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像尖锐的钉子楔入柔软……
隔了三个月再次踏入三岛府,虽说仍旧是熟悉的布局,永远也不会抬头与客人对视的仆从,但方绍伦气恼之余,亦心怀忐忑。
他不明白三岛春明为什么要接走大宝、小宝,就为了逼他见个面么?这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春明的病大好了吗?”他问前头领路的和夫。这个繁复的庭院他走过七八次也不记得是怎么拐的弯,仍需要引领接送。
和夫微微侧身,“您等会见到少主,可以亲自询问。”
方绍伦被噎了回来,半晌没说话。是怪他没有来看望么?可他凭什么要来看他?他拦截他跟张三的通讯,若非收不到电报,张三也许不会派左云跑这一趟,也许不会去松山找他……只是追究已经没有意义,也就懒得再去追究了。
和夫领着他踏进门廊,指了指一楼尽头,“少主在戏院。”一个转身就不见了人影。
天色已经近黄昏,这栋两层的建筑影影幢幢,不闻半点人声,哪里来的戏院?
他皱着眉,向回廊尽头两扇紧闭的门扉走去。阔大的门页,镶嵌着两枚铜环,确实是戏院里头的样式。
他伸出手,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咿咿呀呀”的腔调伴着丝竹之声传入耳朵。原来是这门隔音太好了,确实是在看戏哩。
四十来个平方的方形戏台,前后四根大立柱,三面敞朗,后檐和两山后部砌墙,铺着厚实的红色地毡。
唯一不同的是戏院里挨挤着整齐排列的木质座椅,被柔软宽大的沙发代替。此刻身着华丽戏服的旦角和小生正在台上边舞边唱,演得煞有介事。
那花旦舞着长长的水袖,唱腔婉转悠扬,满是哀怨,“……你忍心将我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
唱小生的身形高大,仔细辨认却是青松,清亮醇厚的嗓音念着对白,“娘子,我知错了——”
方绍伦松了口气,原来真是看戏。这是唱的《白蛇传》,底下三名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大宝、小宝坐在一块,手肘支着脑袋,目不转睛盯着台上。恍惚里看到多年前的自己,也是为戏所迷,张三塞什么到嘴边上都张口就吃了,有一回还咬到他手指头……
方绍伦原本气愤填膺,想到这倒消了怒火,孩子懂什么呢,自然是一听说有戏看,就屁颠屁颠的跟着来了。
他放轻脚步,迈下一层层的台阶,三岛春明在另一张沙发上转过头,向他招了招手。
这戏台子处处都是仿制的外头戏院,灯光同样如此,台上通明透亮,台下却是模糊一片。方绍伦融入这昏暗中,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
大宝发觉了旁边的动静,惊喜地喊了一声,“大哥哥……”
方绍伦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台上,示意他们看戏。等回头送回学校再好好教育。
白素贞的唱腔凄婉动人,方绍伦沉浸了片刻,到底沉不住气,目光滑向一旁的三岛春明,他侧坐的身影有些清瘦,想起和夫的话,他低声问道,“你身体好些了吗?”
他有些摸不准他将二宝接来的意思,先扯两句场面话。
三岛春明转过头,勾起嘴角,“绍伦,你实在不该问这一句的……”他蓦地将身子倾过来,在他耳边哼了一声,“这样虚情假意,让我迫不及待想跟你演上一场了……”
他伸出手扣住了他的肩膀,方绍伦吃了一惊,掰住他手腕,低声道,“你干嘛?”
“当然是干你!”三岛春明浮起笑靥,下巴抬了抬示意旁边,“这是你两个小舅子?给他们看一场姐夫演的情欲大戏好不好?”一只手顺着衣襟游入了胸口。
“你疯了吧?春明!”方绍伦钳住他手腕,看着那张温润的笑脸,却莫名打了个寒颤,“我得走了。”他作势起身,却被揪住皮带,一把扯回了沙发上。
“今日我们府里实行单行道呢,”三岛春明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意,“要么你走,要么你两个小舅子走,你再想想?”
方绍伦愣住,他这是在威胁他?他“腾”地站起身,招呼大宝、小宝,“走了,该回学校了。”
“走不走得了,你试试看。”
三岛春明衔着烟,拍了拍手掌,戏台上的花旦和小生跳了下来,将起身的大宝、小宝推回了座位,用的手劲并不小,小宝头磕在沙发靠背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方绍伦火冒三丈,“你为难个孩子干什么?春明,我真是高看你了!”
他走过去,青松别过头不与他对视,却伸出胳膊挡着他,显然是不敢违抗三岛春明的命令。
方绍伦一把推开他,搂着小宝安抚了几句,抬头道,“行,你让和夫先送他们回学校。”这是他跟三岛春明的纠葛,没得让孩子看笑话。
三岛春明笑了笑,坐直身体,转头向大宝和小宝,“弟弟们,今天的戏看完了,下次再来?”
大宝到底大几岁,看这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劲,扯着方绍伦衣袖摇晃。
方绍伦安抚地拍拍他肩膀,“你们先回去,下个星期我去找你们。不要跟别人走。”
和夫适时出现,领走了懵懵懂懂的兄弟俩。青松和演白娘子那位退回戏台,悉悉索索的响动过后,空旷的戏院里变得寂静无声,显然是从后门退了出去。
方绍伦退回另一张沙发上坐下,隔着两尺远的距离问道,“春明,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把这两孩子叫过来?”
三岛春明翘着二郎腿,喷吐着烟圈,“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花朵似的姑娘嫁给你,香消玉殒,就剩这么两个弟弟……想必绍伦愿意为了他们的平安做出些许牺牲?”
方绍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他对三岛春明的认知,这绝不是他会说出来的话。“你说什么?”他皱着长眉,一副没有意会过来的模样。
“既然言语无法使你明白,那我得采取一点行动……”三岛春明丢下手中的烟,起身走到方绍伦面前,挤开微分的膝盖,俯身解他衬衫的纽扣。
方绍伦一巴掌扫过去却换来“噗啦”一声脆响,那衬衫是英国进口的料子,质地本就轻薄,修长的手指微一用力,便崩裂开来,贝壳钮扣四散跳入沙发缝隙里。
大少爷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三岛春明的神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他格挡住伸过来的胳膊,却被钳住手腕,三岛春明在他耳畔低声,“绍伦,你可以反抗或者不反抗,结果都一样……”
“春明你!松开!”方绍伦色厉内荏,内心其实已难掩慌乱,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微微颤抖,甩开钳制,右拳带着风声狠狠地砸向对方的脸。
三岛春明微微偏头,躲过这拳,握住他手腕,“啧啧,其实很久没有跟你较量过了。”俊俏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怀念,“可惜如今的你,已不是我的对手。”
“我没想跟你打。”方绍伦转身就走,“别再开这种玩笑了。”
“玩笑?哼!”三岛春明仰头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绍伦,你真是永远都这么天真呢!”他一把攥住他后背的裤腰,猛地往后一拖,方绍伦被逼无奈,只能回身一记旋踢,左腿扫向对方的膝盖。
三岛春明闪身躲避,旋即又飞身扑上来,手臂如同铁钳般紧紧箍住方绍伦的肩膀,左肩受创,方绍伦闷哼一声,忍着痛,缠上他的手臂,力量在肢体间对抗、传递。
方绍伦屈肘往后一撞,甩开掣肘。他左手使不上力,右拳直击对方腹部,一拳得手,三岛春明闷哼一声,但他并不退缩,反而咧唇一笑,更加凶狠地扑了上来。
两人都动了真格的,一阵肢体的激烈碰撞之后,三岛春明一个转身,膝盖狠顶方绍伦腹部。方绍伦弯下腰,力量瞬间被削弱。
在这场斗殴中,大少爷明显处于下风,他旧伤未愈,这阵子也疏于锻炼。两人纠缠在一起,三岛春明一把攥住他手腕,猛地一拧,将双臂反剪到背后。
“啊……”方绍伦痛叫出声,颤抖着唇,“行行,我认输。”
他潜意识里始终不敢相信,三岛春明会真的以武力制服他,对他做什么。
可那张冷峻的脸上闪过嘲讽的笑意,“绍伦,你不会以为这就是结束吧?”他的眼神紧紧锁定在他脸上,舔了舔唇,“这才是开始……”
他用膝盖压住他双腿,俯下身,舌尖滑过颈侧,带起一阵颤栗,如愿看到方绍伦面上闪过惊惧,他埋首在他的颈窝,深深的吸气,“……我喜欢你的气息,绍伦。”
方绍伦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下去!”
“下去?不,我要上来。”三岛春明将他压在沙发上,不急不缓地解开他的皮带……
衣物堆叠到脚跟,“噗啦”的破裂声不绝于耳,丝丝缕缕缠绕上已经痛得伸不直的手臂……
“春明!你别这样……”冷汗从方绍伦的额头上渗出来,一只手掌捂住了他的唇,顺势掰开了他的牙关,修长的手指在柔软的腔壁中搅拌,捕捉闪躲的唇……
“我要这样!以后我都要这样!”三岛春明粗重的喘息,“方绍伦,我求过你、舔过你、爱过你……可是我发现,你根本不配!”
“爱惜你的,你弃若敝履……”
“欺骗你的,你奉若神明……”
双掌向两边掰开最大的弧度,像尖锐的钉子楔入柔软的木桩,方绍伦被满头大汗的钉在原地。
没有丝毫的停顿或者缓冲,暴风雨迅疾地席卷大地。
“被明证的谎言……听在你的耳朵里,像仙乐一样动听吧……”
“像砒霜一样的誓言,你把它当成蜜糖……吞进肚子里……”他强硬地牵着他的手,“现在摸摸,这里有什么?嗯?”
“原来不是他掠夺了你,是你自甘下贱……对谎言付出真诚,唯一的下场就是被践踏!”
“你喜欢被欺骗、被侮辱、被践踏……不是吗?嗯?你是天生的贱皮子!”东瀛语中是没有“贱皮子”这个表达的,这三个字属于西南的方言。
三岛春明喘着粗气,咬着他的耳垂,重复了一遍,“贱皮子!”他揪着他脑后的黑发、掰着他的肩膀,肆意地横冲直撞。
甚至拉着他的双臂往上提,方绍伦痛苦地呻吟,眼眶里无法自控地涌出温热的液体……
大少爷从没在这件事情上受过罪,他的张三待他如珠似宝,从时间、地点、情绪没有哪个方面不照顾他。
从一根、两根再到三根……必定是先让他爽快一两回,再就着愉悦的余韵开始他的征伐……
他微皱一下眉头,能让他随时停下动作,附在他耳边低声请教,“……不好吗?哪里不舒服?”
就连之前的三岛春明也从来没有这样粗暴的行径……
戏台上的灯光明灭变幻,像水波漾起一圈圈涟漪,令人头昏目眩。凌迟一样的痛苦似乎没有尽头,一遍又一遍,激烈地冲撞在身体深处开出灼热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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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寂静的庭院里传来喧闹的声响。
器械所拢共就两层,一楼东头的办公室里传来暴怒的喝骂声,“……滚!我说了不要送,滚!”跟着一名仆从一块飞出来的还有两层的提篮。各色菜肴、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仆从不动声色地接过一旁阿婆手里的扫帚、撮箕,打扫干净,拎着提篮消失不见。
阿婆忍不住小声嘀咕,“作孽哦,外头搿能好吃个东西搿能吃着!”
方绍伦无力地趴在书桌上,他终于明白,和夫为什么不回答他春明的病好了没有。三岛春明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做了大半个晚上,把他弄得遍体鳞伤。然后……抱着他哭到天亮!
是真的哭,眼泪像水珠一样,一颗一颗的冒出来,“吧嗒吧嗒”滴落在两人裸露的肌肤上。
方绍伦没有见过这个人的眼泪,他给人的印象永远优雅、得体,从来没有用眼泪表达过情绪。
集训的时候被堆架的锯齿剐了腿上一指宽的皮肤,鲜血浸湿了裤管,也没有听到他叫一声。
野外行军的路上,方绍伦饿死也吃不下蚂蚱、蚯蚓……他咀嚼得像是品尝人间美味。
他不知道,三岛春明是东瀛军国主义教育下培养的第一代孩童。一般人眼中的恐惧,是他日常训练的内容。
方绍伦在佩服之余,略有一丝恐惧。按华国的认知,这种人就是传说中的“狠角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所以当三岛春明抹一把眼泪,强硬地将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脸颊,似胁迫似训示地说道,“绍伦,不要再拒绝我……如果有下一次,你就到黄浦江中去找那两兄弟吧……”
方绍伦胳膊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他知道他不是说笑。
他捶打着桌上的书稿,脑子里乱得跟浆糊似的。
他躺了整整两天才能下床,却没有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他难道能去警局报个案?或者找伍爷魏司令之流寻求帮助?都不能,只能打落牙齿合血吞。
三岛春明的作派出乎他的意料,他实在之前对于这种关系是很看得开的……不过似乎都是他先提出结束,一向自傲的人不允许被拒绝?
方绍伦揉乱满头黑发,痛苦得想爆炸。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把每件事情都弄得这么糟糕?把每段关系都推入这种不堪的境地?
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拉开书桌抽屉,一眼瞥见角落里一个小巧的铁盒。张三眉目带笑的看着他,“可不是咱国内仿制的那种,正宗比利时的货。送你的新年礼物。”
自从离开城防队,不用穿制服,他很少再把这个礼物带在身上。他拂走眼前出现的人影,打开铁盒,将那把小巧的勃朗宁装满子弹,揣进衣服口袋。
方绍伦的眼底涌起难言的情绪。
不管是袁闵礼,还是三岛春明,都被张三说中了。他提醒过他,小心他们的友谊,他却只当耳旁风吹过。今日这种局面,的确是自己咎由自取。
再有下次,他一定要杀了他,一命抵一命。
夜幕降临,方绍伦在附近的小巷子吃了碗面条,往公寓的方向走。
穿过昏暗的楼道,打开厚重的铁门,刚要开灯,他发现了床上侧卧的身影。他迅速地拔出勃朗宁,厉声道,“出去!”
三岛春明不紧不慢站起身,皮鞋磕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的路灯映照他带笑的面庞,“绍伦,你有很久没拿枪了吧?手要稳,瞄准脑袋,或者这里,”他用手点着心脏的位置,“一击毙命,不要让我痛苦太久。”
方绍伦料不到他竟如此轻描淡写,一时间分不清这话的真假,后退了一步,“三岛先生,请你不要再纠缠我。”
他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勃朗宁仍举在胸前,“现在请你离开我的房间。”
三岛春明笑了笑,“好。”他一步步走过他的身侧,突然皱眉叹气,“活着其实也没有多大意思呢。”
他一转身胸膛抵住枪口,毕竟是曾经的同窗挚友,而非穷凶极恶的歹徒,方绍伦无可避免地愣神了一秒。
一道掌风迅速切过他的手腕,他敏捷地换手,三岛春明的目的却不是夺枪,双手顺着他的小臂缠了上来,“啪嗒”一声,枪掉在地上。
两人同时伸脚,三岛春明略快一筹,飞身一踢,金属质地的枪身顺着地砖滑入了墙角的衣橱柜底。另一只脚一勾,铁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在学校的时候教官教过吧?枪永远不是用来震慑的,要么一击即中要么隐忍不发,”三岛春明勾起嘴角,“毕竟,你不会有第二次掏枪的机会。”
他一只手探入衣襟,却什么也没有掏出来,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冲靠墙的方绍伦比了个姿势,“砰!”
这明显的戏弄让方绍伦涨红了面色,欺身而上,挥拳便打。三岛春明左闪右避,捉住他双腕,“非得走这个流程吗?留点力气在床上,省得回头下不了地……”
方绍伦抬脚直踢他面门,他推肘后撤,仍被踢中肩膀,鞋尖划过颈侧,带起一道血痕。
三岛春明抹一把温热的液体,脸上的神情在昏暗的灯色里犹如鬼魅,“绍伦,你玩完了吧?该轮到我了……”
这幢老旧的公寓住了不少沪城本地民众,“乒乒乓乓”的重物落地声不绝于耳,偶尔夹杂了一两声怒吼和咒骂,后来就变成了低声的呜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嘴。
这世道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啪啪”的关门、关窗声响彻楼道,直到一切归于寂静……
靠墙的木床上,重叠着两具赤裸的躯体。三岛春明满足地叹了口气,滑到一旁,翻身在满地零乱、破碎的衣物中,翻找出烟盒子和打火机。
点燃一根深吸一口,又俯身将烟蒂凑到趴伏的人影嘴边。“来一口。”见人影不动,他拉了拉后背捆绑的绳结,“别这样,看看我好吗?嗯?”
东瀛的“捕绳术”历史十分悠久,甚至扩展出一百五十多个流派,展现了对人体解剖结构的准确理解。这门课程曾是受训内容之一,方绍伦学得马马虎虎,如今被绑得毫无反抗之力。
三岛春明扯起束缚住两只胳膊的绳结,将人搂入怀中,吸一口烟,低头吻住他的唇。烟雾缭绕,怀里的人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啊,抱歉……”他轻拍着他的脊背,又凝视他的面颊,“可是脸红的样子好像更美了呢……绍伦,你真是个美人。”
“……去死……”方绍伦有气无力地歪倒在他怀里。
三岛春明愉悦地笑了起来,伸手拨开他额前濡湿的黑发,低头在那双愤恨的眼睛上亲了一下,“绍伦,搬我那里去吧,”他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满地的狼藉,“这也不能住了。日日夜夜跟我待在一起,也许不用枪……”他的手滑下去,轻轻一按,换来怀中人的颤栗痉挛。“也能把我杀了,你说好不好?”
“……啊……出、出去……”
“是吗?”三岛春明俯身吻住他的唇,“身体好像在说着截然相反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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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内心十分不情愿,方绍伦还是利用午休的时间去了一趟伍公馆。自身面临的窘况他说不出口,但是可以想办法把大宝、小宝送走,这样他也少个掣肘。
送去哪里,他思来想去,大英帝国最合适。大宝、小宝这个年纪必须有人照应,还不能荒废学业,他记得伍诗晴早早去了伦敦,伍爷必定安排了可靠的人照顾。
结果中午跑一趟扑了个空,伍爷不在,只有伍平康从庭院穿过,看见他“哼”了一声,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他跟张定坤不对付,对方绍伦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方绍伦也不以为意,略坐了坐,起身告辞,留下“晚上再来”的口信。
可等天黑后再过来,伍公馆大门紧闭,侧门进进出出、人影重重。门房见是他,眉头紧锁,嗫嚅半晌,还是把他领进了客厅。
管家迎出来,急匆匆道,“方少爷,请恕今晚上不便招待了,伍爷这边出了点事……”
“什么事?”方绍伦站起身,这话问得冒昧,但他内心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管家略一踌躇,低声道,“伍爷……遇刺了!”他看方绍伦倒退几步,一脸震惊,忙宽慰道,“不过放心,性命无忧。”
他跟随伍爷多年,自然知道他与张定坤、方绍伦这两个后生仔的关系,见旁侧无人,疾声将情况说了一遍。
原来伍爷赴宴归来,车过望浦大桥,突然从桥墩爬上来一个黑影,举枪便扫。
伍爷的座驾是车身钢板加厚的防弹汽车,连车窗玻璃也是造价十分高昂的防弹玻璃,抵御普通的手枪子弹是完全没有问题。
“但对方使用的是穿|甲|弹,显然是有备而来。回头自会查清楚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眼下西洋医生正在诊治,”管家叹了口气,指了指左胳膊,“……还是擦伤了手臂,伤不重,您不必担心。”
方绍伦愣了半晌,点点头,“好,那麻烦您转达问候,让他老人家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看望。”
他走出伍公馆的大门,望着夜幕降临也依旧人潮拥挤的街道,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身处闹市,心在樊笼。看样子他是逃不开了。
不知何时,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缀上了他的身影。方绍伦在拐弯处停下步伐。
车窗摇下,一张英俊的面庞探出窗口,“上来吧。”
方绍伦别过头想了想,钻入后车厢,劈头便问,“是你吧?”留洋三年,他对东瀛在子弹和武器技术方面取得的进展较为了解,各种高性能子弹,比如穿|甲|弹、高爆弹都是东瀛军事力量的构成。
“谁叫你不听话,”三岛春明一脸无所谓,“咱们要不要打个赌,你试图向谁求助谁就一定会倒霉。”他扯过他的胳膊,将人搂入怀中,一只手抚上他的面颊,“怎么样?赌不赌?”
他实在是爱惨了这张脸上出现苍白、慌乱、无助的神情,略施手段,又转为颓丧和艳丽。
“绍伦,我们之间的关系走到这一步已无回头路,”他捏着他的下颌悠悠叹息,“要么你把我杀了……”他低头啃住那张颤抖的唇,“要么……我把你吃了……”
第102章 “绍伦,我只是想让你……
东瀛风格的卧室一般分内外间,外间设茶座,可品茗闲谈。内间抬高二十厘米,满铺着榻榻米,青草编织的垫席长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墙壁上挂着浮世绘的画卷,墙角一盏造型古朴的纸灯笼。
此刻昏黄的光晕水波似的荡漾着,将映照在缂丝屏风上的身影幻化成两片模糊纠缠的云。暗香浮动,靡靡的气息充盈着整个室内。
喘息伴随着低语,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一只手臂伸过来,将它一根根的展开,再紧密地贴合,五指相扣。
“把嘴张开,绍伦,”三岛春明另一只手抚上颤抖的喉结,在下巴尖反复流连,再将手指卡在整齐排列的唇齿间,“明明你也很喜欢,何必假装不情愿……”
“还是你喜欢这样的戏码?嗯?”舌尖舔过濡湿的颈侧,将绵密的吻烙印在耳后。
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他却勾起了唇,发出低沉的笑声,“再咬重些!让我知道你有多喜欢!”
方绍伦颓然地别过脸庞,埋入枕间。
“就这?”三岛春明在他耳畔不满地哼了一声,“至少要这样……”他垂头叼起他颈后的皮肉,细细地研磨,猛地合紧牙关。
白色被褥包裹的身躯剧烈地颤抖,汗水翻涌而出,方绍伦痛叫出声,抓起枕头砸向身后。
三岛春明松开嘴,柔软的舌尖轻舔他的伤口,“原来你不是哑巴,”他摩挲着泛起粉色的肌肤,用东瀛语喃喃道,“与早春的樱花,是一个颜色……”他神情有片刻的怔愣,稍稍松开了桎梏。
方绍伦趁机一个翻滚,抬脚便踹,目标明确,可惜没有命中。三岛春明闪身躲过,捉住他的脚踝,拖回来,两人的目光对视。
他眼中的锐利像一把尖刀,三岛春明神色僵住,旋即又勾起嘴角,“这么狠心……”他扑身而上,用更猛烈的动作回击……
第二天醒来又是日上三竿,身畔空无一人。方绍伦浑身酸痛,抚着颈后的伤口,步履艰涩地下了楼。
客厅一抹窈窕的身影站起身,冲他招手,“过来喝杯咖啡?我手冲的。”
再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方绍伦只好走过去,“白小姐早。”
“我难得回来睡一晚,结果被吵得睡不着……”她在二楼有一间卧室,薄薄的障子门哪怕隔着两三间房也能将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何况三岛春明完全没有收敛,想到他嘴里那些淫词秽语,方绍伦的脸庞“腾”一下就红了,简直想落荒而逃。
白玉琦忙叫住他,“要加糖、加奶吗?我习惯了喝纯咖。”
她手执细长壶嘴的银壶,将深褐色的液体倒入精致的杯盏中,香醇的气息蔓延开来。她摆手示意岛台前的位置。
尽管境况窘迫,方绍伦还保留着绅士风度。上次去金陵办|证,白玉琦帮了忙,他趋前坐下,端起咖啡轻抿一口,“谢谢。”
白玉琦屈肘支颐,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一头黑发凌乱、飞扬反衬得眉目如画,五官的排列组合恰到好处,尤其一双眼睛看向你,不笑也含情。那张红唇被蹂躏得十分饱满,颇有些“海棠春睡”的韵味。
她发出一声叹息,“绍伦君,舍弟方寸大乱、风度全无……也不能全怪他。”
方绍伦站起身,她双手合十做了个请罪的姿势,“我绝无调侃之意。绍伦你可知,美貌其实也是种武器?”她双手交叠着撑在下颌,“听说你与春明昔日是同窗,你对他了解多少?”
她目光悠长,似陷入回忆里。“我十岁到东瀛,成为三岛雄一郎的养女。春明只有七岁,是三岛家族的嫡长子……他是那堆孩子中第一个叫我‘欧内桑’(姐姐)的。”
“我长大后明白,为什么一个弹丸小国如今能在军事、经济诸多领域碾压我华国。单看三岛家族的教育模式,也能窥见一斑。在我的弟弟们还扑在奶娘怀里,吵着要吃奶,出入都要人抱着的年纪,三岛府的那些少爷们天不亮就要起床,不管春夏秋冬先来个从头到脚的冷水澡……”
“我那位养父是极端的‘军国主义者’,对他们的天皇有着盲目的忠诚,子嗣是他献祭的礼品……你也许无法想象,高强度训练和重重重压下夭折的孩子,别说葬礼,连块墓地都没有,牌位更不允许进入家庙。”
“他们敬畏强权,连战争都被称为‘圣战’,能为天皇战死是毕生的荣耀……”白玉琦微笑着看向他,“所以绍伦,春明有今天的举动,你大概不会觉得惊讶了?”
