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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三岛春明倾身向前,吻住……


    腊月已过半,天公仍未放晴。温度虽然有所回升,但积雪未化,时有飘零,令灾情蔓延,报纸披露百货公司年货销售量创成立以来新低。


    对许多家庭来说,饭都吃不起,哪里还有钱办年货。


    方绍伦拉到捐资的兴奋在一个星期之后荡然无存,他每日在各个街区穿梭,很清楚排队领取救济的人数并没有减少,而分发到灾民手上的食物并没有增多。


    他跑赈灾局问讯,因着他拉回的善款,办事员态度很客气,“方队呀这钱怎么花我们哪里知道的呀,上头肯定有安排嚒。”


    再到民政司,官大数级被直接怼回来,“各界捐资善款归上头集中调配,还得单独给你列个清单?去去,别瞎操心,到处都有窟窿要补哩。”


    他回到办公室,隔壁队员休息室倒是兴高采烈,罗铁喜滋滋地嚷道,“总算发薪水了!都拖俩月了,办年货都没钱!好歹没拖到年后。”


    方绍伦不靠薪水过活,倒真没留意沪政厅竟然都欠薪两个月了?


    他怀揣装着薪水的信封,垂头丧气跨下大理石台阶,兜头撞上鲁胖子,瞄着他脸上神情,一把拉住他胳膊,“走走走,饭点了,街边喝两口。”


    鲁胖子领着他绕到后街,找了家小饭馆,要了三斤烧刀子五斤酱牛肉。他职级不低,吃穿却不讲究。


    “老弟啊,我就说你犯不着这么卖力吧?!”鲁胖子端着酒杯嗤笑他,“耷着个脸干啥?不都这么过来的?慢慢你就习惯啦,就一块啦,哎!”


    他喝酒上脸,顶着个红脑袋,唾沫横飞地开骂,“都他妈一群孙子!一群吸血鬼,从上到下!从上到下!哎,我算是看透了,所以我从前边退回来啦!枪眼子对着自己家里人算怎么回事呢?拉倒吧!我可不干!就这么着混吧,兄弟,你也跟着混得啦。”


    方绍伦听懂他话里含糊的意思,却无从开口,他对现下的世道,尤其前边那些事了解得着实有限,只能跟着不断碰杯痛饮。


    等鲁胖子的侍从官找过来,他把喝得醉醺醺的人交过去,起身会了账,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小饭馆。


    他双手插兜,漫步在冬夜街头。细碎的雪花飘落在眉梢眼角,原本有些昏沉的脑袋倒逐渐清明起来。


    遥想当年东瀛受训,踌躇满志要报效家国,可如今于国无益,于家,那简直就是罪人。他扯开自嘲的嘴角,迎着寒风发出一声长啸。


    街边的流莺被吓到,挥舞着手绢,“哎呀要死啦这么咋咋呼呼!”等看清楚他的面容和身段,又嬉笑着上来兜搭,“这么冷的天公子一个人?奴家给您暖暖手?”


    方绍伦抬眼看去,是张年华逐渐逝去的面庞,猩红的唇脂、廉价的香水、单薄的旗袍无不诉说着一段失意的人生。


    他掏出怀里的信封塞了过去,在身后惊喜地尖叫声里,转身大步离开了那个街角。


    回到公寓,和夫等在楼下,“先生,您总算回来了,正要出去找您。”


    “有事?”


    “少主挨了鞭笞,他想见见您。”


    “鞭笞?为什么?”


    和夫不答,方绍伦抬步就往对街走。


    即使他不说,方绍伦大概也能猜到,必然与这次募资有些关系。


    和夫忙跟上去引领,二人静默地穿过庭院、甬道,直上二楼,内室温暖如春,侍女为他脱去大衣和外套。


    三岛春明在移门后的布団上抬起头,轻笑道,“绍伦,你来了。”他是俯卧的姿势,身上盖着被褥,略有些窘迫地低声,“请恕我不能迎你了。”


    暖意薰蒸,草木的清香在室内萦绕,压着的醉意丝丝缕缕地泛滥开来。方绍伦步伐略有些迟缓的走到布団边跽坐,俯身想要查看伤势。


    春明伸出一只手挡住他的手腕,“不碍事,不必担心。”


    方绍伦绕过他的阻拦,径直掀开被褥,顿时呆愣住。


    药粉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半透明的宣纸隔单下是血肉模糊的一大片。他揭起隔单一角,手底下的皮肉颤动,三岛春明轻声地吸气。


    这就是他帮他的代价了……方绍伦心里清楚,以东瀛和华国如今的关系,怎么会允许他以家族之名,行帮扶之实?


    他不能不感到愧疚,凝视片刻,放下隔单,伸手帮他拉扯被褥,却窥见了胳膊、腰际上的旧伤痕。重重叠叠,令人触目惊心。


    在学校受训的时候,三岛春明是唯一一个不会赤身裸体的人,游泳穿皮肤衣,泡温泉穿浴衣,众人都当他性格使然,绝料不到衣物掩盖的背后有这样多纵横交错的印记。


    方绍伦忍不住伸手,在他肩膀的凹痕上轻抚,“春明……”


    “绍伦,不要——”三岛春明将脸庞转向内侧,低声道,“不要这样怜悯地叹息,也不要这样温柔地抚摸,原本我习以为常。你这样,”他轻声叹息,“或许伤口就不那么容易好了……”


    彼时方绍伦并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对不起,春明,拖累你了。”他盲目的热血,害他东奔西走,又挨鞭笞。


    三岛春明屈肘撑起身体,一旁静默的侍女忙帮他套上寝衣,他拂手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


    “绍伦,你千万不要觉得抱歉。”他略显苍白的面颊上挂着淡笑,“我并非无私之举,而是有求于你。”


    “有事尽管说,你我之间不要用‘求’字。”


    鼻端闻到清浅的酒意,觑一眼方绍伦面上略显茫然迟钝的神情,三岛春明深谙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低下头,“其实令我陷入迷障的,正是你和定坤兄的关系。他在晚樱居酒屋,在我面前,亲吻了你……”


    迟疑片刻,他抬起头,目光在端然跽坐的身影上流连,简单的衬衫勾勒出一个惑人的轮廓,“我之前从未想过,我对家中的侍妾从无情意,或许有别的原因?绍伦,你能为我解开这个困惑吗?”


    方绍伦大脑一阵眩晕,令春明陷入迷障的,是他和张三的关系?春明怀疑自己也有着异于常人的取向?


    “我要如何……为你解惑?”


    “闭上眼睛,绍伦。”


    方绍伦或许意识到了,或许没有意识到,但他的确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眼睫轻颤,似春日里振翅的蝶。


    三岛春明倾身向前,吻住了他的唇。


    …… ……


    在华国传统的农历新年到来之际,袁闵礼来到了沪城。


    明面上是来负责商铺的结算,张三走后,方记店铺年底清货关账的事宜落到了他头上。私底下是与旧爱会面,年底了,太多的苦水急需倾吐,大笔的资金急需消化。但更重要是来接方绍伦回月城过年。


    “方叔惦记着你,只是不好明说,这次冰灾,沪城的报纸总要延误,老管家每次拿到报纸总要第一时间送到书房。”袁闵礼劝慰着他,“绍伦,你也别犟了,跟我一块回去,一家人团圆过个年吧。像我如今,想要我爹骂我几句也不能够了。”


    他是一贯的温文声调,似乎那一晚深谈后对方绍伦再无芥蒂。


    方绍伦嗫嚅道,“我不是犟,只是……”他只是觉得没脸见人,也担心他爹再提婚事,半年之期眼瞅着就要到了。


    原本打算以赈灾为由不回去,但袁闵礼的话有道理,他爹身体不好,不知还能陪他过几个年。于是打点行装,返回月城。


    临行前,他和袁闵礼一块上长柳书寓向柳宁辞行,却跟鞭伤方愈的三岛春明碰了个正着。自从那晚落荒而逃,两人一直没有再见面。


    方绍伦满脸通红犹未自觉,自以为姿态大方的为两人作介绍,“早就说要介绍你们两个认识的,相请不如偶遇,呃,嗯……”


    三岛春明接过话茬,“这位便是闵礼君?听绍伦提过你许多次,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他伸出一只手掌。


    袁闵礼的目光与他交汇,伸手相握,“我也是久仰大名了,春明兄。”


    年关宴饮欢聚的时节,长柳书寓生意火爆,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欢歌笑语从各个包厢的门扉和窗棂中透出。


    柳宁忙得脚不沾地,仍给他们空出了最好的包厢,又抽空来坐了一会,敬了几杯酒。


    三岛春明和袁闵礼称得上一见如故,一个权贵公子,一个世家少爷,如今又都在商场上独当一面,倒比跟方绍伦更有共同话题。


    方绍伦见他们聊得愉快,借故起身去找柳宁。


    柳宁早料到他会来,带着满身的酒意从一个包厢中走出来,两人走到庭院里去说话。


    今夜是沪城难得的好天气,雪收风住,黢黑的天幕上甚至挂着一弯明月,两人不禁抬头,共赏清辉。


    “有消息吗?”


    “没有。”


    方绍伦垂首半晌,低声道,“我回月城过年,你要回去看看灵波吗?”


    “麻烦帮我带个安吧,横竖是你们家的人了我也不操心,”柳宁听着包厢里传出的喧闹声叹了口气,“我这里主要做外国人生意,外国人是不过春节的。”


    “……行吧。”方绍伦知道她这生意大概不是为了赚钱,倒不好多劝,转身要回包厢,柳宁叫住他。


    “大少爷,”她踌躇片刻,凑到他身旁小声道,“这位三岛先生据说家世背景特殊,您又在沪政厅任职,是不是该远着点……”


    她思虑再三只能拿职务说事,绝不能透露所见所闻。那日的情形现在回想背上还起鸡皮疙瘩,但自那之后,书寓高朋满座,与虎谋皮换来了想要的结果。


    但如果她向大少爷和盘托出,恐怕就要前功尽弃。


    “嗯,我明白。”方绍伦垂下头。


    事实上,他不明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那一晚的情形无可避免地回到脑海里……他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挂着的指圈和玉佩,那晚兵荒马乱地回到公寓,翻箱倒柜将这两样物事找出来挂在脖子上。


    此刻,他一点也不想回到包厢,那里坐着两个曾经的挚友,原本应该举杯共饮、高谈阔论、把酒言欢才是。


    人生第一次,他对自己做人做事的准则产生了怀疑,怔怔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


    柳宁不能呆太久,转身走开,又忍不住回头。


    月华如水,洒在那抹身影上,勾勒出极清俊的轮廓;夜色里愈显柔和的面庞,可与星月争辉。在那一瞬间她领悟到了那些觊觎的由来,不由得叹了口气,跟着看向微缺的冷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唉,三哥,你到底在哪里呀?”


    ——————————————————


    张定坤此刻在一场生日宴会上,地点是印缅中部重城曼德勒。


    “翡翠大王”卢振廷的幺女今日十八岁,特意为掌上明珠筹办的这场宴会铺排得十分隆重,贵客云集。众多金发碧眼的男士女士举着香槟在场中穿梭,行着西式的贴面礼、闻手礼。


    印缅已被英帝国殖民多年,西化更为严重。


    英国佬狡猾如狐,在它殖民印缅的两个政策上有所体现。一是实行“七邦七省分而治之”,让其四分五裂,不能团结一心,从而实现长期殖民的目的。


    二是在针对玉石的税收政策。印缅是全球翡翠最大产区,但针对玉石的税收却是个难题,毕竟这玩意未加工雕琢之前就是块石头。


    英国佬不懂玉文化,但打击逃税漏税是行家里手,想出了一套岗税政策,将玉石收税的权力承包出去,三年一竞价,让懂行的人来帮他收税赚钱。


    竞价承包成功的称为岗主,岗主对名下报税玉石料有优先购买权。


    货主自行估价上税,但估低价,岗主可以直接购买,厚利就到了岗主口袋里。估高价呢,货主就得多上税。这样一通操作下来,报上来的大多是符合实际价值的缴税价格。


    而玉石的出售有时限,如果急着用钱,或者资金压力较大,就会压低价格,分利给岗主。经年积累,印缅这些岗主都赚得盆满钵满,玉石为阶金满堂,丝毫不夸张。


    伍爷交给张定坤的亲笔信,便是写给在这一行浸淫多年,荣任过多届“岗主”的卢振廷先生的。


    卢振廷是华裔,华缅边界线上小山村出生的放牛娃。他的人生亦是一部传奇,从放牛娃到富甲一方的商业巨擘。他为人豪爽,秉性侠义,旅居沪城时与伍爷建立过深厚的交情,对进一步开拓华国市场也十分感兴趣。


    张定坤从矿场脱身,带着人马一路南下,途中躲避过好几次地方武装的火力冲突,到达曼德勒,入住旅馆,洗净泥沙,置办了体面的行头,向卢府递上了拜帖。


    拜帖中夹杂着伍爷的书信,当晚便受到了热烈地欢迎和隆重地款待。


    张定坤深谙“人靠衣装先声夺人”的道理,当卢府的两位公子亲自驾着小汽车来迎接他时,只见旅馆门口几名随从簇拥着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温莎领的亚麻衬衫束在卡其色的西裤中,取下墨镜的面庞带着点岁月的沉淀,显得英气逼人,光华内敛。


    卢玉林和卢玉峰立时就为他的风采所折服,主动上前搭话。


    两位公子体态健壮,五官端正,或许常年沐浴在热带阳光下,面庞稍显黝黑。举止热情有礼,说话幽默风趣,三人叙了年庚,以世兄弟相称。


    “世兄你不知道,爹地有多盼着家国来人。我们虽然在这边几十年了,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华国人的。”


    “是,爹地还说他百年之后要归乡呢。”


    “所以千万不要客气,府里的客院是专为家乡来的亲人准备的,尽管安心住下。”


    他们不由分说,吩咐随车来的侍从帮忙收拾行李,将一行人接入了富丽堂皇的卢府,衣食住行安排得色色齐全,分外周到。


    卢振廷是第一代华侨,家国情怀很浓厚。他的儿子们虽然成长在一个充斥着英语、缅语的环境,但家里有聘请西席,专门教授华国文化及历史。


    张定坤与他们交流毫不费劲,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探知了不少讯息。看得出他们言语爽利、心性单纯,就像……他家大少爷。


    他按住胸口,勉力将泛起的思绪压回去。


    那一晚他领着一行人往华缅边境走了三十里,却又停下了脚步。


    赵文说得没有错,他不能千里迢迢回去质问大少爷!他有着超绝的记忆力,能够清晰地回忆起他从伦敦回到沪城时,大少爷低落的情绪。


    罪过都在袁二身上,大少爷已经跟他绝交了,他只管回去收拾袁二就完了。


    但眼下他没功夫收拾他,他要开辟一条新的商道,挣下一份可观的家业,不能再让大少爷受夹板气!


    他是纯男性的思维,永远觉得财富是男人的底气,权势是男人的命根。既然认定有隐情有误会,就不应该为了教训个杂碎浪费赚钱的机会。他拔转马头,向着来时路狂奔。


    从这天起,他将大少爷藏进心房的角落,将全部的心神放在事业的开拓上。


    他如法炮制又进了两个矿场,海绵似地汲取着辨玉赌石的知识,又挖掘到两名人才,进一步扩大了创业的队伍。


    他意志坚定,说不想就真不想。如果不是这样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在如水的夜色中,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到那阵轻柔的钢琴曲,他大概还可以将这份思念按捺得更久一些。


    弹钢琴的是寿星璧君小姐,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


    十八岁的少女穿着艳丽的红裙,一头黑发梳在脑后,扎着高高的圆髻,脖子、手臂都带着满绿的翡翠饰品,红配绿却一点也不俗气,反而有种明媚的张扬,像枝头绽放的芍药花,尽情展露着灼人的风姿。


    张定坤入驻卢府的时日尚短,只在两次筵席上跟卢府的女眷打过照面,并没有深交。不过看得出,在一众姐妹里,这位璧君小姐深得卢振廷喜爱。


    他们在书房议事,“咳咳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卢璧君蹦跳着跑进来,搂着卢振廷的脖子撒娇,“爹地,我看上七哥新得的那匹‘芒扎’了,你叫他让给我!”


    “你自己好好跟他说嘛……”卢振廷不是大家长作派,对子女们的教养称得上娇纵,但良好的家风并没有纵出纨绔子弟,至少张定坤派去街市搜罗消息的人没有听到卢家子女什么坏名声。


    “他不肯!”璧君气哼哼的,顺便瞄了一眼张定坤,“爹地你最好了,你帮我跟他说,七哥最听你的话了。”


    “去去去,你自己不是有好几匹马?干嘛惦记人家的?”


    “都没有他那匹威武好看……”


    “‘芒扎’是烈马,你也要降得住才行……”


    “放心吧,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张定坤微微一怔,这句话是如此耳熟。他从英国回来,大少爷要戳他,向他展示着手臂上的肌肉,很是得意,“……哼!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这段书房偶遇的插曲,让璧君小姐从卢府一众女眷中脱颖而出给他留下了些许印象。此刻她端坐在钢琴前,在众人的瞩目中,弹了一曲《致爱丽丝》,令张定坤忍不住凝眸。


    金碧辉煌的厅堂里,是中西合璧的装修,他半隐在月洞门的门帘后,倚靠着壁橱,摇晃着手里的红酒杯。


    钢琴前的身影有着流利的侧脸轮廓,带有混血基因的缘故,五官深邃,明艳大气,鼻梁的弧度渐渐与镌刻在心底的画面重叠。


    大概六七年前,在沪城求学的大少爷放假回家,在春日的客厅,修长皎洁的双手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跳动,悠扬的曲调从他的指尖倾泻而出。


    端坐的身姿同样挺拔秀美,一束阳光穿窗而入,令白皙面庞上的柔和笑意如星光般璀璨。


    他隔窗窥见这一幕,只觉得心旌摇曳,难以自控……那些不知何时而起的小心思怎么也压不住,却在他抬眼向窗外瞥来时,鬼使神差地后退了一步。


    但那幅画面从此就烙印在了他的心底,那束春日的暖阳,那张完美的侧脸,那抹温柔的笑靥……相似的场景令思念喧嚣而至,他怔怔出神。


    “咯咯”的笑声将他惊醒,他这才发现凝视的面庞不知何时向他转过来,露出了唇角的酒涡。


    他忙站直身体,端杯走开,十七八岁的怀春少女,尤其是卢振廷的掌上明珠,是千万招惹不得的。


    通过这段时日的了解,他对印缅的局势有了清晰的看法。


    想在印缅发财,想在玉石行业分一杯羹,交好英国佬和当地武装势力是必须的。但人的精力时间都有限,得抓关键人物。


    他于人际交往一道,向来有独特的心得和强大的自信。高大身段和英俊面庞已经让他占了三分优势,剩下的说穿了也不过“投其所好”四个字。


    虽然卢家十分好客,客院住了不少来投奔的亲友,但张定坤命赵文赵武另找租赁了一处院落,供网罗的人才居住。又命他们成天泡茶馆,上街面搜罗消息。


    他在卢振廷的引荐下,结识了不少行业内外相关人士,再结合搜罗来的讯息,很快圈定了四名短时间内必须深入建交的人物。


    排第一位的是爱德华,他是英帝国驻印缅使馆的秘书长之一,对玉石的竞价包岗有话语权。他对神秘的东方文化很有兴趣,对华人态度也很友善。


    张定坤走南闯北对各地典故传说信手拈来,交谈中提起西边的土司部落,爱德华果然大起兴味。尤其他去年去英国采购机器,又拜访过弗莱明先生,一番经历铺开来,爱德华立刻将“Mr.Zhang”换成了“定坤”,“定坤,你有英文名字吗?没有?我给你取一个好吗?”


