病千里南下,宋姑娘还这般不识抬举,属实太不该。不如让属下们……”黑衣卫做了个擒拿的手势,“属下保证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让宋姑娘安安稳稳坐在回京的马车上。”
话未说完就被陆湛抬手制止。
陆湛眺望海天交界处翻涌的云层,忽然问:“梅桢之的人到哪了?”
“探子来报,已至泉州港。若再不返程,恐怕不妥。”
“想办法派人去散布假消息。”陆湛打断道,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就说我在岭南寻药,能多拖几天便是几天。”
他转身望向那座简陋的渔家小院,目光复杂。
“至于她……”陆湛闭了闭眼,声音已有几分疲倦,“容我再想想。”
*
虽然宋蝉早就叮嘱阿丹先离开,但姐弟俩并没有跑远,只是躲在屋后不远处的礁石后面。
见宋蝉一直没有出来,阿措握着鱼叉想要上屋里质问,被阿丹按住肩膀阻拦。
直到看着陆湛带着黑衣卫离开后,姐弟俩立即跑回屋里。
宋蝉坐在窗边的小木凳上,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听到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
“阿翠,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阿丹焦急地问。
宋蝉轻叹一声,知道瞒不住了,于是隐去了陆湛的身份,只说是从前惹下的风流债:“说起来也是我从前在大燕时的旧识。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只是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
阿丹心疼地握住宋蝉冰凉的手:“就算是有误会,也不该带着那样一群人上门。而且我看那几个黑衣人袖子里都藏着兵器。”
宋蝉勉强笑了笑。
今天她仗着在济都的地界才敢那样强硬,倘若从前在大燕,她也不敢如此决绝。
只是她心里清楚,依照陆湛的性格,绝不会轻易罢休,如今她最担心的是连累阿丹姐弟。
“阿丹,我可能要离开济都了。”宋蝉声音发紧,“你们也看见了,他手段很多,我继续待在这里会连累你们。”
阿丹立刻制止:“说什么傻话!这里是我们济都的地盘,他一个大燕人还能翻了天不成?你放心待在这里,明天我就找几个兄弟来守着。”
“千万别!”宋蝉急忙阻止,“你们不了解他,这事让我自己处理就好。”
阿丹忍不住抱怨:“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了?除了长得好看些,脾气简直比礁石还硬,还不如我们岛上打渔的汉子。"
宋蝉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若有的选择,她何尝愿意招惹这样的人?可命运弄人,偏偏被陆湛纠缠至今。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执着。
又是一夜辗转难眠,宋蝉刚合眼不久,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窗外天色尚暗,屋外传来阿措刻意压低的声音。
“阿翠姐,那人又来了!”少年扒着门框,手里还攥着赶海的鱼叉,“要不要我去叫几个兄弟把他轰走?”
宋蝉闻言顿时睡意全消,连鞋都来不及穿好,便赤着脚踩在地上,随手抓起外衫就往门外跑,衣带散乱了也顾不上系。
晨雾中,陆湛的身影立在院门外。
他比昨日更显憔悴,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宋蝉强压下心头异样,冷声道:“陆大人,济都缺医少药,您既抱恙在身,实在不该在此耽搁。”
陆湛却突然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形晃了晃。待喘息稍平,他抬眸望来,一改往日的盛气凌人,眼底竟带着几分恳求。
“阿蝉……”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若我说我已时日无多,你可愿……听我说完最后几句话?”
第87章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 宋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从来都无法将时日无多四个字与陆湛联系在一起。
“时日无多?”
目光触及陆湛眉宇间沉淀的病气时,宋蝉心头不免一颤。
宋蝉忽然想起那年她被污入诏狱,陆湛玄色官服上沾着血,缓步走到她的面前, 俯身为她解下镣铐。
怎么会?这个曾令满朝文武都胆寒的人, 怎么会落得如此地步。
她本不相信陆湛的话, 但看着他浮现病态的眉目,似乎这话又有几分切实可信。
无论过去她与陆湛之间有多少纠葛,在生死面前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够放下的了。
“大人正值盛年,怎么会时日无多?”宋蝉怔然坐在陆湛对面, 目光复杂, “何况太医院圣手如云,若是大人觉得不适, 何不赶紧回京治病, 无需说这样的话来咒自己。”
陆湛没有回她的话, 只是继续看着宋蝉的眼睛。
“阿蝉, ”他再次唤她名,却仿佛沉吟许久, 磨去了从前所有锋芒,“这世间曾让我厌恶的人与事, 如今都成了冢中枯骨,我想得到的, 也都攥在了手里。”
他抬起手抚过桌案,恰好覆在她方才触碰的位置。
“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就是你。”
陆湛面容苍白,如覆霜雪,可那双眼睛却至极赤诚, 言辞间亦是恳切。
当他的灼亮目光落在宋蝉身上时,她心口蓦地一颤,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可那撼动也只转瞬即逝,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她不是不想怜惜,只是过往那些回忆太过沉痛,她不愿也不能再去触及。
宋蝉攥紧双手,让指甲陷入掌心,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
她张了张口,想质问,想讥讽,更想将这些年积压的怨怼尽数倾泻。
可最终,所有激烈情绪都在对视目光里消弭尽散,只化作一声叹息。
“大人现在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人原先在诏狱救下了我,倘若那时大人同我说这一番话,我一定不胜感激。可那时大人告诉我,做您手中的刀,不能对任何人付出真情,我始终记在心里,日夜不敢忘。”
窗外呼掠过一阵急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如今陆沣已成了大人的手下败将,我的任务也合该结束了,而今大人又要我忘记过去所有,重新来过,不觉得太过强求了吗?”
