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引狼入室》
7. 第 7 章
张定坤也算言而有信,接下来几天都没有出现在月湖的府邸。
他如今在西南地界也算一方人物,早不是天天跟在方学群身侧的时候了。他不主动过来,一般人也找不着他。
方颖珊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显然张定坤这几日的表现不符合他原先一贯殷勤的作派。
她穿着及脚踝的絮棉旗袍,外罩一件狐狸毛的斗篷,气冲冲从别克小汽车上下来。
进门就在挑剔司机无用,载着她转了好几个地方都是扑空。
又戳着小丫头的脑门芯子骂,“……这脑袋是摆设不成?我这鞋上缀的可是珍珠,没看见这串绳都松了吗?掉一颗,卖了你都赔不起!还不赶紧去给我撺紧了,仔细你的皮……”
方绍伦知道她是迁怒,放下手中报纸,从客厅沙发上起身,故作不知的打断她,“大姐,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扬扬下巴,小丫头眼泪汪汪的捧着她那双米白皮面缀粉珍珠的高跟鞋进去了。
方颖珊睨他一眼,待要径直上楼,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退下来几步,“绍伦,你这几日看见……定坤没有?”
方绍伦摇头,“没有。”
这几日天气不好,阴风一阵阵的,他呆在家里,陪方学群说说话,又给几位朋友写了信,告知回国的事情,没有出过门。
方颖珊走过来,低声道,“你打个电话问问闵礼,看他知不知道定坤这几日去哪了?让他明晚来家里吃个饭。”
方绍伦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还没有摊开来跟大姐说这件事情,只能含糊应道,“行,你没给他府里打电话吗?”
“打了,找不着他人。”方颖珊尽是火气,“门房总说等三爷空闲回电话,就没见回过来。”她又高声问门房,“今天有没有电话找我?”
门房颤巍巍的回话,“只有黄小姐打了电话说约您喝下午茶……”
方颖珊沉着脸上楼去了,晚饭也没有下来吃。
饭后,方学群把方绍伦叫到书房,“你跟张三谈过这事了?”
方绍伦点头,算是谈过吧,“他同意取消婚事。”
“就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把进货渠道交出来,”方学群一脸不出所料的神情,“也算他知趣。”
方学群显然对张定坤近来远着方颖珊的表现很满意,稍加提点就知道退让,这几年纵然狂了些,还算知道分寸。
“但你大姐这边,还得让她慢慢揭过这事,我再给她物色一个合适的。”
方绍伦叹气,“光合适恐怕还不行,还得大姐自己中意。”
“你们这年纪懂什么?!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才要紧。”方学群娶妻周氏,对方家如今问鼎西南是大有助益的。
“眼看年关又要收账,几笔大进项只能张三去,让他离开一阵子也好,不在眼前晃悠,你姐的心思自然就淡了……”方学群沉吟着。
“既然是大进项,干嘛非得让张三去拣便宜?派闵礼或者烁章他们不更好?”
年关收账是商家极重要的事项,利润核算便有油水,钱收回来也有大笔分成。
方学群摇头叹气,“是最西边的土司部落,提着脑袋的事,非张三去不可。”
西南最西边的土司部落,是个超出政|权的存在,不受任何政|府的管辖,纸币完全不流通,以金银易货。
首领权威极大,七里八里的规矩又很多,有一年一个伙计便断了一只手回来,齐肘砍断,据说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但土司部落于各项商品的需求又极大,能搭得上线的商家基本都舍不得这一注大财。
方绍伦无话可说,张三这厮能坐大到如今地步,确实有过人之处。
两父子正聊着,门上传来几声轻响,丁佩瑜用托盘端着琉璃盏走了进来。
方学群摆摆手,“叫你不用劳动,让丫鬟们来就好。”
方绍伦起身接过托盘,将参茶放到方学群桌前,又端起另一盏羊乳抿了一口。
丁佩瑜眉眼含笑的看着他,“绍伦,还没有谢你,你差人送来的金铃铛十分别致,镌刻着梵文,是寺院里请的吗?我很喜欢。”
方绍伦点头,“京都清叶寺请的,给弟弟或妹妹缚足,七姨娘八姨娘那都有,不用客气。”
他突然想起,丁佩瑜比方颖珊大不了多少,他爹还真是个老不修。便起身道,“不早了,我先回房间了。”
他刚踏入庭院,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唤,“绍伦。”
他转头,丁佩瑜扶着后腰缓步走来,“绍伦,一直没机会向你致歉……”
他走得匆忙,她又赶着备嫁,确实也没时间没机会多说什么。
“不必,姨娘得偿所愿,自在舒坦就好。”方绍伦转身,丁佩瑜却又唤了一声“绍伦”,她垂下头去,“你可是还在怨怪我?”
“绝没有,姨娘你想多了。”方绍伦拔腿就走。
方绍伦对丁佩瑜确无怪责之意。“四朵金花”中,以丁佩瑜家世最末,爹娘早逝,婚事全凭哥嫂做主,据说她哥抽大|烟早败光了家业。
方绍伦当时觉得丢面子,如今通晓了世情,倒也理解她的难处,只是多少觉得这人心眼子有点多,再不愿与之来往。
第二日是个阴雨天,一早门房便送来一封信件,展开来又是熟悉的字体:
“绍伦亲启,前日所应之事,恐有反复之虞,盼君今日下午两点钟于长柳书寓一唔,便宜商讨,殷盼切切。”
落款都没有,但一看字迹与内容,方绍伦蔫能不知是谁?
他叹着气,就知道这厮没这么好打发。
还恐有反复之虞,他要真不想娶,谁还能拿刀架他脖子上不成?莫不是觉得答应得太容易了?还是大姐又派人找他去了?
方绍伦思索半日,欲待不理又恐这人犯混,去吧又恐是羊入虎口,他颇有些纠结。
到了午后,雨仍不停歇,反而有越下越大之势,客厅一角竖着的英式大笨钟敲了三下,方绍伦到底还是起身换了衣服,让司机送他去长柳书寓。
张三若还等在那,便跟他商讨一二。若是走了,便是天意安排。
长柳书寓位于月城城西,一处开阔又清净的地界,方绍伦听侍从嚼舌根,说迎来送往十分热闹,但今日显然是个例外,屋里屋外静悄悄的。
方绍伦下了车,门房撑着宽骨伞迎上来,恭敬的将他送过庭院,看他走进无雨的廊下才折返身。
入了厅堂门,长柳先生迎了上来。
她今日是女装打扮,穿一袭墨绿色滚边旗袍,裹着羊绒披帛,一头卷发半扎起,前头簪着两支金钗,后半边散披着,风情十足。
她带着几个小丫头上前给方绍伦见礼,“贵客总算来了,可叫柳宁好等。”
看样子长柳先生的闺名唤“柳宁”,她含嗔带怨的睨他一眼,又送上一盏英式红茶,“外头雨大,快饮盏热茶驱驱寒气。”
方绍伦见是茶倒松了口气,接过去饮了半盏。
他是生怕长柳先生给他端酒,上回饭局可瞧得清清楚楚,这位先生的酒量深不可测,绝对在他之上。
长柳先生与他闲话了几句,便推他上楼,“三爷说与您有要事相商,柳宁不便打搅,置办一席酒菜,等二位商讨完大事,再一块好好喝上两杯。咱们这不光有擅琵琶的,还有会唱曲儿的,回头请大公子赏聆。”
方绍伦只能一边虚应着,一边上了楼。
木质的扶梯“吱嘎”作响,转过拐角,踏上一寸来厚的波斯地毯,倒是寂静无声。
上得二楼先是馨香扑鼻,再看摆设,中西结合,金碧辉煌,铺排得十分阔气。
堂中设有一小厅,四周是天鹅绒的西洋高背沙发,中置琉璃茶几,几上糕饼果脯一应齐备,却不见半个人影。
“张三?”方绍伦喊了一声。
“进来。”厅堂右侧垂着一副水晶珠帘,张定坤懒洋洋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你倒会摆谱,”方绍伦皱眉道,“你出来就是了,这果脯看着甚好,我且尝尝。”
他在沙发上坐下,捏起一枚杏脯来吃,决心不管他言语如何相激也不到房中去。
君子不欺于暗室,张三就是个小人。
房中陷入沉寂,没了声响。
方绍伦老神在在的坐了半点钟,果脯尝了个遍,又自己动手筛了碗茶喝,也不见内室有人出来。
他瞅瞅屋外天色,又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到底有些着急,他是早打算好,绝不留下来饮酒吃饭的,但再拖下去只怕就得赶上饭点了。
踌躇片刻,到底还是起身,掀起那一弯澄澈透亮的水晶帘子,走进房中。
他今日装束齐整,张三要是敢用强,倒可以跟他好好较量一番。
但他显然有些低估了对手的实力和脸皮的厚度,方一踏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一个身影扑上来,抱着他就是一个翻滚,甩到了床上。
方绍伦反应迅速的蹬腿,一个翻身闪到了床侧,跟张定坤各据一角。
暮色里,张定坤那双狭长眼眸闪着幽暗的光芒,真跟狼似的。
“张三,你又发什么疯?”方绍伦只能先发制人,“什么叫恐有反复?你先说清楚这个!”
“我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变过卦?不这么说你能出来?!”
楼里烧了热水汀,颇为暖和,张定坤穿着家常的袍衫,手里却拿了把泥金折扇,在掌心敲了敲,“老子又要去给你们方家卖命,想让大公子陪我聊聊天喝杯酒都不成?”
他一会拿他跟窑姐比,一会把他当陪酒的,方绍伦简直肺都要气炸,抓起床头的枕头就向他砸过去。
只可惜这冬日里的棉花枕头无甚用处,要是夏天用的瓷枕玉石枕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果然,枕头砸过去反倒被张定坤一把接住,趁着这障眼的一两秒钟,方绍伦飞身扑过去,挥手就是一拳。
张定坤伸胳膊架住,“我的大少爷,怎么二话不说就开打?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你得罪我的事多了去了!”方绍伦连着两次都吃了亏,窝了一肚子火,誓要跟他好好较量一番,使出在士官学校学的擒拿格斗术,化拳为掌,冲着张三一顿招呼。
张三也招架得毫不含糊,方大少爷这个架势,要是让那拳或掌落到身上,不折了也得肿了。
他左支右绌,颇费了点功夫,才攥住了两只手腕子,“绍伦,你听我说,听我说,”他假装十分费力,喘着气道,“我这不马上要走吗?又是去那种地方,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有件事想跟你交待。”
方绍伦一甩手,到底推了他一肘子,才甩着袖子道,“有屁快放!”
“来来来,”张定坤顺势挽着他肩膀在床边坐下,声音压得低低的,跟要说什么机密似的,方绍伦一时也没想到要去外边客厅坐下说。
“绍伦,你说你爹这事办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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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厚道。”他偷眼觑着他的面色,“他老人家既然不同意这门婚事,好歹早点跟你姐说清楚,你姐一天打几十个电话给我,又到处堵我,这近年关我事是真多……”
“就这事?”方绍伦白他一眼,“你不会直接跟她说清楚?”
“啧,一看你就没经验,”张定坤皱眉“啧”一声,“我直白隆冬的说,你姐脸上挂不挂得住?她要一哭二闹怎么办?娘们儿的眼泪我可招架不住。”
“那也是你活该,谁让你去招惹她?”
“我为谁招惹的她?”张定坤凑到方绍伦耳边,“不整这么一出,你什么时候能从东瀛回来?再熬上几年,估计你不止整个东瀛娘们,指不定还揣个小崽子一块回来!”
方绍伦一抬手才惊觉两个人的距离不知何时又拉到那么近了,他腾的站起身,张定坤却攀住了他的胳膊,一双眼睛从下而上的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笑意藏着迷恋。
“你找死是不是?!”他又来黏糊他,方绍伦一拳往他头上砸,多亏张定坤反应迅速,上半身往后一折才躲过,顺势拉着他胳膊往床上拖,“你这狠心的冤家!”
两人拉拉扯扯,近身肉搏,相互角力。
方绍伦留洋三年,体能锻炼得相当不错,而张定坤多少带了点戏耍的意思,并没有尽全力,一时间相持不下,围着这张老式的厢式床,你闪我躲的闹腾了大半天。
恍惚里,跟七八岁的时候,他陪他玩捉迷藏似的。
方颖珊和方绍玮是嫡亲姐弟,两人总有意无意的孤立他,偶尔绍玮跟他一块玩,大姐看到还会把他叫回去。
只有张三,白天黑夜的陪着他。
方绍伦指东他不敢往西,走累了让他背,他就蹲下身去。捉迷藏只许找不许藏,夏天的萤火虫他能给他抓满一口袋。
方绍伦想起这些往事,不免也有些嗟叹,张三往日对他着实算好,如今怎么越来越混蛋了?
他一时晃神,被张定坤扑倒在床上,心中暗恨,双腿一夹,翻身把张定坤压在了身下。
张定坤张开双臂,双手主动往头顶一束,“来,任君宰割。”
“呸!”方绍伦皱眉骂道,“要点脸吧张三!”
他撑起身体,张定坤看他起身立马不干,双臂搂着他肩膀又是一个翻滚把他压下去,两人暗自较劲,手脚都没闲着,终于“啪”一声巨响,双双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这种厢式床离地颇高,侧着滚下去的,谁也没赚到便宜,方绍伦只觉得右肩一阵剧痛,不由得“嘶”了一声。
张定坤忙扶起他,“伤哪了?”窗外雨声潺潺,暮色从窗棂间递进,他的眉梢眼角俱是关切,一如从前,一如多年前。
方绍伦叹口气,也有点弄不明白,原本的护身忠犬怎么就变得如狼似虎了?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
“你先让我起来。”方绍伦松开钳制。
张定坤把他扶起来,又绕到身后查看他肩膀,一只手托着他左臂展开,一只手从胸前绕过去触摸他的肩窝,松了口气,“没脱臼,估摸着是扭了一下岔了气,我给你抻抻筋就好。”
他装模做样的拿着他左边胳膊外旋内展,实际上把人紧紧圈在怀里,贪婪的嗅着从他身上传递出来的熟悉气息。
方绍伦开始还没觉得不对劲,直到……,他蓦地睁大眼睛,“有病吧张三!”他口齿不清的低吼,“你你……这样也能?!”
他想要转身挣开束缚,却被张定坤牢牢的扣在怀里,“绍伦,绍伦,”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一侧的脖颈上,立马换了声调,软语相求,“你帮帮我,算我求你,你别回头……”
“帮、帮你什么?!”方绍伦语无伦次。
张三从没求过他,他如果办错了事,方绍伦拿小鞭子抽他,他就让他抽,一声不吭。
如果是方绍伦无理取闹,小鞭子甩上来,就会被他一把攥住,丢得远远的。
从小到大,他就没有求过饶。
此刻,他滚烫的唇黏在他的耳旁,低声的恳求,“绍伦,我求你,求求你,帮帮我,一次就好,真的……”
张定坤左手沿着他方绍伦的胳膊一直游到他的手掌间,五指插入指缝,紧紧的扣住。
他爱极了他那双指节修长、骨肉匀停、格外白皙柔嫩的双手。他看过很多男子女子的手,没有哪一双有方绍伦的长得漂亮。
当那双手滑过黑白分明的钢琴键,乐曲就好像弹奏在他心上一般。
当那双手握着钢索制的马鞭,就算让他抽上两鞭子他也心甘情愿。
而当那双手极偶尔的拂过他的额头,“张三,你是不是发烧了脸怎地这般红?”他就觉得生病也不全然是件坏事情。
“你干什么?!放开我!”方绍伦只觉得后背黏上来一面鼓,“咚咚”响个不停,带得他的心跳都乱了节奏。
他极力的挣扎,但眼下这姿势明显处于下风,被张定坤用右手箍紧胸腔锁在怀里,动弹不得。
张定坤不断在他耳畔低声祈求,“绍伦,求你了,你帮帮我,用这个就好……”
他带着他的左手掌向后,“我这次去的那部落最爱吃人肉,搞不好就让他们吃了……”
“绍伦……我的大公子……你行行好,帮帮我……让我尝一次……死了也感你恩德……”
他一味的低声恳求,动作却毫不含糊,软硬兼施着终于把口口塞到他修长的手指间,立刻便鼓鼓的跳动起来……
8. 第 8 章
“三哥、三哥……酒菜都备好咧。”长柳先生站在楼梯口用东鲁方言吆喝了几声。
又等了好一阵子,张定坤才懒洋洋从二楼走下来,他换了一身棉袍,趿着一双黑面厚底的棉鞋,跟在家里般随意。
“合脚不?”她看着那双鞋子穿在他脚上,脸上漾出极为满足的笑意。
张定坤点头,“柳宁,你跟玉娘学的这做鞋的手艺倒没扔下,正正好。”他偶尔私底下会跟张柳宁说东鲁话。
流民张三实际上并不来自冀南,而来自东鲁。
“做鞋太费手,往后不要花这个功夫了。”
“不费事的,三哥。”张柳宁虽然仍是那身精致的打扮,脸上的神情却与饭局上绝不相同,是极纯粹明媚的笑容,“能再给三哥做双鞋,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
张定坤跟她相视一笑,彼此神情里都带上了欣慰,在如今这年月,失散十多年的亲人能重聚,机率不啻于中彩票。
“灵波怎么还没来?挂个电话到周公馆,太晚就别过来了。”张定坤走到窗前看看天色,城东到城西距离不短,又不便派车去接。
正说着,门口传来黄包车的动静,少顷,门房撑着伞送了位二十出头的小姐进了厅堂。
之后便是大门“吱呀”关闭的声音,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也取下来,代表书寓今日歇业了。
进来的这位女子身量颇高,穿西服,披着驼色的大衣,一张鹅蛋脸庞,顾盼修眉,是极英气的长相。但当她柳眉弯弯,唇角上扬,露出一排贝齿,粲然一笑,又极具妩媚风情。
“三哥、五姐,我来迟了。今日周府宴客,又是作诗又是看戏,好容易才脱身。”她拍了拍身上的水汽,小丫头上前伺候着她脱了大衣,她煞有架势的给张定坤和张柳宁行了个蹲礼。
她穿着洋派,却作旧时礼节。张定坤笑了笑,“小丫头片子。”
离家时,张灵波才五岁,长得水灵灵的,年画娃娃似的,扎两个小楸楸,穿着红绫小袄,在奶妈的服侍下,穿过庭院,走到厅堂里,也是这样煞有架势的蹲下身去,“给哥哥姐姐们请安。”
“来时可仔细看过了?”张柳宁打发小丫头们下去,扶着她到圆桌前坐下。
她点点头,“放心吧五姐,要不是多绕这几圈,我也不能这么迟。”
“那就好,”张柳宁执一双长筷将藤盘上的肉片都扫入铜锅中,“其实倒也不怕别的,让别人知晓你有个当书寓先生的姐姐终归是不好。”
灵波却笑着摇头,“等明年秋,我入府给人当姨娘,又比书寓先生高贵到哪里去了?”
张定坤一声咳嗽,“二位妹妹的话,倒叫我这个当哥哥的汗颜了。”
柳宁、灵波相视一笑,柳宁执壶给他倒了杯酒,觑着他的面色,眉眼含笑,“三哥,你今日做什么把方大公子惹恼了?好大气性的走了,我喊他都没搭理我,拿手蒙着脸,一阵风似的刮门外头去了……”
张定坤幽深的凤目睨她一眼,不答话,嘴角却泛起点笑意来。
柳宁其实早猜到点眉目,虽说二楼铺了厚地毯,但二人动静不小,先头“乒乒乓乓”打架似的,她便挥手让小丫头们都下去,自个脱了高跟鞋,蹑手蹑脚走到楼梯间底下去听……
灵波也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姑娘,看她姐一脸揶揄的笑意,好奇问道,“大公子我倒没见过,比之方绍玮如何?”
“他才从东瀛回来你自然没见过。”柳宁抢着答话,“人才不肖说自然是极好的,不然三哥能这么牵肠挂肚、念念不忘的?”
灵波点头,“听说方老爷年轻时便是西南有名的美男子,绍玮一张皮相就不差,想必大少爷更甚一筹。”
张柳宁在月城立了这书寓,来往的青年才俊见了个齐全,感慨道,“何止一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美男子我见过不知凡几,大少爷是唯一一个名不如人的,”她叹息一句,“配倒是配得上我们三哥,就是……”
她夹了一筷子烫好的肉片放到张定坤碗中,“三哥,我看大公子是个铮铮男儿的样子,跟我在沪城书寓里见的那些好男风的颇不相同……”
她说得委婉,实际是说方绍伦可能并不好此道。
两人在楼上打得乒乒乓乓,虽说后头歇了声响,可这事……人家要是不情愿,倒不好强求。
“他家世显赫,又是三哥的救命恩人,”柳宁转向灵波,皱眉问道,“幺妹,好男风这事到底有药可解没有?”她拿手帕子捂了捂眼睛,“咱们张家可只剩下三哥这一根独苗了。”
灵波摇头,“这事又不是病,三哥说他……嘻嘻,不喜女子碰触,那大概是天生的了。”
她在一旁听二人言语,便知张定坤和方绍伦这事有些不谐,眼珠子一转,“要让三哥改弦易辙我看难,要让方大公子俯首帖耳倒还容易些。上次三哥从土司部落里弄出来的几张方子,上头就有些名堂。”她嘬着手中的酒杯,吃吃的笑。
灵波虽然年纪不算小,但她醉心医学,总有些古灵精怪,想一出是一出。
张定坤不理会她,转头向柳宁叹道,“你怎么还是看不开?传宗接代,家族延续固然要紧,咱们几千年的文化也是传承而来。”
“可并不是非得我才行,你和灵波哪一个都比我强,你们有了子嗣也都是张家的血脉。姓不姓张倒不要紧,能把家传的那点东西传下去就行。”
他抬手给两个妹妹杯中倒上酒,“我看灵波就很好,祖传的方子我已经给了她,是看她成天捣鼓这些,指不定哪天就制出来了。柳宁你也可以抄一份,但凡张家的东西就是我们三个人的。”
张定坤举起酒杯,灵波也倾杯过来,柳宁却不端杯,仍是掩着帕子,哀声道,“咱们张家原先在东鲁是多么显赫……可不比如今的方家差半分。”
她只比张定坤小一岁,家破人亡时记忆已经很牢固,“东鲁药王张”那闪着金光的招牌,是时常出现在她睡梦中的景象。
“我还记得我和玉娘上秀坊,三哥你骑着马挥着鞭子,疾风似的从街市上闪过,摆摊的商贩们指着你的背影说‘那是东鲁的小霸王’,等我跟玉娘回到家,爹已经罚你跪祠堂,说不准在街市上纵马。你还在那里梗着脖子嚷嚷,说并没碰倒人家的摊子……”她语声哽咽,眼角珠光闪闪。
灵波放下酒杯,拿过干净的帕子替她拭泪,张定坤拍拍她肩膀,传递着安抚的意味,“柳宁,历史上朝代更迭,有多少比我们张家更为显赫的世家湮灭于战火中,没有千年的富贵,真正要传承的是家族的技艺、制药的本心。”
“而这一点着实没法指着我,我于制药一道天赋有限,打小就爱舞刀弄枪,兄妹几个你们都把《本草经》、《千金药方》背熟了,我还分不清白附片和白附子的区别……”
灵波“噗嗤”一声笑出来,柳宁也忍不住收了哀戚,弯了眉眼,转头摸了摸灵波乌黑的鬓发,柔声道,“咱家于此道有天赋的,只有灵波。”
“三哥五姐你们就看我的好了,我迟早能把我们张家的龙虎膏调制出来,等我将来生几个孩子,谁能把制药的手艺学全了就让他姓张。”灵波笑嘻嘻的。
柳宁戳着她的额头,“还几个孩子!也不知羞。”
张定坤从铜锅里捞起肉片来吃,又饮了一口杯中酒, “嗯,这酒不错,有我们东鲁‘景阳春’那味。”
他离开东鲁时已经十二岁,正是跟大人们上桌喝酒的年纪,第一回喝的景阳春让他记了十几年。
“这是我从沪城进的一批酒,是北地老字号,客人们尝了都说好。”柳君也执杯,三人碰了一下,都一口干了。
东鲁的儿女就没有不善饮酒的。
三人边吃边聊,屋外寒风阵阵,屋内却是暖意融融,菜香夹杂着酒香,馥郁萦绕。
“三哥,你这次真要趁机北上?”
张定坤点头,“我先往西边收账,然后再绕道北上。年底公务应酬繁忙,机会比平时多。”
柳宁蹙眉道,“你可千万小心,若时机不适就算了,张丙吉那狗贼迟早要遭报应,搭上点损伤不值当。”
“这事你们别管,家学传承靠你俩,报仇雪恨是男人的事。”张定坤点头,“不用忧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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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斟酌着办。”
北边这会正乱着,是极好的下手时机。他也没有骗方绍伦,此行确实凶险,也不知有没有命回来陪他过年。
他盯着柳宁,“不要再回沪城。你在这月城出不了岔子,碰上棘手的去找胡启山或者左云,都会帮你摆平。但是沪城,情况复杂许多,倘若有个什么闪失,鞭长莫及。听懂了吗?”
柳宁连连点头,三哥出行在即,她不想他再操心她的事。
灵波从一旁的绞丝手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张定坤,“三哥,这里头是我新近制的两种药丸,红色的凝血功效好,白色的提神醒脑,你带着吧,但愿用不上。”
张定坤接过去塞到怀里,对着灵波叹道,“你非要嫁给方绍玮,我也拦不住你。好在周姑娘是个好相与的,但你可要想明白,方家靠他传宗接代,各方人马要平衡笼络,府里往后少不了进人。你要没有周姑娘那容人的气量,趁早打消念头。”
柳宁立马抓到错漏,笑道,“哎呀,方家不是还有大公子嘛,怎么就单靠二公子传宗接代了?”
“你别打岔!”张定坤挥手,却也忍不住剖白,“咱老张家就剩我这根独苗我都豁出去了,还能放他去娶妻生子?我不在月城的时候你帮我盯紧点。”
柳宁喏喏的笑着应是,灵波抬手给他满上酒,又把自己杯子也倒满了,举杯敬他,“三哥,我嫁进方家并不完全冲绍玮,一是方老爷子于制药一道颇有见地,肯投资让我放手去搞;二来我跟蔓英姐真是一见如故。我早跟方绍玮说了,只要他心里有分寸,十个八个抬进来我也不膈应,但他若负了我俩……”
她一仰脖,将杯中酒饮尽,三根手指捏着那只瓷质的小酒盅,微一用力,酒盅应声而裂,她本就英气的眉目一脸肃穆,“我张家女儿可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糯米团子!”
“好!”张定坤拍了拍桌子,“你记得这话就行,自己选的路自己担,跪着也得把它走完!”
柳宁又另拿了个酒盅过来,兄妹三人再次碰杯。
酒菜过半,张定坤薄有几分醉意,拿筷子敲打着碗沿,“拿琵琶来!”他自己有一把紫檀木的象牙琵琶,放在了城东宅邸。
柳宁扬声喊如眉将琵琶送来,张定坤接过她那把酸枝木的玉首琵琶抱在怀里,如眉站一边不肯走,几个小丫头也从灶房探出头来。
张定坤的生母是北地的琵琶国手,他于此道家学渊源,且极有天赋,他母亲那把绿檀木琵琶早说过要传给他,只可惜家破之时哪里还顾得上那些。
虽然逃难这几年生了手,等后头有能耐置办了自己的宅邸,便访了一把极好的紫檀木琵琶,时常弹奏,以慰思乡思亲之苦。
他竖琴在膝上,右手五指一抡,是极清脆的轮指,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曲《十面埋伏》徐徐展开,看上去粗粝的手指却在琴弦上灵活而快速的跳跃,织网一般由浅及深。
乐声逐渐加快,有如战鼓敲击,令闻者心跳骤然开始加速。至最高潮,弦声激昂,仿佛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奔腾,金戈铁马,气势磅礴。
围观的一群人彷佛被带入了古老的战场,似亲眼目睹英勇的战士们在十面埋伏中奋力厮杀……直到激烈的高潮后渐渐平息,乐声又逐渐变得柔和而悠长,如同战后的宁静。
这首曲子如眉也会弹奏,但她傻站一旁,弦声停止也一动不动。
她见过张定坤多次,却是第一次听他弹琵琶。虽说张三爷颇有权势,又与东家亲厚,但开始要用她琵琶,她是颇不情愿的,她年纪虽不大,却是个琴痴。
男子会弹琵琶的并不少见,她的师傅便是沪城有名的琵琶演奏家苏少彬,平时也弹武曲较多,这首《十面埋伏》更是拿手之作,但如眉私以为这一曲张三爷更甚一筹。
她忍不住拍掌,“比我师傅还弹得好!”
柳宁和灵波面上都是笑盈盈的模样,眼底却有晶莹闪烁,二人执起杯,共敬张定坤,“三哥,一定要平安归来。”
“好!”三人碰杯将杯中酒饮尽,无需言语,彼此心中都懂得那杯中情意。
9. 第 9 章
方绍伦回到月湖的府邸已是掌灯时分。方家除了节庆或是生辰,日常并不聚在一起吃饭,三个小厨房轮番给各房供应膳食。
他急匆匆走到堂前,开阔的客厅里亮着电灯,留声机里播放着西洋乐曲,方颖琳带着阿良和方学群的几个护卫,正在学跳交谊舞。
交谊舞的风潮渐渐从沪城刮到了月城。
看到方绍伦进来,方颖琳高兴的跑上来拉他手,“大哥你可算回来了,快来教我跳舞罢,他们都说你跳得最好。”
她碰触到方绍伦的指尖,却被闪电般甩脱了手。
方绍伦一脸尴尬,连忙找补,“呃,我刚逛公园来着,淋了点雨,先上去洗个澡。阿良,帮我拎两桶热水上来。”
他三两步踏上楼梯,又扬声叫孙妈妈,“姆妈,帮我下碗鸡丝汤面。”
他一进房间,先跑到浴室洗手,香胰子打了两遍,清水冲干净,再凑到鼻尖闻一闻,那股子腥膻之气仿若挥之不去,亏得张三还一根根手指嘬弄了个遍……他忍不住盖住眉眼,不敢看镜中人的脸色。
阿良“咚咚”的敲门,他和一个护卫一人拎了两桶热水上来,倒到浴桶里,再打开冷水管,调和匀了,龇着牙催促他,“大少爷您可快着点吧,四小姐还等您教跳舞哩。”
方绍伦把他赶出去,颓然的往床上一趴,忍不住伸手捶了两下枕头。
他今天真是昏了头了,怎么就中了张三的蛊呢?竟然真帮他……
而且在他得寸进尺将手伸过来的时候,他居然也没有拒绝……
大概是天色太过昏暗,屋外雨声又太过缠绵,纱帐掩映的厢房里栀子茉莉的香气格外熏人,他们躲在寂静无人的角落里相互把玩着某个神奇的物件……
方绍伦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童年时期的画面,也是这样相似的场景,好像是某个微雨的午后,他俩在田野里疯玩,挤蹭在垛起来的秸秆堆中,他掏出来给张三看,“为什么我的比你的小?”
张三笑嘻嘻的,“给我摸摸吧,摸着摸着就变大了……”
方绍伦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他叹了口气,起身脱了衣服浸入浴桶中。
好半晌才把脑袋伸出水面,摸一把面颊上的浮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三把西行说得那么凶险,倒也不全是唬人,商队这么多年来来回回,多吓人的场面都见过。
还记得有一年张三领队送茶叶去北疆,遇上百年难遇的大雪,马队翻了一半到溜沟子里,马匹连着货物连着马上的人通通掉进了万丈悬崖……商队回来那天,镇子里哭声震天。
行商从古至今都是个高风险的行当,张三惦记着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万一……就当随份子了!
三年前方绍伦决定去东瀛留学,当然不是为了他爹娶了丁师姐或者张三亲了他一嘴,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至少不完全是。
随着他成人,周家对他的不喜与忌惮从私底下摆到了明面上,他亲耳听到周家的舅父周士昌扯着方学群的胳膊嚷嚷,“姐夫,你可是答应过我姐的,这份家业要交到绍玮手上……让他享个现成的富贵就得了,要让他掌家周家头一个不答应……”
方绍伦嗤之以鼻,别说他从小在姨娘“凡事不要跟绍玮争抢”的耳提面命中长大,单说他自己,也不喜行商。
他那时年少气盛,见国难当头,山河疮痍,觉得但凡血性男儿都该尽一己之力。
把这志向跟方学群一说,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上好的钧窑茶具连盏带托砸到他面前,幸亏他闪躲得快,不然就得被滚烫茶水溅一脸。
方学群喘着粗气指着他怒骂,“你当你是猴子精转世呐还能大闹天宫了?!快把你这想头收一收!老子在世一日就轮不着你作主!过来!老子好好教教你!”
父子俩在书房一番鸡飞狗跳,笔墨纸砚、杯茶碗盏全到了地上。
骂完又劝他,“这活命救人的法子多了去了,非得去逞英雄当豪侠?!倒不如老老实实去东瀛留个洋,读个医科博士回来,既光耀门楣又行善积德,岂不便宜?”
方老爷子当年的声势可不是如今病重孱弱之态,盛怒之下,方绍伦哪敢触其逆鳞?只能唯唯应是。
张三又是第一个知道这事的,仍然是清早的练武场。他逆着晨光,衬衫扎在皮带里头,甩着两条大长腿走过来。
这回方绍伦有了提防,箭矢当胸,很有些胆敢造次,就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的派头。
张三却是眼巴巴瞅着他,“不去行不行?那么远。绍伦,”他走近些,软语低声,“你不要去留那劳什子的洋,我错了行不行,让你打两巴掌成吗?”他作势要来拖他的手。
他一贯皮糙肉厚,最不怕的是巴掌拳头。
方绍伦一把甩开,抬起下巴,“我才懒得打……想道歉也成,跪下来求我。”他扔下箭矢,双手抱胸,纨绔子弟的架势摆得很足。
他斜着眼睛看着张三,这牛高马大的狗东西竟然双腿一软……方绍伦吓了一跳,两人是打小一块长大的交情,哪能真让他跪?
他条件反射般,伸出双手去扶——被张三趁势搂了个正着,狗东西眯缝了双眼,笑得得意万分,“想让我跪你?成啊,让我睡一次,不光跪,还给你磕三个头……”
方绍伦“噼啪”两嘴巴,把那些污言秽语扇回了那张狗嘴里。
“擦!你他妈真是打顺手了!”张三很是恼怒的揪他胳膊,方绍伦哪甘示弱?抬脚就踢……清早的练武场再次上演全武行。
不过年龄差、身高差、体型差摆在这里,方绍伦确实不是张三的对手,你来我往的一番招呼,到底被他一把钳住了胳膊。
张定坤盯着他那两只手掌,嗟叹道,“大少爷手长这么好怎么光用来打人呢?倒不如借我用用……”他拖着他的手往那地去,方绍伦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张三所为。
狗东西还皱着眉头看他,“怎么了?别这么小气……”
方绍伦靠在浴桶边,一阵心慌气闷,三年前都没让他得逞的事,今天怎么就答应了呢,当真是昏了头了……大概是年龄到了?唔,是该正经找门亲事了。
他从浴桶中站起身,擦干水渍,换了身衣服下楼去,孙妈妈看他下来才把手工揉制的面下到锅里。
练舞的几位还在客厅里瞎转悠,方绍伦走到灶房,在乌黑油亮的小方桌前坐下。
少顷,一碗香喷喷的鸡丝汤面端了上来,他是从小吃孙妈妈做的手工面长大的,特别爱这口劲道。
孙妈妈坐一旁看着他狼吞虎咽,“元哥儿慢点吃,又不是从前,有个张三跟你抢……”
方绍伦差点呛到,半晌,咽下那口面,含糊道,“那是,人家现在是张三爷,怎么会少这口面吃?”
孙妈妈笑眯眯的,“他如今是出息了,倒也没忘本哩,时不时到灶房找老婆子讨碗面吃,他跟你一样爱吃这酱菜,也爱坐你坐的这个位置,边吃面边跟老婆子唠嗑起从前……”
人老了,难免就比较多话,孙妈喋喋不休,“张三这孩子倒从小就知道分寸,你爱吃炖的烂乎的牛筋他就全扒拉到你碗里……”
方绍伦一碗面吃得差点心梗,刚放下碗筷,颖琳就来拖他,“大哥你快点,他们都嫌我踩他们脚。”
方绍伦正好消化消化,便携了方颖琳的手走到客厅中央,从进三步退三步开始教她。
教跳舞是很需要耐心的,方颖琳的肢体协调性又只能说是一般,他漆得油亮的黑皮鞋也让她踩了几脚,气得皱起眉头,“怎么这么笨呐?!”
但方颖琳对她这个大哥知之甚深,他骂人不带贬义,骂归骂,教却会认真教,所以她也不恼,只一味说好话,“就是因为我笨,所以才要大哥教嘛。”
方绍伦拿这个每月固定给他写封家书的四妹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耐着性子,大半个时辰后,方颖琳已经比之前要自然许多,愈发跳得兴致勃勃。
大门外传来“嘀嘀”两声喇叭响,被乐曲声遮盖了,片刻之后,侍从撑着把大伞,护送着方颖珊走进来。
“大姐。”方绍伦和方颖琳都跟她打招呼,一旁站着的几个护院也毕恭毕敬的行礼,“大小姐。”
她理也不理,踩着一双高跟鞋,径直上楼去了。
“大姐怎么了?”方颖琳吐吐舌头。
方绍伦听到高跟鞋“磕磕磕”往方学群书房的方向去了,大概猜到,便示意侍从关了留声机,“大姐这阵子心情不好,不惹她,今天就学到这吧,下次再教你。”
方颖琳噘着嘴巴点点头,“大哥,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沪城的舞厅跳舞吗?我同学说,美东舞厅可好玩了。”她可怜兮兮的巴着他胳膊,“我好多同学都去过了,就我没去过。”
美东舞厅是沪城最早开办的舞厅之一,方绍伦在沪城求学那两年,美东的名头就很响亮了,生意火爆得不得了。
先头只有白俄和东瀛女子在里头伴舞,后来跳舞的风潮席卷整个沪城,不少名门淑女和女学生也会光顾。
“这还不容易,我回头问问闵礼得不得空,有闲就带你去。”方绍伦和袁闵礼三年前可是美东舞厅的常客,在家闲散了几日,他也颇有点想旧地重游。
“真的?!”方颖琳高兴得跳起来,催着方绍伦给袁闵礼打电话。
袁闵礼这半年是跟着张定坤跑的,如今张定坤不在月城,他又不管铺子里的结算,自然有闲暇。
接下来几日家里气氛颇不和谐,方颖珊估计是知道了方学群的打算,闹腾不休,不知怎么又冲撞了九姨娘,被方学群狠狠训斥了一顿。
方绍伦不想引火烧身,便撺掇着袁闵礼,带上方颖琳和阿良一块去沪城。
方学群早说了让方绍伦去探望寓居沪城的徐侯林,自然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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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他出门,又叮嘱他,“别处倒罢了,魏家要记得去一趟。”
方颖珊的婚事先不管新郎定哪个,明年三月是一定要办的。而方绍玮的婚期定在了九月,只剩下方绍伦没着落。如果不是留洋三年,当时又走得仓促,早该定下来了。
“唉,孩子大了便该早结亲事,留来留去留成仇。”方学群这几日被方颖珊哭闹得烦难不已,吩咐管家为方绍伦备齐礼品,“倘若你魏世伯邀你去他家小住也无妨,魏公馆宅子大,住着也安全。他家有位六小姐,闺名唤‘静芬’的十分贤淑,不曾请喝喜酒,应该仍待字闺中……”
方绍伦忙道,“我带着妹妹还有闵礼阿良,还是住饭店方便自在些。但是父亲说的那位小姐,有机会一定留意。”
他们是去沪城玩耍,住别人家里难免约束,但亲事嘛,倒是可以斟酌一二。
魏世伯从小对他就不错,魏静芬他也是见过的,印象里是个极温柔婉约的女子,倒不像如今新式女子的作派。
方学群点点头,除了留学那事,他家元哥一向是听话的。
从月城去沪城需要坐火车,他们行李不少,侍从开了两台车,将他们送上头等座。
方颖琳还是小的时候和姨娘一起去过两次沪城,早没印象了。她已经十七岁,又在月城念女校,平日里也甚少出门,这次能跟着大哥一起去沪城见世面,高兴得跟只小麻雀似的,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袁闵礼叮嘱她,“四小姐是活泼的性子,上下车、吃住行都千万小心些。这沪城可不比我们月城,有‘四重管’之称,情势复杂得很。”
“哪四重管?”方颖琳睁大了眼睛,旁边的阿良也竖起耳朵,袁闵礼一向温文尔雅,人又极随和,上上下下都喜欢听他说话。
“一重军政府,”袁闵礼指了指天,“二重是警备司令部,县官不如现管嘛,”他双手盘了个圈,“三重是各国租界,租界地盘上洋人自己就能做主。这第四重嘛,指当地帮派。现在沪城势力最大的就是漕帮了。”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又向下,是漕帮里头惯用的手势。
沪城在整个华国都是极为重要的一座城市,它近海通商,交通便宜,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各国列强最早叩开的门户之一。
重要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如今复杂的形势,自恃腰杆子硬的想要争夺它,各国列强们也纷纷在此圈地为租界,各地想要博机会的年轻人也汇聚在此。
“用不着害怕,你们袁家哥哥跟哪一重都熟得很。”方绍伦在一旁笑嘻嘻的调侃。
他们当初一块在沪城上学,彼此那点子底细是尽知的。
袁闵礼乜他一眼,“绍伦,你可别瞎说啊。密斯特布朗那时可是最喜欢你。”
密斯特布朗是英领事馆领事夫人,也是他们的外语老师,的确最喜欢方绍伦,还曾问他要不要考虑去英国留学,她可为他担保。
“布朗夫人对每个学生都很好,如今恐怕已不记得我是谁。”方绍伦脸上泛起笑意,“哎,我可没有收到过苏小姐和伍小姐的情书。”
虽然同为“耀华双壁”,但袁闵礼确实是比方绍伦更受欢迎的存在。与门第无关,主要两人性情大相径庭。
袁闵礼远比方绍伦温和有礼,秦川公子谪仙人,便是拒绝女生的情书也是柔情款款的,绝不会给人半点难堪。
方绍伦呢?女同学在他面前摔倒了,他三两步就跨过去了,被指责还要狡辩,“我看见了啊没有很严重,又不是三岁小孩自己不能站起来?”
如果摔倒的姿势比较难看,估计他还要在旁边“哈哈”大笑。
但他皮相具备欺骗性,总有不知根底的女孩子看得上。
学校举行运动会,女学生跑得香汗淋漓,似乎体力不支的靠过来,换成别的男同学早就温柔搀扶,方绍伦一蹦三尺远,“哎,你别过来啊,这汗味怎么这么臭……”
总之是毫无绅士风度,女孩子会喜欢才怪。靠脸骗过来几个拥趸,迟早也被吓跑,跑之前多半还要往地上吐口吐沫,再踩上一脚。
女同学里面能对他始终如一温柔相待的只有隔壁学校丁师姐,而袁闵礼就要风光多了。
他的前女友苏娅萍是沪城的富家小姐,而伍梦洁伍小姐则是漕帮大当家的亲侄女。
这两位在学校都是颇为高调的性子,身家背景早早的亮了出来,当初两人不约而同看上了袁闵礼,颇有一番争夺战,当然最后是苏小姐胜出。
袁闵礼看着方绍伦带笑的眉眼在透过车窗的夕阳中熠熠生辉,忍不住伸出手像多年前那样,去揉他的头发。
方绍伦却偏头躲开了,“别动,小心弄乱我发型!”惦记着要去跳舞,他今日难得梳了点刨花水,将一头黑发打理得油光铮亮,配上一身麻灰色西服,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袁闵礼抿了抿唇,偏过头去,看向近在咫尺的沪城车站。
10. 第 10 章
随着阵阵“呜咽”声,火车好像长虫般蜿蜒着驶入了沪城的站台。
袁闵礼一再叙说沪城的复杂形势,方颖琳一下车便感受到了,她刚跨下列车门便被小贼抢了钱包。
那钱包做成香囊的样式,五姨娘针指了得,香囊配色艳丽、针脚细密,跟她今儿的一身袄裙十分相配,她原想着挂在胸前也算稳妥。
方绍伦和袁闵礼不过先行一步,便听她一声惊呼,回头看去,一道黑影闪过,方颖琳挂在胸前的香囊便不见了踪影,多亏阿良见机快,拔腿便追。
两道身影在人头涌动的车站跳跃,袁闵礼先去叫了三辆黄包车来,把行李安置好,方绍伦牵着方颖琳站在车旁等候。
见妹妹噘着小嘴眼泪汪汪的,方绍伦宽慰她,“算了,找不回来就算了!值多少钱?哥哥补给你。”
“只有十多块……但里头有个发钗是姨娘送的,我生怕丢了,才放在香囊里。”
她正泫然欲泣的当口,阿良却已经跑了回来,额上满头大汗,鼻头嘴角都有血迹,方颖琳被他的惨样吓到,“啊怎么会这样?”
阿良抬肘抹了一把,满不在乎的样子,“没提防让那小贼砸了一拳,不碍事。”他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赫然躺着方颖琳那只香囊,“四小姐你快检查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方颖琳看着他流血的嘴角,又看看那只香囊,却没去接。
阿良塞到她手心,一个劲的催促她快查看,她打开瞅了瞅,“并不曾少。”
“那就好。”阿良长出了口气,方颖琳的耳廓却悄悄的红了。
黄包车径直把他们送到美东饭店,舞厅一般在饭店或是旅行社旗下,后世声名鹊起的百乐门、仙乐都还没有开张,此刻美东饭店旗下的美东夜总会就是沪城最大的舞厅。
方绍伦要了三间上房,袁闵礼一间,方颖琳一间,都是大床房,再要了一间套房,他住里间,阿良住外间。
他倒不是要找人伺候,他和阿良在东瀛一向是如此住的。
袁闵礼却看过来,温柔的眼神带点期待的看向他,“绍伦,我们住一间吧,好久没跟你秉烛夜谈了。”
他们之前在沪城求学,住一个宿舍,头对着头,每天晚上都有说不完的话。
“行。”方绍伦点头,他留洋三年,闵礼行商三年,肯定有很多趣事可以分享。
四人安顿下来,方绍伦先打发阿良去魏府和徐府送了拜帖。
等用完晚餐,已是华灯初上,都先回房间捯饬了一下,连阿良都换了一套哔叽呢的小西装。
他跟着大少爷远渡重洋,方大少爷就这么一个贴身长随,肯定不能亏待他,小西装、黑皮鞋给他置办了好几套,不过阿良年纪虽小却很懂得人情世故,一般情况下都收箱底,不拿出来穿,免得三姨娘看见说他“不懂本分”。
方绍伦也换了一套深蓝色派立司三件套,线缝熨得笔挺,上衣口袋里露出浅蓝色三角帕。
袁闵礼端了刨花水过来重新帮他梳头发,原先蘸的那点早让他拂散了。
袁二公子一身华达呢麻黄西服,金表链隐现在马甲的口袋边,也是说不尽的风流潇洒。
他拿把细齿长梳,蘸了黏稠喷香的刨花水,将方绍伦散落在耳边的鬓发抿到脑后,看着他形状美好的耳廓和软嫩耳垂,伸手捏了捏,“绍伦你这耳朵长得可真好,怎不舍得露出来?”
方绍伦如果不用刨花水,散着黑发,头发就会将耳朵盖住一半。
袁闵礼看着水银镜面里,方绍伦光滑无匹堪比绸缎的肌肤、俊美的五官、玉立的身段,忍不住笑叹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
方绍伦一只手擦裤兜里,一只手托了托袁闵礼的下巴,像二世祖调戏良家妇女似的,笑道,“怎么无双了?这里还有个更好的哩。”
要单论相貌,袁闵礼确实不比方绍伦差,二人迥异的是气质。
袁闵礼脾性温和,似静水流深。方绍伦却犹如山野间跳跃的清泉,清澈见底。
三人西装革履的装扮在人来人往的美东饭店只能算寻常,等四小姐攀着楼梯扶手迤逦而下,才算艳惊四座。
方绍伦一只手搭眼睛上,“哎呀呀,你这穿的什么呀?”
方颖琳是专程来沪城跳舞见世面的,五姨娘按自己的认知给她准备了极体面的行头。
仿照杂志上的样式给她做了一条呢绒的西洋裙子,桃红色,大大的裙摆散开,满头的卷发是专门请梳头师傅拿火钳帮她烫的,她还有些不习惯,伸手摸了又摸。
方颖琳本就有几分尝鲜的不自在,听到方绍伦的评价,垮下小脸,“不好看吗?”
这身装扮,对于方颖琳十七岁的年纪来说委实有些过于成熟了,方绍伦刚要开口,袁闵礼拧了他一下,颌首道,“别听你哥的,他才从外国回来不知道国内的潮流,如今就流行这么穿呢。”
一向唯方绍伦之命的是从的阿良也罕见的瞪了他家大少爷一眼,拍着掌说,“四小姐真好看!”方颖琳这才缓了面色,害羞的低下头。
方绍伦总算醒悟过来,不能打击妹妹初入社交场合的信心,于是闭嘴不言。
舞厅离饭店不远,走过去不过几步路,在饭店住宿可以免门票。
一行人站在舞厅门口霓虹闪烁的灯影里,打量着两边墙上张贴的相框,是美东夜总会几个招牌舞女的黑白相片。
方绍伦看一眼那些相片,方颖琳的装扮可不跟这些照片上的舞女们类似么,他只能吩咐阿良先带小姐进去,“我跟闵礼在门口抽根烟。”
他扬了扬手里细长条的“哈德门”,方颖琳和阿良也不疑其它,欢欢喜喜的先进去了。
方绍伦嘬着烟,在门口转了一圈,看到左手第一张头牌“白牡丹”的照片时他震了震,转头不解的看向袁闵礼。
袁闵礼冲他点点头,很肯定的答道,“是她。”
“她怎么会挂在这?”方绍伦大感不解,这可是中西女校四朵金花之首的白慧玲白小姐呀。
白慧玲、丁佩瑜、苏娅萍、伍梦洁并称为中西女校“四朵金花”,个个都是姿容妩媚、身段姣好的女学生,四人挽手出游,堪称沪城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袁闵礼的女朋友是四花之一,方绍伦自然认得出这四个人,但要论交情其实都不熟,尤其这位白小姐,性子颇冷淡,是位极为高傲的女士。
她也有傲气的资本,其父是沪上豪商,在诸多产业都有份额,就连当时日出报十多万份的《沪报》都是与她家印刷厂合作。
“是人家的相片挂在这。”袁闵礼纠正他的说法,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绍伦你才回来,自然是没有听过震惊沪城的‘428悬案’了。”
他两片薄唇有意无意蹭过方绍伦耳畔,后者被他所说的内容惊到,完全没有留意。
“什么悬案?”方绍伦确实没听过。
去年春末,沪城著名的实业家白先生携两子参加完晚宴,在归家路上遭遇车祸,三人当场身死。
之所以说悬案,是因为并无其它车辆与之相撞,这辆福特牌小汽车不知是否为避让行人或车辆,失控之下撞破护栏,掉入了黄浦江中。
“等遗体打捞上岸都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袁闵礼摇头叹息,“这事之后,沪城有点头脸的人家父子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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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已成定规。”
“竟是如此……”方绍伦喃喃低语,自他归国,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种瞬息翻覆的事例了。
头一起是徐侯林下野,徐家父子迁至沪城。第二起便是白家这件惨案了,这乱世波诡云谲,当真是祸福难料。
袁闵礼倒是不以为意,瞄一眼四周,低声道,“无非是挡了别人的财路罢了,”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绍伦,我们该进去了。”
“纵然如此,难道就没有白小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即使家主和最能担事的两个儿子身死,白家的产业还摆在那里,往日来往的亲朋故旧也不少,何至于让白慧玲出来抛头露面做舞小姐。
袁闵礼挽着他的手往里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白小姐所求可不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晚点你看就知道了。”
等到九点钟,舞厅里逐渐人头攒动,但门口挂了招牌的几位暂时还不见身影,方绍伦吩咐阿良照看好方颖琳,其实不消他多说,两人笑笑闹闹的满场乱转,阿良一手虚虚托着方颖琳的胳膊,活脱脱老佛爷身边的小太监。
舞厅分作两层,一楼是个巨大的厅,数盏晶莹的水晶灯从高阔的天花板缀下,满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
正中一个圆台,披红挂绿,装扮得十分喜庆,台脚一排麦克风,中间竖着三角杆。
围绕着大厅有十来个小包厢,根据大小摆放着两张或四张的西洋高靠背沙发,正中的茶几上码着瓜果盘碟,向外挂着两弯蒲草编织的门帘。
若包厢中的客人要商谈事情可将门帘放下,外面窥探不见。也可以卷起一半,欣赏圆台上的歌舞表演。
入场的客人们可以预订包厢,倘或没有包厢或是不想多费钞票,舞厅正对的卡座也有几排无靠背的长沙发,供人歇坐。
此刻那些长沙发上便坐了不少白俄女子和东瀛女人,看到方绍伦和袁闵礼穿过拱门,走进大厅,纷纷迎上来,“公子可要伴舞?”莺声沥沥,馨香扑鼻。
白俄女子高大健壮,肤色白皙,高鼻深目,很受喜爱尝鲜的华国老爷们青睐。
东瀛女人也自有风情,她们虽与华国人长相类似,但举手投足间格外恭谨有礼,就算遭遇咸猪手滑进舞裙里,也是言笑晏晏,便是拒绝也满脸堆笑,“您喝醉了吧。”“还请您高抬贵手。”
目前的舞厅以这两类舞女居多,本土舞女才刚刚崭露头角,不算主流。
毕竟跳舞原属西洋交际,这两年才在沪城兴起,只在上流圈层流行。
袁闵礼对这种场合显然不陌生,很熟稔的要了个位置不错的包厢,又吩咐梳油头穿白衬衫系着黑马甲围兜的侍从上些酒水吃食,“来两壶花雕,再要一碟牛肉干一碟炸蚕豆,四喜拼盘来一份。”
他打赏了一元小费,侍从立马脆声答话,“哎,爷请稍候,马上就给您送上来。”一溜烟的跑下去了。
“它家的花雕是王宝和家专供的,绍伦,你尝尝,是不是当年我们喝过的那个味。”当年他们在沪城求学,吃喝玩乐没少折腾。
“闵礼,你这几年来得挺多?”方绍伦看他点单无需过目,自然有此一问。
袁闵礼点头,“今年跟着三爷来过几次。”
“张三?”方绍伦潋滟的桃花眼又一次睁圆了,“他还会跳舞?”张三在方绍伦的印象中不是个洋派人士。
袁闵礼点头,“且跳得极好哩,你问问几个头牌的舞小姐,谁不知道西南张三爷的大名。”
方绍伦撇了撇嘴,难怪张三举止愈发轻狂了,又是长三堂子的窑姐儿,又是头牌舞小姐。难道还不够他疯的?还非得来祸害他!想想就让人来气!
11. 第 11 章
天色渐晚,沪上华灯初放,街上的人群却仍熙熙攘攘,最热闹的场所要属舞厅和夜总会。
西方的入侵是多方面的,包括了文化和娱乐。原本保守的华国人,夜生活丰富起来,跳舞是最让人好奇又热衷的了,原本男女授受不亲,如今却三三两两,在昏黄的光线里搂搂抱抱,极大的满足了男性好刺激的本能。
大厅里突然响起一阵韵律感极强的乐曲声,取代了原本轻柔舒缓的音乐,也吸引了方绍伦的注意力。
正中的圆台上冒起一阵轻烟,几抹窈窕的身影在烟雾中隐现,一束束灯光点亮了穿着颇为大胆前卫的伴舞女郎,紧接着柔媚的歌声响起,沪城精彩的夜生活正式拉开序幕。
侍从端着托盘把一碟碟酒菜排布在茶几上,袁闵礼和方绍伦才喝上两口,包厢的门扉便被轻轻叩响,半卷的帘外站着一个半弓腰的身影,向着包厢里说了一句什么,乐声喧嚣,方绍伦没有听清,袁闵礼却听到了,微皱了一下眉头,又舒展开,向方绍伦笑道,“绍伦,有个朋友在二楼包厢,我去打声招呼。”
“你尽管去,我陪颖琳跳个舞。”原先两人的朋友彼此都认识,但如今已不同,袁闵礼也没有引见的意思,方绍伦摆摆手让他自去。
又起身冲一旁好奇睁大眼睛欣赏歌舞的方颖琳摊开一只手掌,“来吧,趁着这会子人不多,哥哥带你跳一会,等会人多了我可不下场了。”
方颖琳兴奋的起身,挽着他哥的手迈入舞池,阿良拈了一块牛肉干塞嘴里,骨朵着嘴巴,新奇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他跟随方绍伦在京都,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跑马场,这是方绍伦最喜欢的运动。其次是茶室,三岛少爷带他们去观看艺伎表演,跳舞厅还真是第一次来哩。
二楼的包厢亦是围绕舞池一圈,蒲草的门帘换成了多褶的丝绒卷帘,私密性更好,音乐声离得远些,也没有那么吵闹。
苏娅萍轻轻掀起一角,看着舞池里潇洒转动的身影,冲对面娇媚一笑,“闵礼,你怎么不叫绍伦一块上来?我都三四年不曾见过他了,叙叙旧也好嘛。”
她是典型的沪城淑女,眉眼清秀,从卷曲的发卷到嫣红的指甲,无不透着精致,一袭海绒旗袍包裹着成熟诱人的玲珑身段。
大厅里人声鼎沸,包厢里头又烧着热水汀,一点也不冷,她光着两条白膀子抱在胸前,冲袁闵礼妩媚一笑,露出两排珠玉一般的贝齿。
袁闵礼也冲她笑笑,作势起身,“早知道你想见他,我就叫他一块上来了。”
苏娅萍却又拉住了他,“反正他回来了,以后有的是相见的机会,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跟方绍伦其实并不熟稔,四个人一块逛过两次公园的交情,故意这么说,不过想探探袁闵礼的心思罢了。
袁闵礼和方绍伦情谊深厚她是清楚的,他既不避讳让好兄弟知道两人仍有往来,自然是把她放在心上了。
她垂下眼帘,语声带上了苦涩,“闵礼,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心里的苦……若不是让春桃伺候着他抽大烟,我连出来一趟也不能够。”
春桃是苏娅萍的贴身丫鬟,花容月貌,又忠心耿耿,给了个烟鬼真是可惜了的。
袁闵礼看一眼粘合得严严实实的门帘,起身坐到苏娅萍身边,扯了张纸巾给她拭泪,柔声道,“娅萍,都是我无用,不能助你跳出这火坑……”他垂下双目,无限愧悔痛心之态。
苏娅萍抬起一双美目,伸出柔荑握住他手掌,“闵礼,如何能怪你,你现如今也是自身难保,那张三爷可还处处刁难于你?方老爷真真狠心,谋了袁家产业还不算,还要将你逼到如此境地……”
两人相交已有几年,对彼此的境况心知肚明。所以苏娅萍并不怨怪袁闵礼不能娶她,他纵使有心,也无力。
袁家需要一大助力才能拿回自家的产业,而苏家需要一座金山银矿,才填得满那一张张贪婪的嘴。
“我是男子,纵使风霜刀剑也扛得住,倒是你……”袁闵礼叹口气。
苏娅萍在他疼惜的语气里春心荡漾,“闵礼,我到如此境地,也只有你不嫌弃我……”
“你千万不要自弃,”袁闵礼打叠起百般柔情,“眼下这局面多有动荡,一时失意算不得什么。只是你我都如逆水行舟,若随波沉沦便是一泻千里,你也要放宽些心,振作起来才好。”
苏娅萍将他手抓得紧紧,一双泪眼凝视着他英俊的面庞。
从父亲到继母乃至家中姐妹无不劝她认命,只有她认命,她们才能继续过好日子。苏家已是个空壳子,只端了个煌煌的架子,若不是她认命,父亲的赌账、继母的烟资、姐妹们的华服首饰哪里来?
唯有袁闵礼劝她振作,“可我该如何振作?”
袁闵礼似极动情,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喁喁私语,两道身影渐渐融合到一起去了……
足有大半个时辰,袁闵礼才从二楼下来,回到包厢,方绍伦正自斟自饮,他十分过意不去,连连致歉,“几个牌搭子,非拉着我扯他们前几日的牌局,实在推脱不得。”
方绍伦不以为意,“你的牌搭子友谊颇牢固嘛,还是原来那批人吗?”袁闵礼念书的时候就爱打牌,且颇擅此道。
冬季里放假回家,方府的姨太太们最爱凑牌局,抓方绍伦凑腿经常抓不到,袁二公子倒是自告奋勇,不但陪坐耐心,牌也打得好,即便赢都赢得漂亮,让姨太太们送了钱还要约他下次继续。
“那哪能呢,原先那几个出国的出国,要么就混赌场去了。”袁闵礼给他点了根“三炮台”,“尝尝这个,劲够大。如今打牌的这几个都是跟着三爷认识的。”
又是张三!这人从张三变成张三爷,连带着这些吃喝嫖赌的本事都上身了。简直五毒俱全,方绍伦越发不待见了。
他接过烟吸了两口,“嗯,挺呛,比哈德门劲道足。”转手就放下了,他在社交场合也接烟抽烟,但并不太爱这个。
他凑近了袁闵礼,闻到一股玫瑰的香气,他吸了吸鼻子,“你这几个朋友还带了女眷?可是时髦人,这香味浓的很。”
袁闵礼面不改色,“上舞厅怎能不携一二芳菲?多半是座中那两个白俄女子,她们最喜欢调脂弄粉。就你鼻子最灵。”他脱下西服抖了抖。
舞厅中央聚集的人群已越来越多,不时有舞小姐过来邀约,方绍伦主要是陪方颖琳来涨见识,自己倒不是很想跳,于是摆手拒绝。
他转目四顾,方颖琳正和阿良在场子的最边角跳舞,乐呵呵很开心的样子,一袭红裙颇为醒目,他也就放下心来,跟袁闵礼一边喝酒一边絮絮闲谈。
方绍伦不爱烟,却好酒,酒量向来不错,一壶花雕见底也面不改色,只有耳边略泛薄红。
灯光突然熄灭,乐队的演奏却不曾停止,片刻之后,一束亮光照向圆台,一抹修长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光圈里,人群开始爆发呼哨声和掌声。
白慧玲穿一袭酒红色改良旗袍,旗袍长及脚踝,但开叉至大腿,随着她的走动,白腻隐现。
她启红唇弹香舌,唱了一曲《夜来香》(注1):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细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
也爱这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
拥抱着夜来香
吻着夜来香
…… ……
方绍伦看她扭动腰肢,向着底下的人群赠送着飞吻,忍不住皱眉,这魅惑的身形奔放的举止,实在很难让人将她与昔日的高冷女神联系起来。
袁闵礼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看门口,一抹高大的身影在几个侍从官的簇拥下,走向了离舞台最近的一个包厢,虽然他一身西服,几个侍从却都是穿的制服,蓝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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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条,是北军的服制。
“这位便是白小姐的入幕之宾,郭家三公子,名乾字冠邦。”
“郭家?定城郭家?”郭家名号不肖多说,定城位于南北交界处,要镇得住两边的场子没点实力怎么行。
“他怎么在沪城?”
“养人马不要钱么?他这几年长驻沪城,专管这事。还在沪城讨了两房姨太太,都是商家女。”沪城这块宝地谁不想染指?各家路数不同,各凭本事。
袁闵礼似想起什么,“这位郭三公子跟三爷应该交情匪浅,中秋我陪三爷来沪城的铺子结算,他俩约过饭局,还经常一块逛长三堂子,长柳先生可不就这么来的么。”
长三堂子在沪城的名气比美东更甚,是有名的宵金窟。长三是统称,其下有不少书寓,集中在会乐里、美仁坊一带,颇有风雅之名。
方绍伦和袁闵礼在沪城读书的时候,其实也去打过茶围,当时还是魏家公子带着去的,没有熟客引荐还恕不接待哩。
那红倌人见了两个面嫩的公子哥儿不免有些轻狂,借着递瓜子摸方绍伦的手,他很是膈应,觉得这风雅名不副实,再不愿意去。
“长柳先生真是那张三相好?”方绍伦有点狐疑。
张三那晚在包厢,只说他跟她不是那个关系。第二天羞恼冲上头,哪里还记得问?
“那可不,据说三爷一见长柳先生就十分倾心,不但豪阔给她烧路头,后边又摆酒赎身,长柳先生不愿意入后宅受拘束,三爷便给她在月城立了个书寓,冲三爷面子上谁敢喝花酒闹事?长柳先生手底下的几个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月城自从有了长柳书寓,咱西南的弟兄们都要少来几回沪城哩。”
方绍伦记起上回饭局上,张三一声斥,长柳先生就不敢再闹腾,之后又约他在长柳书寓厮见……看样子张三这风流事还很不少,方绍伦犯起了恶心。
白慧玲唱了两曲,便下了台,径直入了那个警卫把守的包厢。穿白衬衫挂黑马甲的侍从穿梭着,流水似的将酒菜送了进去。
袁闵礼问方绍伦,“要不要去打个招呼?认识一下,既然在这碰着了……”
方绍伦打着哈欠摇头,“不去,咱们喝喝酒看看热闹就好。”张三跟郭三是私人交情,方郭两家并没有什么来往,他才懒得去应酬。
袁闵礼懂他意思,拍了拍他肩膀,起身更衣去了。
他前脚走开,阿良后脚就脸色煞白的跑了过来,“大少爷大少爷……”他手指了指,方绍伦立马站起身,“怎么了?”
阿良一脸的气愤难抑,“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兵痞子非得拖四小姐跳舞,他们两个人我打不过……”
方绍伦快步穿过场中,径直往方颖琳所在的角落走过去,光线昏暗他看不太清楚,阿良几步窜到前面给他引路。
果然是两个穿北军服制的男人,一个拦住方颖琳的去路,一个伸手想去攥她胳膊。
方绍伦怒火中烧,绕过那个挡路的,一把攥住了那只伸手的胳膊,一个旋身将吓得瑟瑟发抖的方颖琳拉到身后。
舞池里人声鼎沸,人群都有意避开这个角落,但音乐和迈动的步伐却没有停止。
看样子,这种事情在舞厅算不得稀奇,兵痞和富商为了争舞女大打出手确实也经常见诸报端。
两个北军身形都挺高大,被攥住胳膊的那位脸泛凶光,使劲一挣却没有挣脱方绍伦的辖制,他打了个眼色,旁边那个靠过来,同时一个冰冷坚硬之物抵上了方绍伦腰间,“哪来的小白脸……识相点!”
“哥……”方颖琳吓得尖叫一声,却仍被乐曲声掩盖。
方绍伦叹口气,右手攥着那只胳膊不放,左手伸到腰间,不过一扒拉,弹夹就到了他手心里,这款勃朗宁是他在东瀛士官学校拆卸得最多的。
他扬了扬手里的弹夹,甩开那只胳膊,冷笑道,“哼,正想去拜访一下郭三公子,二位带路吧。”
12. 第 12 章
双层的蒲草门帘里传来调笑声夹杂着呢喃低语,方绍伦高声报上名号,包厢陡然一静,紧接着传出一声“快请。”
两名卫兵收回拦阻的胳膊,顺势卷起门帘,郭冠邦已从沙发前站起身,二人甫一照面,都不免在内心有些许惊讶。
方才隔那么远,又有随从簇拥,方绍伦还以为这郭三公子是气势不输张三的人物,没想到走近了却是极温和的面容,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俊朗,面上笑意温存。
他伸手向方绍伦,与他相握,说话也极客气,“方大公子久仰了,我听定坤兄及几位世兄都提过你,无不说你人材俊秀,可惜你留洋海外,一直深恨无缘相识,不想今日在这里一尝夙愿,真是可喜可贺。”一番肉麻话,他说得极为自然。
方绍伦都忍不住有些脸红,“世兄们都是谬赞了。”
他也不会回夸一句,念念不忘来此的目的,“郭兄,你这般温和有礼,”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你手下的弟兄们却很有些不像话哩。”
他这般直白,倒让郭冠邦愣了一下,高声令门口候着的人滚进来,不问事情经过,先一顿训斥,等了解完来龙去脉,更是气怒非常,命那两个卫兵“赶紧去向方四小姐道歉!”口气一改先前的温和,极为严厉的,“要是不能令方四小姐满意,就不必回来了。”
方绍伦见他如此处决,缓和了面色。手下人多少有些狐假虎威,这位郭三爷倒是明事理。
郭冠邦拉他手在沙发上坐下,二人互报了名讳及年庚,换了称谓,他才松开他的手,又命侍从倒酒来。
他喝的是圣詹姆斯朗姆酒,装在透明的高脚酒杯里,橙红的酒液,泛着极为馥郁的香气,他举起酒杯,“绍伦,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方绍伦也颇为高兴的与他碰杯,“郭兄真是爽快人!”
一直待在一旁看戏的白慧玲,这会迈着款款的步子走到长沙发的一侧来,坐在扶手上,倾身向方绍伦举杯,“方公子,我是白慧玲,可还记得我?”
她有一双微微吊梢的狐狸眼,不笑的时候看上去颇有几分孤高清冷,笑起来却是百媚丛生。
既然她不避讳言及过往,方绍伦当然从善如流,与她碰杯啜饮,“白师姐的大名响彻中西女校,怎会不记得?”其实两人无甚交情,他也不知白慧玲说这话是何意。
白慧玲却是与他颇为熟稔的样子,娇笑道,“方公子还是记得丁师姐多一点吧?佩瑜近来可好?”
这下方绍伦是真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呐呐笑道,“呃……九姨娘一向挺好。”
中西女校“四朵金花”之一嫁给西南豪商为妾,当中还夹杂着父子情仇,这笑料谈资直从西南传到了沪城。还好,此时门口又传来袁闵礼的拜会声,解了他的尴尬。
袁闵礼一来,气氛立马就要热络许多,他跟着张定坤出入沪城,与郭冠邦算是旧相识,就连白慧玲也是打过交道的。
四人言笑晏晏,一块喝酒聊天间隔着跳舞,气氛十分融洽。
袁闵礼去见朋友,那壶花雕方绍伦一人喝了一大半,来到郭冠邦包厢又换成洋酒,饶是他酒量不错,散场的时候也有了八九分醉意,强撑着道别,回到饭店房间,直接软倒在床上。
阿良帮他把鞋脱了,“要不还是我来照顾少爷吧?”
袁闵礼摆手,“没事,绍伦醉了也不折腾人。不早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四小姐今天受惊了,阿良你去厨房给她要一碗牛乳,喝了再睡。”
阿良答应着,搀着方颖琳的胳膊往楼下走,方颖琳有些郁郁寡欢,“大哥都是为了我,才喝成这个样子。”
虽说那两个卫兵不住道歉,但她受了惊吓,不愿再下舞池,阿良陪她在包厢听曲吃小食,想尽了办法也不能令她展眉。
阿良一个劲的宽她心,“四小姐千万别自责,大少爷最爱喝酒了,在东瀛也经常喝,跟三岛少爷只要碰面,必定是要喝醉的,你别太担心……”
他偷眼觑着她紧蹙的眉头,愤慨弥漫上心头,“都怪阿良无用,打不过那俩兵痞……”
“怎么能怪你,”方颖琳听他自责,抬起眼,“我是在想,今儿是碰上我们,有大哥护着我们,要是碰上别人呢?可不就让他们欺负去了?迟早一天要没有这些人才好呢。”
“嗯!等回了月城,阿良要跟着教头好好习武,再有这种坏蛋我要把他们通通都打趴下!”阿良看着她明亮的双眼,攥起了拳头。
“绍伦,绍伦……”袁闵礼轻拍着方绍伦的面庞,那壶花雕他只喝了两小杯,之后到郭冠邦的包厢又着意控制,只有三分醉意,但假作不甚清醒的样子,倒在方绍伦肩头,“绍伦……你再不答话,我可脱你衣服了啊……”
方绍伦当然不会回答他,他两颊酡红,眉梢眼角都泛着红晕,鼻息之间是浓浓的酒香,已醉得实实的了。
袁闵礼于是撑起身体,帮他脱下西服,又一粒粒解开衬衫的扣子,在那白皙的流光里凝望了半晌,才拉过被子给他盖上。
真丝缎面的被褥间仰卧着一张芙蓉玉面,肌肤绸缎般光滑,即使沉醉眉目之间亦一片清明,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袁闵礼呆怔般凝视着,绍伦啊,你仍如明月照耀松间,又如清泉在山石间流动,而我,却已踏入这污泥地里……
他垂下头,良久不语,拳头却渐渐的捏紧了。
总角相交,他很清楚方绍伦的酒量,这样的机会,将明月揽入怀中,将污足伸入清泉的机会,千载难逢。
他抬起一双猩红的眼睛,终于忍不住伸出了两根手指,反复描摹着他的眉眼,顺鼻梁而下,游弋至唇角,不断的摩挲犹疑,沿着那微启的唇线钻进了温暖潮湿的所在……
——————————————————————
夜深人静,冬夜的街头到处蜷缩着流浪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租界里的小公馆却是温暖馨香,电灯照得各处通明透亮,白慧玲裹着长睡袍走下楼梯,叫张妈做醒酒汤,“多搁些甘草和陈皮,三爷今天喝了不少酒。”
庭院里传来低低呼喝声,十来个着北军服制的侍从还在做俯卧撑,她打着哈欠走过去喊停,“三公子让你们下次招子放亮点,再丢他脸面,绝不轻饶。”
她一身丝绒睡袍在电灯昏黄的光线里泛起绮丽的流光,几个侍从官都吞着口水,有个壮起胆子,“是是,多谢白小姐替我们求情。”换来美人掩嘴一笑。
白慧玲亲自端了醒酒汤回到房间,一勺勺喂给歪在枕上的人,郭冠邦醒了点神,推开碗盏,“没想到方家这小白脸还挺能喝!”
又咂了咂嘴,“长得也挺好,袁二公子就极不错了,这方大公子还要胜上三分,西南倒是出美男子。”
郭冠邦眼前晃动着那张玉雕粉面,以及酒醉后薰红的一段白腻脖颈。郭三爷不止爱捧舞小姐,也爱捧戏子优伶、书寓先生。
白慧玲恍若不曾听出他语气里的那点狎昵,点头道,“那是自然,他与袁闵礼有‘耀华双壁’之称,当时我们女校给他们写情书的女学生可是不少。”
“哦?包不包括白小姐呀?”他轻佻的抬起她的下巴。
白慧玲轻挥开他的手,“我?”她柳眉挑起,“我用得着给别人写情书?别人写给我的还看不过来哩。”这倒不是夸张,四朵金花以白慧玲为首,确实是中西女校最受欢迎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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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冠邦将她拉进怀里,一只大手不安分的游入衣襟,温声在她耳畔道,“是极是极,能得白小姐青睐,委实是郭某的荣幸,不如干脆嫁给我做三姨太?”
他伏在她高耸的胸前深嗅着馨香,“慧玲,你这般抛头露面也不是长久之计,你要同意嫁给我,荣华富贵还能少了你的……”
他是着意温存,白慧玲却变了面色,将他的手从衣服中抽出来,冷声道,“三爷是想反悔?”
郭冠邦极温柔的伸手将她搂住,“怎么会,我答应你的事情是绝无反悔的。只是你也清楚,那事查起来颇费工夫,已经过了这么久,该扫的尾巴都扫干净了,总需要些时日。我哪里忍心再看你出入这种场合……”
白慧玲拎起睡袍起身,点了根细长的香烟,踱步到花窗边,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淡声道,“可是三爷这一查,也大半年了……”
“唉,慧玲,”郭冠邦跟着站起,走到她身后搂住那抹纤细的腰身,“便是查出来你又能如何?如今这世道乱成这样,你一个弱女子……我是真真儿的心疼你。”他语声低微,满含柔情。
白慧玲缓了两分面色,回转身,修长的臂膀搂住郭冠邦的脖子,柔声道,“我知道三爷是好意,可三爷也知道我的心,要不是为了弄清楚父亲和哥哥的死因,我怎会自甘下贱到这美东舞厅来当舞小姐?白家虽然受了重创,要过几天富贵日子倒也不是难事。”
“唔,”郭冠邦点头,大为赞赏的样子,“女子里头,你的心性我是极佩服的,少不得要再替你打探一二。老实说,眉目其实也有一些。”
白慧玲媚眼圆睁,抓紧了郭冠邦的手掌,“果真?”
郭冠邦扶她到沙发前坐下,“眉目是有,但到底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得实证,我也不便向你提起。”他剑眉紧锁,满脸为难。
白慧玲岂能罢休?撒娇卖痴,一再纠缠,又连声道,“那些日子家中颇不太平,我虽是女儿家,但父亲与哥哥们不时密议,我也瞧在眼里。三爷若有疑心的对象,与我分说分说,保不齐能核对一二。”
郭冠邦点头,“也是有理。那我便说了,但到底如何,还有待查证。”他说话向来是滴水不漏的,“前年年末闽城郑家是不是曾向你求亲?”
“郑家?”白慧玲皱眉思索,“确有此事,但家父未曾答应,郑公子我见过一面,黢黑面皮……”言下之意,她未曾相中,“此事便不了了之,之后也再未提起。”
“郑氏为何上门提亲?你可想过?”郭冠邦温声替她分析,“郑家盘踞海上多年,白家的面粉粮油是不是大多走海路输送?”
“是。”白慧玲点头,“这也是家父当时考虑这段婚事的原因。”
白父当然知道这段联姻对家族事业有助益,但因爱女不喜他也不曾强求。
“那你可知,郑氏近日与关家结成了姻亲?”郑氏是海运龙头,而关家掌管海防多年。
“关家与苏家又是亲家,如今白氏旁落,苏家原本只剩个空架子,倒又赫赫扬扬的抖起来了,一家失利一家得利,这其中或许有些缘故?”郭冠邦温和的面庞上是微微疑惑的神情。
“苏家?”白慧玲皱眉,同为四朵金花之一,她与苏娅萍自然相识,但算不得闺中密友,她家出事不久,苏娅萍嫁给了关五爷为填房,她彼时在病中,身上又有重孝,自然不曾去参加她的婚礼。
但苏家大小姐会嫁给那个大烟鬼为继室,这事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郭冠邦将凝神思索的白慧玲搂入怀中,“慧玲,你别太伤神,这事我既应了你就会管到底,定会帮你查清楚给你个交待的。”温软的唇滑入那段同样白腻的脖颈中。
13. 第 13 章
方绍伦第二天起来直喊头疼,两种酒混着喝,特别容易上头。他口干舌燥,全身都黏黏糊糊,极不爽利,袁闵礼替他摁电铃让客房先送热水上来洗澡。
全身都浸泡在浴桶中才稍稍消了疲累,方绍伦觉得右腿根有些酸痛,他那处长了一颗朱砂痣,胎里带来,小拇指甲盖大小,今日触之有些疼,跟被反复吮吸过似的。
“闵礼,我昨晚是不是撞哪了?”他在浴室冲袁闵礼扬声问道。
“这倒不曾留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客房烧了热水汀,袁闵礼只穿了身绸缎睡衣,手里夹着根烟,走到浴室门口,靠在门框上,笑眯眯的看着他。
“大腿这儿跟青了一块似的……”
“哪里?我看看。”
方绍伦“哗”一声从水中抬起一条腿,关键位置隐在水下,一只手指着那块红斑给他看。两人同寝同室,经常同厕,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尴尬。
袁闵礼目光在那条笔直修长的腿上拂过,看着自己昨晚嘬弄出来的印记,彼时方绍伦即使深醉,两条长腿也在被褥间蹬了两下,嘴里发出难耐的哼唧声,令人愈发控制不住……
他喉头滚动,轻咳一声,“是不是撞茶几上了?你昨儿醉得厉害,我都搀不住你。”
方绍伦脑海里闪现几帧画面,喝完花雕喝洋酒,郭冠邦又极为热情,昨夜确实醉得深了,在包厢起身时,似乎是撞到了茶几边角上。
他不以为意,泡过澡,换上绸缎睡衣,坐在床头按着脑袋。
那睡衣薄薄一层裹着他,显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袁闵礼走过去,伸出手指替他按摩揉捏着,轻笑道,“以后可不能喝这么多了,喝醉了让别人趁机占了便宜怎么办。”
“那也只有我占别人便宜的份。”方绍伦丝毫没有感受到头顶那束灼热的目光。
“笃笃笃”的敲门声过后,阿良端了碗橙红色冒着酸气的浓汤跑进来,“少爷,赶紧的,趁热喝!”
趁他洗澡的功夫,阿良从药店把几味中药配齐了,又借饭店的厨房给他熬了碗醒酒汤,“昨晚没喝这个头疼了吧?还是这百年老方子灵,喝完休息一会保准就没事了。”
袁闵礼看他跑上跑下,机灵能干,夸奖道,“阿良越发长进了,还知道配中药了。”
阿良摆手,“我可不会,是三岛少爷给的方子,他知道我们家少爷爱喝酒,回来肯定少不了应酬,非得逼着我把这方子背熟了,上船之前还考我哩。”
“三岛少爷?”袁闵礼微皱长眉,转头向方绍伦道,“就你信上说的那个三岛春明?”
方绍伦点头,“他也是爱酒人士,他家在京都有一个藏酒窖,里头有不少百年佳酿,送给你的‘罗浮春’就是从他家酒窖拿的。”
他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应该是有些酸,眉毛眼睛都皱一块了。
袁闵礼从茶几上的方盒里拈了一粒话梅糖塞到他嘴里,手指触到一个温软的舌尖,整个手掌都忍不住抖了抖。
方绍伦却没察觉到异样,舌尖裹着那粒糖,咂着嘴,“春明人很好的,家学渊源,他对国学的造诣常令我汗颜……”
阿良在一旁插嘴,“三岛少爷是‘华国通’,还会唱戏哩,他跟少爷唱《霸王别姬》唱得可好了,那词一递一递的,我在旁边对话本子,一句也没唱错。”
“他一个东瀛人,竟然会唱戏?”袁闵礼挑起眉毛。
方绍伦会唱几句他是知道的,而且唱得十分不错,可以算一枚正经的票友,一个东瀛人也会唱华国的京剧,委实令人讶异,他淡笑道,“你还在东瀛带了个徒弟出来了?”
“哪里哪里,”方绍伦摆手,“我去东瀛前你不是送了我几张百代的唱片吗?春明对我们华国的传统戏剧很感兴趣,经常拿留声机放来听,听得多了自然就学会了。他本来于语言一道就极有天赋,可不是我的功劳。”
方绍伦拿阿良那个大嘴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看袁闵礼的神色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忙解释了一通,友情里有时也有争风呷醋哩。
袁闵礼脸上仍是淡淡的,睨了他一眼,“带个徒弟倒不要紧,就是不知道绍伦,你是唱的虞姬呢?还是霸王呢?”
方绍伦很有些心虚的垂下眼帘,“都唱都唱。三岛家族在沪城几家纱厂有股份,春明过一两年也会来华,到时候介绍你俩认识。”
他留洋三年,结识了不少东瀛人士,三岛春明是其中佼佼者。
房门被轻轻叩响,饭店经理送了两封拜帖上来,方绍伦展开一看,一封来自徐府,一封来自魏府,都邀请他过府晚宴。
他略一思索,便向袁闵礼道,“徐家是客居沪城,置办席面自然没有魏家来的方便,我们不如下午早些去拜访徐世伯,再去魏公馆用晚餐,如何?”
袁闵礼自然称好,又补充一句,“你不敢去徐家吃饭,是怕徐二小姐追着你跑吧?放心,人家早嫁人了。”
方徐两家虽然也是世交,但徐家只一位公子,年纪比他们大上好几岁。同龄的俱是小姐,徐侯林起过心思想把他家二小姐嫁给方绍伦,但是二小姐姿容欠佳,方绍伦见过一次没相中,方学群也不强求,此事就不了了之。
袁闵礼还拿这事调侃,方绍伦踢他一脚,起身洗漱去了。
在饭店用过中饭,方绍伦和袁闵礼拾掇了一下,打电话到车行租了一辆小汽车,拎上早已准备的礼盒,先去徐府。
汽车开进公共租界,穿过几条小巷子,拐进了一个弄堂,不是正街的门面,四尺宽的门扉,斑驳的木门上方悬着“徐府”两个墨字。
戴着眼镜的老门房从旁边的小间里探出头来,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大概想起昨天收到的拜帖,先走到正堂招呼了一声,从里头把木门打开了。
方袁二人迈步庭院,本是冬季草木萧条,这庭院里只有两盆松柏在寒风里强撑着绿意,廊下一盆吊兰已半数枯黄。
正堂走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不疾不徐的迎上来,口称“绍伦贤弟、闵礼贤弟。”
这是徐家长子,名徐贤字敦惠,方袁二人看他穿长衫唤旧称,便也拱手行礼,唤“敦惠兄”。
徐侯林只此长子堪承家业,只可惜他土匪出身,发迹后十分仰慕有学问的人,得了儿子,极小就请了私塾先生在家中教导,据说要求儿子侍师如父,动辄得咎便是家法处置。
生生将这个儿子教成了书呆子,后边几个一溜女儿,再得了个儿子年纪又极小,将门缺虎子,大概也是下野的原因之一。
徐敦惠请二人堂中坐下,仆役奉上茶水点心,他满脸歉意,“家父自入冬以来,身子便不大好,请恕不能陪坐说话了。”
方绍伦和袁闵礼对视一眼,站起身,“徐伯父病了?方不方便探望一二?”
他们有通家之好,自然无需避讳,徐敦惠领着二人穿过厅堂径直入了后院。
东进的大隔间里门帘拉得严严实实,才一走进便有一股子酸腐气息扑面而来,方绍伦忍了忍,才跨过门槛。
徐侯林躺在靠窗的大床上,几床厚被加身,侍疾的姨娘赶忙回避,他冲行礼的二人摆了摆手,“不必多礼。绍伦,你几时回来的?”
“回伯父的话,半月有余了,家父听说伯父寓居沪城,十分放心不下,特特的叮嘱我一定上门来拜访,替他老人家聊表问候。”
“唉,此番又让学群兄跟着劳心了,等某病愈再去月城共商大事……学群兄今年也是病体难安,你回去转告,请他安心休养,不必以我为念……”
几句客套话,徐侯林都说得有气无力。隔着辈分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各自表达完问候,说完场面上的话,方绍伦和袁闵礼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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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了房间,稍坐片刻后起身告辞。
等回到车上,二人一同坐在后座,方绍伦叹息道,“我记得四五年前徐世伯还跟我父亲一道打猎,侍从簇拥,卫队跟随,十分威风,如今……”寓居这样小小一所院落,满目皆是败落的光景。
袁闵礼点点头,“如今世道手上没点东西,哪里还唬得住人?”
徐侯林通电下野,自然卸了兵权,桂西已落入他人之手,能得一寓所颐养天年,已经是江湖上这点子人情世故在撑着了。
关于这一点,袁闵礼的感悟自然要远甚于方绍伦,方家正如日中天,袁家却已是过眼云烟。
方绍伦抬头看着他略带郁卒的眉眼,也不知该如何宽解。
好在张定坤已经表明不会交出北边的药材进货渠道,袁闵礼不必再跟着他跑。
“闵礼,年后棉纱厂这块你来负责组建吗?”
袁闵礼摇头,“我可负责不了。二公子负责,我从旁襄助。”
不是负责不了,是方学群不会交给他负责。
方绍伦有些歉疚又有些无奈的看向袁闵礼,他当初不愿接手家业,执意远赴东瀛,何尝不是预见到这一点。
方家想在西南称雄,大力压制袁家是必然的事情,商场本无情谊可言。一块糕饼,不是你吃就是他吃,能自己饱腹之余漏点残渣给别人,已算仁慈。
方绍伦不在其位可以不谋其政,却没有办法指摘方学群的蚕食之策,也轮不到他来指摘。
如今这世道,慈不掌兵,花团锦簇之地亦是危乎高崖之侧,稍有不慎便有临渊之险,徐家落到今天的境地不过两三年间,方学群再三叮嘱他来探望,未曾没有警醒之深意。
袁闵礼观他眼神便懂他心意,未有半句怪责之语,反倒拍拍他肩膀,转了话题,“我看徐世伯这光景,只怕是点灯熬油之像。”
徐侯林的气色确实不好,三五句话已是气喘如牛,面上却灰败一片,半点血色也无。
三姨娘掌家是极妥帖的,礼盒中备了一只百年老山参,若危急之时能吊得半口气,也算略尽绵力了。
两人回到美东饭店,已经是下午五点钟,接上方颖琳和阿良,又拎上给魏府的礼品,径直往魏公馆赴晚宴。
去完徐府,再到魏公馆,简直是极鲜明的对比。
魏公馆位于法租界内,由一幢中式两层石库门宅邸和三幢中西合璧风格的楼房组成。
沪城不比月城,地界没有那么开阔,算不得豪宅,但外墙纹饰精美,内部装修极为奢华。
魏世伯穿着家常的寿字团纹马褂,端坐太师椅上,管家递上盖碗茶,他掀盖撇去浮沫,细细打量着方绍伦,“元哥留洋一趟回来,越发的标致了。你爹也是,拢共就这么两个儿子还舍得送一个去那九洲外国……”
管家在他耳边小声的提点,他也想起来,“哦,去年老七老八又给他各添了一个,这不还小嘛,得用的也就绍伦跟绍玮了。”
他看向方绍伦的眸子里流露着满意,“你爹到底文化人,我们大老粗是比不了,就只想儿孙在跟前阖家团圆。绍伦,你爹都舍得让你去东瀛了,不如到沪城来?伯伯给你谋个职位。”
魏方两家是世交,对于方学群在两个儿子之间摇摆,最终定下方绍玮继承家业的事情,魏司令当然是很清楚的。
他其实一向更看好方绍伦,但周家势大也是事实,何况方学群与原配夫人伉俪情深,定下嫡子继承家业也是合情合理。
魏家人丁兴旺,除了魏二公子入了军政府,魏三公子在定城郭家手下任职,老大和老四都在自家地盘上管事。
魏司令希望方绍伦到沪城来,若能结个翁婿是最好,转头向管家道,“去,派个人催催她们姐妹,一天到晚的磨磨蹭蹭,客人都在座了,主人还没影,真是失礼得很。”
20-30
第21章 他又不是女孩子,难道亲……
方绍伦回到隔壁包厢的时候,方颖琳正跟一个姑娘聊得热火朝天,周蔓英和魏家两位小姐在一旁陪坐。
周蔓英和魏静芬平静面庞上的浅笑如出一辙,魏静怡面上却是略有点不屑的神情。
只是一抹清瘦的背影,他没认出来。
那姑娘回过头,一头烫卷发拢在耳侧,白净面庞上带着娇羞,从沙发上起身,向他施了个旧式女子的蹲礼,莺声道,“方大哥。”
“是……沈姑娘?”方绍伦看着颊面隐现的一对梨涡回想起来,“这两日……还好?”
有其她人在场,他只能问得隐晦些。
沈芳籍点点头,低声道,“不碍事,我今日已经复工了,正好遇到四小姐,知道你们在隔壁包厢打牌,想去请个安的……又怕打扰到你们。”
那天晚上急匆匆没仔细看,只记得这个姑娘长得很标致,今日在灯下稍稍打量了一番,瓜子脸、杏仁眼、一张樱桃小嘴,虽然年纪不大,已隐约看得出日后的风情,说话细声细气,透着些许柔媚。
她穿一袭海棠红的夹棉旗袍,鬓旁簪着两朵绢花,是舞小姐惯常的妆扮。
难怪魏静怡面上要露出那种神情来。
方绍伦摆手,“你没事就好,怎么不在家多休息几天?”
他只想着姑娘家受了惊吓该养养神,再者躲躲那几个英国水鬼也是好的。
不想沈芳籍面上飞红,低头喃喃道,“不碍事,在家也是闲着。”
他醒悟过来,受了这么大惊吓都要复工自然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了,这问话颇有点“何不食肉糜”,心头泛起一丝歉疚,伸出手掌,笑道,“不知道沈小姐可愿意赏脸陪我跳一曲?”
方绍伦在沪城念书的时候算是极爱玩乐的,出入舞厅的次数不少,什么舞都会跳。
但过了这三年,舞厅里头的风向又有变化,沈芳籍是专吃这碗饭的,自然比他更精通。
而且她极体贴,知道方绍伦一只手不便,便主动让他搭在肩侧,二人在不同的乐曲里旋转。
从狐步、伦巴、华尔兹跳到探戈、吉特巴,倒与那些搂搂抱抱送作一堆的不同,真真是为了跳舞而跳舞了。
几曲下来,方绍伦结结实实出了一身汗,原本有些郁结的心绪倒松快了许多。
瞄一眼大厅墙上挂着的时钟指向十点,他停下脚步,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外币塞到沈芳籍手里,笑道,“沈小姐,受累了。”
他说没带钱,当然是随口怼张三的。
沈芳籍触电般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牢牢握住了,方绍伦面庞上泛起一点不悦的神情,“沈小姐这是瞧不起我?我们圈子里头最要脸面,沈小姐不收就是不给我这个面子了。”
二世祖混长三堂子混舞厅的,手面向来阔绰,又极爱面子。
舞厅惯会迎合,时不时举办“簪花大会”,引得富家子弟争相为相好的舞小姐送花,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
沈芳籍入这一行时日尚浅,这么大笔小费是头一次收到。
她私心里觉得方袁两人对她有大恩,实在不应该再收钱,但方绍伦扯到脸面上头,她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时间倒有些踌躇了。
方绍伦不再多说什么,道声“再会”,踱步走开了,到底忍不住回头叮嘱了一句,“早点回去。”
他在两个包厢之间穿梭,总算又逮到机会,邀请白慧玲跳舞。
两人在舞池里漫步了两圈,他只觉得这一晚上可把这一年的舞都跳足了,两条小腿都隐隐酸痛起来。
打牌那一桌直到午夜才散场,郭冠邦再三邀请去吃宵夜,但陪坐的几位小姐都表示困了,要赶紧回家。一群人也就各自散去。
方绍玮为显亲厚,没住酒店,带着未婚妻妾住进了张三爷的新公寓。
他今天是牌桌上的大赢家,心情舒畅,坐在客厅跟张定坤品鉴了一回雪茄,哼着小曲上二楼客房去了。
妻妾还未婚,自然不与方绍玮同房,两位周小姐早已安睡。
张定坤移步去了书房,将金丝绒的窗帘拉严实,只留桌前一盏小灯,手上拿了本《史记》在那翻着。
等墙上的挂钟指向两点钟,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高挑的身影闪了进来。
灵波在他对面沙发上落座,将手里攥着的报纸递过去,轻声道,“三哥,咱们总算得偿所愿。你不晓得我那日看到报纸有多高兴……约翰逊说你受了点伤,伤在哪里?给我看看。”
张定坤先接过那张《沪报》,日期是十天前的,头版中间位置,斗大的标题:“刺史——东鲁又添血案豪商遇刺始末”。
他凑在灯前,饶有兴致的看了看,评价道,“如今这报纸可是了不得,跟亲眼所见似的。你放心,只是弹壳擦伤,早没事了。”
“给我看看。”灵波站起身,执意要看他伤处。
他只好撩起衣摆,给她看腹部一道印记,“多亏你给那红丸子,止血确实快。”
“这真是老天保佑,再深一点点嵌进去就不得了。”灵波看着那道狰狞伤痕低声惊呼。
她随手在他腹部按了两下,又掐了一记,“三哥你这怎么练的?这肌肉一块块的,”紧接着叹道,“这种下刀子是最方便的了……”
灵波不止爱调配中药,对西方的解剖学也很感兴趣。
张定坤拍开那只狼爪,对幺妹跳跃的思维模式表示见怪不怪,“不准摸,等我哪天死了,拿去给你解剖研究。”
“呸呸呸,我三哥要长命百岁,”她朝一旁呸了几声,皱起眉头,“眼下最不缺的就是尸体了,约翰逊说我随时去随时有。”
张定坤跟约翰逊搭上交情,便是因为灵波。
约翰逊在同济医科教授过西方解剖学,灵波是他最看好的医学生,曾力劝她去德国留学。
两人一阵缄默。这是乱世,每一天都充斥着死亡,而个人无法力挽狂澜。
灵波换了个话题,“三哥,其实以前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连仇人长什么样子也完全模糊。五姐记得也帮不上什么忙,这血海深仇就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张定坤摇头,“你俩还在这世间,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他一击即中,大仇得报,一贯沉静的面庞上也没什么喜悦的神色。
灵波有些不明白,“三哥你做成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觉得欢喜?今年家祭总算可以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张定坤面上添了几许欣慰,“唔,欢喜。”
他点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半晌方道,“灵波,你离家时还小,可能早已不记得张丙吉曾抱着你举高高,送过你许多小玩意儿。”
“我七八岁时学骑马是他教的,第一匹小马驹是他送的。第一次打枪也是他教的我……爹没有这个闲工夫,这个族叔教我的东西比爹还多……”
他翘起二郎腿,双臂枕在脑后,陷入久远的回忆里,“当年东鲁匪乱,我记得他把爹从乱枪窝子里背回来……”
过了片刻,他低声笑道,“灵波,你知道吗?他死到临头,看见是我,一副颇高兴的样子,他枪匣子里还有一颗子弹,如果……我大概不能好好坐在这里……我用他教我的枪法,要了他的命,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张丙吉当年对男嗣赶尽杀绝,对几个女娃娃勉强称得上仁慈,远远的送到南边,任她们自生自灭。
灵波离家时不过五六岁,对这些过往不甚清楚,听她三哥如此感叹,不由蹙眉道,“那后来怎么闹到这步田地呢?”
张定坤有些兴味索然,“无非权势迷人眼,财帛动人心罢了。”
这世间多少纷争仇恨不是因此而起呢?
他如今二十七岁,在西南甚至整个南边大小都算个人物,前途堪称一片光明,搁别的男人身上正是意气风发奔前程的好时候。
如果会盘算,就应该娶上一两门有助力的亲事,趁着老东家病弱,少东家还不济事,把西南这点子家当牢牢的抓在手里。
可自小的经历令他对这番筹谋提不起多大兴趣,他“哗哗”的翻着手中的书页,慨叹道,“王侯将相也不过登台唱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百年世家的倾覆不过旦夕之间。”
他徐徐叹息,“还是老话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富贵犹如过眼云烟,真情才是可贵……”
灵波听他提起“有情郎”,低声笑道,“三哥,方家大少爷果然长得极好,我见了都喜欢。三哥该高兴才是,有情郎都叉了蜜瓜送你嘴边上了,也不枉你特特的打电话让我带祛疤膏了。”
张定坤神色却是郁郁,“难哩……”他摇摇头,“你哥都二十七了,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想起昏暗的楼梯间里,方绍伦挣开他的手,径直走开,原本装出来的委屈瞬间就真切起来。
灵波在包厢里偷眼瞧着,看得出她三哥心神都围着大少爷打转,而方绍伦却不甚搭理的样子。
如今看一向高大,在她心目中堪称伟岸的身影,佝偻在沙发里,无限惆怅似的,不由得有些心疼起来,皱眉道,“三哥,你就非得大少爷不可吗?”
张定坤叹气,“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他救了我的命,孟夫子说食色性也,大概我这两种天性都被他一同唤醒了。”
得,都拽上诗文了,看样子病得不轻。
灵波只能跟着嗟叹。
张定坤收起颓丧,从一旁书架上拎出一个小箱子,推到灵波面前,“喏,这是你要的东西,约翰逊从德国弄来的,我上次去医院顺便拿回来了,看看齐不齐全?”
灵波忙站起身,打开箱子细细查看。
她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玻璃球皿,连接着一根细细的导管,又翻看着那一堆各式各样的刀片针具,连连点头,“是这些没错。”
她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眸看着张定坤,“三哥,有了这些,你上次给我的两张方子就能好好琢磨琢磨了。”
张定坤有些怀疑,“前朝可没这些玩意,那丹药怎么制出来的?”
“咱们华国的炼丹术多少年了?几千年哩,这些器具兴许有,只是失传了。就连咱们老张家,估计也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张丙吉谋了东鲁药王张家的产业,但他不懂制药这个行当,原先这些器具,包括药房通通不复存在。
唯有几张发家的药方子让张家三兄弟带了出来。
灵波像捧宝贝一样,小心的将那些玻璃制的器皿放回铺着棉絮软垫的箱子里,“没有这些提取工具就制不成药,哥哥们拼了性命才弄出来的方子就白搁着了。”
“行,你慢慢去琢磨,反正这事只能指望你。”张定坤多亏找着了两个妹妹,不然这药方子搁他手里就是两张废纸。
灵波抱起箱子要走,张定坤又叮嘱了一句,“你捣鼓这些,绍玮要是问起……”
两人的兄妹关系暂时没有公开。
方绍玮与灵波算是自由恋爱,富家少爷对医科大的女学生一见钟情,死缠烂打,花样百出。为了迎美进门,与舅家各种周旋谈判,甚至不惜让未婚妻亲自当说客,如果再加上身世,再认个亲,这出戏简直就唱不完。
张定坤如今和方家的关系颇为微妙,不把这一层曝出来反倒有好处。
“放心吧,他对我这一摊子一窍不通。老爷子倒是找我谈过一次,我说要建一间标准的实验室,他也同意了,还许诺制药这块我说了算。老爷子还是挺有见识的。”
“唔,不然能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姜还是老的辣。”
灵波出门前冲她哥挤眉弄眼,“等有了实验室,我捣鼓这些就更方便了。三哥,回头我先给你整点好东西来,保准让你得偿所愿。”
她哥都二十七了,老这么空耗着实在可怜,是得帮他想想法子了——
沈芳籍听了方绍伦的嘱咐,不到十点便离开了美东舞厅。
她转过两条小巷,才走到通浦河边,夜船一角钱,飘飘荡荡,将她送到了河对岸。
不过一河之隔,宛如两个世界。
河对岸灯红酒绿,衣香鬓影。河这边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各种铁皮棚子,木架搭就的简陋房屋,在夜色里恍如狰狞怪兽。
对岸的霓虹灯影将河这边的惨淡映照得一览无余。
沈芳籍小心的避让开满地的垃圾与污浊粪水,拐进巷道深处,推开了一张低矮老旧的木门。
继母钱氏在豆大一点灯油下抬起头,手上是一件破旧的衣裳,她将针头在头发里捋了捋,颇有些不满道,“怎么就回来了?”
猫在灯下写字的两个弟弟也抬起头,一个七八岁,一个五六岁,手上攥着两张土纸,一根铅芯绑了布条权当是笔。
看见她进来,喊了声大姐,里头房间里传来她父亲几声咳嗽,伴随着吭哧吭哧的呼吸声。
钱氏伸出一只手掌,“今儿有没有进项?”
她一只手缩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外币,上头似乎还留有余温,还带有青年身上那种淡淡的富贵香气。
然而伸过来的那只手掌,粗糙苍老,沟壑纵横。
她抿了抿唇,还是攥着那张外币,将它轻轻放到了那只手掌中。
耳边传来钱氏惊喜的呼喊,“碰上大主顾了?你爹的药可以续上了……”
两个弟弟围着喊,“姆妈可以买只钢笔吗?”
“钢笔?那洋玩意儿得多贵啊,饭都吃不饱哩……”
“可是姆妈……”
“等下回吧,下回你姐再拿到打赏……你爹吃药要紧……”
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沈芳籍蜷缩在那张硬木板床上,透过低矮屋顶那来不及补好的洞口可以看见一方沉静的天幕。
这是冬夜里难得有一弯新月的夜晚。
她的目光在那一方小小的天空里遨游,欢快的乐曲恍惚间又重新回到耳畔,而俊秀英挺的青年似乎又重新回到身边,对她展露和善的微笑和赞赏的神色……
她辍学前最爱去的地方是图书馆,各式书籍里,最爱看的是童话故事。
童话无关茶米油盐,无关贫贱富贵,只有美好的一切,王子会爱上灰姑娘,他们会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她还记得那个几乎要将人湮灭的黑夜,他像天神一般降临,拯救她于水火。
他将她扒拉到身后,赤手空拳面对持枪的豺狼,飞起一脚将对方手上的枪踢飞,一个手刀便让醉鬼软绵绵的垂下了头颅。
他转过身来扶着她的肩膀,“你没事吧?”这温和关切的一句,有如天籁。
那本是她十七年人生里最为惊恐的一夜,却因为有这个人的出现,令她不惧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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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闵礼开着小汽车去送关太太和魏家姐妹,方绍伦带着方颖琳和阿良先回了美东饭店。
一进房间先按电铃,让侍从多送一些热水上来。
他在东瀛养成了习惯,只要条件允许都要泡泡澡,何况今天跳舞出了一身汗。
把身体浸入满满一浴桶的热水当中,一阵舒爽惬意升起,他倚靠在桶壁上,看着氤氲而起的水雾,陷入了迷茫。
他不怕张定坤在他面前耍横,他就像纸做的老虎,看似张牙舞爪实则杀伤力有限。
但他一副委屈的腔调、受伤的表情,倒让人有些吃不消。
他又不是女孩子,难道亲个嘴还想要他负责不成?何况每次都是他主动凑上来的,他只是没有拒绝罢了。
至于为什么没拒绝或者说拒绝得不彻底……
方绍伦不能否认,年岁渐长,他对这档子事的兴趣日益高涨。
少时也读过几本诗书,柳永在词里头写,“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到底怎么个翻法?他实在好奇得很。
王实甫在《西厢记》里头写“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这个描述颇为具体,但他不敢去想象跟女孩子做这事,未免太过于亵渎。
再读到《醉春风》,里头有一句“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好吧,他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当张三臂儿相兜,唇儿相凑的时候,他忍不住试探着把舌伸了过去……
简直就让人……神魂颠倒!
脑子里白光闪现,像小时候生了病一般,烧得人昏头胀脑。
但因此说沉醉……沉醉这事他得认,但绝不能承认是沉醉这人!
从小到大,他玩啥,张三这狗东西都能配合得极好,这事上头也一样,勾缠搅绕,吞舔吮嗦,弄得人怪怪……不好说!
总之,狗东西如果觉得吃了亏,他自己要负大半责任。毕竟,他不主动凑上来,方绍伦再好奇也没胆去尝试。
大少爷不晓得亲嘴这事也讲究天赋和技巧,坐在浴桶里凭空揣测,若有个女孩子愿意……,想必也不比张三差?说不定还要更好些。
在东瀛的时候有不少女生向他示好,像三岛春明的妹妹,美丽的三岛惠子小姐就曾与他同游鹿苑寺赏枫叶,还去银阁寺吃过一次斋饭。
可他和三岛春明是好兄弟,看待惠子小姐就跟颖琳差不多。
如果不是上船那天,她穿着和服踩着木屐跑到他跟前,颤巍巍的流眼泪,娇弱的声音问他,“绍伦君,您愿意娶我为妻吗?”他压根没察觉到惠子小姐对他有爱慕之心。
这些小姐们可爱是极可爱的,就是委实太矜持了些。
倘若有女孩子主动来亲他嘴,那他必然是要负责的。
即使他爹临行前特意叮嘱不能娶外国女人,估计也只能冒大不韪,先娶再说了。
由此可见,某人千方百计把他家大少爷从东瀛弄回来,生怕他在异国他乡娶妻生子,实在是及时的高招。
大少爷此刻烦恼不已。
三年前他远赴东瀛,就有张三不依不饶的因素,没想到过了三年,他还这么夹缠不清,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没有讨到一门婚事。
他叹了口气,从只剩余温的水中站起身,裹上睡袍,擦干头发,等靠坐在床头,袁闵礼还没有回来。
方绍伦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已近午夜了。
随手拿起一本小说来看,却是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断鸿零雁记》,可以简称为一个和尚的爱情故事。文中写了些京都旧事,他不觉也就翻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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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魏公馆要离得更近一些,袁闵礼先送魏家两姐妹再送关太太。
魏静怡下车时,娇声道,“闵礼哥哥,是明天中午的火车么?那你可要早些来接我们,行李很不少呢。”
“放心吧,误不了时辰。”袁闵礼温和答道。
等小汽车停在公馆的大门外时,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刚好十二点整。
他转过面庞向旁侧淡笑道,“关太太这么晚回去,家里人也不着急?”
魏氏姐妹坐的汽车后座,苏娅萍便坐在副驾驶。
娇媚的脸庞隐在黑暗当中,公馆门外昏黄的路灯折射在她颈上圈着的法国细绒围巾上。
她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急什么?”径直从银丝手袋里拿出一盒女士香烟,取出细长的一只在烟盒上敲了敲,放到嘴里。
袁闵礼点燃了打火机,凑到跟前给她点上了烟,两人目光交汇,她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袁闵礼退回身,将车熄了火,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乌迷的夜色。
苏娅萍呼出一口烟雾,曼声道,“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嘛?”
袁闵礼愣了片刻,仍旧目视着前方,“娅萍,我大概要结婚了。”
他的声音低沉,细听又似乎带着点怅惘。
“哈,恭喜你。”苏娅萍笑得略显夸张,转头问道,“是两位魏小姐中间的一位吗?就下车时跟麻雀一样说个不住嘴的那一位?”
袁闵礼低头不答,过了片刻才说道,“你觉得哪一位更顺眼些?”
他这带了一点询问的口气,让苏娅萍心头泛起的嫉火瞬间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酸涩,从心房深处细细密密的涌出。
她怔愣了片刻,才说道,“哪一位都好,都是有福气的。”静了静又续道,“只有我是个没福气的……”
袁闵礼止住她幽怨的话语,垂头道,“是我没这个福气。”
片刻之后,又用略含担忧的口吻问道,“娅萍,你这么晚还在外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探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旁侧的门房里漏出昏黄的灯影,一侧的角门倒还开着。
苏娅萍轻哼了一声,“谁会管我死活?他如今只要抱着那根大烟枪就能过日子。还有春桃在一边小心伺候着,才不会管我什么时候回去呢。”
袁闵礼悠悠叹了口气,“你怎么跟白慧玲绞到一起去了?她到底做了舞小姐,你跟她一块儿交际,只怕于你名声有碍。”
“名声?我还要什么名声呢?”苏娅萍优雅的喷吐着烟圈,展露着少妇的成熟风韵。
“娅萍。”袁闵礼伸手,摩挲着她的手腕。
苏娅萍便如晒了太阳的麦芒一般,柔软下来。
过了片刻,她柔声道,“关家和苏家都想接手白家原来的生意。白慧玲如今又是郭三爷心尖尖上的人,几句流言蜚语没所谓,只要能得实惠。”
袁闵礼摇头道,“能得什么实惠?白家如大厦将倾,她一个弱女子……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
苏娅萍哼笑道,“郭三爷想娶她当三姨太,只是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她原来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你大概也是知道的。要真做了人家姨太太……傲气两个字是不用提了。”
袁闵礼低声道,“她要真嫁给了郭三爷,白家这些产业迟早得姓郭。不过,”他勾唇笑道,“我看白小姐是挺能干爽利的一个人,若以郭三爷为后盾,自己学着打理这些产业,总比如今在舞厅挂牌要强些吧?”
苏娅萍与他手掌交叠,笑道,“你们都是聪明人,想到一块去了。她在舞厅挂牌无非就是想找个靠山,如今靠山找着了,自然是要收手了。”
袁闵礼点头,“白家的产业很不少,就看她掌不掌得住了。”
苏娅萍近来天天跟白慧玲混到一起,大概的摸到了一点门道,低声道,“那些繁枝褥节会砍去,要紧是保住海路。如今大宗运输都从海上来,国际间的形势又复杂,她近来屡屡向我示好,自然也是看中我背靠的关家。”
袁闵礼很欣喜她的成长,提点道,“如此看来,你和白小姐做个好朋友是很应该的了。有白家在前,苏家关家在后,这海上的生意想必能顺遂。只是不知道关家放不放心你来打理这些事?”
“那有什么不放心的,”苏娅萍靠在椅背上,曼声道,“想要插手家里的事儿,那杆烟枪说了可不算。”
袁闵礼明知故问,“那谁说了算呢?”
苏娅萍沉吟着,“关四爷是不会反对,他一屋子的姨太太,也有几个在外头做生意的。但要走海路,肯定得九爷发话。”
“关九爷?”关九爷是如今的海关署总长。
袁闵礼突然攥住苏娅萍的柔荑,低声道,“娅萍,还是算了吧,这个关九爷……”他迟疑着,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苏娅萍娇媚的面庞上却泛起一丝笑意,“说呀,你怎么不说啦?是不是想说他类比曹贼癖好人妻?”
袁闵礼低下头,“既然你都知道,那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娅萍,其实如果你能把心放宽一些,如今的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多找几个漂亮丫鬟伺候着关五爷,自己落个轻松,每天打打牌,跳跳舞也挺好的。”
苏娅萍凑到他耳旁,“闵礼,我原先出来一趟都不容易,为什么如今在外头晃悠到十二点也没人管我?”她哼了一声,“关五已经不敢再管我了,大宅门里头的龌龊还用得着我跟你细说么?”
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袁闵礼,如愿看到他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疼惜,不由得松了口气,“闵礼,我只要你懂得我就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推开车门,径直下了车,回头向他娇笑道,“说不定我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袁闵礼看着她的背影袅袅婷婷,跨过角门,顺着光影走进了关家大院。
他勾了勾唇角,发动汽车回到了美东饭店。
方绍伦拿了一罐子油膏,用不曾受伤的左手按摩着小腿。他跳了一晚上的舞,两只小腿都酸疼了,阿良刚给他送了一罐按摩膏上来。
看见袁闵礼进来,他揶揄的笑道,“送个人送这么久,到底是跟新朋友聊上了呢?还是跟旧朋友有说不完的话呢?”
袁闵礼不理会他的取笑,径直去洗漱了。
洗漱完回来,走到方绍伦床边坐下,接过他手里的小罐子,“我来。”他伸手蘸取了适量的膏体,娴熟的在他小腿上揉搓起来。
方绍伦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原先两个人在沪城读书的时候,打篮球伤到了或者累到了,相互按摩一下是常有的事儿。何况他这会右手受了伤。
不过袁闵礼看着极温柔的一个人,手劲向来重,把他按得吱哇乱叫,“诶,轻、轻……你轻一点儿……疼……”
袁闵礼笑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要揉开了明儿才不会酸呢。”又问他,“你今天跟白小姐说了吗?”
方绍伦点点头,“她说郭三爷交游广阔,知己颇多,听意思是知道的。”
“我早说你不必担心她,她要那么简单,家里出了那样大的事早就六神无主随便找个人嫁了,哪里会到美东来找靠山?”
袁闵礼纤长的手指交替着在方绍伦腿肚上快速的刮擦,带来舒适的酸胀感。
“我只是担心她与虎谋皮。”方绍伦随手拿起一旁的小说,“或者她是陷入了爱情也未可知。小姐们总是比较容易动心,郭三爷又生了副好皮囊。你瞧瞧这书中写的。”
他翻开那本小说,念书中的句子,“……在这茫茫宇宙之中,除却你,我的心还能属于谁呢?即便是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我的爱也不移。”
“这书哪来的?”袁闵礼问道。
“案头摆着,饭店放这给客人看的吧。”方绍伦沉入了自己的思绪里,叹着气道,“哎,闵礼,你说爱到底是什么?”
袁闵礼手下顿了顿,抬头问道,“怎么?思春了?”
方绍伦虚心请教他,“你是谈过爱情的人,你告诉我,爱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袁闵礼认真的思索了一番,一边给他按摩,一边柔声说道,“大概就是……你吃到好吃的就想给他吃,看到什么好看的就想让他也看到,玩儿到什么好玩的就想让他也试一试。”
“月缺的时候你会想起他,月圆的时候你也会想起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你会想这个人要是在我的怀里就好了。早上醒来的时候,你会想这个人要是在我的怀里就更好了……
方绍伦拍着他的肩膀“哈”的笑出了声,“哈哈哈,看不出,闵礼你还是个诗人呐,不过我觉得你说的挺好的。”
他认真想了想,那照这么说,他确实还没有爱过谁,没有对谁产生过这种想法。抱着睡?那多不舒服,哪里有一个人睡来得舒坦。
看着袁闵礼俊秀的侧颜和忙碌的身影,他表扬道,“能跟你谈爱情的女孩子一定觉得很高兴吧?”
袁闵礼收回按摩的手,将罐子合起来,站起身,淡淡说了一句,“他不知道哩。”
“不知道?”方少伦原本疑惑不解,很快又了然了。
苏小姐大概确实不知道袁闵礼有这么爱她,不然怎么舍得嫁给别人。
第22章 情之一字不由人,最怕有……
时隔四年之后,方绍伦又一次带女(性)朋友回家了,而且一带就带俩。
方家合府震动,大表欢迎。
三姨娘立刻为两位贵客安排了装修最齐全景观最好的客房。
孙妈妈筹备了极为丰盛的晚宴,就连一脸郁郁寡欢的方颖珊都盛装出席。
方学群犹为高兴,对大儿子连表夸奖。
饭后父子俩到书房闲谈,他端着参茶,轻啜一口,“这两位姑娘都是花容月貌,究竟哪一位才是我儿的意中人呀?”
方绍伦不好说可能两位姑娘都没有看上你家儿子,只能佯装腼腆道,“脾气性情一时看不透,先相处一段时间再说吧。”
方学群颌首点头,“唔,很该如此。婚姻是大事,门当户对之余还要脾性相投,才能家宅安宁。”
他看着眼前长身玉立,风度潇洒的儿子深感欣慰,和声道,“我这里还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
“喜事?”
“你魏伯伯刚给我打电话,说警备厅旗下,缺一名城防队长,你在东瀛读的军校,是很合格的了,要是愿意去,他稍稍运作,帮你把这职位拿到手。”
方学群料不到儿子自作主张改读的这个学校还有些用处,闻言喜上眉梢。
“城防队长?”方绍伦的眼睛也亮了亮,“管人不管?有编制吗?”
方学群摇头,“编制是没有,只能算警备厅外聘,一年一考核,不合格随时要走人。人嘛,倒是有百十来号给你管。”
方绍伦顿时垮下脸,城防队这个职级他大概了解,跟巡捕辑事差不多,但没有执法权。
如今人事变动频繁,各地定义都有不同,他抱了点希望,听他爹这么说,又瞬间转为失望。
方学群斥道,“你无资无历还想天上掉个将军来给你当不成?这还是你魏伯伯看重你,才巴巴儿给你谋来这个缺。你要不乐意去,我今儿回掉他,明儿就有人顶上了。”
看方绍伦臊眉耷眼的样子,又叹道,“其实家里这一摊子事也很不少,过完年棉纱厂得弄起来。西药这块我跟周家妹子谈过,她年纪不大,见识倒不少,说要建个标准的实验室,我觉得可行。你留在家里帮帮忙也成。”
一听要上家里公司帮忙,方绍伦立刻觉得去当个巡逻队长也不是什么坏差事了。
“爹,我考虑考虑。”他这个年纪不事生产肯定不行,当个只懂吃喝玩乐的米虫,不光他爹不能答应,他自己也瞧不起那些二世祖。
方学群点头,“想想吧,让你去沪城魏伯伯手底下做事,主要还是为着你的婚姻着想,不然我好好的儿子凭什么去给别人使唤?”
在家族的发展上,方学群向来是有远见的。
徐家已经倒台,方家肯定要再寻助力,大儿子的婚事可以好好做做文章。
但他向来有一份商贾的狡猾和对世事的洞悉,直白说联姻,年轻人是最不爱听的,便不把这层意思表露出来,只特意交待三姨娘,高规格招待魏家两位小姐。
方学群缓和了面色,“这事你自己拿主意,你这么大人了,爹不干涉你。”又问,“你跟绍玮在沪城会面了吗?”
方绍玮带着妻妾才到沪城,自然不可能跟着方绍伦一块回来。
方绍伦点头,“张三在沪城买了一层公寓,绍玮住他那了。”
方学群冷哼了一声,“这个张三!上万的银洋打发个随从送回来就完事了,也不知道回来复命,倒先在沪城玩上了。”
转而又念叨,“他也是手面散漫惯了的人,兵荒马乱的年月,倒跑到沪城去置产,手上几个钱就学这个轻狂样!”
但是他转头又斥方绍伦,“别老张三张三的,人手里的股份比我们方家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比你大几岁而已。看看人家,赤手空拳靠自个也挣下了一份家业。你们兄弟现成的还不知道守不守得住。唉。”
哪里有家业要他守?他能跟着享享现成的富贵是多亏他爹还健在。
方绍伦原本想怼一句“这话您该跟绍玮说”,但看着他爹鬓角白发,额上皱纹,佝偻着的腰身,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满口“是是”的答应着。
“你这手怎么回事?”
方绍伦用周灵波给的膏药涂抹,伤口确实愈合很快,他特意拆了包扎,结果还是被他爹发现了端倪。
“呃,剃须刀割伤了。”他只能用老一套说词。
但他老子显然是比较了解他的,“你也一日大过一日了,很该稳重点了!还跟小时候慌脚鸡似的,不是打了这个就是捆了那个,要么就是伤了自个!”
方学群忿忿瞪了他一眼,将端着的参茶搁到手边,咳嗽了几声,又说道,“你姐的婚事定下来了。”
“定的谁?”
“胡家掌家的。”
“还真是胡启山?”方绍伦愣了一下,竟然又让张定坤说中了。
他狐疑道,“不还是‘月城三杰’之一吗?”
张定坤、胡启山、左云,这三人是结义兄弟,交情深厚。他看不出让方颖珊嫁给张定坤或胡启山这中间有什么区别。
方学群面庞上闪过一丝得色,“你终归还是毛头小子,这区别可大了去了。兄弟归兄弟,等娶了老婆,自然有各自的打算。”
他就是要把这三人结成的铁板给劈开来。
“可他是个鳏夫,孩子都有了……”方绍伦直觉方颖珊不会乐意。
“鳏夫怎么了?胡家对我们方家支持颇多,他又是个忠厚老实的。更重要的是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姐有那么点意思。男人对女人只要有那层意思,多多少少要谦让包容些。”方学群是过来人,自然看的透一些。
方绍伦想,那层意思大概就是指袁闵礼嘴里的爱情吧,便问道,“那我姐怎么说?她答应了吗?”
“你得空劝劝她。”显然是没有。
方学群叹了口气,“她会想明白的,女人呐,嫁一个眼里有她的男人,日子才会舒坦。”
方绍伦对这番结论一知半解。
但这天深夜,他下楼拿东西,看见方颖珊坐在拐角的小客厅里,一手执着高脚玻璃杯,一手抓着瓶洋酒,喝得醉醺醺的,墙角燃着的小壁灯照得她满脸绯红。
他迟疑了半晌,还是走过去劝慰道,“大姐,你看开些。那个张三……张定坤,不是个良人。”
这一次方颖珊没有驳他,竟然点点头,“我知道。”
知道还这么伤心?方绍伦疑惑的皱眉。
方颖珊喃喃道,“我知道爹说得对,他如果真心想娶我,就不会先跑出去,又躲在沪城不回来了。他不肯为我去争取,自然是没有这个心思了。可是,绍伦,”平素骄横的大小姐哀声叹道,“情之一字不由人,最怕有心算无心。”
她端起酒杯,仰脖喝净,垂下了白净的天鹅颈。
过了片刻,又抬起头,睁开晶亮的双眸,“我方颖珊,可是方家大小姐,谁娶我都是赚了。是他张定坤没这个福气。”
她站起身,踉踉跄跄的上楼去了。
方绍伦“啧”的叹了口气,张三这厮真是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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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家两位小姐在月城的旅居生活过得如鱼得水。
她俩性情不同,各有爱好。
魏六小姐魏静芬脾性柔和,喜静。喜欢看看报纸杂志,尤爱刺绣。她跟五姨娘一见如故,经常拿着绣绷子探讨指法,两人坐在客厅就能消磨一个下午。
便是几个姨娘齐聚,叽叽喳喳说着趣事,她也只在一边安静坐着微笑倾听。
魏七小姐魏静怡的性格就要跳脱许多。
她歪缠着方颖珊,跟着她出去拉赞助,或者到粥棚、慈幼局查看情况,总之是闲不住,再有闲暇就喜欢打麻将、跳舞。
冬夜漫长,她经常拉上三姨娘、四姨娘,缺腿就去缠磨袁闵礼,一块儿搓几圈。牌桌上总听到她欢快的笑声。
她知道方颖琳刚学会跳舞,正是兴趣浓烈的时候,便强烈建议她办了一个小小的舞会。
她从旁协助,装扮了客厅,又指点厨房准备了不少西式点心。
方颖琳邀请了几位要好的同学,又接来袁闵礼的两位妹妹袁雨彤和袁雨婷,没有邀请男士,几个女生各自捉对,在方府宽阔的客厅里翩翩起舞。
几位小姐有会跳的,也有不会跳的,没有男士在场免了许多尴尬,一整个下午都笑闹不停,连三姨娘都说府里有许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魏静怡跟袁闵礼相处机会更多,又跟袁雨彤、袁雨婷处得姐妹似的,方绍伦以为袁二夫人多半就是魏七小姐了。
结果有一天清早,他跑马回来,看到袁闵礼和魏六小姐沿着马场在冬日也显青翠的草地散步。
两人缓步而行,时不时低语两句,背影看上去分外和谐。
他催马上前,朗声笑道,“怎么这么早上我们府里来了?”
袁闵礼回头看他,方绍伦穿着修身马裤、长筒马靴,跨坐在骏马上,笑脸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他用眼眸在他周身梭巡了片刻,才柔声答道,“你还不是每天都这样早。”
方绍伦没有特殊情况每天都早起锻炼。
魏静芬穿着靛蓝色的湖绸短夹袄,配赭石色马面裙,手臂上搭着一条羊绒披帛,向他点头致意。
方绍伦笑着俯下马背问她,“不冷吗?六小姐?”
魏静芬摇头,“月城比沪城暖和多了。”
“看样子六小姐很喜欢月城。”
魏静芬脸泛红晕,浅笑着低下头,听懂了他话语里的调侃之意。
方绍伦犹不知足,“欢迎你在月城常住,要实在喜欢,从沪城人变成我们月城人也未尝不可。”
袁闵礼飞起一脚踢了踢马屁股,“走你吧。”
“哈哈哈哈……”方绍伦大笑着催马跑开了。
到了晚上,袁闵礼跑到他房间来,坐在靠窗的小沙发上,坦言道,“绍伦,我已经打算向魏家提亲,求娶静芬小姐。”
都说到求娶,自然是双方的意向达成了一致,魏静芬答应嫁给袁闵礼了。
方绍伦替他感到高兴,“恭喜你,闵礼,你又有爱情了。”
“爱情?”袁闵礼浅笑,“婚姻有时候与爱情无关。”
“难道你对魏小姐,没有你说的那种爱吗?”
袁闵礼摇头,站起身,推开窗户,抬头望向天边的一轮明月,低声道,“爱情就像这轮月亮,让他挂在天上是最好的。拥月入怀,恐怕要被灼伤。”
他语带伤感,方绍伦愣住,“闵礼,你真是个诗人。”
过了片刻又皱眉道,“可这样,对静芬小姐不太公平吧?”
“你怎么知道她对我就一定是爱情呢?也许我们只是彼此合适,”袁闵礼回过身来看着他,“绍伦,你肯定将来会娶个你爱的人吗?”
方绍伦无言以对。
袁闵礼凝视着他,“如果我只有一个人或许会去争一争。但我身后有一大家子,我的婚事注定与爱情无关。”
他都这么说了,方绍伦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苏小姐嫁给关五爷自然不是出自本意,而袁闵礼要娶魏静芬,是他目前最优的选择。
方绍伦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娶魏七。”
袁闵礼摇头,“七小姐性格活泼,大概耐不住我们月城的寂寞。”
他的想法,敏锐的魏静怡自然很快感知到了。
方绍伦原本还担心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会觉得丢面子,万万没想到她仅仅郁卒了一个晚上,就又开心快活起来,并且调转船头,向方绍伦靠近。
他晨起跑马,竟然会遇到魏静怡,撒着娇让他教她学骑马。晚上打麻将缺腿,也不再去拖袁闵礼,而是来拖方绍伦。
改弦易辙的如此迅速,令方绍伦深表佩服,又倍感头疼。
第23章 狗东西还敢上门来做客,……
半月之后,袁闵礼送魏家两位小姐返回沪城,并顺道向魏司令提亲。
不是正式提亲,只是提出这个想法,先探一探家长的意向。
方绍伦本来想跟他一起去,但又担心,六小姐有着落了,万一魏司令一高兴,硬要把七小姐定给他该怎么好?立马打消了同去的念头。
方学群知道袁闵礼与魏静芬两情相悦,有意缔结婚姻,当面褒奖了几句,转头把方绍伦叫去书房骂了个狗血淋头,“人在我们家住着,倒让袁家小子捡了个大便宜,找了个得力岳家。袁家小子也算一表人才,魏兄多半会答应。”
他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般没长进?空长了副好皮囊,反倒让别人拔了头筹!”
方绍伦浑不在意,但看他爹气恼非常的样子,只好喏喏道,“呃……我看魏七小姐也很不错,我不喜欢性格太沉闷的,活泼些更好。
方学群转怒为喜,拿起书案边的电话机,“那我打电话给你魏伯伯,早点把这事儿定下来?”
大少爷忙不迭的摆手,“不着急,不着急,等过完年再说。”看他爹一脸不豫,忙补充道,“咱家明年有两堂喜事,已经够忙活了,我这边可以再等等,再等等。”
方学群转念一想,也是,一年两堂喜事,闹得人仰马翻的。绍玮的婚事牵扯着后头的制药厂,得先办妥当,绍伦的迟个一年半载倒也不碍事,于是放下了电话听筒。
还是附加了一句,“纵使后年再办,也得先定下来,过六礼也颇费时间,懂不懂?”
“是是是,迟早的事,您放心。”方绍伦一味唬弄。
他绝不是听了张三的恐吓,不敢结亲,而是对魏七小姐毫无感觉。听了闵礼说爱情,他还颇为渴望哩。
镇日待在家里怪无聊的,他想起西岷大学的董鸣宇,还有答应去拜访赵书翰的事来。
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大少爷亲自开了家里的小汽车,跑到西岷大学来。
西岷大学创建于他去东瀛留学期间,办学历史绝对称不上悠久。
校园更称不上气派,地倒是圈了很大一块,但只建了六七幢教学楼,两间校舍。运动操场就是几条水泥跑道,边边角角点缀着新长出来的野草。
这会是上课时间,校园里空荡荡的。虽然出了太阳,但到底是冬天,北风呜咽着盘旋,看上去很有一点凄凄惨惨戚戚。
董鸣宇正在校长办公室里泼墨挥毫,看到方绍伦走进来,大喜过望,迎上来握着他的手,“绍伦兄,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我到府上拜访过两趟,都说你到沪城去了。”
“是,才刚回来几天。”方绍伦走到桌前问他,“董兄在忙什么呢?”
董鸣宇叹道,“写招聘启事呢。近来学生很是招了不少,等过完年一开学就得多出几个班来,老师却还没到位,你说我这愁人不愁人?我还想到《沪报》去登一登招聘启事就好,在月城报纸上登了几次效果欠佳。”
方绍伦想起赵书翰,时下定员定岗,都是年前下定,年后到岗。事不宜迟,得赶紧去拜访一下。
董鸣宇屡次听他夸赞赵书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早就心生渴盼,问道,“那我们定个日子?我跟绍伦兄一块儿去,如此大才,理当登门求访。”
方绍伦正闲着,当下便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下午就去?”
董鸣宇起身看看天色,踌躇道,“来得及回城吗?”
“不碍事儿,先登门拜访一下。回头他要有这个意向,再约时间细谈,应该是赶得及的。横竖有车,怕什么呢?”
从第一次接触,董鸣宇便看出这位方家大少爷是十分随性的人,再不推辞,稍微拾掇拾掇,就跟着方绍伦一块儿出发了。
方绍伦原本想找当初送赵书翰回家的那位司机来开车,但袁闵礼去了沪城,一时间联系不上。
他有赵书翰给的名帖,顺着地址找,想来也不是难事,便亲自开车带着董鸣宇,径直往下边的江宁县去了。
方家才买第一台小汽车,他和方绍玮便都学会了这门手艺,但去县城的路比想象中难走,等辗转反侧找到赵书翰家大门口,太阳已落西山。
来都来了,肯定还是得去拜访一二。
赵府坐落在县城大街的拐角处,不算很阔大的门扉,收拾的整齐干净,门楣上贴着一副旧对联“门对青山千古秀,家藏万卷四时春”,斑驳褪色,笔走龙蛇间看得出书香底蕴。
他二人叩响铜环,门房匆匆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吱呀”连声,大门洞开,赵书翰穿一件棉袍长衫,鼻梁上仍架着那副小圆框眼镜,行色匆匆的迎出来,“方兄,你怎么来了?”
方绍伦迎上去跟他握手,“赵兄,叨扰了。这位是西岷大学的校长董兄。”
他作中间人,替二人相互介绍了一番。
赵书翰把二人迎进大堂,赵家大人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看到他们进来,拄着拐杖站起身,露出慈蔼笑容,“贵客远道而来,失迎了。”拱了拱手,一看就是老派的文化人。
方绍伦和董鸣宇忙行子侄礼,口称‘世叔’,落座后略用茶水便直接表明来意。
父子俩面面相觑,喜不自禁。
其实二人上门时,赵家父子正在堂前争执。
赵书翰自留洋归来一直在寻摸差事,本待去北平或沪城,家里大人十分不放心,不肯放行。
他家三代单传,当初为出国留学一事,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亏自己争气,考上了官费留学生名额,才得以成行。
如今学成归来,尚未成家,又要抛离父母远游,家长不肯也在情理当中。
只是赵书翰也有不得不外出的理由,不说男儿志在四方自当报效家国这些大道理,便是家中近况亦堪忧。
赵家原也不过几亩薄田,他母亲有病在身,每日汤药不断,很费银钱,所以他急于去找事做,好挣些薪资贴补家用。
父子争执的当口,方绍伦领了董鸣宇上门,来意一说,便好似及时雨落下。
董鸣宇颇善言辞,把西岷大学说得尽管创办时间不长,但前景远大。从办学规模到教资储备,都大有可为。
何况教育本不该只图一时之利,乃是百年大计。任职大学,与授教小学、中学又不同,非饱学之士不能胜任,在文人眼中是极清贵、极有体面的事情。
赵父听完董校长一番介绍,大喜过望,一叠声吩咐赵书翰,将这些年求学获得的各类证书、奖状通通拿出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明面谦逊,暗含夸耀,“犬子自幼只爱钻研学问,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这些年也就学业上头稍有建树,让二位笑话啦。”
董鸣宇适时恭维几句,看着这满桌的证书十分细致的一一翻阅,又与赵书翰校对理论,越聊越投机。
赵父忙吩咐厨房赶紧去杀鸡,要留二位贵客用饭。
方绍伦看看黯淡下来的天色,没有路灯,夜路难行,便向赵书翰道,“今夜只怕要到府上借宿了。”
赵书翰忙吩咐家中仆从准备客房,赵府没有装电话,他领着方绍伦到一个世叔家中,往月湖府邸挂了个电话,大少爷便安心留在赵家做客。
三人秉烛夜谈,从百年大计谈到教育民生,言语投机。
董鸣宇当即拍板要聘赵书翰为西岷大学教务主任一职,帮着他管理师资招聘、学科建设一应事宜。
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职务,但其实也是一副不轻不重的担子。
赵书翰并不推脱,他在东瀛钻研工科三年有余,一直勤奋克己,以振兴华国工业为己任,如今能得赏识,兴奋异常,当即就答应下来。
二人约定,等过完年,出了元宵节,便走马上任。
方绍伦道,“届时恐怕行李不少,我派人来接你。”
赵父大喜过望,儿子能得一荣职,离家又近,不止可解囊中匮乏,更添面上有光。
第二日又摆了一桌筵席,另请了本家的几个叔侄作陪,与方董二人言辞恳切的深谈了一番,才放他们回去。
董鸣宇自任职以来,可谓殚精竭虑,西南各界财政支持也到位,就是人手缺到了极点。
昨夜与赵书翰一番深谈,只觉得此人并非夸夸其谈之辈,乃是有实力的人士。
他感念方绍伦的推荐,一路道谢不迭,又道,“我已写信劝服本家表妹,等过完年让她一并入职。”
方绍伦大表赞同,他一直觉得董小姐腹有诗书气自华,若能来西岷大学任教应是极适宜的。
二人回到月城,他径直将车开到月湖的府邸,要邀请董鸣宇去家里吃饭。
方学群一向欣赏饱学之士,对教育人士颇为看重,平时多有招待,董鸣宇也不过分推辞。
两人开车至门前,却见热闹喧天,孙叔开了角门,十数进进出出的仆从佣人,正在杀鸡宰羊。
“孙叔,怎么这么热闹?”方绍伦高声问道。
“大少爷回来了?三爷和二少爷从沪城回来了,几个掌柜的都在,还有周家两位小姐,老爷命备两桌酒席。”
狗东西还敢上门来做客,胆子不小!
方绍伦停了车,和董鸣宇并肩走进客厅。
一群人围坐在客厅闲谈,人头攒动间,他却一眼就看见了张定坤。
这厮今日仍穿一件银灰色立领长衫,搭配一件及踝深蓝色大衣。
大衣样式中规中矩却镶了一道银灰色绲边,垂坠的丝绒面料,让原本有些魁梧的身段看起来修长挺拔。
没有披斗篷时那样气焰嚣张,却很有一分富家公子的矜贵自持。
方绍伦看着他侧坐的身影,不免感叹,这是他捡回来的狗张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百年世家、富贵窝里浸淫出来的张三爷。
张定坤转头看见方绍伦进来,殷勤的站起身,扯开一个笑脸,“大公子真是贵人事忙,才回月城,又下县城去了?”
他都站起身,胡启山、左云并另外几个掌柜,便都站起来,跟方绍伦打招呼。
只有几位女士端坐不动,女士们在社交场合,向来是有特权的。
方绍伦一张目,才发现他大姐也在座,正冲他招手,“绍伦,快来,启山刚还跟我说起东瀛,你快来给他解解惑。”
她坐在胡启山身侧,一只手掌极亲热的搁在他膝头。
张定坤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
简直是修罗局,方绍伦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第24章 “三爷急什么,还能少了……
自方绍伦从东瀛回来,月湖的府邸第一次这么热闹。
方学群这两年身体欠佳,不便饮酒,很少召公司的股东、商铺的掌柜们一同过来吃喝玩乐。
方绍伦脑海里,是七八年前的情景,正当壮年的父亲和世伯世叔们坐在刚装修好的气派客厅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谈笑。
随着方学群的老去和身体的衰弱,这样的场面逐渐少见。
方绍玮还没能完全的接管住这些班底,年龄大一点的几个叔伯很少过来吃饭了,最多探望一二。
其下子弟或是出国或是自立门户,如今客厅里在座的几位都是后起之秀,是方学群为方绍玮准备的班底。
而这一群人隐隐以张定坤为首。
他在客厅真皮沙发上坐下后,翘起二郎腿与身边几位交谈着,一头黑发厚重而一丝不苟的服帖在脑后,在众人的包围圈中,展现怡然自得的领导风范。
胡启山陪着方颖珊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似乎如坐针毡,浑身都透着一股不自在。
方绍伦头一回发现自家大姐是颇有演戏天赋的。
她坐在胡启山身侧,一只手时不时搭上他膝头,轻声细语的询问他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水果?亲热甜蜜的模样,就好像最初跟她订婚的人就是胡启山一样。
胡启山在一边略显尴尬的应答着,“大小姐客气了,我不渴。”“大小姐你自己吃。”
方颖珊嗔怪的看他一眼,“还叫大小姐呢,叫我颖珊就好。”
她嘴里说得亲热,眼风却不时掠过张定坤所在的方向。
而张定坤呢?毫无异样的与弟兄们谈笑风生,半个眼神都欠奉。
这场爱情拉锯战,方颖珊输得很彻底。
一个高个子掌柜站起来散了一圈烟,张定坤将烟叼嘴里,立刻就有一双手擦燃火柴奉上去为他点火。
这一群人显然缺乏绅士风度,女士在场,也毫不顾忌的吞云吐雾。
烟递到方绍伦跟前,他摆了摆手。
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周氏姐妹看到方绍伦过来,灵波抬头跟他打了声招呼,周曼英在一旁点头微笑。
这对姐妹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不时凑一块咬耳朵,唧唧咕咕的谈论着她们自己的话题。
好在还有一位董鸣宇,不时能与之攀谈几句。
吞云吐雾的圈子里站起来一位,掐灭烟,走到方绍伦身边,淡笑道,“大公子,多年不见了。”
左云是“月城三结义”之一,张定坤的义弟,方记名下的酒厂和酒铺一直是他在打理。
他长相是袁闵礼那一挂的,但不如袁闵礼俊美,气质偏阴柔些。身条修长,面庞白净。
方绍伦之前跟他交道不多,点头示意,邀请他落座,“左掌柜,一向安好?”
如今年月,军政府形同虚设,月城日常维护多赖自治公所,自治公所也是左云牵头。
方绍伦夸赞道,“我和董校长从县城上来,街道宽阔,两侧洁净,比沪城还要干净不少,自治公所功不可没。”
这算一句恭维,毕竟沪城是大城,月城只是一座小城,占据地理优势,街头饿殍流浪汉要少许多,每年入冬后也会另辟收容所。
左云自然也知道,“大公子过奖了。”
厨房总算来请吃饭,方绍玮搀扶着方学群从楼上走下来。看样子是从沪城回来便到书房汇报工作去了。
月湖府邸的餐厅,因为经常要预备宴席,颇为宽阔。仍是席分三桌,三姨娘领着女眷孩子们分开坐。
主桌便是方学群领着这群汉子们。
菜色十分丰盛,在座的几个掌柜都爱喝酒吃肉,厨房特意做了烤全羊,撒了厚厚的孜然、辣椒粉、香料,弄得喷香流油,分装在不锈钢的盆中,人人面前都有一盆。
方学群咳疾未愈,饮不得酒也吃不得辣,说过一番场面话,提了提明年筹建棉纱厂的事宜。
棉纱厂落地西郊,先圈了三百亩地,特意选在开阔的位置,以备后续扩建。
“这次这个棉纱厂与以往面粉厂、酒厂、布庄都不同,不叫‘方记’。我跟几位老掌柜商量之后,定了‘博新’二字。”方学群徐徐道,“博采众长,万象更新。这个厂子要采取完全的股份认购制,这个事情早前已经商议过,具体细则章程回头绍玮你给大伙分说分说。年前把这事敲定,年后择吉日动工。”
方家筹建棉纱厂已有两三年之久,先后派出不少掌柜赴通州、无锡、沪城学习,从股份认领到纱车进货渠道、人工管理制度都有较为全面的准备。
西南自古产桑麻,桑园面积和蚕茧产量在华国名列前茅,手工小作坊并不少见,方家本身也有多家丝坊和布庄。
但棉纱厂不同,要引进西方先进机器,取代人工操作。
方家筹建之初,广邀西南地界的手工作坊主,向他们阐述利弊,邀他们入股,但响应者寥寥。国人对于机器的接受还需要时间。
方学群稍稍提点几句就退席了,临走看了一眼方绍玮,父亲年迈老去,需要他执掌门户了。
方绍玮历练了几年,场面功夫很过得去了,将棉纱厂未来前景一通描绘,又将主人架势端得十足,不断招呼大家吃菜,吆喝众人喝酒,把自己也喝得红光满面。
但方绍伦发现,虽然喝酒,众掌柜十分给面子的与他频频碰杯,但说到正事,大部分还是将目光转向张定坤。
桌上有掌柜问,“三爷,博新纱厂您准备认领多少股?给兄弟们透个底呗。”
认肯定是要认的,但数量的多少显然是众掌柜的风向标。
张定坤竖起一根手指头。
“十股?太少了吧?!”
“三爷不看好这事吗?我就说这机器哪有人靠谱。”
“就是,我听沪城的几个掌柜说,机器三不五时就坏,还得从外国派人来修。一来一回就两个月,哪里等得起。”
方绍玮面泛羞恼之色,棉纱厂已经势在必行,倘若张定坤带头唱衰,认股的事只怕就要黄了。
众人议论纷纷,张定坤伸出手掌按了按,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要的我都包圆了。”
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朗声笑道,“你们只知织布机造价高昂、修理繁琐,可知它一晚所出可抵一个熟练女工三月所织?”
“三月?!不可能吧?”方家派出去学习的人手有限,有些只是道听途说。
有两三个去过其它纱厂的夹在中间点头,“确实如此。我亲眼看见那机车‘嚓嚓嚓’,布匹就跟码好似的,大半匹布不过个把时辰就得了。”
“而且,”张定坤一发话,众人就沉寂下来,“说到机器维修,国家派了大量人才到国外学习,尤重工科,洋鬼子为什么能到我们的地盘耀武扬威?就是靠的工业革命。我们已经走在了后面,所以要学,难道我们的人比那些洋鬼子蠢?修理不会是大问题。织布机采购之前,会签订好人员的培训协议。不把我们的人交会了,我们能给钱?”
他不把话说尽,让众人自行思索。
更不提认股的事,但是气氛明显不同了,酒杯都向张定坤和方绍玮涌过去,场面一时间热闹非凡。
方颖珊仍是这两桌唯一的女性,只是这一次她陪坐的对象换成了胡启山。
张定坤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眸垂向桌面,端起杯来饮酒,喝得满面通红之后,眼风便再也控制不住,频频飞向张定坤。
方绍伦一路旁观,不得不承认,张三已非吴下阿蒙,方颖珊对他的倾慕并非心血来潮。
他向旁边桌的方颖琳打眼色,小姑娘很机灵,跑过来在她姐耳旁低声说了几句,终于劝得起身,扶着她穿过庭院,回自己小楼去了。
男人们的话题聊着聊着不免拐向时事战局。
即使群山阻隔,北边隆隆的炮火硝烟也不断吹到西南边陲来。
众人的目光和话语不自觉向张定坤靠拢,似对他的见识见解颇为认可。
张定坤隐瞒了北上的行踪,但他才从沪城回来,了解到一些讯息也不足为奇。
他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擎了酒杯站起身,简略的说了说各地局势,兵力战备都总结了三五句。
末了说道,“俗话说分久必合,但我看要聚在一起还早得很,各家虽然兵备有差异,但也各有优势和便利。就拿中原那几家来说,心脏腹地最核心,但也被盯得最紧、刮得最狠。咱们算是龟缩于一角,但地理优势明显,一时半会为难不到我们头上。”
行商最怕战祸,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松了口气。
谁不愿意和平呢?枪子可没长眼睛,能够偏安一隅,已算福分。
方颖珊走开,胡启山举止言语都自在不少,转头问方绍伦,“大公子,您刚说东瀛武器装备远胜我们,据说不过弹丸小国,如何做到的?”
东瀛与北俄一战之后,世界都看到了这个弹丸小国的实力。
方绍伦道,“改革的力量。东瀛擅长学习,多年前华国强盛时来学我们,现在学西方,在教育、工业、军事等多个领域进行了改革。经济发展迅速,国力因此得以强盛。”
方绍伦在东瀛读的陆军士官学校,上一次在沪城之所以可以轻易把那个北军手中的弹夹卸下来,就源于在学校课堂有许多次模拟拆卸的机会,时下最新款的型号都摸得很熟了。
而在华国,比如西南讲武堂,类似的训练非常少,一方面经费不足,要准备这么多新式武器来供学员拆练,需要白花花的银子支撑。
另一方面则是理念上也没有完全转变。
从天朝上国,尊崇冷兵器时代,被西方列强拖入热兵器时代,观念的转变还需要时日。
“地方武装里,挑选领头羊的时候,仍然习惯优先个子最高、块头最大的那一个。”他没忍住把眼刀飞向了张定坤,后者接收到了,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方绍伦侃侃而谈,“事实上一颗子弹可以击穿铜墙铁壁,光凭武力没有任何胜算。”
男士们就此展开了激烈讨论,各抒己见,话题从东瀛又绕到了与西南接壤的邻国。
西南地处边陲,边境线较长,与三个国度接壤,但皆是羸弱小国,目前都属西方殖民地。
南越被西法占领,印缅是大英的附属。
军政府在边境构筑了防御工程,但基础较为薄弱。西南是边陲地带,对邻国情形自然十分上心。
偏居一隅,最易被蒙蔽,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信息差会导致十分严重的后果。
躲得过腹地流弹,不晓得躲不躲得过边陲的长枪短炮?明年该不该放弃边陲县城的生意,是商家要考虑的问题。
众人不免将目光投向主家,投向方绍玮。
这其实是方绍玮表现的好时机,但他对边境局势明显不够了解,竟然将目光投向张定坤?带得众人跟着转向张三爷。
方绍伦不由得叹气,张三固然猖狂,方二愣子也委实不够争气。
但以方绍玮的资质,这三年他摸透现有产业,稳住各路人马,已相当不容易。
他素来爱玩闹,又自恃有方学群兜底,哪里会去研究国际局势,分析邦交策略?
眼看这风头又要落在张定坤头上,方绍伦轻咳一声,淡笑道,“我刚留洋回来,对国际局势稍有了解。与南越接壤的七个县城里头的商铺可以继续维持。”
他从东瀛回来,三岛家族对国际局势的把控向来全面且敏锐,他从三岛春明那里获得不少讯息。
众人不意一向不插手家业的大公子会发言,不过大公子刚回国,对国际上的信息自然要了解些。
有掌柜叹道,“但越线的越兵和法兵时常滋扰,也烦人得很。”商铺历来是兵匪劫掠的重点对象。
方绍伦点头,“据我所知,西法目前国内局势紧张,政局动荡,自顾不暇,没有太多精力来找麻烦。但店铺也不宜再扩充。”
张定坤含笑看着他,“东南边那一长溜,我们抢不过北平、沪城,现在边陲这坨肥肉也要丢了不成?”
“三爷急什么,还能少了你的肉吃?”方绍伦白他一眼。
“南越一线维持现状即可,本来也就那么一溜,大有可为的是印缅。”
张定坤听他说出这句话,眼睛里的笑意愈浓。
众人却是不解,华缅边境线过长,且曲折错落,有些关隘又据天险,通商殊为不易。
方绍伦道,“南越如今国力衰弱,西法自顾不暇。印缅则不同,大英在它那里大兴基础建设,国力发展迅速,仰光已经是相当繁华的城市。”
行商图利,接壤的城市如果没钱,有好东西也买不起,不值得费心布局。
反之,只要城郭富裕,便是局势紧张,边境线长,又有何妨?
“不过,据我所知,印缅当地武装力量十分复杂,有利可图不假,吃不吃得下还得再斟酌。”方绍伦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发言了。
但众掌柜长了见识,又觉得大少爷说得有道理,纷纷举杯敬酒,不免恭维之词。
听在方绍玮耳朵里,自然稍显刺耳。
酒至半酣,他睁着一双迷离醉眼向方绍伦道,“大哥你倒是得了个清净,去东瀛进修见世面。我可累的不行,这一大摊子事儿,真是件件都让人操心。”
这话其实没说错,掌家的确辛苦。
但稍稍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方绍伦远走东瀛,有拱手退让的缘故,他心知肚明。
但他向来不认为是做哥哥的退让,不过争不赢,识时务罢了。
当众这么说既让方绍伦下不来台,也不够聪明,显得为自己不懂国际局势开脱。
方绍伦还没说话,张定坤先发言了。
半醉的腔调嗤笑道,“哎呀,二公子要真觉得辛苦,不妨让张三来替你分担分担,我是天生的劳碌命,太轻爽了,反倒睡不踏实哩。”
他近来为了避嫌,先是西行,又寓居沪城,确实过了几天松快日子。
但这话一出,众人都一愣,就连方绍玮的酒都醒了几分。
张定坤无论是几家公司里占比的股份,还是目前的权柄,都与方绍玮平起平坐,再分担,这家业干脆姓张算了。
胡启山忙站起来打圆场,端起酒杯笑道,“在座的谁不愿意替少东家分担?可不能偏劳你一个。”
张定坤也给面子,与他碰了碰杯。
众人纷纷举杯,场上重又热闹起来。
方绍玮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醉意上头说了糊涂话,看一眼张定坤,又瞄一眼方绍伦,张三看着转了风向,却始终还是偏帮着他哥。
也怪不得,到底是他捡回来的狗腿子。
第25章 他心火万丈,想要将身上……
一场酒宴让方绍伦进入了一个半醉的状态。
他的酒量一向很好,也经不住十几个掌柜这么轮番敬酒和回敬。回到房间的时候,没开灯,澡也懒得洗。把鞋子蹬掉,便往床上一趴。
西装的外套是在客厅就脱了的,他侧卧着将头枕在自己的手肘上,面庞绯红,呼吸之间尽是浓郁的酒香。
身体升腾起一股燥热,他顺手把白衬衫解开两粒扣子。
月光从窗口踱步进来,他曲起来双腿,贴身的毛呢西裤勾勒出一个浑圆挺翘的阴影。
背对着门口,逐渐就要进入梦乡。
但门上传来的一声轻响,令他的神思又略微恢复了几许清明。
这是专属于他的小楼,月湖的府邸聘请了不少护院,楼下就是几个侍从的房间,他平时睡觉没有锁门的习惯。
还没来得及转头,后背附上了一个温热的躯体,同时传来了熟悉的烟草气息。
这人真是属狗皮膏药的,骂也骂不听!甩也甩不掉!
方绍伦屈起左手肘,用力肘击背后的胸腔,对方伸出一条胳膊格挡。
他左腿屈膝向后踢,对方两条腿立刻就绞缠住他。
方绍伦不得不撑起上半身,迅速收回左腿向后一个扫踢,人滚到了大床的一侧。
来人却紧追不舍,两只手臂伸过来,擒住他的肩膀,往床中间拖。
方绍伦肩膀顺势撞击对方的手臂,两人在昏暗的光线里你来我往。
人只要喝醉酒,战斗力难免要下降两个等级。好在对方喝醉的程度应该是不遑多让,所以两人战了个旗鼓相当。
暗夜中只听到越来越剧烈的喘息,和肢体不断碰撞发出的闷响。
不过就像刚刚在饭桌讨论的那样,如果不使用武器,只是近身肉搏的话,高大魁梧的那一个总是占据优势些。
何况张定坤比他不止高了一点点,也不止魁梧了一点点。
所以搏来斗去,方绍伦最终还是被他按压在了床中间,他紧紧箍着他的两只手压在胸口,在耳畔得意低笑,“怎么样?个子最高块头最大,总能得点甜头吧?”
他的面庞靠近,温热的唇瓣随之倾覆下来,四处拱火。
方绍伦又气又恼,忍不住低声喝道,“张三,你给老子滚开!”
张定坤怎么可能滚开,反而他一发声就让他于黑暗中准确的找到了唇之所在,愈显急切的吻了上来。
他决心要抵御这事的诱惑,将牙关咬的死紧,狗东西却不急着冒进,两片薄唇游移舔吮,力道不轻不重,带起一阵酥麻颤栗。
他把头偏向左侧,他也跟到左侧,偏到右侧他便跟到右侧,简直如影随形,有如附骨之疽,摆脱不得。
挣又挣不过,推又推不开,方绍伦被弄得火起,索性嘴唇微启。来来来,让老子给你点颜色瞧瞧。
结果狗东西狡猾的很,看到方绍伦松开牙关,并不急着长驱直入,反而伸出灵巧的舌,沿着贝齿颗颗舔舐,而且十分得趣。
因为方绍伦又感觉到硬梆梆抵着他腰腹。
他心火万丈,想要将身上的人掀开,却纹丝不动,索性伸出舌来一个请君入瓮。
结果两舌相触,譬如天雷勾动地火,一股电流流窜而起,裹挟得两人都是狠狠一震。
张定坤紧紧搂着他肩膀,似要把人嵌入身体里一般,唇舌明明温软却又凶狠万分。
这种两个极端游走的感觉让人瞬间沉沦。
勾缠之间渐渐有水声潺潺,推拒变了意味,方绍伦在情丝迷乱之间恍惚的想到或许真的是喝多了。
胸口的衬衫本就敞开着,一只火热的手掌探了进来,游移在胸膛之上……
两人一时忘情,以至于完全没有听到门上再次传来的一声轻响。
直到一抹低沉里透着讶异的声音响起,“你们……”
就像一个炸雷在头脑里爆开似的,刹那间所有的力气回笼,方绍伦猛的一下把伏在身上的身躯往旁边一推。
张定坤转头,两人的目光看向房门的所在,却是左云站在门缝之中,一脸惊诧,以至于有些呆愣了。
方绍伦一张脸简直要红透,快速起身冲进了浴室,张定坤拿起一旁大衣,把仍旧傻呆呆站在门口的人推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上了汽车,左云才低声道,“三哥,我看你一直没下来,所以……”张定坤在结义三兄弟中行二,但左云习惯叫他三哥。
左云今晚算喝得最少的,特意等在客厅要送张定坤回家,结果酒席一散,人就不见了。
他等了又等,忍不住四处寻找,至于为什么找到方绍伦房里来,自然有些缘故。
张定坤被打断好事,面色稍显不豫。该是我的迟早会是我的!他叹了口气,点了根烟递给左云,又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示意他发车。
汽车飞速驶离了月湖府邸,在夜色与北风中狂奔。
张定坤低声道,“我对他的心思,你多少知道一点儿,把嘴巴闭紧就行了。”又加了一句,“这阵子别在他面前晃悠。”
大少爷气性大,面皮薄,看到左云只怕要不自在。
这事儿如果被其他人撞见,张定坤可能还得费神封个口。但左云的话,他不好责怪的同时也并不担心。
这孩子是他在金阳陕晋边军交战的死人堆里背回来的,悉心教导,如今也能独挡一面了,对他向来言听计从。
左云嗯了一声。
汽车沿着乌黑的道路驰骋,张定坤打开了半扇玻璃窗,冬夜的寒风吹入,令火热的头脑得以降温,也让左云的心间一片寒凉。
过了片刻,他嗫嚅道,“可是,我听说……大公子要娶亲了。”
张定坤“嘿”了一声,笃定道,“除非跟我,不然他这亲事结不了。”
他从不担心方绍伦要娶亲,三书六礼,有的是手脚可做。
他只担心他对自己无意。
如今看来这一重也不必担心了,以方绍伦的脾气,倘若当真厌恶他厌恶这事,早把他一蹶子尥到姥姥家去了,还能容许他放肆到如今?
张定坤心里畅快得很,回到自家府邸,赵文赵武早备好了一浴桶热水,好事儿被打断了,他很是好好的自我安慰了一番。
宽阔的脊背抵在浴桶边,水花在双腿之间翻腾,回想起方绍伦动情的呻吟和眉眼间的情状,就觉得一股炙热从心窝里升腾而起。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古人诚不欺我。
不过方绍伦的性子,张定坤是十分了解的。就算心里喜欢,享受的不得了,却也不免要嘴硬。
要将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搂入怀中,纳入羽翼之下,且还有得熬哩。
口是心非的某人,此刻将凉水一遍遍扑到脸上,总算让滚烫的面颊降下温度,他盯着镜子里那张红霞翻飞的面孔打了个寒颤。
索性就着凉水擦洗了一番,重新倒回被窝里,却再也没有了睡意。
把张定坤三个字在牙齿间嚼了又嚼,再狠狠吐到垃圾桶里。
这狗东西!这死贼坯!真是贼心不死,狗胆包天!说也说了,打了打了,就非得逮着他祸害。
对于身体产生的反应,方绍伦归结为本能。
他在东瀛的时候,在三岛春明家那从屋子顶一路铺排下来的书房里,读到过一本小说。
几个渔夫出海打鱼,遇上风暴被刮到一座荒岛,怎么也出不去,几个男人之间也上演了一番爱恨情仇。
他这个年纪,血气方刚,不曾谈恋爱,又有这么个贼坯刻意撩拨,可不就上了彀?
男人跟男人在一块能落个什么好呢?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禁从记忆深处翻出了月城的一段风流往事。
十年之前,月城有一户曹姓人家,开布庄的,在西街有三个绸缎铺一家米行,算是城里排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曹老爷一溜四个女儿,在四十岁上头才得了一个儿子,看得宝贝般。
方绍伦记得这位曹金柱少爷,因为他被人从烟馆里丢出来的时候,他正好与长随打马路过。长随在他背后将这段笑谈说得详详细细,因此令他印象深刻。
据说是曹老爷六十大寿的时候,从北边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唱堂会,摆了几天流水席。
那时金柱少爷年方二十,新婚半载,是个相貌英俊极体面的年轻后生。
却不知怎么就跟戏班里头唱闺门旦的好上了,两人一见如故,如胶似漆,种种行迹瞒不住人,风言风语闹得沸沸扬扬。
曹老爷一怒之下,将戏班子逐出门。
东家不唱西家唱,戏班子虽然得罪了曹家,但月城爱听戏的人家也多,还是在月城地界盘桓。
结果,不久便闹出了事。这位金柱少爷竟然抛妻弃家,卷了店铺里进货的一笔款子,跟那位唱闺门旦的后生私奔了。
戏班子的班主跑到曹府上要人,把本就年迈体弱的曹老爷气了个倒仰,延医问药的拖了大半年,便驾鹤西去了。
曹金柱少爷的新婚妻子回了娘家,不久之后改嫁远地。
曹家几个闺女早就嫁了人,哪里还能管娘家事,曹家大院荒废了一段日子,被旁支占了去,街上几个铺子卖的卖,分的分,从此月城便没了曹家这号人。
月城本就是座小城,长日无聊,这种风流韵事、香艳新闻足足传了大半年。
但要光是这么着,不至于让方绍伦记这么久,这事还有后续。
大概一两年之后,也就是曹家败落不久,这位曹金柱少爷竟然又回来了。
一个人回来的,满身狼狈、面目凄惶。
看了家中景象,更是如遭雷之殛,痛悔不堪,原来的旁亲旧友也有一二好事者,追问他如何落到如此境地,他只喃喃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之后,他便成了烟馆赌场的常客。
方绍伦看见他的时候,这位传说中相貌英俊的男子已经形销骨立,不成人样了。
烟馆的打手们把他往门外头丢的时候,正好方家的人马过境,便不曾对他施以拳脚。
他衣衫褴褛,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蹒跚远去,嘴里犹自喃喃念叨:“……哼哼……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那时方绍伦不过十二三岁,张定坤刚刚调到去方学群身边,他身后是两个新来的毛孩子,见大少爷驻足,便将这香艳故事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方绍伦坐在马上,看着秋风里萧瑟远去的佝偻背影,只觉得寒意沁人……这份冰凉在十来年后,重又袭上心头。
方学群如今的身体比之当初的曹老爷还要不如,要是让他知道他跟张定坤有这番苟且,只怕也要气得倒仰。
这种香艳新闻如果出自方家,只怕整个月城都要被震动。
方绍伦在床上翻来覆去,双手覆住面孔,只觉得背上冷汗直冒。
他一夜不曾安睡,至天明正要迷糊过去,生物钟又让他准时睁开了眼睛。
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照旧到庭院后头的演武场去站桩,只觉得脚步虚浮、根基无力。
勉强撑过半个时辰,回房洗漱,下来吃过早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门房送了封信进来,火漆封印了,但他一看上面字迹便知道出自谁的手笔,抬手要撕,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打开来。
这回不是文绉绉的掉书袋了,几句白话跃然纸上。
绍伦:
我为昨夜的唐突向你致歉,实在情难自禁。言行不受管控,实乃二十七年人生未有之事。我心悦你多年,思之难忘,盼之如狂,或许你能因此宽宥一二。我极想向你当面奉上歉意,盼于长柳书寓一晤,殷殷等候。
定坤
方绍伦面孔一时红一时白,修长的手指夹着那张薄薄纸页,一条条撕得粉碎,等再也拼凑不出,才投入一旁字纸篓中,恨恨咬了咬牙,又长长叹了口气。
第26章 漫漫长夜,孤枕难眠,等……
张定坤透过长柳书寓的玻璃窗子,望着逐渐暗沉的天色,叹了口气。
冬天本就黑得早,这会又起了风,书寓外那一排柳树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乱舞。
书寓里上了灯,桌上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正“咕嘟”着,柳宁一边布菜一边问道,“三哥,看样子,方大公子是不会来了?”
张定坤点了点头。
柳宁捧过一旁的酒瓮,“打电话去催了吗?”
“打了。”张定坤摆手,“不喝了。”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呢,无非借酒浇愁罢了。
他打通月湖官邸的电话,刚说了句“喂”那边就挂掉了,再打就是忙音,估计是被拔了电话线。
柳宁笑道,“大少爷挺傲气呵,难怪灵波上次过来念叨着要帮你想办法。”
张定坤不以为意,“她能有什么办法?我都拿他没办法。”
柳宁觉得好奇,“三哥,其实我们家没这个传统吧,我记得娘那时候很喜欢听戏,一帮子票友,他们总求她伴奏,穿红着绿的在家里面咿咿呀呀的唱,爹看见了斥他们油头粉面,不男不女。又说戏子里头好南风的多,不是个正经。他老人家要知道你如今这样,非得把你打死不可。”
张定坤沉静的面庞上扯出一抹自嘲的笑,“那我得庆幸老爷子现在是没办法从棺材里跳出来打我了,他老人家那根九转钢鞭打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鞭通体纯黑,油光发亮,钢节一环套一环,一鞭下去皮开肉绽,他们哥几个都尝过滋味。
张定坤的父亲,是“东鲁药王张”的家主,却死于一场伤寒。
这种病症发作急性,中医疗效尚未展现,病人已经熬不住了。当然,跟旧疾及并发症也有关系。
灵波后来改学西医,大概也有这个因素在里头。
“东鲁药王张”夫妻俩先后逝世,膝下子嗣又未长成,被族叔张丙吉趁机谋夺了家业,声名赫赫的张府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
张丙吉没有把事情做绝,张定坤这一次北上特意去爹娘的坟茔前看过。修建的气派,打理的齐整,有专人看守。
所以他也只要了张丙吉一个人的性命,没有动他的家小,可比他当初仁慈。
如果不是张丙吉“斩草要除根”,对三兄弟一路追杀,他两个哥哥也不会死在逃难途中。
若只谋夺家业,张定坤不怪他。世道混乱,守不住自己的东西,怪不得别人觊觎。但多了两条人命,这仇就非报不可。
他如今于方家便如当初的张丙吉于张家,他要是存了同样的心思,改换门庭也不是难事。
可是他惦记着方绍伦,这事就办不成了。
他在黑黢黢的夜色里,跟妹妹慨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惦记他。”
或许是他饿得要死的时候,塞到嘴里的那一口甜,从嘴里一直甜到了心里。
“三哥,大少爷留洋去了三年吧,你就没……看中过别人?”
那年兄妹在沪城重逢,因为她暗藏的身份,没有公开相认,按堂子里的规矩为她摆酒赎身。
酒席上来了不少公子才俊,个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都是摩登漂亮青年。
也没见她三哥待哪一个特别亲热些。
张定坤颓然的摇头。
方绍伦一去三年,他其实有想过就这样算了,都把人逼到九州外国去了,有什么意思呢。
他寄回来的家书,他想方设法一字字看尽,没有一个字提到他。
漫漫长夜,孤枕难眠,等一个一去不回头的人。
远的近的,香的臭的,他想弄一个人上|床败败火是那样容易,可他不愿意。
戏文里头,霸王问虞姬,可有悔?怎么会有悔呢?
假使你尝过爱情的滋味,为这个人守身如玉,为这个人筹谋费心,为这个人万死,不悔。
柳宁在一旁嘻嘻的笑,“这就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锅子里的菜烫熟了,散发着阵阵肉香,她用公筷夹着蘸了料,再放到她哥碗里。
张定坤问她,“这段时间没有偷偷往沪城跑吧?”
她老实答道,“我哪里有空?托您的福,这书寓生意好的不得了。为了您今天要会见贵客,我挂了歇业,您没听到?电话都响了好几遭。”
张定坤将她从长三堂子赎出来以后,柳宁执意要开这家书寓,她的另一重身份从一开始就没有瞒他。
张定坤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他只管自家一亩三分地,但泱泱华国,如今满目疮痍,总有人怀揣梦想,想将它修补、聚拢、重燃。
他不会去点火,没有那么伟大,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但他也不会去掐灭这火种。
长柳书寓因为有他撑腰,不用像沪城的书寓那般到处打点。柳宁又从沪城请了个红白案都精熟的灶头师傅,姑娘们的来源各式各样,各有故事,但都精于琴棋书画,模样长得好,在她调教下又极会看人眼色,会说话。
所以尽管她这里卖艺不卖身,不少自恃有格调的男人们反而愿意往这儿来。
如今要光为下半身那点子事儿,泻火的地方很不少。姑娘们自己愿意谈谈恋爱她不干涉,但要想花银子买卖或是用权势威逼,都不成。
她立的规矩反倒自抬了身价,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兄妹两个吃饭,也不必避忌什么,柳宁打探道,“我听那些掌柜的说,西郊明年要建棉纱厂?”
张定坤点头,“地已经圈好了,过完年就动工。”
“三哥你准备认多少股份?”
“我得认个大数字,看还能剩多少给我吧。”
“三哥这么看好这事吗?”柳宁问道,“我看了方家贴出的告示,还打算买点股子呢。”
告示里列出了认股的条件和优惠政策,不但有固定股息,年底还有利润分红。
柳宁手上有余钱,深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四处做一点稳妥的投资。
“这事儿能办。”
“三哥,要不我跟你放一块?”
“不成,你要放我一块,可就拿不回来了。”
“为啥?”柳宁不解,她哥从来只有给她的,没有吞她的。
张定坤勾勾嘴角,“我这股子将来是要当聘礼的。”
“聘礼??”柳宁讶异的喊出声,“你还是要娶方大小姐?”
“别瞎说。”他挑眉道,“反正这事不孬,你想买放心买,三五年不成问题。”
“就三五年?”
“咋?你还想万世千秋啊?忒不知足了,能跟着赚个三五年就得了。”
他拿筷子头敲了她一记。
柳宁拖着他胳膊,“这是为啥?圈这么大块地,建这么大一厂子,就干个三五年?三哥你给我分说分说,回头再给你做双鞋。”
“用不着,我穿皮鞋。”
“给你相好做一双。”柳宁这话成功让她哥露出了笑脸。
张定坤放下饭碗,“我可没说这厂子就办三五年啊,回头你别在饭局上乱说。”
估摸着是有不少人,到柳宁这来打探消息。谁不知道长柳书寓背后是张三爷呢?
“从长远来说,机器取代人工是必然,老爷子的眼光是没差的。但国内形势不稳,政局瞬息万变,不是办实业的好时机。厂子可以一直开下去,利润也薄不了,但钱回头落谁口袋里这个很难说。”
张柳宁大概懂了他的意思,她对如今的乱局是深有体会的。
“唔,有道理。”她沉吟半晌,又柳眉轻蹙,“三哥,方家老爷子如果知道你对他家大少爷那点心思,这事估计不能善了,你可千万小心些,别在人前露了行迹。”
张定坤点点头,叹了口气。
他十七八岁跟着方学群跑,自认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方学群。
万一事发……聘礼都备上了,老爷子是个认利的人,把条条款款都分说清楚,或许能有一二机会?
这是以后的事,眼下他只担心方绍伦牛心左性。
他家大少爷一向是个心软的人,看了信也不肯来见他,连电话都不接,他心里隐约有了预感,多半是又犟上了。
不过眼瞅着年关了,多的是见面的机会。月湖府邸按惯例,三不五时就会邀请众股东、掌柜去聚餐,联络感情。
张定坤原本想着会面不是难事,结果硬是一次都没有逮到方绍伦。
不是出去给世伯们拜年了,就是跟同学朋友相约吃饭去了。
他便知道他是故意躲他了,又是皱眉,又不禁面泛得色,能让方大少爷对他避而不见,这不恰好证明他上心了么。
到除夕这天是绝无可躲的了。
因为方家现今的这班人马里头不少孤家寡人,除夕这天按老规矩,方府会邀请这些人一起到月湖过年。
张定坤自然在其中。
他刚踏入庭院,便看见方绍伦从楼上下来。
屋里暖和,他穿了一件家常黑绸长衫,外罩了一件暗红色绲边马甲,十分合这过年的气氛。
黑发照旧是散着,不肯用半点刨花水。面庞在昏黄的电灯里闪着温润的光芒,与他手上戴着的碧玉扳指交相辉映。
脚上蹬着一双簇新的绒布棉鞋,针脚细密,精致里透着暖意,大概是孙妈妈或者五姨娘的手艺。
他家大少爷向来是得人意儿,可人疼的。
方绍伦看了张定坤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双手拱了拱,礼数周全的入了厅堂。
张定坤心里凛了凛,看来上回把人得罪狠了。
大少爷向来爱面子,被人撞见跟他厮混,岂有不恼的?
今夜的聚餐,他特特叮嘱了左云,在长柳书寓给他置了桌席面,让他借故不到月湖来。
方绍伦到开席都没看见左掌柜,总算松了口气。
但也只松到一半,因为转头看见周家舅爷周士昌穿着长袍马褂,身后跟着两个随从,各挑了一担节礼从大门口进来。
方绍伦从东瀛回来,按礼数去周家拜访过一次。
他生母二姨娘亦是北地逃难来的孤女,并无亲眷。这其实也是捡到张三之后,待他十分亲近的缘由。
嫡母的娘家才是他正经的外家,但两下里关系心照不宣,他只略坐了半刻钟,搁下一堆礼品,便回来了。
他倒忘了,这位周老爷是年年都要来方府过年的。
但凡来了有三必:必要提他早逝的姐姐,必夸两个嫡出的儿女,必要挑方绍伦的错处。
果然,饭桌上一打照面,周老爷便是一声“哎哟”,“大少爷可算回来了?上回听说你上府里来了,我特特从铺子里赶回来,结果管家说茶都凉了人早走了。也是,我们小门小户的,不怪大少爷看不上。贵脚踏贱地,待不住也在情理当中。”
如果说周家还是小门小户,那月城便没有大户人家了。
月城街面上,一半的铺面是方记,另一半差不多都姓周。
要不然怎么说方绍玮有个得力的舅家是关键因素呢,周家的经商头脑世代相传,人丁又兴旺,几个表兄弟都能言善道,铺子开遍了大江南北。
方学群略含责备的看了方绍伦一眼,沉声道,“还不快给舅爷敬杯酒,赔个罪?”
这么多年了,他自然清楚周家对这个大儿子的排斥,但这种场合他不能不给舅爷面子。
方绍伦听话的起身,向周老爷敬酒,口称“赔罪”。
周士昌睨了他一眼,略沾了沾唇,方绍伦却只能一仰脖子喝干净了。
方绍玮在一旁十分快意,上回丢的场子自有人帮他找回来。
他大哥有狗张三,他有好舅爷哩。
不免将得意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方绍伦刚落座,张定坤便站起了身。
他隔着半张桌子向周士昌倾杯,语气极恭敬,“我昨儿听说慈幼局今冬都置了新棉袄子?可都是周老爷的功德,到底积善之家,这杯酒敬您。”
他端起酒杯,又冲在座的兄弟们打眼色,大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等他落了座,一个个前赴后继的给周老爷敬酒,菜还没上齐,酒先喝了一轮。
周士昌面泛得色,方学群身体欠佳饮不得酒,可不就得先敬他么?
张定坤还在那里给他戴高帽子,“咱们月城提起周善人,哪个不竖起大拇指?往外头赚了钱,都花在了自家人头上,听说今年的粥棚又多加了两个?”
其实还没来得及加,大户有大户的难处,北边不太平,粮食运不过来,米价一天一个样,多设两个粥棚要多上一大注银子。
但这种场合,周老爷怎么肯落面子?点头应是,又捋了捋颌上几根短须,“些许小事,不值称道。”
隔着几张座位,方绍伦一眼瞄到张定坤那满带钦佩笑意的脸庞,就知道他又憋了一肚子坏水。这狗东西。
却也不免弯了弯唇角。
第27章 大意了!张三这个王八蛋……
一年一次的团圆饭,方学群难得陪坐到了席中。
来赴宴的都是中流砥柱,自然要畅谈一番来年的打算。
博新棉纱厂的建设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由方绍玮牵头,具体实施则由袁闵礼和周家两个表兄负责。
募集股资的告示贴出去以后,陆续有不少人前来签合同。
方学群看到张定坤交上来一张签了名字,盖了印信,但没写具体认购份额的空白合同,有片刻不解,等方绍玮把张定坤的意思一说,他不禁又是皱眉又是发笑。
在饭桌上提杯向张定坤,“定坤,你如此看好这个棉纱厂倒是很出乎我意料啊,据我所知,最近去你那里拜访的作坊主很不少。”
月城现有的手工作坊,属于半机械运作,引进了利用杠杆原理的斜织机、增加线综数量的提花机,在原始技术上已大大提高了人工效率。
但全机械引进,他们不具备这个实力。若到方家入股,思想上又觉得是湮没了自家招牌。
因此,最好是这个棉纱厂办不起来,便能维持现有的格局。
方家是牵头事主,但张定坤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因此这几天张宅门庭若市,很是热闹。
张定坤恭敬的站起身,弯腰与方学群碰杯,“老爷子深谋远虑,我自然是看好的,想来拥护者众,轮到我也剩不了多少。别处的股份我已占得很不少,棉纱厂这块就由公司看着办,多少我都行。”
方学群颌首,他对张定坤的识大体、懂进退,很满意,允诺道,“你的那一份总少不了你的。”
事实上,筹办一个这么大的场子,需要的银钱可不是一星半点,股份认购到底是个新鲜玩意,未见效益,拥护者有限。
张定坤少不得要拿出一大笔款子来。
他在方家公司、铺子里的股份就这么积攒而来,方学群佩服他的眼光,也不免忌惮他的能干。
可惜这兔崽子不姓方,让他做女婿吧又怕引狼入室。
“年后土建和机器采购是两件大事,土建这块闵礼和烁华、烁章负责。这机器的采购嘛……”方学群沉吟着将目光转向方绍玮,“这块极其重要,占成本最多,你亲自去谈,要慎之又慎。”
“是。”方绍玮恭谨答道。
周士昌在一旁插话,“姐夫,机器从哪里进?”
现有的棉纱厂使用的机械大多从东瀛引进。通州的大生、无锡的厚德,都订购了东瀛的细纱机和粗纱机。
小部分财力雄厚的公司去北美购买,沪城的誉丰纱厂便是从美国购置了1.5万锭设备。
“还是走东瀛吧,时间上节约不少,运输成本也要低一些,”方学群看向方绍伦,“绍伦在东瀛三年,地界熟悉,回头你跟绍玮一块去。”
周士昌笑道,“听说东瀛的机器质量不太可靠,这玩意儿又金贵,要我说,便是时间长一点、运输成本高一点,也没甚所谓,最要紧质量靠得住。”
周家舅爷对方绍伦的提防十分具体且细节。
办棉纱厂,周家自然也是大股东之一,方学群不能罔顾他的建议,略显踌躇。
方绍伦明白这位舅父的言外之意,内心撇嘴。
从东瀛进机器他还得担责任,机器哪有不坏的?他才不愿意去呢。
于是推辞道,“舅父说的极是,还是美资的东西硬扎些。”又补充道,“何况我年后要去沪城任职,只怕也没功夫帮这个忙。”
方绍伦已经下定决心,管它什么城防队还是巡逻队,先去干着再说吧。
这几天翻来覆去的想,就像他当初去东瀛留学,现在去沪城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原因。
绍玮一日没有稳住这份家业,他就一日不能在跟前碍眼。张三这孽障,只要看不见人,想必也能消停些。
他话音刚落,张定坤懵然道,“大公子要去沪城?任职?”
方绍伦料不到他当着桌上众人的面,就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发问,而且语声低沉,显而易见的不悦。
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两嘴巴子,却只能端杯笑道,“蒙魏伯伯关照,为我谋了个职位。”
此话一出,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周士昌自然乐意之至,方绍玮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方学群沉吟片刻也道好,“回头我打电话先跟你魏伯伯说一声,等过了元宵,你就去吧。”
只有张定坤面沉如水。
好不容易逼得他从东瀛回来,结果他跟泥鳅似的,又要从手边溜走。
他佯装敬酒,仰脖将杯中酒饮尽,只觉得苦涩溢满口腔。
等酒杯落下,面色已恢复如常,向众人道,“关于机器采购一事,各国的机械厂在沪城都有办事处。不止东瀛、北美,瑞士、意大利的机器也占据不少市场份额。此番投资不小,机器采购又是重中之重,我建议几位大股东开年先走一趟沪城,磨刀不误砍柴工,先了解众家价格、人员培训等条件再作决定。”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连周士昌也说不出个“不”字来,于是饭桌上就敲定了这件事情。
等方学群离了席,饭桌上的气氛愈发热闹起来。
张定坤那双狼眼左右一瞄,掌柜们便会意的端起酒杯往周舅爷那里去了。
敬酒之声此起彼伏,大少爷二少爷这边也没少招呼。
一场团圆宴吃完,周舅爷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的出了点丑态。
方绍伦醉得不轻,谢绝了两个仆从的搀扶,自己踉跄着上了楼。
回到房间,第一时间先落了门锁。
即使众人都在吃喝谈笑,他也没忽略张三时不时投注来的目光。漫着红血丝的眼眸盯着他,要活生生从他身上撕下来一块肉似的。
方绍伦不禁打了个寒颤。强撑着洗漱一番,换了睡衣,钻入暖融融的被窝里。
孙妈妈心疼他,每晚都早早给他烧上热水汀,又把被窝烘得暖暖的。
他往床上一躺,就投入了梦乡,浑然不记得,为了透气,厚重窗帘后的窗户总是开了一条缝的。
几年前,某人就是从那窗户的缝隙钻进来……把他吓了一大跳,第二天就跟方学群说决定了要去东瀛留学。
以张定坤的身手爬这个二楼的窗户简直不值一提,何况熟门熟路。
因着除夕,护院三班一轮的岗哨松散不少,都围在休息室里推牌九。
他避开喧嚣,在浓厚的夜色里,跟只豹似的,攀援跳跃,几下就攀上了窗棂。
房间里暖意融融,熏得冰凉的手脚,跟掉进蚂蚁窝一般,被啃噬得酥麻颤栗。
但令他心脏处一阵痉挛的是枕堆里那张芙蓉玉面,是被窝里那个微微起伏的身影。
绍伦,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想方设法都要离开我身边。
明明他曾经那么温顺的缩在他怀里,乖巧听话的趴在他背上。虽然是十几年前。
他脱了大衣,扔在沙发上,一屁股在床畔坐下。
床铺轻微的晃动,沉醉的人仍然未醒,只微微启唇,呢喃了两句。
张定坤在床头的微光里,凝视着那张绯红的面庞,咬了咬唇,伸出手指,在那略显丰盈的唇瓣上一顿揉搓。
方绍伦不耐烦的挥动两下手掌,脸庞转向了另一侧。眼帘却仍旧闭合着,呼吸沉沉。
张定坤捉住那只手掌,将修长白皙的手指根根舔舐,眼眸里逐渐泛起了情欲之色。
“方绍伦,是你逼我的……”他左手与他十指相扣,紧紧贴合,不留丝毫缝隙。
右手的手指顺唇而下,滑过下巴,在喉间的凸起处反复的流连,拨开衣领露出一段晕红的锁骨,蒸腾而起的热气熏红了他的眼尾……
他缓缓低下了头……
方绍伦陷入了一个极为美好的梦境里,少时读诗词,读到“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此刻,便有置身此境之感。像躺在一艘小舟之上,飘飘荡荡,晃晃悠悠。
天地间清辉弥漫,身上的束缚一件件解除,周身泛起微微的凉意,平添无限畅快。
小舟驶入湖心,恍若闯入般若密境。一轮明月低低的,缓缓的,向他而来。
他抬起一只手,欲与之相接,四肢与躯体却在清冷的月辉里幻作了一树枝桠。
像一棵长在月华里的树。
模糊的身影在枝桠间隐现,看不清楚面庞和身姿,只能感受到一张极为火热的唇,又有一颗极为细致的心。
反反复复密密切切在枝桠间亲吻,渐渐绽放出朵朵细致的花苞来。在夜色间悉悉索索的抖动着枝叶,在月华里羞羞答答的浸润着芬芳。
夜空犹如烟花盛放出满天的星斗。
天边隐隐有雷声轰隆,乌云翻滚着,绵密的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来,亲吻的身影渐渐清晰。
方绍伦深深的叹了口气,喃喃低语,“张三你真是混蛋……”
难得有这样美好的梦境,他都要闯进来。
张定坤自□□抬起头,双手撑在他身侧,探头看向玉色的面庞。
大少爷并未醒来,只是半睁着眼,低喃一句,又合上了眼帘。
濡湿的唇瓣轻轻触了触卷翘的眼睫,又移到嫣红的唇上,辗转流连却始终不敢深入……
方绍伦第二天醒来,先去摸垫褥,他自感昨夜应该……
但是没有,干干爽爽,连睡衣都穿得服服帖帖。
他疑惑的皱眉,随手摸出枕头底下的怀表,已经快八点。
连忙起身,把睡衣一扒,“操!”他忍不住惊呼出声,跑到水银镜前,何止颈下,四肢、腰腹遍布红梅般的印记,尤其胸口……
难道梦中风花雪月,实际却是当了一夜奶妈?伸手轻触,酸疼得吸了口气。
他恨得咬牙,把窗帘一拉,轩窗果然半开着,窗台上一枚硕大的脚印清晰可见……
大意了!张三这个王八蛋!
可眼下顾不得咒骂,他匆匆洗漱完,换了身簇新的长衫,“噔噔噔”跑下楼去。
今儿是大年初一,按方家的习俗要着新装给祖宗拜年。
方绍伦跑到大厅里,一家子已经到得齐齐整整,就差他了!
还好大年初一不会挨骂,方学群一脸慈蔼的叮嘱,“元哥,先去厨房吃点东西。”
他答应着跑到灶房,孙妈妈早擀好了鸡丝面,看到他进来便将面下到沸腾的锅里,笑眯眯的冲他说道,“元哥,新年要娶新妇呀。”
“姆妈,你总算不说新年要长高高了。”他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封塞到孙妈妈的围裙口袋里。
方府年节会给下人发红包,这是他个人对孙妈妈的一点孝心,所以避着人。
孙妈妈要推辞,方绍伦将食指竖到嘴边,冲她打了个眼色。
老人家只好笑着摇头接受了这份好意。
等他三两口扒完面回到厅堂,管家已经点齐了人数,搀扶着方学群,一行人鱼贯来到祠堂。
青烟袅袅升起,长辈口里念念有词,杯筊时不时掷到地上。
后辈们跪下给祖宗磕头,或默念或低声的祈求着今年的心愿。
满面虔诚跪伏的人群,含糊囫囵的瓮声念叨,是告别家乡的人心里时常牵挂的一幕。
方绍伦在东瀛三年,每到除夕就会从记忆深处翻出来回想片刻。
中午一块吃过团圆饭,下午拜年的人就陆陆续续上门了,大都是世交家子弟、公司股东、铺子里的掌柜。
方绍伦晓得张三是必然要上门的,却犹豫着要不要抓他对质,到底大年初一,打骂人好像不太好?
而且狗东西要是说让他咬回来怎么办?这绝对是厚脸皮说得出来的话。
正踌躇烦恼间,袁闵礼先过来了,他高兴的迎上去,两人互道新禧。
张定坤领着“月城三杰”另外两位走进庭院的时候,正好看见方绍伦和袁闵礼把臂上楼去的背影。
方学群见了他们仨向来和气,好生勉励了几句。方绍玮也陪坐一旁,说了些“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场面话。
一直等到他们仨告辞,方绍伦和袁闵礼也没有现身,张定坤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第28章 绍伦,不管世事如何变迁……
大少爷的房间外头带了个小客厅,摆着中式红木沙发,因是冬天,垫着厚厚的皮毛褥子。
茶几上的紫胆瓶里插着凡茉莉、珠兰和乒乓菊。月城四季不缺花。
袁闵礼见那盆花卉错落有致,主枝、客枝层次分明,佣人显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笑问道,“你自己插的?”
方绍伦点头,“春明是花道高手,我跟他学了点。”
“总听你提他,我倒真想见识一下是何等人物了,能让我们大少爷口头心头一时不忘。”袁闵礼斜眼看他,嘴角却挂着微微的笑意。
方绍伦是知道他的,以前在沪城求学的时候,他如果跟别的男同学走得近,袁闵礼就会不高兴,还搬出亚里士多德的《友谊分类》,力证朋友也是要分层级的。
于是赶忙辩解,“哪里口头心头一时不忘?是你自己问的啊……”
一句话没说完,门房“噔噔噔”的跑上来,手里扬着一封书信,叫嚷道,“大少爷,您的信,邮差前几日便送来了,这程子事多忘了送上来,您千万莫怪。”
门房也精着哩,知道方家大年初一是绝不责罚仆从的,笑嘻嘻在一旁站着,接了打赏,才拱手作揖的下去了。
袁闵礼接过信封,一看上头的文字,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可要我代劳?”
两人在耀华时收到情书都是互相拆的,方绍伦只能摆手,“你拆,你拆。”
临别前,他留了地址给三岛春明,山高水远的,还不曾写信过去,不想他就寄信来了。
袁闵礼也不客气,拿过茶几上的裁纸刀,小心划开,“哟,这位三岛先生,国文造诣着实了得。”
方绍伦凑过去看,清丽的团花笺上,一笔工整的簪花小楷,竖排书写着几行字:
“绍伦君尊鉴:
与君别后,日月如梭,光阴荏苒,吾心之念,日甚一日。
忆昔与君同游,叙古论今,畅叙幽情,其乐融融,犹在耳畔。君之才情,如星辰之璀璨,令人思慕;君之德行,如松柏之高洁,令人敬仰。
相隔千里,吾心与君心,如明月之共照,虽远犹近。
时值隆冬,望君添衣保暖,保重贵体。
书不尽意,言不尽思,唯愿君安。
春明顿首
“一个东瀛人,竟能写出这么文绉绉的信来?”袁闵礼略带调侃的看着方绍伦,“鱼传尺素,看来这位三岛少爷对绍伦情意非浅呐。”
“春明对国学素有研究,汉语十分流利,你光听他说话是绝听不出是外国人的,”方绍伦接过信笺,收到抽屉里,笑道,“他人真的很好的,等他到了华国我第一时间介绍给你认识。”
茶几边燃了一盆银霜炭,暖意融融,两人舒适闲散的靠坐在柔软沙发里,说着年前年后的琐事。
自从袁闵礼奉命送二美回沪城,两人头一回有时间坐一块叙话。
袁二公子一到年关,就特别忙些。
袁家是一大家子,袁母虽慈和但身体孱弱,孀居的寡嫂只尽心抚养遗腹子,其余万事不管。
大大小小的事体几乎都落在袁闵礼头上,好在管家还算得力,但也少不得一天请示十来回。
“你是很该找个贤惠的内当家了。”方绍伦一直挂心着他沪城之行的结果,双手拢到火上,“魏伯伯怎么说?”
袁闵礼点点头,又续道,“但是魏司令希望一份体面的聘礼。”
方绍伦笑意微微凝住,魏司令口中的体面,可不是寻常人家所认为的体面。大概也是想探探袁家的家底。
别人或许不清楚,方绍伦却深知,三年前袁闵礼不能跟他一块去东瀛留学,除了袁家一摊子人事要管,经济也是一个因素。
金山银山要汇聚拢来十分不易,要花销出去,七八年功夫也尽够了。
尤其袁家连年不顺,天灾人祸遇了个齐全。
他突然想到除夕前一日,下楼闲逛,看见袁府的管家来找三姨娘。
人走后,三姨娘在那里念叨,“就算家大业大,也扛不住这么多打秋风的,哎……”
他还待问问清楚,五姨娘拖他进了房,送了一双亲手做的鞋给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九姨娘娘家人来打秋风的闲话,就把这事混忘了。
他低声问道,“今年铺子上的钱兑足给你了吗?”
袁家的铺子并入方家后,银钱的结算可就不由袁家说了算了。
袁闵礼点头,“兑了一半。”
一半哪够啊,袁家是大族,每到年关节庆要花的银子多了去了,光是宗祠族学这两处就是不小的开销。
就算方绍伦不事生产,不理家业,也清楚他的为难之处,如今又要置办一份拿得出手的聘礼……
袁闵礼伸过来两根手指,将他拧紧的眉头展开,“你皱什么眉,留学是我娘不肯,老婆本早就替我攒下了,聘礼是不用愁的。”
“你还是愁愁你自个吧,我好歹有着落了,看你爹怎么念叨你。”他看着他揶揄的笑,“光英雄救美,也不见美人青睐。”
方绍伦知道他是说沈芳籍那事,“当时咋知道她是美是丑?”脑海里闪过那张含羞带怯的面庞,“不过,确实是个美人哩,舞也跳得好。”
那天他跟沈芳籍跳了半晚上的舞,袁闵礼在包厢打牌并没有看见,“后来又跟人见面了?”
方绍伦点头,“就你们打牌那晚,才受了惊吓又回舞厅上工了。她跟颖琳差不多大,怪可怜的。”
“你要去沪城任职,岂不是能再续前缘?大少爷这么怜香惜玉的性子,啧啧啧……大概是要开展一段爱情故事了。”
“瞎说,别拿人家女孩子取笑,她那么点大……哎,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沪城?未卜先知了?”
“方叔打电话给魏司令的时候,我在边上坐着呢。”
袁闵礼对方家的情形很清楚,对方绍伦的脾性更是了如指掌,“要是副官或者参谋之类你可能还要考虑一下,让当个队长管点人马你是必去的了。”
他有些不舍,但沪城总比东瀛近些。已盘桓许久,起身告辞。按习俗还得去几个上级家里走动,其中包括张定坤。
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张定坤下属,理当去拜年。
方绍伦送他到大门口,又约定了初六去他家回拜。袁家亲戚来往多,出了初五才会稍微清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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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城,要论府邸的气派肯定是方府,护院巡逻、守卫森严。
论富贵则以周府为最,他家人丁兴旺,走南闯北见识也广,各个宅院都烧了热水汀,里头的摆设琳琅满目无所不包。
但要论宅子的底蕴,通通比不上袁府。
袁家是祖传老宅,几丛阔大的屋宇静谧的蛰伏在大通街尾,从八尺余宽铜钉密布的厚重木门踏入,迎面两道回廊,设有栏椅,拜访的客人在此落轿,随从可以在此歇坐等候。
方绍伦下了车便隐约听到叫骂声,等走到回廊前,见几个穿长衫马褂戴着青皮帽的中年男子,在那七嘴八舌的咒骂,“哥儿还当自个是有本事的哩,也不看看街上那些铺面,好好儿的袁记都变了方记。”
“就是,咱大哥辛苦置办下这份家业迟早让不肖子孙败光。一天到晚跟人屁股后头,能有什么出息!”
袁闵礼接了门房的通报,早迎了出来,搀着方绍伦胳膊。
那几个见他出来,又见客人上门,“呸”了两声便散去了。
“这几个是你家旁支叔伯吧?”方绍伦大概打过照面,皱眉道,“大过年的跑人家家里撒泼?”
“我不如我爹在时手面大,秋风打成了惯例,乍停了可不就要骂街?甭管他们。”袁闵礼毫不在意,拖他手进门。
穿过一道寿山石影壁,两边曲廊连接高阔厅堂,六根朱漆圆柱,八道槅扇门窗,窗上按旧时习俗糊着青纱。
院子左右两边各一株盘枝松树,郁郁苍苍,几与屋脊齐平。
袁闵礼挽着方绍伦的手进到内堂,笑道,“上次过来匆匆一叙,今儿没别的客人,家母念叨你几次,早吩咐厨下备了饭,难得有闲暇,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跟在后面的仆从手里捧着礼盒,早有管家接过,引他下去休息。
袁老夫人是正经大家闺秀出身,不过门庭已在乱世中凋落。
因着年节,她穿着枣红圆领袄配马面裙,膝上搭一条羊皮薄毯,左右两三个小丫鬟环绕着,正是富贵人家的老太太装扮。
方绍伦施礼问安,她忙忙的叫他过去坐,“好孩子,难为你大节下的跑这一趟,外头风大吧?快过来暖暖手。”
内堂里燃着一个大火盆,上好的银霜炭“哔啵”作响,清香阵阵,不闻半点烟火气。
方绍伦自东瀛回来,来袁府拜访过一次,只是要走动的地方多,没有久留。
他跟袁闵礼自小一块长大,十分要好,跟袁府众人都是熟惯了的。
袁家按旧时规矩,来了外客,姑娘们一般是要回避的,但在他面前不拘此礼。
袁闵礼的两个妹妹袁雨彤和袁雨婷,跟方颖琳差不多年纪,穿红着绿,走上前给方绍伦见礼,“大哥哥新禧。颖琳在家吗?怎么不带她一块来玩?”
方绍伦答道,“她今日跟姨娘回舅家去了,不然是要来的。”五姨娘是本地良妾,跟娘家素有来往。
“那倒是可惜了,哥哥今日请了两个女先儿过府说书给我们听。”袁雨彤不无遗憾道,“颖琳是最喜欢听这些的了。”
“是,等我回去告诉她,她准得跳脚。”他笑谈几句,拉着袁闵礼的胳膊,到他房间去。
穿过两道曲廊,进了一个海棠叶式的门内,一所三进的院落是袁闵礼的住所。
木雕大月亮门将宽阔的屋子一分为二,里头垂着湖水色的帐幔,日常休憩。外面一水雕花紫檀木桌椅,是会客之地。
今日天冷,方绍伦在长衫外罩了一件短款马褂,手上笼着一个兔毛袖笼,进门都不曾摘下。
这会走到袁闵礼房中,见四下无人,才从袖笼里拿出一个锦囊布袋来,抛到袁闵礼手中,“喏,给你的新年礼物。”
袁闵礼手上一沉,“这是什么?”扯开抽绳,一片金光闪闪,几条大小黄鱼赫然在目。
他忙将袋口抽上,塞回给方绍伦,“给我这个干什么?”
方绍伦丢回他怀里,正色道,“你还跟我客气吗?家里今年忙颖珊和令玮的婚事,到我至少明年以后了,何况我的婚事自有公中出聘,用不着掏私房。既然魏伯伯松了口,你就趁热打铁置办一份像样的聘礼,早早把婚期定下来。”
袁闵礼再次打开那只锦囊,四大三小足足七条黄鱼。
他知道那年方绍伦选择去东瀛留学,摆出退让的姿态,方学群为了补偿,给了他五大五小总共十条黄鱼,如今一多半都在这里了。
不由得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魏司令提出聘礼一事,自然存了打探家底的想法,袁家声名在外,实则囊中空匮,他再能干也只有一个人,今年跟着商队几番北上,哪里顾得了家中经营。
他原本想以家资到沪城的银行借贷,又担心此举被魏家知晓,这沉甸甸的一把,确实解了燃眉之急。
饭桌上,他频频向方绍伦敬酒,自己也喝了个半酣。筵席过半,女眷俱已退场,只有两人坐在桌前。
他举杯向方绍伦,正色道,“绍伦,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你我永不相负。”
“好。”方绍伦与他碰杯,仰脖喝了个干净。
大少爷对这番馈赠并不觉得厚重,他从小到大没缺过花销,吃的用的穿的无一不是最好的。
方学群对这个聪明伶俐粉雕玉琢的大儿子疼爱有加,除了不能让他继承家业,别的方面半点没有亏待过。
但袁闵礼的感触不同,自父亲兄长接连去世,懂他难处,替他想方设法,除了方绍伦,没有第二人。
宴饮毕,他已薄有醉意。
高声命人将内堂清空了几排桌椅,说书的两个女先儿一执三弦一执京胡安坐场中,咿咿呀呀弹唱,合府的女眷坐在堂前听得津津有味。
听完两段,意犹未尽。
袁雨彤在一旁问方绍伦,“大哥哥,大小姐结婚的时候会请戏班子唱堂会吗?我好久没有听过大戏了。”
不等方绍伦答话,一旁袁闵礼哈哈笑道,“想听大戏还不简单?求求你大哥哥就行了。”
袁雨彤跳起来,“真的?大哥哥会票戏吗?”她喜滋滋的攀着方绍伦胳膊,“大哥哥你会唱‘霸王别姬’吗?我二哥也会唱一点,我娘可喜欢听他唱。”
“不成不成,太久没唱了,词都忘光了。”大少爷连连推拒。
袁雨彤却一径恳求,袁闵礼在一旁架桥拱火,连袁老夫人都惊动了,笑呵呵的问,“元哥真会唱?跟我们家闵礼一块票一出,让娘几个也享享耳福。”
两位女先儿已经把“霸王别姬”的曲调拉起来,袁闵礼把着方绍伦的手臂拉他上台,身形踉跄着先开口:“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唱了霸王的词,方绍伦只好唱虞姬,“……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才惹得众豪杰逐鹿中原……”
他唱旦角其实并不十分像女声,也没有刻意压着嗓子唱,但声音圆融,有珠玉质地,一开口就令众女眷惊艳,就连女先儿也对视一眼,又拉了旦角的西皮调。
袁闵礼在一旁乐呵呵的看着他。经年后回想,料不到这一刻是记忆中最隽永的一幕。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方绍伦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启唇:“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只得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看碧落月色清明……”
袁闵礼适时接腔,“虞姬,你可有悔?”
“妾随大王……”后面半句“生死无悔”还不曾唱下去,厅堂外响起一阵突兀掌声,硬生生打断了众人的沉浸。
高大的身影跨过门槛,朗声笑道,“这么好的兴致?张某不请自来,打搅大家雅兴了。”
第29章 张定坤抱头躲避,犹不服……
方绍伦随张定坤一起走出袁家府邸,在袁闵礼的注视和他两个妹妹的挥手中坐上了小汽车。
等门一关,车一发动,他便拉下了脸。
大年初一袁闵礼按习俗去给上级拜年,上级回访一下也算正常。
但张定坤拜见过老夫人,攀谈了几句家常,便十分自然的转过头,向方绍伦道,“大少爷,要回月湖吧?我送你。”
年节里要走访的地方多,他预备在袁家盘桓半天,司机将他送到便先回去了,等他打电话再来接。
他本想说“我要留下吃晚饭”,但一看张定坤的神色便知道,真要这么说,这狗东西绝对会说“那好我也一并作陪吧”。
他脸皮的厚度他最清楚,为免袁府上下劳师动众,只好一块告辞走出门来。
车子拐出半里地,大少爷冷声道,“靠边停车。”
除夕夜的账还没想好怎么跟他算,他倒先撞上来了?
甫一停稳,伸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但张定坤早有预判,抬手攥住了他手腕子,笑嘻嘻的,“大少爷,大正月的,能不能赏点别的?”
“你用得着赏?流氓强盗会偷会抢就行了。”方绍伦一击不中,想把手扯回来,却被握得紧紧,“松开!”
张定坤拿他手往脸上拍,连拍两下,“绍伦,我错了。”态度端正,语调诚恳。
方绍伦收回手,“错哪了?”
“我不该嘬你乃子。”竟然还特么瞄他胸前两眼。
大少爷气急败坏,劈头盖脸打过去,只恨是在车上,场地不够发挥。
张定坤抱头躲避,犹不服气,“我是觉得亲那里,你好像……挺舒服的样子。”
他绝无撒谎,亲那处就是比别处反应大得多。
方绍伦无言以对,要就这个话题扯下去,除了让狗东西占便宜还是占便宜。
他错了,对付这种狗皮膏药,应该不搭理,完全的漠视。
于是把脸一板,“走吧。”
走出去两里地,才发现方向不对,“哎,又往哪走?送我回月湖!”方绍伦有些慌神。
张定坤不慌不忙看他一眼,“绍伦,你如今就这么厌我吗?可我一到过年,总想起陪你守岁的事来……”他的声音漫上一丝委屈。
方绍伦猝不及防被他裹挟到从前的记忆里。
张三到他身边不过一两年,二姨娘就去世了。
临死前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那一年的年夜饭都是丫鬟端一碗薄粥到床上给她喂了两口。
她身边两个大丫鬟,一个年前嫁了人,一个本地的回家过年去了,剩下两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傻丫头,早早睡下了。
方绍伦想陪他娘守岁,可又有些害怕。
二姨娘病得不轻,喉咙里“吭哧吭哧”的怪响,像一根弦绷得紧紧下一秒就要断了似的。
张三从厨房拎了一只小炉子,寻摸出一个小软几,让他靠着火炉坐着,陪他守在二姨娘病床前。
他那时只有八九岁,对于“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点还没概念,听着二姨娘病重的喘息声,眼泪汪汪的看着张三,“我姨娘会死吗?”
张三点点头,却又在他眼泪劈里啪啦掉落前小声说道,“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死。”
他将他搂在怀里,“只是有的人先走罢了。先走的人是有福气的,像我娘走在我爹前头,多好,不然看到家破人亡,看到我哥仨的惨状她要心疼死。”
他絮絮在他耳边念叨,方绍伦想起捡到张三时那副死狗样子,心绪略平了些,挥袖把眼泪擦干净了。
午夜的钟声敲响后,张三将炉子底下炭灰里头埋着的两只红薯扒了出来,扑干净灰尘,剥了皮,留下一截尾巴,递到方绍伦手里……
那一晚房间里的药味、香甜的红薯味、直冲脑门子的炭火味在方绍伦的记忆里萦绕了许多年……
车辆转弯,将他从回忆中惊醒,看着陌生的门楣,问道,“这是哪里?”
“我后边建的宅子,你还没来过吧?”张定坤按了两下喇叭,门房打开大门。
他径直将车开进院子,对着方绍伦伸出手,“绍伦,我有话跟你说,真的,”他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绝对正经话。”
方绍伦拍开他手,下了车,四处打量。
张定坤到方学群身边不久便崭露头角,几乎年年擢升,早听说他在城西弄了块地皮建了宅院,但方绍伦去沪城求学,后来两人又闹翻了,他确实没来过这。
出乎他的意料,宅子并不如何阔气,只有两进的院落。
门房在头一进院落俯身行了个礼。
张定坤领着他穿过阔大的庭院,两进院落之间距离不短,以甬道连接,尽头是并排的三间大瓦房。
白墙黛瓦,一水的玻璃窗,夕阳照着,显得明净亮堂。
墙角几丛修竹,月城气候暖和,冬季里也透着绿意。花圃里种了几株牵牛,这个季节当然没有开花,只有爬藤绿泱泱的攀着。
没有袁府的大气典雅,却别有一番自然的意趣。
方绍伦点了点头,“拾掇得还不错。”
要还是沪城那层公寓的装修品味,踏进去小坐片刻都有些折磨人。
张定坤看穿他心中所想,勾唇笑道,“在什么地界弄什么装饰。在月城,来往的就自家兄弟,”他扯着他在厅中的沙发上落座,“搞得太富丽堂皇,可不是碍人眼么……但在沪城就不同啦,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不装点一下门面,可就丢我们西南的脸面了。”
门房端了一个火盆气喘吁吁的送过来,方绍伦这才发现房子里没有烧热水汀,冷冷清清。
张定坤在火盆上搁了个铁架子,放上铸铁壶开始烧茶水。
“怎么不烧暖气?晚上不冷吗?”月城白天有太阳还算暖和,晚上有点冷。
“我怕什么冷?!”张定坤一进房间就把西装外头的大衣脱了,等火盆端进来又解开了两粒衬衫扣子。
“孤身只影,要冷着点才好哩。”他又睨一眼方绍伦,“太暖和了想头就不对了。”
方绍伦跟他对视一眼,立马站起身,“是有什么话要说?我得走了。”
“啧,这么急干什么好歹喝杯茶……年前,你姐跑到长柳书寓把柳宁臭骂了一顿还差点打起来了。”张定坤丢下这一句,起身往右侧走,“稍等,我换件衣服,这西装搁家里穿真是不舒坦。”
大姐去长柳书寓了?是听说长柳先生是张三相好吗?方绍伦蹙起眉头。
“多亏我去的及时,严令封口,不然老爷子又得为这事烦心……”张定坤在隔间嚷嚷着,方绍伦上了当,目光不自觉的跟过去。
一个光裸的脊背,肩宽而结实,腰却劲瘦,肌肉条条,块垒分明。
他惊鸿一瞥,忙收回目光。
无论沪城求学还是留洋东瀛,都住过男生宿舍,赤裸的躯体没少见,却不知为什么瞥见张定坤衣裳不整的样子,脸庞腾的一下就烧起来了。
大概是离这炉火太近了些,他干脆起身,在厅堂里转悠。
三间房是个大通间,左右各以两根立柱隔断,中饰槅扇,右侧是卧房,张定坤在那里悉悉索索的换衣服。
中间是厅堂,后座立了“天地国亲师”的神龛,又立了块牌位。
方绍伦视力极好,隔着点距离,也能看清楚其上写着的一行小字:张氏祖宗灵牌位,下头横着一行:诚供香火。
他看着那两行字几乎要笑出声,这样也行?果然很有张三的行事风格。
想想袁府密密麻麻一大片,月湖的府邸也是错落有致的几行,再看这孤零零的一个,难怪张三宗族观念不强,自然也不怎么要脸面。
不过,他逃难至此,族亲失散,情有可原。
方绍伦将目光转向左侧,立柱的前端竖着木桩和沙袋,大概是练功室。
后端却有一张宽大的书桌椅,旁侧还立着书架,更神奇的是上头还排列着不少书籍。
这令他感到惊讶,张三向来不爱读书,还在他身边当跟班那几年,他练字看书的时候,他多半在一旁打瞌睡,只要喊声“出门子”,立马跳起来。
如今还看起书来了?难怪几封书信也写得有模有样了。
他待走近了瞧瞧,张定坤已经换了衣服走到他身后,笑着喊他,“绍伦。”
方绍伦回头,一眼看见他伟岸的身躯换了一袭簇新的长衫。
长衫无论样式还是颜色都十分别致。一般都是窄袖,他这套是宽袖大摆,侧衽的梅花盘扣,珠光白的衣料上刺绣着山水图案。
这个款式也得他这种身高撑起来才不显累赘,很是威武的立在光影里。
张定坤爱装扮是早有苗头的,才到他身边的时候,哪怕麻衫短打,也要浆洗得十分干净。
等年龄渐长,位置渐高,一套套的西服、长衫几乎不重样,皮鞋也要从沪城手工定制,还擦得锃亮……
方绍伦见他一脸求夸奖的表情,忍不住踱步过去,叹道,“兴许就因为这副皮相,所以家姐念念不忘?”
“长柳先生弃了沪城的繁华跟到咱们这穷乡僻壤,也是受了这副皮囊的蒙蔽吧?”长得人模狗样,还穿得跟花孔雀似的。啧。
张定坤看他嘴角带笑的样子,恨不得扑上去,把人紧紧攥怀里,再狠狠亲个嘴……
但好不容易哄得人不计前嫌,可不能再莽撞了。只能暗地里深吸口气,将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攥紧了。
沉声道:“绍伦,这就是我今天要找你说的正经事呢。”
方绍伦不解,“这事我就算知道了,也没法帮你。”
难道他还能去说教方颖珊一顿?他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这都是你自己言行轻狂惹下的风流债……”
“这你可真误会我了,”张定坤摆手道,“你也不是别人,今儿我得告诉你一天大的秘密,你先答应我,绝不外传。”
“秘密?”方绍伦瞪大眼睛,“你再想想,我……”
家里老爷子正要制他防他,要是听到与此有关的秘密,他说还是不说呢?大少爷一脸纠结。
心里想什么,脸上就看出来了,张定坤暗暗好笑,“放心吧,这秘密事关长柳先生的身世……”
佯装机密的看看四周,凑到方绍伦耳边,极小声道,“长柳先生真名叫张柳宁,是我嫡亲的妹子……”
方绍伦一惊,转头看去,没料到他凑那么近,脸颊扫过他的唇瓣,跟一道电流擦过似的。
张定坤忙退开些许,一脸歉意,“抱歉,抱歉。”
方绍伦这会顾不上跟他计较,蹙眉道,“你妹妹?亲妹妹?张三你不是说……”
张定坤叹息着,“谁说不是呢?我也以为咱家就剩我这一根独苗,没想到当年城破,柳宁跟着大部|队南下,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她一路吃了许多苦,后来又沦落到长三堂子里头。三年前,就是你去东瀛那一年,我到沪城办事,郭三宴请,谁想正正好……”
他表情哀痛,方绍伦不由得缓声劝慰,“如此乱世,你们兄妹能重逢,也是大造化,今后必定否极泰来,顺顺利利。”
“但愿吧,”张定坤不动声色攥住他拢在炉火上的手掌,期盼恳求的姿态,“绍伦,我得拜托你一件事,这事非你不可。”
“什么事?你说。”
大掌包裹住修长的十指,触之微凉极细腻的手感令人心头快慰,面上却长眉紧皱,颇表为难,“我妹妹的事暂时不便公开,还得请你帮我私下跟大小姐分说一二。”
“为何不能公开?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少爷有所不知,我这个妹妹是极有主意的人,不愿意待在内宅等着嫁人。长柳书寓说是我相好开的,别人听着也不膈应,要说是妹妹,多少于名声有损。再说……”不舍的放开软玉一般的手掌,故作沉吟。
他垂下眼眸,盯着那暗红炉火,低声道,“我都这个年岁了,还没个房里人,有个相好的名头帮我挡挡也好……”
炉上一壶滚水,已近沸腾,“滋滋”作响,一如方绍伦窘迫里夹杂着困惑的心情。
第30章 呸!谁要当你哥哥?你能……
张定坤拎起滚开的铸铁壶,起身烧杯烫盏一顿忙活。
一边借烹茶之机,一边极小心的观察着方绍伦的表情,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心里越发有谱。
看样子,大少爷心里其实清楚,他蹉跎至今,都是为了他。
若无情意,怎会有愧意?前两回委实急躁了些,得调整一下策略了。
片刻之后,张定坤端了两盏香茗过来,递一盏给方绍伦,“小心烫。”
语调柔和,顺势坐回原位,啜饮一口,身子往后躺,刻意拉开彼此间距离,予紧张的人以安全感。
他倚靠着沙发,悠悠的叹着气,“唉,绍伦,你不明白我的苦处。你上回让我早点订门亲事,我如何不想?这冷锅冷灶的,有时候累了一天回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纯粹抽胡说,但他表情太过真诚,方绍伦不免上当,点点头,“既如此……”
张定坤不待他发表建议,垂下眼睛,径直絮叨,“可是没办法呀,我对女人真是一点想法都没有。郭三带我到堂子里,那些窑姐儿论姿色是没话说,美丑我还是分得出来,可只要靠过来我就浑身不舒坦,不想让郭三看出来还得强忍着。就连你姐靠我肩头上,我都恨不得把她摔出去,只有对你……”
方绍伦忙打断他,“别说瞎话张三!”他赶忙转移话题,“你如今说起谎话来眼都不眨了,我明明听说你理城还养了一个相好……”
话一出口,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这话说得跟吃醋似的。
张定坤露出个得意的笑脸来,“你也听说了?我散布消息的时候特意吩咐了,一定要弄得人尽皆知的。我告诉你罢,你可不能转头跟老爷子去说。”
他微微倾身靠向他。
“理城那年不是匪乱吗?抢了我们好几间铺子,我带了家丁护院前去围剿。当地有个镖局,总镖头便是被山匪所害,他膝下无子,却有个极争气的女儿,闺名叫红欣,那可是个让人佩服的好女子,枪法极好,有勇有谋,助我们缴了匪乱,还亲手了结了匪首,替她爹报了仇……”
他颇有说书的天赋,将剿匪的细节徐徐道来,好几处转承起伏,扣人心弦。
方绍伦听得又惊又叹,不由问道,“红欣小姐由此对你情根深种?你二人就此结缘倒是佳话。”
“哪能呢,”张定坤皱眉,“我都跟你说了,我对女子毫无感觉,再厉害再好,除了佩服别无他情。你不信我?”
方绍伦转过脸庞,张定坤续道,“红欣小姐立誓不嫁人,想重振镖局,便与我商量,借我名头一用,只当欠我一个恩情。我那时生怕老爷子当真首肯我跟你姐的婚事,便命人将这事散布出去,老爷子那般疼爱大小姐,要知道这出风流韵事自然不会肯了……”
他用比方才说柳宁身世还要隐秘的口吻,凑到方绍伦耳边,低声道,“绍伦,不瞒你说……我至今仍是纯阳之体,每天早上……”
“咳咳!”方绍伦打断他话语,几步走到门前,看看厅堂外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借电话一用……”
张定坤看他着急忙慌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但也知道这事急不来,惹恼了大少爷便是前功尽弃,收敛了神色道,“我送你。稍等,有样东西要给你。”
他转身进了左侧书房,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方盒子,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方绍伦好奇接过,入手挺沉,掀开盒上按钮,一枚小巧精致款式新颖的勃朗宁出现在他眼前。
方绍伦眼睛一亮,男人就没有不喜欢这玩意的。
他伸手便从镌刻的卡槽里将它拿出来,又飞速将旁边一梭子弹装上膛,放在手心掂了掂,不轻不重,刚刚好。
“这是……‘花口撸子’?”乌漆漆的枪身,但造型秀气,枪口一圈压花,估计是勃朗宁的新款。
张定坤点头,“可不是咱国内仿制的那种,正宗比利时的货。送你的新年礼物。”
他觑着方绍伦爱不释手的样子,忍不住泛出笑意。
张三爷不笑的时候一张脸是很有点严肃的,单薄的眼皮,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尤其当他斜着眼睛看过来的时候,颇有些骇人的气势。
但只要笑起来,露出一侧的虎牙,一脸讨好表情的看着你,你便会觉得这人外精内憨,有十分忠厚可靠的感觉。
这副样子连不少见多识广的大人物都被迷惑,更别提比起来算得上涉世未深的方绍伦了,他很有点歉疚的别开眼睛,“我可没东西送你。”
“用不着……”张定坤大手一挥,却又顿住,“要还是想要一样的……”
他忐忑祈求的望着他,“我都多少年没听你唱两句了,今儿正好有空,又没旁人,你能不能给我唱一段?你之前在袁府都唱了,未必咱俩的交情就比你跟袁敬浅上那么多?”
要是之前那副理所当然不可一世的调调,方绍伦多半要撂下盒子拔腿走人,可他这么臊眉沓眼的软语相求,倒让人有些拉不下脸。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让我唱呢?我唱得又不好……”
“你这还叫不好那就没有好的了,”张定坤听出话里的松动之意,极尽恭维,转身从卧房的柜子里拿出一把琵琶来,“来,我给你伴一段。”
方绍伦顿感惊讶,“你还会这个?”