    英殖民地,很多人都习惯说英语,张定坤自然从善如流。


    从他踏入印缅,除了学习玉石行业规则,就是学习英语,住在卢府后又特意请了个西教,而爱德华久驻印缅,华人众多,简单的汉语也会几句,两人的交流毫无障碍。


    而第二位是昂觉坤,掸邦地方武装代表人物之一。印缅如今的局势较为复杂,明面上处于英殖统下,但民族众多,各地土司各有势力范围。


    掸邦接壤华国,大料高货想要运回境内,没有地方武装保驾护航几乎不可能,所以这位四十出头的掸族汉子面对张定坤的示好皮笑肉不笑,架子摆得很足。


    张定坤也不急于笼络,宴会上搭上一两句话,私底下送过一回礼,权当拜码头。


    第三位是本地人塔沙,对矿场的开采有极为丰富的经验。这人的爱好是玩两把,张定坤上赌场跟他“偶遇”过两回,切磋牌技,倒也说得上话。


    最后一位就是卢振廷本人。他在印缅多年,侠义仁善的美名为当地华侨所称道。张定坤能在社交场合打开局面,得益于他的引荐。


    但光凭引荐混个脸熟远远不够,他不远千里跑来印缅,可不是做客玩耍的。


    不过在商言商,光凭一张巧嘴阿谀奉承哄得人再开心也不足以让人鼎力相助,利益的交换才是最牢固的,张定坤极尽心力寻找时机。


    在种种情况的夹缠下,大少爷不可能等到电话或信件。更别提当时的沪城仅与几个国际大都市建立了通信网络,而印缅作为殖民地,基础通信设施有限。


    何况张定坤也在极力抑制思念,情丝缠身则难成大器,这个道理他一直都懂。大少爷留洋三年,他也熬得住。


    不过在这个酒意晕染,音乐喧嚣的夜晚,他放弃了抵抗,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半靠在沙发上,将藏在心底的人,拿出来好好回想。


    张定坤愣愣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脑海里浮现出大少爷替他戴上戒指的情形……他将左手按在胸口,右手跟着捂上去,深深地叹了口气。


    算算时间,华国马上要过年了。他的大少爷不知道又要听多少闲言碎语,周家的舅爷、方家的姐弟……出了这档子事,更要可着劲的埋汰他吧。


    心尖蔓延开来的痛楚,压下了回忆带起的欲望。


    一群莺莺燕燕唧唧喳喳到了他身后,璧君小姐本地长大,她的生日宴会自然来了不少印缅本地富商的子女。绿植掩映,她们大概没有发现他的存在,用缅语大声的交谈说笑着。


    缅语学起来比英语难,张定坤明面上没有请老师,在与昂觉坤和塔沙交谈时都随身带着敏登当翻译。但实际上,他每天跟敏登交流,慢慢听得懂,只是不露声色,也是商人的狡猾之处了。


    “璧君,你刚看着笑的那个就是你的意中人吗?看样子比我们大不少哩。”


    “才没有,十一岁而已,我爹地比我妈咪大了十五岁呢!”璧君小姐毫不羞涩,“我就喜欢成熟的男子,而且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吗?”


    “确实英俊,又有男子气概!”另一个女孩说道,“不过他才从华国来,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人,你爹地恐怕也不会同意。”


    “我爹地总是夸他,说哥哥们要向他学习。”璧君骄傲地扬起小脸,“是我谈恋爱,当然是我喜欢才最重要!”


    张定坤想装作没听见,也想当做自己误会了,从华国来印缅的年轻人并不止他一个。


    可当他站起身,从帘子后走出去,那群女孩子像惊飞的鸥鹭般,“咯咯”笑着跳开脚,璧君小姐红扑扑的脸蛋,水汪汪的双眼饱含羞涩地看过来。


    真是想装误会都不行!好在他一直装听不懂缅语,略表诧异地扫视一眼,转身走开了。


    第82章  狼烟未散,虎患又生。……


    一块镜子被摔碎过,即使镶嵌完整也难免有裂痕。一段友谊产生过隔阂,即使双方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也不复当初。


    袁闵礼和方绍伦一块坐火车回月城,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


    车轮“哐当哐当”的声响唤醒那些尘封的记忆,他们在沪城求学两年有余,多少次一块坐着这趟列车往返,那些欢声笑语,相互打闹的场景犹在眼前。


    袁闵礼将落寞压在眼底,将目光投向车窗外,嘴角挂着温和笑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方绍伦闲聊着。


    “绍伦你还不知道吧,我出发前碰上胡府的管家来报喜,你姐夫家要添丁了。”


    “是吗?那太好了。”方绍伦由衷松了口气,大姐有了身孕,想必是彻底放下张三,打算好好跟胡大哥过日子了。


    他没有忘记那日在病房挥过来的一巴掌,也依稀记得病床前的哭诉,这事确实是他和张三的错,伤了她的心。她能挥别前尘好好过日子,他也能稍减愧疚。


    “你呢?什么时候升级?”方绍伦总算想到一个新话题。


    “明年初夏,到时候给你捎红鸡蛋。”


    “好,我等着。”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静默。


    “绍伦,春明兄果然如你所说,精通华国文化,很有君子之风。”袁闵礼瞥过那张逐渐变红的面颊,“不过如今东瀛人在华国很有些嚣张,尤其在北边,据说又是挖矿又是修铁路,很不像话。”


    报纸、杂志早有报道,方绍伦皱紧眉头,“双边局势确实紧张……”他在沪城任职,时不时碰上示威和抗议游行。


    但就算没有这一层,他也决定要和三岛春明保持距离了。即使真的是他和张三的关系令春明产生了困惑,他也没法再帮他求证答案。


    回来之前,他特意叫过和夫和幺娘,谢过他们这段日子的照顾,又按华国习俗封了两个红封。“之前在我这里做事的佣人年后回来上岗,就不麻烦二位来回奔波了。”


    和夫和幺娘对视一眼,“嗨”了一声,幺娘又续道,“「ご指示に従って」(遵照您的吩咐)。”


    第二天果然没有再来,三岛春明也不曾打电话,方绍伦松了口气。按那一晚的行径,他颇有些担心他陷入执拗……回想情形,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一旁敏锐观察的人瞬间捕捉到一点端倪,袁闵礼沉下面色,狼烟未散,虎患又生。绍伦啊,你还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人……惊喜呢。他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在那张略带烦难的面庞上流连,深色的围巾堆拥着,显出粉雕玉砌的好颜色,的确是一张勾人的芙蓉玉面。


    当他日渐远离朋友身份带来的熟稔,愈发能感受到这副容貌带给他的吸引力。但显然不止他感受到了。他十指交叉,扣紧了手掌。世事难料,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火车到站,二人挥手作别,各自坐上了来接的车辆。


    袁闵礼并未急着回府,吩咐司机,“绕道东郊。”


    方记酒业一直矗立城东,酒厂不比其它,为了调控温度、湿度,一半设施建在地下,两层小楼建在窖边,作为业务的洽谈之所。


    他隔窗觑见二楼东头的办公室亮着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示意司机停车,从皮箱里拎出一个小巧的礼盒。


    走进庭院,他稍稍提高了声音,冲楼下候着的司机和丫鬟道,“丁掌柜还没回府?我从沪城带回来的小玩意,你们给收着吧……”


    丁佩瑜从二楼窗户探出头,“袁厂长,上个月棉纱厂支了三批酒,您既然来了,就上来核个数目吧,年底要关账了。”


    “好。”袁闵礼从善如流,拎着礼盒上了楼。


    房门敞着,他仍轻叩了一下门扉,启唇笑道,“这么晚了,还没走?”


    室内烧了炭盆,丁佩瑜只穿了长袖旗袍,素雅的雾蓝色衬得她人淡如菊,气质高华。她抱臂在胸前,嗔怪地睨了他一眼,柔声道,“这么晚了,你还不是来了……”


    方绍伦回到月湖府邸的时候,天已擦黑,只有老管家领着两个仆从在府门口迎他。“大少爷辛苦了,老爷正盼着呢。”老管家一如既往的恭敬,仆从接过他手中的行李。


    听到动静,方颖琳从堂屋跑出来,“大哥你总算回来啦,外头冷,我实在等不住,上屋里烤火去啦。”齐耳的短发在脸颊两侧晃悠。


    “五姨娘同意你剪头发了?”方绍伦想像往常般摸摸她发顶,“哟,长高了?”


    “那可不,”方颖琳得意地背着双手,“看看就知道我长高了?不枉我特意等你。”


    “等我干嘛?又没有给你带礼物。是不是等我哟?”他走之前听方颖琳念叨过,阿良写信说会回来过年。


    “当然是等你。”方颖琳露出羞涩的笑意,小声道,“阿良说能赶上年夜饭就不错了,要先走水路再转铁路,可折腾着哩。”


    方颖琳和阿良的懵懂情怀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她年纪还小,在方家不太受关注。五姨娘大概知道点眉目,但她爱女心切,天天听女儿在耳边念叨“去旧革新”,多少受到一些影响。


    她秉性柔和,方绍伦和张定坤的事方家内部肯定是知道的,仍旧一脸关切地迎上前,“大少爷回来了?”


    三姨娘就要冷淡许多,走过来凉声道,“路上耽搁了吧?都等着吃饭呢。”


    一顿团圆的家宴,菜色丰盛,但方学群明知故问了一句,“一个人回的?”在方绍伦答“是”后,他不悦地皱起眉头,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在管家的伺候下离席。


    三姨娘跟着起身,“哎,一顿安生饭都吃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方绍伦只能垂头不语。


    从第二天开始,月湖府邸热闹起来,厨房炊烟不断,只因天天有客来访。


    宋家的姨娘带着几位表小姐来拜访三姨娘;六姨娘的娘家人来送节礼,也带着本家出挑的两个姑娘;街坊族亲叔婶伯娘,来看望方学群,必定带着自家女儿或侄女或姨侄女……


    方绍伦和张定坤的事瞒得很紧,就算自家人譬如六姨娘七姨娘之流略略猜到点眉目,狎好男风也不比吃喝嫖赌抽大烟这些恶习更令人觉得厌弃。反倒是因此降低了择亲的标准,方家的家业摆在这里,多的是人俯就。


    方绍伦躲到厨房去,孙妈妈也劝他,“大少爷,你迟早是要成亲的呀,哥俩好还能好一辈子?”她是积年老仆自然听到些风声,“你心疼心疼你爹,娶个媳妇生个娃就是尽孝了……”


    眼瞅着半年之期就要到了,家里又是这个作派,方绍伦想跟他爹好好聊一聊,但是方学群拒绝沟通。


    他端着参茶走到门口,被侍从挡驾,屋子里传来他爹的咆哮:“带着媳妇再来跟我说话!”


    方绍伦只能走到花园里去抽烟,撞上周蔓英和灵波在仆从的簇拥下行色匆匆的往外走。他这才想起来,自打回来还没见过这一家三口。


    周蔓英停下脚步,歉意道,“抱歉,大哥,还没给你接风洗尘。家父这几日突然抱恙,我们天天都是吃完饭才回来的。”


    方绍伦摆手表示不必介意,“舅父病了?那我年前也去看看。”看二人这架势,周士昌病得不轻。


    他转头看向灵波,倒是吓了一跳。原本秀美的面庞蜡黄蜡黄的,再没有往日的神采飞扬,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灵波指着他手里的香烟摆摆手,捂着胸口,转向旁边花坛一阵干呕。方绍伦忙把烟掐了。


    蔓英轻拍着她的肩背,担忧道,“你别跟着去了,回床上躺着吧,我下午就回来了。”


    灵波摇头,“不碍事。”她冲方绍伦点点头,牵起蔓英的手就走。


    方绍伦看出点苗头,脸庞泛出笑意,追着问道,“绍玮呢?”


    “谁知道他?!”灵波撇了撇嘴,蔓英拉了拉她,两人相携着走了。


    方绍伦有些莫名其妙,第二天去了周家,就更感奇怪了。


    他在周家一向受冷待,但礼法摆在这,这冷板凳还非坐不可。但这回大大不同,周士昌派人将他请进内室,又有仆从奉上香茗。


    羸弱的老人歪在大迎枕上喘气,一旁的小丫头捧着痰盒,他挥手示意人下去。


    “为着我姐,我一直讨厌你们母子,现在想想,人这出身是没法选的……”他浑浊的目光里透出一丝光亮,看向方绍伦,“我姐夫为难了这么多年,你就不要再怄他的气了。等你到我们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亲不亲都是一家人……”


    记忆里说话尖刻但精神矍铄的老头,如今半瘫在床上,气喘吁吁地念叨,很有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方绍伦胡乱答应着。


    “我这里头腌臜,你再坐一会,吃顿饭再走吧……”周士昌看着他。


    这位舅父主动留坐、留饭,是第一次,方绍伦不忍拂却一番好意,应了一声,又说了几句“您放宽心好好保养”的场面话,退出了房间。


    回到厅堂,周家的表兄弟出出进进,几个表姐妹间或着来跟他打招呼,直到一顿饭吃完他也没有看见方绍玮的身影。


    按道理,年节前后,周府是方绍玮呆得最多的地方,在外行商的表兄弟们大都回来了,聚一块聊聊今年的收获,谈谈明年的安排,也趁机联络一下感情,拿方绍玮自己的话说,“是少东家应尽的职责”。


    他憋着点疑惑,不好多问周家人。等回到月湖,刚从汽车上下来,却见一辆崭新的福特停在庭院里,袁闵礼正从车上将方绍玮扶下来,看见他,松了口气,“绍伦快来帮把手。”


    方绍玮趔趄着往前扑,一身酒气熏天,还挥舞着双臂,“我没醉……说了没醉……”


    方绍伦忙上前和袁闵礼一块将他扶进厅堂,方绍玮确实没有醉到不认人的地步,眯缝着眼睛看着他,露出个鄙夷的表情,伸手推了他一把,“你走开……想害我被骂是不是?走开……”


    他勾着袁闵礼肩膀,跟挂在人身上似的。方绍伦心头闪过一丝怪异,二愣子什么时候跟袁闵礼这么要好了?


    侍从迎出来将他接过去,一人架条胳膊,飞快地扶进了他自己那幢楼。显然是怕被方学群看见挨骂,那熟练的程度看样子也不是头一回了。


    方绍伦转头看向袁闵礼,“辛苦了闵礼,他……经常这样?”


    袁闵礼叹了口气,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他一块走进庭院,两人沿着鹅卵石铺筑的小径漫步。


    “绍玮近来心气不顺,有点借酒浇愁。”


    “不顺?”他看灵波那情形应该是有喜了,新婚才三个月,就要当爹了,怎么反倒不高兴?


    “还是为了……那些股份的事。”四下无人,袁闵礼低声向方绍伦道。


    张定坤临走交待名下的股份转给大少爷,方学群却始终没发话,到了年终按股份结算收益分红,方绍玮总算找到机会提出来,方学群却示意这钱划到方绍伦账户上。


    方绍玮当然不服气,“爹,难道还真按他说的办?那怎么行?”


    他对方家的产业有着一定的执拗,不管是他娘还是他舅,从小灌输的都是让他守住看牢。


    再加上九姨娘近来风头颇盛,坊间有流言,老爷子身体还算硬朗,这份家业将来是邵玮说了算还是绍琮说了算,还有得瞧哩。


    “这么着左一块右一块的,轮到我还剩什么?!”他一着急,说错了话。


    方学群顿时火冒三丈,“老子还没死呢!你就惦记上家产了?怎么分轮得到你说话?”


    他脾气上来将方邵玮骂了个狗血淋头,方绍玮自然不服气,又不敢犟,只能另寻途径发泄。


    方绍伦静默无语,他没想过要跟方绍玮争,但张三的股本收益要是转到了他的户头,他不能推却。那是人卖命挣下的东西,真能这么心安理得的一口吞了?他权当代管。


    小径已走到尽头,袁闵礼却没有转身的打算,他踌躇着,“绍伦,有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方绍伦微微一愣,要是之前根本不会有此一问,那年他才从东瀛回来,两人便在这条花园小径上畅所欲言。到底还是生分了。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彼此心中都掠过了相同的感慨。


    片刻之后,袁闵礼打破平静,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摞单据来。


    “这是绍玮在‘金满银’签的借据,我偷偷给他赎回来了。你……”他有些歉疚地看向方绍伦,“恐怕你也不好开口。但是方叔的身体……我担心这事闹到他老人家跟前。”


    “金满银”?方绍伦大吃一惊,这是月城的老字号赌坊,在宋家名下,但宋家姻亲众多,据说有来自沪城的注资。


    烟,赌,妓这三个行当,方家是从不涉猎的,利润再丰厚,方家也明令禁止开设与之相关的场馆。


    但到这些地界活动的次数还是有,毕竟商场上难免有交际应酬。


    方绍伦在沪城堂子里喝过花酒,方邵玮跟那些公子哥们打过牌。但是到赌坊,还写了借据?他不能不感到震惊,一把扯过那些单据,袁闵礼体贴地点燃了打火机。


    就着火光,单据上的数字跃入眼帘。方绍伦倒吸口凉气。


    逢年过节,世交家的子弟凑在一块,难免玩玩牌,消遣嘛。但这么大的输赢可就不是消遣而是豪赌了。


    他震惊地看向袁闵礼,“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听老板的口气,之前应该只是断断续续地玩,去的次数不多。但是自从结婚后,可能手里闲散的钱不少,就隔三差五的去了……”


    方家的家规,未成家之前,一应开支都由府里负责,自家商铺或百货公司等消费的地方都只用签账单就行。但不会有太多银钱给到手里或划拨户头。所以方绍伦留洋东瀛,方学群给他十条小黄鱼,算是大笔馈赠。那也有他留洋在外的缘故。


    但是成家后,即使没有分府单过,也会放开限制,允许到账房自支银钱,未设限额。


    话是这么说,三姨娘管家向来滴水不漏,如果过分是肯定会被察觉的,这大概就是这些借据的由来。


    袁闵礼语重心长,“绍伦,因为棉纱厂的事绍玮心里一直不痛快,我近来也是小心陪侍,不敢得罪。但咱仨是一块长大的,怎么能看他误入歧途?所以这难题只能丢给你。”


    “这事多亏你!我在家时间不多,如果不是你,恐怕发现不了这事!”方绍伦不由得顿足,“这二愣子怎么这么糊涂!”