宋蝉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半分指责的意味,却像钝刀子一样划过陆湛的心。
他倒多希望宋蝉能够责骂他几句,他宁愿她掀了这案几,要向他讨回所有公道,总好过这般平静地与他诉说一切。
一时间,喉间似有万千言语翻涌,却终究化作一片苦涩。
“一个月。”沉默半晌,陆湛复而开口,“一个月后,我自会离去,阿蝉,你只要再陪我一个月便好。”
他当然可以不顾及他的意愿,直接将她带走,可今日他不愿如此。
屡屡强求,换来也不过是她怨怼愈深,他终究不愿两人之间落得如此不堪的地步。
宋蝉只觉胸口发闷:“大人又何必如此。”
但抬眼看着陆湛那副病容,她又想到陆湛那句“时日无多”,也终究是害怕逼得太紧,触及陆湛逆鳞,若真把他惹急,他不顾一切要带自己回大燕又如何是好。
一番踌躇后,宋蝉终究让步。
“大人若执意如此,就自便吧。”
*
陆湛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济都岛民淳朴热情,岛上突然来了这么几个外乡人,难免引人侧目。宋蝉不愿多生事端,只说是故人来访,暂住几日。
好在岛民虽好奇,却也知分寸,见她神色淡淡,便也不再多问。
随行的侍卫被陆湛遣散,不知去了何处。他自己则借口病体未愈,执意要与宋蝉同住。
宋蝉自然不肯,几番推拒,最终拗不过,只能勉强答应让他与阿措挤一间屋子。
阿措性子直,对这位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脸色,可碍于陆湛病容苍白,行动迟缓,终究不好太过苛责,只得冷着脸替他铺了张草席,权当床榻。
阿丹姐弟的茅草屋简陋,比起国公府的雕梁画栋,简直天壤之别。
宋蝉本以为陆湛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必定难以忍受这般粗陋的生活,更遑论日日看阿措冷脸,怕是熬不过几日便要拂袖而去。
可出乎意料的是,陆湛竟适应得极快。
他没有端着京中贵人的架子,反倒学着岛民的习惯,晨起打水,日落拾柴。
身子稍好些时,甚至帮着阿丹修补渔网,或是替阿措劈柴生火。起初动作生疏,可不过几日,竟也做得有模有样。
宋蝉冷眼瞧着,心中诧异,却也不动声色。
她不知道的是,对于陆湛而言,他并不在意这简陋的环境,只是比起失去她的那些日子,如今能日日见到她,已是莫大的慰藉。
梅桢之的人一直在暗中搜寻他的踪迹,一月之期太长,随时可能暴露行踪,可陆湛却甘愿冒险。
他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因此陷入险境,只要能在宋蝉身边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心安。
有时用膳,他目光落在宋蝉脸上,便久久不移。宋蝉被他看得耳根发热,忍不住蹙眉瞪他,他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能这样看着她,已是世间至乐。
只是他终究还是存了私心,又欺瞒了她一次。
那句“时日无多”不过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太医的诊断分明只是积郁成疾,调养数月便可痊愈。
可当他看见宋蝉听闻此言时眼中闪过的一丝慌乱,便知道这步棋走对了。
陆湛也觉得可笑。
曾几何时,他操纵人心与生死,若想求得一个女子,何须这般卑劣手段?可如今,他甘愿放下尊严,用这般不堪的谎言,只为换她片刻的怜悯。
他在赌。
赌她还会因往事心软,赌她对他尚存一丝情意。即便只是出于同情也好,只要她愿意让他留下,他便有机会。
过往种种确实是他太过自负。那时他只道权势在手,她便永远逃不出掌心,却忘了她骨子里的倔强。如今想来,她当年的怨怼与疏远,都是情理之中。
不过没关系。
陆湛望着正在灶台前忙碌的纤细背影,眼神渐深。
她今日肯与他同桌用膳,明日或许就能与他多说几句话。水滴石穿,他有一辈子的耐心慢慢与她磨。
横竖,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转眼又到了初八,宋蝉和阿丹带着新作的香膏要去市集变卖。
竹篮里的瓷罐整整齐齐码着,阿丹在旁边喜笑颜开:“这次一定又能全部卖完!”
这几日天气愈发炎热,正午的日头能把人晒脱一层皮。陆湛立在门边,看着宋蝉仔细清点香膏数目,沉默不语。
等宋蝉要出门时,他终是忍不住上前:“今日天太热了,你们改日再去吧。”
宋蝉头也不抬,继续系着遮阳的纱巾:“每月市集只有三次,尤其初八的市集最热闹,耽误不得。”
“那我便让人替你们去。”陆湛伸手按住竹篮,“你留在家里。”
宋蝉轻轻拨开他的手:“客人要试香,你的人哪里明白我的配方?”