“你都留洋学本事了,张三就不能有点长进?”他乐颠颠的坐在大靠椅上,将琵琶竖在腿上,这造型与身上的中式长衫极为相符。
扒拉两下校准了音,手腕摇动,《贵妃醉酒》的伴奏音在静谧的房间中回响起来。
方绍伦看炉火哔啵,夕阳透过玻璃窗子映照在堂前的地阶上。琴音圆融,端坐的身姿又极优雅,不免有几分意动。
等弦声催促两遍,便搁下盒子,随手拿起茶几上一把泥金折纸扇,华丽的唱腔随扇面徐徐展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
他学梅派的唱腔十分有功底,嗓音并不似女子,但平和中正、圆熟匀称,自带一种甜美,句尾的坠音学得很到位,清亮之中蕴含一种撒娇的韵味。
张定坤痴痴凝望着他手执纸扇,缓步轻移的身姿,耳朵里听到那浅斟低唱,心神俱醉,一时间不由得停了手。
方绍伦回身见他痴傻的样子,顽心顿起,拿折扇敲了他一记,“定坤兄,你这也忒没见识了,上回在沪城言老板唱的可比我这几句强多了……”
“不,”张定坤搁下琵琶,站起身,“绍伦,你是没有正经学戏,你这嗓子要这么见天的练,绝对是开宗立派的名角。”
“你这夸得可过了啊。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方绍伦拿过一旁马褂,张定坤眼疾手快的抢过去,抖了抖铺展开,小心的服侍他穿上。
方绍伦是被他伺候惯了的,虽然如今身份不同了,也没有很过意不去,从善如流的展开双臂。
不想衣服套上身,两条臂膀也随之箍在他腰上。
“你……”方绍伦还没开口,背后已传来低声恳求,“绍伦,你就让我搂这一小会吧,好不容易把你从东瀛盼回来,又要去沪城,也不知多早晚能再见了……”
“不是……你松开……”大少爷有些慌乱的掰扯。
箍着他腰间的手臂却跟铁钳似的纹丝不动,“绍伦,我心悦你你是知道的,既然你不乐意我也不能强求,大概是要打一辈子的光棍了……”
张定坤语声低微,满含幽怨,“等你到了沪城就去找个相好吧,娘们儿肯定是要比我这糙汉子够味的,唉……”
他深深叹气,“我拦不住你,也不能拦你,我想通啦,不能这么自私,你没这想法,还非把你往这条道上拉,便是看在咱俩以往的情分上也不能这么误你。”
这手以退为进玩得极好,方绍伦听在耳朵里,不由得止了挣扎。
片刻之后,拍了拍缚在腰间的胳膊,叹道,“张三,我又没个哥哥,咱俩擎小在一块,我心里看你跟哥哥是差不多的。”
呸!谁要当你哥哥?你能在哥哥身子底下瘫软如泥、哼唧不断?!
但他嘴里应承,“嗯……”
方绍伦趁机教导,“自古阴阳调和、男婚女嫁才是正道,以你今日钱势,娶一房妻室不是难事,莫再执拗……”
张定坤一径答应着,手上却不松,箍得紧紧,趁机在颈间轻嗅着温软馨香的气息。
他个子高大,方绍伦微弯着腰,跟嵌在他臂弯里似的。
他覆身背后,在头顶嗡声道,“绍伦,我听长三堂子里的小倌说,那事可舒服了,比跟女人干还舒服得多……你想不想试试?”
方绍伦愣住,“啪”一巴掌甩他手背上,咬牙道,“给老子松开!”就知道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送我回去,赶紧的!”——
张定坤送他到月湖府邸大门口,远远看见方颖珊从庭院停着的那辆车上下来,他一脚刹车,“大少爷,我就送你到这了,托你的事可别忘了。”
方颖珊回头看见张定坤的车,追出来两步,那车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绍伦,你怎么跟他一块了?大过节的,也不留人家吃个饭。”她穿着玫瑰紫色海绒面的旗袍,外罩天水碧斗篷,满头珠翠。
多半是从周家回来,她几个舅母都疼她,回回去都要送给大小姐不少好东西,头上插的、脖子上挂的、手上戴的琳琅满目。
方绍伦答道,“去闵礼家拜年正好撞上了,”他思忖着张定坤的嘱托,柔声道,“大姐厅里略坐一坐,弟弟有话跟你说。”
方颖珊估摸着这话多半与张定坤有关,欣然应允,在客厅铺着羊皮褥子的沙发上坐下,又命打扫的小丫头们都下去。
方绍伦便道,“大姐,你年前去找那个长柳先生了?”
“怎么?他告诉你了?”大小姐一脸不忿,“我就是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货色搅了我的婚事,”又一脸委屈,“张三还护着哩,说横竖给我个交待,结果今天看到我就跑……我是会吃人怎么的?”
方绍伦忙摆手,“他今儿特地拜托我,帮他分说一二。”
他瞅瞅四周没人,便凑到方颖珊跟前,小声将柳宁的身世和不便公开的原因说了,当然只说了前一条,后边说的那句话他是打死也不敢说的。
他不敢说,方颖珊却问了出来,“他跟我说他心上有人了,既然这女的只是他妹子,那他心上那个人到底是谁?”
方绍伦一怔,讪笑道,“我估摸着他就是信口胡说,要是娶了你,爹要降他的职,他舍不得这好不容易挣来的高位……”
“爹都说了,只是考验他罢了,”方颖珊秀眉紧皱,委屈的抿唇,“他竟这般受不住考验……要么是心上有人了,要么就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不管是哪种,大姐你都不要再记挂了,他,他不是什么良人……”
方颖珊一扭身,“你不必拿爹说的话来劝我,你大概没谈过感情……哪里是这么说收回就收回的?”
她从随身珐琅嵌金丝的手袋里拿出一方帕子,擦拭着眼泪。
方绍伦深感头疼,也不知张三是如何伏低做小献殷勤,让原本骄横的大小姐对他如此钟情。跟胡启山都走完三礼了,还非得追着他要个说法。
其实这倒是冤枉张定坤了,他只明示自己大龄未婚渴盼良缘,暗示明年年头好宜嫁娶,颇有点恨嫁的女子自然就上了心。很体贴的主动提出婚事,又听话的拍电报给远在东瀛的弟弟,还按他的意思拟了电报内容。
张定坤也晓得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看见大小姐就躲。
大小姐呢?后边定的长相气势不如他,多少有点意难平。
方绍伦只能把话题往这出爱情三角戏的另一位主角身上引,轻咳一声道,“我听爹说,胡大哥十分爱重大姐……”
方颖珊抬起一双泪眼打断他,“爹总说女人要嫁个爱自己的才会好,那是他的想法!安稳富贵就是好了?我若是嫁给自己爱的,跟他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她起身挽起斗篷,高跟鞋一阵“咔哒”,走得人影子都不见了,徒留方绍伦站在穿堂的冷风中不知所措。【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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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唇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条……
正月十二,九姨娘丁佩瑜挣扎半夜,给方家添了个大胖小子。
方老爷老来又得子,欣喜万分,在一众早早预备好的名字里头,择“熙”为名。如今也不大遵旧制,非得行冠礼时再取字了,直接就择了“绍琮”二字。
五姨娘很有些替方绍伦鸣不平,“绍玮也就罢了,到底嫡子。一样姨娘生的,怎么绍琮就尊贵些?”
“琮”为古代祭祀的玉器,以之为字,很显看重。
方绍伦倒是不介意,一个名字罢了,老父亲到这把年纪又得个儿子,多心疼几分也是应该的。
方颖琳拽着两条麻花辫,笑道,“小弟弟长得很可爱呢,白白胖胖的,都说新生的娃娃丑,他是一点也不丑的。”
她一直闹着要剪头发,剪如今女学生流行的“半月式”,但五姨娘死活不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派人士一般是不会同意的。
“不过九姨娘挺奇怪的,”方颖琳忽闪着大眼睛,“她说她终身有靠了,难不成她的终身要靠一个奶娃娃不成?”
产妇坐月子,外男不能进卧房,女眷们可以去探望。
方颖琳在月城念中学,接受了不少新思想,颇有志气的咂巴着嘴,“每个人都要靠自己哩,靠父母靠亲友都是不成的,靠儿女就更不成了。”
方绍伦看她可爱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她的辫梢,逗她,“好,那你下午去百货公司靠自己会账吧。老板看你这么有志气,多半是肯赊给你的了。”
方颖琳把身子扭得跟头上的麻花辫似的,又是跺脚又是噘嘴,“咱们家在百货公司是挂账哩,一个季度来跟府里结一次。不过我知道大哥是笑话我,我这不还小嘛,等长到你这么大肯定是要靠自己的。”
这话倒令方绍伦汗颜,他已经长到这么大,新年过完就可以说二十三了,花销还是家里负担。
预备去沪城任职,方学群又拨了一笔款项给他,让他租个好点的公寓。
魏司令倒是极力邀他住魏公馆,但魏家是极大一家子,比方府人口多得多,就算有空屋,劳师动众也不方便。
何况他很有些怕了魏七小姐,回了沪城隔三岔五给他打电话,一问又没什么事,只是闲聊。要是住到魏家去,只怕要被她烦死。
他有心想买套公寓,张三买的那个盘口就不错,倒不用那么大,一间半够住就行。
但是他爹给的“黄鱼”,在东瀛花用了一点,剩下全给了袁闵礼,靠自己买是不用想了。
刚想跟府里张嘴,就听到账房跟三姨娘盘账,说刚开年府里开销就很不小。
三姨娘又抱怨那些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他就歇了这个心思,选个合适的位置租一间也行。
他在东瀛的时候,头两年住学校宿舍,后面一年才出来赁房子,家具设施一应齐全,倒也方便得很。
沪城是大城,租赁事宜应该不会比京都繁琐。
他出了五姨娘的屋子,正好跟阿良碰个正着,赶紧招手,“过来过来。”
这皮猴一到过年就滑不溜手,总是一个照面又不见了人影。
他扯他到沙发上坐下,正色道,“我开年要去沪城,你该听说了?是跟我去呢还是留在月城你得有个打算了。”
阿良倒不忸怩,朗声道,“跟你去怎样?留在月城又怎样?”
方绍伦敲敲他剃成青皮的脑袋瓜子,“跟我去呢,城防这块天天巡街。留在月城的话……”他沉吟了一下,“要么去二少爷手底下,要么去张三那,你自己选。”
从小跟着他的人,绍玮多半不会重用。跟张三的话,也不晓得他愿不愿意带,他亲自去说,应该能成,这点面子总要给的。
阿良看着凝神替他思索的大少爷,很有些愁眉。
论舒服再没有比跟着大少爷更舒服的了,吃穿从没亏待过,逢年过节都有红包给,一般的事都自己动手,长随小厮也有自己的圈子,他打听过了,再没有比大少爷更好伺候的主子了。
但是……他瞄一眼庭院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并没有那抹俏生生的人影。
他陷入纠结里,嗫嚅道,“……让我考虑两天成不成?”
“怎么不成?正好府里添丁办‘三朝’,我还得过几天才走呢。”
不得不说,方绍琮生得很是时候,方绍伦要是到沪城去了,再回一趟吧嫌麻烦,不回吧又有闲话生。
方学群翻了老黄历,正月十九上上大吉,订下那天办‘三朝’。只有一个星期,时间紧凑得很,府里立刻忙活起来。
但是再忙活,大少爷也帮不上忙,便只管收拾自己的行李,等吃完酒席就走。
过了正月十五,西岷大学的校长董鸣宇打电话到方府来,说他表妹董小姐已经来西岷任教了。
又再三的致谢方大少爷昨日派车接来了赵书翰,因此要在玉楼东请一桌酒席,宴请方大少爷,并请两位新上任的教授作陪。
方绍伦换了套西服,在外头套了件大衣,稍作收拾。
府里司机正忙着,他叫了辆黄包车到玉楼东。
装饰得古色古香的小包厢里头,纤瘦的身影正欣赏着墙上的字画,听到门响,转过头来,正是一路同船回来的董小姐。
董小姐论姿容不算绝色,但气质高雅,言行爽朗,主动伸手过来,“方先生。”
她跟方绍伦同船回国,交流不少,笑道,“我全名董毓菁,若不嫌弃唤我‘毓菁’就好,小姐少爷的听着别扭,也显生疏,咱俩也算熟人了吧?”
方绍伦最喜欢这种大大方方的性子,与她握了握手,“正该如此,叫我绍伦就好。尊兄总算把你盼来了。”
他转头跟董鸣宇和赵书翰打招呼,“鸣宇兄邀约是美意,但我不日又要去沪城,这顿一定让在下做东。毓菁、书翰远来是客,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他常在玉楼东吃饭,点了一桌特色菜,又命灶房温两壶黄酒送上来。
黄酒度数低,口感醇厚,便是女士喝两杯也不要紧,喝不醉人。
四人把酒言欢,渐渐言语熟络随意起来。
赵书翰原本还有些拘谨,酒过三巡,也打开了话匣子。
“不瞒诸位,当时我留洋东瀛,家父劝我学经济之道,但我立志工科。东瀛弹丸小国,便是靠工业改革振兴了经济。”他不善饮酒,低度数的黄酒也令面庞绯红。
“东瀛棉纱、生丝在机器的加持下,一夜所产胜过全镇一年所出,生产力悬殊之巨大,是我的父辈们难以想象的。”赵书翰是毕业于京都工业大学机械工程专业的高材生。
“所以,校长命我攥写专业设置方案,除数理化基础课程之外,机械设计、制造技术、热力学和流体力学都是我想要开设的,只是如今师资紧缺,少不得根据聘任的师资专长稍作调整了。”他皱眉叹气,十分忧心的口吻。
董鸣宇与他碰杯,劝慰道,“教育乃百年大计,只要方向正确,日复一日,水滴石穿,终能有所成。人才这块,我会再尽力招揽。”
他投身教育,殚精竭虑,西岷大学如今有限的几个师资都是他四处网罗来的。
董毓菁笑道,“我有个想法,想让列位帮忙参详参详。”
“现在北平、沪城两地报刊杂志发行十分红火,有些报纸几乎人手一份,我在东瀛修的文学专业,写文章勉强能行。月城青山绿水风景秀丽,民众淳朴和善,把此地人物风情兼叙西岷趣事,写下来投稿,倘若被选中刊登,千百万份报纸岂不就有千百万个人知道?说不定被有偏好的人才看见,能主动来投奔。”
三人听后齐齐鼓起掌来,方绍伦赞道,“文字的力量,从古至今都有论证,若实行顺利,招揽的效果说不定比鸣宇兄四处奔忙还强得多。来,毓菁,我敬你一杯。”
他眉眼含笑,举杯向她。张定坤推开门,正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推门,皆因在门外听到方绍伦的声音,叫着一个女子的闺名。立时让他忘了礼数。
方绍伦是正对着董毓菁的,姑娘眼睛里突然泛起一阵涟漪,他不由得转头,哟,花孔雀又来了。
他今日穿了西服,驳壳领的大衣,依旧威风凛凛、气度非凡。
董鸣宇迎上去,两只手握住,“哟,张三爷,相请不如偶遇,来来来,快请坐下喝一杯。年前就想邀约,又怕您事多。”
他已经忘了这顿是方绍伦做东了,拉铃喊跑堂的来加菜。
“不用忙,我在隔壁吃过了。”新年伊始,少不了聚餐宴饮。
方绍伦开始没意识到张定坤的来意,毕竟两人前几日算是掰扯清楚了。
可等张定坤很自然的拉开他和董毓菁之间的椅子坐下,笑道,“在外头听到大少爷的声音,所以进来看看,没打扰你们吧?”
他稍微感觉到了一点不妙。
董鸣宇给张定坤倒酒,“怎么会?请还请不到。绍伦推荐的这黄酒不错,您尝尝。”
张定坤端起酒杯跟董鸣宇、赵书翰都碰了碰,最后转向董毓菁,“这位女士是?”
“是我表妹。”董鸣宇抢着答了,“跟绍伦兄一起坐船从东瀛回来的。我表婶身体不好,让她提前了半年回国,倒正好跟绍伦同船,也是天定的缘分了。”
他说这话绝无半点暧昧的意思,朋友缘分也是缘分嘛,听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就变了味。
张定坤拈着那杯酒,转头去看方绍伦,嘴里凉凉道,“这缘分真是不浅呐……”
微微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的表情,方绍伦瞬间就明白过来。得,又发病了!
他连忙站起身,“既然张三爷吃过了,那咱们今天就到这?有时间去西岷看你们。”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董鸣宇知道方府里正忙活着,连连道好,大家共饮一杯也就散了。
张定坤岂会不知道大少爷的心思?
任他们走出去十来米,高声喊道,“哎,大少爷,上回给你那盒子,还有点东西,放我车上了,一块拿走?”
当着众人的面,方绍伦唯恐露出半点异样,只能道声“好”,笑眯眯的转身,跟着他上了车。
其余人等,自然叫了黄包车先走了。
车门一关,张定坤就问道,“绍伦是打算跟这位董小姐结亲?”
“别瞎说,”方绍伦皱眉,“平白无故败坏人家名声。”
“我瞎说?那你怎么叫人闺名叫那么亲热?”
密闭的空间里充盈着浓郁的酒气,方绍伦不想招惹他,忍耐道,“她是新式女子,没那些避讳,叫个名字不代表什么。”
张定坤冷嘲热讽,“是吗?这新式女子作风就是洋派,之前是不是还给你写过花笺来着?”
“你够了张三!”大少爷忍无可忍,“前几天怎么说的?还说让我到沪城……唔……”
话没说完,已经被张定坤扑上来堵住了嘴。
他绝没想到,狗东西会这么猝不及防的发难,兀自双眼圆睁。
唇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推门,张定坤却眼疾手快落了锁……
金乌西坠,暮色蔼蔼,黑色小汽车停在了方府侧门口。
车上一片静默。
夕阳窥探而来,映照出两张同样红肿的唇和衣衫不整的两个人。
方绍伦推门,锁却仍未解开。
“绍伦,我知道错了……”张定坤沉声道。
今天的确昏了头,一晌贪欢,前功尽弃。不过吧,他又咂摸出点别的滋味来……似乎得软的硬的掺和着来?
只要你啃着、咬着、求着、哄着……大少爷就会奉上软唇香舌,银丝牵扯,沉溺其中甚至略带雀跃,他试探着卷回去,他是真的会跟过来……
“别说了,我不想听!”方绍伦摆出受害者姿态,用以维系摇摇欲坠的自尊。
认错百遍,死不悔改,有个屁用,次次都拿这事勾缠他。而自己特么次次都入彀!
排面必须给足,张定坤佯装悔悟,痛声道,“大少爷要怎样才能消气?打我几下行不行?来,”他把一张厚脸皮伸到他面前,“大耳刮子尽管招呼吧,我张三躲一下都不是个男人!”
方绍伦晓得这事细究不了对错,是张三凑上来的没错,但他也算不得三贞九烈。要给大耳刮子当时就得给!这会可是迟了。
一把把他推开,“开门吧,让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反正我过两天就走了,你好自为之。”
张定坤将手上的铁皮盒子递过去,顺手给他理了一下衣领子,“喏,拿着吧,光有枪没子弹可怎么行。”
方绍伦迟疑片刻,接过去,别过头不看他。
张定坤趁机歪缠两句,“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刚路上跟你说的可别忘了,真要找,也要找个干净的,沪城暗门子太多了,借房的送庄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千万仔细了……”
他依依不舍解了门锁。
方绍伦瞥他一眼,张定坤却是一直看着他,眸色之中尽是眷恋不舍。
大少爷慌忙下了车。
多亏是冬天,有大衣挡着,疾步穿过庭院,院子里杀猪宰羊正忙得不亦乐乎,好些跟他打招呼的,他含糊答应着,几步奔上了楼。
回到房间,把门反锁了,就往浴室走……
隔了好半晌,才面庞泛红的走了出来,将外套脱了,往床上一趴,陷入柔软的枕堆里,忍不住抓过一只软枕撕扯。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张三黏糊过来,他就是不能爽爽快快的给他两耳刮子,干脆利落的把这事斩断?
他深感自己像个赌徒,上桌之前,“不打不打坚决不打”,上桌之后……只恨辰光太短,筹码不够!
亲着、裹着犹嫌不足,都把手伸到衣服里……狗东西不知道按了哪里,座位“腾”的一声放平了,高大的身影覆了上来……
他狠狠一拳头砸在枕头旁侧,止住了发散的念想。这疯病大概是被传染了,得马上离开月城,离张三越远越好!
可一直到正月二十才成行。
方府“三朝”酒席,方学群几个结拜兄弟离得近些的亲自到场道贺,沪城离月城千里之遥,魏司令若是派个亲信来,完全说得过去。
他却特意挂了电话来,让方绍伦等他一起走。
方学群十分欣喜,“你魏伯伯素来爱重你,这是要亲自接你去,给你做脸。我看他家七丫头着实不错,模样出挑,行事大方,作风也新潮,跟你这留洋回来的应该合得来。”
方学群人逢喜事精神爽,最近气色都好了许多。
方绍伦把参茶端到他手边,瓮声道,“您就别操心我了,只管养好自己的身体吧。您身体康健,儿子在外也能安心。”
“等你们一个个都成了家立了业,我就放心了。”方学群端过参茶轻啜一口,“棉纱厂那边,你还是得多帮着出出主意。”
“我一窍不通,能出什么主意?”
“元哥,你也不必过分自谦,你的资质比二郎只有更好,不差半点。但是没办法,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这点上,你们两兄弟都不如张三。”
他轻咳一阵,喘顺了那口气,叹道,“那小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有些功底的。有的事我不想派他去,去了就成了他的人脉。可又不能不派他去……像这次采购机器,这么大一笔生意,交给二郎一个人我是决计不能放心的。看到底是去北美还是东瀛,若是去东瀛,你届时少不得请个假一块去,回头我跟你魏伯伯先说一声……”
方绍伦不想沾手,“倘若去东瀛,我写封信给三岛,他必会帮着办妥的。我才坐船一路摇回来,累得很。”
方学群顿了顿拐杖,“你这孩子!别发懒筋,这可不是一钱半厘的买卖,绍玮如今还立不住,你能帮的一定要帮他,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只有自家人靠得住!”
“绍玮多历练几年,自然就出来了。张三也只是大几岁罢了。”
方学群摆手,“这事讲天分。二郎这样的,能守住这份家业就不错了,我如今身体大不如前,这一大家子,小的才这么丁点大。元哥,你去沪城结门合适的姻亲,兄弟俩守望相助,我也就放心了。”
他微微表露了联姻的意思。
方绍伦只能点头应是。
等魏司令过来,方学群更是千叮咛万嘱托,他肺伤未愈,许久不沾杯了,却硬是敬了魏司令一杯。
方绍伦要代饮,他执意不肯,怒目道,“我将孩子交给兄弟,我放心。兄弟愿意栽培他,是情分,这杯谁也不能替。”
魏司令也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老弟尽管放心,绍伦到我那跟自己孩子一个样,先在城防这块干着,等后头有合适的位置,我再给他调换。”
方学群大喜过望,魏司令说话向来一口唾沫一个钉。会这么说必然是有八|九成的把握,大儿的前途是不用忧心的了。
他忙示意方绍伦敬酒。
方绍玮、张定坤也都俱在席上,轮番着来,虽然有袁闵礼以准女婿的身份,替老丈人挡酒,但架不住人多势众,到底把魏司令灌了个酩酊大醉。
第二日,两辆黑色的小轿车迤逦着驶出了月湖,方学群亲自送他们。
张定坤骑在高头大马上,顺着山道驰骋了半晌,直到那车影变成两个小黑点,再也追不上,他才“吁”一声勒住了缰绳。
跟在后边的左云一挥马鞭追了上来,喘着气道,“三哥,大少爷就这么走了?”
张定坤脸色阴沉的点点头。
“他要真跟魏家小姐结亲了怎么办?”
“结亲?那是不用想的了。”要令婚事不谐有的是办法,他只担心他真去尝尝女人的滋味,万一尝了,喜欢上了怎么办?
他想到这点就觉得心火不畅,恼怒的冲地上支愣的野草甩了几下马鞭。“可恨阿良这滑头竟然也不跟着去,连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
“他自然不会去,”左云小声汇报,“大少爷答应送他去中央航校参加飞行员选拔。”
“飞行员?”
“是,据说千里挑一。”
“他不伺候着大少爷,去弄这个干什么?”
“大概是为了抬抬身价,他好像……跟四小姐在谈恋爱。”左云嗫嚅道。
昨日方府设筵席,他无意间撞到这两个在后花园里头说悄悄话,十七八岁的少年哪里会遮掩?爱慕都写在了脸上。
“什么?这小崽子满十八了没有?”
“应该差不多吧。”
“操!十八就有对象了?!老子快二十八了还没个着落!”张定坤一马鞭甩在马屁股上,闪电般向着来时的山道飞驰。
山下的铁路上,火车呼啸而过。
魏司令坐在包厢里直呼头疼,“你们月城山清水秀,酿出来的酒却是烈性。”
他跟方学群在后辈面前素来威严的性子不同,十分豪爽热忱。下了火车,司机来接,他径直命方绍伦跟他回魏公馆。
“家里的房子空着,倒去外面赁屋去,你教魏伯伯的脸往哪搁?”他大手一挥,命亲兵将方绍伦行李扛上车,“世勋也在沪政厅办公,一块住着也便宜。”
方绍伦推脱不得,只好先跟着回了魏公馆。
第32章 他的大少爷穿着制服,更……
魏公馆这回的家宴比上回还热闹,人到得更齐,除了魏世勋、魏世茂两兄弟,在定军中任参谋的魏世杰也回来了,齐聚一堂为方绍伦接风。
魏世杰在定军中待了两年有余,对郭家情况比较熟悉,饭桌上不免扯起闲篇。
方绍伦因为听墙角的事对郭冠邦为人颇有微词,迂回问道,“定城偏北地,郭三爷倒是常驻沪城?”
魏世杰笑道,“郭三爷极得郭司令器重,是郭家的财神爷,沪城街面上不少响当当的招牌背后都是郭家呢。”
他列举了一家百货公司两家夜总会还有几家商铺,“隐身其后的公司还不知道有多少。”
方绍伦小吃一惊,难怪郭冠邦作派豪奢,原来身家如此丰厚,言不由衷的附和了一句,“郭三爷一看就是个能干体面人。”
“能干是真,郭三爷很快又要娶第三房姨太太,愈发锦上添花了。”听话听音,他不说“体面”二字,显然郭家的作派沪城这些有头脸的人家都很清楚,私底下其实有些看不上。
但是郭家势大,又是这种不管不顾的嘴脸,多半也不愿意去得罪,只能含糊两句。
“娶姨太太?”方绍伦猜测道,“难道是白家小姐?”
魏世杰赞他消息灵通,“绍伦兄才到沪城就听说了?”
“我上回来沪城跟白小姐跳过舞,之前她在中西女校是名人,也打过照面。”方绍伦应道,“白家那事确实令人唏嘘。”
“谁说不是呢。” 魏世杰笑得意味深长。
魏世茂在一旁接腔,“我上回在美东还跟白小姐跳了一曲,长得那叫一个漂亮,身段又好。如今被郭三爷收入房中,头牌的画册都撤了,往后想要一亲芳泽可是没机会了。”
他在魏家兄弟里头排行最末,言谈举止带着些纨绔子弟未经世事拷打的天真。
魏静怡在旁边桌听见,走过来笑道,“你唏嘘什么,你不是经常跟郭家那位三爷一块喝花酒吗?要请人家姨太太跳个舞还不容易?”
她走过来加入闲聊的队伍,很自然的屈肘搭在方绍伦肩头,她不曾留洋,作风倒比留过洋的还开放些。
方绍伦颇不自在,但见她几个哥哥都毫无诧异的表情,可能日常都如此随意,倒不好大惊小怪了。
魏世茂伸头瞅了瞅,见已离席的魏司令不在餐厅里,便哼笑道,“你懂什么,朋友妻不可戏。”
他眼珠一转,“不过,郭三爷向来是个大方人,他包的那个戏子,叫什么幸官的,上回还喊出来给我们唱了一出,又让给哥几个点烟……”
“要死!”魏静怡一甩手帕子,佯装娇羞的嗔道,“什么脏的臭的都拿出来混说。”
她转身走开了,方绍伦暗暗松了口气。
结果这口气松早了一点,他在客房洗漱干净了,刚躺在床上,门就被敲响了。
“谁?”
“是我。”魏静怡的声音柔柔响起。
方绍伦想问她什么事,但初来乍到总要客气几分,只好系好睡袍去开门。
魏静怡用托盘端了一碗汤水款款走进来,“喏,醒酒汤,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只要聚一块就必要喝酒。”她娇嗔着埋怨,“我醒酒汤都熬出经验来了,快喝吧。”
方绍伦忙端过盖碗放一旁书桌上,掀开瓷盖,“好,我凉一凉就喝,多谢七小姐美意。”
“上回跳舞还让我改口,怎么现下又叫七小姐?跟哥哥们一样叫我静怡吧,”她似乎没有出去的打算,也看不到方绍伦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知道你要来,我特意让她们将这屋子好好拾掇了一番,满不满意?哪里不方便就跟我说。”
难怪这屋里立式挂钟、纱罩宫灯、玻璃橱衣柜一应齐全,还带着股女子闺房的馨香,原来是魏七小姐督办的。
方绍伦忙道谢,魏静怡一抿唇,“客气什么,绍伦哥哥又不是外人。”
她靥出嘴角一个梨涡,半是含羞半是大胆的张望过来。
方绍伦深悔当初的孟浪,他看这姑娘跟袁闵礼情投意合的样子,所以很是放心的调侃了两句,哪里知道姑娘们的心意变化起来是这样快的呢。
“劳你操心了。”方绍伦绞尽脑汁找话题,“怎么没见六小姐?”魏静芬没有出现在今晚的家宴上。
“她躲房间里绣嫁妆呢,”魏静怡撇了撇嘴,“自从我爹首肯她跟袁大哥的婚事,她就不肯出来见外客了,说要给自己绣整套嫁衣,要我说,还是西式的婚纱好看……”
方绍伦忍着烫“咕嘟”几口将醒酒汤喝干净,把碗放回托盘上,笑道,“醒酒汤不错,刚还有些头疼,喝完就舒坦多了。多谢静怡,我得好好睡一觉了。”
他略带催促的将魏静怡送出门,才松了口气。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魏七小姐也委实胆大了些。
亲事大概是要找的,可这样儿的他恐怕吃不消,还是赶紧找房子搬出去吧。
想到找房子就念起阿良来,要是阿良在,准能帮他办得妥妥贴贴。他今儿说走,明儿就能搬。
不过阿良想去参加飞行员选拔,他是支持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年纪小小能有这个觉悟相当不错了。
只是这样一来,他身边就没了人使唤。
魏司令虽然给他指了两位副官,但都是魏家的远亲,魏司令不同意他赁屋子搬走,不好堂而皇之的指派他们去做这件事。
眼下最要紧的是走马上任,只能把找房子搬家的事先搁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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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政厅办公大楼矗立在沪城中心,修建得十分气派。主楼五层,安了进口的升降机,灰白色大理石墙面砖,水曲柳扶手栏杆。
寸土寸金的地方,还在主楼后圈起来一个不小的操场,用于日常操练。
城防队在一楼有两间办公室,稍小的队长专用,稍大点的队员歇坐。
沪政厅的人事架构,越往上越尊贵,可见城防队的地位。
不过方绍伦觉得正好,城防管日常巡防、街道辑事,一楼出入更方便,也少了许多跟上层照面的机会。
城防队有专门的服制,方绍伦身段修长,比例匀称,穿上制服更添英气。
平直的肩线、铜扣严实的扣在喉结下方,腰带没有抽得很紧,随意一捆勾勒出利落的腰身。呢黄裤子束在长筒马靴内,愈发显得腿长且直。
魏静怡爱一切新派的事物,新近又在学摄影,魏司令宠爱她,托人从德国弄了台最新出产的徕卡相机。
她看方绍伦换了制服,显得仪表堂堂英气逼人,硬拉着帮他拍了张相片。
方绍伦赶着出门,随意往院子里的松柏旁一站,魏静怡调好角度“咔嚓”一声,等相片冲洗出来,她雀跃着向众人显摆,“我可算是出师了吧?”
相片确实拍得无可挑剔,虽然是黑白照片,挺拔的身影与挺立的松柏相得益彰。
翩翩佳公子跃然于一张相片纸上。
她一心要显摆自己的摄影技术,冲洗出好几张,自己偷偷留存了一张,给了模特正主一张,又把剩下两张寄给了方颖琳。
方颖琳回信说,她爹看了都赞不绝口,说比照相馆还拍得好。信中极尽溢美之词,把魏静怡夸得心花怒放。
只是方颖琳觉得奇怪,她把相片放入家中的相簿里,明明两张叠一块,不知怎么过后就只剩一张了,她只当是她爹或者姨娘挪到相框去了,也没怎么在意。
夜深人静,张定坤披了件棉袍,靠坐在床头,手里夹着根烟,捧着那张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相片,看了又看。
他的大少爷穿着制服,更显英俊出挑。新官上任极高兴吧?眉梢眼角都带着一点笑意。
手指轻柔的摩挲过相片纸上温润的眉眼。
墙上的挂钟敲响十二下,他恋恋不舍将相片夹到床头的一本书里。
过了片刻又翻出来,上回听谁说,油墨对相片纸是不好的,明天得去订个玻璃框子回来。
他将相片搁在枕侧,想象着相片上的这个人就躺在他身边,十分美满的闭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又把被子拉过头顶,被窝里一阵悉悉索索响动夹杂着低沉的喘息,许久之后,总算风平浪静……
有人被美色所迷,夜不能寐。
方绍伦本人却并没有因为俊俏的外表,在入职上受到任何优待。
城防队的人马来自各师团的轮岗,人员时有更换,大都是沪城本地人,家里头有点人脉关系的才能调过来。
不必冲在前头堵枪眼子,沪城又繁华,好些给舞厅、饭店甚至书寓、堂子充当保护伞。
这些人散漫惯了,向来不服管教,方绍伦的上一任是本地人,被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折磨得头疼,宁愿回原处,都要撂挑子不干了。
方绍伦上任前多方打探了一下内情。
魏司令嘱咐道,“绍伦,这差事算是个烫手山芋,但正因为你不是沪城人,也少些阻碍和掣肘。这摊子确实有些乱,你能整肃一下是最好,但只能徐徐图之,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想必你也懂得。”
这意思是要管,但又不能管得过火。
方绍伦问了几个问题,又提了几个要求,魏司令一一答应下来。
魏世勋给他送来了人员花名册,人其实不多,百十来号人,各人籍贯档案都清楚的罗列在案。
方绍伦研究了两个晚上,才让副官去通知开会。
新官上任自然要召集大伙见个面、讲个话、通个气。他定的九点在操场集合。
结果他九点准时到,就两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操场上。
方绍伦也不着急,让副官搬了一把圈椅来,坐在操场中心的大树底下,翘着二郎腿,慢悠悠的等。
他翻着手里的花名册问了一下那两个老实头的名字,一个叫罗铁一个叫马千里。
难怪老实,这两个是新来的,还没找着附属的阵营。
方绍伦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们聊着,探了探底。
一直等到近十点,一群哈欠连天的兵油子才陆陆续续的到齐了。
态度倒是各种恭敬,“队长有所不知,昨晚东街民居失火,弟兄们抢险救急忙活一夜,这不,刚躺一会,就赶紧来集合了。”
“是吗?”方绍伦捻着名册簿子,淡笑着,毫无怪责的神色。
“是是是,”兵油子们觉得这小白脸面嫩,应该好唬弄,一行人头点得鸡啄米似的,“不信您看今早的报纸,东街是失火哩,一条街上的屋子都烧着了。”
有个还夸张的捧着胳膊,“我昨儿个只顾着帮忙,还跌了一跤。”
众人七嘴八舌,说得煞有介事。
方绍伦笑道,“及时发现险情并上报是城防队的事,抢险救火自有消防总所,情况紧急参与抢救,视表现论奖励。”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身旁右侧的空地,“来,昨晚参与救火的站这边来,摔伤了胳膊的那一位出列,魏东,”他冲身后立着的副官道,“去,办公楼对面有个诊室,把里头坐诊的医生请过来一位。”
沪政厅办公楼一楼就设有医务室,但是个老滑头,与兵油子们沆瀣一气,从不得罪人。
方绍伦让去对面诊室请医生,自然是深知内情。
“别别,”叫嚷着摔伤了胳膊的那位马上举手,讪讪笑道,“回队长,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些微磕碰不碍事。”
“是吗?你可要想好了,”方绍伦淡笑道,“我要为救火的弟兄们请功,要是伤了摔了功劳只怕要大一些。”
“不用不用,”一群人齐齐摆手,“都是份内事,当不得请功。”
中间也夹杂着两道不以为然的声音,“请功也是白请,又没什么表彰。”
众人推挤着,没人往方绍伦右侧走。
方绍伦静默不语,待人群安静下来,拉下脸,厉声道,“干了活就该请功,怎么表彰是上头的事!没干活就少给老子打马虎眼!给你们三个数的机会,确实参与救火了的站到右侧来,没人那就一概算旷工。有赏必有罚,通知九点开会十点到,早报上看个新闻就想拿来唬弄我?那我也不必答应魏司令来管这摊子烂事了!”
他一番疾言厉色,人群愈发安静下来,身后的副官很有眼力见的开始报数。
三个数报完,有两个人站了过去,其余微低着头,眉眼梭来梭去,静观其变。
“报上名来。”方绍伦向站过去的两位冷声道。
“桑彦。王培。”二人齐声道。
“哼,”方绍伦冷笑一声,“你们俩家就在东街,怎么?家里失火不救火等着一块烧?自家份内事还等着局里给你请功?!脸怎么这么大呢?!”
他都没有翻花名册,只听这两人报出名字,就说出了籍贯住址,众人静默,挨了教训的两个人低了头,走回原来的队伍里。
方绍伦端坐在椅子上,二郎腿翘着,两只胳膊搭在椅围上,以睥睨的神情扫视着这群乌合之众。
片刻后,曼声道,“怎么着?诸位是想来个下马威?错了主意!我方绍伦毕业于东瀛陆军士官学校,是你们魏司令亲自到月城将我请来!愿意在我手底下干活的就老实受罚,不愿意的哪里来回哪里去!北边如今正打得凶,把你们这无赖劲放战场上看灵不灵!去,先给老子绕操场跑十圈再来说话!你们两个,”他伸出两根手指点了点桑彦、王培,“二十圈!”
东瀛的军校并不单练体能、学枪法,驭下之道亦是课程之一。
尤其三岛家族是东瀛军部重臣,方绍伦与三岛春明相交,耳濡目染,颇有进益。
人群一阵喧嚣,片刻之后,罗铁、马千里带头跑向跑道。
两个副官在一旁吆喝着,陆陆续续有人跟了上去。众人听说是魏司令亲自接来的人,又是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多半还是有点底的,不敢太过得罪。
但也有五六个站着不动,其中有个刀疤脸往地上吐了个唾沫,低声道,“瞧这细皮嫩肉的多半卖屁股上去的,老子可是死人堆里爬回来的,还怕这些龟孙……”
早在他说第一句方绍伦已经“腾”地站起身,长腿一跨,几步走到那群人中间,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两嘴巴,“噼啪”两声脆响。
刀疤脸不防他招呼都不打,出手干脆利落,被打了个正着。
一双眼睛瞬间泛起狰狞红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挥拳就往方绍伦头上招呼,显然也是个意气用事不管后果的莽汉。
两个副官站在椅子后背,还没反应过来,看刀疤脸挥拳才慌忙冲过去。
结果,方绍伦不闪不避,迎面一抓,手掌攥住那砂钵大的拳头,用力一拧,脚下一个扫堂腿,一招制敌。
他打不过张三可不是因为他太弱。
刀疤脸摔倒在草丛里,一只胳膊被方绍伦反剪到背后,他使劲挣扎却始终无法挣开束缚。
方绍伦待他那股蛮力泄完,才站起身,飞起一脚将他踢得滚了两圈,才冷哼道,“凭你也敢在老子面前造次?!”
他冲旁边两个呆愣的副官道,“去!把他给老子丢出去!这人我城防队是不要了,让魏司令再补个人来!”
两个副官领命而去。
他转身坐回圈椅上,冲剩下几个傻站在一旁的低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要么跑要么滚!赶紧的!”
“是是是。”众人如梦初醒,一溜烟的蹿了出去,追赶跑圈的大部队去了。
原本这群人跑得懒懒散散,等旁观了方绍伦身手的那几个插入队伍里,一通含含糊糊的诉说,拖沓的脚步瞬间就变得利索起来,叽叽喳喳的抱怨声销声匿迹。
半个时辰后,回到方绍伦面前的这一堆人变了副嘴脸,很自觉的由高到低站成几排。
方绍伦拿花名册点了一遍名,又根据人数宣布了他改良后的轮值规定:每七人为一小队,设小队长;每七对为一大队,设大队长;两队交替白晚班,每班六小队负责各个区域巡逻安防,一小队机动轮休。
“别的先不说,人员轮岗到位是必须的。我随时抽查,发现缺岗一次操场十圈,缺岗两次半月薪水,缺岗三次直接给老子滚蛋!谁说话都没用,我最不爱那些弯弯绕绕。都听见了没有?”
“是,长官!”一群人齐声应答着。
方绍伦摔完大棒,又给颗甜枣,放缓了面色,沉声道,“组员及小队长的人选你们自行决定,一天之内报到魏东这里,小队长每月月薪加五块。大队长罗铁和马千里,每月月薪加十块。”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紧接着又爆发一阵欢呼,五块十块很不少了,他们原本每月的薪水也不过三十块而已。
罗铁和马千里更是一阵晕眩,初来乍到,竟然当上了大队长?方绍伦用行动表明,能力资历在其次,最要紧是听话。
事实上,方绍伦也不是胡乱点将,事前了解了概况,刚又做了交流,这两个正因为新来,背景干净,可堪一用。
至于能不能服众,就看他们本事了。
他等众人停止喧嚣后,又道,“无论大队长还是小队长,人选都不固定,能者上,庸者下,我随时调整或裁撤。”
示意两个大队长出列,“往后日常工作,听从这两位的安排。这两位有错,可以越级反映,但我生平最恨人使阴招,让我知道为了这五块十块的,背后弄手段,或是不服从管理,一经发现,立马革职!在座诸位,都是上过战场的人,绝不允许前方冲锋背后有人放冷枪。这一点务必牢记!”
他环视场中一周,冷声道,“都听清楚了吗?”
“是,长官!”这一次应声比方才还要响亮。
魏司令和魏世勋一人端一杯咖啡,站在四楼的玻璃窗前,看着不远处操场上整齐的队形和嘹亮的应和,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将咖啡送到嘴边啜饮一口,“绍伦这孩子到底东瀛回来的,很镇得住场子,老方家如果放他手上,只怕比在方二手里还强些。”
魏世勋不置可否,“他这杀鸡儆猴、大棒甜枣的也是您支持到位。‘刀疤刘’可是您之前的护卫……”
“他要立个威,刘疤子也确实仗着我屡次生事,我不事先提点他必然闯祸,果不其然……”魏司令叹着气,“绍伦这孩子就是聪明,算了,刘疤子也到年纪了,丢回老家养着吧。”
“爹还是看重他偏帮着。”
“他拿得下刘疤子就值得我偏帮。”魏司令颌首笑道,男人嘛,拳头说话最好使。
“只是这一来城防这块每个月就多了百来块花销,只怕其他部门会不满……”魏家大少爷主管财政经济,万事先从钱看。
魏司令摆摆手,“城防队三年没提薪了,事又多,白天黑夜的连轴转,要不然也不能对他们吃保护费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他走到书桌后坐下,将咖啡杯搁桌上,“如今租界、辖区都不太平,既然让绍伦来管这一摊子,不给点实际的支持怎么行?”
“唔,”魏世勋点点头,“这也是实情,且看看方大少爷的能耐吧。”
第33章 在某人每晚对着相片“例……
方绍伦正式走马上任。
他原先在东瀛的生活就是极有规律的,六点钟起床,晨练一两个钟头,没有什么天赋异禀,一招制敌的本事是靠一拳一脚练出来的。
魏公馆占地没有月湖的府邸阔大,但后院也辟出了一个小小的练武场,木制栅栏里头插着些刀枪棍棒,不过物什看着新却蒙着灰尘,是久未使用的样子。
魏司令对儿女管教没有方学群严格,魏家老大魏世勋快三十了,是中流砥柱,没时间舞刀弄枪。老二、老三不常住沪城,这些家当只有魏老四得用。
但他是个好玩乐的,方绍伦从没在早餐桌上见过他,仆从说四少爷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的。
魏世茂在沪政厅挂了个闲职,去不去的不要紧。
所以方绍伦一般跟魏世勋一块吃早餐,然后司机准时将他们送到沪政厅办公楼。
魏司令也不常去,一多半的事情都交给了长子。他年长几岁,沉稳许多,偶尔在公事上提点两句,方绍伦受益良多,不至于莽莽撞撞闹出什么笑话来。
上午坐镇办公室,如果有人要找他,这个点来总能找到人。
下午则一般骑着魏司令送他的那匹三河马,带着两个副官在各街区溜达,核查人员在岗的情况,处理一些临时突发的状况。
三河马比时下使用较多的蒙古马体格高大许多,肌肉发达,四肢强健。方绍伦穿着制服,端坐在马背上,端的是威风凛凛,常引得街道上的姑娘们争相偷看。
他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鹰隼一般扫视着街道的各个角落。
因为沪城地界的复杂性,城防队自有一套巡逻辑事的章程。方绍伦没有急着去斧正,让他们按部就班,原来怎样如今仍旧怎样。
他只严格要求人员按规定着装按时到岗,单这一条,令城防队的面貌至少从外边看来是焕然一新了。
之前吃空饷、虚应卯是常事,被方绍伦抓过几回、兑现了惩罚之后,再没人敢耍滑头,身穿制服,领头骑着骏马的队列时不时在各区的街头闪过。
就连长三堂子的姑娘们都知道城防队新上任的队长是个厉害角色,原来一到夜班就躲到堂子里来喝酒打牌的城防队员明显减少了。
方绍伦不光白天会巡街,有时候吃了晚饭还会骑马出去溜达一阵子。
他也不要副官们陪着加班,那把勃朗宁小巧精致,插在长筒靴的缚袋里刚刚好,经常单人匹马的就出去了。
白班轮值的老实点,因为知道方绍伦每天都要核查。
晚班的难免有些偷懒,结果有次半夜十一点,巡逻的几个路过伏塔寺,正好看见方绍伦跟三个安门贼打在一处,还不等他们上前帮忙,那三个已经麻秆一样躺倒在地上。
方绍伦拍拍手上的灰尘,翻身上马,俯身说道,“这次念在你们财物没到手就算了,再有下次请你们吃牢饭。”
沪城的牢狱据说人满为患,而且条件十分恶劣,犯罪未遂,方绍伦一般不会过多纠缠。如今贫富差距巨大,他心里也有数,来做贼的一部分作奸犯科,一部分生计所迫。
不滋生出特别恶劣的事件,一般不会撵着不放,这也是城防队的共识。毕竟治安这块自有警备厅管。
他骑着马,慢悠悠的晃到巡逻的队伍跟前,扫了一眼,“嗯?怎么只有五个人?还有两个去哪了?”
“厕……”中间一个想替逃岗的打掩护,但想到长官的较真劲儿又把话咽了回去,纷纷低下了头。
“通知他们明天九点到操场跑圈,迟一分钟加一圈。”方绍伦径直走了,众人应着“是”,看着那抹英挺的背影远去,不由自主的吐了吐舌头。
从此,方队长轻松以一敌三的身手和神出鬼没的特性在巡逻队传播开来。
晚班的再不敢抱侥幸心理,整个城防队也不敢再因为年轻俊俏就轻视唬弄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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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世茂连着两天没堵到方绍伦,这天特意提早回家,终于在大门口等到人,很亲热的迎上来,拍他肩膀,“哥,总算逮到你了!郭三爷打了几个电话到公馆来都没找到你人,你也不给他回电话,他特意嘱咐我,今儿一定要把你拉到他那儿,他给你预备了一桌接风宴。人都到齐了,就等你这个正主儿了。”
他拖起就走,方绍伦不好挣开,只能道,“哎,别急,好歹等我换身衣服。”
“哎呀,不用了,菜都上桌了,就咱哥几个,还换什么衣服呢?”魏世茂径直把他推上了小汽车。
方绍伦自从知道郭冠邦的真面目,就有点不耐烦应酬他,知道他打电话到魏公馆来找过他,也假装忙忘了。
但他忘了魏家还有个经常跟他一块混局玩的,魏世茂殷勤来当说客,他倒有些不好拒绝。
到了沪城这地界,确实绕不开郭三爷,去就去吧,自个心里有数就行了。
只要不深交,虚与委蛇一番倒也没什么。
方绍伦原本是这般打算的,但郭冠邦郭三爷这人,只要与之接触,其圆滑机变总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不自觉放松心防。
郭公馆不是郭家的本府,但豪华气派与魏公馆不遑多让。
猩红的地毡从庭院一直铺向厅中,跨过门槛,是寸许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寂然无声。
已经是傍晚时分,天光黯淡,厅中灯火通明,晕红的光晕给屋子里高低错落的红木家具镀上一层金边,愈显富丽堂皇。
方绍伦甫一跨过门槛,郭冠邦就瞧见了,朗声笑着迎上来,握住他双手,“绍伦兄,有段日子没见了,来了沪城也不给我打电话,叫哥哥好生惦记!”
他牵着他手往厅中簇拥的人群中走去,“等会可得好好罚你一杯。”
方绍伦连连点头,“应该应该,非是我怠慢,郭兄也知道,我小地方来的,到沪城这种繁华之地见世面,多少要局促些。又承蒙魏司令厚爱,不免抓着鸡毛当令箭,很是忙活了一阵子。”
“绍伦太谦逊了,留洋回来的人怎会少见世面。”郭冠邦牵他到人前,仍不放开手,向众人道,“诸位,这就是我刚刚跟大家说的方家大少爷,绍伦兄,从东瀛学成归来,如今在魏司令麾下荣膺城防队长一职。列位都是街面上行走的人物,遇着我们方队长的大驾可得千万恭敬些。”
小小官职在他嘴里跟位列三公似的,但又说得正经,毫无调侃之意,只有看重之情。
众人自然理会得,纷纷将手里握着的高脚酒杯倾过来,向方绍伦敬酒。
方绍伦未到之时,他们便是男男女女的或坐或站在厅中,啜饮着美酒闲谈,等他来入席。
郭冠邦从侍从的托盘里拿过一杯威士忌递到方绍伦手中,总算放开手,改为揽着他肩膀,一一给他介绍。
“这位是漕帮龙华堂口的扛把子,唐四哥,”他指着一位年约三旬的方脸汉子笑道,“四哥,方队长初来乍到,可得劳你吩咐底下的弟兄们消停些,少滋事。上峰看着,要撂了他的面子,我都不依。”
那位唐四爷满脸堆笑,弯腰敬酒,杯口还矮了两寸,“一位郭三爷,一位张三爷,看两位三爷份上,我唐四岂敢有二话。”
谁?噢,张三。
在某人每晚对着相片“例行公事”的时候,大少爷已经有段日子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一来事多,二来也在刻意回避。错已铸成,他只想假装无事发生。
在暗夜里回味无穷的,只有一个张三罢了。
怎么还跟张三扯上瓜葛了?
方绍伦不过微微一愣,郭冠邦已看在眼里,笑道,“绍伦不知道?定坤兄得伍爷看重,坊间都传,张三爷多半是漕帮的乘龙快婿哩,是不是呀四哥?”
经过长柳先生和红欣小姐一事后,方绍伦对张三身上的传言不那么信得真了。毫无异色,反倒帮腔,“真要如此,倒是美事一桩。”
伍爷可是漕帮大当家,子嗣不丰,就一子一女,真要攀上个女婿算便宜张三了。
唐四爷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笑,“伍爷不发话,我们也说不准。不过伍爷对定坤兄爱重那是没得说,连我们漕帮正经的大少爷都要退一射之地呢。”
“难怪上回吃酒,平康听说定坤也在,死活不肯来了。”伍平康是漕帮大少爷,沪城纨绔的代表人物。名头方绍伦也听过,只是风评欠佳。
不管是冲着谁的面子,唐四爷都对方绍伦称得上恭敬,频频敬酒,“方队明鉴,我手底下那班兄弟都是苦哈哈出身,老实得很,若有一两个不长眼的敢在您面前调皮,尽管告诉我,保管整治得服服帖帖。”
漕帮原先那伙人苦哈哈出身是不假,老实就未必了。
沪城外围的整个海域都在漕帮的控制下。如今的海关总署与漕帮关系匪浅,算得上一明一暗两条绕江龙,圈着沪城这块风水宝地。
经过岁月的沉淀,如今能在漕帮混个堂口香主的,无不是家资巨万、呼奴唤婢、养尊处优的人物。
唐四爷不过谦辞,另有一层他的人若犯在方绍伦手里,让他网开一面交给他来处理的意思。
其实这也是给面子的说法,城防队本就没有执法权限,发现事端只有制止、上报的份。
方绍伦虽然初涉江湖,但自小生长的环境摆在那,多少懂这些场面上的弯弯绕绕。
当下笑着与他碰杯道,“初来乍到,还要请四哥多多关照。四哥手底下的人自然都是懂事的,哪里用得着小弟瞎操心。来,敬您。”
郭冠邦状似欣慰的拍着他肩膀。
他身后站起一位姿容俊朗的青年,穿着颇有些另类,似长衫但款式十分特别。更令人瞩目处是一头黑丝长及肩背,扎了个马尾。
乍一打眼,方绍伦还道是长柳先生那般女扮男装,但不是,他身段修长,面容清俊,是男儿长相。
他与方绍伦碰杯后笑道,“方大少爷,你不认得我,我对你却是闻名多时了。我们两家早有渊源,我姓关,关琦。”
郭冠邦在一旁提点,“这位是关四爷的爱子,文珏兄。”
他看一眼方绍伦便知他诧异之处,续道,“文珏是伦敦皇家艺术学院高材生,学成归国,明年要在沪城办画展哩。”
哦,原来是艺术生,难怪穿着打扮洋溢着艺术家潇洒不羁的特质。
关家与方家一直有人情来往,关五娶苏娅萍,方家派了张定坤去道贺。前阵子方家办三朝酒,关家也派了管家前来。
关四爷有个儿子留学英国多年,听说过没见过。
“大抵是留学欧洲的那位仁兄?久仰久仰,”方绍伦与他碰杯共饮,又问道,“几时回来的?”
“去年底到家正好赶上除夕吃团年饭。”关文珏笑道,“方兄也才从东瀛回来不久吧?正想请教。其实我当初也想往东瀛去,无奈家父不允。我有个堂兄早年留学东瀛,后来娶了东瀛世家女,便留在那里不回来了,家父生怕我步此后尘。”
东瀛女子与华国女子长相、身段类似,性情又极温顺,去那边留学娶妻生子的确不在少数。但欧洲就不同,人种有别,别说缔结婚姻,便是谈爱情的都不多。
他言语直爽,令人顿添亲近之意。
郭冠邦今日宴请方绍伦,请的陪客确实费了心思。
一个唐四爷跟他日常巡逻辑事有些关系,一个关文珏跟他一般留洋回来有共同语言,再加一个魏世茂,住在一处不免要打交道。
这几个凑在一块吃喝玩乐,光阴不算虚度。
又另请了两个书寓先生陪酒弹唱,一名金凤一名银宝,席间饮酒调笑,十分热闹。
令方绍伦意想不到的是,酒席过半,一位穿长衫梳分头的男子匆匆而来,“哎呀,今儿散场得晚些,来迟了,给贵客赔罪。”
他身段苗条,生得风流妩媚,颇有些男生女相。言语轻柔,嗓音略带婉转之意。
“先自罚三杯罢。”郭冠邦笑道,却并未引荐。不上台面的意思。
方绍伦便猜到大概就是郭冠邦养的那位叫“幸官”的优伶了,想到他和张三还听过他二人的墙角,听墙角之后还有些事端,不由得面上飞红。
席间不免注目,见幸官翘着兰花指,殷勤伺候酒水,言谈举止极类女子。
如此情状,跟男子混一块倒也不足为奇。
不免想到张三,罹好男风,总有缘由,投错了胎托错了身,倒是情有可原。
难不成,张三外表是那样的,内心其实——是这样的??
第34章 刚在床褥间,压着他的后……
韶光滑进三月,沪城便一天比一天热了,魏公馆都停了热气管,郭家的厅里却还烧着。
方绍伦进门时便觉得一阵热浪袭来,熬到半席实在忍不住,见众人都脱了外套穿得单薄,金凤银宝更只穿了半臂的旗袍,露出白花花的胳膊肘。
他道声更衣,起身走到厅旁洗手间,解了腰带,将厚实的制服上衣脱下来,早有仆从接过去,挂在门厅旁的玻璃橱子里。
他里头穿了件的确良的白衬衫,解开两颗扣子,挽着袖子,走回席上来。
席面上众人来回敬酒,饶是他着意控制,也喝了不少,面庞泛起红晕,就连微微敞开的胸口也是一片粉色。
他的肤色不是那种作养出来的瓷白,每日街头徜徉也从不撑伞,是健康自然那一挂的,但毛孔细腻、十分光滑,丝毫不显粗糙,酒意上脸后,便像绸缎般,泛着琉璃的光泽。
郭冠邦本就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瞄见此情状简直有些按捺不住,心头瘙痒难耐。
方绍伦浑然不觉,两只手支肘撑在桌上,与对面的关文珏谈笑甚欢。
他手比脸白许多,且指端修长,指甲莹润,随意的举动都显得极为优雅。不愧是富贵乡中蕴养出来的贵公子。
尤其左手上戴着一枚碧玉扳指,愈发衬得那双手羊脂白玉一般,郭冠邦忍不住凝神细望,大抵是目光过于热切,方绍伦向他转过头来。
郭冠邦很自如的伸手过去,牵过方绍伦左手,笑道,“绍伦,你这枚扳指水头很足,估计有些年头了,不会是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吧?”
方绍伦其实不爱取下这枚扳指,因为卡得刚刚好,但被郭冠邦这么攥着手掌,他倒宁肯取下来了。
便缩手稍稍费了点力气取下,递给郭冠邦,“我也不清楚,是生辰时家父所赠。”
具体哪一年生日送的,还真忘了,反正一直陪着他飘洋过海,日常弯弓射箭也颇有用处。
方学群拿出手的,自然是好东西。
郭冠邦对着光线细看,碧翠盈润,毫无瑕疵,他一双眼睛是见识过奇珍异宝的,连连点头,又亲自给他戴上。
方绍伦被他不经意的抚触,弄得十分不自在,忙举杯敬他,“听说郭兄又要纳小星?愚弟还不曾给你道喜。”
他原本以为白慧玲会在座,不想酒席过半也不见人影,便问道,“今日怎么不见白小姐?新嫁娘害羞躲起来了?”
郭冠邦跟他喝了个满杯,笑道,“下个月请你喝喜酒,请帖届时一并送到魏公馆来。”
又回身叹道,“她回白家了,说是按习俗,婚礼之前不便见面。虽说是纳妾,白家和白小姐的规矩也很不少哩。”
唐四爷在一旁凑趣,“白小姐这样的美人架子自然是要大一些的,三爷能把她娶到手,是多少男人羡慕的好福气哟!”
坐在他身旁的金凤也跟着笑,“白小姐的艳名,我们堂子里都有耳闻的,只是不曾见过,不知是怎样的绝色?想来是极漂亮的,不然也入不了我们郭三爷的眼。”
只是纳妾,她这么调笑两句也无妨。若是娶妻,可就没有她们说话的份了。
魏世茂向来是白慧玲的拥趸,用满是艳羡的口吻说道,“那是自然,白小姐的姿容说一句冠绝沪城也不为过的。我要能娶白小姐,八抬大轿从正门入我也肯答应。”
“你倒是肯,魏司令可就未必肯了。”郭冠邦淡笑着睨他一眼。
魏世茂打着哈哈摇头,他只是说婚礼的形式,挂牌做过舞女要娶为正妻,以魏家的门第来说绝无可能。
他和唐四爷联起手来敬郭冠邦,郭冠邦佯装醉酒,摇手道,“今儿酒有些满了。”
魏世茂便将杯子递到幸官嘴边,直往他嘴里灌,“你替你好哥哥喝了罢。”
他一手揽着幸官肩膀一手举着杯子,幸官自然要推脱,但到底就着他的手,饮了那杯酒。
两个人拉扯间极亲热的样子,让方绍伦简直有些瞠目结舌,旁人却是不以为意。
沪城的风俗比之月城确实开放许多,席间狎昵玩笑似乎是平常之举。
尤其酒酣耳热之际,众人举止似乎都十分随意。
唐四爷和银宝搂抱在一块,贴着耳朵说悄悄话。金凤竟然也用两只雪白的膀子攀着关文珏脖颈。
方绍伦小吃一惊,去瞧关文珏神情,见他眉目带笑,一只手还在金凤的纤腰上游移。
“咳。”他轻咳一声,忙举杯掩住诧异的神色。
据说欧洲风气与东瀛、华国皆不同,男女街头拥抱甚至亲吻,都是平常事,但要放在国内就是有伤风化的大事件。
郭冠邦状若沉浸局中,谈笑风生,实则时刻留心着方绍伦面上的神情,见他一脸惊愕羞赧,可见风月场上是个雏儿,越发心痒。
他借着酒意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绍伦,你还不曾到堂子里吃过花酒么?到了沪城,可要入乡随俗……”
唐四爷耳尖,听到郭冠邦说“花酒”,连连嗳声道,“我是早定了日子,后日在‘群玉坊’请大伙吃席的,在座的之前都请了,再正经请一下方队长,”他隔着郭冠邦,伸出手来跟方绍伦握了握,“方队可一定要来,给老哥哥一个面子。”
方绍伦跟袁闵礼在沪城求学的时候,去长三堂子打过茶围,倒不曾喝过花酒。
他在东瀛的时候,袁闵礼给他写信说过这件事情,说他到沪城办事,有同僚在堂子里摆酒收相好,请他们列席,以作见证之意。
方绍伦不过二十出头年轻人,对这些玩乐也不是毫无兴致,唐四爷这么说,不便拒绝,提杯道,“四哥要是叫方队长,那我可就不便参与盛会了。”
唐四爷从善如流,“绍伦贤弟,届时一定要赏光。”
他身侧的银宝也站起来敬了方绍伦一杯。
郭冠邦在一旁调侃,“绍伦一定要去,四哥这回摆酒排场可不小。四五桌是肯定坐不下的,他还从我铺子里订了几箱法国洋酒,又在珠宝行订了头面。”
他颇为感慨的样子,“但凡美女,规矩总是不少的,不一条一条照办,这日子就别想过舒坦。”
银宝在一旁撒娇作嗔,“三爷尽取笑奴家。”
看情形,唐四爷摆酒便是为这位银宝小姐了。
唐四爷也笑道,“三爷这是有感而发了,怎么?白小姐的规矩十分罗唣不成?不妨说出来让大伙参详参详。”
郭冠邦蹙眉道,“这首要一条,便是要举办一场全城瞩目的婚礼,她说为妾已是失了里子,面子不能丢。要花车游街,还要在众人面前签下婚书。”
众人还在沉吟,关文珏先笑道,“要我说一夫一妻制还是有些道理的,爱情可以转移,离婚再娶也不必苛责。娶了又娶,原先那位面子上到底不好看。”
关文珏看着是个玩乐的行家,一发言倒有一鸣惊人之感。
他留洋多年才回国,带着浪漫自由的色彩。
唐四爷却不敢苟同,“文珏贤弟此话差矣。爱情是可以转移的,只是何来爱情?不瞒诸位说,唐某十九岁上成亲,包办婚姻,哪里懂得什么叫爱情?但是妻房尚算贤惠,生儿育女,休其出门不啻于断其活路。所以,要我说,爱情不是转移了,是才发生哩……”
他挽着银宝肩膀,低低在她耳旁说了一句话,银宝脸上飞霞,秋水横波,显然是一句哄人的好话了。
众人一齐哄笑,金凤端了酒过来,命他二人喝了个交杯才算作罢。
唐四爷这话算是给了郭冠邦台阶,他续道,“这倒也罢了,好歹我一妻二妾俱在定城,虽说迟早传到耳朵里,惹来忿恨不平,好歹不曾亲眼所见,要唬弄过去也不是难事。”
他又愀然道,“主要是婚后,白小姐想要自掌家事。”
“自掌家事?”唐四爷道,“白小姐还想抛头露面出来做生意?白家那一摊子事可不小。”
“可不是吗,够她受累的,”郭冠邦苦笑道,“在家享清福不好,倒要出门奔波劳累。这知道内情的还好,不知道的还道我们郭家养不起人了。”
他向关文珏道,“主要是跟你那个小婶婶一块,两人合在一起,如虎添翼似的,一天到晚的瞎忙活。”
关文珏点头,“是,五叔家里的确是五婶当家了。其实不错,五叔就爱抽大烟推牌九,我爹让他管点事他也不肯。如今五婶能干,能支撑门户,他是越发万事不管了。”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方绍伦简直对他刮目相看。
时人都爱面子,家事很少拿到席间来讨论。
他的五婶便是苏娅萍,上次来还碰到她和白慧玲一块逛百货公司,如今又合起手来做生意了?
方绍伦愈感佩服,到底新时代的女性雷厉风行,做事毫不含糊。
他向郭冠邦笑道,“如今世道妇女们想法不同了,秉承传统在家相夫教子固然是好,出来做生意掌家业也不见得坏。何况世事多变,此一时彼一时,她如今想出来尝试一番,郭兄若不肯难免生怨怼。过两年,若是添了丁,兴许想法又不一样了。”
郭冠邦提出白慧玲的要求,本意是想让众人批判,不想两位青年才俊都大表支持。
他笑眯眯的看着他,“绍伦说得是。”
方绍伦看着他言笑晏晏、温文儒雅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起张定坤对他“笑面虎”的评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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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郭公馆三楼的卧室里,满室馨香,被翻红浪。
鲛纱制的床帐里隐现起起伏伏的身影,夹杂着激烈的喘息和□□。
一盏茶之后,随着男子餍足的低吼,这场战事总算偃旗息鼓。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从帐底伸了出来,摸索到床头的电铃拉了拉。
少顷,两个丫鬟模样的少女各端了一铜盆温水进来,足下无声,动作轻巧的挽起三面的床帐。又拧了温热的毛巾把子,轻柔的擦拭着赤裸的躯体。
待她们退了出去,郭冠邦靠在床头,从皮质烟盒子拿出一根雪茄衔在嘴里。
幸官忙松开按摩的手,擦了根洋火给他点上,才重又蹲回床脚,将一只脚底板揣在怀里,卖力的按压着。
郭冠邦神色阴郁,吞云吐雾间颇为怅然的叹了口气。
幸官试探着开口,“三爷这是,看上那位方大少爷了?”
“哼哼,”郭冠邦勾起唇角,“有这么明显吗?”
还不明显!席上一双眼睛跟黏人家脸上似的。刚在床褥间,压着他的后颈,动作粗野,大概在臆想那位方家大少爷吧?
幸官谄媚的笑道,“别人恐怕没有注意,我跟着三爷这么些日子了,怎么会不清楚?”
“不过,方大少爷确实是个可人疼的,那模样儿我看了都说不出不好来,只是,三爷想到手,只怕不容易。”
郭冠邦的眼前回荡着如画的眉目、带笑的侧颜、修长的十指,还有他附到他耳边时闻到的清冽气息,似雨后的青草,又似花房里盛开的晚香玉,与时下女人们爱用的法国香水绝然不同。让他具体描绘,却又有些言语匮乏……
檀木大床旁摆着一盆蟹爪兰,他随手揪过一朵盛开的,将粉白的花瓣团在指尖蹂躏挤压。
方家大少爷确实是个妙人,无一处不长得合心合意……要怎么才能弄到手,好好玩玩。
他夹着烟,眼神渐渐阴鸷迷离……直到烟蒂烧到手指,才如梦初醒。
幸官一脸了然的看着他,嘴角带着媚笑,停下按摩的手,附到他耳边道,“其实要想抱得美人归,也不是难事……三爷忘了,上回我师弟……”
郭冠邦皱眉,方绍伦可不是一个戏子,占了就占了,手段是有,也要想想用了的后果。
西南方家可不是吃素的。
幸官一双眼珠乱转,笑道,“我倒有个法子……不知道做成了,三爷怎么赏我?”
“哦?”郭冠邦坐起身,指尖向下点了点,“下边地库里的东西随你挑一样,不,三样!”
“当真?”幸官眼眸一亮,看郭冠邦颔首,低声献计,“三爷有所不知,我师父手上有的是好东西,他老人家可是宫里出来的……他有次喝醉了我听他说过,有个玩意儿掺在酒里,尼姑高僧什么三烈九贞的都能浪起来……过后又完全不记得……”
郭冠邦眼眸微眯,“真有这好东西?”
幸官不敢把话说死,“我只听他老人家提过但没见过,您传他问问便知。横竖三爷想要的东西,什么弄不到手?”
郭冠邦沉郁的面庞上泛起一丝嘿然的笑意,伸胳膊将幸官一把扯过来,裤子一扒拉,亢奋的横冲直撞,“骚浪贱货,不是要赏吗?爷先赏你一顿抽……”
第35章 尽管嗤之以鼻,一番盛情……
方绍伦午后有些困倦,想偷回懒,回魏公馆的客房去睡一觉。
他跟魏世茂昨晚从郭家回来已经十一二点,两人一路同车回府,后者又毫无眼色的跟到客房,拉着他聊了老半晌。
概因魏世茂原先觉得魏司令总称赞方绍伦,贬斥他,心里未免不太顺意,同府住着也没有过多来往。
这回席上,见郭冠邦十分看重他,而他抽烟喝酒姿态娴熟,唐四爷约吃花酒也欣然应允,便似找到了知己一般,与他分说起沪城吃喝玩乐的门道来。
方绍伦第二日照常起床晨练,午后不免犯困,骑马出了沪政厅。
本待回魏公馆,踌躇半晌,最后还是拔转马头,沿着通浦河,慢慢转入了秀林路片区。
午后的阳光穿透云层,从高大的梧桐木树叶间落下,稀稀朗朗的镀印在方绍伦的眉梢眼角。
他一路踽踽而行,路过一座大门紧闭,门楣上挂着“白府”二字牌匾的宅邸时,下马上前,叩响了一旁角门,“请问,白小姐在家吗?”
他也算来得巧,白慧玲刚换了衣服,准备出门赴约,听到门房来报,便挂了个电话到关宅,将和苏娅萍的邀约推后一个小时。
她料想方绍伦是坐不了多久的。
果然,方绍伦走进来,笑道,“我巡逻经过此处,想来白小姐这里叨扰一杯咖啡。不晓得有没有打搅?”
白慧玲看着他那身制服,先赞道,“大少爷穿这身愈发俊俏了。怎么会打搅?盼都盼不来的稀客,快请坐。”
她引他到沙发前坐下,又亲自起身磨咖啡豆,“前几日才从苏门答腊舶来的,大少爷有口福,正好尝尝。”
方绍伦在这个间隙里稍稍打量了一下白府。
大厅里是中西合璧的装修,西式的大沙发、从天花板直垂到地的天鹅绒窗帘,吊顶倒是中式的攥板刻花。
浮雕花卉的墙布上,有几块空着的印记,大概是之前有几幅尺寸颇大的油画,悬挂多年,如今被主人家取下来了,留下一个轮廓在那里。
方绍伦联想到那桩惨案,大概也猜得到那油画的内容,便垂下头,不欲询问。
白慧玲却已经端了咖啡走过来,搁一盏在他面前,低声道,“那里原来挂着全家福,还有家父和家兄的画像,西洋传教士画的,跟真人一样。家母看不得,看一回哭一回,所以取下来了。”
她语声哽涩,方绍伦忙摆手,“抱歉,我唐突而来,又引起你的伤心事。”
白慧玲抬起头,“怎么会,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她将水果盘推到他面前,“听说你到沪城任职了,原本要来拜会的,只是最近事情多耽搁了。”
“岂敢。我们昨晚在郭公馆吃席……白小姐,听说你要跟郭三爷成婚了?还没有恭喜你。”
白慧玲脸上不见半点喜色,郁郁道,“何喜之有?作人妾室终归低人一等。”
方绍伦脸上泛起诧异之色,疑惑道,“我昨日听郭三爷说了白小姐立的规矩,郭兄答应得也算痛快,想来白小姐应该是称心的了……”
白慧玲却笑起来,微微吊梢的狐狸眼狡黠的看向他,“大少爷若以为我称心今日就不会来了……绍伦,”她换了称呼,“你今日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方绍伦暗赞她聪慧,略一思索,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白小姐,按理说,琴瑟和谐缔结姻缘是万千之喜,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但有说女子嫁人譬如投胎再生,还是慎重些的好。以白小姐的人才品貌,若不愿为妾,大可再挑拣一二。”
白慧玲闻言,垂头不语。
方绍伦顿感唐突,他与白慧玲不过几面之交,在人家出阁的当口,跑到人家府里大放厥词,若有父兄在,是要将他打出去的。
不过,她若有父兄在,他也不必来说这番话了。倘若婚事不谐受了委屈,自有父兄替她作主。
他拿起一旁的平顶檐帽,起身道,“白小姐,实在对不住,我向来有些交浅言深、言行狂悖的,还请原宥一二……”
白慧玲跟着站起身,似乎想要伸手拦他,却又缩了回去,沉吟半晌,低声道,“绍伦,对于这桩婚事,你是唯一一个劝我再考虑一二的。就连家母也觉得能找到郭家这样的靠山,重振门庭有望,极力赞成的。”
她咬着唇,看了一眼笔直站立的身影,以及他眸光里的关切,有种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可是嗫嚅半晌,还是将那些话语吞了回去。
她感受到了方绍伦的一番好意,却也不能因此就拖人家下水。
何况,她们也没有熟稔到可以交心的地步,有的人心地纯良,却未必能守口如瓶。
她换上一副笑脸,柔声道,“大少爷是对我这个小女子起了怜悯之心?大可不必,我是很懂得自己要什么的。”
她送他往外走,一路絮叨道,“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年纪都极小,很需要扶持。再说我们白家产业也不少,嫁个贫寒些的当正妻,怎知人家不是冲着这份家资来的?三爷许我婚礼、婚书,又答应让我自掌家业,我求仁得仁,委实没什么不称心的。”
方绍伦不便再多言,翻身上马,冲她颌首点头,“既然如此……甚好。恭喜了。”
白慧玲将手上端着的咖啡杯递过去,娇笑道,“喏,咖啡都没喝完就走。”
他这才留意到她手上还端着半盏咖啡,深褐色的液体装在描着金边的陶瓷杯中,俯身接过,啜饮一口,“唔,香浓是香浓,就是苦了些。”
“此乃人生本味。”她垂首低语。
方绍伦没有听清,挥手作别,“多谢了,白小姐。等到日子再来喝你的喜酒。”
“好,请你来见证。”她弯了弯唇角。
他打马远去,白慧玲瞄一眼探头探脑的门房,高声道,“真是耽误我时间。小刘呢?赶紧的,备车,我还约了关太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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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今日回得早些,晚上也不打算再出去,吃过晚饭洗了澡,穿了全套的睡衣,在客房沙发上闲坐。
魏静怡派人收拾屋子的时候,十分周到,在墙角置了一台唱片机,几张黑胶片子搁在抽屉里。
他随手拿了一张放上去,轻盈曼妙的钢琴曲流淌开来,他在音乐声中沉思了片刻。
白慧玲对这门婚事肯定还是不太称心的,但已决心为家族的倚仗牺牲自己的婚姻幸福。
这世道于女子确实颇为苛刻,他不免想到自己的亲事,若是不情不愿无甚意趣,还是要两情相悦的好。
他听了片刻,觉得戏曲更入耳些,想换一张唱片,正抽屉里翻找着,“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
听这轻柔缠绵的力道,多半是魏静怡。
他只好撂开手去开门,不由自主的皱了一下眉头,门一开,一股甜香扑鼻而来,果然是魏七小姐大驾光临。
她两手背在身后,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绍伦哥哥还没睡吧?门房说有你的信件,我特意给你送上来。”
纤纤素手递上来一只牛皮纸信封,凑到他旁边,“没有落款,好像不是颖琳的字迹。”
方绍伦一看那笔板正的钢笔字,心头微微一跳,随手抛在一边,“是我之前的长随阿良,你上次见过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总觉得他跟张定坤这种关系,书信来往是有点奇怪的。
魏静怡没有起疑,她听到房间里放着钢琴曲,很惊喜的踱到唱片机面前,笑道,“绍伦哥哥你也喜欢听这个?我最爱听这张,西方古典音乐就是比我们那些咿咿呀呀的好听多了。”
这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方绍伦只好道,“既然是你最爱,不如搬到你房间去?我怎好夺人所爱?”
魏静怡摆手,“我房间也有一套呢,我特意挑的跟我房间里一模一样的唱片……”
她难得泛起一点羞涩,“这曲子跳舞是极好的,不如我们跳一曲华尔兹?”
她乳燕投林似的,小碎步跑到方绍伦面前,不等他答应,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
这种状态下,方绍伦再拒绝,未免有失绅士风度。只能展开右掌,轻轻握住姑娘伸过来的柔荑,左手搭在她肩膀后侧,不敢再下移半分。
魏静怡只是中等个头,比方绍伦矮了一大截,两个人要论身高差倒是极相配的。
乐声萦绕,脚步翩跹,两人按节奏交错移动着步伐。
方绍伦一低头,便能看到魏静怡那双剪水双眸投注在他面上,鼻端也闻得到那阵专属于少女的芬芳。
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就好像小时候办了错事生怕被他爹发现,那种忐忑不安、诚惶诚恐,如出一辙。
魏静怡轻启朱唇,柔声道,“绍伦哥哥……”
话未说完,却听木门“砰砰”两声之后径直被推了开来。
魏世茂伸出一个头来“啊”了一声,又缩了回去,大声在门外道,“打扰了打扰了,你们继续……”然后嘻嘻哈哈乒乒乓乓的跑走了。
两人吃了一惊,双双松开了手。
方绍伦趁机道,“挺晚了,你早点休息。我也要睡了。”
魏静怡点点头,一脸羞涩的走出了房门。
大少爷躺回床上,深感自己这事办得不地道,还穿着睡衣呢,就搂着人家姑娘在房间里跳舞,委实有些过头了。
他懊恼一番,转头瞄到了书桌上搁着的信件,伸手拿过来掂了掂,似极厚实。犹豫片刻,还是在昏黄的床头灯下,撕开了信封。
一沓信纸掉了出来,足有七八张之多。他蹙眉展开:
“绍伦台鉴:一别十数日,不知君可一切安好?”
他蹙了蹙眉,他离开月城已经一月有余了,哪里只有十数日?但看看落款日期,这封写于十多天前,原来是四五封合在一起,一并寄过来的。
“绍伦,不知你在沪城可找到了合心意的知己?知己这事向来是极难求的,否则伯牙子期也不会是千古佳话了。
私以为,姻缘缔结与寻觅知己之难度其实是不相上下的。若想琴瑟和谐,容貌身材在其次,脾性相投才最要紧。倘若那女子十分机敏活泼,想要与你共谐爱河,你可千万要慎重些。
机敏的女子向来多变,心态是否成熟尚未可知。若你公务繁忙她却要与你一同逛街饮茶,不但不能解你案牍之劳顿,反使你增添烦恼。但若轻易牵手,后悔也是晚矣,所以言谈举止务必要审慎再审慎……”
方绍伦心内称奇,这张三怎么就跟腹内蛔虫似的,他此刻正为魏静怡日益表露的垂青烦恼,他便写信来,絮絮叨叨,劝他再三考虑。
他不晓得,张定坤每有闲暇,便是百般琢磨,大少爷在沪城有可能与之交往的女子,魏家这位待字闺中的七小姐自然是第一要防的人选。
他自有关系网络,能探知一些秘辛,对这些沪上名媛的性情也略知一二。又极为了解方绍伦的脾性,特特的写信来劝诫,自然能戳到人心坎上。
啰啰嗦嗦一大篇,末尾写道:
“愚兄一番赘言,尽皆出自肺腑,私心里是无一日不盼着你好的。望你珍重快乐,遥表祝福。定坤顿首。”
方绍伦不禁莞尔,这厮正经起来,颇有些兄长风范,只要不胡搅蛮缠,并不那么令人讨厌。
之后三封信,一封写沪城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重点讲了拆白党。一封写长三堂子里的规矩,让他提防“先生们”的各种伎俩。
最后一封却是如此写道:
“绍伦,你客居魏公馆多有不便,愚兄公寓空置在彼,你不如搬去自住?也无人扰你清净。
我请了个擅做淮扬菜系的厨子,日日白拿空饷。租车行租的车子也一直停在停车场,无人使用倒是浪费。
另外,福州路上那家‘霓裳坊’乃是我的私产,店主霓裳姑娘是专为我量体裁衣的,你去店里报名号,她自会为你准备四季衣裳。
替你操心衣食住行,乃是为兄的职责与本分。还请万勿推脱。”
方绍伦一时愣住,住到他的公寓?那像什么话!还厨子、司机!他每日穿制服尽够了,谁要跟花孔雀穿得一个样!
尽管嗤之以鼻,一番盛情藏于字里行间,大少爷还是感知到了。
虽然不能领受,但胸口心间到底袭上一丝暖意。
他在灯下翻阅着熟悉的字迹,原本毫无睡意,却在反复的叮嘱冗繁的叙述里,困倦袭来,信纸散落在枕畔,就此沉入了梦乡。
第36章 就算这花带刺,肉有毒,……
天光微微亮,方绍伦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扰醒。
他所居客房窗外数丛碧竹,一到下雨天便有萧萧之感。无端令人想到“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样的词句。
这天气不便晨练,也就不急着起床,扭亮床头电灯,拿起最后一封信来。
张定坤在信中提到一件多年前的事:
“绍伦,你应当相信,我如今对你是多有祝福之情,少有冒犯之意的了。不过偶尔夜深人静时,亦会反省,到底是何时对你生了绮念?”
“思来想去,大抵是十年前,我们去摩柯山遇蛇那一次……”
方绍伦从记忆深处把这事翻找出来,头皮跟着一阵发麻。
他那时十三四岁,堪堪长成,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听到什么新奇事情都要去兜揽一番的年纪。
无意间听说近郊的摩柯山闹鬼,一个樵夫被吓得跌断了腿,弄得山野樵民都不敢往那山去,便闹腾着想去察访一二。
张三那时已经到了方学群身边,日常跟着他的是几个八九岁小毛孩,被管家敲打的次数多了,很不顶用,不但不敢跟他去,还嚷嚷着要去告状。
他只好假装打消了念头,等周日族学放假,又逮到张三休沐,软磨硬泡将他拽出了城,等出了城才雄赳赳气昂昂的宣布:本少爷要去摩柯山访鬼,赐他护卫之荣耀。
张三虽然个子抽条了,模样也长开了,对大少爷的忠心仍一如从前。一边摇头苦笑,一边跟着他满山转悠。
方绍伦卸了那股兴奋劲,极少走远路的双腿便疲软起来,张三蹲下身去,拍了拍肩膀,大少爷毫无羞耻感的趴了上去。
那时趴在他背上,让他背着,觉得是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后来,鬼没访到,却遇上了蛇。
方绍伦现在都不记得是怎么弄的,只觉得屁股上一阵刺痛,反头一看,大叫一声:“啊,蛇!咬我了!”
张三赶忙把他放下,那蛇竟然还缀在他屁股上没松口。
他掐住那蛇七寸,朝旁边石头上一阵摔打,又狠狠丢出去。
转身把他按在地上,一把扯开半边裤子,低头就冲那流血的伤口嘬了上去,吮吸几口然后匆匆呸在一边泥地里。
方绍伦嗓子都吓麻了,半晌出不得声,只觉得屁股瓣上又疼又痒。
片刻之后才找回声音,“啊啊”的叫了几声,然后觉着厚实的舌掌跟把刷子似的在臀尖反复的舔舐流连……“咕咚”一声,张三似乎把什么吞了下去。
吓得他腾的一下坐起身,“张三你怎么吞下去了?!快快快,赶紧吐出来!快吐出来呀!”
他顾不得半边屁股还光着,扑过去掐住张三的下巴,扭到一边,张三跟着呸了几声,却可怜兮兮抬起头,“大少爷,晚了……已经吞下去了。”
“那,那,我们赶紧下山!找大夫!”他瞬间慌了神,却涨了力气,腿也不软了,拉起裤子拽着张三就往山下跑。
张三半路还犯起了晕,气息奄奄的攥着他的手,“大少爷,张三大概是要死了……”
颇有点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给他拭泪,“大少爷你别哭了,张三就是为你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你可千万不要自责……”
方绍伦那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觉得上天入地,张三是头号忠心他的人,拽着他的衣襟,哭得眼泪汪汪,“张三你不要死,你可千万不能死呀……”
两个人生离死别似的,在山脚下嚎啕。
后来保芝堂的大夫,检查完伤口,又听了他俩对那蛇的描述,松口气道,“放心,放心,没毒,是咱们当地的‘土里拱’,专吃老鼠鸟卵。要有毒你俩估计也跑不来这里了……”
末了还给他俩解说了一番:倘若是有毒的蛇,那血吮出来是黑红色。没毒的吮出来是鲜红色,懂了?
方绍伦想起这事还觉得屁股一阵麻痒,那是他头一回被蛇咬,真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后来到了东瀛,时刻想着要替家国争脸面,课业操练门门拔尖,不管跟谁对打,从没怕过。
结果有一回三岛春明手上盘了条锦蛇到学校来,把他吓得一蹦三尺高,任他再三解释是自家豢养的无毒蛇类,他也不敢靠近半步……
现今回想起遇蛇那事,后背仍有些发凉。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不知怪在哪里……
他将念头拉回信纸上,张定坤那笔只能算是工整的字迹极尽煽情的描绘:
“绍伦,你不知我彼时的念头何等龌龊可怖,那软糯弹滑的触感、温软细腻的质地……简直令人触目难忘,亦令我神昏志迷,以至于一口毒液也不由自主吞下了……从此绮念顿生,情难自拔……你或许能因这一由头,稍稍宽宥我对你的冒犯,皆是情之所至,半点不由人……”
方绍伦一把攥住那信纸,揉捏成团,面上飞霞,一点羞恼不知因何而起。
忙挥散这些纷乱的思绪,起身去吃早饭。
饭后出门,今日魏世勋也不去沪政厅,车子载着他一个人,刚过门房,魏静怡追出来,“绍伦哥哥,你今晚早些回来,我们去美东跳舞好不好?”显然昨晚意犹未尽。
“呃,对不住,唐四哥今晚请吃酒席。”原先还道盛情难却,这会倒庆幸有这个借口了。
“吃酒席?哪里吃?”
“……群玉坊。”
车子远去,魏静怡气恼的甩着手绢,“绍伦哥哥刚来沪城就学坏了,都吃上花酒了,哼!”
她刚走开,门房电话响起。
“啊……西南方家的三爷?哟,不凑巧,方大少爷刚上值去了,您可以打他办公室电话。”
“号码?我这边也没有。要不等方少爷回来让他打给您?”
“不过今儿是不成了,刚听方少爷说晚上要去‘群玉坊’喝酒,那种地界您知道的,不到半夜回不了。是是,好,您放心。”
张定坤挂了电话,心头如油煎火烹,这才多久呢?就学着喝花酒了?
堂子里姑娘们的手段大少爷必然没见过,万一……不行!他喊过赵文,“去买最近班次的火车票,去沪城,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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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刚到办公室坐定,便接到了徐敦惠的电话。
这位仁兄在电话中磕磕巴巴,絮说自己遭到了“拆白党”的敲诈,“他们下午要来府里拿银子,开口就要一千现大洋……我哪里有这么多钱,绍伦贤弟,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忍耻求告……”
方绍伦初到沪城上任时,奉父命携礼去看望了一趟徐侯林。
他和袁闵礼上次去,老人家还能说上两句话。这次去,已经是瘫卧在床,哽咽不能言语了。
徐府忙忙乱乱,愈见凋零。
两家原来相互照应,来往密切,见徐家如此情形,不免感慨,留了办公室电话号码给徐敦惠,让他有事尽管开口。
他忙在电话中缓声安慰了几句,答允下午一定准时去府里帮他料理这事。
方绍伦无甚经验,好在昨晚接到张定坤的信,其中一封便专说这“拆白党”。
“所谓‘拆白党’,也有层级之分,街头混混两三人,最多骗骗富家女,赚点嚼用穿戴。倘若有些根底的人家遇上,其身后必定有所倚仗,你大可搬出魏家或郭家名号,以势压人。倘若起了冲突,推搡之间,刀剑无眼,绝不可孤身犯险。”
他匆匆用过午饭,刚好罗铁在院子里,便命他点几个孔武可靠的兄弟跟他一齐往徐府来。
府门前嘈杂喧天。
街坊邻居,三五成群的挤在一旁,议论纷纷。国人向来爱看热闹。
徐敦惠寡白着一张脸,正跟几个油头粉面的青年交涉,对方气势汹汹,吐沫星子都喷溅到他脸上。
他举袖擦拭,一抬头看见方绍伦,面泛喜色,向他迎上来,“绍伦贤弟……”
方绍伦翻身下马,低声道,“不是说两点钟吗?”
“提前来了。”徐敦惠皱眉道,“一来就往屋里闯,大门都被砸烂半边……”
“嗯。”方绍伦点头,抬首扫视,十来个油头粉面的青年,西装革履,看见他领人而来,也不见半点慌乱。
他迈步过去,沉声道,“吵吵嚷嚷不成体统,推个为头的出来说话吧。”
那伙人见他一身服制,又端着架势,倒也不敢过分造次。
有个穿麻料西服,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嘴里叼着根烟的中年人踱步走出来,“不才‘玉人堂’老鸨,鄙姓孙,阁下怎么称呼?”
“方昭。”
孙老板伸手笑道,“原来是新上任的方队长,失敬失敬。”
方绍伦指了指被砸烂的大门和一地狼藉的庭院,淡声道,“这手恐怕握不了,毕竟孙老板这个作派不像是来交朋友的。且说说,我这位世兄,怎么得罪孙老板了?”
孙老板将双手插到裤兜里,嘴里的烟吐地上,漆得油亮的皮鞋碾上去,哼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位徐大爷到我们馆里消遣,看中了一位雅号‘鹤仙’的公子,二人浓情蜜意,互许终身。鹤仙公子原本是卖艺不卖身的,看徐大爷一片赤诚,二人在馆中结秦晋之好,共效鱼水之欢……”
方绍伦实在忍不住,侧过头去看徐敦惠。
他接了电话还在纳闷,拆白党一般指年轻貌美之男子引诱欺诈富家小姐或姨太太……怎么跟徐世兄扯上了关系?万料不到是这样的风流韵事……他记得徐世兄在桂城是有妻室的。
徐敦惠满脸通红却不曾否认。
孙老板讪笑道,“本是美事一桩,只是徐大爷原本答应给鹤仙公子赎身,不想又中途变卦,始乱终弃……我们虽操贱业但也是正经纳了花捐的……”
徐敦惠在一旁连连摆手,“我先是给了三百的……后来又涨到一千……而且说好了等我凑钱,鹤仙他又在那里接客……”
他说出“接客“二字来,面上也是一阵羞红,“而且出言辱骂,根本没打算安心跟我……”
“徐大爷,这实在怪不得我们,您留个定金说去筹钱,半个月不见人影,上门问问您又说不要了。”孙老板一脸鄙夷,“可不是个个都有您这般好命,大宅子住着,丫鬟小子的使唤着,我们开门做生意,柴米油盐哪样不要钱?喝口水还得买炭来烧哩,阿拉是要吃饭的呀,您不来赎人,馆里还能白养着他?”
他噼噼啪啪一串苏白甩过来,“鹤仙一接客,您又来闹腾了,接连黄了两回生意,咱们自然要来讨个说法的呀……”
方绍伦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止住他话语道,“一番恩怨无需赘述,情有不谐,一拍两散,想必也是堂子里常有的事,诸位上门吵嚷为的什么?”
孙老板笑眯眯从西装裤兜里拿出一张花笺,递到方绍伦面前,却不曾松开手,“为的什么?当然是为的银子咯。方队长您看看,这可是徐大爷亲笔签下的,总不能一生嫌隙便当无事发生吧?”
方绍伦皱眉去看那花笺,上头海誓山盟,字句肉麻不忍细看,末尾一句:徐贤绝不相负鹤仙儿,若有违誓,愿奉银一千块以资补偿。其下是徐敦惠亲笔签名,还按了个印信。
他暗地里瞠目结舌,面上极力自持,转头去看徐敦惠,那张忠厚面庞上已经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鬓边汗珠直冒。
方绍伦没料到这位素来老实到有些迂腐的世兄会有如此放荡不羁的一面。
他将花笺推回老鸨手上,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淡声道,“孙老板,拿这个出来有什么意思?绝不相负,何谓相负?徐世兄还在四处筹措银两,鹤仙公子已经重操旧业再迎恩客,实难说谁负了谁。”
不等他开口又续道,“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欠条,鹤仙公子也不曾拿出一千块来给我世兄花用。二人情浓时相互许个愿还能当真?那还有许诺生死相随的呢,要真应这个誓,通浦河里只怕都塞不下。”
孙老板嘿嘿笑着,不接腔,也不挪步,他身后那些帮佣已经七嘴八舌的叫嚣起来。
跟这些人显然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他要讲道理就不会来这一遭。就是看准了徐家如今门庭单薄,又要面子,想敲笔竹杠罢了。
罗铁带着几个弟兄在后头听他们污言秽语的咒骂,不免走过来推搡,那些人也不惧怕,越发吵嚷得起劲。
徐敦惠在一旁冷汗直流,眼神频频看向门庭内,显然是生怕吵扰到里屋养病的人。
方绍伦挥手制止罗铁,老鸨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方队长,实在也不是我们不懂事。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鹤仙好歹陪了徐大爷这么久,便是要弃之一旁总得给点补偿吧……”
方绍伦此番算是大开眼界,但面上丝毫也不露出来,叹口气道,“本来嘛,也不是不能商榷……”他拉长了声调,“可孙老板如此行事……”
他摆手示意了一下围观的众人和院子里被砸得稀巴烂的家什,“面子都丢尽了,好歹要保住里子。”
孙老板听这意思是不肯给钱了,脸上变了颜色。
方绍伦又道,“再说了,徐世兄能跟鹤仙公子海誓山盟、双宿双飞,难道少花了钞票?”
徐敦惠在一旁连连点头,讷讷想要言语,方绍伦止住他,向孙老板道,“如今扯这些也没意思得很,不过有句话说得好,相好一场终归是缘分,没必要反倒结个怨。这么着吧,”他沉吟着,“大伙今儿跑这一趟也辛苦了,我代世兄做个主,出一百块钱车马费……”
“不成!”孙老板断然道,“一百块钱?打发叫花子呢……”
“嫌少?”方绍伦冷笑道,“我跟郭三爷打一晚上牌,也不过百来块钱输赢……对了,今晚唐四爷在‘群玉坊’给他相好摆酒,我也只打算随个百来块的礼……孙老板这还嫌少,我可没法做这个主了。”
他原本不打算搬出郭、唐二人的名号,但是看孙老板那脸色,不扯两面大旗,一百块是难得了账了。
果然,孙老板听到这两个名号,面色顿时又不同了。
在沪城堂子里混饭吃,不可能不晓得这两个人物。他沉下敷了粉的面庞,迟疑着没接腔。
方绍伦在他愣神的当口,将他手里捏着的那张花笺扯了过来,三两下撕得粉碎。
“你……”孙老板要跳起来,方绍伦按了按手掌,“算了,我私人再给我世兄掏一百,两人也算相好一场,我就当随个份子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此事就这么着吧,孙老板你看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孙老板气鼓鼓道,“既是随份子,方队长这手面也未免窄了些……”
笑话,跟老鸨讲阔气岂不是找削么?
方绍伦笑道,“孙老板有所不知,我一个月薪水还不到一百块哩,若不是看徐世兄面子,可舍不得随这么份大礼。”
孙老板收了两百块,带着一群人灰溜溜的走了,没有敲到预想中的一大笔,走到门口很是气恼的冲围观的人群一阵叫骂。
国人虽然爱看热闹,又怕惹是非,一哄而散。
罗铁颇有眼力见,不等方绍伦吩咐,领着几个弟兄,手脚麻利的将混乱不堪的庭院一通收拾、打扫。
徐敦惠不住嘴的向方绍伦道谢,又要将方绍伦当众垫付的一百元还给他。
方绍伦不肯接,“世兄,你遭此算计,我们通家之好,襄助一二是应有之义。只是……”
他将徐敦惠拉到庭院的角落,确保周遭无人,才低声道,“我记得世兄家小仍在桂城?嫂子是极贤惠的人,你怎的……”
徐敦惠涨红了面庞,叹息道,“绍伦贤弟,我当时年纪甚小,婚事全凭家里做主,从未想过男女之别。那日几个同庚引我去南风馆,我见鹤仙对镜梳妆,心里头、心里头……”他有些羞窘的说不出口。
方绍伦不敢再细问,与他把臂进了内堂,正好撞上管家急匆匆奔将出来,嘴里叫嚷着,“少爷,少爷,不好了,老爷厥过去了……”屋里头隐约传来两个姨娘的哭声。
二人大惊失色,俱是一通忙乱。
徐敦惠去卧房料理服侍,方绍伦纵马去对街接了大夫过来,扎针灌药,各种手段轮番施为。
方绍伦当然不能就走,倘若有白事发生,以两家的交情,他是要留下来帮忙的。
他掏出两块大洋,硬塞给罗铁,让他带着几个弟兄们去街上吃个饭,再自行归队。
卧房里拥挤着,他插不上手,便坐在厅堂等消息,管家忙昏了头,茶水都不记得上一杯。
好在傍晚时分,人又救转过来。虽未清醒,呼吸倒渐趋平稳下来了。
徐敦惠自是感激不尽。只是这一通耽搁,方绍伦来不及回魏公馆洗澡换衣服,只能穿着制服,骑了马往群玉坊来。
走到巷子口,正好遇到郭冠邦下车。
“嘿,绍伦。” 他穿着三件头西服,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款步而来,翩翩君子的模样。
方绍伦下马跟他打招呼,“郭兄,这么巧。”
跟在郭冠邦后头的副官忙把他手里的缰绳接了过去。
“你怎么衣服都没换?”他扫了扫方绍伦通身上下,穿制服来逛堂子委实不合适。
方绍伦略显窘迫,“有事耽搁了,要不我就不上去了吧?郭兄帮我跟四哥说一声,下次小弟做东……”
郭冠邦很亲热的揽着他肩膀,“哎呀小事一桩。”
他招手示意副官过来,“去,跑一趟魏公馆,去帮方大少爷接一套衣服过来,还有鞋子。”
方绍伦想着接套衣服过来换一下也行,便没推脱。
结果郭冠邦挽着他上了楼,又吩咐老鸨,“赶紧备一桶香汤,用我的浴具。”
啊?“洗澡就不用了吧?换个衣服得了。”方绍伦忙摆手。
“绍伦是怕不干净?放心,我在这里的东西都是专人专用的。”郭冠邦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高声叫道,“玉莲,玉莲,伺候方大少爷更衣。”
他拍拍方绍伦肩膀,“你放心好了,等你洗完,衣服就送到了,正好赶上吃饭。我先上去看看唐四哥那边席面置办得如何了。”
他松开手,径自走了。
一旁的回廊里走出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向方绍伦施了个蹲礼,柔声道,“公子,请随奴家来。”
她领着人七弯八绕的进了一间小小的浴室,迎面一股热浪夹杂着花香。
斗室之中倒搁着一只极大的浴桶,汤水洁白,热气氤氲,水面还撒着些花瓣。
一双玉臂从背后环绕上来,极轻巧的就帮他把腰带解开了。
纤纤玉指又伸向纽扣,方绍伦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小姑娘“咯咯”娇笑,“奴家叫玉莲,公子是嫌玉莲伺候得不好?”
“不是,是我不习惯,你出去吧,我得赶紧洗洗吃饭去了。”他把玉莲赶出浴室,便急匆匆宽衣解带,脱得赤条条的,踩着一旁的矮凳跨入水中。
他完全没有留意到墙上挂着的仕女画,画面上拥挤的仕女神态各异,其中一双眼睛有极细微的不同。
一墙之隔,郭冠邦的目光紧紧攫住那具赤裸的躯体。平直的肩线、宽阔的脊背,线条分明而利落的流向腰线……
两条笔直的长腿稍一跨步,几近完美的躯体融入水浪之中,留下入水前的惊鸿一瞥……
郭冠邦屏息凝望,直至方绍伦从水中起身,拿浴袍裹了身体,按铃唤人送衣服进来。
他才退开两步,先将那孔洞复原,转过头来不免深吸口气,委实比他想得还要好!
这么个妙人儿不咂摸个滋味着实不甘心!
他一拳头轻轻砸到手掌上,赌一把!就算这花带刺,肉有毒,他也要折到手里,吃进嘴里!
第37章 那一眼简直称得上媚眼如……
群玉坊是长三堂子里头最高等的书寓之一,先生们陪坐打茶围不收钞票,因为生客不接,熟客带过去才有招待。接票出局最基本的费用是三元。
而唐四爷摆酒给银宝“做花头”,花费就远不止这个数了。
光席面就摆了五桌,直接从“荟萃楼”叫的大菜,坊里又流水介似的送上各种小菜、水果。额外再请了几个琴师,吹拉弹唱十分热闹。
阔大的厅堂里,人头攒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方绍伦暗自庆幸,郭冠邦让侍从帮他回去拿了衣服,不然穿个制服走进这种场合,委实有些丢脸。
唐四爷并不因为方绍伦年龄小、职位低,而怠慢于他,很是亲热的挽着他胳膊,满场转悠。给他介绍席上众人,无外乎沪城地界上的官商人士,这位总长那位行长,方绍伦一个也没记住。
但唐四爷说西南方家大少爷,众人的回应十分热络。
有人出声搭讪,“方大少爷,张三爷好吗?最近也不见他到沪城来玩。”
方绍伦还没回话,就有人哈哈笑着接腔,“三爷上回摆酒,给柳宁姑娘做花头,那叫一个气派。四爷要对照这个标准,酒菜还得再上一轮。”
唐四爷也不恼,笑眯眯的回话,“我怎么能跟三爷比?他三我四,合着就要降一级的。酒菜倒是没问题,管够,招呼不周,大伙多担待。”
方绍伦认了一圈人,好不容易回到席面上,玉莲端了一个小盏过来,奉到他嘴边,“这是奴家亲手酿的‘青梅酒’,提气开胃,公子赏脸喝一口?”
她紧紧贴着方绍伦,让他颇不自在,只想赶紧打发她。
何况在徐家辛劳半日,茶都不曾喝一口,委实干渴,便不推拒,就着她的手,将那盏酸酸甜甜的饮子喝尽了。
郭冠邦在另一桌,瞄见他仰首的脖颈,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这一晚的席面上,便刻意疏远,并不过来与之亲近。
玉莲奉完酒也不曾退下,拿个圆肚凳,坐在方绍伦身侧,为他筛酒布菜。
方绍伦看一眼四周,个个身后都坐了个美娇娘,或是端茶倒水,或是调笑喂酒,不便赶玉莲走,只在她布菜时低声道,“我自己来。”
玉莲咯咯娇笑,“公子怎么这么害羞呀?”便放下筷子,在一旁为他斟酒,杯子空了即刻就满上。
今日的主角银宝小姐穿了一袭中式的大红袄子,打扮得跟新嫁娘似的,头上插着金钗玉凤,不用说,也是唐四爷置办的头面。
侍从捧着托盘,她手里擎着个小酒盅,一桌一桌给列席的众人敬酒。
关文珏和魏世茂分坐在方绍伦的两侧,三人不时耳语,说些近来见闻。
因席上众人不时提起张三爷,关文珏不由问道,“我总听他们说起这个人,却不曾见过,是何等人物?”
方绍伦咂摸了一下,“是个散漫花钱的主,最好排场,讲阔绰,穿得跟花孔雀似的……”
他话音未落,玳瑁珠子的门帘一阵“噼啪”轻响,圆滚滚的老鸨一张笑脸探进来,拖长了声音道,“贵客来啦……”
高大的身影踱步进来,早春三月手里却拿了把泥金扇子,隔开乱窜的门帘子,笑道,“不请自来,打搅了。”
他今日穿一套鹦草绿的西服,这颜色先声夺人,瞬间把在场众人都压下去。
这鲜亮的颜色,若不是皮子极白的姑娘裁衣的时候估计都不会选择,他穿在身上却有款有型,又合着三月的春光,令人眼前一亮。
方绍伦愣住,今早还在读这个人写的信,刚还听众人提起他的名,转眼之间就跟凭空冒出来似的,到了他眼巴跟前。
张定坤即刻就从满屋子的人影里寻觅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一个,笑着冲他眯了下眼睛,跟抛了个媚眼似的。
方绍伦还没反应,一旁的关文珏倒吸口凉气,轻拍下桌子,站起身,“哎,哎……”
他自来熟的挥手打招呼,但在座的众人已经喧嚣起来,几道身影站起来将张定坤拉走了,“哟!刚还在说三爷呐,三爷就到了!”
“巧了不是?!三爷,赶紧,来,上这边坐,咱哥俩喝两杯!”
有的人天生就是主角,总能在芸芸众生里脱颖而出。方绍伦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跟随着那抹在席间穿梭的身影。
他觉得头脑里有片刻的眩晕,昏黄的灯光、喧嚣的人群、高高举起的杯盏,以及萦绕在席间的轻歌曼舞,让眼下的场景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朦胧而模糊,只有那抹挺拔的身影是唯一的亮色。
方绍伦自然意识不到是那杯“青梅酒”在作祟,只觉得今日的张三格外顺眼些,眼巴巴盯着他。
唐四爷拖着张定坤的胳膊,“三爷,快快,请上座!”拉着他在主桌坐下,银宝亲自擎了酒杯递到他唇边。
他就着纤纤玉手饮了一杯,从怀中摸出个长方形的小礼盒,抬着下巴,星眸里漾着笑意,“今儿是银宝姑娘好日子,小小心意,万望笑纳。”
银宝“哟”了一声,打开盒子,笑意愈发真切了,“哎呀,怎么好收三爷这么厚的礼。”
旁边早有人将那盒子抢过去,捧出一根流金溢彩的链子来,边上坐着的姑娘们个个眼红心热,拿在颈间比划。
唐四爷满杯敬过来,“又叫三爷破费了。”
张定坤跟他干了一杯,抬下巴指了指方绍伦的方向,笑道,“我们家大少爷如今在沪城地界,要靠四哥多关照了。”
他顺势端着酒站起身,在众人的注目里,走到方绍伦身边来,躬身与他碰杯,“大少爷,在沪城可还习惯?”十分的恭敬里夹杂着殷殷的关切。
一旁的关文珏几乎与方绍伦同时站起身,在方绍伦与张定坤碰杯时,他也将杯子倾过来,眼眸亮晶晶的凝望着,“三爷,在下关琦,久仰大名,今日才有缘结识,敬您。”
张定坤转头,“原来是关家大少爷,你从英国回来了?”
关文珏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是,年前回的,三爷怎知我去留学了?”
他在英国呆了四年有余,除非与关家相熟,极少有人认识他。
“前年你五叔娶亲,我去贵府喝喜酒,厅堂里见过你照片。”张定坤眼眸回视在他脸上,淡笑道,“本人比照片还要标致。”
关文珏被他夸得心花怒放,仰脖把杯中酒饮尽。
张定坤回了座位,他还转头看了好几眼,回身颇有些兴奋的向方绍伦夸赞加打听,“三爷真是好人物,绍伦,你们西南真是人杰地灵。听说三爷还未结亲?”
“怎么?关兄要做个媒?”方绍伦调笑道。关府确实女眷甚多,关文珏有数不清的亲妹、堂妹、表妹。
“嘿嘿,”关文珏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想学毛遂,自荐一回,不晓得三爷看不看得上?”
他狡黠的目光攫住方绍伦的脸庞。
同出西南,张定坤如果有这方面的偏好,方绍伦必然是知晓的。
果然,方绍伦惊诧的回视他,那目光似问:“你怎么知道?”
大少爷完全不会唬弄人,心思全写在脸上。
关文珏得意的笑,趴在他肩膀上,小声念叨,“不瞒绍伦,家父当年送我留学,便有这方面的原因。”
取向特殊的人群似乎有种敏锐的直觉,对于同类,很快甚至第一眼就能感知。
方绍伦惊诧于他的直白。不过从郭公馆初识,这位关兄便是一语惊人的个性。
“那,关兄,怎么又回国了?”华国思想历来传统,容不得这种个性。
关文珏叹着气,“到底人种不同,当初如果去了东瀛兴许好些。不过,”他眼眸泛起亮色,穿过人群去寻找那抹高大的身影,“缘分自有天意安排,过往的蹉跎或许只为今日的相见……”
方绍伦瞠目结舌,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只觉得头脑里愈发混沌,后头关文珏再说什么,就听不甚清楚了。
整个席面看上去热闹万分,人人开怀畅饮,笑声此起彼伏。
郭冠邦夹杂其中,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万没有料到张定坤会突然现身,一番筹谋只怕是要落空了……除非张定坤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但他见识过张定坤的酒量,将其灌醉的念头一闪而逝。
隔桌看着方绍伦在灯下逐渐酡红的面色,他十分不甘的咬了咬唇。转头冲侍候在方绍伦身后的玉莲使了个眼色,玉莲会意,不动声色的退出了厅堂。
果然,当大少爷面庞绯红,眼神迷离,张定坤立刻便发现了端倪。
他看着与众人相谈甚欢,但犹如雄狮守护领地般,目光不时在他家大少爷身旁梭巡。
看他跟关文珏频频耳语,满心不是滋味,只是见两人举止有度,身旁又有人羁绊着,方才极力忍耐。
如今隔远觑见他明显飞霞的面色,冲四周说声“抱歉”,持杯走了过去。
关文珏忙站起身,正要搭话,张定坤却是责备的瞥了他一眼,俯身轻拍方绍伦面颊,“大少爷,喝醉了?”
方绍伦一向自诩酒量好,今天喝得也不算多,耳旁听到张定坤的声音,跟隔着几米远传来似的。
他摆了摆手,“……我……没醉……”
一开口,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口齿都有些不清楚了。
张定坤蹙了蹙眉头,转身就跟唐四爷、郭冠邦等几位相熟的朋友告辞。
“三爷就走?还没喝尽兴呢。”
“就是,还早着哩,喝完再搓八圈?”
众人极力挽留。
张定坤拒绝得很干脆,“今日实在奉陪不了了,改日张某做东,再请大家一块聚聚。”
他搀起方绍伦,径直下了楼,郭冠邦看着二人的背影,面上阴晴不定。
赵文一直等在楼下,见状赶紧迎上来,拉开后车门。
张定坤在车上便发现了方绍伦的不对劲。
身上、脸上的温度明显不是喝醉酒的那种,整个人跟火炉一般,而且这火炉还直往他怀里钻。
虽说他一看他喝醉,就直觉机会来了,但这机会来得有些不寻常,不免令他雀跃之余,生出几许疑惑。
但眼下顾不得细思,怀里搂着的人极不老实,一只手在他身上抠抠挖挖。
张定坤扣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轻拍他面颊,“绍伦,绍伦……我谁呀?”
方绍伦像是看白痴一般睨了他一眼,“……张三。”
那一眼简直称得上媚眼如丝,张定坤骨头都酥了。
知道是他就好!难道大少爷开窍了?借酒装疯想占他便宜?
早说呀我滴个乖乖!
他看一眼后视镜,赵文远比赵武乖觉,目不斜视,默不吭声,只留心脚下,将车子开得又快又稳。
张定坤大衣一展将人遮住,任他的一只手钻入衬衫内,在胸膛上游移。
上半身顷刻间灼烧起来,点火的人犹不满足,修长手指在腰腹处扣搜着,似乎想掀开阻隔,一直向下。
可惜衬衫下摆捆在皮带中,任那手指再灵活,张定坤还配合着吸了吸肚子,也挖不出什么来。
修长手指跟肚脐眼较劲,令他鸡皮疙瘩冒了一层又一层。
方绍伦还很是不满的“哼哼”了两声。
张定坤顿感懊恼,但凡大少爷的要求不能被满足都是他的错,今日实不该穿这一身,该穿长衫才是。
伴随着哼唧的低吟,清冽的馨香在他鼻端铺散开来。
他娘的,这不是机会,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几乎要把人砸晕。
张定坤对自己的先见之明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幸亏挂了魏公馆的电话,便急吼吼的往沪城跑。
他一听说方绍伦要去喝花酒,就坐不住了。
长三堂子里头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大少爷嫩得很,万一真被那些娘们勾上了手可怎么是好?
如果不是他有这个警惕心,怎么能捡着宝?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张定坤喜滋滋半扶半抱着他家大少爷回了复兴路的公寓。
把人往床上一放,就开始脱衣服,脱完自己的,再脱他的,越脱越觉得不对劲。
那皮肤的颜色就不对,从头皮到脚趾尖,无一处不泛着深粉色,跟个煮熟的虾米似的。
汗珠一层层的渗出来,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甜香。
方绍伦是从不用香水的,连刨花水都不爱用,这股甜腻的气息像是随着汗液从皮肤里渗出来的。
其次是眼神,几乎没有焦距,眼睛半开合着,很是茫然的样子,张定坤轻触一下他的脸颊,“绍伦?绍伦?”
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掌,脸颊贴上来,呢喃了一句,“好凉快,好舒服……”
更不对劲的是某个地方,真丝的被单搭上去,一顶宽敞豪华的帐篷竖起来。
张定坤一腔绮思遐想飞到了爪哇国,飞速的起身,裹了件睡袍,一个电话挂到圣约翰医院,又高声吩咐司机去接人。
在等医生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从浴室打了一盆温水,拧了毛巾把子,一遍一遍给方绍伦擦拭全身。
但方绍伦并不是安分的躺在那里任他擦,他只要挨上去,他就跟牛皮糖一样的黏上来。
张定坤被他撩拨得来火,把毛巾往铜盆里一扔,“这可是你主动的啊方绍伦。”
他扑上去狠狠吻住他的唇,就像一根引燃的火柴扔到了茅草堆里,还是晒得特别干燥的那种,“哄”一声,瞬间燃起一场大火,那火苗你抢我夺、你追我赶,燃烧得肆意而热烈。
“嘶……”最终张定坤败北,撑起手肘,抬起头,嫣红的鲜血从他嘴角滴下来。
他皱眉咬了咬牙,“方绍伦,往后你可别叫我狗了。狗见了你都得怕……哎,等会……等会……”
几个人抵挡得住日思夜想的人对自己勾缠亲吻?
反正张定坤自认没这个定力,两个人在床上滚作一团,直到——“咳咳,密斯脱张?”
整个二楼都是卧室,自然没关门,两个人投入得楼梯间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张定坤赶紧拿被子将方绍伦裹住,幸亏睡袍还在身上,系紧了带子,邀请约翰逊进来,又压着方绍伦的两只手不让他乱动,让约翰逊检查。
西医习惯戴听诊器,冰凉的磁块放在方绍伦的胸口上,让他有片刻的安静。
片刻后,约翰逊站起身,用流利的汉语道,“应该是吃了某种助兴的药物,类似兴奋剂。”
“兴奋剂?”
“对,我们国家上个世纪末从动物的性腺中提取睾酮制成过类似药物,其实你们华国才是这块的祖宗。”约翰逊竖了个大拇指。
张定坤拧起眉,长三堂子的娘们简直疯了,竟然敢给他家大少爷下药!
不过当务之急得先治疗,“治疗?”约翰逊皱了皱眉,“你不正在给他治着吗?”
第38章 欲盐未舞 昨夜风雨,满地残红。
“目前没有很有疗效的药物,”约翰逊耸耸肩,摊开双手,“只能通过汗液或者体|液将它代谢。哦,你还可以多喂他喝点水。”
他抛给张定坤一个满怀兴味的笑容,体贴的带上了门。
张定坤点了根烟在床畔坐下,睨着在床上翻滚呻吟的人,一时有些犯了难。
他如果趁火打劫,等明天大少爷清醒了估计能把他砍死。
可是看着那具修长皎洁的躯体,简直让人口干舌燥。
细密的汗珠从暖白的皮肤里冒出来,眉梢眼角的神色就像荡漾在春水里的野草,尤其那喉间的低吟,一波一波撩人心弦。
他试探着从睡袍里伸出一条腿,搁到床上,神智迷糊的某人立刻攀爬而来。
要是大少爷清醒的时候能有这么主动,他能乐死。
低头看一眼游进腰腹间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根根分明的趴伏在肌肉上,还揉捏了两把。
张定坤倾身按熄了烟,叹口气,把被子一掀,将两具躯体都包裹进去……
漫长的一夜里,他手口并用的催开了千树万树繁花,花瓣迎风飞舞,落在床单上却变成片片雪白……
虽然这个方式他驾轻就熟,但反反复复,简直能把人累岔气。
嘴角本来就被咬破了,方绍伦神智迷乱间揪着他头发,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这下好,彻底的裂开肿胀起来。
施虐的人还极不满意的哼哼唧唧,张定坤实在忍不住,伸手在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掌,“老子真是欠你的。”
竟然被……弹了回来?
比起十年前遇蛇那次,更多了弹性与韧劲。手感好得不可思议。
张定坤瞬间不想再当正人君子,机会千载难逢,放过才是傻子,把人办了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结果折腾半晌,不得其门而入。
这事听过、说过,没干过,真正实施起来,似乎难度不小?尺寸怎么看都不匹配。
而且大少爷也不肯老实趴着让他研究,总想反身往他身上扑,嘴里又没个轻重,皮都让他啃秃噜。
“……哎……哎……别咬……你戳我肚脐眼干什么……嘶……轻点……”
这是张定坤人生最难熬的夜晚之一,逃难路上似乎都没这么仓促惊惶,一颗心在担忧、雀跃之间反复横跳。
直到方绍伦退了灼热,呼吸渐渐平缓,手脚也安分下来,他才松了口气,疲累至极,飞快地沉入黑甜的梦乡里。
天光从窗棂间递进,在床前投下一片暖白的时候,方绍伦醒了过来。
他开始没意识到这并不是魏公馆的客房,习惯性伸个懒腰,张嘴打哈欠。
结果嘴张到一半,瞥见半掩在枕侧的另一张面孔,顷刻间魂飞魄散,一下从床上蹦到了地上。
这才发现自己不着寸缕,连忙抓过床畔的俄罗斯毛毯围裹住。拉扯间床上的被子被拉开,露出大半个赤裸的脊背。
蜜色的肌肤上遍布着抓挠的印记和咬痕,掩在枕头里的脸庞完全的曝露出来,原本周正极有气势的一张脸,此刻唇角皲裂,脸庞上还残有委屈的神色。
模糊不清的记忆片段水流一般重新灌入脑海,方绍伦不可思议的眨了眨眼睛,好像……喝醉了……然后……然后……把这个人睡了!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脑袋正好与床铺齐平,而枕堆里的那张脸庞缓缓睁开了眼睛……
方绍伦倒吸口凉气,真的是张三!他嗫嚅着,却半晌都发不出声音。
被吵醒的张定坤,缓慢的顺着床头撑起身体,却轻“嘶”了一声,手掌按住腰身,不悦的看了一眼怔愣的方绍伦。
“不,这不可能……”方绍伦喃喃道,又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是张定坤的公寓,“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嚷什么?!学人家喝花酒,一遭就着了道。”张定坤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习惯性摸向床头的烟盒,一抬手却又“哎”了一声,这胳膊让他枕半宿都麻了,算了,不抽了。
他皱起眉,“这事我还得查一查,长三堂子的姑娘们一般没这么大胆子,敢往客人的酒杯里下药。”
两厢情愿弄点小玩意儿助个兴是有的,在一方不知情的情况下直接下手,而且对象还是方大少爷,这事透着点不寻常。
“我到之前,你喝了什么?谁服侍的你?”张定坤走进厅堂第一眼,自然是看向方绍伦,当时他身后似乎坐了个女子,但等他应酬完众人,再看过去的时候,他的身畔并没有旁人。
“叫什么……玉莲,”方绍伦思索着,“她给了我一盏青梅酒,说自己亲手酿的……”
他反应过来,“你是说,我昨晚上……被人下了药?”
张定坤点头,“我让约翰逊来看过了。”
方绍伦简直震惊,头一回喝花酒就着了道,还喊了医生?
他捂住脸,叫医生这个环节完全没有印象,但两具交缠的赤裸躯体,像隔着一块毛玻璃般,有点模糊的记忆。
“难怪昨晚上那酒似乎特别醉人……”他呆怔着,喃喃道。
张定坤的目光克制不住在他光滑的皮肤上流连,刚睡醒的大少爷愈发好看,鲜嫩得让人想扑过去咬一口。
不过人中了药他都没能吃到嘴里,这会就更不用想了,忙活了大半个晚上,他急需补充体力,慵懒的滑入被窝,“这事你别管了,我会查,让我补个觉先。”
方绍伦从他疲惫的神情和软弱的举止里,品出点“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的意味来,低声道,“是我……把你给……弄成这样的?”
张定坤愣了一下,从被窝里探出头,露出肿胀的嘴角,“不然呢?”
他棕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微光,“怎么?你干了什么好事,你不记得了?”
方绍伦点头,又摇头,“记是记得一点……”
那就是记得不清楚了,张定坤原本有些宕机的大脑瞬间飞快的运转起来,却是不疾不徐的拉起被子,盖住翘起的嘴角,瓮声道,“算了,我心甘情愿的,怪不着你。”
“你……”方绍伦握着拳头恨恨的捶了一下脑袋,“为什么不把我锁在房间里……”
“啊呀!你还倒打一耙了!昨晚上是谁死拖着我不放手?!”他佯装气愤的从被窝里钻出半个身体,展示满身的痕迹,“铁棍一样,尽往人身上戳!这会倒怪上我了!”
方绍伦面皮涨红,脑海里却越来越多的回想起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张定坤越说越委屈,“约翰逊说得泄出来,不然你得遭老罪了!三更半夜我上哪去找个干净娘们来给你泻火?就算看着干净,我咋保得住她有病没病?”
他垂头低声道,“我只保得住……我自己……”声音里满溢着委屈,全然不是平时不可一世的模样。
方绍伦一下子愣住,目光从他低垂的面庞移到裂开的嘴角再到抓破皮的肩膀,浑身上下都写着“凄惨”二字。
为了不让他不遭罪,他自个遭老罪了。
大少爷虽然没啥经验,但听说过“走后门”、“卖屁股”,想也知道男人跟男人是怎么回事,如今他没啥异样,张定坤壮得跟牛似的,却是这副……昨夜风雨残红满地的情状。
看样子,真的是自个着了道,把他给……睡了。
他一口老血哽在胸口,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最多的情绪是懊恼,这事他臆想过许多次,不管对象是谁,这个过程十分令人期待,结果……就这样?
就好比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总算摘了个仙桃,囫囵一口吞了,啥滋味都没咂摸到。
愧疚呢,也是有一点的。睨一眼张三即使蜷缩着,也显得魁梧的身躯,这么牛高马大的,被他压了,心里恐怕不好受吧?
但同时一丝丝庆幸涌上心头,还好不是别人,要是睡了个陌生人,他非撞墙不可。
非得有这么一劫的话,宁肯是张三吧。
方绍伦愣在原地,一颗心七上八下,一张脸庞也是阴晴不定,半晌,从地上爬到床头靠坐着,长吁短叹了半天,终于低声道,“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我会负责的。”
张定坤嚷完那一通,便裹回被子里,一直偷眼瞧着他的神色,听到这话,上扬的唇角简直要压不住,只能扯起被子蒙住口鼻,闷声道,“你……能怎么负责?”
“你想让我……怎么办?”方绍伦这会脑袋里简直乱成了一团麻,扯不清头绪。
“用不着!你滚吧,我要睡了。”张定坤以退为进,将被子一裹,翻了个身,又是“哎哟”连天。
方绍伦叹气,“咱两个男人又不能成亲,这么着吧……你不结亲,我也不结,如果将来你有了喜欢的姑娘,成亲了,咱们就了断这事。成不成?”
背对着他的张定坤嘴角都要裂开,万万料不到有这个万千之喜!
他一封封的写信,跑到沪城来堵人,为的什么?长久以来的夙愿,竟然就这样实现了?
他激动得手脚都抖了抖,轻咳一声,像是十分艰难的翻转了身体,蹭到他身边,抬起头,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此话当真?”
方绍伦看他那副喜不自禁的样子,心头也不免闪过一丝悸动,咬着唇,点了点头。
张定坤伸出小拇指,冲他弯了弯,“拉钩?”
这是他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只要拉了勾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童年的画面又适时的回到脑海里,“……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的就是小狗!”
如今一把年纪了,他还来这套,心里腹诽着,嘴角却也不由得带出点笑意,伸出小拇指,跟他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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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休息日,按道理,方绍伦要正常去上班。他有些犹豫要不要请一天假,刚把人……就这么甩手走了,似乎有些不像话。
张定坤却是十分大度的挥手,“你该干嘛干嘛去吧,我又不用你伺候,等我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等方绍伦一走,他被子一掀,立马起了床,这会可是一点都不困了。
虽然他因祸得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但这事绝不能放过。大少爷昨晚的情状,如果是落别人手里……想想都令人后怕。
他把自己拾掇清楚了,拿白芷调了三七,小心的涂抹在嘴角,再穿上立领长衫,那就一点痕迹都不露了。
披上大氅,领着赵文赵武,气势汹汹杀向群玉坊。
老鸨见了他,原本脸笑得跟朵花似的,高声叫嚷着让楼里的姑娘们出来迎客。
张定坤止住她,在厅堂中间的太师椅上落座,“不用忙,我且问你,昨晚上是谁伺候的方大少爷?”
“是玉莲……”老鸨子脸上的横肉抖动起来,“这小婊|子昨晚上趁乱跑了,难道是……得罪了方少爷?我已经打发几个茶壶去找了,这会还没回来……”
老鸨看张定坤的样子已经觉察出点不对,一个劲的为坊里开脱,“这小婊|子才买进来三个月,还没调教好呢,也没让她接客,就干点端茶倒水的杂活。昨儿个是她抢着要招呼方少爷,我想着姐儿爱俏也是常事,就让她去了……”
“她可是闯了什么祸?哎呀,三爷呀,您可是我们坊里的老主顾了,我们敬着捧着都来不及,哪里敢得罪?方少爷是西南来的,这个我们都知道,是半点都不敢怠慢的……”她哭天抢地的表起忠心和无辜来。
张定坤启开皮夹子,雪茄在盒盖上点了点,赵武躬身给他点上。
等老鸨子干嚎半晌,慢慢收了声,他才喷吐着烟圈,不紧不慢道,“你把昨儿个方少爷从踏进这栋楼里的事情都说一遍,跟谁一块?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一一说清楚了,你说清楚了自然就跟你无关。如果有半点隐瞒……这事你就脱不了干系!”
他翘着二郎腿,两个护卫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既不曾高声恐吓,也不曾疾言厉色,神情甚至说得上闲适。
但别说之前听过张三爷的名头,光凭老鸨子自己见过的世面,也能判断出,什么人千万不能唬弄。
于是不敢隐瞒,打叠起精神,事无巨细,将方绍伦踏进群玉坊的每一幕都说了一遍。
“三爷,我们当真是用心伺候,不敢有半点怠慢的,方爷换下来的衣服都让丫头洗好熨好,今个一早就打发脚夫送到沪政厅去了。”老鸨苦着张脸,“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您给个示下。”
“行了。这事我已经知道了。”张定坤磕了磕皮鞋,起身,“再有人来问你,你就这么告诉他。”
他领着赵文赵武出了群玉坊,却没急着上车。
大氅的侧兜里插着那把泥金扇子,他抽出来拿手上敲了敲,沿着美仁巷慢悠悠的走了一小段路。
这幕后的黑手找着了,敢觊觎他的人,是得好好给个教训!
不过这却不是眼下最着急的事,张定坤在一个缠绕着五彩灯泡的招牌前停下了脚步。
赵文赵武对视了一眼,露出点惊疑的神情来。
跟着张三爷,长三堂子里的书寓去过不少次,这南风馆却真真是第一次来。
进门也是一股香风,但跟书寓里头那种脂粉甜香不同,是透着点山风松柏的清香。
穿着长袍马褂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彬彬有礼的请他们进去。
虽说没有熟客引见,但长三堂子集中在一块,妓馆之间往往只有一墙之隔,老鸨又是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很是恭敬的请他们入座。
张定坤沉声道,“先置一桌席面来,叫个会弹唱的,再请你们这里生意最好的来陪我喝杯酒,我有话要问。”
赵文将一叠外币塞到老鸨手中,老鸨一叠声的应是,“贵客稍坐,我这就安排。”
片刻之后,先进来了个琴师,施礼后在厅堂的角落坐了,拉起手上的丝弦,奏的是靡靡之音,唱的是吴侬软语。
席面很快置办上来,满桌佳肴并两壶烫好的黄酒,老鸨领着个二九年华的男子走上堂来。
“这是我们馆里的头牌,别号叫凤来,贵客先使唤着,若不称心您尽管示下。”他擎起酒壶给张定坤面前的杯子倒满,“这是我们馆里自酿的,陈了有五六年,您尝尝。”
凤来公子缚粉描眉,举止颇为雅致的上前来行礼。
他得了老鸨的提点,知道今儿是个出手阔绰的大主顾,等见了人,见风姿标致,仪表堂堂,满心欢喜的上前来侍奉。
等酒至半酣,张定坤让赵文赵武去门口守着,开口道,“今日来此,其实是有事想请教。”
他一人千面,想要虚心求教的时候,眉眼放得十分柔和,脸庞带着三分笑意,声音也低沉悦耳。
凤来忙道不敢,“您尽管问,凤来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长三堂子汇聚了三教九流,经常有人来此打探官政商各界消息,常年混在里头的人都不觉得惊奇。
然而,张定坤的问题,还是让凤来瞪大了眼睛。
只听他低声道,“凤来公子想必身经百战,这床榻之间的招数,能否分说一二?”他轻咳一声,补充道,“要详细的,具体的,最好排个等级。”
第39章 狭路相逢比勇,床第之间……
方绍伦坐在办公桌前颇有些心神不宁。
下药这个事,圣约翰的外国医生都来看过了,必然不会有假。昨晚的事确实印象模糊,喝断片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那点酒量绝不至于。
他到沪城月余,要说得罪人,那很不少。被扇过两巴掌的刀疤刘,被抓过现场的安门贼……可都是些小喽啰,要在他酒里下药似乎没这本事。
难道是那个叫玉莲的窑姐儿为了跟他春风一度……他洗澡的时候她手脚就不太规矩。
张三说查,也不知查了没有。张三的手段他毫不怀疑,他最常被称赞的就是“能干”。
可如今“能干”二字似乎又多了一层含义……那些模糊的场景逐渐清晰起来,他记得在一个温暖紧致的所在,畅快的释放积压的快感……
方绍伦耳朵尖都红起来。
春宫图不是没看过,在东瀛的军校里,男学生扎堆,很有些珍藏本在各个宿舍间流通,想来这事是无师自通的了。
张三对他确实没话说,从小到大,什么都肯为他做。他不能不因此生出些许感动来。
虽说从小读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君子立身,诚与孝为其首”这句也是熟惯的。
都把人那样了,再撇一边是不能了。
好在方家有绍玮继承宗祧,不必指着他。除非……张三收回那些念想。这厮红颜知己颇多,也是难说的事情……
他胡思乱想了一上午,下午照旧骑着马,上街转悠。
沪城今日大晴天,春风拂面不寒,阳光和煦,他沐浴在春光里,浑身懒洋洋的,眼神远没有平日锐利。
直到身后传来数声汽车喇叭的鸣笛声,才反应过来,是有人跟他打招呼。
他转头一看,郭冠邦从一辆小汽车里探出头,“绍伦,想什么呢?叫你都没听见。”
方绍伦潇洒的翻身下马,走到车窗跟前,“郭兄。”
“一块吃饭去?”郭冠邦热情邀约。
方绍伦笑着摇头,“呃……恐怕不行,魏司令上午特意到办公室嘱咐我早点回去。”他绞尽脑汁扯了个谎,不想单独跟郭冠邦去吃饭。
郭冠邦跟在他后头,已经观察好一阵了。他是风月场上熟惯的,看方绍伦行动间十分利落,不由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还道一番筹谋,为他人作嫁衣裳,没想到肥肉还在嘴边上。
不过也不奇怪,他与张定坤相交时日不短,确实不曾见其有好男色的行径。
那药他也是头回用,少少一滴掺在酒里,到底有无效用也难说,不免抱了侥幸心理,又兜搭起来。
“春天湿气重,我在福泉山有个庄子,引了一口温泉,回头叫上几个朋友,一块去泡泡?”
“嗯,回头再约吧。”
对于这位郭三爷的邀约,方绍伦可不敢满口答应。
郭冠邦也不生气,笑眯眯冲他挥手,两人道别。
大少爷重又上马,天色还早,绕了一圈,不知怎么就到了复兴路上,张三那套公寓楼底下。他踌躇徘徊,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探望一番。
还没拿定主意,一辆黑色小汽车“哧溜”一声停在门前,虚心求教学成归来的张定坤兴冲冲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他手里捧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子,上来钳着方绍伦胳膊,上下打量,这是他头一回看方绍伦穿制服,比相片上还要好看百倍。
目光太过热烈,把大少爷升腾起来的缱绻情怀一扫而空,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那什么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你猜对了!张定坤腹诽道。
他纵横江湖多年,深谙打铁需趁热这个道理。
方绍伦既然应了他,他就得赶紧把这事坐实了。万一大少爷回过神来要反悔,岂不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时机稍纵即逝,抓不住的都是蠢材!张定坤自诩是聪明人。
他柔情满溢的攀住他肩膀,一只手扶着腰,“哎,腰酸,哎,腿疼……”
方绍伦瞬间红脸,伸出一只胳膊搀着他,“那你还到处乱跑……”
“哎,不是应了给你查那事吗?”
“查出来了吗?”方绍伦其实也挺气愤,到底谁这么不长眼。
“有眉目,但你别着急啊,这事都在哥心里。”张定坤拍了拍胸膛,“眼下这事才最要紧!”他扬了扬手上的盒子。
“这什么?”方绍伦好奇的瞄了一眼。
“宝贝。”张定坤的神色简直称得上眉飞色舞,冲赵文赵武使了个眼色,拉着方绍伦的手就上了二楼。
到了卧室,把门一关,献宝一样把手上木盒子打开,“这可是我花大价钱淘来的。”
只见木盒子里头另有格栅,每一格都铺着黑丝绒底面,其上放置着由小到大的玉石钗子。
说钗子也不准确,最小的不过牙签大小,最大却有儿臂粗,碧绿温润的玉石质地,尖端虽细,插头发里却是肯定不行的。
“这用来干嘛的?”方绍伦有些不解。
张定坤挑了挑眉,搂着他肩膀,在耳朵边上细细分说。
方绍伦脸色红白交加,变幻不定,差点把这盒玩意扔地上去。
“哎,哎,小心些。”张定坤手忙脚乱的接住,极小心的搁在床头柜上,又从衣襟里摸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子来。
塞子拔开,一股香油混合着蜂蜜的气味弥漫开来。
“这玩意也是你从老鸨手上买的?”
“唔,”张定坤点头,“一清二阔三填。”他跟背口诀似的念叨了一遍,见方绍伦满面疑惑,很是得意的演讲了一番。
方绍伦既惊且羞,但也不能不感动于他的细心体贴,柔声道,“张三,你有心了,”他伸手轻抚他脸颊,修长的手指尖划过仍有裂痕的嘴角,“要不今儿还是歇歇吧?”
虽说他看着那一堆物什,也是跃跃欲试。
昨晚都没尝着滋味,既然张三愿意舍身饲虎,重温鸳梦,他也未尝不可。
这是大少爷有史以来待他最温柔的一次,张定坤却觉得一股凉意从脊柱蔓延而上,直冲天灵盖。他把最最关键的一个步骤给忘了!
不过,他并不十分担忧,狭路相逢比勇,床第之间比谁更流氓,饿死胆小的撑死皮厚的,谁也不能阻止他吃肉!
他唬弄人向来有一套,含糊道,“其实这东西咱俩都能用一用,五谷轮回之所很容易藏污纳垢,洗洗总是更舒坦些。”他一本正经的灌输思想,“上回我到圣约翰去,还有专门上医院洗的呢。”
打开雕花木盒,拿出一个喷筒状的物什塞到方绍伦手里,“你先试试。”他故意舔了舔唇,“洗完肯定香喷喷……”
方绍伦果然上当,那些模糊的记忆里,狗东西好像、确乎把他舔了个遍……
他连哄带骗,把大少爷往浴室推。
在他俩琢磨宝贝的间隙里,浴室里早备好了满满一浴桶的热水。
方绍伦稀里糊涂的洗了个澡,脚步虚浮的迈出浴室,“干净是清干净了,但我怎么觉着有些……饿?”
肚子里空空的,想吃东西。
张三头一回拒绝他此类要求,“不能吃,吃饱了再剧烈运动,会吐出来。你且忍一忍。”我马上喂饱你。
他三下五除二洗了个澡。
方绍伦盘坐在床上,一边研究盒子里的东西,一边感叹古人的智慧,这盒玩意据说是复刻的青楼妓馆镇店之宝,啧啧,真会玩!
一抬头,见张定坤满身雾气,蒸腾而出,“咿,你怎么这么快?”
“有经验自然快。”张定坤面不改色,变戏法似的从木盒底部隔层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绢布来。
这东西方绍伦倒是不必打开就知道是什么,小的时候他和张三上树掏鸟下水摸鱼,在家翻箱倒柜,有次从六姨娘的箱子底……
他忙摆手,“拿走,拿走,这有什么好看的?!”
“这可不同哩,大大的不同,”张定坤凑到他耳朵边上蛊惑,“真不看?我跟你说,这笔触堪称大家,绍伦,你要抱着欣赏的态度……”他强硬掰过他肩膀,将绢布的一端塞到他手里。
方绍伦不过二十出头年轻人,血气方刚,怎么抗拒得了这个诱惑?眼睛一移过去,可就挪不开啦。
画上是两个男人,而且笔触诚如张定坤所说,该虚的虚,该实的实,有工笔画的华丽规整,又带着点山水画的写意风流。
两个人头碰着头,肩挨着肩,原本目光都凝注在画上,不知怎么就移到了彼此脸庞上,两双墨黑的瞳仁里倒映着逐渐浓烈的火焰。
然后眼帘合上去,嘴唇张开来……
在逐渐暗沉的天色里,情热的气氛却犹如海面迸射而出的太阳。
波涛汹涌间,晨光充斥于天地,万物回到最初的状态。厮磨纠缠里,一阵快过一阵的喘息声里夹杂着彼此剧烈的心跳。
张定坤原本沉迷得找不着北,直到方绍伦翻身而上,他才悚然而惊。
他四肢修长有力,搂着一个翻滚便反过来将他压到身下,轻咳了一声,在他耳边低声道,“绍伦,我……”
他嗫嚅着,佯装害羞又带着祈求,“昨晚上……让你舒服了……今晚让我也……行不行?”
方绍伦瞪大了眼睛,原本搂住张定坤肩背的双手移到胸前来,似乎想将他推开。然而他清澈的眉眼略带惊惧的神情,愈发勾人魂魄,尽管薄唇掀动着,“不不行……”
张定坤却半分也不退,不断在耳旁恳求,薄唇带着灼热的温度在他的唇角、下颌流连。
方绍伦慌乱的偏头,视线扫过他仍然肿胀的唇角,不由得愣住,张定坤趁机沿着颈侧一路吻下来,嘬住喉结,犹如一招制胜的鹰犬……
他将白净的耳垂含在嘴里反复的研磨,间隙里低沉的允诺,“绍伦,我的大少爷……求求你……先让我试试等会再让你尝尝!”
大少爷上了当,大不了就是一个先后的顺序,结果,等张三试完,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尝尝。
犹如一叶扁舟,在狂风暴雨中,逐渐迷失了方向。
在湖心里打着旋、拐着弯,在浪尖起伏,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被完全的倾覆,却又在濒临灭顶的那一刻被强有力的臂膀翻转来。
张三狗无疑是出色的舵手,极快就掌握了破浪而行的本领,在本能的驱使和技艺的加持下,一次又一次,翻江倒海,尽情的展示他逐渐变得高超的驾驭水准。
一场情事从黄昏蔓延到夜深,方绍伦简直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他疲累的倒进被窝里,又被那股麝香般的气息熏得伸出了脑袋,张定坤还要追过来吻他,被一巴掌推偏了,“啧,”他皱起眉头,“你是不是想要我死?”
张定坤搂着他点头。
他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吞进肚子里。
肖想了十几年的人,一朝得手,而且这滋味比臆想的还要好上百倍,怎知餍足?
他不顾大少爷的挣扎,将人紧紧搂住,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他脑后的黑发,喃喃道,“绍伦,你是我的,是我的……”
方绍伦想狠狠拍他一记,可惜力有不逮。
脑海里一片混沌,私心里百味杂陈。兴奋、羞愧、难堪、愉悦……一波一波,一层一层翻涌而来,一个念头也抓不住,许久之后,才凭着本能道,“我饿了……”
他总觉得他是饿得手脚酸软,才没有力气反抗。
张定坤得了指令,即刻翻身起来,套了睡衣服,跑到楼梯间喊了声“备饭”。又跑到床侧伺候大少爷穿衣服,方绍伦挥开他,“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用不着你。”
结果一起身,颓然的倒回被窝里,站起来才觉得哪哪都透着点酸麻,两条腿软的跟面条似的。
张定坤给他套上睡衣,嘚瑟道,“你别逞强,老鸨子说男人头一回啊跟女人来月事差不多……”
“你闭嘴吧你!”方绍伦起了点疑心,“那……我怎么看你大步流星啥事没有?”
“咳……”张定坤给他套上一件薄绸长马褂,用衣服挡着脸,“我不是躺了半天吗?你今儿好好睡一觉,保准明天就好了。”
他搀扶着他下楼吃饭,一下楼梯,感觉更甚,一步一顿,方绍伦把眉头皱得死紧,张定坤干脆一伸手把他抱了下去。
方绍伦又羞又恼,好在餐厅里并没有人,只有饭菜在桌上冒着热气。
赵文赵武两兄弟让张三调教得真是没话说,能得着这两个帮手,也是运气。
桌上摆着一碟鸡丝拌王瓜,一碟白菜片炒春笋,一碟虾米炒豌豆苗,一大碗清炖火腿,都是偏清淡的饮食。
张定坤一向知道他的口味。
等两人吃过饭,赵文才现身奉上一壶桂圆红枣茶,口感清甜又能安神,正适合晚上喝。
赵武径直将餐桌正对着的一个神龛点亮了,那里摆着一尊关公爷的塑像,扛着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
两侧燃起香烛,下方摆上两个蒲团,兄弟俩又消失不见了。
“这是干什么?”方绍伦不解问道。
“伍爷是闽地人,据说闽地可以结男婚,互为契兄弟。”张定坤看着他道,“两人在关公爷前许下盟誓,相亲相爱,永不相负。”
他见方绍伦怔住,又续道,“若一方想要结亲,另一方还要予以资助哩,比之亲兄弟更胜一层。”
他极诚恳的看着方绍伦,“绍伦,咱俩……都这样了,你看,是不是也结个契兄弟?”
方绍伦有些震惊,呐呐道,“用不着吧……”
“怎么用不着?你在沪城,回头我又要去采购机器,归期难定,咱俩结个契,我便是奔忙在外,也放心你。”
“我一个大男人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啊呀你这么快就忘了昨晚上的事了?沪城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行此龌龊手段,一是你太过耀眼,二是以为你身后无人。咱俩结了契,谁还敢动你?”张定坤眯着眼,“谁敢伸手,我一定把他爪子剁下来!”
“你还打算把这事告诉人?”方绍伦捂脸,“别丢人了张三……”
张定坤忿忿转身,“包戏子不丢人,养外室不丢人,咱俩正经谈个爱情,怎么就丢人了?”
谈爱情?玩玩肉|体怎么就上升到谈爱情了?不过这调调听起来像是始乱终弃的花花公子,方绍伦觑一眼张三的面色,把话吞了回去。
“昨晚上的事你查清楚了?”
“嗯,”张定坤点头,“这个晚点说,”他扬扬下巴示意关公爷那里,“咱俩先把这事办了?”
方绍伦迟疑不语。
张定坤又道,“难道绍伦还有别的想法?是了,大少爷初到沪城便识得不少朋友,什么郭三爷唐四爷关家大少爷……自然不把我张三放眼里了,”他十足委屈的垂下头,“原来你说要负责都是哄我的。”
最难让人招架是壮汉撒娇,大男人发嗲!
方绍伦没办法,只能起身,跟他相携着走到关公爷面前。
两人各拈了三柱香,张定坤很是郑重道,“关帝爷在上,我,张定坤。”他转头看向方绍伦,大少爷只好跟道,“我,方绍伦。”
“今日我二人请您做个见证,在您跟前结为契兄弟,从此祸福与共,生死相依,永不相负。若有违此誓,任凭降罪。”
方绍伦原本有些漫不经心,被这誓词一念,倒也正经起来,又见他一脸肃穆,心下不免惴惴然。
在他目光的催促里,跟着念了一遍,两人三拜九叩,全了礼节。
张定坤扶着他站起身,俯身替他拍了拍双膝,欢喜的扬起脸庞,“绍伦,往后你可该叫我三哥了吧?”
方绍伦见他一脸期待,迟疑片刻,轻咳一声,“三哥。”
张定坤在灯色下,见他眸光缱绻,神色温柔,低低唤他“三哥”,喜得无可无不可。
一偿夙愿,这天上人间,简直无一处不美满。他张开双臂,将人搂入怀中,此时言语尽皆多余,直恨不得以身相化才好。
方绍伦不习惯这过度的温存,推搡道,“好就好吧,别把我当娘们似的。松开。”
张定坤改抱为牵,硬拉他到隔厅的沙发上坐下,将茶几上一个小盒子塞他手里。
大少爷以为又是什么胡闹的宝贝,皱眉瞪他一眼,打开来却是一把黄澄澄的钥匙,底下压着一张契书。
展开来一看,是现下这套公寓的房契,白纸黑字写着“方昭”两个字。
“怎么是我的名字?”
“我买的时候就是落的你的名。”
买这公寓就是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在此与他共筑爱巢,这是他为他俩置办的小公馆,当务之急是把人哄进来。
“绍伦,你心里大概清楚,魏七小姐有些爱慕于你,魏司令恐怕也将你当成了乘龙快婿,还住在魏公馆不太合适吧?”
他说得入情入理,“这公寓空在这,每月白付管理费用。厨子的手艺你也尝过了,可还满意?不如搬过来,仆人家具色色齐全。你能少操心,我也能多放心,如何?”
方绍伦握着那钥匙,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道理是没错,但总有种自己把自己卖了的感觉。
他眨了眨眼睛,问道,“唐四爷说,长三堂子里梳笼了姑娘,第二天恩客也要送个重礼?”
张定坤反应迅速,“那也该你送我吧?”
“呃,”方绍伦想想好像有点道理,“那送你条小黄鱼吧。”仅剩一条小的。
“你送袁敬七条,送我一条?”
“你怎么知道?”方绍伦大感讶异。
张定坤极会避重就轻,仍是气鼓鼓的,“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就说是不是吧?”
“人家情况不一样,他要娶妻,你要娶吗?你要娶我全给你。”方绍伦蹙眉道,“不过也就剩一条了。”
他家大少爷大手大脚,全部身家都送了人。不过没关系,他会挣就行。
张定坤舒坦不少,“那倒也是。我可跟你说,这种要娶妻的男人离他远点,你对袁敬的了解过于片面。”
方绍伦皱眉,“你能不能别针对闵礼?!”
眼下不是上眼药的好时候,张定坤转了话题,“不止娶妻,马上要娶姨太太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比如郭三。下药这事只怕跟他脱不了干系。”
“不能吧?!”方绍伦大感讶异,“他给我下药干什么?想看我出糗?”大少爷丝毫意识不到郭冠邦对他的龌龊心思。
“今天街上巡逻还撞到他。”他将郭冠邦邀约泡温泉的事说了。
哼,胆子不小!竟然还敢伸爪子!
张定坤眼珠转动,拿起一旁的电话机拨号。
片刻之后,电话接通,“郭兄?忙什么呐?真是好兴致,听我们家大少爷说,你要请客泡温泉?”
“我就那么点事,郭兄请客,怎么也得抽一天空出来不是?嗯,好,到时候见。”
挂了电话,方绍伦不解,“哪有你这样的?追上门去让人家请客。”
张定坤一本正经,“大少爷就剩一条小黄鱼了,多可怜,我帮你挣点回来。”
第40章 床上那点子事确实断不清……
郭冠邦挂了电话,脸色颇为阴沉。
幸官娴熟地给他按摩着小腿,窥着神色,打探道,“三爷,难道是那事……被发现了?”
郭冠邦蹙眉不语,那晚在群玉坊,他一见张定坤,就知道事难如愿了。
“羊肉没吃着,倒惹一身骚!”他一脚将幸官踢开,下午才碰到方绍伦,约泡温泉,晚上张定坤就打电话来,由不得他不怀疑,“难道这两个人早上手了?”
幸官在一旁瑟缩着,“张三爷看着……倒不像个好南风的。”
郭冠邦跟张定坤在长三堂子里头一块喝花酒也不是一两回,倒真没见他男色上头有过沾染。
不过他总是西南来的,跟方家关系匪浅,那事要真让他知道了,倒不能不给个交待。
郭冠邦阴郁的眉眼皱起来。
浴室里头窥见的那身皮肉,真真粉雕玉琢似的,身上比脸上白那么多,光瞅着,就知道手感差不了,就这么丢开,委实有些不甘。倒不妨借泡温泉之机,打探一二。
他打定主意,高声让侍从进来,拟了几个名字,让安排拜帖,准备过两日泡温泉的事宜。
幸官适时的在一旁请示:“地窖里头那娘们……”
郭冠邦蹙眉,“清理了吧。”
张定坤一踏入群玉坊,郭冠邦就知道要糟,一个眼风过去,玉莲会意,赶紧就从后门跑了,要躲过张三爷的眼线,自然只有跑到郭公馆来。
幸官一脸喜色,期期艾艾摸到脚边来,“三爷,既如此……能不能赏我尝个味?”
他在男人身下雌伏惯了,前头那物什倒也不是不能用,经常混在幺二堂子里泄泄火。
郭冠邦将他踢了个倒仰,嘴角却泛起阴森笑意,“便宜你这龟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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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第二天上班,张定坤执意要赵武开车送他。
“马怎么办?拴你这?”大少爷不肯,“我还是骑马吧。”
张定坤拦住他,附耳低声,“你信我,不是什么时候颠起来都舒服的……”
方绍伦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厮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口吐污言秽语,红晕漫上耳廓,张定坤嬉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缰绳,“回头我让赵武给你送厅里去。听话,这两日别骑马。”
他家大少爷真是爱煞个人,真想亲一口!但真要亲上去估计得赏他两耳刮子,忍忍吧,忍到晚上就能亲个够。
方绍伦坐到办公桌后还气愤难平,狗东西越来越放肆了!是觉着把他压了就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了?
这股气恼在坐到冰冷坚硬的圈椅上时达到顶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难道他体质比张三差那么多?一人戳一晚上,他跟没事人一样,他哪哪都不舒服。
赵武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个丝绵软垫,“三爷让我把这个给您送来。”
“你声音小点。”方绍伦接过垫子,摆手示意他滚。
屁股坐得舒服的同时,胸口也稍微顺了口气,狗东西怎么知道坐得不舒服?大概是经验之谈?这样一想,心里痛快了一点。
罗铁和马千里捧着出勤的册子,打了声“报告”走进来,跟他汇报城防队这一个月的动向。这俩人得上峰赏识,又想坐稳大队长的位子,十分卖力,但能力摆在那,小纰漏总是有的。
有的人在生活中略显懵懂,工作上却异常敏锐,方绍伦拿着那两份看上去花团锦簇的报告,随便翻翻就发现端倪,“巡逻执事不要乱记,徐汇和杨浦一南一北,一个时辰能打来回?赛跑呢?上个月十七,白班有两人请假,怎么标的全勤?瞎胡闹!重做!”
他每日上街巡查,对沪城的城防了解较为清楚,重新调整了布置,人流和商铺密集的四个区域改成两队交替,相对偏远的区域隔日巡查。
大少爷三两下就将工作上的事安排好,自己都觉得,就让他管个城防,实在大材小用。大材……小用……那么大的家伙,怎么就进到那么小的地方?还翻云覆雨、吞云吐雾……
门上传来“咚咚”的声响,方绍伦这才惊觉自己走神了,清醒过来羞愧欲死,这都想的些啥?!赶忙整理一下表情,“进来。”
又是赵武!手里提着个大竹篮子,打开来是开水浸着的锡铁饭盒,他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排布到办公桌上,“三爷说让您再尝尝厨子的手艺,不好就换一个。”
方绍伦中午一般吃食堂,菜色自然谈不上精美,但他岂是几顿饭菜就能收买的人?赵武等他用完,收拾餐具的时候,低声说,“等您下班我来接您。”
“用不着,”大少爷大手一挥,“我坐魏家的车。”两天没回魏公馆了,招呼也没打,实在不像话。
“可是,三爷说……”赵武老老实实按张定坤交待的说话,“晚上请您尝尝他……的手艺。”
方绍伦愣住,片刻之后意会过来,这个王八蛋!看着赵武垂头收拾,他轻咳一声,“那……行吧,你晚点来接我。”
吃饭没兴趣,吃点别的……未尝不可!
那一晚实在是没印象,只有结果没有过程,醒来就是张三肿胀的嘴角满身的伤痕,具体怎么弄的死活想不起来!
再让他来一次,他非得把他戳得肚子疼不可!狗东西等着!
晚饭照旧是厨子做的,大少爷毫无异议,张定坤便晓得,今晚的重点在于尝他,不在于尝他的手艺。
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笑意,尤其看方绍伦洗完澡,眼巴巴坐床上等着,嘴角都要压不住。
走过去把人搂怀里,“我看你走路好像有点别扭,别不是戳坏了吧?我给你检查检查。”他一脸正经。
“用不着,赶紧的!”方绍伦自感不适的症状已经消失殆尽,力气在四肢百骇流转,很有些粗鲁的扒张三的衣服。
张定坤任他脱,很配合的举起双臂,十分自觉的往床上躺。
大少爷欢欣雀跃,学他的流程,从上往下,由前及后……狗东西满脸享受,“嗯嗯啊啊”之余,不忘夸奖,“大少爷真厉害……这也太舒服了……”
嘿!这才哪到哪呢!方绍伦自感有千般手段,急待施展。可一到紧要关头,张三那条长腿一扫……差点将他扫地上去!
张定坤赶紧扶住他,“我就说你还没养好吧?磨刀不误砍柴工,来,我给你瞅瞅。”
方绍伦大感丢脸,他在沪城两月拳脚功夫上头找回了自信,之前也没少跟张三切磋,武力值哪里有这么大悬殊?难道真是伤着了?
“绍伦,这事不能含糊,不然年纪大点可遭罪了。”张定坤满脸关切,“我买那盒玩意干啥的,光为了玩?主要是养护,玉能养人,不然能值这价?我给你养好了,回头你也给我养养。”
好像也有点道理?方绍伦老实趴着了……
…… ……
方绍伦不顾张定坤的再三挽留,执意要回魏公馆。
被拖着拽着,他不耐烦的甩袖子,“你干什么?松开!”
“绍伦,你怪我了?是你说让我继续的……”张定坤可怜兮兮的表情,床上床下完全两个人。
“我……”大少爷无言以对。是他让他快点、深点没错,但是……也没有叫你那么快!那么深!更没叫你那么久!
前边说的听得见,后边再说就装聋子!逮着一个指令就执行到底,方绍伦红了脸,“那我叫你停你怎么……”他有点说不出口,不光不停,还把人往死里干!
张定坤叹气,“绍伦,我不是机器,按一下就开了,按一下就停了。”他很是幽怨的控诉,“我是个人啊……”
方绍伦被噎住,行吧,床上那点子事确实断不清,反正他晓得这是个骗子王八蛋狗东西就行了!
张定坤看他脸色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把搂住他腰,“绍伦你不能这样啊,始乱终弃搁女孩子身上是要跳河的,你不能因为我长得高大点强壮点就这么随意作践呀,人心都是肉长的……”
“我哪里始乱终弃……”
“你答应了搬过来,现下是打算反悔吗?”张定坤喋喋不休,“厨子是你说好我才定的,租车行也付了一年的钱,过几天我就要回月城了……”
方绍伦只觉得头疼,“就算搬过来,也得给人一个交待吧?就这么住下了?不得被人骂没家教。”
张定坤打蛇随棍上,“我让赵武跟你一块去收拾东西?”
“用不着,我今晚就睡魏公馆。”甩胳膊的力气大了点,带得腰腹间一阵酸麻,不由得白他一眼,“难不成说搬走,就立马搬?一晚上都不耽搁了?还有,你给我收拾一间屋子。”
张定坤扶着他,大惑不解,“还用得着另外收拾?跟我住一块得了。”
好让你天天晚上占便宜?想得倒美!
大少爷难得聪明了一回,主要是他对自己跟张三之间的武力悬殊有数了,那身胚压下来简直让人动弹不得,打又打不过,恼又恼不成,架在半空的滋味他算是领教了。
看他摇头,张定坤还不罢休,“这两层就属我这屋子最开阔,视野也好,反正我又不能天天呆这……”
方绍伦板起脸,“嫌麻烦是吧?那我就不搬了,住魏公馆挺好,上班方便,跟世勋兄一块还能时不时请教。”
张定坤没辙,“行行行,我按你的喜好收拾,保准让您满意。”只要人进了门,还怕不能睡一张床?他对此十分有信心。
方绍伦一回魏公馆,魏静怡气鼓鼓走过来,“绍伦哥哥,你这两日干嘛去了?饭也不回来吃,觉也不回来睡,总找不着你人。”
“我……找房子去了。”方绍伦不惯撒谎,只得实话实说。
“找房子?”魏静怡尖叫一声,“你要搬走吗?”
大少爷被这声尖叫弄得皱了一下眉,真要娶这么个姑娘,光嗓门就够让人受的了。
他点头道,“在府上也叨扰多日了,正好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公寓,离沪政厅近,上班也方便。”
“可是住这不好吗?吃穿住行,有仆从伺候周到,纵有什么不便,你尽管跟我说……”魏静怡疑惑的觑着他面色。
方绍伦叹口气,小姑娘已经把话挑明了,他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抬头笑道,“静怡,我把你当妹妹,跟颖琳差不多,还让你照顾我,那怎么合适呢?”
魏静怡的面色瞬间就不好看起来,那一晚两人在房间里跳舞,她还当这事八九不离十了,不想又起波澜。
她们这种家庭的女孩子总要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但若能在登对之余,品貌还很过得去便是万千之喜了。
原本一个袁闵礼,家世背景人才相貌桩桩都中意,不想被六姐截了胡。如今一个方绍伦,又只把她当妹妹,她哪里就缺哥哥了?
她恨恨一跺脚,用手帕掩着面庞跑开了。
魏静怡这还在其次,最重要得给魏司令一个交待。
但是当晚魏司令不曾回府,第二天也不见人影,方绍伦找到侍从一问,才知道他老人家去定城喝喜酒了。
方绍伦听了这消息,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自然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搬走,于是等了两三天,直把张定坤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但博新棉纱厂来沪城考察机器厂商的一行人已经到了,张定坤不能不出面领着周士昌和几个掌柜走访意大利、瑞士、东瀛、北美的几个机械厂办事处,腾不出手来抓人。
这天下午,好不容易钻了个空子,在方绍伦巡街的路上逮到了他。
车跟在马屁股后头走了半里地,待拐进一个僻静的地界,他才按了下喇叭。
方绍伦回头见是他,慢吞吞下了马,将马拴到一旁树干上,坐进车里来。
张定坤捉住他手,低声问道,“能骑马了?也是,休息了这么久,该舒坦了。”他自恃十分小心,并没有只图自个痛快。不到酣畅淋漓,不敢尽情驰骋。
哪里有那么久?不过两三日,方绍伦甩开他手,“找我干嘛?”
“啧,明知故问是不是?!你答应了搬我那里……不是,你的房子让我住着算怎么回事呢?主人家都不在,我住得颇不安心。”
“要点脸吧张三,”方绍伦嗤笑一声,挖他两眼,“魏伯伯这两天不在,我等他回来。”
“魏公馆难道没有女主人吗?内宅都是女人管着,说一声也不算失礼。”
大少爷再忍不住,皱眉训斥道,“你这程子闲得慌?安心做你自个的事吧,等我请示过魏伯伯自然要搬的,这么着急干什么?!”
张定坤被怼得无话可说,眼珠一转,换了个策略,“绍伦,”他伸出一只手来牵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三哥实在是想你了,咱俩都是初识情滋味,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想?”
他一只手搁在档杆附近,张定坤趁机攥住,轻轻摩挲。
屁的个情滋味,是肉滋味吧?!
方绍伦想啐他一口,结果一转头,张定坤的唇就贴了上来。
他大惊失色,这可是大街上,车窗玻璃明晃晃的,然而肩膀已经被搂住,一下挣脱不开,他本能的顺着座椅滑下去半个身体。
这下可顺了张定坤的意,他如影随形的俯身下来……
等方绍伦好不容易挣脱开钳制,已经乌发散乱,满面飞红,一张红唇更是如油膏浸染一般,色泽鲜亮饱满欲滴。
他挥掌要打,张定坤却捉住那只手掌,将自己面庞贴上去,轻声道,“绍伦,咱俩可是拜了关公的,我亲你天经地义,你可不能再打我了。”
他语声低微,无限委屈似的,一双眼睛饱含深情的盯着他,这会倒不像狼了,像狗,一条无家可归被大雨淋湿的老狗。怎么看怎么可怜。
方绍伦一时怔住,转头愤愤道,“下次再别这么着了,大街上呢,你要再这么不分场合不分青红皂白的,那,那……还是要打的。”
“是,保证再不敢了。”张定坤一脸小媳妇样。
他的狡猾之处便在于该强硬的时候半分不让,让他停绝不肯停,让他下去也死活不下去。但该软弱的时候,身段比谁都放得低,方绍伦简直拿他没办法,叹口气,重又翻身上马,巡街去了。
两天之后,魏司令终于从定城回来了。对于方绍伦要搬走,大感讶异,“可是家下仆从有怠慢之处?你尽管告诉伯伯……”
“不不不,”方绍伦忙打断他,“魏家上下绝无半点怠慢,绍伦心里也感激不尽,不瞒伯伯,是绍伦自由散漫惯了,原先在东瀛就是单住,这回又刚好找着一个合适的公寓,交际应酬也方便。您是最开明不过的,想必能体谅。”
说到交际应酬,魏司令倒是能理解了,别人家住着,就算仆从伺候周到,朋友间交际倒确实不方便。
不过由交际想到另一层,男子的交际多半与女子有些关系,既然要往外交际,自然是对内无意了。看好的乘龙快婿要飞走,不免让人愀然不乐。
对于他搬走这事,举双手赞成的只有魏世茂。“张三哥那公寓我去打过一次牌,装修阔气地段又方便,要我是绍伦哥也愿意住那去,多自在。”魏四少爷酷爱吃喝玩乐,又爱交朋友,自然觉得自由比什么都可贵。
方绍伦却没有急着搬,总莫名想到一些不太好的词汇,比如“羊入狼窝”,比如“自投罗网”,他想拖到张三回月城。
结果,先接到了郭冠邦请客泡温泉的拜帖。【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温文尔雅的表相下果然藏……
郭家在福泉山的温泉山庄,算是祖业。虽是人工烧制的假温泉,但引的是山上泉水,清澈甘冽。
这庄子原先在一位东瀛商人手上经营过一段时间,后来郭冠邦长驻沪城,便收了回来,用来招待生意场上的朋友。
方绍伦一见东瀛式的装修,倒有几分欢喜。他在京都呆了三年,对其生活美学上的造诣很是欣赏。
东瀛之美,在于风雅,十分强调与自然的和谐共存,这点在房屋建筑和室内装修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依山而建的几丛小筑,山后是氤氲的泉水,蓄了满满一个大池子,池底有凿出孔洞,与热水管相连,辗转流淌,既能调温又显干净。
远山青黛,花红柳树,正是春浓,风景十分美自不必说,质朴天然的意境也是十足。
进到室内,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水磨地面,一条曲折的木质长廊,两侧分列着数间屋宇。随手拉开一张日式推门,迎面是蒲草编织的榻榻米,中段垂挂着白色缭绫,格子式的木门上裱糊着洁白宣纸。屋里烧着热水汀,却隐藏在间壁之外,只觉得暖和馨宁,不见半点冗余的装饰。
张定坤一见方绍伦脸上的神情,便知道他满意这装饰,笑道,“这屋子大概大少爷是乐意住一住的了?”
两人的目光同时滑过那些柔软又结实的蒲草地垫,方绍伦心里充斥着旧物风华的欣喜,张定坤脑海里却翻腾起一些颠鸾倒凤的景象。这地界倒是敞亮,也不必担心弄出声响大少爷赏他耳刮子……
“跟京都的温泉山庄简直一模一样,难怪说是东瀛商人修砌的。”
“大少爷在东瀛也常去泡温泉?”
“那是自然,京都潮湿多雾,冬春两季不去泡一泡浑身不舒坦。”
“都跟谁一块去呢?”张定坤自认为探听得不动声色。
方绍伦瞥他一眼,懒得搭理,起身走出屋子。
“哎,哎,问你呐……”张定坤追出来,他觉得自己如今很有资格过问一下大少爷的私人交际了。
关文珏从走廊斜对面的和室走出,向他笑道,“三哥,这庄子东瀛风味挺足,住一晚再走?这样式的装修比欧式看上去舒服许多,如今欧洲的豪宅一味追求华丽、富贵,堆砌得很。”
他不但自来熟的将称呼从三爷换成三哥,又挽着张定坤的胳膊往外走。
方绍伦听到有人喊三哥,不免回头,一个眼刀飞过去,张定坤忙不迭的把胳膊抽出来,笑道,“我倒觉得欧式装修不错,大气洋派。”
他不随声附和,关文珏的眼神反倒愈发锃亮起来,他就喜欢这种不光穿着,连思想性格都有个性的男人!
“难道三哥的公寓也是采用的欧式装修?”关文珏仍跟在他身后,“我只听说很漂亮阔气,还没去参观过呢。”
他毫不矫情,直白的表达想去他公寓作客的意思。
“咳,”张定坤轻咳一声,“那不能算我的公寓了,已经输给人了。”
“输?赌桌上还赌这个不成?”关文珏失笑道。
张定坤点头,“总有人手段了得,勾勾手指就拿走了。”
呸!方绍伦恨不得给他两脚,是老子勾走的吗?
“那三哥现在住哪呢?饭店?”
“那倒没有,赢家心善容我再住几日。”
“三哥要是不嫌弃,我们关府倒是有几间空屋子,欧式中式装修都有,你喜欢随时挑几间来住。”关文珏知道他多半是说笑话,但趁机表达善意,眼神里也带上两把小钩子。
张定坤“哈哈”笑道,“多谢美意,不过我暂时还得替人看屋子,主人不发话,倒不好走哩,要是哪天被踢出来,再去府上叨扰。”
唐四爷从一旁经过,笑眯眯的接话,“谁敢将我们张三爷踢出门?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郭兄这庄子整修完越发好了,又换了不少新人?”魏世茂从长廊最外间的和室走出,身后跟着个着和服的女子,捧着托盘,上头搁着手套、马鞭等物。
“一年难得来两回,可不得尝尝鲜?”郭冠邦也换了骑装,一边系着腰带,一边从房中迈步而出。
郭冠邦约他们一行人,不光是泡温泉。
福泉山除了几处温泉别墅,还有一处马场,是总务厅的产业,预先打了电话,等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安排得妥妥贴贴。
露天的马圈里,拴着数匹刷洗干净的骏马,郭冠邦一摆手,“几位兄弟,请先挑吧。今儿天好,咱们跑上一场,设个彩头。”
“还设了彩头?”唐四爷大感兴味。
“那是自然,不然跑起来岂不是没意思?”郭冠邦指指山顶,青山绿水间飘扬着一面彩旗,“谁先到顶,拿到那面旗子,就算赢了,事先说好,彩头不能转送只能自用,至于是什么,请容我保密。”
“嘿!这倒有些意思啊!”
魏世茂在一旁哈哈笑道,“郭兄的彩头不用说都是极好的,那我可得搏一搏。”他率先走进马厩挑选起来。
方绍伦于跑马一道素来爱好,又是争强好胜的年纪,有没有彩头都是要放开了跑的。他走进马厩,精挑细选,一盏茶的功夫过后,牵了一匹红棕色骏马走出来。
郭冠邦在一旁点头,“绍伦的眼光真是没话说,这匹我骑过多次,脚程是顶好的。”
方绍伦将缰绳递给他,“让给你?”
“你喜欢的我双手奉上还来不及哩,”他见旁侧无人,不动声色的用言语撩拨,又从马厩牵出一匹白马,翻身而上,“这匹也不错,来,绍伦,咱俩比一比。”
大少爷却不是解风情的人,压根没入耳。他久不跑马了,早心痒痒,随着两声马鞭的脆响,一棕一白,顷刻间,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去。
“你们都先跑了,那还比什么?”魏世茂一边叫嚷着,一边和唐四爷一块疾冲而去。
只有张定坤和关文珏落在后头,“文珏怎么不选马?”
“我不擅此道,彩头是肯定不要想了,选马都不会,”关文珏温文笑道,“三哥帮我挑一匹?”
张定坤微微勾唇,“好。”
他从马厩牵出两匹黑马,将其中一匹缰绳递给关文珏,两人翻身上马,不疾不徐,干脆避开众人踏出的一路尘烟,尾随而去。
张定坤对方绍伦的骑术心中有数,并不担心,福泉山本就不是高山,从马场去山顶的道路也较为平坦,并无陡坡急弯,经常有男士带女伴来此体验新奇。
方绍伦一路疾驰,偶有枝桠探头,也被他十分敏捷的躲过。
郭冠邦紧随其后,不时抬眼,前方俊秀的身影白色衬衫外罩着一件深棕色马甲,同色修身的马裤勾勒出一个浑圆挺翘的臀,于马鞍之间起起伏伏。他口水都咽个不停,哪里还有心思追赶?
何况本就是故意要输的,但架势还是要演足,在方绍伦奔至山巅的时候,装出挥鞭追赶的样子来。
大少爷在马上俯身,将那面彩色的旗帜拔出攥在手中,挥了挥,笑道,“承让了。”
那笑颜比三月的春光还要耀眼,郭冠邦“啪啪”的鼓掌,“这山路我跑过无数次,都跑不过你。”他勒缰靠近些,低声道,“绍伦面前,我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啦。”
一而再,方绍伦就听出点意思来了,不由得皱眉,又联想到下药那事,原本夺魁的欢喜荡然无存。
唐四爷和魏世茂走的那一条道,拐过弯看见方绍伦已经拔了那面旗帜,便勒住缰绳,笑哈哈的打趣,“哎,白忙活一场。”
方绍伦站在山巅,一眼看见半山腰上,张定坤与关文珏并辔而来。张三身形一贯高大,关文珏是瘦高个,跟他并驾齐驱,生生被衬托得娇小起来。看着倒是挺相配。
大少爷自然没有忘记,唐四爷请花酒的席上,关文珏说要毛遂自荐的事来。
要是没有前几日那档子事,他就是给他俩做个中间人都无妨,可都是他的人了,还这么勾三搭四的!一点都不自觉!大少爷在山顶蓬勃的春风里甩着马鞭,将半人高的苜蓿草当成张三的脑袋,狠狠抽了几鞭子。
张定坤嘬唇打了个唿哨,又隔着半个山坳冲他挥手,大表夸奖赞赏。大少爷不理他,掉转马头,从另一边跑下了山。
“完了,我们家大少爷好像生气了。”张定坤转头向关文珏道,“这都是因为文珏的缘故。”
“因为我?”关文珏咧开唇角,兴味的目光看着他。
张定坤点头,拨转马缰向来时路,“大少爷不喜欢别的男人靠我太近,还有‘三哥’也不能叫,”他一本正经,煞有介事,“不然回去要罚跪洗衣板的,文珏可一定要体谅我。”
他没有陪着大少爷去跑马,一是要把这话说清楚;二来嘛,也想看看他家大少爷会不会吃醋?试探的结果那是相当的满意!
关文珏愣住,“啊,原来,三……定坤兄和绍伦是这种……”
张定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还请千万保密,我们家大少爷不喜欢别人议论他的私事。不过我觉得文珏是可信赖之人。”先语出惊人,再把高帽子给人戴上。
关文珏的目光,张定坤一看就懂,他不是大少爷,在方方面面都拥有极为敏锐的直觉,看人也很准。关家少爷一看就是极为直爽、大胆的性子,这种人不能跟他黏糊,否则不晓得要生出多少误会来。
“我懂,你放心。”关文珏因一句肯定面泛喜色,又不掩失落的垂下头。一眼就中意的人,下手却还是迟了。“三……定坤兄信任我,我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沪城的社交场合容不得男男公然出双入对,私底下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就要受人指摘。
两人两骑顺着山路往下走,“定坤兄,你跟绍伦在一起多久了?”关文珏忍不住打探。
他在情场上堪称无往不利,欧洲好男风的也不少,亚裔面孔和身段其实很受欢迎,追求者众多,只是文化鸿沟摆在那里,他最多兜几个玩玩,解解身心的寂寞。周旋游走,向来只有他挑人的份,不想回国就栽了个跟头,还没等出招就败下阵来。目光不时在张定坤冷峻的眉眼和薄衣下块垒分明的肌肉线条上流连,哎,真是有些不甘心呢。
等回到山庄,仆从先服侍两人洗浴,换上东瀛样式的浴衣,再领着来到一间阔大的和室里。
一块块极为厚实的蒲草地垫整齐的镶嵌在一起,正中一个悬空的木台,台几上摆放着各色瓜果、茶点。屋角一个穿和服的女子,在弹奏着三味线。
移门拉开,就是方绍伦跽坐的背影,他在东瀛习惯了这种坐姿。张定坤忍不住腹诽,他家大少爷这两条腿啊真是……不管垫屁股底下还是扛肩膀上头,怎么摆都好看。
唐四爷和魏世茂都是半躺卧着。郭冠邦一手支颐,一手搭在膝上,手指随着音乐跳动,看见张定坤和关文珏走进来,坐起身哈哈笑道,“两位躲哪里说悄悄话去了?”他倒未必知道关文珏的取向,但存了试探之心,自然话题有意往这上头扯。
张定坤果然探头去看方绍伦的表情,方绍伦蹙眉将头撇向一边。他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端起木台上的果盘奉到跟前,“今儿跑尽兴了?累着了吧?吃点水果。”不光声音极为柔和,脸上也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笑容。
郭冠邦面色沉了沉,转头又扯开嘴角笑道,“绍伦的彩头还没送上来?”他拍了拍手。
移门向两边拉开,一对东瀛女子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二人同高,穿着全套的和服,绸缎堆拥间抬起两张一模一样的玉面,是一对双胞姐妹花。
郭冠邦指着那对俯首叩地的佳丽,笑道,“绍伦,这是正宗的东瀛女,干净得很,我可是嘴巴都没用过的,今儿就让她们服侍你了,权当彩头。”
唐四爷在一旁拊掌扼腕,“哎,郭兄要早说是这个彩头,我怎么着也得拼上一拼。”
魏世茂也垂涎凑趣,“这不是郭兄前阵子才从九爷手里赢来的那对姐妹花吗?还没开动?真是好耐性!”他比了个大拇指。
方绍伦看着两位移膝拜倒在他面前的女子,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接话了。以女子的贞洁为彩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不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张定坤,张定坤笑道,“绍伦,你在东瀛没少泡温泉,想必也是有人帮你搓背的,”他在“搓背”二字上加重了声音,“今儿捡了这么大一便宜,还不谢谢郭兄?”
方绍伦气结,早知道是这种彩头实在不该这么卖力。
“这是捡的便宜吗?是我赢的,来,有本事,你从我手上赢过去。郭兄只说不能转送,可没说不能博戏。”
他想跟张定坤来个锤子剪刀布,反正这货每次都出锤子,这回他可以出一回剪刀,让他把这两个烫手山芋赢走。
张定坤笑眯眯,满脸宠溺的看着他。方绍伦恨不得将他眼睛捂上,大庭广众的,要点脸吧张三!
唐四爷在一旁笑道,“张兄不来,我来呀。”
方绍伦却又不肯了,他一看唐四爷那副色迷迷的猥琐神色,就膈应上了,难道还真把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输给人去祸害?
他气咻咻瞪了张三一眼。两个东瀛女十分乖觉的跪伏到了他的身后。
郭冠邦见方绍伦半个眼神都不曾分给美人,得了彩头毫无欣喜之色,显然是不好女色的了。人必有所好,不好这种,那必然好另一种。
他一直留心着方张二人间的眉眼官司,心下凉了半截,这两人还真有些首尾!目光止不住在方绍伦洗浴过后白净的面庞、衣领交叉间露出的那一片胸膛上流转。浴衣宽袍大摆,只在腰间以布带束之,那纤腰细细一捧却无羸弱之感,衣摆间隐现两条长腿。
啧啧,好好一块肥肉,却让别人伸筷子夹走了,能不憾恨?!
他暗自嗟叹着坐起身,两手拍了拍,“都饿了吧,咱们吃点好的?”
唐四爷素来与他臭味相投,闻言笑道,“饿是早饿了,不过凭什么山珍海味也吃腻了,郭兄这里可有些新鲜玩意?”
郭冠邦隔空点了点他,“四哥真是……”知己二字就不必说了,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哈哈的笑起来。
厅堂一侧的推门被拉开,长方形的木桌上杯盘堆砌,正中摆放着不少寿司、生鱼片,却不是餐盘盛装,而是置放于温润细腻,洁白如瓷的肌肤上。
方绍伦只看一眼便转过了头,他现在丝毫不怀疑张定坤对郭冠邦的评价了。
他在东瀛都只听说过,不曾亲见过,郭三温文尔雅的表相下果然藏着一颗变态的心。
但显然只有他是另类,唐四爷和魏世茂都是既惊且喜的走过去,“哎呀呀,郭兄,你这请客也忒有诚意了,哈哈哈……”
就连关文珏也拉着张定坤笑语,“如果从艺术的角度去欣赏……”他看到新奇事物不免激动,一时忘了答应过要离他远点。
去特么的艺术!方绍伦站起身就走,“我不饿,先去泡澡了,你们慢吃。”两个东瀛女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汤池建在堆垒的山石间,在青葱翠绿的掩映下,在黄昏金灿灿的夕阳里,冒着白腾腾的雾气。
方绍伦对泡汤的流程很熟悉,先沐浴干净再入池,都要脱得赤条条的。他示意两个东瀛女转过身去,飞速的将浴衣一甩,裹着条白毛巾,滑入池水中。
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还好水响掩盖住了。其实跑了半天马怎么会不饿?但于人体上取食,他倒宁肯饿着了。
东瀛美人跪伏在池边,方绍伦挥手道,“你们下去吧,哎知道厨房在哪吗?帮我拿些糕点来。”两人面面相觑,竟然听不懂。
方绍伦只好用东瀛话又问了一遍,这下她们听懂了,对视一眼,面上泛起喜色,一人去拿糕点,一人跪在池边俯身问道,“先生,您会说东瀛话?”
东瀛话并不难,不过华国一方言耳,方绍伦在彼处呆了三年,自然是会的。
那女子急急道,“您能不能帮帮我们?是家仆将我们骗来又转卖至贵国,我们姐妹无一日不想着还乡。若能蒙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方绍伦大吃一惊,转头,那女子双目含泪,满面急切,额头“砰砰”磕在池边岩石上。
“小心撞坏头。”他忙用东瀛话制止她的举动,细细询问详情。
这女子是双胞胎的姐姐水穗,去拿糕点的是妹妹美月,二人是京都人氏,父亲早就亡故,去岁生母又病逝。母亲去世前托积年的老仆带她姐妹二人去投奔横滨的姨母,结果两人昏睡醒来已在去华国的轮船上。
方绍伦沉吟片刻,动了恻隐之心。郭冠邦只说让她们服侍他,却不曾说赠予,也不知能不能让他带走,实在不行就出钱买下来,再送上两张船票也不是难事。
他点头应承下来,叮嘱她们不要露出异样,接过美月递来的糕点,咀嚼思索着。
第42章 象鼻子大卫——任何艺术……
日暮时分,吃饱喝足的众人喧嚣而至。
张定坤落在最后头,手上端了个盘子,里头放着些寿司和天妇罗,径直递到方绍伦面前,“这会该饿了吧?”
方绍伦偏过头,“不吃。”他吃了几块糕点,饿倒是不饿了。
张定坤可太明白他那些别扭劲了,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让厨房重新给你做的。”他拈起一坨寿司就往他嘴里塞。
他举止亲昵且从容,方绍伦慌乱得不行,只能张嘴咬住,力图显得自然些,又从水里抬起一只胳膊,“我自己来。”
一旁的水穗很有眼力见的接过餐盘。
这么一耽搁,张定坤自然是最后一个下水的,泡汤惯例是不着寸缕,他不疾不徐的解开浴衣,众人都有意无意的将视线扫过来。郭冠邦是存了比较之心,关文珏是略带窥探之意,唐四魏四纯粹凑热闹,然后不约而同的偏过头,假装没有被震惊到。
张定坤显然对身怀大器很有自觉,一脸理所当然的得意,方绍伦莫名其妙羞愧难当,你大你大你也不用象鼻子一样到处甩吧!
象鼻子还甩他身边来,汤池这么大干什么要挨着坐?方绍伦躲避不迭。
张定坤以为他还在为刚刚吃饭那事生气,低声辩解,“我没吃啊,又不是只有那上头有东西吃,”他其实不以为意,商场里摸爬滚打,龌龊的事见多了,不差这一星半点,“佛祖还说酒肉穿肠过哩,你心里不把她当回事不就得了?”
方绍伦怫然无语。
关文珏凑过来,“聊什么这么高兴?”
未曾开口说话的方绍伦张了张唇,又闭上了。“艺术家”和“狗东西”好像很合得来?不晓得看上他哪点了,难道看中象鼻子了?让你试试就知道威力了,回头肚子疼别怪我没提醒你。
方绍伦无意之中猜到了真相。关文珏原本听了张定坤那番说词是打算丢开手的,名花既然有主,赏一赏也就得了。
可这衣服一脱,他就移不开眼睛了,肌肉饱满,体态健美,每一根线条都矫健有力,堪比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大卫》,而且他还多了个象鼻子,象鼻子大卫——任何艺术生都抗拒不了的诱惑。
名花有主,但兴许主人不介意共赏?
他在水下蹭了蹭张定坤毛茸茸的小腿,“定坤兄,你体毛怎如此旺盛?”毛发从胸膛处就开始蔓延生长,郁郁葱葱,颇为茂密。
“这你们年轻公子哥就不知道了吧,”唐四爷在一旁笑呵呵的接腔,“据说毛愈多那事上愈强,不然咱张三爷的名头在长三堂子里怎么这么响?哈哈哈……”
他一句笑语,溅起满池春水。
郭冠邦、关文珏都不约而同的去看方绍伦,大少爷被这两道明晃晃的目光吓到,脸庞红得滴血,恨不得滑进池子底。
张定坤竟然也看他,却是嘴唇嚅动,低声道,“别听他瞎说,唐四哥嘴上向来没个把门的……”
“闭嘴吧张三!”方绍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目光愤恨得想往他头上扎两窟窿。
斜刺里泼过来一捧热水,却是魏世茂在那里大叫,“光坐着有什么趣味呀?!”他手脚拍打着,拨起池水,对众人进行无差别攻击。
方绍伦让泼了个满头满脸,却从没觉得魏四这么可爱过。
众人不免还手,尴尬荡尽,场面热闹起来,嬉笑间,方绍伦裹在下半身的毛巾不知怎么就溜走了。漂到魏世茂手边,还被他攥着当武器,扬起无数水花。
这下大少爷着了慌,其实之前在东瀛泡澡堂子,也是不穿衣服的。可自从多了跟张三的这档子事,他不知怎么就别扭起来,总觉得别人能从身上看出什么痕迹似的。
张定坤挨过来,“想上去了?”
“嗯。”泡汤本就不宜过久,方绍伦又比众人先来。
“等会。”张定坤“刷”的站起身,方绍伦一抬头,便见那物什在他头顶晃悠,还水珠四溅。简直没眼看。物主却毫无羞涩之意,十分自然的冲岸上两个女娘伸出手,接过浴衣。
他不肯他家大少爷一身细皮嫩肉被别人看见,宽阔的脊背挡住众人的视线,示意方绍伦起身,一出水便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曝光是免了,大少爷脸上却火辣火烧起来,张定坤还赤条条站那看着他。
“赶紧坐下呀!”他挥了两下手,张定坤重新坐进池子里,丝毫不以为意的跟一旁的唐四爷攀谈起来。这真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
他一出池子,水穗和美月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郭冠邦在他身后打了个呼哨,“绍伦,好好享受。”
魏世茂大表艳羡,郭冠邦笑道,“那两个是胜在干净,要按摩服侍的人倒不是没有。”他拍了拍手掌,几个裹着真丝浴衣的女子鱼贯而入,手里捧着浮板,板上搁着几盏香气四溢的美酒。
美人们伸出玉足,缓缓踏入池中,浴衣入水几近透明,玲珑曼妙的胴体四散依偎到众人身旁。
幕天席地里,一弯清池,池水暖润,唐四爷伸出胳膊搂过身侧美人,就着玉手饮一口美酒,叹道,“再没比郭兄会享受的了,真真是神仙日子。”
郭冠邦勾起唇角,“四哥今晚可一定要好好享受。”他转向张定坤,“定坤兄,一个够不够?”
张定坤将递到唇边的酒盏推开,“我一个都用不上。”他似笑非笑看着郭冠邦,“就更用不上这助兴的美酒了。”
郭冠邦心里一“咯噔”,果然被这厮知道了!眼下众人都在,这事要抖搂出来,确实是他不占理,玩玩戏子无人置喙,一个圈层的要知道他伸了这个手,可就没脸见人了。
他忙顺着水流靠过来些,伸手接过酒盏,亲自递到张定坤眼前,低声笑道,“这不是助兴的酒,是赔罪的酒。郭乾一时昏了头,还请定坤兄原谅则个。”
张定坤睨着他,过了片刻,伸手接过酒盏,淡笑道,“一时昏头嘛不要紧,往后看得清就行。”二人碰杯,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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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回了和室,水穗和美月拿了干毛巾替他擦拭,又启开一盒锡罐,里头盛着乳白色的膏体,是泡汤之后都要涂抹的润肤露,他伸手探向盒子,“我自己来。”
“哗啦”一声门响,张定坤拉开移门走了进来。
方绍伦接盒子的手收了回去,摆出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来。
张定坤哼笑一声,从水穗手上接过盒子,冲她们抬了抬下巴,“出去。”
他身形过于魁梧,脸上的神情也绝称不上柔和,姐妹花被吓到,战战兢兢的站在原地。
“先生?”水穗用东瀛语喊了一声,目光中隐现乞求。
方绍伦点点头,“你们先出去。我会安排,等着就是了。”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莲步轻移着退出房间。合上移门前,水穗微一张望,见高大身影伸出一条胳膊径直将方绍伦压在地垫上,不由秀眉蹙起,满面担忧之色。
张定坤头一回听方绍伦说东瀛话,抑扬顿挫的声调与他平时说话截然不同,但都如玉石流淙一般好听。让人极想含住那张红唇,听它发出一点别的声音来。
但这事急不来,他拉过他一边胳膊涂抹润肤露,唇角勾起笑意,“打什么暗号呐?”手指有意无意划过胳膊内侧,带起一阵痒意。
“哎,哎,痒,”方绍伦闪躲着将姐妹花的遭遇和所求复述了一边,末了问张定坤,“我要是提出买这二人,姓郭的会不会肯?”
“用不着,我今日把话挑明了,赔罪嘛自然要拿出诚意来。”他语音和动作都是不疾不徐,“你是要人还是要小黄鱼?”
“那事真是他干的?”方绍伦愤愤不平,“真不是个东西!难道他……想压我?!”要没有今天这一遭,大少爷只以为对方下药是想看他出糗或者捉他把柄,现下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气得跳起来,张定坤长臂一伸将他压回地垫上,四肢交缠,赤裸的肌肤相互摩擦着,带起颤栗的电流。
“谁让我们家大少爷这么秀色可餐呢?”张定坤附耳低声,“人人都想尝一口。”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温软的耳垂,又张开利齿不轻不重的研磨。只有我如愿以偿。
光想到这一点就能让人血脉喷张,象鼻子瞬间变成了三月地头的甘蔗,梆梆硬。
方绍伦的心思还在正事上头,一把将他推开,坐起半个身体,“别闹。真是他?他承认了?”
张定坤点头。
大少爷蹙眉,虽说令人恶心,但事到底未遂,他愿意赔罪也行,“肯定要人啊。”他放了水穗和美月,这事就算翻篇了,往后再不跟这种人来往就是了。
“这事简单,交给我,”张定坤在他身旁跪坐下来,“就是不知你怎么谢我?”
“谢你?”方绍伦踢出一脚,“操|你行不行?”
嘿!他倒真敢想!张定坤一把捉住那只脚踝,顺手就从罐子里头挖了一坨润肤露,抹了上去。
粗粝的手指接触到腿肚子上柔软的皮肤,方绍伦抖了抖,按摩手臂就算了,按到腿上他敏锐的察觉到有些不妙,“你干嘛?”他原本半躺在地垫上,颇有点紧张的抬起了上半身。
“按摩呀,还能干嘛,”张定坤煞有介事的揉捏着他的小腿,“还是你想干点别的?”
“用不着你,我自己来。”方绍伦抬手想抢那罐子,被张定坤躲过,轻轻柔柔又将他按回地垫上。果然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张定坤手下不停,不轻不重的帮大少爷揉捏着四肢筋骨,力道恰到好处。见他正经按摩,方绍伦松了口气,声调懒懒的耻笑他,“你真是不怕丑,池子里头的人都把你看光了。”
“你个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难道我是暴露狂?”
方绍伦哼笑着,“搞不好就是呢,借个由头罢了,不然怎么我都穿好了,你还站着?”
张定坤哑口无言,难道说看某个部位湿淋淋水漉漉的包裹在半透明的浴衣里头,他都看呆了,所以忘了坐下?
要敢说实话,估摸着窝心脚就踹过来了,只好抿唇不言语。
方绍伦支颐半卧在地垫上,手指缠绕着浴衣带子玩耍,看这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极为恭敬的跪伏在一旁,力道柔和的给他按摩着整条腿,不免也有一丝得意漫上心头,脚掌颇不安分的踏在紧实的腰腹上。
他抱着点戏耍的心思,张定坤却是见不得火星的弹药库,抓住那只脚掌,在脚背亲了一记,瞬间就俯身过来。
“哎,哎,你老实点,”方绍伦瞬间又慌了神,“这是人家庄子里……”
张定坤用唇堵住他未尽的话语,一只手顺着敞开的浴袍探了进去……
半晌之后,方绍伦气喘吁吁的推开他,“……开开玩笑就得了,回你自己房间去。”
“谁跟你开玩笑?”张定坤扫开润肤露罐子,从浴袍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玻璃瓶子来,冲他眨了眨眼睛。
方绍伦大吃一惊,“你脑子瓦特了?这墙壁都是纸糊的……”他环顾四周,夜色弥漫,桌上的电灯罩着重纱的壳子,发出影影绰绰的光线,倒是适宜干坏事的场景。
张定坤轻巧将他压回地垫上,低声在耳畔道,“绍伦,你不是口口声声要交女朋友么?怎么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任凭处置,你却半点绮思也没有?”
方绍伦愣了一下,张定坤又道,“何况还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只要动动手指,就能采撷到手。其实你也发现了吧你压根就不喜欢女人……”
“胡说!”方绍伦恼羞成怒,“这事难道不用讲感情的?但凡是个女的,不丑,干净,就行?”
张定坤隔着一线距离与他对视,“对一般男人来说确实如此。”
“我不是一般男人……”方绍伦犟道。
“当然,你是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那一个。”这氛围太适合讲情话,张定坤张口就来。“绍伦,我心悦你,想跟你谈个爱情……”
“滚……”方绍伦的反抗稍显软弱。
张定坤的手顺着浴袍开叉的下摆,逆流而上,轻轻攥住,巧舌如簧,“绍伦,我今天跟郭三和文珏都说了咱俩的关系,他们都不太相信哩,总需要一点实际的证明。终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俩这事坐实了,旁人也就不惦记了,你说是不是?”
方绍伦被他一手掌握,两只耳廓立刻火烧火燎起来,但是理智尚存,“用不着证明……”
“魏四要是知道咱俩关系,就算他妹妹还想嫁给你,他也是不会肯的了……”
“还有关家大少爷,他那点心思你看出来没有?咱俩拜过关公的,你忍心看别人来勾缠我?”
“绍伦你可一定要帮帮我……”
方绍伦脑子都被他说乱了,只剩一丝清明,在他手里弹跳着挣扎,“那……这次该轮到我了吧?”他只戳他一回,他都戳他两回了。不是两回,是两个晚上。
张定坤一本正经的蛊惑,“平时肯定尽你,但今儿却不行。”
“为什么?”
“凡事总得讲个体面,你忘了你头一回把我弄成啥样?”他不动声色的引导大少爷回想他那日的惨状。
“我可以小心些……”方绍伦心虚的保证。
“这事得费神琢磨,一下掌控不好,你看我弄疼、弄伤过你没有?”张定坤俯身含着他的唇角,手掌趁机掀开浴衣,在周身流连点火,“我来吧,大少爷躺着享受就好……”
关于坐实这段关系这点,张定坤倒没有撒谎,不止一双眼睛,看着他踏入方绍伦所在的那间和室,又将两个东瀛女娘赶了出来。
郭冠邦掏出怀表看了又看,到底按捺不住,从长廊边经过。隐约听到呻吟之声,简直如猫抓一般直入心房,却又听不真切。
所有和室都是左侧壁糊的白宣纸,右侧壁一长溜深色,挂了一副《神奈川冲浪里》。
本就无需着鞋,他放轻手脚入了间壁,耳朵贴上去,淫|浪之声清晰起来。他一把抓紧了膝上浴袍,万万想不到平日里意气风发、眉目俊朗的青年,于床第之间竟如此柔媚婉转、嗟叹有声……
郭冠邦回到房间,跪坐于地垫上,眼帘闭合,方才的情景历历在目:雪白的缭绫无风自舞,两只修长的手掌攀在蜜色的脊背上……
可惜、可惜、实在是可惜!
他探手一顿揉搓,只觉邪火四涌,亟待发泄。
“来人,”他高声吩咐,“将那两个东瀛娘们带过来。”方绍伦既用不上,给他败败火也行。
水穗和美月状若恭敬的匍匐于地,额头枕在两只交叠的手掌上,身体却止不住的轻颤。她们在此间待了三月有余,对郭冠邦的了解甚于今日来此的客人。
原本还庆幸主人不好女色,但偷眼瞄到他今日阴沉的神情,与那日打杀一名仆婢时一模一样,便觉得心跳犹如擂鼓,何况那毫无善意的眼神丝线般在二人颈间缠绕。
郭冠邦伸出一只脚掌踩在美月背上,俯身拽住水穗后领,用劲一扯,丝绢制成的和服便“呲啦”一声碎裂开来,露出大片雪白细嫩的肌肤。
水穗惊叫一声,抱住敞开的衣襟,“ やめて……来ないで ……”(不要……不要过来……)
整个温泉山庄都是东瀛式装修,若是大呼小叫肯定不成体统,郭冠邦听不懂东瀛话,但不妨碍他根据表情推断话语的意思,冷笑一声,想要的弄不到,要弄这两个娘们,竟然也敢推三阻四?
他一把揪起美月的头发,“噼啪”就是两巴掌,秀美的脸庞瞬间红肿起来,他移动手掌掐住那段纤弱的脖颈,转头,向水穗勾了勾手指。
“过来。”郭冠邦沉声道,那声音像从地狱深处传来,淬着冰寒之意。见她不动,他手指收紧,美月喉间溢出痛苦的呻吟,四肢抽搐着,却无力反抗。水穗膝行到他跟前,不住的叩头,却被一只脚掌抵住了前额,“脱!”
看着柔弱在指间挣扎,娇软在脚下臣服,郭冠邦阴狠的面庞升起凌|虐的快感,将被他扼得满脸通红的美月一把甩下,揪起地上的女人,衣襟往两边一剐……
直折腾到半夜,犹不尽兴,吩咐门外,“拿我鞭子来。”
细细密密的皮鞭声响了整整半夜。
第43章 不能怪灯火,飞蛾自扑之……
第二日的早午餐桌上,众人神色各异。
唐四爷和魏世茂是一夜风流之后的萎靡不振,张定坤和郭冠邦是餍足之后的志得意满,关文珏神情之间略带郁卒,他跟郭冠邦一般留意到了张定坤进入方绍伦的和室之后,便再未出来。
只有方绍伦,眉目之间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春情。便是一株花一棵草,被浇灌滋润得当,被极尽呵护宠爱,都不免要在春风里舒展腰肢,重现鲜妍,何况一个人。人乃万物之灵,情感更易表露,从懵懂单纯到初尝云雨,举手投足,眉梢眼角,不免春情流转媚意翻涌,岂是遮掩得了的?
郭冠邦窥一眼那神色,便觉心头妒火升腾。
引燃这把妒火的祸首却丝毫不懂得收敛,一会将热粥吹凉递到方绍伦手中,一会将新鲜水果移到他面前。方绍伦丝毫不觉有异,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被他服侍的。
但落在其余几人眼中,不免各有想法。唐四爷和魏世茂都听说过方家对张定坤的救命之恩,不过在沪城,张三爷的名头更响亮些,看他做低伏小的殷勤劲儿,愈发高看方绍伦几眼。
关文珏倒是有些艳羡,张定坤在他眼里真是色色齐全,无有不好。方绍伦中规中矩的穿着和作派不受艺术家青睐,但这运道真是没得说。隔院花香,令人心旌摇曳。
一顿饭用毕,众人齐聚厅堂喝茶,郭冠邦拍拍手掌,仆从鱼贯着捧出礼盒,宴饮完毕再送上一份厚礼,是沪城豪商们请客的常规。
礼盒的样式规格一致,但轻重显然有别。送到张定坤和方绍伦手头的两盒沉甸甸的,这便是郭冠邦赔罪的诚意了。
张定坤将盒子推回去,掀眉向郭冠邦道,“郭兄,张某有个不情之请。”
“定坤兄怎的这般客气?你我兄弟,只要做得到,无有不应的。”
“昨日我家大少爷赢的彩头,那两个东瀛女娘,他颇中意,不知郭兄可愿割爱相赠?”
“啊,”郭冠邦大表讶异,“这倒真的有些对不住,我昨晚见这两个美人受冷落,已经收用了,这可如何是好?”他转目向方绍伦道,“绍伦,你原来中意她俩?她俩又说你不要她们服侍……”
两东瀛女汉话都不会说,能说个屁,他这话说出来不过点一点方绍伦,示意他对昨晚的情形一清二楚。
方绍伦一下子红了脸,垂下头。
郭冠邦还在那里做作,“哎呀,这倒是我的不是,绍伦就算昨晚不收用,我也该给你留着的。这么着吧,回头我再访两个干净的给你送去,哥哥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了。”
张定坤在桌子底下安抚的拍了拍方绍伦,笑道,“郭兄这话可是严重了,你一向是个大方人,平常兄弟之间来往何尝小气过?就连我们家大少爷初到沪城也得过你的好。”
得了他一碗春|药。
唐四爷在一旁帮腔,“那是,两位三哥都是再大方不过的人了。”
“这两个你既收用了,便留着玩两天吧,回头再说。”张定坤起身,朝郭冠邦笑了笑,礼盒也不拿,径直携方绍伦上车走了。
他脸上虽是笑模样,但不跟其他人打招呼,抬脚就走,众人便知道他是动了气,不由得面面相觑。张三要是翻脸,总有些手段让人臆测不到,郭冠邦也沉了面色。
被推测动怒了的某人,此刻却是一脸阿谀奉承的模样,极小心的揉搓着他家大少爷的手指,抬头觑着他的面色。
方绍伦满脸忿忿,“答应了又食言,而且她们是被骗来的,又不是心甘情愿。还让我谢你呢……”他抬腿踢了他一脚。
“慌什么?”张定坤拍了拍裤子上的脚印,想拉他入怀,“你等着,我让郭三把这两个人乖乖给你送过来。”
方绍伦不习惯他动不动搂他,伸手推开,“你尽吹牛!昨晚上怎么说来着?这事简单……”他学张定坤说话的口气,“结果人家不放人,还说什么收用,要真让郭三给祸害了……”他说不下去,蹙起眉头。
“乱世还讲什么贞洁,有命活着就不错了。”张定坤抬手挽他肩膀,提前做个铺垫。两个人而已,郭三不至于这么小气,只怕不但收用了,还收用得不怎么光彩。
他附耳低声,趁机轻啄他白嫩的耳垂,“别生气了,昨晚上伺候的你不舒服?一大早就对着我又踢又打的。”
“闭嘴吧你!”方绍伦瞄一眼赵武的后脑勺,一把捂住了张定坤那张嘴。
赵武将张定坤和方绍伦送回了复兴公寓,车却未熄火,张定坤吩咐了几句,又解下腰间的印信给他,方绍伦听到他吩咐,去沪城的方家生药铺柜上取一只百年老参,“包装精致些”,不由奇道,“要送人?”
“嗯,”张定坤搂着他的肩膀往电梯间走,方绍伦甩开,他又搭了上来,跟要说什么机密似的,方绍伦便把耳朵凑过去,听他低声道,“要让郭三乖乖把人送来,不得打点一二?”
嗐,还以为他有什么惊天阴谋呢,“能压得住郭三的人会把一只百年参放眼里?好歹五百年吧?”方绍伦稍感诧异,也就忘了拂开那只锲而不舍搭上来的胳膊。
张定坤看他这么好骗,得寸进尺,勾着他的下巴,亲了上来。怨不得他轻狂,实在是他家大少爷这么杏眼圆睁,红唇微启的样子,爱煞个人。
方绍伦反射般脸庞往后一躲,唇上还是吃了一记,不由得皱眉“啧”了一声,“你老实点!青天白日,就这么着……要点脸吧张三!”
升降机“哐哐哐”的降了下来,他赶紧跨进去,张定坤紧随其后,还来牵他的手,“绍伦你实在留过洋的人,据说洋人都行贴面礼,还有吻手礼哩,亲一亲怎么了?”
他动作十分迅速的抓住他修长的手掌,飞快的放在唇边嘬了一口,看了看白皙无暇的手背,说了句,“嘿,灵波这膏药还挺不错,一点印子都没留下。”
方绍伦抽回手,又斥了他一句,“灵波灵波,人家是绍玮的姨太太,别叫这么亲热。”
张定坤愣了一下,柳宁的身份交待了,灵波这边却一直没说。灵波跟柳宁不同,即将嫁入方家,他略感踌躇。
方绍伦已经摸出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答应了搬过来,拖到泡温泉已是极限。赵文更趁机将行礼从魏公馆清过来了,搬完又奉上钥匙。“我的房间呢?”张定坤拉着他胳膊进了原先的主卧。
“我是说我的房间,你不会没收拾吧?”他又瞪圆了眼睛,张定坤一看到就想凑上去亲他,勉强忍住了,拉开窗帘。阳光倾泻而入,房间的摆设已经焕然一新。
原先的中式大床换成了西式钢丝床,两侧还垂着床幔。靠墙的一整面衣柜也换了面板,跟整体氛围更搭配。原本的吸顶灯换成了垂坠的水晶灯。床头柜上摆着西式插花。
“我都说了这间房采光视野是最好的,当然给主人住,我搬隔壁去了。”张定坤看他一脸不信的样子,把衣柜打开,果然只零星挂了几件,是方绍伦的制服和睡衣。
他窥到他面上微现感动之色,顺势搂住了他的腰,“小的对大少爷这忠心毋庸置疑吧?是不是该给点奖赏?”
“你……”方绍伦一张嘴,就被某人衔住了唇。万分的热情和渴念向他汹涌而来,方绍伦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被那熟悉的气息蛊惑,渐渐闭上了眼睛,与他唇舌交缠……
步履凌乱,搂抱簇拥着,双双倒在那张钢丝大床上,翻滚间那床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这声响唤回了方绍伦的理智,他将抵着他的胸膛推开些许。
张定坤一脸懊恼,“坏了,光顾着好看,这动静要响个半夜,楼下可还住着赵文赵武呢。下午就让赵武换一张来。”
“不换,就这个。”方绍伦翻个身趴在床上,“谁跟你响半夜,我晚上睡觉安静得很,别瞎折腾了。你也该回去了吧?”
“我让他们先回去开会讨论了,我再陪你几天。”张定坤把来考察机器厂商的一行人支使回了月城,省得打扰他和大少爷浓情蜜意。
他轻轻覆到他背上,下巴拔开衣领,吻他的后颈,“不换就不换,反正响也不影响干,我这两个‘哼哈二将’愣得很,是该给他们科普一下了。”
“谁让你陪?赶紧滚回去。”老这么厮磨歪缠,方绍伦有些吃不消了。
张定坤恍若不闻,叼着他后颈细嫩的肌肤反复的研磨,渐渐呼吸就急促起来,方绍伦又感受到了三月的甘蔗戳在后腰上,不胜其烦的把他从背上掀下去,“消停点吧你!”
张定坤叹着气,滑到一边,极力抑制着心头泛起的悸动,“绍伦,你转过头来。”
“干嘛?”
“让我看看你,看着你就行了。”
“咋?脸能给你降火啊?”方绍伦忍不住转头笑了。两张面庞相隔不过半尺,呼吸相闻,生出些柔情缱绻的意味来。
张定坤的目光在他的脸庞上梭巡,那乌黑的长眉,秋水般润泽的眼,挺直的鼻梁、丰盈的唇,光线里他肌肤柔腻,细小的毛孔、每一根寒毛都一清二楚,愉悦的笑意也一览无余。
这是他的大少爷,是他懂得情爱起就放在心上的人,是他心头的一轮明月。
上天何其厚爱他,能拥明月入怀。
他心头翻涌的欲望,渐渐平息下去,另一种深沉的情感却取而代之,弥漫开来。
“绍伦,我爱你。”他轻声说道。
方绍伦冷不防听到这三个字,很有些羞窘,“呃……不谈爱情行不行?”他先入为主的被袁闵礼形容的爱情影响了观念,总觉得那玩意儿高不可攀,是挂在树梢上的。
他跟张三?怎么着都够不上吧?别说性别不对,时间也不对呀,要爱早爱了,还用等到今天?
张定坤愣住,撑起一只胳膊,“那咱们这样,”他伸手隔着裤子攥住,“算什么?”
方绍伦搔了搔头发,“算……”他蹙眉想了半晌,“相互泄泄火?这样算我吃亏多一点呢……”他都让他戳多少回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张定坤心往下沉。但事无圜转,便要力争实惠。他眼珠一转,摆出一副不悦且沉痛的表情来,眼巴巴瞅着方绍伦,无声的谴责。
大少爷略感心虚,“我可从来没说要跟你谈爱情的啊……”
“是,你没提议也没承诺,”张定坤抚上他下巴,“你只引诱我爱上你。”
“我什么时候引诱……”
“我懂!”张定坤打断他,可怜兮兮垂下头,“不能怪灯火,飞蛾自扑之。”
“哎,”方绍伦皱眉叹气,“那……”
张定坤绝不能等他想出对策,因为大少爷的对策必定是退回到原来的关系。
“这样吧绍伦,我出爱情,你出肉|体好了。”张定坤故作坚强的抹一把眼睛,“咱俩毕竟拜了关公结了契,是不能不上算的。现阶段你只能给我肉|体我也觉得很满足,等有一天你遇到爱情,我一定会祝福你的。如果你想跟爱情结婚,我还要给你操持婚礼呢,这也是契兄的责任。”
哼,这辈子也别想有那么一天。
他说得太诚恳,方绍伦不能不感动,有种自己渣透顶了的感觉。当张定坤的手指探进来的时候,他吸了口凉气,又放松了身体。
哎,算了,爱情是给不了,就让他多戳两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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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的厨子擅长淮扬菜系,一份松鼠桂鱼便看得出刀工了得,一盘文思豆腐,两只清炖蟹粉狮子头分装在瓷盅里,一盘清炒豌豆苗。
狮子头只吃了一半,方绍伦便嫌腻味不吃了,张定坤接过去三两口吃完。等他放下碗筷,他便把剩下的饭菜打扫干净,这也是惯例了,亏得他身胚摆在这,饭桶似的,什么都塞得下。
用过晚饭,方绍伦端着杯白毫银针,散动着消食,张定坤却回房间换了套衣服下来,是他看他穿过一次的那袭水墨刺绣长衫,对镜将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很有文人雅士的风范。
方绍伦“啧啧”两声,“要出去啊?”
“不出去。”
“那你捯饬给谁看?”
“不光女为悦己者容哩,男人也一样。”张定坤冲他抛了个媚眼,换来一个白眼,才正色道,“等会有人上门拜访。”
“绍伦,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跟什么人会面就要穿什么衣裳,既是尊重别人,也是彰显自个。人只有一双眼睛,往往相信自己看到的,着装上先镇住人,胜过许多言行。”张定坤谆谆教导,可惜方绍伦不吃他这一套。
“那多麻烦,自个舒服得了。”方绍伦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
张定坤笑着摇摇头,他家大少爷确实用不着花心思使手段,有他一个来勾心斗角就够了。
等八点一过,他便催他上楼去泡澡,“在东瀛人的店铺里给你置了一堆小玩意儿,你去试试好不好用。”
方绍伦便知道今晚这位访客以及要谈的内容,不适合有第三者在场,不以为然的撇撇嘴,端着茶杯上楼去了。
不久门厅便有动静,一阵寒暄夹杂着赵武通报的声音,“三爷,韩先生来了。”
“快请!”张定坤的声音含着无限喜悦似的。
方绍伦脱了鞋子走到楼梯间去,探头一看,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正走进客厅,看不清面容,穿着中山装,脊背挺直。
“三爷。”他恭敬的低声,张定坤走过去把着他手臂,“文君,许久不见你了,清瘦不少,最近报社很忙?”语声低微,满含关切,方绍伦不由得“嘁”了一声,翻了个没人看见的白眼。
但听到来人的耳朵里显然十分受用,“三爷言重了,我是一天到晚的瞎忙,几次打听都不见三爷来沪城,不然早该来拜访了。”
二人一番寒暄,渐渐切入正题。
“文君,今日请你来,其实是得知一桩新闻,不大不小,你斟酌看方不方便在头版给个位置?万国发公司,文君想必是听过的?”这家公司不光这个来的文君听过,连方绍伦都听魏世茂提起过,是沪城老字号,据说幕后老板实力雄厚,支票签个字,十几家银行都能提到款。
张定坤凝声道,“我从数个渠道得知它有倒闭的风险。文君,你可能知其一不知其二,沪上不少人家的女眷都在这家公司有投资,不少问到我这里,想求个实证。”
他从一旁的茶几上拿过一卷票据递给韩文君,“若只是几位女眷的私房钱倒也罢了,但是据我所知,这家公司跟境外的银行很有勾连……”他附到来人耳边一番低语,语声低微,方绍伦听不清楚。
但来人颇受震动,抖着手上票据,疾声道,“这么大注资金要是流向国外,简直雪上加霜,陷我国民于水火!”语声颇表愤概。
张定坤安抚的拍着他肩膀,“所以这事我才找你,文君,报社不止传播信息、教学启蒙,更有监督舆论之责。兹事体大,不能让它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卷走民脂民膏。”
“《沪报》是我城第一大信息平台,倘若有相关消息传播,它必不敢轻举妄动,非力证清白不可……”张定坤循循善诱,“只是这事压力也不小,我知你性情,忧国忧民又最是嫉恶如仇,只怕给你带来麻烦。”
“三爷,我不怕的,我只有一年迈老母,若不是三爷施以援手,早就……”韩文君的声音颇为激动,“我并无家小拖累,若黑恶架得住我,《沪报》社会版的主编早就换了人,我们总主编有一句名言: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国有国格,三格不存,人将非人,报将非报,国将非国。”(注1)
张定坤颇为叹息的口吻:“我对你们这种社会公正和道德的守护者、民众的喉舌,衷心佩服。”他十分郑重的拱了拱手。
“文君,不瞒你说,我与这家公司的幕后老板有些私人恩怨,但我此举并非为泄私愤,与其结怨也与这些资金的流向有关。”张定坤诚恳道,“我视你为友,不愿有半点的欺瞒。”
方绍伦听他说出这种肺腑之语,不由得暗叹这狗东西的狡猾,他如果一味怂恿韩文君刊登这家公司的黑幕,半点不提背后恩怨,对方文人心性,岂有不存疑的?
他如此和盘托出,韩文君果然大受震动,二人本就膝碰膝,对坐于沙发,各自语声低微,自然稍稍向前倾身,他伸手连着那几张票据一起攥住了张定坤的手掌,“三爷,你给我的消息什么时候有错过?又有哪一回是为了私怨?我韩章视你为兄为友,绝无半点猜度之心。”
“好!”方绍伦看不见张定坤的面庞,但光听这语声就知道他必定又用那双狼眼诚挚注视着面前人,脸上带着愉悦的笑意。
他稍稍靠后,拿过一旁茶几上搁着的人参礼盒,“文君,你既视我为兄为友,想必这份馈赠不至于当成贿赂。”他塞到他手中,手掌盖住对方的手,“你母亲身体近来可好?”
接下来便是一些推拒、礼让之辞,方绍伦无意听下去,蹑手蹑脚离开楼梯,回到浴室,打开热水管,看热水注入浴桶之中。
一旁的壁龛之中摆着几样标注着东瀛字语的物什,有浴球、精油、浴盐、按摩粉等等不一而足。方绍伦拿起一只橡胶制的小鸭子,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这个是什么?!当我三岁小孩吗?!
第44章 光凭她那样紧紧贴着他,……
方绍伦留意第二天的《沪报》,果然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发布了一条新闻:“敬告各位投资需谨慎,大公司恐有倒闭之风险”,其下数行小字,并一张掩住了抬头的资金流向明细表,字里行间并未指明是哪家公司,但“万字头”这个提示已经足够具体。
不过一日之间,沪城的大街小巷便有了万国发公司即将倒闭的传言。郭公馆的电话响个不停,郭冠邦将手中的报纸一顿揉搓,狠狠往地上一掼。
幸官走过来,将报纸投入垃圾桶中,低声道,“三爷别生气,这些报社的编辑都是穷鬼,今天能收钱这么写,明天就能那么写……”
“你懂个屁!你知不知道《沪报》的发行量有多大?骨头有多硬?你以为只是钱的问题?”
正好管家徘徊着走进来,“三爷,刚稽查局黄局长夫人来电话,说……要把上个月才投的那三万块提走,口气急得很……”他因此不敢不进来请示。
“操!”郭冠邦一脚狠狠踢到茶几上,“算他有狠,竟然能拿得到资金出入明细!”知道万国发背后的老板是郭家不稀奇,但要清楚资金动向必然有内贼,他阴恻恻的勾起唇角,将目光转向一旁战战兢兢的幸官。
幸官惊恐的后退两步,摇着手,“不是我不是我,三爷您知道的,我对这些一窍不通的……”
郭冠邦深呼一口气,闭上眼睛,幸官小心窥着他的脸色,“三爷,这西南蛮子太不识好歹,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哼!人家能把这手使出来,自然是有后招。”郭冠邦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动,思索着对策。
客厅里的电话机响起,幸官瞄了两眼,走过去接起,片刻之后,将话筒递过来,“三爷,是唐四爷。”
郭冠邦倒正想找他,接过话筒,“四哥。”
唐四爷显然也看了今天的报纸,“没发脾气吧?张三这事确实不地道,前儿还一块喝酒呢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他在电话中将张定坤一顿唾骂。
郭冠邦咳一声,“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他一个外来的……”
唐四爷懂他意思,“我就是来提醒你这个事的,他是伍爷看重的人,据说流云会也有些交情,做生意嘛还是以和为贵……”
“冠邦,他是行商,不比我们有家有业有拖累。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事你千万慎重,为两个东瀛婊|子犯不着……”絮叨许久,原来唐四爷是来当和事佬的。
郭冠邦挂了电话,脸色青紫半天,才转头向幸官道,“去,把那两个东瀛娘们刷洗干净,送他公寓去。先平了这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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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后,方绍伦坐在客厅翻着报纸杂志。沪城在这点上是月城之类的小城比不上的,不光各大报社汇集于此,杂志社也很不少,各种渠道流通着各类消息。北边硝烟四起的战况和沪城最大歌舞厅开业的报导出现在同一个版面上,令人唏嘘。
茶几上摆着的电话响起铃声,他想也没想就接起,“喂,哪位?”
一阵习习的电流声后,听筒里传来一个欢快的语声,“绍伦,你跟定坤兄同居了?”
方绍伦被呛到,“咳……文珏?有事吗?”
“要不要一起去美东跳舞?”电话那头盛情邀约,“还有世茂和几个朋友。”
方绍伦皱眉,直觉对方其实是想邀张定坤,“等会我问问三哥。嗯,好。”鬼晓得他为什么要在关文珏面前喊“三哥”,实际除了床上被逼狠了,他是绝不肯这么叫他的。
他颇有些懊恼的挂了电话,门厅处一阵响动,赵武领着水穗和美月走了进来。
方绍伦忙站起身,张定坤说这两天保准会送人过来,还真送过来了?
姐妹花仍穿着和服,一见方绍伦,裙带窸索,如蝴蝶翩跹似的拜倒在客厅的沙发前,行着东瀛的礼节,水穗颤巍巍抬起头,“先生,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美月在一旁小声的啜泣。
方绍伦微一打量便见她一边面庞红肿,眼角大团乌青,嘴角也裂开来,不由得大惊道,“把你们送来前还打了你们一顿?真是岂有此理!”
水穗摇头,“不是的,是前天晚上……”她垂下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般坠入层叠的衣物中。
方绍伦忙将她二人扶起,不免隔着衣物碰触到手臂,美月一阵瑟缩。和服本就袍袖宽大,他稍稍一捋,衣物堆到半肘,纵横交错的痕迹显露出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弄的?”他瞠目结舌,皱眉问道,突然又想到听戏那次,张三领着他偷听到的那一阵皮鞭声,郭三还真真是有些心理变态,对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也下得去手!
他气愤填膺,张定坤从楼梯上走下来,“得啦,东瀛人在我们地界造的孽也很不少。”他对外国女人向来不假辞色,缺乏同情心。
水穗啜泣着从怀中托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檀木盒子来,“这是……主人……给您的赔礼。”
方绍伦接过打开,金光闪耀,满满一盒小黄鱼。除了送人还送来了这个?一篇报导能有这么大的威力?他捧着盒子有些愣神。
张定坤走过来,水穗和美月一见他,便是一阵颤抖。他板着脸的时候本就有点吓人,何况他对她们态度冷淡,瞥了一眼,转头向赵武,“安排到客房,看着点,买最近的船票,早点打发上船。”赵武应是,蹲下去伺候他穿鞋。
方绍伦这才注意到他穿一袭对襟长衫,外头系着一件薄绸风衣,两鬓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副要出门的打扮。
“怎么?你要去跳舞?”
“跳什么舞?”张定坤莫名其妙,“有正事,你早点睡。
方绍伦冲他扬了扬手中的盒子,皱眉道,“郭三这什么意思?”