    “你一共垫了多少?告诉我个数。”


    “不用了绍伦,”袁闵礼懂他的意思,“你我之间用得着说这些?”他将借据往他怀里一塞,转身走了。


    方绍伦手里攥着薄薄一摞纸张,却像捧着块石头。他实在担心气到他爹,一个两个都这么不争气。


    纠结了两天,还是决定先找方绍玮交涉。


    自打绍玮结婚后,他还没来过他这屋子。


    姐弟三人的居所是一模一样的格局,都是两进院落,两层小楼,头前的倒座住着仆从护院,主楼的门楣上挂着“诗礼传家”的牌匾。


    周蔓英在二楼廊上看见他,满面疑惑地走下来,迎他在客厅坐下,“大哥难得有空到我们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哦,没大事,舅父身体这两天好些了吗?”


    蔓英愁眉紧锁,“不太好,请了个德国的大夫守在床前,实在痛得受不住就打一支吗啡,也不知道到底哪里痛……灵波说是心脉衰竭,只怕……”她用帕子捂着脸。


    方绍伦忙岔开话题,“……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立马惊觉这话过于轻描淡写,忙又道,“灵波是不是……”


    他急着找话题,但大伯子说弟弟的房里事也忒不合适,憋得脸通红,他委实没什么安慰人的天赋。


    好在蔓英善解人意,冲他羞涩地点点头,“按习俗还不便公布。”


    “呃,我懂我懂……”


    方绍玮披着件羊皮大衣从一楼的东厢房里走出来,嘴里叼着根烟,看见方绍伦不悦地皱眉,“你怎么来了?”


    “才起来?”见他一副困倦方醒的模样,方绍伦掏出怀表,已经是午后一点了。他是在主楼吃完中饭溜达过来的。


    周蔓英贤惠地站起身,“我去吩咐厨房给你做点吃的,大哥喝个下午茶吧,我烤了曲奇饼干您尝尝。”


    方绍伦向来不擅长迂回曲折,看丫鬟奉上茶就退了下去,周蔓英也走开了,开门见山,“你上‘金满银’了?”


    方绍玮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但打着哈欠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哪个月不去两三回?总有些应酬。怎么?谁跟你嚼舌根了?”


    “一个月去两三回能欠那么多?!”


    方绍玮跳起来,“你你……怎么知道?!袁二告诉你的?”


    他去“金满银”知情的只有袁闵礼,因为之前都是一块去,但是他妈的就是邪门,袁二十赌九赢,他刚好相反十赌九输,虽说袁二够义气,回回拿他赢的补他输的,但次数一多也不太好意思。又不信邪,就撇开他,自个去。


    月城是西南重城,物产丰富,南来北往的客商也很不少。他一般不跟本城人玩,怕传到他爹耳朵里。都是上天字号包厢,玩贵宾局。


    不光环境幽静隐秘,酒菜色色合口味,还有当红的倌人陪局。唯一不好的就是这些江湖上的老麻雀,都爱刺激,玩得挺大。


    他手风时好时坏,大概是欠了些银钱,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财神爷眷顾,一两个晚上就都回来了。


    他自恃谨慎,只有可能是袁二走漏风声。但又有些怀疑,他如今跟袁二交情也算铁磁了,难不成他哥一回来,他又调转了风向?


    方绍伦一看他鼓眼咂嘴的模样,就想伸手敲他两下。从小到大他都是这副自以为有城府实际憨傻得不行的样子。


    “跟闵礼没关系,债主都找上门了!”他把那摞借据往他怀里一扔,“我在门房碰上了。”


    以方绍玮的性子是不会去查证这些的,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散落的借据,又是尴尬又是惊喜,“大哥你帮我垫钱了?宋家也真是,这几个钱还巴巴的来要,还是拐着弯的亲戚哩……”他赶紧将借据塞进怀里。


    “人是合股的买卖,东家哪里知道那么多,你下头商铺的事件件都清楚?”方绍伦语重心长地警告,“你可不能再去了!让爹知道非打死你不可……”


    方绍伦给他垫了钱赎回了借据,他乐得喊了声“大哥”,这会听他教训,还搬出爹来压他,他又不乐意了,撇撇嘴,阴阳怪气的“哈”了一声,“大概不见得?爹也就唬唬人罢了,不然早该把你打死了!”


    方绍伦气得倒仰,面庞涨得通红,转身就走。


    周蔓英端着两碟点心从厨房出来,正好听到方绍玮这句戳心窝子的话,眉头轻蹙,将碟子搁到茶几上,“绍玮,你怎么这么跟大伯说话……”


    “难道我说错了?他自个先做下丑事倒有脸来教训我!”


    “可他毕竟是你大哥,”周蔓英秉性柔和,尽管她并不认为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还是耐着性子劝慰,“私心里总是为着你好,你好歹多几分尊重。”


    “那可未必!”他想起股份的事来,他之前就找方绍伦掰扯过几次,他总不肯应,“装得云淡风轻的,一到实际的就不肯撒手哩!”


    “人家的东西还惦记,你也就这点出息了!”灵波扶着腰,从二楼走下来。


    她在方绍玮面前说话向来不客气,头三个月又是反应最大的时候,她心里烦躁,愈发不给他好脸色。


    方绍玮也不敢跟她辩驳,灵波素性倔强,言辞锋利,如今又身怀“龙胎”,金贵得很。


    蔓英忙迎上去,从小丫头手里接过她胳膊亲自扶着,嗔怪道,“怎么下来了?这两天为我爹的事累到了,该好好歇歇。”


    “不碍事,躺久了也怪闷的。”灵波面向她,换了腔调,笑意盈盈的,“你烤饼干了?我闻着香味就起来了。”


    蔓英扶她在沙发上坐下,碟子端到她眼前,“正要给你送上去。尝尝,我多放了蜂蜜,是不是比上回的甜些?”


    灵波拈起一块放嘴里嚼了嚼,“嗯,正正好的甜度。”


    蔓英:“我明儿再给你烤个新花样……”


    方绍玮:你们的夫君还站在这里,是都看不到吗?


    这妻妾相得的场景原先带给他的是得意与欣慰,如今看来却有些酸涩和……艳羡了。


    没错,就是艳羡。


    蔓英有个头疼脑热,灵波急得通宵翻药方子,中药西药一股脑的炮制;灵波忘了吃饭,蔓英能把饭菜送到她嘴边上。


    可是他忐忑地撒谎,“今晚有应酬,要是太晚穿堂过院动静太大倒吵着人,干脆就睡我外头那屋算了……”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好。”丝毫不怀疑,不担忧,也不追问。


    更别说某些情思旖旎的夜晚,面对他期待的目光时,两人如出一辙地回避了。


    蔓英还算可以理解,她身子打小就不好,圆个房流血流了半个月,让他碰他也不敢碰。


    灵波是真让他失望,一见钟情时的那股活泼灵动,到了床上,变成了不解风情的催促,“……哎你快点!有完没完?!”


    第二回她毫无羞涩地垫了个枕头,冲他勾了勾手指,“来!我要多生几个孩子,蔓英姐也喜欢小孩,这样你在外头忙你的,我在实验室忙我的,也有人陪着她。”


    方绍玮瞬间兴致全无。


    第83章  确实是个姑娘,而且是个……


    农历新年到来的前一天,月湖府邸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


    他劲瘦有力的身躯,走起路来脚步飞蹿,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晒成微棕色的面庞上,一双灵动的眼睛盈满了欢喜,看见庭院中的方绍伦,扔下手里的箱子,“嗷”地大叫一声冲了过来,“大少爷!大少爷!”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阿良变了个模样,抽条了长高了,面庞上有了刚毅的神态。只有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时,仍是当初上蹿下跳的皮小子。


    方绍伦欣慰地拍着他肩膀,“阿良回来了!”阿良是孤儿出身,他入航校要政审,冠的是方姓,过年自然也是回方家。


    老管家和孙妈迎出来,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没有不欢喜的,七嘴八舌地表达着问候和关心。


    “孙妈!您身体还好吗?想死您做的酸汤米线了!”


    “好着哩,今天你孙叔在小厨房安排了席面,酸汤米线明早给你做。”


    “谢谢孙叔!就知道您疼我。”阿良也毫不见外。


    “你原先在大少爷院里的屋子拾掇干净了,快把行李拿进去,收拾收拾来吃饭。”


    “是!”他跟着方绍伦穿过庭院,一路叽叽喳喳汇报着在航校的近况,脚步突然停下来,笑声也戛然而止。


    前方款款走来一位少女,剪着齐耳的短发,白净面庞上是略显羞涩的笑容,明明盼了又盼,真见面了却只能低声问道,“你回来了?”


    阿良手中的行李“啪”一声掉到地上,他忸怩地摸着后脑勺,“四,四小姐……”青梅竹马的小儿女,整年不见面,那份激动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方绍伦会意地点点头,“你们聊两句,我先回房,晚点再上来说话。”


    他径直回到房间,往立柱大床上一躺,窗外遥遥传来鞭炮声,明天就是除夕了。脑海里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去年过年,宾朋满座,开怀畅饮的情形……张定坤在簇拥的人群里侃侃而谈,引导纠结观望的众人入股棉纱厂,展望未来。


    棉纱厂今年的效益据说相当不错,袁闵礼管理有方,张三爷留在沪城的人脉仍发挥着销货的作用。入股的股东个个喜气洋洋,不少人到方家来问三爷什么时候回来?在华国人的概念里,再忙再累,年总是要过的。


    老管家疲于应付,只能搬出老一套说词,“三爷出国啦外国人可不管咱过年的事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方绍伦听在耳朵里,尴尬之余,却也无法抑制地涌起了思念。怨是真的怨,想也是真的想。尤其在这种“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时节,你在哪里?跟谁一起过年呢?


    他并未在思绪中沉浸太久,阿良叩响了房门。


    “这么快就聊完了?”他难得好心情地调侃了一句,将一个红封扔到他怀里,“提前给你压岁钱,怕明儿喝醉了。”阿良入读航校,是方绍伦月例供养,不走府中公账。他怕他面子薄,都是发红包的形式一次给足。


    方府的除夕宴历来是一场大团圆,本地铺子的掌柜就算在家吃了年夜饭,也会赶来喝杯酒。这样的场合,方家两个成年的少爷是躲不掉的。今年可没有人再帮他挡酒了。


    阿良打开红包瞅了瞅,将外币退回来一半,“大少爷,你用不着再给我这么多了,我选上去美利坚受训了,往后我的花销学校会负担。”


    “真的?好小子!可给你少爷长脸了!”方绍伦赞赏地拍着他肩膀,把钱塞回他兜里,“那正好用得上这外币,省了兑换。要去多久?”


    “说是十个月,过完年就走。”


    “出了国好好学,别给咱华国人丢脸。”


    “那不能够!”阿良神气地叉腰,“航校体能训练,我回回拿第一呢!就是外语学不太好,比东瀛话还难学……”


    “必须拿下,不然怎么看得懂飞机上的按键?”方绍伦伸手弹了弹他脑门,“寒假能住多久?我好好教教你。让颖琳教更好,她大学念的英文系。她知道你要出国受训这事吗?”


    阿良老实地点头,“我在学校给她写信来着。开始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去,她同意我才报的名……”


    方绍伦皱眉,“是不是有很大的危险?阿良……”其实想也知道,华国并无空军之先例,花大力气大价钱培养的人才不可能没有用武之地。


    “大少爷,我之所以犹豫,并非自己不想去,我想去的。只是担心四小姐她……”阿良仍显稚嫩的面庞上显出坚定的神情,“我在课堂上学到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虽然我还没有这样大的能耐,但想要报效家国的心是一样的。”


    方绍伦大受震动,以至于有些惭愧起来。


    他在阿良这个年纪与他怀有同样的豪情,可在亲情的羁绊下到底没能一展抱负,反倒沉溺于情情爱爱……


    阿良是陪着他长大的,怎么会看不懂他家大少爷眼里的羞惭与期待,劝道,“大少爷,我是孤儿,没什么牵绊,甩手就能走。你跟四小姐又不同……颖琳也是进步女青年,她还拿起笔杆子写文章哩,说要以笔为剑以墨为锋……我写不来文章,但我一定会学会开飞机。”


    方颖琳入读西岷大学后,在董毓菁的影响下,学习写作,偶尔也有文章见诸报端。不过她怕方学群发现,用的笔名,只有几个亲近的人知道。


    方绍伦不得不慨叹,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他的弟弟妹妹们已经茁壮成长了,他很欣慰地拍着阿良肩膀,“阿良你真的长大了……”


    “乒乒乓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二人的叙话。


    方绍玮的随从气喘吁吁跑进来,“大少爷……您快去看看……老爷要请家法,要打死……我们家少爷哩……”


    方绍伦大吃一惊,等他和阿良赶到祠堂,已经是人仰马翻。方绍玮只穿了件长衫,脊背上衣裳破烂,显然挨了几鞭子。此刻却是双膝跪着抬起上身,在那里怒声嘶喊,“爹!爹……”


    方学群萎顿着身躯,在老管家的扶持下剧烈地咳嗽,三姨娘满面焦急的给他搓着手心,几个姨娘在一旁捧着巾帕喊着“老爷”。灵波在身后给他轻拍着肩背。


    方绍伦心头一紧,几步扑过去,“这是怎么了?”


    方绍玮看到他,一双眼睛简直要喷出火,从地上跳起来,“这下你满意了?!满意了?!转头就告状,把爹气成这样!你看我不……”上来就想推搡他。


    他前脚气走了他哥,第二天他爹就知道了他签借据的事,还要请家法抽他,自然是他哥怀恨在心背后搞鬼了。


    方绍伦忍无可忍,迎上去钳住他胳膊,往背后一剪,抬脚往他膝弯里一踹,“噗通”一声就把他压跪在方学群脚跟边,自己也跟着跪了下去。


    “我没告你状,但别管谁告的状,爹被气到是因为你赌博!少往别人身上赖!”


    方绍玮嘶吼着想要挣开,却是站都站不起来。


    方学群几声急促地喘息过后,“噗”的一声吐出一口污血来。


    在场众人都是一惊,只有灵波反应迅速,疾忙接过六姨娘手里的帕子,又吩咐小丫头端温水来。


    方绍伦松了手,两兄弟扑上去,争先恐后地喊着“爹”,一通忙乱,总算把方学群安顿到床上。


    方绍玮哭成泪人,“爹,我再不去赌了!再去您砍我手!爹,是我错了……”他跪在床踏上,“砰砰”地磕着头。


    方学群吐出那口污血,面色倒好了不少,胸口也松快些。


    他挥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单独留了两兄弟跪在病床前。浑浊的目光在二人略有些相似的眉眼间扫过,虽然天资、心性不同,但都是源自他的血脉。


    他打量半晌,长长叹了口气,沉声道,“我老了,教训不动你们了……只有一句话,大丈夫俯仰当无愧于天地。你们各自回房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吧。”


    “爹,”方绍伦直起身,端过一旁茶水,“您身子不好,好歹让我们侍疾,等您好了,要打要骂都容易。”


    方学群摆手,“我不缺伺候的人,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他长长地叹息,“你们两兄弟要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改了如今的错行,爹就算折寿十年也愿意。”


    方绍玮又哭起来,涕泪交流,“爹,我保证再不去了!绝不去了!”方绍伦看一眼闭目不语的老父亲,心中大恸,他委实是不孝。


    兄弟二人被关了禁闭,团圆饭都未被恩准出席。这也是摆姿态给大伙看,毕竟过年时节,府里长工短工很不少,少东家挨了家法是遮掩不住的事情,狠狠地给个教训也是整肃门风的意思。


    老管家给他们各送了一摞裁好的熟宣,附上一本《增广贤文》。方绍伦还算坐得住,毕竟这是小时候犯错经常受到的处罚,甚至他的毛笔字都是因此有所进益。


    方绍玮就有些度日如年,他向来不爱读书写字,蔓英和灵波又日日去了周府,他烦躁得咬笔头也无计可施。他姐又怀了身孕,初二不曾回来拜节,只有姐夫携礼来吃了顿饭,连个帮他求情的人都没有。


    但这禁闭关到初七也就关不下去了,周家舅爷去世了。


    月城几乎半城挂白。红白喜事历来都是人最多的地方,周家又家大业大,场面铺排得十分热闹,下边村镇的叫花子都不知道来了多少。


    两兄弟都去当孝子,方绍玮哭得撕心裂肺,博得一片“实诚孝顺”的赞扬之声。方绍伦实在挤不出眼泪,一个人针对你十几年,总不至于临终几句善言就能让你突生感情。


    他愣愣站在那里,蓑衣被扯动,转头一看,是袁闵礼。两人走到僻静处说话。


    “绍伦,让你受委屈了。也害得方叔生了脾气,亏了身体。”袁闵礼很有些愧疚的样子,“实在不知道是哪里露了行迹……”


    方绍伦不以为意,这种事本就不可能瞒过他爹,迟早是要知道的。在他看来,袁闵礼宁肯得罪方绍玮也要戳破这件事,是念了旧情的。


    “闵礼,你不要自责,忠言逆耳,你是为着他好。”方绍伦宽慰地拍拍他肩膀,“他迟早能明白,往后还得靠你多提点他。”


    他深知袁闵礼的能力,念书的时候就在各种团体任职,后来跟着从商很快就能跟周家一众从小打磨的表兄弟比肩。他不清楚的只有他的野心和两家的恩怨。


    在方绍伦看来,方袁两家争夺市场是良性竞争,后来两家合体利益一致,袁闵礼靠自己的本事崭露头角,为袁家多争取权益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向来不把这种倾轧放在心上。


    袁闵礼点头,“你放心。”


    他转脸看向那位在众人面前涕泪横流的少东家,觉得他是该好好哭一哭。方家这位二少爷,能在西南商界站稳脚跟,靠的就是背后的老父亲和好舅爷。


    如今老爷子让气得吐血卧床,而周舅父一命归西,他都忍不住要替他掬一把同情的泪水哩。他勾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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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完元宵节,方绍伦总算如愿回到了沪城。


    走之前他爹通过老管家耳提面命,半年之期一到,他若没带人回来,他爹就做主娶宋家的姑娘。如今包办婚姻仍然大行其道,他不点头,家里也能代替他下聘。


    看着老黄历,方绍伦深感惶恐,可是怎么办呢?在这件事情上,他想不出积极的对策。


    但老天爷自有安排。


    寒冬总算过去,沪城进入初春,却不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景象,而是凄风苦雨、落红片片,倒春寒的威力丝毫不比隆冬逊色。


    方绍伦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急匆匆走进公寓,拍打着身上的水汽。


    这天气骑不了马,他也不习惯在一堆争抢的黄包车中去挑选那个幸运儿,总是在办公室待到雨快停再走或跑回来,反正隔得也不算远。


    楼道里的冷风“呼”地一下刮过来,他打了个寒颤,却一眼瞥见蜷缩在拐角的身影。她两只手攀在气道管子上,身上只穿了一件颜色晦暗的单薄旗袍,一边卷发耷拉着。


    光凭背影,方绍伦就认出了人,讶声道,“……芳籍?芳籍,你怎么在这里?”