陆湛眉头紧锁:“你若执意要做这生意,我也可以在京中——”
“不必。”听见京中二字,宋蝉立刻打断陆湛,拎起竹篮往外走。
傍晚回来时,宋蝉的纱巾早已被汗水浸透,脸颊和脖颈通红一片,隐隐有些脱皮。
阿丹急得直招呼阿措来扶:“阿措,快去打些冷水来,阿翠晒伤了。”
陆湛一直在门前等着,看见宋蝉的模样,脸色沉得厉害,一把将宋蝉拉进屋里。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盒,盒中是御用的积雪草膏,清凉镇痛。
陆湛沾了药膏,涂抹在宋蝉颈上,动作却比往日粗重,语气也压着火:“你何故非要如此倔强?我与你说过,你若执意想要从商,我大可以为你在京中盘一间铺子,雇人看管,这样你又能安心作香,又可以有收成。济都毕竟只是一个岛,你就算在这里费再大的功夫,又能有什么意义,为什么非要受这样的苦?”
他越说越急,手上力道失了分寸,宋蝉疼得"嘶"了一声。
陆湛这才惊醒,忙放轻动作。可宋蝉已经推开他的手,自己接过了药膏。
“陆大人,我所做一切只是想靠着自己的双手,不想再有求于别人。济都确实不如大燕繁华,可这里没有大燕那么多弯弯绕绕。陆大人若是觉得济都不好,也大可以回去。”
陆湛胸口发闷,本想再说什么,但看着宋蝉愈发不善的面色,只将满腹的话生生咽下,勉强勾起嘴角:“我只是看不得你受苦,其余的你喜欢便好。”
夜深人静时,陆湛躺在坚硬的草席上辗转难眠。
海风裹挟着鱼腥味从墙缝钻进来,熏得他双眼发涩。
这间破屋子里发霉的墙草、硌人的席子、永远散不去的鱼腥味,几乎每一样东西都在挑战他的极限。
他想不明白,济都究竟有什么好?
阿丹和阿措虽然为人质朴,但到底是个渔民,行事不知礼节,更无法为她提供好的生活。
若不是为了宋蝉,他绝不会在此忍耐这些。
今日之后,陆湛才看清,宋蝉竟是铁了心要留在这里,离他越远越好。
只是白日里阿丹总缠在宋蝉身边,夜晚又有阿措守在他的身旁,实在难以行动。
眼看距一月之期越来越近了,指望滴水石穿是时间不够了,他须得再想想办法,有更多与宋蝉说话亲近的机会。
最好是,能与宋蝉住进一间屋子。
第88章
没过几天, 又到了要去赶海的日子。
按照之前的习惯,宋蝉也会和姐弟俩一起。
屋内,宋蝉正将满头乌发挽成简单的发髻,铜镜中映出她脖颈处尚未消退的晒痕, 如一抹晚霞般晕染在雪肤上。
“又要去赶海?”
陆湛的声音忽而从背后响起, 宋蝉转过身, 看见陆湛斜倚在门框上,晨光将他修长的身影拉得愈发挺拔。
陆湛缓缓走上前,指尖悬在宋蝉颈侧晒伤处,语气坚决。
“伤还没好, 还是别去了, 好好待在家中养伤吧。”
宋蝉抿紧了唇,眼中闪过一丝倔强。
她最不喜他这般不由分说的态度, 如当初那个独断专行的陆湛一般。
“既已与阿丹姐弟约好一同赶海, 岂能因我一人之故失信于人?”宋蝉声音清泠, 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陆湛眉头紧锁:“我只在乎你的安危, 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勉强自己?”
“他们不是不相干的人。”宋蝉抬眼直视着他,眸中映着晨光, 明亮得刺眼。
陆湛望进她那双执着的眼睛,终究不忍将话说得太重。沉默片刻, 他妥协道:“那我随你同去。”
宋蝉闻言不禁莞尔,赶海她都去过许多次了, 陆湛未免太过紧张:“不过是寻常赶海,又不是赴什么龙潭虎穴。倒是你——”她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唇色上,“伤势未愈,该好好将养才是。”
陆湛神色一滞,似被戳中了什么心事。半晌, 他轻叹一声:“罢了。我在家备好午膳等你,早些回来。”
远处传来阿丹的呼唤声,宋蝉随口应了句“知道啦”,便提着竹篮快步离去,只当他是玩笑。
待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海岸线尽头,陆湛仍倚门而立。直到潮声吞没了最后一缕脚步声,他才从怀中取出一枚乌木响哨。
清越的哨声穿透云光,不过须臾,数名黑衣人如鬼魅般落在院前。
“派两个机灵的跟着夫人。”陆湛声音冷峻,“不许有任何闪失。”
“属下明白。”为首的黑衣人抱拳应道,正要离去,又被叫住。
陆湛眸色暗下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去请陈郎中过来一趟。”
不一会,陈郎中就被带了过来。
照例替陆湛把了脉,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恭喜大人,大人脉象已渐趋平稳,只需再服几副药稳固调理,不日便可痊愈了。”
眼看多日心血没有白费,陆湛身体好转,返京在即,陈郎中暗自松了口气。他正欲收拾药箱配药,谁知陆湛缓缓地道了一句“不急。”
陈郎中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不解其意地抬头看着陆湛,却见陆湛双眼并无波澜。
他手中还捏着几味药材,一时进退两难,只得小心翼翼问道:“老身愚钝,不知大人此言是何用意?”