张定坤头也不抬,“他觊觎在先,下药在后,给脸不要脸,光送这两个娘们就够?你小金库不是空了吗?正好补充。”
他领着赵文迈出门,方绍伦记起关文珏的电话,追到门厅,“刚有人打电话来,请定坤兄去跳舞哩。”
“谁?”张定坤看他一眼。
“关家大少爷呀。”方绍伦抱着两只胳膊。
张定坤看着他一笑,径直走了。
这狗东西也不说去哪!大晚上的还打扮得这么人模狗样,多半不是去办什么正经事!方绍伦对着赵武一阵嗫嚅,却又问不出口,显得他有多歪缠人似的!
赵武领着水穗、美月去了客房,方绍伦歪在沙发上生闷气。电话又响,这回却不是关文珏,而是魏世茂,“绍伦,和张三哥一起来美东跳舞吗?”
他搬到复兴公寓,自然告知了魏府,魏家人知道他住这不奇怪,一个两个都喊张三去跳舞才奇怪,他不由问道,“文珏兄跟你一起吗?”
“在呢,都在一块。”
“好,就来。”方绍伦故意不说被邀约的另一个人去不去,等他到了美东,倒要看看张定坤去没去。
他“噔噔噔”跑到楼上换了一套西服下来,赵武拦着他,“大少爷,你还要出去吗?”
“嗯,跳舞去。”
“可是,三爷说……”
“他还能管到我了?”大少爷甩给他一个讶异的眼神,径直推门走了。到了楼下,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美东舞厅。
这晚是周末,但奇怪的是美东舞厅人并不太多,不是旧日人头涌动的景象,只有乐声依旧喧嚣。
不过魏世茂公子哥派头十足,但凡来跳舞总是订最大最豪华的包厢。侍从领着方绍伦,一路穿行,门帘掀上去,他一探头,坐着的几个都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又望向他的身后,“张三哥呢?没来吗?”
“他比我先出门,没到这来?”他看向一脸失望表情的关文珏,“话我带到了,说了文珏约他跳舞。”
关文珏露出个狡黠的表情,凑到他耳旁来,“我约定坤兄跳舞,绍伦不生气吧?”
“我为什么要生气?就是跳到天亮我也不会生气。”大少爷向来打直球,“最多把他腿打断。”
“哈。”关文珏讪笑一声。
魏世茂没听到两人对话,倒了杯酒递过来,“三爷不会也去‘莫尼卡’了吧?”
“莫尼卡?”
“派克路上新开的一家舞厅,据说能容三千人跳舞,今天开业呢。”
方绍伦这才记起来,刚还在报纸上看到报道来着。“难怪今天人这么少,你怎么没去?”魏世茂一向是最爱凑热闹的。
“人肯定多得踩脚。而且家里老爷子也去了,连我大哥都去了,”他又指一指关文珏,“关兄也是要躲开家里人吧?”
关文珏笑着点头,“一个世叔参了股子,拉着我爹去剪彩。”
“哦,原来如此。”方绍伦了然,玩乐嘛,要是有家里长辈在场确实是不痛快的。
魏世茂转头看向身后,“还躲着呐?人我可帮你约来了啊。”他脸上露出一抹坏笑。
魏静怡从背着门的沙发里站起身,端了杯果汁,袅袅婷婷的走过来,与方绍伦碰杯,“绍伦哥哥,你这一搬走,我可不习惯哩,这几天还好吗?”
方绍伦看见她,略感尴尬。原本以为经过泡温泉一事,魏世茂不可能再将他与魏七小姐送作堆了。
没想到魏四只顾着自己玩乐,压根没注意张定坤和方绍伦的动静。反倒这两天,张三爷让郭三爷吃瘪,圈子里人尽皆知。魏四向来爱玩乐,时髦青年喜欢装出一副“天下事我皆知”的腔调,在饭桌上吹嘘着内情,感慨道,“方家还是有点底的,郭三爷这样的人物也说得罪就得罪了。”
不管张定坤在外名头如何响亮,代表的仍是西南方家。
这几句感叹倒把魏静怡本来就没彻底熄灭的心思又煽动起来了,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哪里是容易找的,想再努力一把,逼着他哥约方绍伦出来跳舞。
圈子里的朋友也想认识这位沪城新贵,便攒了这个局。
方绍伦搂着魏七小姐的肩膀在舞池里转了两圈,越转越不对劲,魏静怡已经渐渐由言语试探改为行动试探了。
舞厅里温度较高,她脱了风衣后,里头是一袭印度绸的及肩旗袍,只堪堪遮住肩线。腰身收得紧紧,不止勾勒得纤腰一把,胸前丰盈也是凹凸有致。
跳狐步舞的时候,她伸出两只雪白的胳膊圈住方绍伦脖颈,前胸贴着他,不时与他耳语,红唇在他颈侧来来回回,巧笑倩兮间玫瑰花的香氛扑鼻而来。
方绍伦十分不自在,不得不趁着舞曲的间隙,拉她到一旁长椅上稍作休息。
魏静怡娇嗔道,“绍伦哥哥,你就累了?”
“哎,我如今跳舞是真不行了,腿软得很。”方绍伦确实有些腿软,狗东西一会扛肩上一会别腰里一会按褥子里。被子卷着垫,膝盖还磨肿了。
华尔兹的舞曲响起,魏静怡娇笑着朝他伸出手,“我不信,你肯定是不想陪我跳。”
他索性抬头道,“静怡,我真要休息一下了。文珏刚从英国回来,跳华尔兹必定很正宗的,你不妨考虑让他陪你跳。”
魏静怡冰雪聪明,自然听得懂他话中的含意。一怔之后,贴着他坐下,低声道,“绍伦哥哥,我到底哪里不好?”她垂着头,比起平时的倨傲娇气倒平添了一分楚楚可怜。
方绍伦叹口气,“其实你没有不好,真的,花开百种,各有所爱,有人爱玫瑰,有人爱蔷薇……不是花不好,单看赏花人爱哪一种……”
“那绍伦哥哥你爱哪一种?”魏静怡咬着唇,抬头看着他。
“我?”方绍伦沉吟着,看姑娘这执拗劲,不得不咬唇道,“或许……我不爱花。”虽说未曾看尽百花,但是光凭她那样紧紧贴着他,他除了腿软,就没别的反应,大概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他垂下头,片刻之后又转过眼睛看着她,“静怡,你……懂我的意思吗?”
魏静怡愣愣半晌,似乎才领悟到,红润的嘴唇慢慢张开了,却是一下子就跳起来,退开两尺远,攥紧手中的帕子,眼神颇为复杂的盯了他一眼,转身小跑着走开了。
方绍伦“哎”了一声,却也没有起身去追,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其实不应该说这么明白,让别人意会猜疑是一回事,亲口承认又是另外一回事。但他厌烦了这种纠缠,又觉得使一个姑娘对自己抱有期待,自然是要负一分责任的。
不过魏静怡这性子,万一跟魏伯伯抱怨,魏伯伯再跟他爹一说,他可就要惨了。他爹多半要把他打个半死,就算不打个半死,被他气个半死,也是为人子的大不孝了。
他坐在凳子上长吁短叹,心头一片烦乱。
片刻之后,耳边突然响起一道低微的语声,“方……方大哥?”
他抬头看去,一抹穿杏红色旗袍的窈窕身影立在光影里,冲他微微的笑着,是沈芳籍,白净面庞上满是惊喜,他不由得也翘起唇角,“沈姑娘,好久不见。”
“您到沪城来了?”她愣愣站在舞池边缘,背后起舞的男女差点撞上来。
方绍伦眼疾手快拉她一把,在长凳上坐下,“我现在在沪城工作。”
“真的?”沈芳籍眼神里泛出喜悦,又害羞的垂下头,“那挺好,挺好的。”却不敢问他在哪里高就。
她是与魏静怡性情截然不同的姑娘,那份温柔秀气无须装饰。在这份柔情里,方绍伦放缓了声音,“你最近还好吗?没人找你麻烦吧?”
沈芳籍摇头,“现在买我舞票的人多了不少,我每天可以早点回去,晚娘也会让两个弟弟到河边接我。”
晚娘指继母,方绍伦看着她瘦弱的身躯,顿生怜惜。他在耀华念书的时候,是没有这种感情的,能进耀华的非富即贵,没有这种家境的女孩子来让他产生同情。
但跟沈芳籍一回生二回熟,很自然的建立了一点友谊。她像春日里的栀子花一般,温柔纯洁,却不得不到舞厅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来陪舞,自然没有一个疼爱她的母亲。
沈芳籍一抬头便看见了方绍伦的表情,似乎生恐他误会,摇着手解释,“我晚娘人很好的,我爹生病好几年了,一直都是她支撑门庭,浆洗缝补什么都做……”越说越像诉苦了,她讪讪的住了嘴,闪动的霓虹里,面庞被熏得通红,两只手绞在一起,不安的盘弄着手指。
方绍伦看她的样子,明白她心中所想,站起身,向她伸出一只手,“我们跳舞好不好?”
沈芳籍抬头看着他,嘴角泛起笑意,小心的伸出手,将左手放进他的掌心里。
方绍伦原本觉得有些腿软,但跟沈芳籍携手迈入舞池,不适似乎就消散了。她步伐娴熟,又很知礼,不但不会碰触他,更不会凑到耳旁来说话。跳舞就只是跳舞。
今日舞厅又难得宽敞些,人不多不少,反倒让心头烦乱的人放松下来,尽情的享受音乐的魔力,在步履交错间,烦恼恍若不翼而飞。
他牵着她的手,一曲又一曲,直到两鬓微汗,腰肢泛酸,才有些恋恋不舍的停下了脚步。
沈芳籍同样感觉身心舒畅,她心目中的恩人、英雄、王子,轻轻搂着她,既有一分亲密,却又绅士十足,没有那些揩油的咸猪手,没有故意滑到臀上的揉捏,只有清淡好闻的香气,只有细细密密的呼吸,这是十七八岁的怀春少女最为渴盼的一幕。
当音乐渐歇,脚步渐停时,她完全无法抑制愉悦和眷恋的目光,抬起头,嘴角带着无比满足的笑意,看着方绍伦,两人在舞池的中央、光晕的映照里,微笑着对视。
这一幕落在匆匆赶来抓人的张定坤眼里,简直刺目到极点。
他站在舞池的边缘,高大的身形十分醒目,方绍伦一转头就看到了,微微松了口气,还好他来了。
今天出来的匆忙,随手在茶几上拿了几块零钱,劳累人家姑娘跳了半晚上,一星半点的打赏实在拿不出手。难道还去向魏世茂或者关文珏借钱?张定坤来得正及时。
他几步走过去,掀开薄绸风衣,伸手就去掏他长衫的口袋,“带钱了没有?”风衣掀开,一股脂粉的香气扩散开来,方绍伦皱了一下眉头。
尤其张定坤还按住了他的手,口气颇不善的问道,“干嘛?”
方绍伦愣了一下,他从他手头、身上拿东西是从不用打招呼的,照旧拂开他的手,只是原本拿了一叠,却只抽了两张,冷声道,“算我借你的。”转身回到舞池,牵着沈芳籍的手走到一边去了。
张定坤的目光在他牵着姑娘的那只手上流转一圈,抬步去了包厢。
第45章 不会真要谈个爱情吧?可……
等方绍伦踏进包厢,魏世茂和关文珏领着朋友分坐在张定坤两侧,一群人觥筹交错,喝得畅快,聊得热火朝天。
“绍伦快来,尽顾着陪美人跳舞,一晚上也不见你进来。”关文珏说完这话睨了张定坤一眼,方绍伦讨厌这些弯弯绕绕,只点点头并不坐过去,取了杯酒,靠在沙发边。
扫了一圈,不见魏静怡的身影,魏世茂会意,“她先回去了,哎,要来的是她,要走的也是她,这女人的脾气总是难捉摸。”
方绍伦松了口气,他一时情绪上头,说了也就说了,冷静下来,要再见面,还真是有些尴尬哩。尤其张三又在场,万一让她看出点什么,简直没脸见人。
他不免看向张定坤,发现狗东西的目光颇有兴致的凝注在关文珏脸上,“……这个发音很有意思。”
“penicillin(盘尼西林),”关文珏再念了一遍这个英语单词,“它在英语中的意思是青霉素,是一个细菌学家在青霉菌中发现的。”
旁边有公子哥插嘴,“在霉菌中发现了可以杀死细菌的东西?不可能吧?”
“对,但需要提纯,什么发酵液、乳糖、结晶我也不太懂,应该是很麻烦很有难度。”
“这倒不稀奇,向来有以毒攻毒这个说法,”张定坤沉吟道,“只是如果不提纯,大概解药会变毒药。”他转头夸奖关文珏,“文珏,你真是博闻强识,学的艺术,却对医学也如此关注。”
被他欣赏的目光看着,温柔的语气包裹着,关文珏脸庞漫上红晕,“三哥过誉了,这事在伦敦引起了轰动,据说是医学史上一大变革,我难免有所耳闻。”他似乎又忘了张定坤的嘱托,张定坤也没有当众纠正他。
方绍伦放下酒杯,“有些累了,我先回去了。”
张定坤在人群中站起身,“刚跳那么开心,现在知道累了?行啦,回家吧。”
“你们继续聊,不用管我。”话一出口,大少爷就极后悔,说得跟吃醋似的。
狗东西却不怕气死他,笑眯眯的回头看向关文珏,“一时半会哪里聊得完,回头我约文珏喝咖啡吧?最近有没有空?我过两天要回西南了。”
“有有有,”关文珏一叠声道,“三哥你尽管打电话,我总是在家的。”
方绍伦一转身就走出了包厢。
等回到公寓,他气冲冲从皮箱里翻出两张钞票来,摔到门厅上,“还你。”
张定坤伸出一只手来拖住他,“听说你要打断我的腿?你今儿陪姑娘跳了一晚上,这双腿大概可以不用要了。”他转头煞有介事的喊赵武拿棍子来。
方绍伦想不到关文珏连这都说,大嘴巴!他很是气恼的甩胳膊,却甩不开,张定坤攥得紧紧,黑亮眼睛带着笑意,“绍伦,你现在知道我的感受没有?当着我的面,跟姑娘跳舞,还牵着她的手。”
“跳舞不牵手难道牵脚?”大少爷向来嘴硬。
“绍伦,你看不出来那姑娘喜欢你?你还给她钱。”
“人家挂着舞小姐的名头……”
“不能给那么多,”张定坤太知道他家大少爷手脚散漫的性子了,“你英俊潇洒又慷慨大方,人家女孩子会爱上你的。”
“放屁!爱情是这么容易产生的?那我早该谈上爱情了!”方绍伦用力甩开他,“噔噔噔”一阵风似的,跑上楼去了。
张定坤叹了口气,大少爷把爱情的难度想象得太大,事实上,有时候爱情的产生就在一瞬间。
当他犯错罚跪,有人把嗦了两口的棒棒糖塞到他嘴里的时候;
当他被冤枉偷窃,有人张开双臂拦在他身前,“我们家张三不可能偷东西!”
当他第一次出远门送货,有人把积攒的零花钱塞他兜里,“都说‘穷家富路’,喏,这是我攒的零花钱,借给你了!”
当他历尽艰险从山匪手里逃出来,有人扑过来搂着他腰,“张三你没死!太好了!货丢了就算了你可千万不能死了!”
在每一个瞬间他都爱上了他,在无数个瞬间爱情重叠,变深、变沉、变得无限大,撑满他的心房,任何人都挤不进去。
洗漱完,张定坤扛着枕头去了隔壁,一拧门把手,锁了。他屈指轻叩,“绍伦,开门。”
“别吵,我睡了。”
“还早得很呢,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夜宵?”
“不吃。”
“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不听。”
门外的动静消失了,方绍伦恨恨的翻了个身。
片刻之后,一阵锁芯转动的声音,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径直拧开了床头灯。
方绍伦把枕头砸过去,“把钥匙放床头柜上,你可以滚了。”
张定坤一抬脚上了床,方绍伦伸腿就踢,被一把捉住了脚踝,“跳了一晚上腿酸不酸?我给你揉揉吧。”他倾身从床头柜里摸出按摩膏。
他手掌宽大,指节有力,一触到皮肤便有舒适的酸软感。方绍伦本来还要踢他,这力道一施展,便想“等他按完再踢”,也就松弛下来,把头转到一侧去。
张定坤低声道,“今天‘莫尼卡’开业,伍爷是大股东,我自然要去道贺。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少不了要敷衍一番,我不愿意把我的软肋现于人前,所以没带你去。”
软肋?什么软肋?方绍伦后知后觉把脸庞埋进枕头里,狗东西真是会说情话啊,一个形容词就能让人怒气消散不少。
“后来又去了一趟韩文君家,郭三这事得给个了结,然后就急着回来陪你,结果你反倒陪小姑娘跳舞去了……”
他见方绍伦撇过头去不搭理,想了想,又温声道,“我应该要跟你说一声的,但是我做事不习惯汇报过程,从来只给结果。这是你爹教我的,没有人喜欢听理由,只看结果如何……”
“少拿了我爹来压我,谁管你去做什么?!”方绍伦回头瞪了他一眼,“昨儿一个文君,今儿一个文珏,你跟这‘文’字有缘得很!”
张定坤一愣,笑容漫上了眉梢。他伸手欲搂他肩膀,一看手上还有油膏,拿过床柱子挂着的围巾随手一擦,方绍伦一眼瞄见,跳起来捶他,“老子这开司米围巾你随手就擦!”
“明儿买十条赔你!”张定坤从他手里抢过,扔床底下,一把搂住他肩膀,“绍伦,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吃醋?”方绍伦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怎么可能!”心下却是戚戚然,吃醋都来了,不会真要谈个爱情吧?可是说好了只出肉|体的啊。
张定坤却是一副了然的表情,俯身在他脸上狠狠啄了一口,咧嘴笑道,“听我跟你说,不管文君还是文珏都是很有价值的人。博新要进机器,很有可能跑一趟英国,关文珏跟那位细菌学家的夫人有些交情,我可以试试看,拿到他说的那个,penicillin。”他顿了一下,把那个英文单词念出来,竟然十分标准。
“你爹要办个西药实验室,还想搞个制药厂,你大概是知道的,要是能拿到菌株,这玩意要是研究出来,金山银山都能挣来,你信不信?”
“至于韩文君,你应该已经见识到了,有时候借力打力才最省力,舆论掌握好了,就是一把利刃,这个人可是我从几大报社所有主编里头筛选出来,刻意结交的。”
“绍伦,所有人对我而言,只看他有多大的价值。唯有你是例外,”他轻咬着他的耳垂,“我只看你有没有多喜欢我一点?绍伦,”他掰着他的下巴,逼他与他双目对视,“我爱你。”
他逮着机会就要说这三个字,大少爷迟早会习惯,总有一天会回应他的。张定坤对此深信不疑。
方绍伦被那双棕色的瞳仁牢牢的攥住,剔透的玻璃珠子里只有自己的倒影,火热的唇已迎面而来……
许久之后,方绍伦气喘吁吁的推开他,“你是想把我憋死吧?!嗓子眼都给你堵上了!”他随手往下一捞,“你这什么啊?!北地的老甘蔗差不多就这样吧?!”
张定坤笑得得意万分,“北地的老甘蔗,绍伦你吃过没有?甜得很。要不要尝尝?”
“滚!”比流氓大少爷怎么会是老流氓的对手,只能言简意赅加拳打脚踢。
但老流氓的武力值也很不容小觑,两条胳膊一压,方绍伦简直动弹不得,很有些惊恐的嚷道,“别乱来,昨儿……今天又跳舞,我真是累得不行了。”
张定坤当然知道,这事要有节制,要只图自个痛快,这都蛋子怕是要开花。他叹口气,松开双臂,将试图逃离的人捞回来,从背后搂着他,“好了,大少爷,别乱动,让我搂一会就好。腰酸不酸?我给你揉揉。”
他厚实的手掌移到腰上,力道适中的揉捏着,方绍伦轻柔的喟叹一声,放松的窝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那个啥‘莫妮卡’开业热闹吗?”
“唔,热闹。伍爷之前让我入点股子,我没同意。”
“伍?”方绍伦念着这个姓氏,“漕帮那个大当家?很大年纪了吧?”
“哪里,五十开外,比你爹还小两岁。”
“别提我爹!”方绍伦垂下眼睛。
“好,不提不提,不过绍伦,纸是包不住火的,你爹多半想拿你的婚事做点文章。”
“瞎说,别把我爹说那么市侩。”
“哼,绍伦,”张定坤在他耳后低笑,“不然他为什么让你来沪城,又不安排长随,又不安排住处。你要回去告诉他,不娶魏家姑娘,看他拧不拧你耳朵。”
“拧就拧呗,反正我爹不会强求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我不念医科他骂归骂,不还是肯了?”
“那是,老爷子还是疼大少爷的。”张定坤舔了舔他的耳垂,轻嘬一口,“我们家大少爷是最招人疼的。”他不愿意惹得方绍伦又生气,反正大少爷是他的人了,往后那些风雨、烦扰,该他来承担。
“‘莫尼卡’比‘美东’漂亮很多吗?”方绍伦感受着身后沉稳的心跳,不自觉收起了尖刺,放缓了声音。
“嗯,漂亮很多,你一去就会喜欢的,那舞厅气派得很,大理石柱子,穹顶花窗,弄得跟西式教堂似的。”
“沪城人最喜欢这种调调了,应该会很赚钱吧?伍爷让你入股子,你咋不入呢?”
“热闹是热闹,赚钱却不见得。”张定坤在方绍伦面前是绝无虚言的,“伍爷人脉太广了,又好面子,那些股东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朋友一堆。我那几个钱,何必跟他们一块扔水里?响都听不着一个,棉纱厂正是现成的借口,帮我把这事回绝了。”
“人脉广,朋友多,不是正要这样才好赚钱吗?”方绍伦于经商一道确实毫无天赋。
“爱面子的人,不必等朋友掏腰包,自个就把单签了。股东多了,核算就是个麻烦事,做事的谁也不敢得罪,最后就是一团乱账。”张定坤亲亲他脑后的黑发,“绍伦,这些事你不用学。”
方绍伦才懒得学,他最讨厌这些人情世故带来的纠葛麻烦。他打着哈欠,缓缓沉入了梦乡里。
张定坤将放在腰侧揉捏的手合拢来,紧紧抱住他,轻嗅着颈间的清香,只觉得无比满足。这是他的大少爷,救他性命,伴他成长,连自己都给了他。上天待他着实不薄,他合上眼帘,连嘴角都带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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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芳籍回到家已是深夜,两个弟弟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继母钱氏手里拿着一杆烟枪从卧房的门帘后闪身出来,看见她柔声道,“回来了?饿不饿?灶上有两个煮鸡蛋。”
如今大姑娘是家里顶梁柱,怠慢不得。
沈芳籍摇头,“我不饿,大宝小宝吃吧。”两兄弟低低的欢呼一声,争先恐后的去了。
她看了一眼那杆黑乎乎的烟枪,皱眉道,“又抽上了?”
钱氏点头,“从下午晌就咳个不住,血都吐了两口,实在没法子……”
见沈芳籍仍旧皱着眉,钱氏哽咽道,“我也知道这福|寿|膏费钱,但你爹也不是原来就抽,都这个境地了……让他能舒服一日算一日吧。”
沈芳籍看着那张布满了破洞的蓝布门帘子,一瞬间宛如张着巨口的怪兽,似要将她吞噬。脚下凹凸不平的泥巴地面似在旋转,许久才恢复平静。而帘子后寂静无声,没有平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在门口站了半晌,没有走进去,只是回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钱氏。
钱氏一脸惊喜,“今儿又碰到大主顾了?”
沈芳籍点头,贴身放着的另一张纸币火块似的灼烧起来。陪舞这几个月以来,她从来没有私藏过一块钱,方绍伦大方的馈赠,让她头一回起了一点私心。
钱氏还在那里喜滋滋的盘算,“有了这笔进项,你爹就用点福|寿|膏也不算什么。钢笔也可以买一只……”
大宝小宝听到这话,忍不住就欢呼着蹦跳过来,钱氏指指卧房,示意他们噤声,“你爹好不容易睡一会,别吵。买是可以买,只能买一只,你俩轮流着用……”
等二宝嘀咕着走开,钱氏扯着沈芳籍的胳膊在圆桌前坐下来,她手下是闲不住的,就着那点豆大的油灯,吭哧吭哧的纳着鞋底,半晌,方低声道,“芳,今儿这个主顾多大年纪?”
沈芳籍看着油灯投在斑驳墙壁上的虚影,眼前浮现出方绍伦的模样,“二十出头。”
“出手这么大方,那是富人家公子了,”钱氏粗糙的手掌扯纳着麻绳,“模样如何?”
她不由得垂下头,嘴角却泛起微微的笑意,“极好的。”
“那就好,碰上这种年轻又长得好的公子哥,芳,你可一定要抓住了,”钱氏抬起头来看着她昏黄灯色里莹润白净的一张脸,“女儿家的年华就这么几年,你要能寻摸到这种好人物,哪怕让他娶你当个……姨太太,”她看了一眼卧房的方向,低声道,“你可别学你爹死脑筋,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自恃书香门第……”她抹了一下眼角,“咱们女人嫁人可跟投胎差不多,我嫁给你爹是我的命,没什么好怨的,你可得擦亮眼睛……”
沈芳籍躺在那张旧木板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春季多雨,原先的孔洞已经堵上了。看不到湛蓝的天幕,但并不妨碍她回想那双春水般柔和深邃的眼睛。
“方大哥……”她微掀着唇瓣,并未发出声音,只在心底默念着这个称呼。
如果、如果可以嫁给他……
这一晚的梦境里,是极喧嚣热闹的场景,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鼎沸的人声都在喊着“恭喜”,满地的红纸屑中,一双黑色的厚底布鞋缓步而来,一杆称柄挑起了一方刺绣精美的红盖头,她凝视着眼前的郎君,一张熟悉的温润面庞,一双柔情似水的双眼,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芳籍,来,我们一起跳舞……”
沈芳籍醒来时,心脏仍砰砰直跳,探头一看,窗外仍只有蒙蒙亮光,果然美梦不堪留。
第46章 大少爷简直无语,“会耍……
方绍伦是被吵醒的,两片唇跟毛毛虫似的,一下爬他鼻子上,一下爬他嘴巴上,他烦躁的挥出一巴掌,转过身。
张定坤将手伸进被子里,“起来了,你不是一向早起?”
方绍伦被他揉搓得火大,“你也不看看昨天说话到几点?”
“中午再睡,先吃早餐,”张定坤毫不费力的把他从被窝里拔出来,拿过一旁棉袍给他披上,“天热了,得买薄睡衣了,你今天不用上班,去百货公司逛逛,帮我也买两套。”
“你不会自己去?”方绍伦伸着懒腰。
张定坤不敢说关文珏一早就打电话来约他喝咖啡,他想拿到那个青霉菌株,方方面面都要打听清楚,但大少爷显然不太喜欢关文珏这人,就没必要一五一十交待了。
方绍伦起身往浴室走,张定坤拖住他,“等等。”
窗台上摆着一盆西洋花景,他从一支百合花蕊中掏出一只黄铜小钥匙,拖着方绍伦走到梳妆台前,一只手便将那看上去十分笨重的梳妆台移开了半尺。
“看得出区别吗?”张定坤问道。
方绍伦好奇的俯身,“嗯,这块墙布的颜色略微深一点。”
“我们家大少爷真聪明!”张定坤硬夸的语气也很自然,他将那块墙布掀起来,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孔洞,黄铜钥匙塞进去,“咔哒”一声响,墙壁竟然被打开,方绍伦这才发现墙壁只是伪装,实际是保险柜门,刷成了墙壁的样子。
柜门打开,一片黄澄澄闪烁,旁边还摆着几摞厚厚的外币和纸钞,“哟,张三你身家很丰厚嘛。”方绍伦随手拿起一根金条把玩,“你比我有钱多了。”方家的资产跟方绍伦个人没有太大关系。
“身家?绍伦你对我真是一无所知。”张定坤颇有些得意的哼笑一声。他拿了一叠外币放方绍伦兜里,“昨儿得的小黄鱼放这里头,逛百货公司尽量用纸币,钥匙给你。”
方绍伦不接,“这会想给钱了?晚啦!”他忿忿翻了个白眼,“昨儿拿你两百块还不高兴哩。”径直转身去了浴室。
张定坤把柜门锁好,梳妆台移回原位,钥匙放回去,才走进浴室。方绍伦弯腰洗脸,他从背后搂着他,“绍伦,我的钱能给你花,但不能给别的女人花。”
方绍伦不作声。
张定坤又道,“我知道昨儿陪你跳舞那姑娘多半有些悲惨的身世,但你不能给她太多钱,比市场行情略多两三成就够了。升米恩,斗米仇,你不知道你的慷概会让别人产生什么想头。”
大少爷无法理解,“你有这么多,给别人一点怎么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让民众吃饱穿暖过好日子,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张定坤抬手指了指天,“自然有操心的人,我只管好自己管好你,最多再管管我妹,其他人一律与我无关,尊重他人命运,懂吗?”
“不懂。”方绍伦推开他,张定坤笑着摇摇头,不再说了。“下午去逛百货公司吧,”他找出一个方绍伦拒绝不了的理由,“你姐下周办婚礼,不买份礼物给她添妆?”又取下印信塞到他怀里,“钱不够就去银行取。”
方绍伦这才想起来,下个礼拜就是方颖珊的婚期了。
“帮我也买一份,让赵文陪你去。”
“让他陪干嘛?我还能迷路?”
“帮你跑腿拎东西,我办完事六点钟来接你们吃晚饭。”
沪城有名的百货公司就那么几家,集中在同一个商圈,其中一家据说背后老板是郭三,虽说老板多半不会坐镇在那里,但方绍伦还是绕开了那家。
他让赵武请了一个女医来给水穗和美月查看伤口,女医走的时候连连摇头,“造孽哦,这么小两个姑娘下这种狠手。”
方绍伦不必亲眼看见,也领会到了郭冠邦的狠毒,不愿意再跟他来往。
他先进的珠宝铺,想起水穗、美月,挑了两只一模一样的蝴蝶发钗,东瀛人惯爱盘发,这个物什倒是用得上。来华一趟,总不能让她们就带了一身伤回去。
给方颖珊挑结婚礼物倒是有些犯难,大小姐什么也不缺。不过好在有绝招,“把你们店最贵的东西拿出来。”方绍伦难得摆一回阔气的派头,结果人家不买账,“先生,我们店的镇店之宝是拿不出的,只能请您移步贵宾室。”
“哟,这么贵重?”方绍伦燃起了兴趣,跟着穿黑西服戴白手套的Sales走进柜台一旁的贵宾室,厚实的地毯上铺设着真皮沙发,透明的玻璃橱窗里头,罩着一个玻璃盒子,黑丝绒缎面上,一串翡翠项链熠熠生辉,碧色莹润,光华流转,水头十足。
“拿出来看看?”方绍伦对珠宝的鉴赏能力只能说一般,但这项链看上去就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很符合大小姐调性。
Sales一脸为难,他之所以带进来看,是一眼瞄到大少爷拇指上那枚翡翠扳指,一看就不是凡品。
“先生,这副项链拿出来要经过三套钥匙,还要……验资……”他吞吞吐吐道。
“什么验资?”方绍伦一脸不解。
“就是要有四大行的支票。”
“支票?那真没有,你就说多少钱吧?”
黑西装报了个天文数字。方绍伦从怀里掏出那一摞钞票数了数,远远不够。赵文知道三爷对于当初欺骗大小姐还是有些愧疚的,有意补偿,在一旁提醒,“您不是带了三爷的印信吗?去银行取就是了。”
“我懒得跑。”
赵文恭敬答道,“我去取吧,您在这等着就是了。”
方绍伦将那只铜铸的小貔貅丢给他,这疙瘩不是在张三手里就是在赵文手里。
Sales见随从取钱去了,大少爷又派头十足,万分热情的迎他在贵宾室的沙发上坐下,上了一杯咖啡,很有眼力见的站到门外,不敢去乱攀谈。
方绍伦等得百无聊赖,蓦地听到一阵熟悉的女声,“把手镯都搬出来看看。”片刻后又道,“哼,偏偏打了我最爱的那一只,春桃这小蹄子就是故意的,认真想降伏我哩。”
一道低沉男声道,“一个奴才也值得你拿出来说,不听话打杀了就是了。”
“打杀倒不必,但你要是……我可不依!”语声娇嗔,媚意流转。
方绍伦倾身向前,透过门缝却是苏娅萍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男人四十如许的年纪,个头不高,长着一张国字脸,神情阴鸷,大少爷歇了出去打招呼的心思。好在他们并未停留多久,估计是不曾看到满意的,去了别家。
少顷,赵文取了钱来,一通忙活,将这副项链收入囊中。方绍伦又挑了两只足金的镯子并一把金梳,质地不稀奇,胜在花样特别。再到三楼买了几套睡衣,便到了约定时间。
下得楼来,别克小汽车已经等在街边。赵文打开车门,他钻进后车厢,张定坤笑着伸出一只手,想搂他。
方绍伦打他手一下,把装项链的盒子递过去,“喏,帮你挑的礼。”
张定坤打开盒子看了看,“眼光不错,这项链送给大小姐必定满意。”他沉吟道,“不过这份当你送的,还有什么?”
方绍伦拿出金镯子和金梳子,“唔,”他满意点头,“这份当我送的。”
“为什么?都是你掏的钱。”
张定坤觉得他家大少爷于人情世故上真是有些不开窍的,“你想想看,这礼物也算称心,又是戴脖子上的,你说她会不会戴一次,想起我一次?”
“哦……”方绍伦拖长了声音,“估计你平时没少献殷勤。”
这话张定坤没法否认,“就送过几次小玩意儿,香水丝巾什么的,”他赶紧转移话题,“许久没来逛百货公司有没有看到什么新奇玩意?”
方绍伦觉得有点累,伸个懒腰躺到他腿上,“新奇玩意没有,旧人倒是看到两个,呃,一个。”他跟关五爷不认识,不算旧人。
张定坤爱怜的摸着他乌黑的鬓发,“谁?郭三?”
“不是,苏娅萍和关五爷。”
“嗤,”张定坤笑一声,“苏娅萍可能是,关五爷就未必是了。”
“他俩一块逛铺子,还挽着手,怎么会不是,”刚好车窗外人影一闪,方绍伦抬起上半身,扯着张定坤胳膊,“喏,在那呢。”
张定坤探头看了一眼正在上车的两个人,哼笑了一声,“那是关九。”
“关九?关九爷?”方绍伦转头看着他,“苏娅萍不是嫁的关五爷吗?”
“是呀,横竖关家人,一块逛个铺子怎么了?”张定坤故意逗他。
“不,不能吧?你会不会看错了?再看看。”方绍伦瞪着眼睛,扯着他袖子,“车子还没走,你再看看?”
“我怎么会看错?”张定坤伸出两根手指点了点眼睛,“我还去喝过他们喜酒。”
“那那……怎么会……这两个人怎么会……”方绍伦瞠目结舌,叔嫂呀,还当众挽手,毫不避讳的样子。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张定坤凑到他耳边,“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你够了啊,”方绍伦捂住他嘴,“别说出难听的来。”
“人都做得出,我倒说不得了?”张定坤扯下他胳膊,顺势把人搂进怀里。
“他们这么堂而皇之的,关五爷也不管?”
“管什么?关五年轻时便是出了名的糊涂虫,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的,如今更是整日的抽大烟,万事不管,是关家最没用的一个。估计关九就算当着他的面睡……”
“别说了,怪恶心的,”方绍伦垂下眼睛,“苏小姐也是遇人不淑了。哎,闵礼知道,要伤心死。”
“袁敬?他伤心什么?”
“少装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跟苏小姐谈过爱情。”方绍伦白他一眼,“他很爱苏小姐的,娶魏小姐多少有点不得已。”
张定坤失声笑起来,“他很爱苏小姐?他跟你说的?”
“说过一次。”方绍伦复述了一番袁闵礼关于爱情的见解。
张定坤听完笑得前仰后合,紧紧把大少爷搂臂弯里,“还晚上在他怀里,早上在他怀里……想得倒美!”
方绍伦挣了两下挣不开,狠狠瞪他,“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你不同情就算了,还要取笑人!忒不厚道了!”
张定坤举起一只手道歉,“我错了绍伦。”大少爷发脾气了得赶紧哄,否则不可收拾。但忍了又忍,觉得二人关系不同从前,很可以说上一说了,附耳低声道,“不过,绍伦,袁敬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初苏女士择婿,有几方人马,她最终选择关家,是旧情郎给的建议?”
方绍伦一脸不敢置信,张定坤笃定的点点头。
车厢里陷入沉默。
赵武开着车,一行人先去理查饭店吃西餐。
下了车赵文出声,“三爷,我们哥俩能不能去隔壁吃阳春面?那西式玩意实在吃不惯。”虽然是双胞胎兄弟,但赵文要圆滑机变些,看得出二人之间气氛有些不对,有意让他们独处。
“阳春面就算了,寒碜你三爷呐?旁边有家德兴馆,去吃焖蹄膀吧。”
侍从恭敬的拉开门,张定坤走向临窗的卡座,方绍伦径直走向厅堂深处。其实他是心虚了,西餐如今是时髦玩意,两个摩登青年结伴吃个新鲜并不突兀。
张三自然顺着他家大少爷,但法国红酒原盅子鸡、百合蒜泥焗鲜蛤蜊、美式明虾、麦尼鲑鱼一一送上来,大少爷仍旧心不在焉的扒拉着刀叉。
张定坤夹一只虾放他餐盘中,低声道,“绍伦,这是咱俩第一次一块来吃西餐哩,你能不能把放别人身上的心思收回来?”
方绍伦也察觉到自己有些扫兴了,点点头,端起葡萄酒跟他碰杯。
张定坤问道,“绍伦,等会我们去莫尼卡跳舞吧?”
去新场子见见世面,方绍伦也是很愿意的,尤其到了地头,见大理石柱子直通到天花板,穹顶的彩绘,锃亮的木地板,果然气派非常。
不管北边战事如何胶着激烈,沪城总是歌舞升平。到处拥挤着人群,大厅里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边,在这种场子里要找出两个熟人来恐怕是很难的事情。
张定坤牵着方绍伦的手滑入舞池,因着跳舞在华国还算一件新鲜事,刚开始学的人很不少,不是个个都能找到女伴,陪舞的小姐简直供不应求,也有男士互相牵着手数着步伐。
“绍伦,我不太会,你教教我。”张定坤一只手握着他手掌,一只手轻搭在他腰间,这么娴熟的姿势竟然还敢厚着脸皮说自己不会。
“行啊,叫声师傅来听听?”方绍伦也不拆穿他。
张定坤俯身到他耳边,“晚上回去叫,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哩,那画册上头才试了几招……”
方绍伦想去捂他嘴已经来不及,只好愤愤连踩他两脚,张定坤哈哈的笑,“师傅到底是教跳舞呢还是教踩脚?踩脚我可用不着学啊。”他抬起一只脚。
“你踩呗。”方绍伦伸到他脚底下。
“不踩,我这一脚杆子捅下去,”张定坤认怂,轻轻放下来,附到他耳边,“怕你吃不消……”
大少爷简直无语,“会耍流氓你很光荣是不是?!”
音乐声响起,张定坤收起装出来的手忙脚乱,步履雍容的带着方绍伦在舞池中交错旋转,他个子高大,稍一抬手,方绍伦不自觉在他手底下转了个圈。
新学者一般在舞池边缘,生怕踩到别人,他们两个明显步伐熟练,在舞池中间这么一转,多少有些扎眼,不时有目光投注过来,方绍伦跳完一曲便不肯再跳了,“回去吧,累了。”他悻悻道。
张定坤拥着他的大少爷,看他身姿翩翩,风仪俱佳,爱得不行,眼里心里都只有这个人,更不在意别人的窥探,很有些祈求的低声道,“再跳一会行不行?”
他目光炙热毫不掩饰,大少爷愈发觉得难堪,冷冷道,“不了。”转身退出了舞池。
“怎么了?”张定坤追出来,拉着他胳膊。
方绍伦一甩,“收敛点,别人都看着呢。”
“何必在意别人怎么看,咱们自个痛快不就行了?!”
“那是你!”方绍伦脚步匆匆下了大理石台阶,赵文赵武已经吃完等在车上了,张定坤跟着坐进车厢。
一路上两人都冷着脸没说话,赵文赵武对视一眼,更不敢作声。
沉默的回到复兴公寓,方绍伦径直上了二楼,张定坤叹口气,追了上去,在房门口拉住他胳膊,“好了,别生气了,下次我给你找个女伴一块跳,总不丢脸了……”
“用不着,”方绍伦走进房间去,“我就算跳舞也用不着你给我找伴,难道还要经过你审核批准?”
“行行行,”张定坤从背后搂着他肩膀,“你爱跟谁跳就跟谁跳,反正我不来挨边,这总成了?”
方绍伦撇开他搂抱,在床畔坐下,顺手点了根烟,“你嘴里没一句实话。”
“我又骗你什么了?”
“你说你不会跳舞?”
“开个玩笑嘛……”
“闵礼那事多半也是你乱说的,”方绍伦垂头道,“他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情?”
张定坤眸色沉了下来,“我说呢,原来一直挂着这事?”他靠在一旁梳妆台上,从口袋里掏出皮盒子,拈出一根雪茄随手一抛衔在嘴里。
“我有我的消息渠道,”他咬着烟缓声道,“不然我怎么知道你给他七条黄鱼,而不是六条、八条?绍伦,你不用质疑我说的话,你对袁二的了解表面得很。”
他绝不愿意让大少爷知道袁二对他的觊觎,更不愿意讲袁方两家的恩怨,大少爷这样的性子搞不好还要生出愧疚、怜惜之情。
但方绍伦对于张定坤一而再的诋毁已经忍无可忍,他厌恶这种背后放冷箭的行为,冷哼一声,“我跟闵礼从小一块长大,他脾性温和、品行高洁。”他十分郑重的警告,“请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他坏话。”
张定坤站起身,那根未点燃的雪茄滚落到地上,他一脚踩上去,“你跟他从小一块长大,那我跟你呢方绍伦?他品行高洁,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小人?”
他表情阴沉,大少爷喉头滚动一下,“我没这么说。”这狗东西生起气来确实有些吓人。
“好好!你就信他吧!迟早把你卖了!”张定坤气冲冲往外走,“嘭”一声甩上了门。
狗东西反了,竟敢冲他摔门摆脸子了!方绍伦气恼的倒进被窝里,良久却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人生能有几个知己呢?不过二三人罢了。如今与张定坤歪缠不清,这厮既然说得这么确凿,他对袁闵礼的观感不免蒙上一层阴影,思来想去,唯有一个远在东瀛的三岛春明可供怀念了。
想到水穗和美月是明日的船票,他走到靠窗的书桌前,拧亮玳瑁壳罩着的台灯,拉开抽屉,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他向来不习惯用钢笔,从浴室倒了些温水,浸润开那只羊毫,提腕将别后情形略作概述,又交待了姐妹花的遭遇,请他施以援手。
末尾写道:“……每念及昔日同游之乐,共论之趣,不禁心驰神往。余独立窗前,思君之情,如秋水之长,绵绵不绝。忆往昔,与君共饮,谈笑风生,何其快哉!期盼重逢之日,再续前缘,共话桑麻。”
这一晚的梦境里,尽是在东瀛时的趣事。他和三岛春明在鹿苑寺的马场并驾齐驱,马鞭挥舞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跑累了,去吃斋菜……场景倏忽转换,又到了校场,两人在同一片草地里匍匐前进,争先恐后的穿越堆架……
天亮梦醒的时候,方绍伦总结出一点:男人还是不要谈什么爱情,跟朋友在一起要快活得多。
第二天,赵文陪着他一起,将水穗和美月送上了邮轮。
方绍伦奉上装着蝴蝶发钗和两条小黄鱼的礼盒,又拿出那封写好的信,细细叮嘱,“下船之后,小心不要让其他人发现,去三岛大名,知道吗?找三岛春明先生,”他拿出名帖,“将这封信交给他,他会帮助你们的。”
水穗和美月连连点头,“知道的,您放心。先生,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如果有机会一定报答您。”
二人经过这几日的休养,面庞又恢复了白净,很小心的裹着头巾,泪水涟涟的和方绍伦告别。
方绍伦站在码头,直到轮船呜咽着离港,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才回转身。他骑马去沪政厅,走到街上却见罗铁带了一队人马在街边吆喝着,驱赶那些沿街的小商贩。
“这是干嘛?”他挥鞭上去问道。
罗铁带着人围过来,“方队。明天郭白两家办喜事,警备厅接到命令,要把街道清出来,届时花车要绕内城一周。”
他倒把这事给忘了。
要光冲着姓郭的他是绝不会去参加的,但跟白小姐总有喝杯咖啡的交情,请柬也收了,送份祝福也是应该的。
想到水穗和美月的遭遇,他总觉得白小姐所托非人,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说了可不算。
第47章 今知必死,但能使郭贼偿……
一大早,赵武就来敲门,拎了一套三件头西服进来,英国花呢面料,微带暖黄的颜色,正是春季新款。
“哪来的?”
“三爷知道您要去参加婚礼,让霓裳姑娘赶制的,昨晚才送来,一早给您熨好了。”这两天二人冷战中,白天碰不到,晚上各睡各的,他昨晚入睡前张三还没回来。
张定坤待在沪城并非专为陪他,方家在沪城的铺面很不少,一到月底盘账都是他的事。他一笔字只是平平,算账却很有一手,铺子里请的账房先生都不如他,时不时让他拎出点错漏来,因此一个个十分老实,不敢唬弄。
方绍伦晓得他是以此赔礼,但瞄一眼那花哨的颜色,不打算穿,淡声道,“搁着吧。”以为谁都喜欢穿得跟花孔雀似的呢?!
“三爷说……说……”赵武嗫嚅着。
“他的话在我这不管用,出去吧。”方绍伦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赵武松了口气,逃似的飞快跑下了楼。“对不起”这种时髦的词汇他实在说不出口,大少爷不想听,正正好。
方绍伦随便换了身西服,就往婚礼现场走。
郭白联姻的这场婚宴办得颇为阔气,虽说是纳妾,但排场绝不比大户人家娶妻小。
两位新人先是坐着敞篷花车绕内城一周,所到之处鲜花洋溢,鞭炮齐鸣。
随从一把把的抛洒着手中铜子,引得小乞丐们争相抢夺,不住说着恭喜话,铜钱雨一阵阵的下。
之后的庆典安排在新开的莫尼卡,可以容纳三千人的舞厅布置成礼堂,一排排的宽檐长椅上,坐着或西装革履或旗袍洋装的宾客,三三两两的凑一块闲聊着。
红色地毡铺满整个大厅,两侧是各大报社的长枪短炮,三角架上立着一个木盒子,垂着黑丝绒,摄影师头伸在盒子里,不时叫嚷着“新人请看这边,来,笑一下,好嘞。”“噗呲噗呲”的光线闪烁不停。
方绍伦看见苏娅萍穿着酒红色的海绒旗袍在那里以女傧相的身份招待着来客,视线移过来时,他赶紧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正好一头撞进张定坤怀里。
他扶着他两只胳膊,“慌什么呢,怎么没穿新衣服?霓裳的手艺大少爷看不上?”前天还气势汹汹摔门而去呢,今天就言笑晏晏伏低做小。
方绍伦也懒得跟他计较,只是抬起头就被闪瞎眼,这厮今日穿了一袭薄绸长衫,外披一件白面红底的斗篷,斗篷样式十分别致,插袖设计,两只长胳膊从中缝伸出来。
他忍不住扶额道,“到底是郭三结婚还是你张三结婚啊?”环视一周,“你看看那些太太小姐,都看着你哩。”
张定坤抖抖披风,“看着怎么了?都觉得我好看呗。哎,我这辈子是不可能结婚了,就喜欢压新郎官一头,不行啊?”
“这些衣服都是那什么霓裳姑娘给你做的?”方绍伦忍不住问,样式别致,配色大胆,没有张三的身高与气质完全不用挑战,走哪都不用担心撞衫。
“嗯,她是我的专属裁缝,”张定坤得意的摊开手掌,“我觉得她颇有那个……时装设计的天赋,四马路上那家‘霓裳坊’,你去看过没有?以后你穿衣服就上那挑。”
张定坤之前的信件里提过那家店,方绍伦巡街偶尔经过,临街的店面,装修气派,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老板娘窈窕的身影。
这厮红颜知己很不少嘛,方绍伦转了转眼珠,“别动不动一辈子一辈子的,指不定哪天就遇上合适的,办上婚礼了。”
“合适的早遇上了,办婚礼就看他肯不肯了。”张定坤冲他挑了挑眉。
得,不跟他打嘴仗,不管是脸皮的厚度还是唇舌的利索程度,方绍伦都甘拜下风,转身要走,张定坤拉住他,“跟新郎新娘打过招呼没有?”
方绍伦是想跟白慧玲打声招呼来着,但是一对新人一直站在一块跟不同的亲友合影,他不想跟郭冠邦打交道,便一直不曾过去。
张定坤拉着他径直走到一对新人面前,大少爷再次见识了教科书式的演技,张三和郭三十分亲热的互拍着肩膀,客气话说了一箩筐,就好像彼此之间不曾有任何龃齬,从生出来就是一对儿好兄弟。
“万国发”要倒闭的风波,以其后两天《沪报》再次刊登的一则澄清新闻为结尾,但造成的负面影响显然没有这么快过去。
一旁簇拥的报社记者里头有张定坤的熟人,远远的喊张三爷,又给他拍照,张定坤走过去攀谈。
郭冠邦看着他背影简直恨得咬牙,尤其看他与方绍伦举止亲昵,不免又添一层嫉妒。近来他愈发觉得那些戏子、小倌玩起来没什么趣味,再多手段施展开来也不尽兴。要玩就要玩高岭之花,清冷贵公子,看这种人物臣服于床榻,才叫痛快!
他面上带着温文笑意,却不自觉的舔了舔唇,方绍伦觉得他那目光简直有些瘆人,转头去看白慧玲,“白小姐好像瘦了不少?”
白慧玲穿着一袭西式的白色婚纱,层层叠叠包裹着高挑的身段。但气色不太好,妆容浓厚,面粉擦脸似的,雪白雪白的,却涂着一张红唇。她“嗯”了一声,扯开嘴角低声道,“前阵子病了一场。”
方绍伦皱眉看着她,然而在人家的婚礼上也不便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种场面话他也不想说,嗫嚅半晌,只说出一句,“你要保重身体。”
他垂下眼睛,转身要走。
白慧玲突然低低道,“绍伦,谢谢你。”她抬起头看着他微微的笑了,“可惜念书那会,没有机会跟你深交,不然会是很好的朋友吧?”
“现在也不迟,”方绍伦扬了扬眉,“我在沪政厅城防队,你知道吧?如果有事尽管来找我。”他总觉得白慧玲嫁给郭三那种人不会有好日子过,说不准就有用得上他的时候。
“嗯,好。”她冲他挥挥手,“再见,绍伦。”
方绍伦彼时也没觉得奇怪,接下来的酒席上,新人还要敬酒,等会再见。
他不知道,有些再见,是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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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西式的婚礼,不光现场布置成教堂的样子,新郎穿白西装,新娘穿白色婚纱,就连神父及证婚人都悉数到场。
神父是高鼻深目外国人,裹着黑袍,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经书。
西式的音乐响起,郭冠邦在众人的簇拥里起身,很是无奈的摇着头,“我可不是基督徒,都是慧玲的要求,没办法,一生一次的事还能不答应她?”
方绍伦看着他极尽宠溺的表情和无可奈何的语气,莫名有些反胃,随便找了把长椅坐下,张定坤不知从哪个旮旯里走出来,凑到他旁边,“让让。”示意方绍伦坐进去一点。
“要点脸吧张三,”方绍伦压低声音,“两个大男人粘一块坐着像什么话?!”
“你看你心虚了不是,这么多人,挤着呐,”张定坤贴着他耳朵说话,他高大一团,又穿这么打眼,杵在这更醒目,方绍伦只好挪动屁股,让了个位置给他。
《婚礼进行曲》停歇后,台上传来神父略有些生硬的汉语:“郭冠邦先生,您愿意娶白慧玲小姐为您合法的配偶,共同生活吗?你承诺爱她、安慰她、尊重她、守护她,无论疾病还是健康,直到你们的生命结束吗?”
神父在这里把“妻子”这个词汇换成了“配偶”,显然是颇懂华国国情的。据传国民政府意欲颁布法典,禁止纳妾这一行为,但并未有正式批文下来。
“我愿意。”郭冠邦答得肯定而随意。
神父又转向身披白纱的新娘,“白慧玲小姐,您愿意嫁给郭冠邦先生为您合法的丈夫,共同生活吗?你承诺爱他、安慰他、尊重他、守护他,无论疾病还是健康,直到你们的生命结束吗?”
回答他的是两声枪响。接着是数声枪响。
阔大的礼堂里刹那间安静得落针可闻,但紧接着就是轰然而起的尖叫。
几乎在枪响的刹那,方绍伦眼前一片空白,原来是张定坤扬起披风罩住了他。
等他手忙脚乱扒拉开绸缎,睁眼看向台上,只看到郭冠邦栽倒的身躯,而白慧玲高挑的身段有如风中柳絮,嘴角漫血的向后倒去,白纱上的鲜血嫣红刺目,她手掌间却扬起一摞纸张。
众人四散哄逃,但也有不少神经敏锐的记者蹲下身去,捡起了那些随风扬散的纸片。
方绍伦血往头上涌,掀开披风就要往台上跑,却被一双臂膀牢牢的钳制住。“干什么张三?放开我!”
张定坤不答话,却紧紧搂着他,随着奔涌的人群往外走,脚步迅疾,等方绍伦反应过来,他已将他拥进了车里,赵武不待吩咐发动车子,他驾车的水平显然相当不错,在人群和车辆的拥堵中左突右闪,很快便驶离了莫尼卡。
等车子拐进复兴路,张定坤才稍稍松开束缚,方绍伦茫然的探出头,皱眉道,“我们就这么走了?白小姐……”
“白小姐已经死了。”张定坤冷声道,“不过仇应该是报了,她那两枪打中了郭三。”
“怎么一定就死了?不可能、不可能……”
“郭三身后那几个随从怎么可能放过她?不开枪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你说报仇?报什么仇?”方绍伦语无伦次。
“这样看来,前年的428悬案估计是郭家的手笔。”张定坤沉吟道。
“428悬案?”方绍伦想起袁闵礼跟他说的这桩案子,因为这件事情,他对白慧玲充满了同情。
“你如何肯定?你早知道?”他惊讶的扒着张定坤胸前的衣襟。
“别把老子当神,还能未卜先知了?!看这结果,什么事情会让白小姐在婚礼之上拔枪相向?”张定坤拍他手背一下,却又把尚在懵懂混乱中的人搂进怀里。
“白小姐是个烈性女子!张三佩服!心机也不错,选在这个时机这种场合动手,郭三绝无防备,郭家也压不下这件事情,这下万国发是真要倒闭了!”张定坤十分快慰的样子,“这就是小瞧女人的下场,郭三前两任姨太太娶得太容易,便以为女子都是这般好哄骗好拿捏的?绍伦,不要小瞧女人,也不要……”
“闭嘴吧你!”方绍伦皱眉吼他,十指插进浓密的黑发里,撕扯着,“你佩服人家烈性,然后一走了之?”
“不然呢?”当着赵武的面被吼,张定坤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人已经死了,你一救不过来,二于事无补。这个时候你扑上去,绝对会被郭家当成同党,当成知情人,现场有多少郭家的人马?情绪激荡场面混乱,冲你开枪怎么办?”
“就算没开枪,跟郭家的梁子肯定结下了。绍伦,你姓方,你不止代表你个人,你还代表西南方家,方家有多少铺子开在沪城、定城,你清楚吗?遇事别凭一腔热血,先用脑袋想想!”
张定坤哼了一声,见方绍伦低头不语,忍不住轻轻抓起他脑后的黑发,那张白净的面庞被揪得抬起来,眼尾却泛着红,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分外晶莹。
张定坤愣住,方绍伦难堪的别过头,却又被强硬的掰回来,两片唇贴上了他的眼皮,轻啜着他的眼尾,似要将他的伤感一并吮去,“别难过,我答应你,这事我会去善后。人走了,总有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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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身后事看着简单,人死债消,有多少恩怨也该了结了,实则相当麻烦。
张定坤原本参加完这个婚礼就要回月城,只能退了车票。
第二日沪城的所有报纸,都在头版以大标题刊登了这则新闻,不但配有新郎新娘的照片,连白慧玲扬散的那叠纸张内容也刊登在上,原来那纸上是白慧玲的手书,字字泣血,句句带泪。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吾父兄无辜,遭奸人所害,含冤而逝。此仇不共戴天,此恨难平于心。吾虽一弱女子,然孝道未敢忘,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吾孤身一人,未有同道同党,然志坚如铁,誓不罢休。含羞忍辱,与狼共舞,只为铸此良机,今知必死,但能使郭贼偿命,父兄之冤大白于天下,心无所悔。白氏慧玲绝笔。”
此报导一出,整个沪城为之轰动。
联系前因,不难想象这桩恩怨的始末,一时间民众议论纷纷,激愤非常,不少人士写信至报社,为白慧玲鸣不平或是写诗撰文颂其孝义节烈。
沪城警备厅因此不得不重启“428悬案”的调查。但是——调查并无结果。或许白小姐是无意间窥破了真相,但又拿不出证据,才会选择这条绝路。郭家干这种缺德事,干出了经验,扫尾扫得很干净。
警备厅怕引起民愤,不敢草草结案,派巡捕房三度造访郭公馆,搜集证据。倒真搜出点东西来,或许是因为事发突然,来不及处理,郭公馆地库搜出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经指认后,是群玉坊走丢的清倌人玉莲。
方绍伦因为白慧玲,这几天一直关注着报纸的报导,看到这则新闻,惊骇不已,“他……竟然把玉莲杀了?”
何止是被杀,张定坤不想告诉他内情,只含糊道,“巡捕房根据死亡时间推测,应该不是郭三下的手,很有可能是他包养的那个幸官。”
幸官?方绍伦回想起他在宴席上见过一次的那个戏子,容貌娟秀,意态殷勤,“他为什么要杀玉莲?”
“谁知道呢,他卷了郭家一笔钱财跑了,这会正全城通缉呢。”长年被虐待欺压的人,大部分就此消亡。极少数会心理扭曲,转而成为施虐者,张定坤不愿意让他家大少爷听到这些不堪的内幕,从他手上拿过报纸,搁到一边,转而说起白慧玲的事情来。
调查仍在进行,但郭冠邦的遗体已被连夜运回定城,风光大葬。而白慧玲的遗体停在警备厅的停尸房,无人敢去认领。
“多亏警备厅的巡捕还算有些血性,据说持枪对峙,才免了白小姐遗容受辱。”张定坤慨叹道,“郭家这回吃了大亏,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他们还不肯罢休?”方绍伦目龇欲裂,“还有没有王法了?”
“郭家这次不止送了郭三的性命,沪城的生意也大受影响,商场上风向骤变,经济上的损失难以估量。”张定坤又叹又赞,“白小姐真真了不得,订下婚约后,郭三应该毫无提防,她利用自己打理生意之便,将白家能动的产业淘换了不少金银。又依娘家人不送亲的旧俗,在婚礼前一天晚上,便将她母亲及两个弟妹送上了西行的邮轮。郭家再能耐,手也伸不到欧洲去。”
“白小姐所诉毕竟毫无证据,只有一面之词,郭家要求白家将剩下的产业赔付给郭家,白家那些族亲都想分一杯羹,这笔官司还有得打。”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方绍伦恨恨道,“白家族人想分好处,却没人敢认领遗体?”
张定坤点头,“都知道郭家正在气头上,要杀鸡儆猴立个威,谁会当这出头的靶子?”
“我当。”方绍伦拍着桌子,“我认白小姐当朋友,为她收敛是应有之义,我爹也不会为此责备我。”方学群行走江湖多年,常把“义气”二字挂在嘴边。
张定坤看着他激愤的眉眼,抬手轻拂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今晚约了伍爷吃饭。这事伍爷出面是最好的,他仁义之名传遍江湖,郭家想走海路,难免要敬他三分,等我回来再说。”
他拿起帽子,准备出门,方绍伦拉住他胳膊,“我跟你一块去?”他颇有些担忧的看着他,总觉得那些混帮派的都不是好惹的。张定坤与白慧玲毫无交情,此举全是为他。
“不是为你,我对白小姐亦有钦佩之情。”方绍伦未曾说出口的话,张定坤看他眼神就能猜到。“你别去了,伍爷酒量了得,我都喝不过他。而且眼光极其锐利,咱俩一块必定要给他看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戴上帽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径自去了。
方绍伦愣在那里,好一会没有回神。张定坤歪缠着他,他极不乐意,如今摆出一副避嫌的姿态,他又满心不是滋味起来。
他突然想起来,唐四好像说过,伍爷想招张三当女婿来着?
第48章 他埋首在他颈侧,满足的……
晚餐厨子仍是做的淮扬菜,本就寡淡,方绍伦扒拉几口,扔下了筷子。抓着报纸杂志一顿乱看,挂钟敲了十下,张定坤仍未回来。
他跑上去洗了个澡,把每一件事情都拖出平时的两倍速,依旧不见人影,等得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直到一阵热吻将他扰醒,他勉力睁开眼睛,张定坤在那里拉扯着衣服,颇有些急切的压过来,满身酒气弥漫,“绍伦,绍伦,”他咬着他的耳垂含糊不清的低唤,“让我进去,求你……绍伦……”
确实隔了好几天了,方绍伦被啃得喘起来。相当具体的感受到了他的急迫与渴求,可是之前的步骤不进行,即使他肯,也容不下他。
他跟他咬着嘴,低声道,“要不让我来吧?”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这玩意跟身胚成正比,他是要秀气多了,前奏能适当加快点。
张定坤一腔激情瞬间冷却,酒都被吓醒,只能借酒装疯,“我们先洗个澡……”他搂着肩背和双膝,一把就将他抱了起来。
方绍伦被这搂抱的姿势弄得羞耻之余,又被狗东西的力气小小的震惊了一把。原来之前打闹,他确实是留了余地的。
浴室里满满一浴桶的水犹有余温,他被“噗通”一声扔桶里,“你他妈喝醉了吧!”他手忙脚乱扒拉着脸上的水珠,张定坤顺手打开热水管,长腿一跨,挤了进来,在“咕嘟咕嘟”的水流声中向他靠过去,搂着他肩膀,“绍伦,我们有多少年没有一起泡过澡了?”
醉语含糊,满带留恋的意味,方绍伦不免也在记忆深处翻找起来。他八九岁时总觉得府邸的浴室有些过于阔大了,光线也不甚明亮,偏偏喜欢听鬼故事,多半是茅厕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或者浴室里突然钻出一条蛇……所以,他泡澡的时候是一定要人陪的。
张三担此重任,狗东西开始还恪尽职守,在一旁站着守着,后来就很不客气的跟他坐一块,方绍伦嫌挤,他还要辩解,“我就占这么点地,我又不嫌大少爷洗过的水……”
方绍伦一向好唬弄,打过两次水仗以后就不嫌他了,张三每次都多拎一桶热水在一旁备着,给他洗头发、擦背。
后来他调到方学群身边,要跟着出远门,临走前还给他雕了一只小木船和一只木鸭子,“大少爷你泡澡的时候让它们陪你玩,不要害怕。”
事实上,张三走了,后面的长随都比他规矩得多,方绍伦泡澡的时候会毕恭毕敬站一边递香胰子、毛巾把子。
张定坤在氤氲的热气里,向靠在浴池壁上的方绍伦压过来,双唇之间隔着一线距离,质问他,“那木船和小鸭子呢?”
“早不见了。”
“我雕了十几个晚上,刻刀把手都划破了……”张定坤装醉装委屈,“你要赔我……”
这要赔,那要补,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压他,大少爷是个爽快人,念在他奔忙的份上,主动啃他满漾着酒意的唇,“想弄就弄,哪那么多废话!”张定坤露出得逞的奸笑……
当两人间的距离变为负数,他埋首在他颈侧,满足的叹着气,“让我死了算了!”
这澡足足洗了一个时辰,热水一直不停,丝毫不觉得冷。但是浴室排水不及,将卧室的地板漫了个透,赵文赵武扛着拖把上来一顿飞舞。
尽管两兄弟缄默不语,方绍伦还是羞于见人,一整个埋入被窝里。等他俩走了,张定坤把他拖出来擦头发。
他酒已经醒透了,腰间扎着浴巾,裸着坚实的胸膛,手指缠着干毛巾,一遍遍穿梭过乌黑浓密的头发,“湿头发睡着可不好。”他自觉能干,但不晓得大少爷满不满意?侧耳问道,“肚子还胀不胀?我给你揉揉。绍伦,到底怎么个胀法?”
明知故问!
肚子里戳了根甘蔗的感觉确实不怎么舒服,但这甘蔗成了精,很有些苦尽甘来的手段。
方绍伦瞪他一眼,“你都忘了是吧?来,再让我戳一次!”
张定坤深感挖坑挖到了自己脚趾头,“咳,把我整那么惨怎么可能忘,但是我……好像没有……感觉到……”狗东西十分擅长明面上褒奖暗地里打压。
“我很差?”大少爷顿生比较之心。
“没有,”张定坤瓮声瓮气道,把他搂怀里,擦着脑后的头发,方绍伦因此看不到他脸上心虚的表情,只听到耳旁的低语,“大少爷厉害极了,就是……”似乎踌躇不敢说。
方绍伦转头扯他耳朵,“就什么?”
“快……快了一点。”
方绍伦先是傻眼,继而脸红,他都三回了,他还一回未到位,委实是……快了点。
他不由得拍打着被褥,“胡大哥家的马场很该请你去,种马都按你这个操作来,不愁没小马驹子。”
他红霞弥漫的脸庞是天然的春药,张定坤抽掉腰间的浴巾,扑了上去,“我得配得上大少爷对我的赞誉……”
方绍伦赶紧往被窝里钻,“你别过来……”
宽大的锦被里一阵剧烈的摇晃和抖动,片刻之后,张定坤气喘吁吁的伸出了脑袋,“人固有一死……希望我死的时候……判我这个死法……死在你身上……”
被窝里传来含糊不清的嘟囔,“……滚……”
一个滚字是大少爷最后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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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坤回来时已是半夜,喝了酒却又不至于醉,愈发兴致勃勃,不知疲倦亦不知餍足,相拥着睡去时天已蒙蒙亮。直到金乌西坠,两人才吵吵嚷嚷醒过来。
方绍伦勉力撑起身体,隔着一个魁梧的身躯去那边床头柜拿烟,结果被一口咬在熊前,甩手就是一巴掌,“消停点吧你,从今儿开始,我们要记账了啊,一人一回轮着来。”
“行,你拿个小本本记着。”不等事到临头,张三是一点都不慌的,他揉着眼睛打哈欠,“哎,伍爷的酒好喝,但话挺难听。”
“怎么?他不肯出面?”
“人家是洞庭湖上的老麻雀,精着呢,恭维话说尽,也知道是拿他作筏子,怎会轻易松口?”
“那怎么办?”方绍伦一听就要掀被子,“算了,还是我自己去,这么拖着不是个事。”
“别急呀,”张定坤将他拖回床上,“伍爷说了,非亲非故的人家犯不着卖这个脸,但要是至亲所求,那就义不容辞了。”
方绍伦没懂这个意思,“什么至亲所求?白小姐的至亲不是都跑了吗?还怎么求?”
“啧,”张定坤鄙夷了一回大少爷的脑回路,开门见山道,“伍爷说光是朋友,他犯不着开罪郭家。但他有个女儿……女婿开口,这事他就管了。”
“女婿?”方绍伦大惊失色,“他真相中你当女婿了?”
“很奇怪吗?”张定坤乜他一眼,“魏司令还不是相中你?我张三也勉强算得上一表人才吧?就不能有人相中了?”
“可是……”方绍伦张口结舌。
“可是什么?”张定坤步步紧逼。
方绍伦掀开被子,看看自己,又看看张定坤,都是光溜溜一身,下巴点来点去,其意自明。
张定坤非逼他说出来,“绍伦,你说这事咋办?唉,”他十分为难的叹着气,“伍爷对我着实不错,不说恩重如山,但我如今能在沪城地界百事顺畅,多少都有伍爷的面子在里头。伍家姑娘吧,长得也算水灵……”
“是伍……梦洁吗?”方绍伦迟疑道,他记得中西女校四朵金花之一的伍梦洁,好像是漕帮大当家的侄女来着,给袁闵礼写过情书那个……
“那是侄女,早结婚了。伍爷只有一个女儿,叫伍诗晴,刚满十九岁。”张定坤偷眼觑着他的神色。
方绍伦皱眉看他,“你昨儿还见着本尊了?”
张定坤点头,“早见过了,我但凡来了沪城,总要到伍爷府上跑两趟的。”张三颇擅人情世故,搂定一条大腿便不放松,不留一点空隙儿。
方绍伦变了面色,“这是早看上了?特意知会我一声?用不着啊,抱着你的枕头滚隔壁去就行了,收拾收拾准备当新郎官吧。”他随手在床畔拿了条棉巾裹上,起身去衣柜拿干净衣服。
张定坤一把将他拖回床上,“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要结婚还能拖到现在?”他压着他亲吻,方绍伦劈掌推开,“滚吧,牙都没刷!烟酒味很好闻吗?!”
张定坤硬把他搂怀里,斜了他一眼,温声道,“要不这么着,我先假意答应下来,哄着伍爷把这事了结了再说?”
“那怎么行?!光顾眼下不想将来?你还想不想在沪城混了?”方绍伦果然上当,皱眉道,“而且误了人家姑娘终身……那更不好了,不好不好。”
“这可是你说的啊,不能误了人家姑娘终身,不能随意结亲!你可一定要记得这话!”
“扯我身上干什么?我是这样的人吗?”方绍伦要是存了找个挡箭牌的心思,就不会跟魏静怡说那么清楚了。
“乖。”张定坤掰过他下巴,在那两片丰盈的唇上轻嘬一下,“骗你的,傻瓜,我已经拒绝了。”
“拒绝?”方绍伦抬起上半身转头看他,又垂下头,“是得拒绝,那伍爷没说什么?会不会觉得你不给面子?”
“哎,别提了,当场就翻脸,还摔了酒盅哩,”张定坤极尽夸张,学着伍爷的口气说话,“坤啊你都这个年纪了,又没娶妻,难道我伍家的闺女还配不上你?今儿你要不给爷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别想出这个门!”
方绍伦瞪大眼睛,“这么霸道?!所有适婚未娶的都得看上他家姑娘不成?以为公主招驸马哩……”
“唉,你别说,如今这世道,伍爷在沪城这个地界说句‘土皇帝’也不为过了……”张定坤很是犯难的表情,“没法子,我只好实话相告,我心有所爱,娶不了他家姑娘。”
方绍伦脸庞泛红的垂下头,“你……你真这么说了?”
“我还能骗你?不过伍爷还不肯罢休,非让我说出这人是谁,我不说个人出来,他老人家就认定我是杜撰的……”
“啊?那你说了?”方绍伦大急,“不是说好咱俩这事就私底下……绝不对外承认的吗?”他们小辈之间心知肚明无所谓,要是伍爷都知道了,那估计离他爹知道也不远了。
张定坤唉声叹气,“我记得答应过你,但是那种情况下,难道凭空捏造个人出来?不说实话不能了账。”
“你就这么说了?说个男人……”方绍伦喃喃道,莫名一阵心慌。
张定坤赶紧搂着他安慰,“绍伦,你放心,伍爷祖籍闽南,结契那事就是他跟我说的。知道咱俩好,一点也不反对,还夸我有担当,没想着哄骗他。而且他老人家一高兴,就决定收我为义子。”哪里是一高兴,实际上这事已经说了两年了,张定坤顺口就拿出来哄老婆。
“义子?”方绍伦简直想不到这转折。
“嗯,他老人家当场就拿出老黄历,择了下个月初八的吉日办认亲仪式。”张定坤有几分得意,“义子也是至亲了,白小姐的事他老人家会出面。”
方绍伦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白他一眼,“你早说不就完了?铺垫这么长,说书呐?”他没好气的拍了他胸膛两下,“不过,你真愿意认伍爷为义父?还要办认亲仪式,可不是闹着玩,正经要替人家养老送终的。”
“怎么不愿意?多少人想当伍爷的义子还排不上号哩,他老人家帮过我不少忙,替他养老送终也是应该。”他轻嗅着方绍伦发间的香气。
之后交道估计不会少,张定坤跟方绍伦简略的说了一下伍家的情况,“伍爷是苦水里泡大的,闽地渔夫出身,打小就在水里蹿。十七八岁闹洪荒,一家死绝,只身闯荡沪城,受过不少磋磨才有今天。他年轻时有个相好,可惜死得早,大概一直挂念着,没娶过正房,有两房姨太太,一儿一女都是庶出。”
“他不是有侄女吗?”
“那是后来发达了,找过来的旁亲。”
方绍伦知道张定坤虽然有些桀骜难驯,但一向很懂得审时度势。漕帮伍爷的威名他在沪城求学的时候就深知的,结个亲总比结个仇好。
他叹了口气,张定坤不解的抬起他的下巴,“怎么?你不同意?”
“我有什么资格不同意?”他打掉他的手,“这事就算我爹听了也只能说好。”但心里对张定坤的忌惮估计又要更多一分。
张定坤窥着他的神色,有什么不明白?“你放心,我就算认十个八个干爹,也是方家人。”他俯身,用坚硬的胸膛压着怀中的温软,在他的颈侧耳畔摩挲徘徊,探手向下握住他,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泛起涟漪,不由得轻吻连连,低声道,“绍伦,只要你在我怀里,张三就甘当方家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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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慧玲这事,伍爷出面后,飞速的了结。
白家将海路的产业赔付给了郭家,这水面上的东西白家本就带不走也顶不住,算是个说头。而郭家承诺不再找白家的麻烦,这个承诺不怕他不作数,大宗物资的运输都要走海路,郭家接下白家这条线路后愈发要仰仗伍爷。远在欧洲的白家遗孤可以安心生活。
白家族人领回了白慧玲的遗体,办了还算体面的丧事,张定坤和方绍伦都到场帮衬。
伍爷要认张定坤为义子,认亲仪式还没办,消息已经传遍沪城,郭家自然不敢找半点麻烦。
下葬那日,阴雨连绵,方绍伦站在白慧玲墓前,看着墓碑上镶嵌的那张黑白照片,无限感慨。
她虽然做过舞小姐,差点成了人家姨太太,但傲气没有堕过半点。
张定坤难得没有打扮成花孔雀,而是跟方绍伦一样穿了全黑的西装,撑一把乌木黑伞,立在方绍伦身后。
二人在风雨中静默了许久。
方绍伦脑海里闪过那日在美东舞厅,他因为方颖琳受了欺负,气冲冲走进郭冠邦的包厢,白慧玲端着酒,摇摇摆摆走过来,与他碰杯的场景。
还有那次他去讨咖啡喝,她端着杯子送他上马,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如果当时自己能多点耐心,少些顾忌,与白小姐敞开来谈一谈,事情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叹息着转身,却见到一个袅袅婷婷穿过雨雾而来的身影,他几疑是白慧玲在世,走近了才发现是苏娅萍。
二人身量相近,她穿着藏青色的旗袍,披着深色的风衣。脸上架着一副时髦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踩着高跟鞋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她跟二人打了个照面,扯了扯嘴角,“张三爷。方少爷。”
“关太太。”方绍伦颌首,几次遇见,他都不想正视这个女人,今日见她迎风冒雨而来,倒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擦身而过时,瞥见那墨镜之下,一道淤青隐现,不由得愣了愣。
回去的车上,方绍伦问张定坤,“关太太脸上好像有伤,你看到了吗?”
张定坤拿干毛巾帮他擦拭着裤管溅上的雨水和泥巴点子,头也不抬,“我看她干嘛?没看见。”
方绍伦等了一阵不见下文,“就这?”
“还要我就此发表什么高见?”张定坤叹道,“这有什么奇怪,郭家是狼窝,关家便是虎穴,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结果?”
“这一个两个的为什么……”方绍伦显然比张三要多几分柔肠,“红颜薄命。”
张定坤给两个人的皮鞋都擦拭了一番,等忙活完,才丢下毛巾,拍了拍手,把方绍伦搂进臂弯里。
方绍伦挣开,“你一个人不会坐车还是怎么着?别拉拔我。”
张定坤不干,非把他拉扯到怀里,“过墙就抽梯子是吧?那可不行,绍伦,我告诉你啊,”他挨着他的脸颊,“这人呢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的,即便有苦衷,有理由,也不必给予同情。因为选择权永远在自己手里,选错了换一条道走就是了……”
方绍伦见他说得轻巧,忍不住斜着眼睛道,“那我可以换一条道走吗?”他攥着张定坤胳膊,“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了,我也不管什么苦衷、理由啊……”
第49章 我确实欠你太多次了,你……
张定坤下车的时候,等方绍伦跨出了车厢,才探身装作到扶手箱拿东西,飞快的在赵武耳边嘀咕了一句。
赵武看着他俩的背影消失在公寓的楼道间,转头看着赵文,“哥,三爷说让我们去生药铺子上抓副泻药,熬好了送过来。这……怎么办?”
赵文拍他脑袋一下,“三爷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就是了。”
方绍伦经了白慧玲这事,产生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想法。方颖珊的婚期就在月底,张定坤想等他一起回月城,方绍伦正要避嫌,怎么会肯?一定要他先走,但是走之前要先清账。
吃完晚饭,他便“噔噔噔”跑到楼上,先泡了个澡,再从木盒底部抽出那卷“秘笈”反复研究。
第一次的印象实在模糊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比张定坤差的,捏一把拳头,非把他干得死去活来不可!
将那盒玩意高温消毒之后擦拭得干干净净,物料准备得整整齐齐,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上来,忍不住裹了睡袍,站在楼梯间高喊,“张三?张三?”
不见人答应,又咳了一声,放柔了声音,“……三哥?”
赵武颇有些慌乱的跑过来,“大少爷,三爷他……拉肚子了。”
“嗯?”方绍伦狐疑的走下楼,“哪里就这么巧?”
“是……是真的,都跑了五六趟茅……厕所了。”赵武支支吾吾。
方绍伦不信,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哼,拉干净也省事。别装啊,张三,今儿你是插翅也难飞……”他转动五指,攥了一把拳头。
结果赵文把张定坤搀出来,吓得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怎么会这样?!刚吃饭不还好好的吗?”
张定坤脸色煞白,嘴唇都没了血色,虚弱不堪的瘫倒在沙发上,“我平时是这个饭量吗?下午站那估计吹了点风……”
“我不跟你一块站着嘛……”
赵文适时的在一旁补充,“别不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方绍伦一凛,“赶紧请个大夫来,赵文你开车去接一趟约翰逊吧……”
他皱着眉仔细的打量,张三这样子倒不像是装的,他牛高马大,脊背一向挺得笔直,这会子佝偻着腰身,垮在沙发上,有气无力的模样。
“别忙活……”张定坤颤巍巍举起一只手,“多半是吹风凉到了,先到铺子上抓点药吧,”他呻吟了一声,“咱们铺子上的药是真好。”
方绍伦颇有点得意的点头,“那当然,生药这块我们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的。可是,你这样子,中药来得及吗?要不还是找西医吧?”
张定坤叹气,向赵文使了个眼色,“想必死不了,去抓药吧,”又转头安慰方绍伦,“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我好歹是制药世家出身……”
“又胡说了,”方绍伦在沙发边缘坐下,伸手在他额头上探了一下,“冀南哪里来的制药世家?”
张定坤宁愿吃泻药也要躲避被戳,这个心理他其实自己都困惑。他愿意为大少爷做很多很多事,只除了这件事。进攻带给他无限的快感,但被进攻让他无比的焦虑。
他看着方绍伦担忧的神色,稍稍感到心虚。但行商的惯性思维又让他敏锐的察觉到这是个极好的交待机会,有些事情瞒久了容易产生误会。他也不是刻意要瞒着方绍伦,只是当时那种境况下,只有那个选择。
他蜷缩在沙发上,轻咳一声,伸出手掌攥住大少爷的手指,“绍伦,今儿我得给你坦白坦白我的身世了……”
“身世?”方绍伦扬起眉,“你能有什么身世?别告诉我你其实姓爱新觉罗啊……”他嘴角扯出一个笑来,乐不可支的样子。
张定坤皱眉,“看我这惨样你就这么高兴?”他摇晃着他修长的手指,“皇族是够不上,但王字倒沾点边,‘东鲁药王张’听过没有?想必没有,家破人亡这么多年,招牌早倒了……哎,不行,等会说……”
他爬起来又往厕所跑,等蹒跚着出来,脸都绿了。
方绍伦起身,从赵武手里接过他胳膊,把他往沙发上一掼,张定坤哎哟连天。
“哪里就这么娇弱了?灯芯美人似的,吹吹就得灭了。”话是这么说,方绍伦还是拿过两个抱枕,抱起他的肩膀给他垫上,又吩咐赵武,“给你家三爷倒碗红糖水来。”
张定坤三分不适装足到十分,喝点红糖水都体力不支似的,撒了一半在脖子里头,方绍伦给他拧了一条热毛巾把子来擦拭着。
他哀声叹气,“绍伦,还是你对我好,我老实不该瞒你。”
“瞒我?”方绍伦扬起眉,“到底瞒了啥事?你老实交待,主动诚恳,罪减一等。”
“刚不是说了身世嘛……我其实不是冀南来的,是东鲁来的,冀南是我姥姥家。”
“反正都是北边吧?”方绍伦不以为意,“难怪当初盘查的侍从说你冀南话地道正宗,你撒这个谎干吗?”
“哎,绍伦你是不知道,我们张家在东鲁也算小有名气,是制药世家。”他一句三叹,“我爹死后,族叔占了家产,占了家产还不算,还一路追杀我们哥仨……”
张定坤极有说书的天赋,将南逃的经历说得跌宕起伏,方绍伦听得目瞪口呆,又惊心不已,不由得攥紧了他的手掌。
“我当时真是怕死得很,不敢说真话,”他爱极了方绍伦那双白皙修长、骨节均匀的手,被他这样紧紧攥住,只觉通体舒坦,愈发显出柔弱不堪之态,“我怕说了这些,府上要是不想惹麻烦,又得把我赶出去……”
这话倒不假,张三跟着两个哥哥南逃,一路担惊受怕,好不容易有个容身之所,唯恐再失去,身世经历自然都是越简单越好。
方绍伦原本靠在沙发边,听了这话忍不住搂着他的肩膀,“那哪能呢,有我在,绝不能把你赶走……”
他的大少爷果然如他所料,只顾着心疼他,轻而易举就原谅了他隐瞒的行径。张定坤见他柔情满满,只觉得心酥意软,每一个毛孔都无比熨帖,软软靠在他怀里,“咳咳咳咳咳……”咳声不止,只想换取大少爷更多怜惜,一不小心就演过了头。
方绍伦狐疑的看着他,“你是拉肚子不是咳疾吧?”
张定坤反应迅速,“吹了凉风,得了风寒也是有的……”
大少爷只是缺心眼又不傻,不免蹙眉道,“张三你一向壮实,怎么就这般弱不经风了……”
张定坤有制胜法宝,翻身从沙发上坐起,“啊不行了,赶紧扶我上厕所……”撑着赵武的手,一拐一瘸但走得飞快。
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足足耽搁了三天的行程,让张定坤成功等到了跟方绍伦一起返回月城。
临行前的晚上,他抱着枕头到方绍伦房间,视死如归的倒在被窝里,“大少爷,请便。”
他一脸旧伤未愈,又一脸强撑隐忍,“我确实欠你太多次了,你想怎么着都行,真的。”
方绍伦一巴掌甩他屁股上,“消停点吧张三,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禽兽呢?!”压还是被压,过了心里那道坎以后,大少爷就没那么在意了,舒服就行。就像红烧肉好吃,管是哪个厨子做的呢。不过偶尔兴起也会想要换个体感,张定坤现下模样他燃不起兴致。他打着哈欠,抬手拧灭了床头灯。
张定坤在黑暗中勾起嘴角,伸出胳膊将方绍伦搂在怀里,满足的叹了口气。我的大少爷呀,叫我如何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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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历三月末的月城是鲜花的海洋。
杜鹃花、报春花,玉兰花、百合花、山茶花……不管哪一种都有十分绚丽的颜色,大街小巷弥漫着浓浓的花香。
这里的春天,是无论贫贱、富贵都能感受拥有的,田头劳作的佃农随手采一把油菜花拴在老牛的角上,山头放歌的采茶女头上簪着白玉兰,茶篓里插着大枝的映山红。
方绍伦只要回到这片土地,就觉得心旷神怡。等回到月湖的方家府邸,更是耳目一新。
因着方颖珊的婚事,府邸进行了大肆整修,方学群虽然还拄了个手杖,但脚步已现稳健,兴致颇好的带着方绍伦从这栋楼走到那栋楼。
“办完你姐的婚事,下半年就办二郎的,明年就该办你的了,”方学群捋着短须,“所以命工匠先将你们仨的楼都修整装饰了一番,元哥你上去看看,满不满意?”
方绍伦顺着楼梯走上二楼,迎面便是客厅,原先的中式红木家具通通不见了,换成了西式的海派家具,高靠背的皮面沙发,造型大气,线条优美。
房间里铺着木地板,床靠上的雕花造型十分细致,衣橱、梳妆台全部换成了带玻璃镜面的,装饰得像一间新房,只缺个女主人了。
方绍伦踱步到窗棂边,看着那铁艺雕花隔断,不禁扯开了嘴角,这下张三是再也别想爬窗进他房间了。
他下楼,老管家还陪着方学群在庭院里散步,转过头来问他,“怎么样?专门从沪城请的设计师。”
“当然很好,爹的品味一向不错。”
“哈哈,这回你猜错了。我只管掏银子,监工是你九姨娘,她出了月子就接了这个活计,佩瑜到底沪城长大的,品味不俗。”方学群从不避讳在方绍伦面前提丁佩瑜,他自认为很了解他这个傻儿子,他对丁佩瑜并无男女之情,也是,那会才十七八岁,一天到晚只惦记着吃喝玩乐,压根没开窍。现在倒是正当年纪。
方学群挥退管家,方绍伦上去扶着他胳膊。
“绍伦,你跟魏家小姐相处如何?”见方绍伦不答话,他又叹道,“你姨娘若是在,这些事轮不到我来过问,如今少不得我来操心。你也别太贪玩,成家立业是男儿本分……”
“爹,绍玮下半年就娶亲了,还一娶娶俩,您实在不必操心我……”方绍伦嗫嚅道。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你弟是你弟,你是你,”方学群手杖指着墙边盛水的一个木桶,“咱家好比这个桶,一块板都少不得。”
父子俩闲散了半圈,他又续道,“二郎娶了周家姑娘,不止银钱流通便利,便是妾室也精通医科;你姐嫁了胡家,胡家不止有马场,更有意在西边集资修铁路,往后货物的运输就不用操心了;元哥,你若能娶个沪城姑娘,魏家是最合适,你魏伯伯跟徐伯伯可不同,对上消息灵通,对下颇得人心。若娶了魏家姑娘,咱方家就算是稳了……”
方绍伦垂首低声道,“可是我对魏家姑娘……没什么感觉……”
“感觉?你倒跟我说,要什么感觉?不要学那些洋人作派,谈什么爱情,缔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方学群哼哼道,“品性、德行、家世才是最要紧的。”手杖在地上点了又点,“回头遇上喜欢的抬作妾室也未尝不可。”
方绍伦只能低头听训,他这不是妻房、妾室的问题呀。虽然他不确定他对张三就是爱情,但是对女人没感觉基本是确定的了。不管是魏静怡那样活泼漂亮的,魏静芬那样贞静贤淑的,还是沈芳籍那种温柔可人的,他通通没有产生过非分之想。
晚上一个人躺床上,想到这些姑娘美丽的面容,除了欣赏并无他情。反倒是想到张三,那种猛烈的撞击、沉声的低吼、餍足的喘息……他就忍不住腿软筋酥打哆嗦。
面对他爹的絮叨叮嘱,他只能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赶紧找了个给他姐添妆的理由,溜之大吉。
方绍伦几乎没到方颖珊居住的这幢小楼来过,他双手背在身后,原先捧着的两个礼盒到了方颖琳手里,她启开盒盖,无比艳羡,“哇,好漂亮的翡翠呀,哥,这是不是就是帝王绿?”生在方家,方颖琳是见过好东西的。
“唔,”方绍伦点头,“放心,等你结婚,哥也送你这么好的。”他打趣道。
方颖琳害羞的垂下头,小声道,“先谢谢大哥。”
“还没谈恋爱吧?”方颖琳已满了十八岁,今春入了西岷大学就读。
“没……”她白净的脸庞上漾起红晕,“阿良说让我等他。”
阿良?这臭小子什么时候得到了方家四小姐的青睐?不过两人从小一块长大,也算青梅竹马。
“他写信来没有?”
“写啦,他通过了飞行员的考核!”
“真的?这小子争气。”方绍伦绽开笑脸,阿良虽然猴子似的精瘦,但体能没得说。东瀛的士官学校为了考察学员的体能和身体各项机能,设立了一道长距离考核。翻堆架、过水桥、走滚筒……方绍伦通过都殊为不异,阿良倒显得比他还轻松些。
这也是方绍伦资助他去参加中央航校选拔的初衷,的确是根好苗子。他在沪城,与阿良通讯不便,如今得知这个消息,也是由衷高兴。
二人一起踏上楼梯,格局布置都与方绍伦住的那栋楼相近,方家对子女的吃穿教育一向毫无偏颇。
新嫁娘倚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他俩上来,起身打了个招呼,方绍伦将两个礼盒递过去,“大姐,这是我跟张三……定坤兄选的,祝你跟姐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方颖琳也递上礼盒,里头是她跟五姨娘做的女红。
方颖珊原本神情恹恹,听到张三的名头,眼睛倒是亮了亮,掀开几个礼盒,一眼便看向那挂翡翠项链,连盒子一块捧在手中,伸出手指,摩挲着莹润的碧翠,低声道,“他的品味一向是很好的。”
“呃,这个是我……送的。”方绍伦记起张定坤的叮嘱,也不想他姐再陷入情感的迷障,硬着头皮出声。但他只要撒谎,神色就不是很自然,方颖珊一眼看出端倪,轻哼一声,“你有几个钱,我还不知道?”
她转头向方颖琳,“谢谢你小妹,心意大姐领了。你先回去吧,我跟你哥说几句话。”
方绍伦知道她支开方颖琳,多半是要说张三的事情,不由蹙眉,却不便阻拦。
果然,方颖珊待方颖琳下了楼梯,又隔着窗棂见她走入了庭院,便回身对方绍伦说,“绍伦,定坤跟你一块回来没有?”
“回……回了。”
“你帮我约他,上府里来一趟,我想问他个事。”
“姐,你给他打电话吧。”方绍伦有些为难的推脱,“他一回来就不见了人影。”
方颖珊冷着脸,两手抱在胸前,“门房永远是说三爷不在家,得空回电话。”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家已经表示得很明显了。方颖珊却不肯罢休,“我不管,你帮我去找他,我非问个明白不可。”
方绍伦只好答应下来,“话我一定带到,但来不来我可做不了主啊。”
第50章 一时间意乱神迷,色令智……
方绍伦找了张定坤一整天,竟然真找不到人。
他打电话到张府,门房说去了长柳书寓。到长柳书寓,又扑了个空,说是去了西郊工地,柳宁倒是十分热情,“大少爷坐会呀,要不晚上来吃饭吧?三爷必来吃晚饭的。我新换了个北地的厨子,做涮羊肉是一绝,您赏脸尝尝?”
她言语殷勤,媚笑嫣然,是个风情十足的美人。如果不是张三坦白他和柳宁的兄妹关系,任谁都要觉得两人极为相配。都是高挑的身段,白净的面皮,形状颇为相似的丹凤眼,要放在情侣关系上便是很有夫妻相。
方绍伦被她意味深长的笑容和略带调侃的目光弄得十分不好意思,忙摆手道,“不急,我先上西郊看看。”
等他赶到西郊,哪里有张三的人影?倒是棉纱厂的土建已经基本完工,几座阔大的厂房矗立在旷野,沿着山脚正在修葺围墙。几个工人师傅认得他,挥手喊着“大少爷”,他也扬了扬手。
袁闵礼从人群中快步走出来,朗声笑道,“回来了?我说这两天你也该到了,正打算晚上打电话到府里去。”他走过来搂着他肩膀,“走走,上我家去,让厨子做几个你爱吃的菜,咱俩痛快喝一杯。”
方绍伦嘴里犟,其实还是有点受到张三影响,不动声色的挣开他胳膊,“算了,懒得麻烦,附近随便吃点吧。”
袁闵礼是最敏锐不过的人,自然发觉了方绍伦不如以往亲近的态度,蹙了蹙眉,大少爷解释道,“家里这会正忙活着,我要上你家喝醉了又要添乱了。”
“那怕什么,住我家不就好了,咱俩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也不是一两回了。”袁闵礼微微笑道。
“下次吧。”方绍伦扯着他胳膊,走向附近一个小饭馆,他想起苏娅萍那事来,想跟袁闵礼聊一聊。
正好是饭点,小饭馆颇有几桌客人,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几个酒菜。“土建这块都你一个人负责的?”他眺望了一下规整的厂房赞道,“比沪城的工业园也不差什么。”
袁闵礼眉眼间隐现疲色,看样子没少为这个棉纱厂费心,却只是笑道,“当不得大少爷夸奖,烁华、烁章都有帮忙。”
他带着调侃的意味喊着“大少爷”,方绍伦轻拍他一记,“绍玮呢?就挂个名?”
“哪能呢?他领着几波人马到苏州和无锡考察学习来着,据说那边纱厂动辄就是两三万枚纱锭。”袁闵礼与他碰杯,“机器这块得着手采购了。”
“到底去哪买定了没?”
“从沪城回来后,股东和掌柜开了个大会,计划分成两块。纱锭、织布机像粗纱机、细纱机、并条机、捻线机这些走东瀛采购,路程近价格也便宜些。”袁闵礼缓声道,“缫丝设备这块走欧洲,他们有最新型循环式煮茧机、剥茧机和黑板机,据说质量很好。”
方绍伦不懂这些,点头道,“掌柜考察团考察出来的结论自然错不了,那你会去东瀛吗?我可以写信给春明,让他招待你。”
“我倒是想去,但采购的人选得由老爷子和股东决定。”袁闵礼叹了口气。
这种生意上的事没有方绍伦置喙的余地,只能宽慰的拍拍他肩膀,然后低声道,“闵礼,白小姐的事你看报纸了吧?”
“看了,这事传到了月城,不看报纸的民众都知道的,你街头巷尾蹲蹲,便能听到不少谈论这事的人。”袁闵礼感慨着,“这简直意想不到,白小姐也算有胆有谋了,如今女性的力量的确不容忽视。”
方绍伦不胜唏嘘,“我当时在现场,挺惨烈的。白小姐也算是报了仇,不过斯人已逝,多谈无益,倒是关太太,”他凑近些,低声道,“闵礼,你跟她还有联系吗?”
“怎么这么问?”袁闵礼端起酒杯,“偶尔到沪城会见面。”
方绍伦一五一十,把在百货公司碰到她跟关九,之后在墓地看到她脸上有伤,说给袁闵礼听。“苏小姐之前跟白小姐接触不少,又一块做生意,只怕难免受些影响。”方绍伦一急都忘了‘关太太’这个称呼,皱眉道,“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你要是到了沪城,劝劝她,千万别走错路。”
袁闵礼点头,“我下个月去魏家纳征,届时跟她见个面。”所谓“纳征”就是送聘书和聘礼。
“吉期还没定吗?”按道理纳征之后才会请期,但如今也没有严格按照这个程序来,多半会先商量好成亲的日期,再进行这些准备工作。
“定了,六月十八,请你喝喜酒。”
方绍伦举起酒杯,“那先敬你,琴瑟美满,婚姻和谐。”
袁闵礼与他干杯,放下酒杯打探道,“绍伦,你跟七小姐……”
方绍伦摇头,“绝无可能。”
“为何?”袁闵礼略感讶异,他清楚方绍伦或许无意,但方学群必然是要极力促成的。而大少爷并非新潮青年,一个“孝”字压下来,多半挣脱不得。
不过他并不会直接点明这点,转而说道,“大概静怡有跟她姐透露想法,静芬让我探探你的意思。我还想,要是能跟你做个连襟倒是正经亲戚了。”
方绍伦不惯撒谎,但这事也没法说,只能敷衍道,“静芬面前你帮我分说一二吧,就说……”他极力思索一个合适的理由,“……性格不合。”
袁闵礼看着他一手支颐,皱眉思索的神态,心里却泛起微微的凉意来。张定坤火急火燎的去了沪城,近一月未归。刚到工地视察,神情间很有些志得意满,难道……
他待要出言试探,方绍伦倒先露出踌躇的神色,低声道,“闵礼,我有件事想问你。”
袁闵礼摊开手掌做了个请问的姿势,心中警铃大作,脸上仍是温和的笑意。
“关于苏小姐……她当初选择关家,是你建议的吗?”方绍伦向来认为袁闵礼与苏娅萍情谊深厚,如今苏娅萍嫁给一个酒囊饭袋,又与位高权重的小叔子牵扯不清,绝不能说过得多好,尤其是墓地里仓促一瞥,那明显可见的伤痕……如今这年代,女子择夫婿,盲婚哑嫁的居多,的确有许多托兄弟或亲友打探。如果真的是袁闵礼的建议,那的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袁闵礼略作沉吟,并未急着否认,反问道,“三爷跟你说的?”虽是询问的话语,口气却十分笃定。清楚他的底细,能掌握他的动向,并且向方绍伦进言的也只有一个张定坤了。
他不待方绍伦回答,兀自斟满一杯,淡笑着饮尽,柔声道,“她的确询问过我,不过……”他搁下酒杯,垂头道,“绍伦,我可以发誓,我并未给予任何建议。只是说了我自己的想法……我娶不到心中所爱,那么无论娶谁,都是一样的。”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大少爷并非情思敏捷的人,却有着极强的共情能力,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袁闵礼想要表达的惆怅,并对他生出深刻的同情来。他就知道闵礼不会是那样的人,不会从利益的角度去衡量一段感情。或许也不能怪张三,因为张三是这样的天性,万事总要衡量利弊,并且觉得别人也一定如此。
大概是不同性格的人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理解。
他因此对袁闵礼生出了些许愧疚,愧疚于自己的疑心,接过递到唇边的酒,连饮了两杯,用行动表达着歉意。
袁闵礼看着他绯红的面庞,喉结上下滚动,擎起酒杯,抿了一口。长衫的衣袖挡住了嘴角牵起的笑意。张定坤太小看他了,他从不给出具体的建议,只展示一腔深情,再略微陈述利弊,决定权始终在当事人手里。
一顿饭吃完,方绍伦薄有醉意,袁闵礼要开车送他。他犹豫一瞬,还是摆手拒绝了,天色尚早,夕阳斜照在郊外密林,他一路漫步着走远。
袁闵礼看着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从小到大,因为俊俏的外表、温和的性情,他可以轻易获得青睐,从而赚得机会。但他从未想过要利用方绍伦的感情,他在得到这份友谊的同时,也付出了相应的真诚。他是真的喜欢这个人,所有的甜言蜜语只要臆想着这个身影,就能说得无比诚恳。
他甚至没有想过一定要获得同等回应。有的人,只要他在,就是美好本身。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份美好被玷污,这份真诚被打碎……
方绍伦路过长柳书寓,果然见张定坤那辆福特牌小汽车停在院墙外。
暮色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缓步从内堂走出来,绸缎的流光微闪,张定坤穿了一袭深青底面泛着花纹的长衫,与那个并肩而行的窈窕身影十分合衬。
他鬼使神差的往院门后一站,透过门扉的间隙看过去,那巧笑倩兮的女子竟然是周灵波!
她抬起一张芙蓉玉面,脸上挂着亲昵笑容,笑嘻嘻将一样物什塞到张定坤手里,然后径直出门坐上一辆黄包车走了。
大少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张三怎么又跟方绍玮的妾室牵扯上了?他不是那种有事憋心里的性子,长嘴就是要问话的,气冲冲走到院墙内,张定坤听到脚步声,颇有些惊喜的迎上来,“到处找你呢,上哪去了?门房说你来过电话。”
方绍伦皱眉道,“张三,刚那是灵波小姐吧?你怎么跟她……她给你什么了?”
张定坤摊开掌心,伸到他面前,是个精致剔透的玻璃瓶子,装着深红色的膏体。他扯开嘴角笑道,“这是她帮我调配的药,你来的正好。”
药?虽然不清楚是什么药,但方绍伦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真怕是什么定情信物。正当春季,万物都要躁动些。
“你跟灵波小姐很熟?别说她也是你妹妹啊。”
“呃……还真是,你信不信?”
“滚!”
灵波秋天就要嫁入方家,张定坤不确定此刻的坦诚是否会对她的人生规划产生一些影响,只能含糊道,“二少爷跟周家姐妹在公寓住过几天,你忘了?自然是熟的。”
他拉着他手往书寓里头走,方绍伦慌忙甩开,“正经点,这是什么场所你不清楚?人来人往的。”
“放心吧,但凡我来这,都是清场的。”张定坤拉着他胳膊径直进了内厅,又冲迎上来的柳宁道,“不要让人上来,我跟大少爷说点事。”柳宁“咯咯”笑着应是。
等转上二楼的地毯,他便揽着他肩膀,细细凝视,“去哪了?怎么喝酒了?”
“一点点,”方绍伦别过脸,“柳宁说你去西郊工地了,我去看了看厂房的建设。”
“撞上袁闵礼了?跟他一块吃饭喝酒了?”张定坤皱眉。
“你倒管上我了!”方绍伦拂开他手,径直在茶几上倒了杯凉茶来喝。
张定坤追过去,摸着他略带绯红的面颊,手在脖子间探了探,“还说一点点,大少爷,少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他掐着他后颈,推到胸前,“喝醉了,容易被人赚便宜懂不懂?”
“你又来了!你才要谨言慎行,以后少说闵礼的事情……”
张定坤丝毫不意外袁闵礼的巧舌如簧,但是两天不见如隔六秋,他半点也不想要无关人等夹在他与大少爷之间,径直垂头吻了下来,他嘴里有股清淡的茉莉香味,方绍伦酒意上头,便没推拒,黏黏糊糊的跟他亲起嘴来。
一时间意乱神迷,色令智昏。直到一只手不安分的往下,他才慌忙捉住,“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张定坤想拥着他往内室走,“旁边那屋子是我的,再没人睡过。”
“那也不行。”方绍伦整理了一下衣襟,“你妹还在楼下呢,要点脸吧张三。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张定坤跟着往下走,方绍伦想起还没说正事,没出声反对。
两人跟柳宁打了声招呼,径直上了车。
等车子发动,方绍伦才道,“大姐让我来找你,说要跟你见个面,有话说。”
“啧,”张定坤转动着方向盘,“不能去,你就说找不到我。”
“为什么?有话直说不好吗?”方绍伦不解。
“她要问什么你想不到?”张定坤侧目看着方绍伦,在对方不解的眼神里叹道,“无非是你有没有爱过我了,有没有一点真心了,你叫我怎么答?”
“我说没有,一点都没有,人家马上要做新娘子,非得让人心里不痛快?你姐那性子,万一想不通,大哭大闹怎么办?万一往我身上一扑,吊着我脖子非让我负责怎么办?”张定坤啧啧感叹,“三十六计躲为上计,不必把话说得太难听,也不必把事情做绝了。反正经过这事,她小时候冤枉我偷她金镯子的事就一笔勾销了,我也不跟她计较了。”
方绍伦瞠目结舌,“感情你是在报复?”
“那也不是,顺水推舟罢了。”张定坤说了实话,“要不是实在没法子,我是不会去招惹她的。可都三年了,你还不回来,万一要跟别人好上了怎么办?有天晚上做梦,梦见你娶了一个东瀛娘们,可把我吓死了。”
他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方绍伦“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就演吧。”
“我真做了这个梦哩。”张定坤按了一下喇叭,门房把大门打开,方绍伦这才发现张定坤直接把车开到了他的宅子里。
“怎么跑这来了?送我回去。”
张定坤把他拉下车,“等会送,先试试药。”
“试什么药?”方绍伦被他拉扯着穿过甬道。他这个宅子确实清幽得好,两进院落之间间隔颇远,院墙高筑,方绍伦挣一下没挣开,也就随他去了。
这是他第二回来这宅子,坐在书桌后,将他那架子上的书翻了翻,竟然不少有备注和折页。
炉膛里升着火,方绍伦拿铜吊子煮了一壶茶,悠闲自在的浅斟慢饮。
张定坤跑进跑出的拎热水,将耳房里头那个新打的浴桶装得满满当当,饿狼似的目光跑一趟便看他一眼。
犹嫌不足,故意脱了长衫,只穿一件棉布褂子,一边干活一边秀肌肉,方绍伦漫不经心的咳一声,“张三,悠着点吧,回头吹了凉风又该拉肚子了。”
张定坤愣了一下,忙捞了一件衬衫披上,“说的是,我这风寒还没好全乎呢。”
方绍伦勾了勾嘴角,等他把热水备齐了,他伸了个懒腰起身,“既然还没好全乎,就好好养着吧,我先走了。”
张定坤一把拖住他,头一回面泛难色,说全好了吧就得还债了,说没好吧就吃不到肉了。
但他还有一招百试百灵的“求字诀”,捞着方绍伦腰身,作势就要往地上跪,吓得方绍伦一把抱住他,“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这狗东西一到发|情期,连男儿膝下有黄金也顾不上了。
张定坤恬不知耻,“绍伦,你一而再,再而三,救我性命,我跪一跪你又怎么了?”
“哪里一而再再而三?”
“这会就是了,”张定坤挺身站起,一手搂住肩背一手抱膝,将大少爷抱在臂弯里,“心肝宝贝肉疙瘩”叫个不停,“千万救我性命!”
方绍伦想拿大耳刮子抽他,修长的手指落在那张面庞上,却只是轻抚一把,低下头去,耳廓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脸上来……
一个鸳鸯浴洗完,双双跌倒在床上时,张定坤摸出那个玻璃瓶罐,方绍伦好奇道,“到底什么药?”
张定坤满口胡诌,“上回灵波小姐说她颇擅制药,我便说在沪城浪荡,有没有提神助兴的好玩意儿……”
“你真是不要脸!”方绍伦抽他一记,“这也说得出口?”
“那有什么,灵波小姐是最知情识趣的了。”张定坤嘴上胡言,手上却是毫不含糊,食指中指蘸了那深粉色的膏体,轻拢慢捻抹复挑……
方绍伦只觉得以那处为中心,酥麻灼热的感觉逐渐向四肢百骇蔓延而来,竟至头皮都一阵发麻,他忍不住咬紧嘴唇,“张三你这狗东西……”
张定坤覆身而上,嵌身而入,在他耳畔喘着粗气,“……绍伦,我的大少爷……我是狗……那你岂不是……”【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我携满天星辰赠予你,满……
一夜|欢愉,神魂俱荡。
方绍伦原本计划半夜溜回府,不光脱不得身,张三片刻不停歇的歪缠着他。他自感也比平日放纵,心中那一点痒,一点空虚,不断扩大。两条腿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只想挂在哪里,顶好是那劲瘦的腰间。
张定坤从不曾见过他这般勾缠、风流的模样,眼尾的绯红蔓延而下,星眸里的水光却蒸腾而起,似怯弱又似鼓励的睨着他,令人如坠云雾间,恍若修仙般,万般欢喜,愿得长生。
第二天方绍伦醒来,先给了张三两巴掌,“这什么玩意?!再不能用了!”
张定坤对他幺妹的制药技术算是有了深刻了解,与有荣焉。虽然灵波一再承诺,先让柳宁给书寓的老客试用了没有半点不适,他才敢用在大少爷身上,但不免提心吊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好滋味……
大少爷的天性里总有着两分矜傲,除了喝花酒那次着了道,平日就算哄着、求着,也很难让他吃个痛快,荤话过了头他是要恼的,不是赏他两耳刮子,就是给他两记窝心脚。这么撒娇撒痴,简直开天辟地头一回。
连他悬在门口,逼着他把“三哥”换成“三郎”他也允了,红霞翻飞的面庞泛着羞色,喉间逸出低吟,“……三郎……你进来嘛……快些……”
那一刻,纵使百炼钢也要化作绕指柔。
张定坤餍足的叹息着,笑嘻嘻受了巴掌,又搂着人一顿揉搓,随手拉了电铃让厨房送早餐上来。
方绍伦挣扎着要起来,“还让人送饭到床上来吃,像什么样子!”
他将他拖回被褥间,“放心吧,我这府里的事情半个字也传不出去。”话虽如此说,到底拗不过他,喝令仆从不必进来,起身披了件外袍,走到门口去接了餐食,伺候大少爷吃完早饭,才恋恋不舍的把人送回去。
这一日是方家办出嫁酒,方绍伦让车停到月湖边,还剩半里地,他慢吞吞走回去。张定坤脑袋伸出车窗,“我跟你一块不行吗?我反正要到府上喝喜酒。”
“消停点吧张三,哪有这么早来喝喜酒的?”方绍伦叹着气,“而且我警告你,回头别跟我坐一桌,你那双招子也收着点,要是让我爹看出点什么苗头……老子跳这湖里去算了。”
张定坤看他行走间略显滞涩的背影,又是心疼又是满足,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在他再三的驱赶下调转车头,开走了。
佳期吉日,天气颇好,方绍伦缓步而行,沿路感受着暖阳,闻着风中送来的花香,身体的酸涩消散了不少。方家府门近在眼前,大红喜字、对联已经张贴起来,西式的鲜花拱桥铺得满满当当,仆从进进出出抬着宰杀好的猪牛羊肉,外边垒着数个大灶台散发着肉香。
身后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方绍伦回头,却是袁闵礼骑马而来,在晨光中冲他挥了挥鞭,“绍伦,散步呐?上来?”他向他伸出手。
方绍伦哪里还能翻身上马,只能苦笑一声,摆摆手。
袁闵礼跳下马,牵着缰绳,与他并肩而行。
到月湖的府邸,只有这一条水泥铺设的大路,他驭马而来,与张定坤的车擦肩而过,本就怀了三分疑心。刚伸手只为试探,如今再偷眼打量方绍伦的形迹,步履维艰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不由得攥紧了缰绳。
他很早就知道张定坤的心思,但从不认为他会得逞。方家大少爷是多么高傲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连他都不敢肖想,张三一个北地来的流民,凭什么?凭-什-么?!
身侧的人步伐缓慢,眉眼间却满是春情。绍伦啊,你怎么能这么糊涂,枉我一直甘心待在兄弟的位置上。他不去争也不去抢,皆因自认了解方绍伦,是个心地纯挚、性情耿直的青年,必然会娶一个家世相当的姑娘。
即使他不太乐意,也会听从家长的安排。这种因势利导的婚姻,占据不了他太多心神,甚至因为际遇相同,他会更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就像在沪城求学时那样……他们可以白日放歌,农闲垂钓,月下醉饮,花间论道……
袁闵礼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头。
方绍伦自撞见他,面上的绯红就没消下去过,眼看一路缄默更是心虚不已,只能轻咳一声问道,“闵礼,你娘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
“彦哥儿该进学了吧?”
“下半年。”
“呃……六月就是婚期,府里要翻修吗?”
“用不着。”
他很少有这样言简意赅的时候,方绍伦心里直打鼓,等进了方府大门,迎面撞上方学群,拄着拐杖站在庭院中,跟几位族叔世伯说话。简直“我命休矣”,他原本抱着侥幸,这种忙碌的大日子他爹多半没空管他。心头一凛,只能和袁闵礼走过去行礼打招呼。
方学群果然嗔怪道,“你这孩子,越发没规矩了,在闵礼家住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方绍伦:“……”
袁闵礼在一旁接腔,“都是我不好,跟绍伦好久没见,拖着他聊天,太晚就睡下了。”
旁边族叔笑道,“都这么大人了,学群兄也太严格了些。”
“无规矩不成方圆,他们这年纪正是闯祸的时候,不管着些可是不行。”
叔伯们连连点头,“咱们方家的家教向来不落人后。”
几个族老叔伯都是看着方绍伦和袁闵礼长大的,有声音问道,“闵礼,接下来就该吃你的喜酒了吧?”
“是,”袁闵礼答得恭敬,“过些日子送喜帖到您府上。”
众人七嘴八舌,“闵礼这孩子也是争气,听说是沪城魏家的姑娘?那可是了不得的大户人家。”
“嗯,堪配袁家门楣。”
“大少爷的婚事定下来了吗?定的哪家姑娘?”
方学群捋着短须,淡笑着点头,“也是沪城的姑娘,没下定不好说。”
“想必也是门当户对好人家。”
“那是自然,咱方家的大少爷,岳家能低了去?”
“门楣倒无所谓,”八字没一撇,方学群只能掩饰般表态,“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只要家世清白,我都没意见。”
众人又一连声的附和,“那也是,咱方家的门第摆在这,只要姑娘模样好性情好,家世纵然低些也不要紧。”
方绍伦听得头皮发麻,赶紧告退。
袁闵礼跟他一块离开了族老们的包围圈,又跟在他身后穿过庭院,方绍伦停下脚步,“闵礼,”他垂下头,“谢谢……”
“你我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袁闵礼淡笑道,“我先去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等会坐一桌?”他片刻之间已收敛了心神,事已至此,恚怨无益,得从头再捋捋。
“好。”方绍伦忙答应着,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念袁闵礼的体贴。
他回到房间,换了一套簇新的长衫,又梳了头发,刚收拾停当,丫鬟来敲门,“大少爷,大小姐请您过去。”
方绍伦叹了口气,出嫁酒都办上了,不知道他姐在执着什么,实在张三那混蛋除了个子高大些、长得讨喜些、嘴巴甜了些、劲道足了些……也没什么值得惦记的!
他走进方颖珊的院落,客厅里围着一堆莺莺燕燕,都是世交家年纪相仿的姐妹,看见他进来,娇声打着招呼,方颖珊拉着他进了房间。
“你昨晚没回来?我找了你一晚上。”难怪方学群知道他没回家睡,方绍伦深感头疼。
“嗯,住闵礼家了。”
“找着定坤了吗?”
方绍伦看她一脸恳求期待的神色,叹气道,“他不肯来,他说……行胜于言,胡大哥是个好人,让你好好跟他过日子。还说……”
“说什么?”
“他说他是个王八蛋……嗯,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你惦记。”他撒这谎,是为了给予一线安慰,方颖珊却眼睛一闭,两行泪滚下腮来。
方绍伦慌了神,“姐,你……”手忙脚乱想要去拿纸巾,方颖珊摇头,“你出去吧。”
他走到宾客满座的庭院中,袁闵礼在边角一张大方桌上冲他招手,“这边。”
满院子攒动的人头,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嘴里说着恭喜的话语,新房中的新娘子却是泪痕未干。唉,怪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与人言者无一二。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转悠,突然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忙招了招手,“董兄,书翰,坐这来。”
董鸣宇和赵书翰相携而来,身后跟着董毓菁。
方绍伦站起身,“你们都来喝喜酒吗?真是劳动了。”
“哪里,府上和方老对我们办学多有支持,理当来讨杯喜酒喝。”董校长不但博学,也很懂人情世故,“刚跟老爷子打招呼,看着身体好多了?”
“是硬朗些了,来,几位,快请坐。”
“昨儿打电话到府上,说你不在。”董鸣宇跟袁闵礼打了个招呼,笑眯眯的落座,“绍伦,这次回来多待两天?”
方绍伦摇头,“恐怕是不行,告假不便。”其实这话是假,魏世茂也挂了职,三天两头不见人。他即使不去,罗铁和马千里也能约束好手底下的人。他怕他爹念叨是真。
“那可不巧,我还想约你办个特别讲座来着。”董鸣宇笑道,“如今这帮孩子对外国充满了好奇,尽想听新鲜事物。”
“书翰和毓菁都是东瀛回来的,尽可以讲,必然比我讲得好得多。”他看向董毓菁展开一个钦佩笑容,“尤其毓菁,才女的文章时不时见诸报端,我可是经常拜读的。”
董毓菁露出一抹爽朗笑容,“大少爷过奖啦。”她换了春日里的薄绸旗袍,新近剪了发,齐脖子的半月式,是华国新式女青年形象。
“赵兄近来可好?”赵书翰一向不善言辞,都是老熟人了,仍旧略带腼腆的笑。
“他呀,满肚子的学问,只能倒出来一小半。”董毓菁与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笑着睨他一眼,又道,“幸亏校长把‘每日广播’交给他,催着,逼着,如今课堂上也能滔滔不绝了。”
她向来是大方健谈的性子,但这般不避讳,显然与赵书翰关系今非昔比。方绍伦与袁闵礼交换了一个了然的微笑。
这几个人坐一桌,自然不会冷场,不时有话题掀起。
董鸣宇盛赞董毓菁在各大报纸发文章揽人才的主意,“绍伦,许多人真是不知道我们月城有这般好,毓菁在文章中一描绘,投到我手里来的应聘启示都多了不少。”
“那是自然,我在沪城读到毓菁写的春日赶场,就想家哩,想吃山野里采的新鲜蘑菇,想漫山遍野的野花香。”方绍伦叹道。
袁闵礼从方桌上摆着的花篮里取了一簇满天星,递到他面前,方绍伦顺手接过,对他绽放一抹比花还要璀璨的笑容。这个季节办婚礼更多一分浪漫,摆在桌面、插在窗前的花朵没有一支是假的,都有着绚丽的颜色、馥郁的芬芳。
“我携满天星辰赠予你,满天星辰不及你。”董毓菁笑道,“还有一重是,‘我甘作配角只为瞒爱’,满天星的花语是很有意思的。”
方绍伦轻捻着那支星星点点的粉白,笑道,“只有你们女孩子才会有这些罗曼蒂克的想法。”
袁闵礼跟着微笑,心头却泛起难言的苦涩。绍伦,其实只有你不懂。
在众人谈笑声中略显沉默的赵书翰,突然抬起身子,指着门口,“张兄!张兄?这边!”张定坤在一阵热烈的鞭炮声中,领着两张熟面孔从大门口走进来。
原来是魏家和关家派了人来,魏家派的魏世勋,身后跟着两个亲兵,拎着礼盒。而关家则是关文珏,穿着样式时髦的西装,戴着圆顶礼帽。
赵书翰颇有些激动的喊了两声,但人声嘈杂,各式寒暄,张定坤往这边看了一眼,领着魏关二人,在旁人簇拥下入了座。
方绍伦隔着人群,看向他的身影,高大挺拔,气质亦是卓尔不凡,那一桌所坐的都是世家相交的公子哥,他一介流民,却是其中最耀眼的存在。
董毓菁在一旁笑道,“嘿,你的三爷不理你。”
方绍伦吓一跳,转头才发现董毓菁是冲着赵书翰说这话。
“哪里,没看到我罢了,而且我打招呼尽我的心意,理不理我也没什么要紧。”赵书翰笑道。
“书翰是三爷的忠实拥趸。”董毓菁吐了吐舌头,露出个俏皮的笑容。
张三这货竟然也有崇拜者,不过方绍伦记得他带着赵书翰下船,张定坤来接。赵书翰脱口而出的那半阙诗词,大概确实为其气度所折服。
魏世勋和关文珏大概是坐火车过来,刚好踩到开席的饭点,一左一右分坐在张定坤两侧。
方绍伦冲沉默不语的袁闵礼笑道,“你大舅哥来了,快去打声招呼。”两人在上菜的间隙里,端着酒杯走到那一桌去。
走近了刚好听到关文珏亲热的喊着“三哥”。人多,他搭了个二郎腿,小腿与张定坤搁在桌子底下的长腿不免交叠,他恍若不觉,只管轻轻晃悠着,“我特意抢了这美差,之前不曾来过月城哩,没想到月城这么漂亮。”
方绍伦蹙了蹙眉。
张定坤看他走近,就要起身,方绍伦忙按住他肩膀。他之前在众人面前对他十分恭敬,大少爷也觉得理所当然,如今再这样,就有些受不住了。
关文珏举杯与他碰了碰,附耳低声笑道,“大少爷,我正跟三哥说难得来一趟月城,想让他尽地主之谊陪我四处逛逛,三哥都不敢答应,想必是要经过批准?”
方绍伦无语望天,狗东西简直男女通吃,他姐还惦记着,又来了个关文珏,也是执拗的典范,不管明示暗示一律装作没听见。
他叹了口气,瞬间燃起“去留随意宠辱不惊”的念头来,转而向张定坤笑道,“这就是三爷的不是了,文珏难得来一趟月城,确实很该相陪的。”
张定坤皱眉看过来,关文珏莞尔一笑,方绍伦又续道,“不过……关兄不要失望才好。月城这风景,我们从小看到大,实在是……”他很有些违心的吐出四个字,“平平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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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婚礼的计划是方家办一天出嫁酒,胡家办三天流水席。
方绍伦第二天在胡家吃完中饭,便和魏世勋一道踏上了返回沪城的火车。
原本没想着这么匆忙,但是方家嫁女胡家娶妇,月城及周边地界有头有脸的世家来了一拨又一拨。但凡来人,方学群必要喊方绍伦、方绍玮两兄弟出面应对接待,然后众人必要询问方大少爷的婚事,实在令他一个头两个大,疲于应付。
只好假称沪城事忙,请假不便,匆匆返程。
方学群见他跟魏世勋一块走,倒没有反对,只叮咛道,“等你弟弟结婚,多请几天假,若有交好的朋友就带回来,也让大伙看看。”交好的朋友不用说特指女朋友了,方绍伦垂头应好。
关文珏没有跟着他们一块回沪城,他直言难得来一趟西南,要好好游玩几天。
方绍伦回到复兴路的公寓,先挂了个电话回方家报平安,再举起话筒,拨了几个数字又放下了。
张三多半不在家,他答应了尽地主之谊陪关文珏游玩。理智告诉他是应该的,心里却又涌起一股酸涩滋味,想到他此刻带着关文珏徜徉在月城街头,或许会给他买一束鲜花,月城的卖花姑娘格外热情,不管是男女同行还是同性同行,都会不遗余力的推销花束。
又或许会带他去草场骑马,那次在福泉山,两人便是并辔而行,身姿瞧上去还挺合衬……越想越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忍不住拍拍脸颊,这是怎么了?张三爱跟谁一块就跟谁一块,爱干嘛干嘛,谁管得着哩?
可一眼瞅见客厅正堂上座的关公像,他跟他是拜过关公的,互为契兄弟,立誓永不相负,大概还是可以管上一管的……但到底要不要管……
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他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接起来,熟悉的声音顺着听筒传到耳边,“到家了?我估摸着时间,你也该到了。”
“你在家?”
“不在家怎么给你打电话?”
方绍伦弯了弯唇角,“不是要尽地主之谊吗?”
“上午陪着转悠了一圈,下午他想去棉纱厂参观,我推给袁敬了。”张定坤懒懒的腔调,“那小子惯会挖墙脚,要能把关大少爷挖过去倒算功德一件。”
“什么挖墙脚?别这么埋汰人。”方绍伦将袁闵礼帮忙圆谎的事情说了,“过后都没问我半句,再没有比闵礼更体贴的人了。”
张定坤却不领情,“只能算他知趣。哎,你今天好些了吗?”
方绍伦被问得结巴了,“什什么……我哪里不好了,好得很!”
“嗯,”张定坤叹气,“大概也没什么问题……毕竟我平平无奇,既找不到重点,也抓不住关键,对大少爷‘再快些再深点’的要求执行得很不到位……”
他刻意压低的音量和轻笑,让方绍伦不自觉的双腿发软,赶紧打断他,“你他妈别瞎说了,没事我挂了。”
“别,绍伦……”
“嗯?”
“我想你了……”
隔着话筒方绍伦也脸红,“别讲废话……”
“等等,”张定坤忙忙的出声,“绍伦,关文珏这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
张定坤直截了当,“他可能以为我们只有肉|体关系,问我介不介意多一个选择?”
方绍伦被这番言词惊到,直接大胆是艺术家的风格吗?
“那你怎么说?”
“你想知道?”
“废话!”
张定坤低声道,“绍伦,只有爱情,才具有排他性。”这话从理论上讲不成立,但张定坤是要引导他的大少爷,思索两人间的关系,他低沉的话语似乎在耳边响起,“我爱你,绍伦,你爱我吗?”他实在等得心焦,忍不住将这话问出口。
方绍伦愣住,微弱的电流声“滋滋”传来,却像一阵飓风在心海掀起巨浪,良久之后,他低声道,“你让我想想。”继而扣上了电话。
这一晚,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是爱情吗?他对张三,是爱情吗?
他仍然不知道,尽管两人亲密如斯,但难道……这就是爱情吗?他翻个身,瞥见一旁搁着的枕头,似乎还残留着张三身上那种淡淡的烟草味,不由得飞起一脚,将那枕头踢床底下去了。
第52章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方绍伦虽然略感彷徨,倒也不曾把这些烦恼放在心上,想不明白的事便不要想,时光总会丢出一个答案的。
一夜安睡之后,去沪政厅销假报到,上午拎着罗铁和马千里核对了一下最近的出勤,没出什么岔子。上次他遇到谢厅长下楼,还听了两句表扬,说城防这块最近有改观。长期生活在沪城的人,对街面的动静总是有感觉的。
下午他照旧骑着马晃悠在街头。春日的暖阳开始向炙热转化,四月初的沪城即将进入夏天,一切都变得躁动不安起来,连骟了的马也没有平日听话,嘶鸣着扬起前蹄跟他对着干。
方绍伦单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轻挥着马鞭。为了遮挡光线,他架了一副墨镜在鼻梁上,穿制服有些热了,解开两粒扣子,露出里头的白衬衫,长筒马靴裹着修长的双腿踩在马镫上。
沈芳籍隔老远便看见了骑在马上的身影,方大哥穿制服比穿西装还要好看,戴着墨镜的白净面庞,清俊挺拔的身姿,潇洒自如的驭马。街头的商贩行人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他,他却浑然不觉,控好马,仍旧慢悠悠的骑着穿过街市。
她痴痴望着他的背影。一旁的大宝拉扯着,“走啊,大姐,快点吧快点。”不谙世事的小兄弟抓心挠肺的惦记着买文具。
眼看他即将走出她的视线,沈芳籍到底忍不住出声,“方大哥,方大哥?”
方绍伦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回头看见了沈芳籍,小吃了一惊。不同于在舞厅时穿着的那种曲线毕露的旗袍,她今日穿一件蓝布上衣配黑色裙子,盘在脑后的头发放下来,洗直了,整齐的搭在肩头,跟街头那些女学生一致的装扮,让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身旁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穿着大布做的上衣裤子,外套着碎布拼接的小坎肩,睁着两双一模一样的黑亮眼睛看着他。
方绍伦勒转缰绳,走过去,“沈姑娘,”他跳下马,“这还是头一回白天看见你。”
他浑然不知自己这话有唐突之意,看沈芳籍面上泛起红晕,才反应过来,一叠声的“抱歉”,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家住附近吗?”
“不是,”沈芳籍在羞窘里摇头,指指书画铺子的招牌,“带他俩来买点文具,大宝,小宝,叫哥哥。”
大宝小宝都乖巧的叫了声“哥哥”,方绍伦本就满怀歉意,听了这稚嫩的童声,更是心有不安,将马拴在一旁树桩上,“既然叫哥哥,自然要给见面礼,不过我今天什么也没带,走,给他们买点文具。”
说完也不等沈芳籍答话,牵起大宝小宝就走进了书画铺子。
这下轮到沈芳籍不好意思了,她舍不得错过见面的机会,倒没想让方绍伦破费,期期艾艾的在后面小声推辞着,只得跟着走了进去。
大宝小宝是懂事孩子,一人挑了一只钢笔,已经兴奋得小脸通红。原本大姐说只能一起买一只,碰到这个大哥哥,就变成了一人一只,高兴的绽开了笑脸。
方绍伦让他们再选点别的,他们看一眼大姐的眼色,摇着头说“不要了谢谢大哥哥”。方绍伦不由得心生感慨,沈芳籍甘愿去舞厅陪舞大概也是这两个弟弟太过于懂事了。
他又给他们挑了些笔墨纸砚,看大宝的眼睛瞄向书架上的西洋画册,又拿了三本画册。纸笔还不算特别贵,那画册在沈芳籍看来简直天价,忙推回柜台,“这个就不要了,真不要了。”
“这是我给大宝小宝买的,你推脱什么。”方绍伦将画册重新塞回袋子里,沈芳籍一个劲的摆手,“方大哥,这怎么好意思,太多了,太让你破费了。”
方绍伦结完账,带着他们走出书画铺子,才说道,“爱学习是好事,理应支持。芳籍,我把你当朋友,你不要讲客气。”他换了个称呼。
他看着她在夕阳下尤显稚气的脸庞,想到等夜幕降临她就要换上华装,涂上脂粉,迈入舞厅,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讨一份生活,心里就泛起怜惜。
明明抬抬手就能帮助她摆脱这种不堪的境地,为何要吝啬呢?他不由得又想起白慧玲来,如果当初多一分关怀,多一份诚意,或许就能避免她香消玉殒的命运。现下这世道,人与人之间太过于冷漠了。华国如今这千疮百孔的局面,何尝不是人人都袖手旁观的缘故……
他眼神凝视着沈芳籍,飘忽的想着心事。沈芳籍在他的注视下羞涩的低下头,面庞上泛起了红晕。
一旁的大宝小宝迫不及待的翻动着画册,纸张“哗啦啦”的声响令方绍伦清醒过来,他轻咳一声,低声道,“芳籍,我现在在城防队做事,沪政厅一楼有个办公室,上午我一般都在那里,你哪天得空来找我好吗?”
沈芳籍应了声“好”,方绍伦解下缰绳,翻身上马,又叮嘱了一句,“记得来啊。”这才在暮色中扬鞭而去。
大宝扯着她衣袖,“姐姐,这个大哥哥怎么对我们这么好?”
“他是个好人,”沈芳籍看着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很好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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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闵礼在四月初抵达沪城,因是去魏公馆纳征,携了聘书聘礼。袁魏两家各请了一个媒人,袁家请的族长,魏家请的宗亲。
魏世勋上午特地到方绍伦办公室走了一趟,说魏司令要他一块去吃晚饭。
方绍伦虽然有点怕见到魏静怡,但魏伯伯确实从小到大都对他好,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下班后先回公寓换了西服,路上又买了个果篮,上魏公馆去做客。
中午已经摆过宴席,过了礼,晚上就是几桌近亲。
袁闵礼和魏静芬是正儿八经的未婚夫妻了,在席面上可以挨着坐。袁闵礼着意打扮了一番,穿着簇新的哔咔叽面料的西装,身姿修长,英俊潇洒。而魏六小姐娴静如初,一袭湖水绿的葛纱旗袍衬得她端庄高雅。
委实郎才女貌,众人赞不绝口。
魏家的席面向来客气,但方绍伦无心饮食。一个魏静怡坐在他正对面,目光不时投注在他身上,看不懂含意。一个魏世茂,拉着他喋喋不休,反复表达对于郭白这场惨案的惊诧。这两人搁一块,简直让方绍伦食不知味。
吃完饭,袁闵礼提议去跳舞,魏静怡兴高采烈的响应,“去卡尔顿吗?”
“卡尔顿”就是原来的“莫尼卡”,发生那件惨案之后,莫尼卡停业整顿了半个月,调整了装饰装修,换了个名字,重新开业。
方绍伦一点也不想旧地重游,但袁闵礼凑过来附耳低声道,“帮个忙绍伦,我约了娅萍。”
苏娅萍名花有主,袁闵礼如今也算有妇之夫,大概两个人想要见个面并不太容易。别说他之前帮他圆谎,便是看着他略带恳求的眉眼,大少爷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坐着魏家的车子去舞厅。
袁闵礼也开了一台车,先将袁家族长和随从送回饭店,再跟他们到卡尔顿会合。
世人皆善忘,惨案才过去多久?卡尔顿照旧人头攒动,高朋满坐。欢快喧嚣的音乐声里,醉生梦死的人群翩翩起舞。霓虹闪烁,灯影阑珊,沪城这座城市尽情展示着“东方夜巴黎”的魅力。
魏世茂一进舞厅就点了个豪华包厢,又拿了牌子喊侍从,“去,把头牌那个叫过来,是叫‘红玫瑰’吧?”
侍从收了打赏仍然一脸为难,“小的这就帮贵客去请‘红玫瑰’小姐,但是有没有空……这个不敢保证,请‘红玫瑰’小姐跳舞的人太多啦。”
魏世茂还要罗唣,袁闵礼掏出一张钞票压在侍从手心,“尽力就是了。”
侍从答应着去了,魏世茂不敢不给未来姐夫面子,收敛了声气,开了一瓶法国朗姆酒。方绍伦也不能不主动邀请在座的小姐跳舞,好在他向魏静怡摊开掌心时,未曾遭到拒绝,二人携手滑入舞池。
人声乐声鼎沸,就算不说话也不会尴尬。但魏静怡附在他耳旁,低声道,“绍伦哥哥,我想问你个事。”
方绍伦直觉不会是什么好问题,轻咳一声,“呃,你问。”
“你是如何知道……你不喜欢花的?”她的目光透着好奇,在方绍伦清俊的眉眼间梭巡,“难道是天生的?”
大少爷无言以对。
袁闵礼陪魏静芬跳了两只舞便不见了人影,方绍伦知道他多半是去见苏娅萍,只好轮流邀请魏家两位小姐下舞池。
而魏世茂则沉醉在“玫瑰”的温柔乡中,或许是袁闵礼补上的那张大额钞票起了作用,红玫瑰不久便来了包厢,还带了一位黄玫瑰。两位玫瑰小姐都是花容月貌,莺声燕语,巧笑倩兮,把魏世茂迷得五迷三道,又点了个香槟塔,众人饮酒跳舞作乐。
舞厅的喧嚣并未传到停车场来,卡尔顿的停车场特意设置在后院,有专人看守,以防扒窃。一台台小汽车像一个个方块盒子,静谧的排列在夜色中。沪城是华国最时髦热闹的城市,小汽车的数量全国居首,阔大的停车场里黑压压的一大片。
袁闵礼点了根烟,敞开着主驾驶这边的车窗,在黑暗中喷吐着烟圈。
一阵高跟鞋的“磕哒”声由远及近,他提前打开了车锁,窈窕的身影拉开车门坐了进来,一股馨香随之涌入。
黑暗中看不清楚苏娅萍的装扮,只听到微微的喘息声。
袁闵礼先开口,“娅萍,近来还好吗?白小姐的事吓到你了吧?”他声音柔和,带着浓厚的抚慰。
苏娅萍松了口气,“谁说不是呢。闵礼,我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掩面低泣。
袁闵礼摸索着伸手轻拍她的肩背,“傻姑娘,你怎么能这样想?慧玲与你同样聪慧,到底是混沌的煎熬还是清醒的割裂,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你看报上刊载的遗书,便知道她是没有怪你的,兴许还要感谢你让她了解真相。”
“我其实一直踌躇要不要将你说的那番话告诉她,可我在关九的书房看到郭家航海路线的申请令,便知道你没有骗我……”她忙攥住袁闵礼衣襟,柔声道,“我不是说你骗我,只是人命关天,我一时不敢随意张口……”
“我知道,”袁闵礼安抚的握住她柔荑,“我知道你心地善良,生怕误导了她。但是我们只是将真相告知,怎么做完全是白小姐自己的主意。其实,”他低头唏嘘,“我也想不到她会这样决绝。只是想让她知道郭家的真面目,多留个心眼而已。”
他一个“我们”瞬间就减轻了苏娅萍心里的负担,这并非她个人的决定,而是“我们”的计划。袁闵礼的感叹也让她心底漫起的那一丝阴寒彻底消弭,是啊,谁也不知道白慧玲会选择同归于尽,“我们”只是出于对她遭遇的怜悯和朋友的帮助才冒险告知真相的。
有些事情看不清,只因身在局中,在旁观者眼里其实简单明了。而白慧玲也并非毫无怀疑,她在美东挂牌,不过以身为饵,谁来招惹必然脱不了干系。郭三有心哄骗,但谁都不是傻子,袁闵礼稍加指点,真相便一览无余。
“娅萍,你不要心有愧疚,每个人的人生路都是自己选的。如果咱俩也看不开,按各自的遭遇,早就够得死上一两回了。”他顺势将纤瘦的身影搂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胳膊,“你瘦了这么多……”
苏娅萍依偎在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只觉得一颗飘飘荡荡、晃晃悠悠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父母、亲友全不能指望,只身嫁入虎狼窝,迎来送往,比长三堂子的“先生”,只多了个好听点的名头罢了。
甚至因为这名头,关家五太太的名头,让她滑入了更为黑暗的深渊。如今满大街的书寓、茶坊、妓院,这些平常的风月场所早不能引起达官贵人的兴致了。倒是声名显赫的世家,受过高等教育的女眷,平日端庄典雅、雍容华贵……亵玩起来才分外够味!
这一点,是苏娅萍在一次酒醉后的饭局领悟到的!大腹便便的上峰,肥猪似的身板紧紧压着她,烟酒的臭味从参差的黄牙间传出,男人猥琐的耸动着,亢奋的喘息着,“……难怪关九都夸你水灵……确实是水……嗯,美人……明儿给你打套宝石头面……再叫两声听听?”
苏娅萍止住脑海里不堪的场景,她不愿意在这个馨香的怀抱里,去回想那些黑暗恶心的记忆。她靠着她的少年郎,这是学生时代就给过她许多美好的恋人,从未因为她深陷泥潭而有过半分的嫌弃。
鼻端闻到他身上清冽的芬芳,耳朵靠在他胸前聆听有力的心跳,她叹了口气,在黑暗中轻闭着双眼,多么希望时光能慢一点,将这一刻无限的延长……她日常其实是略有点泼辣的性子,却在这个安抚的搂抱里,收敛了所有的尖刺,像每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女人一般,变得温顺可爱起来。
稀薄的月光从车窗递进,袁闵礼低头,下巴轻抚着她柔软的发顶,“你跟白小姐走得近,没有受到波及吧?”
苏娅萍摇头,“她这一走,空出不少船次,郭家也没这么快接上手,倒让我捡了个便宜。关家如今再没有比我更熟悉这摊子事由的了。”
“那就好。娅萍,你跟着做生意能在关家得个倚仗就行,不要过于插手这些事。”他一字一句都是替她着想。
苏娅萍只觉得熨帖无比,“我知道,你放心。”她看着窗外愈发浓黑的夜色,轻叹一声,“我得走了。”
她从金丝手袋里拿出一个卷成筒的纸卷塞到袁闵礼怀中,“这是福源钱庄的即期本票,你这次一定要把它带走,免得夜长梦多。”
袁闵礼愣住,“娅萍,你放在钱庄更安全。”
“不,这是我私底下走了两船货所得,关家半点不知道,”苏娅萍急急道,“明面上不能见人的,你一定要尽快取走!”
“娅萍!”袁闵礼低声道,“走私货太危险,你趁早收手……”
“放心,我有分寸,如今我的船,海关总署没人敢查。”她涩声道。
“可水面上……”
“那头是漕帮的人,万无一失的,你放心好了。而且这个数字,闵礼,你一定会惊讶的。”她语气中带上了一点得意。沉寂了片刻,又幽声道,“除了你,我再无可以信任的人,都交给你,不管是买田置地还是公司入股,都随你安排。”
袁闵礼叹了口气,“娅萍,若只为宽裕的生活,你不必如此废心冒险。”
苏娅萍幽幽叹息,“闵礼,你知道我的心意就好。”她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轻抚着袁闵礼俊秀的面颊,“闵礼,我说过要帮你的,你我都是被压迫被欺辱被损害的,只有我们能帮助彼此。你把方家吞掉的股份都买回来,如今钱不是问题了。”她顺着面颊往下,紧紧攥住他手掌,“不是你,我也想不到这条路子,等我们赚够钱……”她松开手,止住了话语。
等她赚够钱,她想和他去天涯海角。但袁魏两家的婚讯,早已传遍沪城,她也清楚他重振袁家门楣的志向,半点也不想他为难。
她突然想起在杂志上看到的一句话:“所谓心愿其实不一定要实现,应感恩让我许下这心愿的瞬间。”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一腔赤诚的剖白便是圆滑世故如袁闵礼也不能不动容,他沉声道,“娅萍,或许我并不值得你如此付出……”
苏娅萍纤指封住了他未尽的话语,“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第53章 他要换一种方式抽打他!……
中午的沪城火车站,人头攒动。魏世勋和方绍伦带着两名随从径直往贵宾室的位置走,但也得等人群渐渐散去,才走得过去。
带着白手套的列车员拉开前端的闸门,一马当先的是一位中年绅士,他身形高大,如一般富豪乡绅一般穿着灰褐色长衫,外罩万字纹黑绸马褂,手里拄着文明杖。
方绍伦挥着手迎上去,“爹!”
魏世勋也跟在他身后,热情的招呼,“方叔叔,您一路辛苦了。我爹说,让您千万不要住饭店,特意派我来接您。家里房间打扫好了,酒席备好了,只等贵客驾临了。”
张定坤跟在方学群身后走出了车厢,早在火车进站的车窗口,他便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熠熠生辉的大少爷,这会却只能克制着目光。
他笑道,“老爷子还没去过我买的公寓,本就是为我们西南的人过来准备的,不如直接住我那。”
“不忙,”方学群摆着手,“先上魏公馆。”
默立一旁的丁佩瑜上前一步搀扶着他,又改为挽着他胳膊。
方绍伦猜不透他爹怎么突然来了沪城,好在张定坤提前打了电话,他赶紧让佣人一顿拾掇。他爹既然来了,必会到他的住处看一看,魏家人都知道他住在复兴路的公寓,撒谎是没必要,但浴室里头那些共住共处的痕迹自然要好好清理。
至于公寓在谁名下,张定坤叮嘱他不要说,他自己心里其实也知道是说不得的。谁会这么大手笔买一套公寓放在他名下呢?只有张三。张三为何这么做?爱意简直呼之欲出,让人隐匿不得。
魏世勋跟张定坤打招呼,方绍伦也含糊喊了声“三哥”,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一触,只觉得有什么汹涌而来,双双偏过了头。
魏家中午的宴席上,不止魏司令,还有一位久闻其名的人物在座,关家的关四爷。
方绍伦隔窗瞥见过关九爷的身影,关四爷与其身量相仿,大概与方学群同龄,额上皱纹、鬓边白发一样不少。
关家与方家交情只能算泛泛,至少方绍伦之前是没有见过这位“关伯伯”的,但两家确实一直有人情往来,方学群难得来一次沪城,魏司令特意请了关四爷来作陪。又在一旁补充道,“本来还请了侯林兄,只是他贵体抱恙,实难列席。”
徐侯林的身体每况愈下,方绍伦开春去探望过一回,说上一句半句话都极费力。
方学群叹息一声,“不瞒两位兄长,我今春身体好了不少,就惦记着要来沪城拜会一下两位兄弟并侯林兄,只听犬子回去说,他健康方面大有问题,实在是放心不下。我们相交大半辈子,如今已到见一回少一回的年纪,所以无论如何要来这一趟。”
魏司令与关四爷也颇有感触,席上众人手边都置了酒杯,上了佳酿,但都不是大肆拼酒的年纪了,几位老兄弟坐在一块,边吃边聊些过往事迹,几位小辈陪坐一旁,聆听凑趣。
酒席过半,方学群略喝了两杯,薄有醉意,指了指方绍伦,“我这辈子倒也没什么不知足,如今挂心的只有这个儿子的婚事。魏兄,人既交到你手上,你少不得帮我掌掌眼,若是家中或左邻右舍有年纪相仿的,千万帮我留意一二。”
方绍伦万料不到他爹会当着一桌子人的面说出这个话来,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忙假称洗手,离桌而去。
背后传来关四爷的笑声,“贵贤侄堂堂一表人材,竟然还没定下婚事?想必是眼光不低……”方绍伦恨不得拔腿就跑。
魏公馆因占地不够宽广,取其精巧,建筑繁复,方绍伦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左转右绕,进了楼道尽头的洗手间。
他洗了个手,又点了一支烟。双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咬着烟,无精打采的往回走。路过一旁的杂物间,那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冲他勾了勾。
方绍伦待要不理,又恐这狗东西发病,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影,只好推开木门闪身进去。
张定坤在门后一把搂住他,先将他整个按在怀里,颤声道,“想死我了。”
不过十来天没见,再搂着这人就恨不得嵌进骨子里去,他紧紧抱着那抹纤瘦腰身,喟叹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欺我。”
他温柔钳着白嫩后颈,抬起他的面庞,就要亲嘴。
方绍伦被他搂住,原本也觉得馨宁,暖意充斥于胸腔之间。但这厮举止过于轻狂,忙伸出一根手指隔在两唇之间,“你疯了!这是哪里?!你怎么跟着我离席了?太打眼了……”
张定坤低声道,“放心,小辈都离席了。谁耐烦坐那听他们念古?!”他叼着他的手指,含糊道,“让我亲个嘴吧,绍伦,真的要渴死了……”
他双臂搂在他腰背间,弯腰低头亲下来,那双眼睛逐渐靠近,满满思念与渴求。方绍伦既有些害怕,又觉得分外刺激,忍不住就闭上眼。
清清凉凉的两片唇贴紧,截然相反的火热的舌钻进来,熟悉的烟草气息萦绕弥漫……像是春天的雨,夏天的风,秋天的红叶,冬日的暖阳,一切彷佛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紧密的相拥,迫切的纠缠,是身体和情感的本能。
大概怕留下痕迹,这个吻远比平日来得轻柔,却缠绵,良久之后,两人才气喘吁吁的分开。
张定坤掏出手帕,替大少爷抹去嘴角的水渍,低声道,“绍伦,你今儿可听见了,你得想想清楚了……”
“什么想清楚?”方绍伦还在懵懂眩晕的状态里。
“怎么跟老爷子说?关四爷还说要请老爷子到府上做客,关家一堆女儿你是知道的吧?!”张定坤皱眉道,“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对我负责的。可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方绍伦忙止住他的话语,“你放心,我,我会想办法的。”他此刻心头一团慌乱,只管瞎应承,“我得出去,你等会再出来。”
张定坤拉住他,“你可千万不能反悔。”他一双狼眸紧紧盯着他,显出几分委屈的意味来。
方绍伦不由得心软,嘟囔道,“哪能呢……”他抬起头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以示安抚,一个闪身出去了。
杂物间出去右转便是一道长廊,他刚跨过拱门,冷不防一只胳膊伸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方绍伦吓得魂飞魄散,条件反射般先往后一张望,见张定坤没有马上跟出来才松了口气。转过头,是魏静怡俏皮的笑靥,她挑了挑眉,拉住他胳膊,“绍伦哥哥,陪我到花园散散步吧?”
魏公馆的花园不算很大,但假山堆叠、盆景罗列,也颇有意趣。
方绍伦让魏静怡挽着胳膊,浑身都不自在,但看她那一脸兴味的表情和嘴角了然的笑意,哪里敢多作挣扎?
魏静怡看穿他的紧张,杏仁眼眯缝起来,轻笑道,“绍伦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
她顿了顿,不知为何又沉默起来,脸上的笑容淡去,挽着他走了几百米,才又低声道,“之前,我在明安女中读书,你知道吧?”
沪城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不是在中西女校便是在明安女中,清廷亡了,封建思想尤在,大户人家还是讲究“男女有别”,但又不能阻止女儿学习进步,这种女子学校最受青睐。
方绍伦点头。
“我在女中有个极要好的女同学,我们原本说好都不嫁人的。”魏静怡噘起嘴角,“不过她说话不算话,一毕业就嫁了个外交官,到东瀛去了。所以,我那时一听说你是从东瀛回来的,就觉得闵礼哥哥更好一点了。”
方绍伦愣了一下,魏静怡俯身掐了一只杜鹃花,转头向他笑道,“确实,不是人人都喜欢花的。”
她挥舞着花枝,又续道,“绍伦哥哥,其实我也不想这么早嫁人,你大概也不想结婚?要不我们假装谈恋爱?你每个礼拜来接我出去吃个饭、跳个舞,大概我家里不会催了,你家里也不会催了,怎么样?”
方绍伦有些张口结舌,他看着花丛里穿着一袭宁绸双绉旗袍,眉眼灵动的魏七小姐,突然就领悟到了,为什么在袁闵礼选择魏静芬后,她能够改弦易辙的那么快。而在与男士的交往中又能那么主动的表达情绪和把握节奏了。
因为她并不是真的很在意。
“可是,这样会耽误你……”
“耽误?”魏静怡笑道,“绍伦哥哥,你会使用‘耽误’这个词就说明你潜意识里,仍然觉得女孩子青春宝贵,要抓紧时间嫁人,这其实也暗藏对女性的不尊重哩。”
她睨了他一眼,“女孩子一定要抓住机会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然后相夫教子过一生?家里是这么教的,我原先也信了,所以才会想跟你好……但现在我不信了!”她步伐翩跹的在花丛中流连,“我尚不知道自己要过怎样的人生,我要每样都去试一试。”
方绍伦愣住,好像突然之间在这个他一直不曾正眼相待的女孩子身上发现了一些新的可贵的品质,都令他有些羞惭起来。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来个联合?”她巧笑倩兮的望向他。
他垂下头,“这事我得想一想。”
“是要跟别人商量一下吧?”魏静怡促狭的眯眯眼睛,“绍伦哥哥,我上次问你为什么不喜欢花,”她丢下手中的花枝,转而拔出一颗柔嫩的草来,趁他不防备,调皮的拈在手中,搔了搔他的鼻尖,“自然是因为这草更肥实可爱些了。”
方绍伦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她笑嘻嘻的跳开去。
园中一声轻咳,两个人转头,却见魏司令和方老爷正站在花园入口处,大概也是饭后预备到花园里来散步消食,看见二人打闹,露出个笑模样,转向另一条小径走了。
魏静怡冲方绍伦吐了吐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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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魏司令一再挽留,方学群还是谢绝了留宿魏公馆,选择了入住礼查饭店。魏司令苦留不住,只得派了一辆车子并一个司机供方学群使用。
方绍伦深感头疼,不便借宿便不止逗留一两天,看样子他爹要在沪城盘桓一段时间,不由探问道,“您这次到沪城是有事要办吗?”
方学群点头,“既然来了,自然要等事情有个眉目再回去。”
“什么眉目?”
“你的婚事。”方学群叹了口气,“我前几日梦到你姨娘,怨怪我不把你的事放心上。爹这大半年身体着实不好,精神头总是不济,这个你是清楚的。我私心里看你跟绍玮没有半点分别,其实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绍玮掌了家业,你的婚事爹只有更上心的,横竖不能让你太吃亏……”
他絮絮叨叨,方绍伦听在耳朵里,不免胆战心惊。
入住饭店前,车子先绕道复兴路的公寓。
方学群和丁佩瑜打量着公寓内部的装修。丁佩瑜看的是家具、软装,连连夸奖,“定坤好品味。”方学群看的是地段、面积,也很满意的点头,“定坤还是会办事的,这房子买得极好。”又转头训斥方绍伦,“你三哥客气一句你就这么住下了?实在给你拨了款子,不够你找套好房子住?”
张定坤忙毕恭毕敬的奉上一把铜钥匙,垂手道,“老爷子千万别这么说,我这房子买了确确实实是为西南来的人有个落脚的地方。大少爷也是我苦劝才住下的,每个月物管水电都交着,空着也是浪费,我来沪城的次数又不多,尽够住的。”
这厮真是张口就说瞎话,来沪城考察的那批掌柜可不就是住的饭店么?连周家舅爷也是住的饭店哩。还说来沪城的次数不多,上个月不就逗留了一月有余么?
但方学群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不管在外如何铺排,如何抖派头,还记得自己是方家的人就好。
他抬抬下巴,丁佩瑜上前接过钥匙,代表张三爷这份恭敬,方老爷收下了。
张定坤和方绍伦先将方学群和丁佩瑜送到礼查饭店,再返回公寓。张定坤在回来的车上就忍不住动手动脚,两人坐在后排座,在衣衫掩盖下,他的手指摸索着插入软嫩的指缝间,反复的勾连。
大少爷原本心情就不太好,一缩再缩,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他的表态全不管用,张三一双狼眸紧紧盯着他,眼睛要是能吃人,估计这会已经在他肚子里了。好在是魏家的车子,张三到底不敢过于放肆,只能打着眉眼官司。一进公寓电梯,一双胳膊钳着方绍伦肩膀,两片唇迫不及待的追寻而来。
方绍伦本就蕴着怒火,又暗含惆怅,被这胡搅蛮缠弄得气血上涌,“噼啪”两巴掌就甩了过去,打在厚脸皮上清脆作响。
张定坤不管在西南还是沪城都能算个人物,出入前呼后拥,“三爷”的招呼声不绝于耳。唯独在他家大少爷面前,不是挨耳刮子就是挨窝心脚。
但是他对此有独到的理解:打是亲骂是爱,老婆不听话了,多半是欠收拾了。他躬身弯腰,一把捞起方绍伦两条腿,将人扛上肩头,他要换一种方式抽打他!
大少爷异常羞恼,又踢又踹,但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这种闹腾仿若儿戏。他张口欲骂,就被唇舌堵住嘴,一顿剧烈凶猛的翻搅让他说不出话来。他抬腿踢过去,就被擒住两条腿,顺势扛上肩头。狗东西要拿出十分的力气,那简直是所向披靡,大少爷毫无招架之力,被整治得妥妥贴贴。末了,除了喘着粗气呻吟,抖着趾尖叫唤,别无他法……
方绍伦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尽管情绪不高,肉|体却先一步臣服于本能……只是在神魂飘荡间,意识不免反复提醒:这个王八蛋狗东西长这么个驴玩意,我会爱你才怪哩!
第54章 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澄……
第二天,方学群去看望徐侯林。
丁佩瑜是土生土长沪城人,哥嫂子侄都在沪城,妾室的娘家方学群不打算去拜访,但备了些礼品让她自行回去探望。于是张定坤和方绍伦陪着方学群往徐府来。
昨晚便递了拜帖,徐府一早开了大门,徐敦惠领了家仆站在门口等候。
方绍伦扶着方学群下车,脚下一软,差点闪了腰。张定坤忙从背后托了他一把,大少爷脸如火烧,洁白的牙齿咬着红唇,心里头将罪魁祸首千唾万骂,却不敢回头瞪他。
张定坤在方学群背后打躬作揖,双手合十做了个求饶的手势。昨晚确实过头了些,都说小别胜新婚,他忍了又忍,也没法抑制思念与欲望的倾泻。
看他家大少爷绯红着脸庞,衬衫的领口、袖口扣得严严实实,他像生了透视眼,隔着单薄的布料也能窥见那一身的红痕,毕竟每一个印记都出自他的唇下。嘴角不由自主就勾起来,脑海里闪过那些缠绵的场景。
大少爷于床第之间的风情只有他能领略,胳膊展开是那样的颀长,便是被缚住也是极美妙的体验,天生一把瘦腰,腰部以下却是惊人的曲线,此刻隐在西装外套下丝毫不显,握在手中却嫩豆腐似的,又软又绵弹性十足……
想象令身体起了些急需遮掩的变化,他轻咳一声,不动声色的将风衣扣上。
三人从车上鱼贯而下,耳边却传来一道柔媚的嗓音,带着些哭腔,“贤哥、贤哥……你信我,那花笺真是老鸨抢去的,为此还把我打了一顿,又严令不准来找你……”
抬目看去,却是徐敦惠跟人在门口拉扯,一个样貌清秀但满脸病容,身材极瘦削的男子,攀着他的胳膊,苦苦哀求,“贤哥,我绝不敢负你的……今儿都是好不容易逃出来,你千万别赶我回去,贤哥……”
徐敦惠扯了两下,扯不开手,见众人都下了车,脸涨得通红,又急又慌,敷衍道,“鹤仙你先回去,我忙完这两日必去找你!”
鹤仙仍揪着他衣袖,“贤哥,我不能再回去了,不然要被打死的……看在咱俩以往的情分上,你好歹收留我几日……”他捂着胸口一阵狂咳,手帕子掩着嘴。
徐敦惠似想去搀扶他,一眼看见走下车子的方学群父子俩,仓促里将他一把推开,拔腿向这边走来,远远打躬作揖,“叔父安好,定坤贤弟安好,绍伦贤弟安好。”
方学群早将两人的拉扯看在眼里,甚至言语都听到了一鳞半爪,将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成何体统!”冷哼一声,径直入了府门。
张定坤和方绍伦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徐敦惠又羞又窘,待要追上来,又被那鹤仙攀扯住了脚步。
方学群在管家的引领下往内堂走,一路浏览,越往内眉头皱得越紧,等入了内堂,也不等奉茶,直往徐侯林卧房而去。
老哥俩见面,自然是一阵激动感概,管家搬来锦凳,方学群坐在病床前,望着病床上的徐侯林禁不住摇头叹息,虎泪盈眶。
不怪方学群伤感,徐世伯如今的模样,连方绍伦看了也是心酸不已,整个人骨瘦如柴,一眼便知已病入膏肓。
张定坤和方绍伦在一旁劝慰两句,方学群挥挥手,示意他俩先出去。
两人退出卧房,在内堂坐定,小丫鬟奉上两盏茶水。方绍伦端起茶盏,却见杯沿犹有茶垢,随手搁下,忍不住叹了口气。张定坤正要开口,徐敦惠急急忙忙走了进来,朝两人拱拱手,要往卧房走,方绍伦叫住了他,“敦惠兄,等会再进去吧。”
他擦擦脸上的细汗,犹犹豫豫的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来,沉默片刻,颇有些难为情的致歉,“让两位贤弟看笑话了。”
方绍伦问道,“那个鹤仙公子,怎么还来纠缠你?上次的事还没了结吗?”
徐敦惠摆手,“不不,上次多亏绍伦贤弟,孙老板没再来找麻烦。”他面庞涨得通红,低声道,“是鹤仙,写过两封信给我,后来又说得了病,到底……我去看望过一回……”
他向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任谁听了这番说词都要觉得他又上了当。
方绍伦便作此想,皱眉道,“他这么坑你,你还去看他?”
“那事,他说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徐敦惠低声替他辩解,“都是孙老板的意思,他受制于人,也是没法子……”
“你信他说的?”
徐敦惠呐呐道,“信不信也没什么要紧,他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终归是不忍心……”
方绍伦嘴唇张合几下,到底没有发表什么感想。
管家出来请张定坤,他起身进去了,片刻后跟在方学群身后走了出来。
徐敦惠即使羞惭,也不得不上前行礼问安,方学群理也不理,径直上了车。管家和徐敦惠追出来,方绍伦只得隔窗向他们挥了挥手。
等车子发动,方学群才怒声道,“徐家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原先只觉得读圣贤书读傻了,虽迂憨了些,到底有一分可取之处。如今连这份斯文体面都没了,真是百无一用。”
方绍伦不敢则声,张定坤在一旁硬着头皮劝慰,“您别生气,世兄兴许是移居沪城受到新思潮的影响,如今提倡自由恋爱……”
“瞎胡闹!婚姻自古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方学群正是要替方绍伦挑选亲事的当口,哪里听得这样的言论,立马驳斥道,“更何况,男女无别乃乱家之源!他姓徐,我不好替别人管教儿子,要是我们方家的人,看我不打断他两条腿……”
方绍伦忍不住伸手抚了一下膝盖,脸色煞白,多亏他向来白净,方学群转头睨他一眼,倒不曾看出什么异样,只叹息道,“徐家落到如此境地,皆是后人不争气的缘故。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元哥,你们兄弟可一定要吸取教训。”
张定坤看着大少爷唯唯应是的样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但眼下方老爷正在气头上,不是辩驳的好时机,只能转移话题,“徐司令这样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方学群点点头,一脸肃容,片刻后又缓声道,“今日叫你进去,便是这个意思。定坤啊,侯林兄英雄一世,如今双桂是回不去了,虽在沪城,也要风光些才好。”
时人将身后事看得颇重,方才徐侯林口齿不清的交待了半晌。方学群日常也不在沪城,这事只能交给张定坤。他三教九流都结交了不少,人面广。
“您放心,届时一定安排妥当。”张定坤恭谨答道,“义父也听过徐公的名头,必然铺排个热闹场面。”
方学群点头,“后日便是初八?”
“是,还请您赏脸喝杯薄酒。”他语气恭敬,方学群满意点头。
实际上,他此番来月城,也有这个因素。张三再能耐,也是西南方家栽培出来的,既然有这遭际遇,方家自然也要跟着沾光。
其实带方绍玮一块来观礼最为合适,趁机认几条人脉。但次子婚事已经定下了,又接管了家业。如今急的是长子的婚事和前途……他思虑纷纷,不免疲累。方绍伦送他到饭店,又陪着用过晚饭,好生宽解了一番才回公寓来。
张定坤洗漱过了,穿了长睡袍,在客厅等他,手上端了杯橙红的酒液。
方绍伦径直往沙发上一躺,无声的叹气。
坚硬有力的臂膀把他搂起来靠在怀里,又将酒杯递到唇边,“喝一点,等会睡得好一些。”
“要我睡得好,你睡客房去。”
“至于吗?昨儿可就一回……”
“你还想几回?”方绍伦皱眉在他腰上拍了一记,“一回就够人受的了。”
张定坤勾着头去亲他,方绍伦把他推开,“别来歪缠我,烦得很。”
“老爷子有什么指示?”
“明天让我请假跟他一块去关家做客。”他叹了口气,“他说魏家是首选,关家是其次。要都不中意,等你的认亲宴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看样子我爹这回不折腾出个眉目,是不会回月城的了。”
张定坤亲了亲大少爷光洁的额头,轻嗅着他发间的清香,把人搂紧了,柔声道,“绍伦,一味推脱不是办法,让我跟老爷子去谈谈吧?”
“谈什么?”方绍伦从他怀里抬起头,惊恐的睁大眼睛。
“就说咱俩都不打算结婚。他老人家若是同意,我就当入个赘了,别说北边的进货渠道了,他要啥我给啥,这身皮肉姓了方都行。”他一本正经的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澄亮不让秋水,是他甘心沉溺的柔波。
方绍伦愣住,不能说一点感动没有,但还是垂下头,嘟嚷道,“难不成我们还能一辈子这样?”
“不然呢?”张定坤钳起他下巴,“等年纪大点,再去找个老婆生个孩子?不是吧方绍伦?你难道是这个想头?”
方绍伦摇头,“我没想这么远,可跟我爹说这事绝对不行,他那性子你还不知道?!真有可能打断我腿!”
“我背着你走,我去哪把你扛到哪。”张定坤俯身去亲吻那张柔软的红唇。
“滚!”大少爷毫无兴致,只是垂头叹气,“我爹要是知道了……丢人丢大发了。”
张定坤手指插入他的指间,紧握着他的掌心,“绍伦,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离开?”方绍伦扬眉愣了片刻才道,“去哪里?”
“去最西边,”张定坤早有打算,“还记得我们之前讨论过邦交的问题吗?印缅的仰光,一点也不比沪城差,我去过,十分繁华热闹。伍爷早就想做玉石生意,在印缅结交了不少人脉。南掸邦、北掸邦我都打过交道,能攀上点交情。我跟老爷子去谈,若谈得拢,就跟伍爷合伙,将这条商路开辟出来,咱俩经营,既能壮大方家的声势,又不必在众人眼前……”
他兴致勃勃,侃侃而谈,显然已经筹划多时。
方绍伦垂头思索片刻,“不成的。”
“为什么?”
“我爹必然不会肯……”
“不试试怎么知道?”
方绍伦自觉承担不起这尝试的代价,“还不如……接受魏静怡的提议。”昨晚床头,他将魏七小姐假装谈恋爱的建议跟张定坤说了说。
“不行!”张定坤断然拒绝,“装一时还能装一世?总不可能一直谈恋爱不结婚。万一她借此机会跟你假戏真做怎么办?”他一脸不豫,“还每个星期吃饭、跳舞,万一真……”
他没法时时刻刻守着,大少爷又曾经想过交女朋友,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种提议。
方绍伦烦恼的揉搓着头发,“你这是不信我?!”
张定坤语结。叫我拿什么信你?连一句“我爱你”也不肯说。
两人气呼呼的背对着背各自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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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在沪城算是个大家族,几房人马并未因为长辈去世而分家,仍旧集结在老宅子里。翌日,方绍伦陪着方学群携礼赴约。
小汽车径直开进关府大门,大概是怕方学群行走不便,老管家挥手示意司机开到主楼门厅,关四爷和关文珏迎了出来。关大少爷今日没有穿奇装异服,一身笔挺西装,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关家的餐桌比别家要阔大许多,足够二十余人列席而坐。这么大的桌子,采用的是日式转盘桌面,方绍伦在三岛家看到过。珍馐罗列,杯盘碗盏一应齐全。
与之对应的是满桌的莺莺燕燕,关家本就男嗣稀少,仅有几位要么留学海外要么别军任职,列席的只有关文珏和一个五六岁小男孩。
关四爷大概是听了方学群那番说词,对跟方家结亲颇为意动,不止让适龄女儿列席,又在饭桌上一一介绍。
方绍伦于是傻站了好一会,因为不时有妙龄女士站起来向他点头致意。一顿饭吃得胆战心惊,饭后关四爷和方老爷喝茶叙话,关文珏自告奋勇带着方绍伦到关家大院转悠。
关府坐落在通埔河边,占地颇广,院子中间圈起一个湖,风景优美。
人前,关文珏热情礼遇。人后,却缄默不言。方绍伦晓得他对张三的心思,如果不是坐在那里实在难熬,他也不太想跟着来散步。
两人闲散着,路过一处院落,院墙内传来一阵喝骂声,方绍伦听到苏娅萍的声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他原本担心她受到了欺负,却听她声音尖锐,“你打她做什么?关五,我就这么一个陪嫁丫头,让你打死了看谁伺候你抽大烟!”
关五的声音含糊不清,隐约叫嚣着,“主仆一窑货色……”
关文珏拉着他胳膊走开,笑道,“听人壁角可是不好。”见方绍伦面现担忧之色,作恍然大悟状,“哦,听说绍伦与我五婶有旧?”
“之前同学。”
“五婶好像是……女校毕业?”
方绍伦忍气吞声,“不同校但同级,也算认识。”
关文珏粲然一笑,“放心,我五婶吃不了亏。”他勾唇道,“我跟绍伦不同,从不在女儿家身上留心。天生没有这份怜香惜玉的柔肠。”
方绍伦无言以对,关文珏却不肯就此揭过。他显然清楚方家此行的目的,打趣道,“看样子,说不定我和绍伦兄还有结成姻亲的缘分?”
“文珏兄莫要取笑了,恐怕我高攀不上。”
“这‘高攀不上’才是笑话,咱们两家门当户对,绍伦又一表人才,我看席间姊妹都很看得上你,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啰……”关文珏嘴角勾起狡黠笑意,言语间暗含指责之意。
“抱歉关兄,”方绍伦略感尴尬,只能苦笑道,“我无意欺骗令姊妹感情……”
“我那些姊妹倒无妨,哪个月没有两堂相亲的酒筵?”关文珏背着手,领着他往湖边走,“对另一位,恐怕就不太公平。他为你守身如玉,你却在这里相看美人。”
原来他是为张定坤鸣不平。方绍伦忍不住问道,“守身如玉?何以见得?”
这句诘问,要换了常人大概会哑口无言。但关大少爷就不是一般人,他哼哼两声,“我自然是帮你试探过了。”
在月城鲜花簇拥的山道间,他十分主动的邀请张定坤来一场野外作战,却被拒绝得很彻底。
这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的确让人春情勃发。只可惜人不对。把衣服穿上吧,文珏。张定坤如是说。
他淡漠的表情、懒散的语调,让关文珏——更喜欢啦!唾手可得有什么意思?他就喜欢挑战高难度!
二人之间一阵静默,缓步徐行,走到湖边。堤岸旁竖着一个画架,摆着矮凳,旁边画笔颜料罗列,立着个小小水桶。
方绍伦轻咳一声,打破尴尬,“想必是文珏兄的大作?”
“特意摆在这请你欣赏的。”关文珏两手插在裤兜里,唇角勾起一抹自得的笑意。
方绍伦于是俯身细看,首页画的是湖边景色,杨柳低垂、水波荡漾,一行鹂鸟排于青天之上,画境虽不算新奇,但笔触清丽,栩栩如生。
他赞了一句,关文珏施施然将第一页揭过。
方绍伦的目光聚焦,一张风景人物跃然眼前。他一眼看出是月城的银水河,然而抓住他目光的是矗立在河边的那抹身影,高大挺拔,穿着薄绸长衫,即使一个侧影也能看出睥睨的架势。
整张画面,人物只占一角,但谁也不会否认这个人物才是这张画的主角,因为用笔极细腻,茂密的黑发都根根分明。
方绍伦怔怔的看了半晌,才将目光移到关文珏脸上,关文珏微微一笑,“绍伦兄,不如继续往下看?”
他翻开另一页,鲜花烂漫的园子里,张定坤在一树山茶花旁俯身轻嗅;人头攒动的舞厅里,他披着斗篷站在舞池边,似在欣赏歌舞;一张近景特写,张定坤戴着礼帽,一只手半笼着点烟,烟雾氤氲背后是男人刀削般俊朗的半张脸……
最后一张带来最大的视觉冲击:东瀛式的温泉池子里,男人一|丝|不|挂,赤裸的背脊宽阔无比,肌肉遒劲结实,线条山峦般起伏,却优美流畅。
这是在福泉山的温泉山庄……方绍伦赶紧合上画册,抬头对上关文珏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叹息道,“绍伦,我很久没有谈过恋爱了,对三哥……是真喜欢!如果你有结婚的打算,倒不如成全我?
第55章 他家三爷如此迷恋大少爷……
这一晚的法式铜床上似乎遍布荆棘,方绍伦左右翻滚着,怎么也睡不着。隔壁寂然无声,一直不曾有人回来。
从关家出来,方绍伦先送他爹回饭店。方学群问他对关家几位小姐印象如何?他一张脸都没记住,如何答得上来?
方学群颇为不悦,皱眉道,“我看个个都不错,关家现在势头也盛,关四虽说官运平平,关九倒是个会钻营的。”他沉吟片刻,“但要说相配,还是魏家的七丫头最合适……”
“爹,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洗漱。”方绍伦听得头晕,拔腿想走人。他爹还追着训斥了几句,“年纪轻轻累什么,比我这老头子还不中用些……”
方绍伦回到公寓,洗过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在乌沉沉的夜色和静寂间,关文珏那张得意的笑脸浮现出来,“不瞒绍伦,我很早就知道我是不喜欢女孩子的,我爹也觉得丢脸,早早送我去留洋。关家不用指着我传宗接代,我九叔家有几个听话的。如果我和三哥在一起,我是不怕任何人知道的。”
“我是学美术的,三哥这身段长相,真是哪哪都长在我审美点上。绍伦,我知道三哥爱你,你呢?你爱三哥吗?”
“你不爱,不然你怎么会回避我的眼神?真正爱一个不怕任何人知道,甚至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只是享受三哥对你的好,三哥这样的人捧着你、宠着你,让你觉得很得意吧?”
“绍伦,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三哥说过你们小时候的事情,纵然你救过他性命,但也不能因此堂而皇之的享受他对你的爱情,恩情可以还,爱情却不可以交换。”
“你早点跟他说清楚就是成全我了。三哥拿得起放得下,只要你明确表明不爱他,他不可能纠缠你,我自然有本事让他发现我的好。”
关文珏修长的手指意有所指的在那张人体画赤裸的脊背上抚过,露出一抹狡黠且自信的笑意。
方绍伦烦恼的在被褥间蹬腿,爱情,总觉得是个遥远又复杂的玩意。他对此毫无概念,但如果要他眼睁睁看着张三跟别人好……光想一想都有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艺术家”说他试探过,那必然是有肢体接触了?张三也没在他面前透露过半点,难道是被占了便宜?方绍伦手指攥得紧紧,很有一种将某人打死的冲动。
但如果要他在方学群面前承认跟张三的关系……把我打死算了!他颓然的松开手。
天亮才蒙蒙睡去,一觉醒来日上中天。
他穿着上次在百货公司买的睡衣,打着哈欠,路过隔壁房间,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房门敞开着,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狗东西竟然一晚上没回来?
他疾步走下楼梯,门厅伸出两个脑袋,却是赵文和赵武。
双胞胎心意相通,对视一眼,都不由得感叹,他家三爷如此迷恋大少爷不是没缘由的。修长的身段包裹在绸缎睡衣裤中,踢踏着露出鞋面的一痕雪白分外扎眼。哪怕是这未曾梳洗、黑发凌乱的模样,也有一种他们说不上来的风情。
“你俩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到的,您上楼了就没去请安了。”
“你们三爷呢?”他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
“韩先生母亲去世了,三爷在那帮衬,我们这会也过去。”赵武答得老老实实。
赵文推了他一肘子,描补了一句,“三爷也是没办法,韩先生是老朋友了。估摸着一晚上没睡,我俩去换他回来歇一歇。”两兄弟手上捧着礼盒和一些白事用品出去了。
怪道这么忙呢!原来是给人家当孝子去了,他差点都忘了,除了关文珏,还有个文字辈的人物哩!
厨子排布着早点,方绍伦随手打开报纸,摊开来的报纸上,正好刊登着韩文君署名的一篇报道。他扔下报纸,上楼换了制服,早饭也没吃,去了沪政厅。
一夜未曾安睡,两只眼睛明显的沤着一圈阴影。走进大楼,迎面碰上罗铁,他迎上来笑道,“队长来了?有个姑娘等您半天了。您眼睛怎么了?”
“不碍事,什么姑娘?”方绍伦疑惑的走进办公室,坐在沙发一角的聘婷身影站起来,细声细气的喊道,“方大哥。”却是沈芳籍。
“你来了?”方绍伦看她一身素净装扮,不施脂粉,清新淡雅如春日里的栀子花,是十七八岁女孩子本来的样子,不由得露出笑意。
罗铁在一旁窥探着他的神色,很殷勤的又上了一遍茶水,退出去时还体贴的带上了门。
这些家伙!他摇头笑笑,不过他要跟沈芳籍说的话,确实也不宜被别人听到。
“方大哥,您上次说让我来找您,是不是有什么吩咐?”沈芳籍白净面庞被手上的茶水熏得微红,螓首低垂。
“芳籍,我就直说了。”方绍伦搓了搓手掌,“不知你家下现在什么情况?除了大宝小宝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沈芳籍摇头,在方绍伦鼓励的目光中,期期艾艾的诉说着家里的境况。
她家世居沪城,不过人丁单薄,仅有她家这一支。原本也有几亩薄田,小康之家,她父亲读过几年西校,曾任小学□□。
但民国八年华南大旱,她母亲重病去世,父亲续娶了继母,延续香火。民国十三年又遇水灾,田产消耗殆尽。之后她父亲染上肺痨,寻医问药,家境每况愈下。
一个家庭的兴衰荣辱、悲欢离合,不过寥寥数语间。
方绍伦听她只是淡淡描述,并不过分含悲诉苦,愈发坚定了资助的决心。“芳籍,舞厅你不要再去了。”他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沈芳籍,里头装着他上个月的薪水。
她接过一看,见是一叠纸钞,忙退还给他,“方大哥,我不能拿你这么多钱……”
方绍伦看着那双纯澈的眼睛,诚恳道,“我并不靠这份薪水生活,但于你的家庭而言,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他叹息道,“我近来有一位朋友去世,花样年华,与世永诀,因此产生了一点行善的念头。你不必把我想得多么无私高尚,不过是想替自己积德罢了。以后每个月十五号,你来拿一趟信封,如果我不在,你直接去财务室领取,我会跟财务说一声。这些应该够你一家生活,支撑你两个弟弟的学业。等大宝小宝自立了,或者我不在这里任职了,再另作安排。”
沈芳籍原本以为单这一笔馈赠,但听方绍伦这意思,每个月都让她来领他的薪水?她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方绍伦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他自认为妥帖无比。张定坤不准他大笔资助,何况直接给一大笔钱,沈芳籍毕竟只有十七八岁,后头又有个继母,会怎么花用只怕她做不了主。
但城防队长一职的薪资,按如今物价,足够养活一家老小。如此沈芳籍不必再去陪舞,继母为了这笔收入,也必不敢再苛待她。
他自认为这个法子实在周到,完全料不到,姑娘攥着信封,步下沪政厅的大理石阶梯,产生了多少绮思遐想。
她脚步颤颤,踩在云端似的,有飘忽之感。她生恐摔倒出丑,忙闪身靠在台阶之下,脊背挨着冰冷的砖墙,胸口却蕴着一团火热。
方大哥对她这样好,还让她领他的薪水……他那样阔绰,完全可以给上一张支票,却让她来领他的薪水!隔壁院子里,不管是茶馆做事还是裁缝铺当学徒,他们的薪水都是……家眷去领的。
她面庞泛起惊喜的红晕,将牛皮纸信封按在胸口,上头似乎犹有余温,残留着他指间清淡的香气。
原以为老天对她是极不公平的,她明明学业不输任何人,却不得不辍学撑起贫困的家计,万万没有想到,会获得这样一份救赎……她的方大哥,英俊潇洒,家世富贵,却待她这样温柔,一而再再而三的拯救她于水火……
她瘦削的身躯隐在暗处,怔怔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你疯了,怎么还找这来了?赶紧回去!”是方大哥的声音?
她刚要站出来,又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心虚什么?我给你送个早餐怎么了?非把我推这来,这要让别人看见才是有鬼呢。”
张定坤忙活了一晚上,回到公寓,听厨子说大少爷早饭都没吃,惟恐他饿着,又怕他还在生气,忙打包了几样粥点送到沪政厅来,刚踏上台阶,碰到方绍伦走下来,看见他跟见了鬼似的,三两下就把他推到这个暗角来了。
大少爷也知道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但他爹还在沪城的饭店住着呢,小心谨慎些总不为过。“哪里就饿死我了,用得着你巴巴送过来?”张三估计一晚上没睡,还惦记着给他送早餐,大少爷心里舒坦,但嘴硬是惯例了,随手接过饭盒。
“没良心的,爷答应过要喂饱你!”张定坤将床上的荤话拿出来调侃了一句,看他脑门上因为急恼沁出一层细汗,扯过西装上衣口袋里的手绢帮他擦了擦,“我回去了,你赶紧上去吃点东西,饿着可不行……”
“行了,赶紧走吧,别唠叨了。”
张定坤回头低语,“亲个嘴?”
“你要死!”方绍伦生怕他歪缠,“晚上回去再说。”
两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步履匆匆的远去,只留下靠在台阶另一边的瘦削身影,受痛似的弯着腰,半晌都没有直起身来……雪白的面孔下,两行珠泪掉落在手中的牛皮纸信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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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黄道吉日。张定坤认伍爷为义父,在漕帮的议事堂办认亲仪式。
方学群提点着方绍伦,“所谓借势,他张三借得,我们方家也借得。谁不知道他出自西南方家?他搭上漕帮这条船,就等于我们方家搭上这条船。事既不可转圜,就要锦上添花,给他做脸就是给方家体面。”
他携丁佩瑜华服加身,重礼相随,出席了这个认亲仪式,又叮嘱方绍伦,“打扮隆重些,说话客气些,举止收敛些。以这位伍帮主的斤两,倘若看重张三,场面必定小不了。”
事实上,场面何止不小,排场堪称阔气。
不止漕帮上下从大当家到二十四个香口堂主一一列席,方绍伦赫然发现魏司令、关四爷、关九爷都在座,一个转身,前几日才褒奖过他两句的谢厅长正与他爹邻座攀谈。
唐四爷看见他,尤为高兴,很是亲热的走上来挽着他胳膊,将他拉到一边,“贤弟是才从月城回来?我说怎么找你两次都没找着人,明晚我在群玉坊设个席面,一定来?”
方绍伦实在不想去长三堂子喝花酒,好在他有现成的借口,朝方学群那头扬了扬下巴,“老爷子在呢,改天我摆酒请四哥。”
唐四爷点头不迭,“那我就等你信了,如今三哥成了我们伍爷的义子,咱们可是正儿八经一家人了……”魏世茂没留心张定坤和方绍伦在温泉山庄的动静,唐四可是看在眼里。
他的目光在方绍伦英俊的面庞和轩昂的身段上一闪而过,不由得暗自嗟叹艳羡。如今好南风的也多,但要吃到方大少爷这样的,张三爷家祖坟埋的位置大概极好。又能被伍爷收作义子,大概不止位置好,还冒青烟哩。
方绍伦深怕他再说出好的来,忙敷衍两句,急急忙忙走回他爹身后去落座。
按下葫芦起了瓢,谢厅长正跟他爹聊得热乎,看见他走过来,很是称赞了两句,“小伙子,干劲足,城防这块抓得不错,前途无量的,这么好的人才听说还没结亲?”方绍伦冷汗都要流下来。
好在吉时已到,鞭炮锣鼓齐鸣,一时喧嚣不断,倒盖住了众人说话的声音。
在一干人等的簇拥里,今日的主角登场。
首先现身的是伍爷,漕帮的大当家,沪城的传奇人物。
他与方学群年纪不相上下,但身材略微瘦削些,个子并不算特别高大,穿一袭长衫马褂。
方绍伦看见他的第一眼,实在无法将他与传说中的伍爷联系起来。他面庞清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像一位饱学之士,倘若说这是某个大学的教授,想必能得到更多认同。
但他一现身,原本嘈杂的议事堂便是一阵寂静。
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恭贺之声,伍爷朝四座拱着手,“劳动诸位了。”
厅堂正中一张四方桌,其上摆着几个牌位并关公像。两侧各设一张太师椅,伍爷一撩长衫,在左边的椅子上坐下,右侧的椅子按理是义母的位置。不过方绍伦听张定坤说过,这位伍爷并未娶妻,看样子得空着。
方绍伦这才注意到一对年轻男女站在他身后。男的二十四五岁年纪,身量瘦削,不甚高大,眉目之间隐有菜色,宿醉未醒似的。女的十八九岁,娇俏可人,穿着粉紫色时髦洋装,眨巴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仆从在伍爷脚边摆下一个蒲团,又铺上红毡。管家招呼那对男女,“平康少爷,诗晴小姐,请移步。”大概是等会张三要跪蒲团上向伍爷磕头,义弟义妹得靠边站。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过后,硝烟弥漫的尽头,高大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方绍伦总说张定坤是花孔雀,今日算是名副其实了。他穿一件对襟的深红色长衫,除夕时他也穿了红色长衫,但这件的样式与材质都不同。因是暮春,衣装的面料薄了许多,不如冬季的衣服显庄重,这一件是深红底色上隐泛着暗金的光芒,左右开裾,衣袂翻飞间极显富贵。
稍稍羸弱一点,就要被这衣服压住。
但张定坤身段颇高,气势又足,便觉得他与这件衣服真是相得益彰。此番连方绍伦都不得不佩服天才时装设计师霓裳姑娘了,将他八分的人才生生拉长到了十分。
在场众人纷纷夸赞他姿容出众,坐得近些的朝伍爷笑道,“如此人才,难怪能得伍爷抬爱。”
张定坤在众人的注目里,极为自然的一一打着招呼,说着场面上的客气话,路过方学群时躬身施礼,“老爷子。”又看了一眼方绍伦,“大少爷。”
当着众人的面,方绍伦半点也不敢露出异样,很恭敬的喊了声“三哥”,张定坤挑了挑眉,又弯了弯唇角。
他行至伍爷跟前,目露欣喜与伍爷对视了一眼,一撩长衫,跪在了蒲团之上。
一旁的管家早已端着茶盘等候,张定坤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端过茶盏,抬手奉上,朗声道,“义父,请喝茶。”
伍爷唤了声“好孩子”,接过茶盏,轻抿一口,放在一旁方桌上。又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个锦囊搁到托盘上,这是义父给义子的定礼,一般分量都不轻,又是伍爷出手,不免有好事者伸长脑袋去看。
一旁的管家在张定坤伸手之前,举起那只锦囊,解开抽绳,擎出一枚锁状物什。别人尚不清楚,在场的二十四个香口堂主却是纷纷吸了口气,接着便议论纷纷。
伍爷亲口为众人解惑,“这是我们漕帮的印信,可在我们漕帮名下的钱庄任意支取钱物及人手。”
这下不止漕帮帮众,在场众人,包括方绍伦都是一惊。任意支取钱物及人手,这份礼不可谓不重了。尤其伍爷年事渐高,子嗣不丰,难道是想将家业传给这个外姓商贾?
一时间众人目光不免掠过伍爷旁侧那对男女,诗晴小姐犹置可,平康少爷面色青红紫白,却也不曾作声。
伍爷扶起张定坤,轻咳一声,场面重又安静下来,他徐声道,“诸位亲朋,今日有幸得此佳儿,愿以父之名,担父之责。吾儿生于富贵,但遇危厄,艰难困苦中成长,幸遇善人帮扶,”他向方学群及方绍伦颌首,“经此磨砺,必能成大器。”
他把着张定坤的胳膊,满含热望,“我视定坤向来如己出,今有父子之名,更当教汝以德助汝以力,望能修身齐家于社会有益。”
他个头不算高大,声音也并不如何洪亮,但这一番剖白,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能令伍爷这种跺跺脚沪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说出这番话来,众人心里不免都重新给张定坤核定了分量。
方绍伦心底泛起一股喜悦,张三是他捡回来的,极少说起家事,就算之前那次坦白身世,也只是数语带过,想必对于家人是有一份隐痛的,如今能得个义父,也算圆满了。
张定坤果然不同于平日的嬉笑,表情郑重道,“承蒙义父不弃,虽非血缘,尤比亲生,必谨遵庭训,修身立德,不敢有违。愿义父福寿绵长,容我敬事孝道。”
众人齐声鼓掌,起身道贺,算是礼成。管家高声招呼,“西府备了筵席,请大伙赏光薄酌几杯。”
第56章 他得意的勾起唇角,他将……
提到筵席,方绍伦没来由的紧张,总觉得人多的地方越难藏匿所思所想。
管家引着方学群入了主桌,与伍爷、谢厅长、魏司令、关家两兄弟同席。方绍伦想溜到旁边桌坐下,却被那道温和嗓音唤住,“这便是方家大少爷?”伍爷指了指张定坤身旁的位置,“来,绍伦,坐这边来。”
方绍伦头皮发麻,却不得不依言挨着张定坤坐下,一颗心七上八下,尤其伍爷还一脸淡笑凝望着他。
他记得张定坤说过,伍爷有意许嫁女儿,他推脱之际,向伍爷供述过两人的关系。他只能暗自祈祷,“可千万千万不要说出什么令场面难堪的话来啊!”
然而事与愿违,伍爷细细打量着他,很是认可的点点头,“闻名不如见面,绍伦丰神俊朗,堪与我儿为契。”
方绍伦犹如五雷轰顶,只觉得气血涌上头窍,魂飞魄散之际,反倒不是红脸,而是面色发白,他第一反应便是去看方学群脸色。
果然,方学群一脸诧异的看过来。
他嗫嚅着,却听身旁温和嗓音笑道,“其实没有正经结契,不过大少爷把我捡回去,名为主仆,情比兄弟。”张定坤举起一旁酒杯,“方家救我性命,着意栽培,恩同再造,我想第一杯酒敬方叔,义父大人能允准吗?”
方绍伦三魂七魄归位,再看方学群,果然收了异色,摆手笑道,“不过缘分使然,何足挂齿。今日是认亲仪式,自然该先敬你义父。”
伍爷眨眼之间明白了其中原由,颌首笑道,“做人不能忘本,我儿说得极是。”一旁谢厅长、魏司令也随声附和。
张定坤便转向方绍伦,“方叔身体不适,不便饮酒,这杯就绍伦代劳了吧?”
这狗东西简直不怕是非闹得大,尽出幺蛾子!
方绍伦暗自腹诽,却不敢则声,看一眼方学群,见他淡笑着点头,只能举起手中酒杯,在众人的目光中与张定坤碰杯共饮。
这杯酒拉开了热闹的序幕。那些香口堂主本就是三教九流的人物,平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碰上这样的席面、场合岂有不闹腾的?初时还端着些,几杯酒下肚,原形毕露,又笑又唱的,又纷纷端着酒杯到主桌来敬酒。
张定坤在这样的场合游刃有余,在主桌恭敬有礼,到旁桌又与他们称兄道弟、打成一片。不光喝着自己的份额,还帮他义父和方学群挡酒。
方绍伦不免也喝了几杯,吐着酒气,双手垂在桌子底下,不防斜刺里一只手掌伸过来攥住了他的右掌!他不由得抖了抖,转头看了一眼张定坤,只瞄到一张一本正经的侧脸。
这厮竟然如此大胆!他不敢挣开,亦不敢弄出半点动静,那手便跟得了意似的,顺着他的指缝穿插而入。
如此还嫌不够,又在喧嚣里倾身到他耳旁,“绍伦。”
“咳。”方绍伦轻咳一声,恨不得给他两巴掌。
张定坤却是一字一字在他耳边轻诉,“我想要你。”声音低沉,毫无醉意,却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大少爷耳朵尖都红起来,那腔想要扇人的怒火却逐渐熄灭了,心底有什么慢慢地融化开来,两条裹在西装裤中的长腿不自觉的交替摩擦了两下。
没有人比张定坤更了解他家大少爷,尽管侧坐的身影俊雅如常,皮囊底下藏匿的欲|火却在他三言两语的撩拨下缓缓流动起来。他得意的勾起唇角,他将大少爷伺候得极好,还要更好,让大少爷永远离不开他。
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伸手揉搓的冲动,好在一拨拨敬酒的人群分散了他的心神。
方绍伦惟恐张定坤喝醉了举止异样,好在方学群身体欠佳不便过量饮酒,筵席过半,起身告辞,虽然有司机,方绍伦还是跟着一块,将他和丁佩瑜送回了饭店。
方学群一路感叹张三能得沪城的地头蛇青睐,还肯为他如此做脸,叹息道,“我早看出此子非池中之物,只可惜不姓方。”
“他一辈子在咱们家,姓不姓方也没什么差别了。”方绍伦心里微微一动,嘟囔道。
“哼,他可比你们两兄弟精明,人为什么拖到今天都不结亲?”方学群喘着气,“自然……是要攀……高枝……”前年那场枪伤伤到肺,只要喝点酒就有些气不顺,丁佩瑜体贴的帮他抚着胸口。
“那,如果他一直不结亲……”方绍伦薄饮了几杯,酒壮怂人胆,很有些和盘托出的冲动。
“那你就更要提防了!那他所图必定不小,如今可是乱世,别看他面上对你恭敬,私底下打什么主意谁知道呢!”方学群对张定坤的忌惮显然极深,“人虽是我带出来的,翅膀硬了,就有些架不住了……”
“可是……”方绍伦“可是”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口,但时机稍纵即逝,总觉得今日这氛围是个宜坦白的好日子。他在酒店房间转悠了半天,踌躇着不肯走。
丁佩瑜上了两盏参茶,又体贴的带上套间书房的门,留父子俩说私房话。
“元哥,这次棉纱厂进机器,你还是陪同一块去吧。”方学群沉吟着,“张三带着绍玮,我委实不放心。张三太精了些,绍玮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何况东瀛那边的关系,你亲自去,想必照顾更周全。”
方绍伦伸出试探的触角,“张三其实还好……”一看他爹略显诧异的目光立马又收了回去,“去也行,可城防这块……”
方学群摆摆手,“无妨,我今日跟谢厅长说了一声,回头请托你魏伯伯,让世勋世茂照看着些,也就是了。”
方绍伦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方学群又道,“你在东瀛与药企可有联系?”
方绍伦略作思索,“三岛家名下便有两家制药公司,规模很不小,不过我没去看过。”他奇道,“爹,你问这个做什么?”
“让周家那个医女也跟着一块去,东瀛的制药向来是强项,你有现成的交情在,看方不方便让她去学习考察一番。”方学群的考虑一向全面周到。
“行……”方绍伦答应着,偷瞄了一眼方学群的脸色,“爹,我想跟你说件事……”
“有事就说,大丈夫婆婆妈妈干什么!”方学群皱着眉,轻拍着胸口。
“我,我暂时不想结亲……”
“什么?!”方学群一拍桌子,“你都这个年纪了!二十四了!还不结亲……”他眼眸中泛起惊疑,又压低了声音,“难不成……有什么毛病?”
“没、没有!”方绍伦脸涨得通红,还是强调了一句,“绝对没有!”
“那为什么不结?!”方学群眉头皱成“川”字,“我为什么来沪城?今天谢厅长还打听你生肖属相来着,元哥,我早跟你说过了,咱们方家要靠你们两兄弟守望相助……”
眼看他爹又要开启长篇大论,大少爷一咬牙,“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方学群疑惑道,“是哪家闺秀?”
“不是……闺秀……”方绍伦吞吞吐吐,“是糙……”“汉子”两个字还没吐出来,他爹突然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丁佩瑜在外间听到动静,忙拿着止咳平喘的药膏走进来,兑了温水送服。
“爹,你怎么了?”方绍伦满脸担忧。
方学群抿了一口药水,喘了口气,这几天四处奔忙,确实有些累到了,他摇摇头,“不碍事。你刚刚说什么?不是名门闺秀,是寒门碧玉?哪家的姑娘?”
方绍伦哪里还敢张口,“您别管这个了,明日到圣约翰做个体检吧。”
“用不着。”方学群不以为意。方绍伦直接打电话给约翰逊,约了明日的检查。见他咳声又起,便在礼查饭店多开了一间房,当晚陪侍着,第二天请了假,亲自陪同去医院检查。
酒筵闹腾到半夜,张定坤回来公寓没见着大少爷,耐着性子等到天亮,一早往饭店赶,正好遇到方绍伦搀扶着方学群下楼梯,丁佩瑜挽着小手包跟在后头。
方学群稍感讶异,“咳……这么早?有事?”
张定坤见机快,忙道,“我看绍伦没回公寓,怕您这边有什么事。您这是……身体不舒服?”
“老毛病了,绍伦不放心,非得让我去医院检查,实在是多事。”方学群嘴里念叨着,面上流露一丝欣然。
张定坤忙给他拉开车门,“大少爷是孝顺您,您难得来趟沪城,如今外国西医也很有些手段,您跟中医比对比对。”
他亲自开车送他们上医院。
丁佩瑜的娘家哥嫂听到风声,也来献殷勤,一堆人挤在医院,倒惹得方学群不高兴了,“倒像我得了什么重病似的。”
张定坤只好嘱咐约翰逊几句,又跟方绍伦对了个眼色,留下赵武听使唤,先撤退了。丁佩瑜的娘家人留下几句场面话,也悻悻走了。
但是忙活半天,检查出来的结果却不容乐观,约翰逊满脸严肃,他汉语流利,但有些专业名词用英语表述着,方学群没听太懂。“说什么?”
方绍伦只能拣轻了说,“说您肺部有阴影,要戒烟戒酒,尤其烟是绝不能再抽了。血液有些黏稠,以后荤腥也要少沾,晚餐要尽量清淡。含糖的食物也不能吃。”
方学群叹气,“那你说这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实际上约翰逊措辞要严厉许多,“病人血压偏高,血糖偏高,身体偏肥胖,心房有颤动迹象,极易中风,一定要调整饮食结构,注意休息保养。”然后大笔一挥,哗哗开出一堆西药来。
丁佩瑜在一旁听得清楚,拿帕子掩着脸,方绍伦趁方学群检查的空挡,宽慰道,“都是些富贵病,只要注意得好,不是大问题。往后还要麻烦姨娘多费心了。”
“应该的。”丁佩瑜垂头应是。
两人对立而站,多少有些尴尬,方绍伦只能又问道,“绍琮最近听话吧?”
说到儿子,丁佩瑜嘴角多了笑意,“挺好的,都能翻身自己坐起来了,奶妈子照顾得很好。”
“那就好。”说完这句,两人又陷入沉默里。
彻底检查完,已到落日时分。折腾了这一通,方学群深感疲惫,有意回月城修养。司机一直在楼下等着,径直开回了魏公馆。
魏司令要为方学群饯行,照旧请了关四爷作陪,这一次连关九爷也列席了,大概是因为张定坤也在座的缘故。
伍爷一场认亲仪式,自然给张定坤及方家在沪城的社交场合增加了不少分量。
方绍伦看席间关九爷与张定坤相谈甚欢,一口一个“定坤贤侄”,又论述起海关总署与漕帮的交情,不由心生感慨,名利场果然是张网。
第二天,张定坤跟方绍伦一起送方学群与丁佩瑜上火车,他不跟着回月城,在沪城等方绍玮和周灵波到来,再一块去东瀛。
方学群喊过方绍伦单独叮嘱了两句,“元哥,你记住了,若是寒门小户,再中意,也只能抬作妾室……”
“爹,才处着呢,先处处看。”方绍伦忙转移话题,“您身体要紧,回家可千万遵医嘱……”
火车徐徐开动,方学群从贵宾室的窗口伸出一只手来向方绍伦挥了挥,又探头看了一眼,花白的头发被风扬起,方绍伦忍不住追着火车跑了一小段路,哽声喊道,“您千万注意身体。”
等火车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张定坤走过去揽着他的肩膀,“沪城离月城又不远,想回去随时就回去了……”
方绍伦拂开他的胳膊,白了他一眼,站台上进进出出都是人,他总这样不管不顾。都是他的轻狂惹出来的麻烦,方绍伦这几日着实提心吊胆,他爹一走,固然舍不得,却也松了口气。
回到汽车上,他径直吩咐赵武,“送我去沪政厅。”
“干嘛?这么急着去上班?”张定坤笑道,“方队长是不是太尽职了一点?”
方绍伦没好气的乜了他一眼,不说话。
“你要去上班,好歹回去换个衣服。”张定坤扯着他的西装袖子。
这倒是真的,这两天在饭店在医院,都穿的西装,得回去换制服。方绍伦抿了抿唇。
他匆匆上楼,张定坤踢踢踏踏的跟在他后头,他转身要关门,一只胳膊插进门缝之间。
“想讨打?”方绍伦嘴里说着狠话,却松开了门把手。
张定坤搂住他肩膀,“想讨个赏,”他在他耳畔吹着热气,缠绵的低语,“我想你了。”
方绍伦挥开他手,脱了西装外套,露出里头的白衬衫,束在皮带里,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他随手扯下皮带,在床铺上挥了挥,“我且问你!”关文珏说的那事还埋在他心里呢,这几天事多,还一直没算账。
张定坤眼眸泛起意味的亮光,哟,这是要玩点情趣?他一把扯了身上的衬衫,露出结实的肩背,一只脚单膝跪下。
方绍伦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嘛?”
“大少爷不是要问话?请问。”
“你跟那个关大少爷……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亲嘴没?”
“没有。”
“碰了没?”
“没有。”
“那……他怎么试探你了?”
“就是青山绿水间,人迹罕至地,问我要不要试试野外的乐趣。”张定坤勾了勾唇,“嗯,还脱了上衣,让我欣赏了一下身材。”
方绍伦愣住?关文珏这么虎?
张定坤看着那根皮带舔了舔唇,你倒也挥上来试试呀,你不试我可要试了!他伸手攥着那根皮带,站起身,顺势就拿它扣住了大少爷的双腕。
“干什么!我得去厅里……”方绍伦肉眼可见的慌乱。
张定坤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他皮带扣袢,“这么急着去巡视领地?你就不打算巡视巡视别的领地?”他故意勾着舌尖舔着唇廓,“城防这么松懈,万一让别人攻城掠地了怎么办?”
方绍伦冷哼一声,声调却不自觉软下来,“这么轻易就能失守,想必是无主的孤城,人人都能入的……”
张定坤手上微一使劲,把他拉到怀里,紧紧搂住,“孤城送到你手上……让我入上一入……”
方绍伦这几天都住在饭店,两人都旷了不少日子了,稍微一撩拨,欲|火轰然而起,一个缠绵的湿吻来得深情又色气,纠缠之间,衣裳满地……
张定坤还记着两人吵架的缘由,十分会找时机,行至一半,徘徊不入,方绍伦咬牙,“张三,你他妈是要怎样?”
“我要你说爱我。”张定坤用鼻尖点着他鼻尖,薄唇之间隔着一线,舌尖微舔,“绍伦,说你也爱我。”
方绍伦不答,他委实说不出口,然而被吊在这半空中的滋味也着实难受。
“矫情!”他低骂一声,山不就我,我来就山,他一个翻身把张定坤压到身下……
春色撩人,情欲编织的草原,适合尽情驰骋……
擅做淮扬菜系的厨子是位白案师傅,此刻正在一楼做灌汤包。
窗台上摆着一台小小收音机,播放着西洋乐曲,饶是音量调到最大,也盖不住楼上传来的动静。
他也算习以为常,擀面杖熟练的在和了水的精面中搅动,面团绵软雪白,擀面杖一下、两下……无数下,终于和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面团,“啪”一声拍在案板上。
等一笼灌汤包出锅,楼上的动静仍未停止,他摇头笑道,“迭些后生仔真生猛!”
张定坤裹着睡袍,端了一盘刚出炉的包子,走到床边。
天气逐渐转热,方绍伦身上披了床薄薄的线毯,靠坐在床头抽烟,露出一线红痕遍布的胸膛。
张定坤拿过他手里的烟,搁在烟灰缸上,将一只小笼包塞到他嘴里,方绍伦只觉得咀嚼都有些费力,嘟囔道,“晚上就吃包子?”
“哪能呢?大少爷耗了大力气,怎么能一顿包子就打发了?”他端起一旁的茶喂他一口,笑得餍足意满,虽然没听到想听的,但吃到了想吃的,也不错嘛。
能让大少爷这么主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义父说请你吃晚饭。”张定坤俯身轻啃着他的耳垂,“就咱们仨。”
“请我吃饭?”方绍伦眉眼皱起来,“不去行不行?我都走不动了。”
“我背你。老人家头一回请吃饭,不好不给面子,”张定坤把他扶起来,又亲自给他挑衣服,硬是选了套配色与他相近的西装。
衬衫纽扣一粒粒扣好,又翻出一对宝石袖扣、领扣,亲自帮他打扮,站在门厅对着镜子里无比般配的两个人吹了声口哨,才揽着他出了门。
第57章 大少爷转过头,又被他钳……
漕帮大当家伍爷的私宅也在公共租界里头,是一座中式大宅,建筑呈门字形对称布局,深红墙面配白檐,南向入口门廊设4根巨柱,气势壮观。穿过一个苍松翠柏、环境幽雅的花园,赫然有一个极大的游泳池映入眼帘。
内部装修同样考究,彩色瓷砖漫墙,大厅一根楠木大梁十分醒目,满绘精美雕刻。
伍爷穿一袭长衫,鼻梁上仍架着金边眼镜,翘着二郎腿,坐在大理石壁炉旁的沙发上闲适的看报,听到动静,放下手中报纸,很热情的招了招手,“绍伦,你来了?”
他毫无上位者那种威压与气势,但能镇得住漕帮二十四个堂口,绝不是外表看上去这么温文尔雅,慈眉善目。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气质。
方绍伦忙道,“又来叨扰伍爷了。”
“怎么会?我经常一个人吃饭,定坤也总是忙,你若能常来,我才高兴呢。”伍爷随和的摆手示意他们在沙发上落座,俯身从茶几上的功夫茶具中夹出两个紫砂杯,亲手倒上沏好的茶水,“这是我家乡的茶叶,尝尝看。”
方绍伦看张定坤端起来的那只杯子是旧物,显然是常来的了。
他拈起茶杯闻了闻,“有股花香味,”又啜饮一口,口感醇厚甘甜,赞了声“好茶!”他记得张定坤说过伍爷来自闽地,那便是岩茶,多半是大红袍。他于茶道、花道都不精通,只跟着东瀛贵公子学了点皮毛。
伍爷看着他,温和笑道,“前日筵席让绍伦受惊了,我不知两位暂未获家人允准。”他招了招手,一旁的管家端了只精巧的托盘过来,摆在茶几上。
黑丝绒底面上并列着两只翡翠玉佩,是太极阴阳鱼图案,分开来是两条首尾相衔的鱼,合在一块则是太极图。
“给绍伦压压惊,也是一份小小见面礼。”伍爷伸手拿起其中一块递过来。
方绍伦有些愣住,看向张定坤,后者龇牙笑道,“长辈赐,岂敢辞?还不赶紧收着。”他很是自觉的拿起另外一块,说了声“谢谢义父”,借着客厅的光线观赏着成色,“这个水头比上次给你姐买的那挂项链还要好,义父手上尽是好东西。”
方绍伦只得伸手接过,“谢谢伍爷。”
伍爷看着他和张定坤并排而坐,面上露出些笑意。
管家低声来报,“老爷,可以开饭了。”
伍爷起身领着他们走向餐厅,黄花梨木的圆桌上,摆放着杯盘碗盏。穿戴齐整、举止静默的佣人,利索的摆上了热气腾腾的五菜一汤。
管家上前盛汤,伍爷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们爷仨自在说话。”他亲手盛了一碗佛跳墙摆在方绍伦手边,“也是家乡菜,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张定坤起身,给伍爷和他自己也盛了一碗,又向方绍伦道,“这菜要文火煨十几个小时呢,好喝得很,你最近累着了,正该补补。”
他倒是跟在自己家里一般自在,方绍伦被他一句“累着了”弄了个大红脸,只得埋头喝汤,倒确实香浓味美,他在酒楼吃过这道闽系名菜,远不如这一碗地道正宗。
剩下几道白斩河田鸡、竹香南日鲍、银丝大黄鱼都是闽系菜色,好菜不可无酒,倒在白玉杯中的酒液色泽鲜艳透明,呈红褐色,芳香幽郁,伍爷笑道,“此为沉缸酒。”
方绍伦端杯尝了尝,甘甜醇厚,风味独特,跟张定坤对视一眼,举杯敬伍爷,“多谢您款待厚赐。”
伍爷举杯饮尽,咂咂嘴,放下酒杯,缓声道,“绍伦你不必跟我客气,定坤这孩子我是真喜欢,跟我自己养的不差什么。你既是他契弟,也算我半个儿,等你家大人应允,我们两家再喝个认亲酒。”
方绍伦老大不好意思,抬头看向张定坤,后者目光缱绻,面泛笑意。他端坐的身影高大挺拔,气质斐然,与这满堂富贵十分合衬。但方绍伦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他穿着麻衫短打的模样,被几个护院按跪在地上,也倔着脑袋,“老子偷你奶奶也不会偷大小姐的金镯子!老子看不上!”
的确没有料到当初的犟小子会有如今的造化,但那副不可一世的架势真的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他的桀骜只在他面前有所收敛,调子刚刚扬上去,又自觉的压下来,乖乖把马鞭递到他手中,“大少爷我错了,你抽我吧。”
他小时候的确抽过他不少次,但这大半年……算是被他抽回来了。一记一记,或深或浅,或虚或实,总能精准的搔到痒处……大少爷打了个哆嗦,不晓得是这酒太醉人,还是情意令人沉沦。
倘若真有一天,能与他牵手人前,家人共坐,举杯痛饮,想必自有一份畅快。他深知那场景只怕难以实现,也不免怀有向往之心。
沉缸酒口感醇厚,后劲却足,杯来盏往,三人皆薄有醉意。
酒是最能令人放松心防的,张定坤和方绍伦频频对视,眉目之间情意盎然,伍爷看着这一对出色儿郎,目光柔软,温声道,“我这辈子未曾娶过妻,只因年轻时有个相好,乃是我契兄。”
“定坤或许跟你说过,我来自闽地,闽南的一个小渔村,祖祖辈辈世代以捕鱼为生。”伍爷缓声道,他的目光穿过窗棂,投向夜空,似陷入无比回忆里。
那时的伍爷还不叫伍爷,而是一户渔民家出生在春天里的小儿子,因此就叫伍春生。
勤劳的祖辈、父辈,靠海吃海,不是极端天气,都会驾着渔船出海捕鱼,收获有丰有寡,但渔税、统税、营业税……哪一项都少不得。因此日子过得紧巴巴。
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自小身体孱弱,长到七八岁,还不能跟船出海,只能帮着补补渔网,翻弄着靠海的几亩盐碱地。
人丁多,家中所得按劳分配,他分到的永远是最少的那一份。尤其青黄不接的时节,吃不饱,盐碱地里头的瓜苗叶子也能充充饥。
一日,他照旧蹲在地头,饿得肠翻腹涌,触目所及,实在没什么可吃的。“啪嗒”一声,隔壁地头丢过来两只沾着泥巴的番薯。
隔着野草藤蔓,露出一张浓眉大眼,虎气憨傻的脸庞,冲着他“嘿嘿”的笑。是隔壁家的王冬来。
王家一溜五个儿子,他也是老幺,但与春生不同,自小就身板壮实,虽只比他大一两岁,已能算大半个劳力,早早就跟在船尾,在风浪里翻滚。
伍春来接受了这份善意。至此之后,王冬来三不五时的接济他,他不善言辞,总是隔着地头丢过来两只瓜果或一捧花生,再加一个傻笑。
等伍春来终于长到可以跟船出海,两家的船时不时在码头遇上。
若是王家满仓渔货,伍家空网而归或是收获寥寥,他便丢几尾鲜鱼到舢板上,王家老爹一巴掌甩到背上,他也只是嘿嘿的笑,冲他招手。
等他渐渐长成王家最威武的汉子,捕着最多的渔货,王家老爹渐渐就不敢吱声了。王家和伍家开始结伴出海。
海上的天气千变万化,有一回出海遇上雷阵雨,两家的船都在漩涡里打着转。
伍春来负责扯帆,却被飓风刮下了水面,同船的父兄都只敢伏在船边呐喊、张望,只有王冬来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将他捞了回来。
当他从眩晕和疼痛中睁开眼,王冬来紧紧搂着他,嘶声道,“春生,我们结为契兄弟吧。”那一年,他十八,他二十。
闽南一直盛行着这种称为“契兄弟”的风俗,契弟的父母会把契兄当作女婿一样看待,而契兄在契弟娶妻时需要负担费用,不止有经济关系,更有情感联系。
两人结契的事,伍、王两家答应得毫无异议。王家王冬来说得上话,而伍家则巴不得多这么个帮衬。
王冬来对他是掏心掏肺的好。捕了渔货,不管多寡,都要从自己那一份里头匀出一半给他。
两生三节总是按闽地习俗,携礼来访。
农忙时节帮忙收割稻子,闲时帮忙修葺房屋。
王家催他结一门正经的亲事,他总不答应,伍春生问他为什么,他搂着他的肩膀,“我有你就够了。”又顿了顿,“等你再大点,我给你讨房媳妇,生了孩子我帮你养。”
伍春生在那个结实的怀抱里羞红了脸庞。
本以为会这样平淡的过一辈子,直到那一年,被历史称为“乙卯大水灾”的灾难爆发。
后世记载这场水灾:粤省三江潦水先后涨发……各县冲决围基、坍塌房屋、淹毙人畜、损害田禾不可胜计……水势陡涨丈余,居民露踞屋巅,交通几于断绝……民情困苦已不聊生,三江漫溢,灾区之广,灾情之重,实乃从所未有……
可对于置身这场灾难的人而言,那其实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
连日持续的大雨导致海水奔涌,内河泛滥,但这对于东南的小渔村来说,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当洪水如同奔腾不已的巨兽,呼啸而来时,王冬来和伍春生正在屋后抢收着刚刚成熟的高粱,因为连日大雨,高粱伏倒大片,再不收就要沤坏在地头。
洪水的威力绝非人力所能抵挡,它席卷着大量的泥沙和碎石,咆哮着冲击着一切,整个小渔村几乎在瞬间变成了一片汪洋。
他俩只来得及各自抱上一捆高粱秆,便被卷入漫天的昏黄当中,危急时刻,王冬来甩出原本用来捆高粱秸秆的麻绳,伍春生一把攥住了,两人挣扎着往一处裹,沿途伏倒的树枝、碎石将两人的手脚划得鲜血淋漓。
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只能随波逐流。
高粱秸秆入水后承载不了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何况天上一直在下雨,雨势湍急打得人睁不开眼。万幸的是王冬来捞到了一只农家用来洗衣服的木盆。
他将木盆翻转,扶着伍春来趴上去,虚虚的攀在边缘,两人在水中漂浮了一日一夜,始终无法上岸,目之所及都是洪水,而且雨势愈来愈大,水流愈来愈急。
王冬来渐渐耗尽了力气,伍春生死死拖着他的手。可随着水流越大越急,木盆承载不了这份负荷……
自从两人结契,偶尔也有红脸的时候,王冬来少不得跟他数一数自己的付出,末了总要加上一句,“春生,你可不要忘了我的恩义。”
可是这一次,在起伏颠簸中,他用最后的力气掰开了他的手,“春生,忘了我,好好活……”
那张素来憨傻的面庞被洪水裹挟着远去,耳边传来远远的喊声,“春生……娶几个老婆,生一堆孩子……我……我在奈何桥上……等你……”
烟波浩渺,卷走的是三十年的光阴。
故事讲完,伍爷仰首将杯中酒饮尽,起身走向屋外的花园。方绍伦和张定坤对视一眼,跟在他身后。
暮春四月天,花园里两株碧桃盛开得正好,伍爷看着满地残红,在暮色中回头,向二人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既然结了契,就好好相处吧。”
他回身折下一支桃花凑到鼻端轻嗅,半晌,方叹了口气,幽幽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一晚的沉缸酒,三人喝得酣畅淋漓。
回公寓的车上,张定坤搂着方绍伦,大少爷头一回没有挣扎,很是温顺的窝在他怀里。张定坤倒有些不习惯了,垂头问他,“怎么?听故事听伤感了?义父喜欢你哩,之前他都没跟我说过这么多。”
方绍伦叹口气,“我觉得伍爷挺……可怜的。”
“可怜?我头一回听人用这个词形容他,”张定坤失笑道,“你是没见过他教训手下的样子。不过吧,孤单是挺孤单的,他娶过两房姨太太,一个是伍平康和伍诗晴的娘,早病死了。还有一个几年前遣散了。”
方绍伦抬起头,“遣散了?”
张定坤在他微睁的嘴角亲了一口,“嗯呐,据说是耐不住寂寞,跟个戏子……”他冲他暧昧的夹了夹眼睛,“伍爷也没为难她,打发她回了娘家,还给了一笔遣散费,那女人也识趣,没在外头说过半句不是。”
回到公寓,两人挤在浴桶里一块洗澡,张定坤压着他在浴桶壁上,细细密密的亲吻。两人都喝了不少,酒香萦绕。
方绍伦仍有些心不在蔫,“你说,以伍爷如今的权势地位,就不能再找个喜欢的?”
张定坤不满他的走神,啃着他的唇,含糊的嚷道,“就是权势大了,哪能再找个人来压……”心里“咯噔”一声及时住嘴,铺天盖地的亲过去,妄图蒙混过关。
方绍伦却已经反应过来,偏过头,在水下一把攥住他,“怎么着也该换我压你了!”
“咳……应该的,”张定坤伸出胳膊搂着他肩膀,“先歇一会……绍伦,你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为了救你死了,你会不会再找个人来爱你?”
方绍伦原本觉得他又想混淆视听,含糊了事,听他问出这么个问题来,倒不得不认真思考一番了。
他想了想,“鬼知道会不会再有人来爱我?”
尽管他不能肯定他对张三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爱情,但张三对他的爱意他是毫不怀疑的,这个世上恐怕也没有第二个张三了。
他因此双目泛上了一点柔情的色彩,被张定坤敏锐的捕捉到了,很是伤感的叹了口气,“大少爷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喜欢,倘若我撒手西去,真有个美貌无匹的男子爱你如命,对你发起猛烈的追求,恐怕大少爷不能抵挡。”
方绍伦愣了一下,美貌无匹?爱我如命?这个……
张定坤指着他鼻尖,就跟捉奸在床一般,“呵呵”冷笑了两声,“你看看你脸上表情,都开始设想这个美貌无匹的程度了吧?”
方绍伦被他戳中,不甘示弱的回问,“怎么着?我要是死了,你能替我守一辈子?”
他实在是低估了张定坤脸皮的厚度,他答得毫不迟疑,“那当然!你一去东瀛就是三年,我要是想找个人,早遍地开花了!你呢?你在东瀛想过我一次没有?”
大少爷转过头,又被他钳住后颈掰回来,“想过没有?说实话!”
“没有……”确实是没有,他那时被他亲了一嘴,恨他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想他?又到一个新国度,有新朋友新生活,也没空想他。其实,说到底,他没有他爱得早,也没有他爱得多。
张定坤又一次成功的勾起了大少爷的愧疚之心。方绍伦企图挣扎,“可是我也没有认识什么文珏什么文君……”
“那都什么人啊,不认识,”张定坤靠过去,双手箍在他腰间,温柔的轻吻那张红唇,稍稍抬起脖颈,轻舔他的喉间嘴角,低声的蛊惑,“绍伦,我的大少爷……让我伺候你……我想让你……舒服……”
“……不行……说好了的……”
“再欠你一回……等到邮轮上,咱俩一个舱房……都还你……”
第58章 他孤家寡人,总想为他挣……
方绍伦原本觉得,张定坤说在东渡的邮轮上还债,多半是一句敷衍的话。但自恃他不还他也要压着他还,满怀期待的捧出了巨资购回来的“宝盒”。
张定坤瞄了一眼,拿出一个中等型号的,“带这个就够了。”目光在他的腰间转了一圈。
“瞧不起谁呢?!”大少爷恼羞成怒,转念一想,狗东西这么说就是认真要还债的意思了,熄了点怒火,“船上就是洗澡不是太方便……清理……起来恐怕有点麻烦。”
“怕什么,反正是我去清,大不了我跳海里洗个澡。”张定坤轻描淡写的口气,方绍伦还以为他水性多好哩。结果一上船,这货竟然——晕船了!
一行四人吃过中饭,登上邮轮,随着汽笛长鸣,轮船缓缓驶离港口,开出去不过百来米,张定坤已经扒在船舷吐了个昏天黑地。
方绍玮讶异道,“三哥竟然晕船?!”
方绍伦还没反应过来,灵波已经端了一杯水过去,给他漱口,又将一粒药片塞到他嘴里,低声道,“多亏五姐提醒我,给你备了晕船药。”
张定坤俯身一阵咳嗽,将药片吐到海里。
灵波愣住,方绍伦走了过来,“这么严重?”
“不碍事,他这是老……”腕上一紧,灵波把“毛病”两个字吞回去,讪笑道,“……老了些,人老了坐船难免就要晕船的。”又补充道,“好好休息,有人照顾照顾就好了。”
方绍伦狐疑的看着两人,总觉得张定坤与灵波举止之间似乎透着点异乎寻常的亲密。
在上船分配船舱的时候,他就有所察觉。
灵波见订的是两间双人舱房,很是不满的跺脚,“我跟绍玮还没成婚呢,怎么能住一块?就这么看不起人?还是说方家非得省这间舱房钱?”
她气愤的目光在三位男士身上转了一圈,方绍伦觉得那目光停留在张定坤身上时尤为不满,以至于张定坤冲着她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船票是孙掌柜订的,周小姐别生气啊。”
灵波找到大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到底调成了两间单人舱房和一间双人舱房。
方绍伦当时就觉得奇怪,船票订得不妥帖,她不向方绍玮生气,怎么倒有点责备张定坤的意思?