    窝在墙角的姑娘颤巍巍地抬起头来,方绍伦大吃一惊。那张原本素净的面庞上是一副惨淡的愁容,双眼红肿,嘴角肿胀,像是被谁狠狠地甩了个耳光。发髻凌乱,一看就是被揪打所致。


    “这是怎么了芳籍?”方绍伦忙上前把她扶起来。


    可怜的姑娘似乎到此刻才回过神来,她看着方绍伦关切的眉眼,再也忍不住一把扑进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方大哥!方大哥……”


    方绍伦手足无措,费了极大的功夫才把人安抚住,带回了公寓。


    公寓照旧是冷冷清清,四处灰尘,一口热水都得现烧,他所谓的“之前的佣人年后回岗”当然只是一句谎话。他不想再跟三岛家族产生纠葛,自然不能再接受春明的照顾和安排。


    看他手忙脚乱地生火、点炉子,四处找烧水的壶子,原本呆坐在沙发上的沈芳籍站起身,“方大哥,我来吧。”


    她娴熟地引燃火堆、烧上木炭,又架上锡铁水壶,温暖的火苗舔舐着壶底,热意徐徐地散发开来。


    方绍伦走到火盆对侧,两人隔着“滋滋”作响的水壶一阵沉默。“怎么了芳籍?”他开口打探,“遇到什么难事了?”


    沈芳籍抬起头,火光镀印在方绍伦的眉梢眼角,他一如记忆中温厚。她垂下眼,含羞忍辱,颤声道,“那家纳妾本就为子嗣,我一直没动静……”她抱着双臂,“夫人很……厉害。”


    何止是厉害,家资大多来自夫人的嫁妆,如今的生意也多亏夫人娘家帮衬,那位满口许诺的富商在正室面前唯唯诺诺,全无底气。


    除了一开始替她爹治病掏了银子,送了终。之后的房子是租的,两个兄弟进学也是上的资费最便宜的私塾。日常花销开支仍靠继母缝补浆洗衣物,钱氏操劳半生,这次冰灾缺衣少食,又受了寒,竟至卧床不起。


    两个兄弟大概是来找过她数回,但门房都不予通报。夫人等闲不许她出门,理由也十分充分,“到底是舞厅出身的,老爷子嗣要紧,血脉可容不得玷污。”


    不光不许她出门,偶尔富商私底下补贴,第二天正房必要吵闹,不能算吵闹,夫人单方面撒泼,“拿钱给你娶了这个婊子还不够!穿金戴银的有人伺候还不够!还要补贴她体己!是想让她爬到老娘头上拉屎吗!吴正德你这个没良心的……”


    富商只能息事宁人,伺候的丫鬟都是正室指派的,翻箱倒柜搜走补贴上缴领功。夫人罚她在廊下跪碎瓷片子……


    到后来,变本加厉,连二人同房也要算着日子,“女人要能养上崽也就这几天,这眼瞅着大半年了,只怕也是个不中用的……”


    她颇受磋磨,姿容大减,肚子又一直没动静,富商也淡了心思,在外头花天酒地,甚少归家,罪过又到了她身上,动辄打骂,“既拴不住汉子又养不出娃!要你有何用……”


    沈芳籍低声倾诉,泪如雨下。


    这次过年,府里打发了几样面子货,恩准她回家一趟。她才知道钱氏已经病入膏肓,两个兄弟来找过她数次都被拒之门外。


    她又急又气,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回去要钱,得先把钱氏送到医院去。却被劈头盖脸一顿羞辱,“当初可是白纸黑字卖得清清楚楚,银货两讫的,怎么您还当是正经亲戚,年头年尾来打秋风?我呸!”


    夫人的陪房将沈芳籍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将她几样衣物一卷直接丢出了门。


    “协议没见着?那得找您好舅爷去!爹死了可不就是舅舅作主!卖身银子可是一分不少的付给了钱舅爷,别想再来讹诈!”钱氏只有一个弟弟,当初也是这个舅爷极力赞成,将这门亲事说得花团锦簇,将沈芳籍推入了火坑。大抵从中捞了一笔,早不见了踪影。


    “也是夫人心善,不然不能生养的妾室往那腌臜地一卖,指不定能换回这半年的嚼用。滚吧滚吧,大正月的别给人找晦气!”


    陪房撕打着将沈芳籍扫地出门。转过头,也是一阵叹息。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多亏不能生养,否则也是个“去母留子”的下场,又得多费手脚,多造杀孽,能劝得夫人将人遣回家,她老婆子也费了口舌尽了心力,权当积德。


    沈芳籍走投无路,只能来求助方绍伦。


    在大少爷这里,能用钱摆平的事自然都不算事。他打电话到租车行租了辆车子,带着沈芳籍回了内外城交界处租赁来的屋子,将钱氏送到了圣约翰。


    只是约翰逊亲自诊治也只能摇头叹息,“拖太久了,准备后事吧。”


    大宝小宝失声痛哭,沈芳籍也掩面低泣。虽然当初舅父替她找这门婚事,继母极力赞成怂恿,但时代的局限摆在这里,她拉着她的手劝慰,“芳啊既然那个富家公子哥娶不了你,那你就得好好替自个打算了。女人这辈子不就是赌命么,赌中了衣食无忧,赌不中也是命,怨不得别人。”


    钱氏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嫁给她爹,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但也不曾磋磨她这个继女出气,日夜操劳认着她的命。


    方绍伦十分同情,不单掏了医院的费用,没两天钱氏去世后,他又叫了罗铁这种本城地界上混熟的帮忙主持了丧葬,请了一班水陆道场做了三天法事,也算体面地送走了这个可怜人。


    送佛送到西,他在内城替她们姐弟仨另外租赁了两间屋子,开春又将大宝小宝送进了西式学堂,一应费用都归他负责。


    只有沈芳籍本人不太好安置,她这年纪不上不下,再上学有些大了,工作吧又嫌小了。他思虑再三建议道,“要不这么着,芳籍,你在家看看书准备准备,三月里沪城的大学自主招生,你要能通过考试,就去念大学吧。资费不必担心。”


    沈芳籍却对读大学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她当初离开学校是很不舍,现在却已经不是当年的心境了。


    她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方大哥资助她良多,如今又负担两个弟弟进学,她这辈子就算卖给他了。戏文里说英雄救美以身相许,方大哥有爱人,不需要她许身,那她就跟在他身边当个小丫头吧,做点茶饭、洗洗衣裳、收拾屋子这些她都会。


    于是她很郑重地抬起头,“方大哥,您平时一个人住这屋子吗?”她素手拂过沙发靠背,指尖上一层灰尘。“您让我给您打扫屋子、做两顿饭菜吧,权当付我工钱了。”


    方绍伦知道这个姑娘自尊心向来很强,当初怎么也不肯去领取他的薪水,宁愿找个人嫁了也不肯无缘无故接受他的资助,只能点头应下,又给了她一片钥匙。


    老管家和方绍玮气势汹汹杀到沪城的时候,沈芳籍正在二楼给方绍伦收拾衣柜。没有佣人的服侍,大少爷其实过得颇为邋遢,衣服横七竖八丢得到处都是,穿过的干净的堆在一块。他是什么都能自己动手做,但丝毫不具备收纳整理的概念。


    她细心地将衣物归类,该收的收该洗的洗,末了又将一束新鲜杏花代替半萎的迎春花,插在床头的玻璃花瓶里。看着房间再次恢复整洁、明净,充盈着花香,她的心里泛起一阵暖意。能为他做些什么,是让她心生欢喜的事情。


    墙上的挂钟指向五点钟,她正打算下楼去准备晚餐,蓦地听到一阵楼下门厅传来一阵吵嚷。一个粗嘎的声音夹杂着得意传到耳朵里,“……就是爹让我们来的,这房子也不许你再住!回头结了亲难道还带着老婆住人张三房子里?”


    “胡诌什么……你做什么?撒手!”方绍伦一把甩开上前纠缠的方绍玮。


    方绍玮早怀恨在心,又上前揪他胳膊,“你是可以不要脸,拍屁股就往沪城躲!还不结亲,是非得把你跟张三那点丑事闹得人尽皆知吗?宋家表妹哪点配不上你……”


    “你觉得好你娶好了,反正你也不在乎多娶一个……”


    “哟!你还编排上我了?!”方绍玮就跟秋后的蚂蚱似的,明明蹦跶不起来,非要上前挑衅,眼瞅着两兄弟又要扭打在一起,老管家忙从中调和,“大少爷!二少爷!你们可千万别动手!”


    他一手抓一只胳膊,哪里降得住,忙把方学群搬出来,“老爷要知道你们这么大了还打架一准要请家法!好歹想想老人家……”


    方绍伦懊恼地撒开手,老管家忙趁机劝道,“大少爷,半年之内找不到姑娘结婚就听老爷安排,这可是您一早答应的……”


    “我哪里答应了?”方绍伦烦躁地拍着脑袋,“我如今这样,胡乱找什么姑娘?这不是害了人家吗?!”


    “您总得试试,试试才知道。”两个男人相好的事老管家也没少听,可再好也不影响结婚生孩子,“您是不知道娶妻的好处,没准越过越好……”


    方绍伦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捧着头叹气。


    老管家趋前一步,“老爷这回是顶了真了,不然不能派我跟二少爷过来。您也别犟了,宋家几个姑娘里头选个合适的,喜欢呢您带沪城来一块过日子,不喜欢呢您搁家里头,等成了家怎么过还不是您自个说了算……”


    他一门心思想把大少爷哄回去交差,喋喋不休说个不住。


    方绍玮原本在一旁抱着胳膊看好戏,突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抹倩影逆着光缓缓走了下来。


    一楼上二楼的拐角是面落地大窗,大团的光晕从窗户外透入,晃人眼睛。方绍玮甩了甩头,又眯了眯眼:确实是个姑娘,而且是个极美的姑娘,像从光里走出似的,来到了他的世界,走到了他的面前。


    第84章  他一具肉体凡胎,怎堪得……


    两层东瀛风味的建筑,却在一楼设了个戏台。鉴于这栋屋宇的私密性,这项设施纯粹为满足屋主个人爱好。


    三岛春明对华国的传统文化很感兴趣,尤爱听戏。来到沪城的这段时日,只要有闲暇就会光临各大戏院,听上一两折子。


    其实他很想邀约旧日同窗,两人有许多共同爱好。可心里也明白,方绍伦多半要找借口推托,他那日的莽撞行径引起了他的警觉,连和夫和幺娘都遣了回来。


    戏台上白娘子摇摇摆摆地甩袖吟唱:“最爱西湖三月天,桃花带雨柳生烟。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三岛春明叹了口气,神仙妖怪都踏不过情关,佛法高深亦渡不过欲海。他一具肉体凡胎,怎堪得破这情爱无边?


    他坐在二楼的包厢,看戏台上的主角演绎着爱恨情仇,在晃神的间隙,一眼看见了楼下人群中一个同样沉醉的身影,摇头晃脑地数着拍子,嘴唇跟着掀动。


    他冲身后的侍从指了指,侍从会意的下楼,很快便将那位“知音”请了上来。


    二十来岁的年纪,梳着分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十分恭敬地施了个礼,嗓音带着三分缠绵之意,“叨扰了,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三岛春明上下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交个朋友。敢问大名?”


    “不敢,蒋鑫,草将蒋,三金鑫。”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另行装饰过的包厢、身后垂手侍立的侍从,又回到面前清俊的面庞上,不自觉地压低了声气,拱了拱手,“我也爱交朋友,幸会。”


    至此府里的这座戏台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蒋鑫不仅懂戏,而且颇能唱上两句,随意扮上,再来上一二伴奏,便能鸣锣开腔,“咿咿呀呀”将情爱嗔痴、流年孤寂演绎得生动无比。


    等两折子戏唱完,云鬓花容,香汗微微,眉眼之间很有些勾人之处。他的眼风扫过去,他便知情识趣地俯过来,卑躬屈膝,奴颜媚上,是很熟稔很沉醉的作派。


    三岛春明当然探过他的底细,但是不以为意。“食色,性也。”肉|欲的欢愉不分阶级,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能享受这人间极乐。张定坤能带给方绍伦,这个蒋鑫也能带给他。


    他仰卧在布団上,白色的寝衣散开,露出结实的胸膛,小腿上的肌肉微微地绷紧。手指划过缎面的被褥,像是抚过光滑的肌肤,蓦地一把揪紧,在欲望到达顶点的瞬间,他闭上了双眼。


    即便余韵悠悠,身下的人手脚轻柔地清理、抚慰,他也没有再睁开,而是顺势沉入了梦乡。


    梦里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冬日的夜晚,满室昏沉黯淡的烛光,那人的身姿端然如玉,似乎想要极力表现镇定,微微颤抖的眼睫却泄露了截然相反的内心。


    红唇柔软有如花瓣,淡淡的酒意在唇齿之间萦绕。


    三岛春明吮住那两片唇瓣,用舌尖细细地描摹,眼底睁开一线流光,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庞。看红霞漫上那张脸颊,跟早春的樱花泛出同一个颜色,他的心脏逐渐停止了跳动,只听到对方胸腔里传来的剧烈声响,像是神奈川畔被晚风吹拂的海水,汹涌地拍岸……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夏目漱石为什么要将“I love you”翻译成“今夜の月は綺麗ですね」”,如果某个人在你的心目中能与月色媲美,这缱绻的情怀不言而喻。


    可惜美好总是短暂,方绍伦推开他,面色涨红,“够了吗?”


    够?


    “不够。”三岛春明重又倾身,再次含住那张唇,浅浅地描摹温柔地搜寻已经无法令他满足,他激烈地索取,舌尖滑入了口腔的深处。双手彷佛有自己的意识,将跽坐的身影拥紧、束缚,手掌与舌尖同步,解开衬衫的纽扣滑入了衣襟……贪欲是人的本能。


    在现实中,方绍伦狠狠推开了他,落荒而逃。


    可在梦里他没有。


    他热烈地回应他,伸出舌尖与他勾缠嬉戏,敞开衣襟任他予取予求……他飞红的鬓角、颤抖的嘴唇、皮肤里渗出的细汗都是那样的真实。


    三岛春明将将得到纾解的欲望再一次喧嚣尘上。


    他懊恼地坐起身,以肘支额,看着飘忽的灯影长眉紧锁。着相未破,待如何?或许只能以相证相。


    移门外候着的和夫听到他起身的动静,猫着腰走进来,伏地汇报着近日监察到的动向。


    “结婚?”三岛春明大感讶异,“他同意了?”


    “是,汽车夫亲耳听到方家的管家说回去筹备婚礼,又与方家的另一位少爷商量,如何美化那名女子的身世背景。”


    “什么背景?”


    和夫做事缜密,早将沈芳籍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


    “哼,”三岛春明嗤笑一声,“他总有些英雄主义。家世敝零的弃妾,他要娶为正妻?绍伦的智慧大概都用在了课业上。”


    第二日,他在方绍伦下班的时间,又一次来到了那栋公寓的楼下。时隔两个月,大氅换成了风衣,微雨中伫立的身影仍然矜贵无匹。


    方绍伦放缓了脚步,“春明。”


    三岛春明转头看向他,目光克制地滑过他的面庞,微微勾起嘴角,“好久不见了,绍伦。”他举了举手中的网兜,里头装着陶瓶、酒盏。


    故人携酒来访,方绍伦只能邀他上去坐坐。


    公寓的房门打开,一阵饭菜的馨香和浓浓的暖意扑面而来。沈芳籍总是掐着点给他做好晚餐,早春还冷,屋里烧着火盆。


    看见方绍伦带了朋友回来,她上前行礼,露出羞涩的笑意,“我去做两个下酒菜。”也不等方绍伦推辞,转身就去了厨房。


    “这位是?”三岛春明佯装惊讶。


    方绍伦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呃,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


    “是,春明,我大概要结婚了。”他垂下头。


    三岛春明走到桌边执筷,“绍伦,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尝了一口盘中的菜肴,用东瀛语说道,“不过这个姑娘看上去并没有显赫的家世与你相配,你之所以选择是因为她烹调的手艺?还是美丽的容颜?”


    方绍伦也走到桌边坐下,三岛春明执壶替两人满上酒盏。


    “都不是,她有一颗可贵的心灵。”


    尽管沈芳籍一再表明她已无意婚姻,嫁给他作他名义上的妻子,既能让自己衣食无忧,也能为两个弟弟找个倚仗,但方绍伦心里清楚,她是不想他陷入哄骗一个无辜姑娘的愧疚。


    尽管两人达成协议,等他爹百年之后,她如果找到了意中人,他一定补偿她放她自由。可谁知道会耽误她多少年的青春呢?她顶着个方家少夫人的名分,又去哪里找意中人呢?


    沈芳籍将两盘下酒菜摆到桌上,卸下围裙,“方大哥,你们慢吃慢聊,我先走了。”她并未行使未婚妻的权力,要求方绍伦为她作介绍,礼貌的向三岛春明点头致意之后,脚步翩跹地离去了。


    方绍伦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举起酒盏,与三岛春明对饮。


    三岛春明蹙紧了眉头,由此可见,方绍伦认可了他和张定坤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单纯的欲望驱使,他因此感到愧疚,甘愿放弃在婚恋市场的优选权。


    那个贱民得到了他的心。他捏紧了酒盏。


    沈芳籍离去后,二人之间涌现出一股难言的尴尬,三岛春明意识到,他那日的行径让这位好友产生了疑虑。


    他举杯笑道,“绍伦,我新近结识了一个朋友,想介绍给你认识。”他挑了挑眉,“男的。”


    方绍伦意会到了他的意思,微张了唇,“啊……你……”


    三岛春明点点头,“承蒙你替我解惑,我想我的确对同性有着更多的好感,所以寻觅了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也许你愿意帮我参详一二。”


    方绍伦难掩震惊,又感到抱歉。


    他和张三是缘分使然,但从未觉得这种感情有多么值得称道和赞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三岛春明的确是受他的影响,才会误入歧途。他原本都已经订了婚期,却因为他和张三放荡的举止,燃起了尝试的想法。


    但他这个作派也让方绍伦放下了戒备,春明果然只是疑惑自己的取向,并非对他个人有什么企图。


    “可是,春明……”方绍伦略感疑惑,“你找了个什么样子的朋友?”三岛春明来沪城的时日尚短,沪城场面上这些公子哥儿大概都没认全乎。


    “过几日我设席,一块喝一杯?”三岛春明与他碰杯,“我迟早也会回东瀛,履行我应尽的职责。‘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是吗?”


    方绍伦应约踏入了对街的府邸,在见到那位蒋鑫时,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檀木圆桌上,菜色琳琅满目,小炭炉边温着清酒,三人围桌而坐。


    东瀛向来喜食生冷,精美的鱼脍、鲜虾、蚌类摆放在冰山之上,蒋鑫十分体贴地扒去虾壳,将食物放入腌汁中,微翘的兰花指让方绍伦搜寻到了一点记忆。


    啊!有些像……原先跟着郭冠邦的那个戏子,叫什么来着?对,幸官!报纸报道过,郭冠邦死后,他卷了一笔钱财跑了,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蒋鑫?还成了春明的……密友?