方绍伦一度以为三岛春明是疯了,现在看来是他对他的了解过于表面。
“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年前我从北平过来那次?”白玉琦问道,方绍伦点点头。
“我却是很早就知道你了。几年前,三岛府有一场家宴。所谓家宴是雄一郎开设的思想教育课,你可以这么理解,总之是绝不允许缺席的。可是春明说他要陪你去鹿苑寺赏枫……”
方绍伦怔了怔,他当然记得那次游玩,记得三岛春明小腿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他当众接受鞭笞,付出鲜血的代价,换来一日的自由……”白玉琦淡笑着看向方绍伦,“他推迟婚期,提前来到华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你知道么?”
方绍伦摇头。
“三岛家族豢养毒蛇的历史十分悠久,家族旗下的制药室有不少以蛇毒为基底的研究。最毒的东瀛蝮蛇和东亚钳蝎放入藤壶中,他如果甘愿伸手……”
白玉琦如愿看到方绍伦脸上的动容,她扫视了一下左右,低声道,“绍伦,你对他有极大的影响力,如果你能善加利用,眼前的局面是完全可以被反转的。甚至,你还能获得更多……”
她不动声色地蛊惑,凭她,的确撬不动三岛春明的心防。但如果再加上一个方绍伦,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绍伦,如果无法反抗,你要学会斡旋。”她感慨地轻拍他手背,“忍耐的确是痛苦的,但如果你有坚定的信念,必然可以达成目标。”
白玉琦的目光迸射出炙热的火焰,方绍伦联想到她的背景,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一个过于宏伟的梦想,背负在一个弱女子的肩头,更可怕的是她甘愿为此付出所有。如此情怀令人不知该赞该叹。
不过扯回自身,方绍伦的确心潮起伏。
当初他询问三岛春明推迟婚期的代价,他避而不答,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如此。他是最怕蛇的,要他将手伸进装着毒蛇的藤壶,倒不如直接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甘愿付出这样的代价,难道那些迷乱的情思、缤纷的艳遇,都是障眼法?
尽管他并不清楚白玉琦说这番话的目的,也不那么确信自身的影响力,但方绍伦还是决定做一番尝试。
这一晚洗浴过后,三岛春明照例俯身过来拉扯他的睡袍,方绍伦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的僵硬,他举手打了个哈欠,用疲累的语气低声道,“春明,我累了……睡吧。”
他状似自然的将他搂入怀中,闭上眼睛。
能够感知到打量的目光流连在他的面庞上,方绍伦极力自持,他确实累了,肩伤令他武力值下降,挣扎反抗的结果总是被按着反复爆炒。
他疲惫不堪,四肢瘫软如泥,半点刻意都没有。
片刻之后,一个温热的身躯沉入了他的臂弯,头颅靠在他的肩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一双手扣到他的腰间。
在他迷迷糊糊即将入睡之际,温热的液体顺着领口滑向胸膛。
方绍伦抖了抖,但连日来的疲累让他睁不开眼睛,他随手轻拍着怀中躯体的脊背,呢喃了几句,彻底地沉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实沉,直到感觉到两盏探照灯挂在头顶,他才迷糊地睁开双眼。正好对上一道探究、迷恋的目光。
他举手抚一下额,在咒骂出口之前,改了腔调,“眼屎糊满脸的样子很好看么?”随意的语气,嗔怪的口吻。
没有仇恨的目光,没有屈辱的表情,就跟之前两人没有闹翻时一般自然、愉悦。
三岛春明满足地叹气,“没有。”
“什么没有?”
“没有脏东西,”他俯身托着他的脸颊,“最干净、最漂亮的一张脸,连睡着都这么好看。”
他已经欣赏好一会了,俊秀的长眉没有紧揪在一起,溢满愤恨的双眸被乌黑的眼睫覆盖,柔润的红唇微微地嘟着……他情不自禁印下一吻,再想亲,人就醒过来了。
方绍伦推开他坐起身,“我饿了。”
对面的脸庞泛出暧昧不明的笑意,他慌忙站起来,“不是这个,我肚子饿了。”
到底年轻底子好,睡个饱觉吃个饱饭,精气神就恢复了不少。
他觑着三岛春明颇为柔和的面色,试探道,“春明,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吧?我这么呆着也很不舒坦,想去上班。”又补充了一句,“下班你来接我吃饭吧,好久没上过馆子了。”
三岛春明偏头想了想,点点头。
方绍伦松了口气,总算还没疯到家。回到器械所,周所长叫他去办公室。
他以为是对他旷工两天提出批评,刚要解释两句,周所长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语气温和地说道,“绍伦啊,我们跟东瀛的播磨造船厂合作已久,但近来两边关系紧张,资料给得很不痛快,零配件也一直拖延。你问问东瀛的朋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有些东西不摆在明面上,私底下交流其实不算什么。”
这家造船厂的名头,方绍伦听过。它是一家民营企业,但与东瀛海军有密切的技术合作关系。
去年,国民政府海军部与其签订了造舰合同,建造两艘轻巡洋舰,其中一艘的船坞架构就在制造基地,由东瀛提供图纸和技术指导。
周所长这口气似乎笃定他一个小小的图纸译制员一定办得成这事,方绍伦皱眉想了想,答应下来。
等晚上三岛春明来接他吃饭,两人去吃西餐,在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下,他故作烦恼地叹气,“我动不动就旷工,所长有些不高兴哩,今天还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能不能拿到播磨造船厂的核心技术图纸,还有什么零配件……这我哪里办得到?实在不行,我就不干了。”
三岛春明优雅地切着牛排,“绍伦想从事这份工作吗?”
“不然做什么呢?”方绍伦眉目带笑地看着他,“我回月城去,你肯不肯?”
“肯不肯”三个字说出来,神情简直称得上——娇羞。三岛春明情不自禁放下手中的刀叉,伸手掐了掐他的下颌。
方绍伦打他手,又看看左右,低声道,“你正经点!”
这副模样取悦到了他对面坐着的男人,他嘴角勾起笑意,“这事交给我吧,你跟所长说,不管图纸还是零配件一个月内准到。他必然不敢再管你了,你想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走,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方绍伦面上露出欢喜的神情,心却直往下沉。
他想到滞留东瀛,丢了城防队的工作,然后恰逢其时出现的聘任书,再联系前后发生的事由,恍然间察觉到自己似乎落入了某个圈套。看样子这份工作是不能要了。
然而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三岛春明无比笃定的口气。播磨虽然名义上是民企,但与东瀛海军部的关系众所周知,核心技术图纸、军舰的零配件,他说得轻描淡写、唾手可得。而他从不是个夸夸其谈的人。他说一个月之内那必然是一个月之内。
就像你以为你的朋友只是普通富豪,突然间发现他富可敌国,而且这钱来路不正。
方绍伦第一次对三岛春明来沪城的目的产生了怀疑。或许什么情感的迷障根本就是个幌子?一股凉意从心底油然而生,面上却不动声色,拿餐巾揩了揩嘴角,“等会去干嘛?”回去太早就必然要酿酿酱酱,就算是铁打的屁股也吃不消。
白玉琦说得对,硬碰硬会吃苦头,他必须换个方法跟他斡旋。大少爷总算学聪明了。
“你想去做什么?”
“很久没跳舞了,叫上孙正凯他们一起?”
之前方绍伦在孝期,的确是很久没有跟这帮狐朋狗友一起玩乐了。
“好。”见他兴致勃勃,三岛春明自然乐意奉陪,借西餐厅的电话机打了个电话去孙府,又让他通知其余几个。
一行人在卡尔顿舞厅碰头,结果孙正凯跳下车便嚷道,“城里新来了一个法兰西的艳舞团,要不要去瞧个新鲜?这舞厅都玩腻了。”
两人关系缓和之后,三岛春明又恢复了以往的绅士风度,用眼神询问方绍伦的意见。
方绍伦无所谓地点点头,只要能晚些回去,管它舞厅还是长三堂子,都行。于是一堆人又转道去了位于法租界的艳舞厅。
一进门,孙正凯就直呼“好家伙!”任是多么富丽堂皇的装饰都不罕见,令人称奇的是舞台上的表演。
一群西洋女子身着宽大的蓬蓬裙,随着音乐的节拍,不断地掀裙踢腿,裙摆下的大腿白得晃人眼睛。这就是享誉法兰西的“康康舞”了。
一群男人看得目不暇接,孙正凯连连拍掌,“这票价值了!”
艳舞厅的门票价格相当高昂,穿着燕尾服的大堂经理眼光也很毒辣,将一行人迎进正中的卡座,带着白手套的双手不断邀请着将三岛春明奉上了正中的主座。
身着舞裙的女子们退去,舞台中央缓缓升起一个巨大的玻璃酒杯,半载着猩红色的液体,一个穿着清凉的西|洋|美|女正躺卧其中搔首弄姿。
舞台两侧冒出数根钢管,从地面直冲天花板,几个穿着同样清凉的女子正绕着钢管做出各种妖娆的姿势。
这要放在后世无非就是钢管舞表演,可此时的沪城尽管被喻为“东方夜巴黎”,娱乐的整体风向还较为保守,最多在舞厅昏暗的光线中摸摸小手、掐掐细腰。长三堂子的姑娘们打茶围最多陪坐闲聊,要成为入幕之宾,还得经过一系列考察。
洋酒、冰桶、果盘流水似的摆了上来,三岛春明给方绍伦倒了一杯威士忌,加了大半的冰块。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洋经理附在孙正凯耳边说了几句,孙少爷大声宣布,“台上的娘们都能点,可以下来单独跳,咱点一个试试?”
他看了新奇,早就心痒难耐,问三岛春明和方绍伦觉得哪个更漂亮。对西洋女子,方绍伦缺乏审美,总觉得长得都差不多,不表意见。
孙正凯伸胳膊往台上指,“就那个吧,对,对,胸最大那个。”
果然是个“大”美人,一捧雪白拢在金银线串珠的短窄上衣中,呼之欲出。弯月似的纤腰灵活地扭动。两条长腿,随着音乐节拍腾挪交替,把一群男人逗引得大呼小叫,笑个不住。
一番雨露均沾后,她停留在三岛春明身上,大胆地执起他的手……伴随着娇笑低喘,尽显放荡的风情。
三岛春明并不拒绝这些动作,他像个得道高僧,施施然地坐着,任妖女施展着百般手段。灯光明灭间,清俊的眉眼,很有点般若菩提的架势。
他转头看了方绍伦一眼,电光火石间,大少爷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看他在不在意。他希望他在意。
方绍伦暗叹了口气,起身将那女子拔拉到一旁,孙正凯是个最机灵的,忙一把搂了过去。
三岛春明趁势拉他坐到腿上,一落坐……大少爷睁大了眼睛,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他双手交叠将他锁在怀中,薄唇蹭到耳边,“生理上,很多人都行,心理上必须是你。”
呸!难怪那舞娘围着他转,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略带鄙夷地看过去,三岛春明发出愉悦的笑声。
方绍伦忙起身,却被一把拉了回去,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祈求,“帮我遮遮丑。”
遮个屁!只会越来越丑!何况哪里需要遮掩?他在这帮人面前从来不掩饰对他的企图,而这帮人个个都是精怪,只一味围着那艳舞女郎调笑,假装看不到身边这两人的纠缠。
“你没有?让我检查一下……”“你敢!”大耳刮子刚想呼上去,就被扣住了双手,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灯色里交缠,一个步步紧逼,一个节节败退。
他用行动证明他敢,方绍伦再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一晚自然是没有逃脱,但兴许是喝了两杯威士忌,又或许是抱着“打不过就躺平”的想法,两人的生命大和谐终于回归到正常的步调。
当三岛春明又一次为他俯身低头……方绍伦仰卧在床架上,半闭着双眼,发出一声轻柔的喟叹。
他实在受不了那种胡搅蛮缠,尽量不去想那些七七八八,只沉醉于感官的刺激。
或许是他在艳舞厅和此刻的表现都令人满意,三岛春明似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遍又一遍,温柔且殷勤……
方绍伦闭着眼睛,没有看到俯身的人抬起了头。他一边搅拌着唇舌,一边描摹着他的神情。脑海里浮现月下窥探到的那一幕,终于,他代替了那个壮硕的身影,令他绽放、沉沦……
良好的亲密关系是最佳调和剂,第二天醒来,三岛春明的眼神满溢着柔情。
方绍伦乘机道,“我想去看看伍爷,你也是真是的,动不动出手伤人……”他用责备的口气,“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莽撞,伍爷可不是普通人,小心他找你麻烦……”
他略带担忧的口吻让原本有些冷硬的神色缓和下来,三岛春明搂着他,“放心吧,我第二天就让东瀛商会送了一份厚礼去致歉,把这事认了。”
尽管撕破脸是迟早的事,但时机未到,沪城这些地头蛇能安抚的就安抚,能敲打的就敲打。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与漕帮结怨。
他倾身亲吻方绍伦的笔尖,做着最温柔的举动,说着最寒凉的话语,“绍伦,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谁也护不住你……”他轻拍着他的脊背,“你是我的。”这四个字说得十分轻。
方绍伦肉眼可见的一滞,恍惚里好像谁也说过这句话。他尽量不去回想说这话的人,和当时的场景。
他不是任何人的,他是自己的。
“好了,”他坐起身,十分认真地看着三岛春明的眼睛,“你要给我相应的自由。咱俩同窗三年,是有感情基础的,都这样了,就这么过吧。反正你迟早是要回东瀛结婚的,山本小姐还在等你哩。”
他翻身拉过薄被,背对着他躺了下去。
这话和这番举动显然松动了三岛春明的提防,他跟着趴下来,轻啜他白净的耳垂,用行动安抚着他。
这天吃过晚饭,方绍伦终于被允准去探望伍爷。他坐着三岛府的车子,拎了一堆礼品,去了伍公馆。
伍爷看上去气色不错,胳膊上虽然包扎了一圈,但显然只是擦伤了皮肉。
他在方绍伦面前也从无隐瞒,说了东瀛商会来道歉的事情,又分析了此举的动机。“无非是震慑,要真打起来,什么不得从水面上来?”伍爷摇头叹息,“绍伦,这事我只怕顶不住。”
这话从威震沪城的人嘴里说出来显得过于软弱,却是实情。国与国之间的纷争,哪里是个人能够力挽狂澜的?至少是派系、是党争,是势力与势力的比拼。
方绍伦趁势劝道,“既这么着,您就早想退路吧。我这还有一件事要求您,”他拿出袁闵礼给的盒子,里头装着七条小黄鱼。
“我有两个小兄弟,”他把大宝、小宝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想送他们去英国,既能免于战火,又能继续学业。诗晴小姐有写信回来吗?”
伍爷吩咐管家拿信箱子出来,将伍诗晴写回来的信件、寄回来的照片翻给方绍伦看,“她是个机灵的,在学校里结交了不少朋友,定坤给她安排的仆从也忠实可靠……这两孩子过去倒是不用担心,只是这么小,你急着送他们出去,没有别的缘由吗?”
他一向眼光锐利,能从细节处看得出方绍伦神色间的隐忧。
大少爷只能真假掺半的解释,“……您也知道,那姑娘实在是受我拖累,枉送了性命。她就这么两个弟弟,我肯定得照顾周全。我家里也有些不便外道之处,所以这事还得请您保密,帮忙尽快办理。”
他知道伍爷跟英领事馆关系向来不错,不然当初也不会选择送伍诗晴去伦敦。
伍爷颌首,“你放心,我会尽快替你办妥此事。”他把木盒推回方绍伦手边,“资费就不必了,你跟我自家孩子一样的……”
方绍伦站起身,“不是我不领您这个盛情,您肯帮忙已经是情分,没有让您垫付费用的道理。再说过去入学、入住也有其它花费,这点恐怕还不够,少不得有带累您的地方。”
他执意将木盒留下。他知道伍爷心里还把他跟张三看作一对,可事已至此,两人之间哪里还有可能?不能再仗着以往的情分占便宜。
伍爷沉默着将他送出门,临别到底还是说了一句,“定坤这个月底就回来了,你要是方便,过来一块吃个饭?”
方绍伦不置可否,含糊道,“到时候再说吧。”他怎么可能再跟他坐在一个桌上吃饭呢?
他迈出伍公馆的大门,举头看着天上悬挂的一轮明月,吩咐司机等候,徐步向前,踏上了一旁的塔楼。
一级级的阶梯在脚下蔓延,恍惚里还趴在那人宽阔的背上,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内心里尽是满足与安宁。莫名的酸楚奔涌上心头。
他清楚地知道,大概还有些什么留在他的心底。
可他已经不能再想了,想一想都是罪过。他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难道他还要执迷不悟?
如今的种种都是我的报应吧?方绍伦对着明月发出一声长叹。
第103章 不管夹杂多少爱恨情仇……
张定坤在冬月下旬回到了沪城,跟着的是赵文。临近年底,矿上事情少许多,矿工中有不少是居住在华缅边界线上的华人,都要回家过年,留左云和赵武守矿也尽够了。
这一次回归与上回的大张旗鼓不同,走水路入港,伍公馆的两辆车子在码头接了人,将随行的箱笼搬进后备箱,悄无声息的就回来了。
管家候在大门口,伍爷亲自迎出厅堂,满脸欣喜,“回来了?”不怪伍平康心下不平,伍爷待张定坤确实比亲儿子还好。
可张定坤也配得上这份好,他扶着伍爷胳膊,皱眉道,“司机说您上个月受了伤?”
“早好了,”伍爷挽起袖子给他看,“皮外伤,不碍事。”他将对方绍伦说的言词又说了一遍。
听到“东瀛商会”的名头,张定坤沉下面庞,“就没个具体人选?终归是有人指使吧?”
伍爷摇头,“这群人上蹿下跳,四处寻衅,既赔礼道歉又无大碍,也就算了。若细细追究,恐怕又起事端。”伍爷息事宁人的想法不难理解,年初那场祸事便是从棉纱厂几个工人打架斗殴蔓延开来的。
父子俩在客厅落座,分析了一番局势,伍爷沉声道,“只怕是要乱起来,国内的铺子不宜再扩张了。”
张定坤点头,“卢爷也是这个意思,这次回来没带多少货。”
管家来报酒菜已备,两人入席,边吃边聊,吃完又饮茶,对资产的处置做了一番筹划。
客厅的英式大笨钟敲响九下,赵文跨进门,先给伍爷行礼,又附在张定坤耳边低声道,“爷,打听到了,他们今晚在兰心看戏,言老板演《定军山》。”
虽是低声但并没有刻意回避,伍爷听得清楚,叹了口气,“定坤,我今晚其实约了绍伦,想替你接风,但是……他近来跟那个东瀛人走得很近。那人背景复杂,你要是能劝劝他也好。”
伍爷虽然深居简出,但多少听到些风言风语。
“行,您早点休息。”张定坤起身,拿了大衣往外走。
赵文的能干体现在方方面面,开车送他到兰心大戏院,又一路引着他穿堂过院,顺着一楼甬道,走到大立柱旁的阴影里,冲二楼一指,“在那呢。”
张定坤抬眼看去,二楼正对戏台的包厢有两抹并坐的身影。他的目光顷刻间便被左手那一位攫住。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大少爷是从不爱用刨花水的,嫌那香气刺鼻。此刻,鬓发却是油光水亮,衬得面冠如玉,更显风流潇洒。
爱看戏倒是不变,一双明眸凝注在戏台上,嘴唇微微的翕动,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窥探。
那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因此判断不出他是不是欢喜。可他看戏如果看到精彩的片段,必然会拍案叫好,会露出雪白的牙齿绽现一抹纯粹的笑容。半场看完,也没有这个举动,难道是今天言老板唱得不好?
张定坤痴痴看着,暗暗揣测着。
又是近半年未见,他太想他了,一落地便巴巴地让赵文去刺探行踪,尽管知道慰藉思念的同时也很有可能遭遇重创。像上次一样。
果然,斜刺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拈了一瓣冬瓜糖递到那张丰润的红唇边。大少爷温顺地张嘴,手指趁机抚过他的唇瓣。
大少爷似无所觉,眼睛仍看着台上,那只手掌便愈发放肆起来,一会伸过来捏捏他的耳垂,一会儿摸摸他的鬓角。
张定坤咬紧牙,赵文拖着他胳膊,“三爷,快下戏了,咱们去后门?”
他俩提前隐在后门门廊的阴影处,果然一阵鸣锣响鞭之后,前门的观众开始拥挤着往外走,后门通往包厢的楼梯也传来踢踏的脚步声。
两抹秀挺的身影相携着走了下来,临到门口,三岛春明接过侍从手里的大氅给方绍伦系上,“外头风大,别着凉了。”
“多费事,就这么几步路。”嘴里推拒着,还是摊开了双臂。
三岛春明意态殷勤,举止温柔地给他披上貂毛大氅,在颈间系了个结,又附耳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方绍伦啐了他一口,“少他妈胡诌,是我不肯盖被子吗?今儿你要再这样,我就睡客房了。”
这熟稔的声线和口气令张定坤心头巨震,言语中传递的亲密更令他酸涩不已。
两人上车走了许久,他仍愣在原地。赵文担忧地看着他,“三爷……”
张定坤拂开他,木木登登往前走。十一月的寒风劈面而来,他却越走越快,以至于在深夜的街头狂奔起来。
脑海里一幕幕地闪现着那些柔情蜜意的过往。“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我会负责的。”大少爷涨红着脸庞。
两人携手拜了关公,“今日我二人请您做个见证,在您跟前结为契兄弟,从此祸福与共,生死相依,永不相负。若有违此誓,任凭降罪。”
听他诉说身世,大少爷搂着他的肩膀,“那哪能呢,有我在,绝不能把你赶走……”
情到深处,爱到浓时,大少爷咬紧红唇,周身泛粉,一条腿踢他肩上,“张三你这狗东西……还不快点……”
点点滴滴如梦幻泡影,被寒风吹得粉碎。
他的大少爷变心了,这是张定坤几个月前扒在三岛府的围墙上就认清的现实。
可内心总怀着万一的侥幸,或许他只是一时气愤、或许是那东洋鬼子使了什么手段……他蓦地停下脚步,两手撑在膝上喘着粗气,转头看向追赶上来的赵文,一把攥住他胳膊,“你明天就回月城!交待的事情一定要记得!”
赵文连连点头。
第二天一早张定坤先开车送他去火车站,然后往长柳书寓来。
兄妹俩有阵子没见了,一见面还得先打暗号。
“哟,三爷,您可算是回来了。”柳宁笑嘻嘻地迎上来,转头吩咐灶房,“赶紧弄一桌好酒好菜。三爷请,今儿天字号包厢正好空着,原来是要等贵客。”
她把张定坤引进包厢,等酒菜上桌,遣开服侍的人,才卸下防备,“哥,你咋提前回了?我以为至少要进了腊月里。”
张定坤自然不瞒她,“方家老爷子那事有些蹊跷,只是当时急昏了头没想明白。过后一琢磨,总觉着不对……”他皱眉道,“我留在沪城装幌子,让赵文先行一步回去打探。”
柳宁跟着点头,“灵波上回过来也说了这事,她说老爷子虽然身子差,但那阵子山里住着,空气新鲜,吃得睡得,情况还算稳定。哪能被你几句话就气死了?倒害得你跟大少爷……”
张定坤心头一凛,有如醍醐灌顶。是了,方学群一死,他跟大少爷就成了死结。
他其实始终不信大少爷会变心,那一晚在塔楼上,在月色下,他说“我爱你”是那样认真。
更何况,即使在那种情况下,方绍玮叫嚣着要他赔命,大少爷也让他走了。如果不是当时就走,等方学群的死讯传开,方家族人聚拢来,恐怕还真走不了。
他原本晦暗的双眸又被点亮,转头问道,“你怎么见着灵波了?你回了月城还是她过来了?”
“我哪里走得开?她上个月来沪城送货,我俩找空儿见了一面。”柳宁打开包厢里头的茶几屉子,拿出一个锡铁小罐子递过去,“你给闻闻,是这个味不?”
张定坤接过细看,盒盖上赫然镌刻着“张氏龙虎膏”五个隶书体,盒底印着生产批号、日期,以及“方记药厂”的字样。
“哟,真让她捣鼓出来了?”他掀开盒盖,用指腹蘸了薄薄一层,涂抹在鼻端,细细闻嗅,片刻后点点头,“大差不差,还不够冲,估计药材的配比还得再调整一下。”
曾经驰名北地的“张氏龙虎膏”,如今只有张定坤还记得原来的气味了。当年哥仨南逃,兜里揣了几盒,逃难路上都使尽了。
“这也多亏大少爷,当时灵波道破跟你的关系,方家不肯再投资药厂,是大少爷一力承担。如今能在沪城打开销路,也是大少爷的面子……”她咬唇不语。
张定坤已经意会过来,“是那个三岛春明帮的忙?”
柳宁觑着他的面色,点点头,低声道,“方家在制药行当还是新手,沪城这些老字号原本是不肯上货的。后来东瀛商会先铺开,连东瀛名下的纱厂过节福利也发这个……”
“可如今报纸上都在抵制东瀛货……”自从签订《停战协定》后,华国与东瀛的关系愈发紧张,沪城民众不仅组织游行示威抗议,更自发抵制东瀛舶来的货品。
柳宁叹气,“有啥办法呢?大少爷名下如今只有这间药厂,养着的人都是要吃饭的。”她将从灵波那儿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灵波不知道你走水路还是走陆路回,再三叮嘱我,要是先见着你,让你一定回趟月城,她有事跟你说。”
张定坤点头,他自然要回去一趟,只是让赵文先打头阵,他看能不能想办法把大少爷哄回去。
自从上次匆匆一别,两个人就没个说话的机会。他相信只要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说,解开一些误会,找出一些端倪,事情必然有转机。
他本来就觉得大少爷对他有情,如今听柳宁一番说辞,更是笃信不已。
两人虽然生了嫌隙,但他护着他妹子,极力保留药厂,就算有从时局考虑的因素,未尝就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原本因为昨晚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种种,一颗心碎成了八瓣,此刻又被这点点滴滴的温情黏拢来。
“哥,东瀛商会往我这地界来消遣的人不少,我听他们说……三岛春明是有婚约的,而且是东瀛大族山本家的小姐,这门婚事涉及政局,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一点,当初去东瀛采购织机,张定坤便听方绍伦说过,当时还说婚事就在年底。但是年底三岛春明就来了沪城,看样子婚事推迟了。为什么推迟?难道是……为了绍伦?