还有那日在长柳书寓的院子里,两人言笑晏晏,如今再看两人举止言行,一个可怕的念头油然而生。张三这货素来是有些风流轻狂的,小时候那些刁难人的事,方绍玮总是方颖珊的跟班,婚事上让大小姐吃了个亏,难道还要报复二少爷不成?
他转头去看方绍玮的脸色,却见他跟甲板上一个金发女郎正相谈甚欢,丝毫没有留意到这番动静。
他迫不及待进了舱房,看张定坤瘫倒在床上,一头乌发凌乱,走过去一把揪起,口气很不善,“张三,你到底搞什么鬼?再敢骗我,老子捶死你!”
张定坤还道事发,但他向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况且不吃药,晕船的感受着实难熬,头晕目眩的挨着枕头叫唤,“我哪里敢……”
“我且问你,你跟灵波小姐……到底有无私情?”方绍伦看他面色雪白,眼下乌青的模样,松开了揪着头发的手,但嘴上仍是凶巴巴的,“别把旁人当瞎子,你们两人这情状明显不一般。”
张定坤松了口气,他跟灵波的关系迟早是要交待的,眼下倒是个极好的时机,都不用装可怜扮柔弱,现成的惨状。于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方绍伦关了舱房门,又伸出一个手掌软弱无力的在空中乱抓。
方绍伦“啧”一声,还是抬手握住了,张定坤立马双手合拢,将他修长的手掌拢在掌心,又按向胸口,“大少爷你摸摸,我这颗心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别贫了!老实交待!”方绍伦挣了挣,狗东西看着病恹恹的样子,力气却是不小。
张定坤“咳”了一声,“我如果说她也是我妹妹,你信还是不信?”
“我信你个鬼!到处是妹妹,”方绍伦把试图靠向他大腿的头颅推回枕头上,“张三我可警告你啊,如果你敢给绍玮戴绿帽子,看我不打死你!”
“哎,我哪里敢……”张定坤头晕眼花,“保证不敢……真是妹妹……”他偷眼瞄到大少爷愣了一下,狐疑中夹杂着不悦,立马“哎哟”的叫唤着,颤巍巍的喘息,“我想……喝口水……”
方绍伦只好先倒了杯热水喂到他唇边。
张定坤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抖着嘴唇,虚弱无力的叹道,“原来坐船这么难受的?!绍伦,”他轻轻握着他手掌,“你坐船来回真是辛苦了。”
“我又不晕船,”方绍伦皱眉道,“真是……又是你妹妹?”
张定坤挣扎着点头,压低了声音,疾声道,“绍伦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先找回的柳宁,等找到灵波她已经跟二少爷谈婚论嫁,她跟蔓英心意相通,又醉心西药的研制,你知道的,老爷子一向忌惮我,要是知道这层关系,恐怕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方绍伦听他毫不避讳的说起方学群对他的忌惮,倒是略有些愧疚。毕竟方学群不知道他俩的关系,一味提防他。但大少爷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呀,张三并无二心,不管对他还是对方家,都是一如既往的忠心耿耿。
何况,方绍玮对灵波的爱重他也看在眼里,要真因为这层关系断了一份美好姻缘倒是件憾事。他昨儿才听了伍爷的故事,私心里恨不得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大少爷立马体谅了他的苦衷,点头道,“是不能说,可是,你同意灵波小姐给二愣子当妾室?”方家二少爷,别号“方二愣子”,只是一般没人敢叫罢了。
张定坤勉力撑起身体,靠在床头,“我为什么不同意呢?绍伦你是留过洋的,大概知道人与人之间,最重要是‘尊重’二字。”他深感此刻是思想熏陶的好时机,轻喘着正色道,“我还不曾告诉过你,柳宁的另一重身份……”
邮轮航行于海上,适宜分享秘密,他在海浪声的遮掩下,与大少爷分说了一番,“……我与她重逢的时候,她已投身这个行列,即使明知凶险,我也不曾阻拦。对灵波同样如此,她想以什么样的形式生活是她的自由。再比如我心悦你,即使不符合她们的期待,但因为是我的选择,作为妹妹仍然给予尊重和支持。”
他不动声色的鼓动大少爷直面两人的关系,方学群这回来沪城,让张定坤心里敲响了警钟。大少爷的孝顺他是早就知道的,十年前,他第一次跟随方学群出远门,方绍伦除了把积攒的零花钱塞给他,还郑重其事的请托他,“张三你一定要保护好我爹啊!也要保护好自己!”
十年间,商队遭遇过边军交战,碰上过山匪劫道,也有江湖上的对家下黑手……情况再危急,张定坤也从没丢下过方学群独自逃命,不止为了换取今日的地位,也为了大少爷的这份请托。他孤家寡人,总想为他挣一份圆满。
时至今日,他也想为自己挣上一挣了。
方绍伦明白他的意思,踌躇半晌,叹了口气,“我爹那边……只能拖着,拖到绍玮结了婚,要是生了娃……兴许他就没空管我了。”
他眉头紧锁,张定坤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扒开他的眉心。他最看不得他家大少爷烦恼忧愁的样子,不忍心逼他太过,转了话题,叹息道,“唉,这罪还得受多久?”
大少爷看他一脸惨样,忍不住吹了声口哨,“瞧你这瘟鸡样儿,七八天呢,够你受的了!”他颇有些幸灾乐祸的薅了把他的头发,因了这亲密的举止,突然想起来某人口口声声到船上还债的允诺来,狐疑道,“张三,你不会是故意的吧?你早知道你晕船是不是?!”
张定坤举起两只胳膊,“哪能呢,大少爷……我都没出过海……”
方绍伦想了想,这倒是真的,他这些年东奔西跑的,确实都在内陆打转,浑然忘了张定坤告诉过他,他来自东鲁,东鲁靠着渤海呢。
张定坤生怕他转过弯来,伸出一只胳膊勾住他脖子,“绍伦,我说话算话……”他颇有些任君采撷的架势,“你要是想……来就是了……不碍事……”
“呸!”方绍伦握着那只胳膊拍了拍他的脸,上下扫了他一眼,“就你现在这副尊容?爷没胃口!老实点躺着吧!”
他拿起烟夹子,一扭身跑甲板上抽烟去了。
踏上楼梯,一眼看见方绍玮正跟昨天那个金发女郎,靠在船舷边聊天。
他不免有些奇怪,小时候两兄弟拨算盘,他从没赢过,方绍玮的手速比他快多了。但西学东渐,方学群请外国老师来教他们洋文,方绍玮谓之为“念咒”,死活不肯开口,如今倒能跟洋妞谈天说地了?
走过去一听,原来他们说的汉语,金发女郎用很生硬的官话,向方绍玮请教着某个词汇的发音。
“哟,二弟,你这是当上老师了?”方绍玮走过去,金发女郎看见他眼睛亮了亮,热情的冲他伸出一只手,“我是萝茜,很高兴认识你。”她随即说了一句英语,大概是想看方绍伦是否听得懂。
方绍伦用英语回复她,他在耀华中学的时候,是密斯特布朗的爱徒,口语完全没问题,留学东瀛期间对英国国情也算略有了解,两人于是你来我往的说得十分热闹。
方绍玮在一旁不满的翻了个白眼,走开去找灵波,饶了一圈,才在方绍伦和张定坤的舱房里找着她。
她端了个搪瓷小碗,用调羹往张定坤嘴里灌药。舱门敞开着,她的举止也无甚柔情,方绍玮平时见她服侍周家长辈吃药也是一贯手法,并不起疑。
倒是灵波见他走进来,带了点解释意味的说了一句,“唉,这没娶老婆的就是可怜,病成这样,也没人照顾。”
张定坤喘着气,“哪里是病了……晕个船而已……”
舱房里只有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铁皮书桌,方绍玮在另一张空床上坐下,笑道,“不娶老婆也不全是坏事,自由呗,”他百无聊赖用皮鞋踢着床脚,“像我大哥,坐个船还能跟外国妞聊上路,我都不好插嘴……”
另外那张床上一阵翻腾,晕船的人剧烈的咳嗽起来,灵波拎起一旁开水瓶,晃了晃,空空如也。
方绍玮站起身,“我去打一壶来。”
等他走出门,灵波叹了口气,“哪里就急成这样?!”
张定坤勉力平息了胸口的起伏,“你不晓得大少爷有多招人喜欢,赶紧去帮我瞅瞅,喊他回来。”陷入爱情的人就是这样,他中意的必定以为别人也中意,明知道跟外国人绝无可能,也半点机会都不能给。
灵波不肯跟着犯病,“急什么?!让你吃药又不肯,特意给你配的,”她疑惑道,“怎么着?还想闹上病症让人家心疼?我看难。”
张定坤脸皮再厚,当着妹妹的面,也说不出不能吃药的缘由,只能含糊着叹气,又催她,“你去看看吧,就说他舱房里那个快死了,看他还有没有闲心去勾三搭四。”
“行行行,我这就去给你把人捉回来,你别着急上火。”灵波拿帕子给他拭了拭唇角。
一转头,却见方绍伦领了个金发女郎笑嘻嘻的走进来,看见她蹲在张定坤床前,拍掌笑道,“正好,倒不用去请你了。这位是来自爱尔兰的萝茜小姐,她毕业于牛津的萨默维尔学院,关文珏上次说的‘盘尼西林’她恐怕知道得更清楚些。”
灵波与舱床上的张定坤对视一眼,这倒是意外之喜。
自从上次张定坤跟灵波说过这个东西以后,灵波心心念念,现今的许多不治之症,都源于细菌感染,尤其是传染类疾病,如果能提取出消灭细菌的药物,不管医学价值还是经济价值都十分巨大。
但是这一块,华国目前落后于其它国家,而英国则走在世界前沿。
灵波将手里的搪瓷碗往书桌上一搁,很热络的上前与萝茜握手,然后拉着她的胳膊在方绍伦的舱床上坐下,两人英语夹杂着汉语,热烈交谈起来。
方绍伦一只手插在裤口袋里,站在张定坤床前,“好点没有?”
“想喝水。”向来气势有如山岳峙立的人难得有这么虚弱的时候,一双眸子软软的注视着他。
方绍伦拿过书桌上的碗,摸了摸,仍有温热,用调羹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方绍玮拎了一壶热水走进来,他隔老远便听到舱房里传来几里哇啦的鸟语夹杂着笑声,看到萝茜正跟灵波交谈更是一阵讶异。
等看到方绍伦俯身将调羹凑到张定坤嘴边,那种怪异感就更浓厚了。
为什么总说情侣秀恩爱呢?因为他们自己意识不到是在“秀”,彼此间那种亲密无隙的举止,眼神的交流,与旁人截然不同。方二少爷犯起了嘀咕。
夜晚航行在海上,海浪微微的起伏,对于不晕船的来说好比大自然的摇篮,催人欲睡。
对于晕船的人来说,就十分难熬了,张定坤“哼唧”个不停,方绍伦被他吵得睡不着,只能坐起身,“说吧,要怎样才能舒服点?”
“我也不知道……”张定坤低低叹息着,“总觉得空荡荡的……难受……或许手里抱点东西会好一点……”
方绍伦叹口气,趿着拖鞋,走到床对面去。
掀开薄薄的床单,刚一躺下,有力的臂膀就将他拖进了怀里,紧紧搂住。背后传来“咚咚”的心跳声,熟悉的烟草气息将他萦绕包裹。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应和着海浪,许久之后,方绍伦低声问道,“好点没有?”
“好多了。”张定坤搂着他的纤腰,贪婪的轻嗅着他独有的气息,然后……
方绍伦坐起身,“还能不能睡了?”
“对不住对不住,生理反应,”张定坤拖住他,“绍伦,你别走,我努力克制行不行?我这会就算有心……也没办法哩。”
方绍伦重又躺下去,但膈得他难受,拖过一旁的线毯,隔在两个人中间。
张定坤隔着床单,轻拍着他的腰腹,像小时候一样,轻声道,“睡吧,大少爷。”
第59章 “劲敌来了。”……
随着航程临近结束,张定坤渐渐从蔫不拉几的状态里缓过来。偶尔船行平稳,精神稍好些,会扶着船舷吹吹海风,或是坐到甲板的躺椅上喝一杯咖啡,跟众人聊聊天。
连方绍玮都感慨从来没见过张三爷这副模样,精神恹恹,跟病了一场似的,整个人看着都瘦了不少。
可他宁愿忍受头晕目眩的折磨,也不肯吃药,灵波端着咖啡杯走到他跟前,小声叹气,“三哥,大少爷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她那天去他们舱房,听到方绍伦抱怨,“……就知道你说船上还债是骗人的。”
她三哥懒洋洋的笑,“绍伦,你可不能冤枉我,我让你来的,你自己不干,怎么又怪上我了?”
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了,方绍伦“啐”他一口,“狗东西再也别想我上你的当了!哼!”
灵波听到这两句,大概猜到一点他晕船却不肯吃药的缘由,又好笑又心疼。
张定坤端起咖啡杯挡住半张脸,轻咳一声,笑道,“也不全为这事,下半年我要跑一趟英国,去采购缫丝机器,顺便拜访萝茜小姐导师的医学研究室。”他叹口气,“我总要克服这个毛病的。”
他骨子里有一份天生的倔强,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遇到沟沟坎坎就去填平它!晕船而已,他吃得住。
这些天的相处,萝茜小姐已与他们颇为熟稔,她们一行去往东瀛,也是为了东瀛领先的制药技艺。同道中人自然合得来,医学无国界,很欢迎张定坤去伦敦考察学习。
灵波其实也想同去,但她下半年要办婚礼,各项事宜要准备,显然难以成行,不无遗憾的叹着气,“你又不太懂,人家要是不肯给,岂不是白跑一趟?”
“菌株我必定给你带回来。”张定坤放下咖啡杯,“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了。”
方绍伦走过来,听到两句,皱眉道,“就这么几天你都这样了,去英国要坐一个多月的船呢,你哪里吃得消?”
张定坤还未答话,灵波在一旁笑道,“大少爷如果不去的话,他大概是吃得消的。”
方绍伦不懂这逻辑,但意会到了她言语间的调侃,嘟囔了一句“我去干嘛”,红晕爬上了面庞。晚上便不肯跟张定坤睡一张床,舱床本就只有一米二宽,两个人睡着略有些嫌挤。
但张定坤不干,“哎哟”叫唤着,“头晕,这怀里空着,手都没地方搁……”他一个人就占了大半张床,还非要把他圈怀里睡。
大少爷赏他几巴掌,暂时消停了,但半夜被热醒,睁眼又是在熟悉的怀抱里,他刚要表示抗议,一只手已经轻车熟路的探进衣襟里。
狗东西只要精神头稍好些,那手就开始不安分。
方绍伦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经得起撩拨,总是推拒两下就变成勾着他的脖子,磨磨蹭蹭,哼哼唧唧,不免沉醉于某人高超的手活技艺之下……生怕吵醒旁边舱房的人,只能咬着唇将呻吟压在喉间,那感觉分外刺激。
第二天起晚了,方绍玮来敲门,在门外囔道,“怎么两个都睡这么晚?不饿吗?”方绍伦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张定坤一把捞住了他。
灵波的声音跟着传来,“昨夜风浪有些大,许是没睡好吧,别吵人家休息了,走,我约了萝茜喝咖啡,一块吧。”把他拉走了。
方绍伦拍着胸口,松了口气,指着张定坤,“再不许招我了!再敢半夜爬床,一准把你踹下去!”
张定坤唯唯诺诺,表示屈服于大少爷的恐吓。
可一到晚上,故态重萌,大少爷张嘴要骂,就被吻住了嘴。抬腿要踢,就被精准的钳住,甩到腰两边。手下一顿忙活,大少爷立马被弄得不上不下……不消片刻,便只晓得抱着脖子喊“好哥哥,你再快点……”了。矫健的身躯,在那双大掌的盘弄下,融化成春水,似与舱房外的海浪一齐奔腾翻涌,在暗夜里奔流。
第二天醒来,方绍伦忍不住叹气,要早知道张三这么能折腾,一定选择让他饿死在荒野,总比自己累死在床上好一点……
但原本枯燥的航程确实因此倏忽而过。
当邮轮进港的汽笛声响起,方绍伦忍不住扑到船舷去张望,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岸边隐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跳起来挥手,“春——明——”
岸上传来应和声,张定坤和方绍伦、灵波一齐看过去,只见光影的尽头,烟波浩渺的末端,出现了一抹修长高挑的身影,穿着全套的黑西服,微卷的黑发在海风中飞扬。
还只一个轮廓,灵波便转头看了张定坤一眼。
等上了岸,一行人厮见完毕,看着方绍伦与那人亲密相拥,灵波退后两步,瓮声腹语向张定坤道,“劲敌来了。”
不怪灵波下此断言,实在是这位三岛公子,委实太过于耀眼。
他没有张定坤高大魁梧,但身量比之一般东瀛人要修长许多,身躯挺拔而瘦削。一张五官精致立体的面庞,长眉上扬,眼睫浓长,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一袭简单的西服,就衬得他十分有贵公子的风范。是无需衣物衬托的矜贵。
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他看向方绍伦的眼神,热烈又纯粹,并未参杂任何欲念,但旁观者却能深刻的感知,他目之所视的这个人对他来说十分重要。
张定坤不置可否的冷哼了一声。
三岛春明秉持着东瀛的礼节,对方绍伦一行十分礼让,执意不肯他们住旅馆,用流利的汉语说道,“既是绍伦的兄长,便与我兄长无异,家下虽简陋,空房倒有几间,还请千万不要见外。”
他带来的侍从也十分有眼色,将众人的行李搬上车。
等到了三岛家的宅邸,众人皆有些惊叹。
京都的风物本就有别于华国,东瀛于建筑一道在精致之余十分讲究禅意的营造,喜欢使用天然材料如竹、木、泥土、毛石等,且充分展现它们质料和色泽之美。
三岛家的这座豪宅便是典范,外观设计简洁优雅,以传统原木屋檐搭配青灰石板。一行人跨进庭院,迎面是池塘、假山、石灯等打造出东瀛风味的园林,却丝毫不显匠气。
园林中洒扫的仆从穿着统一的青灰色服制,见贵客进门,躬身伏低,轻巧的退到旁侧,无人抬头看上一眼。
成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养出三岛春明这通身的贵气吧。
方绍玮忍不住咋舌道,“大哥,你这朋友家很有钱啊。”
张定坤轻声斥他,“二少爷好歹也是豪门公子哥,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他骂方二跟骂子侄辈一般,方绍玮也不敢高声争辩,只鼓了鼓嘴巴。
方绍伦点头道,“应该是吧,春明的父亲是军部大臣,估计见不到,老爷子很忙。”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希望见不到。”能令大少爷不愿相见的长辈必然比周家舅爷还令人讨厌。
灵波轻声道,“这位三岛少爷的父亲很严肃?”
方绍伦睨一眼三岛春明在前方引路的背影,小声吐出两个字,“何止。”
何止严肃,他是亲眼见过那位三岛雄一郎先生对三岛春明挥掌相向的。
但他深知三岛家的家规,绝不允许外人插手父亲管教儿子,即使窥看到,也只能隐在角落眼睁睁看着春明挨打。
其实那怪异的氛围看上去也毫无外人插嘴的余地。因为父亲只是一掌接一掌掴在儿子脸上,并无动怒的神色。而春明也一脸平静,既不闪躲,也不哭求。
等回到房间,方绍伦才吓了一大跳,三岛春明半张面庞肿胀成紫红色,却是一贯温和淡笑,庆幸他没有出面干预,“绍伦,”他轻握着他的手掌,“父子之间的事情外人是不可以插手的,否则我们再不能做朋友,而我是绝不愿意失去你这位朋友的。”
这是方绍伦第一次意识到,东瀛尽管与华国邦交频繁,文化差异仍是巨大的。
一行人鱼贯进入室内,三岛春明招呼他们落座。
众人抬目打量了一番,室内装饰精致又不乏大气,墙壁上悬挂着挂轴,多宝架上摆放着陶瓷和漆器。地面铺着榻榻米,顶棚镶板,纸糊拉门分隔开空间。
不过榻榻米上只有蒲团,纵使不习惯,也只能分榻跽坐。穿着和服的侍女鱼贯而出,捧出各色茶点。
灵波见那茶点色彩鲜艳,精致小巧的摆放于漆盘当中,伸手拈了一个放入口中,清香扑鼻,软糯弹牙,不同于华国的点心风味,不由赞道,“很好吃哎,回去的时候可以买些带上。”
三岛春明颌首道,“是家下厨师特制,周小姐喜欢,届时给您准备。”
灵波有些红脸,更讶异他竟称呼她“周小姐”,方绍伦为她释疑,“我提前给春明写了信。”他的信中只提到一位周小姐,同行只有一位女性,自然知道是指她。
三岛春明笑道,“听绍伦说,周小姐虽然年轻却医术精湛,春明甚感佩服。家下有两家制药厂,欢迎周小姐随时指教。”明明是提供学习的机会,语气却无比谦和。
他汉语流利,俊秀的面庞上展露着温文的笑意,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灵波点头道谢的同时又睨了张定坤一眼。
等众人用过茶点,厮见寒暄完毕,三岛春明亲自领他们去客房。
踏入后院,便知他所谓的“几间空房子”实在是有些谦虚过头了。
后院相比前庭的大气精致,显得静谧温馨。推开轻巧的木制门扉,全屋铺设的榻榻米散发着淡淡的稻草香味。
室内阔大,另有一道障子纸门,分隔开起卧的区域。此时夕阳西下,洒在室内,形成斑驳的光影。
屋内的家具,低矮而精致,材质保持着木料的原始纹路却有温润细腻的手感。房间的墙壁上悬挂着不同的水墨画和书法作品,看得出主人对华国文化十分感兴趣。
每间屋子都带了一间小小的耳房,便于洗漱。角落的香炉中轻烟袅袅,淡雅的香气弥漫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整个宅邸到室内装饰,便如三岛春明带给众人的感觉,不繁复,不张扬,却十足矜贵。
客房一溜排开,仆从将众人的行李安置到房间内。
三岛春明却携了方绍伦的手,“绍伦,你还是住原来那间吧。”
方绍伦点头,“也行。”留洋东瀛三年,他没少在三岛家借宿,有一间专属的客房。
三岛春明挽着他胳膊,转过走廊。只有方绍玮在仆从的伺候下归置着行李,张定坤和灵波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隔得倒不远,在走廊的另一端。
但是这所屋子更开阔大气些,室内摆着“枯山水”的盆景,与门正对着的后窗敞开着,一片小小的园林映入眼帘,黄檗和柳杉在暮春的暖风中摇曳着身姿。
灵波见后院一口水井冒着袅袅白雾,拾阶而下,走近细瞧,才发现是一口小小的温泉,岩板砌壁,能容两人伸腿而坐。
她伸手探了探,水温适宜,不由赞道,“真是好享受!”
张定坤看了一眼那温泉池子,比福泉山庄那个温泉池子,小上许多,但更精巧伶俐,园林掩映着,倒是个十分的妙处……
他转头去看方绍伦,大少爷压根没看他,正与三岛春明跽坐在矮桌的两端谈笑甚欢。两人侧坐的身姿同样挺拔,上扬的唇角如出一辙,双方都是显而易见的愉悦。
张定坤立马就警觉起来,大少爷在东瀛三年,他只听他提过这一位至交好友的名字。原本只担心他在东瀛娶妻生子,现在看来,这位好兄弟只怕更值得提防。
虽然不至于认定是个男的就要跟他抢大少爷,但天然的雄竞之心,让他对一切靠近大少爷的男人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他顿时再无心欣赏风景,装作不经意的走近后窗,耳朵支愣起来,面色却缓和下去,只听方绍伦雀跃的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有写信告诉我?快说说,山本小姐是不是很漂亮?”
三岛春明垂头微笑,“就在上个月,刚要写信就收到了你的来信。”他看向方绍伦,目色柔和,“只是订婚,正式婚礼要到年底了。”
他与山本千慧是自小的婚约,只是东瀛传统思想在某些方面比华国更甚,两人只在小时候见过几面。“至于长相,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呢。”事实上,订婚日准新娘浓妆覆面,几乎看不出什么模样。
三岛春明见张定坤走过来,礼节周到的站起身,冲他点头致意,目光在他面上微微一转,又转头看向方绍伦,“坐船累了吧?请先休息,晚间有准备家宴,饭后我们再好好叙旧吧。”
他微微躬身施礼,风姿翩跹的走出了和室。
第60章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大少爷的期待落空,三岛春明的父亲三岛雄一郎先生出席了晚宴,想象中旧友重逢的接风宴瞬间提高了数个规格。
阔大的客堂里灯火通明,侍女捧着各色餐盘鱼贯而入,东瀛向来实行分餐制,但珍馐美馔并不少,雕琢成风雅的形态罗列于餐盘当中。
三岛雄一郎穿一袭东瀛传统和服,但厅堂外驻守的侍臣都穿着军部的服制。即使不言不语隐身于角落,用餐的氛围也绝称不上轻松愉快。
宴客的主人恍若不曾察觉客人的不适,端着严肃的面容,却用热情的态度,盛赞了方绍伦在陆军士官学校的表现,又探问了方家如今从业的领域。
方绍伦最为尴尬,因为这位三岛家主的汉语不太流利,只能用东瀛话交流。其余人等可以推脱听不懂,默默吃饭,他只能一板一眼老实作答。
三岛春明不时在一旁附和一两句。
张定坤进食之余,目光不动声色的在三人身上游弋,能看得出这位三岛家的大家长极具长辈说一不二的作风,贵公子大多数时候只能跪伏在他身后安静聆听或唯唯应是。
他耳尖的听到三人的交谈中夹杂着伍爷的名讳,于是在三岛雄一郎目光投过来时,稍稍侧身点头致意。
方绍伦小声为他翻译:“三岛先生说伍爷管理华国与东瀛之间的海域多年,之前打过交道,今后估计会有更多来往,请你回去转达问候。”
这“管理”两个字实在用得妙,说把持还差不多。
张定坤迎上两父子的目光,淡笑着颌首应是。
三岛雄一郎赞许的看着张定坤,几里哇啦的说了一串,方绍伦转头,略表尴尬的睨了他一眼,“几句夸人的场面话,不用转述吧?”
“转述就不必了,”张定坤丝毫不懂得谦虚,“大少爷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
方绍伦扶额,“三岛先生所言极是。”
好不容易熬完这顿晚宴,各自回到房间,方绍伦才在小方桌前坐下,张定坤便径直拉开门走了进来。
大少爷看着他皱眉,“坐这么久船不累吗?赶紧回去歇着吧。”
张定坤一上岸,跟泥坑里头的鲤鱼重新游入池塘似的,精气神瞬间充盈起来。倒头躺到榻榻米上,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累什么,我想跟你说说话。”他不能明说是要守着人,不然大少爷非赶他走不可。
一说说话,方绍伦起了点疑惑,“今日三岛先生的言辞有些奇怪。”
“哦?怪在哪里?”
“我与春明相交几年,见他爹不超过三次,据说他在军部任职十分忙碌。”方绍伦回想着席间的对话,“我没说你是伍爷义子,他便一语道破,主动问询,似是对华国海防十分了解,对人事变动也了如指掌。”
“唔,东瀛野心向来不小。”张定坤毫不意外,“对方没有道明目的,不必揣测,见招拆招。横竖我们不过平头百姓,左右不了时局。”他趁机补充道,“不过,你与你的这位好兄弟相交要多留个心眼,逢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大少爷最讨厌这种说教,瓮声道,“春明是春明,他爹是他爹,我心里有数。”
“真有数?”张定坤一手支颐,凑到他耳旁,“咱俩多久没有畅快的……嗯?有数吧?我看过了,你后院这温泉池子不错,晚点我溜过来?”
“要点脸吧张三!”方绍伦白了他一眼,“这是在人家家里做客呢!”
“那怎么了,单门独户的,”张定坤伸出一只手摩挲他的脚踝,“绍伦——”他拉长了声音,“船上这么多天洗澡总不畅快,我可不管啊,我要去那个池子里头泡泡。”
他径直站起身,方绍伦拖住他裤腿,“晚点再说,春明肯定要来找我聊天的。”
“你们聊就是了,”张定坤满不在乎的样子,“你们聊你们的天,我泡我的澡,碍着谁了?”
方绍伦语结,“那……你在我这边,多不好……”
“怎么不好?”张定坤回身蹲下,盯着他眼眸,“你且说说,怎么不好了?”那双丹凤眼攫住他,目光里既有愤懑,又有委屈。
大少爷一时怔住。
张定坤乘胜追击,不悦的冷声道,“绍伦,咱俩可是拜过关公的。你说要瞒着你爹,我没话说,但如果在你的外国朋友面前,也要瞒着,那可没意思了昂。”
他转过身背对着他,方绍伦晓得他又纠结上“名分”了,叹了口气,正待温声劝慰两句,门上传来沉声叩响。
三岛春明修长的身影投映在纸糊拉门上。
“请进。”方绍伦忙跪坐好,又拉了张定坤一把。
三岛春明换了一套绀青色和服,宽袍大袖,愈发显得身姿斐然。他手里捧着一个礼盒,身后跟着两名穿和服的女子。
两女子一进门,对着方绍伦纳头便拜,发尾摇曳着蝴蝶发钗,抬起头来是两张一模一样的熟悉面孔。
“水穗?美月?你俩怎么在这?”方绍伦还没来得及询问三岛春明这对姐妹花的境况。
“她俩家中已无人,父亲收她们为养女。”三岛春明淡笑道,“作恶的老仆也得到了惩治,绍伦可以放心了。”
水穗和美月面庞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向方绍伦致谢,两双妙目扫过一旁的张定坤,却露出了惧怕的神情。
她们原本被派去伺候方绍伦那一晚,是这个男人冷声命她们“出去”,水穗在关门的间隙里看到这个高大的身影将方绍伦推倒在蒲席上……
两人略微的瑟缩了一下,张定坤哼笑一声,知趣地站起身,“你们慢聊,我先去泡个澡。”
他随手脱下外套,径直打开房间的后门,迈步向后院的温泉池去了。他直接用行动宣示主权。
三岛春明面庞上闪过一丝讶异,转头看向方绍伦。方绍伦一脸尴尬,“定坤君向来有些狂放不羁,让春明见笑了。”
“无妨。这是绍伦的房间,绍伦不介意就好。”三岛春明转头向水穗和美月道,“无事就下去吧。”
水穗和美月只是来向方绍伦致谢,方绍伦见她们面庞丰腴,身着花纹繁复面料流光的和服,想必在三岛家受到了优待,寒暄了几句,两女便款款告退了。
三岛春明透过天青色的纱窗,隐约可以看到后院温泉池中的身影,目光转回桌前,低矮方桌上一盏宫灯,是在电灯泡外蒙了一个精致的纱罩,显出隐隐绰绰的意境。
昏黄的光线映照在对坐之人的眉梢眼角,仍是三岛春明记忆中潇洒跳脱的青年,他凝望片刻,嘴角泛起笑意,用汉语念了一句诗词,“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呃,春明……”
三岛家的长公子爱好华国的古典文学,尤爱诗词,但方绍伦直觉这句放在眼下不太合适,但从词意来说,单表久别重逢的惊喜,倒也不止拘于情侣之间。
他回视三岛春明满溢欢喜的眼神,回想起三年同窗生涯,确实是快活,一句“我也很想你”就要脱口而出,但想到院子里泡澡的那个狗东西耳目一向灵便,便改用东瀛话说道,“春明,我也挺想你的,还是在学校里更开心些。”
“是,我亦有同感。”三岛也改说东瀛话,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方绍伦手掌,“父亲命我接掌家业,钻营算计非我所喜。唯一能令我高兴的,大概是等婚后,便可以赴华国与绍伦相聚。”
三岛家族在华国有不少投资,沪城最早的几家纺织大厂都是三岛家的产业。三岛春明要接手打理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他流利的汉语、对华国文化熟悉的程度,是经年练习的结果。
原本以为还要再过一两年,但大婚后,那便是明年初了。方绍伦喜上眉梢,“是吗?那太好了!”
他一个人在沪城,跟魏家兄弟、唐四爷之流并不算投缘。三岛春明则不然,两人在陆军士官学校便是十分投契的朋友。
“我真有些担心,你父亲调整计划,安排你进军部或是宪兵队,还是经商好些。”方绍伦松了口气,华国与东瀛之间的局势近年愈发紧张,虽说国与国之间的纷争,难涉个人,但倘若隔着国仇家恨,这份友情只怕难以为继。
三岛春明怔了怔,他无法向方绍伦提起家族的安排和父亲的计划。
好在方绍伦转了话题,“惠子小姐还好吗?”东瀛的筵席,女性一般不出席,他来了大半日没有见到三岛惠子小姐。
“她年初已经嫁入德川家,”三岛春明递上手上的木盒,“这是她托我转交给你的。”
三岛惠子对方绍伦的情谊,作为哥哥他是深知的,甚至在传统礼教下,两人仅有的几次会面都是他促成的。
深锁后院,研习茶道插花的少女,对春日来访的异国少年一见钟情。却终究是有缘无份,何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方绍伦打开木盒,里头是一把小小的和扇,紫竹扇骨,蒙着洒金纸,绘着山水画,边梢一行簪花小楷:“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朦胧的爱恋都藏在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诗句里。
方绍伦脑海里闪过那一日登船前,少女朦胧的泪眼和直白的问询,“绍伦君,你愿意娶我为妻吗?”
他收起和扇,有些羞惭的垂下头。三岛兄妹都爱诗词,他回了一句,“身陷泥淖地,哪堪君厚意。”他与张定坤一番纠葛,确实白废了少女一腔情意。
三岛春明轻拍他的手背,“绍伦过谦了,不过你大可放心,德川家与我们家也是世交,举家上下都对惠子很好。”
方绍伦点点头,他深感辜负了人家的情谊,也希望她幸福,但是毕竟没有交往过,不存在深厚的感情,嗟叹片刻便转而问道,“明日大概要跟机器厂商洽谈,我信中提到的两家,春明有认识的人吗?”
三岛春明点头,“村田自动织机株式会社我们家族有参股,G型自动织机技术非常成熟。另外一家在山本家旗下,肯定会给予最优惠的折扣和尽早的供货日期。”
方绍伦眉目间泛起松快的笑意,“我就说这趟我不来也是可以的,有你在,万事都不用操心……”
后院传来张定坤的叫嚷,“绍伦,帮我拿一下浴衣。”这货泡澡竟然连浴衣都不拿,简直是存心,他羞窘又歉疚的看了一眼三岛春明,三岛春明很是知礼的站起身,“绍伦你早点休息,我们明日再聊。”
他似乎不以为意,步履轻盈的走出了门。等转过回廊,却是脚步迅疾的笔直而去,直接入了后院,叩响了一道门扉。
拉门向两侧,水穗和美月拜伏在地,“少主。”
他跽坐下来,“不必多礼。”沉吟片刻又道,“绍伦身边那位男士,你们之前认识?”
水穗摇头,“不认得……不过,他与方先生的关系非同一般……”
三岛家的这位长公子,有一双令人无所遁形的眼睛。他如果温柔凝视着你,你能置身幸福的海洋;他如果冷冷的看过来,你绝不敢对他的问询有半点隐瞒。
水穗磕磕巴巴的诉说了在那座温泉山庄的所见所闻,三岛春明俊秀的长眉蹙在一起,目光凛冽之余,隐现一丝茫然。
他起身走出了和室,一如往常般脊背挺直,脚步沉稳,实则脑海里一片混沌。
神差鬼使一般,抬步走入了那片环绕整个宅邸的小树林,在黄檗和柳杉的枝条间徐徐而行。树林间有一条小径可以绕进方绍伦所居和室的后院,这一点不是宅邸中积年的老仆不能知晓。方绍伦更无从得知。
窥探的行径显然与三岛春明素来的教养相悖,他却无法停止步伐。
月光洒在树林间,斑驳的光影营造出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那口天然的温泉池子里水雾弥漫,方绍伦合着眼半仰在池边,湿漉漉的黑发流向脑后,皎洁的月光镀印在他的脸庞上,露在外面的脖颈和小半截胸膛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在夜色与月色的交织中熠熠生辉,令三岛春明想起那幅《水中的奥菲莉亚》。
他喉间哽动着,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如果被绍伦发现他窥探他沐浴,委实太过失礼。他想要转身离开,可脚步分毫无法移动,目光似被胶住一般,牢牢凝视着月下的身影……
长久的注目令他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那具白皙的身躯在轻微的颤抖,闭合的眼睫上珠光闪闪,唇角紧抿着,似在忍耐着痛苦,又似在感受着欢愉……
水波涌动,黑色的头颅破水而出,他拂一把面庞的浮水,露出桀骜的面庞和光洁的前额,俯身向一旁的草地吐出几口水沫,然后倾身向方绍伦压过去……
方绍伦偏头,“不要……”
张定坤“嘿嘿”笑着,一只手掰过他的下巴,“还嫌自己呢?甜得很……”不顾身下人的挣扎,狠狠吻上了他的唇……
三岛春明的视力向来极好,既能看得远,也能看得广。然而眼前的这幅画面却令他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肤色分明的两具躯体,棕色的似蜜,白色的似冰,萦绕周身的池水似沸腾的火焰。灼烧着周遭的一切,倒映在他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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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污浊最终还是被排遣出去……
月上中天,三岛春明没有如往常一般进入深沉的睡眠,窥探到的那一幕幕不断交替在眼前浮现。
于月辉交映下,树枝掩蔽间亲密缠绕的肢体和愉悦沉沦的神情构建了一副在他看来恍若来自魔域的画面。
那张白皙的面庞幻化成了神话里的“玉藻前”,无论皱眉还是合眼都满溢着魅惑的流光。喉间逸出的低吟是来自魔鬼的召唤……
他在凌晨时分浅眠了片刻,却梦到了四年前,第一次见到方绍伦的情形。
成年后入读这所陆军士官学校,是早就确定的安排,因此毫无期待。但是他多番争取,获得了离家住校的首肯,这点不免让人雀跃万分。
他拾阶而上,走进整齐划一的寝室,一溜侍从搬着行李跟在身后。临窗而立的背影,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男子俊朗的面容让人心生好感,三岛春明秉持着礼节,用东瀛语打了声招呼,报上名号,“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俊秀少年显然还听不懂东瀛语,只点了点头,双手抱胸,扬起倨傲的唇角,“这小白脸谁呀?弄这么大阵仗。”
他不知道三岛家的这位长公子精通汉语,且刚好对“小白脸”这类风俗俚语代表的典故有所涉猎。原本因为出色姿容获得的好印象瞬间跌到谷底。
随着交往的深入,三岛春明愈发觉得这位“绍伦君”除了那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面庞可堪称道之外,无论言行举止还是礼仪风范,都与“君子之教”相去甚远。
他原本认为这便是华国世家子弟的典范,虚有其表。
但同寝而居,日渐熟稔。三岛春明发现这位来自华国的少年,在学校的各项课程中竟然有领先之势,顿时收了轻视之意,起了雄竞之心。
两人你追我赶,交情也在一次次的比拼中建立。
他渐渐发掘到方绍伦傲气之外的许多面,吃到可口的食物,他会夸张的感叹,“这也太他妈好吃了!”拿到甲等成绩,他会高兴的跳起来,“哎总算能对老头子有个交待了!”经过一天的体能训练,他会一边蹬鞋子一边往床上趴,“腿都要断了累死老子了!”
偶尔是粗鲁的,却总是鲜活的。
三岛春明见过他拿到成绩单时得意的样子,收到家书时高兴的样子,华国新年时伤感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沉溺于情欲的样子。
他在水色氤氲中,舒展着修长的四肢,似攀援于浮木之上,在风浪的起伏里,轻声低喃……像是一个原本外表坚硬的物体,一层层剥去外壳,袒露了柔软的内心。令他联想到利根川底的河蚌,敲开坚硬的外壳,是莹白油润的珍珠,让人无法抑制的想要伸手去触摸……
三岛春明惊醒过来,感受到了身下的剑拔弩张。他深吸口气,嘴唇喃喃的掀动,默念着佛教的清心咒。片刻之后,他伸手敲了敲障子门框,移门外传来侍从的低声请示。
“清子。”他翻身坐起,吐出一个侍妾的名字。
不久,身着寝衣的女子莲步而来,低眉垂首,柔顺的褪去衣物,白皙的肌肤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莹润的光泽。
长公子伸出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这是他第一次打量一个侍妾的面容。从他成年被教导人事开始,家司便耳提面命,男女之欢婚前为阴阳调和,婚后为绵延子嗣,不可耽于情欲。
他于此道并不十分热衷。无法理解学校里那些男同学谈起此事时那一脸的热切,在他看来,是被欲望挟制的表现,也是弱者的象征。
可窥探到的那一幕,粉碎了他以往的认知。他凝视着那张芙蓉玉面,大概是睡梦中被唤醒,白皙的面庞泛着微微的红晕,眼尾湿意润染,与被池水熏红的面颊十分相似。
他松开手,转而抚上脊背,亦如绸缎般光滑。他满意的点头,一如往常般,欺身而上。女子的气息馨香,肌肤柔软,喉间溢出的呻吟娇媚婉转。
三岛春明闭上眼,不疾不徐,不紧不慢,按照步骤挺进、撞击……却无法如平日一般释放。他惶然的睁开眼,脑海间有片刻的空白,不断的搓动手掌,想要唤醒突然间陷入沉寂的欲望。他甚至不自觉的模仿起在他看来十分粗鲁的律动……
污浊最终还是被排遣出去,彷徨却填了进来。他在寂静的虚空里,清楚的感觉到心房像掉了一块,一个孔洞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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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张定坤和方绍玮与机器厂商洽谈具体事宜,而灵波则在三岛春明的引荐下,进了制药厂的实验室。
只有方绍伦闲来无事,想回学校去看看。陆军士官学校就在京都东郊,三十里路程,三岛春明牵出两匹骏马,笑道,“快来看看你的‘伏特加’。”
那匹棕红色母马毛色水亮,看见方绍伦发出一声嘶鸣。
方绍伦上前轻抚着它的鬃毛,用面庞去贴它的脸颊,“它还认得我,”拍了怕它的络头,“春明你将它照顾得真好。”
这匹马是方绍伦来东瀛第一年,从三岛春明手上赢的,两人打赌谁能拿到全优。三岛春明赌的这匹马,而方绍伦赌的他的玉扳指。
方绍伦回华国带不走这匹名驹,绕一圈,又回到了春明手上。他亲热的拍打着马腹,刚想要翻身而上,腿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
张三这狗日的跟安了发条似的,要把人摇散架!饶是他后半晌给他揉捏按摩了大半个晚上,仍然酸麻异常,骑马是不要想了。
他略有些尴尬的回头看一眼三岛春明,“春明,路程有点远,要不我们还是开车去?”
三岛春明绝非故意,他一开始未曾意会过来,但见方绍伦眉目之间略带羞恼之色,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副画面:月色下,白皙笔直修长的腿从男人的肘间移到肩上,水波荡漾,轻雾缭绕……
他别过脸,“好,我去开车,你等会。”
三岛春明开了一辆最新款的敞篷汽车,搭载着方绍伦,行驶在乡间的小道上。
看着铮亮的车身,流线的造型,新颖别致的设计,以及充沛的动力,得知是东瀛自产的小汽车,方绍伦无比羡慕,华国要什么时候才能像东瀛这样,有自己生产的小汽车呢?也不知道赵书翰工科的教授,有没有挖掘出几位高才来?
“绍伦为何事感叹?”三岛春明侧头看他一眼,“难道有什么烦心事?”
“不是,想到我的家乡,什么都依赖进口,如今国情确实也无力发展工业……”
三岛春明微微一怔,有意试探,“西方列强在工业发展上的确领先许多年,我们亚洲国家其实很应该团结起来。”他笑了笑,“毕竟我们都是使用筷子的。”
“东瀛要醒悟得早一些,发展也更快,近年来东瀛留学的华国学生应该年年都有所增加吧?”
东瀛与华国的关系十分微妙,相比西方列强国家要多一份羁绊,国内许多先进人士都有留洋东瀛的经历,甚至重要的革|命组织同盟会便成立于京都。
但又不是全然的友邦,双方之间存在战争,在经济、文化等领域也时有摩擦产生。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三岛春明小心措辞,“我们亚洲,至少东亚,这些国家结成坚固的同盟,好比你我间的友谊一般,共同抵抗西方的侵略,想必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方绍伦摇摇头,“春明,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父亲的情景。”
三岛春明第一次将这位在学校里结识的朋友带回家,便遭到了三岛雄一郎的严格盘问。尽管他似乎十分忙碌,仍然事无巨细的从家世背景到学业成绩,逐一垂询,末了,才首肯了两人的来往。
可以这么说,倘若方绍伦家世贫寒或者学业马虎,都没有资格成为三岛家长公子的挚友。
“真正的友谊只发生在势均力敌的人之间,”方绍伦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你父亲这话放在人与人之间有偏颇之处,但放在国与国之间却十分恰当。人类有情感,会有强者对弱者的帮扶,但国家没有情感,只有利益。”
三岛春明没有料到一向率真的人会有如此犀利的一面,不由怔住,方绍伦没有说错,如果不是同样雄厚的家世背景和自身的优异表现,父亲的确不会首肯他们之间的来往。
他沉默片刻,又道,“如果友情讲究势均力敌,那么爱情呢绍伦?你觉得爱情该讲究什么?”
车辆驰骋,风声过耳,方绍伦“哈哈”的笑起来,“对你们家来说应该是门当户对吧。你们家族跟山本家族可不就是门当户对吗?”
“难道令尊不是这个要求吗?”三岛春明反问道。
方绍伦叹了口气,“确实如此。”
“但是你个人并不认可吧?”三岛春明踩了一脚刹车,降低了车速,“如果你认可门当户对,大概不会和那位张先生在一起?”
即使隔山跨海,想要探听一位知名人物的背景,对于三岛家来说不是难事。
“其实我很奇怪,”他故意不去看方绍伦的表情,“我之前听你提过袁君数次,却从不曾听你提起这位张先生呢。”
方绍伦的神情从怔愣到惊讶,他就知道张定坤在他房间泡澡的举动会令他这位友人起疑,三岛春明拥有敏锐的洞察力。
但是他奇怪的点,并不是这个事情本身而是这个人选?
这句问询令他从原本的羞愧转为了思索,是啊,为什么是张定坤?他既不是优雅绅士也不是温厚善人。
他并不打算撒谎推脱,以两人的关系,话说到这个份上还隐瞒就生分了。他十分认真的想了想,“我想,婚姻或许讲究门当户对,但爱情不应该有门第之见。”
三岛春明将车停在路边,转头看向他,柔和的目光显示他在认真的倾听。方绍伦因此同样认真道,“爱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应该与门第、家世,甚至性别都无关?”
方绍伦低下头,“是。”他在这对话里竟然豁然开朗起来,是啊,张三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个,他爱他,他其实也是爱他的,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挂在嘴边上说。情由心生,心底的感受自己知道就行了。
三岛春明看着他红晕弥漫的脸庞,一丝异样的柔情从心头升起。他柔声道,“我懂了。”
他重新启动车子,“绍伦,我并非要使你难堪,我只是想……也许你需要理解和倾诉。”
方绍伦看一眼他依旧沉静的侧颜,喉头滚动着,嗫嚅道,“春明……”
三岛春明回视他一眼,目光柔和,“绍伦,我们永远是朋友,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改变。”
方绍伦大松了一口气,不惊诧不排斥的态度让他分外舒坦。三岛春明是他真正认识或者说认可的第一位君子!他有温其如玉的外表,和而不同的性情,光风霁月的胸怀。
同窗三年,方绍伦觉得他是唯一一个能做到“四非”的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男生宿舍难免会有些“春宫图”之类的存在,他可以一眼瞟过,面无表情。
方绍伦原本以为这样的性情,对他与张定坤的关系是难以接受的,没有想到会得到第一份认同。
午后的阳光,暖意融融的照射在两人面庞上、身上,清风拂面,沿路送来野花的香气。这一切都令人心情舒畅。
三岛春明小声哼唱起东瀛一首民歌,是学校每每举办活动必然要播放的,轻盈舒缓的曲调,可以驱散人心头的阴霾。
方绍伦靠在椅背上,双臂举向天空,和他一起哼着熟悉的曲调,感受着和风、暖阳以及初夏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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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两人沐浴过后,穿着东瀛式样的浴袍,跽坐在低矮方桌的两侧。穿和服的侍女送上一壶温着的菊花茶,三岛春明翻开茶盘上青花瓷的茶盅,倒上一盏递到方绍伦手边。
门外的回廊上,隐隐传来动静,两人转过目光,张定坤高大挺拔的身影远远而来,跨过门廊时还微微弯了一下腰。
他外出向来捯饬得十分精致,穿着薄款的西服,走了一天路脚上的皮鞋仍然铮亮,神态之间也未有丝毫疲色。
三岛春明的目光略带审视的凝望,的确是个出色的男人……他站起身,“绍伦,还记得‘晚樱居酒屋’吗?晚餐要不要去那里吃?如果张先生愿意一起的话,我很欢迎。”
“晚樱居酒屋”是他们念书的时候,偶尔的假期必然要溜出来光顾的地方。
“好,一定去。”
三岛春明微微一笑,踱步从回廊的另一端走开了。
片刻之后,张定坤走进来,一屁股往榻榻米上坐下,嘟囔道,“这种装修真是不适合我们这种大块头。”
他洽谈一天回来,口干舌燥,拎起那把小巧精致的茶壶一顿牛饮。
方绍伦“啧”了一声,“哪里就急成这样?!”这糙汉子与东瀛式的精致真是格格不入。
“我干啥都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意有所指的睨了他一眼。急个屁!非把人磨得发软发晕才肯鸣金收兵!
“刚那谁,怎么一见我就走了?”张定坤狐疑的看着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身影,“你今天做什么了?一直跟他一块?”
“嗯,回学校看了看,又去练武场打枪。”方绍伦点头,喟叹道,“春明的枪法简直百发百中,我原来跟他差不多,如今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方绍伦在沪城入职有配枪,但派上用场的时候不多。再加上跟张定坤胡搅蛮缠,近段荒废了晨练,不像三岛春明一日不辍,枪法自然精进不少。
张定坤瓮声道,“一整日都跟他待在一块?三岛家的公子这么悠闲?”
方绍伦听他的声气,就知道狗东西又开始吃起没来由的飞醋,“噼啪”在他胳膊上甩了两掌,“春明今天问我来着……”
“问什么?”
方绍伦将两人的对话挑拣着复述了一遍,“我都说了春明是君子,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张定坤不置可否,看方绍伦目光囧囧等着他答复,不情不愿道,“倒比袁敬知趣些。”
“我就这么两个交情瓷实的,你别埋汰完这个埋汰那个!”方绍伦踢他一脚,“不然……”
“不然怎么着?”张定坤攥住他穿着绫袜的脚掌,一把将袜子扯了,粗粝的手指攥着脚趾尖不轻不重的揉捏。
方绍伦刚洗完澡,脏是不脏,但唯恐被他人窥见,挣了挣,却是脱不开束缚。
他伸头看看门外,回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和室便有这点好处,一线排开,廊上有动静屋子里头很快便能感知。
东瀛式的小茶桌又围着精致的布幔,能略作遮挡,便任他攥着。
“非逼我把‘双文’扯出来遛遛?”方绍伦因为三岛春明的理解而心情颇好,难得开了句玩笑。
张定坤简直心花怒放,他的大少爷也会拈酸吃醋哩,澄明的双眸睨视着他,唇角微微翘起,那似嗔似喜的神情简直让人恨不得立马将他扒拉到怀里,狠狠的蹂躏一番,非让他哭着求饶不可!
一双狼眸凝视着他的猎物,抓起那只脚掌,凑到唇边,森然的白牙微微研磨着,又痒又痛!
“啧啧啧,要点脸吧张三!”方绍伦鄙夷的挖了他一眼,“回头别用你这张嘴来亲我……”
第62章 他就知道这豺狼虎豹之地……
晚樱居酒屋位于京都浅草寺的隔壁,并不十分阔大的门面,但因为主人的精心装饰而显得十分有格调。
大瓮装点的枯山水营造出幽静的意境,原木质地的长方形木桌旁,三人相对而坐。
穿着和服的侍女将烤牛舌、烤银鳕鱼、金枪鱼刺身、天妇罗等东瀛传统菜色一一排布到桌上,又奉上两陶瓶清酒。
三岛春明挽袖倾酒倒入酒樽中。他举手投足间,无需刻意便自带一种闲适优雅,先移杯到张定坤面前,“张先生,尝尝,或许相对华国的烈酒来说,缺乏一些刺激的口感。”
又递一盏给方绍伦,“许久没闻到这酒香了吧?”知名的居酒屋一般都有秘方佳酿,不对外售卖,要来店里才能喝到。
张定坤举杯尝了尝,口感酸甜,带有淡淡清香。沪城其实有日料店,但他不曾光顾过,西餐都吃得少,何况日料。“这也能……”叫酒?大少爷一个眼刀飞过来,他利索的把剩下半截话吞回肚里。
三岛春明会意般微微勾起唇角,“绍伦爱喝这个。”
方绍伦确实爱喝,因为度数不高,不必担心烂醉失态,又能略略麻痹神经,令人心神放松。倒是三岛家窖藏的那些烈酒,入口醇厚后劲却足得吓人,他大醉过一次后,再不敢逞强了。
“要喝烈酒春明家有的是,但到了东瀛,总要尝尝地方特色嘛。”当着外人的面,方绍伦意识到自己对张三有点过于凶了,找补了一句。
张定坤十分受用,他家大少爷肯解释就是进步了,端起酒杯正要开口,三岛春明却拍了拍掌心,几名侍女各捧一个酒瓮鱼贯而入,将它们垒在桌边,又悄无声息的退下。
只留下一名和服女子,跪在矮桌边,轻拍着黄泥启封。
“知道张先生是华国北地豪杰,想必爱烈酒,这是家中窖藏的百年陈酿,请君品尝。”三岛春明仍是一脸温文尔雅的笑意,目光与张定坤交汇。
张定坤放下手中的酒樽,“这倒正好,早听我家大少爷说,三岛先生家里有不少珍藏,今日可以一饱口福。”
方绍伦讶然道,“春明,我们在晚樱一向是只喝清酒的……”
“绍伦你喝清酒吧,等回了华国,不知要再过多久才能重温这芬芳。”三岛春明微微笑道,“我有许久不曾畅饮了,今日能以酒会友,实乃幸事,但求一醉。”
“正是,”张定坤接口道,“美酒佳肴,”他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方绍伦的手指,“挚友挚爱,如此良辰,但求一醉。”
方绍伦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两个人的酒量要分个高下……他瞄了一眼桌边一字排开的酒瓮,大概是够的……吧。
侍女换了天蓝色釉面的陶瓷斗笠碗,用青玉酒斗从酒瓮中舀出橙黄色液体,浓郁的酒香瞬间四散开来,张定坤深吸口气,赞了一声,“好酒!”
三岛春明执碗微抬,“欢迎张先生到东瀛做客。薄酒一杯,敬您。”
“三岛先生客气了。”两人碗沿轻轻一碰,各自仰脖,方绍伦在一旁看得心痒痒,舔唇道,“要不我也喝点?”
“不用!”两人异口同声,方绍伦一愣。
三岛春明轻拂唇畔,浅笑道,“三人同行总要有一位清醒的,绍伦,今日这酒局就不邀你了。”
方绍伦略感怪异,之前在陆军士官学校,有时候训练强度大,同寝室友也会相约买醉,大家一块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在深夜寂静无人的街头唱校歌……
不过想想这两人的酒量,算了,不挨边也好。
他拿着清酒陶瓶自斟自饮,另外两人已经推杯换盏喝过了两轮。
“我家大少爷留洋三年,多得三岛先生关照,”静默不语的侍女及时为空了的酒碗满上,张定坤一手擎起,“这杯我敬您。”
方绍伦在一旁听得脸红,这话说得……饶是三岛春明已知晓他二人的关系,这么堂而皇之加上前缀也只有张三这种厚脸皮才能神色自如了。
三岛春明唇角微勾,“绍伦在东瀛三年,学业优异性情直爽,因此得教官同学喜爱,并无我关照之功。”自然也没有你道谢之理。
“何况我年底将至沪城行商,届时还要请张先生多多关照。”他长眉弯弯,展露一抹和煦笑容。
“三岛先生……”
方绍伦实在忍不住打断,“不是,你们非得先生来先生去吗?”
三岛春明从善如流,“我与绍伦同龄,想来张先生居长,定坤兄,”他双手捧起酒碗,“幸会。”
张定坤与他碰碗畅饮,眉眼深邃起来,笑得愈发真切,“春明,我有一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定坤兄但问无妨。”
“春明是家中长子?”
“是。”
“据我所知,东瀛一向长子继承家业。”张定坤出言相询,但语调随意,“三岛先生乃军部重臣,怎么反倒派春明海外行商呢?”
三岛春明微微一愣,淡笑道,“华国有句老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海外行商亦是历练。据说定坤兄如今一身本事,处处人脉,皆是行商历练而来。春明正想效仿学习。”
这言语听着谦虚,实际上毫不客气,是十分明确的表达,你的底细我清楚得很。
“原来如此,那我们很该干一杯!”张定坤“嘿嘿”笑道,二人仰脖饮尽,他抹一把酒渍,“春明若不为我解惑,我还当华国便是你接掌家业的起点呢。”
三岛春明的目光刹那间有如利剑,却又飞快的收敛,淡笑道,“定坤兄说笑了。”难怪他父亲叮嘱,不可小觑此人。三岛雄一郎善相面之术,看人十分准,当初评价方绍伦,“此子面相聪颖,心思纯澈,或有可供利用之处……”
一旁品尝美食的方绍伦察觉到了一点“夹枪带棒”,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张定坤一脚。
不与东瀛人谈论国事几乎是留学生的定规,只因东瀛国内局势也十分复杂,有皇道派、宪兵队、立宪民政党,各持己见,常在报刊引发骂战。
他擎杯与春明碰了碰,略含歉意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吧。来,咱俩喝一杯。”
“是,很该为我们逝去的同窗岁月干上一杯。”三岛春明并不因为方绍伦喝清酒而随意,仍旧满上,与他对饮,“绍伦,近来总回想在学校的日子,实在是平生难言的畅快。还记得那次江村教官罚我们滚泥巴地吗?”
“怎么不记得!”方绍伦拊掌大笑,“长这么大没这么脏过。”
为了训练士兵对上级命令的服从程度,趁着阴雨天命他们在泥巴地里翻滚似乎是军校必修的课程之一。
“后来我们还去多摩川野泳了……”
“对,都脱得赤条条的,村女朝我们扔泥巴,喊‘雅库扎’(流氓),哈哈哈……”方绍伦笑得捶桌子。
三岛春明不动声色的睨了一眼张定坤,如愿看到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眸流露出嫉妒的情绪。他扯了扯嘴角,父亲说得对,再强大的敌人,只要你知道他的软肋,那就没什么可怕了。
他端起酒碗,脑海里却也不自觉的回想起那个场景,那其实是他第一次看到“赤诚”的方绍伦,之前在寝室,不管洗澡还是锻炼,多少都穿了条裤衩。
虽然那种毫不避讳,赤条条走来走去的奇葩不是没有。但方绍伦显然是正常人,伏天也最多裸着肩背。但是那一次……他第一次觉得“赤子”确实是个十分美好的词语。
张定坤亦是留心着他的神色,听到这个话题后,见那张俊雅面庞上闪过怀念的神情,睨向他的目光中略带一丝得意,手中的酒盏不自觉的捏紧了。
他就知道这豺狼虎豹之地长不出什么芝兰玉树来!同样是披着温文尔雅的皮子,打着知己好友的旗号,怀揣着觊觎的心思!
他家大少爷委实招蜂惹蝶!尤其他还毫无察觉,仍与之谈笑风生,张定坤不自觉的猛灌了几口。
三岛春明姿态娴雅的倾杯过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定坤兄,今日宜醉,敬你。”
“好!干了!”
这场酒局直喝到夜半时分。
张定坤和三岛春明推杯换盏,他们偶尔分别与方绍伦说笑,彼此之间交流不多,但喝酒的速度丝毫不慢。
方绍伦看出了两人比拼的架势,在一旁劝道,“差不多就得了,明儿还有事吧?”
张定坤“嘿嘿”笑着,一只手拢在他耳边低声道,“绍伦,喝酒这事跟……那事一样,起了兴致,是停不下来的……”
得,这是已经喝高了!方绍伦气恼的白他一眼,再看对面的三岛春明,眼神氤氲,面颊酡红,显然也醉得不轻。
跪立一旁的侍女要拍开最后一坛黄泥封口的佳酿,方绍伦忙止住她,用东瀛话说了一句,“不用了。”
三岛春明同样说东瀛话:“请启开!”
呃,好吧,这一个两个的都跟换了个芯子似的,张三没了平日的听话,春明没了平日的温和。方绍伦有些后悔放任他们喝这么多了。
侍女启开酒,施了个礼,退了下去。
三岛春明拿青玉斗给方绍伦也量了半盏,“绍伦,我知道你肯定馋了,这最后一坛,你也喝一杯吧。”
他说话倒是清晰,大概还没醉?可接下来他捧着酒盏,递到方绍伦唇边,一副要喂他喝的架势,呃,醉得不轻了!
眼角的余光瞄到张定坤的手要伸过来,方绍伦忙接过酒盏,“我自己来,自己来。”刚含一口酒在嘴里,一只手掰过了他的肩膀,火热的唇覆了上来。
方绍伦大惊之下被呛到,那唇舌却不管不顾,裹缠而来,密密的箍着他,不止酒水连呼吸都被一并夺去。
他手脚并用才将张定坤推开,劈手往他肩上、背上狠狠的打了几下,“要死了你!发什么酒疯!”
张定坤不闪不避任他打,身体向后倒去,“嘿嘿”的笑,又喃喃道,“绍伦,你是我的,是我的……”
方绍伦心里清楚大概是三岛春明喂酒的举动,引发了张三的疯病,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回应过他那些肉麻话,他总是过分紧张他。唉,跟一个喝醉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但是他却不敢去看三岛春明的脸色,人家知道你俩的关系是一回事,当着面亲亲我我就有些过了。何况春明一向是最知礼、守礼的人,这放浪形骸落在他的眼里简直叫人无地自容。
他红着脸垂着头,三岛春明却俯身向前,吹熄了桌上的鲛油灯。
随着光线的黯淡,方绍伦暗暗松了一口气。春明一向是这样体贴人心。
一轮圆月从窗棂间踱步而入,柔和的清辉遍撒在室内,轻抚着坐立的身影。如轻烟,如薄雾,将美好与欲念一并笼罩。
三岛春明不动声色的拉长呼吸,平缓了心头的焦躁。富可敌国的人不会夸耀他的财富,学富五车的人不会吹嘘他的学识。急于证明的人,往往并未确切拥有。他还有机会,这很好。他转头看向窗外的月色,轻声说了一句:“今夜の月は綺麗ですね」。”
方绍伦愣了一下,一旁的张定坤坐了起来,醉醺醺的嘟囔,“他说的什么?突然讲什么鸟……”方绍伦一把捂住他嘴巴,向三岛春明道,“春明,我们回去吧?!”
“好。”三岛春明站起身,微微一个踉跄,方绍伦忙伸手托了他一把,挂在他身上的张定坤陡然间就重了许多。
方绍伦只好放开手,好在春明敲了敲门框,两个侍从走了进来,静默无语的搀着两个醉汉,一直送到三岛家宅邸。
三岛春明与他们在后院的门口分开,他大概没有张定坤醉得厉害,脊背仍然挺直,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月辉镀印在他的眉梢眼角,他弯了弯唇角,“晚安。”
“晚安,春明。”张定坤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方绍伦不得不伸手揽着他的腰,刚跨进院门,身后又传来一声低唤,“绍伦。”
“皓月东升入碧穹,并非怀有待何情。”三岛春明念完这一句,转身走了。
张定坤站直了身体,“这念的啥?”
“你装醉?”方绍伦瞪大眼睛,亏他还生怕他滑到地上,紧紧搂着他。
“别打岔,我问你,他刚说的啥?”张定坤攥着他衣领,其实还是醉了,浓重的酒气弥漫全身,抓他衣领的手也有些不知轻重。
“东瀛一个诗人写的俳句。”方绍伦叹了口气,搀着他胳膊转过回廊。
“我还能不知道是湿啊干的,我是问你什么意思?”张定坤一只手揽着他脖子,颇有些气势汹汹的。
方绍伦拍他手背却拍不开束缚,“就是说月亮升在天空,并不是因为在期待或等待什么。表达一种超然物外、无所期待的人生境界。”
“切!这小赤佬挺会装啊……”
方绍伦捂着他嘴巴,“你够了啊,在人家家里做客呢,少说这种屁话!”
张定坤掰开他手掌,“我再问你,在酒馆里他说的那句鸟语什么意思?”他食指戳着方绍伦脑袋,满嘴酒气扑面而来,“老实答话!”
方绍伦恨不得给他两嘴巴,但被这么钳制着,只能一边移动脚步,一边低声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真的?”
“我骗你干嘛?!”方绍伦当然不能说,这是东瀛文人夏目漱石对英语“I love you”的翻译,他们念书那会一到节假日男同学三五成群在街头游逛,看见漂亮的女孩子就故意在她耳旁喊这句话,既宣泄了蓬勃的春心,又能摆脱耍流氓的嫌疑。
春明在旁人眼里是矜持贵公子,只有方绍伦晓得他骨子里其实是略有点感性的,大概是美好的月色令他回想起过往愉快的时光。
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要是细究背后的含义,落在文盲张三的耳朵里,尤其在他这么醉意滔天的时候,只怕要掀起轩然大波,还是不说的好。
但是张定坤也很不好唬弄,狐疑道,“真是这个意思?我看那小赤佬的表情不对……”
“灯都熄了你从哪里看?别有的没的尽瞎说了,赶紧睡觉去!”方绍伦低声喝道,转过回廊就是客房,可不能把绍玮和灵波吵醒了。
他把张定坤往他自己房间推,张定坤伸出一只手扒着门框,“不,我要跟你睡……”
“不行!”方绍伦今天已经出足了糗,要把这个醉鬼再放进他房间,他明天不用下床了。
“我一个人睡不着……”张定坤软语低声,“让我跟你睡吧绍伦……我保证什么也……”
“噗啦”一声,隔壁的房间门拉开,一个身影探出头来,“你们这是在干嘛?!”
第63章 果然如此!果然在下头!……
三天后,一行人踏上了返程。东渡之行,收获满满。
张定坤和方绍玮签订了机器采购合同,张三爷拽诗文拽不过人家,谈合同倒是很有一套,再加上三岛家的支持,拿到了相当低的折扣,供货日期也签到了最近,又答应届时派两名工程师随行安装,给操作的工人做相关培训,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而灵波则在三岛家旗下的制药厂待足了整个行程,穿着特制的白大褂,戴着除尘帽,废寝忘食的泡在实验室里。
制药是很讲究机密的行当,实验室非请不得入。灵波于制药一道既有天赋又有热忱,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前面几日在各个科室穿梭旁观,混熟了立马厚着脸皮要求上手操作。
研发工程师请示过三岛家的长公子之后,不但首肯了她的各项请求,态度又比之前更为亲切,灵波因此对三岛春明颇为感激。
尤其登上邮轮后,三岛家准备的回礼一箱箱抬进船舱之余,侍从将一个数层的提篮递给她,抽开每一屉都是茶点,颜色鲜艳,造型精巧,甜香扑鼻而来。
“我家大公子说,航程枯燥,希望能给周小姐添点滋味,祝您一路平安。”侍从行了个东瀛的礼节,退下去了。
“啧啧啧,”灵波忍不住悄悄踢了张定坤一脚,“哥,这份细心你可比不了。”兄妹俩在甲板吹着海风晒太阳。方绍玮是方家少主,在货舱点数三岛家的回礼和购置的手信。方绍伦昨晚与春明彻夜长谈,这会正在舱房补觉。
“哼,我用得着跟他比?”张定坤气哄哄的,他昨晚十数次想溜到大少爷房间去,结果三岛春明跽坐的身影一直投映在拉门上。两人用东瀛话交谈,时不时传来低声笑语,但确实只是聊天。张三犹豫大半个晚上,还是不敢造次。
什么时候能放肆,什么时候要老实,他还是把得准脉的。
灵波拥有女性敏锐的直觉,“我觉得这位三岛家的长公子对你家大少爷,绝对不一般。”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刚上邮轮时,三岛春明与方绍伦告别,深邃的眼眸紧紧凝视着,抬手理了理大少爷被海风吹扬的发丝,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尽管没有几句言语,那份眷恋不舍却表露无遗。
“不一般又怎样?他就算垂涎三尺也只能想想。”张定坤满脸得色,他那晚装醉当着三岛春明的面,亲了大少爷一嘴,过后大少爷也没怎么怪他,可见没觉得这事丢了他的脸。
“那大少爷怎么好像对你爱答不理的?”
“呃……”张定坤叹了口气,“是因为你家男人。”
“我家男人?”灵波思索片刻,才知道他是说方绍玮。“哎,别这么形容,怪瘆人的。”她觉得胳膊上冒起了鸡皮疙瘩,“关他什么事?”
张定坤嗤笑一声,“你自己挑了这么个货色倒不准我拿出来说了?半夜三更不睡觉,鬼喊鬼叫乱转悠!”
方绍玮探出头来那一问,张定坤犹置可,方绍伦是真真被吓了一大跳。
他把张定坤往房间一推,丢下一句“他喝醉了”,急匆匆就跑了。
连喝醉了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与不对劲,更何况方绍玮?
“你这两天帮我留点心,”张定坤知会灵波,“要是他说什么或者问什么,千万帮忙圆一圆,不然大少爷非得打死我不可。”
方绍伦这几天都不搭理他,晚上不准他去他房间,白天见到也不假辞色。他这是心虚上了,越是有一腿,越要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不相干的样子来。
“放心吧,绍玮素来不留心这些细节。”灵波说得很轻巧,但她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猜错了。
方绍玮之前的确是不留心,奈何之前喂药就让他犯起了嘀咕,那一晚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门外头的动静,尽管有些含糊,但那句“让我跟你睡吧绍伦”,他听得清清楚楚。
张定坤的声音低沉有特色,又很少有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候。
他开始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拉开门,看到他哥一脸的慌乱,还有什么不明白?
人一旦有了疑心,关注点立马就变得不同。他躺在床上,回想起许多往事来:
张三从小就对他哥多有维护,被调去方学群身边前,两人同吃同睡,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他哥写大字唬弄先生,被他爹罚跪,张三陪着跪;他姐让表哥们给点“教训”,张三自己挨打也要把他哥护在怀里;下雪天过庭院,他总背着他,生怕他把棉鞋踩湿了;
他还记得他哥去东瀛,他爹亲自送,张三也说要去,他爹另外有事分派他。
还记得他跟张三站在屋檐底下,目送车子远去,他正打算转身,却见身畔的张三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追着那小黑点跑出去不知道多远……
当时就觉得奇怪来着,毕竟不是十多岁的年纪了。他成了少东家,张三也成了张三爷,这番举动多少有点幼稚了。不过私心底更多还是羡慕,他哥随手一捡,就捡回来个体面能干的拥趸,还这么忠心耿耿。
现在想来,难道是,难道是……
他突然记起,五六年前挨的那顿打。
那时他已经在周家的金器铺子里历练了两年,当上了掌柜,走在月城街面上,到处都是“少东家”的招呼声,自觉已经很能为家里挣脸面了。
而他哥呢?在沪城求学,花天酒地,只知道花家里银子。
他爹好赖不分,当着众掌柜的面还夸他哥在沪城长了见识,还会说洋文了。
他自然不服气,不敢顶撞他爹,但可以找他哥掰扯,两兄弟一言不合就打起架来,他成天在铺子里头忙活,自然不像他哥在学校里头有各种锻炼,开始被压着打,等他来了真火,他哥反倒怂了,被他一拳打到眼睛上……
张三替他哥寻仇来着,那手脚是真的重,抓着他一顿踢打,还骂他自己家里人也下死手,“你哥让着你懂不懂?!从小到大都让着你,顶着少东家的名头还不够你得意的?眼睛都差点让你打瞎!你要再这么不知好歹,老子让你有命富贵没命享……”
他那恶狠狠的神情,方绍玮能记一辈子。
那顿打让他在床上躺了十来天,虽说他爹也罚了张三,派他去西域送货,很吃了番苦头,但他心里总不称意。
方家本就是他的!他娘是他爹明媒正娶的妻,一个婢生子也配跟他争?凭什么说是他让给他的!
他原先一直以为张三偏袒他哥是为着活命的恩情,如今看来,竟还有内情?
许多原本觉得奇怪的事瞬间有了突破口,张三都二十七八了,为什么还没有定下婚事?他又不是拿不出手,相反,不止月城的媒婆热心此事,连金阳刘家都派人来说过亲。
他哥年纪也不小了,他爹上回还嗟叹说跟魏家的姑娘怎么也定不下来。
如果真是两人有首尾,这些奇怪之处便都解释得通了。
方绍玮起了疑心,于是处处留心,果然发现了端倪:
一行人上邮轮,方绍伦脚下没留神,踩着舷梯崴了一下,张定坤几乎是蹿到他面前,中间还隔着两个人呢,硬是都没他手脚快,那半扶半抱的样子简直让人没眼看!
早起的咖啡,方绍伦嫌苦,喝一口就搁着了,过了片刻,张定坤似乎以为别人看不见,端起就喝了。
更别提,餐桌上吃剩的肉饼、喝剩的汤,张三饭量大,全给打扫了。要说他是舍不得浪费粮食,也没见他吃别人剩下的。
灵波拿茶点给他吃,他还挑三拣四哩。
方绍玮心里几乎有了定论,但这些算不得实证,毕竟张三是他哥捡回来的狗,吃他剩下的东西、在外护持着他,似乎是常态。
他非得抓个现行不可!
什么是现行?同是男人,当然是那档子事!何况他俩睡一个舱房,要真有一腿,晚上不可能没动静!
本着这个想法,方绍玮顾不得脸面,等过了十二点,光着脚悄悄走到他们舱房门口去偷听,可连着两个晚上都没出什么幺蛾子。
他颇有些失望,可又松了口气。
要真有这档子事,按张三那个块头,怎么着都不可能是下面那个。他哥要真被男人操了**,连他的脸都丢尽了!
第三个晚上,他又轻手轻脚起了床,再盯这一个晚上,要是没什么动静,那大概就是他想多了,他们这个年龄不可能连着三天不干事,他自个都是隔天就要与五姑娘相会呢。
可惜张定坤不知道他这个打算,不然怎么着都要忍住。
事实上,他已经忍了不止三天了,从喝醉那晚开始,方绍伦就不搭理他,上了船也不肯跟他睡一张床。
他硬挺了来路,回程晕船就没这么厉害了,灵波又逼着他吃了晕船药,想装个可怜都不成。
连着两个晚上,方绍伦都是早早就睡了。这艘邮轮上配备有壁球场,他不晕船,兴高采烈的跟几个鬼佬打了两天球。
舱房配备的浴室,泡澡是不用想,淋浴一下倒是还行,他洗过澡倒头就睡,完全不搭理张定坤的罗唣。
到第三个晚上,张定坤实在有些忍不了,等他睡着了,偷摸着爬他床上去,又亲又摸又舔,方绍伦被闹醒直叹气,“你属狗的吗?滚一边去。”
狗三怎么可能滚?宽大的手掌在柔软的肌肤上游走,在敏感的位置揉捏,在他的耳畔吹气……
两人睡一块也有些日子了,他已经很清楚动哪里方绍伦最受不住,逮着那地使手段,大少爷又酸又痒,忍不住叫道,“张三!别亲那里……”
“你要死了……叫你别亲!”
“你再这么着,我……我……嗯……嗯……”
“不行……最多两根……呜……你想弄死我是不是?!啊……”
门外的方令玮呆若木鸡。
果然如此!果然在下头!他捂着脸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舱房,心里翻江倒海,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畅快是有的,他哥这辈子都别想跟他比了,爹要知道了非打死他不可!
松口气也是有的,男人跟男人还能造出儿子来?家业是没他份了!
可震惊更多些,方绍伦跟张定坤!他们两个男人!什么时候滚到一起了!
必然是张三!这厮一向有些风流名声,他哥也真是倒了血霉了,捡了条狼崽子回来……
丢脸!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咱方家在西南可是有名有姓的,这事要让人知道了……
方绍玮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起来,灵波奇怪的看着他,“这是咋的了?脸色这么难看,别不是病了吧?”
她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也不发烧呀。”
方绍玮看着她一脸关切,踌躇片刻,到底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家灵波样样都好,可到底没过门,家丑不能外扬。
再说了,这事绝对是个大把柄,他得先攥着,仔细琢磨琢磨,没准能有大用处!
怀着这些心思,他垂头敷衍道,“我还是头一回离开家这么久呢,以往到沪城也顶多两三日功夫。”
“想家了?”灵波眨眨眼睛,“还是说,想蔓英姐了?”
方绍玮拉着她手,“你在跟前我想她干啥?”他稍稍用力,将她拉到床畔坐下。偷听了一场情事,他很有些心浮气躁,看着那张娇俏的脸庞,忍不住徐徐靠近……
灵波却一把推开了他,皱眉道,“放尊重点。”
“咱俩都订下婚约了,秋天你就要嫁给我了,”方绍玮有些困惑,“还……还不行吗?”何况他就想亲个嘴。
“那也等办了婚礼再说。”灵波起身就走,留下方绍玮一个人呆坐着叹气。
他家灵波真是哪哪都好,长相没得挑,当初他一眼就相中了。人又聪明,如果不是跟他订了婚约,本来是要去外国留学的。脾性也没得说,周家上上下下哪个不夸她?
就是不太解风情,任他软磨硬泡,就是不肯他挨边。
一个周家表妹,就是灯芯做的美人,吹吹就灭了,就算夏天里露出白花花的胳膊杆子,他也不敢上手摸,生怕把人吓到了。
好不容易找了灵波,身子骨结实,穿着半袖旗袍,露出来的皮肉看着也是白皙软嫩,可又不让摸,胆敢造次,轻则挨斥骂,重则挨耳刮子。
娘的,这日子怎么哪哪都是刺梗子!
第64章 狗张三在那起起伏伏,大……
一行人在沪城下了船,方绍玮和灵波径直回月城,一个思乡心切,一个思念她的蔓英姐姐。
方绍伦不回,倒正常,他毕竟在沪城挂职,离岗这么久,怎么着也得先销假。何况六月里袁闵礼结婚,他自然是要回的。
“三哥,你不回月城吗?采购机器这事咱俩一块跟股东们汇报汇报吧?”方绍玮看向张定坤。
“少东家跟大伙分说分说就行了,”张定坤不以为意,“我走了这么久,得去义父府上盘桓两天。”
到底是义父府上还是大少爷床上盘桓两天?
方绍玮欲言又止,气哼哼的上了火车。
张定坤没有引起警觉,在他看来方家这二愣子,不是有城府的人,要知道点啥,早嚷嚷得世人皆知了。
总算把这两个熟人送走,他迫不及待揽过方绍伦肩膀,“上义父府上吃饭?好歹出洋一趟,得送点土仪去。”
在东瀛的最后一天,他带着三岛家的两个随从,上街买了不少东西。他使唤三岛家的人,跟使唤赵文赵武似的,自己西装革履的空手走,两个随从大包小包的在后面扛。
三岛家又送了不少礼品,月城的让方周两人带回去了,剩下这些很够沪城交好的朋友们分一分了。
“说话就说话,搭人肩膀干什么?回头要碰上熟人害不害臊呢!”方绍伦拂开他胳膊。
张定坤不放,“沪城这么大,哪里这么容易碰上……”
结果,一转头,碰上关文珏!这下不等方绍伦发话,张定坤的胳膊“唰”的一下就缩回去了。
方绍伦不可思议的回视他一眼。
张定坤是碰上熟人的条件反射,甚至依他他是不怕的,是怕他家大少爷不高兴。等醒悟过来想再搭上去,方绍伦往前疾走了几步,他落了个空。
关文珏已经迎了上来,“三哥,绍伦!你们回来了!”
“是,”方绍伦笑眯眯的,“你知道我们去东瀛了?”自从上次在关府关文珏明确的表达对张三的爱慕之后,大少爷钦佩之余,也有点忌惮他。
毕竟在大少爷看来,对方哪哪都不差他,还远比他豁得出去。他虽然晓得自己对张三也许大概可能应该就是爱情那玩意了,但如果要他昭告全世界,那……还是算了吧。
“三哥走之前我们喝咖啡来着,”关文珏笑道,“你们也到车站送人?我送我妹妹、妹夫上北平,晚上一块吃饭?”
方绍伦笑眯眯的看向张定坤,“我没问题,看三哥?”
张定坤只觉得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忙道,“不巧,我们得去义父府上拜访,改天再约。”
虽然他重点强调了“我们”,但方绍伦回到公寓都还一直冷着脸。
张定坤心里又是甜蜜又稍感为难,他的大少爷心里还是有他的,不然也不会吃这飞醋了。但关文珏这人吧,还有点用处,土仪还得送一份去。
大少爷不好哄,却好骗,只要瞒着点,这事也就囫囵着过去了。
赵文赵武早得了信,把公寓打理得妥妥贴贴,洗澡水都备好了。
赵文推出个木箱子,“这是霓裳姑娘给您制的换季衣裳,里头有四套是大少爷的。都洗过水,熨烫过了。”在张定坤一再“求关照”后,方绍伦光顾过一次“霓裳坊”,大概因为模特风靡沪城,所以生意相当火爆。霓裳姑娘显然对他早有耳闻,撇下众人,十分热情的亲自给他量尺寸。
方绍伦对新衣毫无兴趣,冷着脸先去洗澡,张定坤哪舍得让他闷着气,脱了衣服就跟了进去。
“你跟进来干嘛?喝咖啡去!”方绍伦把他往门外头推。
“我不爱喝咖啡,”张定坤扒着门框,“让我喝点别的……”
“洗澡水喝不喝?”
“成啊,只要你嘴对嘴喂,是口毒药老子也吞了……”
张定坤在他家大少爷面前既不要脸面,又不要风度,只看哪种手段凑效,该软和的时候软和,该强硬的时候强硬!
开始只听到他一味的讨饶声,夹杂着絮絮的解释,后面慢慢就变了腔调。
船上舱房到底狭窄了些,洗浴也不舒坦,他又晕船,哪里能够放肆的施展手段?如今回了沪城,自家的公寓里,那就好比蛟龙入海,尽兴翻腾。
眼下的气候也正是发|浪的好时机,还未到酷暑,但裸着也毫无凉意。他把人从浴室弄出来,非得在玻璃窗前、水银镜前造次。
大少爷原本是怎么也不肯的,但火烧浪涌的,哪里还由得他?
张定坤本就力大无穷,精虫上了脑,那更是气吞山海,一只手就能把方绍伦抱起来。
“张三你!放开……”话到一半就被堵住了嘴,伸手要挠,一只手掌就把他两只胳膊扣得轻轻松松。
大少爷万分沮丧,他在东瀛三年,练得苦哈哈的,本来很有些自傲了,却敌不过天赋异禀。十分泄气的松了手,索性由他摆弄。
可摆烂都不成,这狗东西精怪得很,就跟他肚里蛔虫似的,每一下都能搔到痒处。他刚摊开手脚,想懒怠片刻,他立马就是一阵暴风骤雨……
他实在吃不住了,他又晓得缓上片刻,探头过来亲吻、舔舐,耳鬓厮磨着给他渡气……
狗张三在那起起伏伏,大少爷在那生生死死。
等耗时两个钟头的澡洗完,大少爷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疲惫的低喃着,“你去吧,我不去了……”
“那怎么行,义父肯定想你了!”与之相反的是神采奕奕的张定坤,“你不去义父还以为咱俩闹别扭了,去吧,绍伦,我伺候你穿衣服……”
他看着他家大少爷一身白皮嫩肉,蜷缩在真丝被褥间,新换的贡缎柔软细腻,拥着那四肢修长、皮肤光洁的人,只觉得这些死物真是有福气,可以这样紧紧贴着他,柔柔拥着他。
当然最有福气的还是他张三!白玉杯中玛瑙色,红唇舌底梅花香。
唯他可以尝那朱唇、吞那春水、闻那花香。还可以于云蒸霞蔚间尽情驰骋,直至雪融浪涌,合二为一。
这天底下就没有比他张三更有福气的人!
他低头在他倦怠的眉眼上轻啜,有几分后悔自己的孟浪,确实有些过头了,累到他家大少爷了。温柔的替他揉捏了半个时辰,才拉铃吩咐赵武将那箱子新衣服送上来。
方绍伦原本已经昏昏欲睡,听到他叫人,睁开眼踹了他一脚,“去门口接一下。”
“怎么?”
“你自己闻闻。”房间里充斥着激烈情事过后的靡靡气息。
张定坤“嘿嘿”的贱笑着,去门口接了箱子,翻找了两套合适的衣服穿来,伺候他家大少爷穿戴妥帖。
沪城已至夏季,白天很有几分暑意,早晚还算凉爽。
霓裳帮两人制的新裳都是适合节气的衣物,张定坤穿一件香云纱的长衫,他身躯高大魁梧,暗色穿上身十分显贵气。
他给方绍伦挑了一件天青色真丝杭纺长衫,薄而透气。
两件长衫,一深一浅,领口和袖口缀着的暗纹都是如意云纹,大概是霓裳姑娘独具的匠心。
可这要是让人看到便知牵连,方绍伦要脱下来,张定坤不肯,“这纹路不仔细都看不见,就到义父府上吃个饭,也没别人。”
他看着镜中两道身影,一高大魁梧,一挺拔俊秀,穿着样式相近的长衫,怎么看怎么合衬。喜滋滋的哄着大少爷,然后亲自开车去伍宅吃晚饭。
他无需通报,径直携方绍伦穿过庭院,一踏进客厅,却见伍爷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攥着根皮鞭,脚边跪伏着伍平康,脊背上的衣衫已有破痕,显然是已经抽过一轮了。
伍诗晴在一旁战战兢兢,看到张定坤踏进门像看到了救星,飞奔过去,“义兄……”看到他身后的方绍伦,才止了脚步,噘了噘嘴。
碰上伍爷处理家事,方绍伦略感尴尬,张定坤却是很自然的走过去,笑道,“给义父请安。”
他煞有介事的屈膝行了个蹲礼,起身顺势就将伍爷手里的鞭子拿走,“平康惹您不高兴了?您教训是应该的,可别气坏身子。”
他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伍诗晴端起茶盏送到伍爷手里。
伍爷接过抿了两口,又招手示意方绍伦落座,嘴里叹着气,“逆子委实不让人省心!”又踢了伍平康一脚,“还在这跪着干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下去!”
伍平康原本跪在那里任他爹打骂的,来了外人反倒来劲了,梗着脑袋站起身,“爹,这事您让义兄评评理!到手的银子哪有推出去的?何况是他关家牵的头,我们不走这几船郑家也会走!不过瞒着您罢了……”
伍爷“嚯”的站起身,又要去拿一旁的鞭子,“反了你!看老子今天不抽死你这个小畜生……”
张定坤忙扶住他,一叠声的宽慰,“义父您消消气……”又冲伍平康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下去,“赶紧回房反省,要是把义父的身子气出个好歹,我看你怎么了账!”
伍诗晴也在一旁拖拉着,兄妹俩相携着退下去了。
伍爷颓然的往太师椅上一坐,连连叹息,又抬手抓着张定坤,“这做人做事都讲天分,实在没少教他,死活听不进去,往后这畜生要闯出什么祸来,你不必管他。要是祸国殃民,你替我清理门户!”
方绍伦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张定坤也问道,“义父这话严重了,平康闯什么祸了?”
伍爷叹息着说了个大概,漕帮以水路发家,南边的海面几乎都是漕帮的地盘。闽城的郑氏与漕帮有多年合作关系,能分得一杯羹。
如今大宗货物运输都走水路,海面每日船只多如过江之鲫。漕帮向来恪守条例,违禁物品一律不准夹带藏私。
每晚都有例行检查,伍爷偶尔会亲自抽查。
他昨日一番巡检,竟检出三条船底舱夹带有“福|寿|膏”,且数量不少。
分口的堂主支支吾吾竟说是“按二少爷吩咐”,伍爷怒不可遏,当即提伍平康来问。
管家猜度着多半长三堂子里头喝花酒,或是赌坊推牌九,结果沪城这些场所翻了个遍也没找着人。
过午才把人拎回来,原来又在通埔河边包了个暗门子,生怕伍爷发现,做得隐秘。沪城这么大,哪里找得着?
生生把伍爷十分的怒火漾到了二十分,抓回来就是一顿皮鞭。
伍平康让抽得昏头胀脑,大放厥词,坚不认错。
“他硬说那三船私货是关家女眷拿了关九的手谕,让他带的,问他条陈又拿不出来,这蠢东西!”伍爷气得拍桌子,“人家赚黑钱,他来背黑锅!真是毫无头脑!”
张定坤忙劝道,“若真是关家女眷自然不会落下把柄,怎会给条陈给平康。”
方绍伦在一旁听到关家女眷,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苏娅萍的形象来。
“既然没有条陈,他就不能应下这件事,焉知不是女眷背后所为?若是事发,关九可以推个干净!”伍爷抚着胸膛,“便是有条陈也得斟酌着办!”
他看一眼方绍伦,“这里没外人,我也敢说一句,这海面上夹私是常有的事,但也得看看是什么东西!于民有利之物,盐铁粮油,带了也就带了,不过从这处流到那处,横竖都进了老百姓的肚子,到了咱华国人手上!”
“可一个福|寿|膏,一个军火,都是祸害人的东西,便是枪指脑袋也不能带!”伍爷掷地有声,“这条铁律咱漕帮的弟兄哪个不知道?!蠢货反倒出自我家里!真是气煞人也!”
漕帮能在水上占据半壁江山自然是有倚仗的,一是帮众多又齐心,伍爷每到年底都要走访各个堂口,严禁剥削欺压,入了漕帮的都能有口饭吃。
二是,伍爷是个极聪明的人,在军政府与各党派之间游走,甚至跟各国租界之间来往也很不少。他手面豪爽,却又讲规矩,从不一味搂钱,令人信服,江湖上素来有好名声。
不想养出个儿子却是个蠢货加孬货,怪不得他要收张定坤为义子。
义子只能拿话宽他的心,“您别上火,平康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回头我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不过方绍伦看他脸色也知道他这话不实,毕竟自古以来,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把你的想法塞别人脑袋里,就是最难的两件事。
伍爷显然也清楚,摇头叹息道,“这孩子是养废了,但他顶着伍家的名头,你留神看着点,别让他闯出什么祸事来带累你。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如今这世道只怕还得乱,要真打起来,什么不得走水面上来?他这点见识和头脑就是活靶子。”
张定坤连连应诺,伍爷始终神情恹恹,直到饭桌上也不展颜。
晚餐桌上除了他们仨还多了一个伍诗晴,小姑娘时不时打量着方绍伦,抿着嘴笑。
饭后张定坤跟伍爷说些东瀛的见闻,以及东瀛国内的动向,穿插着他对三岛家族的观察。
方绍伦不便也不太想听,起身去庭院里散步,伍诗晴跟了出来。
“绍伦哥哥,”她倒是很自来熟,脚步轻盈的走过来,下一句话把方绍伦呛得咳嗽了一声,“你是我义兄的相好吗?”
他其实挺喜欢这种直白的性子,咳完调笑了一句,“你知道什么叫相好?小姑娘家。”
“我怎么不知道,我原先还想跟义兄相好来着,他不肯,就成我义兄了。”她剪着时下流行的女式齐耳短发,摇头晃脑间发尾跟着摆动,“义兄说他有爱人,我还不服气来着。如果是你的话……”她狡黠的笑起来,“那我也没什么好不服气的了。”
方绍伦嘿一声,也笑起来,“我这么好?能让你服气。”
“你长得好,人好不好我不知道。”她眨着一双明亮的眸子,“但义兄的相好要是个女人,我能去比一比。要是男人我怎么比?我又变不成个男人,也就只好死心了。”
她个头娇小,面容稚嫩,神情里带着娇憨,看不出已经十九岁,不过这爽朗的性情挺招人喜欢的。
“不过吧,我还有一次机会,”伍诗晴用挑衅的眼神看方绍伦,“义兄这次去英国,我要跟他一块去哩,据说要坐好久的船。同舟共渡,万一日久生情,你可不要哭哦。”
“好,我不哭,”方绍伦逗她,又好奇道,“不过这么远,你跟着去干嘛?”
伍诗晴沮丧的垂下头,“我爹说要早想退路,咱们华国不太平,万一别人使坏,怕冲着我来,让我去英国留学。”
伍爷倒是很有远见,乱世风云,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那你就去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
“但是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了。”伍诗晴无限惆怅的望着天上明月。
第65章 她呆怔着,突然一个转身……
张定坤回了一趟月城之后,紧接着启程往英国。他不让方绍伦送,“我这一走,至少三个月。你别送,送了我舍不得走。”
方绍伦也不想跟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黏糊,犹豫一番,也就作罢了。
船行那日,他特意早早就起身,去办公室,一上午核对出勤、按例奖惩,自己把自己支使得团团转。
晚间回到公寓,赵武迎上来,“大少爷,晚间吃烤鸭吗?”
“随便吧。”方绍伦神情恹恹。
赵文陪着张三去了英国,非要留下赵武伺候他。
一去这么久,丢他一个人在沪城,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放心的,私底下细细叮嘱了赵武许多注意事项,又严令方绍伦必须一周去陪伍爷吃一次饭,免得他两下里惦记。
伍平康惯常不着家,伍诗晴一走,伍爷确实也寂寞。方绍伦自然只能答应。
只是想不到答应了这一桩,等于开了个口子,底下好几桩事由被某人趁机提了出来。
“不行!”方绍伦想把他一脚踹床下去,却被握住了脚踝。
张三把他白皙的脚掌抵在坚硬的小腹上,涎着脸一味恳求,“大少爷,我的大少爷……你就行行好吧……”
“滚!”
“我洗得可干净了,真的,这三天都吃的补药,保准一点腥味都没有!”
方绍伦拿枕头砸他,“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张定坤接住枕头,附身过去纠缠,“其实甜得很,真的,你尝尝就知道了……”
大少爷明面推拒,实际好奇心仍然是有些强的,张三这狗东西每次都跟得了奖赏似的,难不成真是好滋味?
他半推半就,被钳着下巴,高大的身影覆了上来……
结果……挣又挣不开,踢打也是无用,大少爷狠狠吃了波亏。
就知道这狗东西的话不能信!又苦又涩!眼泪都被呛出来!
但张定坤立马用唇堵住了他的抱怨和咒骂,直到那一丝回甘涌上来……跟喝普洱茶似的,不过是生茶。
方绍伦起身沏了壶普洱茶,思绪却不由得飘向了远方。
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而登上邮轮的兄妹俩心情却截然不同。
张定坤还来不及思念,看着关文珏的笑脸,只觉得恐慌。
大少爷要是知道这个人跟着来了,恐怕不能善了,连带着不让他送行的举动,都解释不清了。
他忙拖过一旁伍诗晴,很是严肃正经道,“小妹,你看好了啊!”
“看好什么?”伍诗晴莫名其妙。
张定坤扬手跟关文珏打了个招呼,“文珏,你怎么也在这艘船上?回伦敦进修?”
他冲伍诗晴眨了眨眼睛,低声道,“看清楚了?我并不知道他也在这艘船上,纯属偶遇。”
关文珏走了过来,“不是,我知道三哥要去英国,特意跟来的。三哥你不懂英语,我给你当个翻译吧。”
一旁伍诗晴“哈”的笑出了声,冲她义兄旋了旋五指,做出个尽在掌握的姿势来。很好,你的把柄被我握住了。
张定坤皱了皱眉,听着关文珏的答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虽然交游广阔,交朋友看价值,但更多是利益的交换,并无利用感情的想法,令关家少爷不远万里,追随而来,难道是上次表达得不够清楚?
不由得将他拉到一旁船舷,低声道,“文珏,我上次说得够清楚了吧?咱俩只能是朋友关系……”
关文珏伸出一只手掌,打断他的话,“三哥,我懂你的意思。你有拒绝我的自由,但我也有坚持的自由。”
“何苦浪费时间?”
“谈何浪费?追逐自己心中所爱,有些人甚至没有运气遇到钟情之人,我既遇到了,怎能轻易放手?”
“可你这样做,会令我困扰……”
“那是你的事情,”关文珏勾起唇角,“如果我的追逐会令你产生困扰,岂不是说明你对方大少爷的感情也并没有那么坚定?”
“你会错意了,”张定坤义正严词的纠正,“我的困扰便是不想让我们家大少爷误会。”
“如果大少爷会误会,岂不是说明他并没有那么相信你?”
张定坤头一回无言以对。
关文珏却又迎着海风将披散的长发拢到脑后,扎了个马尾,转头笑道,“三哥,我知道你对绍伦的感情,我见过你们相处的情形。一方伺候得甘之如饴,一方享受得理所当然。”
“你看到的不是全部……”张定坤想说我家大少爷昨晚才伺候了我,看一眼一旁竖着耳朵偷听的伍诗晴,到底没有说出口。
“我能理解,因为绍伦救过你的命。那末,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将恩情与爱情混为一谈了?”关文珏并没有因为小姑娘偷听而降低音量,“也许是,也许不是,我需要自己求证。而且,我求证的勇气有一部分来自你家大少爷……”
张定坤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关文珏狡黠一笑,“我爱你我不怕任何人知道,我可以追随你到天涯海角,方大少爷可以吗?”——
方大少爷将东瀛带回来的土仪按张定坤吩咐分送众亲友,唐四爷那种交情,他原本是不想送的,但是他家张三说得也有道理,虽然攀上了伍爷,但城防这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好去麻烦,跟唐四一说,立马就给办得妥妥贴贴。
因为伍爷的关系,他确实不敢怠慢。但方绍伦远游一趟,还记得给他带东西,这就是朋友间的交情了。
奉命行事和自愿帮忙,这其中的区别大了去了。
果然,唐四爷接了这份礼,笑得合不拢嘴。他如今也是一堂之主,哪里就缺这点东西,重要的是脸面。
后头东巷走丢一个小孩,方绍伦找了唐四,不出半天就给找回来了。
除了唐四爷那里,方绍伦给沈姑娘也预备了一份,他在沪城就这么几个朋友,当然不能厚此薄彼。
他去东瀛期间,警备厅发过一次薪水,但沈芳籍没有来领取。
方绍伦估计是姑娘家脸皮薄,不敢去财务处,便揣上信封,又带上那几样土特产,去后院牵了马。
结果一下台阶,便见黑色的小汽车停在街边。
“干嘛呢?赵武?”方绍伦喊了一声,他早起出门的时候,赵武要送,他没让,好久没骑这匹河间马,天气又好,可不得好好跑跑。
赵武从车窗里探出头,又下车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三爷说让我寸步不离,您去哪都跟着。”
“你先回去吧,我去河对岸瞧个朋友。”
“让我跟着吧大少爷,不然三爷回来得骂我。您不坐车,我开车跟您后头吧。”
方绍伦叹口气,只好喊过罗铁,把马又牵了回去,自个坐进了车里。
结果,多亏带了赵武,他日常只在城区转悠,压根不认识郊区那些小巷道。
赵武却是跟着张三东奔西走搞惯了,无需问人,摸索着也就找到了地方。
此时夕阳西下,方绍伦坐在车窗边,极目远眺,见远山环绕,河畔垂柳依依,河面金光闪烁,清风拂面,令人顿生大好河山之感。
只是这份惬意,在沿着沈芳籍说过一次的地址,溯源而来时戛然而止。
他生在富贵乡里,稍稍懂事又留洋海外,回来任职又是沪城这种灯红酒绿之地,对贫苦有认识却不深。
但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铁皮笼屋,蜷缩在门口衣衫褴褛的老少,空气中飘荡着腐烂的恶臭……他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花团锦簇的背后有多少人在贫困痛苦中挣扎。
车到巷道口,开不进去,他便让赵武停在河边,正想找个人问问,蓦地传来一声低唤,“大哥哥……”
方绍伦扭头,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瞅着他露出一抹腼腆的笑。他看着那身粗布小褂,认出是小宝,冲他招招手,“小宝,你姐姐呢?你家在哪里?带哥哥去。”
小宝是个害羞的孩子,点点头,转身就走。
“你车上等着吧。”方绍伦拿过礼盒,“我送个东西就出来。”
跟着小宝穿过几道阡陌,停在一栋低矮的木板房前,院墙外围了一丛低矮的篱笆。
他正要伸手推门,屋里蓦地传出一声尖叫,“我都答应了还催什么!一天到晚的逼我,逼死了事!”
木门“啪”的一下被拉开了,沈芳籍满脸泪痕的冲了出来,看到方绍伦,她呆愣在门口。
小宝从她身侧的缝隙钻了进去,片刻之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迎了出来。
沈芳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正要开口,继母钱氏把她挤到一旁,笑呵呵道,“是方公子吧?快请进、请进。”
大宝从里屋拖了两把木凳子出来,也叫了声“方大哥”。
钱氏见屋子里阴暗局促,倒不如院子里还稍微开阔些,便接过凳子摆着,又拿袖子拂了拂,“方公子,快请坐。还没谢过您,上次给大宝小宝买那么多东西。您还没吃饭吧?大宝,快去买条鱼来……”
“您别忙,别忙,”方绍伦这才反应过来,“我这个月去了趟东瀛,给芳籍带了点东西,路过顺便送一送。”
他将礼盒递过去,里头装着几样东瀛特产和两匹绸缎。
钱氏赶忙上前接过,不住弓腰作揖,“又偏劳您了,真是费心了,您快坐,喝口茶……”
“不了,还有事,我跟芳籍说几句话。”他看了沈芳籍一眼,示意她跟着走。
沈芳籍搓着衣角,跟在他身后,两人绕过遍地垃圾,走到通埔河边。
“是不是又遇到什么麻烦了?”方绍伦问道。
沈芳籍摇摇头。
他便从怀里掏出那个信封递过去,“怎么没去领钱?你到财务窗口报名字就行了,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少女绯红着脸庞,身躯却稍稍后退了一步,不肯接。
方绍伦诧异的抬眉,沈芳籍连连摆手,“方大哥,我不能再要你的钱。”
“为什么?”
她垂下头,眉眼在夕阳中染上了一层金色,颊畔晶莹点点,过了片刻,她低声道,“我有什么资格拿你的钱呢?”
“我们是朋友……”
“便是朋友才没有白白受人资助的道理,”她转头看向河面,涩声道,“若说恩客,我也不曾付出什么……”
方绍伦愣住,有些不懂她的意思,难道自己的行为无意间刺伤了姑娘的自尊心?
沈芳籍垂下头,半晌,悠悠道,“我舅舅给我找了个人家,沪上的有钱人家,四十来岁,年纪还不很大,太太不能生养……”
她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他愿意出钱给我爹治病,供大宝小宝读书,再给我们家在内城买个房子……”
她看向方绍伦,目光似含希冀,又似了然,低声道,“我以后再也不需要你资助了。”
“你说什么?芳籍,”方绍伦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忍不住向前一步,“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嫁人了?嫁给人家当……”
他嗫嚅着,沈芳籍接下去,“对,嫁给人家当姨太太。”
“因为钱吗?我说过了我愿意资助……”
“方大哥,你是好心人,我却不能倚仗你的好心,索取太多。何况,”她稍稍低声道,“或许你愿意慷慨解囊,但你的那位朋友……”她抬头看了方绍伦一眼,“恐怕也不能同意吧。”
这下轮到方绍伦脸红了,沈芳籍欲言又止的话语和疏离的眼神,让他瞬间明白过来。
“你……你知道……”
“对,我亲眼看见了。”她的眼前闪过那一日躲在大理石台阶后亲眼看到的情形。
“方大哥,你以后……还是小心些吧。”她叹了口气。
沪城狎好南风的事并不少见,但是,都是有钱有权阶层包养个优伶或是小倌,玩一玩。被包养的那一方是大家嘴里“卖屁股”的,是很受鄙夷唾弃的。
沈芳籍这么说,便是连他和张定坤之间的上下问题都看清楚了,方绍伦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脸上麻辣火烧起来。
“方大哥,谢谢你。”她转身就走。
走出去百来米远了,方绍伦才稍稍清醒过来,固然觉得丢脸,但沈芳籍的终身大事却也马虎不得,他抬声喊道,“芳籍。”
少女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我是真心愿意帮助你,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可以到复兴路来找我。”他报了公寓的地址。
不管是给她爹治病还是资助她两个弟弟上学,都是小事。至于买个房子,只要不是太贵,应该也是可以的吧?他回想了一下张三小金库里头的存货。
等张三回来知道这事,大概是要说他的,但他不用张三的钱也资助得起,他还有一条黄鱼哩。
在他看来,既然有缘成为朋友,你漏漏手指头,就能让人家过上好日子,为什么要悭啬呢?
至于,责任、承担,是否师出有名?他压根没有想那么多。做善事积德罢了。
沈芳籍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
她呆怔着,突然一个转身,飞奔而来,一把扑进了方绍伦怀里。
两只胳膊紧紧搂着他腰,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呜呜”的哭了起来。这是少女情怀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他却不喜欢她,甚至不喜欢女人。
她觉得被欺骗却又无法痛恨,失落、苦涩一齐翻涌上心头。
方绍伦手足无措,想要将她推开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哭得那么伤心。
可生平第一次被异性投怀送抱,滋味却并不好受,尴尬、难堪,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他伸出两只手,想安慰的轻拍一下,却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只是茫然向前伸着。
脑海里竟然闪现出张定坤那张怒气冲天的脸,恶狠狠瞪着他,“怎么跟你说的?叫你不要多管闲事!惹出麻烦来了吧!”
迟钝如方绍伦也开始在姑娘痛苦的呜咽声中,感受到了那一丝微妙的情感,哎,英雄救美什么的确实很容易成为一个爱情故事的开端。
姑娘大概是错付了。
沈芳籍很快收敛了情绪,抹了一把眼睛,站直身体,低声道,“再见了,方大哥。”
不远处车里头的赵武目瞪口呆,这这这……大少爷怎么跟个女人抱在一起?
从他的角度看去,少女伏在方绍伦身上,而方绍伦伸出了手。
等三爷回来,这事能汇报吗?
第66章 赤裸的臂膀钳着他,又亲……
魏公馆也是方绍伦从东瀛回来后要走访的地方之一,去这家就比较自在了,他下了班,直接坐魏世勋的车去魏公馆吃晚饭,要赵武晚点再来接。
魏司令对他如此知礼数表示很欣慰,饭后坐在沙发边磕着烟袋,询问了东瀛风物,以及采购机器的种类、数量。
方绍伦答得详细,顺带描述了一番京都风貌。
魏世茂和魏静怡在一旁,听得心驰神往。魏静怡由衷感叹,“要是我也可以去留洋就好了。东瀛倒是不算远,坐船几天也就到了。”
魏司令不甚赞同,“绍伦是男孩子,家里不用操心。你一个女孩子家去那么远干什么?相夫教子才是正经,你看看你姐,躲在绣楼都不出来见客了。”
魏静怡悄悄翻了个白眼,“她连盖头都要自己缝呢,可不得赶工嘛!”袁闵礼和魏静芬的婚期还有一个月,她的全套婚服,包括被面、枕套都是自己亲手缝制。
“爹,你的老观念很该改改了,你问问沪城这些人家,谁不送子女出去留洋?谢馥娇还要去美国呢,地球另一边,也没见谢伯伯舍不得。”
谢馥娇是谢厅长家闺女,魏静怡的闺蜜。
“人家那是有哥哥带着。”
魏静怡于是转头看向魏世茂,后者倒是无可无不可。他是吃喝玩乐惯了的纨绔子弟,留洋如今是沪城公子哥的圈子里头流行的事物,出去长长见识也未尝不可。
“要不,我跟妹妹一块去?”
魏司令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近来局势愈发紧张,沪城这些有头脸的人家都在想后路。他反对留洋的想法不如原来坚固。
“先多请教你绍伦哥哥吧,等办完你姐的婚事再说。”
他看着眼前一双小儿女,方绍伦长身玉立,自家女儿娇俏可人,实在怎么看怎么相配,要是能成,有丈夫领着,哪怕去九州外国,他也不管哩。
魏家的小花园里,月下散步的两人也正在讨论相关的话题。魏静怡提出建议,“绍伦哥哥,你说咱俩要是订个婚,再一块去东瀛多好,你不挺喜欢京都的嘛?”自从知道他的秘密,她在他面前说话是愈发随意了。
“那是基于旅居的喜欢,再让我回东瀛生活,我可不愿意了。”方绍伦如实道,“你要想留洋,还是指望你哥靠得住一点。”
“他?不到上了船都指望不上,说得好好的,谈个新对象,立马就能反悔。”魏静怡显然很了解她哥。
“大概你们男的都这样吧?”她一脸调侃的看着他,“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去哩。”
方绍伦笑笑不反驳,他当初年少气盛想去见世面,顺带躲躲张三的纠缠,才跑去东瀛,如今两人情在浓时,哪里还抛得下?
他一走大半个月,他还怪不习惯的,晚上总要在那张大床上翻来滚去好一会才睡得着。
有一晚做了个梦,梦里张三紧紧箍着他,赤裸的臂膀钳着他,又亲又吻又舔,说尽了好话,做尽了坏事。
等他醒来,唯余满腔惆怅与一团脏污。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魏静怡在一旁笑道,“叹啥气呀,是不是因为伦敦路途遥远,无翅可飞?”
大姐,看破不说破行不行?
魏世茂从花园那头走过来,叫道,“绍伦,今晚到‘卡尔顿’跳舞去?又捧了几个头牌出来,里头有个简直是绝色……”
那地方,不到万不得已,方绍伦绝不肯去,日常经过都恨不得绕道走,摇头道,“不去。”
“哎,”魏世茂很是失望,“你们这一个个的也太不称意了。四爷见天泡在群玉坊,建斌出差,文珏出国,你这在家的也不捧场……”
方绍伦眉心一动,“文珏又出国了?”
“是呀,回伦敦了,说要给三爷当翻译。”魏世茂随口道,“你不知道这事?”
“我现在知道了。”方绍伦勾了勾唇。
大少爷回到公寓,先喊过赵武来问,“知道你们三爷跟谁一块去的英国吗?”
“不是伍小姐吗?是伍爷再三叮嘱……”
方绍伦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张三这王八蛋要瞒着,自然是不会跟赵武说了。狗胆不小!都在沪城地界混,难道不知道撒谎是很容易穿帮的吗?!
他从不怀疑张三对他的感情,但张三那套利益交换的理论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情,他同样深知。
有时候爱是一回事,忠诚又是另一回事。
他气冲冲跑回房间,把张三的枕头和留在床上的睡衣通通丢回隔壁。自从他住进来,张三只有衣物到了隔壁,因为他那些华服委实太多,人哪个晚上不在他房里歪缠?
方绍伦越想越生气,将柜门拉开,把那些斗篷、大氅全都摔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王八蛋!
赵武在楼下听到“乒乒乓乓”的动静,等大少爷睡下了才敢溜上来查看。
第二天,方绍伦仍是自己骑马去沪政厅,他便收拾了衣物,送回“霓裳”刷洗。
霓裳姑娘抖着大氅上的水貂毛领,叹道,“你可得赶紧跟三爷说这事,看样子大少爷气得不轻。”
可张定坤在船上,哪里联系得上?等他踏上岸,打电话过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头一个电话,方绍伦没接到。
婚期临近,魏家发奁,袁家接嫁。袁闵礼带了人马,到沪城来点数嫁妆,方绍伦当然要从旁襄助。
魏家准备的妆奁十分丰厚,按旧时习俗,足足六十四抬。
轿夫抬着,绕内城一周,再送上火车。
魏司令既无嫡庶之分,也无男女之见,对魏六小姐的疼爱都凝聚在了一抬抬嫁妆里头。
方绍伦带了人马,沿街清场。既是给袁魏两家做脸,也是维护秩序。
沪城人口众多,又喜欢看热闹,碰上红白喜事,便是人山人海,不看着些,磕着碰着或是发生踩踏,总于喜情有碍。
方绍伦骑着马,跑上跑下,六月天的制服虽然薄,也很有些穿不住,只得解开两颗纽扣,又挽起袖子。
嫁妆都上了车,袁闵礼便要跟车返回。看方绍伦满头大汗,黑发飞扬,伸手帮他理了理鬓角,又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手绢帮他擦汗,“辛苦了,绍伦,到日子可一定要回来。”
“那是自然。”方绍伦笑道,“我记着呢,咱俩说好的,等结婚要相互挡酒。”因着时光的流逝,三月里被袁闵礼识破他和张三关系的尴尬淡去不少。
“是啊,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到时就指着你了。”袁闵礼凝视着他的眉眼,淡笑道。
方绍伦送走袁家一行人,才叹着气回到公寓。少时的承诺他能兑现,却大概没机会让闵礼兑现了。他结不了婚,娶不了新娘子,自然也用不着兄弟帮忙挡酒了。都是因为张三……这个王八蛋!
他将军靴往旁边一甩,又扯下皮带,恨恨往沙发上甩了几下。张三要是在眼前,非得把他抽得皮开肉绽不可。
方绍伦这几天的情绪就在平和与爆发中反复横跳,一会觉得什么玩意,自个用不着在意;一会觉得他妈的等滚回来老子要揍死你!
正在恼怒的当口,客厅的电话铃声响起,他随手接起,“喂!”
“滋滋”的电流声里,张定坤的声音稍显含糊的传来,“大少爷我错了!但你听我说,我真不知道他跟着来了!诗晴可以给我作证!小妹你快说!快点!”
他第一个电话打回来,便听赵武说了方绍伦发脾气的事情,能让大少爷暴跳如雷的只有这件事,而且就算大少爷没发现这事,他也得赶快交待,越早越好。
方绍伦还来不及反应,话筒里就传来伍诗晴娇憨的嗓音,“绍伦哥哥,我能作证!我义兄看见那位关少爷可惊讶了!不过,关少爷可黏糊了……”
“行了行了,不用你了啊,”张定坤忙抢过话筒,把她赶走,“绍伦,我如果真要他帮忙,肯定会提前跟你说。大少爷不同意,我怎敢擅自作主?我原本是想到这边雇一个翻译的,并不知道他跟着来了。不过来都来了,不用白不用,洋鬼子狡猾得很,关文珏熟悉这些事务,好歹不让外国人坑,你说呢?行不行?”
张三嘴皮子向来利索,三言两语解释得清清楚楚,大少爷又是个讲道理的好性儿,原本要咒骂的话语停在了嘴边。
“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另外雇一个翻译,”张定坤老老实实请示,“小的都听大少爷吩咐。绍伦,大少爷,你别不说话呀,我好不容易才要通电话,绍伦?”现今的技术跨洋通话依赖海底电缆又需要人工操作,信号极其不稳定,打通这两通电话确实不容易。
“你都说完了,还让我说啥?本国人怎么着也靠得住些。”方绍伦不得不承认,听到这些辩解,原本淤塞的心绪的确好了许多。
人要追着去,他的确管不着。不是张三存心欺瞒,他略感舒坦了些。
张定坤似乎背过了身,低沉带着点藏匿的语声顺着话筒传到耳边,“绍伦,我想你了。想得不行,想得硬硬的、实实的……”
“你够了啊,要点脸吧张三,”饶是隔着话筒,他也觉得脸红,“诗晴还在边上呢。”
“她走开了,”张定坤疾声道,“你想不想我?嗯?想不想?”
“去你的!等你回来,老子要……”方绍伦对着话筒轻声说了三个字。
张定坤“哈哈”的笑起来,“*死我?我怕你办不到,你还是乖乖张开**,等着我来*吧!”
方绍伦说不出口的话,厚脸张三毫无压力!
“你要死喊这么大声!”丢脸丢外国去了,方绍伦要挂电话,“先这样吧,等回来再说!我可警告你啊,如果你敢让他挨边……”他想了一下,如果张三跟关文珏干了那事……“咱俩就完了!”
张定坤只觉得心里甜滋滋的,“放心吧,除了我家大少爷,谁也别想让我着道!”
他信心满满,结果很快便被“啪啪”打脸。
张定坤此行除了采购能将桑蚕茧缫制成桑蚕丝的缫丝机外,最重要是拿到盘尼西林菌株。
他虽然并不擅长制药,但到底药学世家出身,凭借敏锐的商业直觉,总觉得这个东西如果研制出来,就等于手握金山银山。
十多年商场混战的经历告诉他,小财靠聚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大财绝对靠开拓,你有别人没有的,或者在某个领域抢占先机,就能拥有别人够不到的财富。
这事因为之前在去东瀛的船上和萝茜小姐建立了交情,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她们团队所在的实验室便是从事相关的研究。
而有关文珏的加入,则进展得十分顺利了,他的导师与盘尼西林发现者弗莱明的妻子莎拉相交甚厚,关文珏通过导师的引荐,带着张定坤携重礼上门拜访。
除了厚礼相赠,又关于此物对人类的发展及意义大表溢美之词。
当时其实有吹嘘和奉承的成分,是万万想不到之后多国联合实验室成功提纯和大规模生产的盘尼西林会对人类疾病史产生那么深远的影响的。
而张定坤的受益则更直接,成功捡回了一条命。
只能说,有的人天生就是主角,既拥有一般人没有的直觉,也拥有普通人没有的运道。不过,主角此刻意识不到自己踩中了幸运星,还在为即将参加的化妆舞会感到烦恼。
但凡舞会,就肯定少不了酒,也少不了摩肩接踵的亲密接触,他家大少爷有言在先,张定坤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关文珏却十分坦荡,“三哥,我帮你做成了这件大事,你好歹要给点奖赏吧?我又没有别的要求,就想跟你一块跳跳舞、喝喝酒什么的。这一路来,我有使你为难过吗?”
为难是没有,膈应却不少。
每天早起他必然等着他一块吃早餐,有时候张定坤刻意起得很晚,他也就饿着等。说让他先吃,答应得很好,第二天照旧;
邮轮上配备有游泳池,张定坤虽然晕船,但并不是旱鸭子。但凡他去游泳,他必定要同去,而且在一旁“虎视眈眈”,连一向厚脸皮的张三都在那种目光的注视下败下阵来,去过两次就再不去了;
灵波给他准备了足够的晕船药,但有时前一晚风浪过大,第二天还是会头晕,他坐在甲板躺椅上喝咖啡,他必定要走过来,喋喋不休,话题涉猎非常广泛,张定坤不答话,他也可以由一及十,说个不住;
当然,最喜欢说的是两点,一是他醉心的艺术,这点张定坤不是故意冷落,他委实不懂,实在是搭不上话;
但不说这个,他就要戳他心窝子,说他家大少爷并没有那么爱他,并且历数他发现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证明。
张定坤当然不承认,忍不住道,“其实绍伦很……,他只是不太喜欢言语表达。”
关文珏愈发来劲,“你的意思是,大少爷在床上很热情?”
张定坤被哽住,“不便透露。”
“三哥,如果你很看重这点……”关文珏靠近他,言语暧昧,目光炯炯,“不妨跟我试试?但凡跟我好过的,没有不夸我技术的……”果然脸皮这个东西,一山更比一山厚。
“打住!我生是大少爷的人死是大少爷的鬼,你就不要再肖想了。”张定坤“唰”的站起身,转身就走。其实他当初追大少爷也是死缠烂打,却共情不了关文珏,只觉得他讨嫌得很。
关文珏在他身后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这么三烈九贞?老子还非尝尝你的味不可!
第67章 爱情是虚无缥缈的,欲望……
张定坤最终还是参加了这次化妆舞会,一是弗莱明先生也会出席。虽然他答应了提取青霉菌株,并建议采用液体石蜡覆盖法保存,但提纯难度大,发酵效率低,应该抓紧机会多请教。
二是伍诗晴小姐对关文珏描述的盛会景象:不管男女都穿着当下最时髦最流行的礼服,脸上覆盖着羽毛或者蕾丝做的面具,荟萃于舞池,携手起舞,十分感兴趣。她即将在伦敦开启她的留学生涯,需要多交朋友,张定坤受伍爷所托,小姑娘参加,他必然是要在一旁看着的。
于是,最终还是首肯了这件事情。他自诩酒量不错,又一向谨慎小心,却忽略了这里是伦敦,是别人的地盘,而且他不懂英语。再加上关文珏在整个航程,虽然言语大胆,举止却很有分寸,多多少少麻痹了他的警惕心,以至于声名赫赫的张三爷狠狠栽了个大跟头。
这是伦敦的夏季傍晚,天边燃烧着绚烂的火烧云,白日的暑热散去,习习的凉风在街道中穿梭,正是轻歌曼舞的好时节。
The Savoy酒店的Lancaster宴会厅里灯火通明,爱德华时代的装修风格让巨大的空间显得金碧辉煌。弹性十足的枫木地板铺满整个舞厅,各个角落都充斥着蓬蓬裙、泡泡袖、泛着流光的丝绸、华丽的贡缎,金发红发、碧眼蓝眼的男士或女士们用英语交谈着,大声调笑着。
或许因为每个人脸庞上都佩戴着面具,令与会者多了一份畅快言谈的自由,内心却又暗含了一丝神秘的期待,因此这种化妆舞会的氛围比之国内舞厅更显热闹喧嚣。
人潮拥挤,衣香鬓影间各色绸缎衣料摩擦发出窸索声,乐队演奏着轻快优雅的爵士乐,大厅里充盈着食物的香气,满溢着浓郁的酒香。
作为不常见的东方面孔,这一群华国来客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张定坤不消多说,他身形高大,魁梧体态是西方人一贯追捧的健壮美,穿衣打扮的风格又十分契合化妆舞会尽情展示个性的主题。
六月的伦敦,刚刚进入夏季,他穿了件藏青色泛暗纹的长衫,晚间有风,外披一件薄绸斗篷,浓郁的黑发和深邃的五官本就有一种中西结合的美感,再覆上暗金色孔雀毛面具,眉眼隐在面具之后,露出刀削般的鼻子和尖刻的下巴,周身洋溢着东方的华丽和神秘。
连伍诗晴小姑娘都不禁感叹,难怪有人不远万里追随而来,她义兄还是很有些本钱的。
张定坤早就习惯了众人的注目和欣赏,举止自如的携着伍诗晴的手翩翩起舞,连带着这位东方来的姑娘也令人关注起来。不时有年轻男士走过来邀请她跳舞或是喝上一小杯。
伍诗晴出国前,请家教补习了英语,但口语不甚流利,倒是一个极好的练习机会,男士们耐心倾听并及时为她纠正发音。
半场舞会下来,她聊得兴致勃勃,喝得小脸红扑扑的。场中供应的鸡尾酒由调酒师现场调制,入口偏甜,口感清爽,实际度数并不低,后劲很足。
张定坤待要送她回去,弗莱明先生却刚好到了。
他只好命赵文送伍诗晴回旅馆,并且叮嘱他门外守候。异国他乡的旅馆,绝不敢让一个半醉的少女独卧在房间。
他转身向弗莱明走去,他的翻译官关文珏适时出现,为双方的友好交谈搭建桥梁。
弗莱明先生是一位优秀的生物学家,他致力于为人类攻克传染类疾病,青霉素的发现为他在医学界博得了许多赞誉。但青霉素本身化学性质的不稳定性、发酵液成分的复杂性、萃取过程的技术挑战以及对设备和工艺的高要求,使得提纯是件相当有难度的事情。
不光冲着张定坤送上的大礼,便是站在人类共克难关的研究角度,他也愿意提供菌株,让张定坤带回华国研究。
虽然他不认为华国目前的局势能攻克技术难关并大批量生产青霉素,但神秘的东方古国也许有些奇特的手段,可以在小范围内发挥青霉素抑制细菌生长的作用。
三人聊得十分尽兴,弗莱明先生不仅学识渊博且毫无藏私的想法,将提纯过程中遇到的难题一一阐述,关文珏尽可能的将这些专业名词用张定坤能听懂的方式翻译过来,显得十分卖力。所以,当他从侍从捧着的托盘上随手端起两杯鸡尾酒递过来时,张定坤丝毫没有起疑。
三人碰杯共饮之后,弗莱明先生被旁人请走。张定坤转头向关文珏举了举杯,“辛苦你了文珏,我得回旅馆了,你慢慢玩。”这事关文珏的确尽了心,他因此语调柔和。
关文珏搁下手中酒杯,拖住他一只胳膊,“三哥就走?再喝一杯嘛。”
张定坤扒开他的手,“不了,诗晴一个人……”
关文珏跺脚,“三哥真是狠心,用完就扔!”他嘴里说着抱怨的话语,脸上却浮起一抹狡黠的笑容,张定坤顿感不妙,然而已经迟了,一阵眩晕袭来。
一双胳膊托住了他,颇有些夸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哎呀,三哥,你喝醉了?!”
等他完全无知觉的倒下来,关文珏脚下一个踉跄,“这么沉!”转头一阵鸟语,顷刻就有两位侍从走过来,帮他扶起了张定坤。
他早就在舞厅所属的酒店订好了房间,绕是三个人也颇费了番力气,才将他的猎物扶入客房。掏出两张钞票打发走侍从,关文珏迫不及待锁好门,走到沙发前,掀起面具,伸手拍了拍张定坤酡红的面颊,“三哥?三哥?”
张定坤浓眉上扬,眼睑轻跳,似乎想要极力张开双眼,却是徒劳。
“三哥,这可是弗莱明先生最新研制出来的麻醉药物,我以研究的名义求了莎拉女士好久,才弄到这么一点。”关文珏轻抚他面颊,嘴角泛起得意的笑容,“你放心,剂量我弄清楚了,最多有点头疼,睡个两天就好了。”
他事先买通了侍从,将药下在鸡尾酒中,一朝得手,得意万分。就没有我关文珏拿不下的人!
他伸手去解长衫的纽扣,仰卧的身躯又是一阵微弱的挣扎。“哎呀三哥,你别着急嘛,”他吃吃笑道,“就算临走前大少爷将你喂饱了,这会也该饿了吧?我真不比大少爷差,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三两下便将张定坤扒得精光。眼前出现一具男性的躯体,肩膀宽而结实,腹外斜肌线条流利的延伸至腰际,腹部块垒分明,人鱼线蔓延向下……两条腿笔直且粗长,蕴含着力量感。
关文珏不自觉咽了下口水,伸手在那肌肉线条上一阵比划,反复的摩梭,似在体验手感。过了片刻,才惊醒过来,瞄一眼墙上的挂钟,飞快的将张定坤摆弄成一个姿势,然后——退开两米远,打开了房间里头矗立着的画架,铺开画纸,拿过碳棒,飞快的描摹起来。
他想睡他,但睡之前还得完成这件大事!
自从在福泉山庄的温泉池子里头,见到这具赤裸的躯体,便魂牵梦萦,想为他画一幅人体。如果能把人勾上手,纵情欢愉之后,再提出这个要求,想必他能摆出许多勾魂的姿势来任他挑选。
可想尽办法也勾不上,那就只能出此下策了。反正画他是一定要画的,这么完美的身躯不留存于画纸上,任它枯萎衰老,实在是暴殄天物。
“将来你要是因此流芳百世,说不定还要感谢我哩。”关文珏眯着一只眼,拿着碳棒比划着构图,嘴里喃喃自语。
他勾勒完大概的轮廓,上前将面具重新给他戴好,实在没忍住在那熊上“啾”了一口。“啾”完这边,“啾”那边,一发不可收拾,情欲翻涌而起,做完再画也行!他将手伸入草丛中,将那蛰伏的大鸟一阵拨弄,嗯?怎么回事?
再三努力,大鸟却并未如愿展翅高飞长成雄鹰的模样。他起身掀开面具,张定坤眉眼平静,鼻息微微,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里。连这个也一块睡了?
关文珏扼腕叹息,不死心的揉搓了半晌,毫无动静。“不行,老子非尝个味不可!”他俯身下去……最终遗憾的收回嘴,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很是沮丧的叹气。
他之所以馋他的身子,主要是见过它蓬勃的模样。那日在温泉山庄,张定坤给他家大少爷裹上浴衣,大概是大少爷沾衣带水的模样引发了它的兴致?
总之是跟今日完全不同的状态,虽然张定坤转过身,顷刻就沉入了水底,却让紧紧盯着他的关文珏惊鸿一瞥,看了个彻底。
他十几岁就被放逐到欧洲,彼时的伦敦受宗教和传统的影响,对同性之间的感情大加贬斥,他误打误撞进了一个小团体,明面上的压制令私底下的反抗更为激烈。他清楚自己的放纵并且丝毫不以为耻。
爱情是虚无缥缈的,欲望才是真实直接的。在他的词典里,“我爱你”只是我想睡你的手段,他确实爱张定坤,都是因为眼前这具肌肉线条趋近完美的躯体,是力与美结合的典范。他痴痴凝望着,眼中的情欲逐渐熄灭,创作欲却迸发出来。
他在伦敦的时候,画室经常会请人体模特,但不是大腹便便便是垂垂老矣,而眼前这个人,画他的机会估计跟睡他的机会同样难得。
肉|体的欢愉不过一时片刻,一幅满意的画作却能令人高|潮一整年,甚至更久。
他从地上蹦起来,回到画架前,沉下心思,执笔描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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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边历来都有“姊妹不送嫁”的说法,所以魏静芬的婚礼,魏家女眷未曾出席,倒是几个兄弟都悉数到场。
方绍伦和魏司令父子、新娘子、几个女傧相,一块回了月城。
上了火车,上个厕所,赫然发现赵武坐在普通车厢,看见他忙起身过来。
方绍伦皱眉道,“我不是说了,让你待家里吗?”他担心沈芳籍改变主意来找他,所以回月城特意嘱咐赵武待在公寓里。
赵武垂着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三爷说……”
“哎,别说了。”方绍伦瞄一眼贵宾室里的魏家父子,这憨批看着听话,实际只奉他家三爷的“圣旨”!
不过想想,赵家兄弟在月城多年,与袁闵礼也相识,回去喝个喜酒也是应该。一来一回不过两天时间,想来应无大碍。
下了火车,车站早侯了一排小汽车,袁府派了人迎接贵客。
车驾接上魏氏一行人,先入月城最好的饭店,明日是吉日,有正式的迎亲仪式。也不能住方府,没有在别人家发嫁的道理。
方绍伦则先回月湖府邸。
方学群自从上次检查后,九姨娘严格遵医嘱,注意照料,看着精神头好了不少。见大儿子回来,欣慰又感慨,叹道,“绍伦,闵礼都成婚了,你们这一圈子,就只剩你一个光棍汉了……”
他们这一圈子是指小时候一块玩耍的世交子弟,张定坤比他们大五岁,当时也不在一个圈层,他爹说的人里头自然不包括他。
方绍伦也不敢拿他出来抵,只能唯唯应是,随口敷衍。
“静怡怎么没一起来?”方学群不肯轻易揭过。
“呃,是说姐妹不能送嫁……”
方学群不以为然,“不送嫁可以到我们府上玩嘛,就是个名头,”他示意方绍伦凑过来些,低声道,“你魏伯伯可说了,城管局局长到年纪了,这一两年就得退下来……”
他看方绍伦不吱声,生怕这傻儿子没领会到,点了点他脑袋,“你在沪城混了这么久,队长和局长的差别应该很清楚,这事很废力气,不是至亲,你魏伯伯可犯不着劳神。你懂我意思了?”
方绍伦怎么会不懂,只是……
他心虚又烦恼,只能敷衍,“行,我知道了,会考虑的。”
第二日,方绍伦早早起床,当然不是为了晨练,他是袁闵礼正儿八经发帖请了的男傧相,得去帮忙。
他换了一身派立司的浅色西服,又梳了点刨花水,对镜自览,十分满意,兴冲冲的下楼,走进庭院。
方绍玮也刚好起床去吃早餐,两兄弟在庭院里撞上,方绍玮瞄了他一眼,“袁二结婚,你打扮得这么精神干嘛?”
方绍伦不悦的皱眉,“袁二?你小时候叫他啥?今天可是人家好日子,别让人不痛快。”
袁闵礼比方绍伦大半岁,比方绍玮大了足一岁。
方二少不以为意,“我一直这么叫的,也没见人计较。”
“人家是懒得跟你计较,后面加个哥会掉你一块肉还是怎么的?”方绍伦牵过一旁爱驹,翻身上马。
方绍玮不屑的撇撇嘴,他连自家大哥都叫得少,还上赶着喊别人家哥哥?
他盯着他哥堪称玉树临风的背影,很有些复杂的叹气,长得好也该收敛点,还打扮得这么伶俐,可不就招人惦记么?实在也是一副姿态潇洒,意气风发的模样,也没有娘们兮兮的,咋这么不争气哩?睡男人吧,你好歹在上头。不过想到张三那身胚……压不住好像也挺正常?
“你一大早的在这嘀咕什么呢?”方学群刚练完一套五禽戏,背着手从小花园里走出来。
方绍玮忙转身,“噢,是说袁家这喜事呢,办得很热闹阔气。”
方学群从随行的侍从手里接过白毛巾,擦了擦汗,摆手示意人下去,缓声道,“嗯,袁家小子结婚,得送份大礼,棉纱厂厂长的头衔得落他头上了。”
“啊?为什么?”方绍玮惊讶的瞪眼,“不是说好我来当吗?”棉纱厂的筹建他可是出了大力气的,无锡、通州跑了好几趟,这次东瀛采购机器也是他去的。
方学群沉吟着,小儿子城府不够,本待不说,又觉得该教教他,便勾手示意他跟上,父子俩在小花园里徘徊。
“不管商场上还是江湖上,交情归交情,利益却是要置换的。你魏伯伯给我打电话,想擢升你哥当个局长,又说如今棉纱厂利润丰厚,他可在沪城帮忙拓展销货渠道。”方学群睨着儿子,“这话你该听得懂?”
他叹了口气,“本来要是你哥娶了魏家小姐,那就皆大欢喜。如今让袁二插了一脚,少不得要让几分利。”
魏司令的口气对这个六女婿相当满意,袁闵礼不但模样出挑,日常说话做事也十分周到,方学群冷眼旁观,也不得不佩服,是比他家这愣头青要强些。
但猪是人家的肥,儿子还是自家的好。
方学群提点到,“不过也不必担心,你哥的婚事横竖着落在沪城,不管是魏家还是关家,谢家也不错。”
上次张定坤的认亲礼上结识了谢厅长,他家待字闺中的小姐也有几个。
“只要你哥娶个岳家得力的,你如今在月城也很能撑得住了,”方学群难得夸奖了儿子两句,“再加上周家、胡家的支持,张三袁二再能干也不怕他们反了天。”
靠他哥娶亲?方绍玮一句话冲到嘴边,看看他爹满含希冀的眼神,还是咽了回去。回头他还是问问灵波吧,看好南风这事到底有救没救?
第68章 那吻他的唇舌顷刻间便热……
方绍伦骑着马到袁府,门口的空地和两边巷道果然已经水泄不通,几个侍从在那里指挥着车辆的摆放。
他将马拴在一旁树桩上,几步跨进大门,拱着手喊“恭喜恭喜”。
门内鞭炮声不断,袁闵礼穿着薄绸长马褂,戴着圆顶礼帽,打扮得光鲜亮丽,在一班知交好友的簇拥下迎出来,冲他喊道,“快来快来,要出发了。”他们要先去饭店迎亲。
整个婚礼中西结合。
新郎骑着高头大马,男傧相们也骑马跟在后头,马前额都挂了喜庆的红绸花。这一整个队列是月城最出色的儿郎们,引得姑娘们沿路跟随、抛掷着鲜花。
大婶、大嫂们也来凑热闹,大嗓门叽叽喳喳的评点着,“这新郎官可真俊!”“就是。方家大少爷也好看着哩,听说还没成亲?”“哎哟,那可年纪不小了吧?别不是有什么……隐疾?哈哈哈。”“那是宋家的公子?长得也不错,就是腿短了些。”“腿短些不要紧,那地儿不短就行了,哈哈哈哈……”无论哪朝哪代,已婚妇女都是八卦的中坚力量。她们目光毒辣、言辞犀利、脸皮厚如城墙。
方绍伦坐在马上,听到一耳朵都觉得脸红。好在很快鼓乐队就位,欢快闹腾的乐声蔓延开来,掩盖了那些闲言碎语。
婚车是一辆加长福特,整车装饰着色彩缤纷的鲜花,车檐两边各攀着一个侍从,沿路抛洒着花瓣。月城别的不说,春夏之季,鲜花管够。
民众几乎倾巢而出,万人空巷,铜钱雨、鞭炮声绵延不断。
魏家对这个排场很满意,几个大舅子、小舅子也没有刻意刁难。催妆对诗的环节新郎官自己上,通过得轻轻松松。
婚车代替了花轿,原本的射轿门就改为投壶射箭,袁闵礼扯过一旁的方绍伦,目带祈求,“绍伦,你替我。”
这事他的确不擅长,男傧相代劳也符合礼仪。方绍伦也不推辞,轻轻松松先将箭矢投入壶中,再展臂拉弓,瞄准大厅中央悬挂的一颗樱桃。
矫健的身姿一摆开,整个礼堂都为之一静。箭矢携带着风声,“咻”一声将绳端晃悠的那粒嫣红射得四散开来,更添喜庆。射击的力度刚刚好,箭矢“啪”一声掉落堂中,显然用了点巧劲。围观的民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大婶大妈们的嘴巴又忙活起来,“哎哟这方家大少爷真是色色齐备了!”“难怪到现在还没成亲,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哟!”“这不正好?你家闺女还有机会!哈哈哈……”
方绍伦唯恐自己抢了新郎官风头,袁闵礼却是十分高兴的拍着他肩膀,眼眸亮晶晶的凝视着他。一旁族学里的同学问道,“绍伦,怎么没带女朋友回来?接下来该喝你的喜酒了吧?”
“哎,还没影的事呢……”大少爷有些不自然的别过头。
婚礼又称“昏礼”,虽然袁家开了流水席,但吉日这一日的晚餐才是正餐。
宽敞的庭院里牵了电线,昏黄的灯光点亮各个角落。
红漆面的大方桌配条凳,一桌八人,席面备的“八八宴”,即八冷八热十六道菜,铺排得满满当当,山珍海味,展示着主家的实力和待客的诚意。
方绍伦恪守承诺,为新郎官挡酒。
宾客实在有些多,尤其他俩的族学同学、世交家的子弟又开始起哄,翻出牛角套杯,要按西南的习俗玩“赌酒”,这个才艺方绍伦是甘拜下风。每次骰子抛下去,最大的杯子必定捧到他嘴边。他极力躲避,仍被按着手脚灌了不少。
饶是他酒量不错,也不敢拿大,腆着脸求饶,众人却不肯放过,宋家兄弟向来贪杯,叫嚣道,“大喜的日子何惧一醉?都说绍伦酒量不错,今儿可得好好探探底!”
方绍伦都被灌得有些迷糊了,却还牢记着使命,看到有酒杯递到袁闵礼面前,便一拍桌子,勾勾手指,“冲我来!”
袁闵礼眉眼含笑的看着他,微微的酒意催动着心底深埋的情绪。其实他对他,从来都很好,远比对其他人好。
一堆人,又笑又闹的,宴饮过半,还敲着碗哼起曲来。这样的日子自然也不会有人来管束,年纪大些的离了席,留这群后辈们可劲闹腾。
赵武在旁边桌看着,见大少爷脸色酡红,眼眸迷离,明显有些喝醉了,不动声色的走到他身边,弯腰低声道,“大少爷,该家去了。”伸手想把他扶走。
旁边的宋家两兄弟叫起来,“哎,哎,你干啥呀?绍伦可走不得,还得再喝两盅。”
一旁有醉醺醺的声音喊道,“这不赵武嘛?怎么没跟着三爷……对呀,三爷怎么没来?”
“噢,三爷上英国去了。赵武你怎么没跟着去?”
赵武只是比较楞,又不傻,答道,“三爷特意嘱咐我喝喜酒上人情呢。”
这番说词实在合情合理,方绍伦却不由得心虚,含糊道,“你不用管我……先回去吧……”
“可三爷说……”
方绍伦醉意薰薰,一根手指头竖到了赵武嘴边上,“不管谁说啊……你回去……这里是袁府,我跟闵礼他们一块,有什么、呃、好不放心的……”
就是袁府、袁闵礼,三爷才不能放心呢,临行前特特的叮嘱他,“但凡跟这个人在一起,不要让大少爷离开你的视线。”
赵武不答,只是蹲在一旁不起身。
袁闵礼瞥见这一幕,勾了勾唇角,端着两杯酒走过来,“三爷也太客气了,还特意派遣赵兄来喝喜酒,既如此,我敬赵兄一杯,聊表谢意。”
新郎官敬酒,又当着众人的面,万没有推辞的道理。
赵武站起身,接过酒杯,一口饮尽。他也是北地来的,酒量并不差,但酒一入喉,他便察觉到了不对,但顷刻间流入了胃里,一阵头晕目眩袭来。
袁闵礼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仆从上前,搭着赵武肩膀,“来,赵兄,咱俩再喝两杯。”把他扶到旁边桌去了。
小小的插曲过后,主桌的欢饮还在继续。
方绍伦喝得酩酊大醉,但他向来喝酒不会吐,醉得实实的。
喝醉的不止他一个,哪场婚宴不醉翻一大片呢?醉鬼们都被侍从搀扶到厢房的大炕上。如今天气炎热倒是好办,炕上铺了草席,横七竖八的能放好几个。
方绍伦在迷迷糊糊中,似被人挽膝搂腰的抱起,大概除了张三,没有谁有这样的力气。他极力想要睁开眼睛,却是模糊一片,忍不住伸出手,勾住抱他的人脖颈,喃喃道,“你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个轻柔的吻。
不如平时激烈,似颤颤巍巍,躲躲藏藏。
他很是不满的哼了一声,手肘揽着颈后,狠狠一压,两人的唇齿磕碰在一起,血腥的气味弥漫开来,却带给人别样的刺激。
那吻他的唇舌顷刻间便热切起来,大口的吞吃,用力的绞缠,不断的吮吸。
方绍伦难以自抑的呻吟。
一旷两月,尝过情欲的身体叫嚣着渴望。
他似被安放在一个柔软馨香的所在,恍惚间,是公寓那张法式大床。
纤长的手指一颗颗解开他的衬衫,与以往略显粗暴的风格不同,很是温柔的搂起他的肩膀,像怕把衬衫压皱似的。
方绍伦无法克制,用赤裸的腿去蹭那熟悉的腰间。想把这个远游而归的人圈起来,包裹起来,掩藏起来。
然而,倾身而来的人却十分温柔,抖动着,颤栗着,暗合了方绍伦因为分离而生出的情思缱绻。他同样温柔的回抱住不如平实宽厚的脊背,醉意熏染,情思迷乱,分不出这其中的差别。
只有渴求,迫切的渴求,双腿长蛇一般缠上去。
在颠簸起伏里,快感像潮水一样奔涌而来。
他忍不住轻哼出声,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掌捂住了嘴……
方绍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躺在袁府东厢房的大炕上,身边是几个同样酣醉的旧友。一个嘴里打着呼噜,一个还把大腿压在他膝盖上。
难怪梦里被牢牢按住,挣脱不得。
想起那个绮丽的梦境很有些脸红,伸手一探,得,赶紧回家洗澡。他把那条大叉的象腿移到一边,掀开身上的线毯,横七竖八的人里头就他身上盖了点东西。
把线毯盖另一位醉汉身上,他起身出了东厢房。
他生物钟醒得早,晨光微晞,院子里只有扫撒的仆从,放下条帚向他行礼。
刚走出院门,一辆小汽车疾驰而来,赵武推开车门急匆匆的跑下来,“大少爷,大少爷?”上上下下扫视着他,一脸愧疚担忧。
方绍伦莫名其妙,“怎么了?是谁让你来接我吗?”
赵武看他面色和状态,不像有事发生,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我昨晚也喝醉了,怕您没人使唤。”他觉得那杯酒不对劲,但也没什么证据。
大少爷和袁家公子的交情他是清楚的,连他家三爷都不容置喙,何况他?见方绍伦没什么异样,也就闭嘴不言。
方绍伦回到府里先泡澡,坐在浴桶里晃动着脖颈,只觉得全身酸软不堪。水面飘着些浑浊,但联想到那个梦境,也不以为意。
不得不承认,张三一走这么久,他着实有些想他了。想他坚实的臂膀,想他用心的伺候,想那舒适愉悦的感觉。
哪哪都想。
也不知道坐这么久的船,晕船的毛病克服了没有?
还有一个关文珏跟着去了,要是晕翻了,让人家趁机占了便宜怎么办?
外国菜他十有八九是吃不惯的,想来要饿瘦几斤……饿瘦点也好,某些时刻,他实在太重了些……
他突然意识到,这些惦念似乎有向袁闵礼说的那套“爱情理论”靠拢的趋势?赶紧刹住念头,撸了把面庞上的水珠,从浴桶中站起身。
无意间一瞥,腿根处那块红痣又是鲜红无比,略带肿意。不过看看另一条腿的膝盖处被压得青了一块,那点冒头的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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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回一趟,自然要到西岷大学走走。
不过半年时间,校园内的景象与他第一次来看到的凄凄惨惨戚戚已经很是不同了。又多建了一栋校舍,运动场刮了水泥地面,几个男学生在那里打篮球。
方绍伦问了问教师宿舍怎么走,径直穿过运动场,顺着后门的楼梯上了二楼。刚要拐弯就听到赵书翰和董毓菁的笑语,女子的笑声银铃般抛洒在夏日的暖阳里。
她用柔和的嗓音说道,“……你难道没听过这一句?‘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徐大才子别的也就罢了,这句说到了我心坎上。”
“那……你访到了吗?”赵书翰语声讷讷,隐有期待之意。
“傻子……”似乎是董毓菁戳了他脑门一指头,赵书翰“哎哟”一声。
再听下去可就不礼貌了,方绍伦咳嗽一声,从转角走出来。
“哎呀,方兄。”赵书翰丢下工具,沾满泥土的手上来握住他手掌,“你什么时候来的?”
方绍伦笑笑,“某人说‘得之我幸’的时候。”
董毓菁红了脸庞,一扭身,进房间泡茶去了。
“怪道说‘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方绍伦握着赵书翰手掌摇了摇,“恭喜赵兄了。”
赵书翰搔着后脑勺,“嘿嘿”的笑,仍跟之前一样不善言辞。
但走廊的阳台上摆了一溜花盆,大抵是怕风吹落,每一个都细心的用铁丝捆绑好。花盆的旁侧缠着一根水管,按距离开有小孔,阳台附带的水池上有一个小小手柄,大概按开就能自动浇水。
这一看就出自工科生的手笔。不善言辞的男子将爱意藏在行动里。
方绍伦又一次嗅到了爱情的气息。
午餐当然是陷入爱情的情侣请名义上的单身汉吃饭,还要加上一个董鸣宇,他家小一直在理城没有过来,是实际上的单身汉。
董鸣宇提议到长柳书寓吃饭。
方绍伦自从知道张定坤和柳宁的关系,很有些羞于见柳宁,看她那次在包厢的言谈举止,大概是知道点首尾的。
但董鸣宇极力推荐,又说长柳书寓新换了厨子,做得一手鲁菜,一定要请他去尝尝,过分推脱倒显得有鬼了。
他只得开了车,载着众人上长柳书寓来。
柳宁十分热情,态度恳切的请他品尝家乡风味,席间又多次敬酒。方绍伦昨天才喝了个酩酊大醉,今日不敢贪杯。
他清醒旁观,便隐约察觉到董鸣宇与柳宁似乎关系匪浅?两人言谈之间,总不时插入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言语,面上的笑容也十分真切。
方绍伦皱起眉头,虽然董兄的家小在理城,但是实打实的有妇之夫。张定坤一个妹妹灵波要嫁入方家当姨太太,难道这个妹妹也要步此后尘给人作小?
他虽然是姨娘生养的,却不是很赞成这种作派。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二姨娘的泪眼,终日不展的愁眉,在对上正室及正室的子女时一再的退让。
她把所有委屈都咽下,偶尔伤感的握着他的手,“绍伦啊,多亏你是个男儿,这辈子能少受些罪。”
等他渐渐长大,愈发觉得这世道对女子确实不算公平,男人但凡有些权势或钱财,三妻四妾是常态。他巡逻在沪城的大街小巷,倚门卖笑的女子,风情的背后总难掩哀色。
张三远游,他觉得自己很有义务帮他规劝几句。于是等散席,他便落到最后,柳宁看出他有话要说,也放缓了脚步。
“呃……柳宁,”方绍伦低声道,“董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气宇轩昂,委实是杰出男儿,但是……他家小在理城,这个你知道吧?”
如何把意思表达清楚又不伤人脸面,对方绍伦来说颇有难度。
好在柳宁是个聪慧的姑娘,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谢谢大少爷关心。你放心,我与董校长是知己,是……同志。”
她说出这个称呼,小心窥探方绍伦脸上的神色。
在赴东瀛的邮轮上,张定坤给他解说过柳宁的另一重身份,他虽然留洋海外,但对国内的局势还是有所了解的。只是对这个称呼背后的含义还不甚清楚。
柳宁观他神情,松了口气,笑道,“大少爷可以确信,我与董校长绝无苟且关系。”秀美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坚决,“我心有所向,个人问题早置之度外。”
人生在世,不是只有爱情值得追寻。
她不追爱,但也不会对她哥痴恋大少爷的行为嗤之以鼻。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看着方绍伦潇洒的身姿和面庞上关切的神情,她倒有些理解她哥为什么这么牵肠挂肚、难分难舍了,对美好事物的追寻是人的本能。
她翘起嘴角,反过来调侃他,“大少爷,我能不能换个称呼?比如……”看红晕漫上方绍伦耳廓,她忍不住“咯咯”的笑起来。大少爷不光模样一等一的好,这性情也是没得挑,担忧她的时候一脸假装的老成,提起自身的私事立刻暴露出腼腆可爱的本性。
“叫嫂子大少爷要骂我了,要不也叫声哥哥?”她拖长了腔调,“绍伦哥~哥~~”
方绍伦落荒而逃。
第69章 他看着方绍伦诚挚的笑脸……
方绍伦回沪城的前一晚,袁闵礼捧着个木盒来找他。盒盖掀开,金光闪闪,里头不止有七条黄鱼,另有一块翡翠玉佩,十分眼熟,是袁闵礼从小就挂在脖子上的。
“这是还你的。”他指指黄鱼,又托起玉佩,“这是送你的。”
方绍伦把盖子合上,推回去,笑道,“你看礼簿没有?我可没有上人情啊。当初给你的时候就打算好了,就当你新婚的贺礼。”
他眉眼含笑,对他没有半分隔阂之意。显然对那一晚的事情一无所知,否则绝装不出这样自然的神情来。
袁闵礼来之前,原本满怀忐忑,如今见他毫无异色,本该要放下来的心却又扭曲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滋味从心底翻涌而起。
耳鬓厮磨间,他听到他低语的呢喃,“你回来了……”
以为是那个远渡重洋的人吧,才会亲热的挽他脖颈,与他唇舌交缠;才会情动的呻吟,放松的低喘。
那一晚,他没有与新婚的妻子圆房,在龙凤烛畔枯坐到天亮。
有的人、有的情感,你不去碰触,信心满满以为自己可以轻松抵御。可只要伸手,便溃不成军。
满屋醉倒的人里,他像一块掉落在污泥中的玉璧,令人克制不住的拾取。
当袁闵礼吻住那张柔软的唇,在勾缠搅扰间,三分的醉意绵延到十分。
理智与自持不翼而飞。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为什么?为什么到今天才这样做?他明明在他心里那么多年了……
小时候他们是最好的玩伴,比跟任何人都好。已经忘记情感的变质是在哪一个瞬间,也许是十多岁的时候他从树上掉下来,方绍伦伸手接住了他,跟他一块摔倒在地上,胳膊都摔折了还爬起来问他有没有事?
也许是同在沪城求学,球场上挥汗如雨,他毫不避讳的在他面前脱了上衣,平日掩藏在衣.寓.w.言.服下的流畅曲线和白皙肤色呈现在眼前,令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心底的悸动。
也许是兄长去世的那个雨夜,他骑着马冒雨跑到他家里,扶着他的肩膀:“闵礼,你想哭就哭吧,但哭完得振作起来,你娘和嫂子侄儿都还指望着你。”
兄长临终的遗言令他一夜长大,却没有因此与他产生隔阂。他分得清他与方家的区别。方家为了在西南称雄,假意驰援却间接害死了他大哥,这笔债他迟早会讨回来。
但方绍伦却始终在他的心底温暖着他、抚慰着他。他的忍耐不仅仅是为了积蓄力量,更有着不愿意与他反目成仇的犹疑。
其实当初在沪城求学,同住一间宿舍,他们有过多少个同榻而眠的夜晚啊,如今回想都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克制得住,没有半点逾越的举动。
如果当初勇敢一点、大胆一点……像那夜一般将他拥紧,肆无忌惮的倾诉心意,是否今天与他暗渡陈仓的就是自己?
他那时实在是懦弱,明明骑着脚踏车与他飞驰在大街小巷,比陪女同学逛公园、看电影更开心,却惟恐被看穿,假装陷入了热恋里。
的确是错过了许许多多的机会。
他看着方绍伦诚挚的笑脸和推过来的木盒,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其实方绍伦从小到大,都对他极好,远远比对张三好。流民出身的张三都能凭着死缠烂打得偿所愿……
袁闵礼在那一瞬间产生了攥住他双手一吐为快的冲动。
门上却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赵武的声音传来,“大少爷,火车票订好了,我给您收拾行李吧?”
“用不着,我自己弄。”方绍伦皱了下眉头,这赵武也太老实了些,将张三的话奉为圭臬,见天在他跟前晃悠。
他转头见袁闵礼手上仍擎着那块玉佩,伸手将他的五指聚拢起来,推回去,“闵礼,这可是你打小就挂身上的,送给我干什么?”
是啊,这是他爹为他百日特地请玉匠雕琢的,二十多年从未离身。可经过那一夜,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礼物能表达他的心意。
方绍伦未经思虑,低头从衣襟里拉出一块玉佩来,“喏,我已经有一块了,你送我我也戴不下。”他脖子上那块是伍爷送的,他对这些饰物不甚用心,偶尔想起来就戴一戴。袁闵礼结婚那天他就没有戴。
“这谁送的?”
“伍爷。”
这话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脸红。张三的义父干什么给他送玉佩呢?而且这款式一看便知道是一对中间的一块。
袁闵礼看着那块垂悬在他脖颈间的翠碧,盯着他俊秀泛红的面庞,“绍伦,你……你当真跟张三……”
虽然心里有数,他却仍不死心,盼望着那张亲吻过的唇瓣能吐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方绍伦没打算一直瞒着他,他跟袁闵礼总角相交,向来没有秘密,只是觉得这事知道的人越多,就越有暴露的危险。
但他失言在先,聪慧细致如闵礼,自然也猜到了,上次外宿也是他帮忙遮掩,委实没有再隐瞒的必要,略显尴尬的点点头,又叮嘱道,“这事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尤其我爹……唉,”他叹着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爹见天跟我扯婚事,我想在家多呆两天也不能够了。”
“他到底有什么好……”袁闵礼喃喃道,“你心甘情愿跟他好?”
方绍伦没有察觉他言语中的异样,兀自皱眉烦恼,“他好个屁啊好!死皮赖脸的,我是拿他没办法……”
这话其实是遮掩那份难堪,也稍稍带了点虚荣心作祟。但听在别有用心的人耳朵里,含义大不相同。
袁闵礼本就跃跃欲试,听到这番言语,终于鼓起勇气,一把攥住方绍伦手掌,“绍伦,绍伦,”他的神情孤注一掷里带着憧憬,“你不要再跟张三好了,绍伦,”他紧紧握着他双手,“我,我爱你。”
什……什么?
方绍伦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闵礼?”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深埋心底的话一旦说出口,像一道藩篱被拆除,心防被捅破,袁闵礼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轻声而坚决道,“我说我爱你,很早之前就开始了。你问我什么是爱情,我当时说的人就是你。”
“不是苏小姐……”
“没有什么苏小姐,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你!我跟苏娅萍只是同病相怜,念书那会什么也不懂自以为是的谈恋爱,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出我对你的感情……”
他絮絮叨叨的想要诉说心意,却被方绍伦打断,“你在开玩笑是不是?”他用力甩开他手掌,“闵礼,你前天才举行了婚礼……”
“我没有碰魏小姐,”袁闵礼疾声道,“我可以将她送还魏家,负荆请罪。我不需要魏司令的支持,我也不想再夺回家业,只要有你。绍伦,其实你明白我的心意对不对,绍伦……”他的神情几近魔怔,涨红的面庞上是一双满含热望的眼睛,双手仓促的挥动着,想要握住方绍伦的肩膀。
方绍伦挥开他,“你在胡说什么?是不是中邪了?”
“我没有!绍伦你听我说我爱你……”
“啪!”重重的一巴掌打断了他深情的表白,像一台机器被按下了暂停键,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他捂着脸,“我,我……”他垂下眼睛,低声道,“我是说真的。”
方绍伦呆立着,茫然道,“闵礼,你回去吧。”他转身打开床畔皮箱,“我得收拾行李了……”他扯过被子往箱子里头塞。
袁闵礼突然冲上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绍伦,前天晚上亲你的人是我!让你舒服的人是我!”
方绍伦如遭雷击,扒开他两只手臂,一转身钳住他胳膊,颤声道,“你说什么?说什么……”
难道不是梦?而是……他松开手,一叠声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袁闵礼惨然一笑,“我的洞房花烛夜,是和你……虽然没有到最后……但如果我像张三那样不择手段,你早就是我的了。我不想趁人之危,但只要能让你舒服,做什么我都愿意……”
“别说了闵礼!”方绍伦大喊一声,“你回去吧赶紧回去!”
他面庞红得滴血,头脑里一片混乱,袁闵礼说的字字句句都落在耳朵里,却那么不真实,嗡声连连。
“我求你了你走吧,”方绍伦一只手撑着脑袋,“我头疼得很,我想休息一下。”他完全接受不了一块长大的兄弟竟对他抱有这种心思和情感。
全身的力气都汇聚到了双手之上,他使劲推搡着,把他推到门外,“嘭”的一声甩上了门。将那份难堪和震惊隔绝后,他却脱力般滑坐到了地上。
门外的袁闵礼陷入癫狂的神情逐渐恢复清明,转头发现赵武抱肘靠在离门一米远的墙上,发生在房间中的对话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他此时却顾不得计较,瞥了一眼,冷哼一声,疾步下了楼。
回到袁府,直入书房,铺纸研墨,奋笔疾书。将这些年来的所思所想,一一罗列。将满腔的情意,倾注于笔端。
他知道方绍伦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毕竟他藏得那么好,演得那么真,有时连自己都能骗过。
突然说爱他,他怀疑、抗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如果他能把原因说清楚,把感受倾诉明白,他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他必然是要慎重考虑的。既然他能接受张三,为什么不能接受他?
他不认为自己比张三差半分,一个北地来的流民罢了!稍稍得势便傲慢无礼,是方绍伦之前最讨厌的那种人。
只不过没有人敢伸手才让他拔得头筹。
就连袁闵礼自己,如果不是那一晚亲身经历,他从不敢想象方绍伦其实可以接受这份亲密与碰触,会在男人的臂弯里低吟婉转,温柔相就,是相交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的一面。
你忍痛丢掉一只精美的盒子,“乓啷”一声落地,从里头滚出一颗璀璨明亮的珍珠。
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一定要把这颗珠子捡回来!什么家族恩怨,产业争夺,通通抛到脑后。只有情意的倾诉和对爱情的憧憬。
一整个下午,他写写停停,脑海里不断闪现着他们在沪城求学时的那些画面,那些青春里美好的记忆,都因了这份情思的浸润而愈显美好。
厚厚一摞宣纸承载着满溢的柔情,在信的末尾,他提笔写道:“绍伦,你我知己多年,其实神交已久,只是爱而不自知罢了。你曾为出言讥谗我的同学大打出手,也曾为我们两家产业的纠纷深表愧疚,更曾为我倾囊相赠……绍伦,你扪心自问难道对我别无他情?而我爱你之心更无半点虚妄,能否赐一良机,容我再诉衷肠?殷盼切切。”
他急切的将这封厚厚的书信火漆封口,然后唤来忠仆,命他速速送到月湖府邸,“一定要亲手交到大少爷手里,”他叮嘱道,“最好避开旁人。”
方绍伦明天就要回沪城,他期望走之前能再与他见一面。
仆人领命而去,他在书房满地乱转,片刻也安静不下来。
佣人来请吃晚饭,“我不饿,”他摆手道,“下去吧,不用再来问了。”
片刻之后,门外却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轻声的叩响。
“都说了,不要再来……”他心火如焚,哪里吃得下饭?不悦的皱眉喊道。
“夫君,是我。”魏静芬温柔的声音传来。她是旧式女子的典范,一声“夫君”唤得柔肠百结。
袁闵礼愣了愣,犹豫片刻,打开了书房门。
她端了一个托盘进来,将上面的汤粥排布到茶几上。
“夫君这几日可是上火?我按家中的老方子,熬了些汤水,清淡养气,你尝尝?”她将瓷勺递到他手边,柔声道,“不吃饭怎么行?肠胃要受不住的。”
袁闵礼转过身,回避了那双春水般的柔波。
成婚三日,都不曾圆房,魏静芬却无半句怨怪之语,反倒担心他的身体不适。
他当时没有看错,这是个极温柔贤淑的女子,只可惜他觉悟得迟了些,少不得要伤她拳拳心意了。
倘若离婚,便是完璧,也难免于名声有损。
他叹了口气,示意她坐下,面露愧疚之色,“静芬,是我对不起你。倘若你要回家去,我愿倾尽所有赔偿于你……”
“闵礼,你快别这么说。”魏静芬面露羞赧,垂头道,“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如今西医很是了得,便有……也可求医问药,不必避讳。我更不可能因此就要抛家别去。”
洞房花烛夜,袁闵礼枯坐了半宿。第二日上了床榻,却是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难道是有什么隐疾?魏静芬作此猜测,却全无恼怒。对一个未经人事的姑娘来说,并不会把这种事情看得多么重要。
她喜欢他俊秀的面庞、翩翩的身姿和温文的谈吐,符合她对“夫君”的所有想象,当然不会因为一点她并不了解的床第之事而有所改变。
袁闵礼听到此番言语,一时之间羞惭涌上面庞,化作一片绯色。
天知道,他是费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在那具白皙的躯体上为所欲为,尽情驰骋。
他不是不能人道,只是……
“你自去用饭吧,让我好好想想。”魏静芬的出现,让他躁热的心房逐渐的冷静下来。
魏家是他好不容易攀上的岳家,有魏司令的支持,他展望的一切都有更快实现的可能。
那些由“袁记”改成“方记”的店铺,每到年终结算明里暗里受到的刁难,还有他跪在他哥病床前立下的誓言……在他的脑海里交替浮现。
如果说,对方绍伦的情思,犹如一把炙热的烈火,因了那场亲密的接触,烧得澎湃热烈;那两家的恩怨和多年的筹谋就像地下水,不动声色,冰冰凉凉的浸润开来……
“笃笃笃……”书房门响,门房送进来一个熟悉的盒子。是他昨天捧到方家去的那一只。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挥手示意门房退下。
听到“咔哒”一声门响,他迫不及待的打开,里头除了七条黄鱼、那块玉佩,还有那叠厚厚的书信,只是已被一撕两半。
一块绸缎捆缚其上。
袁闵礼认出是方绍伦那件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衫衣角。
他嘴唇都在颤抖,展开那块破布,四个大字赫然其上:“绝无可能”。
从今日起割袍断义。
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第70章 张定坤心里“咯噔”一跳……
方绍伦怀着一腔郁卒与愤概回到了沪城,连着几天都心气不顺。大少爷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模样?
张三对他的异样,他一早就有察觉,只因张三表现得十分明显,说尽了蠢话、做尽了蠢事。但袁闵礼的心思,他真是半点也没有看出来。
他接到那封长信,匆匆扫过,并没有觉得感动,反而羞恼异常。雌伏于张三,一是他亏欠在先,二是张三实在歪缠得厉害。他并非天生就喜欢男人,在这段关系里始终是有些被动的。尤其在体位上……舒服是真舒服,羞愧也是真羞愧!
难道袁闵礼是看张三轻薄于他,所以也想效仿一二?而且新婚之夜,竟然……他半点也不想再回忆那场梦境。
人类的情感并不相通,袁闵礼剖肝沥胆,在方绍伦看来是一时兴起、羞辱于他。
毕竟,一个从小称兄道弟,交过女朋友,刚刚举行了婚礼的至交好友,突然跟你说,他爱慕你多年,你除了觉得他神经病,不可能有半点悸动。
而且这番表白,还是在窥探到你与另外一位男士的亲密关系之后。
多少带着点,既然你能让他上,那不妨让我也试试!在这个基调下,袁闵礼表白的爱情,在方绍伦看来是欲望的矫饰。
他越把他当兄弟,越不能接受这种羞辱。方绍伦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秘密,这唯一的秘密被三岛春明察觉,得到的是理解和支持。透露给他自认为最好的朋友,却换来了当胸一剑!
愤慨之下,他割袍断义,跟袁闵礼绝交了。顺带着连远游未归的人都恨上了。都怪你!让我沦为笑柄!原本因为距离而产生的思念,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一让他产生惦念的是沈芳籍那件事情,毕竟是一个女子的终身,他不能因为羞恼就弃之不顾。
然而,打发罗铁去河对岸跑了一趟,带回来的却是已举家搬迁的消息。
“我问了邻居,说是这家的姑娘攀上了高枝,上城里头给她爹治病去了。”罗铁小心的窥探着方绍伦的面色,上官派他去处理私事,自然是信重他了,只可惜带回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忐忑的抹了把汗。
方绍伦面无表情,“知道了,下去吧。”
到底还是嫁人了?他发自内心想要帮助这位姑娘,却还是没能做到。这不能不令他产生困惑,难道真的是他太自以为是?释放的善意、付出的友谊,别人其实并不需要。
就像袁闵礼,几十年的交情啊,他自认为没有半点对不起他。他却能轻易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来。大少爷不能不感到难过。
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机械的拿起话筒,“喂。”
“绍伦,今晚去美东跳舞吗?我跟你说,新来那‘紫萍儿’真真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一块去捧个场?”魏世茂兴奋的声音隔着话筒传来。
“呵!”方绍伦不禁冷笑一声,人为什么可以这样轻而易举的丢弃一段感情呢?几个月前,他才追逐过白牡丹,后来换成了红玫瑰,如今又变成了紫萍儿?
方绍伦哂笑之余,又不由得自省,难道是我太不合时宜了?世事本该如此?都要看开些,看淡些么?
当他站在喧嚣的舞厅里,看着周遭享乐的人群,在灯红酒绿中搂搂抱抱、亲亲我我,陷入了迷茫之中。
魏世茂见他一脸惆怅、兴致不高的模样,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极为知情识趣,善解人意的美人儿。
美人颇有眼力见,观他穿着不俗,举止文雅,一看就是富家公子哥,使出了浑身解数,时而红唇贴着他的耳畔低语,时而一双藕臂搂着他的脖子在舞池里转悠。
见方绍伦始终举止有度,并不像其他人一般急色的乱摸乱揩油,反而燃起了兴味,起了要将他纳入裙下的决心。
灯光黯淡,她脚步牵引,领着他转到了舞池边阴暗的角落里。
“方公子……”她柔柔唤道,一双美目凝注着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庞,红唇微嘟着凑了上去。
方绍伦鼻端闻到一股脂粉的香气,看着缓缓移近的朱唇,闭上了眼睛。
这是几个月前,他来沪城的初衷不是么?找个美丽的女子,谈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
他曾想过,只要有女孩子愿意主动亲吻他,他就要跟她谈爱情,然后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什么张三!袁闵礼!全都是意外,都他妈给老子闪一边去!
他攥紧了拳头,合上了眼,却在那抹馨香靠近的瞬间偏过了头!
他转头打了个喷嚏,手掌捂住了唇,“不好意思,啊啾!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一叠声的道歉,低头就走。
走出两步又回转来,从口袋里掏出张外币塞到美女手上,“麻烦你跟魏少说一声,我有事先走了。”他不敢触碰美女的目光,疾步走出了舞厅。
赵武看着他走出舞池,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他的任务是保护大少爷的安全,却干涉不了大少爷任何举动。大少爷是跟女人抱一块儿还是亲个嘴儿,他难道能冲上去阻止?
但是又晓得这事若是让三爷知道,必然是要吃挂落的。眼巴巴在一旁瞅着,简直胆颤心惊,看大少爷推开那女人,走出舞池,忙跟了上去,开车回家。
不过他这口气松早了些,第二天唐四爷又请喝花酒。
大少爷喝得半醉,赵武眼睁睁看着小桃红的纤纤玉手伸进了大少爷的衣襟里,紧张得牙齿咬着嘴唇,好在那手摩挲向下时,大少爷又拦住了,一路骂骂咧咧的回了家。
方绍伦自己也搞不懂,香唇凑上来,素手伸过来,为什么就不能顺水推舟,把这事弄实了。
他实在之前是有过渴望的,难道被张三弄坏了?恐慌席卷而上,他在房间里胡乱转悠,衣服一脱,就往浴室走……片刻之后,光着脚水淋淋的蹿回房间,翻箱倒柜的找。
他忘了张三把那锦盒锁到了保险柜里,自然是找不到,又急又慌的叹气,一眼瞥见柜旁的衣架上还挂着张三一件衬衫,上次发脾气扔他衣物的“漏网之鱼”,一把扯下来,回到浴室,在热气氤氲中,拿衬衫包裹着,好一番抚慰、搓弄……嗯,没坏!正常得很!
他妈的!中邪了!入蛊了!
大少爷絮絮叨叨哼哼唧唧的睡着了。
第二天,赵武总算可以放下心。
因为徐侯林去世了。
一大早徐府的人就来报了丧,方绍伦先给他爹挂了电话,然后换了黑衬衫、黑西裤,急匆匆赶到徐府去帮衬。
也多亏他去了,眼下天热,必得用冰,这玩意不但金贵,还得找门路买。方绍伦给唐四爷打电话,又拿了现钞给管家,才用棉被裹着运了一车冰块回来。
棺椁、寿服、孝衣这些倒是早就预备了,毕竟徐侯林一病这么久,家里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等到下午,方绍玮赶了过来。
“爹不是说自己要来吗?”
“大姐劝住了。”方绍玮咕哝道,“人已经走了,他老人家身体一直不好,这么大热天的奔波一趟怕他累病。”
这也是实情,“大姐回来了?”
“在家住了一个星期了。”方绍玮皱眉,“姐夫来接了两回都没能接回去。”
“吵架了?”
“三天两头的事。”方绍玮晓得他姐还是意难平,不知道吃了张三什么迷魂药。他看着他哥,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这事委实只能怪方绍伦,引狼入室,不光把自个赔上了,还捎上了他姐。
他在方绍伦转身的背后狠狠吐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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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这场丧事因为有方家和魏家的大力帮衬,办得颇为体面、热闹。
出殡沿途布满岗哨,除了城防队,警备厅也派了人。这也算华国的传统,生前因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百事都不肯关照。人一死,倒是藩篱尽去,谁都能给几分薄面了。
行列最前是几十对彩旗、伞、扇,两面大铜锣和军乐队。还有三米高的“铭旌楼”,内悬红绫,题着白粉字,是谢厅长亲笔书写。
四人抬的“遗像楼”、“神主楼”,两班和尚、道士,披着法衣,各执法器。之后是纸扎的社火,高头大马、仙鹤、童男、童女、花圈等不一而足。
唢呐乐队随在棺材两边,吹吹打打,缓慢而行。
棺罩是大红绣花缎子,两侧系着五六丈长的白布,孝子贤孙头戴麻冠,身穿白孝袍。双桂的眷属这几天陆陆续续都到齐了,队伍迤逦得很长。
徐敦惠打着引魂幡,一手拄着衰杖,表情怔愣,神色凄哀。
一直到灵柩入了租界公墓,他才像突然醒转似的,伏地大哭起来。三十多岁的汉子,哭得身躯颤抖,涕泪交流。
方绍伦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却听他喃喃念道,“是我害死了我爹……是我不孝……”
现场喧嚣,他声音低微,倒也没有旁人注目。
方绍伦开始不解其意,直到丧事礼毕,他疲累至极,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想休息一会。
却听到那抹颇有点矫揉造作的声音,在柔柔劝慰,“贤哥,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别自责了,谁也不知道会这样……老爷子一向卧病在床……我要是知道他那日起了身,也绝不敢来沾半点边的……”
大少爷探出半边脑袋,见轩窗外正是那个鹤仙公子,揪着徐敦惠半边衣袖,苦苦哀求,“你带我跟你一起回双桂吧,你让我走我能到哪里去……”
“那是你的事情。”徐敦惠扒开他的手,声线冰冷,“我早该跟你划清界限,不然也不会酿成今日大祸……”见鹤仙不肯松手,他提高了声音,“我爹已经被我气死了!你还要怎么样!是想一起死吗?”
他神情癫狂,面色扭曲,两只手掌挥舞着。
鹤仙大概从未见过原本敦厚老实的人露出这样的神色,吓得后退一步,跌坐在泥地上,又捂着肚子侧向一边,冲着远去的背影哀声喊道,“贤哥这事你不能全怪我呀……你带我走吧,我求求你……”
羸弱的身躯在泥地里挣扎,低声的絮叨里透着三分委屈,“……是你一定要……我也不敢不给……贤哥你不能全怪我呀……”
方绍伦听得这只言片语,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只觉得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徐府料理完丧事,徐敦惠领着家仆收拾了行李,返回双桂城。他们父子是被迫迁居沪城,如今他爹已死,他自然要返回家乡。徐族在双桂根系也算深厚,归野乡林,过点安稳日子,想来不是难事。
他来辞行那日,方绍伦本想问问关于鹤仙公子的安排,但想想两人交情有限,问感情事未免有些交浅言深。于是闭嘴不言,只礼貌作别。
不过两三日后,他便知道了答案。
夏日的雷雨说来就来,顷刻间便是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赵武打着伞接了他从办公室里出来,车子行过长街,车轮溅起积水,扑在道旁屋檐下蜷缩的人影身上。
“慢点开。”方绍伦敲敲椅背,不免从后视镜看过去,却见那身影一动不动,似有些眼熟。
他心头一动,“退回去看看。”
赵武下车掰过那肩膀,一张眉目清秀的脸庞,惨白如金纸,果然是那个鹤仙。
把人弄到圣约翰,赵武在方绍伦的指挥下,跑上跑下的买了两套衣裳来换了湿衣,又打了热水来给人擦洗。
他对任何命令都执行得很到位,既不多问,也不嫌麻烦。方绍伦松了口气,此刻他最怕别人问东问西。
约翰逊在诊室里高声叫他的名字,等他走进去,皱眉道,“这是你朋友?”
方绍伦摇头,“认识,怎么了?很严重吗?”
“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约翰逊那道棕色的眉毛揪在一起,“肛瘘引发了恶变,长期流脓导致身体虚弱、消瘦、贫血……”
“停,停,”方绍伦打断他,“肛……肛瘘是怎样?”
约翰逊撇了撇嘴,“就是那里,”丢过去一叠资料,又做了个手势,“已经烂掉了,他应该是一名性工作者,高频次使用导致了十分严重的后果……”
方绍伦勉力辨认着那鬼画符的字体,随口道,“意思是……”
“意思是治疗的难度非常大。”约翰逊摇了摇头,“肛肠科说接诊以来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估计发病期也在使用。”
方绍伦怔住,扑到窗户边,似乎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隔着玻璃窗,看了一眼深陷在枕堆里的削瘦面庞,眉目犹带稚嫩,这大概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
发病期也在使用……医生说,那时是只有剧痛没有快感的,只为了求一份生存。
他不自觉的点了一根烟,烟雾蒸腾间,情绪陷入了迷茫和颓丧里。果然是不应该的事情吧?所以天道才会降下这样的惩罚?
大少爷对于床上那档子事向来不去深究,稀里糊涂的随张三摆弄,私心里不是不晓得张三总是千方百计的戳他而不肯被他戳,如今看到鹤仙的惨状再结合张三的糊弄,很有些愤恨不平起来。一个个都把他当傻子。
如今狗东西在他心里的好处只有留下赵武这一点了,他每日要巡查,便把赵武支使到了医院。
所以,张定坤回到沪城的这一天,公寓里空荡荡的。
他勉力抑制住心头的亢奋和思念,先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了身极体面的衣裳,租了辆车直奔沪政厅。
夕阳西下,正是晚饭时分,他要去接大少爷下班,然后……一块下馆子。他最想去的地方当然不是饭馆,但大少爷恐怕不会配合。
他远游一趟,学了个新词汇——“罗曼蒂克”,不能只有激情,还要懂浪漫,才能讨人喜欢哩。他拍了拍口袋里的礼盒,美滋滋的下了车,一眼瞥见方绍伦的身影从长长的台阶上走下来。
他家大少爷穿着夏季的制服,腰间系着皮带,两条长腿不疾不徐的迈动着,皮鞋磕地的“咔哒”声由远及近。
那张他想念许久、在他眼中俊美无匹的面庞在夕阳里闪着金光,每一下足音都像在他心上叩响,怪道说小别胜新婚!
他恨不得飞奔过去,给他一个拥吻,但也晓得办公楼门前,他要敢如此造次,大少爷非把他剐了不可。
只得勉强稳住心绪,摆了个自认为潇洒的姿势,斜靠在车门前。
方绍伦一级级走下台阶,熟悉的高大身影,缓缓映入眼帘。鼻头泛起酸意,双眸却是平静无波,淡声道,“回来了?”
张定坤心里“咯噔”一跳,“坏了!难道失身的事被他知道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大少爷又一次后悔把这孽……
张定坤那日从迷药中清醒,自然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到处找关文珏,却不见人影,后来才在他房间的书桌上发现一纸短笺,寥寥数语,“三哥,我没有睡到你但此生已无憾,将停止对你的追逐。无望的逐爱之旅我就不陪你了,得陪老师去苏格兰北部写生,你先回华国吧,后会有期。”信末还用钢笔画了张得意的笑脸。
他敢捋虎须,自然是早已想好退路,绝不至于傻站在原地等着张三爷怒火爆发。
气冲冲到处找人的张定坤攥着这一纸短笺,像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头一回升起挫败之感。
好在记忆虽然模糊,但干没干心里还是有数的,好像给他画了张光屁股的画?混沌里只听到炭笔摩擦在纸上的“哗哗”声。
他羞恼万分,又自感丢脸,半点也不曾向赵文和伍诗晴提起此事。
内心本就十分忐忑,如果让他家大少爷知道了……“你要敢让他沾边,咱俩就完了!”
什么话是随口说说,什么话是正经警告,他还是分得清的。一见方绍伦的神色,先就虚了半边,忙不迭的把大少爷请上车,饭也顾不上吃了,先回公寓好好解释、求饶。
方绍伦原本神情懒散,一见他紧张兮兮的模样,倒起了点疑心,进了门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说吧,老实交待,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张定坤一路都在思索,那事连赵文和伍诗晴都不知道,关文珏又在英国没回来,他花钱查了出入境记录,的确没回华国。
大少爷怎么也不可能知道这事,多半是诈他的?按他一贯的狡猾作派,没证据的事打死都不能承认,看着大少爷冷淡的表情,更不敢掉以轻心,放下身段,蹲在他脚边,手掌摩挲着他的膝盖,“关文珏这回出了大力气,让我给他做模特……画了张画。”一半实情一半假话,倒显得可信度高了很多。
方绍伦对绘画的流派毫无研究,他之前在关府见过关文珏的画册,知道他对张定坤的外表极为迷恋,画张画倒也不算什么。
尤其想到那场梦境……他实在也没资格苛求对方。张三不过给人当了回模特,他却是实实在在的让人占了便宜。脑海里一时天人交战,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情。
不用想都能猜到后果,狗东西对他的占有欲不是一般的强,看袁闵礼不惯也不是一两日,万一因此大打出手,那他真是没脸见人了。
而且张三的武力值他深有体会,袁闵礼对上只有挨打的份,绝交归绝交,他却也不愿意再伤害他。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自己终归是带给了他烦恼吧。
他叹了口气,垂下眼睫,“你就算跟他睡了……”
“绝没有!”张定坤攥着他双手,仰头看着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极为老实忠厚的表情来。
方绍伦定定看着,泛起了一分羞愧,“哎,我没资格干涉你的自由……”
“你有!咱俩可是拜过关公的,”张定坤又拿契兄弟关系说事,“我真不知道他会跟着上船,你不信我,诗晴和赵文可都在一旁看着呢。”
他拉住他手腕,趁机欺身而上,将人压在沙发靠背上,低声道,“我心里念着你,谁都入不了眼……”他低头攫住柔软唇瓣,积蓄的思念似终于找到突破口,排山倒海的奔涌而来。
方绍伦原本满心里都是愤慨、酸涩,充斥着低落的情绪,可当那张熟悉的唇印在嘴上,熟悉的气息传递到鼻端乃至整个胸腔,就像艳阳下的雪人,在炙热光线的照射下,只需几个唇舌翻搅的瞬间,所有的不满冰消雪融,另一种兴致顷刻间就高昂起来。
不管心里起了怎样的涟漪,此刻的感觉作不了假。他想念这个人。这具温热的躯体,这张肆虐的红唇,这双游走在身躯上的粗大手掌。
两个人剧烈的吞咽着对方的气息,在裹缠翻滚间,衣服散落了一地。
赵文在房间里百爪挠心,到底要不要去提醒一下他们这是在客厅?
还好,方绍伦尚存一丝理智,面红耳赤地推开同样气喘吁吁的某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楼上。
张定坤要抱他,被拍开了,“力气留着点,”大少爷狡黠一笑,“等会用。”
操!这谁顶得住?!张定坤半拖半抱着飞速把人弄上了楼,弄上了床。
等两人裸裎相见,张定坤厉兵秣马、蓄势待发,大少爷把他拦住了,扬眉道,“不行,今儿得换我戳你了。”
张定坤大惊失色,绝料不到情如火热,大少爷竟然想起要索债?
“呃,原来那样不是挺好的嘛……”
“是你挺好的。”
“我是怕累到你……”
“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方绍伦屈肘秀了秀手臂上的肌肉。
“可是……下回行不行?”张三施展缓兵之计,“我想好好伺候我们家大少爷……”他摩挲着长腿,露出垂涎三尺的表情。
“滚!”方绍伦一脚把他踢到床另一侧,把真丝被单裹上身,“不乐意算了,我可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他意有所指的白了他一眼。
张定坤这下当真恐慌起来,他敏锐的察觉,这当中必然有什么缘故。只可惜这个点也不便把赵武抓过来问一问。
看着背对他的身影,一个乌黑的后脑勺,倘若揪过来,那面庞上必然是不忿气恼的神色。
他一咬牙,只要能让大少爷开心,戳两下算什么呢?
光着身子跳下床,好好清理了一番,又翻出一个小玩意儿扔床上,往枕头上一趴,“来吧!”
方绍伦转过身体,见是锦盒中间的一个,妈蛋,又是拿的中号!他想扔张三头上去,算了,谁说小锄头就不能挖地了?他今儿非把他翻个底朝天不可!
他学他平常的手段,结果一上手,便感觉那肌肉块垒分明的鼓涨起来。
“放松点,”他在他腰间拍了一记,“享受,懂吗?”
张定坤脸趴在枕头间,含糊不清的嘟囔,“我贱命一条,享受不起……啊……”
他额头上冷汗涔涔,“大少爷……你能不能轻点……”
还没有亲身上阵的方绍伦,颇有些束手无策,“是你轻点……这东西要断了……”粗壮胳膊上的肌肉一条条的揪起,皮肤上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还布满细汗。
大少爷不免反省,难道是头一回太粗暴给人留下心理阴影了?踌躇片刻,叹了口气,将东西一扔,“算了。”
“别别,”张定坤拦住他,“我能行的,你信我,一开始是这样的,过会就好了。真的。”
大少爷瞄一眼张三极力想要表现真诚的眉眼,“啧”一声,伸脚将他踢到侧躺,“我懒得折腾了。”
他转身裹上被单,静默片刻,忍不住回过头,见身后的人一脸期待、恳求的咬着嘴唇,一双丹凤眼可怜兮兮的瞅着他,到底心软,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
张定坤“嗷呜”一声扑上去,将被单拉过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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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一字醉人心。
陷入热恋当中的人,冷静、克制,甚至条理这些都不用提了。
回到华国,明明该先返回月城,张定坤却只打发赵文将保存的菌株,以及采购的一些手信送了回去,以探望义父之名,盘桓在沪城。
甚至,第二天于情于理都该去伍宅,结果该去的没去,大少爷连班都没上成,两个人在床上待足一整天。
钢丝床不堪重负,“嘎吱嘎吱”许多次之后,终于“啪嗒”一声断了一根轴承。
方绍伦满头乱发的从床褥间探出脑袋,睡眼惺忪的叹气,“叫你别用这么大力气!你想我死是不是?”
张定坤探头过去亲他嘴,“你都睡了一觉了大少爷……”
操!最后的意识是某人无休止的进进出出……他抬脚想把他踢开,又是一声操!
大少爷又一次后悔把这孽障捡回来了,就该让他饿死在山里,总比自己累死在床上好一点。
张定坤却是餍足万分,从昨晚开始就没吃饭,好在邮轮上有售卖西式的奶油蛋糕,他带了一个十寸的回来给大少爷尝鲜。
这蛋糕最后的用途就不用详叙了,他舔舐得香甜无比、情色万分,还要抬眼看着方绍伦,“嗯,这樱桃裹上奶油就是特别好吃呢……”
方绍伦“噼啪”两嘴巴把他扇一边。
但你不让他吃樱桃,他可以吃别的,反正什么裹上奶油都更好吃了!
最后洗了三遍热水,浴桶里还漂浮着油脂。
你说他哪里会觉得饿?
但方绍伦会觉得饿,赵文已经被支使回月城了,赵武奉命守在医院,厨子放了长假。
天气炎热,张定坤在腰间系了件衬衫,便去了厨房。
“乒乒乓乓”一顿忙活,端了煎好的羊排、倒了杯咖啡上来。
“够不够?不够还有根香肠。”他把衬衫一扯。
“去死!”方绍伦瞪他一眼,“死远点!”
张定坤看着他家大少爷含嗔带怒的表情,“嗷呜”一声又扑了上来,不过他也知道分寸。
昨晚趁方绍伦睡着,他抓了赵武细细的审问,总算明白了大少爷突然要索债的缘由。
赵武不敢有丝毫隐瞒,汇报了舞池里差点亲上去的嘴、长三堂子里差点摸下去的手,河边搂抱的姑娘,还有袁闵礼和鹤仙公子。张定坤越听脸色越阴沉。
“没听清楚具体说了啥,但肯定惹大少爷生气了,在屋子里‘噼噼啪啪’的扔东西。”方家府邸的墙壁修得厚实,隔音效果颇好,赵武只依稀听见几句争执,后来方绍伦把袁闵礼推出门外倒是亲眼所见。
张定坤皱眉思索,这事他不敢去问方绍伦,有监视之嫌,大少爷要生气。他很快要回月城,可以亲自查探。倒是鹤仙公子这事是当务之急,徐敦惠造的孽,倒卡着他脖子了,差点让他一旷三月还吃不着肉。
他特意让赵武出门前煮了壶咖啡,这会他将杯子递到方绍伦唇边,大少爷抿了口挥开了,“这谁煮的?一股子怪味!”
张定坤端水给他漱口,“赵武。就煮咖啡这么一件小事,赵文做得好,赵武怎么也学不来。”他亲亲热热的搂着大少爷肩膀,让他躺在他怀里,一只手掌在他腰腹上摩挲,“肚子不疼了吧?”
方绍伦点点头,除了头两回,如今确实没什么痛感了,只有酸软。
“其实这事也一样,做的人不同,方式也不一样。爱惜呢就能给彼此快乐,粗暴呢就是单方面的伤害。”他小心翼翼搂抱着他家大少爷,将身子滑下去一点,俯下面庞,郑重其事地看着方绍伦,“绍伦,我爱你,绝不会带给你伤害的。”
他哪里舍得伤他,总是提着气忍着痒,不到水乳交融,不会肆意挞伐。
方绍伦在他的臂弯里叹着气,晓得他多半知道了鹤仙的事情,也晓得他说的是实情,这事换他来好像就做得不太好?
“当然,是要好好温养。”张定坤蹙眉思索,“我那年去北疆,在和田进过几块羊脂白玉,可惜放铺子上卖掉了。那玉品种不同,触手升温,盘摸把玩之后,像要流出油脂一样。回头我再跑一趟,访一块好的,在水凳儿上磨成塞子,我亲自磨……”他凑在他耳畔,“再让灵波调一些温补的药膏,好好给大少爷保养着,”他揉捏着手底下温软却弹性十足的部位,“行不行?”
实在那张绢布上的姿势都试遍了,方绍伦仍止不住脸红,一脚把他踢开,“别瞎说了,我饿了。”
伺候大少爷吃饱肚子,搓了毛巾给他擦了脸,换了真丝睡衣,拥着人坐在沙发上,张定坤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锦盒来。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盒盖掀开,流光溢彩,却是两只戒指。戒圈的质地,方绍伦在珠宝行见过,是铂金的,上头镶嵌着三颗白色的宝石,晶莹璀璨,十分耀眼。
“是钻石?”
“到底大少爷有见识,”张定坤拈起那只小一圈的径直套到方绍伦无名指上,“伦敦的镶嵌工艺更高一筹,而且这个纯度的不多见。”
“哎,我就这么估摸着,没想到尺寸正好。”其实是他临行前趁他睡着,有偷偷量过。
方绍伦看着盒子里另一只款式一模一样,只是大上一圈的戒指,叹了口气。
“你知道这戴不出去的。”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就是婚戒。这个习俗古来有之。
“我知道,但我出远门一趟,不能不给你带东西。”张定坤垂下眼睛,“你戴着吧,我不戴行不行?”
一生一世一双人。得陇望蜀,得到了人,得到了心,还想要个名分。
可唯有这个,方绍伦给不起。
他皱眉摘下来,“我戴不了,回头左审右问的太麻烦。”
“那我戴着吧,回头舞厅里的红小姐、长三堂子的美娇娘,还有那些身世可怜的好姑娘,见了这戒圈,好歹知道我是有主的了。”张定坤扬了扬下巴。
狗东西十分狡猾,先把人哄好,就要开始算账了。
方绍伦理亏在先,不敢怪他派人监察,只能腹诽赵武这憨批眼神也太好了一点,期期艾艾的坐起身,“哎,也没真怎么着……”
“你还想怎么着?”
“我没想……”
“没想就这么做了是吧?大少爷真是实干派!”张定坤佯装赞赏地拍了拍掌心。
“你……你想怎么着?”大少爷不擅长勾心斗角,只能打直球。
“上道!”张定坤瞥了一眼一旁锦盒里竖着的戒圈,“帮我带上。用嘴。”
方绍伦伸出的手缩回来,愣住,“用……嘴?怎么用?”
张定坤冲他挑了挑眉,笑得阴险又得意。
方绍伦踌躇片刻,还是低头叼起了那枚戒指……当舌尖抵着那枚戒指套入手指的根部,而那根无名指灵活地在他口中震颤时,脑海里“砰”的一声爆开了一束烟花,烧得他两颊通红。
张定坤怎会错失良机,指尖绕着舌尖,嬉戏悠游……最终在大少爷的默许下,成功地用别的物事代替了湿漉漉的手指……
他躺在被窝里,爽快的喘着气,两只手掌抓着两侧的被褥忽松忽紧……他家大少爷不光有一双好手,更有一张好嘴,另一样就不用说了说出来就不礼貌了。总之,完整拥有的张定坤在脑海里白光乍现的那一刻顿生站在山巅俯视天下之感。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神仙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天,直到方绍伦实在吃不消,将他赶上了西去的火车。
张三爷的回归受到了月城一众人士的热烈欢迎,掌柜们在长柳书寓凑了个酒局给他接风洗尘,胡启山和左云也陪坐在侧。
胡启山对他一如既往,他是个宽厚成熟的人,并未因夫妻不睦而与兄弟产生龃齬。
左云却是欲言又止。酒过三巡,张定坤起身更衣,他跟了出来,两人站到院中的大榕树底下说话。
“三哥,你跟大少爷……真好上了?”
“嗯。”张定坤“啪嚓”一声点了根烟,将最新款的银壳打火机抛到他怀里,“外国就这么些小玩意儿,收着吧。”
左云探手接住,轻抚着银白色的外壳,呐呐道,“可是,大少爷他……也中意你吗?”
“那当然。”不中意怎么会给他口,他爽翻了天,一时没控制住……大少爷都没怪他,张定坤得意地翘起嘴角。
“可大少爷,”左云在月色里觑见他满脸愉悦的笑意,滚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嗯,挺招人惦记的。”
“那可不!”张定坤想起那些莺莺燕燕,豺狼虎豹,烦是有些烦人,但他不怕,只要大少爷心里有他,那些人惦记也是白惦记,要想天长地久,关键还在老爷子这里。
他拎着在伦敦精心挑选的礼物,收拾得齐整体面,去给方学群请安。
远渡重洋而来的新奇物事摆满了茶几,“这是陈年的威士忌,您不能喝可以待客,少少地喝一点也不要紧。这个烛台是纯银的,回头可以摆在九姨娘房里,英国也就这些玩意拿得出手。这双手工皮鞋我临走前找五姨娘讨了您的鞋样子,您试试看合不合脚?”
他蹲下身,亲自给方学群换鞋。这般殷勤作派,便是方学群都略感惊诧,换了鞋走了走,“唔,这皮鞋还得是外国货。定坤有心了。”
“应该的。”张定坤毕恭毕敬,虽然大少爷没同意,但他想试着敲敲边鼓了。
两人在沙发边坐定,方学群吩咐侍从上茶,“你义父的身体好些了?”张定坤在沪城盘桓,用的是义父抱恙的借口。
“劳老爷子惦记,我回来前已基本痊愈了。”伍爷确实生了一场小感冒,张定坤也不算说谎。
“那就好。你只身跑这么远,收获不小呀,缫丝机的合同我看了,很合适。棉纱厂已正式开工,等机器运到就能用得上。”方学群欣慰的点点头,“听说你还带了什么菌回来?”
“是,不过英国也还在研发阶段。这东西金贵,要大面积普及还需时日,可以先小范围试用。能救命的玩意,再贵也有人买。”张定坤将获取到的信息侃侃而谈。
方学群听得眉开眼笑,“制药厂如今也在筹建,周家妹子的意思先建实验室,后续确定了制药的品种,把手续办下来,再建厂房不迟。听说你把土司部落弄出来的方子都给她了?我总说你的眼光见识咱家这两小子是拍马也追不上,格局也大……”这番举动取悦到了方老爷,很得了几句表扬。
其实是张家祖传的两张药方子,如果在方家的实验室调制出来,大概就不能再算是张家的祖传秘方了。
但方家给了他大少爷,怎么看都是他赚了。而且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后了,多少古方子就是本着传承,一旦绝后就湮灭于历史长河中。
既然是方子,作用便该是治病救人,不该囿于门户之见。
张定坤立马打蛇随棍上,“我倒是羡慕绍伦绍玮,可以给老爷当儿子,我想给老爷当个……”半子,不知道成不成?
他话还未说完,庭院里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袁闵礼袖着手走了进来。
他穿一袭薄绸长衫,举止间利落潇洒,透着三分精明能干。看上去与从前无异。
但张定坤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异常。
在方学群面前微躬的腰身,在转向他的时候显得挺拔异常,漆黑的眼眸深处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快得令人无法捕捉。
“三爷远游而归辛苦了。”笑容像浮在脸上一般,“本想等三爷歇歇再说这话的,但棉纱厂一开工,大伙就眼巴巴瞅着,打开销路回一笔款子是关键。三爷如今大半时间都在沪城,人面又广,还请三爷多多帮忙。”
话说得极恭敬,也符合厂长的腔调。但着重点出他大半时间都在沪城,张定坤听得颇为刺耳。
他拿棉纱厂的事一番搅扰,张定坤没能把话说完,晚上到长柳书寓用饭,唤过柳宁,“袁二公子的婚礼办得很热闹吧?”
“那可不,魏家嫁妆抬来的排场就不小,婚礼自然只有更盛大的。”柳宁拿着一对西洋的宝石耳扣在耳朵边比划着,之前赵文送回来的绸缎、香水已经得了,珠宝首饰是她哥另外给的。
“魏六……嗯,袁二夫人常在街面走动吗?”
“极少,婚宴那日便看出是个贞静贤淑的性子。这两三个月,硬是没在街上打过照面,月城就这么巴掌大……不过,”柳宁俏皮的抿唇,“前几日东街的女医去过袁府,后来方家的铺子里又送了不少人参、燕窝的补品过去,我估摸着呀,”她掩着嘴笑,“是有喜了。”
因为各种原因,柳宁极为关注街头巷尾的动静。
张定坤原本高度警惕,听了这个消息倒不由得放下心来。
第72章 既然你如此绝情,就不要……
按道理,张定坤怎么着都该在月城待上一段时间,他原先负责的一摊子事很不少,去英国一趟全落到了方绍玮头上,把方二少弄得一个头两个大,还听尽了闲话。
不是这里出了差错,就是那里不如三爷在的时候。
好不容易把张三盼回来,人待了没十天,又一拍屁股去了沪城,一堆要签的票据又又又汇聚到了他案头。
他晓得是为什么缘故,横竖一个狐媚子,一个老流氓,干柴烈火的也不怕烧死!
签票据可不是签个字这么简单,桩桩件件都要核算,他越算越头疼,脾气上来,把一堆单据都扫地上,他妈的都可着老子刁难是吧?!惹毛了老子把你们那点丑事抖出来看你们脸往哪搁!
他攥着这事一直都没想好该怎么办,他对张三还是有点怵的,不管是拿这事胁迫换点好处,还是抖搂出来给点难堪,都有点不敢下手。
拍桌打椅地宣泄完怒火,嘟囔着捡起地上散落的单据,重新坐回书桌边。一边在纸上扒拉着,一边低声咒骂,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先是棉纱厂厂长一职归了袁闵礼。
虽说让方绍玮干,他不见得不嫌烦,但到底是权力的象征。何况棉纱厂也不是“方记”,少东家的名头没有厂长顶用。
他爹说真正的管理者并不负责某一具体事务,只要管得住这些管事的人就行了。但谁的资历不是历练起来的呢?原本想借着棉纱厂这事,好好施展一番才干,让众管事心服口服。
谁晓得又被袁二抢了先,令他十分不快。
然后即将大婚的妻妾,一个缠绵病榻,一个沉迷于实验室。缠绵病榻的这个时不时熬了汤水送去实验室,沉迷实验室的这个时不时研制出各种药丸补剂送到床榻前。
汤水没他的份,药丸补剂也没他的份。
好好好……倒也用不着这么好。
大姐这程子又时不时回娘家来住,见着他就是抱怨诉苦,言语之间对他爹颇多怨怼,对张三还余情未了,他好几次要把发现的丑事吐露给她,对张三的畏惧又让他闭上了嘴。
门上传来轻声叩响,侍从走进来,“少东家,袁厂长来了。”
方绍玮蹙了蹙眉,“让他进来吧。”
虽说袁二抢了厂长的位置,但人还算乖觉。新立的厂子,他难免要去抖抖派头,袁闵礼从不跟他争锋,对他十分恭敬,隔老远就打招呼,总是邀他去喝酒吃饭。他去过两三回,关系倒比之前近了些。
两人年岁相差不大,也算一块成长起来的,但袁闵礼跟张三一样都是他哥的拥趸。
小的时候袁家家世更胜一筹,袁二是嫡子,他方二也是,按道理该更亲近才是。可并非如此,袁二打架偏帮他哥,好吃的好玩的他哥有他没有。
等长大了,袁二家大不如前,又轮到他哥献殷勤了,但凡吃喝玩乐都跟袁二混一块,逢年过节的烟花鞭炮二踢脚都是一人一手轮着放。
如果说他哥跟袁二有一腿,他都没这么吃惊。
可人家袁二正正经经娶了家世得力的妻子,据说肚里还揣上了崽子。多好!他哥要能学着点,他也不必如此为难了。
“绍玮,”袁闵礼走进来亲热地唤他,“玉楼东新换了个厨子,尝尝去?”
“我这正算着呢……”
“先让账房把数目校准再说,这些琐碎事怎么能堆少东家头上?”他半开玩笑似地恭维,“掌舵的可不管扯帆拉缰的活,走走,民以食为天,吃饭要紧。”
他伸手来拉,方绍玮半推半就起了身,转头吩咐侍从叫两个账房来校数目。就是,哪里用得着他亲自劳神。
袁闵礼开着车,一溜烟将他载到了玉楼东,上了楼梯才低声道,“厂子里这一群跟外国人学了技术的,我预备提两个小管事,你给掌掌眼。”
方绍玮顿时得了意,虽说没捞上厂长的头衔,这人事的升迁还得他首肯哩!一脸得色的迈入包厢,哗啦啦站起来五六条汉子,又是握手又是作揖的替他把少东家的排场摆得足足的。
一群人捧着、敬着,说尽了恭维话。酒菜上了桌,更是流水似的上来给他敬酒,袁闵礼也在一旁陪着,句句话都以少东家为尊。
方绍玮被捧得飘飘然,一时酒兴大发,来者不拒,但凡敬的酒都照杯底,众人又赞他豪爽,愈发让他失了分寸。
宴饮过半,隔壁传来声响。
似乎有人喝高了,在那里大放厥词,“……嘿,要我说,这家业本就该大少爷继承……二少爷懂个屁!得亏有个好舅舅……论人才论能力……哪点比大少爷强?过年席上诸位可都听到了……问啥都不知道尽指着三爷……要我说三爷只可惜不姓方……”
包厢的板壁本就薄,这声音又颇大,倒一下盖过了众人的喧嚷。
席上有片刻的静默,方绍玮面色铁青,“嚯”地站起身,袁闵礼忙扯住他胳膊,低声道,“绍玮,甭去理论,传到老爷子耳朵里反倒不好……”
他挥了挥手,立时就有个乖觉的闪身去了隔壁,那边大概知道闯了祸,“乒啷乓啷”一阵乱响,顷刻间走了个干净。
袁闵礼温声劝慰,“别人不清楚你的才干,我还能不知道?绍伦留洋一走了之,老爷子身体又不好,这几年什么事不指着你?”
其实是指着张三,但袁闵礼又续道,“三爷再能干,到底外姓人,最后拍板不都得你?别人哪知道这些底细,跟他们见识倒失了身份。我是打心眼里服你,来,敬你一杯。”
在座的纷纷举起杯子,“就是,谁不服气少东家?那些鳖孙是喝了马尿得了失心疯!多亏您心胸宽广不计较,大伙敬您!”
几番恭维哄劝,方绍玮稍稍缓了面色,到底心绪不平,抓起桌上酒杯。
何以解烦忧?唯有佳肴美酒。
等散席,他已有八九分醉意。
袁闵礼送他到府门口,看侍从将他扶进去,摸出怀表看了看,掉转了车头。
方绍玮晃晃悠悠进了大厅,挥退两个侍从,“我没醉……用不着扶我,都下去!”
厅堂里,方颖珊正在骂小丫头做事不仔细,他挥着袖子,踉跄着走进去,含糊不清的喝道,“姐你别在这里骂人了……骂这个骂那个的……回你自个家去!跟姐夫好好过日子……”
虽然一看他面色就晓得是喝多了酒,但说这种赶她走的话,方颖珊难免不悦,竖起柳叶眉,“我回娘家还得看你脸色了?别喝了点黄汤就在这里胡诌!赶紧躺尸去,让爹看见捶死你!”
“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火气这么大……我告诉你,那张三……张三……压根就不值得你惦记!不值得!懂吗?”方绍玮扶着沙发摇摇晃晃。
“混说什么呢?!”方颖珊慌了神,打发小丫头去叫方绍玮的长随,上前来拉他胳膊。
丁佩瑜扶着方学群从小花园拐进客厅,两人刚散步回来,到门口不免听到几句姐弟俩的对话。
方学群一见方绍玮喝得满脸通红的醉态,就有些生气,顿了顿拐杖,喝道,“喝高了就回房睡去!在这喊什么?”
虽然醉意熏然,骨子里的畏惧还是让方绍玮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只敢小声哼,“我没喊……”
方学群叹了口气,“端杯要有节制,醉成这样丢不丢人?你哥也喝两口,何时有你这个丑态?赶紧的,回房去!”
他不过随口骂几句,却像一根引线,将喝醉的人心中积压的不满,瞬间引燃。
“都说他好!都说他好!那是你们不知道他做的丑事!”方绍玮甩开他姐的搀扶,两只手怼一块,做了个不雅的手势,“张三才回来做什么又跑沪城去了……”
“找大少爷去啦!他俩!早睡一块去了……哼!”
厅堂里一片静寂。
片刻之后,方学群和方颖珊同时出声,“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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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佩瑜走进房间,从奶妈手中接过柔软馨香的奶娃娃,爱怜的兜在怀里。
小孩子觉多,早已睡得香甜,她瞅着儿子白嫩的小脸,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你先下去吧,晚点再叫你。”孩子一向是奶妈带着睡,但丁佩瑜每天睡前都要来亲香一会。
脚步声远去,丁佩瑜抱着孩子打开门看了一眼,又绕到窗前瞅了瞅,才拿起桌上的电话机。
一窜号码拨通后,话筒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佩瑜。”声音沉稳笃定,毫不讶异她的致电。
丁佩瑜压低了声音,匆匆道,“你让我九点钟带老爷到客厅,就是为了让他亲耳听到那件事情?”
“二少爷真把那事说出来了?”袁闵礼的声音带上笑意,“佩瑜,我并不确定绍玮会说,只是觉得不能让老爷子一直蒙在鼓里。”
“那事……是真的?”丁佩瑜难掩讶异,她虽然没有正经跟方绍伦谈过恋爱,但绝想不到他会跟男人……记忆中的方家大少爷,倨傲但不粗鲁,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得问二少爷了。”话是这么说,口气却无比笃定。
丁佩瑜秀眉紧皱,“闵礼,这样会害死绍伦的。老爷气得不行,下令封了口,又连夜派人去买火车票……”
袁闵礼叹气,“纸包不住火,老爷子一直催绍伦的婚事,这么着也算快刀斩乱麻了。”
“可为什么是你……”
“佩瑜,酒是方绍玮自己喝的,话是方绍玮说的,可不能怪到我头上!”袁闵礼在电话中郑重道,“其实这事闹出来,也不见得是坏事。绍伦还能一辈子不结婚?张三到底能干,老爷子就此默许他俩的事也未可知。”
“怎么可能?!老爷什么性格……”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佩瑜,”袁闵礼谆谆劝导,“你只管教导好绍琮就行了。绍伦、绍玮两兄弟是就此撕破脸还是不计前嫌,都与绍琮无关不是吗?你放心吧,我什么时候坏过你的事?就算在他们两兄弟身上我有自己的心思,也不会妨碍你和绍琮,我对你……我巴望你们两母子好好的。”
他悠悠的叹着气,丁佩瑜陷入沉寂,心底却又泛起一阵鼓噪。
她当初接近方绍伦,袁闵礼一直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没有他的帮助,她怎么攀得上西南方家大少爷?
后来嫁给方学群,他曾代表方绍伦来跟她谈过一次话,“绍伦让我来问你为什么,其实我不问也知道为什么。没有经历过苦楚的人,是不会懂得我们挣扎的心境的。”他漆黑的眼眸无限怜悯似地看着她,“只可惜你花样年华……珍重。”
她缄默着挂上了电话。
袁闵礼搁下话筒,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切如他所料,亦如他所愿。
自从在棉纱厂的开业典礼上,他听到方绍玮问周灵波,好男风这事有没有药医,便猜到方绍玮大概是知晓了方绍伦与张三之间的关系。
当时厂里请了戏班子在新落成的厂房唱堂会,众人都指着台上的男旦,说扮相比女人还女人,有多嘴爱讲荤话的在那里扯那些道听途说的风流韵事。与戏子优伶有关,又能博人眼球的,多半是男色。方绍玮有此一问,并不显得突兀。
但袁闵礼与方家兄弟相识多年,比周灵波还要了解方绍玮,能让二少爷这么期期艾艾、不耻下问,多半与他切身相关。
果然,一番铺垫,便演出了一场好戏。希望张三爷会喜欢他送上的这份大礼。
他唇角的笑意愈深,极舒心畅快,渐渐又添上了讽刺。想跟绍伦在沪城双宿双飞、浓情蜜意?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想到方绍伦,心底不由人地泛起一抹苦涩。
一腔深情,只换来割袍断义。绍伦,既然你如此绝情,就不要怪我绝义了。
若不是碍着方绍伦,有些棋早该走了,有些筹谋早该一步步实施了……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进来。”
魏静芬秀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将一盏燕窝递过来,“夫君。”
袁闵礼站起身,一只手接过,一只手挽着她肩膀,“该是你进补的,端给我做什么?”
“又不缺,嫁妆里头多得很,搁久了倒没滋味了。”她柔柔笑道,“娘和嫂子那里都送了一盏。”她执勺送到他唇边,“我得看着你喝完再走。”
袁闵礼无奈的笑笑,接过去,三两口喝完,将碗搁回托盘上,握着那双柔荑,叹道,“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魏静芬羞涩的低下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两句出自《诗经》同一篇章。
入门不过三月,她已得上上下下喜爱。既有家世背景,自身又容貌秀美。既能打理家事,又能与他诗词唱和。
站在男人的角度,他选的这个妻子真真是无可挑剔。
袁闵礼对自己的眼光深表满意,他是该挥别前尘,好好为袁家筹谋了。
至于那段插曲,本就是错误,及时修正就是了。
他并不好男色,也未曾跟别的男士有过纠葛,只有一个方绍伦。
或许因为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人同宿同寝,日常活动,难免有搂抱、挨蹭之举,让早慧的他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既知不该有,剔除就是了。没有方绍伦这道藩篱,再想办法将张三弄走,无人禁锢得住他心中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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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坤打着为棉纱厂找销路的幌子,特意回沪城陪方绍伦过周末。当然,生意上的事也不能耽搁,他写了两封名帖,喊赵文赵武,来听命的只有赵文一个。
“赵武呢?”
“上医院去啦,”赵文皱眉不解,“最近医院里头有啥东西勾他魂似的……”
话音刚落,赵武满头大汗的跑进来,急匆匆的喊了声“三爷”,又一迭声的问,“大少爷呢?大少爷呢?”
方绍伦扣着袖扣从二楼走下来,“怎么了?”
“那鹤,鹤……”他向来口拙,一急更是语无伦次。
“人不行了?”方绍伦一凛,跟着他就走。张定坤和赵文对视一眼,也跟在后头。
一行人火急火燎地赶到病房,却见鹤仙悠闲地靠在床头,白嫩嫩的手指正在剥橘子,这早秋的橘子酸得很,他眉毛眼睛都皱一块。冷不丁瞅见一堆人涌进来,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橘子滚落到地上。
赵武上前捡起来,倒是松了口气,“你没事了?大少爷我给你请来了。”
鹤仙看看方绍伦,又看看一旁一脸不悦的张定坤,紧张的揪起了被子,“大,大少爷……”他是青楼楚馆一贯的作派,要达成目的就要撒娇卖痴,为了让赵武去请大少爷,他又是咳又是喘地扮柔弱,向来实心眼的赵武却当了真。
张定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挽着方绍伦肩膀就走,赵武却又兔子似地蹦过来,想拦不敢拦的样子蹭方绍伦衣角,“大少爷,这鹤……找你有事哩。”
方绍伦拍开张定坤胳膊,“你忙你的去吧。”
“啧。”张定坤皱起长眉,他特意周末过来,就是想着不单晚上可以肆意尽兴,白天也能一整天黏糊。
“去呀。”大少爷催促着,又安抚地拍拍他后背。
“那我在家等你?”
“行行行。”方绍伦赶他走,他挖了赵武一眼,甩手出了门。赵文飞起脚,踢了他弟屁股一记,跟着张定坤走了。
大少爷不差钱,给鹤仙订的单间病房,护工出去后,房里只剩下三个人。
“说吧。”大少爷言简意赅。
“还没有谢过大少爷的救命之恩……”
方绍伦摆手,“要是这个倒不用说了,天意安排。”若不是赵武驾车滋了人一身雨水,他也注意不到路边躺倒的这株病秧子。
“我……”鹤仙不自觉就开始喘气,露出弱不经风的样子来,“您能不能帮我跟贤哥打个电话?让他来看看我?我有一句话想跟他说。”
方绍伦还没说话,一旁的赵武倒先动了,扶起肩膀,拿枕头给他塞在背后,又将被褥给他掖到胸口,一顿操作行云流水。
鹤仙瘦得跟麻秆似的,被单下隐现细长的四肢,极为瘦削的面颊在粗手粗脚的伺弄下露出点微微的血色来。
大少爷愣了愣,在那道祈求的目光里点点头,回到公寓,便给徐府挂电话,徐家自然没有住在原来的府邸,但几经周折还是拿到了新号码,打通了电话。
门房将电话接进去,片刻后,话筒那头传来徐敦惠温厚的声线,“喂,哪位?”
“敦惠兄,是我。”方绍伦开门见山,“鹤仙躺医院里头,想见见你。”
话筒里一阵沉寂,片刻之后,传来略带讶异的询问,“他……怎么上医院去了?”
方绍伦叹气,不知道他这位世兄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那么严重的病情他会没感觉?尤其丧礼之后他听到那番对话,病中使用显然是跟这位仁兄了,他冷声道,“嗯,一直在医院里住着呢。”
徐敦惠的声音显而易见的慌乱,“一直住着?绍伦你付的钱?我最近手头很紧……唉……”话筒那头传来尖刻女声,“谁的电话?”
方绍伦扣上话筒,禁不住冷笑了几声。
张定坤小心翼翼的靠过来,将他搂进怀里,“这遇人不淑,无分男女。”他看大少爷一脸愤愤,轻抚着他的眉眼,“不过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小娘皮勾住了我们家小武子,还算有点手段。”
“什么?”方绍伦抬起身,“你说鹤仙跟……赵武?”
“你什么时候见赵武这么紧张过?”
方绍伦回想二人的情状,倒真有些不可言说了。“那还打什么电话?”他原本有些郁卒的情绪一扫而空。
“大概还没上手,又或者那只鸟想求个准信?倒也算有始有终。反正赵武那小子的心思我一眼就能看透。”张定坤看他家大少爷双眸亮起来,忍不住亲上去,“这么巴望着人家好哪?”
他但凡跟大少爷待一块,总忍不住那些动手动脚的小动作,“先跟我好一好。”
到底是从医院出来,张定坤乘机磨着大少爷洗了个澡,他从英国带回来一堆物事,薄薄的绸缎睡衣是伦敦新款。
方绍伦那套颜色偏粉,他原本不肯穿,但张三一个劲夸好看,料子又着实舒服,只穿在家里倒也无妨。
张定坤开了收音机。
因为是周末,他很想玩一点罗曼蒂克,邀请他家大少爷去听爵士乐队的演奏会,是近来沪城极流行的项目。
但大少爷发懒筋不想再出门,他便拎过收音机摆弄起来。早在民国十一年,美国佬在沪城创办了华国第一座广播电台,常常循环播放当时风靡美利坚的爵士唱片。
悠扬浮华的乐声在客厅里萦绕,热恋中的情侣总是自带黏性,明明只是普通的眼神交汇,但就像长了小钩子似的,钩得两人靠一块去了,在慵懒的午后,双双躺倒在大沙发上。
张定坤搂着他家大少爷,只觉得怎么也爱不够,薄唇在他黑亮的发顶、光洁的前额上轻啜不停。
方绍伦趴在他的怀里,阳光从阳台踱步而入,熏得人昏昏欲睡。
张定坤低头叼起他的唇,“别睡,回头晚上走了困。”
“别闹……晚上有走了困的时候吗?”只有困不够的。
张定坤把手伸进他衣服里,不轻不重的揉捏。
“你够了啊,晚上还不够你疯的……白昼宣淫……”
“晚上有晚上的份额,白天有白天的……”
两人歪缠着,啜饮声渐起,夹杂着低吟。
情话入耳。缱绻入心。
门上那一声轻响被乐声、亲吻声掩盖,直到拐杖重重拄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大喝,“孽障!”
两人慌乱地抬起头,门厅处赫然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方学群面色铁青,怒目圆睁,一只手指着两人,“你们……你们……”语不成句,浑身颤抖。
第73章 在生死面前,情爱如烟云……
在方绍伦记忆中始终伟岸的身躯此刻却是摇摇欲坠,他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接,被狠狠一把推开。方学群那根不离身的铁木拐杖顺手甩在他胳膊上,人却是踉跄着往后退,多亏身后的老管家扶住了他。
“孽障孽障啊……”方学群喃喃念道,一张老脸通红,浑浊的双目定定凝视着大儿子,目光却锐利如有实质,在两人同款不同色的睡衣、蓬乱的头发和慌乱的神情上一一扫过。
方绍伦“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爹,我,我……”他哑声喊道,张定坤跟着半跪了下去,喊了声“老爷子”。
饶是他一向镇定,此刻也慌了神,事出突然,眼下这场景是最坏的情形。
他的目光扫过老管家手里握着的钥匙,那是他亲手奉上的忠心,却开启了人生中最难堪的一幕。
方学群一双鹰眼不断在二人之间梭巡,神情渐渐变得狠厉,“吭哧吭哧”的呼吸声显示着他不断高涨的怒气。
老管家在一旁担忧地提醒,“老爷您消消气,当心身子……”
方学群扬起拐杖,狠狠敲在跪伏的人影身上。
第二记落下来的时候,张定坤扑了上去,抱着轻颤的肩膀,沉声道,“老爷子,都是我的错,您要打要骂冲我来。”
“滚开!”方学群怒喝道,“我只教训我们方家的不肖子孙!”铁木拐杖重重磕在大理石地板上。
方绍伦推开张定坤,喊了声“爹”,额头重重磕地。他满心萦绕着慌乱,浑然不知自己抖如筛糠。脑海里像灌入了浆糊,浑沌一片。
果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张定坤眼瞅着那拐杖高高举起,狠狠甩下,哪里克制得住,扑在大少爷背上,紧紧搂着他。他极力镇定心神,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不让老爷子出这口气,没法坐下来谈。打吧打吧尽管打,他皮糙肉厚受得住。但要他眼睁睁看着方绍伦挨揍,那是万万不能。
上次方学群体检,他被提前赶走,并不太清楚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不顾方绍伦的挣扎,也不顾一旁管家的侧目,兀自紧紧搂着他家大少爷。
方学群本就气得倒仰,看着两人肢体交缠的丑态,顿时怒发冲冠。再顾不得多费口舌,抓起拐杖就是一顿狠抽,甩得棍子“啪啪”作响。嘴里犹自骂道:“……打死你们两个不知羞耻的!败坏门风……颠倒伦常……”
张定坤也不躲,任抽打落在身上,只想让他出气了账。
方学群年轻时亦是纵马熬鹰的人物,这几年身体不济大不如前,但盛怒之下,使尽全力,拐杖夹杂着风声,雨点似地落下。
张定坤脊背宽阔,承担了大半的怒火。睡衣本就单薄,不多时红痕顿现。
方家老一辈仆从都是看着两人长大的,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会演变成如今这个情况,老管家仍麻着胆子在一旁拉扯劝慰,“老爷您消消气,小心自个身子……啊!”
