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他非把他那两瓣嫩肉抽破……
一月的曼德勒已进入凉季,气候舒适许多。黄昏,矿工们扛着镐头陆陆续续从矿山上下来,乌压压攒动的人头中一个大步流星的身影分外醒目。矿工们用缅语或汉语此起彼伏地叫着“三爷”,张定坤摆摆手钻进了山脚的小汽车。
一进车厢就冲赵文嚷嚷,“册子造好没?早点缴了税款,别回头该出发了事还没办完!”赵文如今管的事多了,另请了一个本地司机。
赵文将一个装订好的簿子递给他,“早理清了,您今晚上卢府,让卢爷盖个印吧,可比我去办快多了。”要按流程走,这里拖半日,那里耽搁两天,时间就拉长了。张定坤亲自出马,事半功倍。
前座的左云转过头来调侃,“三哥要肯给卢爷当女婿,税金都能省了。”又递过来一杯甘蔗汁,他管着内务,张定坤这两天有些上火,他亲手给他熬凉茶、榨果汁。
“别胡诌。”张定坤正为这事烦心,卢爷传话让他上府里一趟,八成又要说这事。已经探过他两三回口风了,他实在回绝得够直白。
卢爷宠他这幺女确实有些过头了。
仆从领着他直入书房,卢振廷从书桌后站起身,请他上茶座。
“行李都收拾好了?”他咬着烟杆,离家五十年还是不习惯抽洋烟。“我这里备了几件小玩意儿,你给春来带去。”
仆从奉上几个锦盒,整齐地码在茶桌边,不必打开看也知道是好东西。
卢爷和伍爷是常有来往的,张定坤也不推辞,拱拱手,“又生受您的厚礼了。上回回沪城,义父还说,咱们这生意多亏您照应,等您有空要接您去沪城吃大酒呢。”
“吃酒倒还远,眼下有个小麻烦,定坤你得帮帮忙。”卢爷虽居高位,说话却向来客气,不然也不能跟伍爷成为莫逆之交。
张定坤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嘴上还得爽快答应,“您有事尽管吩咐。”
卢爷将一张烫金帖子递给他,打开来,是英领事馆邀请卢璧君小姐参加新年舞会。
“爱德华那个堂弟,路易斯,你看到了?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眼下正热烈地追求我们家璧君。”卢爷敲着烟杆,“别说璧君自个看不上,我私心里也不想她嫁个洋人。”
张定坤皱眉,卢爷挖他一眼,“你放心,不嫁洋人也不是非得嫁给你,难道我卢家的闺女还得硬塞给人?”
“呃,”张定坤讪讪地笑,“是我配不上您的掌上明珠。”
“少来这套,璧君还小,我想多留她两年,可洋鬼子在这地界是什么作派,你总该清楚。我要这么说,人家可不能干休,非纠缠不可。爱德华前儿还跟我打听来着,”卢爷“啪啪”地抽着水烟,“我跟他说,璧君跟你好上了……”
张定坤跳起来,“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卢爷一烟杆差点敲他脑袋上,“璧君跟我说啦,你心里有人了,还是个男人,难道能昭告天下?回头你陪璧君去参加这个舞会,就算把这事坐实了。爱德华一向欣赏你,必不会跟你为难。洋鬼子是最没长性的了,等过个三五月这事也就撂开手了。”
“可是……”张定坤一听舞会就头疼,可想拒绝也没由头,人家都说明白了就找你挂个名,这面子不能不给。回头跟大少爷好好解释,想必也能理解。
“卢爷看得起我,定坤自然从命。”他从怀里掏出申税簿子,“正好我这里也有事要找卢爷帮忙哩。”
他是个从不吃亏的主,但说得坦坦荡荡并不令人讨厌。卢爷笑着敲了他一记,绕到书桌后拿印信给他盖了戳。
熬完这场舞会,日子又往后拖了几天,张定坤领着赵文和几个随从带了一批货往西南边界赶,他家大少爷必定要回家过年,他自然是直奔月城。
一入城门便受到了沿途商铺掌柜热烈地欢迎,虽说张三爷明面上已经跟方家撕破脸,但他混迹月城十余年,施恩布德也不是一星半点。年关大节,远途而归,谁都要说上几句恭喜话。
他急吼吼回了张宅,立马让赵文避开众人去月湖府邸送信。又急令门房烧水,洗澡沐浴挑衣裳,大半年没见了,他真是想得心肝儿都在颤。
谁知不消半刻,赵文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三爷,大少爷没回来……”
“什么?!”
“我问过老管家和孙妈妈了,他陪袁二去东瀛治腿,已经去了个把月了,前几日拍电报说遇上海啸年前回不来了。”
张定坤简直如五雷轰顶,“哗”一声从浴桶中站起身,光着屁股满屋子乱转,一巴掌拍在方桌上,桌上摆着的茶壶茶杯碎了一地。
“老子真他妈蠢死了!打他腿干什么!该打脑袋!一了百了倒是省事了。”他气得跳脚,又骂方绍伦,“老子都跟他掰扯清楚了还他妈跟着去!非把老子气死才甘心!”等人到跟前,他非把他那两瓣嫩肉抽破皮不可,看是不是脑仁塞里头了!
赵文忙拣出睡袍给他裹上,沉声劝慰,“您消消气,大少爷必不会轻易答应这事,或许里头有些咱们不知道的缘故?不如回沪城问一问。”他向来沉稳,能抵半个军师。
张定坤慢慢消了怒火,大少爷没回月城,他待这里也没什么意思,立马就让赵文去订车票。但车票不是立等就有,他也得延一天再走。
还没见过外甥女哩。
年关将至,长居松山的一群人都回到了月湖府邸。灵波和蔓英假借去周府探望,蔓英留在周家支应着,灵波抱着小含章从后门坐黄包车去了张宅。
张定坤跟所有哥哥一样,见到自家妹子头一句话就是,“方二愣子没有欺负你吧?”
“他敢!”灵波傲娇地噘嘴,已为人母也不改泼辣的性子。欺负是没有,但关系也没多好就是了,“一天到晚跟慌脚鸡似的,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不过他不来黏糊她跟蔓英,她俩也乐得自在,懒得去管束他。
娃他爹不招人待见,娃娃却是可爱得不得了!含章已经半岁,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灵灵地眨,还不会说话,却能做出许多怪模怪样的表情。
她的莽汉舅舅头一回手足无措,不光送上全套满绿翡翠首饰当见面礼,又拈轻怕重地抱在怀里,捏着白胖脸蛋稀罕得不行,“再多生一个给我养!”
灵波朝他翻白眼,“你俩各自结婚各自生吧,也算没浪费基因。”她咬唇踌躇片刻,觑一眼张定坤面色,装作玩笑的口气,“这事大少爷可赶你前头了。咱们方家那位大少奶奶……应该是有喜了。”
张定坤“嚯”的抬起头,喜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说什么?”
灵波叹了口气,点点头。
大概时日还浅,沈芳籍并未打算张扬,但背着人难免有些行为表露出不适。灵波本就是学医的,又是过来人,自然看出了端倪。
张定坤僵硬着身躯,周身萦绕的低气压让小含章哭起来,灵波忙接过去,搂在怀里哄着。
“三哥,算妹子多嘴。人家跟你好着,可哪哪都没搁下。”
自从方绍伦执意结婚,灵波心里就一直不痛快。虽说婚礼上,大少爷追着她三哥去了,可回来跪了祠堂圆了房,小两口挺恩爱,还一块打羽毛球哩。
灵波虽然在府里的时间不多,也没少听下人们嚼舌根。她向来护短,心里很为她三哥鸣不平。
张定坤万万没料到这“惊喜”接二连三,简直让人有些受不住,摇晃着身躯,挨着沙发坐下。
当初那姑娘一股伶俐劲儿,他就十分放不下心,他太了解他家大少爷了,性子太善心太软,姑娘若是心机深沉些,水磨功夫施展出来,保不齐就……
他一脸颓色,看得灵波十分不落忍,可别人能瞒着哄着她三哥,她是绝不能瞒的,实话说出来确实戳人心窝子。
她只能搜肠刮肚地想些高兴的事情来汇报,“三哥,你上回从伦敦带回来的菌株已经研究出眉目了。”
“约翰逊给我捎过来几个百升的发酵罐,风冷水电这块西岷大学的赵教授帮了大忙,钱是花了不老少,多亏老爷子也不懂那些,随我折腾,总算提取出极少量的结晶。”说起制药,灵波便是眉飞色舞,“约翰逊说你上回跟他达成了协议,研究出的成果先给圣约翰试用,我就给他了,年前打电话来说,效果比磺胺好很多。”
“只可惜菌株发酵不容易,等过完年我再试试……”
她絮絮叨叨,张定坤却始终不答话,良久之后抬起头,“你先带含章回去,让我静一静。”
他眉目之间满溢着郁色,灵波只能叹口气,“行,这事你别太放心上,大少爷向来是个多情人。”
等她出了门,张定坤颓然地倒在沙发上,头一回觉得灰心丧气。
如果大少爷真娶了老婆生了崽,那他算什么呢?他们之间算什么呢?
不是如果,已经是了!他已经结了婚,孩子也要有了……这个认知像刀一样戳着他的心,似乎在证明,如果不是他胡搅蛮缠,大少爷早就走上了这条路。
他被这股悲怆的情绪包裹,丝毫没有留意到窗外“咔哒”的响声,直到赵文一声爆喝“谁!”
多年的默契让张定坤条件反射般一个翻滚,滚到了沙发背后,真皮沙发“噗噗”两声闷响,带起一阵剧烈地震颤。
屋外陆续几声枪响,显然赵文已跟人交上了手,少顷一阵疾速的脚步声远去,赵文扑进门,“没事吧三爷?”
张定坤从沙发后站起身,“没事,你呢?”
赵文摇头,他身手敏捷,对方一击不中也没有纠缠,“还是冲着您来的。”
“看清路数没?”
赵文微微犹豫,照实说道,“看着就上回那波人,老爷子恐怕知道你回了月城。”
他没遮掩行踪,方学群自然知道他回来了。就非得赶尽杀绝么?孙子都快抱上了!张定坤气愤地踢了沙发两脚,连夜去了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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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瀛京都的帝国酒店是一个欧洲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群,外墙采用红砖和白色石柱相结合,绿色的铜锈屋顶显得古朴典雅,像一座宏伟的城堡矗立在市中心。
它的抗震、抗风能力相当优越,因此屋外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丝毫不影响屋内的住客透过大面积的玻璃轩窗观赏别样的美景。
只是此刻面对同样的景致,赏景人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方绍伦看着飓风卷起花园里的花草盆栽随意抛洒,就像看到了张定坤汹涌而至的怒火。他必然已经回来了,必然已经知道他来东瀛了,大概正气得跳脚!
他因此把那幅画暂时的抛到了脑后,反省起自身的过错来。一别半年,不能见面,又无音讯,对于相爱的人来说的确煎熬万分。可他真没想到会遇上海啸台风,邮轮停运,被迫滞留在京都。
而躺在床上的袁闵礼却是松了一口气。
临行前,三岛春明派人传来指示,必须拖到年后再提返程事宜,如果没有这场台风,他又得采取些不太光彩的手段来留住方绍伦。
看着矗立在窗前的俊秀身影,他其实最不愿意欺瞒哄骗于他。可当左腿上的银针被一一启出后,他还是难以抑制地“哎”了一声。
方绍伦果然转身走过来,“很疼吗?”语气温柔、眼神关切,令人心头暖流涌动。
施针的医生将银针一一擦拭消毒归入药箱,用东瀛语说道,“有疼痛感是好事,说明感知在恢复。针刺得比较深,可以用之前配置的药膏反复按摩。”
“辛苦您了,天气不好休息一会再走吧。”方绍伦按铃喊来侍从带医生去西餐厅用茶点,拿起药膏盒子在床畔坐下。
他熟练地挖出墨绿色膏体,均匀地涂抹在那条因肌肉萎缩而显得有些干瘪的伤腿上。细致绵密地按压令袁闵礼发出一声舒服地喟叹,倚靠在床头,轻声笑道,“绍伦,你这手法越发熟练了。”
“比不上你。”方绍伦也露出抹笑意,“风水轮流转了,欠的都要还,哎。”他们在沪城求学的时候,方绍伦酷爱球类运动,肌肉酸痛、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都是袁闵礼一手包办,敷药按摩十分积极。
“等我好了再还你吧。”看着那十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像弹钢琴一般在自己的腿上跳动,袁闵礼脸庞上泛起的笑意完完全全的发自内心。真希望你来我往,一辈子也还不清。
方绍伦按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那条腿泛起了温热,他才停下手,扯过被子盖上,去浴室洗了手,脱了外套,躺到另一张床上。
“绍伦,不能回去过年,你很不开心吧?”袁闵礼看着他侧卧的身影,歉疚地低声,“都怪我,耽误了你的行程……”
“别瞎说,你好好配合医生治好这条腿比什么都要紧。”方绍伦打着哈欠,暴雨敲打着窗棂催得人昏昏欲睡。
“等回了家,方叔该骂你了。”
“没事,他就是打我一顿也无妨。”他爹已老去,打人远不如小时候疼了。方绍伦翻了个身,将腿塞进被窝里,“只是有些惦记……”每逢佳节倍思亲,合家团圆祭祀先祖的场面只能梦里追寻了。
他昏昏沉沉坠入梦乡,直到一阵轻柔地推搡将他唤醒,睁开眼,袁闵礼端着一个海碗朝他笑道,“闻一闻,香不香?赶紧起来吃饺子!”
方绍伦从床上蹦起来,“哪来的?酒店还卖这个?”袁闵礼不答,将碗塞到他手中,又端来辣椒油碟。
他拿起筷子尝了一个,“白菜猪肉馅的……唔,好吃!”他连吃好几个,从肉馅里散发的胡椒香气尝出熟悉的家乡风味,这才发现袁闵礼鬓角、袖肘都沾了些白色的粉末。
“闵礼你自己做的?!”方绍伦忙放下碗,“你拖着这条腿去忙活什么?医生说了施针期间一定不能乱踩乱动的!”
袁闵礼确实有些累到了,脚下一个颠簸,方绍伦将他抱了个满怀。
大少爷并没有觉得尴尬,他是下意识的动作,旋即就将袁闵礼扶坐到沙发上。
“今天除夕,你陪着我在这里,饺子也吃不上一口……酒店里什么都有,面都是揉好了的,我也就动了个手。”袁闵礼极力抑制住怦乱的心跳,指着碗,“赶紧趁热吃,通通吃完就是给我面子了。”
“你自己呢?”
“我在西餐厅吃过饭了,看你睡着就没叫你。”
过年吃饺子对华国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方绍伦将大碗捧到茶几上,辣油碟子端过来,戳一个放嘴里,又将筷子递给袁闵礼。别说一碗饺子了,念书的时候一碗面都分吃过。
袁闵礼怔了怔,接过筷子,也夹了个饺子放到嘴里。又递还给方绍伦。
“唔,白菜馅的,来年一定百财齐聚,恭喜发财啊闵礼。”
温暖宽敞的房间里,方绍伦半蹲在厚实细密的地毯上,抬起的面庞上带着愉悦的笑意,向他说着祝福的话语,这一刻袁闵礼的心像被泡在温水池子里,“新年快乐绍伦。”
时光如此静谧安宁,袁闵礼私心里盼望着这段假期可以延长些。
上天似乎听到了他的请求,几日后台风停歇,两人收拾行囊准备返回沪城,奉命去购买船票的侍从却带回来一份报纸和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华国与东瀛爆发武力冲突,海域全面管制,无法通航!
方绍伦一把扯过那张《朝日新闻》,一遍遍仔细看,面色愈来愈苍白,以至于双手都颤抖起来。
袁闵礼忙扶住他肩膀:“绍伦,发生了什么事?”
“东瀛商会与沪城几家纱厂发生纠纷,事件持续升级……”方绍伦眉头紧皱。
袁闵礼心中掠过一丝阴影,难怪!难怪三岛春明要支开方绍伦。他怔愣半晌,忧心之余,隐秘的欢喜也跟着升腾起来,不管怎么说,短时间内他们是不可能回到沪城了。
方绍伦拿了一叠纸钞塞给酒店侍从,“麻烦帮我们盯紧邮轮公司,看最快什么时候有船次开往沪城。”他说的东瀛语,袁闵礼能猜到大概的意思,侍从连连点头,领命而去。
方绍伦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虽说华国纷争不断,但多集中在北地,沪城作为通商要道,向来还算太平。
平地一声雷!也不知道张三在月城还是沪城,知道他不在月城,他多半要回沪城看望伍爷……他坐不住,站起身满地乱转。
虽然报纸上只有简略的介绍,也都是东瀛一面之词,但想也知道,只要上升到两国纷争,就必定不是小打小闹,鲜血、死亡、流民、被焚烧的街道和建筑……
“我去打个电话试试。”他飞快地跑出房间,来到酒店大堂。
此时电话通信主要依赖于海底电缆和无线电台,国际长途信号尤其不稳定,年前他就有尝试拨打过,始终没有接通。抱着万一的期待,分别拨打了伍公馆和长柳书寓的电话,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他将袁闵礼留在酒店,在外奔走了两天,想找旧日同窗打探消息,这才惊讶地发现京都街道上一群群着军服的士兵排着队列有序登车驰向港口,明显进入了战备状态。
拥挤人群中涌出一张熟面孔,正是士官学校同学,他拉着方绍伦胳膊委婉地规劝,“绍伦君,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我真不愿意与你……但你知道,我们需以服从为天职。你恐怕短时间内回不去,安心住下吧。”
方绍伦拖着满身疲惫和惶恐回到了酒店,但个人无力左右时局,他只能静观其变。每天关注着东瀛的报纸,脸色一天比一天差。
不少报刊专门增设了“□□事变版块”,对事件进程进行了详细报导:
“此次军事行动只为维护东瀛侨民的安全和权益……”
“事变责任全然在于敌方军队,若冥顽不改,将给敌方民众带来巨大不幸……”
“‘肉弹三勇士’为我方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袁闵礼从他手上抢过报纸,搁到一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迟早能回去,咱们得想想回去了该怎么办?”
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这次军事行动三岛春明显然提前知晓甚至有份参与,要求他将方绍伦隔绝在东瀛又是实行的一石二鸟之计。既不想方绍伦发现他的真面目,又要切断方绍伦与张定坤的联系。
委实阴险恶毒至极,绍伦若是被他攥在手心里……袁闵礼打了个寒颤,顿时把什么“商船特许”、家族荣光通通抛在了脑后,抓住一切机会游说方绍伦,“绍伦,沪城看样子是呆不得了。好在店铺年前关了几家,索性都关了,你也别当什么城防队长了,咱们一块回月城去吧。”
惹不起,总躲得起。月城地处西南,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地势又易守难攻,便是滔天大火,一时半会也烧不过去。
方绍伦苦笑一声,“……恐怕想当也当不上了。”他一走这么久,遇上这重大变故,正是城防忙碌的时候,他身为队长却不在岗,魏司令再关照,只怕也保不住这职位。
不当就不当吧,他在城防队长这个岗位上也没有找到什么成就感。回月城去,也未尝不可,世道乱,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起比什么都要紧。月城离曼德勒也要近便许多……
“那……我回去跟你学做生意?”方绍伦一本正经看向袁闵礼,“总不能闲着吧,给袁厂长当个副手?”
如今他爹已经不太管事了,方绍玮少东家的名头已很响亮,周家舅爷又死了,想必也不会再避讳他在自家公司里混口饭吃。
袁闵礼大喜过望,“你要真肯回来,厂长给你当!”
在这一刻,他是真的想彻底地放下过去的恩怨。方学群已垂垂老矣,方绍玮不顶用,绍伦不会跟他争,他们袁方两家的确可以合为一体。他已经拿回家业,又娶妻生子绵延宗祧,也算对得起死去的父兄。
绍伦也娶妻了,只要他肯安心过日子。月城是个好地方,外面的风雨再大,总有他们容身之处。那些少时的憧憬并非不可实现,他们攀山垂钓、长日相伴,没准还能结个儿女亲家,真真正正的成为一家人……
夜里各自躺在床上,他伸出了试探的触角,“绍伦,你跟芳籍……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我们家小崽子都能爬了,她什么时候也给你添一个?要是先开花,咱俩……”
“这事……你就别想了。”方绍伦“啧”了一声,还是解释道,“我没碰她。闵礼,告诉你也无妨,但可不能让我爹知道,芳籍只是帮我顶了这个名头,等我爹百年之后,再作打算。”
袁闵礼在黑暗中缓缓坐起身,“绍伦,你还是要跟……”
方绍伦静默不语。如水的暗夜,他心里满溢着思念和担忧,掩盖了因为那幅油画带来的愤懑和猜疑。
袁闵礼沉寂片刻,悠悠道,“他到底……有什么好?”
“好?好像也没什么好。”方绍伦屈肘枕在脑后,“春明分析过爱情的概念、真爱的标准,他大概是不符合的了。”爱情的前提是真诚,张三如果不是先将他骗到手,他估计这辈子也不可能跟他谈爱情。
“可我想来想去,爱情其实没有标准。”方绍伦在情感上是有成长的,不再人云亦云,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惦记他,就想着我爹百年之后……能跟他远走天涯。”
在张三抓心挠肺地思念着大少爷的时候,大少爷何尝不是在想着他呢?他俩好过那么多次,身体就像有自己的意识,只要脑海里想起这个人,就会自发地轻颤。
异国他乡静谧的雨夜,能让人不自觉地敞开心扉,“闵礼,我知道,他打伤你这事是他不对,所以我一直想替他补偿你。你能不能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把这事揭过去?”
夜凉如水,亦如冰。原来这些温存地陪伴,体贴地照顾,是想替另外一个人……补偿我?
袁闵礼在暗夜里点点头,“当然。”
第92章 他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
三月的沪城,明媚的春光肆意流淌。
三岛春明站在廊下逗弄新买的金刚鹦鹉,用小银勺沾了水去涂坚硬的鸟喙,等它张开口就出声念:“心悦君兮……心悦君兮……”
那鹦鹉毛色鲜艳,拖着长长的尾羽,却眨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嘎”地叫了一声,有点蠢相,三岛春明拿小银勺点它脑袋:“笨鸟!”
他长身玉立,侧影的轮廓沾染着万千春色,确实养眼,白玉琦倚门抱肘看了片刻,才慢腾腾走过去,“弟弟~”她拖长了腔调,“这么有闲情逸致?找我有什么事?”
三岛春明搁下手上物什,一旁的仆从奉上热毛巾,他擦了擦手,“平南造船厂旗下的器械所所长跟你交情不错?”
“哟,这是有事吩咐?”白玉琦饶有兴致地翘起兰花指,拈起桌上的茶盏。
三岛春明懒得跟她绕弯子,“我建议器械所引进一位人才,发份聘任书,诚意邀请他入职。”
“谁?”
“和夫会将相关资料递送给你。”
白玉琦却已经猜出来,“你那位昔日同窗?哈,”她夸张地笑起来,挽着的披帛簌簌抖动,“弟弟~做人不要太恶毒~”
“想睡就睡,实在是好,就多睡几次,凭你的手段想必他也奈何不了你。”白玉琦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里泛着了然,“把人家弄到那种地界,大把的事要求你。怎么?光睡还不够,还得人家求着你睡才舒坦?”
三岛春明不理会她的挑衅,拿起一旁书桌上的信封递过去,“这笔交易你赚了。”
白玉琦打开来,里头只有一张黑色的磁卡,她却挑了挑眉,神情明显带上了愉悦,“成交!”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地走远了。
和夫出现在他身后,“少主,家主一向严禁她参加会议。您让她旁听……”白玉琦作为三岛家的养女在获得许多资源的同时,也有许多掣肘,她特殊的身份背景并不被东瀛人彻底的接纳。
“此一时彼一时,戏已登台,何必再藏着掖着。”三岛春明不以为然的冷笑,“她就算窥探到机密又如何?”只有一个尊贵的身份,一具曼妙的肉|体。知道得越多,想掌控的就越多,可就凭那两样,能掌控什么呢?他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怜悯,旋即又被冷漠所取代。
和夫不敢再质疑,转而低声汇报昨晚行动的结果:“……那位张先生颇有运气,竟然留宿在伍公馆,因而并未出现在公寓坍塌的死亡名单中。”
一次激烈的武力冲突导致一幢公寓被毁坏是一件极为合理的事情,“但显然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伍公馆四周戒严,估计有外逃的打算。”
三岛春明沉吟半晌,“让他们走。”伍爷在整个沪城都有极大影响力,如此特殊时期,当然不应再与民间势力为敌。
至于张定坤,两遭都弄不死他,也算命硬,倒不妨陪他玩玩。
“绍伦登船了吗?”
和夫点头,“特批了航次,十日后可以抵达。”
“嗯。”三岛春明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难抑激动。他已扫清一切障碍,只等那个迷途知返的人,回到他的身边。
当他再一次站立在港口,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霞光翻涌之处,内心的焦渴似乎随血液一起沸腾。
方绍伦和袁闵礼下了船,三岛春明走上前去,将心心念念的人紧紧拥抱,“绍伦,你总算回来了。”
与前几次不同,他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臂却揽在他的腰侧,本就纤瘦的腰身被束缚出弯月般的轮廓。
这略带侵略性的举动,不止令一旁的袁闵礼沉下了眼眸,方绍伦也察觉到不适,推开他,“春明……”
但三岛春明接下来的话语消除了他的戒心,“绍伦,我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真担心你会怪我。”他那张一贯清冷的面庞上难得地展露出愧疚的神情。
原来是怕他责怪,方绍伦叹了口气,“世事难料。”
“绍伦,你听我说……”他松开他的肩膀,转而握着他的双手,简要地诉说着事情的起因经过。
三岛春明在东瀛商会的影响力,方绍伦之前是有了解的,而这起事件的导火索就是商会之间的纠纷,他自然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总之是各种巧合凑在一块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袁闵礼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不得不佩服,如果不是之前就有交道,连他都要相信,如今的状况令这位爱好和平的三岛先生十分痛心。
方绍伦并没有过多苛责三岛春明,这么大的事件哪里是个人能够左右的?在大少爷看来,春明公子是他的同窗、好友,是一块逛长三堂子,在各种聚会表露出纨绔一面的人。他能帮忙募集善款,也能火烧画馆,但要说运筹帷幄、挑起两国纷争,也未免太高估他了。
他转目四顾,港口有极大的变化,整齐排列的岗哨,荷枪实弹的士兵,显然已落入东瀛的掌控之中。
三岛春明拉着他手,“绍伦,我们回去再说。”
袁闵礼不禁在心中冷笑,如此严密的驻跸,车辆却可以直达码头,这位三岛先生还想要装什么呢?
