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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 磨玉

作者:朝朝颂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白栖枝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官差押走的。


    这已不是她头一回坐牢。


    她本人倒是浑不在意,只当是提前适应一下牢狱生活。


    毕竟,只要林听澜一日不归,她就一日做着入狱的准备。


    她心里清楚得很,无论中间坐过多少次牢,最后总归还有一次牢狱之灾在等着她:依照大昭律法,女子和离后须服刑两年,那两年的刑期,她是逃不掉的。


    这次入狱,流程与以往并无二致。


    唯一的不同,是李延亲自来到了牢中审问。


    两人四目相对,李延凝视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辩解。


    可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白栖枝垂着眼帘,她沉默着,除却不得不答的只言片语,再无其他声响,如同密不透风的墙,令人无从为她辩白。


    李延最终只能带着无奈离去。


    牢房里,只剩下白栖枝。


    她就这样沉默着、沉默着、沉默着,从始至终不肯说上一句话。


    直到那个女人的到来。


    “白栖枝,有人来看你了。”


    “白小姐……”


    湘红站在牢门前,眼圈泛红,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嗫嚅半晌,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狱卒提着钥匙解开门锁,哗啦啦的声响如同碎冰破玉。


    门开的刹那,湘红几乎要扑到白栖枝身上来。


    这牢里关着的,可是和知州大人有交情的人物,况且她也没有越狱的想法。


    狱卒自知不必多留,识眼色地离开了。


    几乎在他离开的刹那,湘红“扑通”一声跪倒在白栖枝面前,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带着哭腔哀求:“白小姐,对不住,我……湘红也有苦衷,真的是有苦衷的!您千万别怪湘红……”婉转的尾音,依稀还带着风月场中惯有的腔调。


    白栖枝手带镣铐静静地看着她。


    她早就想到了——


    当年杀钱有富时,唯有她们二人在场。若非湘红告发,还能有谁?


    她也清楚湘红没理由背叛她。


    人是她们合谋杀的,若湘红供出她,自己也难逃法网。


    所以当湘红的身影映入眼帘的刹那,她便已了然——


    红是受人胁迫的。


    原来今日真正的“鸿门宴”,并非那场商会,而是这专为她布下的牢狱死局。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官府一旦寻获尸首,坐实她是凶手,她便再无辩解的余地。


    等着她的也只有断颈之灾。


    她一死,林家不塌也倒,以沈忘尘的身子未必能撑得了多久,林家一塌,偌大的商会就只有三人能平分秋色。


    看着跪在地上嘤嘤啜泣的湘红,白栖枝神色无波无澜。


    ——她不怨她。


    “起来吧。”她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湘红闻言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泪水涟涟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惧。


    她精心涂抹的口脂早已斑驳,狼狈地沾在唇角,如同一滩血,弄花了本就精致的妆容。


    “是谁逼的你?”白栖枝从怀中抽出一方素帕,倾身,用指腹裹着柔软的帕子,动作轻柔,缓缓擦拭着湘红唇旁那抹刺目的残红:“李万金,还是赵德全?”


    湘红的脸瞬间褪尽血色。


    她害怕着,贝齿颤抖,发出咯咯的声音,一双曾娇艳欲滴的红唇剧烈地哆嗦着,却死死咬住,半个字也不敢吐露。


    不能说。


    不能说!


    她会死的……


    白栖枝也不逼迫。


    她收回手帕,坐回原地,脊背笔直如尺,不再倚靠墙壁,只是睁着一双清冷的眸子,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湘红。


    静默在狭小的牢房里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忽地。


    “他们答应你什么?”


    湘红被这直指核心的问话击溃了最后一丝防线:“他们说,”她哽咽着,破碎不成字句的音节吃力地从喉咙中哽咽着挤出,“他们说,只要我作证,就、就帮我……赎身……”


    “你信了?”


    湘红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低下她那卑微的头颅。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她纤长如蝶翼的睫毛间滚落,一颗颗沉重地砸在冰冷粗糙的青灰色地砖上,洇开一片又一片深色的、绝望的水痕。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在这吃人的世道里,一个早已靠皮肉谋生的娼妓,哪配侈谈赎身?