只见方学群踉跄两下,身躯抖索着直直向后倒,他中年后发福,身躯壮硕,管家哪里接得住?张定坤听到惊呼,已察觉到不好,上前一步,将人搂住。
方绍伦抢上前来,见他爹面白如金纸,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张定坤扛起人就走,“快!医院!”
一行人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圣约翰。
大医院门口历来是报社记者的常驻之地,每日社会版的新闻总有几条来自这里。几人慌乱之中,自然没有留意到暗处那几声“咔嚓”的响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约翰逊医生今日正常坐诊,也没有在手术台上。担架车推进去,他亲自主导一系列检查,又是抽血又是CT扫描,医生护士忙忙乱乱,折腾了半日,他才摘下听诊器,叹着气走出来,“上次检查就说过了,病人血脂血糖都偏高,要尽量避免情绪激动……”
方绍伦面色惨白,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什么情况?”张定坤急急问道。
“疑似中风,血压已经稳定下来,具体要等病人醒来,临床进一步观察。”
张定坤愣住,只想着让他打一顿出气,哪晓得情绪激荡之下新症旧疾一齐迸发。他愧疚地看向方绍伦,却见他死咬着唇,身躯一阵颤抖,他只顾着心疼忘了避讳,伸手去搂,“绍伦,你先别着急……”
方绍伦如临大敌般看着他,拂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片刻之后,转身在一旁长椅上坐下。
张定坤理解他此时的心情,收回双手,镇定心神,起身去约翰逊办公室打电话。
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要通知方府一声。
局势在方绍玮和方颖珊到来之后不可避免的滑向了混乱。
老父亲执意要只身前往沪城,方颖珊想要同去不被允准,一夜煎熬,等方学群走了,她立马将宿醉的方绍玮叫醒,关起门来,严严实实的盘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方绍玮酒醒才发现自己闯了祸,酒醉后掀开这事,除了气到他爹,半点好处也捞不到,还得罪了张三。他深悔孟浪,又惟恐责他诬陷,原原本本将发现这桩丑事的始末告知了他姐。
方颖珊却仍不肯相信,“怎么可能!他说来年的春天娶我过门……”她还记着张定坤曾经的承诺,父亲去松山养病的那个夏天是她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他频频出入方府,带着舶来的咖啡和各色西式点心,与她消磨着一个又一个午后,含蓄地赞美她,时不时地馈赠惊喜……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跟……”她喃喃地低语。
“我亲耳听到的,”方绍玮恨铁不成钢,“现在看来他那时向你求婚的动机委实可疑……”
这话像钢刀一般扎在方颖珊心上。
姐弟俩还在撕扯便接到了电话,等火急火燎赶到沪城的圣约翰医院,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老父亲,方颖珊的怒火燃烧到了顶点。
她向着呆坐在病房角落里的方绍伦冲过去,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却“啪”一声落在了张定坤脸上。
大小姐气势汹汹冲进来,张定坤早有防备,晓得她的性子知道这事是不能善罢甘休的。一个耳光他受得起,也是应该的。
方颖珊愣住,不敢置信的看着一脸保护姿态的张定坤,“你竟然真的……”她陷入癫狂里,要去踢打他身后的方绍伦,“方绍伦,你跟你娘一样是个狐狸精!有胆子勾搭没胆子认是吧?”
大小姐虽然傲气,思想却带有这个年代的局限性,年龄和环境的关系使她没有完全受到新思潮的影响。面对感情的纠葛,第一时间仍是怪罪夺去她情郎的人,尤其这个人是男性,更多了咒骂的理由,“方绍伦你不要脸!方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张定坤掐住她两只胳膊,阻拦她想要去厮打方绍伦的行为,“颖珊!都是我的错!你有火冲我发!”
但方颖珊哪里听得进去,泪流满面的嘶吼踢打,张定坤几乎是半搂着把她推进了一旁的休息室。
“颖珊,你冷静点,冷静点……”他极力安抚着她的情绪,“这是医院,你这样不利于病人休养。”
等她逐渐安静下来,他松开她肩膀,沉声道,“颖珊,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打要骂,我绝无二话。你不要去为难绍伦。”
方颖珊抬起一双泪眼,凝视着他,“定坤,你到底有没有……”剩下三个字她说不出口,却是她已嫁为人妇都放不下的执念。
华国人大抵如此,再恶毒、伤人的话都能脱口而出,但只要言及爱,总多一分忸怩。
少时她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他只是个半道捡来的长随,却偏偏不把她放在眼里,一脸的桀骜不驯。最开始她只想磨掉他的傲气,等他长成翩翩少年郎,慢慢显露出伶俐与才干,对谁都端着一张圆滑的笑脸。她便觉得岁月里那些带着真诚的傲慢,是为了吸引她的手段。
她第一次按家里的安排与宋家订亲的时候,隐约意识到了心底对他的异样。他那时已在父亲身边崭露头角,经常出入方府。她特意在一个黄昏,等在他必经的路口,六月的桔梗花送来清淡的香气,她折一支拿在手中轻嗅。
看着那抹高大的身影施施然由远及近,漫不经心地向她行礼,“大小姐。”
原本想好的说辞一句也说不出口,看他要走,无端蹦出一句,“我要订亲了。”她确信他愣了一下才说出那句“恭喜你”。
男女思维不在一个波段上,张定坤是讶异于她突然向他言及亲事,大小姐却觉得那番停顿是他难言的情意。他那时的确配不上她,她是方家的掌上明珠,不是他一个流民出身的帮佣能肖想的……
方颖珊一番情思旖旎,张定坤自然一无所知。他对这位架子十足的大小姐向来敬谢不敏,同为富家子女,她的心性比他家大少爷差得实在太远。他也理解不了女人的脑回路,就像眼下这当口,她竟然还有心思问这个?!
但他也知道,这本就是他惹出来的祸端,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清楚呢?
“对不起,颖珊,我对你从来没有别的想法,一丝一毫都没有。”张定坤的神情并无愧疚,只有烦难,“我没办法让绍伦从东瀛回来,的确利用了你。对不起。”
方颖珊一颗心沉入谷底。七月炎夏,她却像置身冰窖。
恍惚里,是五六岁时去二姨娘的房里玩,亲耳听到她爹,对着怀里抱着奶娃娃的二姨娘说,“沁芳,周氏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是我心爱之人……”
她那时既懵懂又早慧,总觉得这是一句伤人心的话,却又耐不住告诉她娘。从那之后,她娘本来就不好的身子越发孱弱了……那凄婉的表情和潸然而下的泪珠,在十几年后重又回到她的脑海里。
原来这句话蕴含的意思,杀伤力是如此的巨大。
她怔愣了片刻,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水渍,“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们。”
说完这一句,她扬起高傲的头颅,转身走出了休息室。
张定坤跟在她身后,一出门,赵文心急如焚地扑了过来,手上攥着一份报纸,“三爷,三爷……”他声音里透着点慌乱。
赵文不比赵武,作为双胞胎的哥哥,他向来要沉稳些。张定坤皱眉,一把扯过报纸,《今日快讯》的发行量远不如《沪报》,但它专注于街头巷尾杂闻笑谈,在八卦爱好的人群中很有市场。
只见头版头条赫然一行大字:“沪上风云/豪门秘辛”,其下一行小字,“疑似恋情曝光引纷争”,旁边配了一张照片,正是几人簇拥着方学群入院的场景。
张定坤个子高大引人注目,方绍伦只拍到一个背影,但两人穿着同款睡衣,即使黑白照片也能窥见端倪。
张三爷本就是沪上知名人物,方家又是西南豪商,这种豪门恩怨是民众最感兴趣的了。虽然不知事由端的,但医院是公众场所,到处是支愣着的耳朵,顺着揣摩总能挨上点边。
张定坤看向方绍伦,见他仍是木木登登地呆坐在病床前,他唤过赵文,低声吩咐,“守着大少爷,不要让他接触到任何报纸。”
他急匆匆走出病房,先到约翰逊办公室,房门关上,也不知怎么交涉的,半个小时后他走出来,约翰逊随即召开了医护紧急会议,严禁医护人员向外透露VIP病房病人的任何情况。
等他踏下医院的台阶,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身影从对街奔了过来,韩文君抓着他手臂,满面焦急,“三哥,我打电话到你公寓一直没人接,猜你可能在这。”
他是个一脸正气的青年,眉目之间充斥着凛然之色,“《沪报》和《申城新报》我拦住了,但这个《今日快讯》向来认钱不认人……”
事关张定坤,要是一般新闻也就算了,事关恋情,而且意指同性,即使联系不上本人,他也自作主张先压下来再说。
毕竟他跟张三爷不是普通的交情,他事母至孝,三爷不但在他母亲病重之时解他困厄,后来又屡次帮扶,他母亲病逝三爷披麻戴孝陪他守灵,把他当亲兄弟。
张定坤松了口气,拍着韩文君肩膀,“文君,此番要不是你,这篓子就捅大了。”
韩文君也跟着缓了面色,又皱起眉,“可这事终究还是……”他不问这事的真假和底细,好兄弟就是无条件站在你这边,何况感情事,三爷如果想说自然会说。
“文君,你得帮帮我。”张定坤沉吟道,“我一直想筹办一家善堂,如今时机已经成熟,想请你做个专访报道。不过这个措辞……”
他的确打算花这笔钱,他是吃过苦的人,回馈社会是应有之义,不过此前并无借机出风头的想法,每年的捐资都是直接拨款给相关部门,如今却是不得不拿出来作文章了。
第二天《沪报》的社会版亦是头条,主编亲自攥笔发了一篇《办善堂频频受阻/受刺激富商入院》,报道了西南豪商欲在沪城开办善堂为民造福,却因冗繁的官僚机制四处受阻。
要说当今有什么事比桃色新闻更博人眼球?只有时局与钱权。
沪城作为比肩北平的大城,除了官方慈善机构,民间慈善组织也不算少,但涉及到各大家族资金的流向与变质,向来为民众所瞩目。
各家慈善组织不管是为了募集资金还是合法洗白都是手段频出,各有高招。有请电影明星宣传的,有发放福利彩票的,有自编自导唱大戏的……目的都只有一个,搞钱/洗钱!
这篇报道一出,民众的目光瞬间从疑云笼罩的情事转移到了对当今局势的抨击和善堂善款的来源上。
张定坤每日奔走在民政有司和各大慈善机构,一是汲取经验,二是吸引目光,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舆论的导向,见果然没有报纸杂志深挖方学群入院的事情才算松了口气。
但他一反常态的高调操作还是引起了大少爷的怀疑,在他再三的逼问之下,赵文交出了藏起来的报纸。
方绍伦怔怔看着那则新闻,面无表情。
张定坤预备迎来一场雷霆震怒,他这几天的慌乱似乎比前面二十九年人生体会到的加起来都要多,十几岁时逃难,慌不择路,心里却没觉得害怕,那时还是个半大小子,只想着大不了一死。
可如今,他是真觉得怕了,怕老天爷将赐予的幸福全都收回去。他嗫嚅着,“绍伦,你骂我打我吧,是我没处理好……”
方绍伦却从怔愣里抬起头,伸手轻抚了一下他的面颊,“这是我应该面对的。”
两个人做错的事怎么能怪到他一个人头上?他很清楚,事件没有发酵,张三必定做出了百般努力。
张定坤一把搂住了他,将他紧紧按在胸口。他的大少爷,傲慢有,矫情有,无理取闹也有,但不管他被打被罚被诬陷还是被排挤,他从来没有跟他撇清过关系。
在招猫逗狗、四处闯祸的年纪,犯了错让身边人背锅是富家少爷们惯常使用的招数。他的大少爷却从来没有理所当然地把责任推给他。
“张三是我捡回来的,教不好我也有错,你要打打我好了。”稚嫩的他向执行家法的仆从摊开手心。
“人难道不比花瓶金贵些?”七八岁的大少爷忿忿不平,向管家的三姨娘嘟囔,“这么冷的天做什么罚他跪着?从我的月钱里头扣好了。”
“你的金镯子去哪了我怎么知道?”他伸出胳膊拦住大小姐的长随,“反正不可能是张三偷的。”
一见钟情或许因为脸,一往情深必定是因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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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学群康复出院,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万幸的是,离脑中风尚有一线距离,约翰逊特意将姐弟三人叫去办公室,“小中风之后,病人罹患严重脑中风的几率大大增加,一定要特别小心护理。不光日常饮食、起居要严格遵医嘱,情绪上也不能再受刺激了。”
方颖珊负责侍疾,方绍玮在方学群醒转后,被喝令和管家一起返回了月城。偌大家业,总要有人坐镇。
张定坤和方绍伦每日都去医院探望,但不光病人,便是方颖珊,也对他俩视而不见。
任凭方绍伦跪地认错,苦苦哀求,方学群只是静默不语。既不骂他,也不赶他走,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这种惩罚远胜于落在身上的棍棒。
方绍伦坚持上班巡查,舆论虽然没有扩散,但他每天去病房,几乎都会遇到相交的世家前来探望,方学群和方颖珊对他的态度难免引起猜疑。
至少谢厅长、魏司令之流大概是听到点风声,看他的目光明显不同以往。他没法解释,也无意乔装,他是这样的性格,虽然尽量避免被发现,但只要是自己做下的事情,最坏的结果产生了,也绝不会逃避躲藏。
世人的看法都不重要,除了家人。
可方学群的身体状况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好转,对他的态度却没有丝毫改变。
方绍伦食不下咽,徐侯林出殡那日,徐敦惠涕泪交流的样子不时浮现在眼前。他原本对于徐敦惠决绝丢下重病的鹤仙,独自返回双桂,颇有微词,如今却是理解了。
如果他爹真被他气死了,那他这辈子也没法原谅自己。
在生死面前,情爱如烟云呵。
张定坤看大少爷吃不下饭,自然心急如焚,他不善庖厨,筹建善堂之余四处搜罗美食,带回公寓,但一再地哄劝,都不能劝得他多吃一口饭、多喝一口汤。
又一次投喂被拒之后,他扔下汤勺,箍着他肩膀,“绍伦,这事让我来处理,行吗?”
方学群如今的身体修复得差不多了,他找约翰逊打探过,是到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了。
方绍伦茫然地攥着他衣襟,“处理?你要怎么处理……”
“找我义父,请他老人家出面。”张定坤的眼眸里燃烧起热望,他也不是全无筹码,他在方家几家公司的股份,汇总来是很不少的。
他这些年积攒下的身家也算得上丰厚,只要老爷子……不必允准,默许就行,默许他跟大少爷的关系,他愿意倾尽所有。
但是这事也不能跟方绍伦明说,他了解他家大少爷,两人的感情要是变成一场交易,他绝不能同意。
方绍伦不置可否,他近来实在疲累,被他这样箍着倒有些昏昏欲睡了。
张定坤把他抱上床,盖好薄被,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匆匆向伍宅去了。
一夜未归,第二日又是脚步匆匆地在医院、公寓和伍宅之间穿梭。
方绍伦下了班去医院,方颖珊搀扶着方学群的胳膊在花园里散步。
看见他走过去,父女俩双双别过了头。
“爹……”方绍伦走近几步,在他背后嗫嚅道,“您身子好些了吗?”
方学群不答,方颖珊冷笑一声,“万幸没被你气死。”
方绍伦垂下头,方颖珊又道,“要想爹舒服点,就请你走开些,不要在这里装可怜。每日来打探的报社记者都不知道有多少,方家八辈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她扶着方学群走出了小花园。
夕阳映照在有些佝偻的背影上,方绍伦瞬间热泪盈眶。
这一晚他靠在床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脑海里放电影般回想着成长的一幕幕。不知什么时候朦胧睡去。
半夜被一阵热吻唤醒,张定坤浑身酒味,与满室的烟味糅杂在一起,熏人欲醉。
他衔着他的唇,含糊的在他耳边低声,“绍伦,我们走好不好?”他拉扯着碍事的衣物,“去最西边,去印缅、仰光,谁也不认识我们,也不会来干涉我们……”
自从事发,两人再没有亲热过,家有病人,哪有闲心。
张定坤只是温柔的抚摸,手掌手指四处点着火,却不敢燃烧。
“好。”方绍伦低低地答应着,转头回吻他,颇有些凶狠。衣服四散,直到赤裸的胸膛重叠在一起。“嘭嘭”的心跳声,犹如战鼓敲响,军乐低鸣。
床底之间,方绍伦从未如此热情过。唇舌勾缠着,似要将人吸入魂魄里。
他主动的敞开,迎接暴风雨的到来。
第74章 可是,没有,他等了又等……
最后的判决在方学群痊愈出院后来临,他先回月城,再让管家通知方绍伦和张定坤回月湖府邸一趟。
方氏祠堂里,灵牌灵位排列得整整齐齐。老管家恭恭敬敬上了三柱香,退到祠堂门外垂手站立,守着唯一的门户,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方学群端坐在堂前的太师椅上,青烟缭绕间,他半合着眼帘,脸上的神情隐隐绰绰,愈发令人看不清楚。堂侧坐着方家三姐弟和唯一的外人张定坤。
片刻的沉寂之后,方学群开口道,“这事今儿做个了断。”
方绍伦在家人面前完全没有在外强装出的镇定,他忐忑地喊了声“爹”,就要跪到神龛前的蒲团上。
方学群却示意方绍玮拦住他,“要不要跪,你等我说完再决定。”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语速不疾不徐,落在犯错的人耳朵里却是悚然一惊。
张定坤的面庞上是从未有过的沉郁,自从替他说合的义父铩羽而归,他就预料到了今天这一出。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迟早是要落下来的。
他上蹿下跳,却是无计可施。
他一张利嘴曾经谈成过百万计的生意,一番筹谋令他至今在商场鏖战里立于不败之地,一腔赤诚换来过肝胆相照的友谊。可这些,在面对一位怒火中烧的父亲,要将他的儿子拉出他认定的深渊泥坑时毫无胜算。
如今,大少爷的态度是他最后的指望了。
方学群并未急着发作儿子,反倒是看向他,“定坤,”他凝声道,“你跟在我身边七八年,大大小小的场面见过不少,看多了我锱铢必较、筹谋算计的一面,大概觉得我心中“利”字当头吧?”他语声低沉,“你前些日子托伍爷送来的东西确实贵重,但我不能将儿子卖给你。”
张定坤微微一怔,疾忙起身,“老爷子您误会了……”他嘴里向着方学群说话,目光却看向方绍伦,大少爷果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老爷子怎么会误会?他只是要给他的行为定个调罢了。果然,方学群摆手制止了他想要解释的言语,同样目视着方绍伦,“元哥是我的长子,我视他重逾性命,钱财难抵万一。”
他是深受封建传统思想熏陶的大家长,极少这样直白的表达感情。大概情绪激荡,他低声咳嗽起来。
一旁的方绍玮忙端过茶水,方颖珊上前轻拍着他的脊背。
方绍伦“噗通”一声跪下,愧悔的低下头,脸庞涨得通红,“爹,是儿子不孝……”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不过只言片语,就让大少爷陷入了深深的愧疚里。
方学群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似有爱怜之意。片刻后,目光直视张定坤,拉开了这场战斗的序幕,“定坤,你自入方家,功劳不少,但我满门上下,待你也不薄。”
“是,老爷子待我恩重如山。”张定坤揪紧了椅子扶手。
“你与元哥……我无意探究对错,或许你二人情投意合,阴阳颠倒也是情之所至。”方学群悠悠叹息,“只是我方家门楣不容玷污。”
他突然一把揪起方绍伦胳膊,示意他站起来,指了指堂上高低排列的灵位,“今日在列祖列宗面前,方昭,你做个决断。”
“爹……”方绍伦目露祈求地看着他的父亲。
方学群却硬起心肠,“你这么大了,是该自己做主的时候了。”他眉目间流露几许慈蔼之色,“你要是想跟张三走,爹不拦你。他如今的身家你俩过一辈子也是够了,他向来有本事我也没什么不放心。只有一点,你们走远些,再不要回月城了。”他垂下眼,“便是我死,你也不要回来奔丧!等过些日子,我会命管家散布你患疾身亡的消息,再让你弟给你办一场丧事……”
“爹!”方绍伦本就只是半立起身体,听了这话双膝一软重又跪倒在地。
张定坤目露不忍,俯身要去扶,他却膝行到方学群跟前,抱着他爹一条腿,两行眼泪夺眶而出,“爹,你别说这样的话。”
二十四岁的大少爷,变回七八岁的稚童,摇晃着他爹的衣摆,“爹,你别说这样的话……”他自出生就是方家大少爷,要驱逐他离家,无异于心头剜肉,令他大失常态。
方学群甩开衣摆,皱眉叹息,慨叹半晌,微微俯身,“元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方家百年基业,实在丢不起这个脸。你我父子一场,我多条路给你选。”
张定坤面上刹那间血色尽失。
方学群却一字一顿说得极为清楚,“要继续当我方家的子孙,我方学群的儿子,你必须与张三划清界限!张三的股份我按市值兑给他,他如今羽翼丰满,到哪都能风生水起。而你,半年内必须成婚!我不管你娶谁家的姑娘!”
方绍伦愣住,张定坤站起身,“老爷子,您这是逼他……”
“是,我是逼他。”方学群颌首道,“但也是你们先逼的我!”
“事情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能由着你们暗渡陈仓,苟且丢人?!”方学群面色转为严厉,指着方绍伦,声音颤抖,“你顶着西南方家大少爷的名头,做着抹黑方家的事情,毫无羞愧吗?”他似被挑动了怒火,厉声道,“我念着父子之情,才容你自选,否则该直接将你逐出家门!”
“至于你,”他转身指着张定坤,“孽障将你捡回来,方家一饮一食活你性命,你一身本事哪样不是方家教给你的?你如今声名显赫难道不是方家打下的根基?我怀仁慈之心,却是引狼入室,做了东郭先生!你欺骗我女在先,引诱我儿在后!今日还容你站在这里,只因我方家宽怀仁厚的家训!”
他疾言厉色,张定坤不能反驳,一字一句都将他钉在了忘恩负义的耻辱柱上。他对上方学群,立场上就先矮了三分,冷汗涔涔从额上坠落,转目去看方绍伦,只看到半张惨白的面颊和颤抖的眼睫。
方学群乘胜追击,一甩袖子,冲瘫坐在地的儿子道,“选吧!勿要哭哭啼啼的作小儿女之态!若是选他,即刻就给我滚,你我父子此生不复相见!若是选家里,快刀斩乱麻,尽快成婚,绝不允许再背着我跟此人有任何苟且!你在你姨娘的灵位前,拿你爹这把老骨头起誓,若有违誓言,就让我不得好死!”
“爹!”姐弟仨几乎异口同声,一直静默不语的方颖珊和方绍玮齐齐扑过来,一左一右扶着方学群。
“您怎能拿自己的健康作赌注?您可不止他一个儿子。”方颖珊哀声喊道,她转头厌恶地瞥着方绍伦,“赶紧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方绍伦一把抱住方学群的双腿,“爹,我不滚。”
张定坤趋前一步,“绍伦……”这两个条件一摆出来,他就知道自己输了。他隐约预料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却不肯痛快认输,仍怀着万一的期冀。
他眼巴巴地看着他家大少爷,却看到那一线瘦削的脊背,这段日子大少爷寝食难安,确实瘦了不少。
他没有在方学群斥骂的话语和方家姐弟谴责的目光中感到愧疚,却在方绍伦跪伏的身影里感到了十二万分的惭愧和心疼。好好保护大少爷曾是他暗自立下的誓言。
可他违背了这个誓言,带给他伤害,令他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不,他不能就此撒开手,也不能看着大少爷为难!他扬起头颅,目视方学群,“老爷子,这事错都在我身上,我痴长几岁,的确利用大少爷的纯良窃取了他的信任。但我爱慕绍伦,出自真心。我什么都能舍弃,就算为方家当牛做马我都愿意。只要您能允许……”
“我不能允许!我方家子孙岂能雌伏于人?!”方学群一甩袖子,拐杖顿在青砖地上,“铿铿”直响,“当牛做马?哼!张三,别在我跟前玩这种花样,如今方家这间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他一时激愤,倒把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是要挽回泥足深陷的儿子没错,但也要趁机拔除这颗“功高震主”的眼中钉!即使张定坤在外对方家人礼遇有加,也遮掩不了他在西南逐渐喧嚣的影响力。
他已经老了,祖辈父辈积攒的家业不能在他手里改名换姓。在他看来,张定坤野心勃勃,引诱方绍伦这件事更是实证,比当初求娶方颖珊更令他恼怒万分。允许?允许他们囫囵着苟且?就是允许他将方家的脸面放在脚底下踩踏!
方学群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戾色,转头看向方绍伦,“我不逼你,你也别拖泥带水!你今天要跟他走,我就当没生养过你这个儿子!你要留下来,就必须跟他断干净!”
张定坤的面庞上显出了然的神色,又转为无奈,他没法把一颗心剖出来给人看,也没法改变老一辈人根深蒂固的思想。
他想说只要跟大少爷在一起,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哪怕挣来金山银山也是传承给方家的子孙,可方学群怎么会相信呢?他求娶过方颖珊,在外的风流名声也很不少。
任何事情都是一把双刃剑,那些花名令他成功的推掉了与方颖珊的婚事,也让他今天无法自证清白。
张定坤像赌场里输光了筹码的赌徒,面对必输的结局仍想背水一战。他红着眼看向方绍伦。
方绍伦已经呆愣了许久,听到催促,漠然地抬起头,少顷,他站直身体,转向张定坤的方向,眼睛却没有直视他,而是看向屋外的天井。
那里晴空万里,阳光闪耀,天空一排飞鸟自由自在地翱翔。
他沉声道,“我是方家子孙,是我爹的儿子,这是我永生都不能舍弃的。”
尽管张定坤预料到了在这道选择题里,他是被舍弃的选项,可真听到这句话,一颗心还是被扯得生疼。
他颤声道,“所以……你要舍弃我?”在方绍伦的缄默里,强烈的不甘令他脱口而出,“可是绍伦,咱俩拜过关公的……”
未尽的话语在方绍伦涨红的面孔前戛然而止,这是令他觉得难堪的事情。
绍伦啊,令你觉得难堪的事情,却是我最后的倚仗了。
张定坤无法抑制想要大笑一场的冲动,他的大少爷终究还是要跟他撇清关系了。可以理解,可他也深刻的认识到:尽管两人有过那样多甜蜜的夜晚,彼此间的距离曾是那样亲近,他也不能跟他的家人相提并论!
他抹一把眼睛,看着那抹僵立的身影,突然出声道,“绍伦,你爱我吗?”他说过无数次的“我爱你”,从没有换来一句回应。在尘埃落定的这一刻,锥心的痛楚伴着热切的期待从心底翻涌而起。
绍伦,说你爱我。就算你要舍弃我,但只要你承认爱我,那我就没有输。
但方绍伦缄默以对。
他只能沉默。心底承认爱他是一回事,当众,当着家人的面表白又是另外一回事。那是赤裸裸与前面十几年的教养宣战,那是明晃晃向他爹示威。
他不敢。他已经做错了事,怎能再错上加错,去刺激他爹已经孱弱的身体。
方绍伦走到灵牌位前的蒲团上跪下。
张定坤愣愣看着那抹清瘦的背影,片刻后,他提高了声音,“方绍伦,你羞于承认,我却不怕昭告天下,我爱你!我活到二十九,走南闯北,见过无数繁华,只有你是我心爱之人!”
他一番剖白,众人脸上神色各异。
方学群自是羞恼万分,当着我的面都敢大放厥词,还意图引诱我儿子,张三,休怪我不念旧情!
方颖珊咬紧了红唇,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滴落。他献过殷勤,送过厚礼,但从未用言语表白过。她那时只当他大男子主义,不屑于说这些情情爱爱……
方绍玮瞠目结舌,男人跟男人也能说爱情么?他泛起一丝丝愧疚,但很快又收了回去,只因张三续道,“我在方家积攒的所有股份,原是娶你的聘礼,既然你不愿跟我走,就是要继续当你的方家大少爷,尽快成婚了。”他凄然笑道,“那便当作你新婚的贺礼吧!”
张三的股份都转移到他哥名下?那怎么行?!方绍玮顿感惶恐。
方学群却是松了口气。张三在方记名下的商铺、钱庄、酒厂包括棉纱厂占股都很不少,真要按市值兑给他,流动资金很成问题。而且他是大股东,公然退股,势必引发动荡。
不过从张三请托伍爷说合拿出来的诚意,方学群心里有了底。算他识相,也算他有两分真心。但真心又如何呢?有违天理,有违人和!
方绍伦不掌家理事,对于张三在方家公司的占股比例是没有概念的,他也不在乎这些,脑子里一片混乱,脊背颤抖着,渐渐沉寂如一尊石像,只有面向牌位的脸庞上眼泪潸然而下。
他清楚地知道他在背弃曾经的承诺与约定,可怎么办呢?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张定坤转身向方学群的方向拜了三拜,“大少爷活命之恩,老爷子栽培之情,张三没齿难忘。”他站起身,脊背挺直,“我经手的事宜,必定事无巨细的交托给左云,但有损失都由我负责!”
他跨过高高门槛,回头盯着那抹跪立的背影,“就此别过!”想放一句狠话,可“后会无期”四个字滚到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
绍伦,你回头,让我看你一眼。
可是,没有,他等了又等,他的大少爷始终不曾回头。
倒是方学群听到这番话,转过了身。
张定坤拱了拱手,大步流星走了。方颖珊追出两步,嘴唇掀动着,却什么也没有喊出口。
只有方绍玮松了口气,张三这祸害走了也好,没人找他算账,往后也没人敢跟他唱反调了,就是这股份的事还得合计合计。他上前搀扶着方学群,低声道,“爹,就让他这么走了?”
方学群睨他一眼,叹了口气,看一眼蒲团前跪着的身影,转身走出了祠堂。方颖珊和方绍玮跟在他身后。
“张三要是投奔刘家……咱家的底细他可太清楚了。”方绍玮自认为说了一句很显城府的话,却被他爹狠狠抽了一记。
言以泄败,事以密成。就此解决张三,当然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既能名正言顺接管他名下的资产,也能杜绝他倒戈相向的可能,更能把那些流言蜚语扼杀在摇篮中。
但方学群没有十足的把握,张三跟他太久,对他身边那摊子人事了如指掌,只能另聘能人。
他心中主意已定,面上却是遗憾表情,“张三是个人才,走到哪里都不缺饭吃。”
少了张三,方家等于断了条臂膀。但刮骨去毒,他是任这痈疽潜藏得太久了,反倒祸害了自家孩子。
方学群回头看了一眼祠堂里跪着的儿子。
华国正处于百年未有之乱局,东方的糟粕西方的毒瘤,无孔不入,不怪如今的年轻人撑不住。他家元哥,始终是孝顺孩子,纵使一时走了错路,也不要紧,当爹的在世一日,总要将孩子引回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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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昏倒在青石地砖上。时不时过来盯梢的老管家自然及时发现了,命侍从将人抬回了房间。
“唉,大少爷,老爷可没让你一直跪着,你何苦跟他犟?”老管家叹着气。大少爷打小就这样,不服气的事,打骂也不改口,罚跪也不认错。
方绍伦在浑浑噩噩间打着寒颤,他确实羞愧,也作出了选择,可胸口却始终憋着一股气。我给方家丢脸了,是错了,是该死,那干脆让我死好了。
他扔了蒲团,跪在青砖地上不起身。祠堂本就是阴凉之地,这么撑了一天一夜,生了一场风寒。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发着高烧,说着胡话。
病床前的人影走马灯似的变幻。
一会是他娘,仍是他儿时记忆中温温柔柔的模样,摸着他的脑袋,细细地叮嘱,“绍伦,什么都不要跟绍玮争知道吗……要听你爹的话……”
一会是他大姐,攥着手帕子坐在他床前,愤恨地盯着他,“原来他心上那个人一直都是你……我现在知道了,他心里片刻都没有过我……我家去了,日子总是人过的……别以为这副惨样我就会原谅你……”
一会是方绍玮坐在那抓耳挠腮地叹气,“哎,这事算我对不住你……但我也是为你好,你俩这样只是给家里招笑话……长痛不如短痛……股份的事我可先跟你说好啊,他说给你可由不得他,还是得爹做主哩……”
一会是方颖琳揪着两根麻花辫子,抬手给他掖了掖被角,“大哥,姨娘们说的那事是真的吗……三哥真走了?其实我觉得你们没有错……爱情不应该讲阶级……那自然也不应该讲性别……”
等到袁闵礼过来的时候,方绍伦稍稍清醒些了,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掌搁在他额头,试探着温度,似乎松了口气,“总算退烧了。”
他扶着他喝了半盏温水,又轻柔的将他放回被子里,拿帕子替他拭了拭嘴角。
方绍伦仍有些迷糊,向他伸出一只手掌,轻声道,“闵礼……”他神思恍惚,以为还是那年在沪城求学,袁闵礼照顾生病的他。
袁闵礼握住他的手,合在掌心,漆黑的双目里汇集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对不起,绍伦。”
良久之后,他低声道,“绍伦,前些日子是我犯糊涂了……我尽改了……你也改了吧……”
改?方绍伦茫然的点着头,是该改了,改了心思,改了那些糊涂的念想,改了爱慕某个人的衷肠。
他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等到完全清醒的时候,是灵波坐在床前。周蔓英跟在她身后,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
灵波用小瓷勺舀着褐色的药汁,送到他唇边,方绍伦不自觉地咽下,喉头一阵麻木的涩意。
她叹着气,低声道,“你病成这样,可见对我哥也不是全无情意。”
方绍伦不自觉看向周蔓英。
灵波撇嘴道,“放心吧,蔓英姐不会乱说的。你以为谁都像你呢,无情无义!”
一会说他有情,一会说他无情,方绍伦却都无从反驳。
他张了张唇,吐不出半句言语。
灵波看懂他眼里的问询之意,恨声道,“你管他死活呢!醉死也不干你事!”
周蔓英在一旁柔柔道,“灵波……”
灵波鼓了鼓嘴,将一勺苦涩的药汁塞进他嘴里,“人泡在酒缸里,倒比你这病还难治些。”前儿醉酒,摔进河里,如果不是熟识水性,大概就要淹死了。
真实的情况远比灵波知道的要复杂。
张定坤深夜买醉,竟然遭遇袭击。赵文跟着他回了月城,向来形影不离,却被调虎离山引开了,另一名歹徒与他缠斗,多亏他警觉,先卸了对方的枪,赤手空拳他是不怕的,但是醉意阑珊,对方招招下死手,他最后只能跳河逃生。
月城敢在他头上动土的,不用想都知道是谁。老爷子确实狠心,他跟在他身边七八年,至少有三四回救他于水火,如今他却要取他性命。
可知道又怎么样?难道能报复回去?不但要吃了这亏,还不能跟灵波透露,否则又是一道两难的选择题。只叮嘱灵波,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跟她的关系。
灵波晓得轻重,这事都闹到这地步了,要再掀出两人的兄妹关系,那更是她哥居心叵测的实证了。何况她隐在暗处,也能时不时传递消息。
“……他怎么样了?”方绍伦推开灵波送药的手,颤巍巍盯着她。
“放心吧,死不了。”灵波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过闹成这样,月城他是呆不下去了。虽说他早就想往西边走,但单枪匹马,孤身只影,也怪可怜的。”
这话是卖惨,赵文赵武肯定是要跟着去的。
“往西边?他真的……要走?”方绍伦喃喃道,难道他真的要去印缅?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虽说华国如今也乱,可到底是故土。印缅国内的局势不比华国好上半分,且人生地不熟。
灵波何尝不知道这些呢?“我可留不住他,改明儿哪天走,我告诉你。你要是对他哪怕还有一分情意,就去送送吧。”
第75章 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好……
银水河边,三人三骑安静地伫立,从晨光拂晓一直等到旭日初升。
远远传来骏马嘶鸣声,张定坤的眼眸瞬间被点亮,可随着人影愈来愈近,亮光逐渐的黯淡下来。
两匹快马上是两抹纤瘦的身影,驰到河边,一勒缰绳,跳下马。是柳宁和灵波。
柳宁将一个包袱递给赵文,向着张定坤喘声道,“哥,里头是我给你做的两双鞋。还有点馍馍和菜煎饼,早起才做的,你们带着路上吃。”
灵波也从驮袋里拎出个牛皮袋子,丢给赵武,“除了先头止血提神的药丸子,还有新制的两样,功效我写纸上了。”
张定坤点点头,“那些方子你悠着点琢磨,下个月就嫁人了,别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灵波转身从另一边的驮袋里提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张定坤挥了挥马鞭,敲了敲她手腕子,“放回去。这是给你俩的嫁妆,拿出来干啥?”
“哥,出门在外哪样不花钱?你还要去那边做生意,都给了我跟姐……”
“这一路还不定有什么等着呢,金银带多了反倒不便。再说,我这次去开拓新市场是跟我义父合股,还能少了本?”他示意灵波将布袋子放回去,“喜酒是喝不上了。这点嫁妆你俩平分,哥也就这点能耐了。”
灵波眼里涌上泪花,柳宁拿了手绢给她擦拭,自己也红了眼眶,眼巴巴看着张定坤。
张定坤叹口气,翻身下了马,“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别整这死出!”
“听说西边那地界凶险得很,一天到晚枪声不断,三哥你千万得小心些。”柳宁叮嘱道。
“得啦,别光顾着担心我,倒是你……”张定坤沉吟半晌,终究没有说下去。
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个崭新的秩序,是美好的愿景,也是应当的事情,只是必定需要热血和牺牲来铸就。
坚定大概是张家儿女骨子里带来的天性,他不必多劝,劝也无用。只能叹息道,“横竖你自己小心些。若实在遇上难事,就去找伍爷。”
柳宁点头,“我会尽快将书寓搬去沪城,跟霓裳也有个照应。大少爷那头……”她觑一眼她哥的面色,“他在沪城还有差事哩,我会替你留意着。”
月城到底偏居一隅,不利于消息的交换与流通,她发展出董校长之流的同志,建立了联络站,已圆满完成任务,打算将书寓搬回沪城。还想着要怎么说服她哥、要如何不使众人起疑。没想到她哥倒要先走,这下她跟着搬走也是理所当然了。
张定坤垂头不语,想说叫她别管,可是大少爷那性子,如何叫人放心得下?他抬头看向她俩来路的尽头,那里空荡荡,并无期冀中的身影。
灵波轻咳一声,“哥,你别看了,他就算想来也来不了,老爷子派人守着哩。”她颇有些不平的鼓着嘴,“不过我看他压根也没想来,问他有没有书信都说没有,亏得你还把股份都留给他!”
张定坤选择留下股份倒并非一时冲动,他了解方学群的性情,这事捅穿必定对他恼怒万分,只是隐忍不发而已,他识趣些留下资产也能削减对方的怒气,只是没想到东西留下了犹嫌不足,还想要他将命也留下。
他这位前东家向来够狠心。
但张定坤并无怨言,说到底他还是想给他家大少爷留个倚仗,虽说他是被舍弃的选项,但心底却有种他将大少爷抛下的感觉,他一走了之,却留他独自面对家人的指责和四起的流言。
那日情绪上头,非要当众问他爱不爱。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忒矫情,做什么非要逼他呢?这么多年难道他还不了解他的性格么?他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跟他好了,这不是爱是什么?
“你别说大少爷,他有他的难处。”张定坤皱眉斥她。
灵波不服气,“方家这两兄弟没一个好东西!”
她因为方绍玮揭穿这事,害她哥不得不远走他乡,心中十分恼怒,只是不好说穿缘由,这几天变着法子给方二少爷找不痛快。
“你也别怪方二,这是迟早的事。”张定坤不想即将成婚的妹妹心生怨怼。事实上,他确实不怪方二愣子,这事瞒不了一辈子,迟早是要捅穿的。
“绍伦……大好了没?”知道方绍伦为此生了病,张定坤心底那点子怨怼消散得一干二净,只可惜方家大肆整修后一点缝隙都没留,他再不能翻墙爬窗地去看他家大少爷了。
“你管他呢,”灵波噘着嘴,在她哥目光的逼视下,到底丢下一句,“放心吧,差不多好全了。”
“那就好,”张定坤松了口气,“你拐着弯跟方二说说,让他劝他爹,让绍伦回沪城,他要是呆在月城,老爷子少不得催他婚事。”
“那二愣子能起啥作用?不添乱就不错了。”灵波撇嘴,“这事关键还得看大少爷,我听过捆着新娘子拜堂的,可没听过压着新郎官洞房的!他要死活不肯,谁能犟得过他?”
“你是没见过老爷子的手段。”张定坤慨叹,方家的老狐狸委实狡诈,一个选择题甩出来,让他之前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
不过他也不怵,横竖大少爷心里有他。
他后来躲躲藏藏地找老管家打探了,大少爷祠堂是跪了,毒誓是没发的。只要大少爷一日没成亲,他终归有机会扭转乾坤。
大少爷的性情他自恃了解,他俩拜过关公,有过那么多浓情蜜意的夜晚,他不会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
他这阵子也着实过于沉迷儿女情长了,乱世正是发财的好时机,他按了按胸口,那里装着伍爷亲笔写的一封引荐信,先让他去挣一份家业,一份不输方家的家业,老爷子不把他那仨瓜两枣看眼里,还是嫌少!
他要打下一份泼天的富贵让他老婆和老丈人瞧瞧!
张定坤一走,月城铺子里这些掌柜立马就察觉到了,不时有人上方府打探三爷去哪了,怎么好阵子没看见了?
方学群严令封锁了消息,只说张定坤奉命去开拓新商道了,事涉机密,不便透露。
以张三的影响力,这是最稳妥的说词。
众人也没有起疑,毕竟几家公司的股份并未发生变化,如果张三爷另起炉灶,方家肯定要拿出一大笔款项来兑他的股份。
但是不久之后,大掌柜之一的左云公然退出了方家公司,将名下资产在钱庄整合,大有与方家切割之后携款远游的架势。
左云向来唯张三爷马首是瞻,如今张三爷不见人影,左云又作此举动,一时间月城街面流言喧嚣尘上。
好在有袁闵礼出面安抚众掌柜,因着博新棉纱厂这半年来井井有条,生产、业务都拓展得有模有样,袁闵礼的威望增加不少。
他从多方面证明方家现状安稳,资金流充足,并在言谈间暗示,左云是因为有错才被革出,方家念旧不予披露内情罢了。
方家很快安排了新人接替左云的位置,掌管他之前负责的产业。这个人选任谁也没想到,竟然是九姨娘丁佩瑜。
五姨娘来探望养病的方绍伦,不免抱怨,“老爷宠她太过了,还不是因为她生了绍琮的缘故。”
绍琮已经到了蹒跚学步的时候,确实玉雪可爱。方学群慢慢退居二线,有些含饴弄孙的闲暇,对幼子多有宠爱。
连带着对九姨娘想要为儿子攒份家业的心思也能理解,在她软磨硬泡之下,给了个机会。
这是之前对方绍伦都没有过的仁慈,但是情有可原,毕竟绍伦和绍玮年纪相近,而绍琮差了一大截,等他长成,方家的家业兴许早翻了几番。
方学群将张定坤名下的股份收入囊中,很有些兴致勃发的展望。
而九姨娘也不负厚望,花了番功夫将左云原先管着的那摊子纳入了麾下。
老爷子一高兴,大手一挥,又多配了台车和司机,从此九姨娘经常在小丫头的伺候下,穿着素色旗袍,登车出入府邸。
她如今在方学群面前很说得上话了,方绍伦病愈后想回沪城继续任职,老爷子原本不肯,要在世交家择个合适的姑娘,看着他成了亲,携妻一块才准他回沪城。
丁佩瑜在一旁规劝,“仓促之间哪里有合适的人选?绍伦这样的人才胡乱配一个也是可惜了的。您不如给个期限,让他回沪城寻摸,要是到期还没定下来,您再给他指门亲事也不迟。”
方学群思虑再三,同意了这个建议。
他派人追击张三,两次三番都未能得逞,据说已逃入印缅,不怕他再来歪缠。大儿子人品样貌摆在这,要是能在沪城娶个门第合适的姑娘,当然比在月城挑一个强些。
他恨恨甩下袖子,“就以半年为期。半年内你选个合适的带回来,咱方家张灯结彩办喜事。要半年都选不中,那就我给你挑,你也别想尥蹶子!”
方绍伦照旧缄默以对。
他病了一场,单瘦了不少,性情也没有过去跳脱飞扬,人总是在一次次的挫折与磋磨中成长的。
方学群叹了口气,挥手示意他下去。这孩子还没转过弯来,心里还恼着哩,是得给他点时间、空间。
司机送方绍伦去火车站,颠簸的山路上踩下一脚刹车,“大少爷,前边……有人拦车。”
一颗心“嘭嘭嘭”跳动起来,伸头一看,是左云骑着马挡在前路。
方绍伦推门下车,左云却没有下马。
“大少爷,”他勒着缰绳,骏马嘶鸣在原地打了个转,“你配不上俺三哥,我要去找他,把他抢走,别说我没告诉你。”
方绍伦愣了愣,半晌,点点头,“好。”
“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大少爷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说什么呢?说他的情非得已?不说他也知道。说他还念着他、盼着他?他都不知道半年后该怎么办,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左云一挥马鞭,迎着朝阳远去,方绍伦坐回车里,“走吧。”
他仍旧干着他的城防队长,收拾了行李打算另找住处,末了还是把东西一摊,仍旧住着复兴路的公寓。
迟早是要回来的,能等一日算一日。
方绍伦心里其实清楚,他爹就是要借此机会,将张三赶出方家,不废一厘一毫就收了他手上的股份,还让他没处说理。
他虽然对涉及的具体金额没有概念,单看方绍玮不依不饶找他掰扯也能窥到端倪。人到方家十几年,冒着严寒北上,顶着风沙西走,说是卖命挣下的家业也不为过,一朝就到了方家口袋里。
就算是方家的儿子,也不能不感到亏心。
可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世事不能相容,家人不能理解,有何幸福可言?何况他爹已是风烛残年,要真这么着跟张三走了,枉为人子。
他私心里觉得他跟张三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了,但并不觉得两人的关系能够长久。好一时还能好一世?分开是迟早的事情,只是张三也忒实诚了些。一拍两散就是了,做什么又是聘礼又是贺礼的!
尤其当他百无聊赖打开卧室那个保险柜,满满一柜子黄鱼和外币简直戳人眼睛,愧疚不可避免的涌上心头。
从祠堂决绝到远走异乡,张三绝不是没时间没机会拿走这些。或者留下一半,也算他仁至义尽,毕竟他全部身家都留在了方家。
可是,不是,柜子里满满当当,只塞得下一张小纸条。
方绍伦扯开来,正面两个字:珍重。背面两个字:等我。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他捂住了脸庞。
秋天到来的时候,魏世茂和魏静怡去了东瀛。方绍伦去码头送她们。
魏司令大概不习惯这种场面,并没有来,魏世勋当代表。
魏静怡将方绍伦拉到一边,“绍伦哥哥,三爷他真走了?”
张定坤和方绍伦这事明面上没有什么传言,但方学群生病住院,相熟的几个世家多少听到点风声。
“要不是你俩这事,我还走不了。我还得谢谢你们。”魏静怡感叹道。
魏司令是因为听到这个小道消息,才同意魏静怡兄妹俩去留学的。
方绍伦和魏静怡差点谈婚论嫁,闹出这一出,指不定要尽快结亲。他欣赏人才,跟方学群也交情深厚,但到底疼爱女儿,不愿拿自家孩子去填窟窿。
平时在沪政厅遇到,打招呼也没什么异样。何况本来相遇的机会也不多,魏世勋在四楼办公,魏司令偶尔来也是四楼五楼穿梭,等闲碰不上。
不过方绍伦知道,他能在旷工许多天以后继续当他的城防队长,不光是魏司令念旧情,也有谢厅长的关系。
因为以厅长之尊,谢厅长驾临过他的小办公室一次,言笑晏晏的问他,“绍伦,近来没怎么去伍公馆?前几日筵席上,春来还问起你,说许久不见你了。”
方绍伦踌躇一番,下值去了伍宅。
伍爷看见管家领着他进门,清癯的面孔上展露一抹柔和笑意,“你这孩子,久不到我这来了。快,过来喝茶。”转头又吩咐管家备菜。
“难道定坤走了,你就预备不跟我来往了?”伍爷炙烫着杯盏直言道。
“怎么会,”方绍伦连连摆手,“我……没脸来见您。”伍爷是知晓内情的人,且为他俩的事颇费心,虽是无奈的选择也确实辜负了人家一番好意。
伍爷微笑着递茶给他,“绍伦,你不要苛责自己。去印缅,是定坤早有的打算,就算没有这档事,迟早也会去。只是……”他拈杯啜饮一口香茗,“他以为你会跟他一起。”
张定坤第一次和方绍伦提起印缅、仰光,其实就跟伍爷谈好了合资做玉石生意的事情。他深知以方绍伦的家世,不可能接受他俩在一起,未雨绸缪是他历来的作风。
“只是我跟你父亲深谈过后,就知道他带不走你。”伍爷低叹一声,他受张定坤的拜托去医院拜访方学群,两人密谈近一个时辰,具体内容无人知道,但出来面对张定坤期待的目光,他只能颓然地摇头。
伍爷掌管漕帮这么多年,从来不是靠武力压服,他极擅长因势利导,以德服人。但他无法说服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同意他的儿子和男人在一起,去走向凶险的未知。
“你留在沪城其实也好,现在国内乱,国际间的情势也复杂,定坤去跑这条道,风险很不小。”伍爷面上有担忧之色,“南北掸邦数得上名号的武装势力就有十多个,你要跟着去了,只怕他也放不开手脚。”
伍爷欣赏张定坤,也十分了解他。这个年轻人外表像冬生,性子却像三十年前的春来。有着豁出一切的勇气,敢于刀口舔血,却也守得住底线。
方绍伦点头应是,垂下眼睛藏起黯淡的眸光。他就这样走了,去异国他乡重新打拼。在这个通讯并不发达的年代,谁也不知道一句再见是否就是永别。
伍平康兴冲冲地跨进厅堂,“爹,您交代的铺面我看好了……”
他看见方绍伦在座,略点了点头,他大概清楚张定坤和方绍伦的关系,他跟张定坤不睦,连带着对方绍伦也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也知道是不必避讳的人,将手上一卷图纸递给伍爷,躬身道,“您看这处,这铺子两层,一楼陈列普通货色,二楼做成雅室放高货。还有福州路上这一家,门头够气派,前坪又宽敞,停个车马也方便。这两处都是我们前些年置下的,地契房契都在手,倒用不着上别处访了。”
他一脸求夸奖的表情,喜滋滋看着他爹。
伍爷却是叹了口气,将那卷图纸随手搁在一旁,“这两处都不合适,你再多想想吧。”他挥手示意他下去。
伍平康瞪大眼睛,“不合适?怎么可能?每一条我都仔细想过的……您都不细问问就说不合适?”他鼓着嘴嘟囔,“是因为这地界不合适还是因为是我选的就不合适……”
方绍伦便站起身,准备告辞。
伍爷摆摆手,示意他安坐,转头冲伍平康道,“今儿就教教你。首先说第一家,面积大小、两层格局是不错,但旁边是家白事铺子……”
“让它搬走不就得了?”伍平康犟着脑袋。
“人家是祖传的家业和手艺,我之前派人问过,绝不肯搬迁。”
“有的是法子……”在伍爷的瞪视下,他降低了音量,“大不了多多的给钱,也比我们租人家的划算。”
“你不懂什么叫‘匠人精神’,要肯拿钱人家早走了。”伍爷耐着性子教他,“再说第二处,门头门脸左右都没问题,但是区域不对。福州路聚集的都是穷学生,谁来买这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玩意?玉器虽说是风雅物事,但没有打开市场,第一家店放在这,达不到一炮而红的目的。”
伍爷本想给他留两分面子,看他一脸不服气,不由得摇头叹息,“做生意选门面很关键,却只是第一步。我让你拿这事练手,你别图省事,只要位置大小合适,租金不是问题。离你义兄送货回来还有些时日,你再仔细想想,下去吧。”
虽说他言语温和,并未过多责备,但话语中的失望之意,连方绍伦都听得出来,伍平康咬着唇,垂头丧气的下去了。
伍爷叹息道,“让绍伦看笑话了。”
“怎么会,我虽然出生商贾,做生意也是一窍不通的。”方绍伦实话实说。
“人各有所长,但有的人……”伍爷添水煮茶,“确实一无是处。”
能从渔村小子变成今天的沪城大佬,伍爷绝对是天资聪颖那一挂的,但伍平康未曾遗传到半点,鲁莽愚钝,又因为优越的家境,吃喝嫖赌无有不精。
伍爷收了张定坤做义子,绝对不能算完全的照拂,算双优的结合。
偏伍平康不这么认为,总觉得张定坤抢占了原本属于他的资源和地位。未曾想过自己是否驾驭得了这些。
这一次的玉石生意,伍爷其实是有意让他和张定坤多接触,交情并不来自名分,彼此间来往多了,自然要多几分熟稔。真要遇上什么事,多少能照拂一二。
方绍伦看出伍爷的嗟叹,岔开话题,“玉石这块,伍爷打算大做?”
伍爷点头,“漕帮名下的金器铺子兼卖各色玉器,大都走腾城进货,赚个差价。”腾城是边境小城,因与印缅接壤,有“翡翠第一城”之称,是西南最大的玉石集散地。
“定坤有野心,想亲入矿山,或买或开一两个矿洞。”腾城离印缅的密智那和帕敢矿山非常近,去印缅打拼的华侨很多,有些已根基雄厚,蜚声海内外。
张定坤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想要分一杯羹也很不容易。想入宝山淘宝的勇士从来都不缺,但空手而归甚至倾家荡产的不在少数,更有甚者还搭上了性命。
玉器在华国一直广受欢迎,尤其在宫里那位老佛爷的带动下,翡翠饰品一度很吃香。皇室没了,老佛爷也没了,翡翠却一路水涨船高,在上流圈层很受青睐。像方颖珊大婚,送的就是翡翠项链。
“如今贫富差距大呀,”伍爷向他感叹,“卖给老百姓的东西不好多赚钱,民众能勉强糊口就不错了,像你们家很多粮油铺子就是成本运营赚个名声。”
这点方绍伦并不清楚,只是偶尔年节聚餐,也觉得奇怪,家里大几十号掌柜,有的红光满面,有的穿着朴素。
“所以我们要赚的,能赚的,是有钱人的钱。何况乱世,黄金珠宝保值又便携,战事一起,有钱人的家底只要能兑到实际价值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就够乐呵了,总比灰飞湮灭的好。这利润可不就来了。”伍爷很愿意和方绍伦说道这些,“定坤选的这条路是一点没错的,只是从来都是好吃的豁嘴,厚利则多凶险呐。”他感叹道。
第76章 他把手伸到大少爷衣服里……
此刻的张定坤的确处于一个艰难的境地。
如果沪城那些交际圈子里头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绝对认不出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张三爷。
皱巴巴的矿工服紧紧贴在壮硕的躯体上,汗水混合着油污糊住了英俊的面容,因为勾着背,高大的身影显得佝偻了不少,腰间挎着一个粗布口袋,手持一把镐头在灰浆地里翻找。
赵文跟在他身旁,同样的装扮。他体力不如张定坤,略微有些喘着粗气。矿洞里的温度比地面高不少,一层层的汗水将后背浸成盐碱地。
洞口传来喧嚷,赵文探头看了一眼,低声道,“三爷,那些人又来了。”
“唔,照旧。”
赵文啐一口,“还真他妈准时准点。”
狭窄的洞口涌进来三条人影,都敞着棕色的布褂子,露出坚硬的胸膛,腰间缠着布带,别着一把乌沉沉的物什。嘴里不干不净的用缅语骂着粗痞话,时不时呸一口唾沫到一旁的稀砂地里。
张定坤和赵文从各自的粗布口袋里翻出最大的一块原石,递过去,又自觉的敞开袋口供检查。
新矿工每日要将挖到的最大原石上交是行规,他们从木那场口来到莫西沙场口换了三家矿洞都是如此。
看他们老实恭敬,工头倒也没有刻意刁难,毕竟这俩身胚壮实,每日都能挖到货,是能替他们赚钱的“也木西”。
三人往旁边走,不久隔壁传来吵嚷声,赵文跟过去看了一眼,“是那个新来的,死活不肯撒手,大概要吃点苦头了。”
几乎每个矿场每天都有新人来报道,要是不懂规矩,难免被教训。
隔壁很快传来缅语的叫骂声,夹杂着“噼噼啪啪”的拳脚声。
赵文嘟囔了一句,“怪可怜的。”新来这个,昨天在工棚见过,是个不到二十的小青年,白净瘦弱,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别多管闲事。”张定坤挥舞着镐头。在矿区,以大吃小,以强凌弱的事实在太多了,管不过来。
因为大少爷没有跟着来,张定坤调整了原本的计划。他们装作矿工,在各个矿洞间打转,是为了摸清行规,挖掘人才,不是来充当正义使者的,没必要横生枝节。
可是打骂的叫嚷声很快变了个腔调,淫邪的笑声里夹杂着惊恐的咒骂,尔后又变成哭求。
这种事在矿区其实并不算稀奇,在这里,女性实在太少见了。脏污扬灰的环境,矿工又大多穷苦,挖到好货的幸运儿第一时间就会离开,做皮肉生意的都懒得来兜搭。
相互解决一下问题的矿工有的是,别人搓总比自己搓多点感觉。欺凌弱小的情况也有,所以矿工大都按地域或姻亲抱团,这新来的“也木西”,年轻又细嫩还是孤身一人,简直就像羊羔掉进狼窝里。
张定坤和赵文充耳不闻地挥动着镐头。
在这种地方,男人太过柔弱就只有被压的份,保他一次保不了一世,别人显然也是作此想,并没有人出头。
哭求声愈发大了,夹杂着肢体纠缠碰撞的声音,几句低喊的“不要不要过来”传到张定坤耳朵里,他丢下镐头却又捡起来,大步向隔壁矿洞走去。赵文赶紧跟上。
“leik sar myay.(住手)”张定坤用缅语喊道。
三个工头已经将小青年逼到矿洞角落里,一个揪着他头发,一个反剪着他两只胳膊,余下那个正在解裤腰带。
小青年满脸是泪,面庞涨得通红,怯弱的双眼里满是乞求与恐慌。
“少管闲事!走开!”解裤腰带那个顺势拔出腰间别着的匣子炮,张定坤解下挎着的布袋,敞开口递过去,说着蹩脚的缅语,“都给您。”
他不动声色的移动着步伐,直到坚硬的胸膛抵上枪口。
“您别生气。”他面上挂着讨好的笑意,手掌握住枪杆,胳膊上使劲,枪身肉眼可见的对折起来。工头显然被他展示的蛮力镇住,一时没说话。
张定坤摆手示意赵文将布袋拿过来,两个袋子都递过去,“您行行好。”
他的缅语不太流利,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是想用两人大半个月的所得换他们高抬贵手。
这手软硬兼施让为首的工头退开了半尺,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两个捡起地上的布袋,他伸手接过张定坤手上的,嘴里喊了声“算你识相”,三人退了出去。
工头也不过爪牙,狐假虎威罢了,真要打起来闹出人命不好收场,反正有的是机会使绊子,走着瞧!
日落西山,矿工们纷纷将镐头扛到肩上,陆陆续续撤出矿洞,回到矿山下头的工棚里。
小青年跟在赵文身后,进了他们的四人间。
赵武和左云比他们先一步,已经刷洗干净了,看见三人进来,赵武提了桶水过来,“三爷,这谁啊?”
张定坤接过水擦洗,抬头问小青年,“你会说汉语?”
小青年讶异的睁大眼睛,点点头,“我娘是汉人。”
“叫什么名字?”
“敏登。”
“多大了?”
v fable v “十九。”
“怎么一个人上这来了?”
敏登眼里蓄上了泪水,“去年村子里到处打摆子(疟疾),我爹娘都没躲过去,村里人说这儿可以挖到宝……”
他在众人的盘问下,一五一十交待了来历,他家就在矿区下边的小村庄里,整个村子都以加工玉石为生。去年他爹娘先后病逝,剩他一个,便上矿来找生计了。
张定坤点头,“我们在这呆不久,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们走?”缅语比英语难学,小伙子年轻,通汉语又懂行当,不白养。
敏登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众人的眼睛,他爹说过,看人要看眼,采玉人尤其要有一双利眼,刚那三个工头的眼睛看着就让人害怕。这群人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大概是直觉吧,他点了点头。
张定坤吩咐赵文给他收拾个床位,“先凑合着吧,估计这两天就得走了。”
左云拿个小铁锅架在屋角的煤炉上,没有什么厨房,都是几个工友一个棚,关起门来整点吃的。大部分是凉水就面饼,像他们这样要吃口热乎的算是顶讲究的了。
他捅开煤炉子,烧上水,从床柱上拴着的干粮口袋里掏呀掏,“咿,才从集镇上买的白面馒头怎么没了?”
赵武看他目光看过来,忙摆手,“我可没偷吃啊。”
“操!手脚这么快?”左云骂道,这工棚上下三层就藏不住一点东西,吃的穿的,尤其挖出来的石头,必须每晚上枕着睡觉,第二天拴在裤腰带上上工。
不过他们四个抱团,身胚都不小,尤其张定坤,牛高马大又板着个脸,一般宵小也不敢来造次。
但白面馒头显然诱惑力不小,左云一天忘了带就没了踪影,下山到集镇一趟并不容易,他气得要冲出去骂娘。
“还真把自个当矿工了?”张定坤拦住他,“随便煮点得了。”
已是初秋,但气候还算暖和,他拎桶冷水冲刷干净,一身湿漉漉的走进来。左云的目光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微微一荡,“是,三哥。”
他比他们晚出发半个月,披星戴月地追赶,分别时张定坤只说了要先去哪个场区,就凭着这点微末的信息,竟然真让他找到了矿场,张定坤倒也没有赶他走,只是叹道,“阿云,咱们来这可不是享福的,你这身板我怕你吃不消。”
“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跟着三哥,什么苦我都能吃。”左云信誓旦旦。
三哥没骗他,确实是吃苦。“要进入一个全新的行业,与其花钱买教训受人蒙蔽,不如身体力行从最底层做起。”张定坤向来是这个理念。
所以,他们成了华国偷渡进入印缅的挖矿劳工,干这一行,脑袋算别在裤腰上,矿洞塌方、地下水井喷、爆破飞石都是潜在的危险。要求还很不低,首先一整日的弯腰劳作,地里刨石,没点体力耐力根本干不了。其次,还得在一堆石头里翻找出有价值的那一块,很需要点鉴别的眼力。
但是两月下来,进步也是巨大的。就连赵武这种二愣子都能根据原石的皮壳、重量、裂纹来判断价值。
他凑到张定坤身边,低声道,“三爷,我今儿淘到一块宝贝。”他兴冲冲从粗布口袋里摸出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来,因为不够大,所以躲过了工头的劫掠,深灰表皮上几道网状花纹。
张定坤看着他喜滋滋的眉眼忍不住扯开了嘴角,赵武有些一根筋,对这种土里寻宝的劳作简直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他和赵文、左云都是抱着学习的心态在吃苦,只有赵武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的雀跃,不光像急于觅食过冬的松鼠一样早出晚归辛勤劳作,收工后老矿工坐工棚外头的榕树底下吹牛显摆,他也跟小学生一样坐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他扬扬下巴,赵武走到门口窗口看了看,摇摇头示意没人。
张定坤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质的小圆筒,这是专门检测石头成色的勘测仪,绝不是一个普通矿工能拥有的东西。
小圆筒贴到石头的缝隙上,淡绿的光线透光而出。
赵武惊喜地跳起来,“三爷!”在张定坤眼神的示意下压低了声音,“不……不会是帝王……绿吧?”
“美得你!”张定坤示意他凑头细看,“浅了些,水头不连贯而且絮不少。帝王绿是那么容易的?这场口虽然是产地,但产量百里不足一。”
赵武垂头丧气,“我迟早要挖出一块帝王绿来。”他攥着拳头畅想,“等我挖出好料子,一定要磨出一块最好的,再请玉工雕只鹤……”
他戛然而止,张定坤笑出声,故意逗他,“鹤?干嘛不雕个龙雕个凤?”
赵武涨红了脸,转身就走,张定坤将石头拿在手上抛了抛,“这块也算好货了,你要不要?”
“不要,我要最好的!”
“嘿!顽石开窍了。走,找你师傅看看去。”
他领着赵武出了门,左云在背后喊,“三哥,吃饭了。”
“你们先吃。”
张定坤和赵武径直走向工棚不远处的大榕树,树底下有块平整的石板,是矿工歇晌的聚集地。此刻是傍晚时分,只有零星几个矿工坐在那里闲聊。
“sǎ byí byí la.(吃了吗)”张定坤说了一句缅语,他能将北地各省方言说得与本地人无异,语言天赋是比较高的,来矿山两个月又着意跟缅人结交,简单的用语能说能听懂。
他冲角落里盘坐的一个黑脸汉子喊了声,“觉图。”又使了个眼色。
觉图便站起来,跟他走到一边。这位年近四旬的单身汉,是张定坤重点结交的对象,只因他在矿山混了近二十年,是场区的老油子。或许时运不济,一直没有挖到什么高货,性情也偏耿直,虽然混熟了脸,没人欺负,但也无人拉拔,一年一年就这么混下来了。
张定坤打定主意要做玉石生意,简单的贩货赚个差价他看不上,迟早要开自己的矿洞,访几个眼毒又可靠的人才是很有必要的。
觉图眼毒不用说,混迹矿区二十年,什么石头没见过?之前一次矿洞喷水,也是他提前警示,赵武急于淘宝,摸索到矿洞深处竟然发现许多苍蝇“嗡嗡”个不停,总算他还没憨到家,跑到外围一说,觉图大喊一声“跑!”
众人一齐奔到洞外头,才发现地下水跟到了脚后跟,到底还是淹了两个腿脚慢的。
第二日尸体浮上来,一床破席子裹出去,工头打发了嚎哭的家属每户五百卢比,折合下来就几英镑。一条人命就值这么点钱。这还是有家属的当地人,外地的别国的,后山挖个坑一埋了事。混乱年代,不少人消失得悄无声息。
张定坤用宽阔的脊背挡住窥探的视线,将手中的石头递给觉图。
觉图拿在手里掂量片刻,又对着残余的光线左瞧右瞧,黝黑的指甲掐着石头上的裂纹,用缅语低声道,“值几个钱,藏好。”
像他们这样的偷渡客挖出好货往往是留不住的,赵武将那块石头塞回布袋里,小声问,“三爷,他通过考验没有?”
他知道三爷是要考验觉图,他把觉图当半个师傅,经常围着他打听辨石技巧和行业内幕,但也绝不会向他走漏半点风声。
“那就要看他晚上向不向工头告密了。”张定坤走回工棚,接过左云递过来的一碗面片“呼啦”扒了几口。
左云看他一头乌发蓬乱着,形象全无的吞咽着粗糙的饭食,心头泛起一丝心疼。这是名震西南的张三爷啊,向来是缓带轻裘,鲜衣怒马,美酒佳肴,畅食痛饮,如今又要从头再来,白手起家。这一切都是拜方家那个大少爷所赐。
“三哥,你瘦了。”他将自己未开动的那碗倒一半到张定坤碗里,“多吃点。”
“你们还不是。”张定坤放下碗,“这程子辛苦了,弄完这几天,我们直接南下仰光,好好松快松快。”他觉得行业的潜规则算掌握得七七八八了,再搞上一两个得力的人走,这趟也就差不离了。
他怀里揣着伍爷写给“翡翠大王”卢振廷的亲笔信,顺利的话,明年初总能弄一批货回沪城。沪城……那里有美酒佳肴歌舞厅,有亲人朋友,还有他的大少爷……
一别两三月,大少爷不知道是怎样的情形,有没有片刻的想过他。他却是不能想,一想就无法抑制思念之情。
那张玉石般的面庞上总是带着飞扬的神情,红唇是那样柔软,舌尖总蕴含着香甜,那劲瘦的腰肢、挺翘的……他躺在梆硬的板床上,转辗难眠,忍不住伸手向下……在周遭的鼾声里始终难得纾解,他掀开破旧的被单,起身推开工棚的门走了出去。
四野寂静,星月无光,漆黑的夜晚,只有阵阵蝉鸣。他沿着弯曲的山路,走到一个僻静的所在,在路旁的青石上坐下,放任思念蔓延生长。
他闭上眼睛,回味着每一个销魂的时刻,手下不断的搓动,终于……可是不够,远远不够,没有那样的紧致、温暖,没有那样的低吟轻喘,没有长腿勾着腰身低声地叫喊“三哥你慢点我真的不行了要死了”……
“三哥。”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抚在他敞开的腰腹上。
张定坤睁开眼,饶是艺高人胆大也被吓了一大跳,听到是熟悉的声音才放缓了心神,“阿云你怎么跟来了?也睡不着?”他手忙脚乱的系裤腰带。
一只手拖住了他的胳膊,“三哥”,浓黑的夜色里左云的眉眼看不太清楚,只听到一把微微颤抖的声音,“三哥,让我帮你吧。”灵巧的手指穿过单薄的亵裤,想要握住不曾满足的欲望。
张定坤本能的闪躲,拂开他的手,“阿云,你开什么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愿意……”大概是乌墨的夜色给了他勇气,左云大胆的表白心迹,“三哥,大少爷在你心里,可你在我心里。从你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回来,又教我品酒、做生意……三哥,我想跟你好……”他的手又伸了过来。
张定坤挡住他胳膊,叹了口气,“阿云,我知道。”他向来洞察人心,怎么可能忽略身边人的心意?“但是阿云,我没有办法回应你,你知道我的心里只有大少爷。”如果左云不表白,他是打算一辈子装傻充愣的。
“可是大少爷……爱你吗?”
“……当然。”
“大少爷是享受三哥对他的好,毕竟三哥为了他放弃了所有。”左云低声絮叨,“大少爷大概也是个心软善良的人,方府里的仆从都知道犯了错只要去求大少爷,多半会帮忙。可是大少爷,并不爱三哥。”
“你怎么肯定?”张定坤不悦地站起身。
“我亲眼看见的。”左云的声音虽轻却十分坚决,“他如果爱你怎么会选择留在方家?他如果爱你,怎么会背叛你……”
“你凭什么这么说?!”张定坤一把抠住了他的衣襟。
“我亲眼看见……”
“看见什么?”
“袁敬和大少爷……”
“什么时候?在哪里?”
“袁敬的新婚之夜,在袁府的厢房!”
张定坤皱紧眉头,双手颤抖着攥住左云领口,“阿云你知道我最恨人骗我!”
“阿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亲眼看见的,他们……”他戳破厢房的轩窗,看到两道绞缠的身影,“大少爷勾着袁敬的脖子,他们亲嘴,袁敬一直在说他结婚是不得已要大少爷原谅他,他把手伸到大少爷衣服里……是我亲眼看见的!”
“不可能!不可能!”张定坤双手收紧,目眦欲裂。
左云被扣住脖子,声音哽咽起来,“三哥……我说的是真的……不值……我替你不值……”
张定坤松开手,将他掼到一旁,转身大踏步向着山下狂奔。奔出去两里地,又折身跑向工棚的方向。
他像一头黑豹,在夜色里穿梭跳跃,脚步间溅起的碎石发出“噗噗”的声音在山坳里回响。
左云追在他身后,等他气喘吁吁跑回工棚,板房里传来张定坤暴怒的喝问,四周伸出了窥探的脑袋,显然被突发的喧嚣惊醒。
他忙跟进板房,合上木门。
张定坤降低了音量,“……觉得酒有问题当时为什么不说?!”
赵武期期艾艾,“我……我不敢肯定,第二天一早就去接……真的不像干了那事……”
半夜被从床上一把拖起来,赵武的声音惺忪里带着惊惧,“他们吵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大少爷把他推出门,后来还让管家把袁敬带来的盒子还回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割’什么‘袍’……”天地良心,他绝对都汇报了,只是没有说这么详细。
张定坤松开手,捧住脑袋,细细地回想他从伦敦回来跟方绍伦相处的一幕幕。蓦地站起身,“走!马上走!”
一旁旁听的赵文忙拉住他胳膊,“三爷,容我问几句。”
他却不是问赵武,而是转头看向左云,“阿云,你亲眼所见,是从头到尾吗?”
左云懂他意思,咬了咬唇,“……不是。”他略作回想,索性承认,“袁敬很快退出了房间。但干没干完有区别吗?只要干了又不跟三哥说……”难道不是背叛的实证吗?
赵文推测:“我估计这事是袁敬趁人之危,大少爷才会一气之下跟他绝交。不告诉三爷,大概是不想事情闹大,也觉得没面子……”
左云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他不肯跟三哥走总是事实……”
张定坤拳头捏得“咔吧”作响,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袁——敬!”他挥拳要砸向一旁墙壁,赵文赶紧拖住他,这一拳下去这工棚得垮。
“收东西!”张定坤甩开胳膊低吼道,众人听命行事,唯有赵文站着不动,“三爷您再想想,您是要回去质问大少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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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是方绍玮的婚期,方绍伦不得不再次回到月城。面对喧嚣的人群,面对四面八方“大少爷什么时候成亲”的盘问,面对方颖珊的冷淡和方绍玮的尴尬。
但最令他难以面对的还是方学群。
因为身体的原因,方学群已经极少端杯了,但喜宴这一晚,他喝了个酩酊大醉,谁劝都没用,那酒一杯杯的往嗓子眼里头灌。
族伯族叔们都担忧得不行,七嘴八舌的命绍伦绍玮两兄弟劝着点,哪里劝得住?
魏司令也从沪城过来喝喜酒,原本是在一旁劝着,后来跟着一起喝,边喝边感叹,“学群兄你看开些,这儿女都是债……”
方绍伦羞得无地自容,只好避开人群,走进后院。
第77章 谁家的贵公子,在这样的……
月湖的府邸大肆整修之后,原先几处小院子就封闭没有再使用了。像二姨娘之前住过的“听芳阁”就空置着。
方绍伦推开院门,走入庭院,喜宴的喧嚣渐渐远去。院中两把小靠椅,仍跟多年前一般,并排摆放在岁月的烟尘里。
他坐下来,仰望天际。
一轮秋月悬挂在湛蓝的天幕上,夜风送来蟋蟀的虫鸣,恍惚里又回到儿时,回到极小的三四岁。
夏季的月夜,他娘带着他在院子里赏月,他靠在竹编的躺椅里昏昏欲睡,他娘哼着不知名的歌谣,蒲扇轻轻拍在他的肩膀、小腿上,为他驱赶着蚊虫,送来阵阵清凉。
他爹高大的身影顺着门扉走进来,轻声地问,“元哥睡了吗?”走到躺椅前,把他搂抱在怀里,接过蒲扇给他扇风,低声笑语,“我的儿子乖儿子……”
方绍伦出生的时候,方学群已近三十了。嫡妻身体欠佳,生了一个女儿后一直没有动静,做主将身边的大丫鬟开了脸,就是后来的三姨娘。
方学群却带回了他在城门口遇到的孤女……
上一辈的恩怨,方绍伦并不太清楚,大概也没有过于强烈的爱恨,这个时代对于男子有着太多的宽容,而女子也习惯了将闺愁哀怨放在心中。
至少作为父亲,方学群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高大伟岸的。他极小的时候就攀着二姨娘的膝弯,看着他爹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商队出征。又看着他扬鞭疾驰着到家,身后的马车里搬出许许多多的礼物。
尽管他当众总要做哥哥的让着弟弟,但是背着人都会补偿他,将时新的玩具、糖果放到他手里,摩梭着他的头顶,“元哥,爹要你学会谦让,但心疼你们的心是一样的。”
哪怕他后来娶了丁佩瑜,这个形象也并未有太多的动摇。他爹风流的名声不是自九姨娘起的,他行商、宴饮,偶尔带回来各式美丽的女子,成为府里的姨娘,但是他听到过他跟二姨娘解释,“这世道女子活得艰难,添双碗筷的事,不必太在意。”
他是封建、传统的大家长,或许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但他怜香惜玉,既无磋磨,也无偏颇,府里一向太平。
对子女的教育尤其上心,小的时候再忙也会隔三岔五抽查他们的课业,长大了愿意进学的极力供养,不爱读书的也不勉强,让绍玮上铺子里学做生意。世人眼里“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他尊重女儿们的意愿,颖琳念完女中又进了西岷大学,得益于他的明理与支持。
他曾幻想过成为他的骄傲,未曾想却成为了他的耻辱。
方绍伦一直仰头看着月亮,努力将眼里不断涌出的潮意逼回去,直到耳畔传来一声低唤,“绍伦。”
袁闵礼看向月色下向他转过头的青年,晶莹的泪眼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原本平静的心湖,令他突然间忘却了所有的言语。
方绍伦伸手抹一把眼睛,踌躇了片刻,才低声道,“闵礼。”
他生病那两天,模模糊糊记得袁闵礼到他床前坐过片刻,絮絮叨叨说过一些话,似乎跟他道了歉,但具体内容早已忘却。反倒是那天吵架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尴尬不可避免地升腾起来。
他低下头,搓了搓双手。
这熟悉的姿势,令袁闵礼瞬间就了解到了他内心的想法,他轻咳一声,捡起了打好的腹稿,“绍伦,前些日子我受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影响,说了些糊涂话,做了些糊涂事,也许你不能原谅,但我还是想把心底的愧疚说出来。”
他声音柔和,娓娓道来,“你大概知道,我们读书的时候,我就喜欢看一些哲学学籍。很多哲学家都研究过,友情和爱情的区别,这两者有共通点,都需要心灵的共鸣和震颤。但区别是友情没有肉|体的欲望,而爱情有。”
“可是在特殊情况下,这二者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比如参军的士兵或者远航的海员,在周遭没有异性的情况下,很容易将目光放到同性身上。但事实上,这只是短暂的精神慰藉,士兵复员后,海员回到陆地,往往都会重新找回自己的伴侣和生活。”
袁闵礼诚恳地看着方绍伦,“你知道的,我对这段婚姻并不是那样的心甘情愿,所以臆想出了一份爱情,并且不负责任的将它投射在你身上。对不起,绍伦……”
方绍伦很费了点功夫才消化了这段话,作为一个喜欢打直球的人,你别指望他对哲学理论会有任何的研究。
袁闵礼说的他几乎就听不懂,但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你是说……你之前说的那些都不是真心话?”
“对!只是我用来逃避现实的借口和手段。”袁闵礼面庞上的愧疚神情在月色下一览无余,他晶亮的眼眸注视着方绍伦,“绍伦,我真的很后悔,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却因为我的胡言乱语毁于一旦。唉……”他垂下头,“失去你的友谊,我心里真的……”
他没有把难过说出口,但神态和举止都在诉说着愧悔。
方绍伦原本淤塞的心绪稍稍松动了些,“那你现在……”
“我已经醒悟了,这都是静芬的功劳。”袁闵礼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她具备华国传统女性的美德,更是一位红颜知己,她愿意倾听我内心的想法,能够坦诚的和我沟通……”
魏静芬的好处何止这些呢?她妆奁丰厚,且擅持家。她姨娘又很得魏司令喜爱,他能掌管棉纱厂,多得岳父大人鼎力支持。
“哦,我还忘了告诉你,我快当爹了。”袁闵礼一脸喜意。
方绍伦惊喜交加,脱口而出,“这么快?那我岂不是要叫干爹了?”他还记得他们以前的约定,结了婚有了孩子要互相认干爹,要是有缘分还要结个亲家。从小一块长大的少年郎往往都会幻想这份友谊可以天长地久,通过其它关系的加持让这份交情更稳固牢靠。
“如果你还愿意的话。”袁闵礼向他伸出一只手掌。
方绍伦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掌与他相握。他总是轻易就能原谅那些伤害。
虽然心里还有些尴尬,但是那事发生的时候他烂醉如泥,并没有多么深刻的记忆,尤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模糊。
能揭过此事当然是最好,关系也许回不到从前,但老死不相往来也不是方绍伦愿意看到的局面。他向来心软。
袁闵礼很快便松开他的手,踌躇道,“绍伦,我知道这话也许我不该说。但是既然你摒弃前嫌,我自然也该坦诚相待。”
“绍伦,你我同窗多年,同寝同榻,你何曾对同性产生过什么想法?方叔觉得你是被三爷引诱,也不算说错……”袁闵礼叹着气。
他很懂得点到即止,“过了的事就过了,但方叔这两年身体愈发不好了,你别太违拗他……”
方绍伦心乱如麻,如果不是张三胡搅蛮缠,他的确不会离经叛道,做了就做了他认,但如果追寻起源,再回顾眼前的局面,不能说一点怨言也没有。他从空怀期待不通情事的赤子到熟谙床第之事的青年,对那个纠葛渐起的夜晚其实是有过怀疑的。张三大概爱他,但或许也骗了他……
袁闵礼和张定坤为什么互相看不顺眼呢?因为他们都是操控人心的高手,十分擅长用言语引导事态的走向。
踏出“听芳阁”的时候,袁闵礼在月下回头看了一眼方绍伦,看着他迷茫的神色和烦恼的表情,内心产生了一点奇异的快感和鄙夷。
绍伦啊,树梢上的月亮,一旦被摘下来,就应该踩到泥巴地里,不然怎对得起曾给过它的真挚情怀?被愚弄、被践踏、被玷污是它的宿命,是对它甘堕凡尘的惩罚。
为此,他将不遗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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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只在月城待了两天,就返回了沪城。父子之间的静默令人难堪,又不知所措,似乎逃避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这一日下班后,他去了一趟圣约翰,鹤仙还在医院里住着。赵文赵武随张三离开后,他请了个护工帮忙照顾,一个星期去看一趟。
看见他踏入病房,鹤仙穿着病号服,高兴地迎上来,“大少爷,您来了。”开口便带着三分柔媚之音,是南风馆里训练出来的腔调。
“大少爷,那外国医生说我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不用再请护工了,可不能再多花您银钱了。”他手舞足蹈的,的确是接近康复的状态。
这倒是好事,方绍伦露出抹笑意,“你有什么打算?”
“武哥说让我好了就去善堂帮忙做事,等……等他回来。”他搓着衣角,白净的面庞上泛起红晕,低着头不敢看他。
张定坤筹建的“普济善堂”才刚立了个框架,他离开前转到了伍爷名下,由伍爷在派人打理。鹤仙报上张定坤的名号,自然会有人安置他。
“有人可等挺好的。”方绍伦叮嘱他,“等彻底养好再出院,结算剩下的钱你拿着,有事就来找我。”他留了公寓地址和办公室电话。
走出住院楼,一阵凉风扑面而来,寒意沁人,沪城的冬天要来了。
他还穿着秋天的西服,冷风从领口袖口裤管灌入身体的各个角落,卷起院里的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很有些“无边落木萧萧下”之感。
他在冷风中踽踽而行,完全不知道此刻的神情落在故人的眼里,有多么令人震惊。
沈芳籍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半晌说不出话来,记忆中温文尔雅的贵公子,背影看上去十分落寞,身上那种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感觉似乎消失不见了。
她追着他走了十来步,才出声喊道,“方大哥……方大哥!”
方绍伦回头,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啊芳籍……是你?”
其实沈芳籍感叹着数月不见方绍伦的变化,而方绍伦也在数眼之间发现了她与以往的不同。
十七八岁的少女已变作人妇了,黑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额前一排刘海挡住了清丽的眉眼,身形单薄,身上倒是穿着夹棉旗袍,手里提着个竹篮,神情略有些激动地看着他。
还是方绍伦先开口,“芳籍,你怎么在这里?”
“给我爹送口汤。”沈芳籍提了提手里的篮子。
方绍伦想起来,她曾说过她嫁的那户人家愿意出钱给她爹治病,看样子是兑现了承诺。他点点头,“你爹身体好些了吗?”
沈芳籍垂下头,“……已经吃不下饭了,医生说大概就这几天的事。”
“呃……”方绍伦说不出温情安慰的话语,只能任无言的伤感在二人之间流转。
沈芳籍转了话题,“方大哥,你还住复兴路吗?”
“是,”方绍伦点点头,他突然记起来,“芳籍,你没有去找过我吧?闵礼结婚我回去了两天。后来派人去你们家,说搬走了……”
沈芳籍瞬间热泪盈眶,这其实是她提起住址的缘由,那个雷雨夜,她其实去找过他。
但是敲门一直未开,她等到天亮,又走到沪政厅,徘徊到日上三竿也没有看见方绍伦的身影,她并不敢走进去询问,怕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怯弱的少女最终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世事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
现在知道方大哥并不是因为她那天冒犯的话语避而不见,甚至还去家里找过她,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到了地上,大大地松了口气。
看着方绍伦关切的眉眼,她努力绽放一丝笑意,摇了摇头,“没有。”
聪慧如她,敏锐的察觉到了方绍伦身上那一丝痛苦的气息,并不愿意再说出任何话语来让他感到愧疚,她就是那样笃定,如果说出真相,她的方大哥是一定会愧疚的。除了给他增添烦恼,事实已经无法改变。
她略有些夸张地展了展袖子,“我现在过得很好。他们家对我和我家里人都挺好的。”其实如果真的很好,那就应该是“我们家”,而不是“他们家”。
但方绍伦显然没有这么细腻的心思,他郁结的眉目稍稍松散了些,缓声道,“那就好,那就好。芳籍你进去吧,不然汤冷了。”他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公寓地址你还记得吧?我办公室你也知道,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沈芳籍点点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强忍许久的泪水还是顺着面庞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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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沪城的冬天十分寒冷,气象局记录,光十二月份就有八天气温在零下五度以下,一月份有一天甚至低到零下十度,这对于一个南方城市来说十分罕见。
沪上水陆交通均受影响,内河冻结,河轮停航,就连火车都因寒冷,燃煤火力不足,车速明显降低。
内城街头昔日拥挤的人群消失不见,不得不出门的,也大都行色匆匆地坐着汽车或黄包车在寒风中倏忽闪过。
但与之相反的是周边的流民不断涌入,挨家挨户敲门讨要吃食和衣物。在这种天灾面前,人性里头的恶会被自然而然的放大,各街区不断有恶性治安事件发生。
沪政厅接到急令,要求调配所有人手将流民驱赶至外城,严禁进入内四区及租界。
城防队因此十分忙碌,要配合民政司、内务局、流民收容所安置流民、整顿市容。方绍伦身先士卒,亲自带队在街头巡视,处理各项突发状况。
这一遭令他对民间疾苦算是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那些裹着烂棉絮的人力车夫,在街头奔走,却拉不到一个客人,冻得红肿的脚上仍是一双草鞋。
城防队在偏远的街道拐角清理过数具冻死的乞儿躯体,大多身有残疾,是收容所、慈幼局都不愿接纳的群体,抱团取暖也没有熬过这个寒冬。
赈灾局发动商家富户捐款,在外城架了个大铁锅熬着稀粥,排队的流民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几乎个个面色青紫、衣衫单薄,在凛冽的寒风中捧着个破瓷碗,瑟瑟发抖。
几个机关单位联合开会的时候,方绍伦提议增发棉服,被民政司驳斥回来,理由也十分充分:以沪城现今的棉花储备量,根本做不到人手一件,少量发放必然会导致哄抢。
“可以先尽妇孺……”
“到不了妇孺手上,一个壮劳力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先饿死谁冻死谁?”
“前线拼死拼活的将士们都单着呢,还管得上这些闲杂人等?”军需部的鲁胖子冷哼一声,“方队到底是内城轻省惯了,很不知道世道艰险!”一个城防队长而已,他不怕得罪不起。
方绍伦面红耳赤,却也发不出火,如今胶着的局势,补给又不能到位,战场上的士兵日子的确不好过。
鲁胖子还不肯罢休,他是一刀一枪拼上来的职位,向来看不惯这些滥竽充数的富家公子哥,个人背景议论纷纷的多少知道一些,于是乜了一眼,歪嘴笑道,“听说方队家里是巨富?在沪城的商铺想必也不少,实在怜惜灾民可以多多捐款嘛,赈灾局的‘善人榜’每日都挂着呐。我抽空瞅了一眼,方家的名号靠后得很……”
为了募集资金,赈灾部门特意弄了个“善人榜”,给捐钱的富户扬名的意思。
嘲讽的语气弄得方绍伦有些下不来台,但方家在这次赈灾中确实谈不上慷慨。一来方家的根基在月城,在沪城众多商家里头并不算突出,不然怎么会张三爷的名气比方家还大?二来方绍伦也没脸多跟家里沟通,他不当家说不上话。
但实际上,他将张定坤留在保险柜里的金条和外币分成了均匀的三等份,一份捐资赈灾局,但用的是张定坤的名义,至今张三爷的大名还高居善人榜榜首;
一份用于“普济堂”,毕竟是张三牵头弄的,才筹建就碰上百年难遇的冰灾,不能光让伍爷垫钱,漕帮需要关照的地界也很不少。
最后一份他留了下来,底下垫着那张“珍重等我”的纸片。这是张三拼命挣来的,他不能慷他人之慨。
抚着那些冰冷的金条,方绍伦深深地叹气。二十四年人生,走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确实一直在享受,并不曾努力去争取,去创造。如果不是张三留下的这些,他想积德行善大概也只能掬一把同情的泪水,说几句感慨的话语,实质性的东西即使拿出来也很有限。
他在这场天灾里窥见了自己的弱小,因而很有些颓废。难怪杜诗圣会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感慨,即使每日早出晚归奔忙在街头巷尾,但在苦难面前,他常有无能为力之感。
这一日傍晚,肆虐的寒风总算稍稍止息,阴沉的天空却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撒盐空中差可拟”,抑或“未若柳絮因风起”,都是极美的意境,可在这一年的华国沪城,却是一场深重的灾难。
方绍伦仰头看着天空,细细碎碎的雪花落在他眉梢眼角和制服大衣上。他.欲.言.又.止.垂头叹了口气,明日不知又要多几具冻殍?寒意从脖颈吹入,又从心底漫上来。
他垮着双肩,牵着马,不疾不徐的从复兴路走到公寓门前,任寒风扬起他的黑发,吹木冰冷的嘴角。
这是沪城的重要区域,即使电力再紧张,昏黄的路灯也渐次亮起,一点微暖的光芒徐徐镀印过他的眉梢。
方绍伦不经意的抬头,却呆楞住。
不远处的灯影里立着一抹修长挺立的身影,乌黑油亮的大氅从头裹到脚,闲适与矜贵的气势迎面而来。
“张……”方绍伦惊呼出声,却又瞬间意识到不是张三,因为他撑着一柄油纸伞。张三向来没有这样风雅的作派。
谁家的贵公子,在这样的天气,撑伞赏雪?比他还要不知人间疾苦。
方绍伦叹了口气,垂下眼帘,撑伞的身影却转过来,伞下露出一张顾盼神飞的脸。微卷的黑发堆在他的鬓角,俊秀的长眉扬起,柔和的笑靥跟着浮现:“绍伦。”
第78章 回忆和酒,召唤出了他的……
在漫天风雪中,故人转过身来。
“……春明?”方绍伦讶异地睁大眼睛,惊喜的笑容瞬间将他有些晦暗的面庞点亮,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要过完年才来吗?你在等我?冷不冷?”
三岛春明没有回答他连珠炮似的问题,撑伞的那只手取下另一只手的手套,摊开暖白的掌心,方绍伦愣了一下,也取下一只手套,光洁的两只手相握。
春明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暖,传递的热意带给冰冷的人一丝悸动。
因是久别重逢,举止难免激动些,这般合掌相握倒也不显得突兀,方绍伦径直牵着他的手走进公寓,两层的房子冷冷清清。
大少爷回到沪城后,三餐都在沪政厅的食堂解决,厨子无用武之地,请辞回了酒楼。佣人要回家照顾女儿坐月子,方绍伦用不着人伺候,没有再请人,连司机和车也退回了租车行,一个人乐得自在,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他止住三岛春明脱去大氅的举动,“先别脱,等我把热水汀烧上先。”
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烧热汽管是很耗煤炭的,外边饿殍冻殍满地,没道理为了他一个人的享受耗费这么多物力。这些之前大少爷是从不会考虑的,经了这场天灾,倒是知道柴薪来之不易了。
他脱了手套,急急忙忙去升炉子,却半天都点不着火,手背随手一擦,脸上便是两道墨黑的印记。
华国提倡“君子远庖厨”,这些事方绍伦确实很少做。在士官学校有野外生存训练,但是团队作战,他总是负责挖土坑捡柴火。
春明脱下大氅搁在沙发上,走过去示意方绍伦站开,“我来,你去洗把脸,换件衣服吧。”
方绍伦站一旁呆呆看着,春明有条不紊地点燃引火石,加上苔藓和木炭,再覆上一层薄煤,烟火的气息很快就在厨房飘散开来。
“这你都会?佩服!”方绍伦拱了拱手。
“贵国古语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惭愧!”
两人相视一笑,春明温和地看着他,“吃饭了吗?”
方绍伦摇摇头,“你呢?”
“特意来叨扰。”
方绍伦忙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机,“出去吃还是送过来?这附近有两家饭店不错,订座或是送餐都很方便。”
春明不疾不徐洗了手,温声道,“我来安排。”
“那怎么行,你远来是客……”
“你先去整整仪容,再来待客吧。”他眉目间带了点调侃的笑意,伸手在方绍伦脸上拂了拂,大少爷转身照镜子,才发现不止脸上两道乌黑,头发也是蓬乱油腻。
每天睡醒就往外城跑,回来就往被窝里头钻,都不记得多少天没洗头洗澡了。他跟三岛春明熟惯了,丢下一句“那你自便”,“噔噔噔”跑上楼去了。
等他就着逐渐温热的水好好刷洗一番,换了衣服下来,餐桌上圆鼓鼓的锅子正冒着“咕嘟咕嘟”的热气,三岛春明从藤篮中端出一叠叠菜蔬。
“这锅都被你找出来了?”这种老式铜锅,拢共都没用过两次,方绍伦大感惊奇,“这高汤,还有这些菜……如今饭店都送这个了?”
三岛春明摇摇头,“我让家厨送过来的。”
三岛家族在沪城有不少产业,投资了各类实体,购置了房产,但十分低调,并没有哪座府邸挂着三岛家族的家徽。
方绍伦从春明口中知道这些讯息,但并未去过。“这么快?难道……”他走到窗户旁,推开铁艺雕花的玻璃窗,趴窗棂上张望了一番,“你住这个附近?”
三岛春明放下手中的碗碟,俯身在他身后,伸出一只胳膊,指着对街一扇古朴木门,“就在那里。”
果然很近,方绍伦眺望,能看到包铜的门脚,透着考究,但门扉上并未悬挂任何牌匾。就像天光里骤然打开的一道口子,大门半开着,探出几抹绿意与生机,像是要铺开一个全新而隐秘的世界。
门口驶来了几辆车,仆从跳下来,卸下大量的箱笼。
“那是你的行李?”
“是。”
“行李还没入门呢,你人就到了我这了?”方绍伦笑着回头,却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这才发觉彼此间的距离很近,鼻端能闻到春明身上那股草木的气息。
即使两人很熟,这个距离和姿势仍让他感到紧张。三岛春明却是很自然的张开双臂,拥抱了他,用东瀛语说道,“我想念你,绍伦君。”
这个拥抱极轻又温暖,带着朋友间久别重逢的眷恋与喜悦。方绍伦放松下来,轻轻回抱了他,“好久不见了,春明君。”
三岛春明并不是第一次拥抱方绍伦,送他回华国的邮轮前,迎他到东瀛的堤岸边,他都紧紧拥抱过怀中的这个人。
但那时心境大不相同,只觉得很难过很不舍,却找不到情绪的源头。“克己复礼”的家训深植于骨血当中,使他不自觉就会压抑自身的渴求。
时至今日,他其实也不清楚这释放的欲念是否应当存在。但想要破除迷障,必得踏入迷障之中。
他轻拥着方绍伦,感受到一种茫然又满足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自小的教养让他克制住了加深这个拥抱的想法,彬彬有礼地退开了。
方绍伦松了口气,那一点尴尬消弭于无形。
春明重新回到桌畔,拾起一双长筷子,将碟上的肉片夹入滚汤之中。“快来尝尝,食材是就地采购的,只有酱料是我从京都带来,是你爱吃的口味。”
他弯腰执筷,一举一动都沉稳有度,赏心悦目。烫个火锅都能烫出高人一等的感觉,方绍伦认识的人里头,只有这位三岛家的贵公子有这个能耐。原本该他是客人,他是主人,现下倒是反过来了。
红尘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冷冷清清的公寓顷刻间便暖和热闹起来。
方绍伦走到桌边坐下,一眼看见一只古朴的陶瓶,其上镌刻着“玉髓”二字,他惊喜地蹦起来,“春明,你又从酒窖里挖酒了?”
三岛家在京都的藏酒窖,建在地下,迷宫似的,所藏皆为珍品,根据品种或埋或藏或束之高阁,其中以“玉髓”、“流光”这两种最为珍稀。
三岛春明的生日晚宴上,各启过一坛,方绍伦细细品尝后,推崇“玉髓”是他喝过最好喝的酒。
来客不止带了酒,还带了酒杯。两只油润剔透斗笠状的白玉酒盏摆放在原木托盘上,澄黄色的酒液倒进去,馥郁清冽的香气徐徐散发开来。
不止看着漂亮,入口更是甘醇,是视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方绍伦眯着眼慨叹,“这真真是‘玉碗盛来琥珀光’了……”
春明用长筷将烫熟的肉片夹入他碗中,“先垫些吃食,否则伤胃。”
“伤胃就伤胃吧,”方绍伦捧起酒盏,“总比伤心的好。”美酒入喉,美食入腹,原本被寒意包裹的一颗心逐渐复苏过来,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愉悦的笑意重新充斥在方绍伦的眉梢眼角,他咂了咂嘴,“春明,你来得太是时候了。”他又皱了皱眉,“不是,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不是要明年初吗?”他推算了一下日期,“呀,过几天你就要举行婚礼……”
春明摇头,“我推迟了与山本小姐的婚期。”
“啊?”方绍伦讶异不已,“为什么?”
“我陷入了情感的迷障,很需要时间和空间理清思绪。”他回答得十分坦诚,“此时成婚,对山本小姐不公平。”
方绍伦更惊讶了,他没有想到春明不单直白地表达感情,还坦言陷入了迷障?
在士官学校,三岛春明是公认最为矜持而理智的人,他的天性里似乎就带有一种克制。
同窗三载,他们日常交流多数围绕着学业、训练,各种见闻、知识,感情对方绍伦来说,是没什么可谈。对三岛春明来说,是个人隐私。
方绍伦知道他有侍妾,而且不止一位。同学里头也有跟三岛家交好的世家子弟,偶尔会就侍妾们的容貌甚至身姿展开一些露骨的调笑。三岛春明从来不置一词。
今天竟然会破天荒跟他说这个,方绍伦不能不表示惊讶,怔愣半晌,才道,“呃……可是三岛先生能同意?”
春明点头,“你忘了我父亲的人生格言吗?”
“忘不了,‘欲取之物,先付其价’。”方绍伦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觉得三岛雄一郎先生不愧是商贾出身,书房最醒目处挂着这八字牌匾。
他只去过一次书房,看到牌匾还有些不解,三岛春明为他解惑,“这是我父亲的人生格言,亦是行事准则。”
为什么会给方绍伦留下深刻印象呢?因为不久后学校放假,他近一年的时间都在适应生活和训练,听同学说起后,很想去鹿苑寺赏枫,兴致勃勃地邀约三岛春明,“听说枫景很美,斋饭也很好吃,是真的吗?要不要一起去?”
那时两人刚刚构建起较为深层次的友谊,三岛春明却是踌躇片刻才答应,而且应约后又姗姗来迟。
方绍伦不以为意,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他对京都风物抱有浓厚的兴趣。两人游兴大发,逛足一整天,不光到浅草市集品尝美食美酒,晚上又借宿鹿苑寺禅房。
他自己无人管束,却深知三岛家家规森严,“你不回去真的没问题吗?”
“可以的,我已付其价。”三岛春明从浴室洗漱出来,穿着交领的浴衣,露出的小腿上布满纵横的伤口。
方绍伦吓一跳,忙把他拉到床上,掀起衣摆查看,“怎么弄的?摔的吗?看着倒像是鞭子抽的……今天还走这么多路。”
春明微微一笑,“这是整日游玩,夜宿山寺的价格。”
…… ……
缺席家宴,陪朋友尽兴游玩,外宿不归,付出的代价是伤痕累累的鞭笞。推迟婚期,远赴异国,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方绍伦站起身,拉开他胳膊,似想透过熨烫得笔挺的西服,查看他身上有无伤痕。
春明浅笑着拉他坐下,“我没有受伤,绍伦,这次的价格不一样。”他的目光划过手背上已近消失的噬痕,胳膊上不由人地泛起一阵颤栗。
“绍伦,请容我保有这个秘密。”他很自然地转了话题,“最近很累?”百年难遇的冰灾,身处城防部门想必压力不小。
方绍伦清楚春明虽然仗义但日常交往是边界感很强的人,只能掩下不提,摇头道,“累倒在其次。”他叹了口气,并没有接着抒发内心的感受。表达无能为力有什么意义呢?他自己都觉得矫情。
三岛春明却懂他的意思,隔着桌面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胳膊,“绍伦,贵国有句古话说得好,‘尽人事听天命’,你尽力而为,不要求全责备。”
方绍伦只觉得眼窝深处发热发烫,他接管城防以来,受称赞的时候多,这些天却是屡遭上峰训斥。
他的确对人间疾苦体会不深,直到看见冰天雪地里那一双双赤脚,寒风呼啸中那一件件单衣,才知道自己如今享受的、拥有的是多么难能可贵,还有什么资格觉得委屈、抱怨痛苦呢?
世事如此艰难,他的职责却是要难上加难,要严守防禁,绝不允许流民进入内城和租界。只因达官贵人和各国政要云集于此,要确保绝对的安全。
私心里他认可“人人平等”的思想,但职责令他明白,在某些时刻,对小部分人的善良是对大部分人的残忍。
他举起手中酒杯,将煎熬融入烈酒当中,一杯杯痛饮。
三岛春明是可以跟张定坤拼酒的酒量,自然胜过方绍伦,当他酣然醉倒时,他仍有三分清醒,起身将他扶到沙发上,拿了自己的大氅,给他盖得严严实实。
方绍伦喝醉了向来没什么丑态,只是面色酡红,眼眸紧闭。大概是厅中悬挂的水晶灯太过刺目,他嘟囔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三岛春明起身将电灯关了,沙发旁的炉火烧得正旺,晕红的一团,薰蒸着他的眉梢眼角。他愣愣看着方绍伦的背影,片刻之后,一步步走到沙发前蹲下。
温热的气息在这一方空间里流转,侧卧的身影勾勒出起伏的线条,像春日池塘漾开的一圈圈涟漪,吸引着人伸手探足。
一道冰冷浑厚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太郎,你想要探寻的情感就像这笼中的毒物,倘若伸手,等待你的必定是蛇吻蝎蜇。但如果你情愿付出这个代价,我会亲自去山本府,替你推迟婚事。”
三岛府的书房里,父子俩相对而坐,案几上摆放着一只藤壶,只容一只手腕探入的开口处,传来“扑腾”的动静……
炉火“哔啵”,将三岛春明从回忆中惊醒,窒息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在他迄今二十四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温情熏陶。你可以犯任何错误,只要你能承担后果。你可以拿走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他咬着唇,闷闷地呼吸,两只手纠在一起,极力抑制着想要肆虐的冲动。
没有人知道,清冷矜贵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一颗心灵,咆哮着怎样的欲望……他在明灭不定的光团中,扯开凉薄的嘴角。
他盯着那个侧卧的身影,缓缓伸出一只手掌袭向脖颈的位置,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扼紧的姿势。很想要……掐紧这段柔软,扒掉那些碍事的衣物,像月光下窥见的那样扭出各种姿势,啃噬、贯穿……尽情地掠夺,彻底地摧毁。
他靠着沙发,滑坐到地板上,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在这具美好的躯体旁,肆无忌惮地臆想……良久,突然伸手,狠狠一巴掌甩在自己面庞上。
回忆和酒,召唤出了他的心魔。
他看一眼仍然恬静的睡颜,松了口气,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步伐,走出了这幢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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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是被一阵门铃声惊醒的,他一轱辘爬起来,还有些犯迷糊,掏出怀表一看,竟然这个点了?
片刻的昏沉让他以为是梦中会友,但低头一看,身上盖着一件紫貂毛的大氅,正是昨日三岛春明穿的那一件。
他还在怔愣中,再次传来门铃声,忙起身,“谁呀?”
“方先生,是少主派我们来的。”
会称“少主”的只有三岛家的家仆,他打开门,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看着有些眼熟。中年男子向他行了个礼,躬身道,“方先生,家下主人派我和幺娘来照顾您的起居。”
幺娘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妇女,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我们只负责给您准备餐食,打扫房屋,事情做完就回对街宅邸,一定不给您添麻烦。打搅了。”
说完不等方绍伦应答,两人齐齐鞠了个躬,径直走进室内。幺娘走向厨房,中年男子走向洗手间。
方绍伦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难怪觉得眼熟,他在三岛家见过,这两位是春明跟前得用的人,中年男子叫“和夫”,是个沉默能干的家仆。而幺娘则是春明的乳母之一。
客厅的电话铃声适时的响起,春明温和的嗓音传来,“绍伦,让和夫和幺娘照顾你的日常起居,你要腾出时间和精力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
“我现在在东瀛的领事馆,想为这次天灾尽一分心力,你如果有空,可以过来一趟。”
“我马上来。”方绍伦放下话筒。
第79章 原来真的不是风动,不是……
东瀛的领事馆对东瀛商会有极大的影响力,这次冰灾,华国的商会自然解囊相助,但如今洋货霸占着市场,钱大部分让外国人赚了去,要是东瀛商会能够带头发起募捐,对其它外资机构自然有促进作用。
方绍伦简单洗漱过,换了套西服,搂上那件紫貂大氅。和夫闻声走了出来,“先生是要出门吗?我开车送您。”
他坐上那辆崭新的六座汽车,还在发出疑问,“春明不要用车吗?”
“家下有配备三台汽车和司机。”
“……需要这么多车?”
“不止少爷一人到了沪城。”和夫为他解惑,但并不再多言。
方绍伦眺望对街,原本沉寂的巷口似乎陡然就热闹起来,车来人往,在这个冰冷的冬季多了一份怪异的喧嚣。
不过眼下他顾不得深究,当务之急是尽可能争取到更多的资源,谁也不知道这个冬季会有多漫长,多一口薄粥,多一件棉袄,兴许就能多活一条人命。
东瀛驻沪城的领事馆坐落在公共租界内,是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格,券柱式拱廊和清水红砖墙,双尖拱的屋顶,门楣上有精美的石雕山墙花。
不到迫不得已方绍伦是不愿意往这地界来的,通过两层警卫,侍从官将他领入三楼的办公室,三岛春明从沙发上站起身,宽大办公桌后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士也跟着站起来,对他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这位副总领事的态度十分客气,一再表达了对此次灾情的关注和惋惜,但是末了措辞婉转道,“并非我等不愿施以援手,只是师出有名,事出有因,贵厅若能以公函求助,敝馆也好根据事由募集资金。”
要求看似合情合理,但方绍伦听了就是一愣,直觉行不通。
果然,回到沪政厅,他难得上一趟五楼,却让谢厅长一顿教训,“你这孩子,病急不能乱投医,如今局势多紧张,公函是能随便发的?”他顺手往上指了指,“而且这事可大可小,如今都跟饕餮似的,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上峰没有说重话敲打,只丢下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末了又强调了一句,“赈灾是大家的事,你做好自己份内事就好。”
方绍伦沮丧万分,拖着腿下了楼,叹着气往车上走。
后座的门打开,俊秀青年向他招招手,等他上了车,取下貂皮手套戴到他手上,“事情不太顺利?”
方绍伦点点头,将情形如实相告,“要辜负你一番美意了。”
“贵厅长所虑其实也有道理……”三岛春明沉吟着,瞥见他紧皱的眉头,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将他眉心扒开,让两道俊秀长眉恢复成微弯的模样。
指尖触上温润的肌肤,两个人都是微微一愣。
三岛春明是惊诧于指尖传来的触感,方绍伦则是想到了另外一个总喜欢将他眉头舒开抻平的人。他微微叹了口气。
“绍伦,我们可以直接找商户,力量或许小一些,但聊胜于无。”三岛春明踌躇片刻,抬头道。
谈何容易,没有上头指示想让东瀛商户掏银子,尤其在双边关系紧张局势胶着的情况下,结果无需推测也知好不到哪里去。
伍爷在租界吃得开,与各国豪商关系不错,他名下的善堂收到过不少外资援助。但伍爷是什么资历?
春明初来乍到,方绍伦位卑言轻,哪来的影响力?
三岛春明也不过多表白或许诺,只约他第二天一道走访。
方绍伦虽然不抱太多期待,但他极其渴望能为灾情尽一份心力,一大早爬起来钻进楼下等待的车里。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春明他都是一副仪表整洁、风度翩翩的模样。等方绍伦坐定,他奉上一只牛皮纸袋,打开来是热气腾腾的饭团。
三岛公子于享乐一道也是无出其右,最新款的汽车,后车厢中央扶手宽阔,温着咖啡壶。
对他殷勤的作派,方绍伦习以为常。大少爷生来好命,从小到大都有人伺候,自然得跟喝水吃饭一般。这回辞了佣人退了司机,令他形容狼狈,他自己却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衬衫熨不熨烫都能穿,饭食|精不精致都能吃。
司机按吩咐开往一家家隐蔽的府邸。在沪城投资的东瀛商人聚居在公共租界,府邸有统一的特色,外表并不显山露水,内里装修一户赛一户的奢华。
他们与本地豪商历来泾渭分明,又十分注重隐私,方绍伦从未入户拜访过,但三岛家的名帖递进去,年过半百的家主便急匆匆地迎出来,倒头一个大礼,“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请您多多海涵。”
三岛春明俯身回礼,“您太客气了,冒昧来访,给您添麻烦了。”
侍从上前为他们脱去大氅和外套,二人跽坐在温暖典雅的和室内,各色点心茶水罗列上来,三岛春明言简意赅地表达了来意。
方绍伦在一旁看得有点好笑,明明是上门请求资助,但贵公子的口气却好像是“我赐予你这个荣耀”。
但更令他讶异的是这些商户的态度,尽管在听到请求之初会展露疑惑的神情,但旋即又拜伏下去,“您请稍等,请容我入内稍作合计。”竟然是当堂就要给出捐资的数额?
等支票签出来,方绍伦简直咋舌。他只知道三岛家在东瀛或许有较大影响力,倒不曾料到在商圈有如此地位。
他们一连走访两家都是如此态度。
方绍伦从一开始的欣喜若狂变得忐忑不安起来,走出门,皱眉道,“春明,这样是否……不太妥当?”
他当然巴不得从这些外国商家手里弄出银钱来,但这钱来得太容易,他又有些不安了。他没有料到三岛家族有这个影响力,但打着家族的旗号,春明做得了这个主吗?
三岛春明拉着他坐上车,轻拍他肩膀,“绍伦,你不用担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本来就是应该的。”
端坐的身影,儒雅面庞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悯。事实上,三岛公子认同的是“贵贱有等,长幼有序,贫富轻重皆有称”。但只要能让身畔的这个人喜笑颜开,而不是愁眉紧锁,他甘愿付出代价。
方绍伦攥着一叠支票,“噔噔噔”跑上办公楼,走到二楼拐角处跟鲁胖子撞个满怀,手上的支票掉了两张在地上,他身后的侍从官捡起来,发出一声惊呼,“茂丰纱厂?方队还拉到了东瀛的捐款?”
鲁胖子的目光在那一摞支票上打转,露出个了然的表情,“方队到底人面广手腕足……”
方绍伦懒得跟他计较,径直扯过那两张支票要走,鲁胖子却又拉住了他胳膊,睨了一眼他眉目间的喜色,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是我说话唐突了,不过……你犯不着这么卖力。”
莫名其妙!方绍伦甩开他胳膊,急冲冲上楼去了。
鲁胖子看着这位热血青年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终有一天会明白,拉来再多的善款,也不会让灾民碗里多一个馒头,身上多一件棉衣。或许,不久之后,某位权贵的姨太太会多一件貂皮大袄,某间公馆的琴房会新添一架钢琴。
方绍伦径直去了专为赈灾开设的窗口。不久,善人榜换了位置,但首席并不是某个人的名字,而是署名“东瀛商会”。
关于这一点其实有过一番争论,当局十分担心此举引发矛盾和争论,想按惯例,谁拉来的善款就写谁的名。
方绍伦却不想贪功,春明为了帮他,费心费力,既然东瀛商户出了这笔钱,署个名应当应分。他认为此举是于民有利的事情,并非“奸佞”行为,所以极力要求按实际情况来填写。民政司也考虑到或许能有一定带动作用,商讨再三,还是同意了他这个请求。
等他从楼上下来,天已擦黑。春明一直在车上等他,“回公寓吃饭?幺娘做的饭菜合口味吗?”
“挺好的,咱俩再整点?”方绍伦自觉尽了心力,忝居一职,总算发挥了一点作用。心头畅快,想要浮上一大白。
“恭敬不如从命。”三岛春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喜欢看他欢欣雀跃的样子,好像世界都跟着亮堂起来。
两人回到公寓,厅堂中灯火通明,幺娘并未准备饭菜,正陪客闲谈。
听到门厅的动静,窈窕的身影转过身来,露出如花笑靥,“大少爷,我在楼下等得冷,登堂入室了,不介意吧?”
“柳宁?”方绍伦大感诧异,“你来沪城了?”他近来无心消遣,自然不知道柳宁将书寓搬来了沪城。而柳宁为书寓选址、装修,自行忙碌,也没有来打搅。
现在却是不得不借一借旧相识的名头了,“大少爷,我是来请您去舍下做客的,所以自作主张让幺娘不用准备晚餐,不想您带了朋友回来。这位是?”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还以为要颇费一番周折才能接近这位东瀛军部重臣之子,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果然如情报所说,“丰神俊秀”,再看一眼一旁长身玉立的大少爷,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方绍伦为二人作了介绍,柳宁佯装讶异,“您是东瀛人?汉语说得真好。贵国富商豪爽大气,光顾我那里的也很不少呢。”
三岛春明还未答话,方绍伦已经按捺不住,“你那里?你哪里?”
“大少爷,您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将书寓搬到沪城来了。”她略带羞窘地垂头,“自从三爷走后,书寓生意一落千丈,我搬到沪城来找口饭吃。”
方绍伦大感惊诧,旁人不知道她跟张三的实际关系他却是清楚的,难道张三一走了之,连妹妹都没安置?再不济,那些金条外币什么的总得留点吧?
他十分歉疚,“你等着,我给你……”转身就要上楼开保险柜。
柳宁忙拉住他,“大少爷,您快别忙,我是来请您做客的。”她赶紧重申来意,“舍下备了酒席,如兰如眉也好久没见过大少爷了,不知能否赏个脸?”
她打趣着叫过他“绍伦哥哥”,如今却是一口一个“大少爷”了。
方绍伦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话里的意思他听得懂,是要请他帮忙打开局面,但是张三不是说柳宁另有身份吗?他不自觉将目光转向身旁的三岛春明。
一直缄默不语的贵公子嘴角勾起一抹和煦笑意,“既然是绍伦朋友开的书寓,那很应该多多捧场。”
“相请不如偶遇。一同到舍下消磨一个晚上?”柳宁娇媚面庞上秋波流转,一颦一笑满蕴风情。
三岛春明将问询的目光看向方绍伦,方绍伦略一踌躇,点了点头。反正是打算喝一杯,到哪喝都一样。
柳宁即刻摆了个“请”的手势,她身姿高挑,姿态爽朗大方,既不显得过分阿谀,又表达了十足的诚意。
大少爷内心不由得感叹,难怪都说女人善变,似乎每次见到这位“长柳先生”都有不同的一面,但不管哪一面都是美的写照。
三人坐着小汽车在冰雪逐渐消融的街道穿梭,车后不知何时缀上了另外一辆黑色汽车。坐在副驾驶的柳宁通过后视镜看得清楚,假装不察。
而方绍伦就是真真没有留意了,奔波一天他有些疲累。
“累了吗?小睡一会?”三岛春明温声道,他哪怕坐在铺着柔软皮草的汽车后座,脊背也是挺直的,身体稍稍前倾,两手交叉着。
方绍伦也不讲客气,“好,到了叫我。”
夜间行车,车速并不快,车身微微摇晃着,像波浪推舟般助眠。他很快沉入了梦乡,头倚靠在车厢壁上,当他渐渐向左侧滑去时,三岛春明身体后倾,放松了肩背,让他顺着惯性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一方显然因为这个倚靠睡得更踏实了,另一方却是陡然僵硬起来,他愣愣地坐在那里,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以至于一向警觉的人竟然没有留意到前排窥探的目光。
三岛春明像沉入了一个分隔开的空间,耳边只听到那束清浅的呼吸,尽管很轻却很清晰地落入耳朵里。
鼻端丝丝缕缕萦绕着他发间的香气,并不多么浓烈,甚至说不上多么清新,但就是莫名的让人忍不住凑近。
他闭上眼睛,想要封闭这最直接的感官,却宣告失败,徐徐转过头,完全无法克制赞赏与喜爱的目光。
映入眼帘的其实是熟悉的眉眼,人还是那个人,无论长相还是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可当你的心思变了之后,内心如同被风吹拂的湖面,波澜起伏。
原来真的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观者心动。
他在隆隆的车轮声里,凝望着浅寐的面容。为什么,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他对这个人,其实有过许多次的欣赏和悸动,可都将他牢牢框在“朋友”的定位上,这是他最重要的朋友、最喜爱的朋友、最欣赏的朋友……从来没有想过,朋友,其实可以不止是朋友。
相识于四年多前,那时的方绍伦身边没有什么“张先生”,只有他。军校那么多同学、室友,他和他最要好,能邀请到家里,介绍给家人认识的,只有至交好友。
学校的较场上流下过并肩训练的汗水,春日的樱花树下有过追逐奔跑的身影,他们在粟栗原放过风筝,在都目黑骑马驰骋,夏季野泳冬季泡温泉……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几乎没有吵过架,只要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趣事找不完的乐子。
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方绍伦接到电报急匆匆回国,他送他上船,明明是那样的不舍,却找不到可以挽留的理由。
他默许了惠子出格的举动,私心里觉得他如果跟惠子结婚,那么就可以一直留在东瀛。那么他们也就不必再分开了。
三岛春明在车窗外明灭不定的光线里,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流利的下颌线,深深吸了口气。
面对美好的事物,他欣赏的目光背后总藏匿着一丝想要摧毁的冲动,可这一刻,他清晰的感知到,内心的暴戾消逝得无影无踪。或许,他可以尝试去拥抱这份美好?
他回转头,闭上眼,安静地聆听,清晰地听到清浅的呼吸之外,白雪“簌簌”落在车窗上的声音。这是一个美好的冬日夜晚。
第80章 想要攀折这朵“高岭之花……
新的“长柳书寓”位于荟芳里,是高档长三堂子的集中地之一。此时的沪城娱乐产业十分发达,因为各国租界的存在,形成了独特的中西合璧海派文化。
方绍伦开始听柳宁有诉苦之意,还道她生计艰难,应约而来也有帮扶之心,结果到了地界,眼前的场景简直出乎意料:
三进的宅子,高堂明瓦一水的玻璃镜窗,装修中西结合,青砖漫地,酸枝圈椅上摆着手工刺绣的椅袱,配着西式的高脚沙发,电灯电话一应俱全。倒比原先在月城的书寓还要气派三分。
柳宁解释道:“入乡随俗,装潢不阔气点可争不过人家。”它旁边就有好几家书寓,都是沪城叫得上名号的。
屋内暖意融融,两个小丫头迎上来帮他们宽衣。
“不瞒绍伦,我手上几个子都搭这里头了。这门可罗雀的,可不就着急嘛。”她用亲昵的口气慨叹,一叠声催小丫头们布置席面。
又用沪城老鸨们惯常的举止,目光不经意间在三岛春明脱下来的大氅和脚上穿着的皮鞋上流连,这两个地方最能显示来客的身份和财力。
三岛春明的穿着打扮彰显着富贵,博得了美人满脸的奉迎,她把方绍伦撂到一边,汉语夹杂一两句东瀛语不时与其套近乎,请“三岛先生一定多多关照”。
高雅的装修和恭顺的老板娘似乎令三岛春明对这地界颇为满意,房前屋后转了两圈,温和笑道,“既是绍伦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若有机会自然是要关照的。”
酒菜上桌后,柳宁频频敬酒,她酒量惊人,堪称女中豪杰,与三岛春明相谈甚欢。
等酒过三巡,她爽朗笑道,“三岛先生,听说东瀛商会每年底都有盛宴,不晓得我这小小寓所有没有机会承办一二席?”
各国商会虽然不过春节,但按惯例年底都有聚餐宴饮,列席的都是豪商阔佬,如今商政一体,不乏权贵要员。
方绍伦颇为讶异,他是今天才感受到三岛家族在东瀛商会的影响力,柳宁竟然就知道了?不过书寓老鸨在沪城是出了名的消息灵通。
她媚眼如丝,殷殷期待,三岛春明却没有一口答应,“宴会之事,府里有专人负责。柳宁小姐若有意,可择日到府上详谈。”
柳宁忙满杯敬酒,“荣幸之至,还请惠赐地址,改日登门请教。”
方绍伦在一旁听二人言语来往,莫名有些坐立难安。在柳宁起身要去亲自做两道拿手菜时,他借故跟了出去。
刚转过走廊,柳宁便从另一个房间探出头来,冲他招手。
“大少爷,这事我没法跟你解释太多。”她低声道,“总之我确实很需要你多带些场面上的朋友光顾我这里。”
她说得十分含糊,只因她并不愿意将方绍伦牵扯进来,为崇高的事业她能奉献自我,却并不想道德绑架别人,尤其是她哥哥的爱人。
“你缺钱吗?你哥留了……”
“大少爷我求你件事,往后你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我跟三哥的兄妹关系。行吗?”
“好,”方绍伦大概明白她的意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你三哥留了不少钱财在公寓,你大可不必再抛头露面……”
“我有我的打算,但你放心,我们书寓的规矩向来是卖艺不卖身,我可不敢让大少爷帮我拉皮条。”她说了句俏皮话,展露一抹笑靥,“大少爷,这位三岛先生是您的好朋友?”
方绍伦点点头,“他才到沪城不久。”
“我知道。”柳宁颌首,这位三岛家的长公子甫一登陆,她便接到了线报,也接到了任务。
“你跟他很要好吗?”她不动声色地打探,“比跟我哥还要好?”
方绍伦涨红了脸,“别瞎猜,我们只是朋友。”他跟她哥可不止是朋友。
柳宁当然知道这么问有些唐突,但是她从前座的后视镜里清楚看到了这位三岛先生凝视方家大少爷的眼神。
女性往往拥有更为敏锐的直觉,冒着得罪大少爷的风险,她也要出言提醒,“可是我觉得这位三岛先生对您好像不一般呢……”
大少爷的确有些生气,张家这两兄妹怎么都一个德性,但凡他身边出现一个出众些的男子,似乎就认定跟他关系匪浅。他甚至有些感受到了侮辱,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转身要走。
柳宁忙牵住他衣袖,“大少爷别生气,我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看……关注您。”她露出点小儿女的娇态,摇着他袖子,“都怪我多嘴,您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于公于私她都不能得罪方绍伦,提醒的话只能点到为止。
方绍伦也没真打算走,他踌躇片刻,低声道,“你哥知道你将书寓搬到沪城来了?”
“是,他在沪城有几处私产让我帮忙打理,所以钱这块你完全不必担心我。我跟霓裳姑娘也熟,搬一块有个照应。”
“那他……”方绍伦低咳一声,“有打电话或者写信来吗?”他没有从公寓搬走,就是想着他也许会打电话回来。毕竟他到英国那么远的地方都会惦记着给他打电话。
可是没有,没有一通电话,也没有一封信件。其实如果真的打电话来,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惦记是不由人的。
他将期冀的目光投向柳宁,柳宁摇摇头,“没有任何音信。”
方绍伦的眸光黯淡下去,垂头回了包厢。
三岛春明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正在聆听如兰的琵琶演奏,一曲《汉宫秋月》弹完,他鼓了鼓掌,说了声“赏”,门外便有侍从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奉上一个锦囊,露出金叶子的一角。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自然喜不自禁,脸庞上泛着羞涩的红晕,走上前来行了个蹲礼谢赏。
三岛春明用流利的汉语赞道,“如听仙乐耳暂明。”
如兰莺声道,“先生过奖了。”她看见方绍伦走进来,又行了个礼,“大少爷。”
方绍伦收起脸上的失落,笑道,“倒没有过奖,如兰你的琵琶确实弹得好,我还没有听过比你弹得更好的。”
他也喝过几次花酒了,筵席总少不了丝竹管弦,的确没有胜过如兰的。大概那些姑娘们的心思不完全在乐器上,难免要旁顾客人。如兰则不同,眼里心里都只有她手上那把琵琶。
作为一个琴痴,小姑娘很有点较真,扁着嘴道,“我暂时还比不上我师傅,还有张三爷。不过我师傅说这是因为我阅历不够的缘故。”
刚跟柳宁聊天还只是“你哥你哥”的,猝不及防从旁人口中听到“张三爷”这个名号,方绍伦愣在当场,一旁的三岛春明笑道,“哦?定坤兄还会弹琵琶?”
“是,弹得极好呢。”如兰一脸与有荣焉地退了下去。
方绍伦的脑海里闪过那一晚在张宅,张三送给他一把勃朗宁当新年礼物,非拉着他唱一段,拎出琵琶给他伴奏。他从未听他完整地弹过一首曲子,但是他穿着刺绣长衫,膝上竖着琵琶的身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思念从不向你宣布它要开始作妖,总是出其不意地攻击你的心理防线,在某个相似的场景,某句无心的话语,某个怔愣的瞬间。
三岛春明适时的将酒盏递到他手边,用东瀛语问道,“绍伦,这次来还不曾见过定坤兄,你与他……仍是之前的关系吗?”他说汉语总有些字正腔圆之感,说东瀛话就要多上几许柔情。
改说东瀛话,大概是为了防止伺候的人偷听。方绍伦也免却了稍许尴尬,点头又摇头,同样用东瀛语说道,“他……现下不在沪城。”
三岛春明当然知道张定坤在哪里,他踏入沪城的第二天,与两人相关的资料就摆放在了案头,包括那张《今日快讯》。
“如此雪夜,宜酒宜友,”三岛春明举起酒杯,“正该畅所欲言。”
“……一言难尽。”
方绍伦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沉吟半晌,也只能倾酒入喉,明明甘香四溢,心底却有苦涩蔓延上来。
眼前交替闪现着方家祠堂里排列整齐的牌位、父亲震怒失望的眼神、兄弟姊妹鄙夷唾弃的表情还有那些掠过耳畔的欢声笑语。
三岛春明细察他脸上的神情,半晌,沉声道,“绍伦,你,能确定自己的感情吗?”
方绍伦略一踌躇,点点头。他记得张三说过,不敢在家人面前承认他能理解,如果在朋友面前也要否认,他是会生气的。
虽然是意料中的答案,三岛春明也怔了怔。“那么,你大概知道,爱情是什么?”
方绍伦苦笑,“我其实不知道。”他仰脖喝了口酒,“哎,就那么回事吧……”
“据说,爱情是欲望的驱使。”
“西方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共同研究,据说爱情就是大脑分泌的荷尔蒙,一种激素,无论产生时多么热烈最终都会消失。”看他脸上闪过迷惑的神情,三岛春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大少爷比较接地气,对这些研究毫无兴趣,平日看杂志看到此类标题是绝不会翻阅的,但来自朋友的分享就不一样。
他对爱情的概念,理论来自袁闵礼,实践来自张定坤,三岛春明带给他全新的认知,他不自觉地重复,“欲望的驱使?”
这一点方绍伦无法否认,他和张三的确起源于肉|体的欲望。在热血躁动的年纪,那些发泄不完的精力都化作汗水挥洒在了床上。
他一边唾弃一边渴望,渴望肢体交缠,彼此相融相合,濒临登顶的片刻好像是世间最快乐的瞬间。
“所以,绍伦,你一定要小心,欲望,可以毁掉一个人。”春明将酒盏递到他面前,“先圣大儒说‘欲如火,不遏则燎原;欲如水,不遏则滔天’。”
方绍伦领会到了他话语中的劝诫之意,难道此刻的烦恼、思念、痛苦……都来自欲望的驱使?
“……只有欲望吗?”他陷入迷茫。
“你或许听过‘真爱’这个词?如果在欲望之外,还奉献了真诚……大概就从欲的层面过渡到了情,变成了所谓的爱情。”三岛春明隔着酒盏,窥探他的面色。
他了解方绍伦,更参透了人心。想要攀折这朵“高岭之花”,不可能不使手段,他以己度人,笃定张定坤必有疏漏之处。
果然,方绍伦的面庞上泛起了羞恼之色,真诚?狗东西的词典里就没有这个词汇!他胡搅蛮缠一门心思想要戳他!他亲口承认交好关文珏韩文君之流是因为有利可图!
他颓然地端杯,他要是有春明这么清醒克制,大概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三岛春明徐徐道,“绍伦,你可知我为何只是推迟婚期并未取消婚事?”
“为何?”
“爱情是欲望的驱使,而婚姻是利益的结合。”三岛春明挥退上前来倒酒的侍从,亲自执壶替两人的酒盏满上,“我带着对另一段关系的欲望是很难与山本小姐琴瑟和谐的,自然也无法与她背后的山本家族深度捆绑。”
“利益随时局变化,而欲望,”他眼神锐利地看着方绍伦,“要么被克制,要么被满足,但最终都会磨平、消逝。我迟早会破除这道迷障,重新踏入婚姻。”
方绍伦放下酒杯拱了拱手,“佩服!”难怪在学校的时候但凡理论类的课程,他的分数总比他高出一大截。
同时也感到羞愧,他的确深陷欲望的漩涡。
即便不够真诚,他还是想那个人。尤其在酒精的加持下,脑海里无可避免地回想起诸多缠绵的场景。
“春明,就算是欲望作祟,我好像也克制不了……”酒意上头,思念在心房疯长,方绍伦袒露内心的感受。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了祠堂决绝的那一刻,咬着唇不去说爱,挺直脊背不敢回头。
幸亏这些日子从早忙到晚,让他没空乱想。
三岛春明看着他绯红的面颊,“绍伦,你我都是凡夫俗子,有欲有求是正常的事情。否则我怎会出现在这里?”
“所谓情感的迷障,就是你深知这是不该产生的欲望,不仅与教养相违,更与伦理相悖。”他将杯中酒饮尽,“但你无法抑制自己的所思所想。”
与教养相违,与伦理相悖?
方绍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微张,“难道令你产生欲望陷入迷障的人——在沪城?还是——有夫之妇?”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春明精通华国文化,与留洋东瀛的留学生向来交好,其中不乏来自沪城的女士,而女士大多是有婚约的。
三岛春明:“……”
他温和地注视着他,“其实并非某个人,而是某种关系,令我困惑,极想求得实证。”
方绍伦愣住,心头划过一丝异样。但他并未立刻联想到自身,他是洗脸都懒得照镜子的人,从不觉得镜中的面庞有多么勾人魂魄,更无从得知皎洁的躯体、纯质的性情有多少魅力流露。
他像一块璞玉,兀自闪耀,并不知道自己引来了觊觎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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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宁从踏入这所府邸,就步步留心,越往里越觉得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
与华国建筑布局全然不同,进门便是大片园林,草木葳蕤,亭台水榭装点其间,她不懂奇门遁甲之术,所以只觉得十分混乱。
仆从领着她穿梭其中,一向记性不错的她头一回没有记住来路。
转过一座楼阁,却是一条通铺的水泥甬道,两侧没有任何的装饰。平整的青砖铺排在甬道两侧,过于阔大的庭院令角落整齐摆放的数台小汽车毫不起眼。
甬道尽头是一座东瀛风味的两层楼宇,她环视光秃秃的庭院,想要悄无声息地靠近这栋建筑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仆从停在门口,内间走出一个和服侍女,躬身行礼,上前来帮她褪去外套和脚上穿的鞋子。姿态很恭敬,素手却拂过她的腰际、颈侧和双膝,不动声色搜了个身。
尔后引领着她沿着阶梯踏上二楼,每一个拐角处都打磨得十分光滑,大理石的墙面显得厚重而坚固。
二楼尽头露出一角木质屋檐,四尺宽的门扉上镶嵌着一只瓶插,里头两枝盛开的白梅,是整座屋宇唯一的亮色。
侍女推开门,脱下木屐,踏上平台,躬身作了个“请”的手势。
柳宁早有准备,脚上是一双白绫袜,无声走入内室,三岛春明自窗前回过头来,淡笑道,“柳宁小姐,很准时呀。”
他今日穿一袭绯色和服,袍袖摆动,闲适里透着矜贵。饶是清楚他来沪城的目的,柳宁也没法否认,这是一副得上天厚爱的皮囊。
“与贵人相约怎敢迟到?”她露出个俏皮笑脸,又添上三分受宠若惊的神色。上回听他说宴饮有专人负责,还以为他必然要摆架子,不会现身,却没料到他亲自待客。
三岛春明回身在案几后跽坐,摆了摆手,“不必拘礼。”
侍女奉上蒲团,她跟着跽坐下去,只是她穿的旗袍,大衣又脱在了楼下,这般跽坐露出腿侧一线流光。
书寓老鸨当然不应该忌讳这个,她把尴尬压在眼底,面上堆起妩媚娇笑,“昨晚来书寓做客的几位贵国客商都说年底的宴饮要等您发话……”
“不急。”三岛春明打断她,言语温文,面带浅笑,“柳宁小姐或许知道,我们东瀛人向来恋旧,认准一个地方自然是常来常往。原先的书寓并无得罪之处,除非柳宁小姐诚意更足……”
“那是自然。如蒙关照,我们肯定拿出十二万分的诚意,酒菜食材必定是顶级规格,窖藏的北地好酒您上次还只尝了一种……”
“任是山珍海味……”三岛春明声调懒懒,“也吃腻了。”
“贵客但有示下,我们无有不应的。”柳宁意会到了他的试探。
“是吗?”三岛春明曼声道。
“是,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明知是坑,也只能先跳下去试试深浅。
修长的手指将一个小小的纸包推到她眼前,“我与绍伦相交日久,渴慕日盛。柳宁小姐想必知晓,”他略显清冷的声音响起,“年前还有一聚,这东西无色无味,我希望它能出现在绍伦的杯中,令我……一偿夙愿。”
他话音落下,柳宁霍然抬头,面上难掩惊恐。她没想到他会直言相告对大少爷的觊觎之心。
“三岛……先生……”她慌乱地摆手,“我……我不敢……”
“哦?书寓老鸨对这些手段,”他冷冷一哂,“应该不陌生才是。”
“我们书寓都是清倌人,又承蒙伍爷关照,”她不得已搬出伍爷这面大旗,“从不敢胡乱行事,贵国老爷们都知道的,向来温文守礼……”
“既然如此,”三岛春明淡声道,“我也不好强人所难,送客!”
他作势起身,柳宁忙躬身向前,疾声恳求,“三岛先生再给次机会,大少爷怜贫惜弱为人谦和,实在是不敢辜负。”
倘若他真想行此龌龊之举,根本无需她一个老鸨出手,柳宁猜到他的试探之意,却不能真的甩手就走,机会没了不说,也不符合一个四处钻营的书寓老鸨作派。
三岛春明似被她说动,回身坐下,皱眉思量,“美人,无分男女,我向来颇好欣赏。”他抬头看向柳宁,目光似冷似热,“柳宁小姐身段纤秾体态曼妙,这件旗袍减你颜色。”
他拍了拍手,侍女送来一个托盘,其上一件折叠整齐的新裳,旁边一个棋盒大小的藤筐。
“我素爱贵国诗词。美人解罗裳,对镜理红妆。寥寥数语,描绘的场景当真香艳至极。不知今日可有此眼福?”
柳宁愣住,她能推脱第一桩,不能再推脱第二桩。何况她若真是书寓老鸨,自然应该愿意。
明面上他是东瀛巨贾,又人物风流,能抱上这条大腿,长三堂子里的老鸨们不可能推却。
她进退两难,一时间心念电转,脑海里闪过他含情脉脉看向方绍伦的画面,手伸向了旗袍的盘扣,赌一赌!
她状若娇羞地点头,纤纤素手将盘扣一粒粒解开,酥|胸半露。
旗袍褪到腰际,三岛春明也并未喊停,目光冷峻地盯着她。
骑虎难下,索性一脱到底。
幸亏穿旗袍容不得半点赘肉,眼下又是冬季,她里头穿了一层巴黎最新款束身衣,也是她敢赌的底气。
“多谢先生馈赠。”她莺声道,伸手想去拿托盘上的新衣。
三岛春明却站起了身,“愿效此劳。”
她立时有些慌乱,身躯不自觉向后倾,他手臂伸过来,似不经意带翻了那只藤筐——“啊!”柳宁尖叫出声,一条花纹艳丽的长蛇夺筐而出,缠到了她臂间。
“抱歉,失手。”他不悦皱眉,“怎么把我豢养的爱宠拿来了?这可真是……”他勾起嘴角,“失礼了。”
饶是柳宁向来胆大,此刻也不禁花容失色,冰凉、粘腻的触感在赤裸的肌肤上游弋,“三……三岛……先生……”她牙齿“咯咯”打战。
“小心,这是东瀛蝮蛇,毒性凶猛。”三岛春明蹲下身来,“当然,我是说取毒之前。”
他似欣赏她的恐惧,启唇淡笑,“美人与蛇其实相得益彰,同样具备婀娜身段,艳丽外表……”他伸出一根手指沿着她的颈侧滑向胸前,那蝮蛇随之游走。
柳宁呼吸都为之一窒,冷汗涔涔自额上滑落。
“……倘若不察,咬上一口,滋味却是不妙。”他摇头叹息,“家下在京都的府邸有一蛇窟,柳宁小姐这样的美人丢进去,不必两个时辰便香消玉殒,血肉全无。”
他修长手指似与蛇同步,顺着腰际钻入肋下。
此时此际除了示弱别无他法,柳宁神情惊惧、珠泪横流,“三岛……先生……”
三岛春明站起身,手指一勾,那蛇便盘入了他的掌中。虽然拔了牙取了毒,此刻却头颅竖起,蛇信嘶嘶,有攻击之意。
他一把掐住其七寸,手上青筋暴起,往案上一甩、再甩,盘踞的圆圈很快瘫软成长条。他似伤感地叹息,“养这么久还养不熟,可惜了。”
明明动作暴戾,转过头来的笑脸却十分温和且歉疚,“柳宁小姐受惊了,今日言行疏漏,实在是失礼。但看在朋友的份上,小姐想必能周全一二?”
心里把“死变态”骂了千万遍,柳宁嘴上只能认怂,露出劫后余生的惶恐神情,“您……您尽管放心,柳宁半个字也不会乱说的。”
“果然诚意十足。”三岛春明勾起唇角,“宴饮事宜自有人与你商量。下去吧。”
他径直回到案几后跽坐,东瀛语唤了一声,两名侍女应声而来。一位扶走柳宁,一位收拾蛇尸、清理坐席。
和夫跪伏到旁侧,拿热毛巾替他擦拭双手。
年底的宴饮之地代表官方的认可,当然不能轻忽以待,原本这番震慑敲打用不着亲自出马,但看到送上来的背景调查后,他燃起了戏弄的兴致。
竟然是张定坤之前的情人?替她赎身之后又资助她立了间书寓,一直不曾断绝来往。
令他觉得奇怪的是方绍伦的态度,似乎毫无芥蒂?那日席间明显有关照之意,这也是他愿意给个机会的缘由。
三岛春明从心底感到愤怒和不解。
在贵公子的心里,他与大少爷才是一个层级的人。张定坤,一介流民出身的莽汉,却掠夺了最瑰丽的珍宝。竟然还敢三心二意?
为什么绍伦会允许他玷污自己的身体,还纵容他践踏自己的感情?难道……欲望被满足就能任人予取予求?
脑海里不断闪现月下窥探到的一幕,那双修长的手臂原本是推拒的,红唇絮叨的也是斥责的话语。可当棕色的身躯强硬地压制,并最终重叠在一起的时候……推拒的双手变成温柔的勾缠,斥责的话语变成醉人的呢喃……
他舔了舔唇,转头吩咐和夫,“去叫戒律堂的人过来。”
随着三岛少主飘洋过海来到华国的,除了伺候的仆佣,也有掌管戒律的侍从,严格按照家规执行家主的每一项命令,绝不敢因为家主不在眼前而有所欺瞒敷衍。
三岛家族能在京都屹立百年自有定规。而三岛春明要取代他的父亲成为规则的制定者仍需时日。【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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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三岛春明倾身向前,吻住……
腊月已过半,天公仍未放晴。温度虽然有所回升,但积雪未化,时有飘零,令灾情蔓延,报纸披露百货公司年货销售量创成立以来新低。
对许多家庭来说,饭都吃不起,哪里还有钱办年货。
方绍伦拉到捐资的兴奋在一个星期之后荡然无存,他每日在各个街区穿梭,很清楚排队领取救济的人数并没有减少,而分发到灾民手上的食物并没有增多。
他跑赈灾局问讯,因着他拉回的善款,办事员态度很客气,“方队呀这钱怎么花我们哪里知道的呀,上头肯定有安排嚒。”
再到民政司,官大数级被直接怼回来,“各界捐资善款归上头集中调配,还得单独给你列个清单?去去,别瞎操心,到处都有窟窿要补哩。”
他回到办公室,隔壁队员休息室倒是兴高采烈,罗铁喜滋滋地嚷道,“总算发薪水了!都拖俩月了,办年货都没钱!好歹没拖到年后。”
方绍伦不靠薪水过活,倒真没留意沪政厅竟然都欠薪两个月了?
他怀揣装着薪水的信封,垂头丧气跨下大理石台阶,兜头撞上鲁胖子,瞄着他脸上神情,一把拉住他胳膊,“走走走,饭点了,街边喝两口。”
鲁胖子领着他绕到后街,找了家小饭馆,要了三斤烧刀子五斤酱牛肉。他职级不低,吃穿却不讲究。
“老弟啊,我就说你犯不着这么卖力吧?!”鲁胖子端着酒杯嗤笑他,“耷着个脸干啥?不都这么过来的?慢慢你就习惯啦,就一块啦,哎!”
他喝酒上脸,顶着个红脑袋,唾沫横飞地开骂,“都他妈一群孙子!一群吸血鬼,从上到下!从上到下!哎,我算是看透了,所以我从前边退回来啦!枪眼子对着自己家里人算怎么回事呢?拉倒吧!我可不干!就这么着混吧,兄弟,你也跟着混得啦。”
方绍伦听懂他话里含糊的意思,却无从开口,他对现下的世道,尤其前边那些事了解得着实有限,只能跟着不断碰杯痛饮。
等鲁胖子的侍从官找过来,他把喝得醉醺醺的人交过去,起身会了账,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小饭馆。
他双手插兜,漫步在冬夜街头。细碎的雪花飘落在眉梢眼角,原本有些昏沉的脑袋倒逐渐清明起来。
遥想当年东瀛受训,踌躇满志要报效家国,可如今于国无益,于家,那简直就是罪人。他扯开自嘲的嘴角,迎着寒风发出一声长啸。
街边的流莺被吓到,挥舞着手绢,“哎呀要死啦这么咋咋呼呼!”等看清楚他的面容和身段,又嬉笑着上来兜搭,“这么冷的天公子一个人?奴家给您暖暖手?”
方绍伦抬眼看去,是张年华逐渐逝去的面庞,猩红的唇脂、廉价的香水、单薄的旗袍无不诉说着一段失意的人生。
他掏出怀里的信封塞了过去,在身后惊喜地尖叫声里,转身大步离开了那个街角。
回到公寓,和夫等在楼下,“先生,您总算回来了,正要出去找您。”
“有事?”
“少主挨了鞭笞,他想见见您。”
“鞭笞?为什么?”
和夫不答,方绍伦抬步就往对街走。
即使他不说,方绍伦大概也能猜到,必然与这次募资有些关系。
和夫忙跟上去引领,二人静默地穿过庭院、甬道,直上二楼,内室温暖如春,侍女为他脱去大衣和外套。
三岛春明在移门后的布団上抬起头,轻笑道,“绍伦,你来了。”他是俯卧的姿势,身上盖着被褥,略有些窘迫地低声,“请恕我不能迎你了。”
暖意薰蒸,草木的清香在室内萦绕,压着的醉意丝丝缕缕地泛滥开来。方绍伦步伐略有些迟缓的走到布団边跽坐,俯身想要查看伤势。
春明伸出一只手挡住他的手腕,“不碍事,不必担心。”
方绍伦绕过他的阻拦,径直掀开被褥,顿时呆愣住。
药粉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半透明的宣纸隔单下是血肉模糊的一大片。他揭起隔单一角,手底下的皮肉颤动,三岛春明轻声地吸气。
这就是他帮他的代价了……方绍伦心里清楚,以东瀛和华国如今的关系,怎么会允许他以家族之名,行帮扶之实?
他不能不感到愧疚,凝视片刻,放下隔单,伸手帮他拉扯被褥,却窥见了胳膊、腰际上的旧伤痕。重重叠叠,令人触目惊心。
在学校受训的时候,三岛春明是唯一一个不会赤身裸体的人,游泳穿皮肤衣,泡温泉穿浴衣,众人都当他性格使然,绝料不到衣物掩盖的背后有这样多纵横交错的印记。
方绍伦忍不住伸手,在他肩膀的凹痕上轻抚,“春明……”
“绍伦,不要——”三岛春明将脸庞转向内侧,低声道,“不要这样怜悯地叹息,也不要这样温柔地抚摸,原本我习以为常。你这样,”他轻声叹息,“或许伤口就不那么容易好了……”
彼时方绍伦并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对不起,春明,拖累你了。”他盲目的热血,害他东奔西走,又挨鞭笞。
三岛春明屈肘撑起身体,一旁静默的侍女忙帮他套上寝衣,他拂手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
“绍伦,你千万不要觉得抱歉。”他略显苍白的面颊上挂着淡笑,“我并非无私之举,而是有求于你。”
“有事尽管说,你我之间不要用‘求’字。”
鼻端闻到清浅的酒意,觑一眼方绍伦面上略显茫然迟钝的神情,三岛春明深谙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低下头,“其实令我陷入迷障的,正是你和定坤兄的关系。他在晚樱居酒屋,在我面前,亲吻了你……”
迟疑片刻,他抬起头,目光在端然跽坐的身影上流连,简单的衬衫勾勒出一个惑人的轮廓,“我之前从未想过,我对家中的侍妾从无情意,或许有别的原因?绍伦,你能为我解开这个困惑吗?”
方绍伦大脑一阵眩晕,令春明陷入迷障的,是他和张三的关系?春明怀疑自己也有着异于常人的取向?
“我要如何……为你解惑?”
“闭上眼睛,绍伦。”
方绍伦或许意识到了,或许没有意识到,但他的确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眼睫轻颤,似春日里振翅的蝶。
三岛春明倾身向前,吻住了他的唇。
…… ……
在华国传统的农历新年到来之际,袁闵礼来到了沪城。
明面上是来负责商铺的结算,张三走后,方记店铺年底清货关账的事宜落到了他头上。私底下是与旧爱会面,年底了,太多的苦水急需倾吐,大笔的资金急需消化。但更重要是来接方绍伦回月城过年。
“方叔惦记着你,只是不好明说,这次冰灾,沪城的报纸总要延误,老管家每次拿到报纸总要第一时间送到书房。”袁闵礼劝慰着他,“绍伦,你也别犟了,跟我一块回去,一家人团圆过个年吧。像我如今,想要我爹骂我几句也不能够了。”
他是一贯的温文声调,似乎那一晚深谈后对方绍伦再无芥蒂。
方绍伦嗫嚅道,“我不是犟,只是……”他只是觉得没脸见人,也担心他爹再提婚事,半年之期眼瞅着就要到了。
原本打算以赈灾为由不回去,但袁闵礼的话有道理,他爹身体不好,不知还能陪他过几个年。于是打点行装,返回月城。
临行前,他和袁闵礼一块上长柳书寓向柳宁辞行,却跟鞭伤方愈的三岛春明碰了个正着。自从那晚落荒而逃,两人一直没有再见面。
方绍伦满脸通红犹未自觉,自以为姿态大方的为两人作介绍,“早就说要介绍你们两个认识的,相请不如偶遇,呃,嗯……”
三岛春明接过话茬,“这位便是闵礼君?听绍伦提过你许多次,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他伸出一只手掌。
袁闵礼的目光与他交汇,伸手相握,“我也是久仰大名了,春明兄。”
年关宴饮欢聚的时节,长柳书寓生意火爆,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欢歌笑语从各个包厢的门扉和窗棂中透出。
柳宁忙得脚不沾地,仍给他们空出了最好的包厢,又抽空来坐了一会,敬了几杯酒。
三岛春明和袁闵礼称得上一见如故,一个权贵公子,一个世家少爷,如今又都在商场上独当一面,倒比跟方绍伦更有共同话题。
方绍伦见他们聊得愉快,借故起身去找柳宁。
柳宁早料到他会来,带着满身的酒意从一个包厢中走出来,两人走到庭院里去说话。
今夜是沪城难得的好天气,雪收风住,黢黑的天幕上甚至挂着一弯明月,两人不禁抬头,共赏清辉。
“有消息吗?”
“没有。”
方绍伦垂首半晌,低声道,“我回月城过年,你要回去看看灵波吗?”
“麻烦帮我带个安吧,横竖是你们家的人了我也不操心,”柳宁听着包厢里传出的喧闹声叹了口气,“我这里主要做外国人生意,外国人是不过春节的。”
“……行吧。”方绍伦知道她这生意大概不是为了赚钱,倒不好多劝,转身要回包厢,柳宁叫住他。
“大少爷,”她踌躇片刻,凑到他身旁小声道,“这位三岛先生据说家世背景特殊,您又在沪政厅任职,是不是该远着点……”
她思虑再三只能拿职务说事,绝不能透露所见所闻。那日的情形现在回想背上还起鸡皮疙瘩,但自那之后,书寓高朋满座,与虎谋皮换来了想要的结果。
但如果她向大少爷和盘托出,恐怕就要前功尽弃。
“嗯,我明白。”方绍伦垂下头。
事实上,他不明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那一晚的情形无可避免地回到脑海里……他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挂着的指圈和玉佩,那晚兵荒马乱地回到公寓,翻箱倒柜将这两样物事找出来挂在脖子上。
此刻,他一点也不想回到包厢,那里坐着两个曾经的挚友,原本应该举杯共饮、高谈阔论、把酒言欢才是。
人生第一次,他对自己做人做事的准则产生了怀疑,怔怔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
柳宁不能呆太久,转身走开,又忍不住回头。
月华如水,洒在那抹身影上,勾勒出极清俊的轮廓;夜色里愈显柔和的面庞,可与星月争辉。在那一瞬间她领悟到了那些觊觎的由来,不由得叹了口气,跟着看向微缺的冷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唉,三哥,你到底在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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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坤此刻在一场生日宴会上,地点是印缅中部重城曼德勒。
“翡翠大王”卢振廷的幺女今日十八岁,特意为掌上明珠筹办的这场宴会铺排得十分隆重,贵客云集。众多金发碧眼的男士女士举着香槟在场中穿梭,行着西式的贴面礼、闻手礼。
印缅已被英帝国殖民多年,西化更为严重。
英国佬狡猾如狐,在它殖民印缅的两个政策上有所体现。一是实行“七邦七省分而治之”,让其四分五裂,不能团结一心,从而实现长期殖民的目的。
二是在针对玉石的税收政策。印缅是全球翡翠最大产区,但针对玉石的税收却是个难题,毕竟这玩意未加工雕琢之前就是块石头。
英国佬不懂玉文化,但打击逃税漏税是行家里手,想出了一套岗税政策,将玉石收税的权力承包出去,三年一竞价,让懂行的人来帮他收税赚钱。
竞价承包成功的称为岗主,岗主对名下报税玉石料有优先购买权。
货主自行估价上税,但估低价,岗主可以直接购买,厚利就到了岗主口袋里。估高价呢,货主就得多上税。这样一通操作下来,报上来的大多是符合实际价值的缴税价格。
而玉石的出售有时限,如果急着用钱,或者资金压力较大,就会压低价格,分利给岗主。经年积累,印缅这些岗主都赚得盆满钵满,玉石为阶金满堂,丝毫不夸张。
伍爷交给张定坤的亲笔信,便是写给在这一行浸淫多年,荣任过多届“岗主”的卢振廷先生的。
卢振廷是华裔,华缅边界线上小山村出生的放牛娃。他的人生亦是一部传奇,从放牛娃到富甲一方的商业巨擘。他为人豪爽,秉性侠义,旅居沪城时与伍爷建立过深厚的交情,对进一步开拓华国市场也十分感兴趣。
张定坤从矿场脱身,带着人马一路南下,途中躲避过好几次地方武装的火力冲突,到达曼德勒,入住旅馆,洗净泥沙,置办了体面的行头,向卢府递上了拜帖。
拜帖中夹杂着伍爷的书信,当晚便受到了热烈地欢迎和隆重地款待。
张定坤深谙“人靠衣装先声夺人”的道理,当卢府的两位公子亲自驾着小汽车来迎接他时,只见旅馆门口几名随从簇拥着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温莎领的亚麻衬衫束在卡其色的西裤中,取下墨镜的面庞带着点岁月的沉淀,显得英气逼人,光华内敛。
卢玉林和卢玉峰立时就为他的风采所折服,主动上前搭话。
两位公子体态健壮,五官端正,或许常年沐浴在热带阳光下,面庞稍显黝黑。举止热情有礼,说话幽默风趣,三人叙了年庚,以世兄弟相称。
“世兄你不知道,爹地有多盼着家国来人。我们虽然在这边几十年了,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华国人的。”
“是,爹地还说他百年之后要归乡呢。”
“所以千万不要客气,府里的客院是专为家乡来的亲人准备的,尽管安心住下。”
他们不由分说,吩咐随车来的侍从帮忙收拾行李,将一行人接入了富丽堂皇的卢府,衣食住行安排得色色齐全,分外周到。
卢振廷是第一代华侨,家国情怀很浓厚。他的儿子们虽然成长在一个充斥着英语、缅语的环境,但家里有聘请西席,专门教授华国文化及历史。
张定坤与他们交流毫不费劲,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探知了不少讯息。看得出他们言语爽利、心性单纯,就像……他家大少爷。
他按住胸口,勉力将泛起的思绪压回去。
那一晚他领着一行人往华缅边境走了三十里,却又停下了脚步。
赵文说得没有错,他不能千里迢迢回去质问大少爷!他有着超绝的记忆力,能够清晰地回忆起他从伦敦回到沪城时,大少爷低落的情绪。
罪过都在袁二身上,大少爷已经跟他绝交了,他只管回去收拾袁二就完了。
但眼下他没功夫收拾他,他要开辟一条新的商道,挣下一份可观的家业,不能再让大少爷受夹板气!
他是纯男性的思维,永远觉得财富是男人的底气,权势是男人的命根。既然认定有隐情有误会,就不应该为了教训个杂碎浪费赚钱的机会。他拔转马头,向着来时路狂奔。
从这天起,他将大少爷藏进心房的角落,将全部的心神放在事业的开拓上。
他如法炮制又进了两个矿场,海绵似地汲取着辨玉赌石的知识,又挖掘到两名人才,进一步扩大了创业的队伍。
他意志坚定,说不想就真不想。如果不是这样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在如水的夜色中,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到那阵轻柔的钢琴曲,他大概还可以将这份思念按捺得更久一些。
弹钢琴的是寿星璧君小姐,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
十八岁的少女穿着艳丽的红裙,一头黑发梳在脑后,扎着高高的圆髻,脖子、手臂都带着满绿的翡翠饰品,红配绿却一点也不俗气,反而有种明媚的张扬,像枝头绽放的芍药花,尽情展露着灼人的风姿。
张定坤入驻卢府的时日尚短,只在两次筵席上跟卢府的女眷打过照面,并没有深交。不过看得出,在一众姐妹里,这位璧君小姐深得卢振廷喜爱。
他们在书房议事,“咳咳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卢璧君蹦跳着跑进来,搂着卢振廷的脖子撒娇,“爹地,我看上七哥新得的那匹‘芒扎’了,你叫他让给我!”
“你自己好好跟他说嘛……”卢振廷不是大家长作派,对子女们的教养称得上娇纵,但良好的家风并没有纵出纨绔子弟,至少张定坤派去街市搜罗消息的人没有听到卢家子女什么坏名声。
“他不肯!”璧君气哼哼的,顺便瞄了一眼张定坤,“爹地你最好了,你帮我跟他说,七哥最听你的话了。”
“去去去,你自己不是有好几匹马?干嘛惦记人家的?”
“都没有他那匹威武好看……”
“‘芒扎’是烈马,你也要降得住才行……”
“放心吧,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张定坤微微一怔,这句话是如此耳熟。他从英国回来,大少爷要戳他,向他展示着手臂上的肌肉,很是得意,“……哼!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这段书房偶遇的插曲,让璧君小姐从卢府一众女眷中脱颖而出给他留下了些许印象。此刻她端坐在钢琴前,在众人的瞩目中,弹了一曲《致爱丽丝》,令张定坤忍不住凝眸。
金碧辉煌的厅堂里,是中西合璧的装修,他半隐在月洞门的门帘后,倚靠着壁橱,摇晃着手里的红酒杯。
钢琴前的身影有着流利的侧脸轮廓,带有混血基因的缘故,五官深邃,明艳大气,鼻梁的弧度渐渐与镌刻在心底的画面重叠。
大概六七年前,在沪城求学的大少爷放假回家,在春日的客厅,修长皎洁的双手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跳动,悠扬的曲调从他的指尖倾泻而出。
端坐的身姿同样挺拔秀美,一束阳光穿窗而入,令白皙面庞上的柔和笑意如星光般璀璨。
他隔窗窥见这一幕,只觉得心旌摇曳,难以自控……那些不知何时而起的小心思怎么也压不住,却在他抬眼向窗外瞥来时,鬼使神差地后退了一步。
但那幅画面从此就烙印在了他的心底,那束春日的暖阳,那张完美的侧脸,那抹温柔的笑靥……相似的场景令思念喧嚣而至,他怔怔出神。
“咯咯”的笑声将他惊醒,他这才发现凝视的面庞不知何时向他转过来,露出了唇角的酒涡。
他忙站直身体,端杯走开,十七八岁的怀春少女,尤其是卢振廷的掌上明珠,是千万招惹不得的。
通过这段时日的了解,他对印缅的局势有了清晰的看法。
想在印缅发财,想在玉石行业分一杯羹,交好英国佬和当地武装势力是必须的。但人的精力时间都有限,得抓关键人物。
他于人际交往一道,向来有独特的心得和强大的自信。高大身段和英俊面庞已经让他占了三分优势,剩下的说穿了也不过“投其所好”四个字。
虽然卢家十分好客,客院住了不少来投奔的亲友,但张定坤命赵文赵武另找租赁了一处院落,供网罗的人才居住。又命他们成天泡茶馆,上街面搜罗消息。
他在卢振廷的引荐下,结识了不少行业内外相关人士,再结合搜罗来的讯息,很快圈定了四名短时间内必须深入建交的人物。
排第一位的是爱德华,他是英帝国驻印缅使馆的秘书长之一,对玉石的竞价包岗有话语权。他对神秘的东方文化很有兴趣,对华人态度也很友善。
张定坤走南闯北对各地典故传说信手拈来,交谈中提起西边的土司部落,爱德华果然大起兴味。尤其他去年去英国采购机器,又拜访过弗莱明先生,一番经历铺开来,爱德华立刻将“Mr.Zhang”换成了“定坤”,“定坤,你有英文名字吗?没有?我给你取一个好吗?”
英殖民地,很多人都习惯说英语,张定坤自然从善如流。
从他踏入印缅,除了学习玉石行业规则,就是学习英语,住在卢府后又特意请了个西教,而爱德华久驻印缅,华人众多,简单的汉语也会几句,两人的交流毫无障碍。
而第二位是昂觉坤,掸邦地方武装代表人物之一。印缅如今的局势较为复杂,明面上处于英殖统下,但民族众多,各地土司各有势力范围。
掸邦接壤华国,大料高货想要运回境内,没有地方武装保驾护航几乎不可能,所以这位四十出头的掸族汉子面对张定坤的示好皮笑肉不笑,架子摆得很足。
张定坤也不急于笼络,宴会上搭上一两句话,私底下送过一回礼,权当拜码头。
第三位是本地人塔沙,对矿场的开采有极为丰富的经验。这人的爱好是玩两把,张定坤上赌场跟他“偶遇”过两回,切磋牌技,倒也说得上话。
最后一位就是卢振廷本人。他在印缅多年,侠义仁善的美名为当地华侨所称道。张定坤能在社交场合打开局面,得益于他的引荐。
但光凭引荐混个脸熟远远不够,他不远千里跑来印缅,可不是做客玩耍的。
不过在商言商,光凭一张巧嘴阿谀奉承哄得人再开心也不足以让人鼎力相助,利益的交换才是最牢固的,张定坤极尽心力寻找时机。
在种种情况的夹缠下,大少爷不可能等到电话或信件。更别提当时的沪城仅与几个国际大都市建立了通信网络,而印缅作为殖民地,基础通信设施有限。
何况张定坤也在极力抑制思念,情丝缠身则难成大器,这个道理他一直都懂。大少爷留洋三年,他也熬得住。
不过在这个酒意晕染,音乐喧嚣的夜晚,他放弃了抵抗,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半靠在沙发上,将藏在心底的人,拿出来好好回想。
张定坤愣愣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脑海里浮现出大少爷替他戴上戒指的情形……他将左手按在胸口,右手跟着捂上去,深深地叹了口气。
算算时间,华国马上要过年了。他的大少爷不知道又要听多少闲言碎语,周家的舅爷、方家的姐弟……出了这档子事,更要可着劲的埋汰他吧。
心尖蔓延开来的痛楚,压下了回忆带起的欲望。
一群莺莺燕燕唧唧喳喳到了他身后,璧君小姐本地长大,她的生日宴会自然来了不少印缅本地富商的子女。绿植掩映,她们大概没有发现他的存在,用缅语大声的交谈说笑着。
缅语学起来比英语难,张定坤明面上没有请老师,在与昂觉坤和塔沙交谈时都随身带着敏登当翻译。但实际上,他每天跟敏登交流,慢慢听得懂,只是不露声色,也是商人的狡猾之处了。
“璧君,你刚看着笑的那个就是你的意中人吗?看样子比我们大不少哩。”
“才没有,十一岁而已,我爹地比我妈咪大了十五岁呢!”璧君小姐毫不羞涩,“我就喜欢成熟的男子,而且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吗?”
“确实英俊,又有男子气概!”另一个女孩说道,“不过他才从华国来,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人,你爹地恐怕也不会同意。”
“我爹地总是夸他,说哥哥们要向他学习。”璧君骄傲地扬起小脸,“是我谈恋爱,当然是我喜欢才最重要!”
张定坤想装作没听见,也想当做自己误会了,从华国来印缅的年轻人并不止他一个。
可当他站起身,从帘子后走出去,那群女孩子像惊飞的鸥鹭般,“咯咯”笑着跳开脚,璧君小姐红扑扑的脸蛋,水汪汪的双眼饱含羞涩地看过来。
真是想装误会都不行!好在他一直装听不懂缅语,略表诧异地扫视一眼,转身走开了。
第82章 狼烟未散,虎患又生。……
一块镜子被摔碎过,即使镶嵌完整也难免有裂痕。一段友谊产生过隔阂,即使双方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也不复当初。
袁闵礼和方绍伦一块坐火车回月城,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
车轮“哐当哐当”的声响唤醒那些尘封的记忆,他们在沪城求学两年有余,多少次一块坐着这趟列车往返,那些欢声笑语,相互打闹的场景犹在眼前。
袁闵礼将落寞压在眼底,将目光投向车窗外,嘴角挂着温和笑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方绍伦闲聊着。
“绍伦你还不知道吧,我出发前碰上胡府的管家来报喜,你姐夫家要添丁了。”
“是吗?那太好了。”方绍伦由衷松了口气,大姐有了身孕,想必是彻底放下张三,打算好好跟胡大哥过日子了。
他没有忘记那日在病房挥过来的一巴掌,也依稀记得病床前的哭诉,这事确实是他和张三的错,伤了她的心。她能挥别前尘好好过日子,他也能稍减愧疚。
“你呢?什么时候升级?”方绍伦总算想到一个新话题。
“明年初夏,到时候给你捎红鸡蛋。”
“好,我等着。”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静默。
“绍伦,春明兄果然如你所说,精通华国文化,很有君子之风。”袁闵礼瞥过那张逐渐变红的面颊,“不过如今东瀛人在华国很有些嚣张,尤其在北边,据说又是挖矿又是修铁路,很不像话。”
报纸、杂志早有报道,方绍伦皱紧眉头,“双边局势确实紧张……”他在沪城任职,时不时碰上示威和抗议游行。
但就算没有这一层,他也决定要和三岛春明保持距离了。即使真的是他和张三的关系令春明产生了困惑,他也没法再帮他求证答案。
回来之前,他特意叫过和夫和幺娘,谢过他们这段日子的照顾,又按华国习俗封了两个红封。“之前在我这里做事的佣人年后回来上岗,就不麻烦二位来回奔波了。”
和夫和幺娘对视一眼,“嗨”了一声,幺娘又续道,“「ご指示に従って」(遵照您的吩咐)。”
第二天果然没有再来,三岛春明也不曾打电话,方绍伦松了口气。按那一晚的行径,他颇有些担心他陷入执拗……回想情形,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一旁敏锐观察的人瞬间捕捉到一点端倪,袁闵礼沉下面色,狼烟未散,虎患又生。绍伦啊,你还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人……惊喜呢。他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在那张略带烦难的面庞上流连,深色的围巾堆拥着,显出粉雕玉砌的好颜色,的确是一张勾人的芙蓉玉面。
当他日渐远离朋友身份带来的熟稔,愈发能感受到这副容貌带给他的吸引力。但显然不止他感受到了。他十指交叉,扣紧了手掌。世事难料,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火车到站,二人挥手作别,各自坐上了来接的车辆。
袁闵礼并未急着回府,吩咐司机,“绕道东郊。”
方记酒业一直矗立城东,酒厂不比其它,为了调控温度、湿度,一半设施建在地下,两层小楼建在窖边,作为业务的洽谈之所。
他隔窗觑见二楼东头的办公室亮着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示意司机停车,从皮箱里拎出一个小巧的礼盒。
走进庭院,他稍稍提高了声音,冲楼下候着的司机和丫鬟道,“丁掌柜还没回府?我从沪城带回来的小玩意,你们给收着吧……”
丁佩瑜从二楼窗户探出头,“袁厂长,上个月棉纱厂支了三批酒,您既然来了,就上来核个数目吧,年底要关账了。”
“好。”袁闵礼从善如流,拎着礼盒上了楼。
房门敞着,他仍轻叩了一下门扉,启唇笑道,“这么晚了,还没走?”
室内烧了炭盆,丁佩瑜只穿了长袖旗袍,素雅的雾蓝色衬得她人淡如菊,气质高华。她抱臂在胸前,嗔怪地睨了他一眼,柔声道,“这么晚了,你还不是来了……”
方绍伦回到月湖府邸的时候,天已擦黑,只有老管家领着两个仆从在府门口迎他。“大少爷辛苦了,老爷正盼着呢。”老管家一如既往的恭敬,仆从接过他手中的行李。
听到动静,方颖琳从堂屋跑出来,“大哥你总算回来啦,外头冷,我实在等不住,上屋里烤火去啦。”齐耳的短发在脸颊两侧晃悠。
“五姨娘同意你剪头发了?”方绍伦想像往常般摸摸她发顶,“哟,长高了?”
“那可不,”方颖琳得意地背着双手,“看看就知道我长高了?不枉我特意等你。”
“等我干嘛?又没有给你带礼物。是不是等我哟?”他走之前听方颖琳念叨过,阿良写信说会回来过年。
“当然是等你。”方颖琳露出羞涩的笑意,小声道,“阿良说能赶上年夜饭就不错了,要先走水路再转铁路,可折腾着哩。”
方颖琳和阿良的懵懂情怀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她年纪还小,在方家不太受关注。五姨娘大概知道点眉目,但她爱女心切,天天听女儿在耳边念叨“去旧革新”,多少受到一些影响。
她秉性柔和,方绍伦和张定坤的事方家内部肯定是知道的,仍旧一脸关切地迎上前,“大少爷回来了?”
三姨娘就要冷淡许多,走过来凉声道,“路上耽搁了吧?都等着吃饭呢。”
一顿团圆的家宴,菜色丰盛,但方学群明知故问了一句,“一个人回的?”在方绍伦答“是”后,他不悦地皱起眉头,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在管家的伺候下离席。
三姨娘跟着起身,“哎,一顿安生饭都吃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方绍伦只能垂头不语。
从第二天开始,月湖府邸热闹起来,厨房炊烟不断,只因天天有客来访。
宋家的姨娘带着几位表小姐来拜访三姨娘;六姨娘的娘家人来送节礼,也带着本家出挑的两个姑娘;街坊族亲叔婶伯娘,来看望方学群,必定带着自家女儿或侄女或姨侄女……
方绍伦和张定坤的事瞒得很紧,就算自家人譬如六姨娘七姨娘之流略略猜到点眉目,狎好男风也不比吃喝嫖赌抽大烟这些恶习更令人觉得厌弃。反倒是因此降低了择亲的标准,方家的家业摆在这里,多的是人俯就。
方绍伦躲到厨房去,孙妈妈也劝他,“大少爷,你迟早是要成亲的呀,哥俩好还能好一辈子?”她是积年老仆自然听到些风声,“你心疼心疼你爹,娶个媳妇生个娃就是尽孝了……”
眼瞅着半年之期就要到了,家里又是这个作派,方绍伦想跟他爹好好聊一聊,但是方学群拒绝沟通。
他端着参茶走到门口,被侍从挡驾,屋子里传来他爹的咆哮:“带着媳妇再来跟我说话!”
方绍伦只能走到花园里去抽烟,撞上周蔓英和灵波在仆从的簇拥下行色匆匆的往外走。他这才想起来,自打回来还没见过这一家三口。
周蔓英停下脚步,歉意道,“抱歉,大哥,还没给你接风洗尘。家父这几日突然抱恙,我们天天都是吃完饭才回来的。”
方绍伦摆手表示不必介意,“舅父病了?那我年前也去看看。”看二人这架势,周士昌病得不轻。
他转头看向灵波,倒是吓了一跳。原本秀美的面庞蜡黄蜡黄的,再没有往日的神采飞扬,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灵波指着他手里的香烟摆摆手,捂着胸口,转向旁边花坛一阵干呕。方绍伦忙把烟掐了。
蔓英轻拍着她的肩背,担忧道,“你别跟着去了,回床上躺着吧,我下午就回来了。”
灵波摇头,“不碍事。”她冲方绍伦点点头,牵起蔓英的手就走。
方绍伦看出点苗头,脸庞泛出笑意,追着问道,“绍玮呢?”
“谁知道他?!”灵波撇了撇嘴,蔓英拉了拉她,两人相携着走了。
方绍伦有些莫名其妙,第二天去了周家,就更感奇怪了。
他在周家一向受冷待,但礼法摆在这,这冷板凳还非坐不可。但这回大大不同,周士昌派人将他请进内室,又有仆从奉上香茗。
羸弱的老人歪在大迎枕上喘气,一旁的小丫头捧着痰盒,他挥手示意人下去。
“为着我姐,我一直讨厌你们母子,现在想想,人这出身是没法选的……”他浑浊的目光里透出一丝光亮,看向方绍伦,“我姐夫为难了这么多年,你就不要再怄他的气了。等你到我们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亲不亲都是一家人……”
记忆里说话尖刻但精神矍铄的老头,如今半瘫在床上,气喘吁吁地念叨,很有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方绍伦胡乱答应着。
“我这里头腌臜,你再坐一会,吃顿饭再走吧……”周士昌看着他。
这位舅父主动留坐、留饭,是第一次,方绍伦不忍拂却一番好意,应了一声,又说了几句“您放宽心好好保养”的场面话,退出了房间。
回到厅堂,周家的表兄弟出出进进,几个表姐妹间或着来跟他打招呼,直到一顿饭吃完他也没有看见方绍玮的身影。
按道理,年节前后,周府是方绍玮呆得最多的地方,在外行商的表兄弟们大都回来了,聚一块聊聊今年的收获,谈谈明年的安排,也趁机联络一下感情,拿方绍玮自己的话说,“是少东家应尽的职责”。
他憋着点疑惑,不好多问周家人。等回到月湖,刚从汽车上下来,却见一辆崭新的福特停在庭院里,袁闵礼正从车上将方绍玮扶下来,看见他,松了口气,“绍伦快来帮把手。”
方绍玮趔趄着往前扑,一身酒气熏天,还挥舞着双臂,“我没醉……说了没醉……”
方绍伦忙上前和袁闵礼一块将他扶进厅堂,方绍玮确实没有醉到不认人的地步,眯缝着眼睛看着他,露出个鄙夷的表情,伸手推了他一把,“你走开……想害我被骂是不是?走开……”
他勾着袁闵礼肩膀,跟挂在人身上似的。方绍伦心头闪过一丝怪异,二愣子什么时候跟袁闵礼这么要好了?
侍从迎出来将他接过去,一人架条胳膊,飞快地扶进了他自己那幢楼。显然是怕被方学群看见挨骂,那熟练的程度看样子也不是头一回了。
方绍伦转头看向袁闵礼,“辛苦了闵礼,他……经常这样?”
袁闵礼叹了口气,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他一块走进庭院,两人沿着鹅卵石铺筑的小径漫步。
“绍玮近来心气不顺,有点借酒浇愁。”
“不顺?”他看灵波那情形应该是有喜了,新婚才三个月,就要当爹了,怎么反倒不高兴?
“还是为了……那些股份的事。”四下无人,袁闵礼低声向方绍伦道。
张定坤临走交待名下的股份转给大少爷,方学群却始终没发话,到了年终按股份结算收益分红,方绍玮总算找到机会提出来,方学群却示意这钱划到方绍伦账户上。
方绍玮当然不服气,“爹,难道还真按他说的办?那怎么行?”
他对方家的产业有着一定的执拗,不管是他娘还是他舅,从小灌输的都是让他守住看牢。
再加上九姨娘近来风头颇盛,坊间有流言,老爷子身体还算硬朗,这份家业将来是邵玮说了算还是绍琮说了算,还有得瞧哩。
“这么着左一块右一块的,轮到我还剩什么?!”他一着急,说错了话。
方学群顿时火冒三丈,“老子还没死呢!你就惦记上家产了?怎么分轮得到你说话?”
他脾气上来将方邵玮骂了个狗血淋头,方绍玮自然不服气,又不敢犟,只能另寻途径发泄。
方绍伦静默无语,他没想过要跟方绍玮争,但张三的股本收益要是转到了他的户头,他不能推却。那是人卖命挣下的东西,真能这么心安理得的一口吞了?他权当代管。
小径已走到尽头,袁闵礼却没有转身的打算,他踌躇着,“绍伦,有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方绍伦微微一愣,要是之前根本不会有此一问,那年他才从东瀛回来,两人便在这条花园小径上畅所欲言。到底还是生分了。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彼此心中都掠过了相同的感慨。
片刻之后,袁闵礼打破平静,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摞单据来。
“这是绍玮在‘金满银’签的借据,我偷偷给他赎回来了。你……”他有些歉疚地看向方绍伦,“恐怕你也不好开口。但是方叔的身体……我担心这事闹到他老人家跟前。”
“金满银”?方绍伦大吃一惊,这是月城的老字号赌坊,在宋家名下,但宋家姻亲众多,据说有来自沪城的注资。
烟,赌,妓这三个行当,方家是从不涉猎的,利润再丰厚,方家也明令禁止开设与之相关的场馆。
但到这些地界活动的次数还是有,毕竟商场上难免有交际应酬。
方绍伦在沪城堂子里喝过花酒,方邵玮跟那些公子哥们打过牌。但是到赌坊,还写了借据?他不能不感到震惊,一把扯过那些单据,袁闵礼体贴地点燃了打火机。
就着火光,单据上的数字跃入眼帘。方绍伦倒吸口凉气。
逢年过节,世交家的子弟凑在一块,难免玩玩牌,消遣嘛。但这么大的输赢可就不是消遣而是豪赌了。
他震惊地看向袁闵礼,“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听老板的口气,之前应该只是断断续续地玩,去的次数不多。但是自从结婚后,可能手里闲散的钱不少,就隔三差五的去了……”
方家的家规,未成家之前,一应开支都由府里负责,自家商铺或百货公司等消费的地方都只用签账单就行。但不会有太多银钱给到手里或划拨户头。所以方绍伦留洋东瀛,方学群给他十条小黄鱼,算是大笔馈赠。那也有他留洋在外的缘故。
但是成家后,即使没有分府单过,也会放开限制,允许到账房自支银钱,未设限额。
话是这么说,三姨娘管家向来滴水不漏,如果过分是肯定会被察觉的,这大概就是这些借据的由来。
袁闵礼语重心长,“绍伦,因为棉纱厂的事绍玮心里一直不痛快,我近来也是小心陪侍,不敢得罪。但咱仨是一块长大的,怎么能看他误入歧途?所以这难题只能丢给你。”
“这事多亏你!我在家时间不多,如果不是你,恐怕发现不了这事!”方绍伦不由得顿足,“这二愣子怎么这么糊涂!”
“你一共垫了多少?告诉我个数。”
“不用了绍伦,”袁闵礼懂他的意思,“你我之间用得着说这些?”他将借据往他怀里一塞,转身走了。
方绍伦手里攥着薄薄一摞纸张,却像捧着块石头。他实在担心气到他爹,一个两个都这么不争气。
纠结了两天,还是决定先找方绍玮交涉。
自打绍玮结婚后,他还没来过他这屋子。
姐弟三人的居所是一模一样的格局,都是两进院落,两层小楼,头前的倒座住着仆从护院,主楼的门楣上挂着“诗礼传家”的牌匾。
周蔓英在二楼廊上看见他,满面疑惑地走下来,迎他在客厅坐下,“大哥难得有空到我们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哦,没大事,舅父身体这两天好些了吗?”
蔓英愁眉紧锁,“不太好,请了个德国的大夫守在床前,实在痛得受不住就打一支吗啡,也不知道到底哪里痛……灵波说是心脉衰竭,只怕……”她用帕子捂着脸。
方绍伦忙岔开话题,“……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立马惊觉这话过于轻描淡写,忙又道,“灵波是不是……”
他急着找话题,但大伯子说弟弟的房里事也忒不合适,憋得脸通红,他委实没什么安慰人的天赋。
好在蔓英善解人意,冲他羞涩地点点头,“按习俗还不便公布。”
“呃,我懂我懂……”
方绍玮披着件羊皮大衣从一楼的东厢房里走出来,嘴里叼着根烟,看见方绍伦不悦地皱眉,“你怎么来了?”
“才起来?”见他一副困倦方醒的模样,方绍伦掏出怀表,已经是午后一点了。他是在主楼吃完中饭溜达过来的。
周蔓英贤惠地站起身,“我去吩咐厨房给你做点吃的,大哥喝个下午茶吧,我烤了曲奇饼干您尝尝。”
方绍伦向来不擅长迂回曲折,看丫鬟奉上茶就退了下去,周蔓英也走开了,开门见山,“你上‘金满银’了?”
方绍玮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但打着哈欠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哪个月不去两三回?总有些应酬。怎么?谁跟你嚼舌根了?”
“一个月去两三回能欠那么多?!”
方绍玮跳起来,“你你……怎么知道?!袁二告诉你的?”
他去“金满银”知情的只有袁闵礼,因为之前都是一块去,但是他妈的就是邪门,袁二十赌九赢,他刚好相反十赌九输,虽说袁二够义气,回回拿他赢的补他输的,但次数一多也不太好意思。又不信邪,就撇开他,自个去。
月城是西南重城,物产丰富,南来北往的客商也很不少。他一般不跟本城人玩,怕传到他爹耳朵里。都是上天字号包厢,玩贵宾局。
不光环境幽静隐秘,酒菜色色合口味,还有当红的倌人陪局。唯一不好的就是这些江湖上的老麻雀,都爱刺激,玩得挺大。
他手风时好时坏,大概是欠了些银钱,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财神爷眷顾,一两个晚上就都回来了。
他自恃谨慎,只有可能是袁二走漏风声。但又有些怀疑,他如今跟袁二交情也算铁磁了,难不成他哥一回来,他又调转了风向?
方绍伦一看他鼓眼咂嘴的模样,就想伸手敲他两下。从小到大他都是这副自以为有城府实际憨傻得不行的样子。
“跟闵礼没关系,债主都找上门了!”他把那摞借据往他怀里一扔,“我在门房碰上了。”
以方绍玮的性子是不会去查证这些的,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散落的借据,又是尴尬又是惊喜,“大哥你帮我垫钱了?宋家也真是,这几个钱还巴巴的来要,还是拐着弯的亲戚哩……”他赶紧将借据塞进怀里。
“人是合股的买卖,东家哪里知道那么多,你下头商铺的事件件都清楚?”方绍伦语重心长地警告,“你可不能再去了!让爹知道非打死你不可……”
方绍伦给他垫了钱赎回了借据,他乐得喊了声“大哥”,这会听他教训,还搬出爹来压他,他又不乐意了,撇撇嘴,阴阳怪气的“哈”了一声,“大概不见得?爹也就唬唬人罢了,不然早该把你打死了!”
方绍伦气得倒仰,面庞涨得通红,转身就走。
周蔓英端着两碟点心从厨房出来,正好听到方绍玮这句戳心窝子的话,眉头轻蹙,将碟子搁到茶几上,“绍玮,你怎么这么跟大伯说话……”
“难道我说错了?他自个先做下丑事倒有脸来教训我!”
“可他毕竟是你大哥,”周蔓英秉性柔和,尽管她并不认为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还是耐着性子劝慰,“私心里总是为着你好,你好歹多几分尊重。”
“那可未必!”他想起股份的事来,他之前就找方绍伦掰扯过几次,他总不肯应,“装得云淡风轻的,一到实际的就不肯撒手哩!”
“人家的东西还惦记,你也就这点出息了!”灵波扶着腰,从二楼走下来。
她在方绍玮面前说话向来不客气,头三个月又是反应最大的时候,她心里烦躁,愈发不给他好脸色。
方绍玮也不敢跟她辩驳,灵波素性倔强,言辞锋利,如今又身怀“龙胎”,金贵得很。
蔓英忙迎上去,从小丫头手里接过她胳膊亲自扶着,嗔怪道,“怎么下来了?这两天为我爹的事累到了,该好好歇歇。”
“不碍事,躺久了也怪闷的。”灵波面向她,换了腔调,笑意盈盈的,“你烤饼干了?我闻着香味就起来了。”
蔓英扶她在沙发上坐下,碟子端到她眼前,“正要给你送上去。尝尝,我多放了蜂蜜,是不是比上回的甜些?”
灵波拈起一块放嘴里嚼了嚼,“嗯,正正好的甜度。”
蔓英:“我明儿再给你烤个新花样……”
方绍玮:你们的夫君还站在这里,是都看不到吗?
这妻妾相得的场景原先带给他的是得意与欣慰,如今看来却有些酸涩和……艳羡了。
没错,就是艳羡。
蔓英有个头疼脑热,灵波急得通宵翻药方子,中药西药一股脑的炮制;灵波忘了吃饭,蔓英能把饭菜送到她嘴边上。
可是他忐忑地撒谎,“今晚有应酬,要是太晚穿堂过院动静太大倒吵着人,干脆就睡我外头那屋算了……”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好。”丝毫不怀疑,不担忧,也不追问。
更别说某些情思旖旎的夜晚,面对他期待的目光时,两人如出一辙地回避了。
蔓英还算可以理解,她身子打小就不好,圆个房流血流了半个月,让他碰他也不敢碰。
灵波是真让他失望,一见钟情时的那股活泼灵动,到了床上,变成了不解风情的催促,“……哎你快点!有完没完?!”
第二回她毫无羞涩地垫了个枕头,冲他勾了勾手指,“来!我要多生几个孩子,蔓英姐也喜欢小孩,这样你在外头忙你的,我在实验室忙我的,也有人陪着她。”
方绍玮瞬间兴致全无。
第83章 确实是个姑娘,而且是个……
农历新年到来的前一天,月湖府邸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
他劲瘦有力的身躯,走起路来脚步飞蹿,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晒成微棕色的面庞上,一双灵动的眼睛盈满了欢喜,看见庭院中的方绍伦,扔下手里的箱子,“嗷”地大叫一声冲了过来,“大少爷!大少爷!”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阿良变了个模样,抽条了长高了,面庞上有了刚毅的神态。只有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时,仍是当初上蹿下跳的皮小子。
方绍伦欣慰地拍着他肩膀,“阿良回来了!”阿良是孤儿出身,他入航校要政审,冠的是方姓,过年自然也是回方家。
老管家和孙妈迎出来,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没有不欢喜的,七嘴八舌地表达着问候和关心。
“孙妈!您身体还好吗?想死您做的酸汤米线了!”
“好着哩,今天你孙叔在小厨房安排了席面,酸汤米线明早给你做。”
“谢谢孙叔!就知道您疼我。”阿良也毫不见外。
“你原先在大少爷院里的屋子拾掇干净了,快把行李拿进去,收拾收拾来吃饭。”
“是!”他跟着方绍伦穿过庭院,一路叽叽喳喳汇报着在航校的近况,脚步突然停下来,笑声也戛然而止。
前方款款走来一位少女,剪着齐耳的短发,白净面庞上是略显羞涩的笑容,明明盼了又盼,真见面了却只能低声问道,“你回来了?”
阿良手中的行李“啪”一声掉到地上,他忸怩地摸着后脑勺,“四,四小姐……”青梅竹马的小儿女,整年不见面,那份激动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方绍伦会意地点点头,“你们聊两句,我先回房,晚点再上来说话。”
他径直回到房间,往立柱大床上一躺,窗外遥遥传来鞭炮声,明天就是除夕了。脑海里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去年过年,宾朋满座,开怀畅饮的情形……张定坤在簇拥的人群里侃侃而谈,引导纠结观望的众人入股棉纱厂,展望未来。
棉纱厂今年的效益据说相当不错,袁闵礼管理有方,张三爷留在沪城的人脉仍发挥着销货的作用。入股的股东个个喜气洋洋,不少人到方家来问三爷什么时候回来?在华国人的概念里,再忙再累,年总是要过的。
老管家疲于应付,只能搬出老一套说词,“三爷出国啦外国人可不管咱过年的事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方绍伦听在耳朵里,尴尬之余,却也无法抑制地涌起了思念。怨是真的怨,想也是真的想。尤其在这种“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时节,你在哪里?跟谁一起过年呢?
他并未在思绪中沉浸太久,阿良叩响了房门。
“这么快就聊完了?”他难得好心情地调侃了一句,将一个红封扔到他怀里,“提前给你压岁钱,怕明儿喝醉了。”阿良入读航校,是方绍伦月例供养,不走府中公账。他怕他面子薄,都是发红包的形式一次给足。
方府的除夕宴历来是一场大团圆,本地铺子的掌柜就算在家吃了年夜饭,也会赶来喝杯酒。这样的场合,方家两个成年的少爷是躲不掉的。今年可没有人再帮他挡酒了。
阿良打开红包瞅了瞅,将外币退回来一半,“大少爷,你用不着再给我这么多了,我选上去美利坚受训了,往后我的花销学校会负担。”
“真的?好小子!可给你少爷长脸了!”方绍伦赞赏地拍着他肩膀,把钱塞回他兜里,“那正好用得上这外币,省了兑换。要去多久?”
“说是十个月,过完年就走。”
“出了国好好学,别给咱华国人丢脸。”
“那不能够!”阿良神气地叉腰,“航校体能训练,我回回拿第一呢!就是外语学不太好,比东瀛话还难学……”
“必须拿下,不然怎么看得懂飞机上的按键?”方绍伦伸手弹了弹他脑门,“寒假能住多久?我好好教教你。让颖琳教更好,她大学念的英文系。她知道你要出国受训这事吗?”
阿良老实地点头,“我在学校给她写信来着。开始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去,她同意我才报的名……”
方绍伦皱眉,“是不是有很大的危险?阿良……”其实想也知道,华国并无空军之先例,花大力气大价钱培养的人才不可能没有用武之地。
“大少爷,我之所以犹豫,并非自己不想去,我想去的。只是担心四小姐她……”阿良仍显稚嫩的面庞上显出坚定的神情,“我在课堂上学到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虽然我还没有这样大的能耐,但想要报效家国的心是一样的。”
方绍伦大受震动,以至于有些惭愧起来。
他在阿良这个年纪与他怀有同样的豪情,可在亲情的羁绊下到底没能一展抱负,反倒沉溺于情情爱爱……
阿良是陪着他长大的,怎么会看不懂他家大少爷眼里的羞惭与期待,劝道,“大少爷,我是孤儿,没什么牵绊,甩手就能走。你跟四小姐又不同……颖琳也是进步女青年,她还拿起笔杆子写文章哩,说要以笔为剑以墨为锋……我写不来文章,但我一定会学会开飞机。”
方颖琳入读西岷大学后,在董毓菁的影响下,学习写作,偶尔也有文章见诸报端。不过她怕方学群发现,用的笔名,只有几个亲近的人知道。
方绍伦不得不慨叹,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他的弟弟妹妹们已经茁壮成长了,他很欣慰地拍着阿良肩膀,“阿良你真的长大了……”
“乒乒乓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二人的叙话。
方绍玮的随从气喘吁吁跑进来,“大少爷……您快去看看……老爷要请家法,要打死……我们家少爷哩……”
方绍伦大吃一惊,等他和阿良赶到祠堂,已经是人仰马翻。方绍玮只穿了件长衫,脊背上衣裳破烂,显然挨了几鞭子。此刻却是双膝跪着抬起上身,在那里怒声嘶喊,“爹!爹……”
方学群萎顿着身躯,在老管家的扶持下剧烈地咳嗽,三姨娘满面焦急的给他搓着手心,几个姨娘在一旁捧着巾帕喊着“老爷”。灵波在身后给他轻拍着肩背。
方绍伦心头一紧,几步扑过去,“这是怎么了?”
方绍玮看到他,一双眼睛简直要喷出火,从地上跳起来,“这下你满意了?!满意了?!转头就告状,把爹气成这样!你看我不……”上来就想推搡他。
他前脚气走了他哥,第二天他爹就知道了他签借据的事,还要请家法抽他,自然是他哥怀恨在心背后搞鬼了。
方绍伦忍无可忍,迎上去钳住他胳膊,往背后一剪,抬脚往他膝弯里一踹,“噗通”一声就把他压跪在方学群脚跟边,自己也跟着跪了下去。
“我没告你状,但别管谁告的状,爹被气到是因为你赌博!少往别人身上赖!”
方绍玮嘶吼着想要挣开,却是站都站不起来。
方学群几声急促地喘息过后,“噗”的一声吐出一口污血来。
在场众人都是一惊,只有灵波反应迅速,疾忙接过六姨娘手里的帕子,又吩咐小丫头端温水来。
方绍伦松了手,两兄弟扑上去,争先恐后地喊着“爹”,一通忙乱,总算把方学群安顿到床上。
方绍玮哭成泪人,“爹,我再不去赌了!再去您砍我手!爹,是我错了……”他跪在床踏上,“砰砰”地磕着头。
方学群吐出那口污血,面色倒好了不少,胸口也松快些。
他挥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单独留了两兄弟跪在病床前。浑浊的目光在二人略有些相似的眉眼间扫过,虽然天资、心性不同,但都是源自他的血脉。
他打量半晌,长长叹了口气,沉声道,“我老了,教训不动你们了……只有一句话,大丈夫俯仰当无愧于天地。你们各自回房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吧。”
“爹,”方绍伦直起身,端过一旁茶水,“您身子不好,好歹让我们侍疾,等您好了,要打要骂都容易。”
方学群摆手,“我不缺伺候的人,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他长长地叹息,“你们两兄弟要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改了如今的错行,爹就算折寿十年也愿意。”
方绍玮又哭起来,涕泪交流,“爹,我保证再不去了!绝不去了!”方绍伦看一眼闭目不语的老父亲,心中大恸,他委实是不孝。
兄弟二人被关了禁闭,团圆饭都未被恩准出席。这也是摆姿态给大伙看,毕竟过年时节,府里长工短工很不少,少东家挨了家法是遮掩不住的事情,狠狠地给个教训也是整肃门风的意思。
老管家给他们各送了一摞裁好的熟宣,附上一本《增广贤文》。方绍伦还算坐得住,毕竟这是小时候犯错经常受到的处罚,甚至他的毛笔字都是因此有所进益。
方绍玮就有些度日如年,他向来不爱读书写字,蔓英和灵波又日日去了周府,他烦躁得咬笔头也无计可施。他姐又怀了身孕,初二不曾回来拜节,只有姐夫携礼来吃了顿饭,连个帮他求情的人都没有。
但这禁闭关到初七也就关不下去了,周家舅爷去世了。
月城几乎半城挂白。红白喜事历来都是人最多的地方,周家又家大业大,场面铺排得十分热闹,下边村镇的叫花子都不知道来了多少。
两兄弟都去当孝子,方绍玮哭得撕心裂肺,博得一片“实诚孝顺”的赞扬之声。方绍伦实在挤不出眼泪,一个人针对你十几年,总不至于临终几句善言就能让你突生感情。
他愣愣站在那里,蓑衣被扯动,转头一看,是袁闵礼。两人走到僻静处说话。
“绍伦,让你受委屈了。也害得方叔生了脾气,亏了身体。”袁闵礼很有些愧疚的样子,“实在不知道是哪里露了行迹……”
方绍伦不以为意,这种事本就不可能瞒过他爹,迟早是要知道的。在他看来,袁闵礼宁肯得罪方绍玮也要戳破这件事,是念了旧情的。
“闵礼,你不要自责,忠言逆耳,你是为着他好。”方绍伦宽慰地拍拍他肩膀,“他迟早能明白,往后还得靠你多提点他。”
他深知袁闵礼的能力,念书的时候就在各种团体任职,后来跟着从商很快就能跟周家一众从小打磨的表兄弟比肩。他不清楚的只有他的野心和两家的恩怨。
在方绍伦看来,方袁两家争夺市场是良性竞争,后来两家合体利益一致,袁闵礼靠自己的本事崭露头角,为袁家多争取权益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向来不把这种倾轧放在心上。
袁闵礼点头,“你放心。”
他转脸看向那位在众人面前涕泪横流的少东家,觉得他是该好好哭一哭。方家这位二少爷,能在西南商界站稳脚跟,靠的就是背后的老父亲和好舅爷。
如今老爷子让气得吐血卧床,而周舅父一命归西,他都忍不住要替他掬一把同情的泪水哩。他勾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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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元宵节,方绍伦总算如愿回到了沪城。
走之前他爹通过老管家耳提面命,半年之期一到,他若没带人回来,他爹就做主娶宋家的姑娘。如今包办婚姻仍然大行其道,他不点头,家里也能代替他下聘。
看着老黄历,方绍伦深感惶恐,可是怎么办呢?在这件事情上,他想不出积极的对策。
但老天爷自有安排。
寒冬总算过去,沪城进入初春,却不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景象,而是凄风苦雨、落红片片,倒春寒的威力丝毫不比隆冬逊色。
方绍伦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急匆匆走进公寓,拍打着身上的水汽。
这天气骑不了马,他也不习惯在一堆争抢的黄包车中去挑选那个幸运儿,总是在办公室待到雨快停再走或跑回来,反正隔得也不算远。
楼道里的冷风“呼”地一下刮过来,他打了个寒颤,却一眼瞥见蜷缩在拐角的身影。她两只手攀在气道管子上,身上只穿了一件颜色晦暗的单薄旗袍,一边卷发耷拉着。
光凭背影,方绍伦就认出了人,讶声道,“……芳籍?芳籍,你怎么在这里?”
窝在墙角的姑娘颤巍巍地抬起头来,方绍伦大吃一惊。那张原本素净的面庞上是一副惨淡的愁容,双眼红肿,嘴角肿胀,像是被谁狠狠地甩了个耳光。发髻凌乱,一看就是被揪打所致。
“这是怎么了芳籍?”方绍伦忙上前把她扶起来。
可怜的姑娘似乎到此刻才回过神来,她看着方绍伦关切的眉眼,再也忍不住一把扑进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方大哥!方大哥……”
方绍伦手足无措,费了极大的功夫才把人安抚住,带回了公寓。
公寓照旧是冷冷清清,四处灰尘,一口热水都得现烧,他所谓的“之前的佣人年后回岗”当然只是一句谎话。他不想再跟三岛家族产生纠葛,自然不能再接受春明的照顾和安排。
看他手忙脚乱地生火、点炉子,四处找烧水的壶子,原本呆坐在沙发上的沈芳籍站起身,“方大哥,我来吧。”
她娴熟地引燃火堆、烧上木炭,又架上锡铁水壶,温暖的火苗舔舐着壶底,热意徐徐地散发开来。
方绍伦走到火盆对侧,两人隔着“滋滋”作响的水壶一阵沉默。“怎么了芳籍?”他开口打探,“遇到什么难事了?”
沈芳籍抬起头,火光镀印在方绍伦的眉梢眼角,他一如记忆中温厚。她垂下眼,含羞忍辱,颤声道,“那家纳妾本就为子嗣,我一直没动静……”她抱着双臂,“夫人很……厉害。”
何止是厉害,家资大多来自夫人的嫁妆,如今的生意也多亏夫人娘家帮衬,那位满口许诺的富商在正室面前唯唯诺诺,全无底气。
除了一开始替她爹治病掏了银子,送了终。之后的房子是租的,两个兄弟进学也是上的资费最便宜的私塾。日常花销开支仍靠继母缝补浆洗衣物,钱氏操劳半生,这次冰灾缺衣少食,又受了寒,竟至卧床不起。
两个兄弟大概是来找过她数回,但门房都不予通报。夫人等闲不许她出门,理由也十分充分,“到底是舞厅出身的,老爷子嗣要紧,血脉可容不得玷污。”
不光不许她出门,偶尔富商私底下补贴,第二天正房必要吵闹,不能算吵闹,夫人单方面撒泼,“拿钱给你娶了这个婊子还不够!穿金戴银的有人伺候还不够!还要补贴她体己!是想让她爬到老娘头上拉屎吗!吴正德你这个没良心的……”
富商只能息事宁人,伺候的丫鬟都是正室指派的,翻箱倒柜搜走补贴上缴领功。夫人罚她在廊下跪碎瓷片子……
到后来,变本加厉,连二人同房也要算着日子,“女人要能养上崽也就这几天,这眼瞅着大半年了,只怕也是个不中用的……”
她颇受磋磨,姿容大减,肚子又一直没动静,富商也淡了心思,在外头花天酒地,甚少归家,罪过又到了她身上,动辄打骂,“既拴不住汉子又养不出娃!要你有何用……”
沈芳籍低声倾诉,泪如雨下。
这次过年,府里打发了几样面子货,恩准她回家一趟。她才知道钱氏已经病入膏肓,两个兄弟来找过她数次都被拒之门外。
她又急又气,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回去要钱,得先把钱氏送到医院去。却被劈头盖脸一顿羞辱,“当初可是白纸黑字卖得清清楚楚,银货两讫的,怎么您还当是正经亲戚,年头年尾来打秋风?我呸!”
夫人的陪房将沈芳籍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将她几样衣物一卷直接丢出了门。
“协议没见着?那得找您好舅爷去!爹死了可不就是舅舅作主!卖身银子可是一分不少的付给了钱舅爷,别想再来讹诈!”钱氏只有一个弟弟,当初也是这个舅爷极力赞成,将这门亲事说得花团锦簇,将沈芳籍推入了火坑。大抵从中捞了一笔,早不见了踪影。
“也是夫人心善,不然不能生养的妾室往那腌臜地一卖,指不定能换回这半年的嚼用。滚吧滚吧,大正月的别给人找晦气!”
陪房撕打着将沈芳籍扫地出门。转过头,也是一阵叹息。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多亏不能生养,否则也是个“去母留子”的下场,又得多费手脚,多造杀孽,能劝得夫人将人遣回家,她老婆子也费了口舌尽了心力,权当积德。
沈芳籍走投无路,只能来求助方绍伦。
在大少爷这里,能用钱摆平的事自然都不算事。他打电话到租车行租了辆车子,带着沈芳籍回了内外城交界处租赁来的屋子,将钱氏送到了圣约翰。
只是约翰逊亲自诊治也只能摇头叹息,“拖太久了,准备后事吧。”
大宝小宝失声痛哭,沈芳籍也掩面低泣。虽然当初舅父替她找这门婚事,继母极力赞成怂恿,但时代的局限摆在这里,她拉着她的手劝慰,“芳啊既然那个富家公子哥娶不了你,那你就得好好替自个打算了。女人这辈子不就是赌命么,赌中了衣食无忧,赌不中也是命,怨不得别人。”
钱氏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嫁给她爹,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但也不曾磋磨她这个继女出气,日夜操劳认着她的命。
方绍伦十分同情,不单掏了医院的费用,没两天钱氏去世后,他又叫了罗铁这种本城地界上混熟的帮忙主持了丧葬,请了一班水陆道场做了三天法事,也算体面地送走了这个可怜人。
送佛送到西,他在内城替她们姐弟仨另外租赁了两间屋子,开春又将大宝小宝送进了西式学堂,一应费用都归他负责。
只有沈芳籍本人不太好安置,她这年纪不上不下,再上学有些大了,工作吧又嫌小了。他思虑再三建议道,“要不这么着,芳籍,你在家看看书准备准备,三月里沪城的大学自主招生,你要能通过考试,就去念大学吧。资费不必担心。”
沈芳籍却对读大学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她当初离开学校是很不舍,现在却已经不是当年的心境了。
她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方大哥资助她良多,如今又负担两个弟弟进学,她这辈子就算卖给他了。戏文里说英雄救美以身相许,方大哥有爱人,不需要她许身,那她就跟在他身边当个小丫头吧,做点茶饭、洗洗衣裳、收拾屋子这些她都会。
于是她很郑重地抬起头,“方大哥,您平时一个人住这屋子吗?”她素手拂过沙发靠背,指尖上一层灰尘。“您让我给您打扫屋子、做两顿饭菜吧,权当付我工钱了。”
方绍伦知道这个姑娘自尊心向来很强,当初怎么也不肯去领取他的薪水,宁愿找个人嫁了也不肯无缘无故接受他的资助,只能点头应下,又给了她一片钥匙。
老管家和方绍玮气势汹汹杀到沪城的时候,沈芳籍正在二楼给方绍伦收拾衣柜。没有佣人的服侍,大少爷其实过得颇为邋遢,衣服横七竖八丢得到处都是,穿过的干净的堆在一块。他是什么都能自己动手做,但丝毫不具备收纳整理的概念。
她细心地将衣物归类,该收的收该洗的洗,末了又将一束新鲜杏花代替半萎的迎春花,插在床头的玻璃花瓶里。看着房间再次恢复整洁、明净,充盈着花香,她的心里泛起一阵暖意。能为他做些什么,是让她心生欢喜的事情。
墙上的挂钟指向五点钟,她正打算下楼去准备晚餐,蓦地听到一阵楼下门厅传来一阵吵嚷。一个粗嘎的声音夹杂着得意传到耳朵里,“……就是爹让我们来的,这房子也不许你再住!回头结了亲难道还带着老婆住人张三房子里?”
“胡诌什么……你做什么?撒手!”方绍伦一把甩开上前纠缠的方绍玮。
方绍玮早怀恨在心,又上前揪他胳膊,“你是可以不要脸,拍屁股就往沪城躲!还不结亲,是非得把你跟张三那点丑事闹得人尽皆知吗?宋家表妹哪点配不上你……”
“你觉得好你娶好了,反正你也不在乎多娶一个……”
“哟!你还编排上我了?!”方绍玮就跟秋后的蚂蚱似的,明明蹦跶不起来,非要上前挑衅,眼瞅着两兄弟又要扭打在一起,老管家忙从中调和,“大少爷!二少爷!你们可千万别动手!”
他一手抓一只胳膊,哪里降得住,忙把方学群搬出来,“老爷要知道你们这么大了还打架一准要请家法!好歹想想老人家……”
方绍伦懊恼地撒开手,老管家忙趁机劝道,“大少爷,半年之内找不到姑娘结婚就听老爷安排,这可是您一早答应的……”
“我哪里答应了?”方绍伦烦躁地拍着脑袋,“我如今这样,胡乱找什么姑娘?这不是害了人家吗?!”
“您总得试试,试试才知道。”两个男人相好的事老管家也没少听,可再好也不影响结婚生孩子,“您是不知道娶妻的好处,没准越过越好……”
方绍伦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捧着头叹气。
老管家趋前一步,“老爷这回是顶了真了,不然不能派我跟二少爷过来。您也别犟了,宋家几个姑娘里头选个合适的,喜欢呢您带沪城来一块过日子,不喜欢呢您搁家里头,等成了家怎么过还不是您自个说了算……”
他一门心思想把大少爷哄回去交差,喋喋不休说个不住。
方绍玮原本在一旁抱着胳膊看好戏,突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抹倩影逆着光缓缓走了下来。
一楼上二楼的拐角是面落地大窗,大团的光晕从窗户外透入,晃人眼睛。方绍玮甩了甩头,又眯了眯眼:确实是个姑娘,而且是个极美的姑娘,像从光里走出似的,来到了他的世界,走到了他的面前。
第84章 他一具肉体凡胎,怎堪得……
两层东瀛风味的建筑,却在一楼设了个戏台。鉴于这栋屋宇的私密性,这项设施纯粹为满足屋主个人爱好。
三岛春明对华国的传统文化很感兴趣,尤爱听戏。来到沪城的这段时日,只要有闲暇就会光临各大戏院,听上一两折子。
其实他很想邀约旧日同窗,两人有许多共同爱好。可心里也明白,方绍伦多半要找借口推托,他那日的莽撞行径引起了他的警觉,连和夫和幺娘都遣了回来。
戏台上白娘子摇摇摆摆地甩袖吟唱:“最爱西湖三月天,桃花带雨柳生烟。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三岛春明叹了口气,神仙妖怪都踏不过情关,佛法高深亦渡不过欲海。他一具肉体凡胎,怎堪得破这情爱无边?
他坐在二楼的包厢,看戏台上的主角演绎着爱恨情仇,在晃神的间隙,一眼看见了楼下人群中一个同样沉醉的身影,摇头晃脑地数着拍子,嘴唇跟着掀动。
他冲身后的侍从指了指,侍从会意的下楼,很快便将那位“知音”请了上来。
二十来岁的年纪,梳着分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十分恭敬地施了个礼,嗓音带着三分缠绵之意,“叨扰了,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三岛春明上下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交个朋友。敢问大名?”
“不敢,蒋鑫,草将蒋,三金鑫。”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另行装饰过的包厢、身后垂手侍立的侍从,又回到面前清俊的面庞上,不自觉地压低了声气,拱了拱手,“我也爱交朋友,幸会。”
至此府里的这座戏台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蒋鑫不仅懂戏,而且颇能唱上两句,随意扮上,再来上一二伴奏,便能鸣锣开腔,“咿咿呀呀”将情爱嗔痴、流年孤寂演绎得生动无比。
等两折子戏唱完,云鬓花容,香汗微微,眉眼之间很有些勾人之处。他的眼风扫过去,他便知情识趣地俯过来,卑躬屈膝,奴颜媚上,是很熟稔很沉醉的作派。
三岛春明当然探过他的底细,但是不以为意。“食色,性也。”肉|欲的欢愉不分阶级,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能享受这人间极乐。张定坤能带给方绍伦,这个蒋鑫也能带给他。
他仰卧在布団上,白色的寝衣散开,露出结实的胸膛,小腿上的肌肉微微地绷紧。手指划过缎面的被褥,像是抚过光滑的肌肤,蓦地一把揪紧,在欲望到达顶点的瞬间,他闭上了双眼。
即便余韵悠悠,身下的人手脚轻柔地清理、抚慰,他也没有再睁开,而是顺势沉入了梦乡。
梦里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冬日的夜晚,满室昏沉黯淡的烛光,那人的身姿端然如玉,似乎想要极力表现镇定,微微颤抖的眼睫却泄露了截然相反的内心。
红唇柔软有如花瓣,淡淡的酒意在唇齿之间萦绕。
三岛春明吮住那两片唇瓣,用舌尖细细地描摹,眼底睁开一线流光,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庞。看红霞漫上那张脸颊,跟早春的樱花泛出同一个颜色,他的心脏逐渐停止了跳动,只听到对方胸腔里传来的剧烈声响,像是神奈川畔被晚风吹拂的海水,汹涌地拍岸……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夏目漱石为什么要将“I love you”翻译成“今夜の月は綺麗ですね」”,如果某个人在你的心目中能与月色媲美,这缱绻的情怀不言而喻。
可惜美好总是短暂,方绍伦推开他,面色涨红,“够了吗?”
够?
“不够。”三岛春明重又倾身,再次含住那张唇,浅浅地描摹温柔地搜寻已经无法令他满足,他激烈地索取,舌尖滑入了口腔的深处。双手彷佛有自己的意识,将跽坐的身影拥紧、束缚,手掌与舌尖同步,解开衬衫的纽扣滑入了衣襟……贪欲是人的本能。
在现实中,方绍伦狠狠推开了他,落荒而逃。
可在梦里他没有。
他热烈地回应他,伸出舌尖与他勾缠嬉戏,敞开衣襟任他予取予求……他飞红的鬓角、颤抖的嘴唇、皮肤里渗出的细汗都是那样的真实。
三岛春明将将得到纾解的欲望再一次喧嚣尘上。
他懊恼地坐起身,以肘支额,看着飘忽的灯影长眉紧锁。着相未破,待如何?或许只能以相证相。
移门外候着的和夫听到他起身的动静,猫着腰走进来,伏地汇报着近日监察到的动向。
“结婚?”三岛春明大感讶异,“他同意了?”
“是,汽车夫亲耳听到方家的管家说回去筹备婚礼,又与方家的另一位少爷商量,如何美化那名女子的身世背景。”
“什么背景?”
和夫做事缜密,早将沈芳籍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
“哼,”三岛春明嗤笑一声,“他总有些英雄主义。家世敝零的弃妾,他要娶为正妻?绍伦的智慧大概都用在了课业上。”
第二日,他在方绍伦下班的时间,又一次来到了那栋公寓的楼下。时隔两个月,大氅换成了风衣,微雨中伫立的身影仍然矜贵无匹。
方绍伦放缓了脚步,“春明。”
三岛春明转头看向他,目光克制地滑过他的面庞,微微勾起嘴角,“好久不见了,绍伦。”他举了举手中的网兜,里头装着陶瓶、酒盏。
故人携酒来访,方绍伦只能邀他上去坐坐。
公寓的房门打开,一阵饭菜的馨香和浓浓的暖意扑面而来。沈芳籍总是掐着点给他做好晚餐,早春还冷,屋里烧着火盆。
看见方绍伦带了朋友回来,她上前行礼,露出羞涩的笑意,“我去做两个下酒菜。”也不等方绍伦推辞,转身就去了厨房。
“这位是?”三岛春明佯装惊讶。
方绍伦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呃,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
“是,春明,我大概要结婚了。”他垂下头。
三岛春明走到桌边执筷,“绍伦,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尝了一口盘中的菜肴,用东瀛语说道,“不过这个姑娘看上去并没有显赫的家世与你相配,你之所以选择是因为她烹调的手艺?还是美丽的容颜?”
方绍伦也走到桌边坐下,三岛春明执壶替两人满上酒盏。
“都不是,她有一颗可贵的心灵。”
尽管沈芳籍一再表明她已无意婚姻,嫁给他作他名义上的妻子,既能让自己衣食无忧,也能为两个弟弟找个倚仗,但方绍伦心里清楚,她是不想他陷入哄骗一个无辜姑娘的愧疚。
尽管两人达成协议,等他爹百年之后,她如果找到了意中人,他一定补偿她放她自由。可谁知道会耽误她多少年的青春呢?她顶着个方家少夫人的名分,又去哪里找意中人呢?
沈芳籍将两盘下酒菜摆到桌上,卸下围裙,“方大哥,你们慢吃慢聊,我先走了。”她并未行使未婚妻的权力,要求方绍伦为她作介绍,礼貌的向三岛春明点头致意之后,脚步翩跹地离去了。
方绍伦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举起酒盏,与三岛春明对饮。
三岛春明蹙紧了眉头,由此可见,方绍伦认可了他和张定坤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单纯的欲望驱使,他因此感到愧疚,甘愿放弃在婚恋市场的优选权。
那个贱民得到了他的心。他捏紧了酒盏。
沈芳籍离去后,二人之间涌现出一股难言的尴尬,三岛春明意识到,他那日的行径让这位好友产生了疑虑。
他举杯笑道,“绍伦,我新近结识了一个朋友,想介绍给你认识。”他挑了挑眉,“男的。”
方绍伦意会到了他的意思,微张了唇,“啊……你……”
三岛春明点点头,“承蒙你替我解惑,我想我的确对同性有着更多的好感,所以寻觅了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也许你愿意帮我参详一二。”
方绍伦难掩震惊,又感到抱歉。
他和张三是缘分使然,但从未觉得这种感情有多么值得称道和赞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三岛春明的确是受他的影响,才会误入歧途。他原本都已经订了婚期,却因为他和张三放荡的举止,燃起了尝试的想法。
但他这个作派也让方绍伦放下了戒备,春明果然只是疑惑自己的取向,并非对他个人有什么企图。
“可是,春明……”方绍伦略感疑惑,“你找了个什么样子的朋友?”三岛春明来沪城的时日尚短,沪城场面上这些公子哥儿大概都没认全乎。
“过几日我设席,一块喝一杯?”三岛春明与他碰杯,“我迟早也会回东瀛,履行我应尽的职责。‘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是吗?”
方绍伦应约踏入了对街的府邸,在见到那位蒋鑫时,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檀木圆桌上,菜色琳琅满目,小炭炉边温着清酒,三人围桌而坐。
东瀛向来喜食生冷,精美的鱼脍、鲜虾、蚌类摆放在冰山之上,蒋鑫十分体贴地扒去虾壳,将食物放入腌汁中,微翘的兰花指让方绍伦搜寻到了一点记忆。
啊!有些像……原先跟着郭冠邦的那个戏子,叫什么来着?对,幸官!报纸报道过,郭冠邦死后,他卷了一笔钱财跑了,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蒋鑫?还成了春明的……密友?
方绍伦目瞪口呆。幸官,应该说蒋鑫,看到方绍伦也难掩慌乱。
蒋鑫是他的本名,六七岁上头被爹妈卖入戏班子,除了这个名字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有眼色,师傅跟前少吃许多打。习艺成人唱了角,穿房入户唱堂会,那些达官贵人面前他也放得下身段,献得了殷勤。不然当初郭三爷也不能在一众优伶小倌里头挑了他,常来常往。
当初郭三身死,他唯恐被郭家迁怒,卷了些金银细软逃到北平,又辗转各地,还是想念沪城的繁华。
事过境迁,郭家也没功夫追究。他偷偷潜回沪城,改了装扮,混迹于各大戏院、赌馆,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既然回到沪城,自然想过有可能遇到熟人。但沪城这么大,世道又乱,谁还管得着谁呢。
因此慌乱归慌乱,十分畏惧倒也没有。这位方家少爷见过他一两回,但并无深交。他虽然跟着郭三爷造了些孽,也没犯到他方少爷头上,唯一一次使了诡计,从他师傅手上弄来那药,让玉莲那个小婊子下到他酒里,但郭三爷没得逞,背后还拿他出气来着。
他故作不识,神色间不露半点端倪。
能傍上三岛春明,他深感运道不错。这个东瀛商人人物风流、出手阔绰,虽说床第之间有些怪癖,只准他用口、用手伺候,他是浪荡惯了的,火气上来不免想要撒娇卖痴地歪缠,却被一脚踢开,平日温柔多情的双眼满溢着冷光,令人畏怯胆寒。除了这方面没法尽兴,其他桩桩件件都没得挑,他私心里是想做个长久生意的,因此伺候得十分殷勤。
方绍伦犹豫着要不要点破蒋鑫的身份,看着有些像,他不十分拿得准。而且看春明这架势,似乎对这位密友颇为看重?就着他的手吃虾、喝酒,酒至酣处,还一把搂过蒋鑫的肩膀,哺了一口酒到他嘴里。唇瓣相接,银丝勾缠。
呃……方绍伦忍不住扶额。
那日在晚樱居酒屋,张三那混账玩意当着春明的面行此龌龊之举,果然对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吧?一向克己守礼的贵公子竟然会有这般放浪形骸的时候,简直令人刮目相看。
不过他想到报纸关于郭公馆地窖那具女尸的报道,若蒋鑫真是幸官,就是个杀人凶手,不能掉以轻心。
散席的时候,三岛春明送他穿过庭院,方绍伦犹疑道,“春明,这位蒋先生的底细你打探过吗?”三岛家族的办事风格他略知一二,绝不可能放任陌生人出现在春明身边,这也是方才席上他没有直接开口询问的缘由。
“相交还不久,所以特意请绍伦帮我掌掌眼。”
“他长得有些像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方绍伦蹙眉道,“但不是什么好人。”他将郭白两家的恩怨简略分说了一遍,又着重提了报纸上的报道。“要真是那个幸官,玉莲之死只怕跟他脱不了干系,你再查查清楚吧。”
三岛春明笑意温存,“好,你放心。”
他回到内室,蒋鑫穿着寝衣,跪伏在外室。短短时日,他已将东瀛礼节学了个十成十。
一顿饭下来,他敏锐地窥探到了金主跟这位方家少爷的交情显然不一般,他身在其中自然清楚,那些放浪举止背后,实则都在留意对面人的反应。
与其等人发难,不如先发制人。他半含半露地倾诉着之前跟方绍伦的交集,将所有罪过都推到郭冠邦身上,而他只是奉命行事的小可怜,因此“可能跟方少爷产生了一点误会,给他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三岛春明径直走到内室的地台盘腿而坐,一手支额,半闭着双眼,似听非听,却在他停顿之时,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继续。”
蒋鑫愈发不敢隐瞒,将与方家少爷有关的事情汇报得详详细细。
三岛春明似乎并不介意那些过往恩怨,倒是对他提到的“药水”大起兴味,睁开眼,沉声道,“真有这种东西?”普通的麻醉剂,三岛家族的制药实验室都有研发过,但能令人兴致大起,过后又全无记忆,配方想必有独到之处。
蒋鑫点头,“真有。我试过……一回。”
当初郭冠邦拿到药,下到方绍伦酒杯之前,先拿他试了一次。那种迷乱、蓬勃的情状,至今都令他印象深刻,想起来就腿软。
“哦?”三岛春明挑起眉,目光扫过他的衣摆。
看样子是被发现了,蒋鑫咬咬牙,将那拇指大小的瓷瓶拿出来托在掌心,“早就想献给您,怕您觉得我居心叵测……”他低着头,又稍稍抬眼露出一个妩媚讨好的眼神。
三岛春明接过瓷瓶,滴了一滴到一旁的酒盏中。
他将酒盏擎在手中,示意他靠近些,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顶,“按阁下所说,绍伦确实饮了这杯酒?”