事实证明,三岛春明的演技远比他想象的高超,他侧目看过来,“啊,闵礼兄。”当着方绍伦的面,他十分礼遇,目光落在他的左腿上,“大好了?”
袁闵礼点头,“行走是无碍了。”虽然不能再进行剧烈运动,但也无需再依托拐杖,慢慢地走,看不出两条腿的差别。“要多谢春明兄推荐的良医。”
“朋友之间不必客气,”三岛春明作出邀请的姿态,“府上略备薄宴,替二位接风洗尘。”
方绍伦心急如焚,无心赴宴,“春明,我得先回趟公寓……”
“绍伦,”三岛春明一脸歉疚,“你那套公寓在战火中被损毁了,万幸是里头没有住人。”
“损毁?”方绍伦愣了半晌才喃喃道,“没有住人就好,我得去……”
“伍公馆吗?已人去楼空了。”
“什么?!”方绍伦震惊得无法言语。
三岛春明把着他的胳膊送入车厢,“具体等回去我再跟你解释,柳宁小姐已经在府上等你了。”
柳宁?方绍伦正要找她,当下不再推辞,和三岛春明一块钻入了后车厢,袁闵礼则自觉去了副驾驶。
车辆行驶,方绍伦隔着车窗,不无惊恐地发现,那些他经常巡逻的街道,已在这次冲突中,变幻了光景。
在大门口下车,他眺望对街,尽管提前知晓,但看到那栋公寓楼变成一片废墟,仍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三岛春明满脸惋惜,“公寓中是否有很多财物?你可以列个清单,我向商会申请,酌情补偿。”
方绍伦垂头不语,半晌方道,“没有,不用了。”那是他和张三的定情之所,如今却已灰飞烟灭。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紧。
多亏张三没有住在里头,多亏想着等从东瀛回来就过年了,提前放了三个仆从的假,保险柜中的小黄鱼也确实所剩无几,可那栋公寓承载的何止是金钱呢?
三岛春明感受到了他的落寞,伸出一只手,攥住他的掌心,诚恳道,“绍伦,我向你保证,一定会督促商会,协助推进灾后的重建工作。”
方绍伦点点头。
听到外面的动静,客厅中等候多时的柳宁飞快地走出,迎上来,“大少爷,您回来了?”
她并不敢在三岛春明面前表现得过于热络,东瀛与华国已经撕破脸,三岛春明也在逐渐露出真面目。她如果向方绍伦和盘托出,不光暴露自身,也会给大少爷带来危险。
因此她毫无异样地笑道,“您这趟出去倒是挑对了时候,城防那块忙翻了天,您手底下的弟兄们都好久没往我那去了。”
方绍伦看着她脸上洋溢的笑容,先就松了口气,要是张三有个闪失,柳宁必定不能是这样轻松愉快的表情。
他顾不得失礼,“春明,你跟闵礼先聊,我找柳宁问点事。”
三岛春明指指小会客室,“尽管自便。”但看着二人的背影,他眼底泛起了一丝疑惑,绍伦与这位柳宁小姐,张定坤的旧爱,关系似乎十分融洽?
他看了和夫一眼,和夫领会地点头,躬身退下。
他转而邀请袁闵礼在客厅的沙发落座。茶几上摆着一副国际象棋,黑白分明的棋子整齐排列,泛着莹润的光泽。
三岛春明摆了个“请”的手势,“听说袁先生是高手,曾拿过‘冠军棋手’的称号,春明正想讨教一二。”
袁闵礼心中一凛,所谓“冠军棋手”还是学生时代的事情,看来三岛春明对他也是了如指掌,他收摄心神,“许久没下过棋了,能与三岛先生切磋,荣幸之至。”
他执白先行,兵推两格,经典的“意大利开局”。三岛春明微微一笑,回了一个“西西里防御”,两人你来我往,棋子纵横交错,战局逐渐陷入胶着……
而小会客室里,方绍伦难掩激动,拉着柳宁的胳膊,“他没事吧?”
“您放心,他一回沪城就住进了伍公馆,租界的安全有保障。”
方绍伦松了口气,“他跟着伍爷走了?”
柳宁留意着打开的轩窗,点点头,低声道,“这次事变,冲突升级,很有可能要推伍爷出来调停……三哥只能护送他老人家去印缅避一避风头。”
在此次事件中,东瀛咄咄逼人,又有英美支持,所谓调停无非利用自身影响力安抚民众,一个不好就要扣上“汉奸”的罪名。
“有没有留下什么书信?”
柳宁摇头,事实上,她跟张定坤也是匆匆一晤,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根本来不及作出更多的反应和准备。
方绍伦难掩失落,柳宁理解他的心情,忙补充道,“三哥倒是庆幸你去了东瀛,他说你管着城防,遇上这种事肯定身先士卒,实在是危险。反正这事已告一段落,只剩谈判了,他让你辞了这职位,回月城去等他。”
他倒是顺理成章地安排起他来了!方绍伦气鼓鼓地问,“还说什么没有?”
“没有了。”柳宁掩嘴笑了笑,那些情啊爱啊的,她哥也不能跟她说呀。
“倒是问了问沪城前段时间有没有什么新闻……”
“你跟他说什么了?”
“不就那么两桩大新闻吗?一桩‘画馆失火’,一桩‘苏女士杀夫’。”
“嗬……你跟他说了?他说什么没有?”
柳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说什么呀,就,脸色不太好看。”她把这两件事一说,她哥脸上青红紫绿,半晌没作声。
方绍伦气得跳脚,柳宁既然说了画馆的事,那张定坤必然知道是谁办的画展,展出了什么画作。要没有这事,他必然要解释一番。不解释就是默认了,还脸色不好可见心虚。
这其实是认知上的误差,那画确实存在,张定坤没法否认。但他哪里知道,关文珏这么不要脸,没睡过还非说睡了。
大少爷此刻气恼、怨怪重又涌上心头,打开门,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正在下棋的两个人站起身,棋盘上胜负已分,白子已陷入“杀局”,袁闵礼拱手道,“春明兄棋艺高超,袁敬甘拜下风。”
“闵礼兄承让了。”三岛春明笑道,“绍伦,问完了?先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聊。”他引众人走向餐桌。
方绍伦对着满桌珍馐,味同嚼蜡。
“绍伦,我听说城防新上了一位鲁队长。”三岛春明皱眉道,“你卸任这差事也好,费力不讨好,且时有意外难以预测。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方绍伦听他一形容,知道是鲁胖子代替了他的职位,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他跟鲁胖子喝过酒,知道他心直口快,为人仗义,罗铁、马千里他们跟着他总不至于吃亏。
不过按鲁胖子原来的品阶,此番调动是降级了。想也知道,他那样的性情在官场上哪里讨得了好?
袁闵礼唯恐三岛春明提出什么建议,忙道,“兵荒马乱的,方家的产业要作出调整,绍伦打算回家里帮衬。”
三岛春明看了他一眼,他的眸光并不犀利,却似乎能看透人所思所想。
袁闵礼垂下面庞,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三岛春明弯了弯唇,淡笑道,“月城确实是个好地方,回去陪着家人,过几天轻松日子也好。”
等散了席,离开三岛府邸,袁闵礼就要去订车票,他现在恨不得立马拉着方绍伦飞回月城,三岛春明那抹笑意令人心中忐忑。
聪明人很少随意跟人下棋,因为一番较量,彼此格局、眼界尽在棋路中,袁闵礼并不敢小觑这位东瀛棋手。
方绍伦看他着急忙慌的样子,讶异道,“咱们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
“你岳父家你都不去拜访一趟?仔细回家静芬捶你。”方绍伦叹口气,“我就算被革职了,也得去跟魏伯伯和厅里说一声。”
“极是极是,”袁闵礼神色讪讪,“我跟你同去。”他确实把这茬子抛到九霄云外了。
两人一块去了沪政厅,一上台阶就碰到鲁胖子带着罗铁和马千里急吼吼地从门厅里走出来。
鲁胖子看见方绍伦,上来猛拍他肩膀,“老弟你总算回来了?老子被一脚踹你这旮旯里来了,你可真会躲懒儿,这一屁股的糟心事!既然你回来了,我可要撂挑子了……”
“别别,服从上面安排。”这事哪里是他们决定得了的,方绍伦跟他对了个拳头,“这事交给老哥再没有更合适的了,烂摊子也不是谁都收拾得了,能者多劳,老哥就辛苦些。”
罗铁和马千里跟在他身后,仍叫他“方队”。
方绍伦叮嘱了两句,“跟着鲁哥好好干。”摆摆手,“你们赶紧忙去吧。”
转过头,其实也有一分伤感,他在城防这地界干了近两年,真让顶了职位,心里也怪不是滋味。
袁闵礼略感愧疚,说到底,方绍伦是为了陪他去东瀛才丢了这份工作。不过私心里他还是希望方绍伦跟他回月城。不管心里怎么想,将来怎么打算,只要他回了家乡,总有能留住他的人和事。
然而这份期待,等见了他的泰山大人,就被粉碎得十分彻底。
魏司令并没有过多责备方绍伦,毕竟方绍伦是陪他女婿去东瀛治伤,而且疗效不错,他看袁闵礼步态稳健,无需再拄文明杖,很是满意,“东瀛的医术确实有独到之处。”
“但不止医术,海军建设在目前阶段也是远超华国,器械所大概是看中你留洋东瀛的背景,才发来的聘任书。”他将一份公函递给方绍伦,“周所长又往我这打了好几个电话,让你回来了就往他那去报道。”
方绍伦和袁闵礼都是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器械所?是什么单位?”方绍伦打开公函看了一遍,袁闵礼就抢过去,反复查看。
“简单说,就是造船、造舰的。”
“那我可一点都不懂……”
“要你懂什么,难道还能让你去砸铆钉、烧焊接?据周所长说,重要是看得懂东瀛文献,最好在东瀛有一定社会关系网络,如今华国这一块不论图纸、装备、技术支持都来自东瀛。”
袁闵礼心下一沉,忙插嘴道,“以东瀛和华国如今的关系,哪里会真心支持我们?”
魏司令点了点头,却又说道,“国际关系和技术支持有时候是两码事,深了我也不懂,你往周所长那去一趟吧。”
出了魏司令办公室,方绍伦让袁闵礼回魏公馆休息,“你这腿还得少走路。”
袁闵礼自然不肯,“不碍事,我陪你一块去了解一下。”这聘任来得太巧,而且这岗位少不得要跟东瀛打交道,他脑海里闪过三岛春明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由分说跟着挤上了车。
器械所分为两块,办公区域设立在美租界内。周所长的办公室也装修成美式风格,显得豪华大气,他从大转椅后起身,热情地与方袁两人握手。
他是个四十出头中年人,是最早一批赴美的官派留学生,说话简明扼要,透着点实干派的精神。
“绍伦啊,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他很亲热地喊着方绍伦的名字,“我这地界真是求贤若渴,如今学有所成,还不忘初心的人士真是不多了。愿意往我这清水衙门来的就更少了。”
这一上来就把高帽子给人带上了,袁闵礼不禁皱眉。但这话听在方绍伦耳中感觉不同,大少爷听到“清水衙门”几个字,立马环顾了一圈装修豪华的办公室。
周所长混到这个年纪自然深谙察言观色,“哈哈”地笑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我们这地界少不了要跟国际公司打交道,倒也不好太寒酸。”他起身拿起大衣,“走,我带你们去制造基地看看。”
制造基地位于城郊,近海,场地十分开阔,龙门吊横跨半空,巨大的钢梁和机械构件在空中交错排列,仿佛是钢铁搭建的森林。
不少穿着蓝布大褂的工人正在劳作,焊枪喷吐着炽热的火焰,发出“滋滋”的声响,火星四溅。车床、铣床、刨床等各种机械设备“轰隆隆”地运转着。
周所长指着不远处停泊在港湾的几艘战舰,“那还是晚清时期的东西,早过了服役期限,但是也没办法,聊胜于无。”
“我们跟东瀛造船厂交道很多,如今建造材料、动力系统都没法自主生产,必须从东瀛采购,图纸、装备均由他们提供,如果协调到位,也能得到一些技术支持。”
“所以,绍伦,我们确实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加入。既精通东瀛语,又毕业于军校,光这点就已胜过许多普通留学生。”周所长诚恳地看向方绍伦,“不过这事投入大、周期长,你在学校应该听过一句话,‘十年陆军、五十年空军、百年海军’,军舰是核心。”
“这次爆发的冲突,我们为什么被动挨打?不就是双方海事力量悬殊过大吗?”周所长看着绵延的海岸线,发出一声感叹,“道阻且长,但不得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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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城到月城的交通没有受到此次事件的影响,方绍伦和袁闵礼走下站台,等候家里的车子来接。
这一路方绍伦沉默不语,袁闵礼知道他又陷入了思考当中,此刻实在按捺不住,挽着方绍伦肩膀,“绍伦,难道你真的打算去那什么器械所吗?”
“我得跟家里商量一下。”方绍伦心里颇为纠结,留洋三年,他其实极为盼望着可以为国为家做点事情,不过造船这行当他确实一点都不懂,也不知能不能发挥作用。
袁闵礼心中焦灼万分,他直觉这件事情必定是三岛春明的安排,如此依赖东瀛的各项支持,方绍伦要真去了,往后可不就得时不时去找他帮忙么。
他看透了这诡计,却没法明说,他不能拿臆测当证据。情急之下,他握住方绍伦手掌,“别去,绍伦,你答应了跟我回来一块做生意的。”
方绍伦看着那双满含祈求的眼睛,一时间怔住了。他忍不住后退一步,想要甩开他的手,袁闵礼却跨步向前,像三岛春明那样紧紧地抱住了他。
爱一个人哪里瞒得住呢?他看着三岛春明充满侵略意味地拥抱方绍伦,看着方绍伦一步步踏入三岛春明精心编织的陷阱,他一向冷静自持的情绪在这一刻崩溃,“不要去绍伦,留在月城吧,我求你。”
过于震惊令方绍伦默立不动,袁闵礼却像得到了允许,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更为温软的触感攀援而来,移向那张渴慕许久的红唇。
方绍伦猛地推开他,“闵礼!”
他看了他一眼,蓦地转头,向着月湖府邸的方向急匆匆走掉了。
袁闵礼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如刀绞。
第93章 方绍伦无法自抑地发出一……
中午时分,方绍伦回到了月湖府邸。已过了饭点,孙妈妈给他留了饭菜。他坐在厨房的小方桌旁吃饭,孙妈妈拿着绣棚子在一旁“吭哧吭哧”的纳着花样子。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已经久不动针线了。
“您怎么又做上这个了?让丫头们做,再不济也有五姨娘呢。”
“五姨娘有五姨娘的心意,我有我的,”孙妈妈爱怜地看着他,“等有了确信,赶紧报上来让老爷高兴高兴。老婆子知道你们男人家都要忙外头,不过芳籍这孩子心思重,绍伦你抽空要多回来陪陪她。”
“哦,知道了。”方绍伦随口答应着。
吃完饭头一件事,当然是去书房拜见他爹。父子俩一见面,方绍伦先把器械所的聘任书拿出来,妄图蒙混过关,逃脱一顿责骂。
方学群对于他卸任城防队长一职倒是持赞成态度,当初让儿子去沪城,主要还是想跟魏家结门亲事。亲事既不成,世道又乱成这样,自然没必要继续当劳什子城防队长。只是他嫌被革职名声不好听,“自个不干了,不管荣解还是调任,都好。非得擅离职守……”
方绍伦忙问道,“那您觉得这器械所我去不去呢?”
“怎么?我说不去你就不去?”父子几十年,方学群还能不了解他这个大儿子?他端起参茶啜饮两口,“这单位倒是个清贵地界,原先江南造船厂就有名声的了。跟海事也能勾连上,多少是个便利。”
他并不强求方绍伦回沪城,作为叱咤西南的豪商,他的眼光有独到之处。世道越乱,越不能龟缩一隅,否则火烧到家门口,还不知道哪里来的风。
原本按他的设想,大儿子留洋归来,在沪城讨房得力的妻室,结交些场面上的朋友,随时掌握时局动态。二儿子学做生意,固守月城,守着祖宗家业,方家不说兴旺发达,总不至于败落。
只可惜他算得到事态走向,算不到人心背离。
“你想去就去吧,这是个清闲差事,每个月多回来两趟也就是了。”方绍伦插科打诨还是没躲过一顿训斥,“你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有点成算了!总要分得清亲疏远近!自己家里人不着紧,倒把那些外四路的放心上。你看看你老婆,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既然娶了就得好好对人家,下次再这么四不着六的小心家法伺候!”
方绍伦唯唯诺诺出了书房,等回到自己那栋楼,看到迎出门来的沈芳籍着实吓了一跳!“芳籍,你怎么瘦成这样?!”
已是春末,沈芳籍仍穿着夹衣,然而那衣服像挂在身上似的,纤瘦的肩膀简直就撑不起来。巴掌大的小脸,瘦脱了形,一双乌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方绍伦,泛出令人怜惜的水光。
“怎么了芳籍?谁欺负你了?”方绍伦拉着她的胳膊走到房里去,“还是惦记着家里?我回之前去看过大宝小宝,学校在租界里头,一点事没有,你大可放心。都长高长壮了,等放暑假就带他们回来看你,陪你住两个月……芳籍!”
沈芳籍“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方绍伦大惊失色,慌忙去拉扯她,“你这是干什么……”
“方大哥!”她跪着不动,眼泪汪汪地瞅着他,“我……”嘴唇发白、颤抖着,再说不出一个字。
方绍伦心急如焚,蹲下身去,扶着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芳籍……”
沈芳籍看着那张关切的面容,愧悔涌上心头。她不该打开那只盒子,不该偷偷藏匿了一只“雪茄”,更不该在那个孤寂的夜晚将它点燃……
她并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夜夜独守空房,总有寂寞侵袭无法抵挡的时刻,那加料的香烟催生了情欲,当翻窗而来的身影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她失去了理智和矜持……
一夜沉沦的后果令人无法承受,沈芳籍抬起一只手放在腹部,眼泪像珠串一般滚落在地上,啜泣半晌,她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我怀孕了。”
方绍伦惊得往后一退,坐到了地上。
“方大哥!”沈芳籍膝行到他跟前,又颓然地俯下身体,“方大哥,我对不起你……呜呜……对不起……”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哭得声堵气噎。
方绍伦半晌才回过神,一个使劲将她扶起来,扶到床畔,“先别哭,是谁欺负了你?芳籍,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别害怕。”
沈芳籍抬起一双泪眼,凝视着眼前的面庞,又羞愧地低下头去,片刻之后,才低声道,“……是二少爷……”
她话音刚落,方绍伦已经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他冲到方绍玮的院子里,周蔓英和灵波正指挥小丫鬟们拿蒲匾择着刚采摘的金银花,奶妈抱着小含章在晒太阳。
看见他进来,丫鬟和奶妈起身行礼,蔓英叫了声“大哥”。方绍玮踉跄着从屋里走出来,满身酒气,青天白日的就在家里酗酒。
方绍伦扑上去,二话不说,就是两拳。下人们惊叫起来,周蔓英忙挥手命她们带着娃娃下去。
方绍玮摸着腮帮子,“你他妈……”抬起一双醉眼,看见是他哥又软了声气,垂着头往后躲。
方绍伦气愤难平,揪着他脑袋,“噼啪”又是两嘴巴。他动了真火,两巴掌下去,那脸颊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
两兄弟从小没少打架,方绍玮武力值不如他哥,但向来是不肯吃亏的,打不赢也要硬扛,今天倒是节节退让。
周蔓英战战兢兢地上去劝架,“大哥,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说……”灵波在一旁叉腰看着。
方绍伦醒过神,看一眼蔓英和灵波,揪着方绍玮衣领往外拖,兄弟俩拉扯着走进一旁小花园。
环顾四周无人,方绍伦才将方绍玮狠狠一把推搡在地。
方绍玮晓得东窗事发,一个劲哀求,“哥,我错了错了……真错了……”
方绍伦气得脸色煞白,蹲下身揪着他胸口衣襟,“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作践她?”
“作践”两个字刺痛了方绍玮,他抓着他哥揪着他衣领的那只胳膊,“哥,我不是,我没有,我是真心喜欢她!”
方绍伦愣住,方绍玮已经抱着脑袋呜咽起来,“哥,我是真的喜欢她,从看见她第一眼就喜欢……”他突然双膝并立,挽住了方绍伦一条腿,抬起一双醉眼,“哥,你又不喜欢女人,你把芳籍让给我好不好?我求你。”
“喜欢?你懂什么叫喜欢?你要真喜欢她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你叫她怎么做人?”方绍伦一脚踹开他。
方绍玮又扑上去扯着他裤脚,“哥……”一块长大,他早摸清他哥的软肋,想要的东西,抢不到也能求得到。
两人拉扯着,却听一阵“乒乒乓乓”的脚步声,老管家满脸喜色地跑了过来,五十来岁的人了还跟小青年似的飞扬着步伐,可见其喜悦,“大少爷,刚大少奶奶昏倒了,二房姨娘看过了,又请了大夫,是有喜啦!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您快去发赏……”
兄弟俩对视一眼,方绍玮愣在原地,方绍伦甩开他,径直跟着老管家走了。
来到厅堂里,方学群果然一脸喜色,冲方绍伦道,“一个月拢共回来几天?不在房里陪着,到处乱窜!老婆昏倒在地上都不知道,都要当爹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又转头吩咐老管家,“快备香烛纸钱,总要敬告先人,请祖宗们保佑才好。”
虽说生了含章他也高兴,但封建传统观念作祟,自然还是盼着孙子。
孙妈妈递上备好的红封,一旁侍立的仆从们个个脸上挂着笑容,上来道“恭喜”,方绍伦只能发了赏钱,又到祠堂祭祀了祖先,才回到房里。
沈芳籍躺在床上,旁边两个小丫鬟伺候着。方绍伦命她们下去,又把门关好,才回到床畔,看着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愧悔难当,“芳籍,是我对不起你,没管教好绍玮……”
“方大哥,你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不知检点……”两行泪水滑落在消瘦的脸庞,沈芳籍哭得难以自抑。方绍伦忙扯过巾帕递给她,又轻拍她肩膀安慰了半晌。
等她平静下来,才续道,“芳籍,我接了器械所的聘任书,你跟我去沪城吧,圣约翰的医术靠得住,我会打点好医生。”
错已铸成,只能想法子补救。他带着怀孕的妻子去沪城上任,合情合理。如今医术比过去发达,时日还浅,总要将对身体的损害降低到最小。
沈芳籍却蓦地颤抖起来,“方大哥,绍伦,我……我……”她当初为妾半年,肚子毫无动静,私心里觉得自己恐怕无法生育,万万没有想到……她一只手抚上腹部,眼底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光彩。
方绍伦愣了愣,“……你想留下这个孩子?”
沈芳籍又哭起来,“方大哥,我对不起你,可……孩子是无辜的……”
方绍伦怔愣半晌,叹了口气,“别哭了,芳籍,你喜欢……绍玮吗?”
沈芳籍红着脸,垂下了头,声音细若蚊声,“我……我不知道……”
她喜欢方大哥,可方大哥不喜欢女人。她从来没有被人热烈地追求过,方二少干别的还勉强,谈爱情却是很有一手。
冬季里鲜花少许多,他跑马到山上,采下冬樱、红梅、山茶花,只为了她每天睁眼就有新鲜的瓶插。胭脂香粉各式女人喜欢的小玩意儿,时不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的梳妆台上。但凡月圆的夜晚总会隔墙吹着洞箫,用如泣如诉的箫音传递着思念和仰慕……
沈芳籍是个女人,是个渴望爱情独守空房的女人,尽管礼义廉耻拉扯着她,但情欲的本能也将她炙烤。
方绍伦看着她的神色,心里五味杂陈。但至少不是方绍玮强迫她,多少能让他少些负疚感。
可这乱麻一样的关系,也让他烦恼不堪,他站起身,“芳籍,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尊重你。我大概三天后走,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跟我说。”
三天后,方绍伦还是一个人踏上了返回沪城的列车。
方绍玮破天荒的亲自开车送他到火车站,一路跟他絮絮叨叨,“哥,虽说让你担了这个虚名,但横竖都是一家人,百年后你也有人承继香火不是?”
看他一脸得色,方绍伦气不打一处来,但也懒得跟他掰扯,只叮嘱道,“方家靠你扛起家业,厂子、铺子里的事你要多上点心。”
“有二哥呢,周家几个表兄也得力。”
“那怎么能一样?你自己没个章程,底下人怎么会服你?如今这世道,我看其它都能紧着点,制药那块多费点心思……”
“你就放心忙你的去吧,”方绍玮不耐烦听他说这些,“你都没碰过生意……横竖我有数,你在外头要是花销不够,打电话回来就是了。”
“用不着。”大少爷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穷人了。
公寓变成了废墟,仅剩的财物压在了断瓦残垣下。他离开月湖府邸的时候都没去账房支钱,等到了沪城租房子,才发现口袋没有几个子。再打电话回去,让汇款子倒真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周所长对他颇为照顾和看重,给他在器械所附近安排了一套公寓,六七十个平方的两室,比起原先复兴路的公寓小许多。但方绍伦因而没有产生任何疑虑,单位安排的宿舍怎么可能宽敞大气?