    即便真能赎身,她也早已是残花败柳,失了清白。离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花楼,等待她的还能是什么?


    不过是换一处更不堪的泥潭,继续用这身皮囊苟延残喘地接着用皮肉生意过活罢了。


    可即便如此,湘红还是想为自己赎身。


    她根本不敢、也不愿去回想,在那座金玉其外的花楼深处,像她这样没有名气、没有靠山的妓子,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那是日复一日、能把人碾成齑粉的凌辱与绝望——


    若有幸被哪位爷哪位有钱的恩客看上倒也还能过上些好日子。


    可若没有……


    她们便只能沦为那些最卑贱狎客的泄欲工具。


    那些人囊中羞涩,行事却极尽粗鄙凶暴,常常在她们身上留下累累伤痕。


    更有甚者,自身染了那见不得人的脏病却浑然不觉,只顾在癫狂中叫嚣,要拖她们一同坠入深渊。


    染上那病的姐妹,便再难伺候寻常客人。


    若想再开门接客,便只能用那烧得通红滚烫的火钳,生生烙在自己最私密、最柔嫩的皮肉之上!直到那处皮开肉绽,焦糊发臭,再用那生了满身暗红铁锈、冰冷肮脏的剪子,一点点、一点点地把烂肉剜剪下来。


    锈迹?脓血?谁还顾得上!能捡回一条贱命,已是万幸。


    侥幸活下来的,要么拖着残破的身子继续接那最下等的客,要么被圈禁在院中最阴暗的角落,活得连牲口都不如,任那些最底层的龟奴肆意轻薄作践。


    最终,她们都逃不过同样的结局:要么在恶臭与溃烂中死于那脏病,要么在日复一日的折磨里油尽灯枯,要么终日疯疯癫癫供龟奴们泄愤。


    要么……


    别想了,别想了。


    她们不是自愿去死的。


    不能说了、不能说了。


    那脏污腐烂的河水里满是她们。


    那些姐妹的结局,如同最狰狞的梦魇,被湘红死死地锁在心底最深处,不敢触碰分毫。


    她掩面悲泣。


    哭声就在牢房里潮湿阴冷石壁间回荡,莹莹索索,如同冤魂索命。


    白栖枝沉默着。


    她深知这世道艰难,众生皆在泥泞中挣扎。


    若她是湘红,在那不见天日的深渊里囚禁太久,好不容易有人能供她自救,就算是蒙骗她也认了!


    她不怪她。她知道她也有苦衷。


    牢房内,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悄然融进湿冷的空气。


    白栖枝开口想说些什么,牢房外,靴底踏过积水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官差。


    “白栖枝!”狱卒粗嘎的吼声撞在石壁上,“提审!”


    湘红惊惶抬头,泪眼模糊中,就见着白栖枝已然从容起身。


    白栖枝神色如常。


    她起身,轻轻拍拍身上沾染的尘埃,细致地整理好衣袖褶皱,端着那副林家当家主母的气派,。


    白栖枝将跪地的湘红轻轻扶起:“别怕。”


    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句极轻的耳语落入湘红耳中。


    湘红泪光莹莹的眼睛,如同掩映在流云里的月亮。


    “白小姐……”湘红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白栖枝想再说些什么,可唇齿间却似有千斤重。


    她喉头微动,那百转千回的言语终究凝固,未能出口。


    白栖枝侧目看她。


    湘红宁愿她此刻厉声责骂、愤然掌掴,甚至施加酷刑来折磨她!唯有那样,她心头的负罪或许才能减轻半分。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白栖枝只是就这样看她一眼,随后回首迈步,背影挺直如青松翠竹,步履沉稳,不见半分狼狈仓皇,仿佛不是走向森严的公堂,而是去赴一场寻常的雅集。


    直到整个牢房再不见白栖枝的身影,湘红才像终于读懂了白栖枝那个眼神般瘫坐在地,崩溃大哭:“白小姐……”


    “白小姐。”


    李延亲自带人押白栖枝去寻钱有富的尸体。


    告发人说,钱有富的尸体就埋在城东破庙内那株枯死的梅花树下。


    可当他带人押白栖枝去寺庙里挖掘后,暴露在众人眼前的,并非预想中的腐尸白骨,而是一口沉甸甸的木箱!撬开箱盖,刺目的金光瞬间迸射而出,映得人眼花缭乱。


    里面竟是满满当当、码放整齐的金锭!