张定坤心里一紧,第二天一早,就溜去了器械所。
他早打听清楚方绍伦的办公室所在,观察一番,见打扫卫生的老妪清理完后敞着办公室的门,便闪身溜了进去。他担心要是等在门口,大少爷不会让他进去。
一楼的办公室窗户隔着庭院对着马路,他躲在落地窗帘后,不时探头张望。
然而时钟滑向十点,也不见方绍伦的人影,张定坤心急如焚,担心他今天不会来。
好在十点一刻,一辆黑色小汽车驶入庭院,司机打开车门,后车厢跨出一个穿着西装披着大衣的身影。
是他的大少爷。他拂了拂衣领,施施然走近。
张定坤怔怔看着,心尖像被缝衣针刺穿。
他太了解他了,如果两人整夜的欢爱,那么第二天他走路必然是这个步态。早餐桌上他十有八九要发脾气,“……叫你悠着点不听,老子真的要被你害死!”
他爱怜地将他搂在怀里,“今儿不去算了?我帮你请假。”
“不行!”他从他怀里坐起身,“说不去就不去,你当城防队是你家开的呀?”
肆意放纵的罪证犹在眼前,他却不是那个罪魁祸首。
方绍伦慢慢踱入走廊。自从技术图纸和零配件到位,压根没人管他的考勤。可他尽量不旷工,因为这是他每天的放风时间。
他拿钥匙开了门,“啪嚓”一声随手扔在桌上。从西装口袋里摸出烟盒,随手点上一根,喷吐到一半蓦地察觉,“谁?”
锐利的目光转向窗户的位置,高大的身影缓步走出。
两人的目光对视,脑海里几乎同时闪过那一日港口送别,他在船上,他在岸上,视线交织,爱意流转。可如今……
方绍伦背过身,“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十分冷淡,“谁放你进来的?”
张定坤走近两步,在他侧目的逼视下停下步伐,“大少爷……”他换了多年前的旧称,声音里有一丝颤抖,“我想知道你好不好,”他带着祈求的口吻,“告诉我,你好吗?你……欢喜吗?”
方绍伦的脊背不自觉地微颤,他闭了闭眼睛,“欢喜?我怎么可能欢喜?”他冷声道,“我爹尸骨未寒……你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知道张定坤回了沪城,伍爷打电话到办公室邀请他吃晚饭。可他如何能够再毫无芥蒂地跟他同桌对坐?
他也不认为张三还会想跟他见面。他爹的死,张三必然是有愧疚的。而他的不忠,张三是亲眼目睹的,不可能不气恼。
愧疚和愤怒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道还不够划下一条拒不见面的鸿沟吗?
做什么又要跑过来问他好不好,欢不欢喜?这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情。
方绍伦冷下心肠,始终背转身不看他,“我叫你走。”
“绍伦,我在曼德勒买了个庄园,不是租的,是买的。有大片的草场,可以纵情地跑马。客厅里有一台钢琴,是从伦敦运过来的……”
“怎么?是要炫耀如今的财力?要我说恭喜吗?”
“不,我是想告诉你,”张定坤低声道,“如果你愿意,都是你的,你随时可以入住。”
“哼!”方绍伦彷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侧转身,用愤恨的目光睨了他一眼,“时至今日,难道我还能跟着你去印缅……”
“不是跟,是你自己。”张定坤疾声道,“我一年四季都在矿上,我还有别的住处,我可以一点都不来打扰你!”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只要他的大少爷安稳地、欢喜地生活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他能不能再走近已不那么要紧。
他回到曼德勒半年,终于参透了这一点。
院墙上看到的那一幕的确刺痛了他,即使到昨晚,看到他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也始终让他痛苦。可如果这是大少爷想要的……真是他想要的,那么,他应该给予祝福。
爱是成全,是放手,是只要你安好。
做不做得到,他都要努力做到。
方绍伦心头震动,偏头看了他一眼,旋即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一眼已足够他看清楚他脸上的真诚与憔悴。
不管夹杂多少爱恨情仇,那是他爱过,甚至也许还爱着的男人。多看一眼,都能让人全线崩溃,再多待一秒,也许他就会忍不住奔向他的怀抱,将所有的委屈和烦恼尽情倾诉。
“出去。”他冷声道,“马上给我滚!”他握紧桌角,似在极力压抑怒火。
张定坤不由自主退向门边,他理解他的愤怒。大少爷是方家的长子,他敬重他的父亲。他不想办法解开这个死结,他不会接受他任何好意。
他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方绍伦颓然地跌坐在办公椅上。
他难道能告诉他,他遭受着那种胁迫?大少爷说不出口!何况,一个连伍爷都不放在眼里的人,难道就不敢向张定坤出手?
“……你试图向谁求助谁就一定会倒霉。怎么样?要不要赌一赌?”三岛春明笃定、得意的嘴脸又出现在眼前。
这都是他惹来的祸端,不应该再殃及别人。
————————————————
下班时分,三岛春明照旧来接他吃饭。
“今儿不想出去吃,回家吃锅子吧。”三岛府的厨子是从东瀛带来的,做的寿喜烧很纯正。
三岛春明示意司机往家开,觑一眼他的面色,“心情好像不太好?”
方绍伦不信他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无非是司机监视所得。他随意地点点头,“嗯,见了个不想见的人。”
三岛春明扯着他胳膊拉进怀里,目光审视,嘴角微翘,“真不想见?”
“相见不如怀念吧。”方绍伦垂下眼睛,温顺地靠在他肩头。冬天比夏天强点,硬裹在一块至少不嫌腻歪。
“你怀念他什么?”
“你有完没完?!”方绍玮白他一眼,坐起身。他再来拉扯,他径直甩开。
看他生了气,他倒是高兴了。进门吩咐幺娘拿酒,说要陪他喝一杯。
方绍伦明白,他亲口承认过他爱张三,三岛春明也清楚他跟张三的纠葛,要是见了面一点波澜都没有才不正常。
他从善如流地摆出借酒浇愁的架势,两人就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慢喝慢聊。
多说多错,方绍伦并不趁机剖白,端着酒杯,一口一口的抿,脸上挂着点惆怅。
反倒是三岛春明先打开话匣子,“绍伦,”他眯着眼睛看他,“其实我真不明白,那贱民……有什么好?”这人骨子里有很强的民族优越感。
方绍伦脑袋木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答。张三的好,他无数次的感觉到,就连今天他也感觉到,可他不该说,也不能说。
“大概是……”他脸庞泛起一点红晕,“嗯,很厉害。”
这个随口的答案却刚好命中三岛春明心目中的标准答案。他从一开始便认为方绍伦是因为情欲的驱使,先臣服肉|体,尔后是心灵。
他原本不屑于走同样的路线,可事实证明,这条路最快捷。随着两人在床事上的和谐,方绍伦是肉眼可见的变得乖顺了。
“那……他厉害还是我厉害?”三岛春明端着酒杯,微醺的双眼状若不经意,实则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方绍伦被哽住,酒杯挡脸,不肯答。
他干脆走过来,夺过他手里的杯子,把他拖坐在腿上。佣人们早知趣地避开,开阔的厅堂里只剩下嬉闹的两个人。
“你非让我回忆一下?”方绍伦皱眉。
三岛春明钳着他下颌,“我不信你没有评断……”他将炙热的手掌伸进毛衣里,贴着肌肤游走。
方绍伦喉结滑动了一下,“……差不多吧。”
这答案显然不令人满意,他挠他胳肢窝。大少爷最怕痒,被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停停停……非要分个高下的话,”他实话实说,“他口|活比你厉害。”
三岛春明把他扑倒在沙发上,带着点气恼又带着点愉悦地扒他衣服,“是吗?那我要多加练习……”
这一夜自然又厮混到很晚,第二天方绍伦腰酸背痛地起身,一看墙上挂钟已经十一点,刚要跳起来,又猛然想起是周末。
叹了口气,呆坐一会,才拉铃。佣人们捧着铜盆、毛巾、衣物鱼贯而入。
三岛府这些臭规矩其实也是学的华国,不止唐宋文明,士大夫阶层糜烂的生活方式也在东瀛贵族阶层保存得很完整。
他对镜照了照脖颈上的痕迹,选了件高领长衫,堪堪遮住。
这两层楼上上下下都烧着热水管,倒是不用再穿外套,慢腾腾走下楼,却见客厅一抹熟悉的身影,听到动静,抬起头看过来。
方绍伦微微脸红,“闵礼,你来了。”
他知道袁闵礼主管棉纱厂,跟三岛春明有合作,但合作的深度他并不太清楚,目光扫过去,两人对坐的茶几上摆着几叠文书。
看他走近,三岛春明合上纸页,递给一旁和夫,起身笑道,“饿了吧?早饭、中饭一块吃了。闵礼兄难得来一趟,快来陪客。”
事实上,方绍伦觉得自己才像那个客。三岛春明和袁闵礼不时聊些棉纱厂的合作事宜,两人都吃得不多。
三岛春明往他碗里夹菜,“幺娘特意炸了你爱吃的天妇罗。”
袁闵礼的目光凉凉地投过来,面庞上却挂着温文的笑意。
方绍伦食难下咽,推碗起身,“你们慢聊,我出去一趟。”这屋子里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第104章 两人在月色灯火前,把……
方绍伦在长衫外披了件大衣,让三岛府的司机送他到卢氏洋行。下了车,他打发司机先回去。
司机不肯走,大少爷怒目相向,“上班守着就算了,周末还不让人得个清净?滚!”
刚把人骂走,卢光灿迎出来,作揖笑道,“绍伦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里面请。”
他上次送他回器械所,后头约打球一直没约成。卢光灿过完年要携妻返回英国,方绍伦想送二宝去伦敦,刻意结交,主动打过几次电话到洋行,关系亲近不少。
“正想明天打电话到你办公室,那表的配件总算邮寄到岸,我盯着我们这的老师傅亲自给你修的,你看看。”卢光灿将那块金表拿出来。
他在英国生活多年,举止洋派开放许多,攥着方绍伦胳膊要帮他戴到手腕上,长衫面料光滑,一下撸到肘间,露出几道暧昧的红痕。
方绍伦忙把袖子拉下来,面上飞霞,心里把三岛春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人穿着衣服有多优雅、矜贵,脱了衣服就有多凶猛、下流,跟头野兽似的。
这事要拎出来单论,论长短、论大小,他跟张三确实没差多少。但少了爱意的浸润,他妈就跟上刑一样难熬。
大少爷哄着、骂着,多数时候能将他框在正常范围内。可昨晚那番比较明显把人刺激到了,一遍又一遍将他啃噬,一刀又一刀将他洞穿,跟饿了半个月才出笼似的关不住。
卢光灿见那张俊秀面庞上闪过难堪,忙道,“表带子我做主取了一截,你看看合不合适?”
方绍伦将表扣紧,“刚好。”
“喝杯咖啡?我刚磨了半罐豆子。”他拉着方绍伦胳膊挽留。
这样一个长相气质都格外出众的人,胳膊上那些暧昧的红痕,手腕上那块难得一见的金表,怎么看都是个有故事的人。泛泛之交没有听故事的资格,他想了解他更多一点。
大少爷正好不想太早回去,从善如流地跟他进了内室。
卢光灿幽默健谈,一边冲泡咖啡,一边跟他说些趣事。作为洋行少东家,他爱好收藏名表,“大部分在伦敦,我带了几块回沪城,你想不想看看?”
方绍伦点点头,“也好。”
卢光灿打开屋角的保险柜,捧出个木盒子。启开盒盖,露出几块不同样式的表来,显然是少东家的珍藏。正说得起兴,外头老掌柜急匆匆走进来,“少东家,税务稽查所的来了。”
洋行大多有外资背景,一向不太受监管,“没给他们看租界发的执照吗?”
“他们不看哩,”老掌柜一脸忿忿,“伊凶得来像煞狼一样!”
卢光灿只好合上盖子,跟方绍伦一块起身。走到外头大堂一看,还真是税公所的,胳膊上挎着袖章,手里拎着本册子,态度颇为恶劣的在那里叫嚣。
他冲老掌柜使了个眼色,示意准备红封,又向方绍伦道,“今儿不巧了,本想跟绍伦兄好好聊聊……”
税公所向来是索拿卡要的典型,方绍伦摆手道,“你忙,下回再约。”
卢光灿朝他露出个歉意又遗憾的眼神,将那些人迎进内堂。
方绍伦在柜台结了修理款,走出洋行大门。这几个月吃住都在三岛府,薪水奖金没少发,倒是用不着分期了。
对街传来“嘀”一声汽车喇叭声,抬头看去,驾驶室的玻璃窗降下来一线,露出半张英俊的侧脸。
方绍伦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随口问道,“闵礼就走了?他来沪城干什么?”
“他来干什么你明天看报纸就知道了,”三岛春明冷笑道,“倒是你,来这里干什么?税公所的没有打搅你们好事吧?”
方绍伦转头,这才发现他面色不善,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些人你叫来的?”
三岛春明避而不答,“谁让你把司机打发走的?你跟这洋行的少东家很投缘?上回让他送你到所里,周末还来跟人约会……”
“约个屁啊约!”大少爷一下就冒火了,“我是犯人吗?一天到晚叫人跟着我!还有没有人权了?”
他将手上金表取下来摔他怀里,“还你!”推门要走,三岛春明一把攥住他胳膊,捡起那只表,面色由阴转晴,“原来是修这个?怎么不叫和夫来……”
方绍伦气得脖颈都红了,“我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了?”
“没有。”
“……你干脆把我拴裤腰上得了!”
“如果可以的话。”
“……”
“……好,你赢了!”方绍伦挣不脱又打不过,只能认输。
自由是一定要限制的,但要披上一层温情的外衣,三岛春明搂着他肩膀,“我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他轻抚着他的面颊,“沪城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骗术高超、口|活厉害的人也在……绍伦,下次不要遣开司机!”他警告地捏了捏他下颌。
那贱民在沪城,他绝不允许他再跟他见面。
方绍伦懂他的意思,跟他对视一眼,怒火在眼眸里膨胀,却只能深吸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好了,别生气了。”三岛春明解开袖扣,将自己手腕上那只表取下来,攥过方绍伦胳膊,“你戴我这个吧,我戴你那个。”两只表的质地、款式接近,显然出自同一品牌。
“我不要!”方绍伦余怒未消,但到底没有把手抽回来。他懒得跟他打架。
三岛春明径直给他扣到手腕上,又凑到他耳边,“你向来是说不要的……”
方绍伦回头瞪他一眼,伸手在他嘴上揪了一记。三岛春明借机扳住他脖子亲了一口,“我亲自来接你,还不回去么?”
大少爷眼珠一转,“人帮忙修个表才赚多少钱?你把这群吸血的弄来,”他指了指洋行内外晃动的身影,税公所那群人还煞有介事的在那核查物品,“有本事弄来,能不能弄走?”
三岛春明看他不肯罢休,无奈地摇摇头,降下车窗,胳膊伸外头挥了挥。
方绍伦回头,只见跟在后面的一辆小汽车停了下来,少顷,车上下来个人影躬身靠近。
三岛春明用东瀛语吩咐了几句,那人“嗨”了两声,穿过马路,步伐疾速地进了卢氏洋行,果然不消片刻,便将先前叫嚣的那帮人领了出来。
大少爷愣了愣,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意识到三岛春明出门还带了鹰犬。而且连税公所这种机构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由此可见,东瀛对沪城的管控渗透到了什么地步。
他面色有些发白,勉强勾起嘴角,“行了,回家吃饭吧。”
第二天他坐在早餐桌前翻看着报纸,一则新闻跃入眼帘:“可叹荣华富贵不过黄粱一梦/原海关署长魂断黄浦江!”黑粗字的标题下一篇详细报道,洋洋洒洒记录了原海关署长关九爷酒醉后失足落水,司机和仆从全力营救,捞上来已经一命呜呼的经过。
关九……死了?方绍伦联想到苏娅萍在法庭上的指控——“关九为保官路亨通,逼我以身伺客……”
当初关四、关九虽遭撤职查办,但如今这世道,银钱运作到位,辑查几日,拖上一段时间,也就不了了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家就算没落了,也不妨碍关氏兄弟继续过逍遥日子。
三岛春明裹着棉睡袍下楼,一脸餍足地伸着懒腰,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耳垂,俯身扫了一眼报纸标题,“绍伦觉得这个人该死吗?”
方绍伦点点头,又摇头,“该不该难道我说了算?”
“如果绍伦说了算,第一个该死的就是我吧?”三岛春明拿起桌上面包,似笑非笑的睨着他,掰一块面包塞嘴里。
“你心里有数就行。”方绍伦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事……是闵礼?你帮了他?”
三岛春明摆手,“帮?没有,是交换,纯粹的合作关系。”他原先有些看不上袁闵礼,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倒多了三分佩服。
他姿态优雅地举起咖啡杯轻啜一口,“你们华国人的隐忍功力确实是一流的。”又比了个大拇指,“这个时候下手可不是容易多了么。”
方绍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关九的确该死,可袁闵礼利用东瀛人弄死了他,也不知道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三岛春明附在他耳边意有所指,“江面开阔,水流湍急,丢几个人进去容易得很,能捞到全尸都算幸运哩。”
方绍伦不悦地把他推开,径直去器械所上班。
一整天坐卧不宁,提前下了班,让司机送他去沪政厅。
踏进熟悉的走廊,远远传来鲁胖子爽朗的笑声。往年边走,城防这块也轻省许多,他和罗铁、马千里伙着几个队员在大办公室里头说笑。
“哟!兄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看见方绍伦,他大笑着上来拍他肩膀,“混得不错呀,这西装笔挺的,可比我们这身皮子好看!”
城防队的制服夏秋款还行,冬天那大衣质地粗糙,穿身上鼓鼓囊囊的。
“好久不见了,来看看你们。”方绍伦笑道,“什么时候有空?请大家吃个饭。”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上!”鲁胖子向来豪爽,“上回忙忙乱乱,都没给你摆个送行酒。今儿我请,大伙作陪,上回咱俩喝酒那地界怎么样?那儿卤牛肉不错!”
方绍伦也不跟他讲客气,“行,就那吧!”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出了沪政厅,穿过对街,涌进后巷的小饭馆。
鲁胖子是常客,招呼着老板,“今晚月亮好,把桌子架外头!烧个火盆子,把酒先烫上!”
方绍伦冲跟过来的司机挥手,“不回去吃饭了,你先回去说一声。”
鲁胖子笑道,“家小到沪城来了?还要报备。”
“没有。”方绍伦不欲多言。
罗铁扑上来挤眉弄眼,“方队,是不是上回那个姑娘……”他说的是沈芳籍,大少爷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姑娘都已经作古了。
“我可不管啊,咱哥几个难得聚一回,”鲁胖子吩咐老板赶紧上菜,“就是回去跪搓衣板,也得不醉不归!”
“行!”方绍伦捧起那碗烧刀子,“我先敬大伙一杯……”
这一喝就到了月上中天。
沪城的冬天还算干燥,虽说北风“呼呼”地吹,但明月悬挂于天际,清辉遍撒。巷子里行人渐渐稀少,只有院子里这一堆人还在热火朝天的拼酒。
炉火“哔啵”,映照着几张醉意朦胧的脸庞。
鲁胖子喝得面红耳赤,“……咱可不是孬种!当年跟老毛子抢铁路,飞机大炮什么没见识过?退半个脚趾头都他妈是狗娘养的!后来说打阎老西,老子就不干了……”
在众人的闹腾声里,一抹修长的人影顺着巷道缓步而来,渐渐在月色下现出身形。西装外披着斗篷,墨黑微卷的头发迎风招展,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
他驻足于火堆前,一群人不由得收了声音,抬头看向他。
方绍伦踉跄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三岛春明上前扶住他,“喝多了吧?该回去了。”
鲁胖子睁着一双醉眼,挥舞着胳膊,“兄弟!这、这谁呀?”
方绍伦打了个酒嗝,“嗯……这是……”他攥着斗篷的衣襟,垂头想了想,说了个在场众人都意料不到的答案,“……我爱人。”
片刻的寂静之后,罗铁率先吹了声口哨声,紧接着笑声掌声四溢。
好男风这事古来有之,摆到台面上的没几个。方绍伦是富家公子的背景,来接他的这一位更是从头到脚都透着讲究。两人在月色灯火前,把臂而立,跟一对璧人似的。
鲁胖子唰了个干净瓷碗,满上烧刀子,捧到三岛春明面前,“来!我兄弟的——爱人!跟哥走一个……”
“爱人”是个新鲜名词。
自从一个有名的诗人,在他的诗剧中写出这样的词句:“九嶷山的白云哟,有聚有消;洞庭湖的流水哟,有汐有潮。我的爱人哟,你什么时候回来……”
“爱人”渐渐成了情人、恋人的代名词,一种更文艺的说法。
等三岛春明挥别众人,将方绍伦拉上车,他迫不及待地吻上了他的唇,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的方式。方绍伦不甘示弱地啃回去……
两人双双瘫倒在布団上的时候,三岛春明转头,看着身畔喘息不止的人,轻声道,“我是你的爱人吗?”
方绍伦翻身背对他,“仇人。”
三岛春明把他拖回来,拔拉到身下,“绍伦,”他呼吸间带着微微的酒意,漆黑的眼珠子攫住他绯红的面孔,“你爱我吗?”
方绍伦闭着眼睛,不肯回答。胸膛起伏着,余韵未消。
欺身而上的人轻而易举再次……方绍伦“啊”地大叫了一声,“……你他妈到底有几根?”
“告诉我,绍伦,你爱我吗?嗯?”深深浅浅的粉色由表及里,最艳丽是那张红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三岛春明喘息着,狠狠吻住它,含糊道,“不回答……那我们就这样睡吧。”
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大少爷有气无力的呻吟,“……我们在做什么……恨吗?你他妈……恨死我了吧……”
低低的哼笑声在耳边响起,他退出去,又八爪鱼一样地缠上来,头枕在他臂弯里,“抱着我,你抱着我吧……我冷。”
睡一块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三岛春明有这么多怪癖,不睡枕头,一定要睡他胳膊上。裹着、缠着、黏着,跟牛皮糖一样。
屋里烧着热汽管,浑身冒汗的方绍伦想一脚踹开他。让我死吧,他恨恨地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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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过半,方绍伦终于回到了月城,虽然是在和夫的陪同之下。
或许是那个“爱人”的称谓取悦到了三岛春明,当然大少爷的理由也十分充分,“按我们华国的习俗,亲人去世的头年是有很多祭祀仪式的。”
“我陪你同去?”三岛春明带了点试探的口吻。
“也不是不行,”方绍伦点点头,“不过事先声明,咱俩不能睡一间房啊,得按规矩来。”
“真有这个规矩?”
“怎么没有?沐浴、焚香、斋戒,亏你还自称对咱们的传统文化知之甚详。”
“那好吧,让和夫陪你去。”
“怎么?不能睡一块就不想去了?”方绍伦攥着他的领带,轻拍着他的面颊,脸上露出点揶揄的笑意,寒星似的眼眸里蕴藏着微微的嘲讽,语气中又带着难以言说的亲近,“瞧瞧你这德性!”
三岛春明怔怔看着他,用东瀛语喃喃道,“如果你是在演戏,那真的演得太好了。”
方绍伦假装没听清,“你说什么?”
三岛春明揽他到窗前,推开半合的轩窗,看了看天上那轮明月,目光转向他,“今夜の月は綺麗ですね」。”
方绍伦在月辉里垂下头,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轻柔的吻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
过了两天,三岛春明亲自送他上火车,抚着他的衣领,在他耳畔低声,“让和夫陪着你好吗?不要让我担心。”他勾起嘴角,“我的爱人。”
方绍伦抖落一地鸡皮疙瘩。他懂他的意思,和夫这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实际上是三岛春明的左膀右臂,替他筹划、监视、管控着他的一切。
他很自觉地让老管家将和夫的行李送到他院里,日常出入也带着他。
月湖四遭总算取下那些白布白幔,应景应节的挂着红灯笼,树木葱茏,甬道洁净,仍是一座气派、开阔的府邸。
方绍玮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容易受情伤的人,痊愈能力往往也很强。他攥着把弹弓,在院里打麻雀,逗得奶妈怀里的方思源“咯咯”的笑。
思源已经满了百日,养得白白胖胖,小脸上的神情很生动。他鼻子、下巴都遗传了方家人,只有一双眼睛像极了沈芳籍。
方绍玮将他当成心头宝,一天到晚“宝宝,宝宝”叫个不住。灵波从二楼窗户伸出个脑袋,不悦地喊道,“小点声!囡囡正想睡午觉呢!”
这一幕刚好落进方绍伦眼底,灵波也看见了他,披着斗篷走下楼来,蔓英牵着含章跟在后头。
“大哥回来了?”两人施了个礼,又叫含章叫人,小丫头已经能够吐字清楚的喊出“大伯”了。
方绍伦走过去捏了捏她白胖的小脸颊,“不睡觉了?”
灵波撇了撇嘴,“一天到晚闹腾着呢,哪里睡得安稳?到底山里清净。”
蔓英柔柔地笑,“说要下山来住的也是你,这会子又嫌吵了?”