而且环境清幽,屋子里也洒扫得十分干净,阳台上还种了几盆向日葵,在四月的春光里摇晃着枝条。
他放心住了下来,屋子窄,倒省了人伺候,横竖他也没钱请佣人。
于是方绍伦正式入职器械所,从“方队”变成了“方工”,分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入职第一天就收到一摞厚厚的资料,全是东瀛文,小部分翻译成了汉文。
周所长一脸歉意,“这都是从东瀛弄过来的技术资料,能拿到就不易,请过几个留洋回来的学生,但专业术语确实难懂,得麻烦你先核对。”
有事干,方绍伦倒是挺乐意,一头就扎进了资料堆。等到了中午时分,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方绍伦略感讶异地起身拉开门,一大束百合花映入眼帘,花束放下来,背后是一张带笑的俊脸,“入社おめでとう(入职快乐)!”
“啊,多谢!”方绍伦接过花,找了一圈没地方放,只好搁在墙角的桶子里。满满一大束,散发着沁人的香气。“你怎么知道我来沪城了?”
三岛春明一脸得意,“我是‘无事忙’、‘包打听’,沪城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按你们华国的风俗,新入职要请吃饭吧?”
按道理要请同事,但方绍伦囊中羞涩,决定省略这个步骤。主要是器械所以制造基地为主,行政工作人员其实没几个。
请三岛春明吃一顿倒还能支应,他锁好抽屉,站起身,“走,请你吃西餐!”
两个摩登青年开着车子来到理查饭店,方绍伦一看这地界倒是愣了愣,许久之前他和张三也来这里吃过西餐,后来又去莫尼卡跳舞,还为袁闵礼的事吵了一架……
如今西餐厅还矗立在这里,呈上来的菜色也别无二致,只有对坐的人已不是原来那个。不过体贴周到倒是不遑多让,酱汁调好,鲜虾扒了壳放到他碗中。
方绍伦享受张三伺候心安理得,对着三岛春明却有些不自在,连连推让,“我自己来。”
“绍伦,我始终没找到爱情。”三岛春明调侃的口吻,“要不咱俩试一下?”
“噗——”方绍伦刚含了口果汁到嘴里,一扭头喷到了地上。
三岛春明起身帮他轻拍着脊背,又拿纸巾递给他,“不至于吧?绍伦这个样子是看不上我?”
“春明,你不要开玩笑。”方绍伦一本正经,“朋友之间扯这些不合适……”
一个袁闵礼就真的把他整怕了,他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他还会有那番行为举止。这也是方绍伦又急匆匆回到沪城的原因之一。
“其实既是朋友又是恋人,才是最好的关系,不是吗?”三岛春明打断他,但并不急着冒进,而是一脸无所谓的态度,“当然,我也没有谈过什么爱情。不过人生百年,多多尝试吧,毕竟今日不知明日事,你觉得呢?”这种及时行乐的腔调,符合他来沪城后的作风。
方绍伦因而没有觉得十分尴尬,拿叉子叉了块牛排,“你慢慢寻觅吧,缘分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你还要继续等那位张先生?”当着方绍伦的面,他也不再称呼“定坤兄”了。
方绍伦知道,因为那幅油画的缘故,三岛春明对张定坤有些看法,甚至建议他重新考虑这段关系,“春明,你向来秉持君子之道,可能理解不了张三的某些做法。他上次去英国,关瑾陪同欠了人情,所以答应他当模特……”
“你的意思是那种状态……仍然有可能什么也没有发生?”三岛春明“呵”了一声,“绍伦,咱们都是男人,何必自欺欺人?”
方绍伦低头,踌躇道,“……我还是想问个清楚。”
“看样子,‘君子之道’不得你欢心,你还是喜爱‘小人行径’。”三岛春明摊开双手,挑了挑眉,俨然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吃完饭,他送方绍伦回单位,路过电报局,方绍伦让他停车,“就送到这吧,不远了,等会我走回去。”
三岛春明停下车,看着他轻快的身影走进电报局大门,沉下了眼眸。
方绍伦按熟悉的地址发送了一份电报,“器械所入职/沪城等你”。
气恼归气恼,心底的直觉还是让他更相信张定坤。尽管他在柳宁面前没有否认,可他还是想听他亲口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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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沪城春光醉人,俊秀的青年满怀期冀地走进电报局,柜台后的那双眼睛已经认识他,在他开口之前摇了摇头。又递过去一张电报纸。
方绍伦咬了咬唇,垂眸掩下失落,接过电报纸,拿起钢笔将地址、姓名填下来,反复核对无误,才在中央的空格端端正正的写上“沪城等你”四个大字。
他将钞票和电报纸一块递入窗口,转身走出了电报局,因而并未发现电报员没有将纸上的内容翻译成电码,而是收进了抽屉里的方盒中。
和室的方桌旁跽坐着一抹纤长的身影,桌上的陶罐中燃烧着纸张的灰烬,三岛春明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转头吩咐跪伏一旁的和夫,“整理一下客厅的报架,在绍伦到来之前。”
“是。”和夫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隔天周末,方绍伦应约来到三岛府的时候,一向殷勤等候的三岛春明没有现身,和夫迎他在沙发上坐下,不无歉意的表示,“刚商会来人,正跟少主在小会客室商谈,您先稍坐。”
方绍伦点点头,用了些茶水,百无聊赖地翻起一旁报架上的报纸。一份印缅的英文报纸映入眼帘。
三岛家族对国际资讯向来掌握详尽,京都的府邸便齐聚了各国的报纸。只是因为距离的关系,时效有所延误,但各类报刊十分齐备。
方绍伦心中一动,将报夹移到厅中茶几上,将几份印缅的报纸挑了出来。印缅处于英殖民统治下,报纸由英文和缅文编辑,四开六版,内容相当丰富。
日期临近的几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讯息。他一页一页地翻阅,蓦地,他的目光停驻。时间较为久远的一份,在内页有一篇关于英领事馆新年舞会的报道。
为了塑造与当地民众同乐的景象,附载的黑白照片里大多是华侨和缅民的身影,其中有一张十分醒目,高大的身影搂着一个娇小的女子,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略显诧异的眼神。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一行小字,介绍人物背景。而这一张,清楚明白地写着:“华侨张先生及其未婚妻卢小姐”。
方绍伦猛地一抬手,倾倒了一旁的茶杯,橙红色的液体瞬间浸润开来,将那个熟悉的身影氤氲得模糊不清。一如张定坤在方绍伦心目中的形象。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发上。
尽管留洋三年,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了解张三的,现在看来其实未必。
张三有审时度势、狡诈算计的一面,但他从不认为他会将这些手段用在他俩之间。
可事实证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了他。从两人的第一次到关文珏的画作再到这位卢小姐,张三显然并没有说实话,他总是这样,真假掺半,试图蒙混过关。
方绍伦“唰”地站起身,向前来收拾的侍女说了声“抱歉”,又转头向听到动静走出来的和夫道,“我今天有点事,先回去了,麻烦你跟春明说一声。”
“少主马上就出来了……”
方绍伦脸色苍白,摆手道,“我真的有些不舒服,下次再来拜访。”
“好,我送送您。”和夫引着他跨进庭院,三岛春明从小会客室走出来,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掀了掀唇。
他没有急于下一步动作,而是等了两天,才在下班时间拨打了方绍伦办公室电话。
“绍伦,孙家两位少爷请客,到德庆楼聚一聚?”情绪低落的方绍伦答应了这个邀约,然后毫无意外地喝醉了。
他醉得昏昏沉沉,酒精麻痹着神经,恍惚地听到有人在耳畔低声蛊惑着,“绍伦……绍伦……把嘴张开……”声音遥远而陌生,那不是张三的声音,不是他熟悉的索求。
可是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小刷子似的来回刷动着,带起细密的电流,令人无法抑制地发抖。
一层层,不厌其烦,温柔却又坚决地碾压过来。
方绍伦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牙关,舔舐变成了吮吸、啃咬,舌尖游弋而入,大摇大摆地造访整个口腔。
原本的唇舌似乎感受到了危险,迟钝地开始躲避、退缩。破门而入的造访者立刻察觉到了它的意图,凶狠地裹缠、激烈地吞噬……
意识逐渐的远离,只剩下本能的迎合。
后挡风玻璃澄明透亮,灯色掩映,猩红的双眼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两道交缠的身影。
袁闵礼站在树后,全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住了。方绍伦一声不响来了沪城,袁闵礼知道是自己弄巧成拙,才让他又匆匆逃离。可三岛春明虎视眈眈,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借着关张店铺的机会也来了沪城。
原来他的担心是如此多余。
原来张定坤可以,三岛春明也可以,只有他不行。
那将他狠狠推开的双臂此刻温柔地裹缠在另一道修长的脖颈上,闭合的长睫愉悦地跳动着,下巴微抬,头颅转动间,肿胀的红唇若隐若现……
两只手掌攥着他的衣襟,方绍伦配合地微抬肩膀,西服外套脱下来,露出了里头的白衬衫,一只手解开了纽扣,另一只手拉起了后车厢的布帘。
袁闵礼的眼前只剩一片空白。
那片白逐渐的远去,消失在他的眼眶。车辆载着三岛春明和方绍伦消失,不难猜想,他们将共赴一个迷情的夜晚。
袁闵礼攥紧了拳头,转身走向饭店。
心上像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嗖嗖地灌进来。从此以后,这颗心大概谁也捂不热了。
方绍伦躺倒在床上的时候,意识有片刻的回笼,他皱眉敲着脑袋,“春明……”
三岛春明带着满身的湿气从浴室里走出来,毛巾裹在腰间,他俯身替方绍伦解开衬衫上剩下的两颗纽扣,“嗯,我在。”
方绍伦拂开他的手,轻微地喘息着,“……让我一个人……”
没有人应答,只有那双跳动的双手,解开衬衫后,又解开皮带,一件件,慢条斯理,将所有的束缚祛除。
脑海里始终是混沌的,即使努力睁开,眼前仍然是模糊的一片,他本能的感觉到羞耻,身体想要滑入柔软的被窝。
另一具身躯跟着钻了进来,凉凉的,紧贴着他,残留的意识令他推拒,“……走开……”
“相信我,绍伦,不是只有他可以带给你快乐……”
双手被扣到头顶,方绍伦无法自抑地发出一声轻哼,压制的身躯蓦地就乱了节奏,急切的吮吻落在他的颈侧……
第94章 “不是耍流氓,”三岛春……
被绸缎彩花装点得十分喜庆的府邸,红色的地毡蔓延整条街,面目模糊的仆从们抛洒着铜钱、鲜花,燃放着“噼噼啪啪”的鞭炮。
身材高大的新郎官穿一身白色西服,伸出双臂,将花车上穿白纱的女子抱下来,在众人的祝福和掌声中,垂下头亲吻新娘。
一步步推近的视野里,新郎官蓦地回头,恶狠狠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怎么,你能结婚我就不能结?”
方绍伦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脑袋里有片刻空白。转目四顾,空寂的房间里并无旁人,头痛欲裂一抬手,身上穿着睡衣,浑身干爽。
他几疑昨夜种种是场荒唐的梦境,但是一掀被子坐起身,整个人都呆楞住。身后的异物感令人无法忽视,再一垂头才发现这睡衣也不是自己的,略微宽大些,从敞开的领口看进去……
方绍伦别过眼睛,脸庞“腾”的一下烧起来,脑海里闪过模糊的画面,裹着浴巾的三岛春明,滑入衣襟的修长手指,激烈地交缠翻涌的汗水……“酒后乱性”四个大字从眼前飘过,他捧着头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
良久才睁开,叹了口气,站起身,又慌忙一把抠住了床柱,“操!”方绍伦忍不住咒骂了一句。
他站着稍稍适应了一会,一眼瞥见自己的衬衫西裤挂在一旁衣架上,折痕明显,像是熨烫过了。取下来换上,推开门走出去。
门外侍立的和服少女躬下身,“您醒了?楼下给您备了早餐。”
方绍伦回身看了一眼那张立柱大床,再看看铺着地毯的长廊,既不是三岛府邸也不是酒店饭店,他没作声也没问这是哪里,机械地拖着步伐跟着少女下了楼。
装修华丽的别墅里空空荡荡,一直垂着眼的少女引他在餐桌旁坐下,低声道,“少主有急事去了昆山,这几天都不会回来,等会司机送您回去。您慢用。”也不等方绍伦发话,便躬身退了下去。
方绍伦松了口气,在满桌冒着热气的粥点中挑了几样,填饱了肚子。起身走出大厅,司机果然等在门外,一声不响替他打开车门,将他送回了公寓。
回到熟悉的环境,颓然地倒在床上,此时才有心情整理一下思绪。
他用双手捧着脑袋,喝高了,半断片状态,如果不是动作过于激烈,大概那一星半点的画面也是记不起来的。
记起来又怎么样呢?睡肯定是睡了,难道还能要死要活吗?他极想洒脱自如,佯装不在意。翻过身,一眼看见左手掌无名指上那枚戒圈,自从上次和好,张三将戒圈从他脖子上取下来,强硬地要求他戴在手上。
他握紧了拳头,滑入被窝里,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就充满了酸涩之意。冥冥之中,他似乎觉察到了,原本靠得很近的两颗心,在一步步走远。
张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了沪城,时至今日一封电报也没有。他跟着伍爷回了印缅,难道真做了卢家的乘龙快婿?
可即便如此,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呢?他自己也结了一门亲事……如今又这样……方绍伦自嘲地捂上眼睛,星星点点的湿意从指缝间沁润而出。
他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胡思乱想了半天又接着睡,第二天起来身体倒是舒坦了许多,叹口气,打起精神去上班。
生活并不会因为你难过就停滞不前,地球也不会因为某个人杳无音讯就停止转动。
他走进办公室,随意一扫,嗯?墙角桶子里的百合花消失不见了,案桌上摆着一只晶莹剔透的花瓶,里头插着几支杏花,淡红间着白,如雪如霞。
方绍伦不由又羞又恼,“红杏枝头春意闹”,这杏花向来是与春情联系在一起的,他不用问也猜到是谁的手笔,抓起那瓶花就想扔出去。
看一眼走廊里打扫卫生的阿婆,又转身把它推到角落里,假装看不见。
可第二天杏花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盆玉兰,主枝洁白鲜嫩,高低错落地加入了柏枝和石柱球,旁边点缀着尤加利叶,营造出葱茏的绿意,透着点高雅的艺术气息,一看就出自花道高手。
方绍伦喊人来问:“我这办公室是自由出入的地界吗?”
阿婆唯唯诺诺,“每天给您打扫办公室总要敞开一会的……”
方绍伦也没法为难老人家,只好挥手让她下去。
于是第三天换成了丁香,第四天是杜鹃,第五天是牡丹……盛开在春天的花卉实在是太多了,无法否认,从花到瓶器到十分符合美学标准,方绍伦每天走进办公室,都能闻到不同的花香,看到一隅蓬勃的美景。
他从一开始的皱眉烦难到渐渐习以为常,偶尔眼睛疲惫,从资料里抬起头,看着那盛放的花束的确让人轻松愉快,能解案牍劳顿。
这天下了班,他走出器械所大门,一眼看见街边停着一辆熟悉的小汽车,三岛春明长腿跨出车厢,打开车门,冲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他一贯好衣品,衬衫系在皮带里,皮鞋铮亮,脸上挂着温柔浅笑,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方绍伦假装没看见,转身换了个方向走,三岛春明几步就跨过来,挡在他身前,“绍伦。”
“你要干什么?”方绍伦叹了口气。要是那事发生的第二天就面对三岛春明,他绝没法这么平静。过了一个星期再见面,难堪就淡了许多。
这正是三岛春明的高明之处,他太了解方绍伦的脾性了,也了解他目前的处境。如果用肉|体关系逼他就范,他是一定会抗拒、逃脱的。但如果用柔情包裹,一丝一丝缠上去,就能将他不动声色的捆绑。跟温水煮青蛙一个道理。
“绍伦,我有话跟你说。”三岛春明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你要判人死刑,总要给个申诉的机会吧?”
“你说。”
“这地界不合适,”三岛春明环顾四周,“我们先吃饭行不行?难道连吃顿饭的交情都没有了吗?”他拉着方绍伦胳膊,略带一点强势的将他推入车厢。
司机将他们送到一家日式料理餐厅,私密的环境、悠扬的乐声能让人心情放松。
三岛春明看着方绍伦低垂着头跽坐在对面,修长的脖颈漂着一层粉色,他极力抑制将对坐之人揽入怀中的冲动,换了一种羞愧的语调,“绍伦,其实我回来两三天了,今天才鼓起勇气来见你。你一定怪我吧?但我当时也喝了不少酒……”
“别说了,”方绍伦简直想落荒而逃,“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他向来不会把责任推给别人,酒是他自己喝的,也明知道对方跟他有相同的取向,而且还在不断尝试、寻觅当中……
方绍伦握拳轻咳一声,“就当没发生过吧,春明,最近不要再见面了……”
三岛春明跽坐在脚后跟上,双手交叠于膝,是很正式的坐姿。他低垂着头,轻声道,“绍伦,请恕我不能答应你。我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总想起你在我怀里……”
方绍伦“腾”的站起身,“我还有事……”
三岛春明拖住他一只手,他还跪立着,从下往上看着方绍伦的脸庞,用一种乞怜的姿态,“绍伦,给个机会吧。”
他不松手,却垂下头,低声道,“绍伦,你知道我推迟婚事,来到沪城,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吗?”光线明灭,他手背上被毒蛇噬咬的伤痕分外醒目。他却不再卖惨,转而说道:
“我知道你还没有做好接受另一段感情的准备。我并不想强求什么,但是绍伦,你知道我千里迢迢来此,是想要破除情感的迷障,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你,还是这种同性关系令我裹足不前,无法踏入婚姻。”
“我做过多少尝试你是清楚的,但始终无法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帮帮我,绍伦。”三岛春明太了解方绍伦的弱点了,所以他完全地放下身段,却又在面庞带上一丝难堪和倔强。
他松开方绍伦的手掌,双手交叠垫在额头下,行了一个东瀛的大礼,“拜托你,绍伦。”
方绍伦果然乱了阵脚,躲开他的跪拜,“别这样春明,你起来……你!”他叹了口气,“……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只要你允许我对你的追求,”三岛春明直起身,一脸郑重地看着他,“你可以拒绝我、推开我,但是别躲着我行吗?给我一个明证感情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追求?”方绍伦讶异地皱眉,“你为什么要追求我?”
此时大少爷最不能接受的答案是我爱你或者我喜欢你诸如此类,在这一点上三岛春明远比袁闵礼要聪明,“不瞒你说绍伦,我的困惑由你而起,也许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把责任推给方绍伦,让他不自觉的为他目前的状况负上一分责任。
他膝前两步,重新拉着方绍伦的胳膊,稍稍使力,将他拉得跪坐下来,两人视线齐平,“绍伦,感情是需要经受考验的,如果我的追求不能使你改变心意,大概你会更坚定自己的选择。或许,我也能因此堪破这情感的迷障,回到东瀛去,此生都不再踏足华国。”
他的神情中带上一丝哀伤,似乎这已经是既定的结局。
这种迷茫、彷徨的表现暗合了方绍伦此刻的心绪,他共情了三岛春明,因而慢慢收起了防备的尖刺,沉默地移膝到桌前。
障子门被轻轻叩响,和服侍女恰到好处地送来食物,杯盘碗盏轻轻碰撞的声音和食物散发的香气缓解了这片刻的尴尬。
三岛春明倾身在两人杯中倒入清酒,换了一种轻松愉悦的口气,“这个度数很低,佐着这三文鱼味道最是鲜美,你向来爱这样吃的。”他一手挽袖,一手执筷夹了一块三文鱼放到方绍伦的碗碟中。
他殷勤的态度完全不同于在其他人面前高傲的作派,三岛公子即使在放纵玩乐的时候,也是张开嘴等着别人来恭敬投喂,这额外的礼遇确实只针对方绍伦。
“那些花是你送的吧?不要再……”
“是。”三岛春明颌首,“我去了一趟昆山,漫山遍野鲜花烂漫,而你每天坐在办公室,我不想你错过这春色。”
“好意心领了。”方绍伦渐渐恢复自然,“不必这样浪费,留个瓶子就行,我上班路上就有不少卖花的,以后我会自己更换。”办公室多一束鲜花,确实多添一抹生机。
“谨遵指示。”三岛春明翘起唇,“往后不能再献这个殷勤,能否补偿我这个周末去郊外踏青?”
不等方绍伦拒绝,他已经一脸期待地看过来,“我们去跑马厅骑马怎么样?绍伦你很久没有跑马了吧?骑术肯定有所退步,要不要比一场?”
若提议别的,方绍伦多半不会答应,但说到骑马,他却有些心头泛痒,他确实爱好这个,而且从去年底到现在,各种琐事缠身,确实很久没有纵情驰骋了。
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其实和三岛春明一起骑马是方绍伦怀念东瀛生活的具体场景之一。两人骑术相当,从不相让,总是拼尽全力。如果实力悬殊玩起来就没意思。
所以当这个周末他们驰骋在跑马厅如茵的草地上,方绍伦发现自己跟前方的身影相差甚远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奋力扬鞭,双腿不断夹击马腹,然而差距仍在不断扩大,春风送来三岛春明得意的笑声。
等方绍伦到达目的地,三岛春明已经在杏花树下铺设的垫席上,姿态娴雅地端起茶盏了。
方绍伦气喘吁吁扯着缰绳,将两匹马拴在一块,绕着它们打量,都是体型修长、肌肉发达的纯血河间马,他又摸了摸两匹马的四肢,肌腱弹性十足,没有什么差别。
三岛春明笑道,“绍伦君不想认输吗?你是久未练习,平衡感变差了。”
“不可能,咱们换马再来一场!”方绍伦不肯轻易认输,他之前骑术还隐隐压三岛春明一头,如今这个差距让人难以接受。
“行啊,”三岛春明冲他招手,“先过来饮盏茶,马也需要休息一下。”仆从牵着两匹马下去食水加料。
方绍伦走到蒲席上,盘腿坐下。三岛春明递上小方筛,筛上是拧干水的毛巾。贵公子是享受派,春日踏青必定是玩乐和享受结合的。
三寸厚的蒲席铺在杏花树下,一张方几上摆放着各色茶点,两侧是对坐的蒲团。不远处架着茶吊子,侍女正在素手烹新茶,茶汤沸腾后,铜勺舀至白玉盏中,托盘盛了,呈送于席前。
此前此景,几可入画。
一阵春风吹过,杏花飘落,三岛春明倾身越过几案,方绍伦条件反射般往后躲,“干嘛?”
三岛春明抬手从他头上取下一朵娇蕊,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他一向热爱华国传统文化,执那朵姣花在手,笑吟吟看着方绍伦,“绍伦,关于这杏花,你还能想到什么诗句?”
赛马输了就算了,比诗词还被东瀛人比下去,那可真丢脸了,方绍伦搜肠刮肚,“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三岛春明:“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方绍伦:“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 ……
两人一人一句将那些含有“杏花”的诗句想了个遍,最后还是三岛春明接不上来,他拱手认输,“其实一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已是极好的意境。”他执盏自饮了一杯,“不过,若没有后续的词句,这意境也只能算普通。就像这春日美景,若无人共赏,也不过如此。”
方绍伦蹙眉想了想“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的后续……他红了脸,这种春情词不适合拿来讨论,忙装作疲惫,卧倒在蒲席上,避免视线的对视。
三岛春明却已绕过几案,倾身半压着他,一字一句,“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其实没有发生那件事之前,他们日常打闹还是比较随意的。方绍伦并没有一脚把他蹬开,只是伸肘挡住他低下来的头颅,“不准耍流氓啊。”
“不是耍流氓,”三岛春明将那朵杏花含在唇边,舌尖抵着,“是请你尝尝这春色……”
他修长四肢有如铁钳牢牢压制,脸上的神情却极为温柔。方绍伦慌乱地转动脸庞躲避,“别闹春明……”
三岛春明敏锐地察觉到他在生气的边缘,放弃亲吻那张红唇的想法,舌尖托着那花送到他额上,解开双臂的桎梏,双手撑在身体两侧,细细打量,“嗯,鲜花配美人,极好。”
方绍伦呛咳出声,“咳……我什么时候成美人了?”