“对,玉莲那小……亲手喂他喝的。”
“然后绍伦,就被那位张先生带走了?”
“是,郭爷不敢跟他抢,方少爷毕竟是西南来的人。”
“哦,想来这是杯能令人称心如意的神仙水了。”三岛春明嘴角泛起冷笑,原来如此。他举起酒盏,细细端详,又轻嗅片刻,俯身喂到蒋鑫嘴边,“可愿与我共赴极乐?”
蒋鑫喝得毫不迟疑,虽说过后头疼了两天,记忆模糊,但飞升到顶点的那种快感不会忘,人跟在天上飘似的,魂飞魄散。
三岛春明端坐地台,一双清冷的眸子盯着底下跪伏的人影,看他面色泛起酡红,精神逐渐恍惚,一双胳膊撕扯着身上的衣裳直至不着寸缕,又向他翻滚而来。
他拉开桌边的抽屉,拿出最新款的勃朗宁,不疾不徐装上消音器。在那只手要攀上地台之时,挥了挥衣袖,“噗”一声轻响过后,身影一阵抽搐,止住了动静,眉心一点红逐渐的蔓延开来。
三岛春明随手抛下手里的物什,打了个哈欠,散着寝衣,拖着长长的衣袂缓步走下地台,踢开横着的肢体,曼声哼了段唱词,“……对镜容光惊瘦减,万恨千愁上眉尖……盟山誓海防中变,薄命红颜只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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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七,上上大吉。方家大少爷的婚礼在这一天举行。
原本方学群听了老管家调查的背景,十分不满意。新娘子家境贫寒,已逝的父亲任过小学校员,勉强称得上书香门第,而且继母新丧,按制要守孝三年。
方绍伦因此提出先下聘等三年后再完婚。
“三年?想都别想!”方学群久经商场,这点猫腻瞒不过他的眼睛。但只要肯娶亲,生米迟早能煮成熟饭。这姑娘至少姿容不错,人看着也机灵,保不齐就能挽回他儿子的心。
他把桌子拍得山响,“非要娶这个,那就趁热孝完婚。否则免谈。”所谓热孝即指亲人逝世百日内婚娶,且婚礼不宜铺张。
方绍伦思虑再三,同意了这个条件。他已经与芳籍达成了协议,不可能再去娶别人。低调举办婚礼,也符合双方的意愿。
不过再怎么低调,方家的家世摆在这里。不止月湖府邸张灯结彩,整个月城的方记商铺都贴了红喜字,挂了红灯笼,三天流水席期间前来消费的宾客都有小红封派送,规格丝毫不比方绍玮娶妻的时候低。
方绍伦和沈芳籍提前三天回了月城,随行而来的还有三岛春明、唐四爷、伍平康等一干朋友。三岛春明作为东瀛人对传统的华国婚礼十分好奇,雀跃地表示要来参加,方绍伦不便推却,他没空招呼,好在袁闵礼可以帮忙招待。
而唐四爷、伍平康则是代表漕帮和伍爷出席婚礼。方绍伦亲自上伍公馆送喜帖,伍爷并未规劝阻拦,只是方绍伦前脚出了门,他后脚就派了心腹飞马往南走,先乘轮渡到南城,再坐火车进印缅境内,然后快马到曼德勒是目前最快捷的交通方式。
方绍伦工作的沪政厅、魏司令、谢厅长都有派人携礼出席,场面铺排开来端的是十分热闹。
沈家已无亲族,只有大宝小宝作为娘家人列席。方绍伦托方颖琳请了两个女同学权当女傧相,又另请了两个媒人襄助。
方家对这桩婚事显然并不满意,从姨娘们的态度也看得出端倪。三姨娘只管操持府内事务,婚礼的一应事宜全不插手。连五姨娘也私下跟颖琳嗟叹,“这女方的家底也实在单薄了些,据说嫁妆都是你哥掏的钱……”
方颖琳倒不在意这个,“大哥必然是不想娶亲的,他跟……也不晓得嫂嫂知不知道这个事?”她偷偷摸摸跑到沈家姐弟下榻的饭店,以小姑子的身份跟沈芳籍见了一面。
回来跟五姨娘感慨,“新嫂嫂长得美,说话也和气,我听她那意思是知道的,大哥没骗她。”她真担心她哥被她爹逼急了,胡乱骗了个姑娘回来成亲。
不依不饶,四处围堵方绍伦的只有一个周灵波,她挺着个大肚子,总算把方绍伦堵在后院的小花房。
方绍伦确实是在躲她,他晓得她是个直性子,脾气上来在她哥面前都甩脸子,这事已经定了了,婚是非结不可的了,多说无益。
可眼见躲不过,他也只能洗耳恭听。
“大少爷,我三哥没对不住你吧?”灵波皱眉盯着他,一脸忿忿不平。
方绍伦搔搔头发,“难说。”确实难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对不对得住呢,都是孽缘。
“你……”灵波气得捧着肚子。
“哎,你小心些。”方绍伦忙示意她在花房的椅子上坐下,“是我对不住他……”
“那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准备结婚了?半点旧情也不念?”
方绍伦叹气,“他不在,这事也简单点。”他首肯婚礼从速也有这个原因,如果张三在,指不定闹成什么样,万一又气到他爹……
“你就不想想我三哥的感受?”
方绍伦愣住,片刻后,垂头道,“灵波,我爹的身体你是清楚的。”
灵波当然清楚,老爷子肺痈入腑,已成痨症,确实寿数有限。她静默片刻,放缓了语气,“我已经跟老爷子建议,等天气暖和些,上松山别墅去养病,他这病症要养,近段中药西药结合着来,稳妥了不少,你不要太担心。”
又补充道,“等松山药厂的批文下来,挨着松山别墅建设,届时各项设备、药物都齐全,越发可以放心。”药厂不同于其它,对环境有要求,个别品类也有一定污染,建在半山腰埋管道入地,便于净化。
“你心疼你爹我懂,我也心疼我哥哩。”灵波皱眉叹息,“这事你就不能再拖一拖吗?他应该也快回来了,你俩见个面商量一下。”
方绍伦转过身,看着天际斜阳。他确实懦弱,没法直面自己的感情,也不敢肆意妄为,践踏家人的脸面。张三若要怨他,那也……只能这样了。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他跟沈芳籍达成的协议。灵波知道了就等于蔓英知道了,蔓英要知道了保不齐绍玮也就知道了。
“你可别后悔!”灵波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正宴这日是个极好的晴天,白日煊赫,傍晚流霞,时光荏苒,渐至黄昏。
月湖府邸阔大的厅堂里,鲜花簇簇,人影幢幢,礼堂已经布置妥当,披红挂彩,红烛高烧,方学群摆手示意老管家不必搀扶,喜气洋洋地端坐在堂中高椅上。新郎和新娘穿着传统的中式礼服,是唐记老裁缝的手笔。
方绍伦扯了扯身上的湘妃色长衫,很有些不自在。他从未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其实特别好看,衬得他面如冠玉。一头黑发也难得的用了点刨花水,梳得整整齐齐。
沈芳籍在盖头底下偷瞄了他一眼,羞红了面颊。突然记起许久之前的那个梦境,没想到竟然有美梦成真的一天,这人生的际遇实难预料。
满堂华彩,鞭炮齐鸣,老管家在一旁高声唱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骏马的嘶鸣声,竟然有人驱马直奔内堂,拥挤的人群大感诧异,不由得让出一条通道来。
缰绳勒得太急,骏马扬起前蹄,马背上的身影翻身落地,却是一个踉跄,等他站稳,抬起身,围观的众人一阵惊呼:“三爷!”“三爷回来了?!”“三爷这是上哪去了?瞧这马累得……”
阶下立着的男子身形高大,黑色的披风在晚风里飞扬,夜色似与他一齐降临。他眉眼冷厉,面罩严霜,嘴角却扯开一个笑着的弧度:“我来迟了,还没给新娘子添妆。”
第85章 春雨夜,狂风大作,暴雨……
原来从春天到冬天的距离并不遥远,只需要一个眼神对视的瞬间。
在被张三目光攫住的刹那,方绍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大半年不见,那张原本熟悉的面庞瘦了些许,面上的神情因而显得十分冷峻。他向来爱体面,此刻却是一头乱发,满面风尘,披风底下的骑装裤上露出块块汗渍。
冰冷的目光滑过堂前挂着的红色布幔、高烧的龙凤喜烛,回到穿着婚服的新郎身上。他咧开嘴角笑了笑,“唔……”似乎想说一句吉祥话,却捂住了胸口。跑得太急了,陡然停下来,心脏有些受不住。
沈芳籍在四周弥漫的寂静里觉察到了不对劲,掀开盖头一角,又一把扯了下来。这人只开口说了一个字,她便记起了这个腔调,是她躲在大理石台阶后听到的另一道声音,曾镌刻在她的脑海。
张定坤的目光看向她,细细地端详,点头笑了笑,“嗯,这凤冠霞帔确实比簪朵绢花好看……”
他记得这个鬓角簪花的姑娘,在美东舞厅里,方绍伦牵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跳舞。后来他去英国,赵武说大少爷在河边抱着一个姑娘,大概也是这一位。
大少爷一直怜惜她悲苦的身世,几番资助,这是由怜生爱了?好!很好!非常好!
他盯着姑娘的脸庞,眼睛急速地充血,浑然不知面容已逐渐变得狰狞。
方绍伦挡在她身前,“张三……”他的声音发着颤。
张定坤深吸口气,目露悲凉,他怕他伤她吗?这样护着!哼!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似哭似笑,他心爱的,他怎么会去伤害?结契那日说好的,他如果爱上别的姑娘要成亲,他要替他筹办安排。
他喉头滚动,将万般苦楚通通咽下,勉力笑道,“恭喜大少爷了!”他转身几步回到马鞍边,从驮袋中拎出一个木箱子,“啪”一声扔在堂前。
多亏堂前铺着厚地毡,箱子里头又垫着棉絮,但盒盖还是“咔哒”一声崩开,盈盈的碧光四散开来。
围观的众人爆发出一阵惊呼,“……这是翡翠?!”“哇,这水头!”“三爷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尽管张定坤嘴里说着恭喜的话语,众人也觉察到了这诡异的氛围。嬉笑的这几个是跟他相熟的掌柜,尽力打着圆场。
“给新娘子添妆!”张定坤转头看向方绍伦,似要将他的面容镌刻在心底,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恭喜了大少爷。”
他转身就走,堂中一片寂静。
张定坤翻身上马,沉寂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大少爷,一勒缰绳,驰骋而去。
方绍伦脑海里一片轰鸣,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有那道目光,一把剑似的,破空而来,直入胸膛。
似乎有谁在呼喊他,阻止他,他茫然地扫开那些拦阻的胳膊,几步跨出了礼堂,随手解开阶边拴着的一匹骏马,向着张定坤离去的方向狂奔。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声轰然而起,拜堂尚未完成,新郎竟然跑了?简直匪夷所思,在场的宾客不由得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起缘由。
这一幕幕叙述来颇费笔墨,其实身在场中不过几个瞬息。等方学群反应过来,方绍伦已经不见了踪影,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他气得拐杖不停顿地,身躯摇摇欲坠,老管家忙上前扶住他。
堂前蓦地传来“噗通”一声响,却是新娘子跪到了他跟前,额头重重磕在阶上,颤声喊道,“上人明鉴,我虽之前就与三爷认识,但敢对天发誓绝无苟且!绍伦他……上人可一定要信我呀!”
她两行珠泪长流,围观的众人恍然大悟!难怪!难怪!
张三爷素来就有风流名声,又常在沪城盘桓。新娘子来自沪城,家世不显,容貌却是不俗,难道之前便与张三爷有些首尾?不然怎么这么大手笔添妆,还说什么比之前好看……
大少爷这是气不过讨说法去了?
方学群摇晃的身躯逐渐安稳下来,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深沉的目光看向阶下跪伏的身影,温声道,“你受委屈了,绍伦这孩子向来莽撞,瞻前不顾后的,回头让他给你赔礼。”他冲一旁喜娘扬了扬下巴,“先送新娘子回房。”
老管家适时作揖,“劳动各位了,请先入席。招待不周,多饮几杯。”
一场婚宴得以继续进行,虽然少了新郎新娘敬酒这个环节,但席面丰盛,主家伺候殷勤,众人推杯换盏,这场喜酒算是喝得尽兴。
不过婚礼上的这段插曲,一个晚上便传遍了整个月城。一时间,方家这位少夫人简直如狐仙再世,妲己重生,竟能令原本亲厚的张三爷和大少爷反目成仇,大打出手!
众人添油加醋,将当时情形和脑补的场景描述得绘声绘色,有如亲见。新娘子是如何梨花带雨地辩解,大少爷是如何气愤填膺,而张三爷又是如何挑衅生事……总之,为了这朵来自沪城的解语花,月城两个出色男儿大战了三百个回合!
前情来自臆测,结局却是一点没说错:两位男主角此刻正酣战淋漓。
方绍伦追着张定坤的背影,浑然不知路线,等醒过神才发现他们出了城,到了摩柯山脚下,他们在这有一个秘密基地。
还是遇蛇那次,两人无意之间发现的。山边一线悬崖,几株古树遮挡,崖边有瀑布一道,水旁有洞穴一窟。
方绍伦打小就极为热衷发掘这些旁人不知道的隐秘胜地,一座座都是他的府邸。受了委屈挨了罚,躲起来生闷气,多半在这些秘密基地里。张定坤总能轻而易举将他找到,哄回家。
张定坤翻身下了马,将马拴在树上,眼睁睁看着马蹄飞扬而来,他也不躲,还伸开两只胳膊。
方绍伦猛拉缰绳,马头偏向一边,他跳下马,一鞭子挥过去:“找死是不是?!”
张定坤此刻的神情与喜堂之上截然不同,他万念俱灰一回头,大少爷竟然跟了出来?撇下满堂宾客……跟着他来了??
大悲之后是大喜,他极力按住气血翻涌的胸口,一勒缰绳往城外走。这处隐秘的所在,只有他俩知道。此刻鞭子抽在身上,丝毫不觉得疼。
他迎着鞭子冲上去一把搂住方绍伦,将他的头颅紧紧按在胸口,让他感受自己剧烈的心跳。手掌攥住他脑后的黑发,亲吻他的额头。
方绍伦原本要挣扎,却有温热的水滴滑落在面颊,他怔住,抬起头。
张定坤却迅速地抹去了那两行水渍,他粗粝的手指滑过他的下颌,两人在黯淡的天光里对视。
太久没有见面,思念和渴求像春笋般疯长。他的唇俯下来,他的唇迎上去,四片唇瓣交错的瞬间,天边划过一道惊雷。
春季的雨水是那样充沛,漫天的珠线窜起了天地,从天而降的雨水迫不及待地钻入了久违的大地,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崖壁的洞穴里燃着一堆篝火,散发着融融的热意。
旁边铺开的披风上是两道起伏的身影。没有言语,汗湿的鬓角、剧烈的喘息、肢体的交缠都在诉说着爱意。
男人往往用行为而非言语确定爱,你允许我亲吻、拥抱、进入你,那么无需诉说,我也知道你对我的爱还在那里,依旧炙热、紧密、鲜活。
方绍伦此刻沉醉万分,身体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温顺的随另一双手摆弄、折叠、展开……近乎溺毙的脑海里不断回闪着张定坤看向他的目光。
据说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可是那一刻他无比确信,心尖泛起的疼痛并非只来自他一个人。
在刹那间,他清晰地感知到谁也没有这个人重要。不管爱情的定义是什么,不管这个行为的动机是什么,不管世俗的标准是什么,什么都被他置之脑后。
他愧悔般地敞开,允许远归的人来到最深处。
他温柔地包裹、安抚那颗被他伤害的心灵。
他揪紧了身下的披风,承受思念的宣泄……
春雨夜,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一轮又一轮,总不肯停歇。
将将捱到后半夜,那些奔涌的激情才渐渐化作涓涓细流,有雨收风住之势。张定坤将方绍伦搂在身前,就着紧密地连结,在扔满一地的衣物和杂物间翻找。
他不肯松开半点空隙,紧紧地禁锢着他家大少爷,翻找到烟盒和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在温柔地律动间,将烟递到另一张唇边。
方绍伦深吸一口,转过身,跨坐在他怀里,半闭着眼睛,伸出两条胳膊搂着他的脖子,缓缓地坐了下去……唇齿相接,翻腾的白雾在两人的口腔间流转。
迷迷蒙蒙,如坠云端。
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的时候,张定坤总算停止需索,心满意足地沉入了梦乡。他实在太累了,见到伍爷派去的人,便马不停蹄往回赶。
多亏月城离曼德勒更近,他放弃要等两三天的轮渡,先乘火车到边境,余下的路程都是骑马,中间还在下边县城换了一次马,一天一夜没合眼。
但总算让他赶上了,他在睡梦里也攥着大少爷的手,“别走……”
温热的唇落在他的额头上,修长的手指在他的乌发间穿梭,耳边传来温声低语,“你听话,先回沪城,我会去找你的……”
张定坤极力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像被胶水黏住,喃喃几声,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等他一觉醒来,暮色沉沉,身旁的火堆只余温热的灰烬,昨夜的旖旎像是一场梦境。
他跳起来,身上的披风滑落,露出赤裸的胸膛,胸口有一枚嫣红的印记,是他熟悉的唇形。他大大的松了口气,不是梦,他的大少爷的确离开那个刺目的喜堂,跟着他走了……大少爷爱他,比之前更爱他……酸涩与甜蜜充斥着张定坤的胸口。
这场闹腾,必定是场不小的风波,大少爷估计善后去了。他赶紧起身,如昨晚一般跳到旁边的瀑布洗了个冷水澡,脏衣裹身,骑着马回了城。
原本直奔月湖,半路想起方绍伦的叮嘱,调转马头先回张宅,不管是跟老爷子谈判还是去见大少爷,都得把自个拾掇干净。
门房见他回来,一脸惊喜,“三爷您真回来了?”
他泡在浴桶里,把人叫进来细细地询问。门房是他亲信,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将昨晚到今天传遍月城的这桩热闹一一道来。“不少人往我这打探哩,没您的吩咐,我可不敢乱说话。”
“嗯,就这么含糊着,随他们猜吧。”张定坤挥手示意他下去,靠在浴桶壁上,又是失望又是感慨。
原本想着这么闹开了,大少爷必然不能再退缩,没想到又被圆回来了。他回想着沈芳籍的容颜,心里满不是滋味。绍伦挑的这个新娘子,不止长得漂亮,还是个挺聪慧的姑娘。
他昨日气昏了头,不管不顾,确实为难了他家大少爷。若揭开他跟大少爷的关系必定轰动月城,方学群搞不好真要气个半死。这会拉进来一个女人,便成了一桩争风吃醋的桃色新闻。
这姑娘拼着名声有损,也肯这么做,要么跟大少爷达成了某种协议,要么用情颇深。他“哗”地一声从水里站起身,收拾齐整就要去方府,门房赶忙拦着他,“三爷,这个点您可千万别往月湖跑,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着呐……”
张定坤醒过神,他记起睡梦里,大少爷揪着他的头发,“你听话……”
他是得听话,大少爷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他走了,还要他怎么样呢?他只能到沪城等着,等大少爷回来再想办法。
他打定主意,换了身装束,又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只“花口撸子”,跟当初送给大少爷那把一模一样,他将子弹压上膛。
既然有闲暇,得去算算旧账。
喜宴的第二日,来赴宴的宾客要返回沪城。三岛春明的目光隔着门廊、穿过天井,看向祠堂里跪着的身影,感到十分陌生。
他素来引方绍伦为知己,尽管性情各异,但潜意识里总有同类之感。军校受训,他们有同样坚韧的意志,负重四十公斤行军一百公里,准时抵达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野外实战,他们埋伏的地点紧挨着蜂窝,戴着伪装趴在坑里让蜂蛰了也能不吭声……
可是此刻他产生了怀疑。在三岛春明从小受到的教育里,不管饮食、穿着、各项技能的训练不能有偏好,各项欲望都能轻易被满足,但绝不能被欲望控制。
但凡他有所偏爱,被偏爱的就一定会被毁坏。许多年前,父亲将他豢养的截尾猫的尸体掷在他脚下,冰冷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自我控制是最强者的本能。你为它荒废课业,就为它掘好了坟墓。”
而方绍伦的行为颠覆了他的认知,他竟然为了一个卑劣的人,忤逆尊长、抛却声名,将自己置身于一个笑话。这个贱民满足了他的情欲,所以控制了他的身心?
三岛春明为此感到鄙夷、唾弃,却又滋生了隐秘的妒忌。他收回目光,领着仆从,转身往外走。
袁闵礼负责送客的事宜,他亲自开车,领着车队,将一众贵宾送上火车,又指派侍从将回礼安置妥帖,十分殷勤周到。
三岛春明上车前握手谢过他的照顾,微微笑道,“英雄救美闵礼兄也有份,却是绍伦抱得美人归,不知闵礼兄心中可有意难平?”
袁闵礼一怔,“这件旧事绍伦也跟春明兄说了?”
三岛春明不答,挥手作别,“闵礼兄若到沪城,闲暇可到舍下小酌几杯,恭候大驾。”
“好,一定来叨扰!”
送走众人,袁闵礼遣散车队,兀自思索,按他对方绍伦的了解,不会大肆宣扬“英雄救美”这件事,但三岛春明显然知之甚详。
按道理,这事只有他们三个知道。但也不一定,他们叫车去医院,司机、护士、医生都有目睹,或许听到了一星半点。而沈芳籍下海的舞厅,也许有相熟的舞女……这是一件极小的事,但正因如此,要探听到底细,手底下必然有着周密的情报网络。那么对三岛春明来说,他想了解的人和事就不存在秘密……
他回到车上,仍在沉思,等察觉到不对劲已是迟了,后座坐起来一个身影,同时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什抵上了他的后脑勺。
“三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袁闵礼看向后视镜。
“误会?”张定坤一声嗤笑,“袁二少回忆一下新婚之夜,再来跟我说是不是误会?”
“哦……”袁闵礼拉长了声调,“我跟三爷是同道中人,美色当前,难免把持不住……”
话未说完,脑袋上挨了重重一击,鲜血瞬间就顺着太阳穴流了下来。
“嘴巴够硬嘛,”张定坤枪口顶了顶他的后脑勺,“可惜脑袋没有嘴巴硬。袁二,我记得我警告过你,少打绍伦的主意。”
袁闵礼从西服上衣口袋拿出手绢抹了一把血渍,仍叫他“三爷”,“三爷这是把大少爷当成自己的私有物了?容不得别人染指?”
他蓦地转头,眼睛直视着枪口,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那三爷有得忙活了,大少爷身边的好朋友很不少哩。”
“是吗?来一个我揍一个,来两个我揍一双。”张定坤漫不经心的将手枪盘在掌中转悠,突然冲着袁闵礼的左腿扣动了扳机。
“嘭”的一声巨响,车身都跟着晃了晃。
袁闵礼料定他只是吓唬吓唬,没想到他真敢开枪。鲜血沁开,剧痛弥漫,他面上的得色终于收了起来。他这阵子顺风顺水,的确有些狂过了头。
张定坤冷声道,“袁二,你要是一片真心,光明正大竞争,输赢各凭本事,我今儿也找不上你。但你用龌龊手段,玷污大少爷对你的情分,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给点教训,你自己领会。若还敢伸手……”他阴恻恻笑道,“你跟苏女士私底下的关系和背后的勾当,魏家想必有兴趣了解。”他推开车门,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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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跪完祠堂,被方学群叫进了书房。
他照旧跪下,既未辩解,也未陈情,只是垂首不语。到了这种地步,言语尽皆多.寓.言.整.理.余。
方学群怒目圆睁,一拐杖甩到他肩膀上,“你还回来做什么?直接跟那畜生走了得了!”
“爹……”
“别叫我爹!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拐杖夹着风声一棍一棍甩在方绍伦肩上、背上,“白养了!白养了!”
老管家让他出了口恶气,才在一旁小心劝慰,“少爷既然回来就是知道错了,如今又娶了媳妇,慢慢会好的,老爷您千万放宽心……”
方学群叹着气,挥手示意方绍伦回自己院子去,“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横竖木已成舟,男人结了婚、生了娃,迟早会收心。
他更多是怨怪张定坤,迟不来早不来,当着众人的面歪缠,是存心要践踏方家的脸面!这是逼他非弄死他不可!他当即叫来心腹,吩咐再往北边找人。张三再能耐,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他!
双管齐下,厨房将补品、炖盅流水似的往大少爷院里送。三姨娘又是画册又是锦帕,明示暗示小两口尽快圆房。
方绍伦没想到成了亲,还有后续。果然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二楼的房间有多,他和沈芳籍原本一人睡一间,结果临睡前,三姨娘又奉老爷的命令过来检查,很有些鄙夷道,“哪里有新婚夫妻分房睡的?绍伦,你既然娶了人家,好歹就要负起责任来。”
他只好跟沈芳籍睡到一间,好在卧室宽大,芳籍睡床,他睡沙发,相安无事。过了两个晚上,又出幺蛾子。
五姨娘苦口婆心的来劝他,“绍伦,因着婚礼的缘故,芳籍就很受指摘了。”她看一眼那装元帕的盒子,“要是没个印记……往后她在方家可怎么过日子?”
大少爷没料到还有人听壁角,而沈芳籍满面羞惭,她的身世背景经不起调查,当初求了老管家和二少爷才算蒙混过关。如今这一关要怎么过……
方绍伦示意她不必着急,这种种催促、窥探,已经让他疲惫不堪,索性把这事了结了。他往胳膊上一划拉,白帕子蒙上去。做戏做全套,把立柱大床摇得吱嘎作响,第二天果然得了清净。
如此一个星期,总算解了禁令,他提出婚假将尽,要回沪城当值。
方学群勉强同意,但是提出建议,“儿媳才进家门,很该跟家里人熟悉熟悉,你自去做事,一个月多回来两趟也就是了。”名为建议,实为命令。
他对这段婚事仍存疑虑,凭空冒出来一个姑娘,成了方家的大少奶奶,若不是情况特殊,他绝不能答应,要放眼皮底下端详端详。
再说,就这么将小两口放回沪城,谁知道是个什么情形,让儿媳在府里住着,儿子常常回来,每个月总少不了几天住一块。日子久了,感情厚了,说不准娃娃也就有了。
方绍伦让这道命令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跟沈芳籍原本商量好,办完婚事就回沪城,他给她姐弟仨再另外租个房子,就近照应。名为夫妻,实为兄妹。
沈芳籍倒是见机快,一口就答应下来。回了房间,她柔声劝慰,“方大……绍伦,”她改了称呼,不然叫顺了嘴听着不像。“绍伦,不碍事,大宝小宝西式学堂可以寄宿,男孩子锻炼锻炼也好。老爷子身体不好,儿媳伺候汤药也是应有之义。我担了这个名分,就该尽这个心力。你尽管自在过,等我上下混熟些,也能替你打个掩护。”
她是个聪慧又体贴人的好姑娘,喜堂上那一幕烙印在她的心底,方大哥和那位张三爷是相爱的,他们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她能嫁进方家,有个归宿,往后弟弟们的前程也不必担忧,已经心满意足。她不想他为难,再三劝说,又亲自替他收拾行李,方绍伦只能先答应下来。
然而,临行前一晚,方府来了一位稀客。
魏静芬自嫁入袁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尤其有了身孕,更是一应红白喜事都不曾出席。此刻却是满面焦急来找方绍伦,“绍伦,闵礼他这几天发烧,今晚尤其烧得厉害,大夫用了药一点效用也没有……恐怕要送去沪城!”
这场婚礼,袁闵礼忙前忙后,比他出力更多,难道是累病了?方绍伦忙和魏静芬一块回到袁府。
袁府愁云笼罩,下人们行色匆匆,送医熬药。房间内丫鬟不断更换着病人额上的巾帕、擦拭着手心脚心,袁夫人坐在一旁垂泪。
看见方绍伦进来,袁夫人一把拉住他胳膊,“好孩子,你快来看看,像是魇住了,烧糊涂了,老是念叨你们读书时候的事……”
被褥堆中一张烧得通红的面颊,方绍伦伸手一探,吓了一跳:“烧多久了?大夫怎么说?”
“前几日只是低烧,用了药,茶饭也照旧。昨儿起突然就烧得厉害起来……”
袁夫人在一旁老泪纵横,“摔了该养着,叫他不要去厂里也不听,这几日下雨恐怕又受了寒……当初大哥儿也是烧着烧着就……”
魏静芬心里惊慌,却只能打起精神劝慰婆母,“您放心,明儿一早就转去沪城,大医院有的是办法。这儿有我跟绍伦,您先去休息。您要亏了身子,等闵礼醒了,要怨怪自己怨怪我了。”
她让丫鬟扶着袁母下去,等室内没有旁人,才小心掀开被子。
方绍伦俯身细看,大吃一惊。左边小腿肿胀不堪,绷带底下渗出脓渍。
“这是怎么弄的?”
“闵礼不肯说,”魏静芬放下被子,又掀开额头的毛巾,“这里也有伤。”她用帕子捂着脸,“我问了随从才知道,他前几天去医馆取过子弹,回来只说跌了一跤……”
方绍伦心下一沉,若是枪伤,只怕是感染了。袁闵礼秉性柔和,从不跟人结怨,谁会举枪相向?他心头闪过一个人影,不由得咬紧了唇。
昏迷中的袁闵礼一阵惊颤,方绍伦忙握住他手掌,他半睁着眼,喃喃道,“绍伦,你帮我打壶开水,我今儿就不吃饭了……”
魏静芬拭泪,“他烧糊涂了,总叫你的名字,说你们读书时候的事情,我只能去请你。”
方绍伦点头,扯过椅子,在床边坐下,“静芬,你吩咐人收拾衣物,等天亮立马去沪城!”
第86章 “绍伦,让我背着你。”……
张定坤等得心急如焚,他接到大少爷要成亲的消息时,刚接手一个矿洞。
原本的计划是淘一批货先回沪城,但事有凑巧,赵文带着几个搜罗来的人手在茶馆饮茶时,得知帕敢基的一个矿主家逢变故,新开的矿洞半年都没挖到好货,急于脱手。
接手这种已开的矿洞有许多便利,现成的资质就能省下一大笔,但能不能赚到钱,取决于矿洞里储藏的玉石成色及产量。行家里手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要赌运气。
张定坤先派觉图和敏登打头阵,又重金请塔沙参详,自己也再三勘察,都觉得这洞里头不是没货,是挖得还不够深。
时机稍纵即逝,他素性果敢,当即找卢振廷担保,签了契约缴了税款办妥了一系列手续,接手了这个场子。
玉石行当头炮能不能打响十分要紧,但再要紧也没大少爷要紧,他将赵文赵武留在矿上照应,单枪匹马回了沪城。
等的这些天半点没闲着,先上伍公馆详细汇报了这大半年的进展。伍爷趁着他回来,将装修落妥的珠宝玉器店办了个开业仪式。
伍平康请了不少电影明星来捧场,开业当天报刊杂志记者云集,镁光灯“噗噗”闪个不停。店面装修得十分阔气,玻璃柜子里陈列的玉器件件都是精品。
张定坤不是空手回来的,那驮袋里头,一边是给大少爷的箱子,一边是搜罗来的好货。他搭上了昂觉坤这条线,又向来胆大,反其道而行之,过边境拿着卢爷的印信缴了税款,不等护送,单人快马,腰缠万贯地跑了回来。
连伍爷看到他从粗布棉絮堆中拎出来的货都吃了一惊。华缅边境的山匪要劫了他,够吃好几年!
张三爷的回归在沪城的社交场合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他三教九流结交的朋友多,办完玉器店的开业仪式,饭局、舞会邀约请柬雪片似的飞来。霓裳姑娘替他制的一箱子新裳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近一米九的身高是天生的衣架子,华服加身,走到哪都令人瞩目,三天两头上报纸。
他趁机筹办了个慈善酒会,替普济堂筹了笔善款。又上银行和电报局立了户头、开通了密匙,往后再有急事就能发电报,交易往来、银钱汇款也方便。
料理完这些琐事,才终于抽出闲暇去长柳书寓找柳宁,大步跨进门,就接收到了柳宁的眼色。他会意地压下笑容,摆出一副来消遣的模样,“给爷准备一桌酒菜,晚上请几个朋友上你这热闹热闹。”
旁边传来一道清冷声线,“定坤兄。”
他转头,三岛春明在一群东瀛商人的簇拥下从包厢里走出来。
“三岛先生,这么有雅兴?”他家大少爷不在跟前,他懒得跟这小白脸称兄道弟。
“我是闲人,不比定坤兄事忙。”三岛春明面上是一贯温文浅笑,眼底却漂浮着一层冷漠不屑,“才在月城唱了一出大戏,这会又有闲心消遣,定坤兄果然不负风流名声。”
张定坤这才想起来,当日喜堂之上,这小白脸好像也在场。这是嫉妒他把大少爷拐跑了?
“三岛先生过誉了,唱戏也罢,消遣也好,总得有人陪着才过瘾。”他面泛得色,“今儿倒想喝一杯,上回也没分个高下,咱俩再喝一场?”
“改日奉陪。”三岛春明拂了拂衣摆,径直上车走了。
柳宁仍端着腔调, “三爷——您可算回来了,您快瞧瞧,咱新弄的这地界怎么样?不比原来差吧。”
张定坤跟着她房前屋后的转了一圈,“唔,是不错。好久没尝过你手艺了,去,弄几个下酒菜,咱俩好好叙叙旧。”
等酒菜上桌,房门一关,张定坤拿筷子敲着碗边,“这是唱的哪一出?这东瀛来的小白脸经常上你这?”
柳宁示意他低声些,“三哥,最近生意太好,我新招了不少人,保不齐就有眼线,往后来往得慎重些。”
她给她哥斟上酒,疾声道,“三哥,这三岛春明可不是普通人。东瀛人在咱北边闹腾的那些事你总该听说了?南边,恐怕是由他来筹划,迟早要有事故。”她这些日子,跟东瀛商圈的人来往密切,掌握也传递了不少情报,摸清了底细。
张定坤皱眉,要真是这样,事情就麻烦了。
尽管三岛雄一郎是东瀛军部重臣,但名声不显,东瀛国内局势也颇为复杂。三岛春明来沪城,不是没有单纯经商的可能。若只是个商人,强龙不压地头蛇,不怕他反了天。若与时局挂钩……
柳宁显然跟他有同样的想法,“三哥,你千万不要跟他杠上。”个人再能耐,在政治机器面前渺小如蝼蚁。
三岛春明在她面前都毫不遮掩对方家大少爷的觊觎之心,她哥迟早会发觉。“你往印缅找出路是对的,国内形势越来越紧张了。你劝劝大少爷,让他跟你一块走吧。”
“嗯,我明白。”纵横商场多年,张定坤有十分敏锐的触觉,点头首肯,“我会说服绍伦的,你跟我们一起……”
“我不能走,三哥,你知道的,我有任务在身。”柳宁坚定地看着他,“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你不阻拦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她起身走到轩窗边,扫视一圈,没有窥探的眼睛,才敢放心欣赏初夏的美景。她深吸口气,“遍地的豺狼虎豹,都把咱华国当成了一块肥肉……可终有一日,这大好河山,我们不必躲也不必藏,想去哪就去哪,想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是一个自由、崭新、美好的国度。”
张定坤叹口气,拍拍她肩膀,“与虎谋皮,你千万要小心些。”他妹子的志向他很清楚,多说无益。
他就没有这么大格局,一颗心劈成了两瓣,一半惦记着发财赚大钱,一半牵挂着他家大少爷,哪怕夜夜笙歌,也没法尽兴。
这一晚跟韩文君以及新闻界几个朋友喝酒聊天到半夜,回到公寓,却见客厅里亮着灯,沙发上有一抹熟悉的背影,顿时一阵狂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绍伦,你回来了?”
他回沪城有的是地方住,不说私宅,伍公馆都有他的卧房,但他仍旧住回了复兴路的公寓,晚上睡在大少爷的床上,怀里抱着大少爷的枕头。
尽管闹了一场,他远走印缅,潜意识里这栋公寓仍然是他和大少爷的家。
尤其进门看到什么都没有变,沙发上有大少爷爱用的抱枕,房间床上是他们共用的被褥,衣柜里挂着大少爷的制服,这一切都令他欣喜若狂。
然而转过沙发,看清大少爷的面色,却吃了一惊:乌发蓬乱、满面憔悴,脚底下一地烟头。
他提起了心,蹲身握住大少爷手掌,“是不是老爷子……”
方绍伦甩开他手,红着眼睛站起身,颤声道,“闵礼的腿,是不是你干的?”
张定坤松了口气,跟着站起来,“他还有脸跟你告状?”
“是不是你?”
“是!”
“为什么?”
“为什么?!你心里清楚!”张定坤冷笑连连,他喝了不少,酒意上头,愤懑令他脱口而出,“他碰你这事,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方绍伦面庞涨红,低声嘶吼道:“你有事瞒着我没有?你骗过我没有?”
张定坤语塞。
方绍伦重重一拳向他胸口砸过去,张定坤攥住他拳头,卸了点力道,“你他妈疯了!为了他打我?”
拳头“咚”一声敲在他胸口,方绍伦攥着他的衣襟滑了下去,蹲在地上,又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张定坤赶忙攥住他手掌,“你抽自个干什么?想抽还是抽我吧!”他看着他的神情,觉察到了异常,狐疑道,“怎么?他——死了?”
“你!”方绍伦不可思议地瞪了他一眼,揪着头发捂着脸,深深地叹气,“你那一枪不光引发感染还造成了神经损伤,约翰逊说他的左腿可能会不良于行……”
“瘸了?”张定坤愣了愣,“呃,他这个运气……好像不太行……”
“你还说得出这样的话!”方绍伦站起身推搡他,“你知不知道这对他的家人是多大的打击?静芬因此动了胎气难产大出血!差点一尸两命!”
张定坤这才有些愧色,皱紧眉头,“孩子没事吧?”
“多亏是在医院里!”而且是在圣约翰这样的大医院,魏司令亲自到场,医院调集最顶级的人力物力,才算保得母子平安。
张定坤松了口气,大人造的孽没有殃及孩子就好。他伸开胳膊箍住方绍伦,“这事是我莽撞了,应该打他一顿的。”断几根骨头总比瘸条腿强一点。“你别生气,回头我使人问问他,是想还我一枪还是让我赔偿,让他划个道。”
他说得轻描淡写,方绍伦气得吐血,攥着他胸口衣领,“这事魏家牵扯进来了你懂不懂,闵礼还替你遮掩!不肯说是谁动的手,但魏伯伯肯定不会罢休……”
“那就让他知道知道他的好女婿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他顿了一下,“我是说他跟苏娅萍……”
“张三!”方绍伦眼里要喷出火来,“你不是法官不是神!谁都没有权力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审判别人!他跟谁有什么纠葛都跟你没关系!”
“他动我的人就跟我有关系!”
“谁是你的?我不是你的所有物、附属品!”方绍伦怒目而视,“这事跟我有关,你是不是该跟我打个商量……”
大少爷不承认是他的人,张定坤顿时来了火气,“跟你商量就是息事宁人!我还不清楚你!跟你说过多少次姓袁的不是什么好人!但凡听进去一句也不至于跟人滚一块去!他动你哪了你说清楚,要真让他上手了,何止一条腿,老子要他的命!”
“你!”方绍伦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跟他打一架,但也晓得不是对手,转身就走。
张定坤见机快,一把从背后抱住他,“绍伦,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不要吵架行吗?我想你,很想你……”
他双手牢牢地禁锢住他,用柔软的唇畔去蹭他的耳廓,软语低声,“绍伦,你别生气,是我错了……”
大少爷吃软不吃硬,止住步伐但显然气愤难平,掰着他的手腕,“松开!”
张定坤稍稍解开桎梏,叹气道,“你就给我两耳巴子我也不能放手。绍伦,你不要同情姓袁的,他有今天是咎由自取!他对你没安好心,这事肯定蓄谋已久……”
方绍伦转过身,“你为什么总这么说他?”
“你不清楚你们两家的恩怨,他肯定是知道的!”
“恩怨?”
张定坤踌躇片刻,他要说服方绍伦跟他一块走,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拉着他的胳膊在沙发上坐下,“袁家大少爷被山匪劫持那事你大概还记得?你爹命我带护院驰援,实际上……”
他避开他的眼神,别过脸,“实际上,是假意驰援,压根没去青山寨!”
方绍伦呆愣住,“什么?!”
“这事情有可原,方袁两家争抢西南的地盘不是一两日了,袁大少爷自个莽撞,撞到不要命的匪贼手里是运道不好。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他袁大少爷的命是命,护院家丁的命就不是命?”
在张定坤看来,方学群的决定没有错,换他也这么干,“你爹不止是你爹,他还是方家的当家人,西南商界的领头羊!但立场不同,看法必定有异,袁二要记恨要报复只要他有这个本事!背后耍阴招,祸害到你头上,那我就不能容他!”
方绍伦站起身,“不可能!我爹不可能这样……”心狠手辣。
方袁两家有通家之好,袁家两位公子年年都来拜年,叫着“方叔”,提着礼品,救不回是命,能救不救肯定是错,怕世人指责假意营救更是错上加错。
张定坤嗤笑一声,“难怪你看不清袁二的真面目,你连你爹都没看明白。老爷子要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方家能有今天?”话既起了头,索性说个明白,“就连咱俩这事,老爷子也算得清楚明白,我算是一路逃进印缅……如果不是运气好,估计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见你。”
他看着方绍伦脸庞上涌起的惊惶,心头闪过无限怜惜,他家大少爷一直是个单纯的人,总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
不然怎么会捡了他这个流民,也当成兄弟来对待?
“绍伦,你跟我走吧。这些恩恩怨怨咱不管,”张定坤攥着他胳膊,语重心长,“袁二要争要抢,给他就是了。他就这么点眼界,国内乱成一锅粥,穷尽心力,也讨不了好。方家有我兜底,横竖垮不了。绍伦,你跟我走……”
方绍伦从震惊中醒过神,猛地一把将他推开,“噔噔噔”跑上了楼。
张定坤知道他需要时间理清思绪,没急着去逼他,挨着沙发坐下,丢了根烟到嘴里,吞云吐雾了大半个晚上。
等天光大亮,他上伍公馆找伍爷说了袁闵礼这事。这事既然出了,就得了结,不能让他家大少爷夹在中间为难。
伍爷处理这种事情小菜一碟,他深知义子的为人和能力,毫不过问冲突的原因,径直下帖子请魏司令吃饭。
场面话也说得十分漂亮,“两孩子一个地界来的,日常恐怕有些误会累积,定坤也没想到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愧悔得不行。尤其对令千金,更感歉意,”他打开一只装满小黄鱼的木箱,“这点小玩意当然难以弥补万一。但是事情已经造成了,咱们也只能尽量补救,定坤放了话在我这,是要他一只手还是一条腿绝无二话。或是要别的补偿,老兄尽管开口,便是孩子办不到,我这当爹的也要尽力而为。”
伍爷是沪城地界的狠角色,但嚣张跋扈这词从来与他无关,不管谈判还是协商,都是这种温和声气,但能让他说出这番话,在他心目中,这个义子显然与亲儿子无异。
魏司令没料到女婿的腿伤竟是张定坤所为,一时有些犯难。要是寻常人,赔只手脚还不够,但若是张定坤动的手……一个巴掌拍不响,想必是有些恩怨。他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托词让袁闵礼自己提要求。
袁闵礼自从清醒,一直神色淡淡,既未歇斯底里,也未捶床唾骂,听到泰山大人的问询,抬起头温声道,“没什么恩怨,就是话赶话呛上了,三爷脾气急了些,就拔了枪。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他确实没有想到,会有这个后果。那枪打中他小腿,大夫取出弹片后,并不十分疼痛。他那程子尽是事,海面愈发乱走货更容易,大笔资金流向他的户头,方家拿走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还回来,太忙了,确实疏于护理和休养。
“这么着吧,三爷如今已自立门户,又有伍帮主的庇护,他原先在方家那些股份想必也不看在眼里,他要肯……”袁闵礼的目光凝视着毫无知觉的左腿,眼底泛起了戾色。
赔偿要得过重,张定坤不能答应。要得太少,会心生防备。不轻不重,才能让人相信他息事宁人出自真心。
魏司令一拍桌子,“那必须肯。你安心休养,这个公道我肯定替你讨来。”
袁闵礼露出歉疚眼神,“劳动岳父大人了。”
但没想到伍爷转达这个要求,张定坤竟然拒绝,一脸暴躁地满地转悠,“他要钱说个数,股份我已经给绍伦了。”这两日大少爷早出晚归,冷脸相向,他追着说话他也不搭理,房门锁得死紧,他只能睡客房。这是又犟上了。
伍爷派人将方绍伦请来。
他有心替两人说合,备了一桌酒菜,饮完头杯酒,先说正事,他温声劝慰张定坤,“袁二公子既想要那些股份,就给他吧,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派人核算过他在方家占股的比例,就加上你那些,与方家也不过将将持平。”
他转向方绍伦,“绍伦,你回去跟你爹商量一下,如今局势混乱,传统实业不宜再扩张,有些铺子不盈利,能关就关,这股份多少也就不那么要紧了。倒不如集中资源、财力做一两个行当,做大做强,玉石这块,你爹要是感兴趣,咱两家可以联手。”
张定坤:“义父……”
伍爷点点头,他熟谙世情,深知张定坤之所以反对,是唯恐股份转移令方绍伦受指摘,他甘愿让出利润,免得孩子为难。伍爷之所以在沪城地界令众人信服,只因他从不一味逐利,能帮就帮,能圆则圆。
方绍伦不太清楚这些商场上的弯弯绕绕,但想也知道,袁家持股比例过多,方学群肯定不能同意。
可是在他看来,该给!股份是张三的,他伤了人家腿,赔给人家天经地义。就跟兜里只剩下吃饭的钱,但你欠了债,饿着肚子也得先把钱还了是一个道理。他一口答应下来。
张定坤要说话,他止住了他,“我爹如今养病,公司里的事都是绍玮作主,我会跟他说好。”方学群自从上次小中风,身体一直不大好,没法事事抓在手里,方二少的权限比过去大了许多。
他叹了口气,“他肯要,你肯给,这事就这么了结吧。”
伍爷点头,“是这个道理。”他亲自斟酒,举杯叹道,“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财富权势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有个心意相通的人,三餐四季,共度光阴才最要紧。”
张定坤目光灼灼地看着方绍伦,大少爷看他一眼,低下头来。
他这几日情绪低落,遇事有人往外推,有人向内求,他显然是后者。但他并不是个多么敏锐的人,如果张定坤不点破,他能一直活在幻梦里。尊亲慈厚,兄友弟恭。
不管他爹派人追击张三,还是张三枪伤袁闵礼,这些事说到底都是因他而起……他带着三分自我厌弃,一杯杯的酒水往嘴里灌。
伍爷看出点眉目,借故离席,留他二人对饮,又吩咐管家不要前去打扰。
偌大的厅堂里,光线昏暗,桌畔对坐的两人静默共饮。
张定坤第二日酒醒,其实有些后悔在大少爷面前揭穿他爹和袁二的真面目。将现实的丑陋撕给一个天真的人看,总是有些残忍。他应该在他怀里,不沾一点风雨。
这会他想喝酒,他就陪着他,不劝解,不辩驳,只是与他碰杯、对饮。
伍爷窖藏的都是佳酿,今儿启开的这一坛也是烈酒,方绍伦喝到后头就有些喝高了,趴桌子上呜咽了两声,但是没有流眼泪,只是很有些委屈地嚷嚷,“……我他妈招谁惹谁了……嗯?招谁惹谁了……”
“绍伦,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他隔着灯火看他脸颊酡红的样子,心窝深处软得一塌糊涂,走过去扶起他,“我们回家。”
“……不回……我要去南城坡看月亮!”南城坡是月城一个小山包,许多个月圆之夜都有他们并肩仰首的身影。沪城哪来的南城坡,大少爷有些醉了。
“好!去看月亮!”张定坤俯身打横抱起他,抱得毫不费力,才惊觉大少爷又瘦了。他记得他从东瀛回来还有几两肉,都是被这些事闹的,不由得心疼地搂紧了。
他跟管家打了声招呼,原本要开车回公寓,走出门才发现天空还真挂着一轮明月。怀里的大少爷睁开迷蒙的双眼,盯着天上的月亮。张定坤放弃坐进车厢的想法,抱着人出了门。
伍公馆的旁边就有一座瞭望塔,七层楼高,倒是个看月亮看星星的好去处。
大少爷没有醉到走不动路,从他身上跳下来要自己走,张定坤牵着他一只胳膊蹲下身去,“绍伦,让我背着你。”他拍了拍肩膀,“上来,听话。”
方绍伦犹豫片刻,屈身趴到了他背上。他背着他,拾阶而上。
许久之前的记忆同时滚过两人的心底,他多少次背着他,趟过河、跨过沟、走过积雪覆盖的庭院……
大少爷终于承认,也许青春的萌动驱使他对这个人产生了肉|体的欲望,但很久之前他就在他心里种下了信任、呵护、理解以及其它。
他们并肩坐在瞭望塔的顶楼,夜风穿过城墙拂起他们的黑发,他们的目光凝望着天上的明月,又转头凝望着彼此,方绍伦听到自己清晰的声音,“张三,我爱你。”
张定坤愣愣地看着他,都忘了要回应。
直到大少爷主动吻上他的唇,灵巧的舌撬开他的牙关,长驱直入。酒意令他直抒胸臆,亦令他急切索求,很有些迫不及待地啃咬他,张定坤简直有些招架不住。
亲嘴的地点从塔楼转移到了公寓床上,两人互相撕扯着衣物,直到裸裎相见……当方绍伦满足地喟叹,纵情地呻吟,张定坤觉得这恐怕是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他因而愈发坚硬又愈发柔软,心底像水一样漫开来,恨不得润泽万物。
第87章 不管时局多艰世事多险,……
修好的钢丝大床,吱嘎了大半个晚上。沉静了大半个白天,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被窝里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指甲圆润,指节泛着粉意,它揪紧了床单,微青的脉络在天光里绽现……它无力地松开,指尖颤抖着,摊开了柔软的掌心……
另一只粗大的手掌沿着胳膊蔓延而来,游入掌心,又根根分明地抵入指缝,紧紧地扣住它,将它拖回了被窝里……
欢娱嫌夜短。两人睡睡醒醒、做做停停,高大的身躯偶尔钻出来弄点吃的喝的,余下的时光都腻歪在床上。
张定坤将他家大少爷搂在怀里,结实的胸膛抵着他的后背,亲吻着他的发顶,“绍伦,跟我走吧,我们先到曼德勒租个庄园,你想骑马打猎都尽够了。等矿上稳定了,到仰光买套别墅,英国佬修了不少好看的,带花园,还有游泳池,你会说英语交朋友很容易,我们得空就请朋友到家里办酒会,弹钢琴、跳舞……好不好?绍伦……”
描述的场景委实美好,方绍伦窝在他颈侧憧憬了片刻,抬头亲了亲他的嘴角。
张定坤掐着他的下巴,“嗯?好不好?”
方绍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为什么?!”张定坤翻身坐起,皱眉不解地看着他。话都说开了,心意都表明了,还有什么能够阻隔两人在一起?
方绍伦跟着挪动身体,靠坐在床头,安抚地将他拖进怀里,“张三,我爱你,但我不能跟你走。至少暂时不能。”
大少爷说爱,张三就软了声气,把头歪在他肩膀上,显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情状,“你把难处说出来,咱俩合计合计。”
“首先要顾虑的是我爹。他对你无情,对我们兄弟却是没话说。你在印缅也好,他没法再找你麻烦。他现下是什么身体状况,你问灵波也知道,我要跟你走了,怕他受不住。”
“其次是芳籍,她因为我进了方家,我一走了之,让她怎么办?还有,你想过没有,你整日忙活,我天天在家骑马打猎办舞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张定坤轻啄他面颊,“白天骑马晚上骑我……”
方绍伦打他嘴,“说正经的。”
“那怎么办?我还是回沪城?”想也知道不可能,印缅的局面才打开。
方绍伦点燃一根烟,吸一口,塞到他嘴里,“我爹总说你做生意是有天赋的,你安心去大展拳脚。”他认着看着他眼睛,“我在沪城等你。”
这句话瞬间就让张定坤放松下来,不管时局多艰世事多险,他会等他,他就什么也不怕了。两颗心前所未有地靠近,情海柔波,令人沉沦。
他搂着大少爷缠绵地亲吻,直到大少爷用力把他推开,他才喘着粗气道,“可是,沪城离曼德勒太远了……我要挂着你老往回跑,也干不成事。”
“那你可得忍住。办砸了差事赚不到钱,拿什么买庄园买别墅?”他保险柜里头的存货可是让他挥霍得差不多了。
“要忍多久?”
“我爹百年之后……”
张定坤头疼,“那得多久?!老爷子的身体没差到那份上……”
“边走边看吧,”方绍伦叹气,“世事难料。我要有闲暇,没准也能上印缅看看风景。”
“当真?”张定坤的双眸亮起来,泛出狡黠的光芒,“那你可一定要来,卢家那小姑娘追我追得可紧,不带老婆给她看看恐怕不能罢休。”
卢璧君是西式女青年也是娇纵大小姐,张定坤越是拒她于千里,她越是兴致勃勃往上扑。张定坤坦言有意中人且是男人也不奏效,认定是拒绝她的手段。
他扬言回月城抢亲,她骑着那匹抢来的“芒扎”追了十来里,在他背后喊,“把你老婆抢回来给我看看——抢不回来我就给你当老婆了——”西化环境下长大的女子,说汉语大胆得令人咋舌。
方绍伦抬起头,细细打量他的眉眼,熟悉的面庞散发着成熟的韵味,狗东西已经进入男人最好的年纪了。要相貌有相貌,要气质有气质,干劲十足……他修长手指划过成块的腹肌,缓缓向下,一把攥住,“少他妈沾花惹草!”
被那只白皙手掌这样兜着,张定坤一下就喘上了,方绍伦手里的物什瞬间就有了变化,“那不能够……倒是你找的那姑娘,长得还行又机灵,你可不能假戏真做,否则……”他一把将他搡回被窝里,“我他妈非干死你不可!”
蚀骨销魂的缠绵,巴不得时光就此停驻。
可旭日东升西落,裹挟着人向前,张定坤离开沪城那日,方绍伦送他上船。
两人隔着河岸巴巴地对望,目光中都满是缱绻不舍。但也还算撑得住,这也是好上了就情思牵扯,事实上,分离对两人来说并不罕见。
方绍伦在沪城求学,后来又留洋东瀛,张定坤远走北疆送货、西行收账,哪次不是一走三五月、大半年?
张定坤的身旁伸出个脑袋,冲方绍伦挥手,“大少爷保重——”
回之前,赵武再三恳求,让三爷一定帮他带上鹤仙。鹤仙在普济堂帮忙了几个月,不光身子好了不少,那些矫揉造作的举止也收敛了许多,张定坤肯带他走,他乐得一蹦三尺高。
汽笛声呜咽着,轮船逐渐远去。方绍伦追着河岸走了一段,停下了脚步。
两人挥手作别,浑然不知命运的齿轮已悄然转动,许久之后再见面……只能叹一句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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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的清晨,天亮得早,东方刚露出一线鱼肚白,沈芳籍就起了身。
她先轻手轻脚地收拾了自个,再去推方绍伦,“绍伦,绍伦,该起了。”虽说如今没人来听壁角,但两人是不是睡一间房仆从们总是看在眼里的,为了让方学群放心上松山别墅去养病,方绍伦每个月回来两三次,每次待上两三天,扛了被褥睡沙发。
等方绍伦起身去了浴室,沈芳籍迅速将沙发上的寝具收进衣柜深处,转身下楼,穿过庭院,去了厨房。
她脾性柔和,手脚勤快,十分讨人喜欢,孙妈妈将做酸汤米线的诀窍传授给了她,大少爷回家这几天,她总亲手做米线给他吃。
孙妈妈看她将醒好的面团都拍在案板上,笑道,“大少奶奶,您做您跟大少爷的就好,其他人要吃,有我呢。”
“不碍事,孙妈,”沈芳籍熟练地揉着面团,“我擀好,回头您给下锅里。这浇头还得再跟您学学,昨儿的米线绍伦一尝就知道不是您做的。”
她红润的面庞被灶膛里的火光映照着,愈发显得娇艳,孙妈妈不由得咧开嘴,就得这样人美心善又勤快的好姑娘,才能让大少爷收了心好好过日子。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跑近厨房,方颖琳探出个脑袋,“大嫂,你问大哥了吗?今儿下午的义卖跟我一块去吧?”
“四妹早,我还是不去了,绍伦说教我打羽毛球呢。”她略有些羞涩地垂下头。
“哎呀,就一会的功夫,你帮我扎了那么多绢花怎么能不去呢?”方颖琳走进来拉着她的袖子摇晃,“总不能吃完饭就打羽毛球吧?这天可热,等我们义卖回来再打也来得及。”
沈芳籍自入方家,因着婚礼上的插曲,等闲不在外头露面,但月湖府邸里头这一群人却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对她另眼相看。
张三在婚礼上给新娘子添妆的那一匣子翡翠,方绍伦执意要补偿给她,她却没有心安理得地收下。先让方颖琳挑了两件,三姨娘生辰又送出去一挂水头极好的翡翠项链。
后来按习俗,娘家人给怀孕的方颖珊送菜,她毫不避讳这位据说十分厉害的大姑姐,跟着去了胡府,送上成色最好的翡翠镯子,又亲手做了一顶虎头帽,一双虎头鞋,话也说得很得体,“宝儿秋天降生,冬天里大概派得上用场。绍伦特意吩咐我,针脚做细密些,大姐看看中不中意?”
五姨娘在一旁打圆场,“芳籍这针指没得说,跟袁二奶奶比也是不遑多让的。”魏静芬在方府做客的时候跟五姨娘处得好,嫁进袁家,很少出门,五姨娘偶尔去看看她。
“是吗?”方颖珊接过去看了看,随手搁下,“是不错。”
方绍伦大婚她并未出席,月城里一应红白喜事都是胡启山出面,但是婚礼上闹的笑话还是听说了,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看着沈芳籍娇媚的面容叹了声,“也是个可怜的。”
难得的没有出言讽刺,主要是自打怀孕后,她脾气也柔和了不少。
沈芳籍算是博得了方家上上下下的喜爱,跟方颖琳尤其要好。
两人年岁相当,之前方绍伦和袁闵礼救下她,两人急着就医,颖琳拿旧衣裳给她换,又安抚劝慰,言语相投,没想到还有成为姑嫂的缘分。颖琳经常拿学校里头的趣事跟她分享,芳籍闲着无事总给她做手绢、做衣裳。
这回学校搞慈善义卖,她便帮着做了不少绢花。她一双巧手,从小跟着钱氏缝补,早练出来了,做的绢花色泽鲜亮,栩栩如生,夹在头上别在衣襟上都好看,连五姨娘看了都忍不住夸赞。
方颖琳正跟她歪缠着,门口人影闪动,却是方绍玮走了进来。
“哟,二哥,今儿起这么早?”
方绍玮自从挨了家法,改了赌博的恶习,晚上不出去,白天自然起得早些。但方颖琳照旧笑话他,他白了一眼,“碎嘴婆子!”转向孙妈妈,“灵波想吃口酸的。”
灵波临盆在即,犹如捧了尚方宝剑,放着佣人不使唤,常支使方绍玮要这干那,摆摆娇气的谱。
孙妈妈道,“酸汤还熬着,等会让小丫鬟给您送过去?”
“不急,我等着,梅菜包子有没有?我先整两个。”方绍玮在厨房的小方桌上坐下来,目光却不自觉地转向灶台边忙活的身影。
沈芳籍背对着他,加快了手脚。
方颖琳告辞,“大嫂,吃完饭我来接你。你先陪我去义卖,回头我跟你们一块打羽毛球。”
“也好。”沈芳籍点头应允,不免转了个身。目光掠过桌边的人影,他这么侧坐的姿势倒跟方绍伦有三分像。
她怔了怔,方绍玮已经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相触,她瞬间红了面颊,忙别过头去。
方绍玮上午巡店,吃完中饭,司机载着他往棉纱厂走,他突然敲了敲背板,“绕道西岷大学看看。”
小汽车不疾不缓地在校道上穿梭,今日西岷大学难得的热闹,到处是人影,义卖的摊位沿着校道两侧摆放,一直延伸到操场。
男学生大多梳着分头,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女学生则是一水的蓝布短襟配黑色长裙,因此那抹穿着素雅旗袍的身影显得格外出挑。
“二少是要找人吗?找四小姐?”司机不解道。
“不找,就随便看看,你开车绕一圈……绕两圈吧,开慢些。”方绍玮不敢把玻璃窗摇下来,只是隔窗窥视。
那个穿着旗袍的姑娘从盈满光晕的楼梯上走下来,震慑了他的目光。以至于本来想要在婚事上刁难方绍伦出口气,那莺声软语一求,他就头昏脑胀地答应了帮忙遮掩家世背景,甚至主动说服老管家,“我哥这情况姑娘肯嫁给他就不错了,您还挑什么?!”
他是实实在在的觉得他哥配不上这个姑娘,花朵般的面容,柳枝似的身段,最令人瞩目的是那股清新脱俗又温柔纯情的气质。
方绍玮平时应酬多,堂子里、赌馆里、酒局上见过的美娇娘很不少,也算阅美无数了,可他咂摸半天,没有哪一个能跟沈芳籍相比。
他隔窗看着那抹在展位前忙活的身影,是那样窈窕纤弱。那张带笑的面庞就像今日的阳光一般,灿烂夺目。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一双妙目穿过人群遥遥地看了过来,方绍玮慌不择路,赶忙催促司机,“走走走……”
司机载着他来到棉纱厂,汽车的轰鸣声刚停下,袁闵礼便从里头走了出来,“绍玮,昨儿安吉的客商弄了一罐白茶来,一年统共二两,还是陈了十年的,快来尝尝。”
时值仲夏,他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下摆系在西装裤里,乌油油的鬓发梳着刨花水,齐整的伏向脑后,手执一根文明杖,看上去依旧是潇洒倜傥的袁厂长,但步伐走动间文明杖点在地上,能看得出微微地颠簸。
方绍玮在心内叹了口气,都是那两个不知羞造的孽。张三拔枪相向的原因,袁闵礼含糊其词,但方绍玮情感的天平早已倾斜,直觉肯定是袁二劝他哥,张三怪他多管闲事。
他迎上去,“二哥有什么好东西尽想着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叫过他二哥,隔了十几年不曾叫唤过的称呼,最近又开始提起来。
人总容易在弱者面前同情心泛滥,眼下的袁闵礼让方绍玮觉得十分可怜。月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年纪轻轻成了个瘸子,这事要落在他身上,他非找人拼命不可。
可袁闵礼看他哥面子上,就这么放过了罪魁祸首。虽说赔了些股份……没想到那些股份最后落在了袁闵礼手里,但凭心而论,让他拿条腿换,他是绝不肯的!
因着这个缘故,他没有过多阻拦张定坤的股份转到袁闵礼名下,还拿了个主意:“爹要上松山养病,这事先别跟他说,等他身子瓷实点,年底盘账的时候我再跟他汇报。”
方学群的身体时好时坏,每到换季总咳个不停,自从在祠堂里头吐出那口污血,之后便有些止不住,情绪激动、气血翻涌就难免咯血。老管家和账房主管思虑再三,又有少东家一力担保,私下办了转受手续。
至于跟漕帮合伙经营玉器行当的事,方绍玮不置可否。
他心里清楚是个赚便宜的事,但涉及资金流动,必然要经过方学群,那股份的事就得扯出来,张三也是初涉这个行当,到底怎么样还难说,等到年底再看情形也行,横竖意向达成了,不怕分不到一杯羹。
他转目四顾,“烁华烁章怎么还没来?”长日漫漫,四人约了玩花牌。赌是戒了,难免手痒,几个熟人打打小牌无伤大雅。
袁闵礼亲自沏茶,云山雾罩的一通忙活,将杯盏推到他跟前,“是你来迟了,他们上厂子里查看机器运转去了,等会再过来。你上哪溜达去了?”
“就西岷大学转了转。”
“哦?”袁闵礼目露兴味,“是哪个女大学生入了我们少东家的法眼?”
“别瞎说!”方绍玮脸上露出些窘迫的神色来,“就四妹……还有大嫂她们在那摆摊义卖,我去瞅了一眼。”
袁闵礼心下微微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转了话题扯些闲谈。
等烁华烁章过来,四人照旧玩了两三个钟头花牌,方绍玮上周府吃饭,袁闵礼让司机开车往月湖府邸来。
一进庭院,便看到两三道雀跃的身影在打羽毛球。
面对他的正是沈芳籍,这个际遇堪怜的姑娘已不是当初拘谨小心的模样,她像一朵遇上了春风的胭脂花,沐浴着阳光雨露,舒展了腰肢,长成了明媚的一簇,难怪令人心神荡漾。
但袁闵礼的目光还是无法控制地滑向那道背影。
方绍伦背对着他挥拍,穿着短裤、短袖,露出修长矫健的四肢。他在阳光下奔跑,乌发飞扬,转过来的脸颊上满是笑容,他将拍子递给一旁候着的方颖琳,擦一把汗水走过来,“闵礼,你来了?”
“你难得这么有兴致,教芳籍打球?”他看了一眼那张汗水浸润过的面庞,白皙底色上沾了一层粉意,与藏在心底的某个画面重叠,他垂下头,“你读书那会,羽毛球、网球都打得好。”
方绍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他的左脚,面上闪过一丝怔愣,拿毛巾擦着脖颈,“好久没打了,挺累的,休息一会,咱们走走。”
他大步流星,一回头袁闵礼拄着文明杖,落后一大截,顿时红了脸庞站在原地,又退回去两三步,低声道,“闵礼,我听春明说东瀛有个外科大夫,针灸世家传人,修复腿部神经很有一手,你抽时间去看看怎么样?”
袁闵礼抬起头,“你陪我一块去吗?”
“近来沪城游行太多,我恐怕……”
“那算了,我不懂东瀛语也不熟悉那地界。”
“我可以拜托春明安排人全程陪同。”
袁闵礼摇头,“没事,也不怎么碍事,再说吧。”
方绍伦皱眉犯难,“那我看看能不能请大夫过来一趟,不行的话,我请假陪你去。”
他私心里对袁闵礼充满了愧疚。
他是唐突了他,但是道过歉了,解释清楚了,之后娶妻生子再没半点逾越,张三回来一枪把人打瘸了,要是无动于衷、心安理得也枉费两人多年的交情。
至于上一辈的恩怨,他没法质问他爹,因为他清楚张三说的多半是实情。
可也不会因此断定袁闵礼心怀叵测,毕竟两家合作多年,袁闵礼兢兢业业,并未过分争夺利益。袁大哥已作古,袁闵礼又伤了条腿,还想要人家怎么退让呢?
他素来厌烦算计筹谋,只想着大度点,谦让点,在能力范围内补偿点,让这事就这么囫囵过去。
门房跑过来请大少爷去听电话,袁闵礼抬步走向拿着球拍敲来敲去的姑嫂俩。
沈芳籍忙过来打招呼,“袁大哥。”当初救她袁闵礼也有份,内心总带着一丝感激,笑道,“您留下吃饭吗?我去厨房说一声。”
袁闵礼摆手道,“不了,静芬在家等着呢。今天是专程过来请二位,静芬下个月过生日,你们有空的话来府里玩吧,她带着孩子不便出门,盼着你们去。”
魏静芬跟方颖琳交情不错,之前在美东舞厅跟沈芳籍也见过,两人齐声答应下来。
“跟绍伦说一声,我先走了。”他看了一眼在门房接电话的背影,转身上了车。
那头方绍伦接起电话,说的也是一桩生日宴。
三岛春明略显清冷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绍伦,是明天回来吗?车站接你吧,青松明晚办寿酒,说一定要请你。”
“接倒是不用,”张三回来一趟,又给他把司机、厨子、佣人配备齐全了,“过生日我得准备贺礼,他缺什么或是喜欢什么?”
“我怎么清楚呢。”
“你的——好朋友,你不清楚?”方绍伦调侃了他一句。
“大少爷能来就是给他脸面,怎敢再挑礼?”三岛春明也浅笑了两声。
他和方绍伦的关系在他断断续续地交往过几任密友后,有了极大的缓和。方绍伦终于相信,他并非对他个人有企图,确实只是对同性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困惑,以至于频频尝试。
对于蒋鑫的消失,他给出的解释是“大概听到风声逃走了”,这也很符合幸官四处钻营的行事风格,方绍伦并未起疑。
三岛春明因此赖上他,“我交朋友的运气似乎不太好,绍伦你要帮帮我。”
方绍伦领着他去过两次长三堂子,在唐四爷的引荐下,结识了一群沪城爱玩乐的公子哥。
三岛春明长相俊美,出手阔绰,很受众人青睐,中间偶有同好,但他眼光挑剔,来往个两三次又没了下文。
倒是最近上园子里看戏,“庆禧班”的大武生青松颇合他的心意。青松身材高大,面容硬朗,长年练功肌肉遒劲,夏天穿得薄,胳膊上的腱子肉在衣裳底下一鼓一鼓的,乍一看有点张三那个调调。
方绍伦因而有些好奇,难不成,春明其实……呃,嗯,喜欢在下面?可是,看着……又不像。
春明虽然身材瘦削,但某样物什相当有体量,别问他为什么知道,男生之间一块上厕所、泡澡互相瞅瞅简直是应有之义,甚至上手掏一把都是常有的事。
更令方绍伦诧异的是,三岛春明跟着沪上的这些公子哥们出入风月场所,相当放得开。
他们在学校的时候甚少出入这些场合,去看个艺伎表演都不敢把眼睛瞪直了,并不会过分玩乐,春明举止更是端方如玉有君子之风。
可这遭来到沪城,他原本“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架势收得很彻底,倚红偎翠,谈情调笑,十分里手,像是在京都被禁锢久了,来到沪城这繁华之地,适应环境的同时解放了天性,显出点风流放纵的意味来。
青松的寿酒摆在一个东瀛风味的堂子里,厚实细密的蒲草地垫脚感柔韧,角落里坐着的和服侍女将三味线弹得“铮铮”作响,应邀而来的众人泡完澡都换了宽袍大摆的浴衣,美酒美食流水似的送上来,众人饮酒作乐。
三岛春明散着微卷的乌发,枕在青松跪坐的腿上,一手执着酒盏,另一只手却将坐在旁侧的公子哥拖过来,两人对饮调笑,不消片刻,那只手又顺着衣襟游进那人腰腹间……
浪荡情状令方绍伦自叹弗如,也因此将那个一而再的吻彻底抛在了脑后。
第88章 昨夜梦君几度云雨。
在夏季的尾巴上,灵波生下一个女儿,是方家头一个孙辈,方学群十分喜悦,并未因女儿身有所轻视,按绍琮“三朝酒”的规格办了三天流水席。
原本该爷爷取名,灵波却执意按排辈再加上她中意的字,报上来是“含章”两个字。
方学群咂摸半天,“良璞含章久,寒泉彻底幽”,唔,为人处事做学问都要有静气,点头应允。
这位生下来便十分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就叫方含章,是多年后华国鼎鼎大名的“国医圣手”。
方绍伦大概明白她的意思,“章”谐音“张”,灵波内心始终记得自己是张家人,她对制药一道发自内心的热爱源自家族传承。出了月子她就投入了药厂的建设,小宝宝完全丢给了奶妈和蔓英照顾。
松山和月湖距离不短,车程要近一日,往返不便,她索性住进了松山别墅。松山别墅有四五栋洋楼,住是尽够了,但方学群在此养病,跟儿媳住一块未免不像样,于是方家几个姨娘便带着孩子轮流去陪侍。
等小宝宝满了百日,蔓英带着她也去了松山,山里安静,空气又好,她一去就喜欢,一个月倒有大半个月待在那。
剩下个方绍玮孤零零住在自己那栋楼里,深感寂寞,一天到晚长吁短叹,可这份感慨在一个雨夜戛然而止。
入秋之后,月城进入雨季。暴雨要么不来,一来就有漫天之势,不到黄昏已是乌云密布天色暗沉,等入了夜更是雷声大作,黄豆大的雨点扯线似的乱飞。
方绍玮撑着把乌骨大伞从车上下来,雨下得实在大,他穿过庭院,转过长廊,沿着檐边往内,刚走进月洞门,一个温热的躯体“嘭”一声撞进他怀里。
沈芳籍面红耳赤地抬起头,“对不起,对不起,二少爷。”她比他小,叫二弟不合适,有限的几次称呼都是叫二少爷。
她从五姨娘房里出来,平日不摆少奶奶的款,没有丫鬟跟随,主楼离她住的院子就几步路,匆匆拐过回廊,穿过月洞门,却跟应酬回来的方绍玮撞了个正着。这也是天意安排。
方绍玮看她原本只有欣赏和怜惜,觉得这姑娘哪哪都出挑,被他哥扯进这泥潭里,着实可惜。可这一撞,温香软玉搂满怀,瞬间就起了些别样的心思。
富家公子哥的感情向来是顶充沛的,蔓英跟他青梅竹马,少了些旖旎情怀。灵波狡黠灵动,脾性却不够温柔,生了孩子跟完成了任务似的,一门心思捣鼓她的药材,连话都不怎么跟他说了。
天上掉下个芳妹妹,不光长得漂亮,脾气温和,还是他——大嫂!这禁忌感让人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要真是大嫂他也不敢肖想,可婚礼上那一出,外人不清楚底细,他还能不清楚?他哥追着张三去了,丢下新娘子独守空房,那不管不顾的劲头怎么可能断得了?
他在觊觎之余,又多了几分怜惜。一个男人要是欣赏、可怜一个女人,再加上一点外部的诱因,轻而易举就能陷入爱情。
方绍玮又一次产生了恋爱的感觉。他不是多有心机的人,感情向来外露,多亏叔嫂的身份带来一点桎梏,但聪慧如沈芳籍,还是很快就察觉到了。
月湖府邸的花园鲜花四季不断,一入秋更是姹紫嫣红开遍。方府的主人们都不喜欢太过于匠气的修剪,放任各种品目的鲜花这里一层那里一簇随意堆叠。
溪涧边长了一层秋海棠,开得正好。这花喜光但忌水,长在水边倒不如采去插瓶。沈芳籍踩着阶边鹅卵石,小心地伸手……斜刺里伸出只胳膊,抢在她前头把那丛花薅了去,等她起身,得意洋洋地递给她,“喏,给你。阶边滑,小心摔倒。”
他穿着西裤皮鞋,刨花水将鬓发梳得油光发亮,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举着花,摆了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姿势,“宝剑赠英雄,鲜花献……”
“谢谢二少爷。”沈芳籍打断他,也不接那花,转身就走。
“哎……”方绍玮沮丧地摸着后脑勺,这是怪他唐突了?正眼都不看一眼。他总比他哥要长得俊俏吧?看得上他哥看不上他?不可能!
*
深秋前,月城的老字号裁缝铺上月湖府邸量体裁衣,冬季的皮袄斗篷要提前缝制,姨娘们年岁渐大,身材不免有变化,年年都要重新量,皮料皮毛也要选。
厅堂里热闹非凡。
芳籍向来勤快,苦水里出身也没什么架子,看裁缝师徒俩忙个不住,站一边帮着扯扯米尺,参详一下内里的面料。众人陆续量完,转身去吃饭。
裁缝累了大半日,收东西就准备走人。芳籍欲言又止,冬季的袄子她是没有的,却也不好意思张口,方绍玮从大门外走进来,取下墨镜,高声道,“大嫂,大哥特意打电话来,让给你多做几声衣裳,你们新婚可不能穿得太素净。”
方绍伦自然不会心细至此,方绍玮是隔着玻璃窗子看到她那副窘态了。裁缝立马搁下箱子,回转身,“哎呀该打!都忘了大少奶奶了,您快请……”
沈芳籍看了他一眼,他冲她夹了夹眼睛,她皱眉转过了头。
*
天阶夜色凉如水,明月高悬,沈芳籍推开轩窗探头凝望,在习习夜风中感受着深秋的凉意。丫鬟给她披上一件斗篷,“大少奶奶小心别冻着。”少顷,又端来一碗红枣甜羹,“少少吃一点,睡得香,明儿气色也更好了。”
她待上下都一样和气,伺候的仆从们自然也投桃报李。
对沈芳籍来说,短短半年,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衣食无忧,还呼奴唤婢地当起了豪门少夫人,她回想前尘过往,很想念远在沪城的大少爷。
如果没有他,她大概还在苦水里挣扎,不知会沦落到怎样的境地。她对方绍伦的感激无以言表,至于那些暗涌的情愫则沉淀成了另一种感情,有的人会让你觉得这辈子不管以什么方式,能跟他有所牵扯,终归是种幸运。
她倚窗陷入沉思,等醒过神,耳边萦绕着一阵箫声,音色空灵,呜咽不停,似在诉说着难言的心事。她聆听半晌,好奇问道,“这是谁呀?”
丫鬟笑答,“二少爷。好久没听他吹了,还怪好听的。”
沈芳籍“啪”一声关上了轩窗。
箫声吵了大半夜,令她难以安眠,烦恼忧愁一齐袭上心头。
方家样样都好,唯一令她烦恼的只有这位二少爷。见天在她跟前转悠,那兴味的眼神总令她回想起在美东伴舞的日子,那些男人们的目光与他如出一辙,搭在腰上的咸猪手,就跟那晚撞到他怀里时不知规矩的胳膊一样令人生厌。
他知道内情,不把她当大嫂她能理解,可就能把她当成调笑的玩意么?娇妻美妾还不知足,还妄图来染指她,简直不知所谓!
婚礼上那一出,方府的众人多少知道内情,不至于当真责怪她。可要跟这位二少爷有牵扯,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那明目张胆的眼神可有半点替她着想?
兄弟俩皮囊或有相似之处,心性却相差太远。为什么同样的家庭环境,会教养出差别这么大的两个人呢?
这个疑问在不久后的袁府生日宴上得到了答案。
因是散生,袁府没有大肆铺张,魏静芬也只邀请了方府几个女眷、袁家几个旁亲,置了两桌席面,又按惯例,请了两个女先儿说说书、弹弹琴。
袁雨晴托腮叹气,“还是想听大戏,月城如今也没什么像样的戏班子,都往北边去了。”
袁雨彤戳着碟子中的蜜枣,“确实难啰,二哥和方家大哥哥也不在,再没人票戏给我们听了。”
“二哥就算在也不肯唱的了,除非大哥哥跟他一块……”
沈芳籍不由得惊奇,“绍伦还会唱戏?”
袁雨晴点头,“唱得可好了!”她历数起方绍伦的优点,想在新嫂嫂面前卖个好,“大哥哥真是什么都会,小时候还给我们做风筝来着,比坊市上卖得还好看,做的凤凰拖着两条长长的尾巴,飞得可高了……嫂嫂嫁给大哥哥真是有福气了。”
“可惜那个凤凰风筝了,大哥哥做了好多天才完工,”袁雨彤撅着嘴巴,“只飞了一次就让方家的二哥哥弄坏了,还跟方叔告状,方叔骂大哥哥‘玩物丧志’,之后的风筝就都是买的了。”
“你还怨怪这事呢?方二哥现在可好了,上回来府里喝酒,不是还给你带了一盒子珠花?”
“那他以前是很讨嫌嘛……”
“谁让他是周家婶婶的孩子呢?总高人一等似的,小时候颖珊姐也经常骂颖琳。”
“我们家可不这样……”
沈芳籍听姐妹两人嘀嘀咕咕,心里对方绍玮愈发反感,难怪上次在沪城他那样气势汹汹地质问方大哥,还想动手来着。原来自恃嫡出才如此嚣张跋扈,她心里很有些为她的方大哥鸣不平。
黄昏的时候散了席,方府几个女眷正准备告辞,袁闵礼穿过苍翠的庭院走进厅堂。
他穿着西装,俊面玉颜,虽然拄着文明杖,但步态不疾不徐,依旧潇洒自如。另一只手则握着一大把粉色郁金香,用玻璃纸包裹着,装点得十分漂亮。
他缓步而来,将花束递给今日的寿星,“生日快乐,静芬。”俯身向前,在众人的瞩目中,按西式礼节亲了亲她的面颊,魏静芬害羞地低下头,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喜悦。
几个小姑娘都到了谈婚论嫁、憧憬爱情的年纪,“哇”的一声闹腾开来,“二哥好罗曼蒂克呀。”“这花可真好看。”郁金香这个品种,即使在四季都有鲜花盛开的月城也不多见。
身后的司机将手里提着的裱花蛋糕搁到桌上,凑趣的笑道,“二爷特意打电话到沪城订的蛋糕,中午的火车才送来,说少奶奶在家过生日时最爱吃这个口味的。”
“啧啧啧,难怪嫂子刚一直就朝门口望呢,原来是惦记着……吃蛋糕呀!”众人笑闹作一堆,魏静芬将手里的孩子递给奶妈,吹了蜡烛,给大家分食美味。
沈芳籍也分到了一块,小勺子送到嘴里,格外香甜软糯,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她忍不住偷瞄袁闵礼和魏静芬,两人真是相配,凑一块逗着孩子的画面是那么美好,令人艳羡。
她看得入神,袁闵礼抬起头,两人目光相触,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袁闵礼笑道,“芳籍,老管家前两日托我给他弄样东西,你给他带回去吧。”
沈芳籍于是起身,跟着他穿过月洞门,走进厅堂内间。
外面客厅开阔大气,里头小间陈列着各式茶叶、酒具、舶来的咖啡等等,是个储藏的场所。
袁闵礼从架上拿下一个木盒递给她,低声道,“这里头是福|寿|膏,你可拿好了,别让绍琮他们几个小的误食了。”
“福|寿|膏?”沈芳籍手抖了抖。
她爹离世前,痛得厉害,躺在床上直叫唤,“……芳……骨头缝里都疼……弄口烟给我抽抽……”这烟就是指的福|寿|膏,她在学校的时候听过宣讲,这玩意不是好东西,可她爹病入膏肓,几次三番都靠这个捱过剧痛。
那时富商还在新鲜头上,听了她的求恳,给她弄了一匣子。晚上床帷间,还逼着她也试了一点,吞云吐雾间,灵魂似乎飘然而去,只剩肉身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害臊,任人摆布……
过后,富商还感叹了一句,“这玩意可真是好东西,就是金贵……最多这些,再要可没有了。”
她不禁拉开木盒盖子,瞄了一眼,“咿?”与她之前见过的不一样。
“这是外国货,提纯过了,没那么伤身体,老管家这两年一入秋就风湿痛得厉害,抽两口舒服点。”
袁闵礼似乎清楚她的疑惑,随手拈出一根,雪茄大小,放在火上燎了燎,一股淡淡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
“偶尔抽抽没事,但也不能多抽,不然一天到晚只想着松快,”他吮吸了两口,轻烟笼罩在眉梢,“可就玩物丧志了。”
他抿了抿唇,又叮嘱了一句,“你避着点人给他吧,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芳籍点点头,袁闵礼转了话题,“方叔快回来了吧?山上也冷了。”
“六姨娘上个星期才回来,说山里一点也不冷,空气好,老爷子觉得舒坦,兴许要住到过年呢。”方学群在松山养病,除了三姨娘管家不得闲,其余几个姨娘轮着班去看望。
“绍伦这个月没回来?”方学群不在府里,方绍伦就回得少了。
“嗯。”
袁闵礼叹了口气,“你别怪他,他也是没办法。当初去东瀛,就是周舅爷担心他跟绍玮抢家业,撺掇着方叔送他去的。回来两个月,又立马赶他去沪城做事……哎,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他似乎自悔失言,掐灭了烟,“时局不好,炮火连天,总担心他在沪城的安全。”
沈芳籍点头,“我知道袁大哥是为绍伦好。”
袁闵礼送她出去,“我上回跟他说,我这腿脚不便,让他回来帮忙管管厂里的事,他一味让我找绍玮……你得空帮我劝劝他。”他放低了声音,“一家人不说外话,绍玮向来好玩好享乐,哪里比得上绍伦……”
沈芳籍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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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城今年的冬天来得早一些,刚过五点钟,天色已暗沉。北风呼呼地刮着,街面上被扫得干干净净。
司机将车停在楼道口,俊秀的身影跨出车厢,几步就上了楼,打开公寓门,将钥匙挂在门厅,摘下围巾、手套,佣人殷勤地迎上来帮他脱大衣,他摆了摆手,“用不着。”
厨娘显然听到门厅的动静,端着托盘从厨房走出来,“少爷回来了?马上就能开饭了。”她戴着白色圆帽、嘴上挂着个围兜,是大户人家厨娘十分讲究卫生的作派。
张定坤在沪城等他期间,左挑右选,将这三人配齐了,又签了长契。他自己是泥坑旁都睡得着的人,却觉得他家大少爷理所当然要有人伺候。
方绍伦也没有推辞,他明白,对张三来说,接受他的安排和照顾就是一种无言的承诺。
他没急着吃饭,开口问道,“电报拿回来了吗?”算算日子该到了。
“拿回来了,给您放茶几上了,还有一封请柬,自称是关家人送过来的。”
“关家?”方绍伦蹙了蹙眉,将请柬撇到一边,先打开那只牛皮纸信封,抽出来薄薄一张字条,又“嚓”一声塞了回去,红晕漫上他的耳廓,惊鸿一瞥的几个字却刻印在脑海里:“昨夜梦君几度云雨”。
这个张三!一个字几十块用来发小黄文!不是“吻你千万遍”就是“爱在心口”,这也是方绍伦不敢亲自去电报局的原因,虽说装在信封里,电报员早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窗口后的眼神总带着探究和戏谑。
尴尬是有的,但是不能否认,甜蜜更多点,在即将到来的寒冬,有人念着你爱着你,怎么能不叫人感到温暖呢?
羞恼随红晕慢慢散去,他扔掉信封,又看了一遍,塞到裤兜里,随手打开那张请柬。
“绍伦兄台鉴:
余素喜绘事,此次跟随导师国外写生,以拙笔涂抹,得数十幅油画,虽未臻妙境,亦自得其乐。特定于‘寻珑雅馆’举办小展,诚邀阁下拨冗莅临,不吝赐教。
小展定于本月十四开幕,望阁下勿辞,届时驾临,以慰鄙怀。
敬颂时绥!
关瑾
即日”
哟,关文珏回来了?还要开画展?
对这位喜着奇装异服、个性鲜明的关兄,方绍伦有三分佩服。家世相近,但他比他大胆得多,年纪极小就明确自己的取向,被放逐到欧洲也不改其志,很有点敢爱敢恨的作派。
但他对张三的追逐也令他厌烦,不光出言挑衅,还跟到英国去,方绍伦当时不能说一点恐慌都没有。
在大少爷的认知里,这样东西属于别人,这个人跟别人两情相悦,他是绝不会伸手的。但关文珏显然是只要抢得到,就是他的。
他将请柬搁到一边,准备去吃饭,手边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接起来,直接用东瀛语说了一句,“摩西摩西”。
“怎么知道是我?”三岛春明在电话那头笑道。
“这个时间除了你也没别人了,”方绍伦也笑道,“今儿不管什么局我都不去了啊,家里饭菜都上桌了。最近有点累,想好好休息一下。”虽说他也是热衷玩乐的年纪,但最近跟着沪城这些公子哥们混,频繁的宴饮让他觉得乏味。
“恐怕你休息不了……”电话被转交到另一个人手中,魏世茂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今天过生日,在德庆楼摆酒,绍伦兄也不给面子嘛?”
魏世茂和魏静怡留洋东瀛,跟三岛春明有交集,这次他跑回来过年,更是天天都跟三岛春明混在一块。
又过生日?每晚的宴饮不是有人过生日就是介绍女朋友给大家认识,换成别人,方绍伦指定得推了,但魏世茂开口还真不好推却。
他在魏公馆住过一段时间,眼下这份工作也多得魏司令照应,魏世茂又只是假期回来一段时间,他只能笑道,“那必须给,等着,就来。”
起身穿了大衣,拿着手套走出了门。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沪城是东方排名第一的大都会。而德庆楼则是沪城出了名的销金窟,它位于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交界处,采用会员制,会费相当高昂。
整体建筑风格为英国维多利亚式,内部设施豪华,占地广阔,设有中西餐厅、豪华赌场、土耳其蒸汽浴室等设施,大量穿着性感的女招待穿梭其间,为客人提供贴心服务。
一旦成为会员,所有享受全部免费。羊毛出在羊身上,赌局抽水也高得吓人,但其高端形象吸引了不少富商巨绅、达官贵人和各界名流,一晚上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
听说伍爷有参股,但他本人极少去楼里休闲,有次方绍伦去伍公馆吃饭,伍爷还特意叮嘱他,“……偶尔玩玩无妨,经常在里头混的不要与之深交……”这样的场所必然背景深厚复杂,伍爷身在名利场,有些股份想不想都得来一份。
方绍伦大概明白他的意思,越是国难当头,国人越容易纸醉金迷、纵情享乐,沪城赌博已蔚然成风。金钱能够滋生的罪恶实在太多。
阔大的玻璃门两侧站着年轻英俊的门童,躬身替他拉开门,轻柔的音乐瞬间进入耳膜。
女招待迎他上了二楼的豪华包厢,包厢里站着的两个走上来替他宽衣,三岛春明和魏世茂跟五六个公子哥正在喝酒,桌上珍馐罗列,却没动筷子。
“特意等着你来开席。”魏世茂拖着他坐下,一只小巧银杯酒盏已搁到他眼皮底下,“来迟了,先罚三杯。”
“哪里迟了?菜都还热着呢。我可是接到电话就出门了。”方绍伦不敢轻易应战,酒喝急了容易醉,在座好几个海量,几轮下来非整趴下不可。
三岛春明替他解围,姿态优雅地举杯,“头杯酒该敬寿星才是。”众人给面子的端起酒杯,一齐敬魏世茂,算是拉开了这局的序幕。
平日里聚一块无非吃喝玩乐,饭桌上总免不了拼酒,各种由头都能成为满饮的借口,方绍伦自感今日状态不佳,时不时尿遁,众人自然不依,揪着他笑闹,拉扯间裤兜里那张电报带了出来,掉在地上。
方绍伦暗叫“不好”,伸手去捡,却被旁边一个箍住了肩膀,另外一个眼疾手快一把扯过大声诵读出来,顿时“哈哈哈”的笑声响彻包厢。
“……几度云雨?哈哈,是嫂子吗?月城到沪城用不着发电报吧?”魏世茂只知道方绍伦结婚了,没见过新娘子。这里头知道内情的只有一个三岛春明。
方绍伦窘得面红耳赤,不敢去看对面那道灼灼的目光。可其他不知道内情的也没放过他,拿筷子敲着碗,改了一首当下的流行歌曲,尖着嗓子哼:昨~夜~梦~君~几~度~云~雨……
这真他妈的——只恨地上无缝!
经此一番,方绍伦不得不端杯。找借口提前走人家说你开不起玩笑,可但凡敬酒推脱,这八个字必定要拿出来当酒令,大少爷不好再装相,拿出真酒量,一杯一杯灌过去,将这些碎嘴子都堵上。
三岛春明看着饭桌对面那张逐渐蒸腾起红晕的面庞,手指在口袋里摩挲着那只小小的陶瓷瓶。这样的场合,不管掺在哪杯酒里都是轻而易举。稍作安排,便能得偿所愿。
张定坤便是这样,得到了他、控制了他,并最终驯服了他吧?让原本心高气傲、意气风发的青年,甘愿被欲望驱使,臣服于情爱。
他手指攥紧,片刻后又松开。他不屑于效仿他人,若只是为了肉|体的欢愉,他何至于此。
从饭局到赌桌再到按摩室,方绍伦不可避免的喝醉了。七八分醉,尚余一二分清明。
众人簇拥进蒸汽浴室,像掉进了王母娘娘的瑶池里,云雾蒸腾间眼迷神昏。
方绍伦手脚绵软,有人替他剥去衣物,一件件,慢条斯理。他认得出是三岛春明,心里顿感难堪,好在他很快替他围上了浴巾,令他松了口气。
他搀他坐进池子,“醉酒不宜久泡,随便洗洗,去睡吧。”穿着清凉的女招待走过来替他按摩着脑袋,方绍伦渐渐模糊了意识……
等清醒的时候,床头微光倒映在他的眼角,宽阔的房间里并排摆放着两张床,除了他没有别人,但浴室里却传来暧昧的声响,水流涔涔,有人似痛苦似欢愉的低叫……
方绍伦稍一凝神,忙把被子拉过头顶。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岛春明走过来将被子掀开,“醒了?要不要喝水?”他赤裸的胸膛上犹有汗珠滚动,肩颈处红痕毕现。
方绍伦顾不上回答,转目四顾,“人呢?”
“走了。”
“走了?……是青松?”
三岛春明摇头,“楼里找的,干净顺眼就行。”
方绍伦瞪大眼睛,“可是青松……”
“绍伦,我对他没有忠诚的义务,他对我也没有,”三岛春明给他倒了杯水搁在床头,又点了根雪茄咬在嘴里,“其实肉|体的欢愉很多人都能给,你大概是没有试过别人?”
方绍伦坐起身喝了口水,“确实没有。”
“想不想试试?”三岛春明将烟架在烟灰缸上,浴巾一扯往旁边床上一扑,手肘撑头,看着他露出狡黠笑容,“任君采撷。”
他裸着的身材相当有看头,修长的线条,白皙的肤色,那些纵横的伤痕像画笔的涂抹,镌刻在他的背上。之前在学校从没这样敞开过,大概是觉得方绍伦已经清楚他的底细,无需再遮掩。
方绍伦抓起一只枕头丢过去,“省省吧你。”他捡起架在烟灰缸上的雪茄吮吸了两口,这事的愉悦毋庸置疑,但如果没有情感的融合,他无法深入别人,也绝不肯让别人深入自己。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别人不行?”他确实很好奇,一样的流程,一样的高潮,换个人,为什么不可以?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哪个都能带给他快乐。
“因为……”烟雾升腾,方绍伦垂头低声,“我爱他。”这三个字说出口,奔涌的情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那是一种名为“思念”的东西。
静默片刻后,三岛春明出声打断他的沉思,“或许……我应该谈个恋爱?”这种浪荡的日子该结束了。
哪个都能带给他快乐,但哪个都不能令他完全快乐。频繁地宣泄欲望,并未给空寂的心灵带来满足与安宁,他仍渴望着对面床上的那个人,愈发的渴望。
可他看着雪茄在方绍伦指尖燃烧,侧脸的轮廓隐在光晕里,鸦翅般的眼睫垂下来,试图隐藏那份落寞,突然就深刻意识到了他的身心,已有归属。
三岛春明心底漫上一丝苦涩,不管甘不甘愿,他都来迟了。
如果他能爱上别人,享受灵肉的结合,拥有“昨夜梦君几度云雨”的旖旎情思,或许就能忍得住破坏、掠夺的欲望。
第89章 他输了这场爱情争夺战,……
画展开幕那天,方绍伦携三岛春明一同前往。
三岛春明直言想谈个爱情,只是遇不到心仪的对象。方绍伦看着那张请柬,萌生出介绍这两位认识的念头。
关文珏外表俊俏,见识丰富,又特立独行,对世俗规则不屑一顾,春明向来欣赏这一类型的人。缘分的事谁说得定呢?
他兴致勃勃地提出这个建议,三岛春明似笑非笑,“关家?”
方绍伦把关文珏家世、留洋的背景一通介绍,末了问道,“如何?”
“极好。”
得到首肯,方绍伦特意送了张拜帖去关府,言明将给文珏兄介绍一位新朋友,又叮嘱三岛春明务必捯饬得个性些。
他记得张定坤穿一身樱草绿的西服登场时,关文珏惊艳的眼神,之后念叨过多次“三哥品味不凡”,大概艺术生比较青睐有个性的着装。
与三岛春明在画展门口会合时,方绍伦眼前一亮:一件及膝的黑色皮草大衣,必要这种个高且腿长的人士才能驾驭,否则显矮。领上一圈油亮的皮毛,衬得白净面庞愈显精致,周身并无别的装饰,但有这一件就尽够了。
张定坤也穿过皮草大衣,不过款式不同,气质有别,在他身上是狂野,在三岛春明身上却是矜贵。
方绍伦嬉笑着给他打了个千,“见过光华公子。”东瀛古典著作《源氏物语》中的光源氏曾被称为“光华公子”,拥有出众的外貌和丰富的情史,拿来调笑三岛春明绝对合适。
他近来心情松快许多,在沈芳籍的帮助下,他爹总算停止对他的围剿,安心在松山养病。张三虽然远走印缅,但两人心心相印,也算尘埃落定。新结交了一批朋友邀约不断,工作上也没什么纰漏,称得上百事顺遂。
不过这份好心情,在走进展馆,看见那幅悬挂在大厅中央的巨幅画作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寻珑雅馆”是一栋园林式建筑,赏画的同时还能赏景,画界名流以能在此办展为荣,凡有展览,各界人士都是趋之若鹜。此刻大厅里人头攒动,装束各异的众人高举着酒杯,热络地攀谈,品评着画作。
此次画展展出了百余幅佳作,多以油画为主,但最受瞩目的是大厅中央那幅人体油画。
人体素描和油画在画展上并不罕见,民国初年,沪城的美术学校已使用男性模特进行写生。前两年一位女画家的自画像《赤条条的我》也引起过广泛关注。
这一幅以巨幅尺寸和极为写实的笔触瞬间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
那是一具健壮的男性躯体,他侧卧在黑丝绒质地的高背沙发上,以肘支颌,闭目假寐。毛发十分的浓密,洋溢着性感的气息。肌肉线条清晰有力,充满力量的美感。
他的面上覆盖着一张孔雀翎毛面具,为其增添了几许神秘。光影的处理强调了立体感,细腻的笔触则描绘出肌肉的起伏和质感。
从宽阔的肩膀到坚实的胸膛到……,每一处都显得生动而真实。
即使他合着双眼,热烈的诱惑扑面而来,蓄势待发的欲望似乎在说明,下一秒他将睁开眼睛,邀请对面的人共赴一场情爱之旅。
不光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几名记者更是追着作者采访,“请问关先生这位模特是华国人吗?”“采用的是纯写实手法吗?有没有进行部分夸张?”“方便透露模特的具体讯息吗?”“您是在什么状态下创作的这幅作品呢?”
被人群包围的关大家对所有问题一律避而不答,他才不在意这些报纸杂志的专访,学绘画办画展对世家子弟来说算不务正业,风头过了,还得挨骂。
不过挨骂也值得!他已经发现了矗立在人群之外的两抹身影,拨开众人,风度翩翩地走过来,“哟,二位大驾光临,关某不胜荣幸。”
方绍伦看着那幅人体油画,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定在了原地。他的面色逐渐涨得通红,又变得煞白。
他清楚地记得张定坤从英国回来时那慌乱的神情,说起画了一幅画时那左支右绌的窘态。
原来是这样的画。
三岛春明一番扫视,已经明白方绍伦面色大变的缘由,月下窥见过的壮硕躯体此刻跃然于画布上,愤怒和厌恶瞬间席卷而来,怎么敢?!他怎么敢?!
关文珏用挑剔的目光瞄了一眼三岛春明,近来嗤声沪城的东瀛公子皮相不错,衣品也好,可惜不是他喜欢的类型。男人就要雄壮健美,才能令人臣服、献上热忱。
“这位想必就是绍伦兄要介绍给我认识的三岛先生?幸会!”说着幸会,他两只手还插在裤兜里,透着几分傲慢。
而三岛春明也没有跟他握手的意思,他的目光凝注在方绍伦脸上。
关文珏状若亲昵地拍了拍方绍伦肩膀,“绍伦兄真是慷慨,什么朋友都肯介绍给我认识。大概也不会介意我给三哥画的这幅画……”
他隔着拥挤人群,抬头看向那幅心血之作,嘴角泛起得意的笑容。当时温泉池子里惊鸿一瞥,他废弃十余遍画稿,才描绘出最满意的状态,代替原作上的萎靡不振。
耗时三个月,就等这一刻!
他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方绍伦的神情,在他转头看过来时,他也转过面庞与他相对,赤裸裸的挑衅,毫不遮掩。
所谓风度,是属于赢家的,他输了这场爱情争夺战,怎么就不能使点坏呢?
方绍伦凝视着关文珏,“你跟他……你们俩……”似乎显而易见,但他不信,他警告过张三,张三也赌咒发誓说没有。
可是这姿势单凭想象,能画出来吗?他的目光掠过画作的局部,耳廓漫起红晕和羞恼。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部位的状态,微勾的前端在某些时刻带给他难以言说的刺激和无法否认的快乐。张三将他搂着,在他耳畔叫嚣,“这叫天赋异禀……”得意洋洋的嘴脸犹在眼前。
关文珏皱眉道,“三哥没有跟大少爷汇报吗?”他佯装失言地掩嘴,“啊,抱歉,我答应过三哥不说的,可这幅作品我是真的很满意……不过你放心,我与三哥只有肉|体的交流,绝无爱情的注入。”
他从伦敦溜回来,敢办这个画展,敢挑起这个事端,自然是知道张定坤远走印缅,不在沪城。
至于张定坤要怎么跟他的宝贝大少爷解释,能不能解释清楚,他才不在乎。一想到张定坤百口莫辩的样子,难言的畅快涌上心头。
虽然没有睡到他,但凭这遭也能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吧?他难得看上一个男人,手段使尽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给他留下点什么,他委实难以甘心。
更何况他一回沪城就听到了方绍伦的婚讯,张定坤心心念念大少爷又怎么样?还不是结婚了!不管真婚还是假婚,他对这种遮掩的行径都十分看不上。
爱又不敢认的懦夫凭什么得到诚挚的爱情?就该让他也尝尝嫉妒噬心的滋味。
“绍伦,难道你生气了?啊,我忘了,三哥跟我跳舞你都说要打断他的腿哩,”他得意地勾起唇角,“可是舞会嘛,大家都喝多了,大少爷想必可以理解?”
如愿看到方绍伦变了面色,他倍感愉悦,还想再说上几句风凉话,一旁静默不语的三岛春明打断了他,“酒喝多了可以理解。”
他睨了他一眼,“话说多了……就要小心,贵国有个成语,叫祸从口出。”
“是吗。”关文珏丝毫不以为意。这东瀛来的小白脸还敢威胁他?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三岛春明拖着方绍伦转身走出了展厅。
他步伐疾速,方绍伦被拉着走了一段路才在迎面的寒风里回过神,一抬头吓了一跳,三岛春明满面阴沉,眼眸里似要喷出火来,钳着他胳膊的手腕也跟铁爪似的。不夸张的说,他从没见过他如此愤怒的模样。
方绍伦停下脚步,“对不起,春明……”他夸口要给他介绍一个新朋友,却闹了这么一出,确实令人生气。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绍伦,”三岛春明回身凝视着他,“你只对不起你自己!你喜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为他罔顾家族、对抗婚事,他对你连基本的真诚也没有……”
方绍伦连忙辩解,“不是春明,肯定有什么误会!张三不可能……”尽管心里也气得要死,他的第一反应仍是维护他。
“误会?!证据还挂在那里不是吗?”三岛春明只觉得胸口蕴着一团怒火,在他看来,那个流民能得到方绍伦的爱情,应该要感激涕零。
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他,以卑鄙的手段得到了他的身体,却与之前的旧情人藕断丝连,现在又与他的朋友借酒媾和……
“绍伦,收回你的爱情!不是只有他能满足你的欲望……”他仍紧攥着方绍伦胳膊,“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在疑惑的眼神面前,收了回去,“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与张先生的关系。”
恢复清冷的眸光扫过方绍伦的面庞,同窗三年,他了解他的性情。军校里你追我赶的各项竞技,他从不肯相让,但如果有人苦苦哀求想要品尝一下胜利的喜悦,他多半会停下步伐。
他太心软,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将他拉出这个泥潭。
三岛春明松开手腕,转身离开。
方绍伦愣在原地,看着离去的背影,愀然不乐。这回真的丢脸丢大发了!他踱步到电报局门口,踌躇半晌,还是没有进去,怎么问?三言两语怎么问得明白?
那幅油画不断在脑海闪现,他清楚张三那方面的欲望有多强烈,一去三个月,如果真的喝了酒,关文珏又刻意引诱……
这事搁心里让人这样不痛快!他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曼德勒,给他两耳刮子,“出息了张三!那玩意让大半个沪城的人都看到了!”
然后再好好审问清楚,到底睡没睡?犯错不要紧,骗人才可恨!他要真睡了关文珏又骗他说没有,他非好好修理他一顿不可!至于修理之后怎么办?他暂时想不出。
脑海里的念头百转千回,心头蓦地一动,或许他真的可以去一趟印缅?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手上事情也不多,找张三问个明白,好过在这里胡乱猜测。当着面,他别想再糊弄他……
盘算到半夜,他才昏昏沉沉睡着,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实,完全没有留意到火光映红了铁艺雕花的窗棂。
当晚“寻珑画馆”突起大火,展出的画作付之一炬。
熊熊烈焰映红半壁夜空,似乎预示着大幕将启,数不清的觊觎、掠夺、以及践踏汹涌而来,沪城乃至整个华国的百姓即将迈入水深火热当中。
方绍伦得知消息是通过摆在餐桌旁的沪城早报,社会版头条:“百年画馆无故失火幸未殃及民居/海关大少泪洒现场心血毁于一旦”,其下小字详细介绍了关家少爷的背景,以及警备厅高度重视,将尽快将纵火犯缉拿归案的宣言。
看来已经断定是人为纵火而非意外。方绍伦联想到三岛春明昨天的放话,拿起话筒又搁下,往嘴里塞了两个小笼包,急匆匆去了对街。
门房出来挡驾,恭谨地朝他施礼,“很抱歉,方先生,敝府今日有客,不便接待。麻烦您跟家主人另行邀约。”他认得方绍伦,向来十分客气。
此时府门大开,下人穿梭,确实是一派贵客驾临的景象。方绍伦只好转身,却听一阵车马喧嚣,几辆小汽车疾驰而来。
司机迅速绕道打开车门,头一辆车里走下来的是三岛春明。
紧随其后的一辆车里,踏出一只样式精巧的高跟鞋,将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带出了车厢。一左一右伺立在她旁侧的却是两张熟悉的面孔,水穗和美月。身后还另跟着几个侍女,显出众星捧月的架势来。
女子的个头其实不算高挑,但颇有气势,高高扬起的下巴显出倨傲的神色。一袭半袖的海绒旗袍,羊皮手套遮到肘侧,外裹一件火狐大氅,艳丽且张扬。
她和三岛春明同时看见了方绍伦,脚步一抬,似乎要走过来攀谈。
三岛春明用东瀛语低声轻斥了一句,女子脸上露出一抹媚笑,歪头冲方绍伦点了点下颌,算作致意,水穗和美月跟在她身后鞠躬,一行人莲步跨进庭院,带起香风阵阵,消失在草木葳蕤间。
三岛春明走过来,“绍伦,有事?”
方绍伦开门见山,“画馆失火的事是你干的?”
“是,”他毫不避讳地点头承认,“难道你希望那幅画作继续供人欣赏?”
方绍伦摇头,“当然不,可是画馆……”寻珑雅馆屹立百年,为泄私愤将其毁坏委实可惜。
“你放心,只是展厅失火。不给那位关少爷一点教训,他往后在你面前会愈发嚣张。”
从东瀛求学起,三岛春明就对他多有维护,方绍伦不能不感动,他匆匆而来也不是为了指责他,“你可能还不了解这位关家大少爷的背景,如果因此带来什么麻烦一定要告诉我。”
关家掌管海防多年,在沪城根基深厚,关文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如今东瀛和华国的矛盾已经十分尖锐,倘若他将消息散布给报社,只怕会引起意想不到的波折。
三岛春明笑了笑,点点头,他怎么会不清楚关文珏的背景呢?
方绍伦叹口气,“春明,你往后不要再为我的事折腾,我会弄清楚,处理好的。”感情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理解春明作为朋友“怒其不争”,但也不愿意他夹在中间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处理?方绍伦所谓的处理,无外乎退让。三岛春明不愿意再与其争辩,“绍伦,你不必自责,我并非单纯为你做这件事。”
没有这事,他也会找到由头向掌管海防的关家发难。只是这事恰逢其时,是极好的导火索。
方绍伦显然没有理解,待要细问,他已经转换了话题,“今日有宴请,等有闲暇再跟你分说。”
“刚那位贵客从东瀛来?”虽然她穿着旗袍大氅,身后跟随的侍女却是穿的和服。
三岛春明不想骗他,“从北边来。你不认识她?”
“我应该认识?”
“你大概没有留意报纸的报导,她是贵国皇室后裔,也是三岛家族的养女。”
方绍伦这才想起来,在东瀛留学的时候,有听过这位“格格”的事迹,但没有见过本人。她有专门的教育体系和私人教师,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前两年回国,自取汉名“白玉琦”,据说在北边参与了不少政治活动。
“她不是客人,是宴请的主人。”三岛春明提醒方绍伦,“她背景复杂性情乖戾,你尽量避免与之接触。”
这点方绍伦倒是有数,沪城的遗老遗少很不少,这位“格格”在北边已经搅弄起多番风雨,如今南来,只怕动作也不少。
眼看长街上各路车马迤逦而来,方绍伦不便再耽搁,告辞而去,三岛春明看着他清俊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转身踏入庭院。
白玉琦已换了一袭装束,在侍女的簇拥下,站在内堂阶前,等着迎接邀请的贵客。
看见三岛春明进来,她嘴角勾起一抹妩媚笑意,“那位便是春明昔日同窗,方先生?怎么不邀他进来坐坐?”她说的东瀛语,音色十分特别,略有些沙哑,却满蕴温柔,因而有些慵懒的韵味。
三岛春明停下脚步,“他与我们所图无关,日常不要去打搅。”
“啊~”白玉琦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眼角沁出一点湿意,“你是担心他被卷入风波么?他既无雄厚的背景,又不曾身居高位,一名城防的小队长而已,弟弟大可放心。”
她用娇憨的口气念着东瀛语对“弟弟”的称呼,“不过,他长得还是怪好看的哩,”她“吃吃”的笑着,与身后的侍女调笑,“刚刚门口那位男子是不是很英俊?”
三岛春明垂下眼帘,不予理会,越过她往内走,她却跟上来纠缠,在他耳畔低声道,“难道正是这副风流多情的长相,才会令你陷入迷障?”
“住口!”三岛春明低声呵斥,“做好你该做的,不要多管闲事。”
白玉琦不以为意,笑嘻嘻退回原位,少顷,夸张的娇呼传来,“哎呀,总长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里面请。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北平,近来可好……”
三岛春明踏上二楼,隐入黑暗中。楼下的觥筹交错全然与他无关,明面上,他只是一个东瀛来的商人,与华国这些政要的交道,有更适合的人来完成。
他泡完澡,换了寝衣,跽坐在矮桌边,闭目沉思,手指在桌面轻敲。片刻之后,他拉了拉铃,和夫应声而来。
“伍平康那头如何了?”
“安插的人已经得手了,我们的人按他吹嘘的路线和船次查看过,属实无误,只等您令下。”
“关家有什么反应?”
“警备厅已经在调查您的背景。”
“好,该收网了。”三岛春明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华国的海防一半在海关总署一半在漕帮,双管齐下,才能剑指苍穹。
“是。”和夫前额叩地,就待退下。
“慢着,”三岛春明了解方绍伦,他说要去弄清楚,很有可能跑去印缅,“近来城防太闲了,给方队长找点事做,让他无暇离开沪城。”
和夫一怔,“是。”
“派人往月城打探,方家老爷子得知方绍伦和张定坤的事情之后,有没有什么动作?如果有,把详细的手段和相关人物给我带回来。”
按华国的传统和方家的家世,方学群得知这件事情,不可能无动于衷、听之任之,张定坤远走印缅,必然不只是为了赚钱。
三岛春明向来是一个言行一致的人,如果说画展之前,他对方绍伦的感情还抱有忍耐和克制,画展之后,已经陷入争夺和他自认为的救赎。
他起身,踏入布団,闭上了双眼,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回到了四月的月城,他参加的那个婚礼现场。方绍伦推开众人的阻拦,追逐着那抹高大的身影离去……
那一刻的情绪在他的梦境萦绕许久。他的生命里没有这样一个人,不管他是被罚跪在雪夜,还是被鞭笞得鲜血淋漓,从没有人为他挑战过权威、放弃过规则。
对方绍伦的渴望绝非单纯的肉|欲,精神、情感都在渴盼这样一个人,放弃错误的选择,转投他的怀抱……
身体因为臆想翻起情热的潮涌,他却睁开了眼睛,伸腿将钻入被褥的人扫到一边。
白玉琦衣裳凌乱、秀发蓬松,却舔了舔唇,脸上泛起得意笑容,“弟弟,”她跟他一直说东瀛语,“我以为你真的不喜欢女人了,看来并非如此……”
“出去。”三岛春明掩上衣襟,转过身。
“为何?”白玉琦凑过去,攀他的肩膀,“既然你有需求,我也有想法,长夜漫漫,何不一起做点快乐的事情?”
三岛春明推开她,“抱歉。”
“你是嫌弃我么?”白玉琦捧着胸口,泫然欲泣。“我好歹是你第一个女人,弟弟,欧内酱给过你许多快乐不是吗。”
“不要在我面前演。”三岛春明叹气,“恶心。”
面前这个女人的确引领他从男孩走向男人,他懵懂的情感曾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过,不过发现她张开双腿躺在他父亲的床上时,一切戛然而止。
“春明,你还是这样无趣。”白玉琦抹一把脸颊,收起伤心的表情,“其实我是来帮你的,我总是帮你,不是吗?”她靠向障子门,“你来沪城这么久,还没有得到那位方先生,啧啧啧,真是一如既往的叫人失望呢。”
她语带羞辱,三岛春明却并未动怒。
“谁的期望?你的吗?那请恕我的确无法满足。”这位皇室后裔,不止一次试图用情色引诱他、用情感说服他参与她的复辟大计,从不觉得怀揣的梦想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他因而对她总有三分怜悯,以卵击石、飞蛾扑火,何尝不是一种壮烈?
“令我失望是不要紧的,可是你父亲的期待呢?”得意的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庞,“山本家的小处女还在等着你回去联姻。让我来帮你,事情就会简单得多……”
三岛春明神色一凛,阴沉的目光紧盯着她,郑重地警告,“不要插手我的事情。出去吧。”
白玉琦深知什么时候该停止纠缠,撇了撇嘴,赤脚走出了内室。
这一年冬月的沪城十分热闹。继关家大少爷办画展失火之后,报纸杂志挖出了许多内幕,警备厅根据“国民拒毒会”提供的线索,在媒体的监督之下,竟然截获了数条夹带烟土的船只。
连夜审查,货主竟然是漕帮大少爷,且船员有言是奉海关总署手谕,尽管手谕拿不出,这消息仍在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关家被推上风口浪尖。
国难当头,执法机构竟然带头违反禁毒条例,中饱私囊。民众义愤填膺,纷纷自发组织游行、示威,并到海关总署门口静坐抗议。
方绍伦因而忙碌异常,本来请好假要去曼德勒问个清楚,如此一来,只能销假上班。
第90章 果然一箭双雕,若绍伦知……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已“身陷不法风云、毁节辱职”的关家,在不久之后又缔造了一条爆炸性新闻:“关五爷为泄愤厮打女仆/苏女士逞雌威手刃亲夫!”
方绍伦得到消息时,苏娅萍已经被锁到了警备厅看守所,据说是关家人亲自报的案。
第二天的《沪报》详细刊登了前因后果及事件经过:据说苏家这位长女性情蛮横、素喜骄奢,嫁入关家后,为满足物欲,利用关家女眷的身份游说船只,为其夹带私货。关五爷身体孱弱,无力管束。这次被媒体披露,夫妻产生争执,关五爷揪打她的贴身丫鬟泄愤,苏女士拉扯阻挡竟将关五爷刺死!关家这才知晓她在外种种恶行,大义灭亲,亲自将其押往警备厅收监。
各种细节描绘得一清二楚,显然出自关家的授意。沪城乃至全国民众顿感哗然,一时之间各种声讨都集中到了这位关五夫人身上。
此时女权解放运动与封建传统观念的碰撞时有发生,部分民众和媒体对于打压女性格外不遗余力,偶有个别人士发声质疑关家祸水东引,推女性出来顶罪,也被淹没在了辱骂的浪潮当中。
中午的沪城火车站,贵宾室的车门打开后,急匆匆走下来一位姿容俊秀的男子,他腿脚不便,过于急切奔走以至于差点摔倒。
方绍伦忙迎上去扶住他,“闵礼。”
袁闵礼极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平日总是用刨花水梳得整整齐齐的鬓发此刻散乱着,面上神情焦灼。方绍伦不由得感叹,闵礼对这位初恋女友是有真感情的。
等坐上车,他抓着方绍伦的胳膊,疾声辩解,“绍伦,娅萍是被冤枉的,她的确私下偶有走货但都是出自关九的授意……”
方绍伦自然相信他,他对女性向来有同情之心。“关家只怕是想推她出来当挡箭牌,这事牵涉到伍平康,我们去找伍爷合计合计。”他吩咐司机,“去伍公馆。”
车到门口,两人隔着车窗看见府门大开,伍爷亲自送一位披着斗篷的女士从门里走出来,又挽手将她送上车,十分礼遇。
袁闵礼脱口而出:“是那位‘皇室遗珠’。”
“你认得?”方绍伦略感讶异。
“报纸上见过照片,而且看这左拥右护的派头,大概就是了。”袁闵礼皱眉,“她来伍公馆做什么?”
伍爷请他们在客厅的沙发落座,为他们解惑,“她来南边寻求支持,北边的伪国你们大概也听说了。她与东瀛关系密切,英美那头也说得上话,既不能得罪也不能支持。”伍爷一声苦笑,“我这地界看着风光,实则与走钢丝无异。”
方绍伦深表理解,“定坤常说您其实难做得很,让我无事不要来给您添麻烦。”场面上的话他也不是不会说,略一踌躇,还是开口道,“只是这回……关家这位五夫人是我跟闵礼的同窗,她绝非报纸报导的这样……”
伍爷摆摆手,“我已经调查清楚,与平康素来打交道的便是这位苏女士。”言下之意,苏娅萍并不无辜。“她是怎样人已经不要紧,关家这是想弃卒保车。”
他叹了口气,“警备厅已多次传讯我那不争气的孽子,按涉案数额少不得要吃几年牢饭。我三番四次叮嘱他,总是不听,活该受个教训。”
伍平康事涉走私,若是公事公办,自然也要收监,但性命是无碍的。看伍爷这情形并没有替他周旋的想法。
“不瞒二位,他待在牢里我还放心些,性情如此蠢笨,放在外头,少不得让人拿来做筏子。”不止关家想弃卒保车,伍爷这意思,也要大义灭亲。
这其实是最明智的做法,无欲则刚。舍弃伍平康,伍爷不必受掣肘,漕帮因此事受到的影响能降低到最小。不过伍平康到底是伍爷的独子,是不是真能舍下,这也难说。
但既然伍平康他都打算袖手,更不可能去为苏娅萍开脱,袁闵礼的面色因此变得愈发苍白。
方绍伦觑他一眼,只能略带哀求地低声,“您说得对,犯了错受责罚是应该的,只是苏女士还牵涉到命案,数罪并发,恐怕性命难保,还得求您指点迷津。”
“绍伦,你想为朋友尽一份心力的心情我理解。”伍爷摇头叹息,“若没有走私这事,就是犯了命案,想留条命不是难事,关五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但如今关家为求自保,必然要甩锅给她,查出来那几船货不算大事,可要都算她头上,数额就相当惊人了……”
言下之意,苏娅萍是保不住的。
方绍伦急得跺脚,“这可怎么办呢?!关家是得罪什么人了吗?”他能想到这点,但绝想不到是三岛春明的手笔。
“得罪人的何止关家,就连我,也挡了别人的道。”伍爷并不打算分说太多,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尤其在能力不足的时候,不过徒增烦恼。
方绍伦的心神还在苏娅萍身上,想到那日在墓地窥见她脸上的伤痕,直觉她会刺死关五必然有原因,忍不住慨叹,“她一个弱女子要杀死一名男子恐怕难以办到,会不会是关家……”
伍爷点头,“这上头的确可以做些文章,只是……看苏女士自己怎么选择。”
两人忙摆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伍爷抖了抖报纸,“那名女仆肯定事涉其中,正如绍伦所说,寻常女子要杀害一名男子并非易事,主仆二人必然都有所动作,要是这女仆愿意主动承担罪责,苏女士便只是从犯,再请几家报纸作作文章……”
这种事并不少见,在这个年代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包括人命。
只是他不便对方绍伦明言,但袁闵礼听懂了这意思,忙开口道,“我想见苏女士一面,不知道伍爷方不方便帮忙通融一下?”杀人命案,又牵涉近来的海关贪腐,苏娅萍必是重犯,城防队长是绝没有这个权限的。
伍爷略一沉吟,拿起沙发旁的话筒,当着二人的面,打给了警备厅的周厅长。
一番交涉之后,对方总算应允。伍爷放下话筒,叹了口气,“这事上头已经发话,要严办严查,明面探监不允许,我会替你打点,你回去等消息吧。”
袁闵礼感激涕零,“多谢伍爷周全。”
“既是绍伦同学,能帮的自然要帮。”说到底还是卖方绍伦的面子,“这事牵涉海防,只怕跟东瀛人有些干系,你们小心为上,不要引火烧身。”
他提点了一句,方绍伦没入耳,袁闵礼眉头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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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粗嘎的声音小声提醒:“这事兄弟们都担着责呢,您得尽快,最多一刻钟。”
袁闵礼低声应允,跟在那人身后走过一道长廊,转过几道旋梯,进入地下室。警备厅的捕房监狱设在负一层,潮湿冰冷,沿壁挂着油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的窃窃私语,发出渗人的回声。
转过栅栏,一道娇小的身影蜷缩在墙角,蓬乱的黑发掩映着,看不清面目。领路的狱卒闪身不见,袁闵礼忙低声呼喊:“娅萍,娅萍——”
身影一阵剧颤,蓦地抬起头来,原本娇媚的面庞此时憔悴不堪,眼角瞬间涌现出泪水,她扑到栅栏边,伸出两只手,“闵礼,闵礼,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袁闵礼示意她小声些,“你别怕,我会想办法。”他从大衣底下拎出一个布袋塞过去,“是些糕饼,多的带不了。”
苏娅萍接过,随手搁在脚边,仍握着他的手,“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虽然还没有开庭受审,但从案发到被收监,短短几日也受了不少苦楚,此刻声音沙哑,泪如雨下。
“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跟我说实话。”袁闵礼低声询问。
苏娅萍的思绪飘回那个冬日夜晚。
她找伍平康夹带私货,关九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娅萍也并不觉得如何惧怕,这事并非只有她伸手,关九的妻房、关四的妾室哪个背后没有一点小算盘。
不过在媒体监督下被查抄的那批货的确出自她名下,她因此被警备厅请去协助调查,回家又被关九叫去详细询问。
面目阴沉的男人坐在书桌后,沉声道,“警备厅刚来电话说你认了这事?”
“伍平康咬出是我交待的,我不认也不行。”她不是多有心机的女人,平日与伍平康交涉不少,要推得一干二净显然也不可能。
“不过你放心,我说是‘假冒圣旨’且就此一次,”她自以为聪明,“不过几箱货罢了,没收了罚笔款子也就是了。”海关总署抓到走私向来是这么解决的。
关九嘿然冷笑,“你想得倒简单。”
她在关九面前惯会撒娇卖痴,走过去伸出玉臂拢他脖子,“明儿金陵不是要来人么,我一定好好表现……”
关九推开她,“用不着了。”冷硬的眸子睨了她一眼,“这事本来也是你惹出来的,你认下也合理,怎么转圆我得再想想,出去吧。”
这般冷漠蔑视的态度令苏娅萍忐忑起来,迎着冷风走回院子,却听到一阵凄厉低喊,“……老爷您行行好……再不敢了……”
是春桃的声音,她心一紧,赶忙迈进门坎,院子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关五行那些磋磨人的手段必然要遣开下人,他还知道要点脸面,却是个不干人事的畜生。
大烟掏空了他的身子,房事不济,必要拿她们主仆撒气。苏娅萍另有应酬,他打骂不到手,怒火都发到了春桃身上,每每一入夜就开始折腾。
苏娅萍自行掀开厚重的门帘走进去,果然春桃只穿了一件贴身小衣,胳膊上胸脯上满是牙印子,口水黏糊着血迹,一堆乱七八糟的用具堆在炕上。
看见她进去,关五红着眼睛,喷着满嘴的烟酒臭气,“……骚货烂货!给老子过来一块跪着!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们这两个婊子……”
苏娅萍的情绪在一瞬间到达愤怒的顶点,扑上去就跟他厮打起来……等她回过神,那柄剪刀已经明晃晃地插在关五喉咙眼上!
袁闵礼紧攥着她的手掌,“人到底是你杀的还是春桃……”
“是我。”苏娅萍抬起泪眼看向他,“春桃没有这个胆子。”她记得刀刃刺入皮肉时的畅快感,“我早该杀了他!早就该杀了……”
“娅萍!”袁闵礼隔着栅栏握住她肩膀,安抚着她的情绪,等她稍稍平静些,再将伍爷的建议告诉她,“要救你性命只有这个办法,春桃对你一向忠心耿耿,当时场面混乱你记岔了也是有可能的……”
苏娅萍点头,喃喃地低语,“是,春桃一向听我的话……她最听我的话……”
她自小就有四个贴身丫鬟,春桃是跟她最久的,自打她有记忆开始,就有春桃陪伴的身影。后来她亲娘去世,继母进门,伙着她爹一块抽大烟,家道中落,丫鬟们卖的卖,走的走,就剩一个春桃跟着她嫁进关家。
为了得点自由,她将春桃给了关五开了脸,放在房里伺候。那些夜半隐忍的叫声她不是没听见过,胳膊上那些青紫掐痕她也不是没看见过……可春桃从未对她有过半句怨言!
如今为了救她的性命,还要推她去死么?
苏娅萍麻木的心脏传来一阵钝痛,她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袁闵礼,“不能,闵礼,我不能把这事推给她。”
关在牢里这几天,她已经想明白了,关家遇上了麻烦,只怕是要弃了她。“……她们必定是要推我身上,我娘家什么情况你是清楚的,妯娌之间我是最没底气的了……如今已经进来了,只怕是脱不开身了,不要再枉送春桃的性命,她跟着我,已经够苦了……”
袁闵礼还想再劝,苏娅萍打断他,“闵礼,他们要我死,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咸福钱庄还有最后一笔期票,东西放在了老地方,你一定要去取走!”她嘴角泛起一丝阴沉笑意,“……他们拿苏家威胁我,不顶用,回头法庭上我自有话说……”看样子,关家将她押送进来之前有过一番交待。
空旷的静夜里,传来几声夜莺的啼叫,是狱卒在催促的暗号。袁闵礼只能松开她的手,“娅萍,你别灰心,我一定会再想办法!你等我!”
苏娅萍抓着栅栏,喊了声“闵礼”,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袁闵礼走出看守所,靠墙沉思了半晌,打发方绍伦的司机先回去,“大少爷如果问起,就说我找朋友商量去了,让他不必担心。”
他拄着文明杖缓缓地沿着街道行走,北风呼啸,他却丝毫不觉寒冷,有些混乱的思绪被一一理清。
天亮时分,他走到了三岛府邸,叩响了房门。
三岛春明在一楼的会客室接待了他,他裹着软暖的睡袍,显然是浓睡方醒。头发散乱着,眉眼惺忪,脸上却并无讶异的神情。
袁闵礼道明来意,三岛春明的嘴角泛起一抹浅笑,“我第一次见袁先生,就知道你我是同道中人。每一颗棋子物尽其用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他拉铃唤来和夫,用东瀛语吩咐了几句,少顷,着和服的侍女捧来一个锦盒。
三岛春明将其推到袁闵礼面前,“家中制药室的新品,奉给袁先生的旧爱尝鲜。”
袁闵礼打开锦盒,黑丝绒锦缎上铺排着三颗黄豆大小的药丸。
“提取殊为不易,使用务必谨慎。”三岛春明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桌面,“不过可以放心,一旦摄入迅速麻痹心脏至大脑,毫无痛苦。它的优点你将很快得到实证。”
袁闵礼看着锦盒,用眼神发出疑问。这么珍贵的药品,自然每一颗都有其用途。
三岛春明的目光扫过他的左腿,发出一道揶揄的笑声,“伤痕未复,不便缠身,难道这么快就可以忘记施予痛苦的凶手么?闵礼君,你该好好回报他才是。”
他面上的神情带着期许的笑意,袁闵礼却感到寒意侵袭全身。他要借他的手,除去……张定坤?
果然一箭双雕,若绍伦知道张定坤因他而死,恐怕此生都不会原谅他。如此一来,绍伦的身侧将只剩这唯一的“挚友”了。
“对了,绍伦曾请托我安排你去京都修复腿伤,等忙完这件事情,你便请求他陪你同去吧。”三岛春明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你痛失旧爱,又腿伤复发,苦苦哀求,以绍伦的心性,他必定会答应。”
他踱步走出和室,声音懒懒传来,“作为回报,全面封锁海域后,袁先生的商船将获得特许出入港口。”与聪明人打交道十分省心,他要你做什么,你将因此获得什么,从不含糊了事。
东瀛的野心早已展露无遗,与之相匹配的是强大的海军力量。商船特许意味着什么,稍稍臆想,也能令人热血沸腾。
袁闵礼脑海中天人交战,许久之后,他合上锦盒,袖入肘袋中。等他站起身,和夫幽灵般出现,引领他走出庭院。
客人尚且在座,主人自行离席显然是很失礼的,但袁闵礼心中明白,从踏入这张府门开始,他已失去作为朋友的资格,只是三岛家麾下一条走狗。
可是无妨,世事如棋,谁说棋子一定不能自主进退呢?至少他还有王牌在手不是么?
他回到对街的公寓,拿走之前给他的钥匙开了门,方绍伦果然歪在沙发上等他。毛毯裹着他消瘦的身躯,面庞在晨光里折射出莹润的光泽,长而翘的眼睫闭合着,眼底泛着微微的青色。眉头微皱,似乎睡梦中也在替他担忧。
这样一张宜男宜女的相貌,这样一副至真至诚的性情,才会引来那么多觊觎的目光吧?袁闵礼在心中叹了口气,脑海里回想起少时两人飞舟河上,捕鱼玩水的好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他在沙发对面坐下,方绍伦听到动静惊醒过来,“闵礼!你回来了?司机说你去找朋友了,又不肯他送,你见到娅萍了吗?”
袁闵礼点点头,将苏娅萍拒绝让春桃顶罪的事情说了。
方绍伦听了直叹气,“娅萍果然也有一分烈性,难怪她和白小姐是好朋友。那这事怎么办?魏司令那边……要不我去求魏伯伯……”让岳家出手救旧爱确实是不好开口的。
袁闵礼打断他,“没用的,绍伦。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又牵涉时局,”他颓然地摇头,“娅萍恐怕在劫难逃……”
就是因为清楚苏娅萍必死的结局,他才找三岛春明谈这笔交易,的确是榨干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但是心中未曾没有一点难过,脸上痛苦的神情因而显得十分真实。
他攥着方绍伦衣襟,哽咽道,“绍伦,我真的对不起她……她当初嫁进关家,我不该跟她分说那些利益纠葛,她念着家里才会入了狼窝,如今又要为了家里,一力承担罪责……”意思是苏娅萍已经婉拒帮助,决心为着家人作出牺牲了。
男人是不会哭哭啼啼博人同情的,可他颤抖的双手,哆嗦着的身躯,无不在宣泄着痛楚。
方绍伦因而抛却了种种不适,与这位生了隔阂的至交重又亲密起来,任他靠在肩上,轻拍着他的脊背,袁闵礼低垂的面庞上泛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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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杀夫案开庭的前两日,袁闵礼在东瀛势力的帮助下躲过严密监控再次探望苏娅萍。他带去了一小盒草莓。
他们确立恋爱关系的那年冬天,沪城从漂亮国引进草莓苗,采用温室培育,大规模试种。但作为高档水果,只有洋人和有钱人家才有此口福。
她撑着苏家大小姐的架子,实则囊中羞涩,路过那些高档水果店,也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掠过目光,暗暗吞口水。
他却能轻易看穿她的期待,买来一颗颗洗净,喂到她嘴里。那是她第一次吃到草莓,那份酸甜令她回味至今。
袁闵礼将药丸用蜡纸包好,放到她手心,细细地叮嘱,“这是重金求来的假死药,伍爷答应帮忙,届时会用女死囚代替你的尸体。你不要害怕,睡一觉醒来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心底仅剩的一抹温存令他撒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言,苏娅萍不知道有没有信,但是她紧紧攥着他的手,笑得泪花闪烁,“好。”
看他在催促下转身离去,她突然开口喊了一声,“闵礼。”
袁闵礼回头,她近乎贪婪地看着他,轻声道,“情出自愿,我从不后悔。春桃,拜托你了。”
杀夫案牵涉走私案,因而被要求公开审判,各路媒体将法庭挤得水泄不通。
苏娅萍当堂承认关五的死系她一人所为,在法官要求供叙陈词时,她冷静却坚决的说道:“人是我杀的,我只恨没有早些动手!嫁进关家、嫁给这个人渣是我身为女子的大不幸。关九为保官路亨通,逼我以身伺客。关五不闻不问,反虐打我的丫鬟取乐。关家以女眷之名走私烟土早已是共识……”
她迅速而准确地说出那些妯娌的名字及走私的数目。在场沉寂片刻后,哄声四起。镁光灯闪烁不停,记者们蜂拥向台前。
苏娅萍在汹涌而来的人潮里,露出极为畅快的笑容,这是她人生最后的高光时刻。当天夜里,她死在了监牢。
死无对证,反而将这起案件推向了最高潮。不光轰动沪城,连北平的报纸都进行了连续报导。金陵甚至派来特派专员,严密调查此事。
不久之后,关九、关四被撤职查办。如今这年月,几家经得起查呢?自然是揪出一窝硕鼠,肥了半壁粮仓。一个家族的倾覆不过数夕之间。半个月前还在风光办画展的关家大少爷仓促地踏上了逃往国外的邮轮,这回要想再回来怕是难了。
袁闵礼趁乱赎出了春桃,方绍伦建议将她送回月城安置,不管袁家方家都不缺她一口饭吃。
“她说要给她家小姐立个牌位,等过了‘三七’我再安排。”袁闵礼亲自送她到沪城乡下田庄,又采买了几个仆从,嘱咐她安心住着、耐心等待,等办完苏娅萍的身后事就带她回月城。
私心里,他的确想将苏娅萍最后的嘱托执行到位。
只可惜,春桃虽然忠心,却不甚伶俐。面对他别有用心的问询,丝毫不懂得遮掩,抽噎着说道,“我知道小姐做那些事都是为了袁公子,她赚的钱都给了您,她总跟我念叨,您一定会将我们救出火坑,带我们过好日子……”
袁闵礼点头,“都是我的错。”他转身给春桃倒了杯温水,“傻丫头,事已至此,哭也没用。来,喝口水。”
他亲眼目睹了那粒金贵的药丸是如何起效,如何在片刻之间夺去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叹了口气,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水杯,“你家小姐放心不下你,你不如去陪她。”走出院门,扬手喊新买的仆从准备丧葬事宜。
等回了城,他在方绍伦面前悲痛难言,“春桃这傻丫头,竟然……以身殉主了。”
“啊?”方绍伦大感讶异,“她受尽磋磨,还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袁闵礼似乎再难以支撑,跌倒在地上,一只手抚着左腿。
方绍伦忙将他搀到沙发上,“闵礼,腿疼吗?”他不顾阻拦,掀起他的裤脚,果然那只伤腿青紫一片,大概是急于行走,拉扯到了腿部神经。
“绍伦,你说的那个东瀛的外科大夫,那样知名的人物想必不会跨国出诊。”他抬起一双满含期待的眼睛,“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人生地不熟,我如今也只有一个你可以信赖依靠了……”
苏娅萍的事显然让他倍加伤感,“回首看看,人这一生,其实也只有这么几个重要的人。”
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表达脆弱,方绍伦被激起了无限同情,踌躇片刻,点头答应,“好,我陪你去。”
大少爷心里清楚,张三回来要知道他陪闵礼去了东瀛多半要发脾气,可难道只有他有脾气么?关文珏那幅大作是烧了,事还膈应着哩!
张三最新发来的电报是说会回沪城陪他过年。京都并不算远,顺利的话,最多一二十天航程,过年是赶得及的。等过年回来再跟他好好算账!【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他非把他那两瓣嫩肉抽破……
一月的曼德勒已进入凉季,气候舒适许多。黄昏,矿工们扛着镐头陆陆续续从矿山上下来,乌压压攒动的人头中一个大步流星的身影分外醒目。矿工们用缅语或汉语此起彼伏地叫着“三爷”,张定坤摆摆手钻进了山脚的小汽车。
一进车厢就冲赵文嚷嚷,“册子造好没?早点缴了税款,别回头该出发了事还没办完!”赵文如今管的事多了,另请了一个本地司机。
赵文将一个装订好的簿子递给他,“早理清了,您今晚上卢府,让卢爷盖个印吧,可比我去办快多了。”要按流程走,这里拖半日,那里耽搁两天,时间就拉长了。张定坤亲自出马,事半功倍。
前座的左云转过头来调侃,“三哥要肯给卢爷当女婿,税金都能省了。”又递过来一杯甘蔗汁,他管着内务,张定坤这两天有些上火,他亲手给他熬凉茶、榨果汁。
“别胡诌。”张定坤正为这事烦心,卢爷传话让他上府里一趟,八成又要说这事。已经探过他两三回口风了,他实在回绝得够直白。
卢爷宠他这幺女确实有些过头了。
仆从领着他直入书房,卢振廷从书桌后站起身,请他上茶座。
“行李都收拾好了?”他咬着烟杆,离家五十年还是不习惯抽洋烟。“我这里备了几件小玩意儿,你给春来带去。”
仆从奉上几个锦盒,整齐地码在茶桌边,不必打开看也知道是好东西。
卢爷和伍爷是常有来往的,张定坤也不推辞,拱拱手,“又生受您的厚礼了。上回回沪城,义父还说,咱们这生意多亏您照应,等您有空要接您去沪城吃大酒呢。”
“吃酒倒还远,眼下有个小麻烦,定坤你得帮帮忙。”卢爷虽居高位,说话却向来客气,不然也不能跟伍爷成为莫逆之交。
张定坤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嘴上还得爽快答应,“您有事尽管吩咐。”
卢爷将一张烫金帖子递给他,打开来,是英领事馆邀请卢璧君小姐参加新年舞会。
“爱德华那个堂弟,路易斯,你看到了?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眼下正热烈地追求我们家璧君。”卢爷敲着烟杆,“别说璧君自个看不上,我私心里也不想她嫁个洋人。”
张定坤皱眉,卢爷挖他一眼,“你放心,不嫁洋人也不是非得嫁给你,难道我卢家的闺女还得硬塞给人?”
“呃,”张定坤讪讪地笑,“是我配不上您的掌上明珠。”
“少来这套,璧君还小,我想多留她两年,可洋鬼子在这地界是什么作派,你总该清楚。我要这么说,人家可不能干休,非纠缠不可。爱德华前儿还跟我打听来着,”卢爷“啪啪”地抽着水烟,“我跟他说,璧君跟你好上了……”
张定坤跳起来,“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卢爷一烟杆差点敲他脑袋上,“璧君跟我说啦,你心里有人了,还是个男人,难道能昭告天下?回头你陪璧君去参加这个舞会,就算把这事坐实了。爱德华一向欣赏你,必不会跟你为难。洋鬼子是最没长性的了,等过个三五月这事也就撂开手了。”
“可是……”张定坤一听舞会就头疼,可想拒绝也没由头,人家都说明白了就找你挂个名,这面子不能不给。回头跟大少爷好好解释,想必也能理解。
“卢爷看得起我,定坤自然从命。”他从怀里掏出申税簿子,“正好我这里也有事要找卢爷帮忙哩。”
他是个从不吃亏的主,但说得坦坦荡荡并不令人讨厌。卢爷笑着敲了他一记,绕到书桌后拿印信给他盖了戳。
熬完这场舞会,日子又往后拖了几天,张定坤领着赵文和几个随从带了一批货往西南边界赶,他家大少爷必定要回家过年,他自然是直奔月城。
一入城门便受到了沿途商铺掌柜热烈地欢迎,虽说张三爷明面上已经跟方家撕破脸,但他混迹月城十余年,施恩布德也不是一星半点。年关大节,远途而归,谁都要说上几句恭喜话。
他急吼吼回了张宅,立马让赵文避开众人去月湖府邸送信。又急令门房烧水,洗澡沐浴挑衣裳,大半年没见了,他真是想得心肝儿都在颤。
谁知不消半刻,赵文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三爷,大少爷没回来……”
“什么?!”
“我问过老管家和孙妈妈了,他陪袁二去东瀛治腿,已经去了个把月了,前几日拍电报说遇上海啸年前回不来了。”
张定坤简直如五雷轰顶,“哗”一声从浴桶中站起身,光着屁股满屋子乱转,一巴掌拍在方桌上,桌上摆着的茶壶茶杯碎了一地。
“老子真他妈蠢死了!打他腿干什么!该打脑袋!一了百了倒是省事了。”他气得跳脚,又骂方绍伦,“老子都跟他掰扯清楚了还他妈跟着去!非把老子气死才甘心!”等人到跟前,他非把他那两瓣嫩肉抽破皮不可,看是不是脑仁塞里头了!
赵文忙拣出睡袍给他裹上,沉声劝慰,“您消消气,大少爷必不会轻易答应这事,或许里头有些咱们不知道的缘故?不如回沪城问一问。”他向来沉稳,能抵半个军师。
张定坤慢慢消了怒火,大少爷没回月城,他待这里也没什么意思,立马就让赵文去订车票。但车票不是立等就有,他也得延一天再走。
还没见过外甥女哩。
年关将至,长居松山的一群人都回到了月湖府邸。灵波和蔓英假借去周府探望,蔓英留在周家支应着,灵波抱着小含章从后门坐黄包车去了张宅。
张定坤跟所有哥哥一样,见到自家妹子头一句话就是,“方二愣子没有欺负你吧?”
“他敢!”灵波傲娇地噘嘴,已为人母也不改泼辣的性子。欺负是没有,但关系也没多好就是了,“一天到晚跟慌脚鸡似的,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不过他不来黏糊她跟蔓英,她俩也乐得自在,懒得去管束他。
娃他爹不招人待见,娃娃却是可爱得不得了!含章已经半岁,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灵灵地眨,还不会说话,却能做出许多怪模怪样的表情。
她的莽汉舅舅头一回手足无措,不光送上全套满绿翡翠首饰当见面礼,又拈轻怕重地抱在怀里,捏着白胖脸蛋稀罕得不行,“再多生一个给我养!”
灵波朝他翻白眼,“你俩各自结婚各自生吧,也算没浪费基因。”她咬唇踌躇片刻,觑一眼张定坤面色,装作玩笑的口气,“这事大少爷可赶你前头了。咱们方家那位大少奶奶……应该是有喜了。”
张定坤“嚯”的抬起头,喜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说什么?”
灵波叹了口气,点点头。
大概时日还浅,沈芳籍并未打算张扬,但背着人难免有些行为表露出不适。灵波本就是学医的,又是过来人,自然看出了端倪。
张定坤僵硬着身躯,周身萦绕的低气压让小含章哭起来,灵波忙接过去,搂在怀里哄着。
“三哥,算妹子多嘴。人家跟你好着,可哪哪都没搁下。”
自从方绍伦执意结婚,灵波心里就一直不痛快。虽说婚礼上,大少爷追着她三哥去了,可回来跪了祠堂圆了房,小两口挺恩爱,还一块打羽毛球哩。
灵波虽然在府里的时间不多,也没少听下人们嚼舌根。她向来护短,心里很为她三哥鸣不平。
张定坤万万没料到这“惊喜”接二连三,简直让人有些受不住,摇晃着身躯,挨着沙发坐下。
当初那姑娘一股伶俐劲儿,他就十分放不下心,他太了解他家大少爷了,性子太善心太软,姑娘若是心机深沉些,水磨功夫施展出来,保不齐就……
他一脸颓色,看得灵波十分不落忍,可别人能瞒着哄着她三哥,她是绝不能瞒的,实话说出来确实戳人心窝子。
她只能搜肠刮肚地想些高兴的事情来汇报,“三哥,你上回从伦敦带回来的菌株已经研究出眉目了。”
“约翰逊给我捎过来几个百升的发酵罐,风冷水电这块西岷大学的赵教授帮了大忙,钱是花了不老少,多亏老爷子也不懂那些,随我折腾,总算提取出极少量的结晶。”说起制药,灵波便是眉飞色舞,“约翰逊说你上回跟他达成了协议,研究出的成果先给圣约翰试用,我就给他了,年前打电话来说,效果比磺胺好很多。”
“只可惜菌株发酵不容易,等过完年我再试试……”
她絮絮叨叨,张定坤却始终不答话,良久之后抬起头,“你先带含章回去,让我静一静。”
他眉目之间满溢着郁色,灵波只能叹口气,“行,这事你别太放心上,大少爷向来是个多情人。”
等她出了门,张定坤颓然地倒在沙发上,头一回觉得灰心丧气。
如果大少爷真娶了老婆生了崽,那他算什么呢?他们之间算什么呢?
不是如果,已经是了!他已经结了婚,孩子也要有了……这个认知像刀一样戳着他的心,似乎在证明,如果不是他胡搅蛮缠,大少爷早就走上了这条路。
他被这股悲怆的情绪包裹,丝毫没有留意到窗外“咔哒”的响声,直到赵文一声爆喝“谁!”
多年的默契让张定坤条件反射般一个翻滚,滚到了沙发背后,真皮沙发“噗噗”两声闷响,带起一阵剧烈地震颤。
屋外陆续几声枪响,显然赵文已跟人交上了手,少顷一阵疾速的脚步声远去,赵文扑进门,“没事吧三爷?”
张定坤从沙发后站起身,“没事,你呢?”
赵文摇头,他身手敏捷,对方一击不中也没有纠缠,“还是冲着您来的。”
“看清路数没?”
赵文微微犹豫,照实说道,“看着就上回那波人,老爷子恐怕知道你回了月城。”
他没遮掩行踪,方学群自然知道他回来了。就非得赶尽杀绝么?孙子都快抱上了!张定坤气愤地踢了沙发两脚,连夜去了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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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瀛京都的帝国酒店是一个欧洲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群,外墙采用红砖和白色石柱相结合,绿色的铜锈屋顶显得古朴典雅,像一座宏伟的城堡矗立在市中心。
它的抗震、抗风能力相当优越,因此屋外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丝毫不影响屋内的住客透过大面积的玻璃轩窗观赏别样的美景。
只是此刻面对同样的景致,赏景人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方绍伦看着飓风卷起花园里的花草盆栽随意抛洒,就像看到了张定坤汹涌而至的怒火。他必然已经回来了,必然已经知道他来东瀛了,大概正气得跳脚!
他因此把那幅画暂时的抛到了脑后,反省起自身的过错来。一别半年,不能见面,又无音讯,对于相爱的人来说的确煎熬万分。可他真没想到会遇上海啸台风,邮轮停运,被迫滞留在京都。
而躺在床上的袁闵礼却是松了一口气。
临行前,三岛春明派人传来指示,必须拖到年后再提返程事宜,如果没有这场台风,他又得采取些不太光彩的手段来留住方绍伦。
看着矗立在窗前的俊秀身影,他其实最不愿意欺瞒哄骗于他。可当左腿上的银针被一一启出后,他还是难以抑制地“哎”了一声。
方绍伦果然转身走过来,“很疼吗?”语气温柔、眼神关切,令人心头暖流涌动。
施针的医生将银针一一擦拭消毒归入药箱,用东瀛语说道,“有疼痛感是好事,说明感知在恢复。针刺得比较深,可以用之前配置的药膏反复按摩。”
“辛苦您了,天气不好休息一会再走吧。”方绍伦按铃喊来侍从带医生去西餐厅用茶点,拿起药膏盒子在床畔坐下。
他熟练地挖出墨绿色膏体,均匀地涂抹在那条因肌肉萎缩而显得有些干瘪的伤腿上。细致绵密地按压令袁闵礼发出一声舒服地喟叹,倚靠在床头,轻声笑道,“绍伦,你这手法越发熟练了。”
“比不上你。”方绍伦也露出抹笑意,“风水轮流转了,欠的都要还,哎。”他们在沪城求学的时候,方绍伦酷爱球类运动,肌肉酸痛、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都是袁闵礼一手包办,敷药按摩十分积极。
“等我好了再还你吧。”看着那十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像弹钢琴一般在自己的腿上跳动,袁闵礼脸庞上泛起的笑意完完全全的发自内心。真希望你来我往,一辈子也还不清。
方绍伦按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那条腿泛起了温热,他才停下手,扯过被子盖上,去浴室洗了手,脱了外套,躺到另一张床上。
“绍伦,不能回去过年,你很不开心吧?”袁闵礼看着他侧卧的身影,歉疚地低声,“都怪我,耽误了你的行程……”
“别瞎说,你好好配合医生治好这条腿比什么都要紧。”方绍伦打着哈欠,暴雨敲打着窗棂催得人昏昏欲睡。
“等回了家,方叔该骂你了。”
“没事,他就是打我一顿也无妨。”他爹已老去,打人远不如小时候疼了。方绍伦翻了个身,将腿塞进被窝里,“只是有些惦记……”每逢佳节倍思亲,合家团圆祭祀先祖的场面只能梦里追寻了。
他昏昏沉沉坠入梦乡,直到一阵轻柔地推搡将他唤醒,睁开眼,袁闵礼端着一个海碗朝他笑道,“闻一闻,香不香?赶紧起来吃饺子!”
方绍伦从床上蹦起来,“哪来的?酒店还卖这个?”袁闵礼不答,将碗塞到他手中,又端来辣椒油碟。
他拿起筷子尝了一个,“白菜猪肉馅的……唔,好吃!”他连吃好几个,从肉馅里散发的胡椒香气尝出熟悉的家乡风味,这才发现袁闵礼鬓角、袖肘都沾了些白色的粉末。
“闵礼你自己做的?!”方绍伦忙放下碗,“你拖着这条腿去忙活什么?医生说了施针期间一定不能乱踩乱动的!”
袁闵礼确实有些累到了,脚下一个颠簸,方绍伦将他抱了个满怀。
大少爷并没有觉得尴尬,他是下意识的动作,旋即就将袁闵礼扶坐到沙发上。
“今天除夕,你陪着我在这里,饺子也吃不上一口……酒店里什么都有,面都是揉好了的,我也就动了个手。”袁闵礼极力抑制住怦乱的心跳,指着碗,“赶紧趁热吃,通通吃完就是给我面子了。”
“你自己呢?”
“我在西餐厅吃过饭了,看你睡着就没叫你。”
过年吃饺子对华国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方绍伦将大碗捧到茶几上,辣油碟子端过来,戳一个放嘴里,又将筷子递给袁闵礼。别说一碗饺子了,念书的时候一碗面都分吃过。
袁闵礼怔了怔,接过筷子,也夹了个饺子放到嘴里。又递还给方绍伦。
“唔,白菜馅的,来年一定百财齐聚,恭喜发财啊闵礼。”
温暖宽敞的房间里,方绍伦半蹲在厚实细密的地毯上,抬起的面庞上带着愉悦的笑意,向他说着祝福的话语,这一刻袁闵礼的心像被泡在温水池子里,“新年快乐绍伦。”
时光如此静谧安宁,袁闵礼私心里盼望着这段假期可以延长些。
上天似乎听到了他的请求,几日后台风停歇,两人收拾行囊准备返回沪城,奉命去购买船票的侍从却带回来一份报纸和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华国与东瀛爆发武力冲突,海域全面管制,无法通航!
方绍伦一把扯过那张《朝日新闻》,一遍遍仔细看,面色愈来愈苍白,以至于双手都颤抖起来。
袁闵礼忙扶住他肩膀:“绍伦,发生了什么事?”
“东瀛商会与沪城几家纱厂发生纠纷,事件持续升级……”方绍伦眉头紧皱。
袁闵礼心中掠过一丝阴影,难怪!难怪三岛春明要支开方绍伦。他怔愣半晌,忧心之余,隐秘的欢喜也跟着升腾起来,不管怎么说,短时间内他们是不可能回到沪城了。
方绍伦拿了一叠纸钞塞给酒店侍从,“麻烦帮我们盯紧邮轮公司,看最快什么时候有船次开往沪城。”他说的东瀛语,袁闵礼能猜到大概的意思,侍从连连点头,领命而去。
方绍伦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虽说华国纷争不断,但多集中在北地,沪城作为通商要道,向来还算太平。
平地一声雷!也不知道张三在月城还是沪城,知道他不在月城,他多半要回沪城看望伍爷……他坐不住,站起身满地乱转。
虽然报纸上只有简略的介绍,也都是东瀛一面之词,但想也知道,只要上升到两国纷争,就必定不是小打小闹,鲜血、死亡、流民、被焚烧的街道和建筑……
“我去打个电话试试。”他飞快地跑出房间,来到酒店大堂。
此时电话通信主要依赖于海底电缆和无线电台,国际长途信号尤其不稳定,年前他就有尝试拨打过,始终没有接通。抱着万一的期待,分别拨打了伍公馆和长柳书寓的电话,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他将袁闵礼留在酒店,在外奔走了两天,想找旧日同窗打探消息,这才惊讶地发现京都街道上一群群着军服的士兵排着队列有序登车驰向港口,明显进入了战备状态。
拥挤人群中涌出一张熟面孔,正是士官学校同学,他拉着方绍伦胳膊委婉地规劝,“绍伦君,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我真不愿意与你……但你知道,我们需以服从为天职。你恐怕短时间内回不去,安心住下吧。”
方绍伦拖着满身疲惫和惶恐回到了酒店,但个人无力左右时局,他只能静观其变。每天关注着东瀛的报纸,脸色一天比一天差。
不少报刊专门增设了“□□事变版块”,对事件进程进行了详细报导:
“此次军事行动只为维护东瀛侨民的安全和权益……”
“事变责任全然在于敌方军队,若冥顽不改,将给敌方民众带来巨大不幸……”
“‘肉弹三勇士’为我方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袁闵礼从他手上抢过报纸,搁到一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迟早能回去,咱们得想想回去了该怎么办?”
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这次军事行动三岛春明显然提前知晓甚至有份参与,要求他将方绍伦隔绝在东瀛又是实行的一石二鸟之计。既不想方绍伦发现他的真面目,又要切断方绍伦与张定坤的联系。
委实阴险恶毒至极,绍伦若是被他攥在手心里……袁闵礼打了个寒颤,顿时把什么“商船特许”、家族荣光通通抛在了脑后,抓住一切机会游说方绍伦,“绍伦,沪城看样子是呆不得了。好在店铺年前关了几家,索性都关了,你也别当什么城防队长了,咱们一块回月城去吧。”
惹不起,总躲得起。月城地处西南,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地势又易守难攻,便是滔天大火,一时半会也烧不过去。
方绍伦苦笑一声,“……恐怕想当也当不上了。”他一走这么久,遇上这重大变故,正是城防忙碌的时候,他身为队长却不在岗,魏司令再关照,只怕也保不住这职位。
不当就不当吧,他在城防队长这个岗位上也没有找到什么成就感。回月城去,也未尝不可,世道乱,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起比什么都要紧。月城离曼德勒也要近便许多……
“那……我回去跟你学做生意?”方绍伦一本正经看向袁闵礼,“总不能闲着吧,给袁厂长当个副手?”
如今他爹已经不太管事了,方绍玮少东家的名头已很响亮,周家舅爷又死了,想必也不会再避讳他在自家公司里混口饭吃。
袁闵礼大喜过望,“你要真肯回来,厂长给你当!”
在这一刻,他是真的想彻底地放下过去的恩怨。方学群已垂垂老矣,方绍玮不顶用,绍伦不会跟他争,他们袁方两家的确可以合为一体。他已经拿回家业,又娶妻生子绵延宗祧,也算对得起死去的父兄。
绍伦也娶妻了,只要他肯安心过日子。月城是个好地方,外面的风雨再大,总有他们容身之处。那些少时的憧憬并非不可实现,他们攀山垂钓、长日相伴,没准还能结个儿女亲家,真真正正的成为一家人……
夜里各自躺在床上,他伸出了试探的触角,“绍伦,你跟芳籍……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我们家小崽子都能爬了,她什么时候也给你添一个?要是先开花,咱俩……”
“这事……你就别想了。”方绍伦“啧”了一声,还是解释道,“我没碰她。闵礼,告诉你也无妨,但可不能让我爹知道,芳籍只是帮我顶了这个名头,等我爹百年之后,再作打算。”
袁闵礼在黑暗中缓缓坐起身,“绍伦,你还是要跟……”
方绍伦静默不语。如水的暗夜,他心里满溢着思念和担忧,掩盖了因为那幅油画带来的愤懑和猜疑。
袁闵礼沉寂片刻,悠悠道,“他到底……有什么好?”
“好?好像也没什么好。”方绍伦屈肘枕在脑后,“春明分析过爱情的概念、真爱的标准,他大概是不符合的了。”爱情的前提是真诚,张三如果不是先将他骗到手,他估计这辈子也不可能跟他谈爱情。
“可我想来想去,爱情其实没有标准。”方绍伦在情感上是有成长的,不再人云亦云,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惦记他,就想着我爹百年之后……能跟他远走天涯。”
在张三抓心挠肺地思念着大少爷的时候,大少爷何尝不是在想着他呢?他俩好过那么多次,身体就像有自己的意识,只要脑海里想起这个人,就会自发地轻颤。
异国他乡静谧的雨夜,能让人不自觉地敞开心扉,“闵礼,我知道,他打伤你这事是他不对,所以我一直想替他补偿你。你能不能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把这事揭过去?”
夜凉如水,亦如冰。原来这些温存地陪伴,体贴地照顾,是想替另外一个人……补偿我?
袁闵礼在暗夜里点点头,“当然。”
第92章 他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
三月的沪城,明媚的春光肆意流淌。
三岛春明站在廊下逗弄新买的金刚鹦鹉,用小银勺沾了水去涂坚硬的鸟喙,等它张开口就出声念:“心悦君兮……心悦君兮……”
那鹦鹉毛色鲜艳,拖着长长的尾羽,却眨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嘎”地叫了一声,有点蠢相,三岛春明拿小银勺点它脑袋:“笨鸟!”
他长身玉立,侧影的轮廓沾染着万千春色,确实养眼,白玉琦倚门抱肘看了片刻,才慢腾腾走过去,“弟弟~”她拖长了腔调,“这么有闲情逸致?找我有什么事?”
三岛春明搁下手上物什,一旁的仆从奉上热毛巾,他擦了擦手,“平南造船厂旗下的器械所所长跟你交情不错?”
“哟,这是有事吩咐?”白玉琦饶有兴致地翘起兰花指,拈起桌上的茶盏。
三岛春明懒得跟她绕弯子,“我建议器械所引进一位人才,发份聘任书,诚意邀请他入职。”
“谁?”
“和夫会将相关资料递送给你。”
白玉琦却已经猜出来,“你那位昔日同窗?哈,”她夸张地笑起来,挽着的披帛簌簌抖动,“弟弟~做人不要太恶毒~”
“想睡就睡,实在是好,就多睡几次,凭你的手段想必他也奈何不了你。”白玉琦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里泛着了然,“把人家弄到那种地界,大把的事要求你。怎么?光睡还不够,还得人家求着你睡才舒坦?”
三岛春明不理会她的挑衅,拿起一旁书桌上的信封递过去,“这笔交易你赚了。”
白玉琦打开来,里头只有一张黑色的磁卡,她却挑了挑眉,神情明显带上了愉悦,“成交!”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地走远了。
和夫出现在他身后,“少主,家主一向严禁她参加会议。您让她旁听……”白玉琦作为三岛家的养女在获得许多资源的同时,也有许多掣肘,她特殊的身份背景并不被东瀛人彻底的接纳。
“此一时彼一时,戏已登台,何必再藏着掖着。”三岛春明不以为然的冷笑,“她就算窥探到机密又如何?”只有一个尊贵的身份,一具曼妙的肉|体。知道得越多,想掌控的就越多,可就凭那两样,能掌控什么呢?他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怜悯,旋即又被冷漠所取代。
和夫不敢再质疑,转而低声汇报昨晚行动的结果:“……那位张先生颇有运气,竟然留宿在伍公馆,因而并未出现在公寓坍塌的死亡名单中。”
一次激烈的武力冲突导致一幢公寓被毁坏是一件极为合理的事情,“但显然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伍公馆四周戒严,估计有外逃的打算。”
三岛春明沉吟半晌,“让他们走。”伍爷在整个沪城都有极大影响力,如此特殊时期,当然不应再与民间势力为敌。
至于张定坤,两遭都弄不死他,也算命硬,倒不妨陪他玩玩。
“绍伦登船了吗?”
和夫点头,“特批了航次,十日后可以抵达。”
“嗯。”三岛春明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难抑激动。他已扫清一切障碍,只等那个迷途知返的人,回到他的身边。
当他再一次站立在港口,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霞光翻涌之处,内心的焦渴似乎随血液一起沸腾。
方绍伦和袁闵礼下了船,三岛春明走上前去,将心心念念的人紧紧拥抱,“绍伦,你总算回来了。”
与前几次不同,他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臂却揽在他的腰侧,本就纤瘦的腰身被束缚出弯月般的轮廓。
这略带侵略性的举动,不止令一旁的袁闵礼沉下了眼眸,方绍伦也察觉到不适,推开他,“春明……”
但三岛春明接下来的话语消除了他的戒心,“绍伦,我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真担心你会怪我。”他那张一贯清冷的面庞上难得地展露出愧疚的神情。
原来是怕他责怪,方绍伦叹了口气,“世事难料。”
“绍伦,你听我说……”他松开他的肩膀,转而握着他的双手,简要地诉说着事情的起因经过。
三岛春明在东瀛商会的影响力,方绍伦之前是有了解的,而这起事件的导火索就是商会之间的纠纷,他自然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总之是各种巧合凑在一块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袁闵礼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不得不佩服,如果不是之前就有交道,连他都要相信,如今的状况令这位爱好和平的三岛先生十分痛心。
方绍伦并没有过多苛责三岛春明,这么大的事件哪里是个人能够左右的?在大少爷看来,春明公子是他的同窗、好友,是一块逛长三堂子,在各种聚会表露出纨绔一面的人。他能帮忙募集善款,也能火烧画馆,但要说运筹帷幄、挑起两国纷争,也未免太高估他了。
他转目四顾,港口有极大的变化,整齐排列的岗哨,荷枪实弹的士兵,显然已落入东瀛的掌控之中。
三岛春明拉着他手,“绍伦,我们回去再说。”
袁闵礼不禁在心中冷笑,如此严密的驻跸,车辆却可以直达码头,这位三岛先生还想要装什么呢?
事实证明,三岛春明的演技远比他想象的高超,他侧目看过来,“啊,闵礼兄。”当着方绍伦的面,他十分礼遇,目光落在他的左腿上,“大好了?”
袁闵礼点头,“行走是无碍了。”虽然不能再进行剧烈运动,但也无需再依托拐杖,慢慢地走,看不出两条腿的差别。“要多谢春明兄推荐的良医。”
“朋友之间不必客气,”三岛春明作出邀请的姿态,“府上略备薄宴,替二位接风洗尘。”
方绍伦心急如焚,无心赴宴,“春明,我得先回趟公寓……”
“绍伦,”三岛春明一脸歉疚,“你那套公寓在战火中被损毁了,万幸是里头没有住人。”
“损毁?”方绍伦愣了半晌才喃喃道,“没有住人就好,我得去……”
“伍公馆吗?已人去楼空了。”
“什么?!”方绍伦震惊得无法言语。
三岛春明把着他的胳膊送入车厢,“具体等回去我再跟你解释,柳宁小姐已经在府上等你了。”
柳宁?方绍伦正要找她,当下不再推辞,和三岛春明一块钻入了后车厢,袁闵礼则自觉去了副驾驶。
车辆行驶,方绍伦隔着车窗,不无惊恐地发现,那些他经常巡逻的街道,已在这次冲突中,变幻了光景。
在大门口下车,他眺望对街,尽管提前知晓,但看到那栋公寓楼变成一片废墟,仍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三岛春明满脸惋惜,“公寓中是否有很多财物?你可以列个清单,我向商会申请,酌情补偿。”
方绍伦垂头不语,半晌方道,“没有,不用了。”那是他和张三的定情之所,如今却已灰飞烟灭。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紧。
多亏张三没有住在里头,多亏想着等从东瀛回来就过年了,提前放了三个仆从的假,保险柜中的小黄鱼也确实所剩无几,可那栋公寓承载的何止是金钱呢?
三岛春明感受到了他的落寞,伸出一只手,攥住他的掌心,诚恳道,“绍伦,我向你保证,一定会督促商会,协助推进灾后的重建工作。”
方绍伦点点头。
听到外面的动静,客厅中等候多时的柳宁飞快地走出,迎上来,“大少爷,您回来了?”
她并不敢在三岛春明面前表现得过于热络,东瀛与华国已经撕破脸,三岛春明也在逐渐露出真面目。她如果向方绍伦和盘托出,不光暴露自身,也会给大少爷带来危险。
因此她毫无异样地笑道,“您这趟出去倒是挑对了时候,城防那块忙翻了天,您手底下的弟兄们都好久没往我那去了。”
方绍伦看着她脸上洋溢的笑容,先就松了口气,要是张三有个闪失,柳宁必定不能是这样轻松愉快的表情。
他顾不得失礼,“春明,你跟闵礼先聊,我找柳宁问点事。”
三岛春明指指小会客室,“尽管自便。”但看着二人的背影,他眼底泛起了一丝疑惑,绍伦与这位柳宁小姐,张定坤的旧爱,关系似乎十分融洽?
他看了和夫一眼,和夫领会地点头,躬身退下。
他转而邀请袁闵礼在客厅的沙发落座。茶几上摆着一副国际象棋,黑白分明的棋子整齐排列,泛着莹润的光泽。
三岛春明摆了个“请”的手势,“听说袁先生是高手,曾拿过‘冠军棋手’的称号,春明正想讨教一二。”
袁闵礼心中一凛,所谓“冠军棋手”还是学生时代的事情,看来三岛春明对他也是了如指掌,他收摄心神,“许久没下过棋了,能与三岛先生切磋,荣幸之至。”
他执白先行,兵推两格,经典的“意大利开局”。三岛春明微微一笑,回了一个“西西里防御”,两人你来我往,棋子纵横交错,战局逐渐陷入胶着……
而小会客室里,方绍伦难掩激动,拉着柳宁的胳膊,“他没事吧?”
“您放心,他一回沪城就住进了伍公馆,租界的安全有保障。”
方绍伦松了口气,“他跟着伍爷走了?”
柳宁留意着打开的轩窗,点点头,低声道,“这次事变,冲突升级,很有可能要推伍爷出来调停……三哥只能护送他老人家去印缅避一避风头。”
在此次事件中,东瀛咄咄逼人,又有英美支持,所谓调停无非利用自身影响力安抚民众,一个不好就要扣上“汉奸”的罪名。
“有没有留下什么书信?”
柳宁摇头,事实上,她跟张定坤也是匆匆一晤,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根本来不及作出更多的反应和准备。
方绍伦难掩失落,柳宁理解他的心情,忙补充道,“三哥倒是庆幸你去了东瀛,他说你管着城防,遇上这种事肯定身先士卒,实在是危险。反正这事已告一段落,只剩谈判了,他让你辞了这职位,回月城去等他。”
他倒是顺理成章地安排起他来了!方绍伦气鼓鼓地问,“还说什么没有?”
“没有了。”柳宁掩嘴笑了笑,那些情啊爱啊的,她哥也不能跟她说呀。
“倒是问了问沪城前段时间有没有什么新闻……”
“你跟他说什么了?”
“不就那么两桩大新闻吗?一桩‘画馆失火’,一桩‘苏女士杀夫’。”
“嗬……你跟他说了?他说什么没有?”
柳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说什么呀,就,脸色不太好看。”她把这两件事一说,她哥脸上青红紫绿,半晌没作声。
方绍伦气得跳脚,柳宁既然说了画馆的事,那张定坤必然知道是谁办的画展,展出了什么画作。要没有这事,他必然要解释一番。不解释就是默认了,还脸色不好可见心虚。
这其实是认知上的误差,那画确实存在,张定坤没法否认。但他哪里知道,关文珏这么不要脸,没睡过还非说睡了。
大少爷此刻气恼、怨怪重又涌上心头,打开门,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正在下棋的两个人站起身,棋盘上胜负已分,白子已陷入“杀局”,袁闵礼拱手道,“春明兄棋艺高超,袁敬甘拜下风。”
“闵礼兄承让了。”三岛春明笑道,“绍伦,问完了?先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聊。”他引众人走向餐桌。
方绍伦对着满桌珍馐,味同嚼蜡。
“绍伦,我听说城防新上了一位鲁队长。”三岛春明皱眉道,“你卸任这差事也好,费力不讨好,且时有意外难以预测。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方绍伦听他一形容,知道是鲁胖子代替了他的职位,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他跟鲁胖子喝过酒,知道他心直口快,为人仗义,罗铁、马千里他们跟着他总不至于吃亏。
不过按鲁胖子原来的品阶,此番调动是降级了。想也知道,他那样的性情在官场上哪里讨得了好?
袁闵礼唯恐三岛春明提出什么建议,忙道,“兵荒马乱的,方家的产业要作出调整,绍伦打算回家里帮衬。”
三岛春明看了他一眼,他的眸光并不犀利,却似乎能看透人所思所想。
袁闵礼垂下面庞,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三岛春明弯了弯唇,淡笑道,“月城确实是个好地方,回去陪着家人,过几天轻松日子也好。”
等散了席,离开三岛府邸,袁闵礼就要去订车票,他现在恨不得立马拉着方绍伦飞回月城,三岛春明那抹笑意令人心中忐忑。
聪明人很少随意跟人下棋,因为一番较量,彼此格局、眼界尽在棋路中,袁闵礼并不敢小觑这位东瀛棋手。
方绍伦看他着急忙慌的样子,讶异道,“咱们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
“你岳父家你都不去拜访一趟?仔细回家静芬捶你。”方绍伦叹口气,“我就算被革职了,也得去跟魏伯伯和厅里说一声。”
“极是极是,”袁闵礼神色讪讪,“我跟你同去。”他确实把这茬子抛到九霄云外了。
两人一块去了沪政厅,一上台阶就碰到鲁胖子带着罗铁和马千里急吼吼地从门厅里走出来。
鲁胖子看见方绍伦,上来猛拍他肩膀,“老弟你总算回来了?老子被一脚踹你这旮旯里来了,你可真会躲懒儿,这一屁股的糟心事!既然你回来了,我可要撂挑子了……”
“别别,服从上面安排。”这事哪里是他们决定得了的,方绍伦跟他对了个拳头,“这事交给老哥再没有更合适的了,烂摊子也不是谁都收拾得了,能者多劳,老哥就辛苦些。”
罗铁和马千里跟在他身后,仍叫他“方队”。
方绍伦叮嘱了两句,“跟着鲁哥好好干。”摆摆手,“你们赶紧忙去吧。”
转过头,其实也有一分伤感,他在城防这地界干了近两年,真让顶了职位,心里也怪不是滋味。
袁闵礼略感愧疚,说到底,方绍伦是为了陪他去东瀛才丢了这份工作。不过私心里他还是希望方绍伦跟他回月城。不管心里怎么想,将来怎么打算,只要他回了家乡,总有能留住他的人和事。
然而这份期待,等见了他的泰山大人,就被粉碎得十分彻底。
魏司令并没有过多责备方绍伦,毕竟方绍伦是陪他女婿去东瀛治伤,而且疗效不错,他看袁闵礼步态稳健,无需再拄文明杖,很是满意,“东瀛的医术确实有独到之处。”
“但不止医术,海军建设在目前阶段也是远超华国,器械所大概是看中你留洋东瀛的背景,才发来的聘任书。”他将一份公函递给方绍伦,“周所长又往我这打了好几个电话,让你回来了就往他那去报道。”
方绍伦和袁闵礼都是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器械所?是什么单位?”方绍伦打开公函看了一遍,袁闵礼就抢过去,反复查看。
“简单说,就是造船、造舰的。”
“那我可一点都不懂……”
“要你懂什么,难道还能让你去砸铆钉、烧焊接?据周所长说,重要是看得懂东瀛文献,最好在东瀛有一定社会关系网络,如今华国这一块不论图纸、装备、技术支持都来自东瀛。”
袁闵礼心下一沉,忙插嘴道,“以东瀛和华国如今的关系,哪里会真心支持我们?”
魏司令点了点头,却又说道,“国际关系和技术支持有时候是两码事,深了我也不懂,你往周所长那去一趟吧。”
出了魏司令办公室,方绍伦让袁闵礼回魏公馆休息,“你这腿还得少走路。”
袁闵礼自然不肯,“不碍事,我陪你一块去了解一下。”这聘任来得太巧,而且这岗位少不得要跟东瀛打交道,他脑海里闪过三岛春明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由分说跟着挤上了车。
器械所分为两块,办公区域设立在美租界内。周所长的办公室也装修成美式风格,显得豪华大气,他从大转椅后起身,热情地与方袁两人握手。
他是个四十出头中年人,是最早一批赴美的官派留学生,说话简明扼要,透着点实干派的精神。
“绍伦啊,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他很亲热地喊着方绍伦的名字,“我这地界真是求贤若渴,如今学有所成,还不忘初心的人士真是不多了。愿意往我这清水衙门来的就更少了。”
这一上来就把高帽子给人带上了,袁闵礼不禁皱眉。但这话听在方绍伦耳中感觉不同,大少爷听到“清水衙门”几个字,立马环顾了一圈装修豪华的办公室。
周所长混到这个年纪自然深谙察言观色,“哈哈”地笑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我们这地界少不了要跟国际公司打交道,倒也不好太寒酸。”他起身拿起大衣,“走,我带你们去制造基地看看。”
制造基地位于城郊,近海,场地十分开阔,龙门吊横跨半空,巨大的钢梁和机械构件在空中交错排列,仿佛是钢铁搭建的森林。
不少穿着蓝布大褂的工人正在劳作,焊枪喷吐着炽热的火焰,发出“滋滋”的声响,火星四溅。车床、铣床、刨床等各种机械设备“轰隆隆”地运转着。
周所长指着不远处停泊在港湾的几艘战舰,“那还是晚清时期的东西,早过了服役期限,但是也没办法,聊胜于无。”
“我们跟东瀛造船厂交道很多,如今建造材料、动力系统都没法自主生产,必须从东瀛采购,图纸、装备均由他们提供,如果协调到位,也能得到一些技术支持。”
“所以,绍伦,我们确实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加入。既精通东瀛语,又毕业于军校,光这点就已胜过许多普通留学生。”周所长诚恳地看向方绍伦,“不过这事投入大、周期长,你在学校应该听过一句话,‘十年陆军、五十年空军、百年海军’,军舰是核心。”
“这次爆发的冲突,我们为什么被动挨打?不就是双方海事力量悬殊过大吗?”周所长看着绵延的海岸线,发出一声感叹,“道阻且长,但不得不行啊。”
————————————————
沪城到月城的交通没有受到此次事件的影响,方绍伦和袁闵礼走下站台,等候家里的车子来接。
这一路方绍伦沉默不语,袁闵礼知道他又陷入了思考当中,此刻实在按捺不住,挽着方绍伦肩膀,“绍伦,难道你真的打算去那什么器械所吗?”
“我得跟家里商量一下。”方绍伦心里颇为纠结,留洋三年,他其实极为盼望着可以为国为家做点事情,不过造船这行当他确实一点都不懂,也不知能不能发挥作用。
袁闵礼心中焦灼万分,他直觉这件事情必定是三岛春明的安排,如此依赖东瀛的各项支持,方绍伦要真去了,往后可不就得时不时去找他帮忙么。
他看透了这诡计,却没法明说,他不能拿臆测当证据。情急之下,他握住方绍伦手掌,“别去,绍伦,你答应了跟我回来一块做生意的。”
方绍伦看着那双满含祈求的眼睛,一时间怔住了。他忍不住后退一步,想要甩开他的手,袁闵礼却跨步向前,像三岛春明那样紧紧地抱住了他。
爱一个人哪里瞒得住呢?他看着三岛春明充满侵略意味地拥抱方绍伦,看着方绍伦一步步踏入三岛春明精心编织的陷阱,他一向冷静自持的情绪在这一刻崩溃,“不要去绍伦,留在月城吧,我求你。”
过于震惊令方绍伦默立不动,袁闵礼却像得到了允许,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更为温软的触感攀援而来,移向那张渴慕许久的红唇。
方绍伦猛地推开他,“闵礼!”
他看了他一眼,蓦地转头,向着月湖府邸的方向急匆匆走掉了。
袁闵礼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如刀绞。
第93章 方绍伦无法自抑地发出一……
中午时分,方绍伦回到了月湖府邸。已过了饭点,孙妈妈给他留了饭菜。他坐在厨房的小方桌旁吃饭,孙妈妈拿着绣棚子在一旁“吭哧吭哧”的纳着花样子。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已经久不动针线了。
“您怎么又做上这个了?让丫头们做,再不济也有五姨娘呢。”
“五姨娘有五姨娘的心意,我有我的,”孙妈妈爱怜地看着他,“等有了确信,赶紧报上来让老爷高兴高兴。老婆子知道你们男人家都要忙外头,不过芳籍这孩子心思重,绍伦你抽空要多回来陪陪她。”
“哦,知道了。”方绍伦随口答应着。
吃完饭头一件事,当然是去书房拜见他爹。父子俩一见面,方绍伦先把器械所的聘任书拿出来,妄图蒙混过关,逃脱一顿责骂。
方学群对于他卸任城防队长一职倒是持赞成态度,当初让儿子去沪城,主要还是想跟魏家结门亲事。亲事既不成,世道又乱成这样,自然没必要继续当劳什子城防队长。只是他嫌被革职名声不好听,“自个不干了,不管荣解还是调任,都好。非得擅离职守……”
方绍伦忙问道,“那您觉得这器械所我去不去呢?”
“怎么?我说不去你就不去?”父子几十年,方学群还能不了解他这个大儿子?他端起参茶啜饮两口,“这单位倒是个清贵地界,原先江南造船厂就有名声的了。跟海事也能勾连上,多少是个便利。”
他并不强求方绍伦回沪城,作为叱咤西南的豪商,他的眼光有独到之处。世道越乱,越不能龟缩一隅,否则火烧到家门口,还不知道哪里来的风。
原本按他的设想,大儿子留洋归来,在沪城讨房得力的妻室,结交些场面上的朋友,随时掌握时局动态。二儿子学做生意,固守月城,守着祖宗家业,方家不说兴旺发达,总不至于败落。
只可惜他算得到事态走向,算不到人心背离。
“你想去就去吧,这是个清闲差事,每个月多回来两趟也就是了。”方绍伦插科打诨还是没躲过一顿训斥,“你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有点成算了!总要分得清亲疏远近!自己家里人不着紧,倒把那些外四路的放心上。你看看你老婆,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既然娶了就得好好对人家,下次再这么四不着六的小心家法伺候!”
方绍伦唯唯诺诺出了书房,等回到自己那栋楼,看到迎出门来的沈芳籍着实吓了一跳!“芳籍,你怎么瘦成这样?!”
已是春末,沈芳籍仍穿着夹衣,然而那衣服像挂在身上似的,纤瘦的肩膀简直就撑不起来。巴掌大的小脸,瘦脱了形,一双乌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方绍伦,泛出令人怜惜的水光。
“怎么了芳籍?谁欺负你了?”方绍伦拉着她的胳膊走到房里去,“还是惦记着家里?我回之前去看过大宝小宝,学校在租界里头,一点事没有,你大可放心。都长高长壮了,等放暑假就带他们回来看你,陪你住两个月……芳籍!”
沈芳籍“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方绍伦大惊失色,慌忙去拉扯她,“你这是干什么……”
“方大哥!”她跪着不动,眼泪汪汪地瞅着他,“我……”嘴唇发白、颤抖着,再说不出一个字。
方绍伦心急如焚,蹲下身去,扶着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芳籍……”
沈芳籍看着那张关切的面容,愧悔涌上心头。她不该打开那只盒子,不该偷偷藏匿了一只“雪茄”,更不该在那个孤寂的夜晚将它点燃……
她并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夜夜独守空房,总有寂寞侵袭无法抵挡的时刻,那加料的香烟催生了情欲,当翻窗而来的身影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她失去了理智和矜持……
一夜沉沦的后果令人无法承受,沈芳籍抬起一只手放在腹部,眼泪像珠串一般滚落在地上,啜泣半晌,她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我怀孕了。”
方绍伦惊得往后一退,坐到了地上。
“方大哥!”沈芳籍膝行到他跟前,又颓然地俯下身体,“方大哥,我对不起你……呜呜……对不起……”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哭得声堵气噎。
方绍伦半晌才回过神,一个使劲将她扶起来,扶到床畔,“先别哭,是谁欺负了你?芳籍,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别害怕。”
沈芳籍抬起一双泪眼,凝视着眼前的面庞,又羞愧地低下头去,片刻之后,才低声道,“……是二少爷……”
她话音刚落,方绍伦已经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他冲到方绍玮的院子里,周蔓英和灵波正指挥小丫鬟们拿蒲匾择着刚采摘的金银花,奶妈抱着小含章在晒太阳。
看见他进来,丫鬟和奶妈起身行礼,蔓英叫了声“大哥”。方绍玮踉跄着从屋里走出来,满身酒气,青天白日的就在家里酗酒。
方绍伦扑上去,二话不说,就是两拳。下人们惊叫起来,周蔓英忙挥手命她们带着娃娃下去。
方绍玮摸着腮帮子,“你他妈……”抬起一双醉眼,看见是他哥又软了声气,垂着头往后躲。
方绍伦气愤难平,揪着他脑袋,“噼啪”又是两嘴巴。他动了真火,两巴掌下去,那脸颊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
两兄弟从小没少打架,方绍玮武力值不如他哥,但向来是不肯吃亏的,打不赢也要硬扛,今天倒是节节退让。
周蔓英战战兢兢地上去劝架,“大哥,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说……”灵波在一旁叉腰看着。
方绍伦醒过神,看一眼蔓英和灵波,揪着方绍玮衣领往外拖,兄弟俩拉扯着走进一旁小花园。
环顾四周无人,方绍伦才将方绍玮狠狠一把推搡在地。
方绍玮晓得东窗事发,一个劲哀求,“哥,我错了错了……真错了……”
方绍伦气得脸色煞白,蹲下身揪着他胸口衣襟,“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作践她?”
“作践”两个字刺痛了方绍玮,他抓着他哥揪着他衣领的那只胳膊,“哥,我不是,我没有,我是真心喜欢她!”
方绍伦愣住,方绍玮已经抱着脑袋呜咽起来,“哥,我是真的喜欢她,从看见她第一眼就喜欢……”他突然双膝并立,挽住了方绍伦一条腿,抬起一双醉眼,“哥,你又不喜欢女人,你把芳籍让给我好不好?我求你。”
“喜欢?你懂什么叫喜欢?你要真喜欢她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你叫她怎么做人?”方绍伦一脚踹开他。
方绍玮又扑上去扯着他裤脚,“哥……”一块长大,他早摸清他哥的软肋,想要的东西,抢不到也能求得到。
两人拉扯着,却听一阵“乒乒乓乓”的脚步声,老管家满脸喜色地跑了过来,五十来岁的人了还跟小青年似的飞扬着步伐,可见其喜悦,“大少爷,刚大少奶奶昏倒了,二房姨娘看过了,又请了大夫,是有喜啦!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您快去发赏……”
兄弟俩对视一眼,方绍玮愣在原地,方绍伦甩开他,径直跟着老管家走了。
来到厅堂里,方学群果然一脸喜色,冲方绍伦道,“一个月拢共回来几天?不在房里陪着,到处乱窜!老婆昏倒在地上都不知道,都要当爹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又转头吩咐老管家,“快备香烛纸钱,总要敬告先人,请祖宗们保佑才好。”
虽说生了含章他也高兴,但封建传统观念作祟,自然还是盼着孙子。
孙妈妈递上备好的红封,一旁侍立的仆从们个个脸上挂着笑容,上来道“恭喜”,方绍伦只能发了赏钱,又到祠堂祭祀了祖先,才回到房里。
沈芳籍躺在床上,旁边两个小丫鬟伺候着。方绍伦命她们下去,又把门关好,才回到床畔,看着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愧悔难当,“芳籍,是我对不起你,没管教好绍玮……”
“方大哥,你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不知检点……”两行泪水滑落在消瘦的脸庞,沈芳籍哭得难以自抑。方绍伦忙扯过巾帕递给她,又轻拍她肩膀安慰了半晌。
等她平静下来,才续道,“芳籍,我接了器械所的聘任书,你跟我去沪城吧,圣约翰的医术靠得住,我会打点好医生。”
错已铸成,只能想法子补救。他带着怀孕的妻子去沪城上任,合情合理。如今医术比过去发达,时日还浅,总要将对身体的损害降低到最小。
沈芳籍却蓦地颤抖起来,“方大哥,绍伦,我……我……”她当初为妾半年,肚子毫无动静,私心里觉得自己恐怕无法生育,万万没有想到……她一只手抚上腹部,眼底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光彩。
方绍伦愣了愣,“……你想留下这个孩子?”
沈芳籍又哭起来,“方大哥,我对不起你,可……孩子是无辜的……”
方绍伦怔愣半晌,叹了口气,“别哭了,芳籍,你喜欢……绍玮吗?”
沈芳籍红着脸,垂下了头,声音细若蚊声,“我……我不知道……”
她喜欢方大哥,可方大哥不喜欢女人。她从来没有被人热烈地追求过,方二少干别的还勉强,谈爱情却是很有一手。
冬季里鲜花少许多,他跑马到山上,采下冬樱、红梅、山茶花,只为了她每天睁眼就有新鲜的瓶插。胭脂香粉各式女人喜欢的小玩意儿,时不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的梳妆台上。但凡月圆的夜晚总会隔墙吹着洞箫,用如泣如诉的箫音传递着思念和仰慕……
沈芳籍是个女人,是个渴望爱情独守空房的女人,尽管礼义廉耻拉扯着她,但情欲的本能也将她炙烤。
方绍伦看着她的神色,心里五味杂陈。但至少不是方绍玮强迫她,多少能让他少些负疚感。
可这乱麻一样的关系,也让他烦恼不堪,他站起身,“芳籍,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尊重你。我大概三天后走,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跟我说。”
三天后,方绍伦还是一个人踏上了返回沪城的列车。
方绍玮破天荒的亲自开车送他到火车站,一路跟他絮絮叨叨,“哥,虽说让你担了这个虚名,但横竖都是一家人,百年后你也有人承继香火不是?”
看他一脸得色,方绍伦气不打一处来,但也懒得跟他掰扯,只叮嘱道,“方家靠你扛起家业,厂子、铺子里的事你要多上点心。”
“有二哥呢,周家几个表兄也得力。”
“那怎么能一样?你自己没个章程,底下人怎么会服你?如今这世道,我看其它都能紧着点,制药那块多费点心思……”
“你就放心忙你的去吧,”方绍玮不耐烦听他说这些,“你都没碰过生意……横竖我有数,你在外头要是花销不够,打电话回来就是了。”
“用不着。”大少爷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穷人了。
公寓变成了废墟,仅剩的财物压在了断瓦残垣下。他离开月湖府邸的时候都没去账房支钱,等到了沪城租房子,才发现口袋没有几个子。再打电话回去,让汇款子倒真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周所长对他颇为照顾和看重,给他在器械所附近安排了一套公寓,六七十个平方的两室,比起原先复兴路的公寓小许多。但方绍伦因而没有产生任何疑虑,单位安排的宿舍怎么可能宽敞大气?
而且环境清幽,屋子里也洒扫得十分干净,阳台上还种了几盆向日葵,在四月的春光里摇晃着枝条。
他放心住了下来,屋子窄,倒省了人伺候,横竖他也没钱请佣人。
于是方绍伦正式入职器械所,从“方队”变成了“方工”,分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入职第一天就收到一摞厚厚的资料,全是东瀛文,小部分翻译成了汉文。
周所长一脸歉意,“这都是从东瀛弄过来的技术资料,能拿到就不易,请过几个留洋回来的学生,但专业术语确实难懂,得麻烦你先核对。”
有事干,方绍伦倒是挺乐意,一头就扎进了资料堆。等到了中午时分,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方绍伦略感讶异地起身拉开门,一大束百合花映入眼帘,花束放下来,背后是一张带笑的俊脸,“入社おめでとう(入职快乐)!”
“啊,多谢!”方绍伦接过花,找了一圈没地方放,只好搁在墙角的桶子里。满满一大束,散发着沁人的香气。“你怎么知道我来沪城了?”
三岛春明一脸得意,“我是‘无事忙’、‘包打听’,沪城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按你们华国的风俗,新入职要请吃饭吧?”
按道理要请同事,但方绍伦囊中羞涩,决定省略这个步骤。主要是器械所以制造基地为主,行政工作人员其实没几个。
请三岛春明吃一顿倒还能支应,他锁好抽屉,站起身,“走,请你吃西餐!”
两个摩登青年开着车子来到理查饭店,方绍伦一看这地界倒是愣了愣,许久之前他和张三也来这里吃过西餐,后来又去莫尼卡跳舞,还为袁闵礼的事吵了一架……
如今西餐厅还矗立在这里,呈上来的菜色也别无二致,只有对坐的人已不是原来那个。不过体贴周到倒是不遑多让,酱汁调好,鲜虾扒了壳放到他碗中。
方绍伦享受张三伺候心安理得,对着三岛春明却有些不自在,连连推让,“我自己来。”
“绍伦,我始终没找到爱情。”三岛春明调侃的口吻,“要不咱俩试一下?”
“噗——”方绍伦刚含了口果汁到嘴里,一扭头喷到了地上。
三岛春明起身帮他轻拍着脊背,又拿纸巾递给他,“不至于吧?绍伦这个样子是看不上我?”
“春明,你不要开玩笑。”方绍伦一本正经,“朋友之间扯这些不合适……”
一个袁闵礼就真的把他整怕了,他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他还会有那番行为举止。这也是方绍伦又急匆匆回到沪城的原因之一。
“其实既是朋友又是恋人,才是最好的关系,不是吗?”三岛春明打断他,但并不急着冒进,而是一脸无所谓的态度,“当然,我也没有谈过什么爱情。不过人生百年,多多尝试吧,毕竟今日不知明日事,你觉得呢?”这种及时行乐的腔调,符合他来沪城后的作风。
方绍伦因而没有觉得十分尴尬,拿叉子叉了块牛排,“你慢慢寻觅吧,缘分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你还要继续等那位张先生?”当着方绍伦的面,他也不再称呼“定坤兄”了。
方绍伦知道,因为那幅油画的缘故,三岛春明对张定坤有些看法,甚至建议他重新考虑这段关系,“春明,你向来秉持君子之道,可能理解不了张三的某些做法。他上次去英国,关瑾陪同欠了人情,所以答应他当模特……”
“你的意思是那种状态……仍然有可能什么也没有发生?”三岛春明“呵”了一声,“绍伦,咱们都是男人,何必自欺欺人?”
方绍伦低头,踌躇道,“……我还是想问个清楚。”
“看样子,‘君子之道’不得你欢心,你还是喜爱‘小人行径’。”三岛春明摊开双手,挑了挑眉,俨然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吃完饭,他送方绍伦回单位,路过电报局,方绍伦让他停车,“就送到这吧,不远了,等会我走回去。”
三岛春明停下车,看着他轻快的身影走进电报局大门,沉下了眼眸。
方绍伦按熟悉的地址发送了一份电报,“器械所入职/沪城等你”。
气恼归气恼,心底的直觉还是让他更相信张定坤。尽管他在柳宁面前没有否认,可他还是想听他亲口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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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沪城春光醉人,俊秀的青年满怀期冀地走进电报局,柜台后的那双眼睛已经认识他,在他开口之前摇了摇头。又递过去一张电报纸。
方绍伦咬了咬唇,垂眸掩下失落,接过电报纸,拿起钢笔将地址、姓名填下来,反复核对无误,才在中央的空格端端正正的写上“沪城等你”四个大字。
他将钞票和电报纸一块递入窗口,转身走出了电报局,因而并未发现电报员没有将纸上的内容翻译成电码,而是收进了抽屉里的方盒中。
和室的方桌旁跽坐着一抹纤长的身影,桌上的陶罐中燃烧着纸张的灰烬,三岛春明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转头吩咐跪伏一旁的和夫,“整理一下客厅的报架,在绍伦到来之前。”
“是。”和夫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隔天周末,方绍伦应约来到三岛府的时候,一向殷勤等候的三岛春明没有现身,和夫迎他在沙发上坐下,不无歉意的表示,“刚商会来人,正跟少主在小会客室商谈,您先稍坐。”
方绍伦点点头,用了些茶水,百无聊赖地翻起一旁报架上的报纸。一份印缅的英文报纸映入眼帘。
三岛家族对国际资讯向来掌握详尽,京都的府邸便齐聚了各国的报纸。只是因为距离的关系,时效有所延误,但各类报刊十分齐备。
方绍伦心中一动,将报夹移到厅中茶几上,将几份印缅的报纸挑了出来。印缅处于英殖民统治下,报纸由英文和缅文编辑,四开六版,内容相当丰富。
日期临近的几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讯息。他一页一页地翻阅,蓦地,他的目光停驻。时间较为久远的一份,在内页有一篇关于英领事馆新年舞会的报道。
为了塑造与当地民众同乐的景象,附载的黑白照片里大多是华侨和缅民的身影,其中有一张十分醒目,高大的身影搂着一个娇小的女子,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略显诧异的眼神。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一行小字,介绍人物背景。而这一张,清楚明白地写着:“华侨张先生及其未婚妻卢小姐”。
方绍伦猛地一抬手,倾倒了一旁的茶杯,橙红色的液体瞬间浸润开来,将那个熟悉的身影氤氲得模糊不清。一如张定坤在方绍伦心目中的形象。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发上。
尽管留洋三年,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了解张三的,现在看来其实未必。
张三有审时度势、狡诈算计的一面,但他从不认为他会将这些手段用在他俩之间。
可事实证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了他。从两人的第一次到关文珏的画作再到这位卢小姐,张三显然并没有说实话,他总是这样,真假掺半,试图蒙混过关。
方绍伦“唰”地站起身,向前来收拾的侍女说了声“抱歉”,又转头向听到动静走出来的和夫道,“我今天有点事,先回去了,麻烦你跟春明说一声。”
“少主马上就出来了……”
方绍伦脸色苍白,摆手道,“我真的有些不舒服,下次再来拜访。”
“好,我送送您。”和夫引着他跨进庭院,三岛春明从小会客室走出来,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掀了掀唇。
他没有急于下一步动作,而是等了两天,才在下班时间拨打了方绍伦办公室电话。
“绍伦,孙家两位少爷请客,到德庆楼聚一聚?”情绪低落的方绍伦答应了这个邀约,然后毫无意外地喝醉了。
他醉得昏昏沉沉,酒精麻痹着神经,恍惚地听到有人在耳畔低声蛊惑着,“绍伦……绍伦……把嘴张开……”声音遥远而陌生,那不是张三的声音,不是他熟悉的索求。
可是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小刷子似的来回刷动着,带起细密的电流,令人无法抑制地发抖。
一层层,不厌其烦,温柔却又坚决地碾压过来。
方绍伦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牙关,舔舐变成了吮吸、啃咬,舌尖游弋而入,大摇大摆地造访整个口腔。
原本的唇舌似乎感受到了危险,迟钝地开始躲避、退缩。破门而入的造访者立刻察觉到了它的意图,凶狠地裹缠、激烈地吞噬……
意识逐渐的远离,只剩下本能的迎合。
后挡风玻璃澄明透亮,灯色掩映,猩红的双眼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两道交缠的身影。
袁闵礼站在树后,全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住了。方绍伦一声不响来了沪城,袁闵礼知道是自己弄巧成拙,才让他又匆匆逃离。可三岛春明虎视眈眈,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借着关张店铺的机会也来了沪城。
原来他的担心是如此多余。
原来张定坤可以,三岛春明也可以,只有他不行。
那将他狠狠推开的双臂此刻温柔地裹缠在另一道修长的脖颈上,闭合的长睫愉悦地跳动着,下巴微抬,头颅转动间,肿胀的红唇若隐若现……
两只手掌攥着他的衣襟,方绍伦配合地微抬肩膀,西服外套脱下来,露出了里头的白衬衫,一只手解开了纽扣,另一只手拉起了后车厢的布帘。
袁闵礼的眼前只剩一片空白。
那片白逐渐的远去,消失在他的眼眶。车辆载着三岛春明和方绍伦消失,不难猜想,他们将共赴一个迷情的夜晚。
袁闵礼攥紧了拳头,转身走向饭店。
心上像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嗖嗖地灌进来。从此以后,这颗心大概谁也捂不热了。
方绍伦躺倒在床上的时候,意识有片刻的回笼,他皱眉敲着脑袋,“春明……”
三岛春明带着满身的湿气从浴室里走出来,毛巾裹在腰间,他俯身替方绍伦解开衬衫上剩下的两颗纽扣,“嗯,我在。”
方绍伦拂开他的手,轻微地喘息着,“……让我一个人……”
没有人应答,只有那双跳动的双手,解开衬衫后,又解开皮带,一件件,慢条斯理,将所有的束缚祛除。
脑海里始终是混沌的,即使努力睁开,眼前仍然是模糊的一片,他本能的感觉到羞耻,身体想要滑入柔软的被窝。
另一具身躯跟着钻了进来,凉凉的,紧贴着他,残留的意识令他推拒,“……走开……”
“相信我,绍伦,不是只有他可以带给你快乐……”
双手被扣到头顶,方绍伦无法自抑地发出一声轻哼,压制的身躯蓦地就乱了节奏,急切的吮吻落在他的颈侧……
第94章 “不是耍流氓,”三岛春……
被绸缎彩花装点得十分喜庆的府邸,红色的地毡蔓延整条街,面目模糊的仆从们抛洒着铜钱、鲜花,燃放着“噼噼啪啪”的鞭炮。
身材高大的新郎官穿一身白色西服,伸出双臂,将花车上穿白纱的女子抱下来,在众人的祝福和掌声中,垂下头亲吻新娘。
一步步推近的视野里,新郎官蓦地回头,恶狠狠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怎么,你能结婚我就不能结?”
方绍伦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脑袋里有片刻空白。转目四顾,空寂的房间里并无旁人,头痛欲裂一抬手,身上穿着睡衣,浑身干爽。
他几疑昨夜种种是场荒唐的梦境,但是一掀被子坐起身,整个人都呆楞住。身后的异物感令人无法忽视,再一垂头才发现这睡衣也不是自己的,略微宽大些,从敞开的领口看进去……
方绍伦别过眼睛,脸庞“腾”的一下烧起来,脑海里闪过模糊的画面,裹着浴巾的三岛春明,滑入衣襟的修长手指,激烈地交缠翻涌的汗水……“酒后乱性”四个大字从眼前飘过,他捧着头呻吟一声,闭上了眼睛。
良久才睁开,叹了口气,站起身,又慌忙一把抠住了床柱,“操!”方绍伦忍不住咒骂了一句。
他站着稍稍适应了一会,一眼瞥见自己的衬衫西裤挂在一旁衣架上,折痕明显,像是熨烫过了。取下来换上,推开门走出去。
门外侍立的和服少女躬下身,“您醒了?楼下给您备了早餐。”
方绍伦回身看了一眼那张立柱大床,再看看铺着地毯的长廊,既不是三岛府邸也不是酒店饭店,他没作声也没问这是哪里,机械地拖着步伐跟着少女下了楼。
装修华丽的别墅里空空荡荡,一直垂着眼的少女引他在餐桌旁坐下,低声道,“少主有急事去了昆山,这几天都不会回来,等会司机送您回去。您慢用。”也不等方绍伦发话,便躬身退了下去。
方绍伦松了口气,在满桌冒着热气的粥点中挑了几样,填饱了肚子。起身走出大厅,司机果然等在门外,一声不响替他打开车门,将他送回了公寓。
回到熟悉的环境,颓然地倒在床上,此时才有心情整理一下思绪。
他用双手捧着脑袋,喝高了,半断片状态,如果不是动作过于激烈,大概那一星半点的画面也是记不起来的。
记起来又怎么样呢?睡肯定是睡了,难道还能要死要活吗?他极想洒脱自如,佯装不在意。翻过身,一眼看见左手掌无名指上那枚戒圈,自从上次和好,张三将戒圈从他脖子上取下来,强硬地要求他戴在手上。
他握紧了拳头,滑入被窝里,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就充满了酸涩之意。冥冥之中,他似乎觉察到了,原本靠得很近的两颗心,在一步步走远。
张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了沪城,时至今日一封电报也没有。他跟着伍爷回了印缅,难道真做了卢家的乘龙快婿?
可即便如此,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呢?他自己也结了一门亲事……如今又这样……方绍伦自嘲地捂上眼睛,星星点点的湿意从指缝间沁润而出。
他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胡思乱想了半天又接着睡,第二天起来身体倒是舒坦了许多,叹口气,打起精神去上班。
生活并不会因为你难过就停滞不前,地球也不会因为某个人杳无音讯就停止转动。
他走进办公室,随意一扫,嗯?墙角桶子里的百合花消失不见了,案桌上摆着一只晶莹剔透的花瓶,里头插着几支杏花,淡红间着白,如雪如霞。
方绍伦不由又羞又恼,“红杏枝头春意闹”,这杏花向来是与春情联系在一起的,他不用问也猜到是谁的手笔,抓起那瓶花就想扔出去。
看一眼走廊里打扫卫生的阿婆,又转身把它推到角落里,假装看不见。
可第二天杏花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盆玉兰,主枝洁白鲜嫩,高低错落地加入了柏枝和石柱球,旁边点缀着尤加利叶,营造出葱茏的绿意,透着点高雅的艺术气息,一看就出自花道高手。
方绍伦喊人来问:“我这办公室是自由出入的地界吗?”
阿婆唯唯诺诺,“每天给您打扫办公室总要敞开一会的……”
方绍伦也没法为难老人家,只好挥手让她下去。
于是第三天换成了丁香,第四天是杜鹃,第五天是牡丹……盛开在春天的花卉实在是太多了,无法否认,从花到瓶器到十分符合美学标准,方绍伦每天走进办公室,都能闻到不同的花香,看到一隅蓬勃的美景。
他从一开始的皱眉烦难到渐渐习以为常,偶尔眼睛疲惫,从资料里抬起头,看着那盛放的花束的确让人轻松愉快,能解案牍劳顿。
这天下了班,他走出器械所大门,一眼看见街边停着一辆熟悉的小汽车,三岛春明长腿跨出车厢,打开车门,冲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他一贯好衣品,衬衫系在皮带里,皮鞋铮亮,脸上挂着温柔浅笑,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方绍伦假装没看见,转身换了个方向走,三岛春明几步就跨过来,挡在他身前,“绍伦。”
“你要干什么?”方绍伦叹了口气。要是那事发生的第二天就面对三岛春明,他绝没法这么平静。过了一个星期再见面,难堪就淡了许多。
这正是三岛春明的高明之处,他太了解方绍伦的脾性了,也了解他目前的处境。如果用肉|体关系逼他就范,他是一定会抗拒、逃脱的。但如果用柔情包裹,一丝一丝缠上去,就能将他不动声色的捆绑。跟温水煮青蛙一个道理。
“绍伦,我有话跟你说。”三岛春明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你要判人死刑,总要给个申诉的机会吧?”
“你说。”
“这地界不合适,”三岛春明环顾四周,“我们先吃饭行不行?难道连吃顿饭的交情都没有了吗?”他拉着方绍伦胳膊,略带一点强势的将他推入车厢。
司机将他们送到一家日式料理餐厅,私密的环境、悠扬的乐声能让人心情放松。
三岛春明看着方绍伦低垂着头跽坐在对面,修长的脖颈漂着一层粉色,他极力抑制将对坐之人揽入怀中的冲动,换了一种羞愧的语调,“绍伦,其实我回来两三天了,今天才鼓起勇气来见你。你一定怪我吧?但我当时也喝了不少酒……”
“别说了,”方绍伦简直想落荒而逃,“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他向来不会把责任推给别人,酒是他自己喝的,也明知道对方跟他有相同的取向,而且还在不断尝试、寻觅当中……
方绍伦握拳轻咳一声,“就当没发生过吧,春明,最近不要再见面了……”
三岛春明跽坐在脚后跟上,双手交叠于膝,是很正式的坐姿。他低垂着头,轻声道,“绍伦,请恕我不能答应你。我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总想起你在我怀里……”
方绍伦“腾”的站起身,“我还有事……”
三岛春明拖住他一只手,他还跪立着,从下往上看着方绍伦的脸庞,用一种乞怜的姿态,“绍伦,给个机会吧。”
他不松手,却垂下头,低声道,“绍伦,你知道我推迟婚事,来到沪城,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吗?”光线明灭,他手背上被毒蛇噬咬的伤痕分外醒目。他却不再卖惨,转而说道:
“我知道你还没有做好接受另一段感情的准备。我并不想强求什么,但是绍伦,你知道我千里迢迢来此,是想要破除情感的迷障,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你,还是这种同性关系令我裹足不前,无法踏入婚姻。”
“我做过多少尝试你是清楚的,但始终无法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帮帮我,绍伦。”三岛春明太了解方绍伦的弱点了,所以他完全地放下身段,却又在面庞带上一丝难堪和倔强。
他松开方绍伦的手掌,双手交叠垫在额头下,行了一个东瀛的大礼,“拜托你,绍伦。”
方绍伦果然乱了阵脚,躲开他的跪拜,“别这样春明,你起来……你!”他叹了口气,“……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只要你允许我对你的追求,”三岛春明直起身,一脸郑重地看着他,“你可以拒绝我、推开我,但是别躲着我行吗?给我一个明证感情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追求?”方绍伦讶异地皱眉,“你为什么要追求我?”
此时大少爷最不能接受的答案是我爱你或者我喜欢你诸如此类,在这一点上三岛春明远比袁闵礼要聪明,“不瞒你说绍伦,我的困惑由你而起,也许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把责任推给方绍伦,让他不自觉的为他目前的状况负上一分责任。
他膝前两步,重新拉着方绍伦的胳膊,稍稍使力,将他拉得跪坐下来,两人视线齐平,“绍伦,感情是需要经受考验的,如果我的追求不能使你改变心意,大概你会更坚定自己的选择。或许,我也能因此堪破这情感的迷障,回到东瀛去,此生都不再踏足华国。”
他的神情中带上一丝哀伤,似乎这已经是既定的结局。
这种迷茫、彷徨的表现暗合了方绍伦此刻的心绪,他共情了三岛春明,因而慢慢收起了防备的尖刺,沉默地移膝到桌前。
障子门被轻轻叩响,和服侍女恰到好处地送来食物,杯盘碗盏轻轻碰撞的声音和食物散发的香气缓解了这片刻的尴尬。
三岛春明倾身在两人杯中倒入清酒,换了一种轻松愉悦的口气,“这个度数很低,佐着这三文鱼味道最是鲜美,你向来爱这样吃的。”他一手挽袖,一手执筷夹了一块三文鱼放到方绍伦的碗碟中。
他殷勤的态度完全不同于在其他人面前高傲的作派,三岛公子即使在放纵玩乐的时候,也是张开嘴等着别人来恭敬投喂,这额外的礼遇确实只针对方绍伦。
“那些花是你送的吧?不要再……”
“是。”三岛春明颌首,“我去了一趟昆山,漫山遍野鲜花烂漫,而你每天坐在办公室,我不想你错过这春色。”
“好意心领了。”方绍伦渐渐恢复自然,“不必这样浪费,留个瓶子就行,我上班路上就有不少卖花的,以后我会自己更换。”办公室多一束鲜花,确实多添一抹生机。
“谨遵指示。”三岛春明翘起唇,“往后不能再献这个殷勤,能否补偿我这个周末去郊外踏青?”
不等方绍伦拒绝,他已经一脸期待地看过来,“我们去跑马厅骑马怎么样?绍伦你很久没有跑马了吧?骑术肯定有所退步,要不要比一场?”
若提议别的,方绍伦多半不会答应,但说到骑马,他却有些心头泛痒,他确实爱好这个,而且从去年底到现在,各种琐事缠身,确实很久没有纵情驰骋了。
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其实和三岛春明一起骑马是方绍伦怀念东瀛生活的具体场景之一。两人骑术相当,从不相让,总是拼尽全力。如果实力悬殊玩起来就没意思。
所以当这个周末他们驰骋在跑马厅如茵的草地上,方绍伦发现自己跟前方的身影相差甚远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奋力扬鞭,双腿不断夹击马腹,然而差距仍在不断扩大,春风送来三岛春明得意的笑声。
等方绍伦到达目的地,三岛春明已经在杏花树下铺设的垫席上,姿态娴雅地端起茶盏了。
方绍伦气喘吁吁扯着缰绳,将两匹马拴在一块,绕着它们打量,都是体型修长、肌肉发达的纯血河间马,他又摸了摸两匹马的四肢,肌腱弹性十足,没有什么差别。
三岛春明笑道,“绍伦君不想认输吗?你是久未练习,平衡感变差了。”
“不可能,咱们换马再来一场!”方绍伦不肯轻易认输,他之前骑术还隐隐压三岛春明一头,如今这个差距让人难以接受。
“行啊,”三岛春明冲他招手,“先过来饮盏茶,马也需要休息一下。”仆从牵着两匹马下去食水加料。
方绍伦走到蒲席上,盘腿坐下。三岛春明递上小方筛,筛上是拧干水的毛巾。贵公子是享受派,春日踏青必定是玩乐和享受结合的。
三寸厚的蒲席铺在杏花树下,一张方几上摆放着各色茶点,两侧是对坐的蒲团。不远处架着茶吊子,侍女正在素手烹新茶,茶汤沸腾后,铜勺舀至白玉盏中,托盘盛了,呈送于席前。
此前此景,几可入画。
一阵春风吹过,杏花飘落,三岛春明倾身越过几案,方绍伦条件反射般往后躲,“干嘛?”
三岛春明抬手从他头上取下一朵娇蕊,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他一向热爱华国传统文化,执那朵姣花在手,笑吟吟看着方绍伦,“绍伦,关于这杏花,你还能想到什么诗句?”
赛马输了就算了,比诗词还被东瀛人比下去,那可真丢脸了,方绍伦搜肠刮肚,“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三岛春明:“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方绍伦:“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 ……
两人一人一句将那些含有“杏花”的诗句想了个遍,最后还是三岛春明接不上来,他拱手认输,“其实一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已是极好的意境。”他执盏自饮了一杯,“不过,若没有后续的词句,这意境也只能算普通。就像这春日美景,若无人共赏,也不过如此。”
方绍伦蹙眉想了想“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的后续……他红了脸,这种春情词不适合拿来讨论,忙装作疲惫,卧倒在蒲席上,避免视线的对视。
三岛春明却已绕过几案,倾身半压着他,一字一句,“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其实没有发生那件事之前,他们日常打闹还是比较随意的。方绍伦并没有一脚把他蹬开,只是伸肘挡住他低下来的头颅,“不准耍流氓啊。”
“不是耍流氓,”三岛春明将那朵杏花含在唇边,舌尖抵着,“是请你尝尝这春色……”
他修长四肢有如铁钳牢牢压制,脸上的神情却极为温柔。方绍伦慌乱地转动脸庞躲避,“别闹春明……”
三岛春明敏锐地察觉到他在生气的边缘,放弃亲吻那张红唇的想法,舌尖托着那花送到他额上,解开双臂的桎梏,双手撑在身体两侧,细细打量,“嗯,鲜花配美人,极好。”
方绍伦呛咳出声,“咳……我什么时候成美人了?”
“美人其实无分男女,”三岛春明含情脉脉看着他,“绍伦,你一直都是个美人。”这倒不是刻意恭维,从他第一次看见方绍伦,便觉得这位华国来的男子有一副无可挑剔的好相貌。
美人在骨不在皮,何况二者俱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十分养眼。更别提,那格外销魂的所在……他回想那一晚的情状,顷刻间就有了异动。
两人都穿着修身的骑马裤,如此贴在一块,方绍伦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三岛春明忙翻身坐起,“抱歉。”
他绝不想这样唐突的举止令好不容易软化的心防产生抗拒。尽管以不太光彩的手段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但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逞肉|欲。
好在跑马厅又称老公园,除了他们之外,远处还另有两家在此野餐,都是一家三口,父母亲坐在一块闲聊,孩童拉扯着纸鸢奔跑。
三岛春明投去羡慕的目光,低声道,“绍伦,谢谢你陪我来踏青。我长这么大为数不多的几次郊游都是跟你一起……”
他深知什么样的招数对付方绍伦最有效。
方绍伦果然跟着坐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无声的给予安慰。三岛家的家规他只窥见皮毛也觉得可怕,大少爷庆幸自己没有那样一位父亲。
三岛春明勾了勾唇,转头向他投去一抹感激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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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曼德勒,气温最高可以达到四十度,炎热且干燥。
一辆黑色小汽车“哧溜”一声停在卢府门口,不等司机来开门,后车厢已经打开,钻出来一位明媚的少女。
她头戴遮阳帽,穿一袭最时髦的连衣裙,脚上踩着一双高跟凉鞋,却是箭步如飞地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
车厢里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亚麻短袖衬衫配西裤,墨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略带点雅痞的风格,显得格外英俊迷人。
少女伸出胳膊端起了他的手肘,“三哥,我扶你。”
张定坤摆手,“让阿成来吧。”
“阿成要洗车呢,”卢璧君挽着他胳膊,嘻嘻地笑起来,“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横竖报纸都写我是你未婚妻了,挽个手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路易斯还说没见我们亲过嘴呢,嘻嘻。”
她扬着脸冲他笑,路边果然又传来几声“咔嚓咔嚓”的响动,司机阿成已经用缅语叫起来,“你们拍什么?走开!”
张定坤叹口气, “这下好又要上新闻,我真是怕了你了大小姐,知道有记者还要贴我这么近。”
卢璧君不以为意,“我喜欢跟你拍照嘛。”十八九岁的少女做着怀春美梦,将报纸上关于他俩的报导和照片都剪了下来,贴在本子里。
她撇了撇嘴,“你是怕你家大少爷误会吗?反正这边的报纸又不可能发行到华国,等他过来我亲自跟他解释好了。”
欺负张定坤看不见,她悄悄翻了个白眼,也没忘了提醒,“小心!门槛!”
张定坤跨进庭院,左云迎了出来,卢璧君不肯让开位置,仍搀着他。
左云只好跟在一旁问道,“换药了吗?医生怎么说?”
卢璧君抢着答,“换啦,右眼比左眼恢复得好,万幸没有发炎。内火还是旺,要麻烦‘左总管’多熬点凉茶。”她娇俏地冲他皱了皱鼻子,显然“左总管”这个称呼是少女发明来调侃他的。
不过左云确实充当了总管一职,之前就管着内务,这次张定坤矿上爆破伤了眼睛,更是饮食起居都由他插手照顾了。
才来印缅的时候,是语言不通,不敢过分相信当地人,一些琐碎事宜只能交给他。后来左云就养成了习惯,但凡张定坤的事他都要过问。
“凉茶是吧?管够。”他一直跟在身侧。
“义父在哪里?”张定坤问道。
“跟卢爷在凉亭里下棋呢。”
“带我去。”一男一女搀扶、簇拥着他往内走。
一进凉亭,水气扑面而来,水车轱辘着转动,车起池子里的活水,确实比开电风扇还凉快。
张定坤便是暂时看不见,走路也是昂首挺胸,戴个墨镜更显出潇洒的风范来,卢爷远远看见就在感慨,“人才确实是没得说,眼光也好,这回买的这个矿洞可是买中了,卖家现在悔得不行呢。”
去年接手的那个矿洞,果然有好货,只是岩层过硬,必须爆破。结果硝|化|甘|油配比过高,防护目镜碎裂,热浪灼伤了眼睛。这样的事故在矿上并不鲜见,就连塔沙也没有觉察出这其中人为的因素。
“这孩子就太实诚了些,叫他别这么拼也不听!”伍爷摇头感叹,“差一点就瞎了,钱赚再多又有什么用?”
卢爷劝慰他,“爆破这事本来就危险,要不是定坤自己上,恐怕要出两条人命,赔钱还在其次,到底不吉利。那个叫维克托的洋鬼子医生虽然派头大不肯上门,医术却是了得,他说不会瞎那就肯定不会了,老哥你也别太担心。”
伍爷却是了解张定坤,眼看岩层挡着货挖不出来,他这是急了,所以麻着胆子自己上,才出了这个差错。要是慢慢来,未尝就想不到别的法子,横竖货在坑里,跑不了。
为啥着急呢?急着置办家业娶媳妇。
说起这事,伍爷倒有些歉疚,为着护送他到印缅,两孩子这遭也没见上面,消息又不通,也难怪张定坤着急上火。
果然,张定坤走进凉亭,嘴里也是这个事,“义父,我这眼睛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干不了什么事,我想回趟沪城。”
伍爷摇头,想到他看不见,出声道,“如今澜沧江到湄公河水面被东瀛封锁,漕帮的船只能跑内河航道,水路是走不通的了。”
“那走密智那到腾城然后进月城……”
“陆路少不了要骑马,你这样能行?”伍爷摆手,“而且你还得定时换药,难道真要变成个瞎子让绍伦担心?”