“这不过年嘛,药厂也放了假。”灵波瞄一眼院门外经过的人影,高声道,“再说老爷子在那仙逝,我到底有些怕呢。”
方绍伦蹙眉,不懂她为什么提这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是九姨娘丁佩瑜扶着小丫鬟的手从院门外经过。
看见方绍伦的身影,丁佩瑜挺着大肚子慢悠悠走进来,“大少爷回来了。”她穿着簇新的绣花袄子,披着狐狸毛的大氅,孕期长胖了不少,脸如满月,薄施脂粉。
“姨娘这是从外头回来?天冷地滑,您可得小心些。”灵波一脸关切,“回头要有点什么闪失,只怕老爷子要托梦怪罪。”
丁佩瑜脸色难看了两分,冷声道,“我就街上逛逛,能有什么闪失?你们聊吧,我乏了,得回去歇着了。”
方绍伦看着她的背影,嗔了灵波一句,“你这嘴巴,别说那些不吉利的。”出了沈芳籍那档子事,大少爷是真的怕了。
灵波哼了一声,“我在山里不无聊么,就想打打嘴皮子仗。方绍玮!”她走到外头庭院里叫嚣,“拿你那弹弓,打只麻雀给我们囡囡玩!”
方绍玮走过来喊了声“大哥”,冲灵波皱眉道,“含章又不喜欢麻雀,好不容易抓到手,转眼又给放走了。”
“你只管抓吧,玩不玩是她的事。”
“你这不存心消遣人么?”
“消遣你怎么了?”灵波一张利嘴寸土不让,“你反正闲得很。”
方绍伦也觉得讶异,年关大节,一家之主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才对,哪有空在后院厮混。他疑惑道,“你不用去公司或者厂里吗?这眼瞅着要过年了。”
“有二哥呢!”方绍玮一脸不以为然,“周家几个表兄也能干,他们决断不了的事自然会来找我。”
他觉得袁闵礼说得很有道理,一些琐碎事都要找东家的话,要下边的人干什么?他是负责掌舵的,把控好大方向就行了。
方二愣子的那点小心机全使在了家里头,顺利接掌家主之位,没让他哥抢走,似乎就完成了使命,可以功成身退了。
方绍伦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他也没脸面教育他,主要是说了人家也未必听。
他领着和夫去了“博新棉纱厂”。
一到西郊却是吃了一惊,“博新棉纱厂”的鎏金招牌隔老远就闪着银光,厚重的铁栅栏后是十来栋厂房,大门口几个穿着制服的护院,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看到小汽车开过来,机灵些的两个上前来拉车门,堆叠着笑脸,“大少爷回来了?”
方绍伦抬头看一眼高耸的烟囱,此刻正冒着滚滚浓烟,“还开工呢?还没放假?”
“早着呢,少说也得过完小年,”护院满脸堆笑,“前阵子二爷又从沪城带回来一摞订单。”这年月只要有钱赚,谁还管放不放假呢。
迈入大门,两侧一排排整齐的货栈,堆满了成捆的棉花和打包好的棉纱。其中一间敞开着,几个戴着蓝布大帽的工人正往货架上堆货。
袁闵礼领着周家两个表兄从一栋厂房中走出,看见方绍伦,露出个难掩喜悦的笑容,“回来了?”
他精心打理的厂子,正想显摆给在意的人看。他招手示意方绍伦跟他走,新修的厂房,地面统一水泥浇筑,墙壁上挂着“实业兴国/信誉至上”的生产标语,一排排织机整齐地排列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新上了六百张!”袁闵礼比了个手势。齿轮飞速旋转,皮带在轨道上快速滑动,空气中弥漫着棉花的纤维,在透窗而入的阳光照射下,形成一层淡淡的雾气。
工人们统一穿着粗布工作服,头上戴着布帽,脸上竟然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双双或粗糙或宽大的手在机器间熟练地操作着,将棉花送入,将棉纱抽出。
方绍伦看着这番欣欣向荣的景象,不得不对袁闵礼表示佩服。他耳畔回响起他爹的感叹:“……行商创业讲究天分,不说张三,袁家那二小子都比你们兄弟俩强多了……”
方学群精明一世,两个成人的儿子,却是一个耿直一个木楞,大概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
周家两个表兄领着和夫四处转悠,袁闵礼则带着方绍伦走进新落成的办公大楼。
这栋两层的建筑比厂房修得精致,外墙刷着淡黄油漆,内室挂着白色窗帘。厚重的大门半敞着,阔大的办公桌边是一列整齐的文件柜。
方绍伦随手抽出来一本,上头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生产数据。抛开家族观念,作为管理者,袁闵礼的确比方绍玮出色。
“闵礼,棉纱厂交给你经营管理,是个十分正确的决策。”他由衷感叹,沉默片刻,又道,“以后就靠你了。”
袁闵礼愣了愣,“绍伦……”
办公室的门被叩响,一道窈窕的身影跨进来,拍掌笑道,“大少爷也在这里!张三爷、袁二爷,我们这请客的席面可太阔气了!”
第105章 他还想跟他做一次,什……
从门口踏进来一双俪影,竟是赵书翰和董毓菁。赵书翰穿着长衫,仍戴着黑框眼镜。董毓菁则盘着发髻、穿着夹棉的旗袍,脖子上系着大红围巾。
“哟,二位教授大驾光临,”袁闵礼招呼二人在沙发上坐下,“我这商贾逐利之地,今日竟有芝兰入室,满座生香呀。”
小丫头端着茶盏在门口探头探脑,袁闵礼挥手示意她退下,烫杯煮水,亲自沏茶。
方绍伦久未见二人,也露出欣喜的笑容,“学校还没放假吗?我听灵波说,药厂那些水电设施都是赵教授帮忙设计排布的,还没谢你哩。”
“早放啦,”董毓菁歪头冲他笑道,“我们到府里送帖子,老管家说大少爷往厂里来了,倒正好,袁厂长这份也一并落妥了。”
赵书翰拱了拱手,“举手之劳,谈何谢字。”他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两张请柬,方绍伦接过展开,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后日在“玉楼东”设席,一看就出自董毓菁的手笔。
袁闵礼在一旁笑道,“绍伦你还不知道吧?书翰和毓菁上个月举行了婚礼。”
“哦?怎么没人通知我喝喜酒?”大少爷倍感惊喜,“郎才女貌,这可真是天作之合!”
“在老家办的婚宴,路途遥远就没有劳动诸位。”赵书翰在课堂上历练了两年,口舌比之前伶俐多了。“所以趁着年底,张三爷、大少爷都回来了,袁厂长想必也比平时松快些,想请诸位一块吃个便饭,不知道肯不肯赏脸?”
张三爷和方家大少爷为抢方家大少奶奶婚礼上大打出手的闹剧,月城自然是无人不知的。但赵、董二人又不同,董校长与柳宁有同志之谊,又将赵书翰和董毓菁也发展成了组织中的一员,平时多有沟通,两人虽然对内情知之不详,但至少不会听信传言。
方绍伦怔了怔,点头道,“那肯定是要来的。”这种情况不便推却。
遥想当年一块坐船从东瀛回华国,没想到还能缔结这段良缘,他伸胳膊敲了敲赵书翰肩膀,瞄了董大才女一眼,笑道,“你小子捡着大便宜了!”
董毓菁大大方方笑道,“要不是绍伦你推荐书翰来西岷任教,咱们也没这缘分,回头席面上要敬你一杯酒。”
“一杯哪够?”方绍伦抿着嘴笑,“三杯起步吧!”
赵书翰接腔,“我酒量可不行,不过我刚从三爷府里来,已经委托好了,你们几个海量的比比高下。”
这话不好接,方绍伦轻咳一声。
袁闵礼与他默契不减,在一旁插话,“毓菁,稿子我看了,把我捧得太过了,发出去要招人笑话的,你再改改吧。”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谦虚?!”董毓菁掩嘴笑道,“您跟张三爷,一个捐资实验室、一个拨款修校舍,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怎么就当不得两句夸奖了?大家伙都知道,我的专栏是从不写半句假话的。”
董毓菁笔耕不辍,笔名已经小有名气,在《月城日报》上设了专栏,经常撰文叙写月城的新鲜人事。
“实验室?”方绍伦不由出声问道。
“是,”董毓菁笑道,“三爷在印缅发了财,大手笔捐资了我们学校的机械实验室,可把书翰乐得跟什么似的。”
赵书翰在一旁连连点头,“三爷向来仁义,袁厂长也是我辈楷模,我觉得你那两篇报道都写得太朴实了些,要起到号召的作用,还要多添些溢美之词。”
“你没听见嘛?就我原来那么写,二位大爷都不同意哩。”
“两位确实过于谦虚了……”
方绍伦深感汗颜,三人一起长大,这两人都凭着自身才干,事业有成,为家乡建设添砖加瓦,再看看自己,却是身无寸功。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二人送完请柬,约定了后日的聚餐,就要告辞,方绍伦跟着起身,袁闵礼出声道,“绍伦,我还有事想请教。”
门口候着的小丫头进来,送赵、董二人出去,方绍伦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绍伦,你有事瞒着我吗?”袁闵礼是个细致、敏感的人,又与方绍伦相交多年,他之前说的那句话和脸上的表情,让他产生了疑惑。
方绍伦知道他向来犀利,但两人间尴尬的情形已令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倾诉,寻求帮助了,他摇摇头。
袁闵礼紧追不舍,“你是不是……不想再回沪城去了?”那日做客三岛府,他的推却和窘迫,他看得一清二楚。
大少爷避而不答,转口问道,“你跟……东瀛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吗?”
他没有说三岛春明的名字,从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厂房、精致齐整的装修,他已经意识到这绝非个人私底下的合作。
袁闵礼见他没有否认,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喜,他站起身,“绍伦,你跟我来。”
他领着方绍伦下到一楼,却没有出院门,而是走到院子角落里,推开一张不起眼的小木门。
一道盘旋的阶梯出现在眼前,壁上赫然挂着一盏油灯。方绍伦略一踌躇,跟在他身后,沿着阶梯盘旋往下。
灯盏将两人的身影映照在石壁上,往下足有二三十级台阶,脚终于踏到了实地。
袁闵礼提着油灯,示意方绍伦细看,竟是一座地下仓库,并不十分宽敞,但是沟壑纵横,似乎各处皆有延伸,生石灰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闵礼,你……修这么大的地下室做什么?”方绍伦顿感讶异。
西南地质干燥,有些农户或商铺的确会挖地窖,储藏物资。但鲜少如此大规模,且棉花、布匹是不适合存放在地下的物品。
“这是按照东瀛的要求。绍伦,”袁闵礼将油灯挂回墙壁间镶嵌的铁钩上,“诚如方叔所料,东瀛人主动提出合作的原因是想将‘博新’当成他们在西南的据点。”
“据点?”
“对,虽然他们并未明说,但是看各项规划,十有八九是这个打算。”他示意他看向墙角堆放的麻袋。
所谓据点,基本上用以储备、生产、运送各项军需物资,以备战时之需。
方绍伦震惊万分。三岛春明的真实身份,他心里已经隐约有数,绝非单纯的东瀛商人,可从袁闵礼口中得到实证,还是令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袁闵礼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方绍伦跟三岛春明之间隔着国仇,跟张定坤之间隔着家恨,他最终的归宿只有可能是月城。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小一起长大,年少情深始终放在心坎里的人,“绍伦,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心里话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跟我说实话吧,你是否看清了那位三岛先生的真面目?我知道,当民族大义与个人情感相悖的时候,你不可能再……回月城来吧,绍伦,这里是我们的家乡,父老乡亲都在这里,哪里也没有我们月城舒坦。”
方绍伦皱眉,“你既然知道东瀛的狼子野心,为何还要与之合作?”
袁闵礼摇摇头,“绍伦,所谓‘危机’是指危险和机遇并存。我的确可以拒绝这项合作,但你应该清楚,东瀛的野心并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熄灭,他们会寻找更合适的据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月城、不能是‘博新’?”
他俯身从麻袋中掏出一把粟米,放在掌心研磨,“月城是我的家,‘博新’是我一手修建的,物资在我手里。雁过留痕,东西拿来好说,想全拿走,可没那么容易!”袁闵礼英挺的面庞上泛出微微的得色。
“何况有句古话,‘兔子不吃窝边草’,真要打起来,总不能先从据点开始吧?沪城为什么相对安全?因为各国的租界都在那。”他指着高墙上的气窗,“退一万步,你忘了?咱们这厂子在哪?西郊!西郊再往西是哪?”他转头目视方绍伦。
“青山寨!可是……”
“我已经将他们扫清了!”袁闵礼翘起唇角,他极擅长借力打力,自从得到东瀛的资助,招兵买马,里应外合,“我总算替我哥报了仇!”
青山寨是土匪窝,把守着西南通往印缅的交通要道,当年袁闵礼的大哥便是被青山寨的土匪连人带货掳去。土匪下手没个轻重,袁大哥又不甚壮硕,一番纠葛受了重伤,拖了两三个月就去世了。
方绍伦记起张定坤跟他说的内情,他颇有些愧疚地垂头,“闵礼,这事是我们方家对不起你。我知道,当年我爹并没有派人去营救你哥……”
袁闵礼满脸冷笑,“何止!我哥为什么会亲自去印缅进货?为什么会走这条道?都是多亏了方叔的指引!”
他原本满脸愤恨,转头看清方绍伦脸上的歉疚,又熄了怒火,“绍伦,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怪不到你头上。如今青山寨已经被我荡平了,方叔也已仙逝,咱们不扯过去那些恩怨了!”
“你回月城来好不好?”他殷殷期盼,“绍伦,乱世要当墙头草,哪边风大咱就往哪边倒。”
他转了个圈,示意了一下地库里交错的巷道,“这儿是我主持修建的,留了极为隐蔽的通道,实在不堪,搂批物资往山上撤!青山寨如今成了咱们的地盘,各项防守工程正让可靠的人修着哩。那地势易守难攻,咱们占山为王,也体验一把当山大王的快活。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话么?”
十几岁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心中都曾经充斥着纵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潇洒,只要我愿意,天下都是我的!没有逃不脱的厄运,没有征服不了的人心!
“绍伦,你别去沪城了,留下来吧。”方绍伦抬头,昏暗光线里,袁闵礼眼底的炙热幻化成两点晶莹,与三岛春明某些时刻的眼眸重叠。“你相信我,我可以护住你!”
他慌忙转身,腰间却已箍上来两条臂膀,“别走,绍伦,”袁闵礼从身后紧紧地搂抱着他,“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方绍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使劲掰他手腕,“我是说一辈子的好兄弟!闵礼,”他抬高了声音,“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腰间的桎梏却异常坚固,“绍伦,绍伦……”
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你知道我有多么的痛苦么……你不肯让我进一步……可我也没法退回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从袁闵礼新婚之夜突破底线,到那封长长的求爱信,他和方绍伦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既不能成为相爱的人,也退不回之前好兄弟的位置,他的痛苦的确发自内心。
方绍伦何尝不觉得惆怅呢?如果是以前,他遭受这样的欺负,袁闵礼必定是他求助的对象。
两人在学校也不是没打过架,沪城本地公子哥看不惯他俩受女同学青睐,叫他们“西南蛮子”,两人一拍即合,挥拳相向,打得对方满地找牙。
篮球场上,一方受了欺负,另一个必定要挺身而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互为臂助。如今,方绍伦只能靠自己……
他叹了口气,松开胳膊,任他抱着他,伏在他的背上。
等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他才拍了拍横亘在腰间的手掌,低声道,“闵礼,你要理解,感情的事没法强求。”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袁闵礼松开双臂,拨转他的身体,面对面地看着他,“既然你能接受男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他语声低微,眼眸中满含幽怨。
方绍伦意识到自己一味逃避不是办法,还是得跟他说清楚,“闵礼,我不是可以接受男人,我……”他咬了咬唇,坦然道,“我只能接受张三。”
跟三岛春明的纠缠已经让他深刻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一个外表同样俊朗,尺寸相当、技巧还在不断提高的男人,在同一件事情上带给他的只有痛苦,那么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张三!”袁闵礼震惊又愤怒,“你难道还想跟他走?!”
方绍伦颓然地摇头,“你或许不知道,我爹的死……我跟他不可能了!但是,我跟别人就更不可能了!”
“闵礼,你不要再记着以前……那时我们什么也不懂,”他抬起头,星眸凝视着他,“你现在做得很好,用心打理棉纱厂,为月城的百姓谋福祉,用你自己的方式守卫这一方土地。”
“男人本就不应该执拗于小情小爱,眼下华国正处于危难之时,各尽各的心力吧。”
幽闭昏暗的环境,颓丧哀伤的故交,让方绍伦卸下心防,说出了打算,“闵礼,你是有才干的,绍玮争不过你,方家现有的一切够他们过份安稳日子。我在东瀛三年念的士官学校,一直没能一展所长。如今我爹不在了……”
袁闵礼瞪大了眼睛,“你要去投军?你想往北边去?”
方绍伦不置可否。
他再次拖住他胳膊,“不行,绍伦,北边正在混战,你去投哪一派都是送死!”
方绍伦摇头,“我之前城防队的同僚是从北边退下来的,他跟几个师长有过命的交情,可以举荐我去任个参谋……”鲁胖子的确在酒桌上显摆了一下过往的光辉历史和经过鲜血战火洗礼的可靠人脉。
“别去!绍伦,枪子是不长眼睛的,”袁闵礼哀声道,“留在月城吧,算我求你……”
方绍伦看着他难掩执拗的神情,深感头疼。袁闵礼不能放下执念,那他留在月城,何尝不是从一个囚牢跳入另一个樊笼呢?他扒开他的胳膊,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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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月城老字号,“玉楼东”的青砖外墙被岁月染上了青苔,就连酒楼门口摆放的一对石狮子也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有些模糊。门前石阶被无数的脚印磨得光滑,木质的门窗雕花依旧精美。
方绍伦从车上下来,招呼和夫,“一块进去吃点吧,都是几个朋友。”
和夫恭敬地颌首,“您慢用,我在车上等您。”他严格地恪守三岛春明的吩咐,方绍伦走到哪他跟到哪,但也不会过分介入他的社交。
此刻正是晚餐时分,宽敞的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方绍伦在侍从的引领下,穿过甬道迈上木质楼梯。
他探身看着楼下的戏台,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的情景。他和张三簇拥在一块,说书先生将惊堂木拍得“啪啪”响……
如今书案的位置已经被留声机架子取代,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正在一展歌喉。能在月城屹立百年,玉楼东既有历史底蕴,又能与时俱进。
推开包厢的大门,墙壁上张贴着字画,天花板上悬挂着几盏宫灯,柔和的灯辉下,是神色各异的众人。他一眼看到了张定坤。
张定坤也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他的大少爷。
方绍伦别过脸,笑道,“我来迟了。”
董毓菁笑着站起身,“大伙也都刚到,给大少爷留着主座呢。”
赵书翰不等他推辞,推他到正中坐下,郑重道,“绍伦,若不是你举荐我到西岷任教,还跟董校长亲自登门,我也不能跟毓菁相识相知,今儿拼着一醉,一定要满杯敬你。”
方绍伦坐下,一瞥左右,左手边袁闵礼,右手边张定坤。他暗叹口气,端起桌上酒杯。
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夺过杯子放回原处,“先吃点东西再喝酒吧。”张定坤看着他。
袁闵礼夹了块松饼放入他碗中,“垫点东西再喝,你不是最爱吃它家的松饼么?”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坐对面的灵波看着大少爷脸上的神情,察觉到了稍许异样,她哥这情敌似乎很不少?联系到近来挖掘出的一些线索,她心头闪过一丝推测。
当下伶俐地端杯站起身,“我觉得这头杯,要先敬二位贤伉俪,祝你们鹣鲽情深,百年好合。”
作为月城难得的工科人才,药厂里头各项机械设施的铺排、修理经常得到赵书翰的帮助,灵波因而与他夫妇二人相熟,今日也出现在这饭局上。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此前她从未怀疑过袁闵礼对大少爷的心思,毕竟袁厂长有妻有子,与魏静芬是月城出了名的恩爱夫妻。
可三人这么坐一块,那些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便逃不过旁观的锐利双眼。
张定坤派赵文先回月城,的确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当初方学群猝死,身旁只有九姨娘丁佩瑜,他从方学群的小厮和丁佩瑜的贴身丫鬟入手。
张定坤当日应邀前去书房,可按小厮的说法,是张定坤主动求见方学群。端午佳节,上门搅扰,暗含挑衅之意,方老爷子因此雷霆震怒。
是谁派丫鬟去请的张定坤?当日在松山的几个姨娘里头,丁佩瑜嫌疑最大。可丁佩瑜身居内院,赵文一个外男自然不便试探来往,灵波因此从松山别墅搬回了月湖府邸。
她很快察觉到了丁佩瑜的不对劲。她孕期并不安于内室,数次精心妆扮后,去博新棉纱厂面见袁闵礼。虽然二人举止并无失礼之处,室内相谈也有第三人在场,扯的也是一些公司、商铺里头的琐事,但女人的直觉向来敏锐。灵波笃定二人关系不一般。
可就算袁闵礼和丁佩瑜勾搭成奸,又为何要将方老爷子的死嫁祸给她哥呢?张定坤已经退出了方家的公司,连股份都赔付给了袁闵礼,何至于以死相逼?
她原本想不透这动机,可今日的酒局让她找到了答案。她打着为药厂寻求支持,向袁厂长讨教管理经验的旗号,频频向袁闵礼敬酒。
袁闵礼正是心灰意冷之时,并未过多推拒。而人的头脑一旦被酒精麻痹,情绪就会放大,他看向方绍伦时的深情,余光扫到张定坤时的敌意,几乎无法遮掩。
酒席过半,灵波站起身,“家里还有孩子,我得先走一步。绍伦,借你那东瀛司机送一送我,回头再来接你。”她暗地里冲张定坤使了个眼色。
张定坤会意地举杯,三巡酒后,他提出散席,“今日喝得颇为尽兴,改日再聚吧。”
赵书翰和董毓菁酒量都是平平,早就绯红着面颊,拍手说好。
袁闵礼也喝得醉醺醺,扳着方绍伦肩膀,“绍伦,留在月城吧,不要去……”
方绍伦捂住他的嘴,示意他的司机将他搀上车,又安排他将赵书翰和董毓菁送回西岷大学的职工宿舍。
高大的身影靠在车门前抽烟,烟头明灭,烟雾蒸腾。看方绍伦转身,他拉开车门,原本想着要费一番口舌,结果大少爷二话没说就坐进了副驾驶。
一路风驰电掣,两人都没说话,直到车子直接开进张宅大院。甫一熄火,两人对视一眼,两张面庞不约而同地凑过去,两张唇啃在一起。
急切的心跳、剧烈的喘息、辗转反侧的啃咬……那一刻,彼此的渴望传达得明明白白,无需任何言语的描摹。
张定坤掌握着方绍伦的后脑勺,方绍伦攥着他的胸前衣襟,两人揪在一起,搁浅的游鱼一般,争先恐后地在对方的口腔里寻找活命的源泉。
许久之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张定坤下车,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俯身将方绍伦抱了起来。
他打横抱着他,疾速地跨过门槛,一只脚回身一勾将门合上,三两步就到了床上。两人的目光始终胶着在一起。
男人的温情只在事后,激情迸发的时刻充斥着暴力,肢体激烈地碰撞,带翻了床前的水杯,扯落了低垂的帐幔,两人在锦绣堆中裹缠翻滚,衣物一件件的扔出来……
“等、等会……”张定坤喘着气,压住身下的人,“先说你爱不爱我……爱不爱?”
被褥中伸出一个熏红的脑袋,大少爷愤怒地低吼,“你他妈是不是有毛病?”他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这还用问吗?
可张定坤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不安充斥着他的全身。他揪着他脑后的黑发,两人面对面,鼻尖对着鼻尖,气息将彼此萦绕包裹。
方绍伦难耐地用脚掌蹭他,“……你他妈到底上不上?不上我可上了!”他还记着他撒的谎,“今儿跟你兑现!”他把手伸过去。
他喝了酒,微醺的状态令兴致高昂,他已经太久对这事没有期待了。
张定坤一把攥住他胳膊,“如果你不爱我,”他垂眼看着他眨动的瞳孔,在里头寻找自己的身影,“……不爱我了,那我不能跟你干这事。”
方绍伦身躯抖了抖,这么浅显的道理为什么自己就不明白呢?
他叹了口气,躺平了身体。
张定坤抬起上身,紧张地盯着他,“你睁开眼睛!”他扒拉他的眼皮,“别装死!看着我,告诉我,真不爱了?”
方绍伦抿唇回视他,弱弱地低声,“……爱,可是……”他的腔调里带上了一丝委屈,“咱俩还说得着这个吗?”
他伸脚将他踹一边,将被子拉过头顶,突然就有种大哭一场的冲动。他要逃,要走,烽火无情,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他还想跟他做一次,什么也不管的做一次!
可他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了!箭在弦上,张三都能隐忍不发,他呢?他都要被三岛春明戳烂了!肠穿肚烂的记忆翻上来,他想就此死了算了!