    方绍伦目瞪口呆。幸官,应该说蒋鑫,看到方绍伦也难掩慌乱。


    蒋鑫是他的本名,六七岁上头被爹妈卖入戏班子,除了这个名字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有眼色,师傅跟前少吃许多打。习艺成人唱了角,穿房入户唱堂会,那些达官贵人面前他也放得下身段,献得了殷勤。不然当初郭三爷也不能在一众优伶小倌里头挑了他,常来常往。


    当初郭三身死,他唯恐被郭家迁怒,卷了些金银细软逃到北平,又辗转各地,还是想念沪城的繁华。


    事过境迁,郭家也没功夫追究。他偷偷潜回沪城,改了装扮,混迹于各大戏院、赌馆,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既然回到沪城,自然想过有可能遇到熟人。但沪城这么大,世道又乱,谁还管得着谁呢。


    因此慌乱归慌乱,十分畏惧倒也没有。这位方家少爷见过他一两回,但并无深交。他虽然跟着郭三爷造了些孽,也没犯到他方少爷头上,唯一一次使了诡计,从他师傅手上弄来那药,让玉莲那个小婊子下到他酒里,但郭三爷没得逞,背后还拿他出气来着。


    他故作不识,神色间不露半点端倪。


    能傍上三岛春明,他深感运道不错。这个东瀛商人人物风流、出手阔绰,虽说床第之间有些怪癖,只准他用口、用手伺候,他是浪荡惯了的,火气上来不免想要撒娇卖痴地歪缠,却被一脚踢开,平日温柔多情的双眼满溢着冷光,令人畏怯胆寒。除了这方面没法尽兴,其他桩桩件件都没得挑,他私心里是想做个长久生意的,因此伺候得十分殷勤。


    方绍伦犹豫着要不要点破蒋鑫的身份,看着有些像,他不十分拿得准。而且看春明这架势,似乎对这位密友颇为看重?就着他的手吃虾、喝酒,酒至酣处,还一把搂过蒋鑫的肩膀,哺了一口酒到他嘴里。唇瓣相接,银丝勾缠。


    呃……方绍伦忍不住扶额。


    那日在晚樱居酒屋,张三那混账玩意当着春明的面行此龌龊之举,果然对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吧?一向克己守礼的贵公子竟然会有这般放浪形骸的时候,简直令人刮目相看。


    不过他想到报纸关于郭公馆地窖那具女尸的报道,若蒋鑫真是幸官,就是个杀人凶手,不能掉以轻心。


    散席的时候,三岛春明送他穿过庭院,方绍伦犹疑道,“春明,这位蒋先生的底细你打探过吗?”三岛家族的办事风格他略知一二,绝不可能放任陌生人出现在春明身边,这也是方才席上他没有直接开口询问的缘由。


    “相交还不久,所以特意请绍伦帮我掌掌眼。”


    “他长得有些像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方绍伦蹙眉道,“但不是什么好人。”他将郭白两家的恩怨简略分说了一遍,又着重提了报纸上的报道。“要真是那个幸官,玉莲之死只怕跟他脱不了干系,你再查查清楚吧。”


    三岛春明笑意温存,“好,你放心。”


    他回到内室,蒋鑫穿着寝衣,跪伏在外室。短短时日,他已将东瀛礼节学了个十成十。


    一顿饭下来,他敏锐地窥探到了金主跟这位方家少爷的交情显然不一般,他身在其中自然清楚,那些放浪举止背后,实则都在留意对面人的反应。


    与其等人发难,不如先发制人。他半含半露地倾诉着之前跟方绍伦的交集,将所有罪过都推到郭冠邦身上,而他只是奉命行事的小可怜,因此“可能跟方少爷产生了一点误会,给他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三岛春明径直走到内室的地台盘腿而坐,一手支额,半闭着双眼,似听非听,却在他停顿之时,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继续。”


    蒋鑫愈发不敢隐瞒,将与方家少爷有关的事情汇报得详详细细。


    三岛春明似乎并不介意那些过往恩怨,倒是对他提到的“药水”大起兴味,睁开眼,沉声道,“真有这种东西?”普通的麻醉剂,三岛家族的制药实验室都有研发过,但能令人兴致大起,过后又全无记忆,配方想必有独到之处。


    蒋鑫点头,“真有。我试过……一回。”


    当初郭冠邦拿到药,下到方绍伦酒杯之前,先拿他试了一次。那种迷乱、蓬勃的情状,至今都令他印象深刻,想起来就腿软。


    “哦?”三岛春明挑起眉,目光扫过他的衣摆。


    看样子是被发现了,蒋鑫咬咬牙,将那拇指大小的瓷瓶拿出来托在掌心,“早就想献给您,怕您觉得我居心叵测……”他低着头,又稍稍抬眼露出一个妩媚讨好的眼神。


    三岛春明接过瓷瓶,滴了一滴到一旁的酒盏中。


    他将酒盏擎在手中,示意他靠近些,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顶,“按阁下所说,绍伦确实饮了这杯酒?”


    “对,玉莲那小……亲手喂他喝的。”


    “然后绍伦,就被那位张先生带走了?”


    “是,郭爷不敢跟他抢,方少爷毕竟是西南来的人。”


    “哦,想来这是杯能令人称心如意的神仙水了。”三岛春明嘴角泛起冷笑,原来如此。他举起酒盏,细细端详,又轻嗅片刻,俯身喂到蒋鑫嘴边,“可愿与我共赴极乐?”


    蒋鑫喝得毫不迟疑,虽说过后头疼了两天,记忆模糊,但飞升到顶点的那种快感不会忘,人跟在天上飘似的,魂飞魄散。


    三岛春明端坐地台,一双清冷的眸子盯着底下跪伏的人影,看他面色泛起酡红,精神逐渐恍惚,一双胳膊撕扯着身上的衣裳直至不着寸缕,又向他翻滚而来。


    他拉开桌边的抽屉,拿出最新款的勃朗宁,不疾不徐装上消音器。在那只手要攀上地台之时,挥了挥衣袖,“噗”一声轻响过后,身影一阵抽搐,止住了动静,眉心一点红逐渐的蔓延开来。


    三岛春明随手抛下手里的物什,打了个哈欠,散着寝衣,拖着长长的衣袂缓步走下地台,踢开横着的肢体,曼声哼了段唱词,“……对镜容光惊瘦减,万恨千愁上眉尖……盟山誓海防中变,薄命红颜只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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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七,上上大吉。方家大少爷的婚礼在这一天举行。


    原本方学群听了老管家调查的背景,十分不满意。新娘子家境贫寒,已逝的父亲任过小学校员,勉强称得上书香门第,而且继母新丧,按制要守孝三年。


    方绍伦因此提出先下聘等三年后再完婚。


    “三年?想都别想!”方学群久经商场,这点猫腻瞒不过他的眼睛。但只要肯娶亲,生米迟早能煮成熟饭。这姑娘至少姿容不错,人看着也机灵,保不齐就能挽回他儿子的心。


    他把桌子拍得山响,“非要娶这个,那就趁热孝完婚。否则免谈。”所谓热孝即指亲人逝世百日内婚娶,且婚礼不宜铺张。


    方绍伦思虑再三,同意了这个条件。他已经与芳籍达成了协议,不可能再去娶别人。低调举办婚礼,也符合双方的意愿。


    不过再怎么低调,方家的家世摆在这里。不止月湖府邸张灯结彩,整个月城的方记商铺都贴了红喜字,挂了红灯笼,三天流水席期间前来消费的宾客都有小红封派送,规格丝毫不比方绍玮娶妻的时候低。


    方绍伦和沈芳籍提前三天回了月城,随行而来的还有三岛春明、唐四爷、伍平康等一干朋友。三岛春明作为东瀛人对传统的华国婚礼十分好奇,雀跃地表示要来参加,方绍伦不便推却,他没空招呼,好在袁闵礼可以帮忙招待。


    而唐四爷、伍平康则是代表漕帮和伍爷出席婚礼。方绍伦亲自上伍公馆送喜帖,伍爷并未规劝阻拦,只是方绍伦前脚出了门,他后脚就派了心腹飞马往南走,先乘轮渡到南城,再坐火车进印缅境内,然后快马到曼德勒是目前最快捷的交通方式。


    方绍伦工作的沪政厅、魏司令、谢厅长都有派人携礼出席,场面铺排开来端的是十分热闹。


    沈家已无亲族,只有大宝小宝作为娘家人列席。方绍伦托方颖琳请了两个女同学权当女傧相,又另请了两个媒人襄助。


    方家对这桩婚事显然并不满意,从姨娘们的态度也看得出端倪。三姨娘只管操持府内事务,婚礼的一应事宜全不插手。连五姨娘也私下跟颖琳嗟叹,“这女方的家底也实在单薄了些,据说嫁妆都是你哥掏的钱……”


    方颖琳倒不在意这个,“大哥必然是不想娶亲的,他跟……也不晓得嫂嫂知不知道这个事?”她偷偷摸摸跑到沈家姐弟下榻的饭店,以小姑子的身份跟沈芳籍见了一面。


    回来跟五姨娘感慨,“新嫂嫂长得美,说话也和气,我听她那意思是知道的,大哥没骗她。”她真担心她哥被她爹逼急了,胡乱骗了个姑娘回来成亲。


    不依不饶,四处围堵方绍伦的只有一个周灵波,她挺着个大肚子,总算把方绍伦堵在后院的小花房。


    方绍伦确实是在躲她,他晓得她是个直性子,脾气上来在她哥面前都甩脸子,这事已经定了了,婚是非结不可的了,多说无益。


    可眼见躲不过,他也只能洗耳恭听。


    “大少爷,我三哥没对不住你吧?”灵波皱眉盯着他,一脸忿忿不平。


    方绍伦搔搔头发,“难说。”确实难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对不对得住呢,都是孽缘。


    “你……”灵波气得捧着肚子。


    “哎,你小心些。”方绍伦忙示意她在花房的椅子上坐下,“是我对不住他……”


    “那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准备结婚了?半点旧情也不念?”


    方绍伦叹气,“他不在,这事也简单点。”他首肯婚礼从速也有这个原因,如果张三在,指不定闹成什么样,万一又气到他爹……


    “你就不想想我三哥的感受?”


    方绍伦愣住,片刻后,垂头道,“灵波,我爹的身体你是清楚的。”


    灵波当然清楚,老爷子肺痈入腑,已成痨症,确实寿数有限。她静默片刻,放缓了语气,“我已经跟老爷子建议,等天气暖和些,上松山别墅去养病,他这病症要养,近段中药西药结合着来,稳妥了不少,你不要太担心。”


    又补充道,“等松山药厂的批文下来,挨着松山别墅建设,届时各项设备、药物都齐全,越发可以放心。”药厂不同于其它,对环境有要求,个别品类也有一定污染,建在半山腰埋管道入地,便于净化。


    “你心疼你爹我懂,我也心疼我哥哩。”灵波皱眉叹息,“这事你就不能再拖一拖吗?他应该也快回来了,你俩见个面商量一下。”


    方绍伦转过身,看着天际斜阳。他确实懦弱,没法直面自己的感情,也不敢肆意妄为,践踏家人的脸面。张三若要怨他,那也……只能这样了。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他跟沈芳籍达成的协议。灵波知道了就等于蔓英知道了,蔓英要知道了保不齐绍玮也就知道了。


    “你可别后悔!”灵波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正宴这日是个极好的晴天,白日煊赫,傍晚流霞,时光荏苒,渐至黄昏。


    月湖府邸阔大的厅堂里,鲜花簇簇,人影幢幢,礼堂已经布置妥当,披红挂彩,红烛高烧,方学群摆手示意老管家不必搀扶,喜气洋洋地端坐在堂中高椅上。新郎和新娘穿着传统的中式礼服,是唐记老裁缝的手笔。


    方绍伦扯了扯身上的湘妃色长衫,很有些不自在。他从未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其实特别好看,衬得他面如冠玉。一头黑发也难得的用了点刨花水,梳得整整齐齐。


    沈芳籍在盖头底下偷瞄了他一眼,羞红了面颊。突然记起许久之前的那个梦境,没想到竟然有美梦成真的一天,这人生的际遇实难预料。


    满堂华彩,鞭炮齐鸣,老管家在一旁高声唱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骏马的嘶鸣声,竟然有人驱马直奔内堂,拥挤的人群大感诧异,不由得让出一条通道来。


    缰绳勒得太急,骏马扬起前蹄,马背上的身影翻身落地,却是一个踉跄,等他站稳,抬起身,围观的众人一阵惊呼:“三爷!”“三爷回来了?!”“三爷这是上哪去了?瞧这马累得……”


    阶下立着的男子身形高大,黑色的披风在晚风里飞扬,夜色似与他一齐降临。他眉眼冷厉,面罩严霜,嘴角却扯开一个笑着的弧度:“我来迟了,还没给新娘子添妆。”


    第85章  春雨夜,狂风大作,暴雨……


    原来从春天到冬天的距离并不遥远,只需要一个眼神对视的瞬间。


    在被张三目光攫住的刹那,方绍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大半年不见,那张原本熟悉的面庞瘦了些许,面上的神情因而显得十分冷峻。他向来爱体面,此刻却是一头乱发,满面风尘,披风底下的骑装裤上露出块块汗渍。


    冰冷的目光滑过堂前挂着的红色布幔、高烧的龙凤喜烛,回到穿着婚服的新郎身上。他咧开嘴角笑了笑,“唔……”似乎想说一句吉祥话,却捂住了胸口。跑得太急了,陡然停下来,心脏有些受不住。


    沈芳籍在四周弥漫的寂静里觉察到了不对劲,掀开盖头一角,又一把扯了下来。这人只开口说了一个字,她便记起了这个腔调,是她躲在大理石台阶后听到的另一道声音,曾镌刻在她的脑海。


    张定坤的目光看向她,细细地端详,点头笑了笑,“嗯,这凤冠霞帔确实比簪朵绢花好看……”


    他记得这个鬓角簪花的姑娘,在美东舞厅里,方绍伦牵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跳舞。后来他去英国,赵武说大少爷在河边抱着一个姑娘,大概也是这一位。


    大少爷一直怜惜她悲苦的身世,几番资助,这是由怜生爱了?好!很好!非常好!


    他盯着姑娘的脸庞,眼睛急速地充血,浑然不知面容已逐渐变得狰狞。


    方绍伦挡在她身前,“张三……”他的声音发着颤。


    张定坤深吸口气,目露悲凉,他怕他伤她吗?这样护着!哼!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似哭似笑,他心爱的,他怎么会去伤害?结契那日说好的,他如果爱上别的姑娘要成亲,他要替他筹办安排。


    他喉头滚动,将万般苦楚通通咽下,勉力笑道,“恭喜大少爷了!”他转身几步回到马鞍边,从驮袋中拎出一个木箱子,“啪”一声扔在堂前。


    多亏堂前铺着厚地毡,箱子里头又垫着棉絮,但盒盖还是“咔哒”一声崩开,盈盈的碧光四散开来。


    围观的众人爆发出一阵惊呼,“……这是翡翠?!”“哇,这水头!”“三爷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尽管张定坤嘴里说着恭喜的话语,众人也觉察到了这诡异的氛围。嬉笑的这几个是跟他相熟的掌柜,尽力打着圆场。


    “给新娘子添妆!”张定坤转头看向方绍伦,似要将他的面容镌刻在心底,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恭喜了大少爷。”


    他转身就走,堂中一片寂静。


    张定坤翻身上马,沉寂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大少爷,一勒缰绳,驰骋而去。


    方绍伦脑海里一片轰鸣,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有那道目光,一把剑似的,破空而来,直入胸膛。


    似乎有谁在呼喊他,阻止他,他茫然地扫开那些拦阻的胳膊,几步跨出了礼堂,随手解开阶边拴着的一匹骏马,向着张定坤离去的方向狂奔。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声轰然而起,拜堂尚未完成,新郎竟然跑了?简直匪夷所思,在场的宾客不由得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起缘由。


    这一幕幕叙述来颇费笔墨,其实身在场中不过几个瞬息。等方学群反应过来,方绍伦已经不见了踪影,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他气得拐杖不停顿地,身躯摇摇欲坠,老管家忙上前扶住他。


    堂前蓦地传来“噗通”一声响,却是新娘子跪到了他跟前,额头重重磕在阶上,颤声喊道,“上人明鉴,我虽之前就与三爷认识,但敢对天发誓绝无苟且!绍伦他……上人可一定要信我呀!”


    她两行珠泪长流,围观的众人恍然大悟!难怪!难怪!


    张三爷素来就有风流名声,又常在沪城盘桓。新娘子来自沪城,家世不显,容貌却是不俗,难道之前便与张三爷有些首尾?不然怎么这么大手笔添妆,还说什么比之前好看……


    大少爷这是气不过讨说法去了?


    方学群摇晃的身躯逐渐安稳下来,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深沉的目光看向阶下跪伏的身影,温声道,“你受委屈了,绍伦这孩子向来莽撞,瞻前不顾后的,回头让他给你赔礼。”他冲一旁喜娘扬了扬下巴,“先送新娘子回房。”


    老管家适时作揖,“劳动各位了,请先入席。招待不周,多饮几杯。”


    一场婚宴得以继续进行,虽然少了新郎新娘敬酒这个环节,但席面丰盛,主家伺候殷勤,众人推杯换盏,这场喜酒算是喝得尽兴。


    不过婚礼上的这段插曲,一个晚上便传遍了整个月城。一时间,方家这位少夫人简直如狐仙再世,妲己重生,竟能令原本亲厚的张三爷和大少爷反目成仇,大打出手!


    众人添油加醋,将当时情形和脑补的场景描述得绘声绘色,有如亲见。新娘子是如何梨花带雨地辩解,大少爷是如何气愤填膺,而张三爷又是如何挑衅生事……总之,为了这朵来自沪城的解语花,月城两个出色男儿大战了三百个回合!


    前情来自臆测,结局却是一点没说错:两位男主角此刻正酣战淋漓。


    方绍伦追着张定坤的背影,浑然不知路线,等醒过神才发现他们出了城,到了摩柯山脚下,他们在这有一个秘密基地。


    还是遇蛇那次,两人无意之间发现的。山边一线悬崖,几株古树遮挡,崖边有瀑布一道,水旁有洞穴一窟。


    方绍伦打小就极为热衷发掘这些旁人不知道的隐秘胜地,一座座都是他的府邸。受了委屈挨了罚,躲起来生闷气,多半在这些秘密基地里。张定坤总能轻而易举将他找到,哄回家。


    张定坤翻身下了马,将马拴在树上,眼睁睁看着马蹄飞扬而来,他也不躲,还伸开两只胳膊。


    方绍伦猛拉缰绳,马头偏向一边,他跳下马,一鞭子挥过去:“找死是不是?!”


    张定坤此刻的神情与喜堂之上截然不同,他万念俱灰一回头,大少爷竟然跟了出来?撇下满堂宾客……跟着他来了??