陆湛从容收回搭在问诊枕上的手腕,睥了眼陈郎中惶恐面庞,慢条斯理道:“我的病,不必好得太快。”
大燕朝堂风云诡谲,除千鹰司外,更有梅桢之虎视眈眈。燕帝催促返京的书信已修来几封,皆被陆湛以病体未愈为由推拒。
陈郎中身为其心腹,多少也知道些其中曲折,可如今陆湛这番又是闹哪出?
陈郎中一时嗫嚅难语,踌躇后又道:“还请大人明示。”
“济都尚有要事未了。”陆湛指尖轻叩案几,“你且配些药来,能让病情显出危急之态最好。”
陈郎中不禁面露忧色:“大人此番沉疴初愈,正是调养良机。若要用药制造病态,恐怕有损根本,还望大人三思。”
“我自有分寸。”陆湛语气不容置疑,“你只管备药便是,不必多问。”
陈郎中虽满腹疑虑,却也不敢多言,只得躬身应下:"属下这就去办。"
晌午时分,宋蝉与姐弟俩终于提着沉甸甸的渔获归来。
这几日接连阴雨,今日难得放晴,海底的珍奇海货全都涌了上来。阿措贪着多捕些能卖上好价钱的稀罕物,在海里多耽搁了些时辰。等他们回到小院时,比平日晚了整整一个时辰。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却见陆湛端坐在石桌旁,桌上竟真真切切摆着几道菜肴。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菜碟上,映出几道已经不那么热腾的饭菜。
宋蝉露在外的肌肤又被晒得通红,陆湛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日头这般毒辣,不是同你说过今日要早些回来吗?”
宋蝉望着桌上明显重新热过几次、菜叶都有些蔫黄的菜肴,这才想起临行前陆湛的叮嘱。
她当时只当是句玩笑话,根本没往心里去,哪想到这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竟真的一直等着他们,还亲自下厨做了这一桌子菜。
虽然菜色已经不那么新鲜,但摆盘依然考究,能看出做菜之人的用心。
“这些当真都是你做的?”宋蝉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陆湛虽然余怒未消,但看着宋蝉眼中闪烁的惊喜光芒,语气还是缓和了几分,只是仍带着些许生硬:“不然呢?这荒郊野岭的,还能有谁来做饭?”
宋蝉与阿丹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宋蝉指着最中间那道红烧鱼,声音都提高了八度:“我与你相识这么久,怎么从不知道你竟有这般手艺?”
陆湛冷哼一声:“你当我整日闲来无事,专门研究厨艺伺候旁人吗?”
若是放在平日,宋蝉定要与他争辩几句。
但今日让一个伤病未愈的人等这么久,还劳心劳力地准备饭菜,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便也不与他计较。
陆湛的手艺确实出人意料的好,只是做法与京城贵族惯用的精细烹调大不相同,更多是简单直接的烤煮之法,却意外地保留了食材最本真的鲜美。
宋蝉吃得格外香甜,还故意做出夸张的陶醉表情。
陆湛虽然嘴上不说,但紧绷的面容明显柔和了许多。
见他气消了大半,宋蝉胆子也大了起来,夹了一筷子最肥美的鱼腹肉放到陆湛碗里,随口问道:“你这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我吃着与京城那些大厨做的很不一样,莫不是有什么高人指点?”
陆湛缓缓将鱼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后才道:“小时候被父亲扔在边关,若不学会打猎做饭,便只能与以腐尸为食。久而久之,自然就会了。”
宋蝉正要夹菜的筷子猛地顿在半空。阿丹与阿措也僵在原地,连咀嚼都忘了。
陆湛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不见半分悲戚。
宋蝉这才明白为何他的做法多以粗犷的烤煮为主,原来那都是在生死边缘磨炼出来的生存技能。
以往只听陆泠只言片语提过他们父子不睦,却不知气候变化竟还有这般残酷的往事。
她幼年时也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更能体会其中艰辛。更何况陆湛自幼丧母,又被丢在边关那等凶险之地……想到这里,她喉头发紧,万千安慰的话语在舌尖打转,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正垂眸沉思之际,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已轻轻推到她面前。
“海边湿气重。”陆湛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多喝些热汤,祛湿养胃。”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
晚饭后,陆湛独坐院中观星,宋蝉在门前踌躇片刻,还是走近挨着他坐了下来。
“你在济都逗留这么久,京中不会催促你回去吗?”宋蝉望着天边的北斗,状似随意地问道。
陆湛侧目看她:“你这是要赶我走?”
沉默片刻,他又低声问:“阿蝉,你还在恨我吗?”
宋蝉轻轻摇头:“谈不上恨。你待我虽不算好,却也救过我几次。这样想来,我们早已两清了。”
她说的是真心话。
曾经确实怨恨过陆湛,但后来渐渐明白,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或许他并非生来就是那般冷酷无情,只是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家族中,被硬生生磨成了这副模样。
她能理解他的身不由己,却也无法因此抹去过往种种,与他重新开始。
不恨,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那为何不愿我留下陪你?”陆湛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低沉。
“济都条件简陋,不利于大人养病。何况大人身负家国重任,不该在此虚耗光阴。”
沉默片刻,陆湛一字一句道:“若我说,为你留下是我心甘情愿,不算虚耗呢?”