一只手伸过来拉扯他遮面的被褥,方绍伦死抓着不放,他不想让他看见他的眼泪。毛茸茸的脑袋从被褥的缝隙钻了进来,温热的唇舌舔舐咸涩的液体。
“绍伦,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找出真相……绍伦,我爱你,从来没有停止过……”张定坤在他耳畔呢喃,俯身亲吻他,换了种方式,温柔的,缱绻的,用唇舌无声地传递着安慰和渴念。
方绍伦搂着他的脖子,闭上眼,张开唇,衔了回去。当彼此完全的黏贴在一起,没有任何阻隔,那声满足的喟叹几乎是同时从心底发出。
绵长的亲吻,让大少爷瘫软如泥。
只有在张定坤的怀里,他能完全地松弛、尽情地释放、毫无壁垒的敞开……这种感觉出自肉|体最直接的反应,并不因为横亘着家仇、误会而改变。
是的,我知道,世俗的一切都让我不能再爱你了。
可是,我的身体爱着你,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每一根血管、每一缕神经都在叫嚣着对你的渴望。
大少爷因而甘愿匍匐、甘愿敞开、甘愿与他唇舌交缠着一同沉沦……
第106章 两人的目光交汇,这段……
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张定坤睡得格外踏实。
可一觉醒来怀里却是个枕头,惟有散乱的床帐、满地的衣物提醒着昨晚激烈的战况。他裹了件棉袍,穿过长长的甬道,跨步到门房。
“一大早就走了,方府的车子来接的,不过……好像不是方府的司机,大少爷跟他说的话我听不懂。”门房表情有些怪异地垂着眼,他没听过东瀛语。
张定坤折身回去穿好衣服,刚要往月湖跑,又退回来,洗脸剃须梳头发,翻出一套立领的长衫搭配领口镶着狐狸毛的斗篷,再将皮鞋擦得锃亮。
虽然方绍伦没有说过,但张定坤知道他喜欢他穿得精神。每次他梳洗打扮得当,他看他的眼睛里就会浮起一层亮光,那是欣赏与喜爱的具象。
他衣装齐整的来到月湖府邸,门房苦着一张脸挡驾,“三爷,大少爷回来的时候特意吩咐了,谁找都不见,让我们不必通报……”
虽说下头的仆从并不知道其中的底细,但张三爷跟方家闹翻已经是明面上摆着的事,他已失去在月湖府邸无需通报、长驱直入的特权。
张定坤想要硬闯,又觉出不妥,两人关系刚刚有所缓和,他要这么往他院子里冲,招来闲言碎语,恐怕大少爷又要生气。
他转身在侯客的花厅坐下,他就不信他还不出来了。他一向耐心足,老神在在地喝茶,等到日上三竿,却等来了灵波。
灵波听小丫鬟们说张三爷等在门房,赶在方绍玮到来前把她哥拖走。“你要跟那二愣子打起来,岂不是让大少爷难做?”
方府是沿着月湖修建的,灵波将他拽到湖边,“我刚去大少爷院里看了,睡着呢,那东瀛人跟门神似的守在那。昨晚费了老大劲才拖住他,听口气,是那位三岛少爷的家仆。”
灵波瞄了她哥一眼。去东瀛采购织机的时候,她跟三岛春明打过交道,对那位玉树临风、温柔周到的青年印象深刻,她早说过是个劲敌,没想到一语成谶。
张定坤叹气,大少爷跟三岛春明的关系是他亲眼所见,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可大少爷心里还有他,这点他可以肯定。他那样紧地拥抱他、接纳他,调整着自己适应他,绯红的肌肤、星水般的眼眸、耳畔回响的喘息都在诉说着他愿意。
就连门房都能作证,那老货一大早就目光躲闪,想必是听到了那些动静。
大少爷从来没有这么纵情过,平常撞得狠了都要挨窝心脚,但昨晚上……回想那些旖旎情状,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
他爱他!必然还爱他!他的大少爷不是个滥情的人,他要跟那东洋鬼子好,早八百年就好了,还轮得到他?多半是两人生了嫌隙之后,小白脸趁虚而入。
想起三岛春明,张定坤心里就不痛快,对着湖边一颗垂杨柳拳打脚踢,“回乡祭祖还派人跟着,也不怕绍伦不自在,哼!我偏要去跟他说句话。”他陈词痛诉,完全忘了他去英国的时候,也派赵武跟着这事了。
灵波揪住他胳膊,她已经发现了,只要事涉大少爷,他哥就会失去所有理智和分寸。她想了想,没有将方绍伦避开和夫问她要了一包戊巴比妥的事说出来。
这种巴比妥类药物临床用于麻醉,也用来治疗癫痫,有镇静催眠的作用,是从约翰逊手中弄来的药方,合成之后她试验过,起效极快。
她询问用途,方绍伦避而不答,并且再三叮嘱她,不要跟第三人提起。看她哥这情状,倘若知道了,只怕又要生出不少是非来。
上回沈芳籍怀孕的事就是她多嘴,灵波吸取了教训,拦住张定坤,“哥,你别去为难大少爷。他不会见你的,老爷子的事还没扯清呢……”
“咱们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你没告诉他?”赵文找出来的线索和灵波套出来的细节,都将方学群的死指向袁闵礼和丁佩瑜。
张定坤再一次后悔当初没有一枪打爆袁二的狗头,袁二对大少爷那点心思他早八百年就知道了,只是懒得张扬,大少爷情感迟钝,察觉不到那些龌龊想法是好事。
真要确定这事是袁闵礼的手笔,他非让他死一遭不可!不过这次不能再莽撞,得听大少爷的,毕竟死的是大少爷的爹。
这样一想,张定坤又不胜唏嘘。他已经认定这事是袁闵礼由爱生恨造的孽,却也明白,即使揭露真相,方绍伦心里只怕也不会好过……
“说了,不然人家昨天能跟你走?”灵波打断他的思绪,“但这事到底只是推测,不找出实际的证据,大少爷不可能跟你去印缅。”
“可是……”这正是令人犯难的地方,隔了大半年,证据早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了。袁闵礼做事向来缜密,赵文跟了他好几天,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如果不是丁佩瑜耐不住寂寞,老往棉纱厂跑,而且怀胎七八个月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香风袭人,任谁也想不到这其中的纠葛。
灵波叹了口气,“找出真相的关键还在九姨娘身上。我搬回月湖府邸后故意说在松山别墅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她那脸上的表情……啧啧,精彩得很。丫头们私底下就爱胡吹海说,我让她们传话,说袁二爷跟袁二奶奶各种恩爱轶事,我看她坐立难安,必然要有所动作。”
“三哥,这事你不要出面,反倒打草惊蛇。”灵波向来不是弱女子,相反,她极有主张,“依我说,你先回印缅去,只要把这事的真相找出来,证明老爷子的死跟你无关,你跟大少爷之间的结也就解开了。”
“至于大少爷跟那位三岛少爷,华国和东瀛的关系已经这样了,大少爷还能一直跟他好?颖琳说她大哥嫉恶如仇,当初瞒着老爷子在东瀛念的军校,倘若两边开战……”灵波叹气,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谁也不想面对炮火纷飞的局面。可如今的华国就像一块肥肉,列强犹如鹰隼,都想来叼一口。
她去沪城送货,跟柳宁详谈过,“五姐说世事难料,让我们在铺子里上货什么的,尽量现款现结。”她眨巴着灵动的双眼,“‘龙虎膏’的方子我再改改。大少爷名下就这个药厂,没什么能干可靠的人交托,凡事只能靠自个。回头我跟他建议,考虑外销,让他上东南亚拓展渠道,那不自然就找你去了?!”
灵波说得条条是道,张定坤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大少爷心里还有他,可他对三岛春明是个什么想头,他不能完全确定。
那晚躲在戏院的门后,听二人说话动作,似乎也是情投意合。两人同窗三年,那小白脸还为了大少爷推掉婚事,追到沪城来……大少爷是那么心软的一个人,只怕是有些感动了。
张定坤心里泛起无尽的酸涩,早知如此,他当初不该去印缅。他让他寂寞,让他怀疑,才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他私心里容不得这样从容周旋,恨不得一天就解开这死结,然后立刻带大少爷走。
不过这其中种种曲折,命运自有安排。
兄妹俩正在筹谋计划,远远地,赵文骑着马,手里还牵着一匹,狂奔而来。“三爷、三爷!”他满头大汗,张定坤立刻皱紧了眉头,赵文性格稳重,很少有这样惊惶的时候。
“刚伍爷打电话到家里,说收到左云发来的电报,矿洞坍塌……”他一张黝黑面庞变得惨白,抖着唇,“敏登和赵武……埋里头了!”
“什么?!”张定坤和灵波齐齐惊呼。
“哥,你跟赵文赶紧走,这事交给我,我必定找出真相,替你洗清冤屈。”灵波一脸坚决。
张定坤此刻也顾不得其他,翻身上马,一挥马鞭,“你跟大少爷说,料理完这事我就去沪城接他!”
灵波看着两道风驰电掣远去的背影,暗自盘算,要如何才能让九姨娘露出马脚呢?
机会很快摆在了面前。
过了正月初八,博新棉纱厂开始复工,高耸的烟囱冒出阵阵青烟,站在月湖府邸的院子里都能瞧见。
一辆黑色小汽车平稳的驶进院子,司机拉开车门,丫鬟将九姨娘丁佩瑜扶出车厢。
她丰腴的脸庞此刻面罩严霜,两道柳眉皱在一块,眉间一笼轻愁。
丫鬟扶着她走进庭院,瞅瞅四周无人,小声劝慰:“姨娘别生气,这才开工,袁厂长肯定是忙的,这才没空见您……”
她从丁佩瑜踏进方家大门开始就贴身服侍,是一等一的心腹,但也顶多对丁佩瑜和袁闵礼的关系有所察觉,帮着遮掩,对二人之间更深层次的勾连一无所知。
因而有些不明白,一次避而不见怎么就让丁姨娘如此着急忙慌,以至于双手都冰凉起来。“您这手凉得……啊,手炉落在车上了,您略站站,我去给您拿。”小丫鬟转身跑向庭院。
丁佩瑜皱眉“啧”了一声,径直朝前走。她两只手捧着肚子,难以言说的烦闷涌上心头。
若一个女人本就敏感多思,那么孕期就更要多愁善感十倍。更何况她心里装着秘密,一个足以让她粉身碎骨的秘密,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只有那人沉稳的声音可以带来片刻的安慰……
可他越来越不耐烦的嘴脸也浮现在眼前,“佩瑜,”私下无人的时候他唤她闺名,“你身子重,要多休息,不要老往厂里来……”
“不要老想着从前的事,过去的就忘了吧……”他说得多么的轻巧,是啊,毕竟下毒的人不是他。
丁佩瑜的眼前又浮现那日的场景:耳朵里充斥着方学群和张定坤争执的话语,她背转身,眼睁睁看着那粒药丸融化在茶杯里,再哆嗦着将那杯茶捧到气急败坏的方学群嘴边……
那是绍琮的父亲呵,是曾救她于水火的男人……她在中西女子学校就读的最后一年,结识了来自西南豪商方家的大少爷。
彼时哥嫂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大概率她一毕业就要嫁给沪城一个布商当填房。
嫂子刻薄的嘴脸出现在脑海:“佩瑜,爹在世的时候可是最疼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挑最好的?还供你念这么贵的学校,嫂子说过半句多话没有?爹病了这么久,丧事办得也算体面,闹了多少亏空你心里大概有个数?钱都是你哥找高利贷拿的,那都是利滚利啊!你没瞧见他头上都白了好几层?一宿一宿睡不着,借的钱不还就要收了这宅子……咱们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难不成要流露街头?”
“当初不该送你读女校,一个要好的男同学也没有,要找得到年岁相当的公子哥,难道嫂子还不乐意给你张罗?如今沪城这些看着体面的人家,多少都瞅着媳妇的嫁妆哩……虽说是嫁过去当填房,但聘金聘礼可是十足的诚意……”
结识方绍伦,丁佩瑜心里的确泛起过梦幻般的涟漪,可早慧的她很快便发现这位十八岁的富家公子哥虽然心地善良,但压根没长大,想要他娶她几乎是天方夜谭。
她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树挪死人挪活,那个毕业的暑假,哥嫂哭求着、强逼着要给她下聘,她跟着方家大少爷回了月城……
酷暑的清晨,她穿一袭素色的旗袍,挽着藤篮,拎着银剪,袅袅婷婷地行走在花园里,她俯身撷取着芬芳,耳朵里却留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方学群轻咳一声,青春曼妙的少女抬起脸庞,羞红的笑靥比手中那朵鲜花更显明媚俏丽……
丁佩瑜原本是知足的,西南首富的家底比起原先说定的布商高了不知多少个等级,而且方学群虽然年纪大了些,但长相英武保养得宜,自有一番富贵中浸润出来的雍容气度。
更重要是他颇为心疼体贴她,不光给家里还了债,又添了铺子给了私房。怕她尴尬,连方绍伦都打发了出去留洋……后来生了绍琮更是给她权柄,手把手教她打理生意。
可他到底一天天老了,身体越来越差了……服药日久,晚上不管歇宿在哪个姨娘房里,都是纯粹的盖被聊天,而她——却怀孕了……
她捧着肚子,脚步虚浮地往前移动,心中的焦躁影响到腹中的胎儿,他开始拳打脚踢。为了出门好看,她穿了一双半高跟,此刻却是说不出的挤脚,令人浑身都不舒坦起来。
远远地瞅见灵波和蔓英相携而来的身影,这两人原本住在松山别墅,灵波甚至放话说过年过节也不必知会她。
结果年关将近,又搬回了月湖府邸,跟丫鬟们闲聊的时候,半开玩笑的说松山别墅有些“不干净”,还将意味深长的目光转向她。
丁佩瑜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自然不信鬼神之说,可心虚却是无法避免的。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想从袁闵礼那里寻找一点安慰却又遭到拒绝……
北风刮过,她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月湖府邸的花园错落有致,她不知不觉站在了阶梯前,小丫鬟在身后惊恐地叫了声“姨娘”,她猛地回头,身体却向后栽倒……
方家的人,不论是在账房和管家对账的三姨娘,还是带着方颖琳在百货公司闲逛的五姨娘,甚至包括跟周家几个表兄在喝酒应酬的方绍玮,听到九姨娘摔倒送进医院的消息后,都陆陆续续赶往甘美医院。
一辆辆的小汽车穿梭着,驶过街道,爱说嘴的月城民众早听到了风声。“哎,方家真是流年不利啊,前儿方少奶奶……今儿又是九姨娘……”
“这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凶险万分的事,但愿老天保佑吧……”
“我看悬,朱家小丫头在府里当差,说是从楼梯上滚下去,血洒了一地哩……”
院墙下,灵波拦住步伐匆匆的方绍伦,“大少爷,借一步说话。”
“九姨娘怎么样了?”
“医生正在抢救,早产,不过她怀胎八月有余,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灵波一脸郑重地看着方绍伦,“大少爷,九姨娘被送到医院来的消息估计已经街知巷闻了,如果你想知道真相,这是唯一的机会。”
方绍伦面色凝重地出现在袁府,和夫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彼时正是晚餐时分,袁老夫人年老体弱,在丫鬟的伺候下离了席。奶妈抱着孩子,魏静芬在一旁不时投喂。袁闵礼心不在焉地伸着筷子。
他自然已经知晓丁佩瑜入院的消息,心里无法抑制地升起了恐慌。丁佩瑜虽然有些手段,平素也算沉得住气,可孕期的女人实在不能以常理推测,她时常去棉纱厂找他已经是大失体统……
正在心神不宁之际,方绍伦出现在厅堂,面上的神情令袁闵礼心中“咯噔”一跳。
“绍伦,你怎么来……”
“为什么?!”方绍伦凝视着他,一步步走近。
“什么……”
“丁佩瑜已经全说了!”方绍伦脸上神情沉痛,蓦地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一把勃朗宁直指袁闵礼胸膛,冰冷的枪管抵上去,“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一旁的魏静芬尖叫了一声,孩子在奶妈怀里哭起来。
袁闵礼怔住,片刻后,他垮下双肩,摊开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那天在地下仓库,”他俊秀的面庞上露出一丝苦笑一丝彷徨,“绍伦,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爹害死我哥,又谋夺袁家的产业……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方绍伦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握枪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他没有想到事实竟然真如灵波所推测。他按照她所说的行事,轻易就诈出了真相。
灵波说得没有错,只有方绍伦可以让袁闵礼卸下心防、湮灭理智、全线崩溃。
他猩红着双眼,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向他逼近,“你心里其实知道吧……否则,怎么会对我那么好?处处包容,事事忍让……”
袁闵礼想用最恶毒的言语控诉方绍伦的假装不知情,可目光触及到那双晶莹的泪眼和颤抖的双手时,却又合上了嘴唇。
他知道方绍伦不知情,他对他从不设防,他对他的包容和忍让源自对他家道的中落和境况的怜惜。
如果他跟方学群一样冷酷,跟方家一样虚伪,他又怎会纠结到如今?又怎会心心念念想要跟他在月城终老一生?
袁闵礼的目光掠过方绍伦,看向他身后的和夫。
和夫的手攥在衣袋里,目光满含警告和胁迫地盯着他,严正以待地提防着他的反击。袁闵礼“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怎么可能反抗方绍伦?
若他是追魂的使者,他只能束手就擒。
他早已设想过,如果有一天,方绍伦发现了真相,他就将命赔给他。
方家欠他的,方绍伦不欠他的。
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哼声,“我有时候真恨你这该死的天真!”他向前一步,胸口抵上了那把手枪,“是我干的,替你爹报仇吧!”
方绍伦看着眼前这张脸,这张从他记事起就存在于记忆中的脸,他跟他的亲人没有分别,甚至相较于方绍玮,他跟袁闵礼要更为亲近。
儿时的记忆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与他爹的面容交替呈现,他的手指扣向了扳机。
呆立的魏静芬醒过神,她冲过来挡在袁闵礼身前,娇小的女人展开双臂,“绍伦,我求求你,我知道是闵礼对不起你!他做噩梦、说胡话我都知道!”
她知道的何止这些……她甚至知道他爱他。
他腿受伤那次,婆母身体不济,她陪坐整晚。他抓着她的手,把她当成方绍伦,翻来覆去地念叨他们在学校的事情,忏悔自己在情感上的纠结和犹疑。
“绍伦,我好痛……要痛死了……我该怎么办……你爱上别人了……我们说好一辈子在一起……绍伦……”他的眼泪雨点似的滴落在她手背上。
这个她一眼钟情的男人,始终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的男人,烧得面红耳赤,神思迷乱,却仍紧紧攥着她的手,一声声叫着“绍伦”。
魏静芬去月湖府邸请来了方绍伦,第二天在圣约翰医院,她难产大出血,差点死在了手术台上。
当她醒来,看到床前满脸憔悴、眼中布满红血丝的袁闵礼,她原谅了这个另有所爱的男人。
在传统女性的心里,爱是长久的陪伴,是永恒的温存,是血脉的牵扯,是情感的羁绊。她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打理内宅,这样过一辈子,怎么就不是爱呢?这才是爱!
她甚至可以为他抛却性命,柔弱的魏静芬无论身后的袁闵礼怎么拉扯推搡也不肯退开半步,她哭得声泪俱下,“一命偿一命,你把我的命拿去吧,这个家要是没有闵礼,迟早要散的!我的孩子……”
魏静芬一只手抚上腹部,转头看着奶妈怀里的彦哥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膝行着来扯方绍伦的裤腿,“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爸爸!绍伦,我求求你……”
彦哥儿挣扎着跑下地,他已经两岁多,会走会说了,看着魏静芬的惨状,他将手中的筷子向方绍伦扔过来,吐字清晰地喊道,“坏人!”
他的眉目像极了幼时的袁闵礼,如果他扣动扳机,大概二十年后又会多一个替父报仇的男人。
方绍伦别过脸庞,枪往下移,手指掀动,“嘭”一声巨响,子弹透过魏静芬拦阻的间隙,射入了袁闵礼左腿的膝盖。
他陪着他远渡重洋治好了这条腿,今日拿来抵他的命。
袁闵礼踉跄着向后跌倒,魏静芬一把搂住他肩膀,撕心裂肺地哭喊,“闵礼!闵礼……”
然而袁闵礼却面无表情,或许痛感已麻痹,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也仿若不曾听见身畔的哭喊,他抿唇看着方绍伦。
两人的目光交汇,这段爱恨情仇就此落幕。
方绍伦转身离去,袁闵礼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掀动嘴唇,“绍伦……”
此生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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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沪城火车站人头攒动,民众习惯年头年尾走亲访友,因此运量巨大。
此时的车厢实行等级制,一般分头等、二等、三等。个别豪华专列上,设有专座,譬如前年开始投入运营的“蓝钢快车”,九节车厢中,二至三节专为欧美日侨商、各国外交官及其家属预留,另有一节车厢为军政大员及其家属专用,即使空着也不允许其他人进入。
三等车厢是极为逼仄的硬板座,靠近车头,紧挨货仓,下车要抖落一身煤灰。二等车厢是软垫椅,座位较宽敞。
而头等车厢设施则相当豪华,座位宽大,地下铺有地毯,化妆室、卫生间一应俱全。车厢内还提供咖啡、绿茶、中餐和西餐等服务。
方绍伦倚靠着车窗,看沿途的风景从草木葱茏到山野萧瑟。沪城的冬天太冷,万物凋零,他却不得不回到这里。
大宝、小宝留在沪城陪伍爷过年,顺利的话,年后可以踏上西去的邮轮。月城的烂摊子他留给了方绍玮处理。
方二愣子惊恐地大喊大叫,“不可能!不可能是二哥!你是为了给张三脱罪才编出这样的事来是不是?”
方绍伦想一巴掌甩他脸上,到底攥住了拳头。灵波比他干脆,上前“噼啪”两耳光,“瞎了你的狗眼!张口就敢污蔑我哥,还有你哥,我替老爷子教训你!”
方绍玮想还手,蔓英拖住了他,“绍玮,你该懂事了……”
是啊,方家不是他一个人的,爹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让方家的家主去抉择吧!
至于方绍伦自己,面对灵波的挽留和去印缅开拓药厂销售渠道的建议,他摇了摇头。
他和张三之间没有横亘着恨,自然是很好,可要捡起爱也并不容易。爱一个人,首先不能给他带去麻烦和困扰。
火车“呜呜”地停靠到站,头等车厢先放行,铁闸门打开,方绍伦走下月台,和夫跟在他身后。
街边的黑色小汽车打开车门,一个清俊的身影跨出车厢,露出一抹温柔的笑靥,“你总算回来了,我的爱人。”他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他,附耳低声,“离开我这么久,往后哪也不许去。”
第107章 三岛春明因而彻底地迷……
那一年,三岛春明才来沪城,方绍伦站在对街的公寓窗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打开一线的府门,庭院的春色隐约从门缝中露出,像是打开了一个全新而隐秘的世界。
如今,他隔着玻璃车窗看过去,府门大开,庭院里的景色并不因寒冬而削减,依旧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他却觉得像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似要将人吞噬。
他与三岛春明的关系演变到如今这个境地委实令人觉得陌生又可笑。
车子直接开进庭院,三岛春明拉着他的胳膊下了车,无视厅堂里满满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径直拉着他往楼上走。
方绍伦顿时黑脸,甩开他手,“我饿了。”事实上,贵宾车厢供应的小蛋糕精致美味,他吃了两块,又喝了一杯咖啡。
三岛春明重新抄起他胳膊,挑眉笑了笑,“我也饿了。”他示意他看看跪伏在厅堂角落里的仆从,又抬脚跺了跺木质楼梯,“还是你想在这里?”
方绍伦涨红了脸庞,恼怒地瞪他一眼,两人拉扯着回了内室。
门帘一掀,他扒下他的西装外套,迫不及待地吻了上来。方绍伦被抵到墙壁上,被迫仰头回应了这个吻。
某人的欲|火并未因为他刻意地安抚而平息,反而愈发高炽,唇舌在他的口腔里肆意地翻搅,利齿一寸寸地碾压过来……方绍伦“嘶”了一声,用肘推开他,捂着唇,血腥的气息弥漫开来。
三岛春明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兴奋的笑容,重又倾身,啃他的颈侧,大少爷“啧”了一声,踹了他一脚,“你有毛病是不是?!”
鉴于接下来的计划,他原本是不想惹恼他的,才会乖顺地跟着他回了房间。可这么着,像饿狼三个月没吃肉似的,大少爷倍感气恼,又略感恐惧。
三岛春明握住他踢过来的脚踝,顺势将他往榻榻米上一掀,不等方绍伦挣扎着起身,他快速地扑过去,身躯压制的同时,揪着他的衬衫领子一扯,“噗噗噗”钮扣崩落的声音不绝于耳。
方绍伦怒不可遏,泛红的脖颈仰成一个倔强的弧度,“你干什么春明?!”
“我干什么?”三岛春明将衬衫往后一翻,缚住他两条胳膊,“绍伦,你先告诉我,和夫找不到你的那个晚上,你干了什么?”
大少爷一怔,他料到和夫要告状,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和夫是跟他一块坐火车回的,难道在月城就打了电话?
那个意乱情迷的夜晚又浮上心头,彼时他没有从袁闵礼那里求得实证,跟张定坤之间横亘着家仇,他在他耳边说了百十句“我爱你”,带着祈求和虔诚,他一次也没有回应……
他脸上回味的神情令怒火中烧的三岛春明瞬间失去了理智,红丝逐渐弥漫上他的双眼,手指用力掐住他的下颌,俯身在他的颈侧狠狠地合齿。
血丝浸润而出,方绍伦痛叫出声,一只胳膊挣脱了束缚,条件反射般挥拳,三岛春明竟然没躲,拳头“咚”一声重重敲击在他胸膛上。
“看样子你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较量过了。”三岛春明的眼神里燃烧起兴味,将西服衬衫一脱,裸着脊背,飞身扑了上来。
两人在榻榻米上翻滚,拳拳到肉,每一脚都踢向要害。
在军校受训的时候,方绍伦没少和三岛春明对战,学校的近身格斗课程以东瀛柔术为主,十分讲究技巧和控制,以柔克刚是柔术的精髓。
但此刻双方都失去了冷静,顾不得寻找对方的破绽,方绍伦这些日子的忍让已到极限,他迈步向前,猛地挥拳向他面部,试图先发制人。
三岛春明微微侧身,避开这一拳的同时左手迅速抓住了他的右臂,利用方绍伦自身的冲力,一个转身,将他的右臂反拧过来,顺势一个过肩摔,将他重重摔在地垫上。
方绍伦被摔得眼冒金星,在地垫上翻滚一圈,迅速起身,重新站稳了脚跟。
三岛春明身体保持的姿势十分警惕,脸上却露出挑衅的神情,“柔术是东瀛国粹,绍伦,你向来是我的手下败将!”