    大悲之后是大喜,他极力按住气血翻涌的胸口,一勒缰绳往城外走。这处隐秘的所在,只有他俩知道。此刻鞭子抽在身上,丝毫不觉得疼。


    他迎着鞭子冲上去一把搂住方绍伦,将他的头颅紧紧按在胸口,让他感受自己剧烈的心跳。手掌攥住他脑后的黑发,亲吻他的额头。


    方绍伦原本要挣扎,却有温热的水滴滑落在面颊,他怔住,抬起头。


    张定坤却迅速地抹去了那两行水渍,他粗粝的手指滑过他的下颌,两人在黯淡的天光里对视。


    太久没有见面,思念和渴求像春笋般疯长。他的唇俯下来,他的唇迎上去,四片唇瓣交错的瞬间,天边划过一道惊雷。


    春季的雨水是那样充沛,漫天的珠线窜起了天地,从天而降的雨水迫不及待地钻入了久违的大地,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崖壁的洞穴里燃着一堆篝火,散发着融融的热意。


    旁边铺开的披风上是两道起伏的身影。没有言语,汗湿的鬓角、剧烈的喘息、肢体的交缠都在诉说着爱意。


    男人往往用行为而非言语确定爱,你允许我亲吻、拥抱、进入你,那么无需诉说,我也知道你对我的爱还在那里,依旧炙热、紧密、鲜活。


    方绍伦此刻沉醉万分,身体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温顺的随另一双手摆弄、折叠、展开……近乎溺毙的脑海里不断回闪着张定坤看向他的目光。


    据说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可是那一刻他无比确信,心尖泛起的疼痛并非只来自他一个人。


    在刹那间,他清晰地感知到谁也没有这个人重要。不管爱情的定义是什么,不管这个行为的动机是什么,不管世俗的标准是什么,什么都被他置之脑后。


    他愧悔般地敞开,允许远归的人来到最深处。


    他温柔地包裹、安抚那颗被他伤害的心灵。


    他揪紧了身下的披风,承受思念的宣泄……


    春雨夜,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一轮又一轮,总不肯停歇。


    将将捱到后半夜,那些奔涌的激情才渐渐化作涓涓细流,有雨收风住之势。张定坤将方绍伦搂在身前,就着紧密地连结,在扔满一地的衣物和杂物间翻找。


    他不肯松开半点空隙,紧紧地禁锢着他家大少爷,翻找到烟盒和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在温柔地律动间,将烟递到另一张唇边。


    方绍伦深吸一口,转过身,跨坐在他怀里,半闭着眼睛,伸出两条胳膊搂着他的脖子,缓缓地坐了下去……唇齿相接,翻腾的白雾在两人的口腔间流转。


    迷迷蒙蒙,如坠云端。


    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的时候,张定坤总算停止需索,心满意足地沉入了梦乡。他实在太累了,见到伍爷派去的人,便马不停蹄往回赶。


    多亏月城离曼德勒更近,他放弃要等两三天的轮渡,先乘火车到边境,余下的路程都是骑马,中间还在下边县城换了一次马,一天一夜没合眼。


    但总算让他赶上了,他在睡梦里也攥着大少爷的手,“别走……”


    温热的唇落在他的额头上,修长的手指在他的乌发间穿梭,耳边传来温声低语,“你听话,先回沪城,我会去找你的……”


    张定坤极力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像被胶水黏住,喃喃几声,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等他一觉醒来,暮色沉沉,身旁的火堆只余温热的灰烬,昨夜的旖旎像是一场梦境。


    他跳起来,身上的披风滑落,露出赤裸的胸膛,胸口有一枚嫣红的印记,是他熟悉的唇形。他大大的松了口气,不是梦,他的大少爷的确离开那个刺目的喜堂,跟着他走了……大少爷爱他,比之前更爱他……酸涩与甜蜜充斥着张定坤的胸口。


    这场闹腾,必定是场不小的风波,大少爷估计善后去了。他赶紧起身,如昨晚一般跳到旁边的瀑布洗了个冷水澡,脏衣裹身,骑着马回了城。


    原本直奔月湖,半路想起方绍伦的叮嘱,调转马头先回张宅,不管是跟老爷子谈判还是去见大少爷,都得把自个拾掇干净。


    门房见他回来,一脸惊喜,“三爷您真回来了?”


    他泡在浴桶里,把人叫进来细细地询问。门房是他亲信,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将昨晚到今天传遍月城的这桩热闹一一道来。“不少人往我这打探哩,没您的吩咐,我可不敢乱说话。”


    “嗯,就这么含糊着,随他们猜吧。”张定坤挥手示意他下去,靠在浴桶壁上,又是失望又是感慨。


    原本想着这么闹开了,大少爷必然不能再退缩,没想到又被圆回来了。他回想着沈芳籍的容颜,心里满不是滋味。绍伦挑的这个新娘子,不止长得漂亮,还是个挺聪慧的姑娘。


    他昨日气昏了头,不管不顾,确实为难了他家大少爷。若揭开他跟大少爷的关系必定轰动月城,方学群搞不好真要气个半死。这会拉进来一个女人,便成了一桩争风吃醋的桃色新闻。


    这姑娘拼着名声有损,也肯这么做,要么跟大少爷达成了某种协议,要么用情颇深。他“哗”地一声从水里站起身,收拾齐整就要去方府,门房赶忙拦着他,“三爷,这个点您可千万别往月湖跑,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着呐……”


    张定坤醒过神,他记起睡梦里,大少爷揪着他的头发,“你听话……”


    他是得听话,大少爷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他走了,还要他怎么样呢?他只能到沪城等着,等大少爷回来再想办法。


    他打定主意,换了身装束,又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只“花口撸子”,跟当初送给大少爷那把一模一样,他将子弹压上膛。


    既然有闲暇,得去算算旧账。


    喜宴的第二日,来赴宴的宾客要返回沪城。三岛春明的目光隔着门廊、穿过天井,看向祠堂里跪着的身影,感到十分陌生。


    他素来引方绍伦为知己,尽管性情各异,但潜意识里总有同类之感。军校受训,他们有同样坚韧的意志,负重四十公斤行军一百公里,准时抵达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野外实战,他们埋伏的地点紧挨着蜂窝,戴着伪装趴在坑里让蜂蛰了也能不吭声……


    可是此刻他产生了怀疑。在三岛春明从小受到的教育里,不管饮食、穿着、各项技能的训练不能有偏好,各项欲望都能轻易被满足,但绝不能被欲望控制。


    但凡他有所偏爱,被偏爱的就一定会被毁坏。许多年前,父亲将他豢养的截尾猫的尸体掷在他脚下,冰冷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自我控制是最强者的本能。你为它荒废课业,就为它掘好了坟墓。”


    而方绍伦的行为颠覆了他的认知,他竟然为了一个卑劣的人,忤逆尊长、抛却声名,将自己置身于一个笑话。这个贱民满足了他的情欲,所以控制了他的身心?


    三岛春明为此感到鄙夷、唾弃,却又滋生了隐秘的妒忌。他收回目光,领着仆从,转身往外走。


    袁闵礼负责送客的事宜,他亲自开车,领着车队,将一众贵宾送上火车,又指派侍从将回礼安置妥帖,十分殷勤周到。


    三岛春明上车前握手谢过他的照顾,微微笑道,“英雄救美闵礼兄也有份,却是绍伦抱得美人归,不知闵礼兄心中可有意难平?”


    袁闵礼一怔,“这件旧事绍伦也跟春明兄说了?”


    三岛春明不答,挥手作别,“闵礼兄若到沪城,闲暇可到舍下小酌几杯,恭候大驾。”


    “好,一定来叨扰!”


    送走众人,袁闵礼遣散车队,兀自思索,按他对方绍伦的了解,不会大肆宣扬“英雄救美”这件事,但三岛春明显然知之甚详。


    按道理,这事只有他们三个知道。但也不一定,他们叫车去医院,司机、护士、医生都有目睹,或许听到了一星半点。而沈芳籍下海的舞厅,也许有相熟的舞女……这是一件极小的事,但正因如此,要探听到底细,手底下必然有着周密的情报网络。那么对三岛春明来说,他想了解的人和事就不存在秘密……


    他回到车上,仍在沉思,等察觉到不对劲已是迟了,后座坐起来一个身影,同时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什抵上了他的后脑勺。


    “三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袁闵礼看向后视镜。


    “误会?”张定坤一声嗤笑,“袁二少回忆一下新婚之夜,再来跟我说是不是误会?”


    “哦……”袁闵礼拉长了声调,“我跟三爷是同道中人,美色当前,难免把持不住……”


    话未说完,脑袋上挨了重重一击,鲜血瞬间就顺着太阳穴流了下来。


    “嘴巴够硬嘛,”张定坤枪口顶了顶他的后脑勺,“可惜脑袋没有嘴巴硬。袁二,我记得我警告过你,少打绍伦的主意。”


    袁闵礼从西服上衣口袋拿出手绢抹了一把血渍,仍叫他“三爷”,“三爷这是把大少爷当成自己的私有物了?容不得别人染指?”


    他蓦地转头,眼睛直视着枪口,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那三爷有得忙活了,大少爷身边的好朋友很不少哩。”


    “是吗?来一个我揍一个,来两个我揍一双。”张定坤漫不经心的将手枪盘在掌中转悠,突然冲着袁闵礼的左腿扣动了扳机。


    “嘭”的一声巨响,车身都跟着晃了晃。


    袁闵礼料定他只是吓唬吓唬,没想到他真敢开枪。鲜血沁开,剧痛弥漫,他面上的得色终于收了起来。他这阵子顺风顺水,的确有些狂过了头。


    张定坤冷声道,“袁二,你要是一片真心,光明正大竞争,输赢各凭本事,我今儿也找不上你。但你用龌龊手段,玷污大少爷对你的情分,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给点教训,你自己领会。若还敢伸手……”他阴恻恻笑道,“你跟苏女士私底下的关系和背后的勾当,魏家想必有兴趣了解。”他推开车门,扬长而去。


    ——————————————————


    方绍伦跪完祠堂,被方学群叫进了书房。


    他照旧跪下,既未辩解,也未陈情,只是垂首不语。到了这种地步,言语尽皆多.寓.言.整.理.余。


    方学群怒目圆睁,一拐杖甩到他肩膀上,“你还回来做什么?直接跟那畜生走了得了!”


    “爹……”


    “别叫我爹!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拐杖夹着风声一棍一棍甩在方绍伦肩上、背上,“白养了!白养了!”


    老管家让他出了口恶气,才在一旁小心劝慰,“少爷既然回来就是知道错了,如今又娶了媳妇,慢慢会好的,老爷您千万放宽心……”


    方学群叹着气,挥手示意方绍伦回自己院子去,“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横竖木已成舟,男人结了婚、生了娃,迟早会收心。


    他更多是怨怪张定坤,迟不来早不来,当着众人的面歪缠,是存心要践踏方家的脸面!这是逼他非弄死他不可!他当即叫来心腹,吩咐再往北边找人。张三再能耐,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他!


    双管齐下,厨房将补品、炖盅流水似的往大少爷院里送。三姨娘又是画册又是锦帕,明示暗示小两口尽快圆房。


    方绍伦没想到成了亲,还有后续。果然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二楼的房间有多,他和沈芳籍原本一人睡一间,结果临睡前,三姨娘又奉老爷的命令过来检查,很有些鄙夷道,“哪里有新婚夫妻分房睡的?绍伦,你既然娶了人家,好歹就要负起责任来。”


    他只好跟沈芳籍睡到一间,好在卧室宽大,芳籍睡床,他睡沙发,相安无事。过了两个晚上,又出幺蛾子。


    五姨娘苦口婆心的来劝他,“绍伦,因着婚礼的缘故,芳籍就很受指摘了。”她看一眼那装元帕的盒子,“要是没个印记……往后她在方家可怎么过日子?”


    大少爷没料到还有人听壁角,而沈芳籍满面羞惭,她的身世背景经不起调查,当初求了老管家和二少爷才算蒙混过关。如今这一关要怎么过……


    方绍伦示意她不必着急,这种种催促、窥探,已经让他疲惫不堪,索性把这事了结了。他往胳膊上一划拉,白帕子蒙上去。做戏做全套,把立柱大床摇得吱嘎作响,第二天果然得了清净。


    如此一个星期,总算解了禁令,他提出婚假将尽,要回沪城当值。


    方学群勉强同意,但是提出建议,“儿媳才进家门,很该跟家里人熟悉熟悉,你自去做事,一个月多回来两趟也就是了。”名为建议,实为命令。


    他对这段婚事仍存疑虑,凭空冒出来一个姑娘,成了方家的大少奶奶,若不是情况特殊,他绝不能答应,要放眼皮底下端详端详。


    再说,就这么将小两口放回沪城,谁知道是个什么情形,让儿媳在府里住着,儿子常常回来,每个月总少不了几天住一块。日子久了,感情厚了,说不准娃娃也就有了。


    方绍伦让这道命令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跟沈芳籍原本商量好,办完婚事就回沪城,他给她姐弟仨再另外租个房子,就近照应。名为夫妻,实为兄妹。


    沈芳籍倒是见机快,一口就答应下来。回了房间,她柔声劝慰,“方大……绍伦,”她改了称呼,不然叫顺了嘴听着不像。“绍伦,不碍事,大宝小宝西式学堂可以寄宿,男孩子锻炼锻炼也好。老爷子身体不好,儿媳伺候汤药也是应有之义。我担了这个名分,就该尽这个心力。你尽管自在过,等我上下混熟些,也能替你打个掩护。”


    她是个聪慧又体贴人的好姑娘,喜堂上那一幕烙印在她的心底,方大哥和那位张三爷是相爱的,他们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她能嫁进方家,有个归宿,往后弟弟们的前程也不必担忧,已经心满意足。她不想他为难,再三劝说,又亲自替他收拾行李,方绍伦只能先答应下来。


    然而,临行前一晚,方府来了一位稀客。


    魏静芬自嫁入袁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尤其有了身孕,更是一应红白喜事都不曾出席。此刻却是满面焦急来找方绍伦,“绍伦,闵礼他这几天发烧,今晚尤其烧得厉害,大夫用了药一点效用也没有……恐怕要送去沪城!”


    这场婚礼,袁闵礼忙前忙后,比他出力更多,难道是累病了?方绍伦忙和魏静芬一块回到袁府。


    袁府愁云笼罩,下人们行色匆匆,送医熬药。房间内丫鬟不断更换着病人额上的巾帕、擦拭着手心脚心,袁夫人坐在一旁垂泪。


    看见方绍伦进来,袁夫人一把拉住他胳膊,“好孩子,你快来看看,像是魇住了,烧糊涂了,老是念叨你们读书时候的事……”


    被褥堆中一张烧得通红的面颊,方绍伦伸手一探,吓了一跳:“烧多久了?大夫怎么说?”


    “前几日只是低烧,用了药,茶饭也照旧。昨儿起突然就烧得厉害起来……”


    袁夫人在一旁老泪纵横,“摔了该养着,叫他不要去厂里也不听,这几日下雨恐怕又受了寒……当初大哥儿也是烧着烧着就……”


    魏静芬心里惊慌,却只能打起精神劝慰婆母,“您放心,明儿一早就转去沪城,大医院有的是办法。这儿有我跟绍伦,您先去休息。您要亏了身子,等闵礼醒了,要怨怪自己怨怪我了。”


    她让丫鬟扶着袁母下去,等室内没有旁人,才小心掀开被子。


    方绍伦俯身细看,大吃一惊。左边小腿肿胀不堪,绷带底下渗出脓渍。


    “这是怎么弄的?”


    “闵礼不肯说,”魏静芬放下被子,又掀开额头的毛巾,“这里也有伤。”她用帕子捂着脸,“我问了随从才知道,他前几天去医馆取过子弹,回来只说跌了一跤……”


    方绍伦心下一沉,若是枪伤,只怕是感染了。袁闵礼秉性柔和,从不跟人结怨,谁会举枪相向?他心头闪过一个人影,不由得咬紧了唇。


    昏迷中的袁闵礼一阵惊颤,方绍伦忙握住他手掌,他半睁着眼,喃喃道,“绍伦,你帮我打壶开水,我今儿就不吃饭了……”


    魏静芬拭泪,“他烧糊涂了,总叫你的名字,说你们读书时候的事情,我只能去请你。”


    方绍伦点头,扯过椅子,在床边坐下,“静芬,你吩咐人收拾衣物,等天亮立马去沪城!”


    第86章  “绍伦,让我背着你。”……


    张定坤等得心急如焚,他接到大少爷要成亲的消息时,刚接手一个矿洞。


    原本的计划是淘一批货先回沪城,但事有凑巧,赵文带着几个搜罗来的人手在茶馆饮茶时,得知帕敢基的一个矿主家逢变故,新开的矿洞半年都没挖到好货,急于脱手。


    接手这种已开的矿洞有许多便利,现成的资质就能省下一大笔,但能不能赚到钱,取决于矿洞里储藏的玉石成色及产量。行家里手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要赌运气。


    张定坤先派觉图和敏登打头阵,又重金请塔沙参详,自己也再三勘察,都觉得这洞里头不是没货,是挖得还不够深。


    时机稍纵即逝,他素性果敢,当即找卢振廷担保,签了契约缴了税款办妥了一系列手续,接手了这个场子。


    玉石行当头炮能不能打响十分要紧,但再要紧也没大少爷要紧,他将赵文赵武留在矿上照应,单枪匹马回了沪城。


    等的这些天半点没闲着,先上伍公馆详细汇报了这大半年的进展。伍爷趁着他回来,将装修落妥的珠宝玉器店办了个开业仪式。


    伍平康请了不少电影明星来捧场,开业当天报刊杂志记者云集,镁光灯“噗噗”闪个不停。店面装修得十分阔气,玻璃柜子里陈列的玉器件件都是精品。


    张定坤不是空手回来的,那驮袋里头,一边是给大少爷的箱子,一边是搜罗来的好货。他搭上了昂觉坤这条线,又向来胆大,反其道而行之,过边境拿着卢爷的印信缴了税款,不等护送,单人快马,腰缠万贯地跑了回来。


    连伍爷看到他从粗布棉絮堆中拎出来的货都吃了一惊。华缅边境的山匪要劫了他,够吃好几年!


    张三爷的回归在沪城的社交场合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他三教九流结交的朋友多,办完玉器店的开业仪式,饭局、舞会邀约请柬雪片似的飞来。霓裳姑娘替他制的一箱子新裳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近一米九的身高是天生的衣架子,华服加身,走到哪都令人瞩目,三天两头上报纸。


    他趁机筹办了个慈善酒会,替普济堂筹了笔善款。又上银行和电报局立了户头、开通了密匙,往后再有急事就能发电报,交易往来、银钱汇款也方便。


    料理完这些琐事,才终于抽出闲暇去长柳书寓找柳宁,大步跨进门,就接收到了柳宁的眼色。他会意地压下笑容,摆出一副来消遣的模样,“给爷准备一桌酒菜,晚上请几个朋友上你这热闹热闹。”


    旁边传来一道清冷声线,“定坤兄。”


    他转头,三岛春明在一群东瀛商人的簇拥下从包厢里走出来。


    “三岛先生,这么有雅兴?”他家大少爷不在跟前,他懒得跟这小白脸称兄道弟。


    “我是闲人,不比定坤兄事忙。”三岛春明面上是一贯温文浅笑,眼底却漂浮着一层冷漠不屑,“才在月城唱了一出大戏,这会又有闲心消遣,定坤兄果然不负风流名声。”


    张定坤这才想起来,当日喜堂之上,这小白脸好像也在场。这是嫉妒他把大少爷拐跑了?


    “三岛先生过誉了,唱戏也罢,消遣也好,总得有人陪着才过瘾。”他面泛得色,“今儿倒想喝一杯,上回也没分个高下,咱俩再喝一场?”