宋蝉一怔:“大人莫要说笑了。大人身份何其尊贵,而我不过一介草民。大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我却只求粗茶淡饭的平凡生活。”
“阿蝉,你为何这般固执?”陆湛眉头紧锁,“若你喜欢田园生活,我在京郊有数处宅院,大可为你辟几亩良田;若是舍不得那对姐弟,也可一同接去大燕。”
宋蝉默然。
她明白,在陆湛眼中,这已是莫大的让步。可他永远不懂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京城太大,大得让她如蝼蚁般渺小,在那繁华街巷中任人践踏;京城又太小,小到一切都逃不出陆湛的掌控。
即便为她开辟一亩良田又如何?不过是换个精致些的牢笼罢了。
从前他要将金丝雀囚在华美的笼中,如今大发慈悲,允诺更大的空间。难道她就该感恩戴德,毫无怨言地接受吗?
这不是她想要的。
但这些,陆湛永远不会懂。她也不愿再多费唇舌。
终究,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是阴差阳错有了交集,终归要各奔东西。
“夜深了,大人早些歇息吧。”宋蝉起身,“还望大人记得答应过的一月之期。”
说完她便仓皇离去,将那道痛彻心扉的目光留在了身后。
自那夜后,宋蝉刻意避开陆湛。每日不是随阿措出海,便是以采买香料为由在街上游荡。
好在陆湛似乎真的心灰意冷,整日闭门不出,也未再打扰她。
直到用饭时,宋蝉忍不住偷瞄陆湛,发现他气色越发憔悴。
想来是那番话伤了他的自尊。像他这般心高气傲的人,被一个民女如此拒绝,总该清醒了。
幸而如今的陆湛不似从前暴戾,否则以他往日的性子,怕是早要了她的性命。
宋蝉心中仍惴惴不安。
陆湛这般平静,反倒让她觉得反常,甚至开始怀疑当初答应让他留下是否正确。
虽说是在济都,但以陆湛手下那些高手的能耐,若真要强行带她回去,她根本无力反抗。
得想办法让他早日回大燕才行,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安心。
思绪纷乱间,宋蝉草草喝完碗里的粥,起身道:“我用好了,你们慢用。”
宋蝉心绪纷乱如麻,分明还未吃尽,却已觉食不知味。她匆匆扒完最后几口薄粥,便端着碗起身。
“我用好了,你们慢用。”
话音未落,宋蝉已端着碗疾步走向灶间,舀起清水哗啦冲刷着碗沿。
忽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碗碟碎裂的脆响惊得她手中瓷碗差点滑落。
宋蝉慌忙转身,却见陆湛昏倒在地,已然不省人事。
第89章
陆湛的病来得毫无征兆, 如同一块骤然投落的巨石,将宋蝉连日的平静日子彻底打散。
前几日,他还面色如常,已经能起身走动, 甚至偶尔会在晨光里倚着门框看她晾晒草药, 虽仍带着几分病后的倦色, 但精神已好了许多。
宋蝉私下里还盘算着,待陆湛再好些,便寻个由头催他回大燕——她不想再与他纠缠,更不愿他继续留在这里, 搅乱她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日子。
可直到那晚见他面色煞白地倒在地上, 整个人昏沉不醒,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阿措带着镇上的大夫匆匆赶来, 大夫把脉时眉头越皱越紧, 最终只是摇头叹息:“姑娘, 这位公子的脉象古怪, 似有内伤淤滞,又似毒邪侵体。济都缺医少药, 老朽实在无能为力。”
末了大夫低声道:“若再耽搁下去,只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 可宋蝉听懂了。
她曾也见过这样的陆湛,在京郊的山谷里, 陆湛为了救她坠落悬崖,奄奄一息时,便是这般模样。
宋蝉站在榻边,看着榻上昏睡的陆湛,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心口竟隐隐闷痛。
她怨过陆湛,恨过他的种种行径,想过此生再不相见。
可她从未想过,他会真的消失世上。更未想过,他会死在她眼前,死在这个远离大燕的荒僻海岛上。
她闭了闭眼,压下那股莫名的酸涩,转头对阿措道:“去寻他带来的黑衣卫,或许他们能有办法。”
阿措很快找来了陆湛的几名黑衣侍卫,他们面色凝重,不知哪里带来另一位据说精通医术的道医查看,可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道医也说,若是陆湛的病情古怪,可他眼下身体虚弱至极,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只能先用药汤吊着性命,待他稍有好转,再设法送回大燕医治。
宋蝉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陆湛苍白的脸上。
他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唯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他怎么会病成这样?
这个疑问在宋蝉心里盘旋不去。陆湛自幼习武,体魄强健,即便受了伤,也从未像现在这般虚弱不堪。更何况,他前几日分明已经好转,怎会突然恶化至此?