军校的课程涵盖面十分广,从军事理论、体能训练、战术予衍乄演练、武器装备、格斗技巧等多方面训练学员,方绍伦整体成绩优异,但不是门门领先,近身格斗这门课程他确实多次败在三岛春明手下。
他气得咬牙,但也没法否认事实。两人对峙,目光紧紧锁定对方,脚步不断移动。
方绍伦沉不住气,一个假动作,假装向他腹部发起攻击,然后迅速变招,右腿猛地扫向对方的脚踝,想将其绊倒。
三岛春明早已察觉,迅速抬腿,避开的同时擒住了方绍伦的右腿,用力一拉,将他拉得失去平衡。方绍伦身体前倾,顺势向前一扑,双手抱住对方腰部,要来个鱼死网破。
结果三岛春明调整姿势,双手紧紧抓住他肩膀用力一推,右膝猛地向前一顶,将他顶了出去,五脏六腑瞬间像移了个位,大少爷喉头泛起一阵腥甜。
他跟张定坤不止一次打过架,但张三从不舍得真的伤他,最多用蛮力箍住他。抽他两巴掌,他还要担心他手痛不痛。
三岛春明则不同,文化差异和成长环境有别,他的字典里没有“怜惜”这个词,臣服强者践踏弱者是刻在骨子里的,但凡出手,要么伤筋动骨,要么见血见肉。
大少爷会委曲求全也是真的因为没办法。
他来不及缓口气,两只铁钳似的胳膊从肩膀滑到手腕,一股大力将他拉了回去,“嘭”一声扑倒在榻榻米地垫上。
三岛春明压着他,慢条斯理地扯他身上仅剩的衣物,“绍伦,我压过你多少回……”
他语气里满是回味和遗憾,“那时竟然没想过还可以这样……要是当着教官和学员的面,”他一个三角绞锁住方绍伦挥舞的手臂,“先把你打趴下,再把你……啧啧……”他的亢奋令人毛骨悚然。
大少爷三天都没能下床,被压着询问那一晚的各种细节,三岛春明反复地核对、盘查。大汗淋漓里仍不忘喘息着问他,“你就这么喜欢他?嗯?他就那么厉害?到底有多厉害?”
他咬着他的耳垂不甘地碾磨,两人的身躯交错着陷在亚麻色的被褥里。
方绍伦的胳膊被迫环在他肩膀上,极力维系着身躯下坠的重量。这煎熬令他仰头,不敢嘴硬,也不敢不回答,只能含糊道,“……说……说了……喝醉了……不记得了……”
“不记得?你最好永远不记得!”三岛春明重重一击,方绍伦低叫出声,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地倒在他怀里。
他一只手伸到脑后,揽着他的肩膀,啃咬他的唇,“……你别逼我非得把他杀了!”
方绍伦凛住心神,任他啃,微仰着下巴,“……说了都过去了,不然我怎么没跟他走……”
“你倒是试试看!”三岛春明双手上移,掐住修长的脖颈,猛地收紧,怀里的人顿时面红耳赤,挥舞着胳膊挣扎。
三岛春明放开手,“塌个矿洞算是教训,你要真敢跟他走,我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大少爷连连咳嗽,矿洞坍塌的事,他听灵波说了,万万没想到是三岛春明的手笔。难怪他跟张三睡了的第二天,就接到了来自印缅的消息。
他难以抑制心头的波动,慌乱地垂眼,与那抹阴鸷执拗的目光对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三岛春明舒服地低喘,半晌,伸出胳膊搂着他肩膀,“瞧瞧你的反应,绍伦,你要怎么瞒过我呢?”
“等会,别动,歇歇……”方绍伦颓然地叹气,抱住他脖子,“我没想瞒你,我连闵礼都放过了,自然也不想张三死。你要真把他杀了——我大概会怀念他一辈子。”
他将这番话说得十分坦诚,三岛春明脸上露出嫉恨的神情,这正是他没有直接下死手的原因。
彼时有个著名的女作家写过一篇《白月光和朱砂痣》的爱情小说,广为人知。张定坤是方绍伦的第一个男人,便是白月光一般的存在。杀父之仇还没解开,就能跟人滚床上去,可见他骨子里仍然惦记着那个贱民!而比白月光更令人怀念的是死了的白月光。
三岛春明并不想就这么便宜张定坤,让他带着方绍伦的惦记和怀念死去。他要掠夺的不止有肉|体,还有感情。他要方绍伦爱他,心甘情愿地爱他。
他退出来,将他搂进怀里。他的欲望甚至无需释放,更像是一种折磨方绍伦的手段。只要他想,可以完全罔顾身下的剑拔弩张。
这位东瀛贵公子对肉|体的操控似乎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极致。可对于精神,像是脱缰的野马,脱下温文尔雅的面具,思维跳跃得让人无法适应。
此刻便是,他垂头亲吻方绍伦汗湿的黑发,掰过他的面庞,凝视他漆黑双眸,温柔地蛊惑,“绍伦,你是我的!”他用东瀛语说道,“说你属于我,方绍伦属于三岛春明。”
他对方绍伦的渴望源自救赎,也源自掠夺。
在一个习惯了交换、习惯了利益捆绑的冷硬世界里,方绍伦身上糅杂的心软与坚韧,高贵与堕落,极乐与痛苦是完美的欲望载体。
他原本的初衷是要将方绍伦拉出情感的泥潭,可在这过程中,出了不小的差错。当昔日亲密的同窗、过往能与他一较高下的挚友、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得不臣服,用言语讨好,用……取悦,这种感觉无法言喻。
当你觉得你可以完全操纵另一个人的命运,自我的膨胀就是一种必然。三岛春明因而彻底地迷失,在深渊中跌宕,在无尽的幽暗里徘徊。
方绍伦咬唇不语,强烈的羞耻感令他胸腔起伏、面庞绯红,这副情状却又在瞬间点燃了三岛春明。
他放纵而恣意,试图让疼痛来迫使他发声。
大少爷被折磨得欲哭无泪,片刻之后,他颤抖着唇,用东瀛语一字一顿地说道,“方绍伦属于三岛春明。”
他说得不甘不愿,三岛春明的胸膛却泛起了震荡,身体连动般猛烈地颠簸起来,愉悦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一同在室内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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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傍晚,沪城发往杭城的火车在汽笛长鸣后徐徐启动,逼仄的三等车厢里挤满了底层民众,或是裹着不合时宜的长袍或是穿着粗糙的蓝布大褂。
座位过于狭窄,乘客只能被迫将双脚伸到过道上,在一众布鞋、胶鞋甚至草鞋中,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分外醒目。
众人不由得将目光投注过去,顺着皮鞋往上是熨烫得笔挺的西装裤管,再往上却是一件破破烂烂的羊皮袄子,这十分不搭调的穿着披挂在一个佝偻的人影身上,引发无限的猜测与联想。
火车“咣当咣当”地驶离站台,缩在羊皮袄中的人似乎松了口气,慢慢探出了脑袋。
围观的众人愈发惊奇,那是一个容貌不输电影明星的俊逸青年,白皙的肤色与英挺的五官似乎天生就该倚靠在头等车厢的玻璃窗边,而不该出现在这三等车厢里。
方绍伦尽可能的将面庞转向窗外,极力忽略那些停留在他身上的探究目光。脑海里反复地回想近来的种种言行,看有没有疏漏之处。
三岛春明不可能一直将他捆绑在床上,在多次乖顺的表现之后,他终于原谅他犯下的错误,开始允许他出入一些娱乐场所,在和夫的陪同之下。
方绍伦去逛过几次百货公司,去戏院听过几次戏,和之前玩乐的朋友比如孙正凯之流吃饭、喝酒、看电影、上舞厅,穿插着光顾过几次卢氏洋行。
他和卢光灿的交流一般用汉语,偶尔说英语。他知道和夫其实听得懂汉语,一个人掌握了一门语言,在听到相关内容时反应是不一样的。
方绍伦一般是在点评某样事物时说一两句英语,比如咖啡的香气、食物的精美,在卢光灿捧相册给他看时,赞美他的未婚妻容貌出众,他尽量让他和卢光灿的英语交流不显得突兀。
卢光灿已在年初完婚,订下了返回伦敦的船票。方绍伦没有机会单独与他话别,两人对坐在客厅里,和夫站在他身后。
方绍伦掏出那块伴随他多年的怀表,递给卢光灿,“你新婚我也没有送贺礼,你素来又爱好收藏这些,这块表是我父亲送给我的,有些年头了,转赠给你。”
卢光灿自然要推辞,但他是爱表人士,没忍住接过看了看,惊呼道,“这可是瑞士的老牌子,太贵重了绍伦,我不能收,你的祝福和好意我心领了。”
方绍伦撸起袖子示意他看腕上的金表,用英语说道,“怀表我已经用不上了,光灿你收下吧。你听我说,但是你不要露出惊讶的表情,也不要去看我身后的仆从。我要拜托你带我两个弟弟去伦敦,相关手续已经办好了,航程漫长,要麻烦你一路照应。”
从旁观者也就是和夫的角度,方绍伦和卢光灿只是在赠予和推托一份新婚礼物,事实上,方绍伦将大宝和小宝全权委托给了卢光灿。
卢光灿十分机灵,从方绍伦的言语和表情已察觉到这汹涌的暗流。
他那日送方绍伦回器械所,正撞上三岛春明前来纠缠,早已认定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如今能被他这样诚恳地请托,雀跃又疑惑。
方绍伦答应他,“如果有一天我能到伦敦,一定跟你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卢光灿郑重地答应下来,“怀表我暂时给你保管,我在伦敦等你。”
邮轮离港那日,方绍伦提心吊胆,一整天都吃不下东西。
好在三岛春明并非无所事事的二世祖,他那几日早出晚归,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
等方绍伦从伍家仆从的口中得到证实,大宝小宝已随卢光灿西去伦敦之后,他大大地松了口气。接下来他去找了一趟鲁胖子,特意吩咐和夫在车上等,匆匆踏上了沪政厅的台阶。
他央求鲁胖子为他写一封北上入国军军营的推荐信,鲁胖子原本不肯,“绍伦,北边不是什么好去处,你要实在不想待在器械所,回沪政厅来,我去跟谢厅长说……”
方绍伦再三的恳求,“你帮我写一封入军中当参谋的引荐信吧,去不去再说。”
他好不容易求得鲁胖子提笔,却又在他写到一半时碰翻了墨水瓶,“鲁哥,我不知道这事是否会给你带来麻烦,但如果真有人来找你,你不必隐瞒,将这封未写完的推荐信给他,就说另外帮我誊抄了一份。”
鲁胖子深感奇怪,皱眉道,“绍伦,你到底要去哪里?”
方绍伦叹了口气,“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你知道了没有半点好处,真有人来找你,你不必三缄其口,将这封推荐信给他看,就是帮了兄弟的大忙了。”
鲁胖子看着鲁莽,实则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低声问道,“是不是跟你那‘爱人’有关?”
方绍伦没法回答,他越是感受到东瀛对沪城的控制和渗透,越不愿意把别人牵扯进他跟三岛春明的纠葛里。
见完卢光灿和鲁胖子,便只剩下最要紧的一桩了。他翻了翻日历,数着日子,打电话到西点店,订了一个栗子蛋糕。
于是这一日黄昏,三岛春明满身疲惫地回到府中,仆从替他宽去外套,他踏入厅堂,一眼瞧见西式长餐桌旁坐着一个俊朗的身影。
方绍伦难得地穿了一袭东瀛的袍服,愈发显得身姿端然如玉。他俯身点燃蛋糕上的蜡烛,偏头向他笑着招手,“还不快来?等你一天了,我都忍不住要把它吃了。”
空气中弥漫着西式蛋糕特有的甜香,三岛春明看着他欢欣的样子,怔愣了片刻。他有许久没有看到他这样笑过了,他无疑是顺从的,但绝不是愉悦的。
三岛春明甚至觉得他就喜欢看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高傲的人低下头颅、骄矜的人俯身跪伏,令人身心畅快,倍感满足。
可今日看他言笑晏晏地站在烛光里,花香、甜香氤氲着他的身姿和笑脸,他的心弦爆发出一阵激荡和轰鸣:其实他想要的是这样!他想要他对他笑、对他温声细语、对他满眼期待!
他走过去,搂住方绍伦的细腰,用困惑又痴迷的眼神凝视着那张蕴满笑意的面庞。
方绍伦轻捶一下他胸口,“今天什么日子都忘了?”他抿唇,带了点做作的撒娇意味,“自己的生日都能忘,你也真是的!”
三岛春明恍然大悟,紧接着欣喜若狂。
他出生在春天,春和景明。可他几乎没有过过生日,在他极小的时候,那个被他称为“欧卡桑(妈妈)”的病弱女人,会在春日里的某一天派人将他请去,递上一碗长寿面,还有用油豆腐包裹的寿司,他便知道这一天是自己的生日了。
三岛雄一郎信奉合格的继承人不能长于妇人之手,他一年只有几次跟母亲见面的机会,这一天曾令他充满期待。可随着女人的病逝,这点滴温情如寒风中摇曳的薪火,熄灭殆尽。
他没有想到方绍伦竟然会记得这个日子,大少爷有些羞赧地解释,“我看过你的档案。不过在学校的时候,这一天你多半不在……”
他动作略有些僵硬地倚进他怀里,看他没有反应,又轻咳一声,爱怜似地亲了亲他的唇角。
大少爷的演技其实称得上拙劣,但就像没有努力复习的学生押中了考题,三岛春明的心防刚被他新奇的发现冲击,又被“过生日”这样一件正常人看来极微小的事情击溃。他搂住他的肩膀,急切而沉迷地与方绍伦接吻。
两人的唇舌辗转勾连,气息交融,片刻之后,方绍伦气喘吁吁地推开他,“先吃东西吧,我饿了。啊……我做的面条!”他端起桌上一碗长寿面看了一眼,推到一边,“坨了!算了,别吃了,我们吃蛋糕吧,还有这个……”
他俯身起开一瓶“赤霞珠”,又随手从吧台拿过两只红酒杯,“喝一点?”他带了些询问的口气。
三岛春明点点头,在餐桌前坐下,端过方绍伦推到一旁的面碗。大少爷是不会做饭的,这面想也知道,没有好吃到哪里去,他却连嗦了几大口。
方绍伦拉住他胳膊,“别吃了,都坨了……”他切了一小块蛋糕,用勺子舀了一点奶油,塞进三岛春明口中。用蛋糕的香甜去掩盖他口中必然会有的苦味。
戊巴比妥是白色晶体,味微苦,在酒中能溶解得更好,但方绍伦思虑再三,将它下在了面里。酒两个人都得喝,只有这碗面是寿星的专属,他一贯差劲的厨艺和蛋糕的香甜是完美的掩饰。
当两个人就着蛋糕,喝了几杯红酒,三岛春明的眼神逐渐开始迷离时,方绍伦搀着他上了楼,没有引起任何的怀疑。
方绍伦将陷入昏迷的人掀翻在榻榻米地垫上,看着那张时而深情时而诡异、变幻莫测的脸庞,大少爷忍不住扇了他几巴掌,又狠狠踢了两脚。
他起身走到外间的茶桌前,拉开抽屉,一把小巧的勃朗宁赫然呈现在眼前,他拿出来冲他脑袋比划了两下,又颓然地塞了回去。
入夜之后府邸清净,倘若发出枪响,他就别想走得了。他想逃,暂时还没想着要跟他同归于尽。他将他拖到布団上,一股脑盖上被子,手在枕头上停留半晌,到底还是收了回来。
他俯身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摸出车钥匙,脚步轻巧地下了楼,在门厅套上他脱下来的大衣。
两人在客厅里的那番亲密举止,早让仆从们远远地避开了去。他毫无阻隔地摸上庭院中停放的小汽车,一脚油门,驶出甬道,绕过庭院。
大门口持枪的卫兵令他有片刻的慌乱,但他强自镇定,闪了闪车灯,又鸣了一下喇叭。过年以来他刻意没有剪头发,他的身形与三岛春明本就相似,此刻又穿着他的大衣,卫兵打开了门闸。
方绍伦不自觉地长松了口气,在夜色中一路狂奔。此时的沪城火车站分为南北两站,北上的列车在北站发车,他将汽车驶进北站匣道口,随意停放在道边。
下车后雇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南站。下车后给了数倍车资,叮嘱车夫短时间内不要去北站附近跑客,又将身上的大衣与他破旧的羊皮袄子调换。
车夫发了笔横财,喜滋滋地跑远了,方绍伦在窗口买了三等车票,摸上了开往杭城的火车。
是的,杭城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地。画面要转回过年期间,他与方颖琳的见面。
即将从西岷大学毕业的方颖琳,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不光在各大报社勤于投稿,掌握着时事动态,与阿良也保持着频繁的书信来往。
“大哥,中央航校已经从北平搬到了杭城,阿良从漂亮国全优毕业后,可以到杭城任指导员,这样离你就近了。沪城到杭城只要坐几个小时火车吧?”
少女绕着辫梢满脸的憧憬期待,也为迷惘的青年指明了航向。北边正在“中原大战”,各派系内斗,的确不是好去处。
航校则不同,开飞机对飞行员的个人素质要求十分高,国民政府重点招募、大力培养。
如果他能进入航校学习,既能实现个人抱负,也能摆脱三岛春明的纠缠。他没有去印缅,也没有回月城,不至于给别人带来麻烦。而进了中央航校,就是国民政府的人,东瀛的手暂且伸不到这里来。
方绍伦蜷缩在破旧的羊皮袄子里,列车有规律地摇晃,车轮摩擦着铁轨的“哐啷”声,夹杂着四周的窃窃私语,汇集成催眠曲,让他缓缓沉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与阿良相见,黝黑的青年大笑着拍他肩膀,“大少爷,我来教你开飞机吧!”
“好!”他丢给他一顶皮革制成的飞行帽,两人穿着短款的皮夹克,攀着舷梯踏入机舱,在欢笑声中飞往自由而广袤的天空……
第108章 方绍伦本身就是他的迷……
民国二十年春,杭城火车站。
人流熙熙攘攘,站在大门口的身影却分外醒目。青年穿着体面的衬衫西裤皮鞋,胳膊上却挽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子,春日的艳阳为他斐然的身姿镶上了一层金边。
他伸出修长的臂膀,歪头眯着眼睛从指缝中看那轮即将当空的太阳,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春阳和煦,条条光线似甘霖挥洒,将蜷缩了一晚上的僵硬身体润泽如初,浑身都充盈着暖意。确定无人盯梢后,方绍伦露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最美丽是人间的四月天,而最宝贵是自由与梦想。这两者他都即将获得。
他返身走到售票大厅的窗口,递过一张纸钞,售票员帮他按响了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对于杭城和航校,方绍伦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请托方颖琳写去的信件阿良收到没有,他先打了个电话到阿良宿舍楼。
原本想着要等上一阵子,没想到话筒中很快传来阿良爽朗的笑声,“大少爷!你到哪里了?怎么才给我打电话?颖琳说你这个日期前后会到,我这几天哪都不敢去,就在宿舍等着哩。”
阿良虽然个子长了,样貌成熟了,还是之前的心性,说起话来劈里啪啦,没完没了。
方绍伦却觉出熟稔的亲近,顺嘴就夸他“好孩子”,又笑道,“我在火车站,刚下车。”
“啊……”阿良兴奋地尖叫,“我来接你!”
“不用,我叫个黄包车,你算着时间到大门口等我吧。”
方绍伦挂了电话,转身走出售票大厅,走到街上,扬手叫了辆黄包车。
身后一辆黑色小汽车引起了他的警觉,车窗挂着浅色的绸缎,帘后似有一双眼睛在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方绍伦几乎就要弃车而逃,可那辆小汽车很快越过黄包车,扬长而去。
他这才放下心来,冲车夫道,“去部委航校。对,笕桥那地界。”
车程不算短,车夫慢悠悠地跑着,操着杭城口音跟他搭话,“侬到那块地方做啥去啦?”
“会友。”方绍伦心情愉悦,又笑眯眯地加了一句,“他是飞行员。”
“哎呀!侬个朋友真出息!”
航校是去岁才迁来杭城笕桥的,圈出了极大一块地,修跑道、建机场,又建宿舍楼,附近的乡民都知道这桩大新闻。
飞行员的招募公告不止刊登在报纸上,也制成传单到处发放。为了招收到合格的人才,航校采取了一系列优惠政策和措施,一旦被选中,住宿、伙食由学校安排,学员毕业后待遇十分优厚,不止授予军官身份,薪资和津贴也相当高。
但相应的遴选要求也不低,附近不少乡民送孩子去碰碰运气,被选中者寥寥无几。
方绍伦与有荣焉地点点头,“我们家阿良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
阿良是个孤儿,七八岁就到他身边,后来又跟着他去东瀛,从一根小豆芽渐渐长成了一棵能扛风雨的青葱树木。
成长是自然的规律,但他奋发向上,其中不乏爱情的力量。他跟方颖琳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年岁相当,他从小就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
方绍伦偶尔有事找不着人,拉开嗓子叫唤,“阿良!阿良……”
“哎!”他清脆地应答着,从五房院里燕子似地飞出来。
大少爷开玩笑地说道,“你这么喜欢四小姐,干脆把你拨给四小姐当随从吧?”
阿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要当四小姐的随从。”
方绍伦年龄比他大,却还没他开窍,诧异地挑眉,“那你要当什么?”
阿良红着脸跑开了。现在想来,这小子真是“少怀大志”啊!
方绍伦坐在摇晃的黄包车上思绪蔓延,想到阿良跟颖琳,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张三。
那也是个“少怀大志”的,他从前从未察觉到他那些小心思,如果不是那个暑假的清晨,他莫名其妙地跑上来亲了他一嘴……
在这之前他们多亲密啊,他教他练箭练枪,十次有九次把他搂怀里,煞有介事地校着准头;夏季的银水河边,都脱得剩条裤衩子在河水里嬉戏;有一年冬天月城难得的下了大雪,他半夜从床踏上坐起身,“大少爷冷不冷?我上来给你暖被窝?”
方绍伦允准了,他却在他身旁辗转反侧,一会挨过来,一会弹开去,吵得人不得安生,大少爷又一脚把他踢下床……
现在想来张三真是坏透了!可如今的方绍伦似乎明白了,爱欲不由人,惦记一个人、牵挂一个人是毫无道理可言的。
他不由得有些憧憬,航校的课程也就一年功夫,等他顺利结业,去印缅那地界涨涨见识?那次假都请好了,却也没能成行……
沿街隐约传来鼓板伴着低沉的男声在唱昆曲:“……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方绍伦不由得听得痴了。
等车夫高呼一声“到嘞”,他才回过神来,跳下黄包车,付了双倍的车资。大少爷也不是处处要充阔气,只是心里欢喜,出手自然更大方些。
他隔着马路,一眼看到东张西望、翘首以盼的阿良,正要挥舞着胳膊走过去,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疾驰而来,片刻之后,他原本站立的位置空无一人,只有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子跌落在路边的尘埃里……
航校大门边的阿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看见他家大少爷的影子,不禁有些着急,跟他一块出来的舍友揣测道,“是不是你家大少爷逗你玩呢?”
“不可能!”阿良皱眉道,“大少爷从不开这种玩笑!不行,我得去火车站看看。”
舍友仗义,推出一辆脚踏车,“我载你去,上来!”
两个小伙子踩着风火轮似的,直奔杭城火车站,里里外外找了一圈,自然是不见人影。
阿良看见售票窗口的电话机,跑过一番形容,售票员想起来,“是有这么个小伙在这打过电话来着,长得可俊!去哪了?那我哪晓得,随随便便坐趟火车就走了嚒!”