    “改日奉陪。”三岛春明拂了拂衣摆,径直上车走了。


    柳宁仍端着腔调, “三爷——您可算回来了,您快瞧瞧,咱新弄的这地界怎么样?不比原来差吧。”


    张定坤跟着她房前屋后的转了一圈,“唔,是不错。好久没尝过你手艺了,去,弄几个下酒菜,咱俩好好叙叙旧。”


    等酒菜上桌,房门一关,张定坤拿筷子敲着碗边,“这是唱的哪一出?这东瀛来的小白脸经常上你这?”


    柳宁示意他低声些,“三哥,最近生意太好,我新招了不少人,保不齐就有眼线,往后来往得慎重些。”


    她给她哥斟上酒,疾声道,“三哥,这三岛春明可不是普通人。东瀛人在咱北边闹腾的那些事你总该听说了?南边,恐怕是由他来筹划,迟早要有事故。”她这些日子,跟东瀛商圈的人来往密切,掌握也传递了不少情报,摸清了底细。


    张定坤皱眉,要真是这样,事情就麻烦了。


    尽管三岛雄一郎是东瀛军部重臣,但名声不显,东瀛国内局势也颇为复杂。三岛春明来沪城,不是没有单纯经商的可能。若只是个商人,强龙不压地头蛇,不怕他反了天。若与时局挂钩……


    柳宁显然跟他有同样的想法,“三哥,你千万不要跟他杠上。”个人再能耐,在政治机器面前渺小如蝼蚁。


    三岛春明在她面前都毫不遮掩对方家大少爷的觊觎之心,她哥迟早会发觉。“你往印缅找出路是对的,国内形势越来越紧张了。你劝劝大少爷,让他跟你一块走吧。”


    “嗯,我明白。”纵横商场多年,张定坤有十分敏锐的触觉,点头首肯,“我会说服绍伦的,你跟我们一起……”


    “我不能走,三哥,你知道的,我有任务在身。”柳宁坚定地看着他,“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你不阻拦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她起身走到轩窗边,扫视一圈,没有窥探的眼睛,才敢放心欣赏初夏的美景。她深吸口气,“遍地的豺狼虎豹,都把咱华国当成了一块肥肉……可终有一日,这大好河山,我们不必躲也不必藏,想去哪就去哪,想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是一个自由、崭新、美好的国度。”


    张定坤叹口气,拍拍她肩膀,“与虎谋皮,你千万要小心些。”他妹子的志向他很清楚,多说无益。


    他就没有这么大格局,一颗心劈成了两瓣,一半惦记着发财赚大钱,一半牵挂着他家大少爷,哪怕夜夜笙歌,也没法尽兴。


    这一晚跟韩文君以及新闻界几个朋友喝酒聊天到半夜,回到公寓,却见客厅里亮着灯,沙发上有一抹熟悉的背影,顿时一阵狂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绍伦,你回来了?”


    他回沪城有的是地方住,不说私宅,伍公馆都有他的卧房,但他仍旧住回了复兴路的公寓,晚上睡在大少爷的床上,怀里抱着大少爷的枕头。


    尽管闹了一场,他远走印缅,潜意识里这栋公寓仍然是他和大少爷的家。


    尤其进门看到什么都没有变,沙发上有大少爷爱用的抱枕,房间床上是他们共用的被褥,衣柜里挂着大少爷的制服,这一切都令他欣喜若狂。


    然而转过沙发,看清大少爷的面色,却吃了一惊:乌发蓬乱、满面憔悴,脚底下一地烟头。


    他提起了心,蹲身握住大少爷手掌,“是不是老爷子……”


    方绍伦甩开他手,红着眼睛站起身,颤声道,“闵礼的腿,是不是你干的?”


    张定坤松了口气,跟着站起来,“他还有脸跟你告状?”


    “是不是你?”


    “是!”


    “为什么?”


    “为什么?!你心里清楚!”张定坤冷笑连连,他喝了不少,酒意上头,愤懑令他脱口而出,“他碰你这事,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方绍伦面庞涨红,低声嘶吼道:“你有事瞒着我没有?你骗过我没有?”


    张定坤语塞。


    方绍伦重重一拳向他胸口砸过去,张定坤攥住他拳头,卸了点力道,“你他妈疯了!为了他打我?”


    拳头“咚”一声敲在他胸口,方绍伦攥着他的衣襟滑了下去,蹲在地上,又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张定坤赶忙攥住他手掌,“你抽自个干什么?想抽还是抽我吧!”他看着他的神情,觉察到了异常,狐疑道,“怎么?他——死了?”


    “你!”方绍伦不可思议地瞪了他一眼,揪着头发捂着脸,深深地叹气,“你那一枪不光引发感染还造成了神经损伤,约翰逊说他的左腿可能会不良于行……”


    “瘸了?”张定坤愣了愣,“呃,他这个运气……好像不太行……”


    “你还说得出这样的话!”方绍伦站起身推搡他,“你知不知道这对他的家人是多大的打击?静芬因此动了胎气难产大出血!差点一尸两命!”


    张定坤这才有些愧色,皱紧眉头,“孩子没事吧?”


    “多亏是在医院里!”而且是在圣约翰这样的大医院,魏司令亲自到场,医院调集最顶级的人力物力,才算保得母子平安。


    张定坤松了口气,大人造的孽没有殃及孩子就好。他伸开胳膊箍住方绍伦,“这事是我莽撞了,应该打他一顿的。”断几根骨头总比瘸条腿强一点。“你别生气,回头我使人问问他,是想还我一枪还是让我赔偿,让他划个道。”


    他说得轻描淡写,方绍伦气得吐血,攥着他胸口衣领,“这事魏家牵扯进来了你懂不懂,闵礼还替你遮掩!不肯说是谁动的手,但魏伯伯肯定不会罢休……”


    “那就让他知道知道他的好女婿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他顿了一下,“我是说他跟苏娅萍……”


    “张三!”方绍伦眼里要喷出火来,“你不是法官不是神!谁都没有权力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审判别人!他跟谁有什么纠葛都跟你没关系!”


    “他动我的人就跟我有关系!”


    “谁是你的?我不是你的所有物、附属品!”方绍伦怒目而视,“这事跟我有关,你是不是该跟我打个商量……”


    大少爷不承认是他的人,张定坤顿时来了火气,“跟你商量就是息事宁人!我还不清楚你!跟你说过多少次姓袁的不是什么好人!但凡听进去一句也不至于跟人滚一块去!他动你哪了你说清楚,要真让他上手了,何止一条腿,老子要他的命!”


    “你!”方绍伦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跟他打一架,但也晓得不是对手,转身就走。


    张定坤见机快,一把从背后抱住他,“绍伦,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不要吵架行吗?我想你,很想你……”


    他双手牢牢地禁锢住他,用柔软的唇畔去蹭他的耳廓,软语低声,“绍伦,你别生气,是我错了……”


    大少爷吃软不吃硬,止住步伐但显然气愤难平,掰着他的手腕,“松开!”


    张定坤稍稍解开桎梏,叹气道,“你就给我两耳巴子我也不能放手。绍伦,你不要同情姓袁的,他有今天是咎由自取!他对你没安好心,这事肯定蓄谋已久……”


    方绍伦转过身,“你为什么总这么说他?”


    “你不清楚你们两家的恩怨,他肯定是知道的!”


    “恩怨?”


    张定坤踌躇片刻,他要说服方绍伦跟他一块走,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拉着他的胳膊在沙发上坐下,“袁家大少爷被山匪劫持那事你大概还记得?你爹命我带护院驰援,实际上……”


    他避开他的眼神,别过脸,“实际上,是假意驰援,压根没去青山寨!”


    方绍伦呆愣住,“什么?!”


    “这事情有可原,方袁两家争抢西南的地盘不是一两日了,袁大少爷自个莽撞,撞到不要命的匪贼手里是运道不好。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他袁大少爷的命是命,护院家丁的命就不是命?”


    在张定坤看来,方学群的决定没有错,换他也这么干,“你爹不止是你爹,他还是方家的当家人,西南商界的领头羊!但立场不同,看法必定有异,袁二要记恨要报复只要他有这个本事!背后耍阴招,祸害到你头上,那我就不能容他!”


    方绍伦站起身,“不可能!我爹不可能这样……”心狠手辣。


    方袁两家有通家之好,袁家两位公子年年都来拜年,叫着“方叔”,提着礼品,救不回是命,能救不救肯定是错,怕世人指责假意营救更是错上加错。


    张定坤嗤笑一声,“难怪你看不清袁二的真面目,你连你爹都没看明白。老爷子要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方家能有今天?”话既起了头,索性说个明白,“就连咱俩这事,老爷子也算得清楚明白,我算是一路逃进印缅……如果不是运气好,估计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见你。”


    他看着方绍伦脸庞上涌起的惊惶,心头闪过无限怜惜,他家大少爷一直是个单纯的人,总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


    不然怎么会捡了他这个流民,也当成兄弟来对待?


    “绍伦,你跟我走吧。这些恩恩怨怨咱不管,”张定坤攥着他胳膊,语重心长,“袁二要争要抢,给他就是了。他就这么点眼界,国内乱成一锅粥,穷尽心力,也讨不了好。方家有我兜底,横竖垮不了。绍伦,你跟我走……”


    方绍伦从震惊中醒过神,猛地一把将他推开,“噔噔噔”跑上了楼。


    张定坤知道他需要时间理清思绪,没急着去逼他,挨着沙发坐下,丢了根烟到嘴里,吞云吐雾了大半个晚上。


    等天光大亮,他上伍公馆找伍爷说了袁闵礼这事。这事既然出了,就得了结,不能让他家大少爷夹在中间为难。


    伍爷处理这种事情小菜一碟,他深知义子的为人和能力,毫不过问冲突的原因,径直下帖子请魏司令吃饭。


    场面话也说得十分漂亮,“两孩子一个地界来的,日常恐怕有些误会累积,定坤也没想到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愧悔得不行。尤其对令千金,更感歉意,”他打开一只装满小黄鱼的木箱,“这点小玩意当然难以弥补万一。但是事情已经造成了,咱们也只能尽量补救,定坤放了话在我这,是要他一只手还是一条腿绝无二话。或是要别的补偿,老兄尽管开口,便是孩子办不到,我这当爹的也要尽力而为。”


    伍爷是沪城地界的狠角色,但嚣张跋扈这词从来与他无关,不管谈判还是协商,都是这种温和声气,但能让他说出这番话,在他心目中,这个义子显然与亲儿子无异。


    魏司令没料到女婿的腿伤竟是张定坤所为,一时有些犯难。要是寻常人,赔只手脚还不够,但若是张定坤动的手……一个巴掌拍不响,想必是有些恩怨。他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托词让袁闵礼自己提要求。


    袁闵礼自从清醒,一直神色淡淡,既未歇斯底里,也未捶床唾骂,听到泰山大人的问询,抬起头温声道,“没什么恩怨,就是话赶话呛上了,三爷脾气急了些,就拔了枪。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他确实没有想到,会有这个后果。那枪打中他小腿,大夫取出弹片后,并不十分疼痛。他那程子尽是事,海面愈发乱走货更容易,大笔资金流向他的户头,方家拿走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还回来,太忙了,确实疏于护理和休养。


    “这么着吧,三爷如今已自立门户,又有伍帮主的庇护,他原先在方家那些股份想必也不看在眼里,他要肯……”袁闵礼的目光凝视着毫无知觉的左腿,眼底泛起了戾色。


    赔偿要得过重,张定坤不能答应。要得太少,会心生防备。不轻不重,才能让人相信他息事宁人出自真心。


    魏司令一拍桌子,“那必须肯。你安心休养,这个公道我肯定替你讨来。”


    袁闵礼露出歉疚眼神,“劳动岳父大人了。”


    但没想到伍爷转达这个要求,张定坤竟然拒绝,一脸暴躁地满地转悠,“他要钱说个数,股份我已经给绍伦了。”这两日大少爷早出晚归,冷脸相向,他追着说话他也不搭理,房门锁得死紧,他只能睡客房。这是又犟上了。


    伍爷派人将方绍伦请来。


    他有心替两人说合,备了一桌酒菜,饮完头杯酒,先说正事,他温声劝慰张定坤,“袁二公子既想要那些股份,就给他吧,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派人核算过他在方家占股的比例,就加上你那些,与方家也不过将将持平。”


    他转向方绍伦,“绍伦,你回去跟你爹商量一下,如今局势混乱,传统实业不宜再扩张,有些铺子不盈利,能关就关,这股份多少也就不那么要紧了。倒不如集中资源、财力做一两个行当,做大做强,玉石这块,你爹要是感兴趣,咱两家可以联手。”


    张定坤:“义父……”


    伍爷点点头,他熟谙世情,深知张定坤之所以反对,是唯恐股份转移令方绍伦受指摘,他甘愿让出利润,免得孩子为难。伍爷之所以在沪城地界令众人信服,只因他从不一味逐利,能帮就帮,能圆则圆。


    方绍伦不太清楚这些商场上的弯弯绕绕,但想也知道,袁家持股比例过多,方学群肯定不能同意。


    可是在他看来,该给!股份是张三的,他伤了人家腿,赔给人家天经地义。就跟兜里只剩下吃饭的钱,但你欠了债,饿着肚子也得先把钱还了是一个道理。他一口答应下来。


    张定坤要说话,他止住了他,“我爹如今养病,公司里的事都是绍玮作主,我会跟他说好。”方学群自从上次小中风,身体一直不大好,没法事事抓在手里,方二少的权限比过去大了许多。


    他叹了口气,“他肯要,你肯给,这事就这么了结吧。”


    伍爷点头,“是这个道理。”他亲自斟酒,举杯叹道,“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财富权势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有个心意相通的人,三餐四季,共度光阴才最要紧。”


    张定坤目光灼灼地看着方绍伦,大少爷看他一眼,低下头来。


    他这几日情绪低落,遇事有人往外推,有人向内求,他显然是后者。但他并不是个多么敏锐的人,如果张定坤不点破,他能一直活在幻梦里。尊亲慈厚,兄友弟恭。


    不管他爹派人追击张三,还是张三枪伤袁闵礼,这些事说到底都是因他而起……他带着三分自我厌弃,一杯杯的酒水往嘴里灌。


    伍爷看出点眉目,借故离席,留他二人对饮,又吩咐管家不要前去打扰。


    偌大的厅堂里,光线昏暗,桌畔对坐的两人静默共饮。


    张定坤第二日酒醒,其实有些后悔在大少爷面前揭穿他爹和袁二的真面目。将现实的丑陋撕给一个天真的人看,总是有些残忍。他应该在他怀里,不沾一点风雨。


    这会他想喝酒,他就陪着他,不劝解,不辩驳,只是与他碰杯、对饮。


    伍爷窖藏的都是佳酿,今儿启开的这一坛也是烈酒,方绍伦喝到后头就有些喝高了,趴桌子上呜咽了两声,但是没有流眼泪,只是很有些委屈地嚷嚷,“……我他妈招谁惹谁了……嗯?招谁惹谁了……”


    “绍伦,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他隔着灯火看他脸颊酡红的样子,心窝深处软得一塌糊涂,走过去扶起他,“我们回家。”


    “……不回……我要去南城坡看月亮!”南城坡是月城一个小山包,许多个月圆之夜都有他们并肩仰首的身影。沪城哪来的南城坡,大少爷有些醉了。


    “好!去看月亮!”张定坤俯身打横抱起他,抱得毫不费力,才惊觉大少爷又瘦了。他记得他从东瀛回来还有几两肉,都是被这些事闹的,不由得心疼地搂紧了。


    他跟管家打了声招呼,原本要开车回公寓,走出门才发现天空还真挂着一轮明月。怀里的大少爷睁开迷蒙的双眼,盯着天上的月亮。张定坤放弃坐进车厢的想法,抱着人出了门。


    伍公馆的旁边就有一座瞭望塔,七层楼高,倒是个看月亮看星星的好去处。


    大少爷没有醉到走不动路,从他身上跳下来要自己走,张定坤牵着他一只胳膊蹲下身去,“绍伦,让我背着你。”他拍了拍肩膀,“上来,听话。”


    方绍伦犹豫片刻,屈身趴到了他背上。他背着他,拾阶而上。


    许久之前的记忆同时滚过两人的心底,他多少次背着他,趟过河、跨过沟、走过积雪覆盖的庭院……


    大少爷终于承认,也许青春的萌动驱使他对这个人产生了肉|体的欲望,但很久之前他就在他心里种下了信任、呵护、理解以及其它。


    他们并肩坐在瞭望塔的顶楼,夜风穿过城墙拂起他们的黑发,他们的目光凝望着天上的明月,又转头凝望着彼此,方绍伦听到自己清晰的声音,“张三,我爱你。”


    张定坤愣愣地看着他,都忘了要回应。


    直到大少爷主动吻上他的唇,灵巧的舌撬开他的牙关,长驱直入。酒意令他直抒胸臆,亦令他急切索求,很有些迫不及待地啃咬他,张定坤简直有些招架不住。


    亲嘴的地点从塔楼转移到了公寓床上,两人互相撕扯着衣物,直到裸裎相见……当方绍伦满足地喟叹,纵情地呻吟,张定坤觉得这恐怕是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他因而愈发坚硬又愈发柔软,心底像水一样漫开来,恨不得润泽万物。


    第87章  不管时局多艰世事多险,……


    修好的钢丝大床,吱嘎了大半个晚上。沉静了大半个白天,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被窝里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指甲圆润,指节泛着粉意,它揪紧了床单,微青的脉络在天光里绽现……它无力地松开,指尖颤抖着,摊开了柔软的掌心……


    另一只粗大的手掌沿着胳膊蔓延而来,游入掌心,又根根分明地抵入指缝,紧紧地扣住它,将它拖回了被窝里……


    欢娱嫌夜短。两人睡睡醒醒、做做停停,高大的身躯偶尔钻出来弄点吃的喝的,余下的时光都腻歪在床上。


    张定坤将他家大少爷搂在怀里,结实的胸膛抵着他的后背,亲吻着他的发顶,“绍伦,跟我走吧,我们先到曼德勒租个庄园,你想骑马打猎都尽够了。等矿上稳定了,到仰光买套别墅,英国佬修了不少好看的,带花园,还有游泳池,你会说英语交朋友很容易,我们得空就请朋友到家里办酒会,弹钢琴、跳舞……好不好?绍伦……”


    描述的场景委实美好,方绍伦窝在他颈侧憧憬了片刻,抬头亲了亲他的嘴角。


    张定坤掐着他的下巴,“嗯?好不好?”


    方绍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为什么?!”张定坤翻身坐起,皱眉不解地看着他。话都说开了,心意都表明了,还有什么能够阻隔两人在一起?