张定坤偏着脑袋,露出焦虑的神情,“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电报也没有一封,也不知道有没有回月城去。”
“战事爆发时绍伦在东瀛,安全是不用担心的了。就算这会仍在沪城,有魏司令关照,他跟东瀛那帮子人关系也不错,按道理不会有什么差池。”
伍爷不知道,正是如此张定坤才十分担心。大少爷那位同窗挚友就在沪城,三岛春明看方绍伦的目光,总令他不快。
他试图说服伍爷,“平康恐怕还在警备厅……”
“那个畜生倒不要紧,老谢他们看我面子上总会关照一二。”
“总要早点保释出来才好,拖久了要怨您的,再说铺子里也要有个掌事的……”
一番争论,伍爷敲着棋子,一锤定音,“你是绝不能去的,眼下最要紧是把伤养好,派赵文或者左云走一趟吧。”
张定坤眼睛受伤以后,矿上的事情基本落在了赵文身上,赵武、鹤仙这一对活宝是没长脑袋的,一天到晚撅着屁股在料堆里头扒货,管人理事还得赵文。
所以,最终定下让左云走陆路回一趟沪城。临行前,伍爷交给他一封亲笔书信,要他去拜访沪政厅的谢厅长。
张定坤则将他叫到房中,摸索着从抽屉中拿出厚厚一叠美钞,递给左云,“要亲手交给大少爷。”他家大少爷对钱没概念,他生怕他短了花销。离开沪城前,听说公寓那带被损毁,只庆幸大少爷当时还滞留东瀛没回来,却没考虑他回来了住哪里,否则该交托柳宁。
尽管听说方家大少奶奶有孕,他心里十分不舒坦,可对大少爷的惦记并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我眼睛受伤的事一个字也不能说,听到了吗?”张定坤细细叮嘱,“就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能来看看我……还是别来,现在边界不安全,你也要小心,就说我过阵子回去看他。”
左云“嗯”了一声,走出门。
“回来,”张定坤又叫住他,“他要是在沪城,你给看看住的地界安不安全,请佣人没有。要是请了你给查查背景……”
“等会,你问他收到电报没有,怎么没回信……”
“阿云,”张定坤再一次叫住要迈出门槛的背影。尽管知道不太合适,可他眼睛不便写不了字,踌躇片刻,低声道,“你跟他说……我想他了。”他垂下了头。
第95章 他替他舔去了那两行悄然……
为什么袁闵礼表露情感,方绍伦避之唯恐不及。而三岛春明放话要追求他,大少爷却不至于反感绝交呢?
其实还是交情和状况不一样。方绍伦跟袁闵礼从小玩到大,跟三岛春明则只同窗三年,交情没有那么深也没有那么熟稔。
更何况袁闵礼一直有交往的女朋友,表白时又刚新婚不久。三岛春明则是坦言推迟了婚期,要来沪城找一个答案。
他那样郑重其事的“拜托”之后,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止,无非就是隔天约方绍伦吃个饭,周末打打球、跑跑马,跟日常的朋友相处并没有太大差别,偶尔言语上露出一星半点,也是调侃的口气,只要大少爷流露出些许不悦就会很及时的转换话题。
方绍伦因此渐渐觉得放松,并没有把他所谓的追求放在心上。
旁观者清楚这个中原因,身在局中的袁闵礼显然是不理解的。他从汽车上下来,身后的仆从拎着几个礼盒,踏入三岛府庭院。
甫一抬头便看见网球场上的两道身影,虽说旁边还站着几个喝彩的男女,但显然对打的那两个才是这个圈子的核心。
两人都是修长高挑的身段,东瀛制的运动服款式本来就有雷同之处,同样飞扬的黑发,渗出汗水后红润的面庞,看上去像是一对璧人。
方绍伦打出一个高质量的上旋球,三岛春明精准地截击将球回击过来,两人你来我往,直到方绍伦高高跃起,一记漂亮的扣杀,网那侧的人奋力向前扑救,还是与球错身而过。
三岛春明挥着拍子走过来,“甘拜下风。”他殷勤地接过仆从手里的白毛巾,递给方绍伦擦汗,又端起凉茶递到他手里。
这一幕落在袁闵礼眼里,分外刺眼。
自从窥探到两人在车上亲热后,方绍伦没有拒绝这番举动,落在袁闵礼眼中无异于方绍伦已经认可了这段关系。
他能接受流民出身的张三,甚至能接受这个东洋鬼子,就是不能接受他。这个认知像一把尖刀戳在心上,但袁闵礼面上毫无异色,慢慢地,一步步走近。
三岛春明率先看见了他,热情地扬手,“闵礼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方绍伦抿了抿唇,“闵礼。”虽然心里有些膈应,但他并不愿意让旧友难堪。
袁闵礼微笑致意,“绍伦,你也在。还没恭喜你,我前几日才听到府上的喜讯。”
方绍伦曾在他面前坦诚没有碰过沈芳籍,方家却传开了大少奶奶有孕的喜讯,他当然知道内情,这么郑重地道喜,是另一种方式的讽刺。
大少爷只能略有些尴尬地别过头,“谢谢。”
袁闵礼言笑晏晏看向三岛春明,“我此来是为了春明兄之前应承的事情……”
三岛春明打断他,“屋里详谈。”他转头向方绍伦,“绍伦,你再跟他们玩会,我跟闵礼兄谈点商会的事情。”
方绍伦点点头,径直回到球场,而袁闵礼和三岛春明则一前一后进了客厅。
西式的高靠背沙发上,三岛春明翘起二郎腿,身后的和夫剪开雪茄给他点上,他喷吐了两口烟雾,慢条斯理道,“袁先生,有些迫不及待了啊。”
袁闵礼浑然不将这屡嘲讽放在心上,顺势点头,“三岛先生得偿所愿,实在令袁敬艳羡,总要多找点事情来做分散一下注意力才好。”
既然连他学生时代获得的荣誉都能查得到,那么他对方绍伦的心思也无需遮掩,这份坦诚令三岛春明愉悦地点头,“袁先生真是聪明人。通行证要几张?”如今华东华南区域水面被东瀛封锁,没有特批的通行证,船只哪里也去不了。
袁闵礼不意他竟让他自己说数目,眼珠一转,抬手比划了一个“四”,方袁两家加起来也只有三条货船,毕竟大本营在西南,货物入港后要再转火车。
多出的一张,在如今市场上能卖个高价,或是疏通关系用来还人情也是极好。
三岛春明衔着雪茄笑了笑,又招了招手,和夫捧来一个木盒,从中取出四张裱好的通行卡放在袁闵礼面前,又躬身退了下去。
谁能想到把控着整个华东到华南水面通航的是眼前这位穿着一身运动装的俊秀青年呢?真是同人不同命!袁闵礼在内心慨叹了一句。他苦苦追寻的是别人唾手可得的,除了艳羡一句命好,还能怎么样呢?
“这点蝇头小利实在不必放在眼里。袁先生,有没有兴趣谈笔大生意?”三岛春明坦身向后,靠在真皮沙发上,双臂展开,是上位者闲适笃定的姿态。
“愿闻其详。”
“贵国为保民生,打击投机倒把,传统行业利润单薄,囤积居奇赚不了几个钱,方记袁记如今利润的大头都在棉纱厂吧?关于厂里的营收状况想必袁厂长最清楚?”三岛春明挥手示意侍女上茶。
袁闵礼点头,“‘博新’如今有纱锭两万枚,线锭不足一万,织机六百余张。”他顿了顿,“去年年产量十六万匹,利润的话折价黄金近万两。”
说起棉纱厂的经营,袁闵礼面上略有得色,他的确耗费了许多精力在这上头,生产经营一把抓,又利用魏司令的关系在沪城打开了销路。沪城的棉纱厂尽管有地利的便宜,不少利润还不如“博新”。
“袁先生才干毋庸置疑,”三岛春明恭维了一句,“只是眼界还需拓展,区区几百张织机、万余两利润实在不足为道。”他也不等袁闵礼反驳,转而问道,“如今博新的原材料从哪里进?”
“大多来自北边,北疆的棉花质好价优,只是运输成本高。少量来自金阳,印缅也有一些,如今边界线不太平,山匪猖獗,一年也就走一两趟。”
“棉纱厂的成本大头来自原材料,而原材料的成本主要在运输。袁先生应该清楚印棉的质量,如果走海运……”三岛春明夹着雪茄,仰头喷出一股烟雾。他抽烟的姿态优雅,神情里却带着点狂放不羁。
饶是袁闵礼心中对他充满嫉恨,也不得不承认,这东瀛来的洋鬼子皮相的确具备欺骗性,绍伦大概就是被这副俊逸非凡的样貌迷惑了心神吧……
他因此愣了一下,才将三岛春明说的话语听进耳朵里,尔后,一股热血便开始涌上头脑。
印度的棉花当然好,日照充足,棉花纤维长度与华国棉花相近,但天然卷曲度更高,更适合粗纱纺织。印度劳动力丰富人工成本低,售价比国产棉花每担低二两银子,唯一的问题就是运输。
其实西南原本有便利,印缅滇形成过短暂商圈,但滇越铁路只修了一节,其余多靠马匹驮运,驮量实在有限……如果走海路,一次可运数千吨,运输成本将大大减少,也就意味着生产成本大幅减低,在市场上的竞争力不言而喻。
“何止生产成本,”三岛春明挑眉,“东瀛的纺织技术袁先生想必是了解的,如果我们能达成合作,最先进的纺织设备和技术肯定优先供应自家人,提高生产效率的同时提高产品质量,‘博新’棉纱厂的生产规模至少可以再翻一番。”
“合作?三岛先生想要注资‘博新’?”
“哼,我还用得着掏钱?”三岛春明哼笑一声,“我以运输和技术入股,看在袁先生的份上,我可以再提供五百张织机。袁先生回去只管扩大厂房规模,届时我指派一名生产部长再加几名技术人员,这新增的就业岗位可都是替月城的老百姓谋福祉。”
三岛春明将雪茄搁在架子上,“我去过月城,确实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我很喜欢那里,因此才想和袁厂长谈合作。我们在沪城的纱厂并不少,便是跟华国纱厂谈合作也不是非得你‘博新’不可。”他端茶送客,“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
袁闵礼素来机敏,稍一思考,便知道三岛春明说的没有错,单从利润角度而言,这绝对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骨子里对这个东瀛人的防备令他皱眉,犹疑道,“三岛先生合作的诚意十足……可是我担心方叔不会答应……方记到底还是方叔说了算,方叔疼爱绍伦比绍玮更甚,如果绍伦回去做一下说服工作……”
三岛春明摆手打断他,“绍伦一向不管这些生意上的事情,还是别让他插手的好。”他撇着茶盖,似笑非笑地看着袁闵礼,“倒不如请九姨娘吹吹枕头风……我相信袁先生是一定有办法的。”
袁闵礼心中一凛,点点头,站起身,“好,容我考虑考虑。”
“不急,袁先生尽管想个明白,有意合作,三岛府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三岛春明跟着站起身,从和服侍女手上接过切好的果盘,“恕不远送。”
和夫现身引领他走出庭院,袁闵礼侧目看去,三岛春明已走向网球场,迈着矫健的步伐将手里的果盘捧到方绍伦跟前,又拈起银叉叉了块水果递到他唇边,那份殷勤小心简直与刚刚在客厅里的嚣张狡诈判若两人。
他收回目光,跟在和夫身后走出了这一方府邸。
“春明,我自己来。”方绍伦躲开来自三岛春明的投喂,他并不习惯这种亲密的举止,脸“噌”一下就红了,好在天气热打球又出了汗,一群人吵吵嚷嚷,也无人注意他这一刻的羞窘。
三岛春明并不介意他的推拒,转头招呼着球场上的众人,“过来吃水果。”
方绍伦无意间一抬头,看见袁闵礼的背影,愣了愣,“他就走了?”
袁闵礼没有过来知会他,径直离开,显然两人的关系再次拉开了距离。
方绍伦叹了口气,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波三折,眼看着和缓的关系再次陷入僵局。再看一眼三岛春明觑着他淡笑的面庞,不由得转过脖子用后脑勺对着他,“啧”了一声。
难道真的是他的举止有什么问题,让这两个原本的好友误会,进而生出一些不应该的情愫?他反思半晌,也不得其解,将手中的拍子递给孙少爷孙正凯,“你们玩,我得休息一会。”
他走回三岛府的客厅,正碰上和夫捧着一摞报纸,在整理报架。
“是新到的报纸吗?”方绍伦心里一动,不由得走了过去。
“是,您想看哪个区域的?”
“我自己来。”他从和夫手上接过那一大摞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纸页,飞快地挑出印缅的双语报纸,其余的还给和夫。迫不及待又细致的一一浏览,没有电报,没有书信,这几张报纸就成了他了解张定坤所在国度和城市的唯一途径。
尽管上次从报纸上看到“华侨张先生及其未婚妻卢小姐”,但方绍伦并不十分确信,现下的报纸总喜欢乱写,跳个舞拍个照片也不算什么,何况那还是他回沪城之前的新闻。
一直没有音讯,他心里始终是挂念他的。
玉石行当是印缅的支柱性产业,催生了不少富豪,又充斥着辨玉赌石的奇闻,历来是报刊记者们关注的重点。报导这些豪门秘闻或是行业内幕总是更能博人眼球。
方绍伦念书的时候英文算是相当不错,久未使用,看这种纯英文报纸略显吃力。他坐在沙发上,垂着脖子,一篇一篇细细地看,可等他翻过两页看到一张照片的时候,一股怒火瞬间席卷全身。
身材高大的男人戴着墨镜,娇小的少女挽着他的手臂,抬头冲他甜笑。背景是一辆黑色小汽车,敞开的车门里隐约露出一些提袋,似乎是小情侣逛街归来。
尽管黑白照片并不能算十分清晰,但两人举止间的亲密透纸而出。
又是那位未婚妻卢小姐!方绍伦翻到头版看了一下日期,很好,他在这里牵肠挂肚,原来张三在那头风流快活!他没有时间给他发电报,却有时间陪卢小姐逛街!
方绍伦攥紧了那张报纸,胸腔间充斥着毁灭一切的冲动,要是狗东西在他面前,他非给他两巴掌再加一记窝心脚不可!
可是当他的目光转过沙发以及客厅里的摆设,这里是三岛府邸,三岛……他瞬间软化下来。他还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去责骂张三呢?一点资格都没有了。
一股猛烈的酸涩从心底直冲鼻端,方绍伦嘴角扯开了一抹苦笑。
当初张三让他跟他去曼德勒,他不愿意去,不去的理由是那样充分,却没有意识到时间、空间的距离是一场残酷的考验。
他在商海里沉浮,身旁一朵解语花,既能在事业上带来助力,又能在情感上给予安慰,哪个男人不会心动呢?
他平安、他发财了、他在谈恋爱。这终归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是吗?作为故人旧友,难道不应该盼着对方好么?
是谁说过,爱情是荷尔蒙的分泌,最长的保鲜期只有十八个月呢?爱过、倦了,所以不在意了。一声不响地离开,从此杳无音讯,他为他悬着心,他却早有新人在侧……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拿过报纸,三岛春明的英文显然比方绍伦更胜一筹,径直将那张照片旁边的配文念出声:“豪门赘婿得岳父提携……行业新秀财色兼收……这不是定坤兄么?看样子……”
他蓦地停下言语,抬起头,低声道,“绍伦,你哭了?”
嗯?方绍伦这才惊觉,脸庞上似乎垂坠着两行温热的液体。他大感窘迫,忙抬手擦拭,三岛春明却握住了他两只肩膀,微一使劲,将他推靠在沙发椅背上,温热的唇舌不容拒绝地凑近,绵软的触感飞速地滑过脸庞。
他替他舔去了那两行悄然滑落的泪水。
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出声言语,他坐在他的身侧,握着肩膀的两只手滑下来改为握住他的手掌,用眼神传递着关切和安慰。
方绍伦难以招架,忙站起身,“春明,我累了,先回去了。”
三岛春明牵起他,推进浴室,“先洗把脸。”
等他出来,球场上的众人已经一齐走进客厅里来,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晚上去哪里吃饭。
“出去多麻烦,”三岛春明提议,“就在家里烤全羊怎么样?”那还有什么不好?一片拥护的声音,厨房的仆从立刻忙碌起来,在庭院的空地上架起火堆。
三岛春明拖住方绍伦,“别一个人回去难过,大家一起玩吧,今天我帮你挡酒,保证不让你喝醉。”
话都说到这份上,方绍伦自然不能拒绝。事实证明,人类到底是群居动物,当情绪产生问题的时候,一堆人玩笑作乐的确可以减轻心里的负担和痛苦。
还没进夏季,太阳下山后有微微的凉意,燃起的火堆令热意流淌,庭院里萦绕着烤羊肉的香气。所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吃这种烤肉是断不可无酒的,三岛春明命仆从搬出窖藏的佳酿。
孙正凯大手一挥,“羊肉需得配葡萄酒才算好,其它都偏了春明兄,酒就由我来做东。”他家是开酒庄的,打了个电话,少顷就有仆从送来“赤霞珠”、“仙粉黛”、“梅洛”等好几种美酒。
众人一一品鉴,喝得十分尽兴且畅快。这其中有两位的女朋友是善歌的,酒意上头,一曲接一曲,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时间热闹无比。
三岛春明果然说话算话,但凡倒在方绍伦杯子里的酒他总要分走一半,如此一来,方绍伦不曾喝醉,他倒是有些醉眼惺忪了。
拉着方绍伦袖子,喃喃地念叨,“绍伦,你看看我。看看我呀。”
方绍伦就坐在他旁侧,闻言转过头,“看着呐。”
他却仍不停歇,“你看看我吧,看看我。”方绍伦只好倒杯温水递到他唇边,“喝点水吧,你醉了。”
三岛春明摇头,“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并没有借酒装疯,说出更不合时宜的话或者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只是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时不时地看向方绍伦。
这番举止令方绍伦不能再将他所谓的追求当成随口的玩笑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春明,或许你想要的只是爱情本身,并不是某一个人。”
三岛春明轻轻抓住他一只手,也跟着低声,“爱情必然是有载体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来日惶惶不可追,此时此刻你能在我身边足矣。”他牵他手掌到眼前,低头轻吻他的手背。
方绍伦瑟缩着抽回手,低头道,“春明,我恐怕不能回应你的感情。”虽然一时失控滚了回床单,但从情感上他并没有放下张三,那个月圆的夜晚,他背着他到塔楼看月亮,他说他爱他,他们在月色里交换着唇舌,满心满眼再没有旁人……
“没关系,我能等。”三岛春明出声打断他的回忆,“你等你想等的人,我等我想等的人。”
“可是这不公平……”
“爱情里哪里有公平呢?既然它起源于欲望,总有人的欲望更强烈、更长久,也总有人先熄灭、先离开。”
方绍伦看着他那双寒星般的眼睛,一时间无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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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傍晚,余晖遍撒,漫山遍野绿意盎然,山坳里的别墅群沉寂在晚风中。蓦地,主楼东头传出一阵喝骂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方学群日常对这位只比他儿子大两岁的妾室其实是多有宠爱的,给钱给铺子给权柄,平日里说话也是温声细语,此刻却板着面孔,皱眉道,“这件事情不必再说!你懂什么?!青天白日的天上能掉馅饼?!”
丁佩瑜自从进了公司管事,声气也渐渐不同以往,噘嘴道,“老爷只说不行,又不把道理跟妾身说清楚,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那么多。”
方学群耐着性子教她,“人家凭什么技术入股,又添织机、又管运输?凭什么放弃跟沪城的棉纱厂合作,看中我们这种西南小厂?如今东瀛跟华国战事一触即发,东瀛人向来野心勃勃,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想把咱吞下去,西南是不是必须要有据点?让东瀛人入股,他如果要求生产军需用品,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只怕届时由不得我们答不答应!”方学群将茶盏扔回桌上。
“可是……”丁佩瑜犹疑道,“据说不止沪城,锡州也有棉纱厂跟东瀛达成了合作。人家技术确实好,之前学校就教过,要‘师夷长技以制夷’,印棉老爷子是知道的,确确实实价好质优,要是走海路来,咱们‘博新’的利润何止翻番……”
“不成!”方学群一挥手,“别盯着这眼前的蝇头小利,做生意最要紧是求稳!”
看爱妾一脸不虞,方学群叹道,“佩瑜呀 ,小富靠机缘,大富凭见识,行商立业一定要把格局打开!眼光要放长远些……”
“老爷是说妾身头发长见识短啰?”丁佩瑜一扭身子,“那我可不在山里奉陪了,要回山下去多看看书,长长见识。”
二十几岁的少妇撒娇是最有风情的了,方学群笑着拉她胳膊,“等明早再走,今晚再给老爷捶捶脚……”
第二天一早,丁佩瑜下了松山,等回到城内已经是傍晚。她并未急着回月湖府邸,而是径直去了城东酒厂。打发走司机,又冲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
可等那道秀挺身影出现在内室,已经是天黑后的事情。她皱着柳眉,扭身在床畔撕扯着手里的锦帕,“怎么才来?三房一双利眼,五房一张碎嘴,我回去太晚要听闲话的。”
袁闵礼上前搂着她肩膀,柔声安慰,“累你久等了,税公所的坐着不起身,我也不好赶人。”
他这样温柔的声气,再转过头,一张堪比潘安宋玉的俊颜,通身洋溢着书卷气,又带着几分商场磨砺出来的沉稳,哪里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能比的呢?
丁佩瑜立刻就消了怨气,转身投入他怀里,“税公所的怎么又来了?”
“无非是变着法子要钱。正月里那场祸事烧了沪城好几家布庄,今年的效益明显不如去年,非得按去年额度开税。”袁闵礼叹着气,“还是嫌日常那点孝敬少了。”
棉纱厂里里外外都靠他,投资决策他却做不了主,丁佩瑜不禁燃起母性的情怀,轻轻搂着他脖子,将面颊贴上去,“你别太累到自己,厂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既然为了这个头,总要对股东们负份责任。东瀛注资那事,方叔怎么说?”
丁佩瑜将松山发生的争论复述给他听,“看样子老爷子是绝不会同意的。”
袁闵礼勾了勾唇角,“方叔向来讲大义,轻小利。只是这年月,思想要是跟不上形势,千金散去也容易。政府征高税,民间吃大户,便是金山银山又经得起几层盘剥?我们这辈人囫囵着过得去,总得要替子孙着想。”
丁佩瑜将儿子看得重,听了这话深以为然,愤恨道,“年纪越大越是犟,谁的话也不听,简直就是老顽固!”
袁闵礼轻拍着她肩膀安慰道,“不急,从长计议吧。”
丁佩瑜抬起头,红唇向着凸起的喉结吻去,却蓦地偏过头,一阵干呕。
袁闵礼转身倒了杯温水给她,“在山里受凉了?”
“没有。”丁佩瑜接过水杯,在心里默数着日子,“怦”一声玻璃水杯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她抬起一张惨白的面庞看向袁闵礼。
第96章 他暗哑着声音传递着灼热……
左云从曼德勒出发,经腊戌进入华国边境,再经畹町、腾城、理城,先到达月城,一路都是跑马走驿道,风餐露宿,确实十分辛苦。
一进月城人倒是舒坦开来,先找了家相熟的客栈睡了一晚,又到玉楼东吃了顿好的。他好歹在这里混了七八年,饮食吃得惯,人脉也有。
玉楼东的掌柜便悄悄拉他袖子,“左掌柜,三爷没跟你一块回?”
“我三哥忙着呐,”左云得意地笑,“新近买的矿一直在出货,走不开。”
“哟,那可是大买卖。”掌柜的恭维了几句,又低声道,“三爷在那头娶妻了吗?”
“怎么?您要给做媒?那倒用不着,娶不娶卢家小姐,也就咱三哥一句话的事。”在外头,左云是绝不肯堕他三哥一点面子的。
掌柜讪讪地笑,“那咱可攀不上。不过,方家大少奶奶……”他将嘴巴凑到左云耳朵跟前,“有喜啦,满了三个月坐稳了胎,方家铺子还派了一回喜糖,可把方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就盼个带把的呢……”
月城民众对于方家大少爷婚礼上的那幕闹剧记忆犹新,张三爷远走印缅,更是坐实了这个事,都认定张三爷和方大少爷争抢方大少奶奶,只可惜一女不能嫁二夫,最后花落方家。
因而巴巴的把这则新闻讲给左云听,再一看左掌柜,鼓着腮帮子,额上青筋直跳。掌柜的心里越发有数,果然空穴不来风。明儿早茶又有得说道。
左云气呼呼进了沪城,却正好遇上水电工人游行大罢工,工人们抛洒着传单、高喊“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又跟前来维护秩序的城防、军警发生了对峙。
他被裹挟其中,四处闹哄哄的,只觉得有数双手在他周身游走,跟搜身似的,他只能死死抓着装钱的绣袋不松手。
好不容易脱了身,一摸布兜,坏了,伍爷写给谢厅长的信不见了。他赶紧掉转身去找,哪里还找得到?沿街都是散落的传单、报纸,一封书信掉落其中就跟针入大海似的。
他沮丧地移动步伐,只能先去打探大少爷的下落。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监视当中。等他跨入器械所的大门,却见幽静的庭院中停着一辆豪华小汽车。
方绍伦坐在桌前,正翻着图纸,一抬头,三岛春明摇晃着车钥匙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盒子。
“怎么这个点来了?”他略感讶异。
三岛春明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盒子,“我得了个小玩意儿,想着你正好用得上,就给你送过来了。”他将盒盖掀开,拿出个木托撑着的物什来,屋子里闪过一片微芒,却是一块流光溢彩的金表。
这礼物一看就贵重,方绍伦忙摆手,“我有怀表,用不上这个。”
“怀表用起来多不方便,如今都是戴手上了。”他解开卡扣,要套到方绍伦手腕上,却又抬手,“咦,绍伦,你这脸上沾了根什么?”
他左瞅右瞅,伸出修长手指拈了根睫毛下来,还低声慨叹了一句,“你这睫毛长得可真长,难怪眼睛这么好看。”
方绍伦拂开他手,“别闹,我这正忙着呢。”
走廊里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三岛春明十分懂礼地退到一旁沙发上。
门缝里探进来的头颅简直让方绍伦意想不到,他“腾”地站起身,“左云!左掌柜,你怎么来了?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三岛春明站起身,“绍伦,你有客?那我先走,晚点接你吃饭。”他打开房门,瞥了左云一眼,径直擦身而过。
方绍伦激动得面红耳赤,倒没有留意到桌上还搁着那只金表,“左掌柜,进来坐。是三哥叫你来的吗?”
左云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身姿修长,穿着件白衬衫,更衬得面庞如玉,脸颊上一抹绯红,星眸里蕴着水光,确实有当狐狸精的本钱,才会把三哥迷得神魂颠倒吧?
一头勾着三哥,家里老婆还怀着孕,又在这里勾三搭四!他是以为他没有看见刚刚那一幕么?两个脑袋转过来转过去,分明就是在亲嘴。他是给他留两分脸面,才退回去发出重重的踏步声。
真是不要脸!
他冷声道,“三哥怕你没钱使,叫我来看看你。”他从随身挎着的布兜里掏出装着那一叠美钞的绣袋。“不过我看大少爷应该也不缺钱花。”他看一眼桌上的金表。
方绍伦愣了一下,“朋友拿来的,等会还给人家。不过我确实不缺钱,叫他不必担心,”他满含期待看着左云,“有别的吗?”
他现在最渴望的是看到张三的信,看到那笔板正的字迹。他才来沪城时,他写过那样多的信给他,厚厚的一叠,事无巨细的叮嘱,殷殷切切的情意都饱含在字里行间。
左云摇头,“没有。”
没有?“那他……他好吗?”
“怎么不好?矿里正出货哩,忙得很。”左云的声音十分冷淡。
方绍伦一颗心像掉到了谷底,他忙着出货,没时间写信,自然也就没时间发电报了,就派心腹送来一笔钱,算什么呢?分手费么?
可他犹不肯死心,颤声道,“就没有让你送张喜帖什么的?他跟那位卢小姐好事将近了吧?”
“你怎么知道?”
方绍伦的脸色因为这一句变得煞白。
左云是诧异于方绍伦竟然知道卢璧君的存在,难道是三哥上回回来跟他说的?他撇了撇嘴,“那也只看三哥愿不愿意了。不是只有你方大少爷能娶妻的,三哥要娶了卢小姐,好多着哩。”
在左云看来,张定坤看不上他左云,那是理所当然,他也没指望过能跟三哥好,能跟着他做事、贴身照顾他,他已经觉得心满意足。
但三哥这么心心念念着方家大少爷,他委实替他不值。
上回跟袁闵礼亲嘴是他亲眼看见的,三哥还说是误会。这回跟这个谁亲嘴又是他亲眼看见的,他没看见的还不知道有多少,这么个风流浪荡子,哪里配得上三哥一片深情?
方绍伦点了点头,“他跟卢小姐确实般配。”他一只手撑着书桌,极力抑制翻涌的心绪。
他果然动摇了吧?大概心里还念着他这一层桎梏,所以没有下定决心?大概是那些说过的誓言,不好反悔,所以才叫左云来探一探他的态度?
大可不必!
方绍伦咬着牙,伸手将左手上的那枚戒指撸了下来,递给左云,“你把这个给他,就说……祝他幸福!”
左云茫然地接过,私心里知道,他大概把三哥交待的差事办砸了,可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三哥要知道大少爷又勾搭上了别人,还能对他这么好?上回听了大少爷跟袁闵礼亲嘴那事,三哥就气得要杀人。这回要知道,光天化日,办公室里,两人就嘴在一块,那非气死不可,绝不能再爱大少爷,再听他忽悠了。
他接过戒指,冷声道,“我还得去趟伍公馆,伍爷交待的事还没办,先告辞了。”
方绍伦没有转身,等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他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将书桌上摞成几尺高的图纸画册全部扫在地上,然后是水杯、花瓶,包括那只金表。
大少爷火气上来,压根没有觉得这些身外之物有多么珍贵。被抛弃、被欺瞒的怒火充盈着他的胸腔,他愤恨地踢打着桌椅,又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为什么?为什么可以说不爱就不爱?为什么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可以转瞬间就不作数?
如果说报纸上的那些新闻只是让大少爷产生疑虑,那么左云的态度无疑就是实证了。
多亏单独的办公室,平日里进出的行政人员也不多,这番动静没有引来旁人围观。方绍伦抱膝蹲坐在墙角,一任苦涩从心底蔓延开来,流淌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门扉打开一条小缝,修长的身影闪身进来,一步步走向窗帘后蹲坐的人影。
他蹲下身,低声道,“绍伦,怎么了?”他伸手搂他的肩膀,方绍伦将他推开,抹了把眼睛,站起身,“不好意思春明……”
三岛春明止住他,打开了壁上的灯,方绍伦这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满地的狼藉在昏黄的光线里无所遁形。
“去吃饭吧,这里我让人来收拾。”
“不用了,我吃不下。”他蹲下身捡起散落的图纸,三岛春明默不作声跟他一块拣拾。
两人的手同时伸向那只甩落在地上的金表,表壳裂开了一道缝,方绍伦羞窘地抬头,“对不起春明,我赔你一个……”
三岛春明无奈地笑笑,摇头道,“不用了绍伦,本来就是送给你讨你欢心的,如果摔了它能让你开心点,也很值得。”
方绍伦将表收进盒子里,打算明天去百货公司买一只一样的赔他。
两人七手八脚地收拾完,将办公室恢复原样,夜幕已经降临。
“春明,我真的吃不下,你赶紧去吃饭吧。”
三岛春明不肯走,“我在这个附近发现了一家很好吃的面馆,吃碗面怎么样?不吃饭是绝不行的。”
他不由分说拉着他,出了器械所的大门,拐进一条弄堂小巷。一家门头看上去十分简陋的面馆在暗夜里闪着昏黄的光。
走进去食客倒是不少,三岛春明径直走到柜台,“两碗鳝丝面。”
他汉语十分流利地道,但穿着举止仍旧令人侧目。他却浑然不觉,拿纸巾替他擦凳子,又找老板要热水将碗筷洗了一遍。
三岛公子如此殷勤,方绍伦倒不好只顾着自己的情绪了,等面上来,他用筷子挑起几根,鲜香浓郁,咸甜适中,味道确实不错。
等他吃到一半,三岛春明才开口问道,“绍伦,你不开心是因为今天来的那个人吗?是定坤兄派他来的?”他看过那张报纸,又撞到左云来访,自然能猜到眼下的状况。
“绍伦,你何必再为不值得的人伤心?他对你一向不够坦诚不是吗?”他一脸担忧中夹着几许愤慨。
方绍伦点点头,却无言以对。他深陷局中,已分不清真真假假。
旁边桌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却是一名食客扔下几个铜板,急匆匆走了。
与他同坐的人摇头感慨,“……瘾犯啦,又上烟馆去啦,伊老是讲空话,只讲不抽了,瘾一上来也是白相。”
三岛春明趁机道,“这大烟在华国屡禁不止,实则也是人性使然。绍伦,知道不值得,就戒了吧,你只是习惯了。不要再执迷不悟,否则是害人害己。”他似乎不是站在追求者的立场,而是完完全全地替他着想。
方绍伦呆楞着,片刻之后,垂下了面庞。戒?戒掉张三,就意味着抹去过往的一切,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昏昏沉沉地去上班。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去了一趟临近的百货公司,却没有找到手中那个表盒的专柜。又跑了较远的一家,还是没有。
他只好去了趟租界里头开设的洋行,掌柜的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印花衬衫配着领结,西裤裤线笔挺,脚上的棕色皮鞋擦得铮亮,是十分洋派的打扮。
他瞄一眼方绍伦,又拿起表细看,“您来我这是对了,这款瑞士表一般人认不出,它专供欧洲皇室,市面上没有流通。我在英国留学倒是见过,您这只表壳有裂纹,我可以去信欧洲给您调配,就是要等几个月……”
方绍伦没想到这表这么贵重,颇有些忐忑地询问要不要放定金。
掌柜连连摆手,“如果您愿意把表放在这里的话。您大可放心,咱们这是百年老字号,断不敢贪您东西。敝姓卢,表字光灿,是这家表行的少东家,刚从英国回来。您怎么称呼?”他伸出右手,要跟他行握手礼的意思。
方绍伦没料到这位卢少东家如此健谈,不过年龄相仿,对方也是一表人才,他报上名号,两人握手,攀谈了几句。
临走卢光灿问他要联系方式,“等配件到了就给您打电话。”
方绍伦便把办公室号码留给了他。
等他心绪稍稍平静两天后,三岛春明再次出现,拉他去德庆楼吃饭。入了包厢,才发现孙正凯带着女朋友也在座,见到他俩连声催促,“赶紧的,今儿两出可都是不容错过的好戏。”
原来青松在祥泰戏院首次登台唱夜戏,他们约好了去捧场。方绍伦无可无不可的跟着去了。
戏院门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霓虹闪烁,照亮了夜空。西装革履的男士挽着穿着旗袍或洋装的女士们胳膊谈笑风生,空气里弥漫着香水和烟草的味道。
在满场锣鼓喧天里,好戏一幕接一幕的上演。方绍伦眼神飘忽,脑海里尽是从前跟张三一块看戏的光景。
他把葡萄干、杏仁塞到他嘴里,“甜不甜大少爷?”又把凉茶端到他嘴边,“渴了吗大少爷?”摊开手帕,给他剥瓜子、花生、松子,看他视线转过来,嘿嘿笑道,“放心吧,这帕子是干净的。”
那时的张三,忠心耿耿,憨厚周到,透着点傻气。后来就变了,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张三爷,郭三请他看戏,他急吼吼地追过来,穿着皮大衣,摆着狂狷的架势,戏台上唱着“三娘教子”,他讨好地在他耳朵边上说,“骂得好!”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现,令人不知今夕何夕。他在轰然而起的喝彩声里,却觉出了无尽的凉意和孤寂。
青松下了台,拆了背后的花翎,仍顶着个花脸,到包厢来谢赏。三岛春明和孙正凯都送了花篮、匾额和银杯。
他一进门就施了个大礼,“三位爷太客气了,等青松下了戏,摆酒请三位爷赏脸。”
三岛春明搀起他,又在他满是油彩的脑门上弹了一记,“好好唱你的吧。”
青松之后,三岛春明好像又谈过几个,但显然再见亦是朋友。他对感情似乎并不执着,对每一个交往过的对象都出手大方。
方绍伦不知该佩服还是该羡慕。他远没有他这样洒脱,一个张三好像已经耗尽他所有的热情,“我再也不想谈爱情了。”他低声喃喃自语。
三岛春明却攥起了他的手掌,示意他看向台上重新开锣的好戏。
“绍伦,人生如戏,及时行乐,尽兴即可。”他在他耳边轻声道。
公寓的门被撞开,两道交缠的身影跌跌撞撞,碰翻门口浇花的水壶、踢开挡路的衣架,双双倒在那张大床上。
床垫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方绍伦想起了那张法式钢丝床。他别过脸庞,蹬着两只脚,稍稍向后退。
三岛春明立刻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曲膝卡在身体两侧,抬手甩掉身上的衬衫,脊背闪过一线流光,重新覆了上去。
一只手掐着下颌,又抚弄他的喉结,急切地吻他的耳垂。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勺,薄唇摸索着找到了另一张,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一顿翻搅……
剧烈地喘息在耳畔回响,绵密的吻落在颈侧,他暗哑着声音传递着灼热的欲望,“绍伦绍伦,我要你我想要你……”
略显粗暴的举动,让身下的人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激情。方绍伦闭紧了双眼,长睫簌簌地抖动,撑起的身躯最终还是瘫软下来……
衣物一件件抛洒在地上,像洋葱一层层拨开的外壳,熏得人的眼泪在暗夜里肆意横流。
这一次没有喝醉,没有酒精的麻痹,方绍伦清醒着被送上高峰,又沉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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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云清楚自己办砸了差事,回程不断拖延。最主要他也怕三哥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来,上回听他说了大少爷跟袁闵礼亲嘴的事,他就领着他们跑了大半个晚上,这回要是知道了,多半也要亲自来问一趟。那眼睛可还不方便哩。
因此他只管拖,回到月城又盘桓了几天,跟相熟的朋友喝了几场酒,倒是在饭桌上跟袁闵礼也见了一面。
其实都是熟人,袁闵礼跟着张三爷跑过北边的商路,跟左云自然也有交道,只是不大对付罢了。
隔了这两年再见面,或许是当了厂长春风得意,袁闵礼对他十分热情。饭桌上与他开怀畅饮,散了席又拉着他去续摊,左云喝高了,只隐约记得袁闵礼问他回来做什么,去沪城干什么,自己怎么答的那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最多吐槽两句大少爷。袁闵礼还能不清楚大少爷的底细么?左云第二天便骑马离开了月城。
等他走走停停,拖拖拉拉回到曼德勒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他才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正在伍爷跟前汇报着此去的情形,张定坤就从矿上风风火火的下来了,没戴眼镜,两只眼睛又恢复了精光四射的模样。
左云欢喜地迎上去,“三哥,你眼睛好了?”
张定坤“嗯”一声,揪着他胳膊,“见到大少爷了吗?有没有什么信件?咳,平康保出来了吗?”
后边这句自然是看伍爷也在座,于情于理都该问一声。
“平康少爷早出来啦,不过不是谢厅长出面保的。”他把初到沪城,遇上游行,掉了信件的事说了一声,又照实说了去见伍平康的情形。
他在伍公馆等到天黑才见伍平康在两个随从的簇拥下跨进门来,显然喝了不少酒,听他道明来意,便在那头骂骂咧咧,“……我指着谁呢谁也指不上……我爹有他那个义子就够了亲儿子也能撂一边……”
他复述了个大概,伍爷听了面皮绷紧,站起身就走了。
张定坤揪着他,满眼殷切,左云心里发酸,低声道,“三哥,你先松开。”他从口袋里将装钱的绣袋拿出来,拆开绳扣,掏出那枚戒指,递过去。
“什、什么意思?”张定坤攥住那枚戒指,跟自己手上的比对着,又皱眉抬起头。
左云嗫嚅道,“大少爷变心了,他跟一个瘦高个子的小白脸好上了。”他之前没见过三岛春明,形容了个大概,“我去的时候,他俩正亲嘴呢,就在办公室里。见我进去,那小白脸就走了,还说等会来接大少爷吃晚饭……”
他在张定坤惨白的面色和不敢置信的神情里几乎就说不下去,但还是咬牙道,“大少爷让我把这个还给你,还说……祝你幸福……”
张定坤愣愣地后退了几步,但一醒过神,立刻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祝我幸福?你说什么了他要祝我幸福?”
“我没说什么呀……他就问我你跟卢小姐是不是好事将近了……”左云小声道。
张定坤极力抑制住翻涌的怒火,握住左云肩膀,“阿云,你坐下,你把见到大少爷之后你俩说的每一句话都跟我说一遍,一个字也不要漏!”
他端过一旁茶杯,“你先喝口水,仔细想,认真的想。”
左云磕磕巴巴将当时情形复述了一遍。
张定坤跟他反复确认,最后问道,“这枚戒指,他给你的时候,是从手上取下来的还是从别的地方拿出来的?”
左云略一迟疑,“……手上,”他发现了自己的错漏,羞惭道,“他从手上撸下来给我的。”
张定坤倒吸口凉气,站起身,大声喊道,“赵文!备马!赵文!”
左云不明所以的跟着跑出去,只见张定坤疾步走进庭院,赵文已经听到声音,牵着张定坤那匹爱驹走进来,又扬声吩咐仆从准备行囊。
“三哥,”左云扑上去扯着他衣袖,“可是他跟那个小白脸亲嘴是我亲眼看见的……”
张定坤甩开他,走到赵文跟前,握着他肩膀,后脑勺对着左云,转动了两下,回头问道,“是不是这样?你真的看到他俩嘴凑一块吗?”
左云脸色变得煞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张定坤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赵文接过仆从匆匆收拾出来的行囊,冲左云道,“矿上的事就交给你了,跟敏登、觉图合计着办,卢爷伍爷那里告个罪。”
他牵过另一匹马,扬鞭奋蹄,向着张定坤的背影追去。
第97章 他爱他,他也爱他,可是……
三岛春明发现事情并没有朝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
疑似失恋后,方绍伦颓丧了一个星期,很快就投入了频繁的社交当中,而且于男女关系上远比过去放得开了。
之前沪城这些公子哥们一块玩乐,他是最被诟病“假正经”的那一个。
跟舞小姐们跳舞,那就是纯粹跳舞,手都不肯往下移半分,更别说趁机揩油吃豆腐。如今呢,那是十分自如的放在小姐们纤腰上了,缠上来的藕臂香肩也不拒绝,任她们勾着搭着。
长三堂子是这帮公子哥们的据点之一,里头的清倌人看方绍伦长得俊俏,不少想勾他梳拢,酒席上难免摸摸蹭蹭,他原先敬谢不敏,如今就着那纤纤素手将送到唇边的美酒一杯杯饮尽,还会轻拍人家脸蛋,贴着耳朵讲笑话。
十足的纨绔子弟作派。
三岛春明在紧要关头将他拉出去,一人叼根烟,坐外头花园里聊天。
“绍伦,别为不值得的人作践自己。”
“嘿!”方绍伦咬着烟头,“这事在你们身上就是玩乐享受,到我这就是作践自个了?什么道理。”他发出一阵久违的愉悦的笑声。
可在昏暗的灯色里,三岛春明窥见他迷茫的眼、抿紧的唇。
同窗三年,他从没见方绍伦哭过,可为了那个贱民是一再的破例了……那一晚他在身心愉悦的顶点,把趴着的人翻过来,才发现半个枕头都湿了。这让胜利的喜悦大大的打了折扣。
他得到了他的人,并没有得到他的心。
三岛春明暗自咬紧了牙,却展开了胳膊,“别硬撑,我很乐意借个肩膀给你。”
“呸!用不着,”方绍伦把烟头弹到他脚边上,“春明,还记得我离开东瀛的时候吗?我说想回华国来一场邂逅,尝一尝爱情的滋味……现在只是回到原点。”
方大少爷有一份属于自己的骄傲,既然你能抛下那些缠绵过往,我也能忘得一干二净!你身边有佳人陪伴,我也不见得要独守空房!
他把烟头丢地上,皮鞋碾熄了,转身回到了人潮汹涌的舞池。
三岛春明在他身后面目晦暗,他如此处心积虑可不是为了让方绍伦“回到原点”。
他要他的愉悦呻吟是为他,痛哭流涕也是为他。
第二天他特意挑了个人少的时段去器械所,推开门,方绍伦正伏案翻译图纸,看见他一脸高兴,“春明,来得正好,这个‘肋骨’是指什么?”
“船体纵向结构中的横向支撑构件。”
“那这个‘Freeboard’呢?”
“干舷,船舶甲板到水线的垂直距离。”
虽然方绍伦精通东瀛语,但结合专业术语还是有些难度,即使英文标注了,不明白意思就会影响文献翻译的精准度。
三岛春明一一替他解答,“能否惠赐座椅一张?”
“啊,抱歉。”方绍伦给他搬张椅子,两人并排坐着,原本眼睛都凝视在图纸上,可窗外一缕阳光踱步而入,映照在大少爷的眉梢眼角。
那即使在光线照射里也十分细腻的肤质,挺直的鼻梁,丰盈润泽的嘴唇,周身萦绕着一股独有的清冽香气,像三月的草木在春日里探出芽尖。
三岛春明转过头,淡笑道,“讲得口干舌燥,能否惠赐甘露一滴?”他欺身而上,欲吻红唇。
方绍伦连连后退,有些磕巴道,“……春明,你别……”
身后一只手已拦在他腰间,三岛春明不容拒绝地逼近,一垂头却吻到了手指上。
“春明,我们聊聊。”大少爷将凑近的面庞推了回去,低声道,“你说要破除情感的迷障,如果是我跟……”他不想提那个名字,“把你引到同性这个坑里,那我的确负有一分责任,可如今你也看到了,并没有什么好下场……”
“你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咱俩已经……一睡再睡,”他叹了口气,“到此为止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帮你了。”
“绍伦,我说过我会等你。”三岛春明沉声道,“等你彻底放下那个不值得的人。”
方绍伦皱眉,“春明,你是最洒脱的,不要做这种无谓的期待。”
“为什么?”
“我再也不想跟男人搅和在一块了。”他再也不想体会那种嫉妒噬心的滋味,睁开眼是空荡荡的房间,闭上眼是两人的抵死缠绵。清醒的时候是报纸上那些照片,睡梦里是不同场景的婚礼,不变的是新郎新娘的人选。
如果没有张三胡搅蛮缠,他压根不会考虑这种不被世俗所容的感情。疑似被始乱终弃,大少爷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急于找到一点证明,证明自己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
三岛春明的心头掠过一丝凉意,他意识到了方绍伦的想法,接下来的聚会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卡尔顿的豪华包厢里,几台西式的电风扇“嗡嗡”地转动着,为迈入夏季的沪城送来阵阵凉意。
刨花水将黑发梳得服服帖帖的公子哥斜躺在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着,一只锃亮的皮鞋踩在矮几上,随着乐曲的节拍轻轻晃动。
衬衫的两粒纽扣解开,露出一线晕红的胸膛。方绍伦那只修长的手掌半掩在面颊上,向后仰着头,吃吃低笑着。
紧挨着他的舞小姐正在莺声撒娇,声音一星半点的传到三岛春明耳朵里,“……哎呀好不好嘛方公子……我们上去好不好……”卡尔顿舞厅的楼上就是卡尔顿大饭店,舞小姐约他上去自然不是吃饭。
方绍伦坐起来一点,胳膊展开,很随意地搭在她肩头,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
娇俏的声音咋呼起来,“我才不信呢!”粉拳往他胸口上轻捶,又咬着牙横着眼波,“……那去你家总行吧……就不用开房了……我就看中你这个人了冤家……”纤纤素手顺着敞开的领口滑了进去……
三岛春明踢了一下一旁的孙正凯,使了个眼色。
孙正凯会意地站起身,走过去拉起那位美娇娘,嗔怪道,“玲珑,本少爷今儿可是专程来捧你场的,都不陪我跳一个?”也不管她推脱,拉起人就滑入了舞池。
三岛春明端了杯鸡尾酒坐到方绍伦身边去。“这位玲珑小姐很中绍伦的意?”
“唔……”方绍伦已经半醉,稍稍撑起身体,“腰细。又不嫌我没钱,我跟她说我没钱她还不信,要不春明你给借一点?我过阵子回月城,回来就还你。”
器械所那点薪水哪里经得起这种场合的高消费,方绍伦确实入不敷出。按说他可以上方家的铺子里支钱,他又拉不下面子。
好在这些朋友都是好玩乐的二世祖,今儿这个请,明儿那个请,一天天的也就这么混下来了。但不管是要带舞小姐出台,还是打赏清倌人,总不好还记朋友账上吧?那可丢人丢到家了。
“绍伦想带她上房?”三岛春明面色阴沉,语声低缓。
方绍伦眨动着长长的眼睫,“想试试。”他又不是生来就该雌伏于男人,他是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保不齐尝一次就爱上了。”
“这种货色你也不嫌脏……”
“脏什么?我就很干净么?”方绍伦自嘲地笑了笑,“春明你说得对,人生苦短,该及时行乐。”
三岛春明哽住。
玲珑和孙正凯跳完一曲,又回到方绍伦身边,撒娇卖痴,“哎呀,跳了一晚上,人家脚都疼了。”
她们是惯常在风月场上混的,丝毫不避讳三岛春明就在旁侧,抖动着满头油亮的小卷发趴在方绍伦肩膀上,红唇若有若无地触碰着他的耳垂,用气音说着悄悄话。
夏季的衣裳薄,三岛春明瞥一眼那两条长腿中间,果然不动声色地鼓起了一团。
方绍伦冲他打了个响指,伸出白皙手掌,“长公子,打赏一点?”他还是旧日里那副开玩笑的口吻,脸颊被熏得微红,眉眼弯弯任谁也无法拒绝。
三岛春明掏出皮夹子放到他手心,方绍伦抬了抬下巴,以示谢意,搂着一旁的玲珑就起了身。雪白的臂膀搂在那抹劲瘦的腰肢上,两人相携着,穿过喧闹的人群,在明灭不定的光线里闪身不见。
孙正凯坐过来,挑眉问道,“绍伦他……上去了?”
三岛春明点点头。
“哟!玲珑这小妖精这回可吃着肉了。”孙正凯打着哈哈,“来跳舞这么多次,咱方大少爷可还是头一回叫人上楼呢。”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三岛春明的面色。商人家庭出身的公子哥察言观色的本领都不差,他其实早看出三岛春明对方绍伦那点意思,毕竟人家也没遮掩。但没挑明了说,他就只能装不知道。
三岛春明从匣子里拈出一根雪茄,孙正凯凑上去给他点燃了。他吮吸了两口,蓦地往底下一扔,皮鞋碾了两下,站起身。
孙正凯拉住他,“哎,哥们,可不兴坏人好事……”
三岛春明甩开他,径直掀开包厢门帘走了出去,孙正凯跟在后头“哎”了两声,叹了口气,转身跟其余两个玩起骰子来。
方绍伦脚步虚浮的从浴室走出来,胸膛滴着水,大毛巾扎在腰间,拿条小毛巾擦着湿发,一抬头才发现房间里换了人。
“嗯?玲珑呢?”刚还是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坐在床边催他快点,顷刻间就变成了一个面罩严霜的男人,简直有种荒诞的怪异感。
“她身体不适,先走了。”
“啊?”方绍伦自然不信,“刚还好好的……”
三岛春明冷着脸站起身,一边脱衬衫一边解皮带,看上去跟要打架似的,方绍伦连退好几步,“哎,哎,春明,你这是干什么?”
“你想睡女人?请恕我不能同意。”他语声低沉却口气严肃,赤裸着身体,步步逼近。明明是熟悉的人,却令人顿感陌生,显然这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有着不轻易展露的另一面。
方绍伦因而滋生出几许恐慌,他退无可退,脊背挨到了镜子上,“凭什么……”
如果三岛春明要动手,方绍伦绝不能束手就擒。可那双噬人的眸子凑到他眼前却垂了下去,他伸手扯开浴巾,蹲下了身……
方绍伦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就像一抹游鱼滑入了温暖的海洋……他瞄了一眼镜子,矜贵的世家公子屈膝半跪着,葱郁的黑发、起伏的头颅像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
他因而觉得很有负担,喃喃道,“春明,你不必这样……”回答他的是一记卷吸。
方绍伦深吸口气,头向后仰,抵在镜子上。这一刻,欲望操控着身体,他情不自禁地揪住了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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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的官道上一前一后疾驰而来两匹骏马,马身微微颤抖,鬃毛迎风甩着汗水,马蹄声沉重,显然疲惫已极。
而马背上的人也是一脸倦容。张定坤一头乌发乱糟糟的,沾满了灰尘,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赵文翻身下马,拉住缰绳,“三爷,我们先回宅子。”不等张定坤反对,又续道,“今儿已经五月初四了。”
张定坤这才点点头,端午中秋这种大节,大少爷是一定会回月城的。此时赶去沪城,反倒会错过。
两人牵着马回到张宅,赵文吩咐门房烧水,又请示道,“我去找老管家打听一下,方家在哪里过节,老爷子只怕在松山。”
张定坤叫住他,“不急这一时,歇会。”
赵文摇摇头,转身就出了院子。就因为他太能干,张定坤铺开这么大摊子,他是左膀右臂,轻易走开不得,所以回沪城才派了左云。
氤氲的热气中,张定坤靠在浴桶壁上,反复思量左云的供述。
看样子大少爷知道他在曼德勒的动向,如何知道呢?他想到了那些每日萦绕在卢府门前的记者,神出鬼没地偷拍着各种照片。
他看过那些瞎写的报纸,只是当时以为不会传播到国内。现在看来大少爷必然是看见了,从哪里看见?他脑海里弹出一个姿容俊秀、周身却萦绕着阴郁气息的身影。
当初大少爷从东瀛回国,就对国际形势颇有了解,除夕的饭桌上他们还曾侃侃而谈。又如柳宁所说,这东洋鬼子背景不简单,要弄到国际资讯估计不难。
他不禁仰头长叹,自己还是大意了,纵容那些报纸乱写一气。他不信左云说的大少爷变了心,但三岛春明在纠缠大少爷肯定是实情,不然怎么会说“接他吃晚饭”这种话。
张定坤抹了一把面上的水珠,极力镇定心神。不怕,不怕,只要他解释清楚,大少爷是一定会相信他的。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带他走,就算他不同意,打晕也要把他带走,回头哄着求着,大少爷会原谅他的。他攥紧了拳头。
赵文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打听清楚了,老爷子怕热一直在松山住着,几个姨娘也陪在那,明天方家的人都在松山别墅过节。”
“好!”张定坤从浴桶中站起身,飞速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我们上松山去,我来开车,你上后座睡一会。”
松山别墅是方家的私产,特意请风水先生堪舆过,背山靠水,坐落在半山腰。站在庭院里就能俯瞰大片山景,一辆小汽车顺着崎岖的山道蜿蜒而来,别墅里的人自然是看得见的。
但张定坤也顾不得这么多,他要带大少爷走,横竖要捅穿这篓子。他把车停在阶梯下,几个仆从探头张望。
少顷,方家的丫鬟来请,“老爷请您去书房。”
后座的赵文抬起身,“不妥吧三爷?还是等见到大少爷再说。”方老爷子可不是吃素的,派人追杀他们也不是一两回了,而这别墅里必然都是方家的护院。
“先听听他老人家要说什么。”张定坤摆手,只要不使阴招,“明面对上我可不怕他。我正好跟他分说分说,这么多年跟着他老人家也算出生入死,哪里就非得逼到这个份上?”
他跟着丫鬟穿堂入户,上了二楼的书房。
方学群果然背着手站在书桌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怒极气极,九姨娘丁佩瑜在一旁小声劝慰。
看见张定坤走进门,他随手就将桌上一个盖碗砸了过来,怒吼道,“畜生!你还来干什么?!我家元哥已经成亲了,马上要当爹了,你还想干什么?!”
“我……来看看您和绍伦。”张定坤没想激怒方学群。
可方老爷子显然已经气怒非常,拐杖重重地顿地,“马上给老子滚,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您已经够不客气啦,”张定坤想起被迫跳河逃生的狼狈,还有那“啪啪”打在真皮沙发上的子弹,不免也有三分火气,沉声道,“您三番两次派人追杀我,我是看在绍伦份上才不跟您计较。今儿来,也是想跟您说清楚,您找的那些人撂不翻我,没必要多费手脚多花银钱……”
“我十七八岁就跟着您东奔西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民国十年闹匪乱,是我给您堵的枪眼儿吧?民国十三年,冀西发大水,货跟人都落水里,是我给您捞上来的吧?就前两年,宛城商会混进乱党,我护着您滚桌子底下才算捡回一条命。您就念着这几桩,也不该这么赶尽杀绝……”
他自认为通情达理地诉说,落在方学群耳朵里是挟恩狡辩,“你就有天大的功劳也不该祸害我们家孩子!光这点你就该死!死一万次都不够!”拐杖顿在地上“嘣嘣”作响,又扬声叫人,“来人!”
丁佩瑜花容失色,在一旁低声道,“老爷子您消消气,要顾着自个身体……”
张定坤语气里带上了委屈和决然,“我不是祸害他,我跟绍伦是真心……相好的,婚礼上您也看到了,他愿意跟我走……”
这话捅了马蜂窝,方学群怒不可遏,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扔过来,抓到什么砸什么,张定坤慌忙闪身躲避。
“反了!反了!还有没有纲常伦理祖宗家法了?!跟你走?老子在世一日,就绝不允许他跟你走!”
张定坤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火,“绍伦孝顺您,可您不能仗着这份孝顺就逼他……”
他蓦地住嘴,只因方学群已经脸色发青、嘴唇发颤,他心叫不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再要趋上前,丁佩瑜已经格开了他。
她端起案上参茶,送到方学群嘴边,“老爷子,老爷子,您喝口水。”可转瞬又尖叫起来,“快来人呀!老爷子、老爷子您别吓我……”
顷刻之间,哗啦啦的人群挤了进来。
为着过端午,不光方家的姨娘们齐聚在此,就连方绍玮也来了松山,蔓英、灵波本就带着小含章一直住在这里。
听到这尖锐的叫喊声,一干人等都拥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将歪倒在椅子上的身躯抬到一旁榻上。
张定坤心头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两只胳膊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三姨娘率先爆发出一声痛哭,“老爷!”又急促地喊道,“大夫呢?大夫呢?!”尽管灵波精通医理到底不是大夫,方家请了个老中医随身伺候。
背着药箱的大夫匆匆而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三姨娘却已经瘫软在地。
大夫上前又听心跳又把脉,掰开眼皮看了看,声音也惊慌起来,“老爷,老爷……已经殁了……”
张定坤脑海里“轰”的一声响,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在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里?!”
丁佩瑜踉跄着扑出来,“老爷远远看见有车过来,还以为是大少爷回来了,后来丫鬟来报说是张三爷……老爷就让人喊他上来,两人吵起来了……”她越说越小声,转头扑在方学群身上哭喊起来,“老爷,老爷……”
方绍玮闻言跳起脚,一个箭步冲过去攥着张定坤衣领,拳头跟着挥了上去,“张三!你害死我爹!我爹被你害死了!”
他“啊啊”地大叫起来,拳打脚踢,张定坤躲开他的拳头,几步走到榻前,伸出手探方学群的颈动脉,灵波也拨开众人,凑到跟前,尝试着按压胸口,又探鼻息,兄妹俩对视一眼,颓然地跌坐在一旁。
“怎么可能?”张定坤犹不敢信,“就这么几句话,哪里就……”
丁佩瑜颤抖着手,指着他大哭,“前年那场病,洋大夫就说过,老爷是半点刺激都受不得的……家里哪个不是顺着他……呜呜呜……偏你说那些大少爷要跟你走的话……”
方绍玮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啪嚓”两声脆响,一把手枪抵上了张定坤胸口,“我要你给我爹赔命……”
灵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张开手臂挡在张定坤身前,“绍玮你清醒点!老爷子就算身体不好也不至于这么……这事等仵作等捕房来再说!”
“灵波你干什么?你让开!”方绍玮瞪大了眼睛,“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为什么拦着?你、你……”他狐疑的目光在张定坤和灵波之间划拉。
不止方绍玮产生怀疑,围观的众人都睁大了双眼。
灵波挺起胸膛,“就凭他是我哥、亲哥!我哥恋着大少爷,绝不会存心害死老爷子!这事还得查,你别一时气愤就要人性命!”
像沸水泼进石灰堆里,在喧嚣升腾之前有刹那的寂静,然后立刻就炸开了锅。
方绍伦便是在这时冲了进来,他显然已经在楼下就听到了消息,额上缀着冷汗,步伐踉跄着,“爹,我爹在哪里?”
他睁着眼睛却像看不见一样,茫然地四顾,目光在虚空里盘旋了几圈,才突然攫住了那个点,他扑到榻前,“爹、爹……醒醒!你醒醒!”
张定坤从颓然中惊醒,他拨开灵波的胳膊,冲了上去,“绍伦、绍伦,你听我说……我没有……”
“没有什么?!”方绍玮跳过来拦在他身前,双目充血,“你有没有跟我爹说要带我哥走?有没有?!”
“你有没有说气我爹的话?!有没有?!”他“咔咔”地拔着枪栓,“你还敢说我爹的死与你无关?!我要杀了你!”他举枪便射,灵波扑上去,推开了他的胳膊,“嘭”一声巨响,摆着各色装饰品的多宝架碎裂开来,瓷片玉器溅了众人一身。
灵波显然拦不住暴怒的方绍玮,她死命搂着他胳膊,大喊道,“哥,你走!你先走!”不管是否有内情、有误会,这一时半会显然解不开。
走廊里一阵“怦怦”的脚步声,却是听到动静的赵文赶了过来,手里也举着枪。而他身后是四个护院,两个举着枪两个手里操着家伙。
方绍玮叫起来,“把这两个背主的狗东西拿下!”
赵文迅速挡在张定坤身前,灵波也喊道,“老爷子本就肺疽入腑、脑内有血栓,方家上下都知道,怎么能全怪到我哥头上?”
张定坤像没有听到众人的吵嚷,他定定地注视着跪在榻前的方绍伦。
方绍伦抖如筛糠,用力撑着踏板才站起身,回过头,与他目光对视。一眼万年。
片刻之后,他挪动着步伐,走到方绍玮身旁,摊开手。方绍玮愣了愣,将枪搁在他手心。
张定坤也推开赵文和灵波,走到人前,隔着一尺的距离,两人相对而立。
方绍伦握着枪,抵在他胸口。
灵波尖声叫道,“哥……”
张定坤挥手止住她,“是我的错。遗言只有三个字。”他没有把那三个字说出口,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他舍不得闭上眼,定定地看着他家大少爷。
方绍伦也看着他。他爱他,他也爱他,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嘭”一声巨响过后,张定坤的身躯向后晃了晃,鲜血却是从方绍伦的肩头喷涌而出。
围观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尖叫起来,方绍伦面白如纸,枪还抵在自己肩头。
“是我的错!是我引狼入室!”方绍伦颤抖着唇,一字一句道,“他三番四次救过爹,今日算是两清了!让他走!”
“不行!不能让他走!他必须给我爹赔命!”方绍玮拳打脚踢,蔓英和灵波一左一右搂住他胳膊。
鲜血顺着方绍伦的肩头奔涌,左边的袖子顷刻间就被浸染。
张定坤从震惊里回过神,“绍伦!”他大喊着扑上去,方绍伦拔枪抵在了太阳穴上,红着两只眼睛嘶喊道,“你想要我死是不是?!滚!”
他的手指扣到了扳机上,赵文死命扛着张定坤腰杆往外拖,“三爷!三爷!先走!”
周遭的嘈杂调成了静音,方绍伦看着那个挣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光晕里,他无声地掀了掀唇,笔直地向后倒去……
第98章 一只修长的胳膊攀着白皙……
碧落峰是月城最高的山峰,方家的祖坟在山腰腹地。漫天飞舞的纸钱、片刻不停的哀乐、响彻云霄的炮声和绵延数里的送葬队伍将月城首富的丧事铺排得十分体面。
方家本就是大族,旁支、宗亲众多,姻亲故旧也很不少,再加上方公一向乐善好施、素有仁义之名,蜿蜒的山道两边挤满了前来送别的民众。
连西岷大学的学生也在董校长和赵书翰的组织下扛着花圈沿路相送。“这些学生娃怎么都来了?”“你不知道么?大学里的校舍都是方公捐资修建的哩。”“哎,好人啊,好人也奈不过天命……”
绿树掩映的山坡上伫立着两抹身影。
三岛春明从树丛中摘下一簇白色金银花簪在衬衫口袋旁,叹道,“听闻华国人一向信奉鬼神之说,我以为袁先生应该不敢现身才是。”
“哦?为何?方袁两家是世交,我是方叔看着长大的,于情于理都该来送他老人家一程。”袁闵礼当然不会轻易承认。
山野间响起“啪啪”的掌声,三岛春明拊掌道,“袁先生在我面前就不必装了。”那药出自三岛家制药室,使用后尸体呈现什么状态没有人比三岛春明更清楚。
“不过袁先生确实高明,一双手干干净净,不管是之前的苏女士,还是如今这位丁女士,痴情女子都是你棋盘上的棋子,以人为弈的棋力,春明自愧不如。”
“过奖了。”袁闵礼拱了拱手,“听闻三岛先生爱好我国传统文化,难道只关注那些风花雪月,却不曾听过‘无毒不丈夫’这句俗语么?”他冷漠的神色中竟隐含一丝得意。
三岛春明拉下脸,“我给你药丸并非是这个用途……”
“可您的目的我帮您达到了,不是吗?”袁闵礼打断他,“你要张三性命不就为了拆散他和绍伦么?如此一来,绍伦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他凑一块了。而且棉纱厂引进东瀛的注资,方叔之前强烈反对,毫无商榷的余地。这番操作,一箭双雕,三岛先生该高兴才是。”
三岛春明头一次正视这个华国青年,俊秀的外表之下,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副冷漠狠毒肠,何止一箭双雕呢?连他也被算计其中。“袁先生手段非常人能比。”
“三岛先生过誉了,没有您奉送的灵丹妙药,我又何以成事?”袁闵礼看着漫山遍野飘白,胸腔间充盈着无限的畅快。不光为家仇得报,更为那错付的深情。
方绍伦,你负我,那我也就只好还你百倍之痛了。
他面对着旷野,深深地吐气,转过身又是一副温和面孔,“三岛先生,棉纱厂注资的事情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商议一番了?毕竟是股份制企业,要召开股东大会。厂房的修建、织机运送到位都很需要时间。不如趁着这次来月城,将合同订下来?”
“合同不着急,眼下倒有件要紧事……”三岛春明嘴角挂着笑,一伸手攥住袁闵礼衣襟,拖到跟前,“噼啪”两声脆响,重重两个耳光甩在他脸庞上。
“这两巴掌我是替绍伦奉送的,他在东瀛三年时常念叨你,每年底往家里寄送物资总有你的一份。想来你也不会觉得冤枉?”
“不冤枉。”袁闵礼心底泛起酸楚,面庞上却毫无异色,甚至微微地笑起来,“只是他爹也死得不冤枉。这是我们两家的恩怨,不知道三岛先生是以什么身份来介入?绍伦的同窗还是……相好?”
“与你无关。”三岛春明凑近他耳旁,“袁先生固然很聪明,但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哎——何必呢?”袁闵礼拖长了腔调,拍了拍三岛春明的手肘示意他松开,“我们应该是良好的盟友关系不是吗?毕竟我们拥有共同的秘密。”
“你以为你能拿捏我?”
袁闵礼揩了揩嘴角,“嘿嘿”笑了两声,“三岛先生,您是觉得我们华国人都跟绍伦一样好骗吗?没点倚仗怎敢与虎谋皮?我可是睡觉都不锁门的人,要取我项上人头确实容易。不过……”他站直身体,“但凡我性命不保,绍伦就一定会知道,要了方叔性命的那粒毒药是来自谁的馈赠。”
三岛春明一双冰冷的眼眸凝视着他,“我真是小瞧袁先生了。”他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淡声道,“回去准备合同吧。合作愉快。”
他搡开袁闵礼径直往上走,一直走到墓地旁,远远就看见了跪立在火盆边的身影。
方绍伦左边肩膀是贯穿伤,三岛春明赶到月城的时候,他面如金纸躺在床上,可等意识稍稍恢复便强撑着下了床,此刻打着绷带半边身体都显得十分僵硬,瘦削的脊背因而微微地佝偻着,黑发掩在粗麻布之下,半边侧脸雪似的白。
三岛春明只觉得心尖上狠狠一颤,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心疼的情绪,十分陌生、新奇却又令人心潮激荡。
他很想走过去,将这人圈在臂弯里,用最软的丝绸擦去他眼角的泪水,用最柔的手法抚平他眉间的哀伤,贴着他的耳朵哼一首民谣,轻拍着他的脊背,哄着他入睡。
这种想法是如此的诡异,连他自己都惊诧又鄙夷,可这一刻,这个念头就像春日的笋尖,破土而出,无法抑制地疯长。
不得不承认,袁闵礼的确抓住了他的软肋。
他深吸口气,缓步走过去,蹲下身,和方绍伦一起往火盆中投掷着纸钱。这样炎热的夏季,靠近火盆,汗珠便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方绍伦的面色却十分苍白,他颤抖着唇,用右手揭三张纸钱,折一折,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祈愿,再投入火中。整个动作都显得麻木而迟缓,像是一具被抽出了灵魂的躯壳。
三岛春明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悲痛,尽管他并没有一个可供他怀念、眷恋的父亲。但同窗三年,他不止一次地听方绍伦念叨过,“……这成绩不算赖吧?可算对老头子有个交待了……”
“……这鲍鱼酱我得多买两瓶,上次寄回去,我妹写信来说我爹爱吃这个……”
“……这事我可不能这么干,我爹要知道非打断我腿不可……”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严厉又伟岸的父亲形象,三岛春明不能否认,他曾暗自羡慕过。可如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绍伦知道……他无法想象这个后果。
他蹲下身,试图表达一点安慰。墓地前却传来一阵喧嚣,尖锐的女声怒斥道,“她有什么资格奠酒?她跟那杀人凶手是什么关系是她自个认了的!”
方学群的离世,方家这些姨娘中最伤心的要数三姨娘。
她是周夫人的陪嫁丫鬟,十五六岁就跟着来到方家,后来抬成姨娘。周夫人病体孱弱,她爽利能干,是把管家的好手,方学群将月湖府邸的内务托付给她,几十年不曾相疑。
这厚重情分自然不是后来那些姨娘们能比的,当日书房争执她也在现场,对于灵波自曝的身份,她反感最重,觉得灵波居心叵测,既负了周家又负了方家。
虽说为了面子好看,方学群的死因并未对外公布,抬回月湖后,城里的医生也来检查过,死因定论是脑溢血突发。
方老爷子缠绵病榻有数年之久,这是方家铺子里掌柜们的共识,因而月城民众并未起疑心。可方家家里人几乎齐聚松山,自然清楚内情,灵波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按习俗,封棺下葬后,亲人要奠酒洒土填棺,算是最后的送别,三姨娘不允许她参与这个仪式。
灵波一身缟素,两只眼睛哭得肿起来,“老爷子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如何就不能敬他一杯酒?”
三姨娘破口大骂,“你还要不要脸?老爷子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没数吗?你来敬这杯酒,我怕他黄泉路上都不得安宁!”其余几个姨娘推挤着,在一旁看热闹。
灵波只能痛哭,蔓英焦急地拉扯着方绍玮的袖子,低声说着什么。
方绍玮怔愣着,默不作声。作为方家下一任家主,按道理是他发话的时候,他若给灵波撑腰,旁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可大概由于乍然揭露的欺骗,他选择了沉默。
方绍伦转动了一下面庞,缓缓抬起一只脚,跪得太久腿都麻了,身体向一边倒去,三岛春明忙搀住他。他借着他的扶持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墓穴旁。
方绍玮看到他靠近,怒目以对。三姨娘也满脸不豫。方绍伦向老管家道,“给她酒。”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方绍玮跳起脚来。
方绍伦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缓声道,“灵波是你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是含章的母亲,她当然有资格敬酒。姨娘要怨怪,就怪我吧。”
灵波怔怔看着他,老管家在一旁递上酒杯,全了这个仪式。
三姨娘还待再说,后头却又闹腾起来,原来是九姨娘伤心过度,昏了过去。等抬上送灵的车子,随行的大夫一检查,竟是喜脉。
这是遗腹子,要另外安排仪式祭告,三姨娘这才匆匆走开了。一旁六姨娘和八姨娘小声嘀咕,“老爷也就跟她还有点动静了……”
死者入土为安后,由方氏族长牵头,在方家祠堂召开了一次内部会议,方学群乍然离世,偌大家业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交待。
原本空旷的祠堂乌压压地挤满了人,账房搬了张书桌坐在廊下,唱名计票,记录会议事项,等会议开完众人都要在簿子上按手印。
堂前摆着几张太师椅,方绍玮和方氏族长、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高坐其上。没有方绍伦的位置,他跟着众人坐在长凳上,淹没在人群中。
他的目光怔怔落在那座新添的牌位上,水光涌入眼底,他垂下了头。
会议有条不紊地开展,方绍玮继任家主之位是毫无疑义的,毕竟方学群在世时,就将他当成接班人培养。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公司格局肯定也要跟着调整。
东瀛商人以织机、技术、原材料运输注资博新棉纱厂,股东们以多数赞成通过了决议。其余都算按部就班。有争议的地方在九姨娘掌管的酒厂和灵波负责的药厂。
根据近两年账目的核算,酒厂微利,而药厂纯属倒贴钱。方家是股份制公司,是否继续这两块的经营,既是宗亲也是股东的众人当然有表决权。
方氏管理层里唯二的两位女性都在座,丁佩瑜怀着孕自然金贵些,小丫头拿着绣花椅袱给她垫在靠背上。
她哽咽道,“老爷子在世时就说过要将方记酒厂打造成百年老字号,至于利润薄,咱们方记内部耗酒都是成本价供应……”
她当然不肯裁撤酒厂,没有管理权限就没有出入的由头,更要趁机将这份资产过了明路,“老爷说过,这间厂子和名下的铺子留给我傍身……呜呜呜……老爷是不知道我又有了身孕……”
就算酒厂不赚钱,卖酒的铺面可是实打实的资产。方家虽说暂时不分家,先把话放这,让众人心里有个数,将来分起来也有个说头。
灵波没有九姨娘唱念做打的作派,但她为药厂倾注了十二万分的心力,研制出来的两种药品年前已经报送卫生部查验,但成药许可证一直没有批下来,自然是要花钱打点。
“药厂投资不过一年,这本就是前期投入后期获利的行业,如果只看眼前,将其裁撤,前期的投资就打了水漂。”
众股东让她表态,多久能盈利。她实话实说,“这事不好估计。”
确实不好估计,她是专业型人才,于经营销售并不擅长,之前是方学群信任她,让她只管放开手去研发。她将目光投向方绍玮,方绍玮偏过了头。
灵波全副身心都在药厂里头,早引起他的不满,又夹着张三这事,更是恨不得直接裁了这厂子。在他的认知里,女人就该呆在后院一亩三分地里。
众股东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最后投票表决,保留酒厂,裁撤药厂。灵波纵使心急如焚,也无可奈何。
坐在角落里的方绍伦举起了那只未曾受伤的胳膊,低声道,“我有话说。”
“你还有话说?”方绍玮怒不可遏,容他坐在这里已经是天大的恩德。等听方绍伦说出“我不同意裁撤药厂”,他更是当众踢翻了踮脚的矮凳子,“你不同意?你凭什么不同意?”
“爹之前大力支持药厂发展,如今研发也到了出成果的时候,这个时候裁撤……”
“年年亏损,你来垫钱?”
方绍伦点头,“我来垫。家业有我一份,药厂一应开销由我的那一份资产供应。”
“哼!你还敢说家业……”方绍玮原本满脸嘲讽,又转过弯来,“你的意思是你就要药厂?”
方绍伦作为方家长子,虽然不掌家理事,但真要分家产,铺子、股份总要挖去一块。如果就供个药厂……但方家族人也有话说,“难道年年亏损年年贴?”
“以三年为期。三年内能盈利,就将药厂独立出来,单独核算。不能盈利,”方绍伦看一眼灵波,“就关张了事,我不再拿方家一分一毫。”
一锤定音,众人包括方绍玮都不再有异议。
方绍伦离开月城那天,灵波去送他。她原本因为方绍伦结婚、沈芳籍又怀孕的事,对他颇有微词。可这次事发,他不光维护她,又保下药厂,让她改变了看法。易地而处,她觉得自己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大少爷,老爷子的死……对不起,”她看到方绍伦脸庞上闪过黯然的神色,连忙道歉,“但我始终觉得……老爷子虽然病根重但这阵子还算稳定……”
方绍伦看着灰蓝色的天幕,叹了口气,“我知道,不能全怪……”他咽下那个名字,“可是灵波,这或许就是天意。”
从他接到“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回到华国,到方学群第一次小中风,他清楚他爹的身体已是风烛残年。虽然事发之时,他情绪激动,但那一枪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打在张定坤身上。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呵!他爹三番五次地劝诫他、警告他,他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就连上一次在祠堂里,他爹逼他作出抉择,尽管人留在了家里,心里却仍充斥着澎拜的爱意。
这份爱意害死了他爹。他才是罪魁祸首。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宁愿没有爱。没有爱不会死。
张定坤为什么会出现在松山?他是来找他的,这其中必然有误会。可是当不能承受的结果已经发生,是否误会还重要吗?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方绍伦就清楚,不管那些报纸怎么写,旁人怎么说,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张三爱他,他的心像破了一个洞,“哗哗”地滴血。
而他已不配再爱了。他再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心安理得的跟张三在一起了。
“大少爷……”灵波看着晨风中不自觉颤抖的青年,他单薄的身躯、瘦削的面颊、毫无血色的唇瓣都在透露着他内心所受的折磨。
“灵波,我不是因为别的原因保下药厂。”方绍伦看着她,“我相信你,也看好市场前景,你尽力而为就行。药品许可证的事我会尽力的,有问题给我打电话。”
这个家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只能回去沪城。
“芳籍……”方绍伦不清楚灵波是否知道内情,但因为药厂的事,蔓英、灵波跟方绍玮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隔阂,他也不便再去分说,只能道,“芳籍那里,麻烦你看顾一下。”
孕妇不能出席丧事,沈芳籍躲在房里没出门,但方绍伦肩膀受伤躺在床上的时候,迷迷糊糊中听到她在床畔哀哀哭泣,他强撑着睁开眼,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孔,他想伸出手拭去那绵绵不绝的泪水,却完全抬不起胳膊,只是嗫嚅了一句,“芳籍你不要哭……”就失去了意识。
等忙完丧事,再见沈芳籍,才发现她瘦得很厉害。只有那个肚子硕大的挺着,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他只能缓声安慰,“芳籍,你心思不要太重,好好保重身体。”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她身子沉重坐不了太久的车,没有去松山过端午节,但噩耗传回府里,她听姨娘们说了事情经过,她们都怨怪他,就连一向宽和的五姨娘也念叨了几句,“……惹出这样的事来……不走正路就有灾殃……”
只有沈芳籍,她无比的心疼他,出了这样的事,大少爷该多么的自责、难过啊。可是她也无法替他分担痛苦,只能任眼泪在暗夜里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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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的沪城火车站,走出闸道口的俊秀青年坐上了路旁久侯的小汽车。
三岛春明先一步回到沪城,然后每天一个电话确定方绍伦的归期。“绍伦,你伤还没好,上我那去住吧。让佣人们照顾你饮食起居,医生来往也方便……”
他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方绍伦爽快地点头,“好,那就去你那里叨扰一段时间。”
三岛春明喜不自禁,终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迎他入府,佣人将行李搬去二楼的主卧室,方绍伦道,“我睡客房吧。”
自然是不能一蹴而就,他肯搬进三岛府已经是一大进步,三岛春明示意佣人听从他的安排,同时不忘用东瀛语叮嘱,“务必满足方先生的一切要求”。
虽然他私心里想跟他同床共枕、共处一室,但也清楚他在孝期,又要养伤,急切不得。
等方绍伦回房休息后,他又叫过和夫,吩咐他敲打仆役,不能有半点怠慢。又打电话给东瀛医生,让他每天定时来检查一次伤口的愈合情况。
方绍伦并没有急着去器械所上班,他打电话给周所长请了假,安心住在三岛府里养伤。三餐按时、休养了一个星期,气色恢复了些许。
他日常就在宅子里转悠,也不出门,步伐轻缓,因此听到和夫跟三岛春明汇报,“……几乎天天来……围着府邸转悠,门口如果不是有卫兵驻守只怕挡不住他……”
方绍伦叹了口气,向三岛春明道,“……让他来吧……要辛苦你春明。”他当然知道张定坤不会轻易离开沪城,否则怎会同意入住三岛府?
赵文将张定坤拖离松山后,两人在月城熬了几天,等方老爷子的死讯传开,又秘密找到方家请去的医生,得到死因确实是“脑溢血突发”后,张定坤半晌都没作声,脑门上的汗珠层层密布,顺着鬓角水一样的滑下来。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真的是他的鲁莽直接导致了方学群的死,那他跟大少爷就真的完了。可是他还是想跟大少爷再见一面,要告诉他他不是存心的。心里又抱着万一的侥幸,只要他肯原谅他,他什么都愿意做!
赵文使尽浑身解数将他哄来了沪城。“三爷,你待在月城,会让大少爷难做,要是再跟方家族人起冲突,事情只会愈发不可收拾。我们去沪城,去沪城等大少爷,他迟早要回沪城。”
方绍伦确实回了沪城,却直接住进了三岛府邸。
张定坤的心跟刀割一样,难道左云看见的是事实?如果大少爷变了心,再加上方学群的死,那这个结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了。
三岛府守卫森严,门房拒绝他的造访,荷枪实弹的卫兵枪口对准他。他试图去堵三岛春明,可三岛春明出入派头十足,护卫层层。
他只能时不时围着那座宅邸转悠,心里担忧着方绍伦的伤,懊恼着自己的莽撞,又焦虑共府而住,两人是怎样相处。这东洋小白脸长得不赖,嘴皮子也利索,只怕没少给大少爷灌迷魂汤。
这一日傍晚,三岛府的护卫坐一辆皮卡车走了大半,张定坤远远瞅见,顺着巷道就往院墙深处摸索。
隔墙听见轻柔的笑语,似乎是大少爷的声音,他心里猫抓一般,脱了皮鞋,倒退两步,深吸口气,一个俯冲就攀上了墙。院墙上竖着铁蒺藜,尽管他早有准备戴了皮手套,锋利的尖端仍然戳破手套刺入了掌心。
可是这一抹痛楚挤不进眼底,目之所及的那一幕,像一根尖刺狠狠戳在了他的心上:在漫天的红霞中,在晚风的吹拂中,庭院的秋千架上依偎着两抹熟悉的身影。
一只修长的胳膊攀着白皙的脖颈,唇齿相接的两个人吻得投入且缠绵,绝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张定坤愣愣地看着,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院墙滑落在地上。
秋千架上的人睁开眼,看着身影消失的院墙,别过了头。沉溺其中的三岛春明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微微地喘息着,“绍伦,我……”
方绍伦拉开与他的距离,那双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眼眸凝视在他脸庞上,“春明,电报的事情是你吧?”
第99章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大……
流火的七月,沪城火车站依旧人头攒动。作为华东地区最大的交通枢纽,它连接南北,贯通中西,客货运量都十分巨大。
拥挤的人群中,一道清瘦的身影格外醒目。他穿着时下最常见的开领衬衫和西装裤,袖子挽起一截。不过衬衫的背后有几道褶皱,显然未经熨烫,而皮鞋也灰蒙蒙的,这就跟摩登精致搭不上边了。
但他体态良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优雅的气度。视线从身形移到那张脸庞上,更是令人赞叹,这是一位长相极为标志的男子,剑眉星目,比之温润多一分英气,比之凌厉多一分柔和,只是神色间蕴藏着一缕颓丧和忧郁。
这令卢光灿顿起好奇之心,这样一位令人见之难忘的男子也有着烦心事么。他立在车旁,远远地看着,等着方绍伦和两位少年告别。
车窗口伸出两个黑乎乎的脑袋,“大哥哥放心,你说的我们都记下了。”
方绍伦将一包零食递进窗口,“路上拿着吃,见到姐姐让管家往我办公室打个电话。”
大宝、小宝连连点头,汽笛声呜咽,送行的人站一边,火车“哐啷哐啷”远去,方绍伦转过身。
他说好等大宝、小宝放暑假,就让他俩去月城陪沈芳籍住两个月。先跟老管家联系了,这边他送上车,那头方府派人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刚走下站台,一只胳膊伸到他跟前,“方先生,好久不见。”
他皱眉思索片刻,“啊,卢掌柜……幸会。”是那位洋行的少东家。他这才想起那只摔坏的金表还放那修着呢,忙问道,“配件邮寄过来了?”
卢光灿一脸赧然,“那倒还没有……”
方绍伦闻言却是松了口气,他最近囊中羞涩,真修好了只怕还没钱付,不过也得先问一声,“大概要多少钱,卢掌柜有数吗?”
“八九百块应该是要的。”他看方绍伦皱眉,忙摇手,“我成本价帮你修,绝不是有意报高价。”那只表造价高昂,配件自然不便宜。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方绍伦脸上闪过窘迫的神情,暗地里咋舌,八九百块?半年工资!他现在是纯靠工资吃饭的人了。
方家的资产他已经夸口供应药厂,自然不能再到账房支钱。每个月就靠器械所的薪水过活,他是个花钱没概念的人,小公寓没开伙,他也不太会做饭,顿顿都在外头吃,一个月下来所剩无几。
这八九百的修理费还真拿不出来,难道找朋友去借?他在孝期,没有出去玩乐,又要躲三岛春明,一时间倒想不出可以跟谁张口。
卢光灿觑着他的神色,看出来一点窘迫。虽然不明白戴得起这种表竟拿不出修理费,但姿容出众的人但凡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都要惹人怜惜。
他忙道,“分期支付也是可以的……”看方绍伦露出讶异的神色,忙又补充道,“方先生上次说在器械所上班吧?吃皇粮的人,我们洋行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又生怕他有负担,续道,“有些大学生来买表,一时间款子不趁手,我们也允许分期的。”事实上,世道这么乱,除了钱庄和银行,谁还耐烦弄那些,都是现钱现货。
他看方绍伦人才出众,诚心想要交个朋友,又指了指路边停着的小汽车,“你回城里吗?正好顺路。”
方绍伦听说可以分期付款,便想着索性带这位未来的“债主”回器械所看看。遂不推辞,道声“有劳了”就跟着他往车上走。
刚到车边上,旁边又传来一声喊,“绍伦,绍伦……”
方绍伦抬头,却是孙正凯大步流星走过来,拍他肩膀,“我看着就像你,来送人吗?好久没一块乐呵了,今晚上德庆楼聚一聚怎么样?”
“抱歉,我最近不便去那些场合。”
“啊,该死!”孙正凯一脸懊恼,“我怎么把这遭忘了?节哀,绍伦。那,一块吃个饭怎么样?沪城新开了一家素菜馆子……”
方绍伦直接打断他,“春明叫你来的?”
孙正凯挠了挠后脑勺,“……也不全是,我自己也想请你吃个饭。”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今天有约了。”
孙正凯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个人,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这位是?”
方绍伦给他们简单做了个介绍,寒暄几句,坐上卢光灿的车子走了。
想到三岛春明,他脸上的神情愈发郁卒起来。
他交友不算广阔,不管沪城求学还是留洋东瀛,向他示好,释放友谊信号的人很不少,可筛选沉淀下来,也就这么二三人。然而……
从他见到张三,他就知道两人断了音讯必然是有缘由的。
张三如果真忙着跟卢家小姐谈婚论嫁,又是端午这样的传统佳节,伍爷也在曼德勒,他没道理撇下义父和未婚妻,跑到松山来找他。
原先几天一封电报,陡然之间就毫无音讯,没见到人之前他的确怀疑他变了心。可有的人一见面,眼神一对上,有些事情便能意会无需言传。
纵观他周遭这些朋友,要隔绝他和张三的音讯,只有三岛春明有这个能力和动机。尽管他从未在他面前展露什么,但府门口那些荷枪实弹的卫兵,交际圈里众星拱月的架势以及那位“皇室遗珠”频繁来往的局面,都让方绍伦清楚,他显然有着隐藏的实力。
而他对张三向来颇有微词,尤其那次画展之后,曾劝他重新考虑这段关系……
秋千架上,方绍伦原本只是抱着试探的心态,问出那一句,“电报的事情是你吧?”
他发问的时机十分巧妙,三岛春明没有料到在这个情思旖旎的当口,会面对这样一句问询,向来冷静自持的面庞上泄露了一丝恐慌。
大少爷因而明白,他的推测是正确的。想到就是因为跟张三断绝了音讯,又在三岛家的客厅看到印缅的报纸,他才在筵席上喝醉了酒……愤怒和羞愧瞬间席卷全身。
他从秋千架上站起身,一巴掌甩到三岛春明脸上。“为什么?”
“为什么?”三岛春明抚着脸颊,“绍伦,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满口谎言的贱民值得你付出真心吗?就因为他能满足你的欲望?事实证明,并不是只有他可以……”
“别说了!”方绍伦气得想跟他打架,可捂着抬不起来的左边肩膀,只能忍着心梗,转身回了卧室。
长夜无眠,他深感自己的罪孽又重了一分。等了两天,确信张定坤离开了沪城之后,他立马搬离了三岛府。
三岛春明各种挽留、恳求,两人的共同朋友也从中说和,他丝毫不为所动。
此刻看着窗外的街景速速后退,只觉得无尽的疲惫。
卢光灿觑着他的面色,并未打探其中的原因,只跟他聊一些留学见闻,又主动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他在欧洲待了不少年,这次回来是为了结婚。他与未婚妻青梅竹马,一直书信来往,计划办完婚礼,就一块去伦敦定居。他已习惯那边的气候和人文,国内时局不明朗,很多有钱人家都是早早想好了退路。
方绍伦听他用雀跃的口吻说到未婚妻,倒是大大地松了口气,放下了戒心。不怪他草木皆兵,他现在只要遇到一个献殷勤的男子就总要疑心他是不是别有所图。
卢光灿显然取向正常,而且言语幽默,带着西化的爽朗。尽管方绍伦并没有交朋友的心情,但两人聊起留学背景,又聊兴趣爱好,颇为投契,不过面对周末一块去打回力球的邀约,他踌躇片刻还是拒绝了。
他左边肩膀还没痊愈,运动着实不方便。
卢光灿执意将方绍伦送进器械所的院子,结果一下车,一抹久侯的身影就走了过来,扯着他胳膊,疾声道,“绍伦,跟我聊聊。”
卢光灿从车窗里探出头,询问的目光看向他,方绍伦冲他摆摆手,“谢谢你光灿,回见。”
三岛春明一脸不豫,“他是谁?绍伦认识的新朋友吗?”
类似拈酸的口气让方绍伦不禁皱眉,他点点头,掏出钥匙,“到办公室坐坐吧。”
他也想跟他一次说清楚。之前情绪有些激动,隔了这些天,他逐渐冷静下来了。放纵情欲不应以别人为借口,终究是自己没有守住底线。
“春明,我不怪你,很多事情凑在一块,确实也是巧合,大概就是所谓命运的安排。但我没有办法再和你像之前一样来往了。”
自从搬离三岛府,大少爷拒绝所有的饭局邀约,三岛春明来找他,他也避而不见。送到办公室的花束、礼物一律交给了打扫卫生的阿婆。看上去倒像是在发脾气、耍性子,他因此觉得很有必要跟他说明。
他起身倒了杯茶放到三岛春明面前,杯子放到茶几上,三岛春明握住了他的手,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绍伦,给次机会。”
“我不希望你再跟他联络,是不希望你再受他花言巧语的蒙蔽。就算没有令尊的事,他也并不是值得交往的人选,不是吗?”三岛春明始终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
方绍伦点头,“我不会再跟他来往。我也不打算再跟任何人交往。”他点燃一根烟,烟雾依旧缭绕,但他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格外坚定。
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情爱铸成了大错,这种拉扯纠葛令他厌倦至极。
方绍伦与三岛春明此刻处于情感的两个极端。方绍伦的爱情,甚至欲望,都像冬日寒风中的一簇火苗,意外如一阵狂风刮过,熄灭得很彻底。
而三岛春明则不同。在他以为方绍伦和张定坤终于成为过去式,而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遭遇了浇头冷水。情如烈焰,反倒因此燃烧得愈发炙热。
他紧攥着那几根修长的手指,“绍伦,我是欺骗了你,可是……”
方绍伦打断他,星眸中漂浮着冷漠,一字一句道,“春明,我的确是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但只要骗过我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就像他意识到张三在两人那事上骗了他,他对他的信任就开始崩塌。才会在关文珏身上、卢小姐身上产生极大的怀疑。
爱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觉得自己不配再爱,并不是单指不配再爱某个人,而是不配再爱本身。他已经受不了爱情里掺杂着欺骗和愚弄。
“春明,往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份绝交宣言令三岛春明煞白了面色,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出了门。
这世间拥有最强大修复能力的是时间。方绍伦过了一段清净日子,哀伤逐渐淡去,那层颓丧也被拂落到一边。人终究是要往前走、往前看的。
器械所的工作主要是翻译图纸,少了一个精通的人提点,进度确实慢了许多,但既是他的工作没道理一辈子靠别人,他干脆带上图纸跑制造基地,跟那些敲敲打打的工人们请教船体的结构和一些专用名词,再结合图纸,反倒摸出了一些门道。
图纸周末也能译制,他跟周所长打了声招呼,工作时间跑了一趟金陵。
卫生部设在金陵,方记药厂报送核验的两种药品,之前监管部门对生产场地、设备工艺都进行过现场检查,技术审核也通过了。但材料提交后,药品生产许可证一直没有发下来。
如今药厂到了他名下,这些流程只能亲自跑,拿着灵波邮寄过来的资料去了卫生部。头两回都是坐冷板凳,监管部门也不说不批,也不说批,就是干晾着。
方绍伦不是不懂这里头的门道,这是药厂的事找账房批银子也是理所当然,可这送礼也是门学问,送给谁、怎么送,还得先摸盘清楚。
第三次去碰到个意想不到的人,他从门口的长凳上站起身,冲着袅袅婷婷走过来的丽人点了点头,“白小姐。”
他跟白玉琦并不熟,只在三岛府打过照面,但人家都主动向你走过来了,还坐着不动未免有失绅士风度。
白玉琦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嘴角挂起亲近的笑意,“方公子,好久不见。来这里办事?”
方绍伦扬了扬手上的资料,“办个证件。”他只是随意一甩,白玉琦却接了过去,煞有介事地打开看了看,“哟,方公子家里还开着药厂呐?”
“小打小闹,不成规模。”
“太谦虚了。我正要上去拜访马部长,一块去见见?”她发出邀请。
方绍伦不明白她何以伸出援手,但是不拿到药品许可证,灵波研制的心血就算白费了,没法大规模生产、销售。
他踌躇片刻还是跟在后头上了楼梯,果然,白小姐带他到马部长办公室,一顿娇声软语,又攀了几层亲戚关系,方绍伦如愿拿到了那张盖了红戳的证件。
“今天多谢了,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白小姐尽管开口。”证是拿到了,人情也欠下了。
“举手之劳,不必介意。”白玉琦笑眯眯地看着他,“水穗、美月之前蒙你搭救,姐妹俩经常在我面前念叨你的恩德。”
水穗、美月?方绍伦这才想起,第一次见到白玉琦,水穗、美月的确陪侍在她身旁,“原来如此,她俩还好吗?”
白玉琦淡淡一笑,“何谓好?何谓不好?如果衣食无忧就叫好,那自然是好。”
方绍伦有些接不上她这话,联想到白玉琦的背景,绫罗裹身、佳肴裹腹,自然不是她的追求。
“不过,对事来讲,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对情来讲,让人快乐不如让人痛苦。”白玉琦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弯腰踏入街边等候的汽车,“毕竟欢愉不过点缀,痛苦才是永恒。绍伦君深谙此道呵,保重。”她从窗口伸出手,冲他摆了摆。
方绍伦原本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可等他赶回沪城,见到在公寓楼下冒雨等他的三岛春明时,恍惚有些懂了。
前年的冬天,寒潮来袭,撑伞的贵公子风度翩翩地转过身,笑容得体,言语温存。可今日的暴雨冲刷着他的矜持,从发梢滴落的雨水,无声的漫入湿透的衬衫。
方绍伦撑着伞从车上下来,叹口气,走到他身边,将伞移过去半边,“春明,你这是何苦……”
他这番举止,其实让方绍伦感到惊讶。在大少爷的眼里,三岛春明于情感关系上十分洒脱,这也是他当初没有拒绝他靠近的缘由。
“绍伦,你别这么残忍……”他攥着方绍伦的手掌,试图拥抱他,“我很想你……”
情感的天平始终难以持衡,在方绍伦断情绝爱的时候,他难以控制地想念他,想念两人在餐桌、酒局上的熟稔,想念野外郊游跑马的欢乐,想念那一两个水乳交融的夜晚……
方绍伦退开数步,“春明,你曾说过要破除情感的迷障,这大概就是考验吧。”
三岛春明怔怔看着他,他何尝不知道呢?方绍伦就是他的迷障,如果他能转身走开,就此与之断交,那么于情感上他就获得了自由。再不必为情所困。
他并非没有为此努力过,这段日子他就在极力抑制对他的纠缠。
可在这样一个暴雨轰鸣的夜晚,对情爱的渴望再一次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面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明明知道转身才能维持最后的体面。
双脚却像扎根在了原地,半步也无法挪动。
方绍伦将伞柄塞到他手里,转身冒雨跑进了昏暗的楼道。看着那抹清瘦的背影,三岛春明蓦地把伞一扔,追了上去。
上一次,听完戏,他送他回家,也是在这个昏暗的楼道,他揪住他的胳膊,吻住他的唇,方绍伦几乎没有挣扎,在他虔诚地祈求和低声的蛊惑里,完全地奉献了自我……可是这一次……
方绍伦狠狠地推开他,冷声道,“春明,别逼我恨你!”他转身飞快地上楼,钥匙插入锁孔,片刻之后,铁门“嘭”一声被重重地甩上。
这一声像是甩在三岛春明的心上,他捂住胸口,勾着腰,顺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雨水在青白的皮肤上蜿蜒流淌,修长的手指蜷缩起来,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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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爷在夏季末,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沪城。
他去印缅只是为了躲避纠纷,在东瀛和华国最终签署《停战协定》后,时局逐渐趋向缓和,海面封锁松懈不少,他走水路回到了沪城。
不过在这次事件中,国民政府过于软弱,尤其协定内容规定东瀛军队可长期留驻吴淞、闸北、江湾引翔港等地,而华国军队反而不能在沪城周围驻扎设防。
此条引发了沪城民众的强烈不满,自发组织了多次游行示威活动。
方绍伦在街头碰到鲁胖子带着城防队员往英总领事馆方向走,看见他,鲁胖子翻身下马,示意罗铁和身后几个弟兄先去。
“哎,在那抗议呢,都是英国佬说什么调停,还不是偏帮着东洋鬼子!咱华国血性男儿能看得过眼?可不就闹起来了嘛!还打伤了参与谈判的华方代表。”鲁胖子愁眉紧锁,“捕房监狱又得人满为患!哎,兄弟,你不干这个事可真是英明得很!该关的关不了,不该抓的还得抓,别提多憋屈了!”
他骂骂咧咧地上马走远了,方绍伦听了却是心中一动。他原先就想从戎,可是碍着他爹未能成行,如今可算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要打自己人他是绝不愿意的,不管哪个派系,可要是对付外来侵略者他绝不手软!一时间热血涌上头,以致浑身都燥热起来。
等回到办公室,还在思索着这个事,难道去招募站报名?回头请鲁胖子吃饭,问问这事。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伍爷醇厚的嗓音从话筒里传来:“绍伦,我回来了,上家里来吃个晚饭?”
伍公馆的席面上,只有一道天麻煨乳鸽是荤菜,其余三样都是清淡的素炒。伍爷亲自给方绍伦盛了一碗汤,温声劝慰,“绍伦,你爹跟我一样都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万物都要顺应这世间的规律。你看开些,要保重自己身体,这瞧着比之前又瘦了不少。”
他看着他喝了一碗汤,才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你们年轻人啊,总以为身体是铁打的,一门心思赚钱、奔事业,像定坤也是,近来又弄了个场子,倒忘了头个矿洞差点弄瞎了他那双眼睛……”
“啪嚓”一声脆响,调羹掉到汤碗里。
伍爷叹了口气,不疾不徐又说道,“他也是赚钱心切,只说要在曼德勒置办庄园,又要上仰光买别墅,矿上老手都不敢接的爆破,他穿个防护服,戴个护目镜,就自己上了……那爆破的事是能闹着玩的?热浪把眼镜都炸了缝,多亏曼德勒那洋鬼子医生还有点道行,药水外冲,蛇胆内服,才没变个瞎子。要不然就是挖出满坑的A货又哪里划算呢?”
“他看着身体硬朗,从沪城回来也大病一场,卢家那小女儿天天不离左右的伺候着汤药,赶都赶不走。振廷就想将两孩子凑一块……之前据说为了拒绝洋鬼子的求婚,让定坤假装未婚夫来着,想来个假戏真做,还找我说合。”
“我怎么会不清楚定坤的心思呢?劝他们不要碰壁也不听……果然就被拒绝得明明白白,只说要赚钱,无心婚姻也无心情爱啦。”伍爷就像拉家常一样,跟方绍伦絮叨着桩桩件件,他并不十分清楚这其中的纠葛,抓了赵文细问,也只能知个详情大概。
可他洞明世情,知道这两个相爱的人只怕是生了嫌隙。他不偏不倚,总要把知道的说出来。
方绍伦离开伍公馆回去公寓的路上,脑海里还回荡着伍爷感慨的声音,“绍伦啊,人生一世要找个相知的人其实不容易。三十多年前那场洪水带走了我的爱人,这几十年我再也没有遇到过知心人了……要真是各自变了心思,也没什么,人事多错迁,誓言也不是要守到底。”
“可要是双方都有情……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大概是这世间最遗憾的事情……”
方绍伦带着满心的惆怅走到公寓楼底下,一辆黢黑的小汽车停靠在路边,车门打开,和夫走下来,向他恭敬地弯腰,“方先生,少主病得厉害,请您移步去看看吧。”
要是平时,方绍伦大概不会如此绝情。可这个晚上,他因为伍爷的话语,心底翻起了惊涛骇浪。张三在曼德勒经受着伤病,他却在沪城酒后乱性……愧疚已将他淹没,再听不到旁的呐喊。
“抱歉,生病需要的是医生,我要休息了。”他决绝地关上了楼道门。
方绍伦内心清楚,即使跟张三已走到穷途末路,他也不应该再跟三岛春明纠缠,快刀斩乱麻向来是处理感情问题最好的方法。
他因而打算休年假,回月城一趟。
西南一直有“百日祭”的习俗,逝者去世百日后,家属举行祭拜仪式,可以脱去孝服,日常饮食起居逐渐恢复正常。
不过还没等他成行,先接到老管家的电话,苍老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大少爷,大少奶奶昨晚上就发动了,可产婆说情况不太好……您赶紧回来吧!”
第100章 那番浓情蜜意,是再也……
方绍伦坐最早一班火车回月城,准点抵达也是黄昏。方家的司机已经等了半晌,先上来道喜,“大少奶奶生了个小少爷,足足七斤六两哩。”
“啊,那就好那就好。”方绍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听司机又嗫嚅道,“……就是大少奶奶遭了点罪,情况不太好……”来之前老管家叮嘱他,要提前给大少爷打个预防针。
“送医院了吗?”方绍伦皱紧眉头。
“昨儿就送去了,在甘美医院。”月城的医疗比不得沪城,但也不算落后。
世纪初,法兰西的天主教就在月城开设了教会医院,后来收归政府,经过改建、扩建就是现今的甘美医院。科室齐全,主要服务对象是外国人、滇省政军两界的高层及富商富绅,收费高昂。
按华国传统,生孩子一般在自己家里,请接生婆上门。会送到医院去,自然是情况紧急。从古至今,女人生孩子都等于一只脚踩在鬼门关里。
方绍伦莫名焦躁,干脆跟司机换了位置,亲自开车,一路猛踩油门,小汽车溅起一路灰尘,终于在天黑前驶进了医院大门。
刚下车,便看见老管家苍老的身影在门楼处徘徊。他管家理事多年,条理清楚,尽管面上慌乱,仍然一边领着方绍伦往病房走,一边疾声汇报,“……胎位不正,个头又大,接生婆来了几茬都没办法。昨儿就送医院了,医生说只能切开……”
他这年纪显然是接受不了剖腹产的,皱眉嗟叹,“……我就说这人的肚子哪能切开呢,可二房姨娘说不切大小都保不住……”
方绍伦心里一紧,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血止不住,得输血,可没成想医生又说大少奶奶血型特殊……”大少爷的脸色已经青中带白,老管家不敢再多说,引着他上了二楼妇产科。
走廊里几个平日照顾沈芳籍的丫鬟凑在一块,小声啜泣,病房里隐隐传来大宝、小宝的哭声。他俩正是暑假末尾,还在方府住着。
孙妈妈脚步蹒跚地从里头走出来,后头跟着的奶妈手里抱着个襁褓,传出微弱的婴儿啼哭声。看见方绍伦,她泪水涟涟地喊道,“元哥,快,快……”
像是炎热的夏季突然掉进冰水池子里,冷汗一下子就冰冰凉凉地爬上了额头、鬓角,后背像刷上了浆糊,粘腻着衬衫。方绍伦虚虚地拢了一下孙妈妈的肩膀,嘴里不自觉地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三姨娘揪着帕子,俯身向被窝里说着什么。方颖琳靠在五姨娘的肩膀上哭泣,而灵波满脸倦容,手上竟满是血污,蔓英在一旁搂着她胳膊。
他脚步虚浮地跨进病房,众人齐齐看过来。三姨娘拿帕子捂着眼睛,向被窝里颤声喊道,“芳籍啊,绍伦回来了……”
方颖琳哭喊着扑过来扯他,“大哥!大哥!嫂子一直在等你……”
等我?等我……视觉和听觉像有片刻的脱离,那些哭泣的面孔在一瞬间变得十分模糊。等我?为什么要等我呢?何必等我呢?他反正每个月都要回的……
而他每次回来都会看到沈芳籍迎出门的身影,带着惊喜的笑脸,“方大哥……绍伦,你回来了?饿不饿?我先给你煮碗酸汤米线?”
他踉跄着走向众人簇拥着的病床,裙裾向两边移开,露出了跌坐在床前的男人。
方绍玮叉着两条腿坐在地上,用手捶着额头,看见他,抬起浮肿的眼皮,乌黑的眼珠失魂落魄地看过来。小叔子出现在大嫂的产房里,显然不合规矩,反常的情况往往代表着超越规则的危急。
大宝、小宝也蹲在一旁,摇晃着他的裤管,“大哥哥,他们说姐姐要死了……大哥哥……呜呜呜……”
方绍伦的心揪了起来,“医生呢?医生呢?!”他语无伦次地问道,回答他的只有低声地啜泣。
他探头看去,被窝里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庞,连唇瓣也褪了血色,白得吓人。
脑海里蓦地闪过霓虹光影里那张清纯可人的笑靥,酸涩瞬间涌上心头,他的好姑娘是何时变成了这个模样?
“芳籍!芳籍!”他低声轻唤,床上躺着的人似有感应,缓缓地睁开了一线眼帘,垂在被褥的那只手动了动。
方绍伦忙握住她手掌,“芳籍……”
“……方大哥……”她吃力地动了动嘴唇。
“我在这里。”方绍伦用面颊触碰她的掌心,“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沈芳籍转动着眼珠,目光缓缓地凝视在他的脸庞上。
她动了动手指,微微的温热摩挲过他的面颊。一阵剧烈地喘息之后,她蠕动着嘴唇,声音细若蚊呐,“……你抱抱我……”
方绍伦愣了一下,忙伸出两只胳膊环抱住她瘦削的肩膀。游丝一样的气息喷吐在他的耳边,“……方大哥,你……你别怪自己,是我……要保孩子……”
她靠在他的臂弯里,胸口起伏着,手掌颤抖着,方绍伦紧紧握住。她无神的双眼泛出淡淡的光彩,“……真想再跟你跳支舞……”
在最后的时光里,她既没有交托弟弟,也没有牵挂孩子。因为这是无需托付也会得到妥善安置的。
她的眼前闪烁的是美东舞厅里摇曳的灯光,飘渺的乐曲,俊秀的青年看穿她的窘迫,彬彬有礼地伸出胳膊,“我们跳舞好不好?”
那是人间的四月天,是降临在她灰暗人生里的救赎,那曾是她满怀的憧憬与期待,是她决心要捍卫和守护的。只可惜世事弄人,她就此撒手,留给他必然只有伤痛和自责。
她勉力想要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方大哥……”
虚弱的目光划过一旁的方绍玮,秀美的双眼就此合上,羸弱的身躯陡然间重重地跌落在方绍伦肩头。
方绍伦愣住,压在肩头的分量似乎要将人压垮,像是沉入了漆黑的潭底,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入。
一旁的方绍玮扑了上来,推开方绍伦,将仍旧温热的身躯搂在怀里,“芳籍!芳籍!你看看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芳籍……”
眼前的情景令人震惊,三姨娘见机快,先关上了病房的门。五姨娘和方颖琳抱头痛哭,而灵波和蔓英两双手紧紧地揪在一起,两人对视一眼,显然从沈芳籍难产到现下的情形,已经让二人明白过来。
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木木登登的方绍伦在一旁沙发上坐下。蔓英先开口,“大哥,你要振作起来。产婆和医生都尽力了……”
灵波扣着双手,看着掌间的血污,喃喃道,“医生说只能二选一,芳籍求我一定要保孩子……”
方绍伦怔怔地看着她俩,只看到两张红唇不断地张合,却一个字也没有落进耳朵里。眼前的一切变得十分的怪异,每一帧画面都在自动的延长、慢放。
沈芳籍死了。那个像春日枝头绽放的栀子花一样的姑娘死了。那个甘愿自毁名声替他抵挡流言蜚语的姑娘死了。
像是一只手狠狠地捏住了心脏,窒息般的疼痛在胸腔里翻涌。方绍伦垂下头,将濡湿的脸庞埋入双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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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府的白色布幔刚刚撤下又重新挂了起来。
方家大少奶奶因难产去世,月城民众无不唏嘘感叹。“那姑娘模样长得太好了,戏文里头都说‘红颜薄命’……”“听说留下个小公子?”“可不是吗,命太硬了,克死了亲娘,办不得三朝酒啰……”
按照月城的习俗,难产去世,丧仪的规格从简,操办的事宜由三姨娘和老管家承担。特地在月湖府邸设了灵堂,沈芳籍待人一向温和周到,相交的世家媳妇们、底下伺候的佣人们都来吊唁。
就连方颖珊也特意回来了一趟。她在方学群的葬礼上哭到晕厥,对方绍伦没有半句言语,显然厌恨已极。但是沈芳籍去世,她还是来献了三朵白菊、奠了一杯薄酒。
方绍伦穿了麻服,手执丧杖,沉默地站在灵堂一角。那张惨白面庞上的神情着实有些可怜,方颖珊用通红的眼睛盯了他一眼,嗫嚅半晌,到底没有多说什么,走开了。
影壁后绕进来一对相携的俪影,“二爷您来了?”“袁二爷,您这边请。”招呼声不绝于耳。
袁闵礼拍拍魏静芬的手臂,示意她松开,“你去送送芳籍吧。”
他转身向着角落里的身影步步走近,脑海里闪过多年前,兄长去世那个雨夜,方绍伦来看他的情景。
那时门庭冷落,都断定袁家要就此没落了,丧事冷冷清清地支愣起来。只有方绍伦冒着雨骑马来看他。
如今像是调了个头,没了张三爷,方学群和周士昌相继去世,方家名望大不如前。方绍玮被捧得高高的,架得空空的,谁不知道棉纱厂实际上是谁说了算呢?
尤其棉纱厂又在扩建厂房,招募新工,薪水福利丰厚,月城民众不少以能进“博新棉纱厂”为荣。都说是袁二爷能耐,有沪城的岳家帮衬,拉来了大笔投资、解决了原材料的供应、扩大了市场销路。
他如今的声望已直追当初的张三爷。终于,他成了施舍怜悯的那一个。
方绍伦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过了面庞。两小无猜长大,如今只剩尴尬了。
不,还有一点未还清。
“绍伦,节哀。”袁闵礼将手中的盒子递过去,“这是我欠你的,收下吧,彼此心安。”
木盒的缝隙里透出一线金光,方绍伦大概猜到了,思索片刻,他接了过来。他现在确实需要钱。
两人对视一眼,脑海里都浮现出当日的情景。“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你我永不相负。”誓言向来都是用来违背的呵。
尽管沈芳籍的死让方绍伦深感愧疚,但因此一蹶不振的是方绍玮。
他在医院里的失态举止将他和沈芳籍的关系揭露于人前,至少是方家人面前。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光送人入土时,哭得情难自已,之后更是整日酗酒,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
蔓英、灵波因此与他彻底决裂。
圆坟那日方家人齐聚一堂,灵波甩出一封“义绝书”,冷声道,“我知道你们这样的大族没有‘妻休夫’的先例,我也算不上妻,但我内心自今日起与方绍玮义绝,只当是离了婚。我带着含章长住松山,无事不会来叨扰,逢年过节也不用知会我。”
她素来就是果决的女子,自方学群去世,里里外外受了不少气。如今加上沈芳籍这档子事,去意已决。
方绍伦私底下劝她也不管用。她用愧疚的眼神看过来,“绍伦,你不知道,当初我得知芳籍怀孕,还在我哥面前……”
她眼前浮现出张定坤恼怒的神色,与眼前这张惊惶的面孔重叠起来。方绍伦微微张开嘴,后退了一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步错,步步错。半晌他垂下头,“没关系,不重要了。”
“总有一天我会解开这个误会。”灵波看着他清瘦的面颊,想起两年前那个夏天,她第一次在她哥的公寓看见这位方家大少爷,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眉梢眼角都挂着落寞。
她生性洒脱,并不因为跟方绍玮恩断义绝感到难过。爱就在一起,做妾我都愿意。不爱了就分开,绝不拖泥带水。
相处这么久,方家人也算了解她的性子,对她如此决绝并不感到讶异,令人吃惊的是蔓英的选择。
她是温婉的传统女性,这一次却不肯留下照顾颓废的丈夫,而是执意跟着灵波搬入松山别墅。她嗫嚅道,“……我是一刻都不能离开含章的。”含章从出生就是她在照顾,确实与亲生母亲没有区别。
方绍玮对于妻妾的离开不为所动,只是“嘿嘿”地怪笑着,一口又一口的灌酒。最后还是方绍伦拍板,点了两个自愿跟随的丫鬟和四个护院护送她们去了松山。
两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孩童,委实叫人放心不下。过了两天,方绍伦便和方颖琳一起跑了趟松山,顺便到方记药厂看看。
方记药厂紧挨着松山别墅,日常出入倒是十分方便。蔓英领着丫鬟带着含章在院子里转悠,含章已经到了蹒跚学步的时候,而且认识人,看见方绍伦兄妹,颤颤巍巍地走过来,露出个笑脸,“大、大……”“伯”字还不会叫。
“快叫姑姑。”方颖琳搂着她亲个不住。
方绍伦举目四顾,院落的一侧几畦菜地,当季的蔬菜长得茂盛。几个护院也是方家老人儿,都是靠得住的。
而灵波则穿梭在实验室里,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护发帽的男男女女簇拥着她,是她从母校“同济医科”招回来的毕业生。
方绍伦拿回来的许可证让灵波放了心,她捧出两样药品,将一个小锡罐递给他,“那个‘头痛粉’没什么稀奇,这个你闻闻。”
半个拳头大小的银质锡罐里装着偏粉色的膏体,散发着浓郁的气息,如兰似麝。灵波示意他用指腹沾取一层抹在鼻端,立刻一股辛辣刺激的味道从鼻腔直冲脑门,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
他皱眉问道,“这个是什……”立刻又停住了嘴,清凉爽快的感觉从头顶蔓延开来,竟渐渐渗至四肢百骇,不禁打了个寒颤,竟觉得通体都舒畅起来。
“这功效……”方绍伦眼睛亮起来,“成分复杂吗?原材料贵不贵?”他到底出身商家,基本的概念还是有的。金贵的好东西不是没有,但要想赚钱却靠不上。越是原材料易得、成本低廉的好货越能打开市场。
灵波摆出一个“算你识货”的表情,“倒也不复杂,就樟脑、桉叶油、丁香油、玉树油、石蜡……”她掰着手指头数了十来样,“无非是配比的问题。我按方子调了几十次,这一版的效应跟方子上描述的是最接近的。”
这些原材料倒是不算金贵,方绍伦好奇道,“就这几样能调出这么好的效果?灵波,你可太能耐了!”他由衷地竖起佩服的大拇指。
灵波抿了抿唇,略一犹豫,还是如实道,“这个其实是我们张家的‘龙虎膏’,是我们家祖传秘方,据说先祖就是靠这张方子在东鲁起的家。”她垂头道,“三哥当初给了我,说只要我能制出来,姓方姓张都一样……”
方绍伦愣住。一张药方可以竖起一块金字招牌、可以发达一个姓氏,甚至可以造福一方民众。张三是行商出身,怎会不明白这个价值,说给就给了。
无法克制的,和张三在复兴路的公寓沙发上打闹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绍伦,今儿我得给你坦白坦白我的身世了……”
“皇族是够不上,但王字倒沾点边,‘东鲁药王张’听过没有?想必没有,家破人亡这么多年,招牌早倒了……”
那番浓情蜜意,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他垂下头,“既是你家祖传的方子……”
“没有方家的实验室,没有这个药厂,我也制不出这个。”灵波摆手示意他看那些罗列整齐的器具和窗外幽静的环境,“我没少造钱,老爷子大力支持才有这个成果。所以名我取的‘张氏龙虎膏’,”她指着许可证上的字样,“但是是方记药厂出品,算咱两家通力合作的行不行?”
方绍伦当然没有异议,“利润五五分。”
灵波摇摇头,“三七就够了,我拿三成,这东西制出来只是头一步,关键要打开销路。经营销售指望不上我,这块还得你去费心琢磨。”
她本想说这块她哥在行,可以找她哥合伙,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她心里明白,横亘着方学群的死,就算彼此有情,大少爷也不可能再跟她哥走在一起了。想到这两人坎坷的情路,不由得深感唏嘘。
短短半年内,去世两个,搬走三个,月湖府邸似乎一下子就空旷起来。
方绍伦半夜睡不着,在府邸的边边角角转悠,却见西南角的祠堂里亮着微弱的光线。他忍不住凑近窗口,是三姨娘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喃喃念叨,“……老爷,我有负您所托,这家里乱成了什么样子……走了有走了的好哇……眼一闭也就干净了……”
凉凉的夜风滑过胸口,想到方学群,泪意一下子涌入眼底,他抬起头,将那股酸涩压回去。
第二天方绍伦去拜访了方氏族长,密议了半日。老族长翻出黄历,订了后日的吉期,开祠堂请族谱,为新出生的婴儿取名方思源,正式写入族谱。
朱砂黄纸写的名帖是要烧给祖宗、告知先人的,他拿着踹开了方绍玮的房门,将名帖扔在他面前,厉声道,“方氏家主就这个德行么?你就算为了含章和思源也该振作起来,芳籍拼着性命生下他,教养就是你的责任了。”
方绍玮睁开朦胧的醉眼,仔细地辨认,只见那名帖上清楚地写着:“长女方含章,次子方思源”,两个孩子都记到了他的名下,他愣愣道,“……大哥……”
这是方学群死后,他再一次叫他“大哥”,他的爱恨向来都极为肤浅,打一棒子喊疼,给颗蜜枣喊甜。
方家要靠他撑起门楣,连方绍伦都忍不住叹气,“为了爹的嘱托,为了孩子,你要打起精神,履行自己的职责。”
“大哥,”方绍玮揪住他裤管,“你说,芳籍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他眼巴巴看着他,又颓然地松了手。
他低头喃喃道,“其实我知道……没有人爱过我……蔓英是因为自小的婚约……灵波是因为我爹答应开个制药厂……芳籍是想要个孩子……有了这个孩子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一句也没有……”
兄弟俩从来没有敞开心扉说过话,窗外的月色照亮那张胡子拉杂、泪痕交错的面庞。
方绍伦蹲下身,席地而坐,低声道,“蔓英是舅爷的掌上明珠,她如果不愿意嫁给你,这门婚事并非不能更改。不是只有我们家能开制药厂,灵波就算跟着张三自立门户……芳籍,”他叹了口气,“我曾问过她要不要跟我去沪城,拿掉肚子里的孩子,那么或许她不会死……”
“女人但凡跟了你,怎会没有爱过你,可你要对得起这份爱。如果还像之前那样浑浑噩噩,不求上进,不知检点,爱是会磨平的,也是会消失的。”
他并着脚,抱膝坐在阴影里。
兄弟俩一番长谈,算是解开了心结。
方绍伦本想多留几天,好歹看着方绍玮挑起重担、走上正轨。但大宝、小宝已经过了开学日期,权衡之后,他还是带着兄弟俩先回了沪城。
或许沈芳籍叮嘱过,他们从没叫过他“姐夫”,总是叫“大哥哥”,“以后把我当成亲哥哥,有任何事情只管来找我知道吗?”
大宝已经十一岁,小大人一样了,抽噎着鼻子点点头,“谢谢哥哥。”
小宝还小,噘着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又牵着他衣角摇晃,“大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们?”
“周末吧,等你们放假,一准来。”
方绍伦之前偶尔也会去看望寄宿在教会学校的兄弟俩,但不算频繁。如今情况又不同了,芳籍走了,他大概是兄弟俩唯一的依靠了。
他买了一堆零嘴,将他们送进学校宿舍。再找校长和老师打了声招呼,才回了自己的小公寓。
原本想着是万无一失的,结果等周末,来到学校,却找不到兄弟俩的影子。方绍伦心急如焚,找完老师又找门口的校警,才得到一条线索:“一辆黑色的小汽车,老长了,嘿,可豪华哩。车主说是您的朋友,来接他们去看戏,可把两小子乐得……”
校警见识有限,对这种豪华汽车或者穿着气派的人士向来有求必应。不过听他形容了一番长相举止,方绍伦松了口气:是和夫。旋即又恼怒起来,三岛春明这是要干什么?
他叮嘱校警下次再不可让他以外的人带走这两个孩子,转身气冲冲往三岛府走。【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像尖锐的钉子楔入柔软……
隔了三个月再次踏入三岛府,虽说仍旧是熟悉的布局,永远也不会抬头与客人对视的仆从,但方绍伦气恼之余,亦心怀忐忑。
他不明白三岛春明为什么要接走大宝、小宝,就为了逼他见个面么?这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春明的病大好了吗?”他问前头领路的和夫。这个繁复的庭院他走过七八次也不记得是怎么拐的弯,仍需要引领接送。
和夫微微侧身,“您等会见到少主,可以亲自询问。”
方绍伦被噎了回来,半晌没说话。是怪他没有来看望么?可他凭什么要来看他?他拦截他跟张三的通讯,若非收不到电报,张三也许不会派左云跑这一趟,也许不会去松山找他……只是追究已经没有意义,也就懒得再去追究了。
和夫领着他踏进门廊,指了指一楼尽头,“少主在戏院。”一个转身就不见了人影。
天色已经近黄昏,这栋两层的建筑影影幢幢,不闻半点人声,哪里来的戏院?
他皱着眉,向回廊尽头两扇紧闭的门扉走去。阔大的门页,镶嵌着两枚铜环,确实是戏院里头的样式。
他伸出手,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咿咿呀呀”的腔调伴着丝竹之声传入耳朵。原来是这门隔音太好了,确实是在看戏哩。
四十来个平方的方形戏台,前后四根大立柱,三面敞朗,后檐和两山后部砌墙,铺着厚实的红色地毡。
唯一不同的是戏院里挨挤着整齐排列的木质座椅,被柔软宽大的沙发代替。此刻身着华丽戏服的旦角和小生正在台上边舞边唱,演得煞有介事。
那花旦舞着长长的水袖,唱腔婉转悠扬,满是哀怨,“……你忍心将我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
唱小生的身形高大,仔细辨认却是青松,清亮醇厚的嗓音念着对白,“娘子,我知错了——”
方绍伦松了口气,原来真是看戏。这是唱的《白蛇传》,底下三名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大宝、小宝坐在一块,手肘支着脑袋,目不转睛盯着台上。恍惚里看到多年前的自己,也是为戏所迷,张三塞什么到嘴边上都张口就吃了,有一回还咬到他手指头……
方绍伦原本气愤填膺,想到这倒消了怒火,孩子懂什么呢,自然是一听说有戏看,就屁颠屁颠的跟着来了。
他放轻脚步,迈下一层层的台阶,三岛春明在另一张沙发上转过头,向他招了招手。
这戏台子处处都是仿制的外头戏院,灯光同样如此,台上通明透亮,台下却是模糊一片。方绍伦融入这昏暗中,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
大宝发觉了旁边的动静,惊喜地喊了一声,“大哥哥……”
方绍伦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台上,示意他们看戏。等回头送回学校再好好教育。
白素贞的唱腔凄婉动人,方绍伦沉浸了片刻,到底沉不住气,目光滑向一旁的三岛春明,他侧坐的身影有些清瘦,想起和夫的话,他低声问道,“你身体好些了吗?”
他有些摸不准他将二宝接来的意思,先扯两句场面话。
三岛春明转过头,勾起嘴角,“绍伦,你实在不该问这一句的……”他蓦地将身子倾过来,在他耳边哼了一声,“这样虚情假意,让我迫不及待想跟你演上一场了……”
他伸出手扣住了他的肩膀,方绍伦吃了一惊,掰住他手腕,低声道,“你干嘛?”
“当然是干你!”三岛春明浮起笑靥,下巴抬了抬示意旁边,“这是你两个小舅子?给他们看一场姐夫演的情欲大戏好不好?”一只手顺着衣襟游入了胸口。
“你疯了吧?春明!”方绍伦钳住他手腕,看着那张温润的笑脸,却莫名打了个寒颤,“我得走了。”他作势起身,却被揪住皮带,一把扯回了沙发上。
“今日我们府里实行单行道呢,”三岛春明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意,“要么你走,要么你两个小舅子走,你再想想?”
方绍伦愣住,他这是在威胁他?他“腾”地站起身,招呼大宝、小宝,“走了,该回学校了。”
“走不走得了,你试试看。”
三岛春明衔着烟,拍了拍手掌,戏台上的花旦和小生跳了下来,将起身的大宝、小宝推回了座位,用的手劲并不小,小宝头磕在沙发靠背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方绍伦火冒三丈,“你为难个孩子干什么?春明,我真是高看你了!”
他走过去,青松别过头不与他对视,却伸出胳膊挡着他,显然是不敢违抗三岛春明的命令。
方绍伦一把推开他,搂着小宝安抚了几句,抬头道,“行,你让和夫先送他们回学校。”这是他跟三岛春明的纠葛,没得让孩子看笑话。
三岛春明笑了笑,坐直身体,转头向大宝和小宝,“弟弟们,今天的戏看完了,下次再来?”
大宝到底大几岁,看这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劲,扯着方绍伦衣袖摇晃。
方绍伦安抚地拍拍他肩膀,“你们先回去,下个星期我去找你们。不要跟别人走。”
和夫适时出现,领走了懵懵懂懂的兄弟俩。青松和演白娘子那位退回戏台,悉悉索索的响动过后,空旷的戏院里变得寂静无声,显然是从后门退了出去。
方绍伦退回另一张沙发上坐下,隔着两尺远的距离问道,“春明,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把这两孩子叫过来?”
三岛春明翘着二郎腿,喷吐着烟圈,“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花朵似的姑娘嫁给你,香消玉殒,就剩这么两个弟弟……想必绍伦愿意为了他们的平安做出些许牺牲?”
方绍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他对三岛春明的认知,这绝不是他会说出来的话。“你说什么?”他皱着长眉,一副没有意会过来的模样。
“既然言语无法使你明白,那我得采取一点行动……”三岛春明丢下手中的烟,起身走到方绍伦面前,挤开微分的膝盖,俯身解他衬衫的纽扣。
方绍伦一巴掌扫过去却换来“噗啦”一声脆响,那衬衫是英国进口的料子,质地本就轻薄,修长的手指微一用力,便崩裂开来,贝壳钮扣四散跳入沙发缝隙里。
大少爷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三岛春明的神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他格挡住伸过来的胳膊,却被钳住手腕,三岛春明在他耳畔低声,“绍伦,你可以反抗或者不反抗,结果都一样……”
“春明你!松开!”方绍伦色厉内荏,内心其实已难掩慌乱,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微微颤抖,甩开钳制,右拳带着风声狠狠地砸向对方的脸。
三岛春明微微偏头,躲过这拳,握住他手腕,“啧啧,其实很久没有跟你较量过了。”俊俏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怀念,“可惜如今的你,已不是我的对手。”
“我没想跟你打。”方绍伦转身就走,“别再开这种玩笑了。”
“玩笑?哼!”三岛春明仰头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绍伦,你真是永远都这么天真呢!”他一把攥住他后背的裤腰,猛地往后一拖,方绍伦被逼无奈,只能回身一记旋踢,左腿扫向对方的膝盖。
三岛春明闪身躲避,旋即又飞身扑上来,手臂如同铁钳般紧紧箍住方绍伦的肩膀,左肩受创,方绍伦闷哼一声,忍着痛,缠上他的手臂,力量在肢体间对抗、传递。
方绍伦屈肘往后一撞,甩开掣肘。他左手使不上力,右拳直击对方腹部,一拳得手,三岛春明闷哼一声,但他并不退缩,反而咧唇一笑,更加凶狠地扑了上来。
两人都动了真格的,一阵肢体的激烈碰撞之后,三岛春明一个转身,膝盖狠顶方绍伦腹部。方绍伦弯下腰,力量瞬间被削弱。
在这场斗殴中,大少爷明显处于下风,他旧伤未愈,这阵子也疏于锻炼。两人纠缠在一起,三岛春明一把攥住他手腕,猛地一拧,将双臂反剪到背后。
“啊……”方绍伦痛叫出声,颤抖着唇,“行行,我认输。”
他潜意识里始终不敢相信,三岛春明会真的以武力制服他,对他做什么。
可那张冷峻的脸上闪过嘲讽的笑意,“绍伦,你不会以为这就是结束吧?”他的眼神紧紧锁定在他脸上,舔了舔唇,“这才是开始……”
他用膝盖压住他双腿,俯下身,舌尖滑过颈侧,带起一阵颤栗,如愿看到方绍伦面上闪过惊惧,他埋首在他的颈窝,深深的吸气,“……我喜欢你的气息,绍伦。”
方绍伦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下去!”
“下去?不,我要上来。”三岛春明将他压在沙发上,不急不缓地解开他的皮带……
衣物堆叠到脚跟,“噗啦”的破裂声不绝于耳,丝丝缕缕缠绕上已经痛得伸不直的手臂……
“春明!你别这样……”冷汗从方绍伦的额头上渗出来,一只手掌捂住了他的唇,顺势掰开了他的牙关,修长的手指在柔软的腔壁中搅拌,捕捉闪躲的唇……
“我要这样!以后我都要这样!”三岛春明粗重的喘息,“方绍伦,我求过你、舔过你、爱过你……可是我发现,你根本不配!”
“爱惜你的,你弃若敝履……”
“欺骗你的,你奉若神明……”
双掌向两边掰开最大的弧度,像尖锐的钉子楔入柔软的木桩,方绍伦被满头大汗的钉在原地。
没有丝毫的停顿或者缓冲,暴风雨迅疾地席卷大地。
“被明证的谎言……听在你的耳朵里,像仙乐一样动听吧……”
“像砒霜一样的誓言,你把它当成蜜糖……吞进肚子里……”他强硬地牵着他的手,“现在摸摸,这里有什么?嗯?”
“原来不是他掠夺了你,是你自甘下贱……对谎言付出真诚,唯一的下场就是被践踏!”
“你喜欢被欺骗、被侮辱、被践踏……不是吗?嗯?你是天生的贱皮子!”东瀛语中是没有“贱皮子”这个表达的,这三个字属于西南的方言。
三岛春明喘着粗气,咬着他的耳垂,重复了一遍,“贱皮子!”他揪着他脑后的黑发、掰着他的肩膀,肆意地横冲直撞。
甚至拉着他的双臂往上提,方绍伦痛苦地呻吟,眼眶里无法自控地涌出温热的液体……
大少爷从没在这件事情上受过罪,他的张三待他如珠似宝,从时间、地点、情绪没有哪个方面不照顾他。
从一根、两根再到三根……必定是先让他爽快一两回,再就着愉悦的余韵开始他的征伐……
他微皱一下眉头,能让他随时停下动作,附在他耳边低声请教,“……不好吗?哪里不舒服?”
就连之前的三岛春明也从来没有这样粗暴的行径……
戏台上的灯光明灭变幻,像水波漾起一圈圈涟漪,令人头昏目眩。凌迟一样的痛苦似乎没有尽头,一遍又一遍,激烈地冲撞在身体深处开出灼热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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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寂静的庭院里传来喧闹的声响。
器械所拢共就两层,一楼东头的办公室里传来暴怒的喝骂声,“……滚!我说了不要送,滚!”跟着一名仆从一块飞出来的还有两层的提篮。各色菜肴、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仆从不动声色地接过一旁阿婆手里的扫帚、撮箕,打扫干净,拎着提篮消失不见。
阿婆忍不住小声嘀咕,“作孽哦,外头搿能好吃个东西搿能吃着!”
方绍伦无力地趴在书桌上,他终于明白,和夫为什么不回答他春明的病好了没有。三岛春明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做了大半个晚上,把他弄得遍体鳞伤。然后……抱着他哭到天亮!
是真的哭,眼泪像水珠一样,一颗一颗的冒出来,“吧嗒吧嗒”滴落在两人裸露的肌肤上。
方绍伦没有见过这个人的眼泪,他给人的印象永远优雅、得体,从来没有用眼泪表达过情绪。
集训的时候被堆架的锯齿剐了腿上一指宽的皮肤,鲜血浸湿了裤管,也没有听到他叫一声。
野外行军的路上,方绍伦饿死也吃不下蚂蚱、蚯蚓……他咀嚼得像是品尝人间美味。
他不知道,三岛春明是东瀛军国主义教育下培养的第一代孩童。一般人眼中的恐惧,是他日常训练的内容。
方绍伦在佩服之余,略有一丝恐惧。按华国的认知,这种人就是传说中的“狠角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所以当三岛春明抹一把眼泪,强硬地将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脸颊,似胁迫似训示地说道,“绍伦,不要再拒绝我……如果有下一次,你就到黄浦江中去找那两兄弟吧……”
方绍伦胳膊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他知道他不是说笑。
他捶打着桌上的书稿,脑子里乱得跟浆糊似的。
他躺了整整两天才能下床,却没有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他难道能去警局报个案?或者找伍爷魏司令之流寻求帮助?都不能,只能打落牙齿合血吞。
三岛春明的作派出乎他的意料,他实在之前对于这种关系是很看得开的……不过似乎都是他先提出结束,一向自傲的人不允许被拒绝?
方绍伦揉乱满头黑发,痛苦得想爆炸。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把每件事情都弄得这么糟糕?把每段关系都推入这种不堪的境地?
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拉开书桌抽屉,一眼瞥见角落里一个小巧的铁盒。张三眉目带笑的看着他,“可不是咱国内仿制的那种,正宗比利时的货。送你的新年礼物。”
自从离开城防队,不用穿制服,他很少再把这个礼物带在身上。他拂走眼前出现的人影,打开铁盒,将那把小巧的勃朗宁装满子弹,揣进衣服口袋。
方绍伦的眼底涌起难言的情绪。
不管是袁闵礼,还是三岛春明,都被张三说中了。他提醒过他,小心他们的友谊,他却只当耳旁风吹过。今日这种局面,的确是自己咎由自取。
再有下次,他一定要杀了他,一命抵一命。
夜幕降临,方绍伦在附近的小巷子吃了碗面条,往公寓的方向走。
穿过昏暗的楼道,打开厚重的铁门,刚要开灯,他发现了床上侧卧的身影。他迅速地拔出勃朗宁,厉声道,“出去!”
三岛春明不紧不慢站起身,皮鞋磕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的路灯映照他带笑的面庞,“绍伦,你有很久没拿枪了吧?手要稳,瞄准脑袋,或者这里,”他用手点着心脏的位置,“一击毙命,不要让我痛苦太久。”
方绍伦料不到他竟如此轻描淡写,一时间分不清这话的真假,后退了一步,“三岛先生,请你不要再纠缠我。”
他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勃朗宁仍举在胸前,“现在请你离开我的房间。”
三岛春明笑了笑,“好。”他一步步走过他的身侧,突然皱眉叹气,“活着其实也没有多大意思呢。”
他一转身胸膛抵住枪口,毕竟是曾经的同窗挚友,而非穷凶极恶的歹徒,方绍伦无可避免地愣神了一秒。
一道掌风迅速切过他的手腕,他敏捷地换手,三岛春明的目的却不是夺枪,双手顺着他的小臂缠了上来,“啪嗒”一声,枪掉在地上。
两人同时伸脚,三岛春明略快一筹,飞身一踢,金属质地的枪身顺着地砖滑入了墙角的衣橱柜底。另一只脚一勾,铁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在学校的时候教官教过吧?枪永远不是用来震慑的,要么一击即中要么隐忍不发,”三岛春明勾起嘴角,“毕竟,你不会有第二次掏枪的机会。”
他一只手探入衣襟,却什么也没有掏出来,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冲靠墙的方绍伦比了个姿势,“砰!”
这明显的戏弄让方绍伦涨红了面色,欺身而上,挥拳便打。三岛春明左闪右避,捉住他双腕,“非得走这个流程吗?留点力气在床上,省得回头下不了地……”
方绍伦抬脚直踢他面门,他推肘后撤,仍被踢中肩膀,鞋尖划过颈侧,带起一道血痕。
三岛春明抹一把温热的液体,脸上的神情在昏暗的灯色里犹如鬼魅,“绍伦,你玩完了吧?该轮到我了……”
这幢老旧的公寓住了不少沪城本地民众,“乒乒乓乓”的重物落地声不绝于耳,偶尔夹杂了一两声怒吼和咒骂,后来就变成了低声的呜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嘴。
这世道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啪啪”的关门、关窗声响彻楼道,直到一切归于寂静……
靠墙的木床上,重叠着两具赤裸的躯体。三岛春明满足地叹了口气,滑到一旁,翻身在满地零乱、破碎的衣物中,翻找出烟盒子和打火机。
点燃一根深吸一口,又俯身将烟蒂凑到趴伏的人影嘴边。“来一口。”见人影不动,他拉了拉后背捆绑的绳结,“别这样,看看我好吗?嗯?”
东瀛的“捕绳术”历史十分悠久,甚至扩展出一百五十多个流派,展现了对人体解剖结构的准确理解。这门课程曾是受训内容之一,方绍伦学得马马虎虎,如今被绑得毫无反抗之力。
三岛春明扯起束缚住两只胳膊的绳结,将人搂入怀中,吸一口烟,低头吻住他的唇。烟雾缭绕,怀里的人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啊,抱歉……”他轻拍着他的脊背,又凝视他的面颊,“可是脸红的样子好像更美了呢……绍伦,你真是个美人。”
“……去死……”方绍伦有气无力地歪倒在他怀里。
三岛春明愉悦地笑了起来,伸手拨开他额前濡湿的黑发,低头在那双愤恨的眼睛上亲了一下,“绍伦,搬我那里去吧,”他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满地的狼藉,“这也不能住了。日日夜夜跟我待在一起,也许不用枪……”他的手滑下去,轻轻一按,换来怀中人的颤栗痉挛。“也能把我杀了,你说好不好?”
“……啊……出、出去……”
“是吗?”三岛春明俯身吻住他的唇,“身体好像在说着截然相反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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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内心十分不情愿,方绍伦还是利用午休的时间去了一趟伍公馆。自身面临的窘况他说不出口,但是可以想办法把大宝、小宝送走,这样他也少个掣肘。
送去哪里,他思来想去,大英帝国最合适。大宝、小宝这个年纪必须有人照应,还不能荒废学业,他记得伍诗晴早早去了伦敦,伍爷必定安排了可靠的人照顾。
结果中午跑一趟扑了个空,伍爷不在,只有伍平康从庭院穿过,看见他“哼”了一声,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他跟张定坤不对付,对方绍伦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方绍伦也不以为意,略坐了坐,起身告辞,留下“晚上再来”的口信。
可等天黑后再过来,伍公馆大门紧闭,侧门进进出出、人影重重。门房见是他,眉头紧锁,嗫嚅半晌,还是把他领进了客厅。
管家迎出来,急匆匆道,“方少爷,请恕今晚上不便招待了,伍爷这边出了点事……”
“什么事?”方绍伦站起身,这话问得冒昧,但他内心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管家略一踌躇,低声道,“伍爷……遇刺了!”他看方绍伦倒退几步,一脸震惊,忙宽慰道,“不过放心,性命无忧。”
他跟随伍爷多年,自然知道他与张定坤、方绍伦这两个后生仔的关系,见旁侧无人,疾声将情况说了一遍。
原来伍爷赴宴归来,车过望浦大桥,突然从桥墩爬上来一个黑影,举枪便扫。
伍爷的座驾是车身钢板加厚的防弹汽车,连车窗玻璃也是造价十分高昂的防弹玻璃,抵御普通的手枪子弹是完全没有问题。
“但对方使用的是穿|甲|弹,显然是有备而来。回头自会查清楚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眼下西洋医生正在诊治,”管家叹了口气,指了指左胳膊,“……还是擦伤了手臂,伤不重,您不必担心。”
方绍伦愣了半晌,点点头,“好,那麻烦您转达问候,让他老人家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看望。”
他走出伍公馆的大门,望着夜幕降临也依旧人潮拥挤的街道,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身处闹市,心在樊笼。看样子他是逃不开了。
不知何时,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缀上了他的身影。方绍伦在拐弯处停下步伐。
车窗摇下,一张英俊的面庞探出窗口,“上来吧。”
方绍伦别过头想了想,钻入后车厢,劈头便问,“是你吧?”留洋三年,他对东瀛在子弹和武器技术方面取得的进展较为了解,各种高性能子弹,比如穿|甲|弹、高爆弹都是东瀛军事力量的构成。
“谁叫你不听话,”三岛春明一脸无所谓,“咱们要不要打个赌,你试图向谁求助谁就一定会倒霉。”他扯过他的胳膊,将人搂入怀中,一只手抚上他的面颊,“怎么样?赌不赌?”
他实在是爱惨了这张脸上出现苍白、慌乱、无助的神情,略施手段,又转为颓丧和艳丽。
“绍伦,我们之间的关系走到这一步已无回头路,”他捏着他的下颌悠悠叹息,“要么你把我杀了……”他低头啃住那张颤抖的唇,“要么……我把你吃了……”
第102章 “绍伦,我只是想让你……
东瀛风格的卧室一般分内外间,外间设茶座,可品茗闲谈。内间抬高二十厘米,满铺着榻榻米,青草编织的垫席长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墙壁上挂着浮世绘的画卷,墙角一盏造型古朴的纸灯笼。
此刻昏黄的光晕水波似的荡漾着,将映照在缂丝屏风上的身影幻化成两片模糊纠缠的云。暗香浮动,靡靡的气息充盈着整个室内。
喘息伴随着低语,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一只手臂伸过来,将它一根根的展开,再紧密地贴合,五指相扣。
“把嘴张开,绍伦,”三岛春明另一只手抚上颤抖的喉结,在下巴尖反复流连,再将手指卡在整齐排列的唇齿间,“明明你也很喜欢,何必假装不情愿……”
“还是你喜欢这样的戏码?嗯?”舌尖舔过濡湿的颈侧,将绵密的吻烙印在耳后。
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他却勾起了唇,发出低沉的笑声,“再咬重些!让我知道你有多喜欢!”
方绍伦颓然地别过脸庞,埋入枕间。
“就这?”三岛春明在他耳畔不满地哼了一声,“至少要这样……”他垂头叼起他颈后的皮肉,细细地研磨,猛地合紧牙关。
白色被褥包裹的身躯剧烈地颤抖,汗水翻涌而出,方绍伦痛叫出声,抓起枕头砸向身后。
三岛春明松开嘴,柔软的舌尖轻舔他的伤口,“原来你不是哑巴,”他摩挲着泛起粉色的肌肤,用东瀛语喃喃道,“与早春的樱花,是一个颜色……”他神情有片刻的怔愣,稍稍松开了桎梏。
方绍伦趁机一个翻滚,抬脚便踹,目标明确,可惜没有命中。三岛春明闪身躲过,捉住他的脚踝,拖回来,两人的目光对视。
他眼中的锐利像一把尖刀,三岛春明神色僵住,旋即又勾起嘴角,“这么狠心……”他扑身而上,用更猛烈的动作回击……
第二天醒来又是日上三竿,身畔空无一人。方绍伦浑身酸痛,抚着颈后的伤口,步履艰涩地下了楼。
客厅一抹窈窕的身影站起身,冲他招手,“过来喝杯咖啡?我手冲的。”
再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方绍伦只好走过去,“白小姐早。”
“我难得回来睡一晚,结果被吵得睡不着……”她在二楼有一间卧室,薄薄的障子门哪怕隔着两三间房也能将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何况三岛春明完全没有收敛,想到他嘴里那些淫词秽语,方绍伦的脸庞“腾”一下就红了,简直想落荒而逃。
白玉琦忙叫住他,“要加糖、加奶吗?我习惯了喝纯咖。”
她手执细长壶嘴的银壶,将深褐色的液体倒入精致的杯盏中,香醇的气息蔓延开来。她摆手示意岛台前的位置。
尽管境况窘迫,方绍伦还保留着绅士风度。上次去金陵办|证,白玉琦帮了忙,他趋前坐下,端起咖啡轻抿一口,“谢谢。”
白玉琦屈肘支颐,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一头黑发凌乱、飞扬反衬得眉目如画,五官的排列组合恰到好处,尤其一双眼睛看向你,不笑也含情。那张红唇被蹂躏得十分饱满,颇有些“海棠春睡”的韵味。
她发出一声叹息,“绍伦君,舍弟方寸大乱、风度全无……也不能全怪他。”
方绍伦站起身,她双手合十做了个请罪的姿势,“我绝无调侃之意。绍伦你可知,美貌其实也是种武器?”她双手交叠着撑在下颌,“听说你与春明昔日是同窗,你对他了解多少?”
她目光悠长,似陷入回忆里。“我十岁到东瀛,成为三岛雄一郎的养女。春明只有七岁,是三岛家族的嫡长子……他是那堆孩子中第一个叫我‘欧内桑’(姐姐)的。”
“我长大后明白,为什么一个弹丸小国如今能在军事、经济诸多领域碾压我华国。单看三岛家族的教育模式,也能窥见一斑。在我的弟弟们还扑在奶娘怀里,吵着要吃奶,出入都要人抱着的年纪,三岛府的那些少爷们天不亮就要起床,不管春夏秋冬先来个从头到脚的冷水澡……”
“我那位养父是极端的‘军国主义者’,对他们的天皇有着盲目的忠诚,子嗣是他献祭的礼品……你也许无法想象,高强度训练和重重重压下夭折的孩子,别说葬礼,连块墓地都没有,牌位更不允许进入家庙。”
“他们敬畏强权,连战争都被称为‘圣战’,能为天皇战死是毕生的荣耀……”白玉琦微笑着看向他,“所以绍伦,春明有今天的举动,你大概不会觉得惊讶了?”
方绍伦一度以为三岛春明是疯了,现在看来是他对他的了解过于表面。
“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年前我从北平过来那次?”白玉琦问道,方绍伦点点头。
“我却是很早就知道你了。几年前,三岛府有一场家宴。所谓家宴是雄一郎开设的思想教育课,你可以这么理解,总之是绝不允许缺席的。可是春明说他要陪你去鹿苑寺赏枫……”
方绍伦怔了怔,他当然记得那次游玩,记得三岛春明小腿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他当众接受鞭笞,付出鲜血的代价,换来一日的自由……”白玉琦淡笑着看向方绍伦,“他推迟婚期,提前来到华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你知道么?”
方绍伦摇头。
“三岛家族豢养毒蛇的历史十分悠久,家族旗下的制药室有不少以蛇毒为基底的研究。最毒的东瀛蝮蛇和东亚钳蝎放入藤壶中,他如果甘愿伸手……”
白玉琦如愿看到方绍伦脸上的动容,她扫视了一下左右,低声道,“绍伦,你对他有极大的影响力,如果你能善加利用,眼前的局面是完全可以被反转的。甚至,你还能获得更多……”
她不动声色地蛊惑,凭她,的确撬不动三岛春明的心防。但如果再加上一个方绍伦,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绍伦,如果无法反抗,你要学会斡旋。”她感慨地轻拍他手背,“忍耐的确是痛苦的,但如果你有坚定的信念,必然可以达成目标。”
白玉琦的目光迸射出炙热的火焰,方绍伦联想到她的背景,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一个过于宏伟的梦想,背负在一个弱女子的肩头,更可怕的是她甘愿为此付出所有。如此情怀令人不知该赞该叹。
不过扯回自身,方绍伦的确心潮起伏。
当初他询问三岛春明推迟婚期的代价,他避而不答,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如此。他是最怕蛇的,要他将手伸进装着毒蛇的藤壶,倒不如直接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甘愿付出这样的代价,难道那些迷乱的情思、缤纷的艳遇,都是障眼法?
尽管他并不清楚白玉琦说这番话的目的,也不那么确信自身的影响力,但方绍伦还是决定做一番尝试。
这一晚洗浴过后,三岛春明照例俯身过来拉扯他的睡袍,方绍伦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的僵硬,他举手打了个哈欠,用疲累的语气低声道,“春明,我累了……睡吧。”
他状似自然的将他搂入怀中,闭上眼睛。
能够感知到打量的目光流连在他的面庞上,方绍伦极力自持,他确实累了,肩伤令他武力值下降,挣扎反抗的结果总是被按着反复爆炒。
他疲惫不堪,四肢瘫软如泥,半点刻意都没有。
片刻之后,一个温热的身躯沉入了他的臂弯,头颅靠在他的肩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一双手扣到他的腰间。
在他迷迷糊糊即将入睡之际,温热的液体顺着领口滑向胸膛。
方绍伦抖了抖,但连日来的疲累让他睁不开眼睛,他随手轻拍着怀中躯体的脊背,呢喃了几句,彻底地沉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实沉,直到感觉到两盏探照灯挂在头顶,他才迷糊地睁开双眼。正好对上一道探究、迷恋的目光。
他举手抚一下额,在咒骂出口之前,改了腔调,“眼屎糊满脸的样子很好看么?”随意的语气,嗔怪的口吻。
没有仇恨的目光,没有屈辱的表情,就跟之前两人没有闹翻时一般自然、愉悦。
三岛春明满足地叹气,“没有。”
“什么没有?”
“没有脏东西,”他俯身托着他的脸颊,“最干净、最漂亮的一张脸,连睡着都这么好看。”
他已经欣赏好一会了,俊秀的长眉没有紧揪在一起,溢满愤恨的双眸被乌黑的眼睫覆盖,柔润的红唇微微地嘟着……他情不自禁印下一吻,再想亲,人就醒过来了。
方绍伦推开他坐起身,“我饿了。”
对面的脸庞泛出暧昧不明的笑意,他慌忙站起来,“不是这个,我肚子饿了。”
到底年轻底子好,睡个饱觉吃个饱饭,精气神就恢复了不少。
他觑着三岛春明颇为柔和的面色,试探道,“春明,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吧?我这么呆着也很不舒坦,想去上班。”又补充了一句,“下班你来接我吃饭吧,好久没上过馆子了。”
三岛春明偏头想了想,点点头。
方绍伦松了口气,总算还没疯到家。回到器械所,周所长叫他去办公室。
他以为是对他旷工两天提出批评,刚要解释两句,周所长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语气温和地说道,“绍伦啊,我们跟东瀛的播磨造船厂合作已久,但近来两边关系紧张,资料给得很不痛快,零配件也一直拖延。你问问东瀛的朋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有些东西不摆在明面上,私底下交流其实不算什么。”
这家造船厂的名头,方绍伦听过。它是一家民营企业,但与东瀛海军有密切的技术合作关系。
去年,国民政府海军部与其签订了造舰合同,建造两艘轻巡洋舰,其中一艘的船坞架构就在制造基地,由东瀛提供图纸和技术指导。
周所长这口气似乎笃定他一个小小的图纸译制员一定办得成这事,方绍伦皱眉想了想,答应下来。
等晚上三岛春明来接他吃饭,两人去吃西餐,在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下,他故作烦恼地叹气,“我动不动就旷工,所长有些不高兴哩,今天还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能不能拿到播磨造船厂的核心技术图纸,还有什么零配件……这我哪里办得到?实在不行,我就不干了。”
三岛春明优雅地切着牛排,“绍伦想从事这份工作吗?”
“不然做什么呢?”方绍伦眉目带笑地看着他,“我回月城去,你肯不肯?”
“肯不肯”三个字说出来,神情简直称得上——娇羞。三岛春明情不自禁放下手中的刀叉,伸手掐了掐他的下颌。
方绍伦打他手,又看看左右,低声道,“你正经点!”
这副模样取悦到了他对面坐着的男人,他嘴角勾起笑意,“这事交给我吧,你跟所长说,不管图纸还是零配件一个月内准到。他必然不敢再管你了,你想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走,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方绍伦面上露出欢喜的神情,心却直往下沉。
他想到滞留东瀛,丢了城防队的工作,然后恰逢其时出现的聘任书,再联系前后发生的事由,恍然间察觉到自己似乎落入了某个圈套。看样子这份工作是不能要了。
然而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三岛春明无比笃定的口气。播磨虽然名义上是民企,但与东瀛海军部的关系众所周知,核心技术图纸、军舰的零配件,他说得轻描淡写、唾手可得。而他从不是个夸夸其谈的人。他说一个月之内那必然是一个月之内。
就像你以为你的朋友只是普通富豪,突然间发现他富可敌国,而且这钱来路不正。
方绍伦第一次对三岛春明来沪城的目的产生了怀疑。或许什么情感的迷障根本就是个幌子?一股凉意从心底油然而生,面上却不动声色,拿餐巾揩了揩嘴角,“等会去干嘛?”回去太早就必然要酿酿酱酱,就算是铁打的屁股也吃不消。
白玉琦说得对,硬碰硬会吃苦头,他必须换个方法跟他斡旋。大少爷总算学聪明了。
“你想去做什么?”
“很久没跳舞了,叫上孙正凯他们一起?”
之前方绍伦在孝期,的确是很久没有跟这帮狐朋狗友一起玩乐了。
“好。”见他兴致勃勃,三岛春明自然乐意奉陪,借西餐厅的电话机打了个电话去孙府,又让他通知其余几个。
一行人在卡尔顿舞厅碰头,结果孙正凯跳下车便嚷道,“城里新来了一个法兰西的艳舞团,要不要去瞧个新鲜?这舞厅都玩腻了。”
两人关系缓和之后,三岛春明又恢复了以往的绅士风度,用眼神询问方绍伦的意见。
方绍伦无所谓地点点头,只要能晚些回去,管它舞厅还是长三堂子,都行。于是一堆人又转道去了位于法租界的艳舞厅。
一进门,孙正凯就直呼“好家伙!”任是多么富丽堂皇的装饰都不罕见,令人称奇的是舞台上的表演。
一群西洋女子身着宽大的蓬蓬裙,随着音乐的节拍,不断地掀裙踢腿,裙摆下的大腿白得晃人眼睛。这就是享誉法兰西的“康康舞”了。
一群男人看得目不暇接,孙正凯连连拍掌,“这票价值了!”
艳舞厅的门票价格相当高昂,穿着燕尾服的大堂经理眼光也很毒辣,将一行人迎进正中的卡座,带着白手套的双手不断邀请着将三岛春明奉上了正中的主座。
身着舞裙的女子们退去,舞台中央缓缓升起一个巨大的玻璃酒杯,半载着猩红色的液体,一个穿着清凉的西|洋|美|女正躺卧其中搔首弄姿。
舞台两侧冒出数根钢管,从地面直冲天花板,几个穿着同样清凉的女子正绕着钢管做出各种妖娆的姿势。
这要放在后世无非就是钢管舞表演,可此时的沪城尽管被喻为“东方夜巴黎”,娱乐的整体风向还较为保守,最多在舞厅昏暗的光线中摸摸小手、掐掐细腰。长三堂子的姑娘们打茶围最多陪坐闲聊,要成为入幕之宾,还得经过一系列考察。
洋酒、冰桶、果盘流水似的摆了上来,三岛春明给方绍伦倒了一杯威士忌,加了大半的冰块。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洋经理附在孙正凯耳边说了几句,孙少爷大声宣布,“台上的娘们都能点,可以下来单独跳,咱点一个试试?”
他看了新奇,早就心痒难耐,问三岛春明和方绍伦觉得哪个更漂亮。对西洋女子,方绍伦缺乏审美,总觉得长得都差不多,不表意见。
孙正凯伸胳膊往台上指,“就那个吧,对,对,胸最大那个。”
果然是个“大”美人,一捧雪白拢在金银线串珠的短窄上衣中,呼之欲出。弯月似的纤腰灵活地扭动。两条长腿,随着音乐节拍腾挪交替,把一群男人逗引得大呼小叫,笑个不住。
一番雨露均沾后,她停留在三岛春明身上,大胆地执起他的手……伴随着娇笑低喘,尽显放荡的风情。
三岛春明并不拒绝这些动作,他像个得道高僧,施施然地坐着,任妖女施展着百般手段。灯光明灭间,清俊的眉眼,很有点般若菩提的架势。
他转头看了方绍伦一眼,电光火石间,大少爷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看他在不在意。他希望他在意。
方绍伦暗叹了口气,起身将那女子拔拉到一旁,孙正凯是个最机灵的,忙一把搂了过去。
三岛春明趁势拉他坐到腿上,一落坐……大少爷睁大了眼睛,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他双手交叠将他锁在怀中,薄唇蹭到耳边,“生理上,很多人都行,心理上必须是你。”
呸!难怪那舞娘围着他转,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略带鄙夷地看过去,三岛春明发出愉悦的笑声。
方绍伦忙起身,却被一把拉了回去,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祈求,“帮我遮遮丑。”
遮个屁!只会越来越丑!何况哪里需要遮掩?他在这帮人面前从来不掩饰对他的企图,而这帮人个个都是精怪,只一味围着那艳舞女郎调笑,假装看不到身边这两人的纠缠。
“你没有?让我检查一下……”“你敢!”大耳刮子刚想呼上去,就被扣住了双手,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灯色里交缠,一个步步紧逼,一个节节败退。
他用行动证明他敢,方绍伦再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一晚自然是没有逃脱,但兴许是喝了两杯威士忌,又或许是抱着“打不过就躺平”的想法,两人的生命大和谐终于回归到正常的步调。
当三岛春明又一次为他俯身低头……方绍伦仰卧在床架上,半闭着双眼,发出一声轻柔的喟叹。
他实在受不了那种胡搅蛮缠,尽量不去想那些七七八八,只沉醉于感官的刺激。
或许是他在艳舞厅和此刻的表现都令人满意,三岛春明似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遍又一遍,温柔且殷勤……
方绍伦闭着眼睛,没有看到俯身的人抬起了头。他一边搅拌着唇舌,一边描摹着他的神情。脑海里浮现月下窥探到的那一幕,终于,他代替了那个壮硕的身影,令他绽放、沉沦……
良好的亲密关系是最佳调和剂,第二天醒来,三岛春明的眼神满溢着柔情。
方绍伦乘机道,“我想去看看伍爷,你也是真是的,动不动出手伤人……”他用责备的口气,“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莽撞,伍爷可不是普通人,小心他找你麻烦……”
他略带担忧的口吻让原本有些冷硬的神色缓和下来,三岛春明搂着他,“放心吧,我第二天就让东瀛商会送了一份厚礼去致歉,把这事认了。”
尽管撕破脸是迟早的事,但时机未到,沪城这些地头蛇能安抚的就安抚,能敲打的就敲打。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与漕帮结怨。
他倾身亲吻方绍伦的笔尖,做着最温柔的举动,说着最寒凉的话语,“绍伦,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谁也护不住你……”他轻拍着他的脊背,“你是我的。”这四个字说得十分轻。
方绍伦肉眼可见的一滞,恍惚里好像谁也说过这句话。他尽量不去回想说这话的人,和当时的场景。
他不是任何人的,他是自己的。
“好了,”他坐起身,十分认真地看着三岛春明的眼睛,“你要给我相应的自由。咱俩同窗三年,是有感情基础的,都这样了,就这么过吧。反正你迟早是要回东瀛结婚的,山本小姐还在等你哩。”
他翻身拉过薄被,背对着他躺了下去。
这话和这番举动显然松动了三岛春明的提防,他跟着趴下来,轻啜他白净的耳垂,用行动安抚着他。
这天吃过晚饭,方绍伦终于被允准去探望伍爷。他坐着三岛府的车子,拎了一堆礼品,去了伍公馆。
伍爷看上去气色不错,胳膊上虽然包扎了一圈,但显然只是擦伤了皮肉。
他在方绍伦面前也从无隐瞒,说了东瀛商会来道歉的事情,又分析了此举的动机。“无非是震慑,要真打起来,什么不得从水面上来?”伍爷摇头叹息,“绍伦,这事我只怕顶不住。”
这话从威震沪城的人嘴里说出来显得过于软弱,却是实情。国与国之间的纷争,哪里是个人能够力挽狂澜的?至少是派系、是党争,是势力与势力的比拼。
方绍伦趁势劝道,“既这么着,您就早想退路吧。我这还有一件事要求您,”他拿出袁闵礼给的盒子,里头装着七条小黄鱼。
“我有两个小兄弟,”他把大宝、小宝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想送他们去英国,既能免于战火,又能继续学业。诗晴小姐有写信回来吗?”
伍爷吩咐管家拿信箱子出来,将伍诗晴写回来的信件、寄回来的照片翻给方绍伦看,“她是个机灵的,在学校里结交了不少朋友,定坤给她安排的仆从也忠实可靠……这两孩子过去倒是不用担心,只是这么小,你急着送他们出去,没有别的缘由吗?”
他一向眼光锐利,能从细节处看得出方绍伦神色间的隐忧。
大少爷只能真假掺半的解释,“……您也知道,那姑娘实在是受我拖累,枉送了性命。她就这么两个弟弟,我肯定得照顾周全。我家里也有些不便外道之处,所以这事还得请您保密,帮忙尽快办理。”
他知道伍爷跟英领事馆关系向来不错,不然当初也不会选择送伍诗晴去伦敦。
伍爷颌首,“你放心,我会尽快替你办妥此事。”他把木盒推回方绍伦手边,“资费就不必了,你跟我自家孩子一样的……”
方绍伦站起身,“不是我不领您这个盛情,您肯帮忙已经是情分,没有让您垫付费用的道理。再说过去入学、入住也有其它花费,这点恐怕还不够,少不得有带累您的地方。”
他执意将木盒留下。他知道伍爷心里还把他跟张三看作一对,可事已至此,两人之间哪里还有可能?不能再仗着以往的情分占便宜。
伍爷沉默着将他送出门,临别到底还是说了一句,“定坤这个月底就回来了,你要是方便,过来一块吃个饭?”
方绍伦不置可否,含糊道,“到时候再说吧。”他怎么可能再跟他坐在一个桌上吃饭呢?
他迈出伍公馆的大门,举头看着天上悬挂的一轮明月,吩咐司机等候,徐步向前,踏上了一旁的塔楼。
一级级的阶梯在脚下蔓延,恍惚里还趴在那人宽阔的背上,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内心里尽是满足与安宁。莫名的酸楚奔涌上心头。
他清楚地知道,大概还有些什么留在他的心底。
可他已经不能再想了,想一想都是罪过。他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难道他还要执迷不悟?
如今的种种都是我的报应吧?方绍伦对着明月发出一声长叹。
第103章 不管夹杂多少爱恨情仇……
张定坤在冬月下旬回到了沪城,跟着的是赵文。临近年底,矿上事情少许多,矿工中有不少是居住在华缅边界线上的华人,都要回家过年,留左云和赵武守矿也尽够了。
这一次回归与上回的大张旗鼓不同,走水路入港,伍公馆的两辆车子在码头接了人,将随行的箱笼搬进后备箱,悄无声息的就回来了。
管家候在大门口,伍爷亲自迎出厅堂,满脸欣喜,“回来了?”不怪伍平康心下不平,伍爷待张定坤确实比亲儿子还好。
可张定坤也配得上这份好,他扶着伍爷胳膊,皱眉道,“司机说您上个月受了伤?”
“早好了,”伍爷挽起袖子给他看,“皮外伤,不碍事。”他将对方绍伦说的言词又说了一遍。
听到“东瀛商会”的名头,张定坤沉下面庞,“就没个具体人选?终归是有人指使吧?”
伍爷摇头,“这群人上蹿下跳,四处寻衅,既赔礼道歉又无大碍,也就算了。若细细追究,恐怕又起事端。”伍爷息事宁人的想法不难理解,年初那场祸事便是从棉纱厂几个工人打架斗殴蔓延开来的。
父子俩在客厅落座,分析了一番局势,伍爷沉声道,“只怕是要乱起来,国内的铺子不宜再扩张了。”
张定坤点头,“卢爷也是这个意思,这次回来没带多少货。”
管家来报酒菜已备,两人入席,边吃边聊,吃完又饮茶,对资产的处置做了一番筹划。
客厅的英式大笨钟敲响九下,赵文跨进门,先给伍爷行礼,又附在张定坤耳边低声道,“爷,打听到了,他们今晚在兰心看戏,言老板演《定军山》。”
虽是低声但并没有刻意回避,伍爷听得清楚,叹了口气,“定坤,我今晚其实约了绍伦,想替你接风,但是……他近来跟那个东瀛人走得很近。那人背景复杂,你要是能劝劝他也好。”
伍爷虽然深居简出,但多少听到些风言风语。
“行,您早点休息。”张定坤起身,拿了大衣往外走。
赵文的能干体现在方方面面,开车送他到兰心大戏院,又一路引着他穿堂过院,顺着一楼甬道,走到大立柱旁的阴影里,冲二楼一指,“在那呢。”
张定坤抬眼看去,二楼正对戏台的包厢有两抹并坐的身影。他的目光顷刻间便被左手那一位攫住。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大少爷是从不爱用刨花水的,嫌那香气刺鼻。此刻,鬓发却是油光水亮,衬得面冠如玉,更显风流潇洒。
爱看戏倒是不变,一双明眸凝注在戏台上,嘴唇微微的翕动,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窥探。
那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因此判断不出他是不是欢喜。可他看戏如果看到精彩的片段,必然会拍案叫好,会露出雪白的牙齿绽现一抹纯粹的笑容。半场看完,也没有这个举动,难道是今天言老板唱得不好?
张定坤痴痴看着,暗暗揣测着。
又是近半年未见,他太想他了,一落地便巴巴地让赵文去刺探行踪,尽管知道慰藉思念的同时也很有可能遭遇重创。像上次一样。
果然,斜刺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拈了一瓣冬瓜糖递到那张丰润的红唇边。大少爷温顺地张嘴,手指趁机抚过他的唇瓣。
大少爷似无所觉,眼睛仍看着台上,那只手掌便愈发放肆起来,一会伸过来捏捏他的耳垂,一会儿摸摸他的鬓角。
张定坤咬紧牙,赵文拖着他胳膊,“三爷,快下戏了,咱们去后门?”
他俩提前隐在后门门廊的阴影处,果然一阵鸣锣响鞭之后,前门的观众开始拥挤着往外走,后门通往包厢的楼梯也传来踢踏的脚步声。
两抹秀挺的身影相携着走了下来,临到门口,三岛春明接过侍从手里的大氅给方绍伦系上,“外头风大,别着凉了。”
“多费事,就这么几步路。”嘴里推拒着,还是摊开了双臂。
三岛春明意态殷勤,举止温柔地给他披上貂毛大氅,在颈间系了个结,又附耳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方绍伦啐了他一口,“少他妈胡诌,是我不肯盖被子吗?今儿你要再这样,我就睡客房了。”
这熟稔的声线和口气令张定坤心头巨震,言语中传递的亲密更令他酸涩不已。
两人上车走了许久,他仍愣在原地。赵文担忧地看着他,“三爷……”
张定坤拂开他,木木登登往前走。十一月的寒风劈面而来,他却越走越快,以至于在深夜的街头狂奔起来。
脑海里一幕幕地闪现着那些柔情蜜意的过往。“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我会负责的。”大少爷涨红着脸庞。
两人携手拜了关公,“今日我二人请您做个见证,在您跟前结为契兄弟,从此祸福与共,生死相依,永不相负。若有违此誓,任凭降罪。”
听他诉说身世,大少爷搂着他的肩膀,“那哪能呢,有我在,绝不能把你赶走……”
情到深处,爱到浓时,大少爷咬紧红唇,周身泛粉,一条腿踢他肩上,“张三你这狗东西……还不快点……”
点点滴滴如梦幻泡影,被寒风吹得粉碎。
他的大少爷变心了,这是张定坤几个月前扒在三岛府的围墙上就认清的现实。
可内心总怀着万一的侥幸,或许他只是一时气愤、或许是那东洋鬼子使了什么手段……他蓦地停下脚步,两手撑在膝上喘着粗气,转头看向追赶上来的赵文,一把攥住他胳膊,“你明天就回月城!交待的事情一定要记得!”
赵文连连点头。
第二天一早张定坤先开车送他去火车站,然后往长柳书寓来。
兄妹俩有阵子没见了,一见面还得先打暗号。
“哟,三爷,您可算是回来了。”柳宁笑嘻嘻地迎上来,转头吩咐灶房,“赶紧弄一桌好酒好菜。三爷请,今儿天字号包厢正好空着,原来是要等贵客。”
她把张定坤引进包厢,等酒菜上桌,遣开服侍的人,才卸下防备,“哥,你咋提前回了?我以为至少要进了腊月里。”
张定坤自然不瞒她,“方家老爷子那事有些蹊跷,只是当时急昏了头没想明白。过后一琢磨,总觉着不对……”他皱眉道,“我留在沪城装幌子,让赵文先行一步回去打探。”
柳宁跟着点头,“灵波上回过来也说了这事,她说老爷子虽然身子差,但那阵子山里住着,空气新鲜,吃得睡得,情况还算稳定。哪能被你几句话就气死了?倒害得你跟大少爷……”
张定坤心头一凛,有如醍醐灌顶。是了,方学群一死,他跟大少爷就成了死结。
他其实始终不信大少爷会变心,那一晚在塔楼上,在月色下,他说“我爱你”是那样认真。
更何况,即使在那种情况下,方绍玮叫嚣着要他赔命,大少爷也让他走了。如果不是当时就走,等方学群的死讯传开,方家族人聚拢来,恐怕还真走不了。
他原本晦暗的双眸又被点亮,转头问道,“你怎么见着灵波了?你回了月城还是她过来了?”
“我哪里走得开?她上个月来沪城送货,我俩找空儿见了一面。”柳宁打开包厢里头的茶几屉子,拿出一个锡铁小罐子递过去,“你给闻闻,是这个味不?”
张定坤接过细看,盒盖上赫然镌刻着“张氏龙虎膏”五个隶书体,盒底印着生产批号、日期,以及“方记药厂”的字样。
“哟,真让她捣鼓出来了?”他掀开盒盖,用指腹蘸了薄薄一层,涂抹在鼻端,细细闻嗅,片刻后点点头,“大差不差,还不够冲,估计药材的配比还得再调整一下。”
曾经驰名北地的“张氏龙虎膏”,如今只有张定坤还记得原来的气味了。当年哥仨南逃,兜里揣了几盒,逃难路上都使尽了。
“这也多亏大少爷,当时灵波道破跟你的关系,方家不肯再投资药厂,是大少爷一力承担。如今能在沪城打开销路,也是大少爷的面子……”她咬唇不语。
张定坤已经意会过来,“是那个三岛春明帮的忙?”
柳宁觑着他的面色,点点头,低声道,“方家在制药行当还是新手,沪城这些老字号原本是不肯上货的。后来东瀛商会先铺开,连东瀛名下的纱厂过节福利也发这个……”
“可如今报纸上都在抵制东瀛货……”自从签订《停战协定》后,华国与东瀛的关系愈发紧张,沪城民众不仅组织游行示威抗议,更自发抵制东瀛舶来的货品。
柳宁叹气,“有啥办法呢?大少爷名下如今只有这间药厂,养着的人都是要吃饭的。”她将从灵波那儿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灵波不知道你走水路还是走陆路回,再三叮嘱我,要是先见着你,让你一定回趟月城,她有事跟你说。”
张定坤点头,他自然要回去一趟,只是让赵文先打头阵,他看能不能想办法把大少爷哄回去。
自从上次匆匆一别,两个人就没个说话的机会。他相信只要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说,解开一些误会,找出一些端倪,事情必然有转机。
他本来就觉得大少爷对他有情,如今听柳宁一番说辞,更是笃信不已。
两人虽然生了嫌隙,但他护着他妹子,极力保留药厂,就算有从时局考虑的因素,未尝就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原本因为昨晚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种种,一颗心碎成了八瓣,此刻又被这点点滴滴的温情黏拢来。
“哥,东瀛商会往我这地界来消遣的人不少,我听他们说……三岛春明是有婚约的,而且是东瀛大族山本家的小姐,这门婚事涉及政局,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一点,当初去东瀛采购织机,张定坤便听方绍伦说过,当时还说婚事就在年底。但是年底三岛春明就来了沪城,看样子婚事推迟了。为什么推迟?难道是……为了绍伦?
张定坤心里一紧,第二天一早,就溜去了器械所。
他早打听清楚方绍伦的办公室所在,观察一番,见打扫卫生的老妪清理完后敞着办公室的门,便闪身溜了进去。他担心要是等在门口,大少爷不会让他进去。
一楼的办公室窗户隔着庭院对着马路,他躲在落地窗帘后,不时探头张望。
然而时钟滑向十点,也不见方绍伦的人影,张定坤心急如焚,担心他今天不会来。
好在十点一刻,一辆黑色小汽车驶入庭院,司机打开车门,后车厢跨出一个穿着西装披着大衣的身影。
是他的大少爷。他拂了拂衣领,施施然走近。
张定坤怔怔看着,心尖像被缝衣针刺穿。
他太了解他了,如果两人整夜的欢爱,那么第二天他走路必然是这个步态。早餐桌上他十有八九要发脾气,“……叫你悠着点不听,老子真的要被你害死!”
他爱怜地将他搂在怀里,“今儿不去算了?我帮你请假。”
“不行!”他从他怀里坐起身,“说不去就不去,你当城防队是你家开的呀?”
肆意放纵的罪证犹在眼前,他却不是那个罪魁祸首。
方绍伦慢慢踱入走廊。自从技术图纸和零配件到位,压根没人管他的考勤。可他尽量不旷工,因为这是他每天的放风时间。
他拿钥匙开了门,“啪嚓”一声随手扔在桌上。从西装口袋里摸出烟盒,随手点上一根,喷吐到一半蓦地察觉,“谁?”
锐利的目光转向窗户的位置,高大的身影缓步走出。
两人的目光对视,脑海里几乎同时闪过那一日港口送别,他在船上,他在岸上,视线交织,爱意流转。可如今……
方绍伦背过身,“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十分冷淡,“谁放你进来的?”
张定坤走近两步,在他侧目的逼视下停下步伐,“大少爷……”他换了多年前的旧称,声音里有一丝颤抖,“我想知道你好不好,”他带着祈求的口吻,“告诉我,你好吗?你……欢喜吗?”
方绍伦的脊背不自觉地微颤,他闭了闭眼睛,“欢喜?我怎么可能欢喜?”他冷声道,“我爹尸骨未寒……你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知道张定坤回了沪城,伍爷打电话到办公室邀请他吃晚饭。可他如何能够再毫无芥蒂地跟他同桌对坐?
他也不认为张三还会想跟他见面。他爹的死,张三必然是有愧疚的。而他的不忠,张三是亲眼目睹的,不可能不气恼。
愧疚和愤怒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道还不够划下一条拒不见面的鸿沟吗?
做什么又要跑过来问他好不好,欢不欢喜?这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情。
方绍伦冷下心肠,始终背转身不看他,“我叫你走。”
“绍伦,我在曼德勒买了个庄园,不是租的,是买的。有大片的草场,可以纵情地跑马。客厅里有一台钢琴,是从伦敦运过来的……”
“怎么?是要炫耀如今的财力?要我说恭喜吗?”
“不,我是想告诉你,”张定坤低声道,“如果你愿意,都是你的,你随时可以入住。”
“哼!”方绍伦彷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侧转身,用愤恨的目光睨了他一眼,“时至今日,难道我还能跟着你去印缅……”
“不是跟,是你自己。”张定坤疾声道,“我一年四季都在矿上,我还有别的住处,我可以一点都不来打扰你!”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只要他的大少爷安稳地、欢喜地生活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他能不能再走近已不那么要紧。
他回到曼德勒半年,终于参透了这一点。
院墙上看到的那一幕的确刺痛了他,即使到昨晚,看到他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也始终让他痛苦。可如果这是大少爷想要的……真是他想要的,那么,他应该给予祝福。
爱是成全,是放手,是只要你安好。
做不做得到,他都要努力做到。
方绍伦心头震动,偏头看了他一眼,旋即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一眼已足够他看清楚他脸上的真诚与憔悴。
不管夹杂多少爱恨情仇,那是他爱过,甚至也许还爱着的男人。多看一眼,都能让人全线崩溃,再多待一秒,也许他就会忍不住奔向他的怀抱,将所有的委屈和烦恼尽情倾诉。
“出去。”他冷声道,“马上给我滚!”他握紧桌角,似在极力压抑怒火。
张定坤不由自主退向门边,他理解他的愤怒。大少爷是方家的长子,他敬重他的父亲。他不想办法解开这个死结,他不会接受他任何好意。
他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方绍伦颓然地跌坐在办公椅上。
他难道能告诉他,他遭受着那种胁迫?大少爷说不出口!何况,一个连伍爷都不放在眼里的人,难道就不敢向张定坤出手?
“……你试图向谁求助谁就一定会倒霉。怎么样?要不要赌一赌?”三岛春明笃定、得意的嘴脸又出现在眼前。
这都是他惹来的祸端,不应该再殃及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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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时分,三岛春明照旧来接他吃饭。
“今儿不想出去吃,回家吃锅子吧。”三岛府的厨子是从东瀛带来的,做的寿喜烧很纯正。
三岛春明示意司机往家开,觑一眼他的面色,“心情好像不太好?”
方绍伦不信他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无非是司机监视所得。他随意地点点头,“嗯,见了个不想见的人。”
三岛春明扯着他胳膊拉进怀里,目光审视,嘴角微翘,“真不想见?”
“相见不如怀念吧。”方绍伦垂下眼睛,温顺地靠在他肩头。冬天比夏天强点,硬裹在一块至少不嫌腻歪。
“你怀念他什么?”
“你有完没完?!”方绍玮白他一眼,坐起身。他再来拉扯,他径直甩开。
看他生了气,他倒是高兴了。进门吩咐幺娘拿酒,说要陪他喝一杯。
方绍伦明白,他亲口承认过他爱张三,三岛春明也清楚他跟张三的纠葛,要是见了面一点波澜都没有才不正常。
他从善如流地摆出借酒浇愁的架势,两人就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慢喝慢聊。
多说多错,方绍伦并不趁机剖白,端着酒杯,一口一口的抿,脸上挂着点惆怅。
反倒是三岛春明先打开话匣子,“绍伦,”他眯着眼睛看他,“其实我真不明白,那贱民……有什么好?”这人骨子里有很强的民族优越感。
方绍伦脑袋木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答。张三的好,他无数次的感觉到,就连今天他也感觉到,可他不该说,也不能说。
“大概是……”他脸庞泛起一点红晕,“嗯,很厉害。”
这个随口的答案却刚好命中三岛春明心目中的标准答案。他从一开始便认为方绍伦是因为情欲的驱使,先臣服肉|体,尔后是心灵。
他原本不屑于走同样的路线,可事实证明,这条路最快捷。随着两人在床事上的和谐,方绍伦是肉眼可见的变得乖顺了。
“那……他厉害还是我厉害?”三岛春明端着酒杯,微醺的双眼状若不经意,实则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方绍伦被哽住,酒杯挡脸,不肯答。
他干脆走过来,夺过他手里的杯子,把他拖坐在腿上。佣人们早知趣地避开,开阔的厅堂里只剩下嬉闹的两个人。
“你非让我回忆一下?”方绍伦皱眉。
三岛春明钳着他下颌,“我不信你没有评断……”他将炙热的手掌伸进毛衣里,贴着肌肤游走。
方绍伦喉结滑动了一下,“……差不多吧。”
这答案显然不令人满意,他挠他胳肢窝。大少爷最怕痒,被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停停停……非要分个高下的话,”他实话实说,“他口|活比你厉害。”
三岛春明把他扑倒在沙发上,带着点气恼又带着点愉悦地扒他衣服,“是吗?那我要多加练习……”
这一夜自然又厮混到很晚,第二天方绍伦腰酸背痛地起身,一看墙上挂钟已经十一点,刚要跳起来,又猛然想起是周末。
叹了口气,呆坐一会,才拉铃。佣人们捧着铜盆、毛巾、衣物鱼贯而入。
三岛府这些臭规矩其实也是学的华国,不止唐宋文明,士大夫阶层糜烂的生活方式也在东瀛贵族阶层保存得很完整。
他对镜照了照脖颈上的痕迹,选了件高领长衫,堪堪遮住。
这两层楼上上下下都烧着热水管,倒是不用再穿外套,慢腾腾走下楼,却见客厅一抹熟悉的身影,听到动静,抬起头看过来。
方绍伦微微脸红,“闵礼,你来了。”
他知道袁闵礼主管棉纱厂,跟三岛春明有合作,但合作的深度他并不太清楚,目光扫过去,两人对坐的茶几上摆着几叠文书。
看他走近,三岛春明合上纸页,递给一旁和夫,起身笑道,“饿了吧?早饭、中饭一块吃了。闵礼兄难得来一趟,快来陪客。”
事实上,方绍伦觉得自己才像那个客。三岛春明和袁闵礼不时聊些棉纱厂的合作事宜,两人都吃得不多。
三岛春明往他碗里夹菜,“幺娘特意炸了你爱吃的天妇罗。”
袁闵礼的目光凉凉地投过来,面庞上却挂着温文的笑意。
方绍伦食难下咽,推碗起身,“你们慢聊,我出去一趟。”这屋子里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第104章 两人在月色灯火前,把……
方绍伦在长衫外披了件大衣,让三岛府的司机送他到卢氏洋行。下了车,他打发司机先回去。
司机不肯走,大少爷怒目相向,“上班守着就算了,周末还不让人得个清净?滚!”
刚把人骂走,卢光灿迎出来,作揖笑道,“绍伦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里面请。”
他上次送他回器械所,后头约打球一直没约成。卢光灿过完年要携妻返回英国,方绍伦想送二宝去伦敦,刻意结交,主动打过几次电话到洋行,关系亲近不少。
“正想明天打电话到你办公室,那表的配件总算邮寄到岸,我盯着我们这的老师傅亲自给你修的,你看看。”卢光灿将那块金表拿出来。
他在英国生活多年,举止洋派开放许多,攥着方绍伦胳膊要帮他戴到手腕上,长衫面料光滑,一下撸到肘间,露出几道暧昧的红痕。
方绍伦忙把袖子拉下来,面上飞霞,心里把三岛春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人穿着衣服有多优雅、矜贵,脱了衣服就有多凶猛、下流,跟头野兽似的。
这事要拎出来单论,论长短、论大小,他跟张三确实没差多少。但少了爱意的浸润,他妈就跟上刑一样难熬。
大少爷哄着、骂着,多数时候能将他框在正常范围内。可昨晚那番比较明显把人刺激到了,一遍又一遍将他啃噬,一刀又一刀将他洞穿,跟饿了半个月才出笼似的关不住。
卢光灿见那张俊秀面庞上闪过难堪,忙道,“表带子我做主取了一截,你看看合不合适?”
方绍伦将表扣紧,“刚好。”
“喝杯咖啡?我刚磨了半罐豆子。”他拉着方绍伦胳膊挽留。
这样一个长相气质都格外出众的人,胳膊上那些暧昧的红痕,手腕上那块难得一见的金表,怎么看都是个有故事的人。泛泛之交没有听故事的资格,他想了解他更多一点。
大少爷正好不想太早回去,从善如流地跟他进了内室。
卢光灿幽默健谈,一边冲泡咖啡,一边跟他说些趣事。作为洋行少东家,他爱好收藏名表,“大部分在伦敦,我带了几块回沪城,你想不想看看?”
方绍伦点点头,“也好。”
卢光灿打开屋角的保险柜,捧出个木盒子。启开盒盖,露出几块不同样式的表来,显然是少东家的珍藏。正说得起兴,外头老掌柜急匆匆走进来,“少东家,税务稽查所的来了。”
洋行大多有外资背景,一向不太受监管,“没给他们看租界发的执照吗?”
“他们不看哩,”老掌柜一脸忿忿,“伊凶得来像煞狼一样!”
卢光灿只好合上盖子,跟方绍伦一块起身。走到外头大堂一看,还真是税公所的,胳膊上挎着袖章,手里拎着本册子,态度颇为恶劣的在那里叫嚣。
他冲老掌柜使了个眼色,示意准备红封,又向方绍伦道,“今儿不巧了,本想跟绍伦兄好好聊聊……”
税公所向来是索拿卡要的典型,方绍伦摆手道,“你忙,下回再约。”
卢光灿朝他露出个歉意又遗憾的眼神,将那些人迎进内堂。
方绍伦在柜台结了修理款,走出洋行大门。这几个月吃住都在三岛府,薪水奖金没少发,倒是用不着分期了。
对街传来“嘀”一声汽车喇叭声,抬头看去,驾驶室的玻璃窗降下来一线,露出半张英俊的侧脸。
方绍伦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随口问道,“闵礼就走了?他来沪城干什么?”
“他来干什么你明天看报纸就知道了,”三岛春明冷笑道,“倒是你,来这里干什么?税公所的没有打搅你们好事吧?”
方绍伦转头,这才发现他面色不善,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些人你叫来的?”
三岛春明避而不答,“谁让你把司机打发走的?你跟这洋行的少东家很投缘?上回让他送你到所里,周末还来跟人约会……”
“约个屁啊约!”大少爷一下就冒火了,“我是犯人吗?一天到晚叫人跟着我!还有没有人权了?”
他将手上金表取下来摔他怀里,“还你!”推门要走,三岛春明一把攥住他胳膊,捡起那只表,面色由阴转晴,“原来是修这个?怎么不叫和夫来……”
方绍伦气得脖颈都红了,“我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了?”
“没有。”
“……你干脆把我拴裤腰上得了!”
“如果可以的话。”
“……”
“……好,你赢了!”方绍伦挣不脱又打不过,只能认输。
自由是一定要限制的,但要披上一层温情的外衣,三岛春明搂着他肩膀,“我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他轻抚着他的面颊,“沪城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骗术高超、口|活厉害的人也在……绍伦,下次不要遣开司机!”他警告地捏了捏他下颌。
那贱民在沪城,他绝不允许他再跟他见面。
方绍伦懂他的意思,跟他对视一眼,怒火在眼眸里膨胀,却只能深吸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好了,别生气了。”三岛春明解开袖扣,将自己手腕上那只表取下来,攥过方绍伦胳膊,“你戴我这个吧,我戴你那个。”两只表的质地、款式接近,显然出自同一品牌。
“我不要!”方绍伦余怒未消,但到底没有把手抽回来。他懒得跟他打架。
三岛春明径直给他扣到手腕上,又凑到他耳边,“你向来是说不要的……”
方绍伦回头瞪他一眼,伸手在他嘴上揪了一记。三岛春明借机扳住他脖子亲了一口,“我亲自来接你,还不回去么?”
大少爷眼珠一转,“人帮忙修个表才赚多少钱?你把这群吸血的弄来,”他指了指洋行内外晃动的身影,税公所那群人还煞有介事的在那核查物品,“有本事弄来,能不能弄走?”
三岛春明看他不肯罢休,无奈地摇摇头,降下车窗,胳膊伸外头挥了挥。
方绍伦回头,只见跟在后面的一辆小汽车停了下来,少顷,车上下来个人影躬身靠近。
三岛春明用东瀛语吩咐了几句,那人“嗨”了两声,穿过马路,步伐疾速地进了卢氏洋行,果然不消片刻,便将先前叫嚣的那帮人领了出来。
大少爷愣了愣,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意识到三岛春明出门还带了鹰犬。而且连税公所这种机构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由此可见,东瀛对沪城的管控渗透到了什么地步。
他面色有些发白,勉强勾起嘴角,“行了,回家吃饭吧。”
第二天他坐在早餐桌前翻看着报纸,一则新闻跃入眼帘:“可叹荣华富贵不过黄粱一梦/原海关署长魂断黄浦江!”黑粗字的标题下一篇详细报道,洋洋洒洒记录了原海关署长关九爷酒醉后失足落水,司机和仆从全力营救,捞上来已经一命呜呼的经过。
关九……死了?方绍伦联想到苏娅萍在法庭上的指控——“关九为保官路亨通,逼我以身伺客……”
当初关四、关九虽遭撤职查办,但如今这世道,银钱运作到位,辑查几日,拖上一段时间,也就不了了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家就算没落了,也不妨碍关氏兄弟继续过逍遥日子。
三岛春明裹着棉睡袍下楼,一脸餍足地伸着懒腰,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耳垂,俯身扫了一眼报纸标题,“绍伦觉得这个人该死吗?”
方绍伦点点头,又摇头,“该不该难道我说了算?”
“如果绍伦说了算,第一个该死的就是我吧?”三岛春明拿起桌上面包,似笑非笑的睨着他,掰一块面包塞嘴里。
“你心里有数就行。”方绍伦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事……是闵礼?你帮了他?”
三岛春明摆手,“帮?没有,是交换,纯粹的合作关系。”他原先有些看不上袁闵礼,打过几次交道之后倒多了三分佩服。
他姿态优雅地举起咖啡杯轻啜一口,“你们华国人的隐忍功力确实是一流的。”又比了个大拇指,“这个时候下手可不是容易多了么。”
方绍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关九的确该死,可袁闵礼利用东瀛人弄死了他,也不知道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三岛春明附在他耳边意有所指,“江面开阔,水流湍急,丢几个人进去容易得很,能捞到全尸都算幸运哩。”
方绍伦不悦地把他推开,径直去器械所上班。
一整天坐卧不宁,提前下了班,让司机送他去沪政厅。
踏进熟悉的走廊,远远传来鲁胖子爽朗的笑声。往年边走,城防这块也轻省许多,他和罗铁、马千里伙着几个队员在大办公室里头说笑。
“哟!兄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看见方绍伦,他大笑着上来拍他肩膀,“混得不错呀,这西装笔挺的,可比我们这身皮子好看!”
城防队的制服夏秋款还行,冬天那大衣质地粗糙,穿身上鼓鼓囊囊的。
“好久不见了,来看看你们。”方绍伦笑道,“什么时候有空?请大家吃个饭。”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上!”鲁胖子向来豪爽,“上回忙忙乱乱,都没给你摆个送行酒。今儿我请,大伙作陪,上回咱俩喝酒那地界怎么样?那儿卤牛肉不错!”
方绍伦也不跟他讲客气,“行,就那吧!”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出了沪政厅,穿过对街,涌进后巷的小饭馆。
鲁胖子是常客,招呼着老板,“今晚月亮好,把桌子架外头!烧个火盆子,把酒先烫上!”
方绍伦冲跟过来的司机挥手,“不回去吃饭了,你先回去说一声。”
鲁胖子笑道,“家小到沪城来了?还要报备。”
“没有。”方绍伦不欲多言。
罗铁扑上来挤眉弄眼,“方队,是不是上回那个姑娘……”他说的是沈芳籍,大少爷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姑娘都已经作古了。
“我可不管啊,咱哥几个难得聚一回,”鲁胖子吩咐老板赶紧上菜,“就是回去跪搓衣板,也得不醉不归!”
“行!”方绍伦捧起那碗烧刀子,“我先敬大伙一杯……”
这一喝就到了月上中天。
沪城的冬天还算干燥,虽说北风“呼呼”地吹,但明月悬挂于天际,清辉遍撒。巷子里行人渐渐稀少,只有院子里这一堆人还在热火朝天的拼酒。
炉火“哔啵”,映照着几张醉意朦胧的脸庞。
鲁胖子喝得面红耳赤,“……咱可不是孬种!当年跟老毛子抢铁路,飞机大炮什么没见识过?退半个脚趾头都他妈是狗娘养的!后来说打阎老西,老子就不干了……”
在众人的闹腾声里,一抹修长的人影顺着巷道缓步而来,渐渐在月色下现出身形。西装外披着斗篷,墨黑微卷的头发迎风招展,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
他驻足于火堆前,一群人不由得收了声音,抬头看向他。
方绍伦踉跄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三岛春明上前扶住他,“喝多了吧?该回去了。”
鲁胖子睁着一双醉眼,挥舞着胳膊,“兄弟!这、这谁呀?”
方绍伦打了个酒嗝,“嗯……这是……”他攥着斗篷的衣襟,垂头想了想,说了个在场众人都意料不到的答案,“……我爱人。”
片刻的寂静之后,罗铁率先吹了声口哨声,紧接着笑声掌声四溢。
好男风这事古来有之,摆到台面上的没几个。方绍伦是富家公子的背景,来接他的这一位更是从头到脚都透着讲究。两人在月色灯火前,把臂而立,跟一对璧人似的。
鲁胖子唰了个干净瓷碗,满上烧刀子,捧到三岛春明面前,“来!我兄弟的——爱人!跟哥走一个……”
“爱人”是个新鲜名词。
自从一个有名的诗人,在他的诗剧中写出这样的词句:“九嶷山的白云哟,有聚有消;洞庭湖的流水哟,有汐有潮。我的爱人哟,你什么时候回来……”
“爱人”渐渐成了情人、恋人的代名词,一种更文艺的说法。
等三岛春明挥别众人,将方绍伦拉上车,他迫不及待地吻上了他的唇,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的方式。方绍伦不甘示弱地啃回去……
两人双双瘫倒在布団上的时候,三岛春明转头,看着身畔喘息不止的人,轻声道,“我是你的爱人吗?”
方绍伦翻身背对他,“仇人。”
三岛春明把他拖回来,拔拉到身下,“绍伦,”他呼吸间带着微微的酒意,漆黑的眼珠子攫住他绯红的面孔,“你爱我吗?”
方绍伦闭着眼睛,不肯回答。胸膛起伏着,余韵未消。
欺身而上的人轻而易举再次……方绍伦“啊”地大叫了一声,“……你他妈到底有几根?”
“告诉我,绍伦,你爱我吗?嗯?”深深浅浅的粉色由表及里,最艳丽是那张红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三岛春明喘息着,狠狠吻住它,含糊道,“不回答……那我们就这样睡吧。”
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大少爷有气无力的呻吟,“……我们在做什么……恨吗?你他妈……恨死我了吧……”
低低的哼笑声在耳边响起,他退出去,又八爪鱼一样地缠上来,头枕在他臂弯里,“抱着我,你抱着我吧……我冷。”
睡一块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三岛春明有这么多怪癖,不睡枕头,一定要睡他胳膊上。裹着、缠着、黏着,跟牛皮糖一样。
屋里烧着热汽管,浑身冒汗的方绍伦想一脚踹开他。让我死吧,他恨恨地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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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过半,方绍伦终于回到了月城,虽然是在和夫的陪同之下。
或许是那个“爱人”的称谓取悦到了三岛春明,当然大少爷的理由也十分充分,“按我们华国的习俗,亲人去世的头年是有很多祭祀仪式的。”
“我陪你同去?”三岛春明带了点试探的口吻。
“也不是不行,”方绍伦点点头,“不过事先声明,咱俩不能睡一间房啊,得按规矩来。”
“真有这个规矩?”
“怎么没有?沐浴、焚香、斋戒,亏你还自称对咱们的传统文化知之甚详。”
“那好吧,让和夫陪你去。”
“怎么?不能睡一块就不想去了?”方绍伦攥着他的领带,轻拍着他的面颊,脸上露出点揶揄的笑意,寒星似的眼眸里蕴藏着微微的嘲讽,语气中又带着难以言说的亲近,“瞧瞧你这德性!”
三岛春明怔怔看着他,用东瀛语喃喃道,“如果你是在演戏,那真的演得太好了。”
方绍伦假装没听清,“你说什么?”
三岛春明揽他到窗前,推开半合的轩窗,看了看天上那轮明月,目光转向他,“今夜の月は綺麗ですね」。”
方绍伦在月辉里垂下头,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轻柔的吻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
过了两天,三岛春明亲自送他上火车,抚着他的衣领,在他耳畔低声,“让和夫陪着你好吗?不要让我担心。”他勾起嘴角,“我的爱人。”
方绍伦抖落一地鸡皮疙瘩。他懂他的意思,和夫这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实际上是三岛春明的左膀右臂,替他筹划、监视、管控着他的一切。
他很自觉地让老管家将和夫的行李送到他院里,日常出入也带着他。
月湖四遭总算取下那些白布白幔,应景应节的挂着红灯笼,树木葱茏,甬道洁净,仍是一座气派、开阔的府邸。
方绍玮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容易受情伤的人,痊愈能力往往也很强。他攥着把弹弓,在院里打麻雀,逗得奶妈怀里的方思源“咯咯”的笑。
思源已经满了百日,养得白白胖胖,小脸上的神情很生动。他鼻子、下巴都遗传了方家人,只有一双眼睛像极了沈芳籍。
方绍玮将他当成心头宝,一天到晚“宝宝,宝宝”叫个不住。灵波从二楼窗户伸出个脑袋,不悦地喊道,“小点声!囡囡正想睡午觉呢!”
这一幕刚好落进方绍伦眼底,灵波也看见了他,披着斗篷走下楼来,蔓英牵着含章跟在后头。
“大哥回来了?”两人施了个礼,又叫含章叫人,小丫头已经能够吐字清楚的喊出“大伯”了。
方绍伦走过去捏了捏她白胖的小脸颊,“不睡觉了?”
灵波撇了撇嘴,“一天到晚闹腾着呢,哪里睡得安稳?到底山里清净。”
蔓英柔柔地笑,“说要下山来住的也是你,这会子又嫌吵了?”
“这不过年嘛,药厂也放了假。”灵波瞄一眼院门外经过的人影,高声道,“再说老爷子在那仙逝,我到底有些怕呢。”
方绍伦蹙眉,不懂她为什么提这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是九姨娘丁佩瑜扶着小丫鬟的手从院门外经过。
看见方绍伦的身影,丁佩瑜挺着大肚子慢悠悠走进来,“大少爷回来了。”她穿着簇新的绣花袄子,披着狐狸毛的大氅,孕期长胖了不少,脸如满月,薄施脂粉。
“姨娘这是从外头回来?天冷地滑,您可得小心些。”灵波一脸关切,“回头要有点什么闪失,只怕老爷子要托梦怪罪。”
丁佩瑜脸色难看了两分,冷声道,“我就街上逛逛,能有什么闪失?你们聊吧,我乏了,得回去歇着了。”
方绍伦看着她的背影,嗔了灵波一句,“你这嘴巴,别说那些不吉利的。”出了沈芳籍那档子事,大少爷是真的怕了。
灵波哼了一声,“我在山里不无聊么,就想打打嘴皮子仗。方绍玮!”她走到外头庭院里叫嚣,“拿你那弹弓,打只麻雀给我们囡囡玩!”
方绍玮走过来喊了声“大哥”,冲灵波皱眉道,“含章又不喜欢麻雀,好不容易抓到手,转眼又给放走了。”
“你只管抓吧,玩不玩是她的事。”
“你这不存心消遣人么?”
“消遣你怎么了?”灵波一张利嘴寸土不让,“你反正闲得很。”
方绍伦也觉得讶异,年关大节,一家之主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才对,哪有空在后院厮混。他疑惑道,“你不用去公司或者厂里吗?这眼瞅着要过年了。”
“有二哥呢!”方绍玮一脸不以为然,“周家几个表兄也能干,他们决断不了的事自然会来找我。”
他觉得袁闵礼说得很有道理,一些琐碎事都要找东家的话,要下边的人干什么?他是负责掌舵的,把控好大方向就行了。
方二愣子的那点小心机全使在了家里头,顺利接掌家主之位,没让他哥抢走,似乎就完成了使命,可以功成身退了。
方绍伦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他也没脸面教育他,主要是说了人家也未必听。
他领着和夫去了“博新棉纱厂”。
一到西郊却是吃了一惊,“博新棉纱厂”的鎏金招牌隔老远就闪着银光,厚重的铁栅栏后是十来栋厂房,大门口几个穿着制服的护院,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看到小汽车开过来,机灵些的两个上前来拉车门,堆叠着笑脸,“大少爷回来了?”
方绍伦抬头看一眼高耸的烟囱,此刻正冒着滚滚浓烟,“还开工呢?还没放假?”
“早着呢,少说也得过完小年,”护院满脸堆笑,“前阵子二爷又从沪城带回来一摞订单。”这年月只要有钱赚,谁还管放不放假呢。
迈入大门,两侧一排排整齐的货栈,堆满了成捆的棉花和打包好的棉纱。其中一间敞开着,几个戴着蓝布大帽的工人正往货架上堆货。
袁闵礼领着周家两个表兄从一栋厂房中走出,看见方绍伦,露出个难掩喜悦的笑容,“回来了?”
他精心打理的厂子,正想显摆给在意的人看。他招手示意方绍伦跟他走,新修的厂房,地面统一水泥浇筑,墙壁上挂着“实业兴国/信誉至上”的生产标语,一排排织机整齐地排列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新上了六百张!”袁闵礼比了个手势。齿轮飞速旋转,皮带在轨道上快速滑动,空气中弥漫着棉花的纤维,在透窗而入的阳光照射下,形成一层淡淡的雾气。
工人们统一穿着粗布工作服,头上戴着布帽,脸上竟然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双双或粗糙或宽大的手在机器间熟练地操作着,将棉花送入,将棉纱抽出。
方绍伦看着这番欣欣向荣的景象,不得不对袁闵礼表示佩服。他耳畔回响起他爹的感叹:“……行商创业讲究天分,不说张三,袁家那二小子都比你们兄弟俩强多了……”
方学群精明一世,两个成人的儿子,却是一个耿直一个木楞,大概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
周家两个表兄领着和夫四处转悠,袁闵礼则带着方绍伦走进新落成的办公大楼。
这栋两层的建筑比厂房修得精致,外墙刷着淡黄油漆,内室挂着白色窗帘。厚重的大门半敞着,阔大的办公桌边是一列整齐的文件柜。
方绍伦随手抽出来一本,上头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生产数据。抛开家族观念,作为管理者,袁闵礼的确比方绍玮出色。
“闵礼,棉纱厂交给你经营管理,是个十分正确的决策。”他由衷感叹,沉默片刻,又道,“以后就靠你了。”
袁闵礼愣了愣,“绍伦……”
办公室的门被叩响,一道窈窕的身影跨进来,拍掌笑道,“大少爷也在这里!张三爷、袁二爷,我们这请客的席面可太阔气了!”
第105章 他还想跟他做一次,什……
从门口踏进来一双俪影,竟是赵书翰和董毓菁。赵书翰穿着长衫,仍戴着黑框眼镜。董毓菁则盘着发髻、穿着夹棉的旗袍,脖子上系着大红围巾。
“哟,二位教授大驾光临,”袁闵礼招呼二人在沙发上坐下,“我这商贾逐利之地,今日竟有芝兰入室,满座生香呀。”
小丫头端着茶盏在门口探头探脑,袁闵礼挥手示意她退下,烫杯煮水,亲自沏茶。
方绍伦久未见二人,也露出欣喜的笑容,“学校还没放假吗?我听灵波说,药厂那些水电设施都是赵教授帮忙设计排布的,还没谢你哩。”
“早放啦,”董毓菁歪头冲他笑道,“我们到府里送帖子,老管家说大少爷往厂里来了,倒正好,袁厂长这份也一并落妥了。”
赵书翰拱了拱手,“举手之劳,谈何谢字。”他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两张请柬,方绍伦接过展开,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后日在“玉楼东”设席,一看就出自董毓菁的手笔。
袁闵礼在一旁笑道,“绍伦你还不知道吧?书翰和毓菁上个月举行了婚礼。”
“哦?怎么没人通知我喝喜酒?”大少爷倍感惊喜,“郎才女貌,这可真是天作之合!”
“在老家办的婚宴,路途遥远就没有劳动诸位。”赵书翰在课堂上历练了两年,口舌比之前伶俐多了。“所以趁着年底,张三爷、大少爷都回来了,袁厂长想必也比平时松快些,想请诸位一块吃个便饭,不知道肯不肯赏脸?”
张三爷和方家大少爷为抢方家大少奶奶婚礼上大打出手的闹剧,月城自然是无人不知的。但赵、董二人又不同,董校长与柳宁有同志之谊,又将赵书翰和董毓菁也发展成了组织中的一员,平时多有沟通,两人虽然对内情知之不详,但至少不会听信传言。
方绍伦怔了怔,点头道,“那肯定是要来的。”这种情况不便推却。
遥想当年一块坐船从东瀛回华国,没想到还能缔结这段良缘,他伸胳膊敲了敲赵书翰肩膀,瞄了董大才女一眼,笑道,“你小子捡着大便宜了!”
董毓菁大大方方笑道,“要不是绍伦你推荐书翰来西岷任教,咱们也没这缘分,回头席面上要敬你一杯酒。”
“一杯哪够?”方绍伦抿着嘴笑,“三杯起步吧!”
赵书翰接腔,“我酒量可不行,不过我刚从三爷府里来,已经委托好了,你们几个海量的比比高下。”
这话不好接,方绍伦轻咳一声。
袁闵礼与他默契不减,在一旁插话,“毓菁,稿子我看了,把我捧得太过了,发出去要招人笑话的,你再改改吧。”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谦虚?!”董毓菁掩嘴笑道,“您跟张三爷,一个捐资实验室、一个拨款修校舍,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怎么就当不得两句夸奖了?大家伙都知道,我的专栏是从不写半句假话的。”
董毓菁笔耕不辍,笔名已经小有名气,在《月城日报》上设了专栏,经常撰文叙写月城的新鲜人事。
“实验室?”方绍伦不由出声问道。
“是,”董毓菁笑道,“三爷在印缅发了财,大手笔捐资了我们学校的机械实验室,可把书翰乐得跟什么似的。”
赵书翰在一旁连连点头,“三爷向来仁义,袁厂长也是我辈楷模,我觉得你那两篇报道都写得太朴实了些,要起到号召的作用,还要多添些溢美之词。”
“你没听见嘛?就我原来那么写,二位大爷都不同意哩。”
“两位确实过于谦虚了……”
方绍伦深感汗颜,三人一起长大,这两人都凭着自身才干,事业有成,为家乡建设添砖加瓦,再看看自己,却是身无寸功。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二人送完请柬,约定了后日的聚餐,就要告辞,方绍伦跟着起身,袁闵礼出声道,“绍伦,我还有事想请教。”
门口候着的小丫头进来,送赵、董二人出去,方绍伦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绍伦,你有事瞒着我吗?”袁闵礼是个细致、敏感的人,又与方绍伦相交多年,他之前说的那句话和脸上的表情,让他产生了疑惑。
方绍伦知道他向来犀利,但两人间尴尬的情形已令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倾诉,寻求帮助了,他摇摇头。
袁闵礼紧追不舍,“你是不是……不想再回沪城去了?”那日做客三岛府,他的推却和窘迫,他看得一清二楚。
大少爷避而不答,转口问道,“你跟……东瀛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吗?”
他没有说三岛春明的名字,从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厂房、精致齐整的装修,他已经意识到这绝非个人私底下的合作。
袁闵礼见他没有否认,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喜,他站起身,“绍伦,你跟我来。”
他领着方绍伦下到一楼,却没有出院门,而是走到院子角落里,推开一张不起眼的小木门。
一道盘旋的阶梯出现在眼前,壁上赫然挂着一盏油灯。方绍伦略一踌躇,跟在他身后,沿着阶梯盘旋往下。
灯盏将两人的身影映照在石壁上,往下足有二三十级台阶,脚终于踏到了实地。
袁闵礼提着油灯,示意方绍伦细看,竟是一座地下仓库,并不十分宽敞,但是沟壑纵横,似乎各处皆有延伸,生石灰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闵礼,你……修这么大的地下室做什么?”方绍伦顿感讶异。
西南地质干燥,有些农户或商铺的确会挖地窖,储藏物资。但鲜少如此大规模,且棉花、布匹是不适合存放在地下的物品。
“这是按照东瀛的要求。绍伦,”袁闵礼将油灯挂回墙壁间镶嵌的铁钩上,“诚如方叔所料,东瀛人主动提出合作的原因是想将‘博新’当成他们在西南的据点。”
“据点?”
“对,虽然他们并未明说,但是看各项规划,十有八九是这个打算。”他示意他看向墙角堆放的麻袋。
所谓据点,基本上用以储备、生产、运送各项军需物资,以备战时之需。
方绍伦震惊万分。三岛春明的真实身份,他心里已经隐约有数,绝非单纯的东瀛商人,可从袁闵礼口中得到实证,还是令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袁闵礼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方绍伦跟三岛春明之间隔着国仇,跟张定坤之间隔着家恨,他最终的归宿只有可能是月城。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小一起长大,年少情深始终放在心坎里的人,“绍伦,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心里话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跟我说实话吧,你是否看清了那位三岛先生的真面目?我知道,当民族大义与个人情感相悖的时候,你不可能再……回月城来吧,绍伦,这里是我们的家乡,父老乡亲都在这里,哪里也没有我们月城舒坦。”
方绍伦皱眉,“你既然知道东瀛的狼子野心,为何还要与之合作?”
袁闵礼摇摇头,“绍伦,所谓‘危机’是指危险和机遇并存。我的确可以拒绝这项合作,但你应该清楚,东瀛的野心并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熄灭,他们会寻找更合适的据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月城、不能是‘博新’?”
他俯身从麻袋中掏出一把粟米,放在掌心研磨,“月城是我的家,‘博新’是我一手修建的,物资在我手里。雁过留痕,东西拿来好说,想全拿走,可没那么容易!”袁闵礼英挺的面庞上泛出微微的得色。
“何况有句古话,‘兔子不吃窝边草’,真要打起来,总不能先从据点开始吧?沪城为什么相对安全?因为各国的租界都在那。”他指着高墙上的气窗,“退一万步,你忘了?咱们这厂子在哪?西郊!西郊再往西是哪?”他转头目视方绍伦。
“青山寨!可是……”
“我已经将他们扫清了!”袁闵礼翘起唇角,他极擅长借力打力,自从得到东瀛的资助,招兵买马,里应外合,“我总算替我哥报了仇!”
青山寨是土匪窝,把守着西南通往印缅的交通要道,当年袁闵礼的大哥便是被青山寨的土匪连人带货掳去。土匪下手没个轻重,袁大哥又不甚壮硕,一番纠葛受了重伤,拖了两三个月就去世了。
方绍伦记起张定坤跟他说的内情,他颇有些愧疚地垂头,“闵礼,这事是我们方家对不起你。我知道,当年我爹并没有派人去营救你哥……”
袁闵礼满脸冷笑,“何止!我哥为什么会亲自去印缅进货?为什么会走这条道?都是多亏了方叔的指引!”
他原本满脸愤恨,转头看清方绍伦脸上的歉疚,又熄了怒火,“绍伦,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怪不到你头上。如今青山寨已经被我荡平了,方叔也已仙逝,咱们不扯过去那些恩怨了!”
“你回月城来好不好?”他殷殷期盼,“绍伦,乱世要当墙头草,哪边风大咱就往哪边倒。”
他转了个圈,示意了一下地库里交错的巷道,“这儿是我主持修建的,留了极为隐蔽的通道,实在不堪,搂批物资往山上撤!青山寨如今成了咱们的地盘,各项防守工程正让可靠的人修着哩。那地势易守难攻,咱们占山为王,也体验一把当山大王的快活。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话么?”
十几岁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心中都曾经充斥着纵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潇洒,只要我愿意,天下都是我的!没有逃不脱的厄运,没有征服不了的人心!
“绍伦,你别去沪城了,留下来吧。”方绍伦抬头,昏暗光线里,袁闵礼眼底的炙热幻化成两点晶莹,与三岛春明某些时刻的眼眸重叠。“你相信我,我可以护住你!”
他慌忙转身,腰间却已箍上来两条臂膀,“别走,绍伦,”袁闵礼从身后紧紧地搂抱着他,“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方绍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使劲掰他手腕,“我是说一辈子的好兄弟!闵礼,”他抬高了声音,“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腰间的桎梏却异常坚固,“绍伦,绍伦……”
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你知道我有多么的痛苦么……你不肯让我进一步……可我也没法退回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从袁闵礼新婚之夜突破底线,到那封长长的求爱信,他和方绍伦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既不能成为相爱的人,也退不回之前好兄弟的位置,他的痛苦的确发自内心。
方绍伦何尝不觉得惆怅呢?如果是以前,他遭受这样的欺负,袁闵礼必定是他求助的对象。
两人在学校也不是没打过架,沪城本地公子哥看不惯他俩受女同学青睐,叫他们“西南蛮子”,两人一拍即合,挥拳相向,打得对方满地找牙。
篮球场上,一方受了欺负,另一个必定要挺身而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互为臂助。如今,方绍伦只能靠自己……
他叹了口气,松开胳膊,任他抱着他,伏在他的背上。
等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他才拍了拍横亘在腰间的手掌,低声道,“闵礼,你要理解,感情的事没法强求。”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袁闵礼松开双臂,拨转他的身体,面对面地看着他,“既然你能接受男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他语声低微,眼眸中满含幽怨。
方绍伦意识到自己一味逃避不是办法,还是得跟他说清楚,“闵礼,我不是可以接受男人,我……”他咬了咬唇,坦然道,“我只能接受张三。”
跟三岛春明的纠缠已经让他深刻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一个外表同样俊朗,尺寸相当、技巧还在不断提高的男人,在同一件事情上带给他的只有痛苦,那么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张三!”袁闵礼震惊又愤怒,“你难道还想跟他走?!”
方绍伦颓然地摇头,“你或许不知道,我爹的死……我跟他不可能了!但是,我跟别人就更不可能了!”
“闵礼,你不要再记着以前……那时我们什么也不懂,”他抬起头,星眸凝视着他,“你现在做得很好,用心打理棉纱厂,为月城的百姓谋福祉,用你自己的方式守卫这一方土地。”
“男人本就不应该执拗于小情小爱,眼下华国正处于危难之时,各尽各的心力吧。”
幽闭昏暗的环境,颓丧哀伤的故交,让方绍伦卸下心防,说出了打算,“闵礼,你是有才干的,绍玮争不过你,方家现有的一切够他们过份安稳日子。我在东瀛三年念的士官学校,一直没能一展所长。如今我爹不在了……”
袁闵礼瞪大了眼睛,“你要去投军?你想往北边去?”
方绍伦不置可否。
他再次拖住他胳膊,“不行,绍伦,北边正在混战,你去投哪一派都是送死!”
方绍伦摇头,“我之前城防队的同僚是从北边退下来的,他跟几个师长有过命的交情,可以举荐我去任个参谋……”鲁胖子的确在酒桌上显摆了一下过往的光辉历史和经过鲜血战火洗礼的可靠人脉。
“别去!绍伦,枪子是不长眼睛的,”袁闵礼哀声道,“留在月城吧,算我求你……”
方绍伦看着他难掩执拗的神情,深感头疼。袁闵礼不能放下执念,那他留在月城,何尝不是从一个囚牢跳入另一个樊笼呢?他扒开他的胳膊,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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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月城老字号,“玉楼东”的青砖外墙被岁月染上了青苔,就连酒楼门口摆放的一对石狮子也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有些模糊。门前石阶被无数的脚印磨得光滑,木质的门窗雕花依旧精美。
方绍伦从车上下来,招呼和夫,“一块进去吃点吧,都是几个朋友。”
和夫恭敬地颌首,“您慢用,我在车上等您。”他严格地恪守三岛春明的吩咐,方绍伦走到哪他跟到哪,但也不会过分介入他的社交。
此刻正是晚餐时分,宽敞的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方绍伦在侍从的引领下,穿过甬道迈上木质楼梯。
他探身看着楼下的戏台,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的情景。他和张三簇拥在一块,说书先生将惊堂木拍得“啪啪”响……
如今书案的位置已经被留声机架子取代,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正在一展歌喉。能在月城屹立百年,玉楼东既有历史底蕴,又能与时俱进。
推开包厢的大门,墙壁上张贴着字画,天花板上悬挂着几盏宫灯,柔和的灯辉下,是神色各异的众人。他一眼看到了张定坤。
张定坤也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他的大少爷。
方绍伦别过脸,笑道,“我来迟了。”
董毓菁笑着站起身,“大伙也都刚到,给大少爷留着主座呢。”
赵书翰不等他推辞,推他到正中坐下,郑重道,“绍伦,若不是你举荐我到西岷任教,还跟董校长亲自登门,我也不能跟毓菁相识相知,今儿拼着一醉,一定要满杯敬你。”
方绍伦坐下,一瞥左右,左手边袁闵礼,右手边张定坤。他暗叹口气,端起桌上酒杯。
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夺过杯子放回原处,“先吃点东西再喝酒吧。”张定坤看着他。
袁闵礼夹了块松饼放入他碗中,“垫点东西再喝,你不是最爱吃它家的松饼么?”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坐对面的灵波看着大少爷脸上的神情,察觉到了稍许异样,她哥这情敌似乎很不少?联系到近来挖掘出的一些线索,她心头闪过一丝推测。
当下伶俐地端杯站起身,“我觉得这头杯,要先敬二位贤伉俪,祝你们鹣鲽情深,百年好合。”
作为月城难得的工科人才,药厂里头各项机械设施的铺排、修理经常得到赵书翰的帮助,灵波因而与他夫妇二人相熟,今日也出现在这饭局上。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此前她从未怀疑过袁闵礼对大少爷的心思,毕竟袁厂长有妻有子,与魏静芬是月城出了名的恩爱夫妻。
可三人这么坐一块,那些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便逃不过旁观的锐利双眼。
张定坤派赵文先回月城,的确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当初方学群猝死,身旁只有九姨娘丁佩瑜,他从方学群的小厮和丁佩瑜的贴身丫鬟入手。
张定坤当日应邀前去书房,可按小厮的说法,是张定坤主动求见方学群。端午佳节,上门搅扰,暗含挑衅之意,方老爷子因此雷霆震怒。
是谁派丫鬟去请的张定坤?当日在松山的几个姨娘里头,丁佩瑜嫌疑最大。可丁佩瑜身居内院,赵文一个外男自然不便试探来往,灵波因此从松山别墅搬回了月湖府邸。
她很快察觉到了丁佩瑜的不对劲。她孕期并不安于内室,数次精心妆扮后,去博新棉纱厂面见袁闵礼。虽然二人举止并无失礼之处,室内相谈也有第三人在场,扯的也是一些公司、商铺里头的琐事,但女人的直觉向来敏锐。灵波笃定二人关系不一般。
可就算袁闵礼和丁佩瑜勾搭成奸,又为何要将方老爷子的死嫁祸给她哥呢?张定坤已经退出了方家的公司,连股份都赔付给了袁闵礼,何至于以死相逼?