他急得跳脚,要打电话回月城,舍友扯住他,“是不是迷路了?”其实想也知道不可能,又不是三五岁的孩子。
阿良思虑再三,放下了话筒,大少爷不可能转道回了月城,打电话回去反倒是让家里人着急。他回航校等了两天,依旧不见人影,给学校打了个申请请了假,直奔沪城。
那年他跟着大少爷、袁二爷还有颖琳来沪城跳过舞,短短两三年,沪城又变了个样子。他也不是过去懵懵懂懂的愣头青了,做事颇有章法,先找到器械所。
周所长颇感讶异,“绍伦不是年后就不来了吗?我都不想放他走,上哪找这么能干谦虚的人?翻译的图纸一处错漏也没有。可上头打了招呼……”
阿良又记得大少爷提过的伍公馆,顾不得冒昧,直接上府里,报名号找伍爷。
可碰巧伍爷不在,管家听门房通报是方少爷的朋友,态度殷勤地将他请进客厅喝茶,听他道明来意,讶异地站起身,“不见了?年初来给伍爷拜节也没提起要去哪呀。倒是方少爷那两个小舅子已经送去伦敦了,伍爷找了领事馆办的特批……”
管家蹙眉,迟疑道,“……要不您上复兴路那个东瀛人的府里先问问?等伍爷回来,我立马汇报这事,您放心,只要在沪城地界,咱漕帮找个人不是难事。”
方绍伦跟那位东瀛密友的关系在沪城社交圈子里不是秘密,一块出入一些高档场所,举止亲密,难免招人闲话。伍爷长吁短叹地感慨过几次,管家听在耳朵里记到了心里。
阿良倒不知道三岛春明也到了沪城,他跟着方绍伦在东瀛留学,跟三岛春明算是熟识。按管家的指点找到三岛府,看着府门口荷枪实弹的卫兵先就皱了眉头。
他投身航校,又到漂亮国受训,自然对各国军事驻跸层级与卫兵服制是较为了解的。门房通传后,卫兵退到一边,仆从将他领进厅堂。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抹沉静的身影,双腿交叠,姿态从容而优雅。似乎是外出归来,军靴还没脱下,一只手解着立领衬衫的钮扣,浓绀色的毛呢上衣丢在一旁,铜钮上镌刻着樱花的图案。
“阿良,好久不见了。”三岛春明抬头示意一旁的沙发,“请坐。”
阿良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如今不知该叫您三岛少爷,还是……三岛大佐?”他认得那毛呢大衣上黑辫盘结成三对圆环的袖章。
“随便吧。”三岛春明对此并不感到讶异,“听绍伦说你在航校深造,见识果然今非昔比。”
阿良也顾不得再寒暄,“您可知道我家少爷去了哪里?他前两日在杭城火车站打电话给我,却一直没有来……”
“我也在找他,不过,”三岛春明拿起茶几上一封信件递过去,“他或许是北上了,这是他沪政厅一位同事提供的讯息,供你参考。”
“北上?”阿良接过信笺展开,却是一封涂抹坏了的引荐信,纸面上墨汁淋漓。
三岛春明徐徐道,“他同事说后来又帮他誊抄了一份。阿良你跟随你家少爷多年,大概知道他一向有志从戎。或许立场不同,”他看一眼一旁搁着的军服,脸上露出些许落寞的神情,“抑或是怕我阻拦,他不止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连道别也不曾说一声……”
阿良小麦色的面庞上泛起一丝尴尬,他在东瀛的时候便知道,三岛少爷对他家少爷是极好的。如今立场不同,行动相悖,不告知去向也在情理之中。
他起身告辞,“那我去找少爷之前的同事打听一下。”
三岛春明摆摆手,抬起略显冰冷的眼眸看向他,“阿良,你如今是一名合格的飞行员了,或许知道制空权的重要性。我想请问阁下,夺取制空权的关键是什么?”
阿良微微一愣,抬头道,“飞机性能、数量,飞行员综合素质,战术……”
三岛春明微微一哂,“就凭你们从西方捡的那些淘汰型号?要如何对抗最新式的研发?装备跟不上,便是枉送性命。你们华国有句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相识一场,我给你个忠告,不如回沪城去,娶你心爱的姑娘,生上几个孩子,这难道不是你儿时的梦想么?”
听到这话,阿良蓦地转身,直视三岛春明,这位东瀛少爷曾是他少年时期颇为仰慕的一个人,他俊秀文雅,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一丝错处来,比他家大少爷更像个贵公子。可是……
他的目光移向一旁的军服外套,再熟稔再仰慕,只要披上这层皮,他们就是敌人。
“然后让孩子成为亡国奴、卖国贼么?”阿良愤恨地皱眉,朗声道,“取得制空权的关键因素的确是飞机的性能和数量,可取得战争胜利的关键因素是什么?是人心!三岛大佐酷爱华国文化,想来听过这句话,‘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告辞!”
东瀛与华国在北边数度发生摩擦,其野心已袒露无遗,阿良不再讲客气,径直扬长而去。
三岛春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扯了扯嘴角,“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他放松肩背倚靠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沉思了半晌,掐灭那星火微芒,起身走向内院。军靴穿过甬道,又踏过叠嶂的庭院,走入东瀛风格的两层建筑。
楼宇中一片静谧,他顺着回廊走到尽头,推开那两扇连戏腔锣音都能阻隔的厚重木门,咒骂声隐约传来。
听到这抹声线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又在顷刻间恢复了冷漠的神情。
军靴磕地的脆响让声音静止了片刻,三岛春明一级级走下台阶,叹气道,“华国有句古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得真是十分有道理。”
他踏上空旷的戏台,就着头顶一盏微光,俯身细细打量戏台中央被五花大绑的人。
粗大的麻绳交错穿过修长的肢体,延伸向戏台上的四根立柱,让被捆缚的人插翅也难飞。
三岛春明站在一旁欣赏了片刻,纵横交错的绳索构建成独特的几何美学,在他的眼底织成一道网,将他心爱的猎物网罗其中。
他低声叹息道,“心不同,感受到的就不同。恳切的忠告被当作耳旁风,爱慕的衷肠被当成了驴肝肺,绍伦,我真是有些伤心呢。”他嗤笑一声,伸手校正了略有些歪斜的眼罩。
方绍伦的声音虚弱又急切,“三岛春明你干什么?!放开我!把眼罩拿开,先把眼罩拿开!”
被绑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浑身酸疼,但最令他无法忍受的却是黑暗,这无边的黑暗。
很少有人知道,大少爷其实很怕黑,这是打小就有的毛病。但他年纪小小已经十分爱面子,半夜偷偷爬起来点油灯,丫鬟们瞧见了进来吹熄,他也不出声,战战兢兢地缩在被窝里。
后来捡到张三,张三扛了铺盖睡到他的床踏边,要给他守夜。
“干什么?用不着你……”傲娇少爷假意推辞。
伶俐长随花言巧语,“这都是我的本分,少爷晚上要起来尿尿呢?要喝水呢?小的伺候您。”
方绍伦高兴坏了,觉得张三真是上天入地头号机灵的长随,“那你晚上打呼吗?”
“不打。您瞧着吧,”张三那时还是一口北地方言,“保准把您伺候得服服帖帖。”
两人一个睡床上一个睡脚踏上,就这么睡了好些年。直到张三调去方学群身边,在几个毛头小子里挑中了阿良,“就你晚上不打呼,以后给少爷守夜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机灵点听见没有?!”
阿良是个实心眼,哪怕跟到东瀛,在外头租房子那年他也特意选了内外间。这回打了电话又没接到人,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
方绍伦软了声气,带了些恳求的意味,“放开我春明,我难受得很。”
“难受?你知道我有多难受么?”三岛春明俯身揪起方绍伦的领口,“绍伦,你真的很不乖,把我哄得团团转。”
两人面庞相隔咫尺,唇齿之间的热气喷洒在冰凉的脸庞上,方绍伦别过头。
“可惜啊,你终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太小瞧东瀛的情报系统了,”三岛春明附在他的颈间深吸口气,“沪城的车站每天就发出这么多班次,我就算派人摸个遍,也赶得及把你逮住。”
他松开他的领口,转而薅住他浓密的头发,方绍伦闷哼一声,咬唇不语。
“你们礼仪之邦向来很讲究礼尚往来,你这么卖力陪我演,我难道不应该回报你,陪你好好玩玩吗?”三岛春明蹲下身,攥住他脑后的头发,迫使他的面庞抬起,“梦想在眼前破灭的感觉怎么样?你猜想得很对,真让你踏进航校那张大门,我一时之间还真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惜啊,不过隔着一条马路,你却永远也跨不过去了……”
这话戳到方绍伦心窝子,他再也忍耐不住,破口大骂,“你个疯子!你他妈神经病!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三岛春明伸手轻拍着他的面颊,偏头沉思了片刻,“让你死在这里怎么样?你的前同事很讲义气呢,一口咬定你拿了他的推荐信北上投军了,谁去找他,想必都是同样的说法。战场上每天都在死人,从此杳无音讯想必也不奇怪?”
三岛春明站起身,俊秀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冷笑,他旋动五指握成拳,“原来,要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是如此的容易。”
方绍伦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没吃饭让他的声音有些软弱无力,“春明,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果然是‘其心必异’,”三岛春明叹了口气,“你竟然觉得我恨你……”他再次蹲下身,抬起被缚者的下巴,左右打量着那张苍白的面庞,目光中带上了缱绻,“绍伦,我爱你呀。”
这张面庞即使被眼罩遮住了大半,也依然带着难言的诱惑,失去血色的唇瓣令人直觉想要亲吻,可在他靠近之前,方绍伦偏过头,下巴挣脱他的钳制。
三岛春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飘渺的冷意,修长的手指转而划过厚实的眼罩,停留在眼窝的位置,“可是……你不爱我!你有眼无珠!我真想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
方绍伦的梦想破灭在黎明之前,三岛春明何尝不是如此?“你让我以为你真的回心转意了,你真的开始关心我了,还给我过生日……呵呵呵,”他发出夜枭般的笑声,“你很得意吧方绍伦,可以将我玩弄于股掌。”
眼窝处传来的疼痛让方绍伦毛骨悚然,他使劲挣扎,“你他妈哪只眼睛看到我得意了?我真他妈倒了八辈子血霉……”
三岛春明站起身,两手插在裤兜里,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绍伦,你问我想怎么样,我想把你饿死在这里,变成一具干尸,那么你就再也不能蛊惑我、欺骗我……”他低下头看着鞋尖轻声道,“离开我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赴死,你这么迷恋那个贱民,我让他下去陪你!”他转身就走,嘴里喃喃念道,“斩断欲望之源,方能破除迷障,重见清明。”
三岛春明已经明白,方绍伦本身就是他的迷障,让他死在这里,他就解脱了。
方绍伦大急,徒劳地挣扎,扯得绳索哗然乱响,他嘶声喊道,“春明你回来!春明,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别人无关!听到没有春明!你回来……”
脚步声却逐渐远去,“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开启,又“哐啷”一声闭合,方绍伦的世界重新陷入寂静与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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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缅曼德勒,帕敢基矿区。
矿洞坍塌的第五天,张定坤和赵文终于风尘仆仆的赶回了矿山,挥舞着铁锹和镐头的矿工们一齐叫喊起来,“三爷!三爷回来了!”
左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额头满是大汗,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胳膊上、手腕上尽是伤痕,他从地上爬起来,揪住张定坤裤管,语无伦次地哭诉,“三哥,这事绝对是有人动手脚,我前一天还上上下下检查过绝没有半点纰漏……”
一个乌漆抹黑的瘦弱身影从一旁窜出来,带着哭腔喊道,“三爷!大哥!快救救武哥吧关在里头都五天了!大家不要停快挖快点挖呀!”却是鹤仙,他原本跟赵武一齐在矿底淘宝,嘴馋溜出来找吃的,正好躲过一劫。
旁边有矿工跟着喧哗,“我兄弟还在里头,就算有通风口,这没吃没喝的只怕是凶多吉少……”“我爹也埋里头了……呜呜呜……怎么办啊……”
张定坤一个跨步站上旁边的石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沉声道,“先别急着哭!赶紧救援是正经!我张定坤承诺不惜一切代价调集人力物力救人!左云,把眼泪收起来!现在什么情况?”
左云在“方记”就唯张定坤马首是瞻,跟随他多年知道他行事风格,不敢再嚎啕,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抹把眼泪疾声道,“已经勘测过了,跟隔壁矿洞有细小通风口,上了手动风箱和小型通风机,空气的流通应该不是问题。浅层埋着的三个已经救出来送往医院了,剩下里头还有六个人,有两个明确了位置,剩下的……”他看了赵文一眼,垂眼道,“埋得比较深,无法探明具体方位。”显然赵武和敏登都是埋得比较深的那一个。
“上了几台设备?”
“从卢爷那里吊了一台起重机,两台风镐……”
张定坤扫了一眼,在现场参与救援挖掘的矿工只有十余个,大概除了至亲以及个别热心肠,其余矿工并未前来。
一是世风如此,矿工大多穷困,挖一天才有一天的饭食,矿区到处是矿场,这家停工了就去别家翻废料。
二来此时机械设备落后,矿洞一旦坍塌,时间越往后营救成功的机率越小,丧葬费又不高,矿主大多草草赔钱了事。
张定坤浓眉紧皱,疾声道,“现在听我安排!左云,你不要再跟着挖,你负责在现场确定挖掘路线,避免二次坍塌!赵文,你去也木西集散地召集矿工,但凡参与挖掘救援,三倍支付工钱,事毕现结!”
他跳下土堆,高声道,“我现在去找其他矿主,调集风镐和操作手,全速挖掘!立刻马上动起来!”
左云和赵文齐声应“是”,在场的矿工有些本就至亲或兄弟被困,其余听说三倍工钱,立马挥舞着镐头热火朝天地挖起来。
张定坤直奔卢府,他在曼德勒根基尚浅,矿主之间时有竞价争议,冒然上门求助恐是无用功,他找到卢爷,“噗通”就往地上一跪,哑声道,“卢爷!千万救我!”
卢振廷大感讶异,示意管家扶起他,“定坤,矿洞坍塌是矿区难免的事,人数不多,就算赔钱也不是大事。”
“我求您救人,”张定坤疾声打断他,“里头埋着我兄弟,不惜一切代价我也要将他挖出来!风镐和操作手数量远远不够,我要到其它矿场调人,没这么大面子,得请您亲自出马!”
卢爷更感讶异,“这么些天了,恐怕已经……”他怕他不明白这其中诀窍,提点道,“这挖山掘道,机械人工都不是小数目,赔点丧葬费,哪怕多赔点也不打紧,回头挖货迟早会挖出来,再择地厚葬……”
并非卢振廷铁石心肠,这是印缅矿区一贯的做法。
“不行!”张定坤攥着卢爷胳膊,虎目含泪,又要下跪,“里头两个兄弟跟着我出生入死,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把他们挖出来!求您了卢爷!”
他自从来到曼德勒,除了爆破弄伤眼睛,在生意上算得事事顺遂,一出手就赌中了好矿,高产A货,盈利颇丰。他为人圆滑,跟英国人也交好,张三爷的名号慢慢从沪城传到了曼德勒。出入有人跟从,社交场合不缺奉承,他这么眼中含泪,就地滑跪,分量自然比左云他们来得重。
卢爷当下就起身,亲自带着他一连拜访了四家矿主,张定坤好话说尽,各种许诺,总算又调到一台起重机、八台风镐,急赴矿山。
那些从也木西召集来的矿工一看矿主回来后竟能迅速调来这么多机械,可见是诚心救人,一时间干劲更足。坚硬的岩层风镐先上,锄头铁锹紧随其后。
慢慢地,不断有被困的矿工被挖出来,鹤仙扛着两罐子水和薄粥,挖上来一个,湿帕子盖住眼睛,先探呼吸再小口送水。
整整一个通宵再加半个白天,赵武和敏登是最后两个被挖出来的。鹤仙急得打翻了粥罐子,赵文颤抖着双手扑上去,一探二人颈动脉,还有微弱地跳动。
担架早已备好,抬起赵武却是异常沉重,他双手死死捂在肚子上,跟怀胎十月的妇人护着腹中胎儿似的。
在推进抢救室前,张定坤和赵文总算一左一右将他两条铁钳似的胳膊软化,将他护着的物什拿出来,却是一块十来斤的石头,黝黑的表皮,豆腐渣似的纹路。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一根筋”真的是死到临头都不忘了淘宝。
眼看着抢救室的门合上,两人总算松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在长椅上。
张定坤随手拿出兜里的探测仪,往那块石头上一放,一旁的赵文跳起来,张定坤也瞪大了眼睛:盈盈的碧光在狭窄的走廊里氤氲开来……
第109章 财富、权势哪个男人不……
左云领着两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咋咋呼呼地穿过庭院,看见凉亭里的张定坤和赵文,扬手喊道,“三哥!这两位据说是爱德华先生推荐来的报社记者,‘A blessing in disguise’(因祸得福)这个标题你觉得怎么样?”
他跟着张定坤在印缅这么久,英语已经相当流利。
张定坤抬眸看了他一眼,赵文走出凉亭,拦住三人,冲左云道,“你跟人解释清楚,矿洞因为坍塌,开采十分有难度。经过探测,翡翠原石的储藏量也并没有那么多,都是坊间以讹传讹,存心看三爷笑话。让他们这么写,听到没有?”
“可是……”左云并不是不清楚“财不露白”的道理,商场上什么时候该低调什么时候该高调也很有讲究。
他们才来曼德勒的时候,要打响名号,显示实力,租了别墅、汽车,请了司机、帮佣,不光张定坤,几个随行的人都置办了体面的行头。名流汇聚的舞会,衣冠楚楚才不露怯。
后来接手的矿洞捡了大漏,倒是要低调,盘下的仓库里推满了原石,对外也只说埋得太深,开采不易。张定坤伤了眼睛,坐实了开采的难度,尽管货车一车车往外运送着石头,也没有引来本地商户的妒火。
可这遭又不同,赵武在矿洞最深处发现了“帝王绿”的原石,大难不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攥着张定坤胳膊,神情迷乱地喊道,“三爷!地底下全是这个……这个石头!不会错!是‘帝王绿’绝不会错!”
张定坤领着这一群人投身玉石行当,赵文重管理,左云擅内务,唯有赵武是结结实实地入了行,先拜师觉图,后来又跟着塔沙,谁能教他看料辨玉的本事就一天到晚跟人后头,赶都赶不走。
他这份执拗,让他在玉石行当渐成气候,这么一通喊,在场众人都不禁神情变色。左云更是喜上眉梢。
张定坤不惜一切代价营救被困矿工,仁义名声是传遍了整个矿区,可后续结算工钱、机械设备的租赁费用,一笔笔的账单算得内务总管肉疼。
公司账上并没有多少现金,这次事故几乎要掏空口袋,如果要维持运转,仓库的原石恐怕就要折价出售一部分。
但如果矿洞底部有“帝王绿”的原石……左云一拍大腿,“这简直是因祸得福啊!”这事如果宣扬出去,恐怕要在业内引起不小地震动。
玉石行当谁的货好货多,谁就是老大。要是数量可观,连卢爷都不能再把他三哥当小辈看待,那些英国人开的银行都要求着他们借贷……这就叫天要人发财,由不得人低调。
何况这两个记者还是英帝国驻印缅领事馆的爱德华推荐来的,左云这才兴冲冲地把人往内院领。
他有些摸不着张定坤的心思,但还是听话地领着两个记者到客厅略坐了片刻,佣人送上咖啡和蛋糕的下午茶,他按赵文的意思解释了几句,又提供了一点张定坤日常喜好,供他们撰写编稿。
两名洋记者问道,“这所房子太漂亮了,我们想拍几张照片可以吗?”
左云点头同意,看他们举着个相机,在院子里左拍右拍,他吩咐仆从照看着,回转身去找张定坤和赵文。
他俩已不在凉亭里。路过货仓,赵文正指挥着矿工将几块做好标记的原石装进铺着棉絮的木箱中。
“不切了再走吗?”左云不解道。
赵文摇头,“来不及,三爷恨不得今天就出发。沪城也有好玉匠,带回去切算了。”
“……干嘛这么急吼吼的?”左云垂头低声道,“大少爷也不见得愿意来……”
“阿云!”赵文用缅语交待了几句,让工人按顺序装箱,推搡着左云走到一边。
他一向不爱管闲事,但左云跟他们兄弟俩情分不同,三人相识相交近十年。他单枪匹马从月城追到曼德勒,一路吃了不少苦,看在这个份上,赵文愿意多费口舌提点几句。
“阿云,去年矿上出货量大,人工机械都费钱,资金那么紧张,三爷为什么还挤出银钱来买了这幢洋人修的别墅?那时他跟大少爷还没和好哩,他惟恐大少爷因为老爷子的事见罪于方家,没有容身之处,巴巴地置办了这所宅子,你看看这些装修,是不是都是留过洋的人的喜好?如今,老爷子那事总算水落石出,灵波小姐也发了电报来,三爷为着小武的伤还有矿上的事才又耽搁了两天。”
“我陪三爷去沪城接大少爷,矿上的事你要照应好。矿洞如今坍塌着倒不是坏事,货埋在坑底跑不了,你只管日夜派人守着慢慢清理堵塞的石块泥沙就行了。实在有解决不了的事就去找卢爷,三爷已经跟卢爷谈好,这批货起出来给卢爷分成。为啥不让你在报纸上宣扬这事?你难道忘了矿洞是怎么塌的了?”
左云这才恍然大悟,有些讪讪地摸着脑袋,他一时兴奋过了头,倒忘了这茬。张定坤深知安全生产的重要性,在接手矿洞之初,便重金聘请了塔沙为顾问,定时定点到矿上巡视。经验丰富的人对于矿洞里的险情不说十拿九稳,也能将隐患排除七八成。
这个矿洞的开采一直秉持着稳妥为先,岩壁的承重与矿道的落脚点都是经过反复多次精密测量的,按道理不至于突发状况,左云当时也疑心是人为,如今危机解除,又因祸得福发掘出帝王绿的原石,便把这层疑虑抛到九霄云外了。
“树大招风,三爷为什么要分利给卢家?咱们在印缅根基尚浅,要是现有的几家合起伙来把咱们吞了,咱们上哪说理去?跟卢家绑在一块就多一重保障。”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左云嗫嚅道,“三爷要是肯娶了璧君小姐可不是更保险么?”
赵文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今日要跟你说的重点,财富、权势哪个男人不喜欢?可这些在三爷的心里都不能跟大少爷比。”
他见左云偏着头,仍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便问道,“阿云,这会要有人找上你,许诺给你金山银海,让你在三爷的饭食中下毒,你肯吗?”
左云一个机灵抖了抖,大声道,“那怎么成!别说什么金山银海,就算让我……当皇帝!那也不成!”
赵文点点头,“这不就结了?值不值不是别人说了算,是自个怎么看!反正我赵文这辈子,要是没有你们几个兄弟,干啥都没意思!”
他听卢府的仆从们悄悄议论张定坤为了求得卢爷的帮助在书房下跪的事,但张定坤在他们面前只字未提,他便明白,这份兄弟情义,不止他看得重。
“阿云,自从来了印缅,单论差事你也办砸过不少,三爷说过你没有?三爷为了兄弟可以不要脸面,不计钱财,但他为了大少爷,可以豁出命去。”
左云没有跟着跑,自然不清楚松山别墅的书房里,大少爷将枪抵在张定坤胸口,他还一副甘之如饴的表情,没有半点做作,也没有半点退缩。赵文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阿云,你往后再不要说那种借联姻来巩固财富地位的话,也不要再对大少爷有任何意见,感情的事,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心里清楚。”赵文语重心长地说完这一长串,又拍了拍左云肩膀,“不要逼三爷在大少爷和兄弟之间做选择,你相信我,结果不会是你想要的。”
他说完这话走开去,继续指挥工人们将木箱罗列捆扎好,趁这段时间水路通畅,多运些货回沪城。时局越是不稳妥,这些保值的物件越值钱,和伍爷合股的几个珠宝店生意好得很。
左云满心苦涩地踏上楼梯,他心里何尝不清楚,他如何能跟大少爷比?他也从没想过张定坤会弃大少爷而选择他,他只是……私心里觉得他家三哥值得更好的人,更忠诚、更完美、更有助益的人。
大少爷一而再地跟别的男人搅和在一块,璧君小姐好歹是个冰清玉洁的美人……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主卧室门口。
双开的木门大敞着,地上放着几个空皮箱,张定坤正亲自捡拾着衣柜里的衣物,他向来爱漂亮,有自己的品位,衣物的打理很少假手佣人。
左云的目光移向床头柜,那里竖着一个玻璃相框,里头是大少爷穿制服的照片。放在一抬手就能拿到的位置,显然某人每天入睡前都要欣赏片刻。
他的脑海里回想起过往在月城的点点滴滴。
他跟着张定坤北上西进,去过北疆、漠河、土司部落……每次回到月城,张定坤必定是先去月湖府邸,旁人只以为他是恭敬老爷子,只有他知道他心心念念的是去见谁。
因为自从大少爷去了沪城求学,张定坤远途而归,虽然还是先去月湖府邸,可只要他转头吩咐赵武去买火车票,那必定是大少爷不在家。
左云叹了口气,他相信赵文说的话,他的三哥为了大少爷恐怕确实连命都能不要。这辈子他只能羡慕大少爷命好。
张定坤看见他站在门口,转头道,“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进来!”
左云耷拉着脑袋走进去,低声道,“三哥,我又办错事了,不该带那两个记者进来。”
“小事!赵文跟你说清楚原因了?”
左云点点头。
“这阵子我们不在,你出入要小心,我跟卢爷借了批人手,赵武在医院里,最多只能放两个,你隔三岔五去看看。门房那块要时常提点,不明底细的人不要放进来。报上来的名号要核查清楚背景,听到了?”
左云脑海里依稀闪过一丝不对劲,怔愣间却听到“嘭”一声巨响,腰间一股大力袭来,却是张定坤揽着他闪进了衣柜的旁侧。那声巨响是子弹射入衣柜柜体的声音。
“怎……怎么回事?”
“是那两个记者!”张定坤搂着他肩膀,一摸腰侧,坏了,枪在枕头底下。
左云这才察觉到那丝不对劲来自哪里,他在门口遇到的那两名记者,自称是爱德华先生介绍来的,他看是两个外国人先就放松了警惕,再看他们脖子上挂着记者证,手里拿着相机、攥着笔记本,这几天闻风来采访的记者很不少,他并未过多核实就将他们领了进来。
此刻却是悔之晚矣。
张定坤不慌不忙扒下身上西服外套,多亏他刚在对镜比划穿哪套更好看。曼德勒气温高,沪城却还是冬末春初,得带厚实衣服。他低声在左云耳旁道,“你站这不要动!”