可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无论如何,他是为了寻她才流落至此,她不可能放任他自生自灭。
白日里,她亲自煎药、喂水,偶尔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夜里则由阿措守着他,以防他病情反复。几日过去,陆湛的脸色终于不再那么骇人,可人却始终昏迷不醒,连一句含糊的呓语都没有。
直到这日,宋蝉正在院中晾晒草药,阿措忽然匆匆跑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道:“阿翠,我觉得陆湛的病,似乎有些奇怪。”
宋蝉继续翻着草药,甚至未抬眼看他:“两个大夫都说他病的古怪,可谁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措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犹疑,最终还是低声道:“我怀疑……他根本没病,是刻意装的。”
宋蝉挑拣草药的手一顿,随即蹙眉:“阿措,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连着两个大夫都诊过了,他确实病得不轻。”
“不是偏见!”阿措急急打断她,声音压得更低,“前夜我守着他时,半夜忽然惊醒,发现他的榻上竟没人!我吓得立刻起身去寻,可找遍院子也不见人影。等我再回屋时,他却好端端地躺在榻上,像是从未离开过一样。”
宋蝉心头一跳。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阿措继续道:“我原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可仔细一想——他回来时,额角隐约有汗,榻边的鞋子也挪了位置!若他真的昏迷不醒,怎么可能自己起身?”
宋蝉沉默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筐边缘,心绪翻涌。
阿措不会骗她。可若陆湛真是装病……他图什么?
她缓缓抬眸,望向屋内。
屋内依旧沉寂如初,可此刻,宋蝉心底那粒怀疑的种子,却悄然生根发芽。
午饭后,宋蝉端着铜盆走进屋内,水面上浮着的几片药草随着她的行走轻轻晃动。
她将水盆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便靠在陆湛榻前坐下,为他褪下外衣。
宋蝉尽力不碰到他的身体,但还是不免触及。指尖触到陆湛肌肤时,宋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即便昏迷不醒,陆湛身上仍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她小心地解开他的外袍,布料摩擦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褪至中衣时,宋蝉的动作顿了顿。
单薄衣衫下,陆湛精壮的轮廓若隐若现。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可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从前欢/好时,陆湛总爱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抚过那些紧绷的肌理。
她羞于望着他,他却偏要握住她的手,让她寸寸丈量他的温度,甚至迫着她环着他,再引着她一次次更为贴近。
宋蝉被自己这没由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当即像触了滚炭般缩回手,帕子啪嗒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在指腕上,宋蝉猛地回神,耳尖已烧得通红。
似是心虚般慌乱地看向榻上之人,确认陆湛依旧双目紧闭,这才稍稍安心。
宋蝉将他的衣裳褪到腰际便停了。
而后拿蘸水的帕子替陆湛细细擦拭。
虽在病中,陆湛的身体较寻常男子还是更为滚烫,微凉的帕子缓缓拂拭而过,宋蝉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一些端倪。
帕子游走到锁骨时,她故意加重了力道。可不知是他当真病了,还是伪装的太好,除了肌肤上激起如碎石坠水般微小的波澜之外,他竟连眉睫都未曾有过震/颤。
定是阿措多心了,陆湛如今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的。宋蝉紧绷的肩颈终于放松下来,正要起身时,忽然改了主意。
她将帕子掷进水盆,刚起身,忽又想到了什么,重新在陆湛榻前坐下。
她一边替陆湛妥帖整理好衣襟,语气平静,如同说着家常。
“对了,在济都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我过段时间便要离开了,在你属下寻药回来之前,阿措阿丹会好好照顾你的。”
话音未落,她敏锐地捕捉到陆湛喉结细微的滚动。宋蝉心头一跳,不知是否是错觉。
宋蝉深吸一口气,继而说道:“你我有过不少因果纠/缠,我也曾厌恨过你,但事已至此,从前那些事便都算了。我本想着,等你醒来好好道个别,把那些未说完的话都说清楚……”
她忽然轻笑一声:“可惜天意弄人,你这病来得这样急。不过也好,这样的告别或许更适合我们。”
宋蝉的目光落在陆湛的面上,并不作声,她在等。
她来前便想好了,倘若今日陆湛能醒过来,与她坦白一切,即便是蓄意欺骗,她也可以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
可惜榻上人仍没有动静,如同一尊沉歇的佛像卧在那里。
长久的沉默在房间里流淌,窗隙内拂入的风未能吹散那种近乎压抑的闷热。
过了半晌,宋蝉轻叹了口气,沉沉向门外走去,将至门前时,刻意停了脚步。
最终却也未曾回头,径直推门而出。
木门关上的一瞬间,榻上的陆湛缓缓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里不留半分病态,只余一片翻涌的暗潮。
*
天际泛起鱼肚白,岸口咸涩的海风卷着潮气,将宋蝉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阿措正从骡车上卸下最后一个藤箱,粗粝的手指在箱笼上摩挲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
阿丹一路默不作声:“这法子当真有用?若是他当真不来呢?又该怎么办?”
宋蝉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唇角牵起一抹苦笑:“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来,但若不这样逼他,恐怕以他的耐心,一时半会也查问不出什么来。”
那天从陆湛的屋子里离开,宋蝉想了整整一晚,将种种蛛丝马迹细细捋过。
大燕那边送药的人迟迟没有动静,陆湛的病时重时轻,还有阿措那夜看见的蹊跷。
这些碎片拼凑起来,逐渐变成一个可怕的猜想:或许这场病,本就是为她设的局。
无论如何,这样一直和陆湛在济都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决定亲自回大燕一趟寻找药材。
临行前她留了足够的银钱,将陆湛暂且托付给了阿丹姐弟。倘若陆湛真的是病了,等她到了大燕,他的那些人不会坐视不理。
“船来了。”阿措忽而开口。
海平线上,一叶孤舟正破浪而来。阿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阿翠,路途凶险,你何必为了他冒险?你还会回来吗?”