“美人其实无分男女,”三岛春明含情脉脉看着他,“绍伦,你一直都是个美人。”这倒不是刻意恭维,从他第一次看见方绍伦,便觉得这位华国来的男子有一副无可挑剔的好相貌。
美人在骨不在皮,何况二者俱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十分养眼。更别提,那格外销魂的所在……他回想那一晚的情状,顷刻间就有了异动。
两人都穿着修身的骑马裤,如此贴在一块,方绍伦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三岛春明忙翻身坐起,“抱歉。”
他绝不想这样唐突的举止令好不容易软化的心防产生抗拒。尽管以不太光彩的手段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但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逞肉|欲。
好在跑马厅又称老公园,除了他们之外,远处还另有两家在此野餐,都是一家三口,父母亲坐在一块闲聊,孩童拉扯着纸鸢奔跑。
三岛春明投去羡慕的目光,低声道,“绍伦,谢谢你陪我来踏青。我长这么大为数不多的几次郊游都是跟你一起……”
他深知什么样的招数对付方绍伦最有效。
方绍伦果然跟着坐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无声的给予安慰。三岛家的家规他只窥见皮毛也觉得可怕,大少爷庆幸自己没有那样一位父亲。
三岛春明勾了勾唇,转头向他投去一抹感激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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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曼德勒,气温最高可以达到四十度,炎热且干燥。
一辆黑色小汽车“哧溜”一声停在卢府门口,不等司机来开门,后车厢已经打开,钻出来一位明媚的少女。
她头戴遮阳帽,穿一袭最时髦的连衣裙,脚上踩着一双高跟凉鞋,却是箭步如飞地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
车厢里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亚麻短袖衬衫配西裤,墨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略带点雅痞的风格,显得格外英俊迷人。
少女伸出胳膊端起了他的手肘,“三哥,我扶你。”
张定坤摆手,“让阿成来吧。”
“阿成要洗车呢,”卢璧君挽着他胳膊,嘻嘻地笑起来,“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横竖报纸都写我是你未婚妻了,挽个手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路易斯还说没见我们亲过嘴呢,嘻嘻。”
她扬着脸冲他笑,路边果然又传来几声“咔嚓咔嚓”的响动,司机阿成已经用缅语叫起来,“你们拍什么?走开!”
张定坤叹口气, “这下好又要上新闻,我真是怕了你了大小姐,知道有记者还要贴我这么近。”
卢璧君不以为意,“我喜欢跟你拍照嘛。”十八九岁的少女做着怀春美梦,将报纸上关于他俩的报导和照片都剪了下来,贴在本子里。
她撇了撇嘴,“你是怕你家大少爷误会吗?反正这边的报纸又不可能发行到华国,等他过来我亲自跟他解释好了。”
欺负张定坤看不见,她悄悄翻了个白眼,也没忘了提醒,“小心!门槛!”
张定坤跨进庭院,左云迎了出来,卢璧君不肯让开位置,仍搀着他。
左云只好跟在一旁问道,“换药了吗?医生怎么说?”
卢璧君抢着答,“换啦,右眼比左眼恢复得好,万幸没有发炎。内火还是旺,要麻烦‘左总管’多熬点凉茶。”她娇俏地冲他皱了皱鼻子,显然“左总管”这个称呼是少女发明来调侃他的。
不过左云确实充当了总管一职,之前就管着内务,这次张定坤矿上爆破伤了眼睛,更是饮食起居都由他插手照顾了。
才来印缅的时候,是语言不通,不敢过分相信当地人,一些琐碎事宜只能交给他。后来左云就养成了习惯,但凡张定坤的事他都要过问。
“凉茶是吧?管够。”他一直跟在身侧。
“义父在哪里?”张定坤问道。
“跟卢爷在凉亭里下棋呢。”
“带我去。”一男一女搀扶、簇拥着他往内走。
一进凉亭,水气扑面而来,水车轱辘着转动,车起池子里的活水,确实比开电风扇还凉快。
张定坤便是暂时看不见,走路也是昂首挺胸,戴个墨镜更显出潇洒的风范来,卢爷远远看见就在感慨,“人才确实是没得说,眼光也好,这回买的这个矿洞可是买中了,卖家现在悔得不行呢。”
去年接手的那个矿洞,果然有好货,只是岩层过硬,必须爆破。结果硝|化|甘|油配比过高,防护目镜碎裂,热浪灼伤了眼睛。这样的事故在矿上并不鲜见,就连塔沙也没有觉察出这其中人为的因素。
“这孩子就太实诚了些,叫他别这么拼也不听!”伍爷摇头感叹,“差一点就瞎了,钱赚再多又有什么用?”
卢爷劝慰他,“爆破这事本来就危险,要不是定坤自己上,恐怕要出两条人命,赔钱还在其次,到底不吉利。那个叫维克托的洋鬼子医生虽然派头大不肯上门,医术却是了得,他说不会瞎那就肯定不会了,老哥你也别太担心。”
伍爷却是了解张定坤,眼看岩层挡着货挖不出来,他这是急了,所以麻着胆子自己上,才出了这个差错。要是慢慢来,未尝就想不到别的法子,横竖货在坑里,跑不了。
为啥着急呢?急着置办家业娶媳妇。
说起这事,伍爷倒有些歉疚,为着护送他到印缅,两孩子这遭也没见上面,消息又不通,也难怪张定坤着急上火。
果然,张定坤走进凉亭,嘴里也是这个事,“义父,我这眼睛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干不了什么事,我想回趟沪城。”
伍爷摇头,想到他看不见,出声道,“如今澜沧江到湄公河水面被东瀛封锁,漕帮的船只能跑内河航道,水路是走不通的了。”
“那走密智那到腾城然后进月城……”
“陆路少不了要骑马,你这样能行?”伍爷摆手,“而且你还得定时换药,难道真要变成个瞎子让绍伦担心?”
张定坤偏着脑袋,露出焦虑的神情,“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电报也没有一封,也不知道有没有回月城去。”
“战事爆发时绍伦在东瀛,安全是不用担心的了。就算这会仍在沪城,有魏司令关照,他跟东瀛那帮子人关系也不错,按道理不会有什么差池。”
伍爷不知道,正是如此张定坤才十分担心。大少爷那位同窗挚友就在沪城,三岛春明看方绍伦的目光,总令他不快。
他试图说服伍爷,“平康恐怕还在警备厅……”
“那个畜生倒不要紧,老谢他们看我面子上总会关照一二。”
“总要早点保释出来才好,拖久了要怨您的,再说铺子里也要有个掌事的……”
一番争论,伍爷敲着棋子,一锤定音,“你是绝不能去的,眼下最要紧是把伤养好,派赵文或者左云走一趟吧。”
张定坤眼睛受伤以后,矿上的事情基本落在了赵文身上,赵武、鹤仙这一对活宝是没长脑袋的,一天到晚撅着屁股在料堆里头扒货,管人理事还得赵文。
所以,最终定下让左云走陆路回一趟沪城。临行前,伍爷交给他一封亲笔书信,要他去拜访沪政厅的谢厅长。
张定坤则将他叫到房中,摸索着从抽屉中拿出厚厚一叠美钞,递给左云,“要亲手交给大少爷。”他家大少爷对钱没概念,他生怕他短了花销。离开沪城前,听说公寓那带被损毁,只庆幸大少爷当时还滞留东瀛没回来,却没考虑他回来了住哪里,否则该交托柳宁。
尽管听说方家大少奶奶有孕,他心里十分不舒坦,可对大少爷的惦记并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我眼睛受伤的事一个字也不能说,听到了吗?”张定坤细细叮嘱,“就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能来看看我……还是别来,现在边界不安全,你也要小心,就说我过阵子回去看他。”
左云“嗯”了一声,走出门。
“回来,”张定坤又叫住他,“他要是在沪城,你给看看住的地界安不安全,请佣人没有。要是请了你给查查背景……”
“等会,你问他收到电报没有,怎么没回信……”
“阿云,”张定坤再一次叫住要迈出门槛的背影。尽管知道不太合适,可他眼睛不便写不了字,踌躇片刻,低声道,“你跟他说……我想他了。”他垂下了头。
第95章 他替他舔去了那两行悄然……
为什么袁闵礼表露情感,方绍伦避之唯恐不及。而三岛春明放话要追求他,大少爷却不至于反感绝交呢?
其实还是交情和状况不一样。方绍伦跟袁闵礼从小玩到大,跟三岛春明则只同窗三年,交情没有那么深也没有那么熟稔。
更何况袁闵礼一直有交往的女朋友,表白时又刚新婚不久。三岛春明则是坦言推迟了婚期,要来沪城找一个答案。
他那样郑重其事的“拜托”之后,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止,无非就是隔天约方绍伦吃个饭,周末打打球、跑跑马,跟日常的朋友相处并没有太大差别,偶尔言语上露出一星半点,也是调侃的口气,只要大少爷流露出些许不悦就会很及时的转换话题。
方绍伦因此渐渐觉得放松,并没有把他所谓的追求放在心上。
旁观者清楚这个中原因,身在局中的袁闵礼显然是不理解的。他从汽车上下来,身后的仆从拎着几个礼盒,踏入三岛府庭院。
甫一抬头便看见网球场上的两道身影,虽说旁边还站着几个喝彩的男女,但显然对打的那两个才是这个圈子的核心。
两人都是修长高挑的身段,东瀛制的运动服款式本来就有雷同之处,同样飞扬的黑发,渗出汗水后红润的面庞,看上去像是一对璧人。
方绍伦打出一个高质量的上旋球,三岛春明精准地截击将球回击过来,两人你来我往,直到方绍伦高高跃起,一记漂亮的扣杀,网那侧的人奋力向前扑救,还是与球错身而过。
三岛春明挥着拍子走过来,“甘拜下风。”他殷勤地接过仆从手里的白毛巾,递给方绍伦擦汗,又端起凉茶递到他手里。
这一幕落在袁闵礼眼里,分外刺眼。
自从窥探到两人在车上亲热后,方绍伦没有拒绝这番举动,落在袁闵礼眼中无异于方绍伦已经认可了这段关系。
他能接受流民出身的张三,甚至能接受这个东洋鬼子,就是不能接受他。这个认知像一把尖刀戳在心上,但袁闵礼面上毫无异色,慢慢地,一步步走近。
三岛春明率先看见了他,热情地扬手,“闵礼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方绍伦抿了抿唇,“闵礼。”虽然心里有些膈应,但他并不愿意让旧友难堪。
袁闵礼微笑致意,“绍伦,你也在。还没恭喜你,我前几日才听到府上的喜讯。”
方绍伦曾在他面前坦诚没有碰过沈芳籍,方家却传开了大少奶奶有孕的喜讯,他当然知道内情,这么郑重地道喜,是另一种方式的讽刺。
大少爷只能略有些尴尬地别过头,“谢谢。”
袁闵礼言笑晏晏看向三岛春明,“我此来是为了春明兄之前应承的事情……”
三岛春明打断他,“屋里详谈。”他转头向方绍伦,“绍伦,你再跟他们玩会,我跟闵礼兄谈点商会的事情。”
方绍伦点点头,径直回到球场,而袁闵礼和三岛春明则一前一后进了客厅。
西式的高靠背沙发上,三岛春明翘起二郎腿,身后的和夫剪开雪茄给他点上,他喷吐了两口烟雾,慢条斯理道,“袁先生,有些迫不及待了啊。”
袁闵礼浑然不将这屡嘲讽放在心上,顺势点头,“三岛先生得偿所愿,实在令袁敬艳羡,总要多找点事情来做分散一下注意力才好。”
既然连他学生时代获得的荣誉都能查得到,那么他对方绍伦的心思也无需遮掩,这份坦诚令三岛春明愉悦地点头,“袁先生真是聪明人。通行证要几张?”如今华东华南区域水面被东瀛封锁,没有特批的通行证,船只哪里也去不了。
袁闵礼不意他竟让他自己说数目,眼珠一转,抬手比划了一个“四”,方袁两家加起来也只有三条货船,毕竟大本营在西南,货物入港后要再转火车。
多出的一张,在如今市场上能卖个高价,或是疏通关系用来还人情也是极好。
三岛春明衔着雪茄笑了笑,又招了招手,和夫捧来一个木盒,从中取出四张裱好的通行卡放在袁闵礼面前,又躬身退了下去。
谁能想到把控着整个华东到华南水面通航的是眼前这位穿着一身运动装的俊秀青年呢?真是同人不同命!袁闵礼在内心慨叹了一句。他苦苦追寻的是别人唾手可得的,除了艳羡一句命好,还能怎么样呢?
“这点蝇头小利实在不必放在眼里。袁先生,有没有兴趣谈笔大生意?”三岛春明坦身向后,靠在真皮沙发上,双臂展开,是上位者闲适笃定的姿态。
“愿闻其详。”
“贵国为保民生,打击投机倒把,传统行业利润单薄,囤积居奇赚不了几个钱,方记袁记如今利润的大头都在棉纱厂吧?关于厂里的营收状况想必袁厂长最清楚?”三岛春明挥手示意侍女上茶。
袁闵礼点头,“‘博新’如今有纱锭两万枚,线锭不足一万,织机六百余张。”他顿了顿,“去年年产量十六万匹,利润的话折价黄金近万两。”
说起棉纱厂的经营,袁闵礼面上略有得色,他的确耗费了许多精力在这上头,生产经营一把抓,又利用魏司令的关系在沪城打开了销路。沪城的棉纱厂尽管有地利的便宜,不少利润还不如“博新”。
“袁先生才干毋庸置疑,”三岛春明恭维了一句,“只是眼界还需拓展,区区几百张织机、万余两利润实在不足为道。”他也不等袁闵礼反驳,转而问道,“如今博新的原材料从哪里进?”
“大多来自北边,北疆的棉花质好价优,只是运输成本高。少量来自金阳,印缅也有一些,如今边界线不太平,山匪猖獗,一年也就走一两趟。”
“棉纱厂的成本大头来自原材料,而原材料的成本主要在运输。袁先生应该清楚印棉的质量,如果走海运……”三岛春明夹着雪茄,仰头喷出一股烟雾。他抽烟的姿态优雅,神情里却带着点狂放不羁。
饶是袁闵礼心中对他充满嫉恨,也不得不承认,这东瀛来的洋鬼子皮相的确具备欺骗性,绍伦大概就是被这副俊逸非凡的样貌迷惑了心神吧……
他因此愣了一下,才将三岛春明说的话语听进耳朵里,尔后,一股热血便开始涌上头脑。
印度的棉花当然好,日照充足,棉花纤维长度与华国棉花相近,但天然卷曲度更高,更适合粗纱纺织。印度劳动力丰富人工成本低,售价比国产棉花每担低二两银子,唯一的问题就是运输。
其实西南原本有便利,印缅滇形成过短暂商圈,但滇越铁路只修了一节,其余多靠马匹驮运,驮量实在有限……如果走海路,一次可运数千吨,运输成本将大大减少,也就意味着生产成本大幅减低,在市场上的竞争力不言而喻。
“何止生产成本,”三岛春明挑眉,“东瀛的纺织技术袁先生想必是了解的,如果我们能达成合作,最先进的纺织设备和技术肯定优先供应自家人,提高生产效率的同时提高产品质量,‘博新’棉纱厂的生产规模至少可以再翻一番。”
“合作?三岛先生想要注资‘博新’?”
“哼,我还用得着掏钱?”三岛春明哼笑一声,“我以运输和技术入股,看在袁先生的份上,我可以再提供五百张织机。袁先生回去只管扩大厂房规模,届时我指派一名生产部长再加几名技术人员,这新增的就业岗位可都是替月城的老百姓谋福祉。”
三岛春明将雪茄搁在架子上,“我去过月城,确实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我很喜欢那里,因此才想和袁厂长谈合作。我们在沪城的纱厂并不少,便是跟华国纱厂谈合作也不是非得你‘博新’不可。”他端茶送客,“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
袁闵礼素来机敏,稍一思考,便知道三岛春明说的没有错,单从利润角度而言,这绝对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骨子里对这个东瀛人的防备令他皱眉,犹疑道,“三岛先生合作的诚意十足……可是我担心方叔不会答应……方记到底还是方叔说了算,方叔疼爱绍伦比绍玮更甚,如果绍伦回去做一下说服工作……”
三岛春明摆手打断他,“绍伦一向不管这些生意上的事情,还是别让他插手的好。”他撇着茶盖,似笑非笑地看着袁闵礼,“倒不如请九姨娘吹吹枕头风……我相信袁先生是一定有办法的。”
袁闵礼心中一凛,点点头,站起身,“好,容我考虑考虑。”
“不急,袁先生尽管想个明白,有意合作,三岛府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三岛春明跟着站起身,从和服侍女手上接过切好的果盘,“恕不远送。”
和夫现身引领他走出庭院,袁闵礼侧目看去,三岛春明已走向网球场,迈着矫健的步伐将手里的果盘捧到方绍伦跟前,又拈起银叉叉了块水果递到他唇边,那份殷勤小心简直与刚刚在客厅里的嚣张狡诈判若两人。
他收回目光,跟在和夫身后走出了这一方府邸。
“春明,我自己来。”方绍伦躲开来自三岛春明的投喂,他并不习惯这种亲密的举止,脸“噌”一下就红了,好在天气热打球又出了汗,一群人吵吵嚷嚷,也无人注意他这一刻的羞窘。
三岛春明并不介意他的推拒,转头招呼着球场上的众人,“过来吃水果。”
方绍伦无意间一抬头,看见袁闵礼的背影,愣了愣,“他就走了?”
袁闵礼没有过来知会他,径直离开,显然两人的关系再次拉开了距离。
方绍伦叹了口气,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波三折,眼看着和缓的关系再次陷入僵局。再看一眼三岛春明觑着他淡笑的面庞,不由得转过脖子用后脑勺对着他,“啧”了一声。
难道真的是他的举止有什么问题,让这两个原本的好友误会,进而生出一些不应该的情愫?他反思半晌,也不得其解,将手中的拍子递给孙少爷孙正凯,“你们玩,我得休息一会。”
他走回三岛府的客厅,正碰上和夫捧着一摞报纸,在整理报架。
“是新到的报纸吗?”方绍伦心里一动,不由得走了过去。
“是,您想看哪个区域的?”
“我自己来。”他从和夫手上接过那一大摞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纸页,飞快地挑出印缅的双语报纸,其余的还给和夫。迫不及待又细致的一一浏览,没有电报,没有书信,这几张报纸就成了他了解张定坤所在国度和城市的唯一途径。
尽管上次从报纸上看到“华侨张先生及其未婚妻卢小姐”,但方绍伦并不十分确信,现下的报纸总喜欢乱写,跳个舞拍个照片也不算什么,何况那还是他回沪城之前的新闻。
一直没有音讯,他心里始终是挂念他的。
玉石行当是印缅的支柱性产业,催生了不少富豪,又充斥着辨玉赌石的奇闻,历来是报刊记者们关注的重点。报导这些豪门秘闻或是行业内幕总是更能博人眼球。
方绍伦念书的时候英文算是相当不错,久未使用,看这种纯英文报纸略显吃力。他坐在沙发上,垂着脖子,一篇一篇细细地看,可等他翻过两页看到一张照片的时候,一股怒火瞬间席卷全身。
身材高大的男人戴着墨镜,娇小的少女挽着他的手臂,抬头冲他甜笑。背景是一辆黑色小汽车,敞开的车门里隐约露出一些提袋,似乎是小情侣逛街归来。
尽管黑白照片并不能算十分清晰,但两人举止间的亲密透纸而出。
又是那位未婚妻卢小姐!方绍伦翻到头版看了一下日期,很好,他在这里牵肠挂肚,原来张三在那头风流快活!他没有时间给他发电报,却有时间陪卢小姐逛街!
方绍伦攥紧了那张报纸,胸腔间充斥着毁灭一切的冲动,要是狗东西在他面前,他非给他两巴掌再加一记窝心脚不可!
可是当他的目光转过沙发以及客厅里的摆设,这里是三岛府邸,三岛……他瞬间软化下来。他还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去责骂张三呢?一点资格都没有了。
一股猛烈的酸涩从心底直冲鼻端,方绍伦嘴角扯开了一抹苦笑。
当初张三让他跟他去曼德勒,他不愿意去,不去的理由是那样充分,却没有意识到时间、空间的距离是一场残酷的考验。
他在商海里沉浮,身旁一朵解语花,既能在事业上带来助力,又能在情感上给予安慰,哪个男人不会心动呢?
他平安、他发财了、他在谈恋爱。这终归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是吗?作为故人旧友,难道不应该盼着对方好么?
是谁说过,爱情是荷尔蒙的分泌,最长的保鲜期只有十八个月呢?爱过、倦了,所以不在意了。一声不响地离开,从此杳无音讯,他为他悬着心,他却早有新人在侧……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拿过报纸,三岛春明的英文显然比方绍伦更胜一筹,径直将那张照片旁边的配文念出声:“豪门赘婿得岳父提携……行业新秀财色兼收……这不是定坤兄么?看样子……”
他蓦地停下言语,抬起头,低声道,“绍伦,你哭了?”
嗯?方绍伦这才惊觉,脸庞上似乎垂坠着两行温热的液体。他大感窘迫,忙抬手擦拭,三岛春明却握住了他两只肩膀,微一使劲,将他推靠在沙发椅背上,温热的唇舌不容拒绝地凑近,绵软的触感飞速地滑过脸庞。
他替他舔去了那两行悄然滑落的泪水。
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出声言语,他坐在他的身侧,握着肩膀的两只手滑下来改为握住他的手掌,用眼神传递着关切和安慰。
方绍伦难以招架,忙站起身,“春明,我累了,先回去了。”
三岛春明牵起他,推进浴室,“先洗把脸。”
等他出来,球场上的众人已经一齐走进客厅里来,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晚上去哪里吃饭。
“出去多麻烦,”三岛春明提议,“就在家里烤全羊怎么样?”那还有什么不好?一片拥护的声音,厨房的仆从立刻忙碌起来,在庭院的空地上架起火堆。
三岛春明拖住方绍伦,“别一个人回去难过,大家一起玩吧,今天我帮你挡酒,保证不让你喝醉。”
话都说到这份上,方绍伦自然不能拒绝。事实证明,人类到底是群居动物,当情绪产生问题的时候,一堆人玩笑作乐的确可以减轻心里的负担和痛苦。
还没进夏季,太阳下山后有微微的凉意,燃起的火堆令热意流淌,庭院里萦绕着烤羊肉的香气。所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吃这种烤肉是断不可无酒的,三岛春明命仆从搬出窖藏的佳酿。
孙正凯大手一挥,“羊肉需得配葡萄酒才算好,其它都偏了春明兄,酒就由我来做东。”他家是开酒庄的,打了个电话,少顷就有仆从送来“赤霞珠”、“仙粉黛”、“梅洛”等好几种美酒。
众人一一品鉴,喝得十分尽兴且畅快。这其中有两位的女朋友是善歌的,酒意上头,一曲接一曲,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时间热闹无比。
三岛春明果然说话算话,但凡倒在方绍伦杯子里的酒他总要分走一半,如此一来,方绍伦不曾喝醉,他倒是有些醉眼惺忪了。
拉着方绍伦袖子,喃喃地念叨,“绍伦,你看看我。看看我呀。”
方绍伦就坐在他旁侧,闻言转过头,“看着呐。”
他却仍不停歇,“你看看我吧,看看我。”方绍伦只好倒杯温水递到他唇边,“喝点水吧,你醉了。”
三岛春明摇头,“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并没有借酒装疯,说出更不合时宜的话或者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只是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时不时地看向方绍伦。
这番举止令方绍伦不能再将他所谓的追求当成随口的玩笑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春明,或许你想要的只是爱情本身,并不是某一个人。”
三岛春明轻轻抓住他一只手,也跟着低声,“爱情必然是有载体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来日惶惶不可追,此时此刻你能在我身边足矣。”他牵他手掌到眼前,低头轻吻他的手背。
方绍伦瑟缩着抽回手,低头道,“春明,我恐怕不能回应你的感情。”虽然一时失控滚了回床单,但从情感上他并没有放下张三,那个月圆的夜晚,他背着他到塔楼看月亮,他说他爱他,他们在月色里交换着唇舌,满心满眼再没有旁人……
“没关系,我能等。”三岛春明出声打断他的回忆,“你等你想等的人,我等我想等的人。”
“可是这不公平……”
“爱情里哪里有公平呢?既然它起源于欲望,总有人的欲望更强烈、更长久,也总有人先熄灭、先离开。”
方绍伦看着他那双寒星般的眼睛,一时间无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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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傍晚,余晖遍撒,漫山遍野绿意盎然,山坳里的别墅群沉寂在晚风中。蓦地,主楼东头传出一阵喝骂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方学群日常对这位只比他儿子大两岁的妾室其实是多有宠爱的,给钱给铺子给权柄,平日里说话也是温声细语,此刻却板着面孔,皱眉道,“这件事情不必再说!你懂什么?!青天白日的天上能掉馅饼?!”
丁佩瑜自从进了公司管事,声气也渐渐不同以往,噘嘴道,“老爷只说不行,又不把道理跟妾身说清楚,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那么多。”
方学群耐着性子教她,“人家凭什么技术入股,又添织机、又管运输?凭什么放弃跟沪城的棉纱厂合作,看中我们这种西南小厂?如今东瀛跟华国战事一触即发,东瀛人向来野心勃勃,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想把咱吞下去,西南是不是必须要有据点?让东瀛人入股,他如果要求生产军需用品,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只怕届时由不得我们答不答应!”方学群将茶盏扔回桌上。
“可是……”丁佩瑜犹疑道,“据说不止沪城,锡州也有棉纱厂跟东瀛达成了合作。人家技术确实好,之前学校就教过,要‘师夷长技以制夷’,印棉老爷子是知道的,确确实实价好质优,要是走海路来,咱们‘博新’的利润何止翻番……”
“不成!”方学群一挥手,“别盯着这眼前的蝇头小利,做生意最要紧是求稳!”
看爱妾一脸不虞,方学群叹道,“佩瑜呀 ,小富靠机缘,大富凭见识,行商立业一定要把格局打开!眼光要放长远些……”
“老爷是说妾身头发长见识短啰?”丁佩瑜一扭身子,“那我可不在山里奉陪了,要回山下去多看看书,长长见识。”
二十几岁的少妇撒娇是最有风情的了,方学群笑着拉她胳膊,“等明早再走,今晚再给老爷捶捶脚……”
第二天一早,丁佩瑜下了松山,等回到城内已经是傍晚。她并未急着回月湖府邸,而是径直去了城东酒厂。打发走司机,又冲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
可等那道秀挺身影出现在内室,已经是天黑后的事情。她皱着柳眉,扭身在床畔撕扯着手里的锦帕,“怎么才来?三房一双利眼,五房一张碎嘴,我回去太晚要听闲话的。”
袁闵礼上前搂着她肩膀,柔声安慰,“累你久等了,税公所的坐着不起身,我也不好赶人。”
他这样温柔的声气,再转过头,一张堪比潘安宋玉的俊颜,通身洋溢着书卷气,又带着几分商场磨砺出来的沉稳,哪里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能比的呢?