    此事不仅出乎李延预料,更出乎白栖枝预料。


    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如今尸体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竟是这一箱来历不明的黄金,甚至整个破庙里里外外掘地三尺,竟都无半点尸骸的痕迹。


    一旁的通判气急:“尸体呢?说!尸体藏到哪去了?!”


    白栖枝不知道。


    那梅花树下曾翻过的泥土痕迹清晰可见,证明此地确曾被掘开掩埋。


    可是……


    白栖枝也不知道尸体到底去哪儿了。


    她明明亲手将钱有富的尸体埋在了这里!她从未动过!


    可眼下,尸体变成一箱冰冷冷的黄金。


    看着这金光灿灿的“罪证”,就连白栖枝自己都恍惚觉得,当年射杀钱有富只是她的一场幻梦。


    不是的!


    箭镞没入太阳穴内甚至没有血流出的痕迹,直至那肥胖的身体轰然倒下,鲜血才逐渐淹没混着尘灰凝固在破碎的地砖。


    是谁?


    是谁在帮她?


    此时此刻,白栖枝脑子浮现的第一个人就是沈忘尘——毕竟递给李万金的账本,和今日这身衣裳面首,都是沈忘尘早早为她备下的——他料事如神,难道也能料得她今日会遭牢狱之灾?


    不对!


    她杀钱有富时,沈忘尘还在与林家那些人周旋,哪里有时间管她。


    难道是春花?


    也不对。


    春花虽知钱有富的失踪与她相干,却并不知她将尸体藏于何处。更何况她近日一直在香玉坊与云青阁间跑来跑去忙生意,按往来路程算,她是没有时间跑到城东为她搬尸体的。


    更何况,她对账严谨,府内铺里都没有钱财挪动的迹象,依照春花的俸禄,更是拿不出一箱黄金代替尸体埋在地下。


    可是,倘若不是沈忘尘,也不是春花,也不是湘红,那会是谁?


    是谁既要钱有富死,又能拿的出一箱黄金来替她做伪证?


    是谁?


    是谁?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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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钱温氏!


    白栖枝忽地想起,在她踏入商会的刹那,钱温氏也曾抬起淡色眼眸遥遥穿过众人瞥她一眼。


    那一眼实在太轻巧,如同蜻蜓点水,没入波涛汹涌的海浪中,激不起半点风波。


    是啊,她怎么会忘了钱温氏呢?


    明明她们是那场商会上唯二的女子啊。


    白栖枝刹那恍然,紧接着又遁入迷雾。


    可倘若,此事真是钱温氏所谓,她又为何要帮她?


    明明是她杀了她的夫君。


    “小姐,听人说,这钱有富当年是攀上了好岳丈,趁岳丈生病才继承了桃妆轩。可离奇的是,那温老爷这一病,就再没好过,不久便撒手人寰,还立下遗嘱,将手下所有商铺都过继到钱有富手下,这才使得钱有富发家至如今地步。”


    白栖枝脑内逐渐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不知道她想的是对是错,可这其中不乏有钱有富为利毒杀岳丈、篡改遗嘱的可能吧?


    况且据湘红之前所说,钱有富好像隐隐有在床笫之间虐待人的邪恶癖好。


    既然如此,那么钱温氏应当是恨他的吧?


    “我知道你的命连着我的命,所以杀掉杀死你的人,四舍五入也就是除掉了想让我死的人。”


    这是白栖枝在为王二丫杀死钱有富时猛然迸发出的想法。


    是否在那时,远在钱府的钱温氏,也曾同时拥有过同样的想法呢?