话到最后,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宋蝉突然觉得喉头发紧。三个月前她漂泊至此,是这对姐弟给了她栖身之所。如今说要离开,竟比当年逃离大燕时还要艰难。
她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若是有机会,她当然还想回来,只是路上会发生什么尚未可知。
只是看着姐弟俩期待的目光,她最终没狠下心,只是轻声道:“等他的属下接他离开,我就回来。”
这话说得自己都不信。若陆湛真是装病,得知她离开,岂会轻易放她归来?
远处舟叶愈近,宋蝉最后回望来路,沙滩上只有零星的脚印,被潮水一次次抹平。
陆湛竟真的没有来。难道他当真病重至此?
说不上是庆幸还是低落,宋蝉只觉得心里有几分低落。
“走吧。”船停靠在岸边,阿措提起箱笼,声音闷闷的。
宋蝉整了整被海风吹乱的鬓发,正要迈步上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沙滩震颤,陡然惊起林间一群海鸟。
宋蝉僵在原地,一时不敢回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
第90章
身后马蹄声如密鼓般渐近, 宋蝉只觉脊背僵寒,愈发不敢回头。
直到那一声熟悉的“阿蝉”破风而来,裹着沙砾刮过耳畔,宋蝉闭上了眼, 心中万般翻涌俱在此刻落地。
她逼着自己转身。
但见黄沙漫卷如雾, 一道身影纵马踏尘而来, 衣袂猎猎卷起朔风,宛若苍鹰掠云之势。
马嘶声中那人勒缰而坐,眉眼清峻如刻,不是陆湛还能是谁?
居然是他, 果真是他!
纵然心底早有过蛛丝马迹的揣测, 但真看到陆湛站在面前的一刻,所有疑云皆拂散, 只留下一阵足以寒彻心扉的冷意。
陆湛早就痊愈。
确切的说, 他也从未真正地病过, 一切不过是为了拖延时日, 让她留下的转圜之策。
“阿蝉,与我回去。”
陆湛翻身下马, 气息平稳,面色如常。
饶是宋蝉无数次想过这种可能, 许是陆湛另有隐情。可此刻看着陆湛全无半分疲惫病态的面容,无疑像一把匕首, 剖开她所有自欺欺人的侥幸。
她知他向来万般谋划心机,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竟也甘能使出如此令人不齿的办法!
宋蝉只觉气血翻涌,眼前猛地一黑,踉跄着几乎栽倒。
她强压着颤抖的指尖,冷笑从齿缝里挤出来:“陆大人不是病得连药都咽不下去了吗?”
陆湛俊秀面上划过些许不自然的神色, 掩袖清咳一声。
“阿蝉,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世家之首的陆氏家主,竟装病耍赖,传出去不怕沦为笑柄?”宋蝉声冷如寒冰,“陆大人,我对你已无话可说。”
宋蝉转身便要走,却被陆湛紧攥住手腕,他用力之深,尤似铁钳牢嵌,腕骨处传来隐痛。
“放开!”
“你要回为我大燕寻药,是不是?”陆湛声音沉了几分,“我现下既已无恙,你何必再去涉险?”
宋蝉冷笑出声:“谁说我要回大燕为你寻药了?”
陆湛神色骤变,语调陡然扬起:“那你要去哪?”
“天地广阔,何处不能容身?”宋蝉抬眸迎上他焦灼的目光,字字清晰,“陆大人也不必再问了,你我今日便就此别过吧。”
“阿蝉,不要同我赌气。我知你对我有怨,但也先随我回去,我自会同你讲明白。”
“赌气?”宋蝉气极反笑,眼底却泛起红意,“你以为我为你忧心焦虑,日夜难安,都只是赌气?看着我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很有趣吗?”