丁佩瑜立刻就消了怨气,转身投入他怀里,“税公所的怎么又来了?”
“无非是变着法子要钱。正月里那场祸事烧了沪城好几家布庄,今年的效益明显不如去年,非得按去年额度开税。”袁闵礼叹着气,“还是嫌日常那点孝敬少了。”
棉纱厂里里外外都靠他,投资决策他却做不了主,丁佩瑜不禁燃起母性的情怀,轻轻搂着他脖子,将面颊贴上去,“你别太累到自己,厂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既然为了这个头,总要对股东们负份责任。东瀛注资那事,方叔怎么说?”
丁佩瑜将松山发生的争论复述给他听,“看样子老爷子是绝不会同意的。”
袁闵礼勾了勾唇角,“方叔向来讲大义,轻小利。只是这年月,思想要是跟不上形势,千金散去也容易。政府征高税,民间吃大户,便是金山银山又经得起几层盘剥?我们这辈人囫囵着过得去,总得要替子孙着想。”
丁佩瑜将儿子看得重,听了这话深以为然,愤恨道,“年纪越大越是犟,谁的话也不听,简直就是老顽固!”
袁闵礼轻拍着她肩膀安慰道,“不急,从长计议吧。”
丁佩瑜抬起头,红唇向着凸起的喉结吻去,却蓦地偏过头,一阵干呕。
袁闵礼转身倒了杯温水给她,“在山里受凉了?”
“没有。”丁佩瑜接过水杯,在心里默数着日子,“怦”一声玻璃水杯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她抬起一张惨白的面庞看向袁闵礼。
第96章 他暗哑着声音传递着灼热……
左云从曼德勒出发,经腊戌进入华国边境,再经畹町、腾城、理城,先到达月城,一路都是跑马走驿道,风餐露宿,确实十分辛苦。
一进月城人倒是舒坦开来,先找了家相熟的客栈睡了一晚,又到玉楼东吃了顿好的。他好歹在这里混了七八年,饮食吃得惯,人脉也有。
玉楼东的掌柜便悄悄拉他袖子,“左掌柜,三爷没跟你一块回?”
“我三哥忙着呐,”左云得意地笑,“新近买的矿一直在出货,走不开。”
“哟,那可是大买卖。”掌柜的恭维了几句,又低声道,“三爷在那头娶妻了吗?”
“怎么?您要给做媒?那倒用不着,娶不娶卢家小姐,也就咱三哥一句话的事。”在外头,左云是绝不肯堕他三哥一点面子的。
掌柜讪讪地笑,“那咱可攀不上。不过,方家大少奶奶……”他将嘴巴凑到左云耳朵跟前,“有喜啦,满了三个月坐稳了胎,方家铺子还派了一回喜糖,可把方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就盼个带把的呢……”
月城民众对于方家大少爷婚礼上的那幕闹剧记忆犹新,张三爷远走印缅,更是坐实了这个事,都认定张三爷和方大少爷争抢方大少奶奶,只可惜一女不能嫁二夫,最后花落方家。
因而巴巴的把这则新闻讲给左云听,再一看左掌柜,鼓着腮帮子,额上青筋直跳。掌柜的心里越发有数,果然空穴不来风。明儿早茶又有得说道。
左云气呼呼进了沪城,却正好遇上水电工人游行大罢工,工人们抛洒着传单、高喊“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又跟前来维护秩序的城防、军警发生了对峙。
他被裹挟其中,四处闹哄哄的,只觉得有数双手在他周身游走,跟搜身似的,他只能死死抓着装钱的绣袋不松手。
好不容易脱了身,一摸布兜,坏了,伍爷写给谢厅长的信不见了。他赶紧掉转身去找,哪里还找得到?沿街都是散落的传单、报纸,一封书信掉落其中就跟针入大海似的。
他沮丧地移动步伐,只能先去打探大少爷的下落。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监视当中。等他跨入器械所的大门,却见幽静的庭院中停着一辆豪华小汽车。
方绍伦坐在桌前,正翻着图纸,一抬头,三岛春明摇晃着车钥匙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盒子。
“怎么这个点来了?”他略感讶异。
三岛春明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盒子,“我得了个小玩意儿,想着你正好用得上,就给你送过来了。”他将盒盖掀开,拿出个木托撑着的物什来,屋子里闪过一片微芒,却是一块流光溢彩的金表。
这礼物一看就贵重,方绍伦忙摆手,“我有怀表,用不上这个。”
“怀表用起来多不方便,如今都是戴手上了。”他解开卡扣,要套到方绍伦手腕上,却又抬手,“咦,绍伦,你这脸上沾了根什么?”
他左瞅右瞅,伸出修长手指拈了根睫毛下来,还低声慨叹了一句,“你这睫毛长得可真长,难怪眼睛这么好看。”
方绍伦拂开他手,“别闹,我这正忙着呢。”
走廊里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三岛春明十分懂礼地退到一旁沙发上。
门缝里探进来的头颅简直让方绍伦意想不到,他“腾”地站起身,“左云!左掌柜,你怎么来了?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三岛春明站起身,“绍伦,你有客?那我先走,晚点接你吃饭。”他打开房门,瞥了左云一眼,径直擦身而过。
方绍伦激动得面红耳赤,倒没有留意到桌上还搁着那只金表,“左掌柜,进来坐。是三哥叫你来的吗?”
左云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身姿修长,穿着件白衬衫,更衬得面庞如玉,脸颊上一抹绯红,星眸里蕴着水光,确实有当狐狸精的本钱,才会把三哥迷得神魂颠倒吧?
一头勾着三哥,家里老婆还怀着孕,又在这里勾三搭四!他是以为他没有看见刚刚那一幕么?两个脑袋转过来转过去,分明就是在亲嘴。他是给他留两分脸面,才退回去发出重重的踏步声。
真是不要脸!
他冷声道,“三哥怕你没钱使,叫我来看看你。”他从随身挎着的布兜里掏出装着那一叠美钞的绣袋。“不过我看大少爷应该也不缺钱花。”他看一眼桌上的金表。
方绍伦愣了一下,“朋友拿来的,等会还给人家。不过我确实不缺钱,叫他不必担心,”他满含期待看着左云,“有别的吗?”
他现在最渴望的是看到张三的信,看到那笔板正的字迹。他才来沪城时,他写过那样多的信给他,厚厚的一叠,事无巨细的叮嘱,殷殷切切的情意都饱含在字里行间。
左云摇头,“没有。”
没有?“那他……他好吗?”
“怎么不好?矿里正出货哩,忙得很。”左云的声音十分冷淡。
方绍伦一颗心像掉到了谷底,他忙着出货,没时间写信,自然也就没时间发电报了,就派心腹送来一笔钱,算什么呢?分手费么?
可他犹不肯死心,颤声道,“就没有让你送张喜帖什么的?他跟那位卢小姐好事将近了吧?”
“你怎么知道?”
方绍伦的脸色因为这一句变得煞白。
左云是诧异于方绍伦竟然知道卢璧君的存在,难道是三哥上回回来跟他说的?他撇了撇嘴,“那也只看三哥愿不愿意了。不是只有你方大少爷能娶妻的,三哥要娶了卢小姐,好多着哩。”
在左云看来,张定坤看不上他左云,那是理所当然,他也没指望过能跟三哥好,能跟着他做事、贴身照顾他,他已经觉得心满意足。
但三哥这么心心念念着方家大少爷,他委实替他不值。
上回跟袁闵礼亲嘴是他亲眼看见的,三哥还说是误会。这回跟这个谁亲嘴又是他亲眼看见的,他没看见的还不知道有多少,这么个风流浪荡子,哪里配得上三哥一片深情?
方绍伦点了点头,“他跟卢小姐确实般配。”他一只手撑着书桌,极力抑制翻涌的心绪。
他果然动摇了吧?大概心里还念着他这一层桎梏,所以没有下定决心?大概是那些说过的誓言,不好反悔,所以才叫左云来探一探他的态度?
大可不必!
方绍伦咬着牙,伸手将左手上的那枚戒指撸了下来,递给左云,“你把这个给他,就说……祝他幸福!”
左云茫然地接过,私心里知道,他大概把三哥交待的差事办砸了,可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三哥要知道大少爷又勾搭上了别人,还能对他这么好?上回听了大少爷跟袁闵礼亲嘴那事,三哥就气得要杀人。这回要知道,光天化日,办公室里,两人就嘴在一块,那非气死不可,绝不能再爱大少爷,再听他忽悠了。
他接过戒指,冷声道,“我还得去趟伍公馆,伍爷交待的事还没办,先告辞了。”
方绍伦没有转身,等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他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将书桌上摞成几尺高的图纸画册全部扫在地上,然后是水杯、花瓶,包括那只金表。
大少爷火气上来,压根没有觉得这些身外之物有多么珍贵。被抛弃、被欺瞒的怒火充盈着他的胸腔,他愤恨地踢打着桌椅,又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为什么?为什么可以说不爱就不爱?为什么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可以转瞬间就不作数?
如果说报纸上的那些新闻只是让大少爷产生疑虑,那么左云的态度无疑就是实证了。
多亏单独的办公室,平日里进出的行政人员也不多,这番动静没有引来旁人围观。方绍伦抱膝蹲坐在墙角,一任苦涩从心底蔓延开来,流淌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门扉打开一条小缝,修长的身影闪身进来,一步步走向窗帘后蹲坐的人影。
他蹲下身,低声道,“绍伦,怎么了?”他伸手搂他的肩膀,方绍伦将他推开,抹了把眼睛,站起身,“不好意思春明……”
三岛春明止住他,打开了壁上的灯,方绍伦这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满地的狼藉在昏黄的光线里无所遁形。
“去吃饭吧,这里我让人来收拾。”
“不用了,我吃不下。”他蹲下身捡起散落的图纸,三岛春明默不作声跟他一块拣拾。
两人的手同时伸向那只甩落在地上的金表,表壳裂开了一道缝,方绍伦羞窘地抬头,“对不起春明,我赔你一个……”
三岛春明无奈地笑笑,摇头道,“不用了绍伦,本来就是送给你讨你欢心的,如果摔了它能让你开心点,也很值得。”
方绍伦将表收进盒子里,打算明天去百货公司买一只一样的赔他。
两人七手八脚地收拾完,将办公室恢复原样,夜幕已经降临。
“春明,我真的吃不下,你赶紧去吃饭吧。”
三岛春明不肯走,“我在这个附近发现了一家很好吃的面馆,吃碗面怎么样?不吃饭是绝不行的。”
他不由分说拉着他,出了器械所的大门,拐进一条弄堂小巷。一家门头看上去十分简陋的面馆在暗夜里闪着昏黄的光。
走进去食客倒是不少,三岛春明径直走到柜台,“两碗鳝丝面。”
他汉语十分流利地道,但穿着举止仍旧令人侧目。他却浑然不觉,拿纸巾替他擦凳子,又找老板要热水将碗筷洗了一遍。
三岛公子如此殷勤,方绍伦倒不好只顾着自己的情绪了,等面上来,他用筷子挑起几根,鲜香浓郁,咸甜适中,味道确实不错。
等他吃到一半,三岛春明才开口问道,“绍伦,你不开心是因为今天来的那个人吗?是定坤兄派他来的?”他看过那张报纸,又撞到左云来访,自然能猜到眼下的状况。
“绍伦,你何必再为不值得的人伤心?他对你一向不够坦诚不是吗?”他一脸担忧中夹着几许愤慨。
方绍伦点点头,却无言以对。他深陷局中,已分不清真真假假。
旁边桌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却是一名食客扔下几个铜板,急匆匆走了。
与他同坐的人摇头感慨,“……瘾犯啦,又上烟馆去啦,伊老是讲空话,只讲不抽了,瘾一上来也是白相。”
三岛春明趁机道,“这大烟在华国屡禁不止,实则也是人性使然。绍伦,知道不值得,就戒了吧,你只是习惯了。不要再执迷不悟,否则是害人害己。”他似乎不是站在追求者的立场,而是完完全全地替他着想。
方绍伦呆楞着,片刻之后,垂下了面庞。戒?戒掉张三,就意味着抹去过往的一切,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昏昏沉沉地去上班。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去了一趟临近的百货公司,却没有找到手中那个表盒的专柜。又跑了较远的一家,还是没有。
他只好去了趟租界里头开设的洋行,掌柜的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印花衬衫配着领结,西裤裤线笔挺,脚上的棕色皮鞋擦得铮亮,是十分洋派的打扮。
他瞄一眼方绍伦,又拿起表细看,“您来我这是对了,这款瑞士表一般人认不出,它专供欧洲皇室,市面上没有流通。我在英国留学倒是见过,您这只表壳有裂纹,我可以去信欧洲给您调配,就是要等几个月……”
方绍伦没想到这表这么贵重,颇有些忐忑地询问要不要放定金。
掌柜连连摆手,“如果您愿意把表放在这里的话。您大可放心,咱们这是百年老字号,断不敢贪您东西。敝姓卢,表字光灿,是这家表行的少东家,刚从英国回来。您怎么称呼?”他伸出右手,要跟他行握手礼的意思。
方绍伦没料到这位卢少东家如此健谈,不过年龄相仿,对方也是一表人才,他报上名号,两人握手,攀谈了几句。
临走卢光灿问他要联系方式,“等配件到了就给您打电话。”
方绍伦便把办公室号码留给了他。
等他心绪稍稍平静两天后,三岛春明再次出现,拉他去德庆楼吃饭。入了包厢,才发现孙正凯带着女朋友也在座,见到他俩连声催促,“赶紧的,今儿两出可都是不容错过的好戏。”
原来青松在祥泰戏院首次登台唱夜戏,他们约好了去捧场。方绍伦无可无不可的跟着去了。
戏院门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霓虹闪烁,照亮了夜空。西装革履的男士挽着穿着旗袍或洋装的女士们胳膊谈笑风生,空气里弥漫着香水和烟草的味道。
在满场锣鼓喧天里,好戏一幕接一幕的上演。方绍伦眼神飘忽,脑海里尽是从前跟张三一块看戏的光景。
他把葡萄干、杏仁塞到他嘴里,“甜不甜大少爷?”又把凉茶端到他嘴边,“渴了吗大少爷?”摊开手帕,给他剥瓜子、花生、松子,看他视线转过来,嘿嘿笑道,“放心吧,这帕子是干净的。”
那时的张三,忠心耿耿,憨厚周到,透着点傻气。后来就变了,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张三爷,郭三请他看戏,他急吼吼地追过来,穿着皮大衣,摆着狂狷的架势,戏台上唱着“三娘教子”,他讨好地在他耳朵边上说,“骂得好!”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现,令人不知今夕何夕。他在轰然而起的喝彩声里,却觉出了无尽的凉意和孤寂。
青松下了台,拆了背后的花翎,仍顶着个花脸,到包厢来谢赏。三岛春明和孙正凯都送了花篮、匾额和银杯。
他一进门就施了个大礼,“三位爷太客气了,等青松下了戏,摆酒请三位爷赏脸。”
三岛春明搀起他,又在他满是油彩的脑门上弹了一记,“好好唱你的吧。”
青松之后,三岛春明好像又谈过几个,但显然再见亦是朋友。他对感情似乎并不执着,对每一个交往过的对象都出手大方。
方绍伦不知该佩服还是该羡慕。他远没有他这样洒脱,一个张三好像已经耗尽他所有的热情,“我再也不想谈爱情了。”他低声喃喃自语。
三岛春明却攥起了他的手掌,示意他看向台上重新开锣的好戏。
“绍伦,人生如戏,及时行乐,尽兴即可。”他在他耳边轻声道。
公寓的门被撞开,两道交缠的身影跌跌撞撞,碰翻门口浇花的水壶、踢开挡路的衣架,双双倒在那张大床上。
床垫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方绍伦想起了那张法式钢丝床。他别过脸庞,蹬着两只脚,稍稍向后退。
三岛春明立刻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曲膝卡在身体两侧,抬手甩掉身上的衬衫,脊背闪过一线流光,重新覆了上去。
一只手掐着下颌,又抚弄他的喉结,急切地吻他的耳垂。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勺,薄唇摸索着找到了另一张,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一顿翻搅……
剧烈地喘息在耳畔回响,绵密的吻落在颈侧,他暗哑着声音传递着灼热的欲望,“绍伦绍伦,我要你我想要你……”
略显粗暴的举动,让身下的人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激情。方绍伦闭紧了双眼,长睫簌簌地抖动,撑起的身躯最终还是瘫软下来……
衣物一件件抛洒在地上,像洋葱一层层拨开的外壳,熏得人的眼泪在暗夜里肆意横流。
这一次没有喝醉,没有酒精的麻痹,方绍伦清醒着被送上高峰,又沉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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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云清楚自己办砸了差事,回程不断拖延。最主要他也怕三哥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来,上回听他说了大少爷跟袁闵礼亲嘴的事,他就领着他们跑了大半个晚上,这回要是知道了,多半也要亲自来问一趟。那眼睛可还不方便哩。
因此他只管拖,回到月城又盘桓了几天,跟相熟的朋友喝了几场酒,倒是在饭桌上跟袁闵礼也见了一面。
其实都是熟人,袁闵礼跟着张三爷跑过北边的商路,跟左云自然也有交道,只是不大对付罢了。
隔了这两年再见面,或许是当了厂长春风得意,袁闵礼对他十分热情。饭桌上与他开怀畅饮,散了席又拉着他去续摊,左云喝高了,只隐约记得袁闵礼问他回来做什么,去沪城干什么,自己怎么答的那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吐槽两句大少爷。袁闵礼还能不清楚大少爷的底细么?左云第二天便骑马离开了月城。
等他走走停停,拖拖拉拉回到曼德勒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他才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正在伍爷跟前汇报着此去的情形,张定坤就从矿上风风火火的下来了,没戴眼镜,两只眼睛又恢复了精光四射的模样。
左云欢喜地迎上去,“三哥,你眼睛好了?”
张定坤“嗯”一声,揪着他胳膊,“见到大少爷了吗?有没有什么信件?咳,平康保出来了吗?”
后边这句自然是看伍爷也在座,于情于理都该问一声。
“平康少爷早出来啦,不过不是谢厅长出面保的。”他把初到沪城,遇上游行,掉了信件的事说了一声,又照实说了去见伍平康的情形。
他在伍公馆等到天黑才见伍平康在两个随从的簇拥下跨进门来,显然喝了不少酒,听他道明来意,便在那头骂骂咧咧,“……我指着谁呢谁也指不上……我爹有他那个义子就够了亲儿子也能撂一边……”
他复述了个大概,伍爷听了面皮绷紧,站起身就走了。
张定坤揪着他,满眼殷切,左云心里发酸,低声道,“三哥,你先松开。”他从口袋里将装钱的绣袋拿出来,拆开绳扣,掏出那枚戒指,递过去。
“什、什么意思?”张定坤攥住那枚戒指,跟自己手上的比对着,又皱眉抬起头。
左云嗫嚅道,“大少爷变心了,他跟一个瘦高个子的小白脸好上了。”他之前没见过三岛春明,形容了个大概,“我去的时候,他俩正亲嘴呢,就在办公室里。见我进去,那小白脸就走了,还说等会来接大少爷吃晚饭……”
他在张定坤惨白的面色和不敢置信的神情里几乎就说不下去,但还是咬牙道,“大少爷让我把这个还给你,还说……祝你幸福……”
张定坤愣愣地后退了几步,但一醒过神,立刻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祝我幸福?你说什么了他要祝我幸福?”
“我没说什么呀……他就问我你跟卢小姐是不是好事将近了……”左云小声道。
张定坤极力抑制住翻涌的怒火,握住左云肩膀,“阿云,你坐下,你把见到大少爷之后你俩说的每一句话都跟我说一遍,一个字也不要漏!”
他端过一旁茶杯,“你先喝口水,仔细想,认真的想。”
左云磕磕巴巴将当时情形复述了一遍。
张定坤跟他反复确认,最后问道,“这枚戒指,他给你的时候,是从手上取下来的还是从别的地方拿出来的?”
左云略一迟疑,“……手上,”他发现了自己的错漏,羞惭道,“他从手上撸下来给我的。”
张定坤倒吸口凉气,站起身,大声喊道,“赵文!备马!赵文!”
左云不明所以的跟着跑出去,只见张定坤疾步走进庭院,赵文已经听到声音,牵着张定坤那匹爱驹走进来,又扬声吩咐仆从准备行囊。
“三哥,”左云扑上去扯着他衣袖,“可是他跟那个小白脸亲嘴是我亲眼看见的……”
张定坤甩开他,走到赵文跟前,握着他肩膀,后脑勺对着左云,转动了两下,回头问道,“是不是这样?你真的看到他俩嘴凑一块吗?”
左云脸色变得煞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张定坤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赵文接过仆从匆匆收拾出来的行囊,冲左云道,“矿上的事就交给你了,跟敏登、觉图合计着办,卢爷伍爷那里告个罪。”
他牵过另一匹马,扬鞭奋蹄,向着张定坤的背影追去。
第97章 他爱他,他也爱他,可是……
三岛春明发现事情并没有朝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
疑似失恋后,方绍伦颓丧了一个星期,很快就投入了频繁的社交当中,而且于男女关系上远比过去放得开了。
之前沪城这些公子哥们一块玩乐,他是最被诟病“假正经”的那一个。
跟舞小姐们跳舞,那就是纯粹跳舞,手都不肯往下移半分,更别说趁机揩油吃豆腐。如今呢,那是十分自如的放在小姐们纤腰上了,缠上来的藕臂香肩也不拒绝,任她们勾着搭着。
长三堂子是这帮公子哥们的据点之一,里头的清倌人看方绍伦长得俊俏,不少想勾他梳拢,酒席上难免摸摸蹭蹭,他原先敬谢不敏,如今就着那纤纤素手将送到唇边的美酒一杯杯饮尽,还会轻拍人家脸蛋,贴着耳朵讲笑话。
十足的纨绔子弟作派。
三岛春明在紧要关头将他拉出去,一人叼根烟,坐外头花园里聊天。
“绍伦,别为不值得的人作践自己。”
“嘿!”方绍伦咬着烟头,“这事在你们身上就是玩乐享受,到我这就是作践自个了?什么道理。”他发出一阵久违的愉悦的笑声。
可在昏暗的灯色里,三岛春明窥见他迷茫的眼、抿紧的唇。
同窗三年,他从没见方绍伦哭过,可为了那个贱民是一再的破例了……那一晚他在身心愉悦的顶点,把趴着的人翻过来,才发现半个枕头都湿了。这让胜利的喜悦大大的打了折扣。
他得到了他的人,并没有得到他的心。
三岛春明暗自咬紧了牙,却展开了胳膊,“别硬撑,我很乐意借个肩膀给你。”
“呸!用不着,”方绍伦把烟头弹到他脚边上,“春明,还记得我离开东瀛的时候吗?我说想回华国来一场邂逅,尝一尝爱情的滋味……现在只是回到原点。”
方大少爷有一份属于自己的骄傲,既然你能抛下那些缠绵过往,我也能忘得一干二净!你身边有佳人陪伴,我也不见得要独守空房!
他把烟头丢地上,皮鞋碾熄了,转身回到了人潮汹涌的舞池。
三岛春明在他身后面目晦暗,他如此处心积虑可不是为了让方绍伦“回到原点”。
他要他的愉悦呻吟是为他,痛哭流涕也是为他。
第二天他特意挑了个人少的时段去器械所,推开门,方绍伦正伏案翻译图纸,看见他一脸高兴,“春明,来得正好,这个‘肋骨’是指什么?”
“船体纵向结构中的横向支撑构件。”
“那这个‘Freeboard’呢?”
“干舷,船舶甲板到水线的垂直距离。”
虽然方绍伦精通东瀛语,但结合专业术语还是有些难度,即使英文标注了,不明白意思就会影响文献翻译的精准度。
三岛春明一一替他解答,“能否惠赐座椅一张?”
“啊,抱歉。”方绍伦给他搬张椅子,两人并排坐着,原本眼睛都凝视在图纸上,可窗外一缕阳光踱步而入,映照在大少爷的眉梢眼角。
那即使在光线照射里也十分细腻的肤质,挺直的鼻梁,丰盈润泽的嘴唇,周身萦绕着一股独有的清冽香气,像三月的草木在春日里探出芽尖。
三岛春明转过头,淡笑道,“讲得口干舌燥,能否惠赐甘露一滴?”他欺身而上,欲吻红唇。
方绍伦连连后退,有些磕巴道,“……春明,你别……”
身后一只手已拦在他腰间,三岛春明不容拒绝地逼近,一垂头却吻到了手指上。
“春明,我们聊聊。”大少爷将凑近的面庞推了回去,低声道,“你说要破除情感的迷障,如果是我跟……”他不想提那个名字,“把你引到同性这个坑里,那我的确负有一分责任,可如今你也看到了,并没有什么好下场……”
“你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咱俩已经……一睡再睡,”他叹了口气,“到此为止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帮你了。”
“绍伦,我说过我会等你。”三岛春明沉声道,“等你彻底放下那个不值得的人。”
方绍伦皱眉,“春明,你是最洒脱的,不要做这种无谓的期待。”
“为什么?”