他透过衣柜门的间隙观察着门口的动静,猛地将手里的西服外套扔向门口的方向,枪响的同时他已经一个翻滚,到了床侧,伸手便将枕头底下的物什握在了手里。
然而此时雕花铁艺窗棂上人影一闪,显然两个洋鬼子一个在门口一个在窗上。几乎是玻璃窗上出现人影的同时,张定坤已经胳膊一伸扣动了扳机。
制药世家出身的他,天分却在武学上头,连方绍伦的枪法都是他教的,一度在东瀛傲视群雄。随着枪响,玻璃窗上的身影消失不见。
可从左云的角度看过去,张定坤正被左右夹击,窗上的人影拔枪之时,他一个闪身扑了出来。
“回去!”张定坤大喊一声,哪里来得及?他举枪对着窗上的人影扣动扳机、左云扑过来想要替他抵挡、埋伏在门口的身影趁机拔枪这三件事情同时发生,时间、空间有片刻的交错混乱。
左云感到一只胳膊将他拉拔到身下,两道枪声炸雷般在他耳边响起。一阵天旋地转、耳目嗡鸣之后,躯体恢复意识的瞬间,他躺靠在张定坤怀里。
这个他曾经渴望过无数次的怀抱此刻紧紧地搂着他,他从他的肩头看过去,门口倒伏着一个外国人的身影,额心中枪,一头黄毛沾染着血迹,灰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死不瞑目。
左云松了口气,还好,三哥枪法如神。
可是紧接着,他逐渐恢复意识的双手似乎满手粘腻,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三哥?三哥!三哥!!”
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响彻了整栋楼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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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城的松山别墅,静谧的夜晚,灵波猛地从梦中惊醒。蔓英跟着坐起身,拿过一旁的丝帕替她擦拭额上的细汗,“怎么了?魇着了?”
灵波握住她柔软的手掌,“我梦见我哥了……他浑身是血……”她牙齿“咯咯”地打着颤,显然被梦境吓得不轻。
蔓英搂着她的肩膀,轻拍她的脊背,“是不是因为白天阿良说的话……”
阿良在沪城找不到大少爷,连漕帮派出去搜寻的人马也一无所获,伍爷让管家发了封紧急电报到印缅,阿良索性回一趟月城。
月城的方家正是乱成一锅粥的时候。
袁闵礼和丁佩瑜的奸情败露,但没了方绍伦的桎梏,袁闵礼矢口否认老爷子的死与之有关,他只肯承认与九姨娘有染,“老爷子或许急怒攻心,但若说蓄意谋害,袁某绝不能认!”
他已从当初被方绍伦骤然揭破的慌乱中清醒过来,拖着条残腿,与上门闹事的方家族人理论。
方家没有任何证据,他的愧疚只对方绍伦,既然方绍伦没有要他的命,他就心安理得地活。袁闵礼向来是个审时度势、十分精明的人。
这出闹剧最终是丁佩瑜扛下了所有罪责。
她从难产中捡回一条命,却被方家族人按族规沉了塘。为着两个孩子,她甘心赴死,不但没有攀咬袁闵礼,反而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这是权衡之后的取舍,这个年代贞洁有亏就是个死,她尽揽责任也是想袁闵礼看在这段情分上,善待她留下的两个孩子。
她除了指望袁闵礼,还能指望谁呢?
方颖琳作为新时代的大学生不能接受“沉塘”这种恶臭风俗,在祠堂据理力争,被方绍玮拉到一旁大加斥责,“她若只是偷人倒也罢了,代爹休了她就是!”若光是这一桩,他看在沈芳籍的份上,的确不至于要致一个弱女子于死地。
“可你别忘了咱爹是怎么死的?难道要让她逍遥法外?”既然方学群的猝死与张定坤无关,那么在场的第三人,也就是九姨娘丁佩瑜就是直接的凶手。
“可这事袁二哥……袁闵礼也有份,怎么能怪她一个人?”尽管方颖琳极不愿意相信袁闵礼和丁佩瑜有染,但丁佩瑜已俯首认罪,并称是自己勾引在先。
“哼!你放心!一个都跑不了!袁家的账我会慢慢跟他算!”方绍玮睁着一双猩红双眼,他接二连三的遭受打击,倒涨了两三分城府。
“这事应该交给律法来裁决……”
“你的意思是要将九姨娘送官?还嫌咱们方家丢脸不够?!”方绍玮怒喝道,“而且如今的监牢是什么地界你不清楚吗?你让那贱人自己选!你看她愿不愿意去坐牢?!”
方颖琳还真去问了关押在祠堂的丁佩瑜,鬓发散乱的妇人神情凄楚地冲她摇头,“颖琳,你能不计前嫌来看我这一眼,我心里感激你。但千万不要送官,如今的衙门是什么样式你还小不清楚,我满身罪孽,也不想再多添折辱……”
她哀哀地哭泣,“是我对不起老爷,”她抓着方颖琳胳膊,“也对不起大少爷,你要是见到绍伦……”那双娇媚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帮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她这一生一步错,步步错。可你要说后悔,她也并不觉得。每一个选择都是当下认为的值得。她如果有魏静芬那样的家世,大概也可以嫁一个年岁相当的如意郎君。
可是她没有,只能嫁一个年龄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解一时之困,然后在欲求不满中,为自以为的爱情奉献生命。
方颖琳逃避般地跑到松山。事发后,灵波和蔓英带着小含章搬回了松山,方家要怎么惩治始作俑者,她俩既说不上话,也无意掺和其中。
阿良打电话到月湖府邸,知道方颖琳在松山,下了火车便直奔松山而来。
他已经从方颖琳一封封的信件中,清楚了张定坤和方绍伦的关系,也得知了灵波的身份。当下便将大少爷失踪这事和盘托出。
灵波秀眉紧锁,她直觉方绍伦的失踪与那位三岛公子有关,连回家探亲都会派仆从步步跟随,怎么可能放任大少爷北上投军?
等她半夜从梦中惊醒,更是难捺心慌,大少爷不见人自然是跟对方闹翻了,他若藏匿大少爷,有没有可能向她哥下手?
她已听柳宁说过对方的背景与权势,即使身在印缅也不能掉以轻心。无论如何,大少爷失踪的事她要第一时间告诉她哥,既要想对策,也要小心防范自身。
灵波攥着蔓英的手,“我要去一趟曼德勒!天亮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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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从不安和挣扎中惊醒的还有方绍伦,他捂着胸口大口地喘气,这才发现四肢获得了自由。
旁边一道窈窕的身影,端着茶盏过来,用东瀛语低声道,“您醒了?喝点热水吧。”
“……水穗?”这对双胞胎姐妹花长得太像,如果站在一块能从神情的稳重和稚嫩中区分开来,只看见一个,方绍伦愣了一下才试探地喊了一声。
“是我,先生。”水穗点点头,将茶盏移到他唇边。
方绍伦顾不得客气,就着她的手将那盏温水饮尽,他实在是渴极了。一大杯水下肚,他才算缓过神,“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举目张望,仍然是在三岛府的那栋小楼,但不是平常他与三岛春明居住的卧室,装修风格雷同,墙壁上挂着浮世绘,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榻榻米地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
水穗懂他的疑惑,“这是玉琦小姐的卧室,她很少住这里,您可以安心在此养伤。”
白玉琦?难道是她将他救出来的?意识昏迷前是无边的黑暗与寂静,被捆缚的四肢血脉凝滞,像是完全失去了知觉。这会倒是在薄绸睡衣底下发出阵阵酸涩的痒意。
水穗跽坐在他的布団旁,咬唇低声道,“玉琦小姐让我转告您六个字。”
方绍伦诧异地抬头。
水穗看了一眼外间,凑到他耳旁,“以不变应万变。”
看他一脸茫然,她也摇了摇头,“我也不明白小姐的意思,但是她说,”她微一迟疑,“您已经赢了。”
三岛春明和方绍伦的纠葛,她和美月作为白玉琦的贴身侍女多少知道一点。当初方先生救下她们,又亲自写信将她们托付给三岛家。
乍见那位三岛家的长公子,姐妹俩惊为天人。
他不止容貌俊美、性情温和,对姐妹俩也十分亲切,妹妹美月曾一度心泛涟漪,想要成为长公子的侍妾。
可在三岛府里呆久了,二人慢慢了解到这个家族以及这位长公子的另外一面,再不敢生出任何旖旎的心思。
大少爷想不通这些弯弯绕绕,白玉琦之前叫他虚与委蛇,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三岛春明就是个疯子,软硬不吃,他现在是再没有心思跟他斡旋了。
他放话要饿死他,又要杀了张三,也不知道这话是一时激愤还是真有此意。方绍伦急得团团转,刚要掀被子起身,便觑见移门上映照出几道站立的身影。很显然,他走不出这个房间。
方绍伦迟疑半晌,目光转向水穗,“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他眼下实在无人可托付。
水穗点点头,那双明亮的眼睛像第一次认识时那样巴巴地看着他,“先生尽管吩咐,就算水穗能力低微不能完成嘱托,也绝不会向第三人透露。”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看府里的架势和方绍伦脸上的神情,便知道方先生的嘱托恐怕跟她眼下所处的立场是相对的。
东瀛的眼线无处不在,但跟着白玉琦,她和美月有一定限度的自由。
方绍伦将长柳书寓的地址告知,“如果能跟柳宁小姐单独见面,问一句故人可安好,麻烦她帮忙打听一下。”他不知道隔墙是否有耳,也不知道水穗是否能完成嘱托,没法把话说得太明白。
水穗点头应诺,转身移过一旁的小方桌,“大夫说等您醒来,先进水,再慢慢进食。”她舀一碗白粥递到方绍伦手边,“您慢用,我不能久待,先出去了。”
等水穗退出房间,方绍伦才觉出腹中的饥饿来,只是心里萦满了担忧,什么也吃不下。
他心不在焉地舀着瓷勺,白粥本就淡而无味,他机械地一勺勺往嘴里塞着,脑海里盘旋着“以不变应万变”几个大字。
移门“噗啦”一声向两边拉开,他还以为水穗去而复返,抬起头却不由自主往后退。
三岛春明裹着薄绸的睡袍走了进来,身姿裹在绸缎中仍然端方如玉。脸上的神情却十分诡异,冰冷中带着欢欣。
他手里攥着一份报纸,英文夹杂着缅文,方绍伦心里一个“咯噔”,用戒备的目光盯着他。
果不其然,三岛春明将报纸掷到方绍伦脚边,“绍伦,张先生可真是一位多情人呢!宅邸遇袭,为了保护下属,身中数枪,送医后不治身亡。啧啧啧,这可真是高风亮节……”
方绍伦脑袋里“嗡”地一声,捡起那份报纸,虽说是英文写就,但大概意思诚如三岛春明所说,玉石行业新秀张先生在自家府邸遭遇枪击,歹徒假扮报社记者入室,一死一伤。据在场知情人士左先生哭诉,张先生原本避开了袭击,为了保护左先生不慎中枪……
双手不断颤抖,报纸上的英文字母逐渐扭曲,方绍伦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听到耳边“啪”一声脆响,完全意识不到是自己敲碎了粥碗,攥着那尖锐的瓷片,以他目前孱弱的身躯根本无法拥有的力量扑向了三岛春明。
伴随着瓷片划破皮肉的“呲啦”声,温热腥甜的液体飞溅开来。
第110章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
新鲜的空气、干净的水源,当你拥有的时候并不觉得它有多珍贵,而一旦失去你会发现生命都将因此而停滞。
一段感情、一个爱人,在某些时刻他的存在如同空气和水源一般稀松平常。就像张三之于方绍伦。
从他将他捡回家,他像水中的杂草一样蔓延生长,在不知不觉间遍布他生命的长河。
小的时候,大少爷难免任性,但凡闹脾气,张三大几岁,总是腆着脸来哄他。
长大了,谈上了爱情,大少爷也是抗拒、推脱的那一个,而张三永远迁就包容。
尽管发生那么多纷争,甚至一度决裂,方绍伦的潜意识里也有一种莫名的笃定,不论他负气走多远,他的张三一定会站在原地等他。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回头,身后会空无一人。再也不会有那个人。
胸口泛起的尖锐刺痛在一瞬间麻痹全身,令他恨不得这个世界都跟着毁灭。
三岛春明没有料到,被捆了三天两夜的人会有如此大的爆发力,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只来得及一偏头,堪堪避开颈动脉,锋利的瓷片刺破静脉血管,鲜血紧跟着涌出。
方绍伦并不停手,他将瓷片攥得死紧,一下又一下直往对方的要害而去。
三岛春明震惊之余是暴怒,门外站立的卫兵闻声冲了进来,他挥手制止众人拔枪,又命他们退后,不顾脖子上鲜血淋漓,跟方绍伦交手。
方绍伦本就是强弩之末,不过三两招,便被他一个肘击锁住胳膊。
三岛春明一只手掐住他脖子,眼神冰冷,神色间有些癫狂,“我舍不得你死,你却想要我的命?!那个贱民替别人挡枪,你却为了他杀我?!”
白玉琦来要人时,他就坡下驴放开了对方绍伦的桎梏。他深知自己的情绪被这个人影响,却狠不下心了结这段孽缘。这个人于他的意义,远比他想象的重要。
方绍伦拼命挣扎,怒火丝毫不逊于他。
他以往很少在三岛春明出言辱骂张定坤为“贱民”时去纠正或指摘,他深知成长环境造就了三岛春明目空一切的性格,言语上的忤逆只会换来他的醋意,他不想因此吃苦头。
可此刻他眼中的怒火似要喷涌而出,嘶哑着声音狂吼道,“你才是贱民!人的贵贱不是由出身决定的!他为别人挡枪是出于仁义!这是你永远也不会理解的高贵!”
印缅的报纸报导张定坤与卢璧君的婚讯,方绍伦会怀疑甚至会相信,因为他深知凭张定坤的性情,新到一个地界,急于打开局面,是有可能不择手段的。
何况他当时娶了沈芳籍,内心担忧张定坤若娶了卢家小姐,他毫无反对的立场。
但张定坤替左云挡枪,方绍伦却知道是出于兄弟义气。张三爷在月城、沪城的声名并非是金钱和手面堆砌出来的。
如果单纯是一则死讯,他或许要疑心真假,但替人挡枪导致身亡却令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毋庸置疑。
因为这是张三会做出来的事情!方绍伦浑身颤抖,万念俱灰,他用仇恨的眼神紧盯着三岛春明,“是你派人杀了他……是你……”
他眼眸中的恨意如有实质,三岛春明被刺到,松开了扼在他颈间的手,方绍伦一低头,咬在他虎口上。
尖利的牙齿瞬间穿透皮肉,三岛春明条件反射般反手一扫,方绍伦踉跄着栽倒在墙角。他本就虚弱已极,全凭一口气撑着。
三岛春明冰冷的眸光攫着他,脚下像生根了一般站着不动,虎口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地垫上。
方绍伦蜷缩着,靠着墙壁,慢慢坐起了身体。
他抹一把嘴角渗出的血迹,脸庞上泛出嘲讽的笑容,“贱民?哼!你知道吗?我TM张开腿给他cao我都愿意,你就算跪下来给我tian我也觉得恶心!”
他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双肩颤抖着垮了下去,半晌,他昂起下巴,轻蔑地啐了一口,“三岛春明!有种你就杀了我!”
方绍伦被痛苦包裹,他受够了这种日子!梦想已经破灭,爱人已经死去,这人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他只想得个痛快!也许还赶得及黄泉路上再相见……
那一晚,张三无数次在他耳边说“绍伦我爱你”,他一次也没有回应。与他肢体交缠,是感官的放纵,但回答一句“我也爱你”却像是背叛死因未明的父亲、背叛家族的宣言。
这再也没法说出口的四个字彻底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方绍伦的眼泪第一次毫无遮掩、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他的手掌被瓷片划破,抹一把眼泪,鲜血涂抹在脸庞上,说不出的狼狈。
使劲蹭着地板却爬不起来,只能挥舞着双臂,冲三岛春明嘶吼,“来啊!”他手指点着胸口,“往这来一枪!不是要破除迷障吗!不是要我死吗!别他妈孬种!”
三岛春明惨白着一张脸站在原地,颈间的鲜血一股股的往外冒,身后的和夫躬身上来想替他止血,被他一把推开。
刺目的鲜红滴落在倭缎的衣襟上,衬得那张惨白的面庞犹如鬼魅。
他抿紧唇,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想死?没那么容易!”
“是吗?”方绍伦抬起那双晶莹的泪眼,猛地一把抓过掉落在地板上的瓷片,往嘴里一塞,喉间哽动……
静立的身影狂风一般扑了上去,将他压制在地垫上,一只手卡住他喉咙,另一只手几乎整只塞进他嘴里。
方绍伦合不拢嘴,被噎得直翻白眼。
少顷,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一片沾血的瓷片颤巍巍地离开了泛白的嘴唇。
方绍伦翻身趴在地垫上猛烈地呕吐起来,血沫喷得到处都是。
三岛春明盯着那块瓷片,一甩袖子,将它扔了出去。
他俯身抱起方绍伦,大少爷挣扎了两三下,彻底地没了动静。
三岛春明看一眼臂弯里毫无生气的脸庞,冷声吩咐一旁跪立的和夫,“去请大夫,再将这栋楼清理干净。”
“嗨!”和夫明白他的意思,顿首应是,又踌躇道,“少主,您需要先包扎伤口。”
三岛春明恍若不闻,抱着方绍伦踏出了移门,衣袂扫过地垫上的鲜红,带起一串扭曲而模糊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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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勒中心医院主楼是一栋五层建筑。灵波拖着疲惫的步伐,迈上五楼的门廊。
穿着笼基、头上裹着岗包的护院并不因为她是女性而放松警惕,趿着拖鞋迎上来,抽出别在腰间的手枪,用缅语叫道,“站住!谁?”
她在两个家丁的护送下奔袭千余里,骑马十来天,体力已经透支到极限,“噗通”一声跌坐在门廊前的长椅上。
一进城她就听到街头巷尾报童在大声吆喝,尽管听不懂缅语,但“张定坤”三个字的发音与汉语相近,前面加了个“吴”字,是“先生”的意思。
满大街的报童都在叫着“吴张定坤”,她顾不得按地址找人,先抢过一份报纸。
毕业于同济医科的高材生,能跟约翰逊顺畅交流,英语自然不差。初看报导,眼前也是一黑,但她向来比普通女性要多一份坚强。赶得及她要给她哥治病,赶不及她要给她哥收尸。
她深知枪伤最怕是感染,转身就往曼德勒最大的医院赶,没有去卢府浪费时间。
两个家丁已经累得不行,被远远甩在后头,叉腰喘气看着她的背影深表佩服。
穿着短棉袄、骑马裤的女人,攥着一路上都不肯假手他人的包袱,疾走在曼德勒三十五度的艳阳下,连汗都顾不得擦一把。
女人不像男人,天气炎热随手就能脱衣裳。女人也更能熬,高温、劳累都没有熬垮她,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她从外籍医生那里打听到实情,一口气爬上五楼,看到护院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么草木皆兵,可见她哥还没死。
听到外头的喧哗,赵文走出来查看,一向冷静的人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灵波小姐!你怎么来了?!”
走廊里玻璃门响,走出两道愁眉紧锁的身影,是伍爷和卢爷。身后跟着个秃头洋大夫,也是一脸垂头丧气。
伍爷发电报到曼德勒告知方绍伦失踪的消息,结果隔天就收到了赵文发来张定坤中枪病危的电报。两边的消息还没有来得及交互,变故就已经发生。
两件事联系在一块,伍爷顿时明白是东瀛的势力作祟。当即在圣约翰绑了约翰逊,又挑选了几个得力心腹,快船赶往曼德勒。
虽然月城离曼德勒更近,但伍爷走水路自然比灵波先到。约翰逊听说是救治张定坤倒停了一路上的洋腔国骂,但他们一行人赶到后,张定坤的情况已经十分危急。
约翰逊的医术再高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刻看见灵波,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蓦地亮起来,拨开前面碍事的两个老头,用英语高声叫道,“上帝啊圣母玛丽亚!你是天使安琪儿!你一定带了对不对?!”
灵波喘息着冲他点点头,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给我!快给我!”约翰逊跳起脚叫道。
“不!我要自己……”
“听我说安琪儿!你的兄弟已经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注射这个需要消毒。你带的是干粉吧?还要先溶解再抽取!”约翰逊一脸激动地喊道,“交给我!放心交给我吧!让我们一起见证医学的奇迹!”
他跟灵波是有过多次合作的。当初张定坤为了封锁方学群的病情,答应约翰逊,他从英国带回来的青霉菌株,研究成果先给圣约翰试验。
后来灵波在药厂提取和提纯的诸多器皿、设备也来自圣约翰的供应。
确实是从医德到水平都可靠的人,灵波略一踌躇,终于松开了她紧握的包袱,拉开布袋,扯开一层层的包裹,打开棉絮垫底的木盒。
约翰逊看着那几个装满白色粉末的小小玻璃瓶,发出一声惊喜地呼叫,像捧着宝贝一般退回了玻璃门内。
说是宝贝丝毫不为过,提纯这么一点点白色粉末,耗费的人力物力难以估量。
灵波既然跑这一趟,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将实验室里提纯出来的药物一股脑全揣上了。
眼看着约翰逊接手接下来的操作,她暂时松了口气,摸出一盒龙虎膏涂抹在额前、鼻端,龙虎膏提神的效果颇好,纵使疲累万分,也不失礼数的向一旁呆愣的二位爷请安。
伍爷见过柳宁,对灵波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听张定坤说过他这个幺妹医术极好。再联想约翰逊方才的作派,顿时又重燃希望,执意要守在医院。
赵文忙劝道:“您老人家已经熬了两个通宵了,得赶紧休息。”
灵波也帮着劝慰:“这药起效需要时间,若是感染程度过深,需要多次注射。您不如回去休息,没准醒来哥哥这边就有好消息了。要是您把身体拖垮了,哥哥就算好了也不能安心。”
赵文喊过赵武,送伍爷和卢爷先回府。
灵波这才踉跄着往玻璃门内走,约翰逊已经消毒、溶解药物,拿着注射器,脚步匆匆地推开了病房门。
为防感染,单间病房内只有哭肿了双眼的左云守在床前。
张定坤闭目侧躺着,呼吸肉眼可见的急促。整个头颅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深红色,汗水不断的从他额头、脸上涌出,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左云拿帕子给他擦汗,又捉住他胳膊,一眼不错地盯着约翰逊将药液缓慢地注入静脉。
注射速度不能过快,半晌,约翰逊才直起身,却又一屁股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注射后,需要密切观察患者是否有过敏或其他不良反应。
玻璃窗外的灵波和赵文对视一眼,在走廊安置的长椅上坐下来。
“那一枪打中了背部,幸亏三爷脊背厚实,子弹卡在肉里,避开了脏腑和脊柱。”赵文叹息道,“主要是感染,反复高烧。洋大夫说要是这么烧下去……”他垂眸不语,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灵波后怕地吸了口凉气,如果不是做了那个噩梦,当即就往曼德勒赶,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的。
这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给予警示,让她带着药来救她哥的命。
而这药却是她哥亲自从伦敦弄回来的药引子。正可谓自助者天助。
“两个凶手一死一伤,窗户上掉下去的那个伤到手,让几个矿工捉了个正着,但不等提审就自尽了。牙齿缝里头藏了毒囊,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赵文皱眉道,“伍爷担心他们不肯罢休,所以对报社放话都是说已经……”
灵波点头,她已经猜到前因后果。“我哥在这边有跟人结怨吗?”
赵文摇头,“三爷总将‘和气生财’挂在嘴边,又是初来乍到,多有忍让。之前将矿洞卖给我们的那位,听说开采了好货,上门闹事,有反悔之意。这事连英国人都站在我们这边,白纸黑字签了协议的,没有反悔的道理。但三爷还是补了一笔钱给人家,后来三爷又炸伤眼睛,这家就彻底消停,再没来过了。”
说来说去,以张定坤的人际关系和个人魅力,是绝没有结下这种非要致人于死地的仇怨的。
灵波联想到大少爷的失踪,揣测这事多半是东瀛的手笔。确切地说,是那位三岛公子。“大少爷的事,三哥知道吗?”
赵文摇头,“三爷正收拾行李准备回沪城,结果……这事发生的第二天,就接到伍爷电报,说大少爷失踪了……”
灵波踌躇着叹了口气,“等三哥醒来,先不要跟他说这事。”
枪伤后续护理时间相当长,暂时还不能确定感染到了什么程度,如果张定坤知道这事,对他的休养恢复极为不利。
“我省得。”赵文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黑色编绳,上头拴着一只银色指圈,灵波一眼认出跟她哥手上那只戒指是一对。
“三爷一直挂脖子上的,大概是烧糊涂了,一会取下来让我把它还给大少爷,还让我跟大少爷说别忘了他,”他叹了口气,“一会又让我……放棺材里给他一块带走,说不能碍着大少爷往后过日子……”
张定坤心心念念的只有方绍伦。
灵波泪盈于睫,咬牙道,“三哥惦记着大少爷,你回沪城吧!要是能找到大少爷,想法子带他来这。要是找不到,你就去找柳宁,让她帮忙打听!”
“可三爷这里……”
“你放心!这里有我,我一定会把我哥治好!”灵波握紧拳头,眼眸中闪烁着泪花,“我要他和大少爷好好过日子!”
先是方家强烈反对,方绍伦被迫娶妻。后来又横亘着方学群的死,她哥和大少爷真是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
赵文思索片刻,点头应承,“好!我立刻就走,坐船走水路,进城先找唐四爷帮忙,这里就交给灵波小姐了。”他郑重地作了个揖。【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