她原本想不透这动机,可今日的酒局让她找到了答案。她打着为药厂寻求支持,向袁厂长讨教管理经验的旗号,频频向袁闵礼敬酒。
袁闵礼正是心灰意冷之时,并未过多推拒。而人的头脑一旦被酒精麻痹,情绪就会放大,他看向方绍伦时的深情,余光扫到张定坤时的敌意,几乎无法遮掩。
酒席过半,灵波站起身,“家里还有孩子,我得先走一步。绍伦,借你那东瀛司机送一送我,回头再来接你。”她暗地里冲张定坤使了个眼色。
张定坤会意地举杯,三巡酒后,他提出散席,“今日喝得颇为尽兴,改日再聚吧。”
赵书翰和董毓菁酒量都是平平,早就绯红着面颊,拍手说好。
袁闵礼也喝得醉醺醺,扳着方绍伦肩膀,“绍伦,留在月城吧,不要去……”
方绍伦捂住他的嘴,示意他的司机将他搀上车,又安排他将赵书翰和董毓菁送回西岷大学的职工宿舍。
高大的身影靠在车门前抽烟,烟头明灭,烟雾蒸腾。看方绍伦转身,他拉开车门,原本想着要费一番口舌,结果大少爷二话没说就坐进了副驾驶。
一路风驰电掣,两人都没说话,直到车子直接开进张宅大院。甫一熄火,两人对视一眼,两张面庞不约而同地凑过去,两张唇啃在一起。
急切的心跳、剧烈的喘息、辗转反侧的啃咬……那一刻,彼此的渴望传达得明明白白,无需任何言语的描摹。
张定坤掌握着方绍伦的后脑勺,方绍伦攥着他的胸前衣襟,两人揪在一起,搁浅的游鱼一般,争先恐后地在对方的口腔里寻找活命的源泉。
许久之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张定坤下车,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俯身将方绍伦抱了起来。
他打横抱着他,疾速地跨过门槛,一只脚回身一勾将门合上,三两步就到了床上。两人的目光始终胶着在一起。
男人的温情只在事后,激情迸发的时刻充斥着暴力,肢体激烈地碰撞,带翻了床前的水杯,扯落了低垂的帐幔,两人在锦绣堆中裹缠翻滚,衣物一件件的扔出来……
“等、等会……”张定坤喘着气,压住身下的人,“先说你爱不爱我……爱不爱?”
被褥中伸出一个熏红的脑袋,大少爷愤怒地低吼,“你他妈是不是有毛病?”他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这还用问吗?
可张定坤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不安充斥着他的全身。他揪着他脑后的黑发,两人面对面,鼻尖对着鼻尖,气息将彼此萦绕包裹。
方绍伦难耐地用脚掌蹭他,“……你他妈到底上不上?不上我可上了!”他还记着他撒的谎,“今儿跟你兑现!”他把手伸过去。
他喝了酒,微醺的状态令兴致高昂,他已经太久对这事没有期待了。
张定坤一把攥住他胳膊,“如果你不爱我,”他垂眼看着他眨动的瞳孔,在里头寻找自己的身影,“……不爱我了,那我不能跟你干这事。”
方绍伦身躯抖了抖,这么浅显的道理为什么自己就不明白呢?
他叹了口气,躺平了身体。
张定坤抬起上身,紧张地盯着他,“你睁开眼睛!”他扒拉他的眼皮,“别装死!看着我,告诉我,真不爱了?”
方绍伦抿唇回视他,弱弱地低声,“……爱,可是……”他的腔调里带上了一丝委屈,“咱俩还说得着这个吗?”
他伸脚将他踹一边,将被子拉过头顶,突然就有种大哭一场的冲动。他要逃,要走,烽火无情,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他还想跟他做一次,什么也不管的做一次!
可他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了!箭在弦上,张三都能隐忍不发,他呢?他都要被三岛春明戳烂了!肠穿肚烂的记忆翻上来,他想就此死了算了!
一只手伸过来拉扯他遮面的被褥,方绍伦死抓着不放,他不想让他看见他的眼泪。毛茸茸的脑袋从被褥的缝隙钻了进来,温热的唇舌舔舐咸涩的液体。
“绍伦,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找出真相……绍伦,我爱你,从来没有停止过……”张定坤在他耳畔呢喃,俯身亲吻他,换了种方式,温柔的,缱绻的,用唇舌无声地传递着安慰和渴念。
方绍伦搂着他的脖子,闭上眼,张开唇,衔了回去。当彼此完全的黏贴在一起,没有任何阻隔,那声满足的喟叹几乎是同时从心底发出。
绵长的亲吻,让大少爷瘫软如泥。
只有在张定坤的怀里,他能完全地松弛、尽情地释放、毫无壁垒的敞开……这种感觉出自肉|体最直接的反应,并不因为横亘着家仇、误会而改变。
是的,我知道,世俗的一切都让我不能再爱你了。
可是,我的身体爱着你,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每一根血管、每一缕神经都在叫嚣着对你的渴望。
大少爷因而甘愿匍匐、甘愿敞开、甘愿与他唇舌交缠着一同沉沦……
第106章 两人的目光交汇,这段……
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张定坤睡得格外踏实。
可一觉醒来怀里却是个枕头,惟有散乱的床帐、满地的衣物提醒着昨晚激烈的战况。他裹了件棉袍,穿过长长的甬道,跨步到门房。
“一大早就走了,方府的车子来接的,不过……好像不是方府的司机,大少爷跟他说的话我听不懂。”门房表情有些怪异地垂着眼,他没听过东瀛语。
张定坤折身回去穿好衣服,刚要往月湖跑,又退回来,洗脸剃须梳头发,翻出一套立领的长衫搭配领口镶着狐狸毛的斗篷,再将皮鞋擦得锃亮。
虽然方绍伦没有说过,但张定坤知道他喜欢他穿得精神。每次他梳洗打扮得当,他看他的眼睛里就会浮起一层亮光,那是欣赏与喜爱的具象。
他衣装齐整的来到月湖府邸,门房苦着一张脸挡驾,“三爷,大少爷回来的时候特意吩咐了,谁找都不见,让我们不必通报……”
虽说下头的仆从并不知道其中的底细,但张三爷跟方家闹翻已经是明面上摆着的事,他已失去在月湖府邸无需通报、长驱直入的特权。
张定坤想要硬闯,又觉出不妥,两人关系刚刚有所缓和,他要这么往他院子里冲,招来闲言碎语,恐怕大少爷又要生气。
他转身在侯客的花厅坐下,他就不信他还不出来了。他一向耐心足,老神在在地喝茶,等到日上三竿,却等来了灵波。
灵波听小丫鬟们说张三爷等在门房,赶在方绍玮到来前把她哥拖走。“你要跟那二愣子打起来,岂不是让大少爷难做?”
方府是沿着月湖修建的,灵波将他拽到湖边,“我刚去大少爷院里看了,睡着呢,那东瀛人跟门神似的守在那。昨晚费了老大劲才拖住他,听口气,是那位三岛少爷的家仆。”
灵波瞄了她哥一眼。去东瀛采购织机的时候,她跟三岛春明打过交道,对那位玉树临风、温柔周到的青年印象深刻,她早说过是个劲敌,没想到一语成谶。
张定坤叹气,大少爷跟三岛春明的关系是他亲眼所见,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可大少爷心里还有他,这点他可以肯定。他那样紧地拥抱他、接纳他,调整着自己适应他,绯红的肌肤、星水般的眼眸、耳畔回响的喘息都在诉说着他愿意。
就连门房都能作证,那老货一大早就目光躲闪,想必是听到了那些动静。
大少爷从来没有这么纵情过,平常撞得狠了都要挨窝心脚,但昨晚上……回想那些旖旎情状,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
他爱他!必然还爱他!他的大少爷不是个滥情的人,他要跟那东洋鬼子好,早八百年就好了,还轮得到他?多半是两人生了嫌隙之后,小白脸趁虚而入。
想起三岛春明,张定坤心里就不痛快,对着湖边一颗垂杨柳拳打脚踢,“回乡祭祖还派人跟着,也不怕绍伦不自在,哼!我偏要去跟他说句话。”他陈词痛诉,完全忘了他去英国的时候,也派赵武跟着这事了。
灵波揪住他胳膊,她已经发现了,只要事涉大少爷,他哥就会失去所有理智和分寸。她想了想,没有将方绍伦避开和夫问她要了一包戊巴比妥的事说出来。
这种巴比妥类药物临床用于麻醉,也用来治疗癫痫,有镇静催眠的作用,是从约翰逊手中弄来的药方,合成之后她试验过,起效极快。
她询问用途,方绍伦避而不答,并且再三叮嘱她,不要跟第三人提起。看她哥这情状,倘若知道了,只怕又要生出不少是非来。
上回沈芳籍怀孕的事就是她多嘴,灵波吸取了教训,拦住张定坤,“哥,你别去为难大少爷。他不会见你的,老爷子的事还没扯清呢……”
“咱们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你没告诉他?”赵文找出来的线索和灵波套出来的细节,都将方学群的死指向袁闵礼和丁佩瑜。
张定坤再一次后悔当初没有一枪打爆袁二的狗头,袁二对大少爷那点心思他早八百年就知道了,只是懒得张扬,大少爷情感迟钝,察觉不到那些龌龊想法是好事。
真要确定这事是袁闵礼的手笔,他非让他死一遭不可!不过这次不能再莽撞,得听大少爷的,毕竟死的是大少爷的爹。
这样一想,张定坤又不胜唏嘘。他已经认定这事是袁闵礼由爱生恨造的孽,却也明白,即使揭露真相,方绍伦心里只怕也不会好过……
“说了,不然人家昨天能跟你走?”灵波打断他的思绪,“但这事到底只是推测,不找出实际的证据,大少爷不可能跟你去印缅。”
“可是……”这正是令人犯难的地方,隔了大半年,证据早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了。袁闵礼做事向来缜密,赵文跟了他好几天,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如果不是丁佩瑜耐不住寂寞,老往棉纱厂跑,而且怀胎七八个月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香风袭人,任谁也想不到这其中的纠葛。
灵波叹了口气,“找出真相的关键还在九姨娘身上。我搬回月湖府邸后故意说在松山别墅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她那脸上的表情……啧啧,精彩得很。丫头们私底下就爱胡吹海说,我让她们传话,说袁二爷跟袁二奶奶各种恩爱轶事,我看她坐立难安,必然要有所动作。”
“三哥,这事你不要出面,反倒打草惊蛇。”灵波向来不是弱女子,相反,她极有主张,“依我说,你先回印缅去,只要把这事的真相找出来,证明老爷子的死跟你无关,你跟大少爷之间的结也就解开了。”
“至于大少爷跟那位三岛少爷,华国和东瀛的关系已经这样了,大少爷还能一直跟他好?颖琳说她大哥嫉恶如仇,当初瞒着老爷子在东瀛念的军校,倘若两边开战……”灵波叹气,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谁也不想面对炮火纷飞的局面。可如今的华国就像一块肥肉,列强犹如鹰隼,都想来叼一口。
她去沪城送货,跟柳宁详谈过,“五姐说世事难料,让我们在铺子里上货什么的,尽量现款现结。”她眨巴着灵动的双眼,“‘龙虎膏’的方子我再改改。大少爷名下就这个药厂,没什么能干可靠的人交托,凡事只能靠自个。回头我跟他建议,考虑外销,让他上东南亚拓展渠道,那不自然就找你去了?!”
灵波说得条条是道,张定坤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大少爷心里还有他,可他对三岛春明是个什么想头,他不能完全确定。
那晚躲在戏院的门后,听二人说话动作,似乎也是情投意合。两人同窗三年,那小白脸还为了大少爷推掉婚事,追到沪城来……大少爷是那么心软的一个人,只怕是有些感动了。
张定坤心里泛起无尽的酸涩,早知如此,他当初不该去印缅。他让他寂寞,让他怀疑,才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他私心里容不得这样从容周旋,恨不得一天就解开这死结,然后立刻带大少爷走。
不过这其中种种曲折,命运自有安排。
兄妹俩正在筹谋计划,远远地,赵文骑着马,手里还牵着一匹,狂奔而来。“三爷、三爷!”他满头大汗,张定坤立刻皱紧了眉头,赵文性格稳重,很少有这样惊惶的时候。
“刚伍爷打电话到家里,说收到左云发来的电报,矿洞坍塌……”他一张黝黑面庞变得惨白,抖着唇,“敏登和赵武……埋里头了!”
“什么?!”张定坤和灵波齐齐惊呼。
“哥,你跟赵文赶紧走,这事交给我,我必定找出真相,替你洗清冤屈。”灵波一脸坚决。
张定坤此刻也顾不得其他,翻身上马,一挥马鞭,“你跟大少爷说,料理完这事我就去沪城接他!”
灵波看着两道风驰电掣远去的背影,暗自盘算,要如何才能让九姨娘露出马脚呢?
机会很快摆在了面前。
过了正月初八,博新棉纱厂开始复工,高耸的烟囱冒出阵阵青烟,站在月湖府邸的院子里都能瞧见。
一辆黑色小汽车平稳的驶进院子,司机拉开车门,丫鬟将九姨娘丁佩瑜扶出车厢。
她丰腴的脸庞此刻面罩严霜,两道柳眉皱在一块,眉间一笼轻愁。
丫鬟扶着她走进庭院,瞅瞅四周无人,小声劝慰:“姨娘别生气,这才开工,袁厂长肯定是忙的,这才没空见您……”
她从丁佩瑜踏进方家大门开始就贴身服侍,是一等一的心腹,但也顶多对丁佩瑜和袁闵礼的关系有所察觉,帮着遮掩,对二人之间更深层次的勾连一无所知。
因而有些不明白,一次避而不见怎么就让丁姨娘如此着急忙慌,以至于双手都冰凉起来。“您这手凉得……啊,手炉落在车上了,您略站站,我去给您拿。”小丫鬟转身跑向庭院。
丁佩瑜皱眉“啧”了一声,径直朝前走。她两只手捧着肚子,难以言说的烦闷涌上心头。
若一个女人本就敏感多思,那么孕期就更要多愁善感十倍。更何况她心里装着秘密,一个足以让她粉身碎骨的秘密,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只有那人沉稳的声音可以带来片刻的安慰……
可他越来越不耐烦的嘴脸也浮现在眼前,“佩瑜,”私下无人的时候他唤她闺名,“你身子重,要多休息,不要老往厂里来……”
“不要老想着从前的事,过去的就忘了吧……”他说得多么的轻巧,是啊,毕竟下毒的人不是他。
丁佩瑜的眼前又浮现那日的场景:耳朵里充斥着方学群和张定坤争执的话语,她背转身,眼睁睁看着那粒药丸融化在茶杯里,再哆嗦着将那杯茶捧到气急败坏的方学群嘴边……
那是绍琮的父亲呵,是曾救她于水火的男人……她在中西女子学校就读的最后一年,结识了来自西南豪商方家的大少爷。
彼时哥嫂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大概率她一毕业就要嫁给沪城一个布商当填房。
嫂子刻薄的嘴脸出现在脑海:“佩瑜,爹在世的时候可是最疼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挑最好的?还供你念这么贵的学校,嫂子说过半句多话没有?爹病了这么久,丧事办得也算体面,闹了多少亏空你心里大概有个数?钱都是你哥找高利贷拿的,那都是利滚利啊!你没瞧见他头上都白了好几层?一宿一宿睡不着,借的钱不还就要收了这宅子……咱们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难不成要流露街头?”
“当初不该送你读女校,一个要好的男同学也没有,要找得到年岁相当的公子哥,难道嫂子还不乐意给你张罗?如今沪城这些看着体面的人家,多少都瞅着媳妇的嫁妆哩……虽说是嫁过去当填房,但聘金聘礼可是十足的诚意……”
结识方绍伦,丁佩瑜心里的确泛起过梦幻般的涟漪,可早慧的她很快便发现这位十八岁的富家公子哥虽然心地善良,但压根没长大,想要他娶她几乎是天方夜谭。
她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树挪死人挪活,那个毕业的暑假,哥嫂哭求着、强逼着要给她下聘,她跟着方家大少爷回了月城……
酷暑的清晨,她穿一袭素色的旗袍,挽着藤篮,拎着银剪,袅袅婷婷地行走在花园里,她俯身撷取着芬芳,耳朵里却留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方学群轻咳一声,青春曼妙的少女抬起脸庞,羞红的笑靥比手中那朵鲜花更显明媚俏丽……
丁佩瑜原本是知足的,西南首富的家底比起原先说定的布商高了不知多少个等级,而且方学群虽然年纪大了些,但长相英武保养得宜,自有一番富贵中浸润出来的雍容气度。
更重要是他颇为心疼体贴她,不光给家里还了债,又添了铺子给了私房。怕她尴尬,连方绍伦都打发了出去留洋……后来生了绍琮更是给她权柄,手把手教她打理生意。
可他到底一天天老了,身体越来越差了……服药日久,晚上不管歇宿在哪个姨娘房里,都是纯粹的盖被聊天,而她——却怀孕了……
她捧着肚子,脚步虚浮地往前移动,心中的焦躁影响到腹中的胎儿,他开始拳打脚踢。为了出门好看,她穿了一双半高跟,此刻却是说不出的挤脚,令人浑身都不舒坦起来。
远远地瞅见灵波和蔓英相携而来的身影,这两人原本住在松山别墅,灵波甚至放话说过年过节也不必知会她。
结果年关将近,又搬回了月湖府邸,跟丫鬟们闲聊的时候,半开玩笑的说松山别墅有些“不干净”,还将意味深长的目光转向她。
丁佩瑜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自然不信鬼神之说,可心虚却是无法避免的。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想从袁闵礼那里寻找一点安慰却又遭到拒绝……
北风刮过,她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月湖府邸的花园错落有致,她不知不觉站在了阶梯前,小丫鬟在身后惊恐地叫了声“姨娘”,她猛地回头,身体却向后栽倒……
方家的人,不论是在账房和管家对账的三姨娘,还是带着方颖琳在百货公司闲逛的五姨娘,甚至包括跟周家几个表兄在喝酒应酬的方绍玮,听到九姨娘摔倒送进医院的消息后,都陆陆续续赶往甘美医院。
一辆辆的小汽车穿梭着,驶过街道,爱说嘴的月城民众早听到了风声。“哎,方家真是流年不利啊,前儿方少奶奶……今儿又是九姨娘……”
“这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凶险万分的事,但愿老天保佑吧……”
“我看悬,朱家小丫头在府里当差,说是从楼梯上滚下去,血洒了一地哩……”
院墙下,灵波拦住步伐匆匆的方绍伦,“大少爷,借一步说话。”
“九姨娘怎么样了?”
“医生正在抢救,早产,不过她怀胎八月有余,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灵波一脸郑重地看着方绍伦,“大少爷,九姨娘被送到医院来的消息估计已经街知巷闻了,如果你想知道真相,这是唯一的机会。”
方绍伦面色凝重地出现在袁府,和夫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彼时正是晚餐时分,袁老夫人年老体弱,在丫鬟的伺候下离了席。奶妈抱着孩子,魏静芬在一旁不时投喂。袁闵礼心不在焉地伸着筷子。
他自然已经知晓丁佩瑜入院的消息,心里无法抑制地升起了恐慌。丁佩瑜虽然有些手段,平素也算沉得住气,可孕期的女人实在不能以常理推测,她时常去棉纱厂找他已经是大失体统……
正在心神不宁之际,方绍伦出现在厅堂,面上的神情令袁闵礼心中“咯噔”一跳。
“绍伦,你怎么来……”
“为什么?!”方绍伦凝视着他,一步步走近。
“什么……”
“丁佩瑜已经全说了!”方绍伦脸上神情沉痛,蓦地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一把勃朗宁直指袁闵礼胸膛,冰冷的枪管抵上去,“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一旁的魏静芬尖叫了一声,孩子在奶妈怀里哭起来。
袁闵礼怔住,片刻后,他垮下双肩,摊开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那天在地下仓库,”他俊秀的面庞上露出一丝苦笑一丝彷徨,“绍伦,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爹害死我哥,又谋夺袁家的产业……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方绍伦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握枪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他没有想到事实竟然真如灵波所推测。他按照她所说的行事,轻易就诈出了真相。
灵波说得没有错,只有方绍伦可以让袁闵礼卸下心防、湮灭理智、全线崩溃。
他猩红着双眼,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向他逼近,“你心里其实知道吧……否则,怎么会对我那么好?处处包容,事事忍让……”
袁闵礼想用最恶毒的言语控诉方绍伦的假装不知情,可目光触及到那双晶莹的泪眼和颤抖的双手时,却又合上了嘴唇。
他知道方绍伦不知情,他对他从不设防,他对他的包容和忍让源自对他家道的中落和境况的怜惜。
如果他跟方学群一样冷酷,跟方家一样虚伪,他又怎会纠结到如今?又怎会心心念念想要跟他在月城终老一生?
袁闵礼的目光掠过方绍伦,看向他身后的和夫。
和夫的手攥在衣袋里,目光满含警告和胁迫地盯着他,严正以待地提防着他的反击。袁闵礼“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怎么可能反抗方绍伦?
若他是追魂的使者,他只能束手就擒。
他早已设想过,如果有一天,方绍伦发现了真相,他就将命赔给他。
方家欠他的,方绍伦不欠他的。
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哼声,“我有时候真恨你这该死的天真!”他向前一步,胸口抵上了那把手枪,“是我干的,替你爹报仇吧!”
方绍伦看着眼前这张脸,这张从他记事起就存在于记忆中的脸,他跟他的亲人没有分别,甚至相较于方绍玮,他跟袁闵礼要更为亲近。
儿时的记忆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与他爹的面容交替呈现,他的手指扣向了扳机。
呆立的魏静芬醒过神,她冲过来挡在袁闵礼身前,娇小的女人展开双臂,“绍伦,我求求你,我知道是闵礼对不起你!他做噩梦、说胡话我都知道!”
她知道的何止这些……她甚至知道他爱他。
他腿受伤那次,婆母身体不济,她陪坐整晚。他抓着她的手,把她当成方绍伦,翻来覆去地念叨他们在学校的事情,忏悔自己在情感上的纠结和犹疑。
“绍伦,我好痛……要痛死了……我该怎么办……你爱上别人了……我们说好一辈子在一起……绍伦……”他的眼泪雨点似的滴落在她手背上。
这个她一眼钟情的男人,始终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的男人,烧得面红耳赤,神思迷乱,却仍紧紧攥着她的手,一声声叫着“绍伦”。
魏静芬去月湖府邸请来了方绍伦,第二天在圣约翰医院,她难产大出血,差点死在了手术台上。
当她醒来,看到床前满脸憔悴、眼中布满红血丝的袁闵礼,她原谅了这个另有所爱的男人。
在传统女性的心里,爱是长久的陪伴,是永恒的温存,是血脉的牵扯,是情感的羁绊。她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打理内宅,这样过一辈子,怎么就不是爱呢?这才是爱!
她甚至可以为他抛却性命,柔弱的魏静芬无论身后的袁闵礼怎么拉扯推搡也不肯退开半步,她哭得声泪俱下,“一命偿一命,你把我的命拿去吧,这个家要是没有闵礼,迟早要散的!我的孩子……”
魏静芬一只手抚上腹部,转头看着奶妈怀里的彦哥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膝行着来扯方绍伦的裤腿,“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爸爸!绍伦,我求求你……”
彦哥儿挣扎着跑下地,他已经两岁多,会走会说了,看着魏静芬的惨状,他将手中的筷子向方绍伦扔过来,吐字清晰地喊道,“坏人!”
他的眉目像极了幼时的袁闵礼,如果他扣动扳机,大概二十年后又会多一个替父报仇的男人。
方绍伦别过脸庞,枪往下移,手指掀动,“嘭”一声巨响,子弹透过魏静芬拦阻的间隙,射入了袁闵礼左腿的膝盖。
他陪着他远渡重洋治好了这条腿,今日拿来抵他的命。
袁闵礼踉跄着向后跌倒,魏静芬一把搂住他肩膀,撕心裂肺地哭喊,“闵礼!闵礼……”
然而袁闵礼却面无表情,或许痛感已麻痹,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也仿若不曾听见身畔的哭喊,他抿唇看着方绍伦。
两人的目光交汇,这段爱恨情仇就此落幕。
方绍伦转身离去,袁闵礼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掀动嘴唇,“绍伦……”
此生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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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沪城火车站人头攒动,民众习惯年头年尾走亲访友,因此运量巨大。
此时的车厢实行等级制,一般分头等、二等、三等。个别豪华专列上,设有专座,譬如前年开始投入运营的“蓝钢快车”,九节车厢中,二至三节专为欧美日侨商、各国外交官及其家属预留,另有一节车厢为军政大员及其家属专用,即使空着也不允许其他人进入。
三等车厢是极为逼仄的硬板座,靠近车头,紧挨货仓,下车要抖落一身煤灰。二等车厢是软垫椅,座位较宽敞。
而头等车厢设施则相当豪华,座位宽大,地下铺有地毯,化妆室、卫生间一应俱全。车厢内还提供咖啡、绿茶、中餐和西餐等服务。
方绍伦倚靠着车窗,看沿途的风景从草木葱茏到山野萧瑟。沪城的冬天太冷,万物凋零,他却不得不回到这里。
大宝、小宝留在沪城陪伍爷过年,顺利的话,年后可以踏上西去的邮轮。月城的烂摊子他留给了方绍玮处理。
方二愣子惊恐地大喊大叫,“不可能!不可能是二哥!你是为了给张三脱罪才编出这样的事来是不是?”
方绍伦想一巴掌甩他脸上,到底攥住了拳头。灵波比他干脆,上前“噼啪”两耳光,“瞎了你的狗眼!张口就敢污蔑我哥,还有你哥,我替老爷子教训你!”
方绍玮想还手,蔓英拖住了他,“绍玮,你该懂事了……”
是啊,方家不是他一个人的,爹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让方家的家主去抉择吧!
至于方绍伦自己,面对灵波的挽留和去印缅开拓药厂销售渠道的建议,他摇了摇头。
他和张三之间没有横亘着恨,自然是很好,可要捡起爱也并不容易。爱一个人,首先不能给他带去麻烦和困扰。
火车“呜呜”地停靠到站,头等车厢先放行,铁闸门打开,方绍伦走下月台,和夫跟在他身后。
街边的黑色小汽车打开车门,一个清俊的身影跨出车厢,露出一抹温柔的笑靥,“你总算回来了,我的爱人。”他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他,附耳低声,“离开我这么久,往后哪也不许去。”
第107章 三岛春明因而彻底地迷……
那一年,三岛春明才来沪城,方绍伦站在对街的公寓窗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打开一线的府门,庭院的春色隐约从门缝中露出,像是打开了一个全新而隐秘的世界。
如今,他隔着玻璃车窗看过去,府门大开,庭院里的景色并不因寒冬而削减,依旧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他却觉得像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似要将人吞噬。
他与三岛春明的关系演变到如今这个境地委实令人觉得陌生又可笑。
车子直接开进庭院,三岛春明拉着他的胳膊下了车,无视厅堂里满满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径直拉着他往楼上走。
方绍伦顿时黑脸,甩开他手,“我饿了。”事实上,贵宾车厢供应的小蛋糕精致美味,他吃了两块,又喝了一杯咖啡。
三岛春明重新抄起他胳膊,挑眉笑了笑,“我也饿了。”他示意他看看跪伏在厅堂角落里的仆从,又抬脚跺了跺木质楼梯,“还是你想在这里?”
方绍伦涨红了脸庞,恼怒地瞪他一眼,两人拉扯着回了内室。
门帘一掀,他扒下他的西装外套,迫不及待地吻了上来。方绍伦被抵到墙壁上,被迫仰头回应了这个吻。
某人的欲|火并未因为他刻意地安抚而平息,反而愈发高炽,唇舌在他的口腔里肆意地翻搅,利齿一寸寸地碾压过来……方绍伦“嘶”了一声,用肘推开他,捂着唇,血腥的气息弥漫开来。
三岛春明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兴奋的笑容,重又倾身,啃他的颈侧,大少爷“啧”了一声,踹了他一脚,“你有毛病是不是?!”
鉴于接下来的计划,他原本是不想惹恼他的,才会乖顺地跟着他回了房间。可这么着,像饿狼三个月没吃肉似的,大少爷倍感气恼,又略感恐惧。
三岛春明握住他踢过来的脚踝,顺势将他往榻榻米上一掀,不等方绍伦挣扎着起身,他快速地扑过去,身躯压制的同时,揪着他的衬衫领子一扯,“噗噗噗”钮扣崩落的声音不绝于耳。
方绍伦怒不可遏,泛红的脖颈仰成一个倔强的弧度,“你干什么春明?!”
“我干什么?”三岛春明将衬衫往后一翻,缚住他两条胳膊,“绍伦,你先告诉我,和夫找不到你的那个晚上,你干了什么?”
大少爷一怔,他料到和夫要告状,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和夫是跟他一块坐火车回的,难道在月城就打了电话?
那个意乱情迷的夜晚又浮上心头,彼时他没有从袁闵礼那里求得实证,跟张定坤之间横亘着家仇,他在他耳边说了百十句“我爱你”,带着祈求和虔诚,他一次也没有回应……
他脸上回味的神情令怒火中烧的三岛春明瞬间失去了理智,红丝逐渐弥漫上他的双眼,手指用力掐住他的下颌,俯身在他的颈侧狠狠地合齿。
血丝浸润而出,方绍伦痛叫出声,一只胳膊挣脱了束缚,条件反射般挥拳,三岛春明竟然没躲,拳头“咚”一声重重敲击在他胸膛上。
“看样子你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较量过了。”三岛春明的眼神里燃烧起兴味,将西服衬衫一脱,裸着脊背,飞身扑了上来。
两人在榻榻米上翻滚,拳拳到肉,每一脚都踢向要害。
在军校受训的时候,方绍伦没少和三岛春明对战,学校的近身格斗课程以东瀛柔术为主,十分讲究技巧和控制,以柔克刚是柔术的精髓。
但此刻双方都失去了冷静,顾不得寻找对方的破绽,方绍伦这些日子的忍让已到极限,他迈步向前,猛地挥拳向他面部,试图先发制人。
三岛春明微微侧身,避开这一拳的同时左手迅速抓住了他的右臂,利用方绍伦自身的冲力,一个转身,将他的右臂反拧过来,顺势一个过肩摔,将他重重摔在地垫上。
方绍伦被摔得眼冒金星,在地垫上翻滚一圈,迅速起身,重新站稳了脚跟。
三岛春明身体保持的姿势十分警惕,脸上却露出挑衅的神情,“柔术是东瀛国粹,绍伦,你向来是我的手下败将!”
军校的课程涵盖面十分广,从军事理论、体能训练、战术予衍乄演练、武器装备、格斗技巧等多方面训练学员,方绍伦整体成绩优异,但不是门门领先,近身格斗这门课程他确实多次败在三岛春明手下。
他气得咬牙,但也没法否认事实。两人对峙,目光紧紧锁定对方,脚步不断移动。
方绍伦沉不住气,一个假动作,假装向他腹部发起攻击,然后迅速变招,右腿猛地扫向对方的脚踝,想将其绊倒。
三岛春明早已察觉,迅速抬腿,避开的同时擒住了方绍伦的右腿,用力一拉,将他拉得失去平衡。方绍伦身体前倾,顺势向前一扑,双手抱住对方腰部,要来个鱼死网破。
结果三岛春明调整姿势,双手紧紧抓住他肩膀用力一推,右膝猛地向前一顶,将他顶了出去,五脏六腑瞬间像移了个位,大少爷喉头泛起一阵腥甜。
他跟张定坤不止一次打过架,但张三从不舍得真的伤他,最多用蛮力箍住他。抽他两巴掌,他还要担心他手痛不痛。
三岛春明则不同,文化差异和成长环境有别,他的字典里没有“怜惜”这个词,臣服强者践踏弱者是刻在骨子里的,但凡出手,要么伤筋动骨,要么见血见肉。
大少爷会委曲求全也是真的因为没办法。
他来不及缓口气,两只铁钳似的胳膊从肩膀滑到手腕,一股大力将他拉了回去,“嘭”一声扑倒在榻榻米地垫上。
三岛春明压着他,慢条斯理地扯他身上仅剩的衣物,“绍伦,我压过你多少回……”
他语气里满是回味和遗憾,“那时竟然没想过还可以这样……要是当着教官和学员的面,”他一个三角绞锁住方绍伦挥舞的手臂,“先把你打趴下,再把你……啧啧……”他的亢奋令人毛骨悚然。
大少爷三天都没能下床,被压着询问那一晚的各种细节,三岛春明反复地核对、盘查。大汗淋漓里仍不忘喘息着问他,“你就这么喜欢他?嗯?他就那么厉害?到底有多厉害?”
他咬着他的耳垂不甘地碾磨,两人的身躯交错着陷在亚麻色的被褥里。
方绍伦的胳膊被迫环在他肩膀上,极力维系着身躯下坠的重量。这煎熬令他仰头,不敢嘴硬,也不敢不回答,只能含糊道,“……说……说了……喝醉了……不记得了……”
“不记得?你最好永远不记得!”三岛春明重重一击,方绍伦低叫出声,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地倒在他怀里。
他一只手伸到脑后,揽着他的肩膀,啃咬他的唇,“……你别逼我非得把他杀了!”
方绍伦凛住心神,任他啃,微仰着下巴,“……说了都过去了,不然我怎么没跟他走……”
“你倒是试试看!”三岛春明双手上移,掐住修长的脖颈,猛地收紧,怀里的人顿时面红耳赤,挥舞着胳膊挣扎。
三岛春明放开手,“塌个矿洞算是教训,你要真敢跟他走,我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大少爷连连咳嗽,矿洞坍塌的事,他听灵波说了,万万没想到是三岛春明的手笔。难怪他跟张三睡了的第二天,就接到了来自印缅的消息。
他难以抑制心头的波动,慌乱地垂眼,与那抹阴鸷执拗的目光对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三岛春明舒服地低喘,半晌,伸出胳膊搂着他肩膀,“瞧瞧你的反应,绍伦,你要怎么瞒过我呢?”
“等会,别动,歇歇……”方绍伦颓然地叹气,抱住他脖子,“我没想瞒你,我连闵礼都放过了,自然也不想张三死。你要真把他杀了——我大概会怀念他一辈子。”
他将这番话说得十分坦诚,三岛春明脸上露出嫉恨的神情,这正是他没有直接下死手的原因。
彼时有个著名的女作家写过一篇《白月光和朱砂痣》的爱情小说,广为人知。张定坤是方绍伦的第一个男人,便是白月光一般的存在。杀父之仇还没解开,就能跟人滚床上去,可见他骨子里仍然惦记着那个贱民!而比白月光更令人怀念的是死了的白月光。
三岛春明并不想就这么便宜张定坤,让他带着方绍伦的惦记和怀念死去。他要掠夺的不止有肉|体,还有感情。他要方绍伦爱他,心甘情愿地爱他。
他退出来,将他搂进怀里。他的欲望甚至无需释放,更像是一种折磨方绍伦的手段。只要他想,可以完全罔顾身下的剑拔弩张。
这位东瀛贵公子对肉|体的操控似乎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极致。可对于精神,像是脱缰的野马,脱下温文尔雅的面具,思维跳跃得让人无法适应。
此刻便是,他垂头亲吻方绍伦汗湿的黑发,掰过他的面庞,凝视他漆黑双眸,温柔地蛊惑,“绍伦,你是我的!”他用东瀛语说道,“说你属于我,方绍伦属于三岛春明。”
他对方绍伦的渴望源自救赎,也源自掠夺。
在一个习惯了交换、习惯了利益捆绑的冷硬世界里,方绍伦身上糅杂的心软与坚韧,高贵与堕落,极乐与痛苦是完美的欲望载体。
他原本的初衷是要将方绍伦拉出情感的泥潭,可在这过程中,出了不小的差错。当昔日亲密的同窗、过往能与他一较高下的挚友、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得不臣服,用言语讨好,用……取悦,这种感觉无法言喻。
当你觉得你可以完全操纵另一个人的命运,自我的膨胀就是一种必然。三岛春明因而彻底地迷失,在深渊中跌宕,在无尽的幽暗里徘徊。
方绍伦咬唇不语,强烈的羞耻感令他胸腔起伏、面庞绯红,这副情状却又在瞬间点燃了三岛春明。
他放纵而恣意,试图让疼痛来迫使他发声。
大少爷被折磨得欲哭无泪,片刻之后,他颤抖着唇,用东瀛语一字一顿地说道,“方绍伦属于三岛春明。”
他说得不甘不愿,三岛春明的胸膛却泛起了震荡,身体连动般猛烈地颠簸起来,愉悦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一同在室内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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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傍晚,沪城发往杭城的火车在汽笛长鸣后徐徐启动,逼仄的三等车厢里挤满了底层民众,或是裹着不合时宜的长袍或是穿着粗糙的蓝布大褂。
座位过于狭窄,乘客只能被迫将双脚伸到过道上,在一众布鞋、胶鞋甚至草鞋中,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分外醒目。
众人不由得将目光投注过去,顺着皮鞋往上是熨烫得笔挺的西装裤管,再往上却是一件破破烂烂的羊皮袄子,这十分不搭调的穿着披挂在一个佝偻的人影身上,引发无限的猜测与联想。
火车“咣当咣当”地驶离站台,缩在羊皮袄中的人似乎松了口气,慢慢探出了脑袋。
围观的众人愈发惊奇,那是一个容貌不输电影明星的俊逸青年,白皙的肤色与英挺的五官似乎天生就该倚靠在头等车厢的玻璃窗边,而不该出现在这三等车厢里。
方绍伦尽可能的将面庞转向窗外,极力忽略那些停留在他身上的探究目光。脑海里反复地回想近来的种种言行,看有没有疏漏之处。
三岛春明不可能一直将他捆绑在床上,在多次乖顺的表现之后,他终于原谅他犯下的错误,开始允许他出入一些娱乐场所,在和夫的陪同之下。
方绍伦去逛过几次百货公司,去戏院听过几次戏,和之前玩乐的朋友比如孙正凯之流吃饭、喝酒、看电影、上舞厅,穿插着光顾过几次卢氏洋行。
他和卢光灿的交流一般用汉语,偶尔说英语。他知道和夫其实听得懂汉语,一个人掌握了一门语言,在听到相关内容时反应是不一样的。
方绍伦一般是在点评某样事物时说一两句英语,比如咖啡的香气、食物的精美,在卢光灿捧相册给他看时,赞美他的未婚妻容貌出众,他尽量让他和卢光灿的英语交流不显得突兀。
卢光灿已在年初完婚,订下了返回伦敦的船票。方绍伦没有机会单独与他话别,两人对坐在客厅里,和夫站在他身后。
方绍伦掏出那块伴随他多年的怀表,递给卢光灿,“你新婚我也没有送贺礼,你素来又爱好收藏这些,这块表是我父亲送给我的,有些年头了,转赠给你。”
卢光灿自然要推辞,但他是爱表人士,没忍住接过看了看,惊呼道,“这可是瑞士的老牌子,太贵重了绍伦,我不能收,你的祝福和好意我心领了。”
方绍伦撸起袖子示意他看腕上的金表,用英语说道,“怀表我已经用不上了,光灿你收下吧。你听我说,但是你不要露出惊讶的表情,也不要去看我身后的仆从。我要拜托你带我两个弟弟去伦敦,相关手续已经办好了,航程漫长,要麻烦你一路照应。”
从旁观者也就是和夫的角度,方绍伦和卢光灿只是在赠予和推托一份新婚礼物,事实上,方绍伦将大宝和小宝全权委托给了卢光灿。
卢光灿十分机灵,从方绍伦的言语和表情已察觉到这汹涌的暗流。
他那日送方绍伦回器械所,正撞上三岛春明前来纠缠,早已认定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如今能被他这样诚恳地请托,雀跃又疑惑。
方绍伦答应他,“如果有一天我能到伦敦,一定跟你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卢光灿郑重地答应下来,“怀表我暂时给你保管,我在伦敦等你。”
邮轮离港那日,方绍伦提心吊胆,一整天都吃不下东西。
好在三岛春明并非无所事事的二世祖,他那几日早出晚归,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
等方绍伦从伍家仆从的口中得到证实,大宝小宝已随卢光灿西去伦敦之后,他大大地松了口气。接下来他去找了一趟鲁胖子,特意吩咐和夫在车上等,匆匆踏上了沪政厅的台阶。
他央求鲁胖子为他写一封北上入国军军营的推荐信,鲁胖子原本不肯,“绍伦,北边不是什么好去处,你要实在不想待在器械所,回沪政厅来,我去跟谢厅长说……”
方绍伦再三的恳求,“你帮我写一封入军中当参谋的引荐信吧,去不去再说。”
他好不容易求得鲁胖子提笔,却又在他写到一半时碰翻了墨水瓶,“鲁哥,我不知道这事是否会给你带来麻烦,但如果真有人来找你,你不必隐瞒,将这封未写完的推荐信给他,就说另外帮我誊抄了一份。”
鲁胖子深感奇怪,皱眉道,“绍伦,你到底要去哪里?”
方绍伦叹了口气,“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你知道了没有半点好处,真有人来找你,你不必三缄其口,将这封推荐信给他看,就是帮了兄弟的大忙了。”
鲁胖子看着鲁莽,实则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低声问道,“是不是跟你那‘爱人’有关?”
方绍伦没法回答,他越是感受到东瀛对沪城的控制和渗透,越不愿意把别人牵扯进他跟三岛春明的纠葛里。
见完卢光灿和鲁胖子,便只剩下最要紧的一桩了。他翻了翻日历,数着日子,打电话到西点店,订了一个栗子蛋糕。
于是这一日黄昏,三岛春明满身疲惫地回到府中,仆从替他宽去外套,他踏入厅堂,一眼瞧见西式长餐桌旁坐着一个俊朗的身影。
方绍伦难得地穿了一袭东瀛的袍服,愈发显得身姿端然如玉。他俯身点燃蛋糕上的蜡烛,偏头向他笑着招手,“还不快来?等你一天了,我都忍不住要把它吃了。”
空气中弥漫着西式蛋糕特有的甜香,三岛春明看着他欢欣的样子,怔愣了片刻。他有许久没有看到他这样笑过了,他无疑是顺从的,但绝不是愉悦的。
三岛春明甚至觉得他就喜欢看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高傲的人低下头颅、骄矜的人俯身跪伏,令人身心畅快,倍感满足。
可今日看他言笑晏晏地站在烛光里,花香、甜香氤氲着他的身姿和笑脸,他的心弦爆发出一阵激荡和轰鸣:其实他想要的是这样!他想要他对他笑、对他温声细语、对他满眼期待!
他走过去,搂住方绍伦的细腰,用困惑又痴迷的眼神凝视着那张蕴满笑意的面庞。
方绍伦轻捶一下他胸口,“今天什么日子都忘了?”他抿唇,带了点做作的撒娇意味,“自己的生日都能忘,你也真是的!”
三岛春明恍然大悟,紧接着欣喜若狂。
他出生在春天,春和景明。可他几乎没有过过生日,在他极小的时候,那个被他称为“欧卡桑(妈妈)”的病弱女人,会在春日里的某一天派人将他请去,递上一碗长寿面,还有用油豆腐包裹的寿司,他便知道这一天是自己的生日了。
三岛雄一郎信奉合格的继承人不能长于妇人之手,他一年只有几次跟母亲见面的机会,这一天曾令他充满期待。可随着女人的病逝,这点滴温情如寒风中摇曳的薪火,熄灭殆尽。
他没有想到方绍伦竟然会记得这个日子,大少爷有些羞赧地解释,“我看过你的档案。不过在学校的时候,这一天你多半不在……”
他动作略有些僵硬地倚进他怀里,看他没有反应,又轻咳一声,爱怜似地亲了亲他的唇角。
大少爷的演技其实称得上拙劣,但就像没有努力复习的学生押中了考题,三岛春明的心防刚被他新奇的发现冲击,又被“过生日”这样一件正常人看来极微小的事情击溃。他搂住他的肩膀,急切而沉迷地与方绍伦接吻。
两人的唇舌辗转勾连,气息交融,片刻之后,方绍伦气喘吁吁地推开他,“先吃东西吧,我饿了。啊……我做的面条!”他端起桌上一碗长寿面看了一眼,推到一边,“坨了!算了,别吃了,我们吃蛋糕吧,还有这个……”
他俯身起开一瓶“赤霞珠”,又随手从吧台拿过两只红酒杯,“喝一点?”他带了些询问的口气。
三岛春明点点头,在餐桌前坐下,端过方绍伦推到一旁的面碗。大少爷是不会做饭的,这面想也知道,没有好吃到哪里去,他却连嗦了几大口。
方绍伦拉住他胳膊,“别吃了,都坨了……”他切了一小块蛋糕,用勺子舀了一点奶油,塞进三岛春明口中。用蛋糕的香甜去掩盖他口中必然会有的苦味。
戊巴比妥是白色晶体,味微苦,在酒中能溶解得更好,但方绍伦思虑再三,将它下在了面里。酒两个人都得喝,只有这碗面是寿星的专属,他一贯差劲的厨艺和蛋糕的香甜是完美的掩饰。
当两个人就着蛋糕,喝了几杯红酒,三岛春明的眼神逐渐开始迷离时,方绍伦搀着他上了楼,没有引起任何的怀疑。
方绍伦将陷入昏迷的人掀翻在榻榻米地垫上,看着那张时而深情时而诡异、变幻莫测的脸庞,大少爷忍不住扇了他几巴掌,又狠狠踢了两脚。
他起身走到外间的茶桌前,拉开抽屉,一把小巧的勃朗宁赫然呈现在眼前,他拿出来冲他脑袋比划了两下,又颓然地塞了回去。
入夜之后府邸清净,倘若发出枪响,他就别想走得了。他想逃,暂时还没想着要跟他同归于尽。他将他拖到布団上,一股脑盖上被子,手在枕头上停留半晌,到底还是收了回来。
他俯身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摸出车钥匙,脚步轻巧地下了楼,在门厅套上他脱下来的大衣。
两人在客厅里的那番亲密举止,早让仆从们远远地避开了去。他毫无阻隔地摸上庭院中停放的小汽车,一脚油门,驶出甬道,绕过庭院。
大门口持枪的卫兵令他有片刻的慌乱,但他强自镇定,闪了闪车灯,又鸣了一下喇叭。过年以来他刻意没有剪头发,他的身形与三岛春明本就相似,此刻又穿着他的大衣,卫兵打开了门闸。
方绍伦不自觉地长松了口气,在夜色中一路狂奔。此时的沪城火车站分为南北两站,北上的列车在北站发车,他将汽车驶进北站匣道口,随意停放在道边。
下车后雇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南站。下车后给了数倍车资,叮嘱车夫短时间内不要去北站附近跑客,又将身上的大衣与他破旧的羊皮袄子调换。
车夫发了笔横财,喜滋滋地跑远了,方绍伦在窗口买了三等车票,摸上了开往杭城的火车。
是的,杭城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地。画面要转回过年期间,他与方颖琳的见面。
即将从西岷大学毕业的方颖琳,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不光在各大报社勤于投稿,掌握着时事动态,与阿良也保持着频繁的书信来往。
“大哥,中央航校已经从北平搬到了杭城,阿良从漂亮国全优毕业后,可以到杭城任指导员,这样离你就近了。沪城到杭城只要坐几个小时火车吧?”
少女绕着辫梢满脸的憧憬期待,也为迷惘的青年指明了航向。北边正在“中原大战”,各派系内斗,的确不是好去处。
航校则不同,开飞机对飞行员的个人素质要求十分高,国民政府重点招募、大力培养。
如果他能进入航校学习,既能实现个人抱负,也能摆脱三岛春明的纠缠。他没有去印缅,也没有回月城,不至于给别人带来麻烦。而进了中央航校,就是国民政府的人,东瀛的手暂且伸不到这里来。
方绍伦蜷缩在破旧的羊皮袄子里,列车有规律地摇晃,车轮摩擦着铁轨的“哐啷”声,夹杂着四周的窃窃私语,汇集成催眠曲,让他缓缓沉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与阿良相见,黝黑的青年大笑着拍他肩膀,“大少爷,我来教你开飞机吧!”
“好!”他丢给他一顶皮革制成的飞行帽,两人穿着短款的皮夹克,攀着舷梯踏入机舱,在欢笑声中飞往自由而广袤的天空……
第108章 方绍伦本身就是他的迷……
民国二十年春,杭城火车站。
人流熙熙攘攘,站在大门口的身影却分外醒目。青年穿着体面的衬衫西裤皮鞋,胳膊上却挽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子,春日的艳阳为他斐然的身姿镶上了一层金边。
他伸出修长的臂膀,歪头眯着眼睛从指缝中看那轮即将当空的太阳,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春阳和煦,条条光线似甘霖挥洒,将蜷缩了一晚上的僵硬身体润泽如初,浑身都充盈着暖意。确定无人盯梢后,方绍伦露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最美丽是人间的四月天,而最宝贵是自由与梦想。这两者他都即将获得。
他返身走到售票大厅的窗口,递过一张纸钞,售票员帮他按响了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对于杭城和航校,方绍伦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请托方颖琳写去的信件阿良收到没有,他先打了个电话到阿良宿舍楼。
原本想着要等上一阵子,没想到话筒中很快传来阿良爽朗的笑声,“大少爷!你到哪里了?怎么才给我打电话?颖琳说你这个日期前后会到,我这几天哪都不敢去,就在宿舍等着哩。”
阿良虽然个子长了,样貌成熟了,还是之前的心性,说起话来劈里啪啦,没完没了。
方绍伦却觉出熟稔的亲近,顺嘴就夸他“好孩子”,又笑道,“我在火车站,刚下车。”
“啊……”阿良兴奋地尖叫,“我来接你!”
“不用,我叫个黄包车,你算着时间到大门口等我吧。”
方绍伦挂了电话,转身走出售票大厅,走到街上,扬手叫了辆黄包车。
身后一辆黑色小汽车引起了他的警觉,车窗挂着浅色的绸缎,帘后似有一双眼睛在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方绍伦几乎就要弃车而逃,可那辆小汽车很快越过黄包车,扬长而去。
他这才放下心来,冲车夫道,“去部委航校。对,笕桥那地界。”
车程不算短,车夫慢悠悠地跑着,操着杭城口音跟他搭话,“侬到那块地方做啥去啦?”
“会友。”方绍伦心情愉悦,又笑眯眯地加了一句,“他是飞行员。”
“哎呀!侬个朋友真出息!”
航校是去岁才迁来杭城笕桥的,圈出了极大一块地,修跑道、建机场,又建宿舍楼,附近的乡民都知道这桩大新闻。
飞行员的招募公告不止刊登在报纸上,也制成传单到处发放。为了招收到合格的人才,航校采取了一系列优惠政策和措施,一旦被选中,住宿、伙食由学校安排,学员毕业后待遇十分优厚,不止授予军官身份,薪资和津贴也相当高。
但相应的遴选要求也不低,附近不少乡民送孩子去碰碰运气,被选中者寥寥无几。
方绍伦与有荣焉地点点头,“我们家阿良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
阿良是个孤儿,七八岁就到他身边,后来又跟着他去东瀛,从一根小豆芽渐渐长成了一棵能扛风雨的青葱树木。
成长是自然的规律,但他奋发向上,其中不乏爱情的力量。他跟方颖琳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年岁相当,他从小就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
方绍伦偶尔有事找不着人,拉开嗓子叫唤,“阿良!阿良……”
“哎!”他清脆地应答着,从五房院里燕子似地飞出来。
大少爷开玩笑地说道,“你这么喜欢四小姐,干脆把你拨给四小姐当随从吧?”
阿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要当四小姐的随从。”
方绍伦年龄比他大,却还没他开窍,诧异地挑眉,“那你要当什么?”
阿良红着脸跑开了。现在想来,这小子真是“少怀大志”啊!
方绍伦坐在摇晃的黄包车上思绪蔓延,想到阿良跟颖琳,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张三。
那也是个“少怀大志”的,他从前从未察觉到他那些小心思,如果不是那个暑假的清晨,他莫名其妙地跑上来亲了他一嘴……
在这之前他们多亲密啊,他教他练箭练枪,十次有九次把他搂怀里,煞有介事地校着准头;夏季的银水河边,都脱得剩条裤衩子在河水里嬉戏;有一年冬天月城难得的下了大雪,他半夜从床踏上坐起身,“大少爷冷不冷?我上来给你暖被窝?”
方绍伦允准了,他却在他身旁辗转反侧,一会挨过来,一会弹开去,吵得人不得安生,大少爷又一脚把他踢下床……
现在想来张三真是坏透了!可如今的方绍伦似乎明白了,爱欲不由人,惦记一个人、牵挂一个人是毫无道理可言的。
他不由得有些憧憬,航校的课程也就一年功夫,等他顺利结业,去印缅那地界涨涨见识?那次假都请好了,却也没能成行……
沿街隐约传来鼓板伴着低沉的男声在唱昆曲:“……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方绍伦不由得听得痴了。
等车夫高呼一声“到嘞”,他才回过神来,跳下黄包车,付了双倍的车资。大少爷也不是处处要充阔气,只是心里欢喜,出手自然更大方些。
他隔着马路,一眼看到东张西望、翘首以盼的阿良,正要挥舞着胳膊走过去,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疾驰而来,片刻之后,他原本站立的位置空无一人,只有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子跌落在路边的尘埃里……
航校大门边的阿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看见他家大少爷的影子,不禁有些着急,跟他一块出来的舍友揣测道,“是不是你家大少爷逗你玩呢?”
“不可能!”阿良皱眉道,“大少爷从不开这种玩笑!不行,我得去火车站看看。”
舍友仗义,推出一辆脚踏车,“我载你去,上来!”
两个小伙子踩着风火轮似的,直奔杭城火车站,里里外外找了一圈,自然是不见人影。
阿良看见售票窗口的电话机,跑过一番形容,售票员想起来,“是有这么个小伙在这打过电话来着,长得可俊!去哪了?那我哪晓得,随随便便坐趟火车就走了嚒!”
他急得跳脚,要打电话回月城,舍友扯住他,“是不是迷路了?”其实想也知道不可能,又不是三五岁的孩子。
阿良思虑再三,放下了话筒,大少爷不可能转道回了月城,打电话回去反倒是让家里人着急。他回航校等了两天,依旧不见人影,给学校打了个申请请了假,直奔沪城。
那年他跟着大少爷、袁二爷还有颖琳来沪城跳过舞,短短两三年,沪城又变了个样子。他也不是过去懵懵懂懂的愣头青了,做事颇有章法,先找到器械所。
周所长颇感讶异,“绍伦不是年后就不来了吗?我都不想放他走,上哪找这么能干谦虚的人?翻译的图纸一处错漏也没有。可上头打了招呼……”
阿良又记得大少爷提过的伍公馆,顾不得冒昧,直接上府里,报名号找伍爷。
可碰巧伍爷不在,管家听门房通报是方少爷的朋友,态度殷勤地将他请进客厅喝茶,听他道明来意,讶异地站起身,“不见了?年初来给伍爷拜节也没提起要去哪呀。倒是方少爷那两个小舅子已经送去伦敦了,伍爷找了领事馆办的特批……”
管家蹙眉,迟疑道,“……要不您上复兴路那个东瀛人的府里先问问?等伍爷回来,我立马汇报这事,您放心,只要在沪城地界,咱漕帮找个人不是难事。”
方绍伦跟那位东瀛密友的关系在沪城社交圈子里不是秘密,一块出入一些高档场所,举止亲密,难免招人闲话。伍爷长吁短叹地感慨过几次,管家听在耳朵里记到了心里。
阿良倒不知道三岛春明也到了沪城,他跟着方绍伦在东瀛留学,跟三岛春明算是熟识。按管家的指点找到三岛府,看着府门口荷枪实弹的卫兵先就皱了眉头。
他投身航校,又到漂亮国受训,自然对各国军事驻跸层级与卫兵服制是较为了解的。门房通传后,卫兵退到一边,仆从将他领进厅堂。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抹沉静的身影,双腿交叠,姿态从容而优雅。似乎是外出归来,军靴还没脱下,一只手解着立领衬衫的钮扣,浓绀色的毛呢上衣丢在一旁,铜钮上镌刻着樱花的图案。
“阿良,好久不见了。”三岛春明抬头示意一旁的沙发,“请坐。”
阿良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如今不知该叫您三岛少爷,还是……三岛大佐?”他认得那毛呢大衣上黑辫盘结成三对圆环的袖章。
“随便吧。”三岛春明对此并不感到讶异,“听绍伦说你在航校深造,见识果然今非昔比。”
阿良也顾不得再寒暄,“您可知道我家少爷去了哪里?他前两日在杭城火车站打电话给我,却一直没有来……”
“我也在找他,不过,”三岛春明拿起茶几上一封信件递过去,“他或许是北上了,这是他沪政厅一位同事提供的讯息,供你参考。”
“北上?”阿良接过信笺展开,却是一封涂抹坏了的引荐信,纸面上墨汁淋漓。
三岛春明徐徐道,“他同事说后来又帮他誊抄了一份。阿良你跟随你家少爷多年,大概知道他一向有志从戎。或许立场不同,”他看一眼一旁搁着的军服,脸上露出些许落寞的神情,“抑或是怕我阻拦,他不止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连道别也不曾说一声……”
阿良小麦色的面庞上泛起一丝尴尬,他在东瀛的时候便知道,三岛少爷对他家少爷是极好的。如今立场不同,行动相悖,不告知去向也在情理之中。
他起身告辞,“那我去找少爷之前的同事打听一下。”
三岛春明摆摆手,抬起略显冰冷的眼眸看向他,“阿良,你如今是一名合格的飞行员了,或许知道制空权的重要性。我想请问阁下,夺取制空权的关键是什么?”
阿良微微一愣,抬头道,“飞机性能、数量,飞行员综合素质,战术……”
三岛春明微微一哂,“就凭你们从西方捡的那些淘汰型号?要如何对抗最新式的研发?装备跟不上,便是枉送性命。你们华国有句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相识一场,我给你个忠告,不如回沪城去,娶你心爱的姑娘,生上几个孩子,这难道不是你儿时的梦想么?”
听到这话,阿良蓦地转身,直视三岛春明,这位东瀛少爷曾是他少年时期颇为仰慕的一个人,他俊秀文雅,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一丝错处来,比他家大少爷更像个贵公子。可是……
他的目光移向一旁的军服外套,再熟稔再仰慕,只要披上这层皮,他们就是敌人。
“然后让孩子成为亡国奴、卖国贼么?”阿良愤恨地皱眉,朗声道,“取得制空权的关键因素的确是飞机的性能和数量,可取得战争胜利的关键因素是什么?是人心!三岛大佐酷爱华国文化,想来听过这句话,‘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告辞!”
东瀛与华国在北边数度发生摩擦,其野心已袒露无遗,阿良不再讲客气,径直扬长而去。
三岛春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扯了扯嘴角,“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他放松肩背倚靠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沉思了半晌,掐灭那星火微芒,起身走向内院。军靴穿过甬道,又踏过叠嶂的庭院,走入东瀛风格的两层建筑。
楼宇中一片静谧,他顺着回廊走到尽头,推开那两扇连戏腔锣音都能阻隔的厚重木门,咒骂声隐约传来。
听到这抹声线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又在顷刻间恢复了冷漠的神情。
军靴磕地的脆响让声音静止了片刻,三岛春明一级级走下台阶,叹气道,“华国有句古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得真是十分有道理。”
他踏上空旷的戏台,就着头顶一盏微光,俯身细细打量戏台中央被五花大绑的人。
粗大的麻绳交错穿过修长的肢体,延伸向戏台上的四根立柱,让被捆缚的人插翅也难飞。
三岛春明站在一旁欣赏了片刻,纵横交错的绳索构建成独特的几何美学,在他的眼底织成一道网,将他心爱的猎物网罗其中。
他低声叹息道,“心不同,感受到的就不同。恳切的忠告被当作耳旁风,爱慕的衷肠被当成了驴肝肺,绍伦,我真是有些伤心呢。”他嗤笑一声,伸手校正了略有些歪斜的眼罩。
方绍伦的声音虚弱又急切,“三岛春明你干什么?!放开我!把眼罩拿开,先把眼罩拿开!”
被绑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浑身酸疼,但最令他无法忍受的却是黑暗,这无边的黑暗。
很少有人知道,大少爷其实很怕黑,这是打小就有的毛病。但他年纪小小已经十分爱面子,半夜偷偷爬起来点油灯,丫鬟们瞧见了进来吹熄,他也不出声,战战兢兢地缩在被窝里。
后来捡到张三,张三扛了铺盖睡到他的床踏边,要给他守夜。
“干什么?用不着你……”傲娇少爷假意推辞。
伶俐长随花言巧语,“这都是我的本分,少爷晚上要起来尿尿呢?要喝水呢?小的伺候您。”
方绍伦高兴坏了,觉得张三真是上天入地头号机灵的长随,“那你晚上打呼吗?”
“不打。您瞧着吧,”张三那时还是一口北地方言,“保准把您伺候得服服帖帖。”
两人一个睡床上一个睡脚踏上,就这么睡了好些年。直到张三调去方学群身边,在几个毛头小子里挑中了阿良,“就你晚上不打呼,以后给少爷守夜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机灵点听见没有?!”
阿良是个实心眼,哪怕跟到东瀛,在外头租房子那年他也特意选了内外间。这回打了电话又没接到人,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
方绍伦软了声气,带了些恳求的意味,“放开我春明,我难受得很。”
“难受?你知道我有多难受么?”三岛春明俯身揪起方绍伦的领口,“绍伦,你真的很不乖,把我哄得团团转。”
两人面庞相隔咫尺,唇齿之间的热气喷洒在冰凉的脸庞上,方绍伦别过头。
“可惜啊,你终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太小瞧东瀛的情报系统了,”三岛春明附在他的颈间深吸口气,“沪城的车站每天就发出这么多班次,我就算派人摸个遍,也赶得及把你逮住。”
他松开他的领口,转而薅住他浓密的头发,方绍伦闷哼一声,咬唇不语。
“你们礼仪之邦向来很讲究礼尚往来,你这么卖力陪我演,我难道不应该回报你,陪你好好玩玩吗?”三岛春明蹲下身,攥住他脑后的头发,迫使他的面庞抬起,“梦想在眼前破灭的感觉怎么样?你猜想得很对,真让你踏进航校那张大门,我一时之间还真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惜啊,不过隔着一条马路,你却永远也跨不过去了……”
这话戳到方绍伦心窝子,他再也忍耐不住,破口大骂,“你个疯子!你他妈神经病!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三岛春明伸手轻拍着他的面颊,偏头沉思了片刻,“让你死在这里怎么样?你的前同事很讲义气呢,一口咬定你拿了他的推荐信北上投军了,谁去找他,想必都是同样的说法。战场上每天都在死人,从此杳无音讯想必也不奇怪?”
三岛春明站起身,俊秀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冷笑,他旋动五指握成拳,“原来,要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是如此的容易。”
方绍伦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没吃饭让他的声音有些软弱无力,“春明,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果然是‘其心必异’,”三岛春明叹了口气,“你竟然觉得我恨你……”他再次蹲下身,抬起被缚者的下巴,左右打量着那张苍白的面庞,目光中带上了缱绻,“绍伦,我爱你呀。”
这张面庞即使被眼罩遮住了大半,也依然带着难言的诱惑,失去血色的唇瓣令人直觉想要亲吻,可在他靠近之前,方绍伦偏过头,下巴挣脱他的钳制。
三岛春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飘渺的冷意,修长的手指转而划过厚实的眼罩,停留在眼窝的位置,“可是……你不爱我!你有眼无珠!我真想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
方绍伦的梦想破灭在黎明之前,三岛春明何尝不是如此?“你让我以为你真的回心转意了,你真的开始关心我了,还给我过生日……呵呵呵,”他发出夜枭般的笑声,“你很得意吧方绍伦,可以将我玩弄于股掌。”
眼窝处传来的疼痛让方绍伦毛骨悚然,他使劲挣扎,“你他妈哪只眼睛看到我得意了?我真他妈倒了八辈子血霉……”
三岛春明站起身,两手插在裤兜里,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绍伦,你问我想怎么样,我想把你饿死在这里,变成一具干尸,那么你就再也不能蛊惑我、欺骗我……”他低下头看着鞋尖轻声道,“离开我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赴死,你这么迷恋那个贱民,我让他下去陪你!”他转身就走,嘴里喃喃念道,“斩断欲望之源,方能破除迷障,重见清明。”
三岛春明已经明白,方绍伦本身就是他的迷障,让他死在这里,他就解脱了。
方绍伦大急,徒劳地挣扎,扯得绳索哗然乱响,他嘶声喊道,“春明你回来!春明,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别人无关!听到没有春明!你回来……”
脚步声却逐渐远去,“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开启,又“哐啷”一声闭合,方绍伦的世界重新陷入寂静与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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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缅曼德勒,帕敢基矿区。
矿洞坍塌的第五天,张定坤和赵文终于风尘仆仆的赶回了矿山,挥舞着铁锹和镐头的矿工们一齐叫喊起来,“三爷!三爷回来了!”
左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额头满是大汗,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胳膊上、手腕上尽是伤痕,他从地上爬起来,揪住张定坤裤管,语无伦次地哭诉,“三哥,这事绝对是有人动手脚,我前一天还上上下下检查过绝没有半点纰漏……”
一个乌漆抹黑的瘦弱身影从一旁窜出来,带着哭腔喊道,“三爷!大哥!快救救武哥吧关在里头都五天了!大家不要停快挖快点挖呀!”却是鹤仙,他原本跟赵武一齐在矿底淘宝,嘴馋溜出来找吃的,正好躲过一劫。
旁边有矿工跟着喧哗,“我兄弟还在里头,就算有通风口,这没吃没喝的只怕是凶多吉少……”“我爹也埋里头了……呜呜呜……怎么办啊……”
张定坤一个跨步站上旁边的石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沉声道,“先别急着哭!赶紧救援是正经!我张定坤承诺不惜一切代价调集人力物力救人!左云,把眼泪收起来!现在什么情况?”
左云在“方记”就唯张定坤马首是瞻,跟随他多年知道他行事风格,不敢再嚎啕,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抹把眼泪疾声道,“已经勘测过了,跟隔壁矿洞有细小通风口,上了手动风箱和小型通风机,空气的流通应该不是问题。浅层埋着的三个已经救出来送往医院了,剩下里头还有六个人,有两个明确了位置,剩下的……”他看了赵文一眼,垂眼道,“埋得比较深,无法探明具体方位。”显然赵武和敏登都是埋得比较深的那一个。
“上了几台设备?”
“从卢爷那里吊了一台起重机,两台风镐……”
张定坤扫了一眼,在现场参与救援挖掘的矿工只有十余个,大概除了至亲以及个别热心肠,其余矿工并未前来。
一是世风如此,矿工大多穷困,挖一天才有一天的饭食,矿区到处是矿场,这家停工了就去别家翻废料。
二来此时机械设备落后,矿洞一旦坍塌,时间越往后营救成功的机率越小,丧葬费又不高,矿主大多草草赔钱了事。
张定坤浓眉紧皱,疾声道,“现在听我安排!左云,你不要再跟着挖,你负责在现场确定挖掘路线,避免二次坍塌!赵文,你去也木西集散地召集矿工,但凡参与挖掘救援,三倍支付工钱,事毕现结!”
他跳下土堆,高声道,“我现在去找其他矿主,调集风镐和操作手,全速挖掘!立刻马上动起来!”
左云和赵文齐声应“是”,在场的矿工有些本就至亲或兄弟被困,其余听说三倍工钱,立马挥舞着镐头热火朝天地挖起来。
张定坤直奔卢府,他在曼德勒根基尚浅,矿主之间时有竞价争议,冒然上门求助恐是无用功,他找到卢爷,“噗通”就往地上一跪,哑声道,“卢爷!千万救我!”
卢振廷大感讶异,示意管家扶起他,“定坤,矿洞坍塌是矿区难免的事,人数不多,就算赔钱也不是大事。”
“我求您救人,”张定坤疾声打断他,“里头埋着我兄弟,不惜一切代价我也要将他挖出来!风镐和操作手数量远远不够,我要到其它矿场调人,没这么大面子,得请您亲自出马!”
卢爷更感讶异,“这么些天了,恐怕已经……”他怕他不明白这其中诀窍,提点道,“这挖山掘道,机械人工都不是小数目,赔点丧葬费,哪怕多赔点也不打紧,回头挖货迟早会挖出来,再择地厚葬……”
并非卢振廷铁石心肠,这是印缅矿区一贯的做法。
“不行!”张定坤攥着卢爷胳膊,虎目含泪,又要下跪,“里头两个兄弟跟着我出生入死,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把他们挖出来!求您了卢爷!”
他自从来到曼德勒,除了爆破弄伤眼睛,在生意上算得事事顺遂,一出手就赌中了好矿,高产A货,盈利颇丰。他为人圆滑,跟英国人也交好,张三爷的名号慢慢从沪城传到了曼德勒。出入有人跟从,社交场合不缺奉承,他这么眼中含泪,就地滑跪,分量自然比左云他们来得重。
卢爷当下就起身,亲自带着他一连拜访了四家矿主,张定坤好话说尽,各种许诺,总算又调到一台起重机、八台风镐,急赴矿山。
那些从也木西召集来的矿工一看矿主回来后竟能迅速调来这么多机械,可见是诚心救人,一时间干劲更足。坚硬的岩层风镐先上,锄头铁锹紧随其后。
慢慢地,不断有被困的矿工被挖出来,鹤仙扛着两罐子水和薄粥,挖上来一个,湿帕子盖住眼睛,先探呼吸再小口送水。
整整一个通宵再加半个白天,赵武和敏登是最后两个被挖出来的。鹤仙急得打翻了粥罐子,赵文颤抖着双手扑上去,一探二人颈动脉,还有微弱地跳动。
担架早已备好,抬起赵武却是异常沉重,他双手死死捂在肚子上,跟怀胎十月的妇人护着腹中胎儿似的。
在推进抢救室前,张定坤和赵文总算一左一右将他两条铁钳似的胳膊软化,将他护着的物什拿出来,却是一块十来斤的石头,黝黑的表皮,豆腐渣似的纹路。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一根筋”真的是死到临头都不忘了淘宝。
眼看着抢救室的门合上,两人总算松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在长椅上。
张定坤随手拿出兜里的探测仪,往那块石头上一放,一旁的赵文跳起来,张定坤也瞪大了眼睛:盈盈的碧光在狭窄的走廊里氤氲开来……
第109章 财富、权势哪个男人不……
左云领着两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咋咋呼呼地穿过庭院,看见凉亭里的张定坤和赵文,扬手喊道,“三哥!这两位据说是爱德华先生推荐来的报社记者,‘A blessing in disguise’(因祸得福)这个标题你觉得怎么样?”
他跟着张定坤在印缅这么久,英语已经相当流利。
张定坤抬眸看了他一眼,赵文走出凉亭,拦住三人,冲左云道,“你跟人解释清楚,矿洞因为坍塌,开采十分有难度。经过探测,翡翠原石的储藏量也并没有那么多,都是坊间以讹传讹,存心看三爷笑话。让他们这么写,听到没有?”
“可是……”左云并不是不清楚“财不露白”的道理,商场上什么时候该低调什么时候该高调也很有讲究。
他们才来曼德勒的时候,要打响名号,显示实力,租了别墅、汽车,请了司机、帮佣,不光张定坤,几个随行的人都置办了体面的行头。名流汇聚的舞会,衣冠楚楚才不露怯。
后来接手的矿洞捡了大漏,倒是要低调,盘下的仓库里推满了原石,对外也只说埋得太深,开采不易。张定坤伤了眼睛,坐实了开采的难度,尽管货车一车车往外运送着石头,也没有引来本地商户的妒火。
可这遭又不同,赵武在矿洞最深处发现了“帝王绿”的原石,大难不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攥着张定坤胳膊,神情迷乱地喊道,“三爷!地底下全是这个……这个石头!不会错!是‘帝王绿’绝不会错!”
张定坤领着这一群人投身玉石行当,赵文重管理,左云擅内务,唯有赵武是结结实实地入了行,先拜师觉图,后来又跟着塔沙,谁能教他看料辨玉的本事就一天到晚跟人后头,赶都赶不走。
他这份执拗,让他在玉石行当渐成气候,这么一通喊,在场众人都不禁神情变色。左云更是喜上眉梢。
张定坤不惜一切代价营救被困矿工,仁义名声是传遍了整个矿区,可后续结算工钱、机械设备的租赁费用,一笔笔的账单算得内务总管肉疼。
公司账上并没有多少现金,这次事故几乎要掏空口袋,如果要维持运转,仓库的原石恐怕就要折价出售一部分。
但如果矿洞底部有“帝王绿”的原石……左云一拍大腿,“这简直是因祸得福啊!”这事如果宣扬出去,恐怕要在业内引起不小地震动。
玉石行当谁的货好货多,谁就是老大。要是数量可观,连卢爷都不能再把他三哥当小辈看待,那些英国人开的银行都要求着他们借贷……这就叫天要人发财,由不得人低调。
何况这两个记者还是英帝国驻印缅领事馆的爱德华推荐来的,左云这才兴冲冲地把人往内院领。
他有些摸不着张定坤的心思,但还是听话地领着两个记者到客厅略坐了片刻,佣人送上咖啡和蛋糕的下午茶,他按赵文的意思解释了几句,又提供了一点张定坤日常喜好,供他们撰写编稿。
两名洋记者问道,“这所房子太漂亮了,我们想拍几张照片可以吗?”
左云点头同意,看他们举着个相机,在院子里左拍右拍,他吩咐仆从照看着,回转身去找张定坤和赵文。
他俩已不在凉亭里。路过货仓,赵文正指挥着矿工将几块做好标记的原石装进铺着棉絮的木箱中。
“不切了再走吗?”左云不解道。
赵文摇头,“来不及,三爷恨不得今天就出发。沪城也有好玉匠,带回去切算了。”
“……干嘛这么急吼吼的?”左云垂头低声道,“大少爷也不见得愿意来……”
“阿云!”赵文用缅语交待了几句,让工人按顺序装箱,推搡着左云走到一边。
他一向不爱管闲事,但左云跟他们兄弟俩情分不同,三人相识相交近十年。他单枪匹马从月城追到曼德勒,一路吃了不少苦,看在这个份上,赵文愿意多费口舌提点几句。
“阿云,去年矿上出货量大,人工机械都费钱,资金那么紧张,三爷为什么还挤出银钱来买了这幢洋人修的别墅?那时他跟大少爷还没和好哩,他惟恐大少爷因为老爷子的事见罪于方家,没有容身之处,巴巴地置办了这所宅子,你看看这些装修,是不是都是留过洋的人的喜好?如今,老爷子那事总算水落石出,灵波小姐也发了电报来,三爷为着小武的伤还有矿上的事才又耽搁了两天。”
“我陪三爷去沪城接大少爷,矿上的事你要照应好。矿洞如今坍塌着倒不是坏事,货埋在坑底跑不了,你只管日夜派人守着慢慢清理堵塞的石块泥沙就行了。实在有解决不了的事就去找卢爷,三爷已经跟卢爷谈好,这批货起出来给卢爷分成。为啥不让你在报纸上宣扬这事?你难道忘了矿洞是怎么塌的了?”
左云这才恍然大悟,有些讪讪地摸着脑袋,他一时兴奋过了头,倒忘了这茬。张定坤深知安全生产的重要性,在接手矿洞之初,便重金聘请了塔沙为顾问,定时定点到矿上巡视。经验丰富的人对于矿洞里的险情不说十拿九稳,也能将隐患排除七八成。
这个矿洞的开采一直秉持着稳妥为先,岩壁的承重与矿道的落脚点都是经过反复多次精密测量的,按道理不至于突发状况,左云当时也疑心是人为,如今危机解除,又因祸得福发掘出帝王绿的原石,便把这层疑虑抛到九霄云外了。
“树大招风,三爷为什么要分利给卢家?咱们在印缅根基尚浅,要是现有的几家合起伙来把咱们吞了,咱们上哪说理去?跟卢家绑在一块就多一重保障。”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左云嗫嚅道,“三爷要是肯娶了璧君小姐可不是更保险么?”
赵文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今日要跟你说的重点,财富、权势哪个男人不喜欢?可这些在三爷的心里都不能跟大少爷比。”
他见左云偏着头,仍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便问道,“阿云,这会要有人找上你,许诺给你金山银海,让你在三爷的饭食中下毒,你肯吗?”
左云一个机灵抖了抖,大声道,“那怎么成!别说什么金山银海,就算让我……当皇帝!那也不成!”
赵文点点头,“这不就结了?值不值不是别人说了算,是自个怎么看!反正我赵文这辈子,要是没有你们几个兄弟,干啥都没意思!”
他听卢府的仆从们悄悄议论张定坤为了求得卢爷的帮助在书房下跪的事,但张定坤在他们面前只字未提,他便明白,这份兄弟情义,不止他看得重。
“阿云,自从来了印缅,单论差事你也办砸过不少,三爷说过你没有?三爷为了兄弟可以不要脸面,不计钱财,但他为了大少爷,可以豁出命去。”
左云没有跟着跑,自然不清楚松山别墅的书房里,大少爷将枪抵在张定坤胸口,他还一副甘之如饴的表情,没有半点做作,也没有半点退缩。赵文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阿云,你往后再不要说那种借联姻来巩固财富地位的话,也不要再对大少爷有任何意见,感情的事,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心里清楚。”赵文语重心长地说完这一长串,又拍了拍左云肩膀,“不要逼三爷在大少爷和兄弟之间做选择,你相信我,结果不会是你想要的。”
他说完这话走开去,继续指挥工人们将木箱罗列捆扎好,趁这段时间水路通畅,多运些货回沪城。时局越是不稳妥,这些保值的物件越值钱,和伍爷合股的几个珠宝店生意好得很。
左云满心苦涩地踏上楼梯,他心里何尝不清楚,他如何能跟大少爷比?他也从没想过张定坤会弃大少爷而选择他,他只是……私心里觉得他家三哥值得更好的人,更忠诚、更完美、更有助益的人。
大少爷一而再地跟别的男人搅和在一块,璧君小姐好歹是个冰清玉洁的美人……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主卧室门口。
双开的木门大敞着,地上放着几个空皮箱,张定坤正亲自捡拾着衣柜里的衣物,他向来爱漂亮,有自己的品位,衣物的打理很少假手佣人。
左云的目光移向床头柜,那里竖着一个玻璃相框,里头是大少爷穿制服的照片。放在一抬手就能拿到的位置,显然某人每天入睡前都要欣赏片刻。
他的脑海里回想起过往在月城的点点滴滴。
他跟着张定坤北上西进,去过北疆、漠河、土司部落……每次回到月城,张定坤必定是先去月湖府邸,旁人只以为他是恭敬老爷子,只有他知道他心心念念的是去见谁。
因为自从大少爷去了沪城求学,张定坤远途而归,虽然还是先去月湖府邸,可只要他转头吩咐赵武去买火车票,那必定是大少爷不在家。
左云叹了口气,他相信赵文说的话,他的三哥为了大少爷恐怕确实连命都能不要。这辈子他只能羡慕大少爷命好。
张定坤看见他站在门口,转头道,“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进来!”
左云耷拉着脑袋走进去,低声道,“三哥,我又办错事了,不该带那两个记者进来。”
“小事!赵文跟你说清楚原因了?”
左云点点头。
“这阵子我们不在,你出入要小心,我跟卢爷借了批人手,赵武在医院里,最多只能放两个,你隔三岔五去看看。门房那块要时常提点,不明底细的人不要放进来。报上来的名号要核查清楚背景,听到了?”
左云脑海里依稀闪过一丝不对劲,怔愣间却听到“嘭”一声巨响,腰间一股大力袭来,却是张定坤揽着他闪进了衣柜的旁侧。那声巨响是子弹射入衣柜柜体的声音。
“怎……怎么回事?”
“是那两个记者!”张定坤搂着他肩膀,一摸腰侧,坏了,枪在枕头底下。
左云这才察觉到那丝不对劲来自哪里,他在门口遇到的那两名记者,自称是爱德华先生介绍来的,他看是两个外国人先就放松了警惕,再看他们脖子上挂着记者证,手里拿着相机、攥着笔记本,这几天闻风来采访的记者很不少,他并未过多核实就将他们领了进来。
此刻却是悔之晚矣。
张定坤不慌不忙扒下身上西服外套,多亏他刚在对镜比划穿哪套更好看。曼德勒气温高,沪城却还是冬末春初,得带厚实衣服。他低声在左云耳旁道,“你站这不要动!”
他透过衣柜门的间隙观察着门口的动静,猛地将手里的西服外套扔向门口的方向,枪响的同时他已经一个翻滚,到了床侧,伸手便将枕头底下的物什握在了手里。
然而此时雕花铁艺窗棂上人影一闪,显然两个洋鬼子一个在门口一个在窗上。几乎是玻璃窗上出现人影的同时,张定坤已经胳膊一伸扣动了扳机。
制药世家出身的他,天分却在武学上头,连方绍伦的枪法都是他教的,一度在东瀛傲视群雄。随着枪响,玻璃窗上的身影消失不见。
可从左云的角度看过去,张定坤正被左右夹击,窗上的人影拔枪之时,他一个闪身扑了出来。
“回去!”张定坤大喊一声,哪里来得及?他举枪对着窗上的人影扣动扳机、左云扑过来想要替他抵挡、埋伏在门口的身影趁机拔枪这三件事情同时发生,时间、空间有片刻的交错混乱。
左云感到一只胳膊将他拉拔到身下,两道枪声炸雷般在他耳边响起。一阵天旋地转、耳目嗡鸣之后,躯体恢复意识的瞬间,他躺靠在张定坤怀里。
这个他曾经渴望过无数次的怀抱此刻紧紧地搂着他,他从他的肩头看过去,门口倒伏着一个外国人的身影,额心中枪,一头黄毛沾染着血迹,灰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死不瞑目。
左云松了口气,还好,三哥枪法如神。
可是紧接着,他逐渐恢复意识的双手似乎满手粘腻,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三哥?三哥!三哥!!”
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响彻了整栋楼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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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城的松山别墅,静谧的夜晚,灵波猛地从梦中惊醒。蔓英跟着坐起身,拿过一旁的丝帕替她擦拭额上的细汗,“怎么了?魇着了?”
灵波握住她柔软的手掌,“我梦见我哥了……他浑身是血……”她牙齿“咯咯”地打着颤,显然被梦境吓得不轻。
蔓英搂着她的肩膀,轻拍她的脊背,“是不是因为白天阿良说的话……”
阿良在沪城找不到大少爷,连漕帮派出去搜寻的人马也一无所获,伍爷让管家发了封紧急电报到印缅,阿良索性回一趟月城。
月城的方家正是乱成一锅粥的时候。
袁闵礼和丁佩瑜的奸情败露,但没了方绍伦的桎梏,袁闵礼矢口否认老爷子的死与之有关,他只肯承认与九姨娘有染,“老爷子或许急怒攻心,但若说蓄意谋害,袁某绝不能认!”
他已从当初被方绍伦骤然揭破的慌乱中清醒过来,拖着条残腿,与上门闹事的方家族人理论。
方家没有任何证据,他的愧疚只对方绍伦,既然方绍伦没有要他的命,他就心安理得地活。袁闵礼向来是个审时度势、十分精明的人。
这出闹剧最终是丁佩瑜扛下了所有罪责。
她从难产中捡回一条命,却被方家族人按族规沉了塘。为着两个孩子,她甘心赴死,不但没有攀咬袁闵礼,反而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这是权衡之后的取舍,这个年代贞洁有亏就是个死,她尽揽责任也是想袁闵礼看在这段情分上,善待她留下的两个孩子。
她除了指望袁闵礼,还能指望谁呢?
方颖琳作为新时代的大学生不能接受“沉塘”这种恶臭风俗,在祠堂据理力争,被方绍玮拉到一旁大加斥责,“她若只是偷人倒也罢了,代爹休了她就是!”若光是这一桩,他看在沈芳籍的份上,的确不至于要致一个弱女子于死地。
“可你别忘了咱爹是怎么死的?难道要让她逍遥法外?”既然方学群的猝死与张定坤无关,那么在场的第三人,也就是九姨娘丁佩瑜就是直接的凶手。
“可这事袁二哥……袁闵礼也有份,怎么能怪她一个人?”尽管方颖琳极不愿意相信袁闵礼和丁佩瑜有染,但丁佩瑜已俯首认罪,并称是自己勾引在先。
“哼!你放心!一个都跑不了!袁家的账我会慢慢跟他算!”方绍玮睁着一双猩红双眼,他接二连三的遭受打击,倒涨了两三分城府。
“这事应该交给律法来裁决……”
“你的意思是要将九姨娘送官?还嫌咱们方家丢脸不够?!”方绍玮怒喝道,“而且如今的监牢是什么地界你不清楚吗?你让那贱人自己选!你看她愿不愿意去坐牢?!”
方颖琳还真去问了关押在祠堂的丁佩瑜,鬓发散乱的妇人神情凄楚地冲她摇头,“颖琳,你能不计前嫌来看我这一眼,我心里感激你。但千万不要送官,如今的衙门是什么样式你还小不清楚,我满身罪孽,也不想再多添折辱……”
她哀哀地哭泣,“是我对不起老爷,”她抓着方颖琳胳膊,“也对不起大少爷,你要是见到绍伦……”那双娇媚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帮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她这一生一步错,步步错。可你要说后悔,她也并不觉得。每一个选择都是当下认为的值得。她如果有魏静芬那样的家世,大概也可以嫁一个年岁相当的如意郎君。
可是她没有,只能嫁一个年龄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解一时之困,然后在欲求不满中,为自以为的爱情奉献生命。
方颖琳逃避般地跑到松山。事发后,灵波和蔓英带着小含章搬回了松山,方家要怎么惩治始作俑者,她俩既说不上话,也无意掺和其中。
阿良打电话到月湖府邸,知道方颖琳在松山,下了火车便直奔松山而来。
他已经从方颖琳一封封的信件中,清楚了张定坤和方绍伦的关系,也得知了灵波的身份。当下便将大少爷失踪这事和盘托出。
灵波秀眉紧锁,她直觉方绍伦的失踪与那位三岛公子有关,连回家探亲都会派仆从步步跟随,怎么可能放任大少爷北上投军?
等她半夜从梦中惊醒,更是难捺心慌,大少爷不见人自然是跟对方闹翻了,他若藏匿大少爷,有没有可能向她哥下手?
她已听柳宁说过对方的背景与权势,即使身在印缅也不能掉以轻心。无论如何,大少爷失踪的事她要第一时间告诉她哥,既要想对策,也要小心防范自身。
灵波攥着蔓英的手,“我要去一趟曼德勒!天亮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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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从不安和挣扎中惊醒的还有方绍伦,他捂着胸口大口地喘气,这才发现四肢获得了自由。
旁边一道窈窕的身影,端着茶盏过来,用东瀛语低声道,“您醒了?喝点热水吧。”
“……水穗?”这对双胞胎姐妹花长得太像,如果站在一块能从神情的稳重和稚嫩中区分开来,只看见一个,方绍伦愣了一下才试探地喊了一声。
“是我,先生。”水穗点点头,将茶盏移到他唇边。
方绍伦顾不得客气,就着她的手将那盏温水饮尽,他实在是渴极了。一大杯水下肚,他才算缓过神,“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举目张望,仍然是在三岛府的那栋小楼,但不是平常他与三岛春明居住的卧室,装修风格雷同,墙壁上挂着浮世绘,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榻榻米地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
水穗懂他的疑惑,“这是玉琦小姐的卧室,她很少住这里,您可以安心在此养伤。”
白玉琦?难道是她将他救出来的?意识昏迷前是无边的黑暗与寂静,被捆缚的四肢血脉凝滞,像是完全失去了知觉。这会倒是在薄绸睡衣底下发出阵阵酸涩的痒意。
水穗跽坐在他的布団旁,咬唇低声道,“玉琦小姐让我转告您六个字。”
方绍伦诧异地抬头。
水穗看了一眼外间,凑到他耳旁,“以不变应万变。”
看他一脸茫然,她也摇了摇头,“我也不明白小姐的意思,但是她说,”她微一迟疑,“您已经赢了。”
三岛春明和方绍伦的纠葛,她和美月作为白玉琦的贴身侍女多少知道一点。当初方先生救下她们,又亲自写信将她们托付给三岛家。
乍见那位三岛家的长公子,姐妹俩惊为天人。
他不止容貌俊美、性情温和,对姐妹俩也十分亲切,妹妹美月曾一度心泛涟漪,想要成为长公子的侍妾。
可在三岛府里呆久了,二人慢慢了解到这个家族以及这位长公子的另外一面,再不敢生出任何旖旎的心思。
大少爷想不通这些弯弯绕绕,白玉琦之前叫他虚与委蛇,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三岛春明就是个疯子,软硬不吃,他现在是再没有心思跟他斡旋了。
他放话要饿死他,又要杀了张三,也不知道这话是一时激愤还是真有此意。方绍伦急得团团转,刚要掀被子起身,便觑见移门上映照出几道站立的身影。很显然,他走不出这个房间。
方绍伦迟疑半晌,目光转向水穗,“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他眼下实在无人可托付。
水穗点点头,那双明亮的眼睛像第一次认识时那样巴巴地看着他,“先生尽管吩咐,就算水穗能力低微不能完成嘱托,也绝不会向第三人透露。”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看府里的架势和方绍伦脸上的神情,便知道方先生的嘱托恐怕跟她眼下所处的立场是相对的。
东瀛的眼线无处不在,但跟着白玉琦,她和美月有一定限度的自由。
方绍伦将长柳书寓的地址告知,“如果能跟柳宁小姐单独见面,问一句故人可安好,麻烦她帮忙打听一下。”他不知道隔墙是否有耳,也不知道水穗是否能完成嘱托,没法把话说得太明白。
水穗点头应诺,转身移过一旁的小方桌,“大夫说等您醒来,先进水,再慢慢进食。”她舀一碗白粥递到方绍伦手边,“您慢用,我不能久待,先出去了。”
等水穗退出房间,方绍伦才觉出腹中的饥饿来,只是心里萦满了担忧,什么也吃不下。
他心不在焉地舀着瓷勺,白粥本就淡而无味,他机械地一勺勺往嘴里塞着,脑海里盘旋着“以不变应万变”几个大字。
移门“噗啦”一声向两边拉开,他还以为水穗去而复返,抬起头却不由自主往后退。
三岛春明裹着薄绸的睡袍走了进来,身姿裹在绸缎中仍然端方如玉。脸上的神情却十分诡异,冰冷中带着欢欣。
他手里攥着一份报纸,英文夹杂着缅文,方绍伦心里一个“咯噔”,用戒备的目光盯着他。
果不其然,三岛春明将报纸掷到方绍伦脚边,“绍伦,张先生可真是一位多情人呢!宅邸遇袭,为了保护下属,身中数枪,送医后不治身亡。啧啧啧,这可真是高风亮节……”
方绍伦脑袋里“嗡”地一声,捡起那份报纸,虽说是英文写就,但大概意思诚如三岛春明所说,玉石行业新秀张先生在自家府邸遭遇枪击,歹徒假扮报社记者入室,一死一伤。据在场知情人士左先生哭诉,张先生原本避开了袭击,为了保护左先生不慎中枪……
双手不断颤抖,报纸上的英文字母逐渐扭曲,方绍伦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听到耳边“啪”一声脆响,完全意识不到是自己敲碎了粥碗,攥着那尖锐的瓷片,以他目前孱弱的身躯根本无法拥有的力量扑向了三岛春明。
伴随着瓷片划破皮肉的“呲啦”声,温热腥甜的液体飞溅开来。
第110章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
新鲜的空气、干净的水源,当你拥有的时候并不觉得它有多珍贵,而一旦失去你会发现生命都将因此而停滞。
一段感情、一个爱人,在某些时刻他的存在如同空气和水源一般稀松平常。就像张三之于方绍伦。
从他将他捡回家,他像水中的杂草一样蔓延生长,在不知不觉间遍布他生命的长河。
小的时候,大少爷难免任性,但凡闹脾气,张三大几岁,总是腆着脸来哄他。
长大了,谈上了爱情,大少爷也是抗拒、推脱的那一个,而张三永远迁就包容。
尽管发生那么多纷争,甚至一度决裂,方绍伦的潜意识里也有一种莫名的笃定,不论他负气走多远,他的张三一定会站在原地等他。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回头,身后会空无一人。再也不会有那个人。
胸口泛起的尖锐刺痛在一瞬间麻痹全身,令他恨不得这个世界都跟着毁灭。
三岛春明没有料到,被捆了三天两夜的人会有如此大的爆发力,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只来得及一偏头,堪堪避开颈动脉,锋利的瓷片刺破静脉血管,鲜血紧跟着涌出。
方绍伦并不停手,他将瓷片攥得死紧,一下又一下直往对方的要害而去。
三岛春明震惊之余是暴怒,门外站立的卫兵闻声冲了进来,他挥手制止众人拔枪,又命他们退后,不顾脖子上鲜血淋漓,跟方绍伦交手。
方绍伦本就是强弩之末,不过三两招,便被他一个肘击锁住胳膊。
三岛春明一只手掐住他脖子,眼神冰冷,神色间有些癫狂,“我舍不得你死,你却想要我的命?!那个贱民替别人挡枪,你却为了他杀我?!”
白玉琦来要人时,他就坡下驴放开了对方绍伦的桎梏。他深知自己的情绪被这个人影响,却狠不下心了结这段孽缘。这个人于他的意义,远比他想象的重要。
方绍伦拼命挣扎,怒火丝毫不逊于他。
他以往很少在三岛春明出言辱骂张定坤为“贱民”时去纠正或指摘,他深知成长环境造就了三岛春明目空一切的性格,言语上的忤逆只会换来他的醋意,他不想因此吃苦头。
可此刻他眼中的怒火似要喷涌而出,嘶哑着声音狂吼道,“你才是贱民!人的贵贱不是由出身决定的!他为别人挡枪是出于仁义!这是你永远也不会理解的高贵!”
印缅的报纸报导张定坤与卢璧君的婚讯,方绍伦会怀疑甚至会相信,因为他深知凭张定坤的性情,新到一个地界,急于打开局面,是有可能不择手段的。
何况他当时娶了沈芳籍,内心担忧张定坤若娶了卢家小姐,他毫无反对的立场。
但张定坤替左云挡枪,方绍伦却知道是出于兄弟义气。张三爷在月城、沪城的声名并非是金钱和手面堆砌出来的。
如果单纯是一则死讯,他或许要疑心真假,但替人挡枪导致身亡却令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毋庸置疑。
因为这是张三会做出来的事情!方绍伦浑身颤抖,万念俱灰,他用仇恨的眼神紧盯着三岛春明,“是你派人杀了他……是你……”
他眼眸中的恨意如有实质,三岛春明被刺到,松开了扼在他颈间的手,方绍伦一低头,咬在他虎口上。
尖利的牙齿瞬间穿透皮肉,三岛春明条件反射般反手一扫,方绍伦踉跄着栽倒在墙角。他本就虚弱已极,全凭一口气撑着。
三岛春明冰冷的眸光攫着他,脚下像生根了一般站着不动,虎口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地垫上。
方绍伦蜷缩着,靠着墙壁,慢慢坐起了身体。
他抹一把嘴角渗出的血迹,脸庞上泛出嘲讽的笑容,“贱民?哼!你知道吗?我TM张开腿给他cao我都愿意,你就算跪下来给我tian我也觉得恶心!”
他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双肩颤抖着垮了下去,半晌,他昂起下巴,轻蔑地啐了一口,“三岛春明!有种你就杀了我!”
方绍伦被痛苦包裹,他受够了这种日子!梦想已经破灭,爱人已经死去,这人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他只想得个痛快!也许还赶得及黄泉路上再相见……
那一晚,张三无数次在他耳边说“绍伦我爱你”,他一次也没有回应。与他肢体交缠,是感官的放纵,但回答一句“我也爱你”却像是背叛死因未明的父亲、背叛家族的宣言。
这再也没法说出口的四个字彻底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方绍伦的眼泪第一次毫无遮掩、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他的手掌被瓷片划破,抹一把眼泪,鲜血涂抹在脸庞上,说不出的狼狈。
使劲蹭着地板却爬不起来,只能挥舞着双臂,冲三岛春明嘶吼,“来啊!”他手指点着胸口,“往这来一枪!不是要破除迷障吗!不是要我死吗!别他妈孬种!”
三岛春明惨白着一张脸站在原地,颈间的鲜血一股股的往外冒,身后的和夫躬身上来想替他止血,被他一把推开。
刺目的鲜红滴落在倭缎的衣襟上,衬得那张惨白的面庞犹如鬼魅。
他抿紧唇,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想死?没那么容易!”
“是吗?”方绍伦抬起那双晶莹的泪眼,猛地一把抓过掉落在地板上的瓷片,往嘴里一塞,喉间哽动……
静立的身影狂风一般扑了上去,将他压制在地垫上,一只手卡住他喉咙,另一只手几乎整只塞进他嘴里。
方绍伦合不拢嘴,被噎得直翻白眼。
少顷,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一片沾血的瓷片颤巍巍地离开了泛白的嘴唇。
方绍伦翻身趴在地垫上猛烈地呕吐起来,血沫喷得到处都是。
三岛春明盯着那块瓷片,一甩袖子,将它扔了出去。
他俯身抱起方绍伦,大少爷挣扎了两三下,彻底地没了动静。
三岛春明看一眼臂弯里毫无生气的脸庞,冷声吩咐一旁跪立的和夫,“去请大夫,再将这栋楼清理干净。”
“嗨!”和夫明白他的意思,顿首应是,又踌躇道,“少主,您需要先包扎伤口。”
三岛春明恍若不闻,抱着方绍伦踏出了移门,衣袂扫过地垫上的鲜红,带起一串扭曲而模糊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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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勒中心医院主楼是一栋五层建筑。灵波拖着疲惫的步伐,迈上五楼的门廊。
穿着笼基、头上裹着岗包的护院并不因为她是女性而放松警惕,趿着拖鞋迎上来,抽出别在腰间的手枪,用缅语叫道,“站住!谁?”
她在两个家丁的护送下奔袭千余里,骑马十来天,体力已经透支到极限,“噗通”一声跌坐在门廊前的长椅上。
一进城她就听到街头巷尾报童在大声吆喝,尽管听不懂缅语,但“张定坤”三个字的发音与汉语相近,前面加了个“吴”字,是“先生”的意思。
满大街的报童都在叫着“吴张定坤”,她顾不得按地址找人,先抢过一份报纸。
毕业于同济医科的高材生,能跟约翰逊顺畅交流,英语自然不差。初看报导,眼前也是一黑,但她向来比普通女性要多一份坚强。赶得及她要给她哥治病,赶不及她要给她哥收尸。
她深知枪伤最怕是感染,转身就往曼德勒最大的医院赶,没有去卢府浪费时间。
两个家丁已经累得不行,被远远甩在后头,叉腰喘气看着她的背影深表佩服。
穿着短棉袄、骑马裤的女人,攥着一路上都不肯假手他人的包袱,疾走在曼德勒三十五度的艳阳下,连汗都顾不得擦一把。
女人不像男人,天气炎热随手就能脱衣裳。女人也更能熬,高温、劳累都没有熬垮她,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她从外籍医生那里打听到实情,一口气爬上五楼,看到护院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么草木皆兵,可见她哥还没死。
听到外头的喧哗,赵文走出来查看,一向冷静的人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灵波小姐!你怎么来了?!”
走廊里玻璃门响,走出两道愁眉紧锁的身影,是伍爷和卢爷。身后跟着个秃头洋大夫,也是一脸垂头丧气。
伍爷发电报到曼德勒告知方绍伦失踪的消息,结果隔天就收到了赵文发来张定坤中枪病危的电报。两边的消息还没有来得及交互,变故就已经发生。
两件事联系在一块,伍爷顿时明白是东瀛的势力作祟。当即在圣约翰绑了约翰逊,又挑选了几个得力心腹,快船赶往曼德勒。
虽然月城离曼德勒更近,但伍爷走水路自然比灵波先到。约翰逊听说是救治张定坤倒停了一路上的洋腔国骂,但他们一行人赶到后,张定坤的情况已经十分危急。
约翰逊的医术再高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刻看见灵波,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蓦地亮起来,拨开前面碍事的两个老头,用英语高声叫道,“上帝啊圣母玛丽亚!你是天使安琪儿!你一定带了对不对?!”
灵波喘息着冲他点点头,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给我!快给我!”约翰逊跳起脚叫道。
“不!我要自己……”
“听我说安琪儿!你的兄弟已经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注射这个需要消毒。你带的是干粉吧?还要先溶解再抽取!”约翰逊一脸激动地喊道,“交给我!放心交给我吧!让我们一起见证医学的奇迹!”
他跟灵波是有过多次合作的。当初张定坤为了封锁方学群的病情,答应约翰逊,他从英国带回来的青霉菌株,研究成果先给圣约翰试验。
后来灵波在药厂提取和提纯的诸多器皿、设备也来自圣约翰的供应。
确实是从医德到水平都可靠的人,灵波略一踌躇,终于松开了她紧握的包袱,拉开布袋,扯开一层层的包裹,打开棉絮垫底的木盒。
约翰逊看着那几个装满白色粉末的小小玻璃瓶,发出一声惊喜地呼叫,像捧着宝贝一般退回了玻璃门内。
说是宝贝丝毫不为过,提纯这么一点点白色粉末,耗费的人力物力难以估量。
灵波既然跑这一趟,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将实验室里提纯出来的药物一股脑全揣上了。
眼看着约翰逊接手接下来的操作,她暂时松了口气,摸出一盒龙虎膏涂抹在额前、鼻端,龙虎膏提神的效果颇好,纵使疲累万分,也不失礼数的向一旁呆愣的二位爷请安。
伍爷见过柳宁,对灵波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听张定坤说过他这个幺妹医术极好。再联想约翰逊方才的作派,顿时又重燃希望,执意要守在医院。
赵文忙劝道:“您老人家已经熬了两个通宵了,得赶紧休息。”
灵波也帮着劝慰:“这药起效需要时间,若是感染程度过深,需要多次注射。您不如回去休息,没准醒来哥哥这边就有好消息了。要是您把身体拖垮了,哥哥就算好了也不能安心。”
赵文喊过赵武,送伍爷和卢爷先回府。
灵波这才踉跄着往玻璃门内走,约翰逊已经消毒、溶解药物,拿着注射器,脚步匆匆地推开了病房门。
为防感染,单间病房内只有哭肿了双眼的左云守在床前。
张定坤闭目侧躺着,呼吸肉眼可见的急促。整个头颅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深红色,汗水不断的从他额头、脸上涌出,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左云拿帕子给他擦汗,又捉住他胳膊,一眼不错地盯着约翰逊将药液缓慢地注入静脉。
注射速度不能过快,半晌,约翰逊才直起身,却又一屁股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注射后,需要密切观察患者是否有过敏或其他不良反应。
玻璃窗外的灵波和赵文对视一眼,在走廊安置的长椅上坐下来。
“那一枪打中了背部,幸亏三爷脊背厚实,子弹卡在肉里,避开了脏腑和脊柱。”赵文叹息道,“主要是感染,反复高烧。洋大夫说要是这么烧下去……”他垂眸不语,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灵波后怕地吸了口凉气,如果不是做了那个噩梦,当即就往曼德勒赶,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的。
这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给予警示,让她带着药来救她哥的命。
而这药却是她哥亲自从伦敦弄回来的药引子。正可谓自助者天助。
“两个凶手一死一伤,窗户上掉下去的那个伤到手,让几个矿工捉了个正着,但不等提审就自尽了。牙齿缝里头藏了毒囊,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赵文皱眉道,“伍爷担心他们不肯罢休,所以对报社放话都是说已经……”
灵波点头,她已经猜到前因后果。“我哥在这边有跟人结怨吗?”
赵文摇头,“三爷总将‘和气生财’挂在嘴边,又是初来乍到,多有忍让。之前将矿洞卖给我们的那位,听说开采了好货,上门闹事,有反悔之意。这事连英国人都站在我们这边,白纸黑字签了协议的,没有反悔的道理。但三爷还是补了一笔钱给人家,后来三爷又炸伤眼睛,这家就彻底消停,再没来过了。”
说来说去,以张定坤的人际关系和个人魅力,是绝没有结下这种非要致人于死地的仇怨的。
灵波联想到大少爷的失踪,揣测这事多半是东瀛的手笔。确切地说,是那位三岛公子。“大少爷的事,三哥知道吗?”
赵文摇头,“三爷正收拾行李准备回沪城,结果……这事发生的第二天,就接到伍爷电报,说大少爷失踪了……”
灵波踌躇着叹了口气,“等三哥醒来,先不要跟他说这事。”
枪伤后续护理时间相当长,暂时还不能确定感染到了什么程度,如果张定坤知道这事,对他的休养恢复极为不利。
“我省得。”赵文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黑色编绳,上头拴着一只银色指圈,灵波一眼认出跟她哥手上那只戒指是一对。
“三爷一直挂脖子上的,大概是烧糊涂了,一会取下来让我把它还给大少爷,还让我跟大少爷说别忘了他,”他叹了口气,“一会又让我……放棺材里给他一块带走,说不能碍着大少爷往后过日子……”
张定坤心心念念的只有方绍伦。
灵波泪盈于睫,咬牙道,“三哥惦记着大少爷,你回沪城吧!要是能找到大少爷,想法子带他来这。要是找不到,你就去找柳宁,让她帮忙打听!”
“可三爷这里……”
“你放心!这里有我,我一定会把我哥治好!”灵波握紧拳头,眼眸中闪烁着泪花,“我要他和大少爷好好过日子!”
先是方家强烈反对,方绍伦被迫娶妻。后来又横亘着方学群的死,她哥和大少爷真是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
赵文思索片刻,点头应承,“好!我立刻就走,坐船走水路,进城先找唐四爷帮忙,这里就交给灵波小姐了。”他郑重地作了个揖。【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15
第111章 惟自卫乃能自救,惟热……
方绍伦陷在一个无边的梦境里。
每年春天,月城的银水河都要发大水,将原本的桥墩淹没。而桥对岸的丛林却是他和张三惯常玩耍的基地,林间猎鸟,江岸捕鱼,是他们总也玩不厌倦的把戏。
张三脱了布鞋塞兜里,背对着他蹲下身去,大少爷一个俯冲趴他背上,他稳稳当当地背起他。
他的脊背还是那样宽厚,承托的双臂依旧结实而有力,可走到桥中间他却失手了。方绍伦被掷入冰冷的河水中,他惊恐地大叫起来:“三哥救我!三哥……”
场景倏忽转换,有一年秋收时节,他俩躲在晒干垛一块的麦秸堆里打闹,不知怎么就引燃了枯草堆,旷野里烧起了大火。
老管家的藤条落在张三的背上,方绍伦哭着扑上去:“别打了,别打了,是我划火柴玩点着的哩……”
梦境里还是张三攥着他的手逃离熊熊燃烧的烈焰,可怎么跑也跑不出火舌的追逐,背上被炙烤着,似乎全身都要烧起来……
他忽冷忽热,在布団上翻滚、颤抖。喉咙里受着伤,喊出来的呓语含糊不清。眼角的泪水不断滑落,眼睛却始终睁不开。
三岛春明跽坐在一旁,看着被褥里痛苦挣扎的青年,脑海里蓦地浮现那年春三月,他在樱花树下灿笑的模样。
操纵他人命运所带来的畅快在方绍伦的决绝里消失殆尽,藏在记忆里的美好时光流水一般盈盈地注入干涸的心田。
他垂下头,片刻后,修长的手指扯开腰间的绳结,光洁的躯体滑入被窝中。
他展开双臂搂抱着方绍伦,一只手轻拍他的脊背,极力在记忆中搜寻可以给予安慰的温情画面。
大概是极小的时候,或许只有两三岁,奶娘抱着他,唱一支童谣,哄他入睡。
当喉咙里发出几个熟悉的音节,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那些以为早已忘却的,其实镌刻在脑海深处。
他怔愣片刻,继续哼着那首东瀛民谣。
或许是轻柔的节拍、温声的吟唱,令躁动不安的人终于渐渐停止了悸动。
方绍伦反身钻入那个宽阔的怀抱中,伸出胳膊搂着他的腰,面庞贴在他的胸膛上,含糊不清地喊着:“三哥……三哥……”
三岛春明叹了口气,任他搂抱着,一手支颐,一手不断轻拍着怀中人的脊背。
时光静谧,他低头轻嗅着他发间的香气,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绍伦,不如我们回京都去吧……”他轻声低语,“我们在神户造一所房子怎么样?就建在濑户内海边,清晨的海潮将我们唤醒……夜晚再枕着海浪入睡……”
“春天我们去粟栗原放风筝……你给惠子做的风筝,她出嫁的时候一并带去了,大概每个樱花盛开东风升起的傍晚都会想起你吧……”
“夏天摘点青梅来酿酒,海水浴也是你最喜欢的了。秋天可以去生田神社……青梅酒也可以喝了,月下对饮不比独酌来得好么?”
“冬天我们去六甲山登山、滑雪怎么样?”他低头亲吻怀中人滚烫的额头,“绍伦,忘了那个人……忘了这些事……我们回京都去好不好?”
一滴泪顺着方绍伦的前额滑落到唇角。
方绍伦完全地清醒,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梦中的记忆十分模糊,似乎或冷或热间,树枝一样的藤蔓紧紧地缠绕着他。神思恍惚里,有人钳着他的下颌,将苦涩的药汁、温水、参汤哺度到他的嘴里……
糊着宣纸的移门向两边拉开,和夫端着小方桌进来,食案上摆着清淡精致的食物,散发着阵阵香气。
方绍伦转身向里。和夫并未多劝,片刻后,伏地顿首,将食案撤了下去。
第二次来的是幺娘,她将粥碗捧到布団前,用东瀛语低声道,“您好歹用一些吧,大夫说失了血气要多多进补,您这样身体会受不住的……”
方绍伦不为所动,哀莫大于心死,又何惧肉身的消亡?
他回首这短暂的一生,似乎得尽了上天的偏爱,却不断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
那个仲夏,他将温柔可亲的师姐带回了家,彷佛拉开了一切悲剧的序幕。他爹、芳籍都是被他牵累,甚至袁闵礼和丁佩瑜也是他间接造成的因果。如今张三更是因为他……
他将头埋入被褥间,让一切都随我一起烂掉、臭掉、死掉吧!
三天后,移门再次打开,一个窈窕的身影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她屈膝在布団旁跽坐下来,轻拍着被褥,低声道,“大少爷,是我。”
方绍伦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缓缓从被褥里伸出头,定睛细看,竟然真的是柳宁!他的眼眸似被点亮,怔怔看着她。
柳宁看着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庞,眼圈瞬间红了,用手帕捂着嘴,哽咽道,“大少爷,你……”
她在玉楼东的包厢里第一次看见方绍伦,留洋归来的大少爷长身玉立、意气风发,胡启山撺掇着让她跟他喝个交杯,他茫然的神情里带着点天真,让人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如今这副样子,却是委实的让人心疼了。
她擦干眼泪,瞄一眼薄薄的障子门,用西南官话疾声道,“大少爷,三哥没有死,灵波带了药去得及时。”她在月城开过书寓,自然会说这种方言。
赵文抵达沪城后,曼德勒发来的电报也跟着送到了伍公馆。一个简短的“安”字让赵文和柳宁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方绍伦怔怔看着她,长睫扑闪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被褥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尖颤抖着,柳宁忙一把握住,低声道,“是真的。我接到你让那个东瀛姑娘送来的口讯,就派了人守在伍公馆。”
长柳公寓是信息中转站,但与印缅远隔重洋,要打听张定坤的消息,自然是伍公馆更为快捷。
“三哥要养伤,派了赵文来接你,大少爷,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赵文离开曼德勒的时候,张定坤还没清醒,柳宁为了宽方绍伦的心,姑且这么一说。
“不过这座宅子守卫森严,赵文联合漕帮的弟兄们几番试探都进不来。”柳宁柳眉轻皱,咬唇道,“白小姐说她会为你创造一个离开这座宅子的机会,你要耐心等候。”
“白……小姐?”方绍伦开口,声音嘶哑低沉,那块瓷片划伤了他的喉管。
“是,”柳宁点头,“她主动约我相见,敌友难辨,但至少‘驱除鞑虏’这一点是一致的。”
柳宁警觉地查看着四周的动静,她好不容易求得允许来探望方绍伦,并不单为通风报信。
“大少爷……”她嗫嚅道,“我有事求你……”
她小心地睨着墙壁上的阴影,俯在布団边低声道,“你回月城,大概听袁二爷说了据点的事?”
袁闵礼?方绍伦愣了愣,旋即又了然,两边下注向来是袁闵礼的风格。
“……远不止这一处据点,据说据点的分布是有一张图纸的。”时间有限,她言简意赅,“只有提前掌握动态,才能打乱他们的野心和计划。大少爷,这张图纸……多半在三岛春明手里……”
柳宁的心情十分复杂。她虽然志向远大,却从不愿意将家人牵扯进来,极少向张定坤和灵波谈及组织上的事情。
获悉这张图纸的存在后,她也没有想过要找方绍伦。“可我们派了不少暗哨接近三岛春明,都没能成功获得这方面的讯息。包括青松……”
“青……松?”方绍伦讶异地睁大眼睛。
柳宁点点头。大少爷因为大宝、小宝而受三岛春明胁迫的事情她辗转听青松说了,虽然目标一致但彼此之间的联络不算紧密,与任务无关的消息会滞后许久。
想到她哥一直以为大少爷变了心,如果知道这番内情,还不晓得要怎么发作。
她看着方绍伦尽管憔悴,却依然清俊的脸庞,不由得叹了口气。只听说红颜祸水,没想到这男人长得太好,也会招来觊觎和抢夺。
柳宁确定无人监听,才敢低声道,“青松牺牲良多……却始终没能拿到图纸……”
青松虽操贱业,但向来洁身自重,为了接近三岛春明不得不投其所好,可三岛春明十分狡猾,看着喜好玩乐、交游广阔,实际上戒备心极重。
之前与青松来往,要么在饭店要么在旅馆,即使到府里的戏台给他唱戏,活动范围也局限在一楼,完全没有接近二楼书房的可能。
这么重要的文件不会随身携带,只有可能放在书房这种常人接触不到的地界。
对组织来说,这张分布图十分重要。因为据点一旦确立,必定大兴土木,耗费极多,轻易无法裁改。华国如果能提前掌握这个动态,就可以防范布局,不至于被动挨打。
她巴不得方绍伦尽早脱离魔窟,可几次三番布局失败后,她也意识到这个任务,大少爷这里恐怕是唯一的希望。
自从方绍伦入住这座府邸后,三岛春明便断了之前的所有来往,费心安插的棋子没有了用武之地。
“大少爷,事关重大,您考虑一下……但您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不要勉强。”柳宁又踌躇又纠结,她奉命来当说客,可私心里也十分担心方绍伦的安危。
她开书寓这么久,与东瀛人打交道颇多,也算了解这些人的性情,最是翻脸不认人的。如果大少爷因此有个好歹,不光她哥不能饶她,她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走廊上传来木屐叩地的脚步声,她忙跪立起身,嘴里嗡声道,“您当务之急是先把身体养好……”
移门被叩响,和夫的身影出现在外间间壁上,柳宁站起身,冲方绍伦使了个眼色,娇笑道,“您要是觉得闷,不妨叫几出戏到府里听听。以前您可是最爱听戏的了……”
她俯身行礼,告辞离去。
方绍伦心里一动,等和夫再次将食案搬进来,他摸索着缓缓坐起了身。
庭院的鱼池边,穿着东瀛袍服的俊秀青年俯身将饵料撒入水池中,颜色鲜艳的锦鲤踊跃而来。
和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躬身汇报,“……用了一碗鸡丝粥,少许参汤。治伤的汤药也喝了半碗。”
“唔。”三岛春明点点头,“给我另外收拾一间屋子。”为了方绍伦能安心养病,他不能再跟他同居一室。停顿片刻,他又道,“到书房拿些书给他解解闷。”
身后的和夫欲言又止。
三岛春明:“说。”
“少主,您明知道……”
三岛春明挥手制止他,起身将剩余的饵料投入鱼池中,半晌方道,“和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他的目光穿过树梢,落在枝头新发的嫩芽上,显出一丝柔和来。人还是要有期待、要有希望呵。
和夫怔愣片刻,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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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方绍伦并不想柳宁的来访引起怀疑,刻意放缓了饮食和用药的速度,但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随着烂漫春光重临沪城,他渐渐恢复了生气。
夕阳穿过窗棂的傍晚,他裹着棉睡袍,沿着木质楼梯,缓缓下到一楼。
春意正浓,但整座宅子都还烧着热汽管,并不冷。偌大的厅堂里空荡荡的,听到脚步声,吧台后闪出一个穿和服的侍女身影,低眉顺眼地向他行礼。
“来杯咖啡吧。”方绍伦开口,声音略带一丝暗哑。
喉管娇嫩,没那么容易复原,这段时间他都只能吃流食,又瘦了不少,睡袍的系带在腰间随意一捆,便显出十分绰约的身姿来。
侍女摆弄着咖啡机,他信步走到门厅,大门外的卫兵看见他的身影,紧了紧手中的配枪,颌首行礼,但显然只要他跨步迈下台阶,那长枪便会交错在一起,拦阻他的去向。
方绍伦退回客厅,透过玻璃窗眺望不远处的围墙,只见竖满铁蒺藜的院墙上空赫然安装了电网,在暮色里闪着微微的蓝光。
难怪赵文和漕帮的人进不来!这座府邸显然在他昏沉的时日里又提高了安防级别。
现在方绍伦相信,如果真有那张据点分布图的存在,确实很有可能在三岛春明手里。
联想到三岛春明和袁闵礼的合作,大少爷不得不承认,这位出身军部重臣之家的同窗,东瀛商人的身份显然只是他的掩饰,而他来沪城也并非为了破除情感的迷障。
他在欺骗他,一直都是。
侍女送上咖啡,他没有加糖,啜饮一口,苦涩蔓延到心底。
他似乎一直识人不清,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对他的家族怀有强烈的恨意,同窗三年的挚友原来是敌国先锋。
可如今感叹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命运的车轮推着每个人向前走,各有各的使命。
他随手拿过茶几上的报纸,展开来却见到了熟人的名字。
先是董毓菁用笔名刊载的系列文章,记录了华国青年们对侵略者暴行的愤恨和投身前线的决心,字里行间流露出爱国青年在当局消极政策下报国无门的心路历程。
其次是韩文君,仍旧以主编身份执笔,对近来工人请愿惨遭枪杀的事件进行披露,并配发时评,旗帜鲜明地表达“惟自卫乃能自救,惟热血乃能洗耻”。
这一刻,方绍伦下定决心,要帮柳宁和她身后的组织拿到那张据点分布图,他深刻的意识到,面对觊觎和掠夺,不应该逃避和麻木,而是要给予反抗和痛击!
缺口在三岛春明这里,可是……他养伤以来,没有再见过三岛春明。这是他一贯的伎俩,从不解决问题,而是假装问题不存在。
可是这一次的嫌隙非比寻常,方绍伦激愤之下,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你就算跪下来给我舔我也觉得恶心!”
大少爷抚额叹了口气,三岛春明的书房与他现居的卧室并列,但有专门的侍女清扫,大概也有看守的意思。
他要摸进书房寻找图纸,就非跟他的关系有所转圜不可。
方绍伦兀自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习惯性地将咖啡杯里的小银勺咬在嘴里。
他不清楚他喝的汤药里含有一定安眠的成分,自然也就无从知晓那些深夜的造访。不知道有一只手曾无数次穿梭过他的黑发,轻抚他的面庞,按捺住叫嚣的渴望。
门厅传来动静。方绍伦抬起头,跟一道平静无波的目光相触。
三岛春明狭长的双眸睨着他,身后的和夫替他宽去配着肩章和袖章的外套,他解下配枪,长筒的皮靴在地板上磕出清脆的响声,一步步向方绍伦走过来。
方绍伦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想躲,转头往楼上走。
一只手从身后拖住他,“你好些了吗?”另一只手接过他手里的银勺,丢回茶几上。
三岛春明伸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俯身在他的颈侧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瘦了这么多……”
夕阳的光圈里映照出一前一后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方绍伦的脸上写满了抗拒,对身后突如其来的亲密显然难以适应。他怔愣在原地。
而伏在他肩头的三岛春明微眯着双眼,表情惬意而放松,像是与久别的恋人重逢。
大少爷轻咳一声转头,扒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眼他的穿着,目光停留在衬衫上绣着的雄鹰图案上,抿唇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他是明知故问,看这个骗子要怎么回答。
但三岛春明显然技高一筹,他扯了扯衣领,“不好看吗?”
他迎着方绍伦的目光,勾起了唇角,“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年底我或许能升为少将。”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得意,“东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将。”
方绍伦一怔,什么顺利?战事顺利吗?“请恕我说不出恭喜的言语。”他扭身上楼。
三岛春明在他身后叹了口气,轻声道,“下来吃饭好吗?我给你做鸡肉汆锅。”他偶尔会亲手做菜。
方绍伦没有应答,也没有下去吃饭,他调亮案几上的灯芯,翻看着来自三岛春明书房的一本画册——《宋元名画集》,其中汇集了传入东瀛的宋元名画,包括牧溪、夏珪、马远等名家的传世之作。
天黑之后,移门被叩响。三岛春明换了一袭家常袍服,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放着一个关西石锅。
他将石锅置于案几上,揭开盖,鸡肉和菌菇混和着酱油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方绍伦这阵子都没有吃过饭,闻到香味,面庞还板着,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他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三岛春明盘腿坐在方桌边,执筷夹起一片菌菇递到方绍伦唇边,“啊——”示意他张嘴。
把他当三岁小孩么?方绍伦窘得想找条地缝,但想起肩负的任务,他还是顺从地张嘴,眼光仍旧投注在那些彩印的画上。
三岛春明果然留意到他手中的书籍,“这么喜欢看?”
“无聊罢了。”方绍伦把画册抛到一旁,“看完能去你书房拿吗?”
“当然。”他夹起一片鸡肉喂到他嘴里。方绍伦吃了小半锅,摇头示意饱了。
三岛春明拉铃,侍女捧来铜盆,他拧了热毛巾亲自给他擦手擦脸,又服侍他漱口。
等侍女退出去、合上门,他倾身向前,十分自然地拉开他睡袍的系带,“消消食吧……”
静谧祥和的夜晚,东海的浪潮不断拍击着海岸……
而大洋的彼岸,两艘邮轮几乎同时出发。
三岛雄一郎眉头紧皱,在家臣的簇拥下登上了新潟丸。另一抹高大的身影则在赵武的搀扶下躺入了怡和号的单间舱房。
“三爷,您身体还没好全乎就坐船,灵波小姐怕您吃不消,给配了这药丸子。”赵武扶起张定坤,将温水和晕船药送到他嘴边。
张定坤仰头吞了药,转身平躺,微微地喘息着,脑海里尽是和方绍伦一块坐船去东瀛的画面。
“这一次……除非我死!”他颤声道,“否则我一定要带他回家!”
第112章 “绍伦,我欺你,辱你……
午后的府邸静谧非常,春意融融令人愈发困倦。
方绍伦仰躺在蒲席地垫上,手脚都从袍服里露出一大截,白得晃人眼。
书本原本扣在脸上,他打了个哈欠,随手拂到一边,又伸了个懒腰,念了几句刚看到的俳句,“日似三春永,心随野水空……床头花一片,闲落小眠中……”
喉咙将养了这些时日,渐渐复原,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亮。
他转身滚到布団上,想睡个午觉。
移门却向两边拉开,修长的身影带着青草的气息踱步进来,“怎么又睡?幺娘说你睡到中午才起来。”
这么早就回来了?幸亏他没有趁机溜去书房!尽管可以自由出入这座主楼,但方绍伦并没有急着完成任务,只要和夫没有跟着三岛春明离开,他就不会轻举妄动。那位东瀛老仆走路跟猫一样,悄无声息。
方绍伦哼了一声,翻了个身躺着,兀自眯着眼睛。
三岛春明跽坐下来,伸手将他一只脚捞到膝上,揉捏着小腿。
大少爷体毛天生的淡而少,身上的皮肤比脸上还要白皙柔软。那手按着按着渐渐往上,隐入睡袍中,少顷,淡笑道,“朦胧春月水盈盈,弹指一碰雨满城。”
这下是别想睡了。
方绍伦一身酸疼未消,没好气地蹬了他一脚,“能不能说点好的?”
“怎么就不是好词了?是你想头不对。”三岛春明缩回手,拿过一旁的热毛巾擦了擦,跟着躺下来,双掌枕在脑后。
“一定要‘松风明月三千里’才能得你一句好么?”
这话一出,二人的记忆瞬间飘回鹿苑寺的禅房。
那年深秋,他俩借宿鹿苑寺。听屋外松涛阵阵,三岛春明脱口而出这一句,方绍伦拍手叫好。
明月高悬,禅房内两人抵足而眠。
方绍伦轻抚着他小腿上纵横交错的伤口,由衷地感叹,“你爹……嗯,父亲大人,下手真狠!早知道不该叫你陪我来赏枫!”害他挨了一顿打,大少爷心里颇为过意不去。
“绍伦千万不要自责,陪你来欣赏美景,远比跪在那儿替天皇祈福有趣多了。”
大正天皇病重,作为坚定的皇道派,三岛雄一郎在每一次家宴之后都会率领子嗣参拜当地神社,祈求天皇早日康复,往往一跪就是大半天。
“绍伦,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三岛春明折身坐起来,凝视他的眼眸中流露出温柔且愉悦的神色。
那时两人都因为收获一段真挚的友谊而感到兴奋……
方绍伦叹了口气,要说因果,确实是他先招惹了三岛春明。他接到电报回国时,他到渡口送别,尽管依依不舍,但言行举止十分克制。
两人友谊的变质,他和张三的关系是诱因。
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大少爷不能不感到一丝惆怅。他翻个身背对着他,有些不敢去看他脸上的神情。
他对张三下死手,又禁锢他的自由,他的确是恨他,可想到这些前因后果,心里五味杂陈。
那双惯于调琴、焚香的双手覆上他的后背,隔着睡袍帮他按摩。
好一番折腾之后,他将方绍伦搂进怀里,“睡吧,我陪你睡一会。”
嗅到他怀里似乎萦绕着一股法国香水的气味,大少爷没了睡意,颇有些不悦地皱眉,“大白天的就去喝花酒了?”
“不是,”三岛春明勾起唇角,“特高科抓了个女间谍,我去听审。那一身香水味浓得很,大概沾染上了一点。”他松松地揽着他,目光却凝注在他的面庞上。
“女——间谍?”方绍伦愣了一下,心脏瞬间揪在一块。他掩饰般地低下头,似乎是随口问道,“谁呀?”
“你不认识……或许认识?”三岛春明亲吻他的前额,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点戏谑,“一个电影明星。”他的手指划过他的眉心。
方绍伦稍稍松了口气,可落在耳边的下一句话又让他提起了心神,“绍伦总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可事实上,但凡你认识的人,都被你庇护着,不是么?”
方绍伦心里“咯噔”一声,他直觉柳宁已经暴露了。
三岛春明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你那两个小舅子,在伦敦还适应吗?”
他送走大宝小宝的事没想能瞒过他,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声色,“那我哪知道?难道我还能接到什么来自英国的信件么?”
他佯怒地滚到一边。
三岛春明长臂一伸,将他抓了回去,“不困了?那……做点别的?”也不等他应答,薄薄的两片唇便顺着敞开的睡袍游弋而下……
两人谈到这种敏感话题都是点到即止,彼此都在小心翼翼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方绍伦没法跟他翻脸,没有底牌,拿什么跟别人叫嚣?何况如今他又有了期待,期待着能跟张三重逢……
大少爷颇有些醉生梦死,闭着眼睛,忽高忽低地哼唧。浓密的黑发拂过柔软的肌肤,带起细密的痒意,让人忍不住颤抖……
片刻之后,三岛春明抬起头,支颐看着他,“恶心吗?”
就知道这话过不去!方绍伦滚到一边,鸵鸟似的将头扎进被子里,两只胳膊环住他的肩膀将他拔出来,略带一丝腥味的唇瓣覆了上来……
两人似乎又回到了闹翻之前,三岛春明搬回来与他共住一室,方绍伦也没有找任何理由,试图离开这座府邸。
谁也没有对彼此态度的转变提出质疑,二人曾引为知己,是有一份默契存在的。
东瀛对沪城的管控已经摆到了明面上,三岛春明每天都有一段时间不在府里,出门的时候总是全套制服,卫队相随。
方绍伦终于等到和夫跟他一块离开,他先找茬在客厅发了顿脾气,气冲冲上了二楼又喝令侍女滚下去,“谁也不要来打扰我!”
这位少主最宠信的华国人被羁押在府里,不能出门,脾气有些暴躁是众所周知的,连三岛春明都是一味包容,侍女们自然不敢捋其虎须。
大少爷确定无人盯梢后,摸进书房。他这几日拿书、还书,书案上早摸遍了,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三岛春明向来讲究条理,而且心细如发,方绍伦不敢大意,拉开的抽屉、翻开的物品都按原样摆放。
开始一无所获,皱眉思索间突然想起张三在公寓藏钱的位置,他打量着室内摆放的家具,沉重的案几明显与东瀛器物一贯精巧的风格不符。
他小心翼翼挪开,果然在墙壁上发现一处新旧略有差别的墙布,掀开来,赫然是一个机械锁盘。
方绍伦狂喜之余又有些犯难。
这种密码锁他在士官学校见识过,一组六个数字为密码,三次试错机会,如果全错就会自动锁定。
鬼知道三岛春明设的是哪六个数字为密码?
他先回想三岛春明的生日,那天他给他订了栗子蛋糕,还把他迷晕了出逃,对这个日期自然印象深刻。
先打量表盘上没有用发丝或其它事物做标记,再伸出食指拨动按钮,“哗哗”的轴承转动声后,“嘀”的一声红光闪烁,显然数字不对。
方绍伦皱起眉,要是三岛雄一郎的生日或是他那位早逝的母亲的生日,那他真是两眼一抹黑。
他先踱步到室外,确定没有侍女上来偷瞧,才返回内室,硬着头皮又输入一组数字。
这次输的是他自己的生日,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想起这个数列组合,大少爷不是特别重视生辰的人。
其实直觉不会是这个,因为三岛春明自己的生日都不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有隆重地给方绍伦过生日。果然,这组数字输入后,又是“嘀”一声轻响。
只剩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出错,密码箱自动锁定,那他无疑就暴露了!死不死先不说,肯定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秘辛。
他也可以选择退回去,等三岛春明自己打开这个箱子,自然就掩盖了他前两次的错误……可是,方绍伦的耐心已经宣布告罄。
这段时间三岛春明的表现颇有些令人……心惊肉跳!
秉持着“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理念,三岛春明颇擅厨艺。宽袍大袖的贵公子,双臂上缠着缚带,修长的手指将新鲜的食材排布罗列,是庖厨间的一道风景。
他之前偶尔也亲手做菜,但近来几乎每天都做,脚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脱下制服,跟瘫在沙发上的方绍伦腻歪一会子,换了家常袍服,就去厨房。
菜色不重样,似乎要将他所有会做的菜式都让方绍伦一一尝遍。
“好吃吗?”他心满意足地看着他,间或拿餐巾给他擦拭嘴角,拾掇掉落的饭粒。“要来点酒吗?神户的牛肉搭配勃艮第的葡萄酒怎么样?”
东瀛的邮轮到港都会送来冰镇的新鲜食材,三岛公子是绝不会委屈自己的胃的。但显然他更在意大少爷是不是吃得舒坦。
西南喜食酸,他会在烹饪中多多地加入莱檬汁,方绍伦因此胃口大开,他的脸上便会流露出满意且自豪的神情来,看他的眼神也是亮晶晶的。
他似乎比过去惯于表露情感,虽然还是谦谦君子的举止,但却开始毫不掩饰地宣泄他的爱意。当着仆从的面索吻,饭菜要喂到他嘴边。好像他们是一对热恋的情侣。
大少爷的心底升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阵阵迹象都在表明——他似乎无法活着走出这座府邸了。
尤其是夜晚,三岛春明歪缠着将他搂在怀里,共读一本诗册。
在这不冷不热的四月末,昏黄的光线给满室都镀上一层温馨的色彩。肢体交缠间难免情动,可方绍伦一皱眉……与之前的不管不顾不同,他会自觉地撤到被褥外,借窗隙间透入的晚风抚平升腾的悸动。
有时候大少爷都快睡着了,也不见他钻进被子里来。半梦半醒间,微凉的躯体紧紧地依偎着他,方绍伦迷迷糊糊地伸开胳膊,他隔着被褥埋入他的臂弯里,在他的颈侧或轻或重的吸气。
好像大少爷是什么灵丹妙药,吸一口,就能遏制喧嚣的欲念。
那份格外珍重的劲头不是让方绍伦倍感温馨,而是心生警觉。
人只有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珍惜。尤其对三岛春明这种家教的人来说,能让他抛却矜持,无视规矩,绝不是他幡然醒悟,只有可能是……方绍伦快要死了!
相交数年的了解,大少爷无比笃定这一点。他要真肯放他自由,就不会将他禁锢在这座宅子里。
方绍伦盯着墙壁上的键盘锁,觉得不能再等。
近段时日他都没有见过白玉琦,不知道她所说的时机是在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这个时机是否真的存在。
在这之前他要尽可能拿到据点分布图,并且将它传递出去。
方绍伦在书房中转圈,哪样的六个数字会是三岛春明的选择呢?他闭上眼睛极力回想,他有没有提过什么特殊的日期。
脑海里蓦地闪现在鹿苑寺禅房,折身坐起的三岛春明,转头看向窗外,眉眼在月色里熠熠生辉,“绍伦你知道吗?可以离开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去学校寄宿,于我而言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而且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日子……这使我相信人生果然是有惊喜的。”
方绍伦是民国十四年的初秋去往东瀛,至于入学的日期……他抱着脑袋回想了片刻,伸出颤抖的手指,拨动了这串数字。
赌一把!就算暴露,无非就是个死,钝刀子割肉倒不如伸头一刀来得痛快!
“嘀”一声轻响后,嵌在墙壁里的箱门“咔嚓”一声打开了。
方绍伦愣了一下才稳住心神,箱子厚厚一叠文书,都是用东瀛文字写就。
大少爷极小心地观察着摆放的顺序,摆在最上面的是东瀛陆军大臣奏请天皇批准后,颁发给三岛春明的任命文书,上头盖有内阁的大印。
虽然他已经亲口承认,可方绍伦看着那份文书仍满心不是滋味。
不过此刻不是慨叹的时候,他往下翻找,果然找到了柳宁所说的据点分布图。
他初略一数,竟然有十三处之多!都是以纱厂、布厂、轮船公司等商业体为掩饰。
方绍伦聚精会神,强记住那些地名和厂名,又将这份图纸折叠好,放回去。
图纸下边一份名单引起了他的注意,抽出来,“张柳宁”的名字赫然其上,甚至有简单的生平注解。
竟然真的暴露了!他翻了翻,董校长董鸣宇也在名单上,倒是青松不在其列。
三岛春明既然知道柳宁的真实身份,为什么还会允许她来探望?
方绍伦带着这份疑惑,将所有物品归回原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书房。
电影小说里头,做贼的刚进门,主人便立马回来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三岛春明直至入夜也没有回来,方绍伦得以用钢笔将强记下来的内容复刻到一张两寸见方的纸条上,又在末尾缀上一行小字外加三个感叹号!
关键的东西已经到手,剩下的就是怎么将这张纸条传递出去了。
方绍伦在房中踱步,目光掠过案几上丢着的钱包。
他弯腰拾起,打开来,里头有一叠外币,是他仅剩的财产。他思索片刻,心下有了计议,将纸条嵌入纸币中间,两端用一点点浆糊固定,看上去倒是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拍拍手下楼去,三岛春明竟然还没有回来。餐桌上摆着的饭菜早已冷却,侍女上前请示:“我去给您热一下。”
方绍伦点点头。恰在此时,门厅传来喧嚣的动静。
三岛春明挂在和夫身上,几个卫兵在一旁搀扶着,几滴鲜血滚落到地板上。他却仍像平时一样,抬起头,目光转动着,寻找到方绍伦才松了口气。
和夫用东瀛语吩咐侍女准备铜盆、热水、毛巾。几人将三岛春明搀到沙发上,脱下大衣、外套,血肉模糊的左肩膀露了出来,白衬衫上尽是暗红的血迹。
方绍伦愣住,“这是……怎么了?”很显然是遇刺了。“怎么不去医院?”
三岛春明盯着他,毫不避讳,“我怕有人趁机跑了。”
大少爷顿时心跳如擂鼓,以三岛春明如今前呼后拥的架势,谁能伤到他?难道……他手心里泛起微微的汗意,极力维持漠然的表情。
和夫却抬起头:“烦请您过来帮把手。”
方绍伦只好走过去,代替和夫撑着三岛春明的后背。后者彷佛力竭,直接躺倒在他怀里,大少爷朝天翻了个白眼,却也只能搂着他。
和夫拿起剪刀,小心的将衬衫剪开。穿着白大褂的军医一路小跑进来,身后两个卫兵背着药箱。
左肩膀的贯穿伤,不算特别严重,打了一支普鲁卡因后开始消毒清创,锋利的手术刀刺入伤口周围的皮肉,大少爷忍不住别过头。
三岛春明一声不吭,紧紧握着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方绍伦摸到他食指指腹间一层薄茧,那是常年练枪,扣动扳机留下的印记。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晚上,和夫要守夜,三岛春明让他下去。
“可是少主……”和夫的目光快速地划过一旁的方绍伦。
三岛春明:“下がれ!”
和夫退了出去,合上了移门。
“你不想知道是谁伤了我么?”三岛春明仰躺在布団上,冲方绍伦拍了拍身侧的被褥。
“不想!”话是这么说,大少爷还是走过去,拉开被子,背对着他躺了下来。
三岛春明伸出右手,将他抻平,上半身也跟着倾过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只要在这宅子里,谁也带不走你。”
方绍伦不愿意节外生枝,跟他吵或者打,瞥了一眼不接茬,两人平躺着,半晌都没有说话。
一灯如豆,明明灭灭,思绪随之浮浮沉沉。他猜测是赵文或者张定坤下的手,而且必然逃脱了,不然不会是现下这副光景。
如果真的是张三……他的伤就好了么?这才多久,他就到了沪城……心潮起伏,他只能将担忧隐藏在眼底。
许久之后,三岛春明在他耳边瓮声:“绍伦,这或许是你唯一可以杀我的机会。”
“别他妈瞎说!”方绍伦踢了一脚被子,有些沮丧地叹气,“杀了你我也活不了。”
“你不是不怕死么?”
方绍伦:“……”
“人生如果没有什么期待的话,”三岛春明喃喃低语,“死也没有那么可怕。”或许是麻药扩散,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软弱,“没有人因为你的成功而喜悦,受了伤也不会有人心疼……物竞天择,只有强者才能生存……才有价值……”
鉴于接下来的计划,大少爷决定安抚他两句,“怎么就没有期待?山本家的小姐不就在期待着你么?还有你那位父亲大人,你如今这样他可该满意了?”
三岛春明“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等方绍伦昏昏欲睡,却听他轻颤着低喊,“绍伦,你抱着我吧,我冷……好冷……”
大少爷迷迷糊糊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发起了低烧。他叹了口气,伸出一条胳膊,毛茸茸的脑袋熟稔地靠了过来。
他揽着他,哄小孩似地轻拍着他的胸口,模糊地呓语,“睡吧春明……睡一觉就好了……”
躺在他臂弯里的人,却又睁开了烧红的双眼,看着他流利的下颌线,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轻声道:“绍伦,我欺你,辱你,杀你的情人……可是……我爱你。”
第113章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三岛春明在家养伤的这几日,跟方绍伦的关系达到了空前的和谐。一个为达目的曲意逢迎,一个心知肚明仍肆意沉沦。
清晨在肢体交缠中醒来,大少爷活动一下被枕得酸疼的肩膀,简单的运动一番。去网球场挥挥拍子还好,伤了左肩的人只能坐一边看着。
但他要是跑到射击场骑马溜达两圈,三岛春明必定要缠着坐在他身后,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锁着他的腰,头搁在他肩上,跟没长骨头似的,与他平日的矜贵作派相去甚远。
方绍伦不胜其烦,恨不得把他掀下去,“你这样我怎么骑?”
身后的人探头朝他眯了眯眼睛,“绍伦君何必谦虚,你的骑术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极好的……”
这句意有所指让大少爷瞬间红了脸,当完强盗还要耍流氓,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他气得一挥鞭子,那马载着二人疾驰而去。
府邸虽然宽敞,到底空间有限,马匹载着两个成年男性也跑不快,转弯时方绍伦猛地一勒缰绳,骏马嘶鸣一声,将两人甩下马背。
大少爷发脾气归发脾气,却是一贯的软心肠,尽管春夏之交绿草如地毯般厚实,考虑到背后是个伤患,他还是丢了马鞭,搂住了三岛春明的腰,一个翻滚,自己垫在了身下。
三岛春明“哈哈”地笑起来,赖在他身上不肯起身。
“起开!”方绍伦嘴里嘟囔着,目光却也不由得停留在那张笑靥上。
在他的记忆中,三岛春明很少有这样大笑的时候,克己复礼、温文尔雅是他一贯带着的面具。两人关系变质后,也见过他悒郁阴狠的一面。但这样的开怀大笑,哪怕算上在学校那会也不多见。
他在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他的贫瘠。三岛家的长公子拥有的东西那样多,独独没有多少快乐。
方绍伦因此默许了他的歪缠。这些时日,三岛春明将爱慕与依恋表露得十分明显,可无论如何,这段纠葛都即将划上句号,以一种难以预测的方式。
三岛春明心里何尝不清楚这一点呢?他似乎把每一天都当成世界末日,付诸方绍伦十万分的柔情。
他叫了裁缝到府里来给两人量体裁衣,订制了面料、花纹一模一样的西服。又请了东瀛的摄影师来拍照,搂着方绍伦的肩膀坐在秋千架上,见他面无表情,还伸出两根手指把他嘴角往上推。
大少爷是不太爱拍照的,记忆中上一次照相还是穿了城防队的制服,魏静怡给他拍的那张。
三岛春明却是乐此不疲,秋千架上、射击场上,甚至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摄影师也在一旁“嚓嚓”地按动快门。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大少爷生气地拍桌子。
三岛春明叉一块三文鱼递到他嘴边,“马上好马上好!来,吃这个……”
他在饮食上向来有些挑剔,哪怕一边肩膀被固定住不能动,也定时出现在厨房,袖着双手指挥侍女按他的要求排布菜色。食材选哪种、切成什么形状、火候要几分都有硬性规定。
大少爷趁机立一个跋扈、嚣张的人设,不是嫌淡了就是嫌辣了,不过三岛春明喂到他嘴边,他还是会给面子的吃下去,然后嘟囔道:“我都很久没吃过德庆楼的饭菜了……”
“这个简单,点一桌席面让他们送到府里来就是了。”
“也行,”方绍伦拍了拍手掌,“再点几出戏吧,这一天天的我真是要无聊死了!”
三岛春明蹙眉,“那还不如你自己唱,我跟你和一段如何?”
两人围着留声机,听方绍伦从华国带去的京剧唱片,是他们在东瀛时乐此不疲的娱乐项目之一。
大少爷立马甩脸子,“怎么?堂堂三岛府还请不到戏班子,非得本少爷亲自给你唱曲儿?倒不知道三岛公子拿什么打赏哩!”
看他动了点怒气,三岛春明忙低声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不想去那里。”他有些愧疚地瞄他一眼,垂下头。
请戏班子到府里来唱戏,必然要去一楼的戏台。他曾将方绍伦在那台子上绑了三天两夜,如今和好了就觉出自己的过分来。私心里,他也不愿意他跟外界接触,不想有人来打扰他们的生活。
大少爷瞪了他一眼,扭身跑上二楼,伏在楼梯上喊道,“不肯算了!小气!”
他已经预料到这个不算过分的要求,三岛春明最终会答应。而从安全的角度考虑,他肯定不会请陌生班底,青松所在的庆禧班是首选。
果然,隔天,方绍伦就吃上了德庆楼的席面。等到晚上,一楼走廊深处厚重的大门再度打开,琴师、伶人经过门口卫兵的层层盘查后,鱼贯进入戏台,京胡、三弦的“咿呀”声徐徐传来。
三岛春明煞有介事地拿了个戏本子请方绍伦点戏。
大少爷被逗乐了:“唔,先唱两折《锁麟囊》吧。”
灯火通明,四十来个平方的方形戏台被装饰得富丽堂皇,台上一干人马唱作俱打,台下的观众却只有两个。
有外人在场,三岛春明坐姿优雅,方绍伦却是毫无顾忌地歪在沙发上,一只脚搁茶几上抖着节拍,跟着台上的旦角哼哼:“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两名东瀛侍女听不懂这“咿咿呀呀”的戏曲唱腔,垂手站在沙发后,端茶倒水,不时轻手轻脚地上前来清理大少爷扫落的果皮瓜子壳。
她们家这位长公子有些洁癖,看不得凌乱脏污。方绍伦偏要逗引他,草莓蒂往他身上丢,吃完橙子汁水蹭他西装上。
三岛春明又好气又好笑地揪他耳朵,他顺势就将头枕在他大腿上,眼睛转向戏台。他修长的手指穿过他的黑发,一下接一下地轻捋着,在斑驳的光影里倒是一副温馨十足的画面。
大少爷像一只吃饱餍足的猫,温顺地横躺着,显然能看一出精彩的大戏令他心情愉悦。
《锁麟囊》是典型的旦角戏,青松饰演的卢天麟出场较晚,是个富家公子哥,穿着对襟马褂,腰带上挂着玉佩、香囊,旋身摆手,显得身段颇为俊逸。
方绍伦瞄一眼台上,“哟,这不是青松嘛?”他抬眼看向三岛春明,“还是你的老相好哩。”
“别瞎说。你不是夸他唱得好么?”
方绍伦和青松的关系不远不近。之前三岛春明捧他的时候,方绍伦去喝过寿酒,有几次也一块玩乐,但都是狐朋狗友凑一堆,私底下其实没什么交集。
“他不光唱戏唱得好,当狗腿子也是一流的。”大少爷显然记恨起上次青松帮着三岛春明拦着大宝、小宝不让走的事,颇有些不悦地直起身,坐到沙发另一头。
三岛春明讪笑着凑过去,“不是要看戏么?怎么还不高兴了?”
大少爷“啪”一记打他手上,“看你的罢。”
两人坐一块拉拉扯扯、嘀嘀咕咕,是热恋的情侣间最惯常的互动。
等一折子《哭囊》唱完,方绍伦招手示意戏台上的青松下来。
青松穿着戏服,从三尺高的戏台上跳下,恭恭敬敬地朝二人施礼。
方绍伦瞄一眼三岛春明,脸上挂起笑容:“青松啊你这戏唱得是真好!往常我都是跟着几位爷蹭戏看,倒真没赏过你什么!”
他装模作样拉开衣襟,往胸口的内袋一掏,钱包自然不会带在身上。他转头向身后的侍女,用东瀛语吩咐:“去卧室茶几上将我钱包拿过来!快点!”
按如今的惯例捧戏子,多是送花篮、牌匾或是头面首饰、银杯等物,便是送钱,也是银元装在红封里,要是直接甩下一叠现金就带有几分羞辱之意。
三岛春明伸手拉他胳膊,“绍伦……”
方绍伦乜他一眼,甩开他的拉扯,径直从钱包里抽出那一叠薄薄的外币,他甚至都没递给青松,而是有些负气似地甩茶几上,“怎么?你赏得我就赏不得?”
戏台上的光线明晃晃地照过来,确实是一叠外币在茶几上四散开来。
青松脸上倒是没什么受辱的神色,躬身上前拾起,擎在手里,端端正正地朝方绍伦行了个礼,“谢方少爷打赏。”
他随手塞在戏服袖袋里,举止间透出点宠辱不惊的意味来。
“还是说……你心疼了?”方绍伦用东瀛语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又看一眼青松,目光在二人面上打了个来回,伸了个懒腰扬声道,“这戏我看乏了,不打搅二位叙旧了。”
他长腿一跨,转身就上了阶梯,几步就到了门外。
三岛春明朝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扫一眼青松,青松会意地从袖袋里将那叠纸币掏出来,一旁的侍女上前飞速地查验了一番。
纸币上并无任何字迹,也无异常。
“既是方少爷赏的,就收着吧。”三岛春明不便再耽搁,急匆匆追着方绍伦的脚步上楼去了。
等他回到卧室,却见刚订做的西服外套就丢在移门边,零零总总的衣物散落一地,蔓延到浴室门口。
两人都习惯了每日泡澡,仆从会定时备好热水。
三岛春明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慢悠悠脱下身上的衣服。左肩休养了这些时日,渐渐复原,不用再绑着绷带了。
推开浴室门,雾气扑面而来,一条湿毛巾掷到他脚边,“上来干嘛?找老情人叙旧去呀!”
三岛春明转身将门合上,跨进双人浴桶里,朝着模糊的身影依偎过去。
壁龛上燃着沉水香,水汽夹杂着白雾,营造出迷蒙的幻景。他在薄雾中与他对视,“绍伦,你真的在意么?”
方绍伦愣了一下,很显然,他一不小心演过头了。他将面庞转向一侧,仍旧硬着声气,“当然不……”
三岛春明却突然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把住那段葱白似的脖颈,迫使他顺从地仰起下巴,低头含住那两片湿润的唇瓣……
耳畔似又传来幽怨地吟唱:“……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他穷凶极恶般吻住那张惯会骗人的嘴,紧紧地裹缠着,与他一同沉入水底。
情海翻波,欲念横流,他早已无法回身,也无能开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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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禧班众人领了厚赏都是满脸喜色,回到戏园子附近的窝点,收拾道具、卸洗戏妆,自然是好一通忙活。
等到夜深人静,一抹高大的身影从楼里溜出来,偷偷开了后院门,四下张望,确定无人盯梢,才挨着墙根,一路往城东走。
公共租界实行宵禁,身影很快穿进民居集中的巷子里,他脚步迅疾又轻巧,径直往通浦河边来。
渐渐听得江水拍岸声,堤防上筑的凉亭里一点红光明灭,青松迎上去,看清楚轮廓,低声道,“赵哥,怎么在这里?”
“三爷等得心急,让我在这守着。”赵文扔掉手里的烟头,“跟我来。”
转过江岸,沿碎石小道走了七八分钟,便是一片渔船。这里离码头不远,漕帮的船只大多停泊在此地。
一片乌沉沉黑黢黢,赵文打了个唿哨,其中一艘二层的客船便传来声响,一道索梯甩到岸上来。
赵文领着青松入了船舱,一点豆大的油灯闪入眼帘。窗舷上蒙了乌蓬布,难怪从外头看不到任何光线。
一道身影站起身,船舱顿时显出狭窄来。张定坤上前把着青松的胳膊,眼眸中难掩焦急,“见到绍伦了吗?”
青松久在沪城,自然听过张三爷的名号,不过张定坤不算戏园子的常客,没什么交情,他感受到胳膊上铁钳似的握感,愣了一下才点头,“见到了。”
桌边另一道窈窕的身影俯身将油灯捻亮些,歉意地朝他点点头,“我哥太着急了。青松,你快坐下,慢慢说。”
柳宁自从上次去三岛府探望方绍伦,临别前提醒他,“您要是觉得闷,不妨叫几出戏到府里听听。以前您可是最爱听戏的了……”
之后便按组织约定的暗号提醒青松,这么些天也一直在盼着音讯。
也唯有她能按住张定坤,不允许他再轻举妄动。“哥,咱们就信白小姐一次,这是她投诚组织的诚意。只要她想办法把大少爷弄出三岛府邸,哪怕是关押到竹篮桥,咱们也有办法。”
三岛府外表看着不起眼,却是东瀛在沪城乃至整个南边安防最严密的区域,比竹篮桥监狱还多了两道防卫。
尤其张定坤上次行刺失手后,府邸愈发加强了戒备,简直连鸟雀都飞不进去一只,三岛春明更是躲在府里不出门。
张定坤急得跳脚,一时间却也是无可奈何。
他枪伤本就未痊愈,灵波起先不肯透露方绍伦失踪的消息,想安住他多休养几天。但赵文不见人影,他起了疑心,一定要回沪城。
灵波只好将实情告知,张定坤一听便确定是三岛春明禁锢了方绍伦。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家大少爷,投军从戎向来是他的心愿,但他是个十分有责任心的人,绝不至于跟阿良开这种玩笑,然后偷偷北上。
张定坤潜回沪城,跟赵文会合。此时,赵文已经跟于言μ柳宁搭上线,并且柳宁也去三岛府探望过方绍伦了。
她不敢将大少爷瘦骨伶仃的模样告诉她哥,只说了他因为大宝、小宝而受三岛春明胁迫的事实。
饶是这样,张定坤也已经等不及白玉琦那边的安排,瞒着柳宁,跟赵文摸清楚三岛春明的日常行迹,便仓促出手。
他枪伤未愈,准头不比从前,何况三岛春明身边护卫众多,他跟赵文颇费了一番功夫才逃脱追捕。
柳宁见他不顾自身安危涉险,将书寓交给如兰如眉打理,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也多亏三岛府传庆禧班进府唱戏的消息来得及时,张定坤总算勉强按捺住焦躁。
几人目光炯炯地盯着青松。
青松小心地从长衫的贴身内兜掏出那一叠外币,将当时的情形初略说了一遍,“这是方少爷打赏的,其中一张藏着玄机。”
他带着任务进府,自然处处留心,弯腰在茶几上拾掇这叠纸币的时候,已经觉察出了其中一张不同的触感,在塞入袖袋中时不动声色的将那张明显厚实些的纸币分隔开来。
唱戏讲究基本功,耳目灵便、手脚利索,是长年训练的结果,等三岛春明眼风扫过来,他将剩余纸币奉给侍女检查时毫不慌张,神色间更无异动。
可以说,如果没有青松的随机应变,方绍伦费尽心力获取的情报也很难传递出来。
柳宁接过那两张粘在一起的外币,小心地拆分开来,夹在其中的纸片掉落在方桌上。
她凑在油灯下细看,却见两寸见方的纸片上画着华国地图下半部的轮廓,据点每一处都标注了地名和厂名,顿时大喜过望,颤声道,“我就知道只有大少爷能拿到……”
一旁的张定坤将纸条扯过去,换来她尖声低叫,“哥你小心点!”
张定坤扫一眼纸条上的内容,面色沉了下去,“你让他做什么了?”
柳宁略有些心虚地瞟了他一眼,她请求方绍伦帮忙寻找据点分布图的事情,并没有告知她哥。
她太了解她哥的性情了,把大少爷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要是知道她让他帮忙偷取情报,必然是要骂她的。
果然,张定坤看着纸条上的标注,不悦地皱眉,“你那一套我管不着你,也说不过你,可你不该拖大少爷下水!他已经身处险境,若是事发,你想过他的下场没有?!”
柳宁愧疚地低下头,嗫嚅道:“哥,我实在没办法……”
“你没办法他就有办法了?!他已经身陷狼窝你还让他冒险?!”张定坤气愤地将桌子拍得“怦怦”响。
“我也是一心为公,哥你知道有了这张图咱们能省多少事吗?而且我也跟大少爷说了,让他看情况不必勉强……”
“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性子?几顶高帽子扣上去,他能不勉力而为?”
青松在一旁见兄妹俩要吵起来,忙出声劝慰:“我跟这位三岛公子交道不少,他对方少爷格外不同。大少爷一甩脸子立马就追着哄去了,不然恐怕也没这么容易脱身……”
他们进府里时,卫兵连头发丝都摸遍了。若不是方绍伦摆出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样,按三岛春明一贯的谨慎小心,绝对会让人仔细搜身,倘若如此,后果着实难料。
青松是唱戏出身,向来洁身自好,对他们这个行当里常有的脏事不屑一顾,但对情爱也没那么看重。他为套取情报,跟过三岛春明,又被弃若敝履,也全当无事发生。
浑然不知自己一句无心之语,恰似一把尖刀刺向苦苦等待的人。
听了柳宁的叙说,张定坤已经再不疑心方绍伦变了心。如果他变心了,怎么会失去自由?
大少爷失踪是在方学群的死澄清之后,他为什么想投身航校?自然是想寻求国民政府的庇护。
他想到方绍伦为了生存或许还为了获取情报,不得不虚与委蛇就深恨自己的无能,两只胳膊扶着桌沿,抖得桌子都跟着一齐发出“咯咯”的声响。
赵文忙上前扶住他,低声道,“三爷您消消气,既是大少爷费心传出的消息可得琢磨仔细,咱们也好想对策。”
这话提醒了柳宁,先头看见据点分布图只顾着高兴,地图下边还有一行小字倒是忽略了。
她凑近油灯细看,神情逐渐由喜转惊。
却见那行小字是几个姓氏,末尾写着个“逃”字,还打了三个感叹号!里头有“柳”、有“董”,她立刻反应过来,大少爷是在提醒她已经暴露了,必然是获取据点分布图的时候得到了确实的消息。
长柳书寓不能回了!好在如兰如眉两姐妹在她手底下历练了几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而且她们不曾参与任何任务,对组织也一无所知,想来是安全的。
青松替她担忧,“你打算怎么办?”
柳宁思索片刻,郑重地抬头看向他,“我要北上根据地,这张分布图要尽快交给组织。另外几个你都认识,按先前约定的暗号通知他们各自小心吧。”
她转身看向张定坤,“哥,我知道你担心大少爷,但是你想想,大少爷素有从戎之志,于国于民必然是想尽一份心力的。要是这张分布图能发挥用处,就没有浪费他一番苦心。”
张定坤已经消了怒火,转而忧心起她的安危来,“让赵文替你跑一趟,形势复杂,你去印缅吧,左云会照应你。”
柳宁摇头,“这是我自己选的路,绝不能半途而废。”她又转向青松,“虽说这里头没你,但倘若图纸的内容泄露迟早会怀疑到你身上,你要早做打算。”
青松点头,“你放心,北平已经有戏园子给班主发了请帖,过几天我们就会北上,届时再联络。”
几人刚计议定,船舱外又传来动静。少顷,赵文领着赵武上了船。
赵武掏出个信封递给张定坤,冲柳宁道:“是那位白小姐派人送来的。”
长柳书寓人多眼杂,柳宁跟白玉琦约定,一有消息便传递到伍公馆。
伍爷仍在曼德勒。国内时局不稳,曼德勒的矿洞又有一飞冲天的架势,怕左云掌不住,伍爷留下坐镇,且有长居的打算。
伍平康整日花天酒地不着家,张定坤派了赵武日夜守在门房。
他一把撕开信封,白纸上赫然四个大字:景园别墅。
柳宁蹙眉道:“这是东瀛在华国置办的私产之一,背靠舟山,离城近百里。”她“啧”了一声,“她说会想办法将大少爷送离三岛府……难道是送到这里?”
白玉琦的背景,张定坤自然听说过,皱眉思索,“大少爷与你们的组织无关,她凭什么帮我们?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这位白小姐胸怀大志,与各方势力斡旋多年,据说她跟那位东瀛义父关系不一般……”柳宁跟东瀛商人来往不少,酒局饭局上自然听说过这些风流韵事,“但是三岛雄一郎是出了名的老精怪,于白小姐的复国大业并未提供多少实质性的帮助……”
张定坤点头,这其中必然有些玄机,但眼下他们也别无选择,只能先下水试试深浅。
他手指在“景园别墅”四个大字上点了点,“我跟赵文先埋伏进这里,让赵武送你北上。”
“哥,我自己能行。而且这事凶险,我等你们平安再走……”
“不,你即刻就走!你走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张定坤挥手打断她,“我一定会将大少爷救出来!”要么就跟大少爷死一块!他已在心里下定决心,不肯柳宁再耽搁,“我跟唐四说好了,漕帮的弟兄们会接应。”
张定坤看着他这个素来就主意大的妹妹,嗟叹一声,“你非要走这条路,我让赵武替我送送你……往后多保重!”
兄妹俩都已经预料到这次分离不会太短暂,但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十年。
第114章 时光隐匿,夜色缠绵,……
春末的沪城时常有雨,且来势汹汹。
天边扯过几道红线,轰隆隆的雷声紧随其后。几番铺垫之后,细密的雨丝渐渐转成黄豆大小,一颗颗砸向街道上奔涌的人群。
方绍伦穿一袭东瀛的袍服,站在玻璃窗前。东瀛的男装便服宽袍大袖,有隋唐遗风,而他也的确适合此类装扮,显得整个人俊秀如玉,在漫天的水色里粲然发光。
移门被叩响,和夫来请他下楼去,却又在他抬脚时低声提醒:“请您更衣。”
方绍伦愣了一瞬,转身换了套西服,不紧不慢迈下楼梯。
三岛春明站在一楼扶手边,仰起头来看他。
木质楼梯的拐角处光线略显昏暗,两人的目光交汇,大少爷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节拍。三岛春明仰望的眸光不同以往,阴郁底色里带着些许纠结,似乎心绪正陷入挣扎当中。
必然有变故发生!
方绍伦扫一眼他身上的制服,不动声色地打探,“下这么大雨,还要出门?”
三岛春明没有回答,一双眼睛凝望着他,在离地面还有几级台阶时,他伸出手,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一把攥住方绍伦掌心,低声道,“绍伦,我让和夫送你去景园。”
“景园?”怦然而起的心跳声被窗外的雨声掩盖,“为什么?”
“听话,我会很快去接你。”三岛春明揽着他肩膀,薄唇凑近他的耳廓,“景园虽然跟月湖府邸景致相同,但设计建筑的时候埋伏了重重机关,你千万不要乱走动。我会派我贴身的护卫队去保护你。”
“保护?”方绍伦哼了一声,什么保护,是押送吧?提醒他别想趁机逃跑,还提起月湖府邸,是想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么?
大少爷气愤地伸脚,想要狠狠踩在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靴上。
三岛春明灵活地闪开,胳膊仍搂在他肩膀上,伸手抚过他下巴,趁机在唇上轻吻了一记,眉目间的郁色舒展开来,“好了,别生气,等接你回来我在德庆楼置席赔罪,叫上孙正凯他们几个,听说魏世茂也回来了,咱们一块乐呵乐呵。”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那时两人没有闹翻,呼朋唤友、聚会宴饮是常有的事。
方绍伦顺从地“嗯”了一声,只要能离开这座华丽囚牢,什么都好说。
他已经意识到,这大概就是白玉琦所说的机会了!她果然践行了诺言,那么赵文或者张三必然会来接应他。
他无法确定上次行刺三岛春明的到底是赵文还是张三,或者他们两个一起?三岛春明屡次拿这事逗引他,大少爷坚决不上当,不接他的话茬,也不肯答应他那些“条件”。只要对方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抓,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方绍伦勉强按捺住激动,走向门厅,一双胳膊从背后拖住他,继而环上他的双肩,在他耳畔低声:“就这么想离开我么?”
不管三岛春明为什么突然要送他离开,紧要关头总不能出岔子,大少爷转身瞪他一眼,语气如常:“你到底是要怎样?下这么大雨我还不想出门哩!不走我可回……”
不等他说完,一张冰凉的唇突然啃了上来,捧着他脸庞的双手蓦地收紧。
方绍伦眼角的余光看到他身后站着和夫,厅堂里还有几个仆从,羞恼地挣扎,那双胳膊却铁钳似的箍紧了他,唇舌横冲直撞,顷刻间便将口腔里的氧气搜刮了个干净。
大少爷败下阵来,双腿软绵绵地倒向身后的玻璃衣橱。迅疾的春雨顿时化作拂面的和风,一遍又一遍舔舐着红唇……
等回过神,厅堂里的仆从已经不见了身影,只有和夫背着身站在不远处。
方绍伦擦了一把唇角的水渍,不满地低吼,“你够了啊!又发什么疯?”
三岛春明喘息着拔开他额前凌乱的发丝,轻啜一下眉心,狭长的双眼凝望着他。
窗外瓢泼的大雨给他的眸底浸润了一层水色,深棕色的瞳仁间却跳跃着热烈的火苗,“绍伦,我……”
门口冲进来的侍从官打断了他的话语,“报告长官!”侍从用东瀛语喊道,“家主的船已经到码头了。”
不远处的和夫也闻声走了过来,“不能再耽搁了,少主。”
三岛雄一郎来了?方绍伦愕然又释然。
还有谁能让三岛春明神色大变、立刻要将他送走呢?大概只有三岛家族目前的掌舵者。
即使作为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精英,三岛春明能跳过晋升年限,被内阁直接任命为大佐,仍是源自家族势力的支撑。
三岛雄一郎不管在东瀛政坛还是派系复杂的军部,都占据着重要席位。他是坚定的皇道派,将“尊皇爱国”和“义勇奉公”的理念深植于家庭教育当中。
尽管他并不十分专横武断,在面临分歧时,只要你“先付其价”,就能有所选择。
可正因如此,才显得犹为冷酷。
一般家庭里,父母与子女之间那种协商、讨论、甚至争执,是绝不存在的。三岛春明对于他的父亲有种冷漠与畏惧交织的复杂情感。
所以白玉琦说,三岛春明为了推迟婚期来沪城,当着他父亲的面将手伸进装着毒蛇、毒蝎的藤壶里,方绍伦是相信的。
父严子恭,不闻怜惜。
尽管配合着政治目的,三岛春明在情感上产生的迷惘也并非完全的虚假。为了破除迷障,甘受蛇吻蝎蛰,是他加诸伤害之后,大少爷仍对他保有一份理解的缘由。
方绍伦对于他们父子之间这种略显畸形的关系曾深表同情,如今却不得不庆幸,还有这层掣肘存在。
三岛春明面庞上闪过一丝焦灼,急匆匆拉着方绍伦的胳膊走向门厅。和夫拿过一旁的鞋拔子,他径直接过去,蹲身替方绍伦穿好皮鞋。
对三岛家的长公子来说,这种行径算得上屈尊降贵,似愧疚又似补偿,令方绍伦心头闪过一丝异样。
他皱眉思索,难道这位三岛雄一郎是为他而来?是要来解决他这个祸害么?
三岛春明已经有阵子没有出过府了,相对东瀛如今勃勃的野心和他在保险柜里看到的那些文书来说,他的确有懈怠之嫌。
白玉琦要搬动家主亲自出马,必然会将他的表现汇报给三岛雄一郎,而且少不得添油加醋、多方渲染。而她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帮助方绍伦脱身吗?
三岛春明直起腰身,拂了拂他的肩膀,修长的手指在他眉心停顿了片刻,将那道微微的褶皱舒展开来,低声道:“别担心。”
言语温柔,目光却并不十分笃定。
侍女踩着“哒哒”的木屐声,将收拾好的衣物拿下来,和夫一把接过箱子,率先推开门走了出去。
三岛春明牵着他的胳膊,门外的卫兵撑着宽骨的雨伞迎上来,将二人分别送上小汽车。
这个年月并不常见的电动闸门缓缓向两端打开,当先的车队飞速驰往码头的方向。而和夫则亲自驾驶,送方绍伦去往景园别墅。
方绍伦坐在后车厢,瞄一眼和夫的背影,转头看向玻璃窗外的雨幕,像是在发呆,脑子里却飞速转动着,没有片刻停歇。
他没有跟和夫交过手,但光看他迅疾的步伐、挺直的身板,想必也是个练家子,能贴身护卫三岛春明手底下应该是不弱的。
再回头看一眼跟上来的军用卡车,满满一车厢的东瀛卫兵,方绍伦放弃了先发制人的打算。
既然柳宁已经跟白玉琦搭上线,府邸的动静想必是清楚的,如果有人接应他,沿途是个极好的时机。
他屏息凝神,时刻留意着周遭的动静。
可和夫将车开得很稳,一个急刹车都不曾有。而且走的这条道,既无陡坡,也无需经过树林、村庄,一路沿着光秃秃的山道徘徊,连个适合打埋伏的地方都找不着。
方绍伦焦躁不已,眼睁睁看着车辆驶入景园别墅的大门,他负气跨下车,“啪”一声将车门甩上。
和夫拎着他的皮箱跟在后头,他在玄关半步不停,穿着皮鞋就上了楼。
等走进二楼的卧室,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方绍伦心中一动,几步走到窗边将玻璃窗打开,风雨呼啸着扑了进来,那丝气息消失不见,和夫的神情未见异常。
“雨太大,我给您关上吧。”他恭敬地低声。
“闷得很,开一会,回头我自己关。”方绍伦指指皮箱,“就搁这吧。”
“我让侍女上来收拾。”房子平时都有人打扫,要整理的只有方绍伦带来的衣物。
大少爷不耐烦地嗟了一声,“用不着,下去,让我休息一会。”
和夫环顾一眼房间,应了声“是”,退出去带上了门。
方绍伦蹬掉皮鞋,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片刻,可惜窗外雨狂风急,听不到任何声响。
他只得先把门闩上,一回头,紧紧捂住了嘴。
卧室里的衣柜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道熟悉而又久违的高大身影靠在柜门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厮难得穿了一袭黑色短打,脚上踩着两只袜子,一只手肘抵在柜门上,一只脚尖点在另一只的旁边,仍是记忆里那副欠揍的模样。
方绍伦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愣愣看着那道身影。
他私心里盼着他来,可又觉得他受了枪伤,大概好不了这么快。一颗心在期待与失落中反复横跳,直到这个人真的出现在眼前,他反而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张定坤收起那副笑嘻嘻的神情,一步步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身,伸手轻抚他的脸庞。
他的手指向来粗糙,一寸寸摩挲着他的面颊,“对不起,”他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来迟了。”
大少爷怔愣地看了他片刻,突然提起拳头往他胸口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两下,张定坤向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方绍伦扑进他怀里,一把搂住他腰身,额头在他肩膀上磕了又磕,“怎么才来……怎么才来……”他喃喃地低语,眼眶竟然不自觉就红了。
张定坤紧紧搂着他的大少爷,一遍又一遍诉说着愧疚:“对不起,对不起,大少爷,对不起……”
他发誓要一辈子保护他,却阴差阳错的一次次留他独自面对风雨。想到柳宁说他被那东洋鬼子胁迫,他的心就揪成一团。
他的大少爷应是春日的暖阳、夏日的繁花,肆意盛开纵情绚烂,绝不能是笼中鸟、井底蛙!那东洋小白脸竟然敢践踏他,他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张定坤攥紧了拳头,方绍伦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在他指间穿梭,半晌,抬头问道,“伤哪了?给我看看。”
他的眼眸中满蕴着担忧。
张定坤愣了一下,尽管柳宁不肯形容方绍伦当时的情景,当单凭三岛春明明知柳宁的底细,还放任她去探望,便可以猜到大少爷的境况。
他和卢璧君的桃色新闻,三岛春明都要想方设法让大少爷知道,何况报纸上刊登的死讯?
“是不是吓着你了?当时情势不明,为了掩人耳目,卢爷做主向报社宣布了死讯,其实没有多严重……”
“少废话!快点!”
张定坤只好掀起深色的布褂子,口袋里的烟盒子掉了出来。那是月城的老牌子,月城有“花城”之称,手工卷的香烟里头掺了花蕊,有股特殊的香气,方绍伦一进门闻到的就是这个气味。
他捡起烟盒,放在鼻端轻嗅了片刻,目光顺着光裸的脊背看过去,一道弹痕横亘在背阔肌的下缘。
张定坤稍稍一运劲,让肌肉一块块地鼓起来,“喏,都看不见了,早不碍事了。”
方绍伦摸着那道边缘仍有些浮肿的伤痕,眼眶里滚动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啪嗒”一声掉落下来。
此时窗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大少爷得了这层掩饰,任泪水肆意横流。
等张定坤察觉到不对劲,回过头来,他家大少爷已经哭成了个泪人。这可把他吓一大跳,一把将方绍伦搂进怀里,一遍遍亲吻着他的黑发。
让他看着他哭,就跟有把刀子在心上戳着似的,疼得人说不出话来。
方绍伦手忙脚乱地擦去不由自主就漫出眼眶的泪水,一只手捏了捏张定坤的面颊,又掐了自己一把。
从听到他的死讯再到柳宁带来他中枪养伤的消息,方绍伦的情绪始终悬在半空中,充斥着怀疑,又满含着期待。
看到这个人再度鲜活地出现在眼前,狂喜之余,莫名的酸涩袭上心头。两人分隔得太久,走得太远了,让人担心这风雨前的相拥是一场幻境,是他临死前的臆想。
张定坤立刻就意会到了他的举动,整个人彷佛被泡在温水里,他的大少爷何曾这样赤裸、缠绵地表达过感情呢?说一句“我爱你”就已经是他的极限,深情厚意大多数时候要靠自己体会。
他一把将方绍伦从地上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在床上,俯身寻找他的唇。有的人一见面就想拥抱,一拥抱就想亲吻,身体先于大脑表达爱慕与渴求。
方绍伦清醒过来,推了他一把,坐起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在这里?”
张定坤忙将青松传递的消息和白玉琦送来的信件说了一遍,“沿途不适合伏击,倒是这里防卫松懈许多,我跟赵文提前摸进来,已经踩好点了,你放心,等天一黑咱们就出去……”
等救出大少爷,他再找三岛春明好好算账!
“赵文呢?”
张定坤那张俊脸上闪过一丝窘迫,“狗日的竟然到处打了埋伏,赵文掉坑里了,也亏得他硬气,脚掌被穿了个洞,也硬是一声没吭,这才没露馅……我让漕帮的弟兄接应他先出去治伤了。等离了这里,咱们就直奔码头……”
方绍伦这才明白三岛春明说机关重重并不是吓他的,赵文跟着张三走南闯北,异常谨慎,连他都着了道,显然情形并不像张定坤嘴里这般轻描淡写。
他挥手示意他先把窗户关上。
张定坤走到窗前,身形顿了顿。方绍伦立刻察觉,起身跟着走到窗前。
只见漫天雨帘中人影憧憧,显然随着他的到来,这处地界的安防也在升级,那一卡车的东瀛卫兵呼喝着将院墙围裹起来。
他不自觉地抖了抖。
张定坤忙揽过他肩膀,柔声安慰,“别怕,人总不是铁打的,总有疏漏的时候。这庄子依山而建,山里头咱们的人早就摆好了龙门阵。”
“嗯。”方绍伦点点头。张三在身边就是最好的安抚剂,尽管雨势越来越急,他内心的焦躁却奇迹般地消散开来。
他将头倚在他肩膀上,两人在玻璃花窗前依偎着,看甘霖润泽整个天地,享受这片刻的静谧。
半晌,方绍伦转过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前天晚上。”
“那你这两天吃的什么?”
张定坤从怀里摸出个老面馒头。
“咱们得吃饱喝足。”方绍伦示意他站到门后,拉开房门,冲楼下用东瀛语喊道:“送些饭菜上来!”
侍女很快用托盘装着几样菜蔬和两碗粳米饭送上楼,方绍伦在门口接过,又叮嘱“不要打扰”。
菜肴精致,筷子却只有一双。张定坤端起汤碗,舀一勺味噌汤递到方绍伦唇边。百年世家,吃饭先喝汤是养生的老规矩。
方绍伦抿一口,夹了一筷子松茸塞他嘴里。两人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闪过少时河边烤鱼的情景。
他们分吃过烤熟的鱼、泥地里的叫花鸡、尝过秋后蚂蚱的滋味,还有姨娘病床前的煨红薯……太多太多的回忆织成细密的网,能让曾经产生的隔阂在一瞬间就消弭殆尽。
两人你一筷子我一勺子的将饭菜分吃干净,原本计划趁雨势、等天黑就走,和夫却来敲门,询问方绍伦有没有什么需要。
“不用,我看看书就睡了。”方绍伦用东瀛语回答。
不多时房门再度被叩响,“请您允许我进来将碗筷收走吧。”
方绍伦皱眉,“我已经躺床上了,明天再收拾吧。”
张定坤在门后冲他勾了勾手掌,又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大少爷会意,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张三做了万全的准备,随身携带的两把手枪都装了消音器,将人骗进房中一枪崩了不是难事。
可这个忠心的东瀛老仆只是听命行事,而且他在三岛春明身边充当了半个父亲的角色,要人性命有些过了。张三重伤初愈,万一不能一招制敌,动静引来楼下的卫兵,他俩就别想跑了。
和夫言语间很客气,“我等奉了少主的命令,要保障您的安全,还请您多多体谅……”虽然在方绍伦的斥责下不至于硬闯,却也是时刻留神他是否在房中的意思。
这么一耽搁,时钟滑向了十点,肆虐的风雨逐渐停歇了。一番水洗过后,天幕呈现出微微的靛蓝色,一轮明月宝石般悬挂在上头,发出柔和的光芒。
天时已去,显然不能再等。方绍伦熄了灯,张定坤将一把小巧的勃朗宁递过去。
大少爷脱了西服外套,将衬衫扎进腰间,悄悄打开门,环视了一圈动静,招手示意身后的人跟上。
一只胳膊却又伸出来将他拖了回去。
高大的身影将他抵在门上,温软的唇舌伴随着炙热的呼吸碾压过来,剧烈的心跳声在不同的胸膛步调一致地共震。
时光隐匿,夜色缠绵,他情不自禁伸出两只手臂圈住了他的脖颈。
这一刻,忘了近在咫尺的危险,忘了逃出生天的渴望,唇齿相依、津液互换,汹涌的爱意如潮水般澎湃,吻你是唯一的诉求。
第115章 他没有回答。哪怕性命……
景园别墅依舟山而建,一幢主楼,两栋附楼,圈起一个宽敞轩朗的庭院。假山罗列、错落有致,眼下正是春浓,各色花木盛开得疏朗气清、明媚艳丽。
张定坤在方绍伦的掌心点划着方位:“屋后的天井虽说直通院墙后门,但之前就有重兵把守,这会只怕人更多。走左侧楼绕进庭院,那个假山洞里头备了把伸缩的梯子。右侧楼紧挨舟山间壁,咱们这里关灯就是信号,半个时辰后唐四会命人从山崖投掷火把,咱们趁乱翻墙,往山上跑,会有人来接应,听清楚了?”
方绍伦“啧”了一声,“你都说三遍了。”
张定坤又攀着他的肩膀贴耳过来,用气音道:“那你再让我亲个嘴……”
“怎么着,你腿软?”大少爷没好气地揪他一把,“要不要给你来个全套的人工呼吸?”
张定坤打蛇随棍上地往他怀里倒,方绍伦一脚踹他屁股上,两人拉扯着摸出了门。
张三不肯大少爷打头阵,硬要抢在前头,壁虎似地贴墙趴着,等瞄清楚状况,再伸手指个位置,示意方绍伦靠过去。
他一路蹑手蹑脚,回过头来,棕色眼眸在朦胧的月色里发出类似雀跃的微光,这副神情让方绍伦无可避免地回想起两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那时节他们漫山遍野地疯玩,去寻找那些“秘密基地”,“奇遇”颇多。
“遇蛇”那次就不提了,之前两人还误入过一个猫头鹰洞穴,“咕嘎咕嘎”的老鸮子劈头盖脸地飞过来,张三护着他,胳膊上让抓出好几道血口子……
还有一次探访山腹中的溶洞,方绍伦运气极“好”地踩到一条手臂长的蜈蚣。多亏临去前张三削尖了一根木棍带上,听到他惊叫,眼疾手快,一木棍将那条蠕动的长脚虫戳了个对穿,得意洋洋地带回方记药铺,伙计看少东家的面子上给兑了半块大洋,两人窜到城东的烧鸡铺买了只烧鸡,还打了壶米酒。
那是方绍伦记忆中第一次喝酒,两人躲在麦秸堆里大快朵颐,喝了个面红耳赤,回家没逃过老管家的鼻子,赶上他爹心情不好,被罚跪在庭院里挨鞭子。
张三也是这样偏过头来冲他挤眉弄眼,方绍伦原本被训斥得蔫了吧唧的,瞅见他那副怪样子又忍不住笑起来,落在身上的鞭子似乎都没那么疼了……
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呵,困境权当游戏,艰难权当演习,只要跟他在一块,再灰暗的征途都会变成充满趣味的挑战。
两人无甚紧张感的从二楼穿到一楼耳房,靠着多年的默契,闪躲过几重岗哨,渐渐摸向左侧附楼。
便在此时,庭院对侧传来阵阵呼喝声,匆匆的脚步声往右侧涌去,空气中翻滚起浓烟和呛人的火气,显然唐四按照约定,从山崖将火把丢进了右侧附楼。
那里是厨房所在之处,想必堆满了柴薪。不过片刻工夫,只见明晃晃的火苗“腾”地一下蹿了起来。
张定坤紧紧攥住方绍伦的手,两人好似并肩而行的双豹,趁着夜色的掩护与庭院中渐起的嘈杂声,一闪身躲进了假山洞里。
他从暗处拖出伸缩的梯子,又从怀里掏出手枪,瞄准了院墙边晃悠的脑袋。
方绍伦却突然伸手掩住了枪口,“等等。”
他侧耳细听,只听得卡车的“隆隆”声响,由远而近,飞快地驶到院墙之外,绕着整座宅院回荡不绝。“铿铿”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简短有力的口号,院墙边晃动的脑袋原本因为失火而有所减少,顷刻间却又密集起来。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不绝于耳,方绍伦的面色逐渐变得苍白,神情也有些凝重。
张定坤听不懂东瀛语,将唇凑到大少爷耳朵边,“他们说啥呢?狗日的还搬救兵了?”
方绍伦低声道:“三岛雄一郎来了。”
张定坤去东瀛采办机器的时候与那位东瀛军部重臣见过一面,对其老奸巨猾的作派印象深刻,咬牙道:“成日里装腔作势,连个儿子也管教不好,上梁不正下梁歪,看我给他点教训!”
他听了柳宁的倾诉,心中正憋着一肚子火,只恨一时之间没法收拾三岛春明。听说他爹来了,反倒精神一振,把脑袋探出洞口,四处张望起来。
方绍伦忙将他一把拖回来,往洞穴深处走了两步,低声道:“他这回八成就是教子来了……三哥,我们恐怕……”
时机转瞬即逝,如此重兵包围,插翅也难飞。
方绍伦长叹了一口气。自打三岛雄一郎登岸之后,三岛春明便急急忙忙将他送走,如今三岛雄一郎又追到这景园别墅来,看来他的猜想果然是不错的。不论出于何种缘故,这位三岛家的家主,似乎还真是冲着他来的。
他揪着张定坤衣领,“三哥,你听我说,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你……”
“走不了就死一块!”张定坤一把捂住他嘴,搂着他脖子啃了一口,“反正就算死咱们也要拉几个垫背的,杀了这个老匹夫,柳宁她们那个组织指不定多感激咱俩!”
他怎么会听不出方绍伦言语里的紧张和颓丧?又怎么会不明白院墙外的动静意味着什么?可是他真不怕!
他将他的大少爷搂在怀里,炙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侧,“老子这辈子爱过你干过你,临死还能杀几个贼寇,也算为国为民做了点贡献,值了!”
庭院里的微光从假山洞口透进来,方绍伦怔怔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坚定、不容置疑的目光。
他头一回没有因为他说糙话而生气。
大少爷终于明白,他的张三到底有多么爱他!
是啊,他为救他而来,又怎么可能撇下他逃命?
可两人刚刚冰释前嫌,他又怎么忍心让他陪他赴死?
这一刹那间,方绍伦打消了束手就擒为张三争取一线生机的念头,勇气从心底蔓延,爱意从交缠的目光里滋生流转。
他迎上前,吻住了那张嘴……
过了好一会儿,方绍伦轻轻推开了他,低声说道:“三哥,我不想死,我想跟你一起好好活下去!你听我说,让我先出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转圜的余地。要是实在没办法……你再出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张定坤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庭院里悬挂的夜灯已经渐次地亮了起来,“砰砰”的脚步声不绝于耳,等卫兵搜查到山洞里就是瓮中捉鳖,主动出击才能占据先机。
可他攥着方绍伦的胳膊不肯松手,一双狼眸紧紧攫住他的脸庞。
大少爷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却勉强勾起嘴角,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还记得咱们月城那个算命的老瞎子吗?他说你是‘否极泰来,富贵无边’的命,都说他算得灵验呢!”
他掏出手枪递过去,“这个你先收着。”一转身,他挣开束缚,走出了假山洞,走到了光影底下。
片刻的寂静后,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簇拥过来。
方绍伦抬眼望去,只见庭院甬道上站着一道身影,并不高大威武,背手而立。灯光映照着那张面目模糊的脸庞,却莫名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几个家臣护卫在四周,三岛春明躬身立在他身后。听到动静,他抬起眼睛望过来,面孔煞白,面颊上一道清晰的掌印。两人的目光交汇,他的薄唇微微颤抖了一下。
卫兵拥过来搜身,方绍伦站着不动。
等他们要反剪他的胳膊押送过去时,他挥开掣肘,“三岛先生,”他用东瀛语喊了一声,“不必如此麻烦吧?”
他缓步走了过去,夜风轻轻拂起衬衫和西裤的衣角,宛如在花丛中漫步一般,从容而优雅。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卫兵,朗声说道:“阁下爱子心切,我自然能够理解,但我与春明相交莫逆……”
果然,三岛雄一郎转过身,抬手制止了他未尽的话语,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家臣出声喝令,卫兵流水似地退出了庭院。
事涉隐私,三岛春明到底是要领兵的人,他必得给他留一分面子。
方绍伦绞尽脑汁寻找契机,指了指持枪的家臣,讶然道:“三岛先生为何气势汹汹来这里?又有兴师问罪之意。当初在东瀛,您待我如子侄,我与春明来往您也是首肯的……”
明晃晃的白炽灯照过来,方绍伦举手遮住眼眸。
三岛雄一郎冷哼一声,“难道是因为这种甜言蜜语,才让人迷失了分寸、忘记了体统吗?”
方绍伦眯着眼睛,出言试探:“阁下,我与春明的确是……情投意合……”
“住口!”三岛雄一郎勃然大怒,“明明懂得礼仪,却做出这种悖逆的行为,真是不顾人伦啊!”他侧身一巴掌甩到三岛春明脸上,“你所谓的‘情感迷障’,难道就是和男人厮混、辱没家族吗?一再拖延婚期,怠慢职守,你真是辜负了天皇陛下的信任与期待!”他又一巴掌甩到另半边脸上,“实在是罪该万死!”
他下手极重,三岛春明几乎是踉跄着跪倒在地上。
方绍伦作痛心疾首状,几步扑到他身边,满眼怜惜,“春明……”
果然如他所料,三岛春明尽管甘愿付出代价,却也不敢对父亲直言相告,或许彼时他自己都并未清楚明了那份情愫。
而白玉琦要搬到三岛雄一郎亲自出马,必然是有一个契机的。他依稀记得三岛春明收到过来自东瀛的家书,却不肯给他看,焚烧在房中的香炉里。
现在看来便是催促他回东瀛早日完婚的信件。他抬手抚上三岛春明红肿的面庞,轻声道:“春明,你怎么这么傻?”
三岛春明怔怔地看着他。
方绍伦别过脸庞,冲三岛雄一郎喊道:“三岛先生,我和春明都已经悔悟了。我愿意回月城去,从此再不踏足东瀛和沪城半步,还请高抬贵手……”
既然三岛雄一郎并不清楚他和三岛春明的真实关系,只要他表明态度,斩断纠葛,或许能有回转的余地?眼下顾不得面子,活命要紧!
方绍伦胳膊上传来一阵钝痛,他低头看去,却是三岛春明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他垂下眼睛,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过了片刻才抬头与对他对视,“春明,”他用汉语轻声道:“我想回家。”
他在他面前已经习惯了伪装,可是这一句却不是假话。在京都时,他无数次向他描述过月城的山山水水、欢声笑语。
虽说在描述里,他因那莫名其妙的一吻,刻意避开了张三的身影,可如今仔细回想起来,那些欢快的场景,似乎都与张三有着关联。
他的双眸中因此充盈着柔情与眷恋。
三岛春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慢慢松开了钳制。
“嘭啷”一声,一把勃朗宁掷到两人脚下。
“瞧瞧,这就是支娜人的本性。”三岛雄一郎叹道,“这就是你不惜忤逆尊长、倾心相护的人吗?春明啊,你总是如此的盲目无知,愚蠢得令人生厌!”
显然方绍伦猜错了其中一个环节。
三岛雄一郎转向他,“方先生,我们在沪城的情报网络十分完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们的耳目。那些乱党的据点一夜之间消失大半,想必这其中也有方先生的功劳吧?”
“你利用了春明的感情与信任,从他那里套取了机密……至于家乡,恐怕你这辈子是回不去了。”他冷冷一哂,将手枪踢到三岛春明手边。
“太郎,不要让我失望。你亲手了结这段孽缘,是给他体面,也是给自己体面。”三岛雄一郎双手背在身后,漠然的眼光扫过自己的长子。
方绍伦没有想到三岛雄一郎甫一登陆就掌握了他传递情报的动向,脸上的惊诧来不及收起,略带点惶惑地看向三岛春明。
此刻,那张俊秀的脸庞上冷汗涔涔,肉眼可见地滴落在地面。“父亲……”三岛春明猛地弯下腰,“嘭”一声重重磕在甬道的水泥地面上,“留他一条性命吧,我求您。”
从小到大,他没有使用过“求”这个词语,这令三岛雄一郎的目光中燃起些许兴味,像是冰层之上飘浮的朦胧雾气。
“太郎,我早就告诉过你,自我控制是强者最基本的本能。你为了这个人,不惜违背天皇陛下的重托,懈怠职守,这无异于亲手为他掘好了坟墓。”
三岛春明抖了抖,许多年前,父亲将他豢养的截尾猫尸体掷在脚下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
他抬起头,看向方绍伦,他爱慕的青年有一双无辜的眼,即使犯错也让你不忍苛责,即使表演也让你甘愿沉沦。
“父亲,我甘愿付出任何代价。”他一字一顿说道。
“呵呵,”三岛雄一郎冷笑连连,“你是否清楚,你的疏忽究竟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你所犯下的错误,哪怕向天皇陛下以死谢罪,也无法弥补。”
“父亲……”三岛春明颤抖着低声。
“代价?枪在你手里,要么他死,要么你死。”三岛雄一郎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天皇陛下不需要懦弱的臣民来尽忠。”
在一旁将父子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的方绍伦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他很清楚,三岛春明对他有欲,或许也有那么一丝情,但绝不可能与身家性命相提并论。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他颤抖着手伸向那把勃朗宁,几乎是在三岛春明拔枪的瞬间,方绍伦就地一个翻滚,假山石后闪出一个身影,裹住了他。
“砰砰砰”数声枪响过后,庭院中一片寂静。
方绍伦睁开眼,甬道上横七竖八地倒着数具尸体,却不是他和张三,而是三岛雄一郎和他的四个家臣。
三岛春明跪在三岛雄一郎身侧,带着哭腔喊道:“父亲!父亲!”那把勃朗宁被远远地甩在一旁草地上。
而在不远处,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正和和夫一起举枪指向方绍伦和张定坤。
她用流利的汉语喊道:‘张先生,请考虑一下绍伦的安全,放下手中的枪,坐下来谈谈吧?
这场景有些出乎意料,方绍伦惊讶地站起身,转头看向张定坤。
只见他左右手各执一把枪,枪口正冒着青烟。他显然也有些惊讶,附在他耳旁低声道:“那两个家臣是我……他爹是他自己……”
方绍伦走出假山洞后特意拉开了距离,几人对话又是说的东瀛语,张定坤听到枪响立刻扑出洞口,却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三岛春明的枪口对准的是三岛雄一郎的方向。
四名家臣在惊骇片刻后立刻拔枪。家臣绝不可能背叛家主,也不存在被收服的可能,死亡是他们唯一的结局。其中两人被张定坤解决,另外两人则死在白玉琦和和夫的枪下。
几人在短短的几息之间,十分默契地完成了这场屠杀。
白玉琦不再理会二人,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走向甬道上躺卧的身影,“父亲,”她蹲下身,用东瀛语温柔且深情地喊道,“春明将要执掌三岛府。他的自由与成长,是以您的生命为代价的。不知您是否愿意?不过,”她娇媚的面庞上泛起一抹讽刺的微笑,“这一次,似乎您也没有其他选择呢。”
欲取之物,先付其价。看似公平,其实又何尝有得选?
她十岁被送到东瀛,从金尊玉贵的王府格格沦落到异国他乡接受杀手、间谍的相关培训。
十六岁成人的代价是被视若尊长的义父夺去贞操,从此流连在每张有价值的床榻之间。
的确,那些都是她的选择。可是,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抑制心头升腾的快意,伸手合上三岛雄一郎的眼皮,“弟弟,”她靠近跪伏的三岛春明,用东瀛语低声道,“将刺杀义父的罪名安在张先生头上,从此绍伦就永远属于你了。姐姐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三岛春明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缓缓抬起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比我还清楚吧。”他收起脸上悲伤的表情,站起身,“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的人,不要妄想来操纵我。”
白玉琦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无论如何,三岛家族掌控在三岛春明手里远远比掌控在三岛雄一郎这只老狐狸手里对她有利得多。
比起其他的东瀛人,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总多了一丝恻隐,那是对同样身不由己之人的怜惜。
她的那番阳谋被看穿又如何呢?对她来说,这本就是一场稳赢不输的局。如果三岛春明迫于三岛雄一郎的淫威,亲手杀了方绍伦,那她也算是立了功。
当然,她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眼前的局面:那个享受着青春肉|体却油盐不进的老匹夫被一脚踢开。这样一来,她在东瀛的谋划就有了更多的可能。
她顺着三岛春明的目光,看向月下相拥而立的两人,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两个相当出色的男人。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两人的身姿依然挺拔,而且十分般配。
方绍伦略显瘦削的身躯微微向后靠向那个魁梧的男人,但他却张开双臂,将维护的姿态表露无遗。
她看向呆立的三岛春明,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三岛雄一郎对整个三岛家族的子嗣来说,是何等威严又恐怖的存在。他不配“父亲”这个称呼,也无法获得任何爱戴,却没有人不惧怕他。
可冲破心魔、手刃亲父又如何呢?终究换不到一颗已有归属的真心。
那一幕同样落在三岛春明的眼里,他惨白着一张脸,定定看着方绍伦。那张脸庞上犹有泪痕,却又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看起来着实有些渗人。
方绍伦扯着张定坤后退了两步。“春明……”他喃喃道。
三岛春明转头看向一旁张定坤,“果然,你没死。”
方绍伦涩声道:“你……知道?”
“呵呵呵哈哈哈……”三岛春明掩面长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沪城的电报局早就被东瀛渗透,来往的信息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明知这其中的牵扯,仍旧允许了柳宁的探望。
那块带血的瓷片在他眼前晃动。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像四月末的樱花一般枯萎、凋零。
他仰头看向天上悬挂的明月,“今夜の月は綺麗ですね」。”
方绍伦愣愣地看着他,一只手向后使劲按住躁动的张定坤,“春明……”他试图安抚他,喉间却像被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绍伦,别这样看着我,就好像你真的懂我、心疼我似的。”三岛春明垂下头,用东瀛语轻声说道,“这样,我会不舍得让你走的。”
方绍伦的身躯微微地颤抖起来。他当然希望能跟张定坤走出这重重包围,不要再有死亡,也不要再有人受伤。
“春明,”他同样用东瀛语说道,“要么让我和他一起死,要么让我和他一起走吧。”他的声音轻而坚决,凝视过来的眼眸一如四月末的春光,即使身处暗夜,也令人无法逼视。
三岛春明顿时明白,他再也留不住他了,要么让他死,要么让他走。
他目光掠过庭院中横陈的尸身,心底泛起阵阵涟漪。他何尝未曾想过,就此挣脱这层羁绊,可到了紧要关头……终究是舍不得,舍不得呵。
他望向他身后,月色下护持而立的两人如明月星辉般登对又耀眼。他的目光在二人紧握的双手、依偎的身形上徘徊。
即使万般不甘愿,也不得不承认,之前所谓的“拯救”,到底掺杂了多少嫉妒之情。
静默良久,三岛春明终于开口,“绍伦,我想问你一句话。”他的目光凝视在他的脸上,随之发出的声音格外低沉,连站立一旁的白玉琦都没有听清。
方绍伦却愣住了,他垂下头,没有回答。
片刻后,三岛春明点点头,吩咐和夫去打开后门并传令,“让他们走。”
一旁的白玉琦诧异地竖起柳眉,忍不住出声道:“弟弟……”
“嘘!”三岛春明冲她打了个手势,“再让我听到你叫我一次‘弟弟’,就把你扔到慰安营里。”他的声音冷淡至极,脸上的神情也是平静无波,却无端令人有些发冷。
白玉琦这才惊觉她引导成人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三岛家族的血脉,除了那一丝怜悯,骨子里更多的是无情。她瑟缩着退到一边。
方绍伦攥紧张定坤的胳膊,拉扯着他往门外走。
他强硬地将张定坤推到身前,一步步走得极为缓慢。
后门洞开,门口站立的卫兵同样露出惊疑的神色,可是在和夫的授意下,都向两边退去,露出两尺宽的水泥路面来。
一直到站在那条山间小径的尽头,张定坤已经跟前来接应的唐四爷搭上线,方绍伦才回过头。
隔得那么远,彼此脸上的神情都已经看不清,三岛春明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枪。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分一秒。
他没有回答。即使性命攸关,他也没有再说出一句假话来骗他。
明月依旧高悬,而我的“爱人”,永别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ND】
第116章
五月初的曼德勒骄阳似火。
因为水位的限制,大型邮轮只能先驶入仰光港,再转小型客轮。因而位于伊洛瓦底江中游东岸的曼德勒港迎来了一艘并不起眼的商船。
然而一前一后跳下船的两个男人却令人眼前一亮。
当先那位身材魁梧,眉目俊朗,只是此刻满面阴沉,带着点不怒自威的气势。
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踱出船舱的是位俊秀青年,衣着随意却难掩矜贵,如玉的面庞上表情淡漠看不出喜怒。
赵文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丈余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定坤便在此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赵文会意,赶上方绍伦的步伐,低声道:“大少爷,这地儿码头小,膈脚的石头多,我给您带带路。”
他家三爷虽然一路生着闷气,但也舍不得怠慢大少爷。赵文就跟他肚里蛔虫似的,殷勤恭敬地伺候着方绍伦往岸上走。
对于张定坤的了解,前来迎接的左云、赵武和鹤仙显然都要稍逊一筹。
三人喜笑颜开地迎上来却碰了颗冷钉子,面对张三爷阴沉的面色,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地立在一旁,在赵文的示意下,言语干涩地跟方绍伦打了声招呼。
当初一行人顺利脱身,登船离港,伍公馆的管家立马拍了一封电报到曼德勒报平安。
左云估算着日子在码头等候,看见卢家的商船入港,立马打发人到卢府和张府两座宅子里报信。
卢家七公子卢玉峰主动请缨要来迎接张定坤,开着最新款的“阿尔法·罗密欧”小汽车,载着灵波来到码头,正好赶上张定坤踏上堤岸。
灵波不等停稳就推开车门跳下去,攥着她哥的胳膊,上上下下细细打量,又扒拉他后背的衣裳。
“哎,干什么干什么,姑娘家家的注意点。”张定坤瞪她一眼,皱眉推开,但也知道她是担心他的伤口,补了一句,“早好了。”
灵波跺脚道:“伤没好全就非得走,连累两位老爷子都跟着担心,吃不香睡不好的。我还没声讨你哩,你倒先骂上我了!”
当初张定坤执意要去沪城,一堆人都拦不住,灵波悬着心,也就没有急着回月城,眼下看他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要秋后算账了。
张定坤不搭理她,一甩手就上了堤岸边停靠的小汽车。
灵波顿时看出点端倪来,回身礼数周全地冲方绍伦作了个揖,“大少爷,呃,大哥。”
她按方家的叫法是得叫方绍伦“大哥”,但按她们张家的排行,叫张定坤“三哥”。她一双妙目在“大哥”和“三哥”的面庞上梭巡,心头泛起疑惑,这两人也算历尽艰难,如今总算苦尽甘来,怎么倒闹起别扭来了?
她哥那样子一看就是一肚子脾气无人安抚。
方大少爷倒是面色如常,“灵波,此番劳累你了。”
他从柳宁口中得知灵波带着两个护院,千里迢迢从月城奔赴曼德勒,多亏她到得及时,枪伤感染的张定坤才转危为安。
灵波摆摆手,“阿良到松山报信,我正好做了个噩梦……”她絮絮诉说,挽着方绍伦胳膊走到车前。
刚跟张定坤寒暄完的卢玉峰从车里伸出脑袋,一个探头,愣在那里,黝黑的皮肤上泛起一层薄红。
他手忙脚乱地推开车门,原本汉语流利的人此刻却有些结巴地打着招呼:“灵……灵波小姐,这……这位是?”
张定坤虽然用心有所属的由头拒绝了卢璧君小姐的垂青,而且直言相告倾慕的对象是个男人。但卢小姐本就半信半疑,又好面子,自然不会将这事去宣扬得人尽皆知。
卢府府邸阔大、子嗣众多,西化多年,生活作风趋向开放,几位哥哥对于卢小姐勇敢追爱的行为基本持赞成态度。在他们眼里,卢家的掌上明珠拿下这位外来俊杰只是时间问题。
卢玉峰更是视张定坤为“准妹夫”,开着新车上街兜风,回到府门口听仆从说“张三爷到了码头”,不等他爹吩咐便前来迎接,倒不想还有意外惊喜。
他家境优渥,平日里是典型的花花公子作派,穿着打扮极为摩登不说,言行举止也自诩风流,是风月场上荤素不忌的人物。
更有一条,卢府的西席领着优厚薪俸,教导卢家子弟华国传统文化。出资的是卢老爷,但听课的是卢家众公子。一味照本宣科只能引得嘘声一片,那些“之乎者也”少爷小姐们最不爱听,为保饭碗,西席只能绞尽脑汁,搜罗一些华国市面上流行的古籍杂书来讲故事。
于是卢玉峰便闹出个大笑话来,他扯了扯西装裤的背带,眼睛瞄着方绍伦,不等灵波答话,便呐呐道:“这可不正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么?”
不止方绍伦勃然变色,一旁的灵波也是柳眉倒竖,他立刻反应过来,“啊sorrysorry,这位仁兄,在下并非有意唐突……”
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地道歉,挠着后脑勺冲方绍伦露出两排大白牙,“我是见了你心里欢喜……”
印缅地处热带,常年高温,出生、生活在此的人大多肤色黝黑,而方绍伦本就白净,这阵子又被拘在府里、船上,不止一张脸庞温润如玉,挽起的袖子、解开的衬衫领口露出来的皮肉更是白得发光。
烈日骄阳,浊水汤汤,这么一位标致的人物翩翩而来,也不怪人一眼万年、惊艳十分了。
灵波还没来得及出声斥责,车厢里的张定坤已经探出半个身子,冷冷地睨了卢玉峰一眼,伸出一只胳膊,手掌心朝上。
方绍伦略略迟疑,还是伸手放入他掌心。
张定坤一把攥住,将他拖入车厢,顺势揽在怀里。
卢玉峰惊得目瞪口呆,在灵波的催促下,坐进驾驶位,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美人”窝在张定坤臂弯里,大概是疲累了,一双眼眸闭合,鸦翅般的长睫微微抖动着。
旁边传来一声轻咳,他梦醒似地抬头,张定坤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他慌忙转头,发动汽车,一路颠簸着往卢府的方向开。张定坤出声道:“一身风尘,先回府里梳洗一下,改天再去拜见义父和卢爷。”
伍爷在沪城的公馆是中式大宅,他住不惯西式洋楼,一直客居卢府。他与卢振廷相交莫逆,每日里下下棋,打理玉石矿上的诸般事务倒也便(biàn)宜。
两位老爷挂念着张定坤的安危,见他平安归来就放了心,倒不急着厮见。
卢玉峰答应着掉转了车头,又道,“来之前爹吩咐过了,三哥要是累了就先回去歇息,明日府里设席给你接风。”
他忍不住透过后视镜却瞄后座两人的神色。
灵波隔着衣服,在他胳膊上轻掐了一把,“好好开车吧。”她在曼德勒待了这段时日,跟卢府这些公子小姐们算是很熟络了。
张定坤看一眼闭目假寐的方绍伦,嘴角掀了掀,将胳膊略略收紧了些。车厢里陷入沉寂,四人各怀心思静默不语。
后头三人急不可耐地推搡着赵文进了左云开来的那辆车。
赵文“哎”了一声,“慢点,急啥?”
“哥你怎么?脚受伤了?”赵武问道。
赵文点点头,“走路还不太灵便,没什么大碍了。”
他一只脚掌让景园安插的机关捅了个对穿,多亏是在沪城,上圣约翰打了破伤风,又在船上将养了这些时日,好得差不多了。
“矿上怎么样了?”
“有伍爷坐镇你还不放心?咱们矿洞里头的好货连卢爷看了都咋舌呢。”左云兴奋得搓手。
鹤仙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前头的汽车,“大少爷跟三爷咋了?吵架了?”
“别提了。”赵文耷拉着脑袋。众人一再追问,他才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方、张二人与领着一群漕帮帮众的唐四爷接上头,正要撤退,唐四爷却又捧出个木箱子来。
他本就是个极讲义气的,何况漕帮上下谁不知道伍爷面前,张定坤这个义子比伍平康那个亲儿子还要吃香呢?张定坤亲自请托,自然是万分尽心。
这边张定坤摸进景园别墅,他转头就在黑市上四处寻访,花重金弄来了一箱“铁疙瘩”。开始在山涧投掷火把,就想丢一枚试试,又怕误伤到张定坤和方绍伦,这会见两人平安出来,立刻就献宝一般,将装着铁疙瘩的木箱子呈上来。
张定坤一见,欣喜万分。他几番对上三岛春明都没讨着便宜,早憋了一肚子火气,他臂力惊人,若从山巅将这箱子“铁疙瘩”投入景园别墅内,便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为着东瀛封锁水面、扣押过往船只,漕帮跟东瀛早势成水火,又有张定坤撑腰,不怕伍爷责难,唐四跟身后几个兄弟自然跃跃欲试,当下拿了绳索就要往山巅攀援。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拖住他胳膊,“不要节外生枝。”方绍伦面带责难地看向张定坤,“只图一时痛快,咱俩上船走人了,四哥他们可还要在沪城地界讨生活。”
他被羁绊在三岛府时日不短,又看过保险箱里头的文书,对三岛春明及其身后势力比张定坤和唐四爷更为了解。
如果三岛春明真的在此遭遇不测,东瀛必然不能善罢甘休。
唐四爷等不以为然,方绍伦又道:“伍爷为何极力周旋,不愿正面冲突?难道是怕他们么?他老人家是不想引起更大的纷争。如今华国式微,若真打起来,受苦的是老百姓……”
他一番劝诫是发自肺腑,落在张定坤的耳朵里却变了腔调。
张定坤此番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却不想三岛春明竟然肯放他们走。他听不懂东瀛语,却不妨碍他观察两人对话的面色。
三岛春明一脸情深似海,再联系之前,他举枪向三岛雄一郎,不难猜测必然是三岛雄一郎逼迫他作出某种性命攸关的抉择。再回头看方绍伦一脸动容,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如今方绍伦又阻止他施展报复,令一片火热心肠如坠冰窟。
这段时日,他的心绪几经起落。
原本疑心大少爷变了心,心下凄惶,如坠深渊。可听柳宁说大少爷是因为大宝、小宝而被三岛春明胁迫,愤恨之余,愁云尽散,心气复又昂扬起来。
可今夜,听方绍伦与三岛春明对话,他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眼神里流露出只有彼此才懂的神情,就像三九天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两人因此起了争执,但最终在方绍伦的劝说和坚持下,一行人停止了行动,各自分头消散在夜色中。
唐四爷带着几个心腹送两人上船,跟伤了脚在船上等候的赵文会合。
他私下将张定坤与方绍伦之间发生的龃齬告知赵文,也是想让他当个和事佬的意思。
但船行十几日,赵文硬是没能找到机会化解这段恩怨。
主要是两人既没斗嘴也没冷战,日常会简单交流几句,船上膳食简陋,张定坤习惯性将鸡腿夹到方绍伦碗里,大少爷也没有拒绝。
但到了晚上,两人睡在同一个船舱里,赵文隔着薄薄的舱壁,竖起耳朵仔细听,却连半点动静都没听到。久别重逢,本该是干柴烈火,竟然……?
让他这个在复兴路公寓要戴着耳塞睡觉的老实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几日你们留神些,别去触霉头。还有,三爷吩咐了,让佣人把他的东西搬到客房去,把主卧腾出来给大少爷住。”赵文提点着左云。
“噢。”左云撇撇嘴,他自然是无条件站在张定坤这边的,“大少爷心肠也忒硬了些,三爷为了他……”
赵文轻轻捅了他一肘子,打断了他的话,“阿云……”他用带着几分担忧和责备的眼神看了左云一眼。
左云会意,忙道:“放心吧,文哥,我已经醒悟了。”
张定坤为他挡枪,险些丧命,这份情谊自然让他感动万分,也让他从单方面的迷恋中清醒过来。他的三哥确实只把他当兄弟看待,可为了兄弟,三哥能两肋插刀,以命相抵,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如今只盼着他俩能好好的,三哥莫要苦了自己,一腔真心别再落个被辜负的下场。”左云低着头,嘴里嘟囔着。他跟方绍伦没有这份交情,维护张定坤,自是天经地义的事。
“嗯,那就好。回头你跟佣人说一声……”赵文在他耳边轻声嘱咐。
等回到西郊别墅,草草吃过晚饭,左云自去安排,赵文则领着方绍伦上上下下参观了一番,末了将他推进浴室,“船上一窝十几日,您好好洗个澡吧。”
方绍伦推开厚重的实木门,只见十分阔大的浴室里白雾蒸腾、香气扑鼻,砌池子的石料泛着微微的碧色,透着丝丝凉意,显然是玉石原料。
大少爷也没有多讶异,毕竟从进门开始,整个庭院都铺设着类似的石料,颇有些“金砖铺地玉石为阶”的奢靡。
他看着满满一池子的温水,热气氤氲,上头还飘着厚厚一层玫瑰花瓣,顿时明白了底下人的心思,这阵子他跟张三不和,确实让他们跟着担心了。
他叹了口气,踌躇片刻,还是脱了衣服,跨入浴池中。
门上传来一声轻响,他睁开眼,张定坤裸着肩背,只在腰间裹了条浴巾,走了进来。
两人目光交汇,张定坤伸手扯掉浴巾,伸腿跨进池子,水流扑腾着四溢,他倾身靠过来,方绍伦有些慌乱地别过头。
张定坤坚实的臂膀横在池壁上,将方绍伦固定在一角,眼神里带着些不容抗拒的意味,垂头吻了下来。
他急于用行为来求证,他的大少爷身心仍属于他。
灵巧的舌尖撬开唇瓣,在口腔里四处搜寻,津液的哺度犹如火上浇油,瞬间便将欲望点燃。
行船不便,张定坤既氤氲着怒火,也压抑着渴求,此刻彻底地释放开来,一只手揪着他脑后的黑发,颇有些粗鲁的啃咬上去。
方绍伦微微挣扎,他的手掌不自觉移向了他修长的脖颈……
原本微弱的挣扎陡然就剧烈起来,大少爷推开他坚实的胸膛,向后仰头躲避纠缠的唇舌,伸出一只脚将伟岸的身躯踹了出去。
张定坤顿住,两人隔着氤氲的雾气对视。片刻后,他起身跨出池子,裹上浴巾,离开了浴室。
大少爷抱着双臂,蜷缩在水中,目光看着荡漾的水面怔怔地出神。
张三对他的心意,他是明白的。赵文带着他走遍了这座庄园的各个角落,看着那碧波荡漾的泳池、客厅里摆放的三角架钢琴、花园里栽种的各色苗木……无一不是他所喜爱的。
张定坤的承诺兑现在实处,同样,也将疑虑表达得格外明显,大少爷感动之余,内心充斥着委屈。
咱俩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我如果爱上了别人,又怎么会跟你走?我既然跟你走了,心里又怎么会还有别人?
此刻,两人对情感的需求完全不一致。
张定坤急于求证大少爷的心意,而方绍伦却一心要证实他与三岛春明的不同。方才那番“交流”显然不符合大少爷的期待与认知。
隔着一层墙壁,二人俱是一夜难眠。
第二日晨起,灵波来约方绍伦散步,她最近都住在这座宅子里,熟门熟路地带着他绕过灌木丛,推开一扇小木门,缤纷的颜色、炙烈的香气扑面而来。
一大片玫瑰花丛呈现在眼前,灵波随手掐了一朵金黄色的递到方绍伦面前,“这是香水玫瑰,你闻闻。”
方绍伦低头轻嗅,芬芳在鼻端漂浮。
“这种叫什么波旁玫瑰,”灵波指着一丛淡粉色的玫瑰花,“大概曼德勒能搜罗到的品种都在这里了,多亏英国佬爱这玩意。”
“他们推崇莎翁,认为这花象征着——爱情。”她瞄一眼方绍伦的神色,“我听赵文说,我哥一向自诩精明,在这事上倒乐意听那些洋鬼子忽悠,四处采买,又专门请了花匠来打理。播种的时候,大少爷跟我哥还没和好哩。”
方绍伦垂头不语。
灵波又道:“我哥一向是个粗人,但他竭尽全力也想给予一份浪漫……”
大少爷面颊绯红,忙打断她,“你什么时候回月城?”
“明日就走,要不是挂着你们俩我早走了,蔓英和含章一定等急了。”灵波讶异地挑眉,“你不会想跟我一块走吧?”好不容易请回来,大少爷如果一甩手回了月城,估计她哥能怄死。
好在方绍伦摇了摇头,“药厂就拜托你了。绍玮那里……还得你多帮衬着。”
“人家可用不上我,周家表兄们能干着哩。”灵波撇撇嘴,“药厂你别担心,这边瘴疠厉害,我挖了些植株回去研究,‘龙虎膏’应该能打开销路,还得您亲自开拓一下市场。”
她越俎代庖给方绍伦安排任务,一门心思要把他稳在曼德勒。
大少爷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时至今日,他其实也没有想过跟张三分开,只是情到深处反生怨艾,未免求全责备。
两人间的龃齬,在晚间卢府的宴席上,连伍爷都看了出来。
他惟恐两人是因为张定坤与卢府的来往产生了嫌隙,因此饭桌上、言语间,当着众人的面,将张定坤和方绍伦的关系透了个实在。
卢振廷虽然极为欣赏张定坤,但见方绍伦一表人才,伍爷又极力赞成,也就歇了结亲家的心思。
他向来作风开明,对自家孩子管束也有限,两个男子间的关系并未引起他的反感,还回敬了一杯酒,以示理解与支持。
唯一觉得郁郁难平的大概只有卢玉峰和卢璧君两兄妹。
卢玉峰不消多说,他男女朋友都谈过不少,一见方绍伦惊为天人,万万想不到他竟是张定坤的“伴侣”,震撼之余失落万分。
而卢璧君又不同,她即将满二十岁,在曼德勒的华人群体中已算“晚婚”,的确是为张定坤蹉跎至今。
可却怪不得人家,张定坤多次向她表明“心有所属”,只不过卢家掌珠自视甚高,总觉得这世间堪与他相配的也就自己了,未曾想,方绍伦甫一露面,便让她瞬间失神。
他瘦而不弱,身材挺拔修长,满头葱郁的黑发,白净面庞上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眼,嘴角不过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就像深受臣民爱戴的王子殿下,走下他的王座,向你伸出手背,让人不自觉就想屈膝俯身亲吻。
印缅被英帝殖民多年,王储殿下曾驾临过仰光,卢璧君跟着一班小姐妹去凑热闹,隔着层层人群,瞄见那位年纪轻轻便已秃头红鼻子的殿下,深感不过如此。
散席后,她忍不住追随着方绍伦的步伐踏入花园小径。
她看着前方悠然踱步的青年,眼神攫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在夜风中仰头,对着天际一轮明月发出低声地慨叹。看他回过头来,眸光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她蓦地醒过神来,面上飞霞,低头道:“Sorry……”她这样跟着他,又盯着人家看,是有些失礼的。
“So cute.”方绍伦用英语回答她,“你就是璧君小姐吗?幸会。”
卢璧君在清亮悦耳的声音里怔愣了片刻,立刻意识到他听说过她,确切地说,大概听说过她对张定坤的追逐吧?
“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她翘起唇角,“你还记得光灿表兄吗?他到伦敦后经常给我写信,提起过你。”
啊,卢光灿?方绍伦顿时想起那个洋行少东家,神情略略激动,“他竟然是你表兄?难怪,‘卢’这个姓氏并不多见。他还好吗?他有没有说大宝、小宝……”
卢璧君点点头,“他写信给你没有收到回音,所以才在给我的信中说起你。”卢家人面广,与沪城生意往来频繁,是拜托她打听消息的意思。
“他和他带去的人一切安好,让你不必担心。”卢璧君凝视着方绍伦变得愈发晶亮的眉眼,由衷地感到赞叹。确实是个难得的美男子,难怪三哥倾心多年。
月色如水,花园里的郁金香散发着沁人的芬芳,令人心房松懈,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你爱他吗?我是说三哥……”到底是持续了两年的追逐呵,不甘的情绪并不能一笔带过。
方绍伦略一迟疑,点点头,又出声道:“爱。”
“有多爱?”
有多爱……时间流逝,大少爷不再是对爱情懵懂无所觉也无所知的青年。关于爱情,他有自己的感悟了。
他陷入沉思,眼前交替闪现着张定坤后腰处的伤口和过往的一幕幕时光。
爱是心疼你已经痊愈的伤口,爱是光阴里潜藏的甜蜜,爱是绝望时支撑你活下去的勇气……诗人、文人描摹爱情的句子涌上心头,却又流水般溜走。
“言语难以形容。”他最终只吐出这样一句。
“可是……你们吵架了?”卢璧君在他看过来的目光里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她聪慧又敏锐,连伍爷都看出来,她又怎么会忽略两人回避的目光。
方绍伦点点头。
“这么爱,为什么还会吵架?”她没有谈过爱情,这句询问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
大少爷却因此怔住了。
爱情从来不是单一的,它使人勇敢,也使人懦弱。它令你庆幸拥有,也令你害怕失去。
花园拐角处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他步步向前,攥住方绍伦的手臂,又与他十指相扣。“对不起,是我不好。”张定坤拖起他的手背,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低沉充满磁性的声音竟有稍许地哽咽。
他怎么可能放任大少爷与卢家的娇小姐单独相处?看似与卢家的公子们攀谈,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大少爷的动向,见卢璧君追着他走进花园,立刻摆脱纠缠,跟在两人后头。
听到大少爷亲口承认爱他,爱到“言语难以形容”,堵塞在他胸口的愤懑与忐忑刹那间冰消雪融。
他向来无所畏惧,却在卢璧君那句问询里屏住了呼吸。
大少爷说过爱他,可那是两人分别之际,他用一句“我爱你”安抚离愁别绪。
这一路跌跌撞撞走来,他生怕弄丢了这份爱,生怕这爱的河流改道向了别处。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狭隘与多疑。
他的大少爷在这里,目之所及,心之所向,便是爱的明证。
张定坤牵起方绍伦的手,彼此的眸光再也容不下别的存在。
两人脚步匆匆相携离去的背影映照在少女晶莹的眼底,仲夏夜的晚风送来一声释然地叹息:“请一定要幸福呀……”【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