    这样,事情就分明了。


    怪不得钱温氏在发现钱有富失踪后并未上报官府,她曾揣度,以为钱温氏是同她一样,怕家中散乱。、生意凋敝才不敢上报官府。


    如今想来,她是在周全。


    接下来的事,白栖枝恍恍惚惚,已经不知道是如何发生得了。


    她只听有人来报,说钱温氏在衙门击鼓鸣冤,说自己夫君失踪非白栖枝所为。


    至于那话到底是怎么说的,白栖枝早已忘却。


    她只记得自己被恍恍惚惚地带回衙门,又恍恍惚惚地听钱温氏同李延说了好多话,恍恍惚惚地被放离,恍恍惚惚地同钱温氏并肩离开衙门的高堂上。


    当踏出衙门门槛的一刹那,白栖枝的魂魄蓦地回体。


    她看着面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了十四五岁的女子。


    倘若钱温氏也同《大昭律》内所言,十四成婚,婚后再孕有一子,估计那孩子如今应与她差不多大吧。


    “为什么要为我脱罪?”虽知这话说得不甚礼貌,但白栖枝还是问了。


    钱温氏还是一脸淡然:“我记得,桃妆轩的店契还在白老板手上吧?”


    不是林夫人,不是小白老板,这人真真切切、情真意切地唤她一句“白老板”,倒是让白栖枝飘飘然。


    白栖枝一应,随后又听钱温氏道:“家父生前,最耗心血精心经营的,便就是这桃妆轩了。”


    “那您为何当初还肯将桃妆轩的地契卖于我?”


    “因为我欠你一个人情。”


    温热的吐息顺着白栖枝的耳朵攀岩盘桓。


    待钱温氏起身,白栖枝方见她抬手掖过耳边碎发,淡淡道:“可如今,这恩情我也还了,白老板,你我两不相欠。”她像下战书般光明正大说,“我要从您手中将桃妆轩夺回来。”


    夺。


    白栖枝想说,倘若您想,桃妆轩我拱手相让。


    可是,夺。


    钱温氏要她与她比。


    她们谁的本领大,谁便能才有拥有桃妆轩的资格。


    白栖枝问:“怎么比?”


    钱温氏道:“灾荒之后,三个月为期,谁在淮安境内胭脂铺子所赚的银两排位最先,这桃妆轩就归谁所属。”


    林、钱两家,自然是林家势大,若是比谁家转的银子多,钱家自然要败下阵来。


    可加上一个胭脂铺子,那可就未必了。


    钱家本就是由胭脂铺子起家,其中资历,较白栖枝多上十倍不止。


    可在白栖枝这几年来的经营下,香玉坊及其分铺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如今两人以此为战,谁都不算胜之不武。


    白栖枝不明不钱温氏到底为何要出此一策,或是因为二者同为女子,或是因为二者同为商会商贾,或!


    “这天下总有人要为女子证道。既然你我同为女子,那就用刀锋锉刀锋,用石头去磨石头,倘若真能磨出好玉石、再雕刻出好的花儿,用金银去镶嵌——不为嵌进他人冠冕做点缀,只为铸成我们自己的筋骨,灼灼照见天下人眼。要他们知道,在这天地间,终有女子之名;要这世间知晓,女子握紧算盘的手,必将不久藏于罗袖下。此道孤绝,我辈当先!此心昭昭,日月可鉴!你,可愿一搏?”


    这就说得通了!


    这就说得通了……


    白栖枝几欲要哭出来。


    她一直以为这世间独自己一人在踽踽独行,竟不知,这天下竟也有人同她一样,甘愿做这凿冰的利斧,破浪的孤舟!


    是了!


    女子又怎样?


    她们也是人,她们也是是有血有肉的人,她们有自己的欲望,她们不比男子差上多少,她们本没必要屈居人下,她们该有自己的抱负,她们该有自己的志向。


    她们就是她们自己!


    白栖枝只是如此想着,双眸就已经泪光闪烁。


    她隐忍着,微微一笑,抬首,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盈润透亮:


    “钱夫人,请告诉我您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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