“我再也不想跟男人搅和在一块了。”他再也不想体会那种嫉妒噬心的滋味,睁开眼是空荡荡的房间,闭上眼是两人的抵死缠绵。清醒的时候是报纸上那些照片,睡梦里是不同场景的婚礼,不变的是新郎新娘的人选。
如果没有张三胡搅蛮缠,他压根不会考虑这种不被世俗所容的感情。疑似被始乱终弃,大少爷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急于找到一点证明,证明自己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
三岛春明的心头掠过一丝凉意,他意识到了方绍伦的想法,接下来的聚会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卡尔顿的豪华包厢里,几台西式的电风扇“嗡嗡”地转动着,为迈入夏季的沪城送来阵阵凉意。
刨花水将黑发梳得服服帖帖的公子哥斜躺在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着,一只锃亮的皮鞋踩在矮几上,随着乐曲的节拍轻轻晃动。
衬衫的两粒纽扣解开,露出一线晕红的胸膛。方绍伦那只修长的手掌半掩在面颊上,向后仰着头,吃吃低笑着。
紧挨着他的舞小姐正在莺声撒娇,声音一星半点的传到三岛春明耳朵里,“……哎呀好不好嘛方公子……我们上去好不好……”卡尔顿舞厅的楼上就是卡尔顿大饭店,舞小姐约他上去自然不是吃饭。
方绍伦坐起来一点,胳膊展开,很随意地搭在她肩头,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
娇俏的声音咋呼起来,“我才不信呢!”粉拳往他胸口上轻捶,又咬着牙横着眼波,“……那去你家总行吧……就不用开房了……我就看中你这个人了冤家……”纤纤素手顺着敞开的领口滑了进去……
三岛春明踢了一下一旁的孙正凯,使了个眼色。
孙正凯会意地站起身,走过去拉起那位美娇娘,嗔怪道,“玲珑,本少爷今儿可是专程来捧你场的,都不陪我跳一个?”也不管她推脱,拉起人就滑入了舞池。
三岛春明端了杯鸡尾酒坐到方绍伦身边去。“这位玲珑小姐很中绍伦的意?”
“唔……”方绍伦已经半醉,稍稍撑起身体,“腰细。又不嫌我没钱,我跟她说我没钱她还不信,要不春明你给借一点?我过阵子回月城,回来就还你。”
器械所那点薪水哪里经得起这种场合的高消费,方绍伦确实入不敷出。按说他可以上方家的铺子里支钱,他又拉不下面子。
好在这些朋友都是好玩乐的二世祖,今儿这个请,明儿那个请,一天天的也就这么混下来了。但不管是要带舞小姐出台,还是打赏清倌人,总不好还记朋友账上吧?那可丢人丢到家了。
“绍伦想带她上房?”三岛春明面色阴沉,语声低缓。
方绍伦眨动着长长的眼睫,“想试试。”他又不是生来就该雌伏于男人,他是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保不齐尝一次就爱上了。”
“这种货色你也不嫌脏……”
“脏什么?我就很干净么?”方绍伦自嘲地笑了笑,“春明你说得对,人生苦短,该及时行乐。”
三岛春明哽住。
玲珑和孙正凯跳完一曲,又回到方绍伦身边,撒娇卖痴,“哎呀,跳了一晚上,人家脚都疼了。”
她们是惯常在风月场上混的,丝毫不避讳三岛春明就在旁侧,抖动着满头油亮的小卷发趴在方绍伦肩膀上,红唇若有若无地触碰着他的耳垂,用气音说着悄悄话。
夏季的衣裳薄,三岛春明瞥一眼那两条长腿中间,果然不动声色地鼓起了一团。
方绍伦冲他打了个响指,伸出白皙手掌,“长公子,打赏一点?”他还是旧日里那副开玩笑的口吻,脸颊被熏得微红,眉眼弯弯任谁也无法拒绝。
三岛春明掏出皮夹子放到他手心,方绍伦抬了抬下巴,以示谢意,搂着一旁的玲珑就起了身。雪白的臂膀搂在那抹劲瘦的腰肢上,两人相携着,穿过喧闹的人群,在明灭不定的光线里闪身不见。
孙正凯坐过来,挑眉问道,“绍伦他……上去了?”
三岛春明点点头。
“哟!玲珑这小妖精这回可吃着肉了。”孙正凯打着哈哈,“来跳舞这么多次,咱方大少爷可还是头一回叫人上楼呢。”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三岛春明的面色。商人家庭出身的公子哥察言观色的本领都不差,他其实早看出三岛春明对方绍伦那点意思,毕竟人家也没遮掩。但没挑明了说,他就只能装不知道。
三岛春明从匣子里拈出一根雪茄,孙正凯凑上去给他点燃了。他吮吸了两口,蓦地往底下一扔,皮鞋碾了两下,站起身。
孙正凯拉住他,“哎,哥们,可不兴坏人好事……”
三岛春明甩开他,径直掀开包厢门帘走了出去,孙正凯跟在后头“哎”了两声,叹了口气,转身跟其余两个玩起骰子来。
方绍伦脚步虚浮的从浴室走出来,胸膛滴着水,大毛巾扎在腰间,拿条小毛巾擦着湿发,一抬头才发现房间里换了人。
“嗯?玲珑呢?”刚还是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坐在床边催他快点,顷刻间就变成了一个面罩严霜的男人,简直有种荒诞的怪异感。
“她身体不适,先走了。”
“啊?”方绍伦自然不信,“刚还好好的……”
三岛春明冷着脸站起身,一边脱衬衫一边解皮带,看上去跟要打架似的,方绍伦连退好几步,“哎,哎,春明,你这是干什么?”
“你想睡女人?请恕我不能同意。”他语声低沉却口气严肃,赤裸着身体,步步逼近。明明是熟悉的人,却令人顿感陌生,显然这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有着不轻易展露的另一面。
方绍伦因而滋生出几许恐慌,他退无可退,脊背挨到了镜子上,“凭什么……”
如果三岛春明要动手,方绍伦绝不能束手就擒。可那双噬人的眸子凑到他眼前却垂了下去,他伸手扯开浴巾,蹲下了身……
方绍伦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就像一抹游鱼滑入了温暖的海洋……他瞄了一眼镜子,矜贵的世家公子屈膝半跪着,葱郁的黑发、起伏的头颅像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
他因而觉得很有负担,喃喃道,“春明,你不必这样……”回答他的是一记卷吸。
方绍伦深吸口气,头向后仰,抵在镜子上。这一刻,欲望操控着身体,他情不自禁地揪住了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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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的官道上一前一后疾驰而来两匹骏马,马身微微颤抖,鬃毛迎风甩着汗水,马蹄声沉重,显然疲惫已极。
而马背上的人也是一脸倦容。张定坤一头乌发乱糟糟的,沾满了灰尘,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赵文翻身下马,拉住缰绳,“三爷,我们先回宅子。”不等张定坤反对,又续道,“今儿已经五月初四了。”
张定坤这才点点头,端午中秋这种大节,大少爷是一定会回月城的。此时赶去沪城,反倒会错过。
两人牵着马回到张宅,赵文吩咐门房烧水,又请示道,“我去找老管家打听一下,方家在哪里过节,老爷子只怕在松山。”
张定坤叫住他,“不急这一时,歇会。”
赵文摇摇头,转身就出了院子。就因为他太能干,张定坤铺开这么大摊子,他是左膀右臂,轻易走开不得,所以回沪城才派了左云。
氤氲的热气中,张定坤靠在浴桶壁上,反复思量左云的供述。
看样子大少爷知道他在曼德勒的动向,如何知道呢?他想到了那些每日萦绕在卢府门前的记者,神出鬼没地偷拍着各种照片。
他看过那些瞎写的报纸,只是当时以为不会传播到国内。现在看来大少爷必然是看见了,从哪里看见?他脑海里弹出一个姿容俊秀、周身却萦绕着阴郁气息的身影。
当初大少爷从东瀛回国,就对国际形势颇有了解,除夕的饭桌上他们还曾侃侃而谈。又如柳宁所说,这东洋鬼子背景不简单,要弄到国际资讯估计不难。
他不禁仰头长叹,自己还是大意了,纵容那些报纸乱写一气。他不信左云说的大少爷变了心,但三岛春明在纠缠大少爷肯定是实情,不然怎么会说“接他吃晚饭”这种话。
张定坤抹了一把面上的水珠,极力镇定心神。不怕,不怕,只要他解释清楚,大少爷是一定会相信他的。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带他走,就算他不同意,打晕也要把他带走,回头哄着求着,大少爷会原谅他的。他攥紧了拳头。
赵文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打听清楚了,老爷子怕热一直在松山住着,几个姨娘也陪在那,明天方家的人都在松山别墅过节。”
“好!”张定坤从浴桶中站起身,飞速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我们上松山去,我来开车,你上后座睡一会。”
松山别墅是方家的私产,特意请风水先生堪舆过,背山靠水,坐落在半山腰。站在庭院里就能俯瞰大片山景,一辆小汽车顺着崎岖的山道蜿蜒而来,别墅里的人自然是看得见的。
但张定坤也顾不得这么多,他要带大少爷走,横竖要捅穿这篓子。他把车停在阶梯下,几个仆从探头张望。
少顷,方家的丫鬟来请,“老爷请您去书房。”
后座的赵文抬起身,“不妥吧三爷?还是等见到大少爷再说。”方老爷子可不是吃素的,派人追杀他们也不是一两回了,而这别墅里必然都是方家的护院。
“先听听他老人家要说什么。”张定坤摆手,只要不使阴招,“明面对上我可不怕他。我正好跟他分说分说,这么多年跟着他老人家也算出生入死,哪里就非得逼到这个份上?”
他跟着丫鬟穿堂入户,上了二楼的书房。
方学群果然背着手站在书桌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怒极气极,九姨娘丁佩瑜在一旁小声劝慰。
看见张定坤走进门,他随手就将桌上一个盖碗砸了过来,怒吼道,“畜生!你还来干什么?!我家元哥已经成亲了,马上要当爹了,你还想干什么?!”
“我……来看看您和绍伦。”张定坤没想激怒方学群。
可方老爷子显然已经气怒非常,拐杖重重地顿地,“马上给老子滚,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您已经够不客气啦,”张定坤想起被迫跳河逃生的狼狈,还有那“啪啪”打在真皮沙发上的子弹,不免也有三分火气,沉声道,“您三番两次派人追杀我,我是看在绍伦份上才不跟您计较。今儿来,也是想跟您说清楚,您找的那些人撂不翻我,没必要多费手脚多花银钱……”
“我十七八岁就跟着您东奔西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民国十年闹匪乱,是我给您堵的枪眼儿吧?民国十三年,冀西发大水,货跟人都落水里,是我给您捞上来的吧?就前两年,宛城商会混进乱党,我护着您滚桌子底下才算捡回一条命。您就念着这几桩,也不该这么赶尽杀绝……”
他自认为通情达理地诉说,落在方学群耳朵里是挟恩狡辩,“你就有天大的功劳也不该祸害我们家孩子!光这点你就该死!死一万次都不够!”拐杖顿在地上“嘣嘣”作响,又扬声叫人,“来人!”
丁佩瑜花容失色,在一旁低声道,“老爷子您消消气,要顾着自个身体……”
张定坤语气里带上了委屈和决然,“我不是祸害他,我跟绍伦是真心……相好的,婚礼上您也看到了,他愿意跟我走……”
这话捅了马蜂窝,方学群怒不可遏,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扔过来,抓到什么砸什么,张定坤慌忙闪身躲避。
“反了!反了!还有没有纲常伦理祖宗家法了?!跟你走?老子在世一日,就绝不允许他跟你走!”
张定坤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火,“绍伦孝顺您,可您不能仗着这份孝顺就逼他……”
他蓦地住嘴,只因方学群已经脸色发青、嘴唇发颤,他心叫不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再要趋上前,丁佩瑜已经格开了他。
她端起案上参茶,送到方学群嘴边,“老爷子,老爷子,您喝口水。”可转瞬又尖叫起来,“快来人呀!老爷子、老爷子您别吓我……”
顷刻之间,哗啦啦的人群挤了进来。
为着过端午,不光方家的姨娘们齐聚在此,就连方绍玮也来了松山,蔓英、灵波本就带着小含章一直住在这里。
听到这尖锐的叫喊声,一干人等都拥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将歪倒在椅子上的身躯抬到一旁榻上。
张定坤心头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两只胳膊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三姨娘率先爆发出一声痛哭,“老爷!”又急促地喊道,“大夫呢?大夫呢?!”尽管灵波精通医理到底不是大夫,方家请了个老中医随身伺候。
背着药箱的大夫匆匆而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三姨娘却已经瘫软在地。
大夫上前又听心跳又把脉,掰开眼皮看了看,声音也惊慌起来,“老爷,老爷……已经殁了……”
张定坤脑海里“轰”的一声响,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在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里?!”
丁佩瑜踉跄着扑出来,“老爷远远看见有车过来,还以为是大少爷回来了,后来丫鬟来报说是张三爷……老爷就让人喊他上来,两人吵起来了……”她越说越小声,转头扑在方学群身上哭喊起来,“老爷,老爷……”
方绍玮闻言跳起脚,一个箭步冲过去攥着张定坤衣领,拳头跟着挥了上去,“张三!你害死我爹!我爹被你害死了!”
他“啊啊”地大叫起来,拳打脚踢,张定坤躲开他的拳头,几步走到榻前,伸出手探方学群的颈动脉,灵波也拨开众人,凑到跟前,尝试着按压胸口,又探鼻息,兄妹俩对视一眼,颓然地跌坐在一旁。
“怎么可能?”张定坤犹不敢信,“就这么几句话,哪里就……”
丁佩瑜颤抖着手,指着他大哭,“前年那场病,洋大夫就说过,老爷是半点刺激都受不得的……家里哪个不是顺着他……呜呜呜……偏你说那些大少爷要跟你走的话……”
方绍玮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啪嚓”两声脆响,一把手枪抵上了张定坤胸口,“我要你给我爹赔命……”
灵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张开手臂挡在张定坤身前,“绍玮你清醒点!老爷子就算身体不好也不至于这么……这事等仵作等捕房来再说!”
“灵波你干什么?你让开!”方绍玮瞪大了眼睛,“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为什么拦着?你、你……”他狐疑的目光在张定坤和灵波之间划拉。
不止方绍玮产生怀疑,围观的众人都睁大了双眼。
灵波挺起胸膛,“就凭他是我哥、亲哥!我哥恋着大少爷,绝不会存心害死老爷子!这事还得查,你别一时气愤就要人性命!”
像沸水泼进石灰堆里,在喧嚣升腾之前有刹那的寂静,然后立刻就炸开了锅。
方绍伦便是在这时冲了进来,他显然已经在楼下就听到了消息,额上缀着冷汗,步伐踉跄着,“爹,我爹在哪里?”
他睁着眼睛却像看不见一样,茫然地四顾,目光在虚空里盘旋了几圈,才突然攫住了那个点,他扑到榻前,“爹、爹……醒醒!你醒醒!”
张定坤从颓然中惊醒,他拨开灵波的胳膊,冲了上去,“绍伦、绍伦,你听我说……我没有……”
“没有什么?!”方绍玮跳过来拦在他身前,双目充血,“你有没有跟我爹说要带我哥走?有没有?!”
“你有没有说气我爹的话?!有没有?!”他“咔咔”地拔着枪栓,“你还敢说我爹的死与你无关?!我要杀了你!”他举枪便射,灵波扑上去,推开了他的胳膊,“嘭”一声巨响,摆着各色装饰品的多宝架碎裂开来,瓷片玉器溅了众人一身。
灵波显然拦不住暴怒的方绍玮,她死命搂着他胳膊,大喊道,“哥,你走!你先走!”不管是否有内情、有误会,这一时半会显然解不开。
走廊里一阵“怦怦”的脚步声,却是听到动静的赵文赶了过来,手里也举着枪。而他身后是四个护院,两个举着枪两个手里操着家伙。
方绍玮叫起来,“把这两个背主的狗东西拿下!”
赵文迅速挡在张定坤身前,灵波也喊道,“老爷子本就肺疽入腑、脑内有血栓,方家上下都知道,怎么能全怪到我哥头上?”
张定坤像没有听到众人的吵嚷,他定定地注视着跪在榻前的方绍伦。
方绍伦抖如筛糠,用力撑着踏板才站起身,回过头,与他目光对视。一眼万年。
片刻之后,他挪动着步伐,走到方绍玮身旁,摊开手。方绍玮愣了愣,将枪搁在他手心。
张定坤也推开赵文和灵波,走到人前,隔着一尺的距离,两人相对而立。
方绍伦握着枪,抵在他胸口。
灵波尖声叫道,“哥……”
张定坤挥手止住她,“是我的错。遗言只有三个字。”他没有把那三个字说出口,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他舍不得闭上眼,定定地看着他家大少爷。
方绍伦也看着他。他爱他,他也爱他,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嘭”一声巨响过后,张定坤的身躯向后晃了晃,鲜血却是从方绍伦的肩头喷涌而出。
围观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尖叫起来,方绍伦面白如纸,枪还抵在自己肩头。
“是我的错!是我引狼入室!”方绍伦颤抖着唇,一字一句道,“他三番四次救过爹,今日算是两清了!让他走!”
“不行!不能让他走!他必须给我爹赔命!”方绍玮拳打脚踢,蔓英和灵波一左一右搂住他胳膊。
鲜血顺着方绍伦的肩头奔涌,左边的袖子顷刻间就被浸染。
张定坤从震惊里回过神,“绍伦!”他大喊着扑上去,方绍伦拔枪抵在了太阳穴上,红着两只眼睛嘶喊道,“你想要我死是不是?!滚!”
他的手指扣到了扳机上,赵文死命扛着张定坤腰杆往外拖,“三爷!三爷!先走!”
周遭的嘈杂调成了静音,方绍伦看着那个挣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光晕里,他无声地掀了掀唇,笔直地向后倒去……
第98章 一只修长的胳膊攀着白皙……
碧落峰是月城最高的山峰,方家的祖坟在山腰腹地。漫天飞舞的纸钱、片刻不停的哀乐、响彻云霄的炮声和绵延数里的送葬队伍将月城首富的丧事铺排得十分体面。
方家本就是大族,旁支、宗亲众多,姻亲故旧也很不少,再加上方公一向乐善好施、素有仁义之名,蜿蜒的山道两边挤满了前来送别的民众。
连西岷大学的学生也在董校长和赵书翰的组织下扛着花圈沿路相送。“这些学生娃怎么都来了?”“你不知道么?大学里的校舍都是方公捐资修建的哩。”“哎,好人啊,好人也奈不过天命……”
绿树掩映的山坡上伫立着两抹身影。
三岛春明从树丛中摘下一簇白色金银花簪在衬衫口袋旁,叹道,“听闻华国人一向信奉鬼神之说,我以为袁先生应该不敢现身才是。”
“哦?为何?方袁两家是世交,我是方叔看着长大的,于情于理都该来送他老人家一程。”袁闵礼当然不会轻易承认。
山野间响起“啪啪”的掌声,三岛春明拊掌道,“袁先生在我面前就不必装了。”那药出自三岛家制药室,使用后尸体呈现什么状态没有人比三岛春明更清楚。
“不过袁先生确实高明,一双手干干净净,不管是之前的苏女士,还是如今这位丁女士,痴情女子都是你棋盘上的棋子,以人为弈的棋力,春明自愧不如。”
“过奖了。”袁闵礼拱了拱手,“听闻三岛先生爱好我国传统文化,难道只关注那些风花雪月,却不曾听过‘无毒不丈夫’这句俗语么?”他冷漠的神色中竟隐含一丝得意。
三岛春明拉下脸,“我给你药丸并非是这个用途……”
“可您的目的我帮您达到了,不是吗?”袁闵礼打断他,“你要张三性命不就为了拆散他和绍伦么?如此一来,绍伦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他凑一块了。而且棉纱厂引进东瀛的注资,方叔之前强烈反对,毫无商榷的余地。这番操作,一箭双雕,三岛先生该高兴才是。”
三岛春明头一次正视这个华国青年,俊秀的外表之下,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副冷漠狠毒肠,何止一箭双雕呢?连他也被算计其中。“袁先生手段非常人能比。”
“三岛先生过誉了,没有您奉送的灵丹妙药,我又何以成事?”袁闵礼看着漫山遍野飘白,胸腔间充盈着无限的畅快。不光为家仇得报,更为那错付的深情。
方绍伦,你负我,那我也就只好还你百倍之痛了。
他面对着旷野,深深地吐气,转过身又是一副温和面孔,“三岛先生,棉纱厂注资的事情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商议一番了?毕竟是股份制企业,要召开股东大会。厂房的修建、织机运送到位都很需要时间。不如趁着这次来月城,将合同订下来?”
“合同不着急,眼下倒有件要紧事……”三岛春明嘴角挂着笑,一伸手攥住袁闵礼衣襟,拖到跟前,“噼啪”两声脆响,重重两个耳光甩在他脸庞上。
“这两巴掌我是替绍伦奉送的,他在东瀛三年时常念叨你,每年底往家里寄送物资总有你的一份。想来你也不会觉得冤枉?”
“不冤枉。”袁闵礼心底泛起酸楚,面庞上却毫无异色,甚至微微地笑起来,“只是他爹也死得不冤枉。这是我们两家的恩怨,不知道三岛先生是以什么身份来介入?绍伦的同窗还是……相好?”
“与你无关。”三岛春明凑近他耳旁,“袁先生固然很聪明,但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哎——何必呢?”袁闵礼拖长了腔调,拍了拍三岛春明的手肘示意他松开,“我们应该是良好的盟友关系不是吗?毕竟我们拥有共同的秘密。”
“你以为你能拿捏我?”
袁闵礼揩了揩嘴角,“嘿嘿”笑了两声,“三岛先生,您是觉得我们华国人都跟绍伦一样好骗吗?没点倚仗怎敢与虎谋皮?我可是睡觉都不锁门的人,要取我项上人头确实容易。不过……”他站直身体,“但凡我性命不保,绍伦就一定会知道,要了方叔性命的那粒毒药是来自谁的馈赠。”
三岛春明一双冰冷的眼眸凝视着他,“我真是小瞧袁先生了。”他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淡声道,“回去准备合同吧。合作愉快。”
他搡开袁闵礼径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墓地旁,远远就看见了跪立在火盆边的身影。
方绍伦左边肩膀是贯穿伤,三岛春明赶到月城的时候,他面如金纸躺在床上,可等意识稍稍恢复便强撑着下了床,此刻打着绷带半边身体都显得十分僵硬,瘦削的脊背因而微微地佝偻着,黑发掩在粗麻布之下,半边侧脸雪似的白。
三岛春明只觉得心尖上狠狠一颤,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心疼的情绪,十分陌生、新奇却又令人心潮激荡。
他很想走过去,将这人圈在臂弯里,用最软的丝绸擦去他眼角的泪水,用最柔的手法抚平他眉间的哀伤,贴着他的耳朵哼一首民谣,轻拍着他的脊背,哄着他入睡。
这种想法是如此的诡异,连他自己都惊诧又鄙夷,可这一刻,这个念头就像春日的笋尖,破土而出,无法抑制地疯长。
不得不承认,袁闵礼的确抓住了他的软肋。
他深吸口气,缓步走过去,蹲下身,和方绍伦一起往火盆中投掷着纸钱。这样炎热的夏季,靠近火盆,汗珠便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方绍伦的面色却十分苍白,他颤抖着唇,用右手揭三张纸钱,折一折,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祈愿,再投入火中。整个动作都显得麻木而迟缓,像是一具被抽出了灵魂的躯壳。
三岛春明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悲痛,尽管他并没有一个可供他怀念、眷恋的父亲。但同窗三年,他不止一次地听方绍伦念叨过,“……这成绩不算赖吧?可算对老头子有个交待了……”
“……这鲍鱼酱我得多买两瓶,上次寄回去,我妹写信来说我爹爱吃这个……”
“……这事我可不能这么干,我爹要知道非打断我腿不可……”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严厉又伟岸的父亲形象,三岛春明不能否认,他曾暗自羡慕过。可如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绍伦知道……他无法想象这个后果。
他蹲下身,试图表达一点安慰。墓地前却传来一阵喧嚣,尖锐的女声怒斥道,“她有什么资格奠酒?她跟那杀人凶手是什么关系是她自个认了的!”
方学群的离世,方家这些姨娘中最伤心的要数三姨娘。
她是周夫人的陪嫁丫鬟,十五六岁就跟着来到方家,后来抬成姨娘。周夫人病体孱弱,她爽利能干,是把管家的好手,方学群将月湖府邸的内务托付给她,几十年不曾相疑。
这厚重情分自然不是后来那些姨娘们能比的,当日书房争执她也在现场,对于灵波自曝的身份,她反感最重,觉得灵波居心叵测,既负了周家又负了方家。
虽说为了面子好看,方学群的死因并未对外公布,抬回月湖后,城里的医生也来检查过,死因定论是脑溢血突发。
方老爷子缠绵病榻有数年之久,这是方家铺子里掌柜们的共识,因而月城民众并未起疑心。可方家家里人几乎齐聚松山,自然清楚内情,灵波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按习俗,封棺下葬后,亲人要奠酒洒土填棺,算是最后的送别,三姨娘不允许她参与这个仪式。
灵波一身缟素,两只眼睛哭得肿起来,“老爷子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如何就不能敬他一杯酒?”