陆湛起初只沉默地听着她的斥责,直到那句“忧心焦虑”出口,他忽然怔住,仿佛惊雷劈开阴云,眸底骤然绽出光,紧绷的神色竟缓和下来。
一时间浑觉天地缄默无声,宋蝉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耳边只不断回响着这四字。
“阿蝉,你心里终究是有我的。”
他唇角笑意映回眼底,竟生出几分如三月桃花般的温润。这话说的亦是笃定,没有半分怀疑。
宋蝉却只觉得荒谬至极,事到如今,他竟还能从中品出蜜意?若非忌惮他权势,她恨不能撕破他这副从容皮囊。
宋蝉忍下怒火,不想再与陆湛争辩,挣脱他便往渡船奔去。
意外的是,这次陆湛竟松了手。
河风卷起她散落的鬓发,舟子已在催促进舱,虽然心有疑惑,宋蝉仍是不回头的迈上船。
陆湛仍站在岸边,静静凝视着宋蝉的背影。
从记事起,他便事事提防、步步慎微,绝不敢错行一步。
直到某日大雨滂沱,他隔着窗看见宋蝉冒雨去护墙角下的一只狸奴,自己浑身湿透却浑不在意,那时他突然觉得,这世间或许真有不必算计的温暖。
二十余载,他无一人可依。
唯独宋蝉是个意外的惊喜。
情意随日子的流淌慢慢滋长,察觉到自己对宋蝉的心意后,他便一意孤行地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奈何她万般不肯,总想逃离。
若非是因为爱意珍重,他不必顾及她的心意,自有万般手段强迫。
偏偏选择了连他自己都不齿的那一种。
这些日子以来,他常从梦中惊醒,更不敢想象,倘若当真叫她识破这是一场骗局,她该会是如何的失望与愤怒。
好在今日她虽愤然,却让他笃定,她心中是有他的。
无论是恨也好,爱也罢,只要她对他尚有几分在意,他便不会放手,至死方休。
*
这艘航船是阿措费尽心思才托关系寻来的,航线特殊,中途经停大燕,最终的目的地则是万里之外的江外异邦伊罗。
昨日她便同阿翠姐弟商量好了这出金蝉脱壳之计。
若陆湛病重属实,她便按原计划在大燕下船,为他寻药,全了最后一份道义。
倘若一切果真如她所料,只是他精心编排的一场戏,那么她便顺水推舟,直抵伊罗,借此彻底斩断这恼人的纠缠。
半晌,船身缓缓移动,破开平静的江面。宋蝉鲜少乘坐江船,不多时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江,阵阵头晕袭来,只得靠在舱壁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待她醒来,挑开舷窗的布帘向外望去,心头猛地一悸。外面已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浓稠墨色,寂静得可怕。
夜晚的江面,比陆地要骇人得多。
四周是化不开的黑暗,江浪声沉击船壁,发出一声声低呜,反而衬得这天地间愈发死寂。
船舱随着波涛轻轻摇晃,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这孤舟,不知要去向何方。
宋蝉的船在江上行了足足一月。
她刻意不去回想岸边那道沉默的目光,白日里看山看水,夜里细数星河,试图用天地辽阔将那些过去熨平。
只是近日来她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
似乎总有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不远不缀地跟在他们的后方,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起初她只当是哪个渔家,直到半月后,她发现那船仍然跟在后方。
一个荒谬的念头悄然滋生。
宋蝉特地选了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
绕过峡湾后,宋蝉请船家故意绕进一处支流,在一片芦苇荡旁佯装靠岸检修。她则隐在苇丛后,屏息静待。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艘乌篷船果然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在十余丈外停下。
宋蝉拂开一抹碍眼的芦苇,看见一人从乌蓬船走下来。
那人身形挺拔如松,目光似在透过薄雾寻找什么。
毕竟是曾有过肌肤亲密的人,陆湛的身型她再熟悉不过,即便只是这远远一眼,宋蝉已然能够确信。
竟真的是陆湛跟了一路。
宋蝉心头猛地一撞,说不清是怒是涩。
她原以为那日岸边一别,陆湛是真的想明白了,何况以他的骄傲与身份,断不会再三做出这般近乎无赖的行径。
她深吸一口气,拨开芦苇,径直走了出去。
“陆大人是觉得,我连独自乘船都会淹死在这江里吗?”
宋蝉清冷的声音划破江面的寂静,陆湛显然没料到她会在此处现身,身形几不可查地一僵。
被当场戳破的尴尬让他素来从容的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狼狈,但他并未移开目光,反而踏前一步,让彼此能看得更真切。
“江水湍急,路途不明,”连日赶路,陆湛的声音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疲哑,“我只是想确保你平安。”
“确保我平安?”宋蝉重复着这句话,只觉得荒谬无比,“用这种暗中尾随的方式?陆大人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想强迫带我回去。”
陆湛沉默了片刻,雾霭在他眉眼间流转。
他看着她疏离的神情,终于卸下些许伪装,极尽坦诚:“阿蝉,我若真想掌控你,那日便不会让你登船。”
陆湛将目光落在宋蝉眉目间。
“你若想看遍这世间,可以。”陆湛话锋一转,“但这一路险阻诸多,必须有我陪在身边。”
分明是不容置疑的语调,宋蝉竟品出几分其中暗藏的担心。
宋蝉不免一怔。
这个从来谈笑间剖人血肉、取人性命的魔鬼,竟也会生出为她生出恐惧?
宋蝉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忽想起这几日夜里偶尔醒来,总能看见那艘船上的灯火亮到很晚。
一股复杂的情绪漫上,心里那根埋藏许久的刺,仿佛在这朦胧江水间泡得软了些许。
她终究没有再出言讥讽,只是转过身,留下一句:“陆大人欲往何处,我无权过问。只是一条,前路如何是我自己的事,还请陆大人不要插手。”
话音落下,她决然走回舱中,自始至终,未曾回头。
江风卷起她离去时衣袂的余香,陆湛凝望着那扇合上的舱门,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牵,勾起一个极淡、却意味复杂的弧度。
望着江面水汽氤氲,陆湛忽而意识到,有些路,她必须独自去走。他若再如从前那般步步为营、精心算计,恐怕只会将她推得更远。
如今他能做的,或许是只能学着等待,并在她需要时,确保自己能第一个出现在她视线可及之处。
是该改变计划了。
他不必再跟随宋蝉身后,而是该先行一步,去打点好前方码头的琐事,再细细查探沿途有哪些她会喜欢的风物与景致。
此生还早,他与宋蝉,也才刚刚开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