三姨娘破口大骂,“你还要不要脸?老爷子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没数吗?你来敬这杯酒,我怕他黄泉路上都不得安宁!”其余几个姨娘推挤着,在一旁看热闹。
灵波只能痛哭,蔓英焦急地拉扯着方绍玮的袖子,低声说着什么。
方绍玮怔愣着,默不作声。作为方家下一任家主,按道理是他发话的时候,他若给灵波撑腰,旁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可大概由于乍然揭露的欺骗,他选择了沉默。
方绍伦转动了一下面庞,缓缓抬起一只脚,跪得太久腿都麻了,身体向一边倒去,三岛春明忙搀住他。他借着他的扶持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墓穴旁。
方绍玮看到他靠近,怒目以对。三姨娘也满脸不豫。方绍伦向老管家道,“给她酒。”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方绍玮跳起脚来。
方绍伦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缓声道,“灵波是你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是含章的母亲,她当然有资格敬酒。姨娘要怨怪,就怪我吧。”
灵波怔怔看着他,老管家在一旁递上酒杯,全了这个仪式。
三姨娘还待再说,后头却又闹腾起来,原来是九姨娘伤心过度,昏了过去。等抬上送灵的车子,随行的大夫一检查,竟是喜脉。
这是遗腹子,要另外安排仪式祭告,三姨娘这才匆匆走开了。一旁六姨娘和八姨娘小声嘀咕,“老爷也就跟她还有点动静了……”
死者入土为安后,由方氏族长牵头,在方家祠堂召开了一次内部会议,方学群乍然离世,偌大家业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交待。
原本空旷的祠堂乌压压地挤满了人,账房搬了张书桌坐在廊下,唱名计票,记录会议事项,等会议开完众人都要在簿子上按手印。
堂前摆着几张太师椅,方绍玮和方氏族长、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高坐其上。没有方绍伦的位置,他跟着众人坐在长凳上,淹没在人群中。
他的目光怔怔落在那座新添的牌位上,水光涌入眼底,他垂下了头。
会议有条不紊地开展,方绍玮继任家主之位是毫无疑义的,毕竟方学群在世时,就将他当成接班人培养。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公司格局肯定也要跟着调整。
东瀛商人以织机、技术、原材料运输注资博新棉纱厂,股东们以多数赞成通过了决议。其余都算按部就班。有争议的地方在九姨娘掌管的酒厂和灵波负责的药厂。
根据近两年账目的核算,酒厂微利,而药厂纯属倒贴钱。方家是股份制公司,是否继续这两块的经营,既是宗亲也是股东的众人当然有表决权。
方氏管理层里唯二的两位女性都在座,丁佩瑜怀着孕自然金贵些,小丫头拿着绣花椅袱给她垫在靠背上。
她哽咽道,“老爷子在世时就说过要将方记酒厂打造成百年老字号,至于利润薄,咱们方记内部耗酒都是成本价供应……”
她当然不肯裁撤酒厂,没有管理权限就没有出入的由头,更要趁机将这份资产过了明路,“老爷说过,这间厂子和名下的铺子留给我傍身……呜呜呜……老爷是不知道我又有了身孕……”
就算酒厂不赚钱,卖酒的铺面可是实打实的资产。方家虽说暂时不分家,先把话放这,让众人心里有个数,将来分起来也有个说头。
灵波没有九姨娘唱念做打的作派,但她为药厂倾注了十二万分的心力,研制出来的两种药品年前已经报送卫生部查验,但成药许可证一直没有批下来,自然是要花钱打点。
“药厂投资不过一年,这本就是前期投入后期获利的行业,如果只看眼前,将其裁撤,前期的投资就打了水漂。”
众股东让她表态,多久能盈利。她实话实说,“这事不好估计。”
确实不好估计,她是专业型人才,于经营销售并不擅长,之前是方学群信任她,让她只管放开手去研发。她将目光投向方绍玮,方绍玮偏过了头。
灵波全副身心都在药厂里头,早引起他的不满,又夹着张三这事,更是恨不得直接裁了这厂子。在他的认知里,女人就该呆在后院一亩三分地里。
众股东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最后投票表决,保留酒厂,裁撤药厂。灵波纵使心急如焚,也无可奈何。
坐在角落里的方绍伦举起了那只未曾受伤的胳膊,低声道,“我有话说。”
“你还有话说?”方绍玮怒不可遏,容他坐在这里已经是天大的恩德。等听方绍伦说出“我不同意裁撤药厂”,他更是当众踢翻了踮脚的矮凳子,“你不同意?你凭什么不同意?”
“爹之前大力支持药厂发展,如今研发也到了出成果的时候,这个时候裁撤……”
“年年亏损,你来垫钱?”
方绍伦点头,“我来垫。家业有我一份,药厂一应开销由我的那一份资产供应。”
“哼!你还敢说家业……”方绍玮原本满脸嘲讽,又转过弯来,“你的意思是你就要药厂?”
方绍伦作为方家长子,虽然不掌家理事,但真要分家产,铺子、股份总要挖去一块。如果就供个药厂……但方家族人也有话说,“难道年年亏损年年贴?”
“以三年为期。三年内能盈利,就将药厂独立出来,单独核算。不能盈利,”方绍伦看一眼灵波,“就关张了事,我不再拿方家一分一毫。”
一锤定音,众人包括方绍玮都不再有异议。
方绍伦离开月城那天,灵波去送他。她原本因为方绍伦结婚、沈芳籍又怀孕的事,对他颇有微词。可这次事发,他不光维护她,又保下药厂,让她改变了看法。易地而处,她觉得自己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大少爷,老爷子的死……对不起,”她看到方绍伦脸庞上闪过黯然的神色,连忙道歉,“但我始终觉得……老爷子虽然病根重但这阵子还算稳定……”
方绍伦看着灰蓝色的天幕,叹了口气,“我知道,不能全怪……”他咽下那个名字,“可是灵波,这或许就是天意。”
从他接到“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回到华国,到方学群第一次小中风,他清楚他爹的身体已是风烛残年。虽然事发之时,他情绪激动,但那一枪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打在张定坤身上。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呵!他爹三番五次地劝诫他、警告他,他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就连上一次在祠堂里,他爹逼他作出抉择,尽管人留在了家里,心里却仍充斥着澎拜的爱意。
这份爱意害死了他爹。他才是罪魁祸首。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宁愿没有爱。没有爱不会死。
张定坤为什么会出现在松山?他是来找他的,这其中必然有误会。可是当不能承受的结果已经发生,是否误会还重要吗?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方绍伦就清楚,不管那些报纸怎么写,旁人怎么说,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张三爱他,他的心像破了一个洞,“哗哗”地滴血。
而他已不配再爱了。他再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心安理得的跟张三在一起了。
“大少爷……”灵波看着晨风中不自觉颤抖的青年,他单薄的身躯、瘦削的面颊、毫无血色的唇瓣都在透露着他内心所受的折磨。
“灵波,我不是因为别的原因保下药厂。”方绍伦看着她,“我相信你,也看好市场前景,你尽力而为就行。药品许可证的事我会尽力的,有问题给我打电话。”
这个家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只能回去沪城。
“芳籍……”方绍伦不清楚灵波是否知道内情,但因为药厂的事,蔓英、灵波跟方绍玮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隔阂,他也不便再去分说,只能道,“芳籍那里,麻烦你看顾一下。”
孕妇不能出席丧事,沈芳籍躲在房里没出门,但方绍伦肩膀受伤躺在床上的时候,迷迷糊糊中听到她在床畔哀哀哭泣,他强撑着睁开眼,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孔,他想伸出手拭去那绵绵不绝的泪水,却完全抬不起胳膊,只是嗫嚅了一句,“芳籍你不要哭……”就失去了意识。
等忙完丧事,再见沈芳籍,才发现她瘦得很厉害。只有那个肚子硕大的挺着,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他只能缓声安慰,“芳籍,你心思不要太重,好好保重身体。”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她身子沉重坐不了太久的车,没有去松山过端午节,但噩耗传回府里,她听姨娘们说了事情经过,她们都怨怪他,就连一向宽和的五姨娘也念叨了几句,“……惹出这样的事来……不走正路就有灾殃……”
只有沈芳籍,她无比的心疼他,出了这样的事,大少爷该多么的自责、难过啊。可是她也无法替他分担痛苦,只能任眼泪在暗夜里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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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的沪城火车站,走出闸道口的俊秀青年坐上了路旁久侯的小汽车。
三岛春明先一步回到沪城,然后每天一个电话确定方绍伦的归期。“绍伦,你伤还没好,上我那去住吧。让佣人们照顾你饮食起居,医生来往也方便……”
他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方绍伦爽快地点头,“好,那就去你那里叨扰一段时间。”
三岛春明喜不自禁,终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迎他入府,佣人将行李搬去二楼的主卧室,方绍伦道,“我睡客房吧。”
自然是不能一蹴而就,他肯搬进三岛府已经是一大进步,三岛春明示意佣人听从他的安排,同时不忘用东瀛语叮嘱,“务必满足方先生的一切要求”。
虽然他私心里想跟他同床共枕、共处一室,但也清楚他在孝期,又要养伤,急切不得。
等方绍伦回房休息后,他又叫过和夫,吩咐他敲打仆役,不能有半点怠慢。又打电话给东瀛医生,让他每天定时来检查一次伤口的愈合情况。
方绍伦并没有急着去器械所上班,他打电话给周所长请了假,安心住在三岛府里养伤。三餐按时、休养了一个星期,气色恢复了些许。
他日常就在宅子里转悠,也不出门,步伐轻缓,因此听到和夫跟三岛春明汇报,“……几乎天天来……围着府邸转悠,门口如果不是有卫兵驻守只怕挡不住他……”
方绍伦叹了口气,向三岛春明道,“……让他来吧……要辛苦你春明。”他当然知道张定坤不会轻易离开沪城,否则怎会同意入住三岛府?
赵文将张定坤拖离松山后,两人在月城熬了几天,等方老爷子的死讯传开,又秘密找到方家请去的医生,得到死因确实是“脑溢血突发”后,张定坤半晌都没作声,脑门上的汗珠层层密布,顺着鬓角水一样的滑下来。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真的是他的鲁莽直接导致了方学群的死,那他跟大少爷就真的完了。可是他还是想跟大少爷再见一面,要告诉他他不是存心的。心里又抱着万一的侥幸,只要他肯原谅他,他什么都愿意做!
赵文使尽浑身解数将他哄来了沪城。“三爷,你待在月城,会让大少爷难做,要是再跟方家族人起冲突,事情只会愈发不可收拾。我们去沪城,去沪城等大少爷,他迟早要回沪城。”
方绍伦确实回了沪城,却直接住进了三岛府邸。
张定坤的心跟刀割一样,难道左云看见的是事实?如果大少爷变了心,再加上方学群的死,那这个结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了。
三岛府守卫森严,门房拒绝他的造访,荷枪实弹的卫兵枪口对准他。他试图去堵三岛春明,可三岛春明出入派头十足,护卫层层。
他只能时不时围着那座宅邸转悠,心里担忧着方绍伦的伤,懊恼着自己的莽撞,又焦虑共府而住,两人是怎样相处。这东洋小白脸长得不赖,嘴皮子也利索,只怕没少给大少爷灌迷魂汤。
这一日傍晚,三岛府的护卫坐一辆皮卡车走了大半,张定坤远远瞅见,顺着巷道就往院墙深处摸索。
隔墙听见轻柔的笑语,似乎是大少爷的声音,他心里猫抓一般,脱了皮鞋,倒退两步,深吸口气,一个俯冲就攀上了墙。院墙上竖着铁蒺藜,尽管他早有准备戴了皮手套,锋利的尖端仍然戳破手套刺入了掌心。
可是这一抹痛楚挤不进眼底,目之所及的那一幕,像一根尖刺狠狠戳在了他的心上:在漫天的红霞中,在晚风的吹拂中,庭院的秋千架上依偎着两抹熟悉的身影。
一只修长的胳膊攀着白皙的脖颈,唇齿相接的两个人吻得投入且缠绵,绝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张定坤愣愣地看着,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院墙滑落在地上。
秋千架上的人睁开眼,看着身影消失的院墙,别过了头。沉溺其中的三岛春明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微微地喘息着,“绍伦,我……”
方绍伦拉开与他的距离,那双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眼眸凝视在他脸庞上,“春明,电报的事情是你吧?”
第99章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大……
流火的七月,沪城火车站依旧人头攒动。作为华东地区最大的交通枢纽,它连接南北,贯通中西,客货运量都十分巨大。
拥挤的人群中,一道清瘦的身影格外醒目。他穿着时下最常见的开领衬衫和西装裤,袖子挽起一截。不过衬衫的背后有几道褶皱,显然未经熨烫,而皮鞋也灰蒙蒙的,这就跟摩登精致搭不上边了。
但他体态良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优雅的气度。视线从身形移到那张脸庞上,更是令人赞叹,这是一位长相极为标志的男子,剑眉星目,比之温润多一分英气,比之凌厉多一分柔和,只是神色间蕴藏着一缕颓丧和忧郁。
这令卢光灿顿起好奇之心,这样一位令人见之难忘的男子也有着烦心事么。他立在车旁,远远地看着,等着方绍伦和两位少年告别。
车窗口伸出两个黑乎乎的脑袋,“大哥哥放心,你说的我们都记下了。”
方绍伦将一包零食递进窗口,“路上拿着吃,见到姐姐让管家往我办公室打个电话。”
大宝、小宝连连点头,汽笛声呜咽,送行的人站一边,火车“哐啷哐啷”远去,方绍伦转过身。
他说好等大宝、小宝放暑假,就让他俩去月城陪沈芳籍住两个月。先跟老管家联系了,这边他送上车,那头方府派人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刚走下站台,一只胳膊伸到他跟前,“方先生,好久不见。”
他皱眉思索片刻,“啊,卢掌柜……幸会。”是那位洋行的少东家。他这才想起那只摔坏的金表还放那修着呢,忙问道,“配件邮寄过来了?”
卢光灿一脸赧然,“那倒还没有……”
方绍伦闻言却是松了口气,他最近囊中羞涩,真修好了只怕还没钱付,不过也得先问一声,“大概要多少钱,卢掌柜有数吗?”
“八九百块应该是要的。”他看方绍伦皱眉,忙摇手,“我成本价帮你修,绝不是有意报高价。”那只表造价高昂,配件自然不便宜。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方绍伦脸上闪过窘迫的神情,暗地里咋舌,八九百块?半年工资!他现在是纯靠工资吃饭的人了。
方家的资产他已经夸口供应药厂,自然不能再到账房支钱。每个月就靠器械所的薪水过活,他是个花钱没概念的人,小公寓没开伙,他也不太会做饭,顿顿都在外头吃,一个月下来所剩无几。
这八九百的修理费还真拿不出来,难道找朋友去借?他在孝期,没有出去玩乐,又要躲三岛春明,一时间倒想不出可以跟谁张口。
卢光灿觑着他的神色,看出来一点窘迫。虽然不明白戴得起这种表竟拿不出修理费,但姿容出众的人但凡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都要惹人怜惜。
他忙道,“分期支付也是可以的……”看方绍伦露出讶异的神色,忙又补充道,“方先生上次说在器械所上班吧?吃皇粮的人,我们洋行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又生怕他有负担,续道,“有些大学生来买表,一时间款子不趁手,我们也允许分期的。”事实上,世道这么乱,除了钱庄和银行,谁还耐烦弄那些,都是现钱现货。
他看方绍伦人才出众,诚心想要交个朋友,又指了指路边停着的小汽车,“你回城里吗?正好顺路。”
方绍伦听说可以分期付款,便想着索性带这位未来的“债主”回器械所看看。遂不推辞,道声“有劳了”就跟着他往车上走。
刚到车边上,旁边又传来一声喊,“绍伦,绍伦……”
方绍伦抬头,却是孙正凯大步流星走过来,拍他肩膀,“我看着就像你,来送人吗?好久没一块乐呵了,今晚上德庆楼聚一聚怎么样?”
“抱歉,我最近不便去那些场合。”
“啊,该死!”孙正凯一脸懊恼,“我怎么把这遭忘了?节哀,绍伦。那,一块吃个饭怎么样?沪城新开了一家素菜馆子……”
方绍伦直接打断他,“春明叫你来的?”
孙正凯挠了挠后脑勺,“……也不全是,我自己也想请你吃个饭。”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今天有约了。”
孙正凯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个人,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这位是?”
方绍伦给他们简单做了个介绍,寒暄几句,坐上卢光灿的车子走了。
想到三岛春明,他脸上的神情愈发郁卒起来。
他交友不算广阔,不管沪城求学还是留洋东瀛,向他示好,释放友谊信号的人很不少,可筛选沉淀下来,也就这么二三人。然而……
从他见到张三,他就知道两人断了音讯必然是有缘由的。
张三如果真忙着跟卢家小姐谈婚论嫁,又是端午这样的传统佳节,伍爷也在曼德勒,他没道理撇下义父和未婚妻,跑到松山来找他。
原先几天一封电报,陡然之间就毫无音讯,没见到人之前他的确怀疑他变了心。可有的人一见面,眼神一对上,有些事情便能意会无需言传。
纵观他周遭这些朋友,要隔绝他和张三的音讯,只有三岛春明有这个能力和动机。尽管他从未在他面前展露什么,但府门口那些荷枪实弹的卫兵,交际圈里众星拱月的架势以及那位“皇室遗珠”频繁来往的局面,都让方绍伦清楚,他显然有着隐藏的实力。
而他对张三向来颇有微词,尤其那次画展之后,曾劝他重新考虑这段关系……
秋千架上,方绍伦原本只是抱着试探的心态,问出那一句,“电报的事情是你吧?”
他发问的时机十分巧妙,三岛春明没有料到在这个情思旖旎的当口,会面对这样一句问询,向来冷静自持的面庞上泄露了一丝恐慌。
大少爷因而明白,他的推测是正确的。想到就是因为跟张三断绝了音讯,又在三岛家的客厅看到印缅的报纸,他才在筵席上喝醉了酒……愤怒和羞愧瞬间席卷全身。
他从秋千架上站起身,一巴掌甩到三岛春明脸上。“为什么?”
“为什么?”三岛春明抚着脸颊,“绍伦,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满口谎言的贱民值得你付出真心吗?就因为他能满足你的欲望?事实证明,并不是只有他可以……”
“别说了!”方绍伦气得想跟他打架,可捂着抬不起来的左边肩膀,只能忍着心梗,转身回了卧室。
长夜无眠,他深感自己的罪孽又重了一分。等了两天,确信张定坤离开了沪城之后,他立马搬离了三岛府。
三岛春明各种挽留、恳求,两人的共同朋友也从中说和,他丝毫不为所动。
此刻看着窗外的街景速速后退,只觉得无尽的疲惫。
卢光灿觑着他的面色,并未打探其中的原因,只跟他聊一些留学见闻,又主动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他在欧洲待了不少年,这次回来是为了结婚。他与未婚妻青梅竹马,一直书信来往,计划办完婚礼,就一块去伦敦定居。他已习惯那边的气候和人文,国内时局不明朗,很多有钱人家都是早早想好了退路。
方绍伦听他用雀跃的口吻说到未婚妻,倒是大大地松了口气,放下了戒心。不怪他草木皆兵,他现在只要遇到一个献殷勤的男子就总要疑心他是不是别有所图。
卢光灿显然取向正常,而且言语幽默,带着西化的爽朗。尽管方绍伦并没有交朋友的心情,但两人聊起留学背景,又聊兴趣爱好,颇为投契,不过面对周末一块去打回力球的邀约,他踌躇片刻还是拒绝了。
他左边肩膀还没痊愈,运动着实不方便。
卢光灿执意将方绍伦送进器械所的院子,结果一下车,一抹久侯的身影就走了过来,扯着他胳膊,疾声道,“绍伦,跟我聊聊。”
卢光灿从车窗里探出头,询问的目光看向他,方绍伦冲他摆摆手,“谢谢你光灿,回见。”
三岛春明一脸不豫,“他是谁?绍伦认识的新朋友吗?”
类似拈酸的口气让方绍伦不禁皱眉,他点点头,掏出钥匙,“到办公室坐坐吧。”
他也想跟他一次说清楚。之前情绪有些激动,隔了这些天,他逐渐冷静下来了。放纵情欲不应以别人为借口,终究是自己没有守住底线。
“春明,我不怪你,很多事情凑在一块,确实也是巧合,大概就是所谓命运的安排。但我没有办法再和你像之前一样来往了。”
自从搬离三岛府,大少爷拒绝所有的饭局邀约,三岛春明来找他,他也避而不见。送到办公室的花束、礼物一律交给了打扫卫生的阿婆。看上去倒像是在发脾气、耍性子,他因此觉得很有必要跟他说明。
他起身倒了杯茶放到三岛春明面前,杯子放到茶几上,三岛春明握住了他的手,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绍伦,给次机会。”
“我不希望你再跟他联络,是不希望你再受他花言巧语的蒙蔽。就算没有令尊的事,他也并不是值得交往的人选,不是吗?”三岛春明始终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
方绍伦点头,“我不会再跟他来往。我也不打算再跟任何人交往。”他点燃一根烟,烟雾依旧缭绕,但他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格外坚定。
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情爱铸成了大错,这种拉扯纠葛令他厌倦至极。
方绍伦与三岛春明此刻处于情感的两个极端。方绍伦的爱情,甚至欲望,都像冬日寒风中的一簇火苗,意外如一阵狂风刮过,熄灭得很彻底。
而三岛春明则不同。在他以为方绍伦和张定坤终于成为过去式,而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遭遇了浇头冷水。情如烈焰,反倒因此燃烧得愈发炙热。
他紧攥着那几根修长的手指,“绍伦,我是欺骗了你,可是……”
方绍伦打断他,星眸中漂浮着冷漠,一字一句道,“春明,我的确是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但只要骗过我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就像他意识到张三在两人那事上骗了他,他对他的信任就开始崩塌。才会在关文珏身上、卢小姐身上产生极大的怀疑。
爱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觉得自己不配再爱,并不是单指不配再爱某个人,而是不配再爱本身。他已经受不了爱情里掺杂着欺骗和愚弄。
“春明,往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份绝交宣言令三岛春明煞白了面色,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出了门。
这世间拥有最强大修复能力的是时间。方绍伦过了一段清净日子,哀伤逐渐淡去,那层颓丧也被拂落到一边。人终究是要往前走、往前看的。
器械所的工作主要是翻译图纸,少了一个精通的人提点,进度确实慢了许多,但既是他的工作没道理一辈子靠别人,他干脆带上图纸跑制造基地,跟那些敲敲打打的工人们请教船体的结构和一些专用名词,再结合图纸,反倒摸出了一些门道。
图纸周末也能译制,他跟周所长打了声招呼,工作时间跑了一趟金陵。
卫生部设在金陵,方记药厂报送核验的两种药品,之前监管部门对生产场地、设备工艺都进行过现场检查,技术审核也通过了。但材料提交后,药品生产许可证一直没有发下来。
如今药厂到了他名下,这些流程只能亲自跑,拿着灵波邮寄过来的资料去了卫生部。头两回都是坐冷板凳,监管部门也不说不批,也不说批,就是干晾着。
方绍伦不是不懂这里头的门道,这是药厂的事找账房批银子也是理所当然,可这送礼也是门学问,送给谁、怎么送,还得先摸盘清楚。
第三次去碰到个意想不到的人,他从门口的长凳上站起身,冲着袅袅婷婷走过来的丽人点了点头,“白小姐。”
他跟白玉琦并不熟,只在三岛府打过照面,但人家都主动向你走过来了,还坐着不动未免有失绅士风度。
白玉琦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嘴角挂起亲近的笑意,“方公子,好久不见。来这里办事?”
方绍伦扬了扬手上的资料,“办个证件。”他只是随意一甩,白玉琦却接了过去,煞有介事地打开看了看,“哟,方公子家里还开着药厂呐?”
“小打小闹,不成规模。”
“太谦虚了。我正要上去拜访马部长,一块去见见?”她发出邀请。
方绍伦不明白她何以伸出援手,但是不拿到药品许可证,灵波研制的心血就算白费了,没法大规模生产、销售。
他踌躇片刻还是跟在后头上了楼梯,果然,白小姐带他到马部长办公室,一顿娇声软语,又攀了几层亲戚关系,方绍伦如愿拿到了那张盖了红戳的证件。
“今天多谢了,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白小姐尽管开口。”证是拿到了,人情也欠下了。
“举手之劳,不必介意。”白玉琦笑眯眯地看着他,“水穗、美月之前蒙你搭救,姐妹俩经常在我面前念叨你的恩德。”
水穗、美月?方绍伦这才想起,第一次见到白玉琦,水穗、美月的确陪侍在她身旁,“原来如此,她俩还好吗?”
白玉琦淡淡一笑,“何谓好?何谓不好?如果衣食无忧就叫好,那自然是好。”
方绍伦有些接不上她这话,联想到白玉琦的背景,绫罗裹身、佳肴裹腹,自然不是她的追求。
“不过,对事来讲,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对情来讲,让人快乐不如让人痛苦。”白玉琦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弯腰踏入街边等候的汽车,“毕竟欢愉不过点缀,痛苦才是永恒。绍伦君深谙此道呵,保重。”她从窗口伸出手,冲他摆了摆。
方绍伦原本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可等他赶回沪城,见到在公寓楼下冒雨等他的三岛春明时,恍惚有些懂了。
前年的冬天,寒潮来袭,撑伞的贵公子风度翩翩地转过身,笑容得体,言语温存。可今日的暴雨冲刷着他的矜持,从发梢滴落的雨水,无声的漫入湿透的衬衫。
方绍伦撑着伞从车上下来,叹口气,走到他身边,将伞移过去半边,“春明,你这是何苦……”
他这番举止,其实让方绍伦感到惊讶。在大少爷的眼里,三岛春明于情感关系上十分洒脱,这也是他当初没有拒绝他靠近的缘由。
“绍伦,你别这么残忍……”他攥着方绍伦的手掌,试图拥抱他,“我很想你……”
情感的天平始终难以持衡,在方绍伦断情绝爱的时候,他难以控制地想念他,想念两人在餐桌、酒局上的熟稔,想念野外郊游跑马的欢乐,想念那一两个水乳交融的夜晚……
方绍伦退开数步,“春明,你曾说过要破除情感的迷障,这大概就是考验吧。”
三岛春明怔怔看着他,他何尝不知道呢?方绍伦就是他的迷障,如果他能转身走开,就此与之断交,那么于情感上他就获得了自由。再不必为情所困。
他并非没有为此努力过,这段日子他就在极力抑制对他的纠缠。
可在这样一个暴雨轰鸣的夜晚,对情爱的渴望再一次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面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明明知道转身才能维持最后的体面。
双脚却像扎根在了原地,半步也无法挪动。
方绍伦将伞柄塞到他手里,转身冒雨跑进了昏暗的楼道。看着那抹清瘦的背影,三岛春明蓦地把伞一扔,追了上去。
上一次,听完戏,他送他回家,也是在这个昏暗的楼道,他揪住他的胳膊,吻住他的唇,方绍伦几乎没有挣扎,在他虔诚地祈求和低声的蛊惑里,完全地奉献了自我……可是这一次……
方绍伦狠狠地推开他,冷声道,“春明,别逼我恨你!”他转身飞快地上楼,钥匙插入锁孔,片刻之后,铁门“嘭”一声被重重地甩上。
这一声像是甩在三岛春明的心上,他捂住胸口,勾着腰,顺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雨水在青白的皮肤上蜿蜒流淌,修长的手指蜷缩起来,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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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爷在夏季末,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沪城。
他去印缅只是为了躲避纠纷,在东瀛和华国最终签署《停战协定》后,时局逐渐趋向缓和,海面封锁松懈不少,他走水路回到了沪城。
不过在这次事件中,国民政府过于软弱,尤其协定内容规定东瀛军队可长期留驻吴淞、闸北、江湾引翔港等地,而华国军队反而不能在沪城周围驻扎设防。
此条引发了沪城民众的强烈不满,自发组织了多次游行示威活动。
方绍伦在街头碰到鲁胖子带着城防队员往英总领事馆方向走,看见他,鲁胖子翻身下马,示意罗铁和身后几个弟兄先去。
“哎,在那抗议呢,都是英国佬说什么调停,还不是偏帮着东洋鬼子!咱华国血性男儿能看得过眼?可不就闹起来了嘛!还打伤了参与谈判的华方代表。”鲁胖子愁眉紧锁,“捕房监狱又得人满为患!哎,兄弟,你不干这个事可真是英明得很!该关的关不了,不该抓的还得抓,别提多憋屈了!”
他骂骂咧咧地上马走远了,方绍伦听了却是心中一动。他原先就想从戎,可是碍着他爹未能成行,如今可算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要打自己人他是绝不愿意的,不管哪个派系,可要是对付外来侵略者他绝不手软!一时间热血涌上头,以致浑身都燥热起来。
等回到办公室,还在思索着这个事,难道去招募站报名?回头请鲁胖子吃饭,问问这事。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伍爷醇厚的嗓音从话筒里传来:“绍伦,我回来了,上家里来吃个晚饭?”
伍公馆的席面上,只有一道天麻煨乳鸽是荤菜,其余三样都是清淡的素炒。伍爷亲自给方绍伦盛了一碗汤,温声劝慰,“绍伦,你爹跟我一样都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万物都要顺应这世间的规律。你看开些,要保重自己身体,这瞧着比之前又瘦了不少。”
他看着他喝了一碗汤,才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你们年轻人啊,总以为身体是铁打的,一门心思赚钱、奔事业,像定坤也是,近来又弄了个场子,倒忘了头个矿洞差点弄瞎了他那双眼睛……”
“啪嚓”一声脆响,调羹掉到汤碗里。
伍爷叹了口气,不疾不徐又说道,“他也是赚钱心切,只说要在曼德勒置办庄园,又要上仰光买别墅,矿上老手都不敢接的爆破,他穿个防护服,戴个护目镜,就自己上了……那爆破的事是能闹着玩的?热浪把眼镜都炸了缝,多亏曼德勒那洋鬼子医生还有点道行,药水外冲,蛇胆内服,才没变个瞎子。要不然就是挖出满坑的A货又哪里划算呢?”
“他看着身体硬朗,从沪城回来也大病一场,卢家那小女儿天天不离左右的伺候着汤药,赶都赶不走。振廷就想将两孩子凑一块……之前据说为了拒绝洋鬼子的求婚,让定坤假装未婚夫来着,想来个假戏真做,还找我说合。”
“我怎么会不清楚定坤的心思呢?劝他们不要碰壁也不听……果然就被拒绝得明明白白,只说要赚钱,无心婚姻也无心情爱啦。”伍爷就像拉家常一样,跟方绍伦絮叨着桩桩件件,他并不十分清楚这其中的纠葛,抓了赵文细问,也只能知个详情大概。
可他洞明世情,知道这两个相爱的人只怕是生了嫌隙。他不偏不倚,总要把知道的说出来。
方绍伦离开伍公馆回去公寓的路上,脑海里还回荡着伍爷感慨的声音,“绍伦啊,人生一世要找个相知的人其实不容易。三十多年前那场洪水带走了我的爱人,这几十年我再也没有遇到过知心人了……要真是各自变了心思,也没什么,人事多错迁,誓言也不是要守到底。”
“可要是双方都有情……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大概是这世间最遗憾的事情……”
方绍伦带着满心的惆怅走到公寓楼底下,一辆黢黑的小汽车停靠在路边,车门打开,和夫走下来,向他恭敬地弯腰,“方先生,少主病得厉害,请您移步去看看吧。”
要是平时,方绍伦大概不会如此绝情。可这个晚上,他因为伍爷的话语,心底翻起了惊涛骇浪。张三在曼德勒经受着伤病,他却在沪城酒后乱性……愧疚已将他淹没,再听不到旁的呐喊。
“抱歉,生病需要的是医生,我要休息了。”他决绝地关上了楼道门。
方绍伦内心清楚,即使跟张三已走到穷途末路,他也不应该再跟三岛春明纠缠,快刀斩乱麻向来是处理感情问题最好的方法。
他因而打算休年假,回月城一趟。
西南一直有“百日祭”的习俗,逝者去世百日后,家属举行祭拜仪式,可以脱去孝服,日常饮食起居逐渐恢复正常。
不过还没等他成行,先接到老管家的电话,苍老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大少爷,大少奶奶昨晚上就发动了,可产婆说情况不太好……您赶紧回来吧!”
第100章 那番浓情蜜意,是再也……
方绍伦坐最早一班火车回月城,准点抵达也是黄昏。方家的司机已经等了半晌,先上来道喜,“大少奶奶生了个小少爷,足足七斤六两哩。”
“啊,那就好那就好。”方绍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听司机又嗫嚅道,“……就是大少奶奶遭了点罪,情况不太好……”来之前老管家叮嘱他,要提前给大少爷打个预防针。
“送医院了吗?”方绍伦皱紧眉头。
“昨儿就送去了,在甘美医院。”月城的医疗比不得沪城,但也不算落后。
世纪初,法兰西的天主教就在月城开设了教会医院,后来收归政府,经过改建、扩建就是现今的甘美医院。科室齐全,主要服务对象是外国人、滇省政军两界的高层及富商富绅,收费高昂。
按华国传统,生孩子一般在自己家里,请接生婆上门。会送到医院去,自然是情况紧急。从古至今,女人生孩子都等于一只脚踩在鬼门关里。
方绍伦莫名焦躁,干脆跟司机换了位置,亲自开车,一路猛踩油门,小汽车溅起一路灰尘,终于在天黑前驶进了医院大门。
刚下车,便看见老管家苍老的身影在门楼处徘徊。他管家理事多年,条理清楚,尽管面上慌乱,仍然一边领着方绍伦往病房走,一边疾声汇报,“……胎位不正,个头又大,接生婆来了几茬都没办法。昨儿就送医院了,医生说只能切开……”
他这年纪显然是接受不了剖腹产的,皱眉嗟叹,“……我就说这人的肚子哪能切开呢,可二房姨娘说不切大小都保不住……”
方绍伦心里一紧,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血止不住,得输血,可没成想医生又说大少奶奶血型特殊……”大少爷的脸色已经青中带白,老管家不敢再多说,引着他上了二楼妇产科。
走廊里几个平日照顾沈芳籍的丫鬟凑在一块,小声啜泣,病房里隐隐传来大宝、小宝的哭声。他俩正是暑假末尾,还在方府住着。
孙妈妈脚步蹒跚地从里头走出来,后头跟着的奶妈手里抱着个襁褓,传出微弱的婴儿啼哭声。看见方绍伦,她泪水涟涟地喊道,“元哥,快,快……”
像是炎热的夏季突然掉进冰水池子里,冷汗一下子就冰冰凉凉地爬上了额头、鬓角,后背像刷上了浆糊,粘腻着衬衫。方绍伦虚虚地拢了一下孙妈妈的肩膀,嘴里不自觉地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三姨娘揪着帕子,俯身向被窝里说着什么。方颖琳靠在五姨娘的肩膀上哭泣,而灵波满脸倦容,手上竟满是血污,蔓英在一旁搂着她胳膊。
他脚步虚浮地跨进病房,众人齐齐看过来。三姨娘拿帕子捂着眼睛,向被窝里颤声喊道,“芳籍啊,绍伦回来了……”
方颖琳哭喊着扑过来扯他,“大哥!大哥!嫂子一直在等你……”
等我?等我……视觉和听觉像有片刻的脱离,那些哭泣的面孔在一瞬间变得十分模糊。等我?为什么要等我呢?何必等我呢?他反正每个月都要回的……
而他每次回来都会看到沈芳籍迎出门的身影,带着惊喜的笑脸,“方大哥……绍伦,你回来了?饿不饿?我先给你煮碗酸汤米线?”
他踉跄着走向众人簇拥着的病床,裙裾向两边移开,露出了跌坐在床前的男人。
方绍玮叉着两条腿坐在地上,用手捶着额头,看见他,抬起浮肿的眼皮,乌黑的眼珠失魂落魄地看过来。小叔子出现在大嫂的产房里,显然不合规矩,反常的情况往往代表着超越规则的危急。
大宝、小宝也蹲在一旁,摇晃着他的裤管,“大哥哥,他们说姐姐要死了……大哥哥……呜呜呜……”
方绍伦的心揪了起来,“医生呢?医生呢?!”他语无伦次地问道,回答他的只有低声地啜泣。
他探头看去,被窝里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庞,连唇瓣也褪了血色,白得吓人。
脑海里蓦地闪过霓虹光影里那张清纯可人的笑靥,酸涩瞬间涌上心头,他的好姑娘是何时变成了这个模样?
“芳籍!芳籍!”他低声轻唤,床上躺着的人似有感应,缓缓地睁开了一线眼帘,垂在被褥的那只手动了动。
方绍伦忙握住她手掌,“芳籍……”
“……方大哥……”她吃力地动了动嘴唇。
“我在这里。”方绍伦用面颊触碰她的掌心,“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沈芳籍转动着眼珠,目光缓缓地凝视在他的脸庞上。
她动了动手指,微微的温热摩挲过他的面颊。一阵剧烈地喘息之后,她蠕动着嘴唇,声音细若蚊呐,“……你抱抱我……”
方绍伦愣了一下,忙伸出两只胳膊环抱住她瘦削的肩膀。游丝一样的气息喷吐在他的耳边,“……方大哥,你……你别怪自己,是我……要保孩子……”
她靠在他的臂弯里,胸口起伏着,手掌颤抖着,方绍伦紧紧握住。她无神的双眼泛出淡淡的光彩,“……真想再跟你跳支舞……”
在最后的时光里,她既没有交托弟弟,也没有牵挂孩子。因为这是无需托付也会得到妥善安置的。
她的眼前闪烁的是美东舞厅里摇曳的灯光,飘渺的乐曲,俊秀的青年看穿她的窘迫,彬彬有礼地伸出胳膊,“我们跳舞好不好?”
那是人间的四月天,是降临在她灰暗人生里的救赎,那曾是她满怀的憧憬与期待,是她决心要捍卫和守护的。只可惜世事弄人,她就此撒手,留给他必然只有伤痛和自责。
她勉力想要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方大哥……”
虚弱的目光划过一旁的方绍玮,秀美的双眼就此合上,羸弱的身躯陡然间重重地跌落在方绍伦肩头。
方绍伦愣住,压在肩头的分量似乎要将人压垮,像是沉入了漆黑的潭底,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入。
一旁的方绍玮扑了上来,推开方绍伦,将仍旧温热的身躯搂在怀里,“芳籍!芳籍!你看看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芳籍……”
眼前的情景令人震惊,三姨娘见机快,先关上了病房的门。五姨娘和方颖琳抱头痛哭,而灵波和蔓英两双手紧紧地揪在一起,两人对视一眼,显然从沈芳籍难产到现下的情形,已经让二人明白过来。
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木木登登的方绍伦在一旁沙发上坐下。蔓英先开口,“大哥,你要振作起来。产婆和医生都尽力了……”
灵波扣着双手,看着掌间的血污,喃喃道,“医生说只能二选一,芳籍求我一定要保孩子……”
方绍伦怔怔地看着她俩,只看到两张红唇不断地张合,却一个字也没有落进耳朵里。眼前的一切变得十分的怪异,每一帧画面都在自动的延长、慢放。
沈芳籍死了。那个像春日枝头绽放的栀子花一样的姑娘死了。那个甘愿自毁名声替他抵挡流言蜚语的姑娘死了。
像是一只手狠狠地捏住了心脏,窒息般的疼痛在胸腔里翻涌。方绍伦垂下头,将濡湿的脸庞埋入双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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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府的白色布幔刚刚撤下又重新挂了起来。
方家大少奶奶因难产去世,月城民众无不唏嘘感叹。“那姑娘模样长得太好了,戏文里头都说‘红颜薄命’……”“听说留下个小公子?”“可不是吗,命太硬了,克死了亲娘,办不得三朝酒啰……”
按照月城的习俗,难产去世,丧仪的规格从简,操办的事宜由三姨娘和老管家承担。特地在月湖府邸设了灵堂,沈芳籍待人一向温和周到,相交的世家媳妇们、底下伺候的佣人们都来吊唁。
就连方颖珊也特意回来了一趟。她在方学群的葬礼上哭到晕厥,对方绍伦没有半句言语,显然厌恨已极。但是沈芳籍去世,她还是来献了三朵白菊、奠了一杯薄酒。
方绍伦穿了麻服,手执丧杖,沉默地站在灵堂一角。那张惨白面庞上的神情着实有些可怜,方颖珊用通红的眼睛盯了他一眼,嗫嚅半晌,到底没有多说什么,走开了。
影壁后绕进来一对相携的俪影,“二爷您来了?”“袁二爷,您这边请。”招呼声不绝于耳。
袁闵礼拍拍魏静芬的手臂,示意她松开,“你去送送芳籍吧。”
他转身向着角落里的身影步步走近,脑海里闪过多年前,兄长去世那个雨夜,方绍伦来看他的情景。
那时门庭冷落,都断定袁家要就此没落了,丧事冷冷清清地支愣起来。只有方绍伦冒着雨骑马来看他。
如今像是调了个头,没了张三爷,方学群和周士昌相继去世,方家名望大不如前。方绍玮被捧得高高的,架得空空的,谁不知道棉纱厂实际上是谁说了算呢?
尤其棉纱厂又在扩建厂房,招募新工,薪水福利丰厚,月城民众不少以能进“博新棉纱厂”为荣。都说是袁二爷能耐,有沪城的岳家帮衬,拉来了大笔投资、解决了原材料的供应、扩大了市场销路。
他如今的声望已直追当初的张三爷。终于,他成了施舍怜悯的那一个。
方绍伦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过了面庞。两小无猜长大,如今只剩尴尬了。
不,还有一点未还清。
“绍伦,节哀。”袁闵礼将手中的盒子递过去,“这是我欠你的,收下吧,彼此心安。”
木盒的缝隙里透出一线金光,方绍伦大概猜到了,思索片刻,他接了过来。他现在确实需要钱。
两人对视一眼,脑海里都浮现出当日的情景。“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你我永不相负。”誓言向来都是用来违背的呵。
尽管沈芳籍的死让方绍伦深感愧疚,但因此一蹶不振的是方绍玮。
他在医院里的失态举止将他和沈芳籍的关系揭露于人前,至少是方家人面前。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光送人入土时,哭得情难自已,之后更是整日酗酒,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
蔓英、灵波因此与他彻底决裂。
圆坟那日方家人齐聚一堂,灵波甩出一封“义绝书”,冷声道,“我知道你们这样的大族没有‘妻休夫’的先例,我也算不上妻,但我内心自今日起与方绍玮义绝,只当是离了婚。我带着含章长住松山,无事不会来叨扰,逢年过节也不用知会我。”
她素来就是果决的女子,自方学群去世,里里外外受了不少气。如今加上沈芳籍这档子事,去意已决。
方绍伦私底下劝她也不管用。她用愧疚的眼神看过来,“绍伦,你不知道,当初我得知芳籍怀孕,还在我哥面前……”
她眼前浮现出张定坤恼怒的神色,与眼前这张惊惶的面孔重叠起来。方绍伦微微张开嘴,后退了一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步错,步步错。半晌他垂下头,“没关系,不重要了。”
“总有一天我会解开这个误会。”灵波看着他清瘦的面颊,想起两年前那个夏天,她第一次在她哥的公寓看见这位方家大少爷,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眉梢眼角都挂着落寞。
她生性洒脱,并不因为跟方绍玮恩断义绝感到难过。爱就在一起,做妾我都愿意。不爱了就分开,绝不拖泥带水。
相处这么久,方家人也算了解她的性子,对她如此决绝并不感到讶异,令人吃惊的是蔓英的选择。
她是温婉的传统女性,这一次却不肯留下照顾颓废的丈夫,而是执意跟着灵波搬入松山别墅。她嗫嚅道,“……我是一刻都不能离开含章的。”含章从出生就是她在照顾,确实与亲生母亲没有区别。
方绍玮对于妻妾的离开不为所动,只是“嘿嘿”地怪笑着,一口又一口的灌酒。最后还是方绍伦拍板,点了两个自愿跟随的丫鬟和四个护院护送她们去了松山。
两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孩童,委实叫人放心不下。过了两天,方绍伦便和方颖琳一起跑了趟松山,顺便到方记药厂看看。
方记药厂紧挨着松山别墅,日常出入倒是十分方便。蔓英领着丫鬟带着含章在院子里转悠,含章已经到了蹒跚学步的时候,而且认识人,看见方绍伦兄妹,颤颤巍巍地走过来,露出个笑脸,“大、大……”“伯”字还不会叫。
“快叫姑姑。”方颖琳搂着她亲个不住。
方绍伦举目四顾,院落的一侧几畦菜地,当季的蔬菜长得茂盛。几个护院也是方家老人儿,都是靠得住的。
而灵波则穿梭在实验室里,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护发帽的男男女女簇拥着她,是她从母校“同济医科”招回来的毕业生。
方绍伦拿回来的许可证让灵波放了心,她捧出两样药品,将一个小锡罐递给他,“那个‘头痛粉’没什么稀奇,这个你闻闻。”
半个拳头大小的银质锡罐里装着偏粉色的膏体,散发着浓郁的气息,如兰似麝。灵波示意他用指腹沾取一层抹在鼻端,立刻一股辛辣刺激的味道从鼻腔直冲脑门,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
他皱眉问道,“这个是什……”立刻又停住了嘴,清凉爽快的感觉从头顶蔓延开来,竟渐渐渗至四肢百骇,不禁打了个寒颤,竟觉得通体都舒畅起来。
“这功效……”方绍伦眼睛亮起来,“成分复杂吗?原材料贵不贵?”他到底出身商家,基本的概念还是有的。金贵的好东西不是没有,但要想赚钱却靠不上。越是原材料易得、成本低廉的好货越能打开市场。
灵波摆出一个“算你识货”的表情,“倒也不复杂,就樟脑、桉叶油、丁香油、玉树油、石蜡……”她掰着手指头数了十来样,“无非是配比的问题。我按方子调了几十次,这一版的效应跟方子上描述的是最接近的。”
这些原材料倒是不算金贵,方绍伦好奇道,“就这几样能调出这么好的效果?灵波,你可太能耐了!”他由衷地竖起佩服的大拇指。
灵波抿了抿唇,略一犹豫,还是如实道,“这个其实是我们张家的‘龙虎膏’,是我们家祖传秘方,据说先祖就是靠这张方子在东鲁起的家。”她垂头道,“三哥当初给了我,说只要我能制出来,姓方姓张都一样……”
方绍伦愣住。一张药方可以竖起一块金字招牌、可以发达一个姓氏,甚至可以造福一方民众。张三是行商出身,怎会不明白这个价值,说给就给了。
无法克制的,和张三在复兴路的公寓沙发上打闹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绍伦,今儿我得给你坦白坦白我的身世了……”
“皇族是够不上,但王字倒沾点边,‘东鲁药王张’听过没有?想必没有,家破人亡这么多年,招牌早倒了……”
那番浓情蜜意,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他垂下头,“既是你家祖传的方子……”
“没有方家的实验室,没有这个药厂,我也制不出这个。”灵波摆手示意他看那些罗列整齐的器具和窗外幽静的环境,“我没少造钱,老爷子大力支持才有这个成果。所以名我取的‘张氏龙虎膏’,”她指着许可证上的字样,“但是是方记药厂出品,算咱两家通力合作的行不行?”
方绍伦当然没有异议,“利润五五分。”
灵波摇摇头,“三七就够了,我拿三成,这东西制出来只是头一步,关键要打开销路。经营销售指望不上我,这块还得你去费心琢磨。”
她本想说这块她哥在行,可以找她哥合伙,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她心里明白,横亘着方学群的死,就算彼此有情,大少爷也不可能再跟她哥走在一起了。想到这两人坎坷的情路,不由得深感唏嘘。
短短半年内,去世两个,搬走三个,月湖府邸似乎一下子就空旷起来。
方绍伦半夜睡不着,在府邸的边边角角转悠,却见西南角的祠堂里亮着微弱的光线。他忍不住凑近窗口,是三姨娘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喃喃念叨,“……老爷,我有负您所托,这家里乱成了什么样子……走了有走了的好哇……眼一闭也就干净了……”
凉凉的夜风滑过胸口,想到方学群,泪意一下子涌入眼底,他抬起头,将那股酸涩压回去。
第二天方绍伦去拜访了方氏族长,密议了半日。老族长翻出黄历,订了后日的吉期,开祠堂请族谱,为新出生的婴儿取名方思源,正式写入族谱。
朱砂黄纸写的名帖是要烧给祖宗、告知先人的,他拿着踹开了方绍玮的房门,将名帖扔在他面前,厉声道,“方氏家主就这个德行么?你就算为了含章和思源也该振作起来,芳籍拼着性命生下他,教养就是你的责任了。”
方绍玮睁开朦胧的醉眼,仔细地辨认,只见那名帖上清楚地写着:“长女方含章,次子方思源”,两个孩子都记到了他的名下,他愣愣道,“……大哥……”
这是方学群死后,他再一次叫他“大哥”,他的爱恨向来都极为肤浅,打一棒子喊疼,给颗蜜枣喊甜。
方家要靠他撑起门楣,连方绍伦都忍不住叹气,“为了爹的嘱托,为了孩子,你要打起精神,履行自己的职责。”
“大哥,”方绍玮揪住他裤管,“你说,芳籍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他眼巴巴看着他,又颓然地松了手。
他低头喃喃道,“其实我知道……没有人爱过我……蔓英是因为自小的婚约……灵波是因为我爹答应开个制药厂……芳籍是想要个孩子……有了这个孩子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一句也没有……”
兄弟俩从来没有敞开心扉说过话,窗外的月色照亮那张胡子拉杂、泪痕交错的面庞。
方绍伦蹲下身,席地而坐,低声道,“蔓英是舅爷的掌上明珠,她如果不愿意嫁给你,这门婚事并非不能更改。不是只有我们家能开制药厂,灵波就算跟着张三自立门户……芳籍,”他叹了口气,“我曾问过她要不要跟我去沪城,拿掉肚子里的孩子,那么或许她不会死……”
“女人但凡跟了你,怎会没有爱过你,可你要对得起这份爱。如果还像之前那样浑浑噩噩,不求上进,不知检点,爱是会磨平的,也是会消失的。”
他并着脚,抱膝坐在阴影里。
兄弟俩一番长谈,算是解开了心结。
方绍伦本想多留几天,好歹看着方绍玮挑起重担、走上正轨。但大宝、小宝已经过了开学日期,权衡之后,他还是带着兄弟俩先回了沪城。
或许沈芳籍叮嘱过,他们从没叫过他“姐夫”,总是叫“大哥哥”,“以后把我当成亲哥哥,有任何事情只管来找我知道吗?”
大宝已经十一岁,小大人一样了,抽噎着鼻子点点头,“谢谢哥哥。”
小宝还小,噘着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又牵着他衣角摇晃,“大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们?”
“周末吧,等你们放假,一准来。”
方绍伦之前偶尔也会去看望寄宿在教会学校的兄弟俩,但不算频繁。如今情况又不同了,芳籍走了,他大概是兄弟俩唯一的依靠了。
他买了一堆零嘴,将他们送进学校宿舍。再找校长和老师打了声招呼,才回了自己的小公寓。
原本想着是万无一失的,结果等周末,来到学校,却找不到兄弟俩的影子。方绍伦心急如焚,找完老师又找门口的校警,才得到一条线索:“一辆黑色的小汽车,老长了,嘿,可豪华哩。车主说是您的朋友,来接他们去看戏,可把两小子乐得……”
校警见识有限,对这种豪华汽车或者穿着气派的人士向来有求必应。不过听他形容了一番长相举止,方绍伦松了口气:是和夫。旋即又恼怒起来,三岛春明这是要干什么?
他叮嘱校警下次再不可让他以外的人带走这两个孩子,转身气冲冲往三岛府走。【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