    方绍伦跟着挪动身体,靠坐在床头,安抚地将他拖进怀里,“张三,我爱你,但我不能跟你走。至少暂时不能。”


    大少爷说爱,张三就软了声气,把头歪在他肩膀上,显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情状,“你把难处说出来,咱俩合计合计。”


    “首先要顾虑的是我爹。他对你无情,对我们兄弟却是没话说。你在印缅也好,他没法再找你麻烦。他现下是什么身体状况,你问灵波也知道,我要跟你走了,怕他受不住。”


    “其次是芳籍,她因为我进了方家,我一走了之,让她怎么办?还有,你想过没有,你整日忙活,我天天在家骑马打猎办舞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张定坤轻啄他面颊,“白天骑马晚上骑我……”


    方绍伦打他嘴,“说正经的。”


    “那怎么办?我还是回沪城?”想也知道不可能,印缅的局面才打开。


    方绍伦点燃一根烟,吸一口,塞到他嘴里,“我爹总说你做生意是有天赋的,你安心去大展拳脚。”他认着看着他眼睛,“我在沪城等你。”


    这句话瞬间就让张定坤放松下来,不管时局多艰世事多险,他会等他,他就什么也不怕了。两颗心前所未有地靠近,情海柔波,令人沉沦。


    他搂着大少爷缠绵地亲吻,直到大少爷用力把他推开,他才喘着粗气道,“可是,沪城离曼德勒太远了……我要挂着你老往回跑,也干不成事。”


    “那你可得忍住。办砸了差事赚不到钱,拿什么买庄园买别墅?”他保险柜里头的存货可是让他挥霍得差不多了。


    “要忍多久?”


    “我爹百年之后……”


    张定坤头疼,“那得多久?!老爷子的身体没差到那份上……”


    “边走边看吧,”方绍伦叹气,“世事难料。我要有闲暇,没准也能上印缅看看风景。”


    “当真?”张定坤的双眸亮起来,泛出狡黠的光芒,“那你可一定要来,卢家那小姑娘追我追得可紧,不带老婆给她看看恐怕不能罢休。”


    卢璧君是西式女青年也是娇纵大小姐,张定坤越是拒她于千里,她越是兴致勃勃往上扑。张定坤坦言有意中人且是男人也不奏效,认定是拒绝她的手段。


    他扬言回月城抢亲,她骑着那匹抢来的“芒扎”追了十来里,在他背后喊,“把你老婆抢回来给我看看——抢不回来我就给你当老婆了——”西化环境下长大的女子,说汉语大胆得令人咋舌。


    方绍伦抬起头,细细打量他的眉眼,熟悉的面庞散发着成熟的韵味,狗东西已经进入男人最好的年纪了。要相貌有相貌,要气质有气质,干劲十足……他修长手指划过成块的腹肌,缓缓向下,一把攥住,“少他妈沾花惹草!”


    被那只白皙手掌这样兜着,张定坤一下就喘上了,方绍伦手里的物什瞬间就有了变化,“那不能够……倒是你找的那姑娘,长得还行又机灵,你可不能假戏真做,否则……”他一把将他搡回被窝里,“我他妈非干死你不可!”


    蚀骨销魂的缠绵,巴不得时光就此停驻。


    可旭日东升西落,裹挟着人向前,张定坤离开沪城那日,方绍伦送他上船。


    两人隔着河岸巴巴地对望,目光中都满是缱绻不舍。但也还算撑得住,这也是好上了就情思牵扯,事实上,分离对两人来说并不罕见。


    方绍伦在沪城求学,后来又留洋东瀛,张定坤远走北疆送货、西行收账,哪次不是一走三五月、大半年?


    张定坤的身旁伸出个脑袋,冲方绍伦挥手,“大少爷保重——”


    回之前,赵武再三恳求,让三爷一定帮他带上鹤仙。鹤仙在普济堂帮忙了几个月,不光身子好了不少,那些矫揉造作的举止也收敛了许多,张定坤肯带他走,他乐得一蹦三尺高。


    汽笛声呜咽着,轮船逐渐远去。方绍伦追着河岸走了一段,停下了脚步。


    两人挥手作别,浑然不知命运的齿轮已悄然转动,许久之后再见面……只能叹一句物是人非。


    —————————————————


    炎夏的清晨,天亮得早,东方刚露出一线鱼肚白,沈芳籍就起了身。


    她先轻手轻脚地收拾了自个,再去推方绍伦,“绍伦,绍伦,该起了。”虽说如今没人来听壁角,但两人是不是睡一间房仆从们总是看在眼里的,为了让方学群放心上松山别墅去养病,方绍伦每个月回来两三次,每次待上两三天,扛了被褥睡沙发。


    等方绍伦起身去了浴室,沈芳籍迅速将沙发上的寝具收进衣柜深处,转身下楼,穿过庭院,去了厨房。


    她脾性柔和,手脚勤快,十分讨人喜欢,孙妈妈将做酸汤米线的诀窍传授给了她,大少爷回家这几天,她总亲手做米线给他吃。


    孙妈妈看她将醒好的面团都拍在案板上,笑道,“大少奶奶,您做您跟大少爷的就好,其他人要吃,有我呢。”


    “不碍事,孙妈,”沈芳籍熟练地揉着面团,“我擀好,回头您给下锅里。这浇头还得再跟您学学,昨儿的米线绍伦一尝就知道不是您做的。”


    她红润的面庞被灶膛里的火光映照着,愈发显得娇艳,孙妈妈不由得咧开嘴,就得这样人美心善又勤快的好姑娘,才能让大少爷收了心好好过日子。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跑近厨房,方颖琳探出个脑袋,“大嫂,你问大哥了吗?今儿下午的义卖跟我一块去吧?”


    “四妹早,我还是不去了,绍伦说教我打羽毛球呢。”她略有些羞涩地垂下头。


    “哎呀,就一会的功夫,你帮我扎了那么多绢花怎么能不去呢?”方颖琳走进来拉着她的袖子摇晃,“总不能吃完饭就打羽毛球吧?这天可热,等我们义卖回来再打也来得及。”


    沈芳籍自入方家,因着婚礼上的插曲,等闲不在外头露面,但月湖府邸里头这一群人却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对她另眼相看。


    张三在婚礼上给新娘子添妆的那一匣子翡翠,方绍伦执意要补偿给她,她却没有心安理得地收下。先让方颖琳挑了两件,三姨娘生辰又送出去一挂水头极好的翡翠项链。


    后来按习俗,娘家人给怀孕的方颖珊送菜,她毫不避讳这位据说十分厉害的大姑姐,跟着去了胡府,送上成色最好的翡翠镯子,又亲手做了一顶虎头帽,一双虎头鞋,话也说得很得体,“宝儿秋天降生,冬天里大概派得上用场。绍伦特意吩咐我,针脚做细密些,大姐看看中不中意?”


    五姨娘在一旁打圆场,“芳籍这针指没得说,跟袁二奶奶比也是不遑多让的。”魏静芬在方府做客的时候跟五姨娘处得好,嫁进袁家,很少出门,五姨娘偶尔去看看她。


    “是吗?”方颖珊接过去看了看,随手搁下,“是不错。”


    方绍伦大婚她并未出席,月城里一应红白喜事都是胡启山出面,但是婚礼上闹的笑话还是听说了,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看着沈芳籍娇媚的面容叹了声,“也是个可怜的。”


    难得的没有出言讽刺,主要是自打怀孕后,她脾气也柔和了不少。


    沈芳籍算是博得了方家上上下下的喜爱,跟方颖琳尤其要好。


    两人年岁相当,之前方绍伦和袁闵礼救下她,两人急着就医,颖琳拿旧衣裳给她换,又安抚劝慰,言语相投,没想到还有成为姑嫂的缘分。颖琳经常拿学校里头的趣事跟她分享,芳籍闲着无事总给她做手绢、做衣裳。


    这回学校搞慈善义卖,她便帮着做了不少绢花。她一双巧手,从小跟着钱氏缝补,早练出来了,做的绢花色泽鲜亮,栩栩如生,夹在头上别在衣襟上都好看,连五姨娘看了都忍不住夸赞。


    方颖琳正跟她歪缠着,门口人影闪动,却是方绍玮走了进来。


    “哟,二哥,今儿起这么早?”


    方绍玮自从挨了家法,改了赌博的恶习,晚上不出去,白天自然起得早些。但方颖琳照旧笑话他,他白了一眼,“碎嘴婆子!”转向孙妈妈,“灵波想吃口酸的。”


    灵波临盆在即,犹如捧了尚方宝剑,放着佣人不使唤,常支使方绍玮要这干那,摆摆娇气的谱。


    孙妈妈道,“酸汤还熬着,等会让小丫鬟给您送过去?”


    “不急,我等着,梅菜包子有没有?我先整两个。”方绍玮在厨房的小方桌上坐下来,目光却不自觉地转向灶台边忙活的身影。


    沈芳籍背对着他,加快了手脚。


    方颖琳告辞,“大嫂,吃完饭我来接你。你先陪我去义卖,回头我跟你们一块打羽毛球。”


    “也好。”沈芳籍点头应允,不免转了个身。目光掠过桌边的人影,他这么侧坐的姿势倒跟方绍伦有三分像。


    她怔了怔,方绍玮已经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相触,她瞬间红了面颊,忙别过头去。


    方绍玮上午巡店,吃完中饭,司机载着他往棉纱厂走,他突然敲了敲背板,“绕道西岷大学看看。”


    小汽车不疾不缓地在校道上穿梭,今日西岷大学难得的热闹,到处是人影,义卖的摊位沿着校道两侧摆放,一直延伸到操场。


    男学生大多梳着分头,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女学生则是一水的蓝布短襟配黑色长裙,因此那抹穿着素雅旗袍的身影显得格外出挑。


    “二少是要找人吗?找四小姐?”司机不解道。


    “不找,就随便看看,你开车绕一圈……绕两圈吧,开慢些。”方绍玮不敢把玻璃窗摇下来,只是隔窗窥视。


    那个穿着旗袍的姑娘从盈满光晕的楼梯上走下来,震慑了他的目光。以至于本来想要在婚事上刁难方绍伦出口气,那莺声软语一求,他就头昏脑胀地答应了帮忙遮掩家世背景,甚至主动说服老管家,“我哥这情况姑娘肯嫁给他就不错了,您还挑什么?!”


    他是实实在在的觉得他哥配不上这个姑娘,花朵般的面容,柳枝似的身段,最令人瞩目的是那股清新脱俗又温柔纯情的气质。


    方绍玮平时应酬多,堂子里、赌馆里、酒局上见过的美娇娘很不少,也算阅美无数了,可他咂摸半天,没有哪一个能跟沈芳籍相比。


    他隔窗看着那抹在展位前忙活的身影,是那样窈窕纤弱。那张带笑的面庞就像今日的阳光一般,灿烂夺目。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一双妙目穿过人群遥遥地看了过来,方绍玮慌不择路,赶忙催促司机,“走走走……”


    司机载着他来到棉纱厂,汽车的轰鸣声刚停下,袁闵礼便从里头走了出来,“绍玮,昨儿安吉的客商弄了一罐白茶来,一年统共二两,还是陈了十年的,快来尝尝。”


    时值仲夏,他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下摆系在西装裤里,乌油油的鬓发梳着刨花水,齐整的伏向脑后,手执一根文明杖,看上去依旧是潇洒倜傥的袁厂长,但步伐走动间文明杖点在地上,能看得出微微地颠簸。


    方绍玮在心内叹了口气,都是那两个不知羞造的孽。张三拔枪相向的原因,袁闵礼含糊其词,但方绍玮情感的天平早已倾斜,直觉肯定是袁二劝他哥,张三怪他多管闲事。


    他迎上去,“二哥有什么好东西尽想着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叫过他二哥,隔了十几年不曾叫唤过的称呼,最近又开始提起来。


    人总容易在弱者面前同情心泛滥,眼下的袁闵礼让方绍玮觉得十分可怜。月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年纪轻轻成了个瘸子,这事要落在他身上,他非找人拼命不可。


    可袁闵礼看他哥面子上,就这么放过了罪魁祸首。虽说赔了些股份……没想到那些股份最后落在了袁闵礼手里,但凭心而论,让他拿条腿换,他是绝不肯的!


    因着这个缘故,他没有过多阻拦张定坤的股份转到袁闵礼名下,还拿了个主意:“爹要上松山养病,这事先别跟他说,等他身子瓷实点,年底盘账的时候我再跟他汇报。”


    方学群的身体时好时坏,每到换季总咳个不停,自从在祠堂里头吐出那口污血,之后便有些止不住,情绪激动、气血翻涌就难免咯血。老管家和账房主管思虑再三,又有少东家一力担保,私下办了转受手续。


    至于跟漕帮合伙经营玉器行当的事,方绍玮不置可否。


    他心里清楚是个赚便宜的事,但涉及资金流动,必然要经过方学群,那股份的事就得扯出来,张三也是初涉这个行当,到底怎么样还难说,等到年底再看情形也行,横竖意向达成了,不怕分不到一杯羹。


    他转目四顾,“烁华烁章怎么还没来?”长日漫漫,四人约了玩花牌。赌是戒了,难免手痒,几个熟人打打小牌无伤大雅。


    袁闵礼亲自沏茶,云山雾罩的一通忙活,将杯盏推到他跟前,“是你来迟了,他们上厂子里查看机器运转去了,等会再过来。你上哪溜达去了?”


    “就西岷大学转了转。”


    “哦?”袁闵礼目露兴味,“是哪个女大学生入了我们少东家的法眼?”


    “别瞎说!”方绍玮脸上露出些窘迫的神色来,“就四妹……还有大嫂她们在那摆摊义卖,我去瞅了一眼。”


    袁闵礼心下微微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转了话题扯些闲谈。


    等烁华烁章过来,四人照旧玩了两三个钟头花牌,方绍玮上周府吃饭,袁闵礼让司机开车往月湖府邸来。


    一进庭院,便看到两三道雀跃的身影在打羽毛球。


    面对他的正是沈芳籍,这个际遇堪怜的姑娘已不是当初拘谨小心的模样,她像一朵遇上了春风的胭脂花,沐浴着阳光雨露,舒展了腰肢,长成了明媚的一簇,难怪令人心神荡漾。


    但袁闵礼的目光还是无法控制地滑向那道背影。


    方绍伦背对着他挥拍,穿着短裤、短袖,露出修长矫健的四肢。他在阳光下奔跑,乌发飞扬,转过来的脸颊上满是笑容,他将拍子递给一旁候着的方颖琳,擦一把汗水走过来,“闵礼,你来了?”


    “你难得这么有兴致,教芳籍打球?”他看了一眼那张汗水浸润过的面庞,白皙底色上沾了一层粉意,与藏在心底的某个画面重叠,他垂下头,“你读书那会,羽毛球、网球都打得好。”


    方绍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他的左脚,面上闪过一丝怔愣,拿毛巾擦着脖颈,“好久没打了,挺累的,休息一会,咱们走走。”


    他大步流星,一回头袁闵礼拄着文明杖,落后一大截,顿时红了脸庞站在原地,又退回去两三步,低声道,“闵礼,我听春明说东瀛有个外科大夫,针灸世家传人,修复腿部神经很有一手,你抽时间去看看怎么样?”


    袁闵礼抬起头,“你陪我一块去吗?”


    “近来沪城游行太多,我恐怕……”


    “那算了,我不懂东瀛语也不熟悉那地界。”


    “我可以拜托春明安排人全程陪同。”


    袁闵礼摇头,“没事,也不怎么碍事,再说吧。”


    方绍伦皱眉犯难,“那我看看能不能请大夫过来一趟,不行的话,我请假陪你去。”


    他私心里对袁闵礼充满了愧疚。


    他是唐突了他,但是道过歉了,解释清楚了,之后娶妻生子再没半点逾越,张三回来一枪把人打瘸了,要是无动于衷、心安理得也枉费两人多年的交情。


    至于上一辈的恩怨,他没法质问他爹,因为他清楚张三说的多半是实情。


    可也不会因此断定袁闵礼心怀叵测,毕竟两家合作多年,袁闵礼兢兢业业,并未过分争夺利益。袁大哥已作古,袁闵礼又伤了条腿,还想要人家怎么退让呢?


    他素来厌烦算计筹谋,只想着大度点,谦让点,在能力范围内补偿点,让这事就这么囫囵过去。


    门房跑过来请大少爷去听电话,袁闵礼抬步走向拿着球拍敲来敲去的姑嫂俩。


    沈芳籍忙过来打招呼,“袁大哥。”当初救她袁闵礼也有份,内心总带着一丝感激,笑道,“您留下吃饭吗?我去厨房说一声。”


    袁闵礼摆手道,“不了,静芬在家等着呢。今天是专程过来请二位,静芬下个月过生日,你们有空的话来府里玩吧,她带着孩子不便出门,盼着你们去。”


    魏静芬跟方颖琳交情不错,之前在美东舞厅跟沈芳籍也见过,两人齐声答应下来。


    “跟绍伦说一声,我先走了。”他看了一眼在门房接电话的背影,转身上了车。


    那头方绍伦接起电话,说的也是一桩生日宴。


    三岛春明略显清冷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绍伦,是明天回来吗?车站接你吧,青松明晚办寿酒,说一定要请你。”


    “接倒是不用,”张三回来一趟,又给他把司机、厨子、佣人配备齐全了,“过生日我得准备贺礼,他缺什么或是喜欢什么?”


    “我怎么清楚呢。”


    “你的——好朋友,你不清楚?”方绍伦调侃了他一句。


    “大少爷能来就是给他脸面,怎敢再挑礼?”三岛春明也浅笑了两声。


    他和方绍伦的关系在他断断续续地交往过几任密友后,有了极大的缓和。方绍伦终于相信,他并非对他个人有企图,确实只是对同性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困惑,以至于频频尝试。


    对于蒋鑫的消失,他给出的解释是“大概听到风声逃走了”,这也很符合幸官四处钻营的行事风格,方绍伦并未起疑。


    三岛春明因此赖上他,“我交朋友的运气似乎不太好,绍伦你要帮帮我。”


    方绍伦领着他去过两次长三堂子,在唐四爷的引荐下,结识了一群沪城爱玩乐的公子哥。


    三岛春明长相俊美,出手阔绰,很受众人青睐,中间偶有同好,但他眼光挑剔,来往个两三次又没了下文。


    倒是最近上园子里看戏,“庆禧班”的大武生青松颇合他的心意。青松身材高大,面容硬朗,长年练功肌肉遒劲,夏天穿得薄,胳膊上的腱子肉在衣裳底下一鼓一鼓的,乍一看有点张三那个调调。


    方绍伦因而有些好奇,难不成,春明其实……呃,嗯,喜欢在下面?可是,看着……又不像。


    春明虽然身材瘦削,但某样物什相当有体量,别问他为什么知道,男生之间一块上厕所、泡澡互相瞅瞅简直是应有之义,甚至上手掏一把都是常有的事。


    更令方绍伦诧异的是,三岛春明跟着沪上的这些公子哥们出入风月场所,相当放得开。


    他们在学校的时候甚少出入这些场合,去看个艺伎表演都不敢把眼睛瞪直了,并不会过分玩乐,春明举止更是端方如玉有君子之风。


    可这遭来到沪城,他原本“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架势收得很彻底,倚红偎翠,谈情调笑,十分里手,像是在京都被禁锢久了,来到沪城这繁华之地,适应环境的同时解放了天性,显出点风流放纵的意味来。


    青松的寿酒摆在一个东瀛风味的堂子里,厚实细密的蒲草地垫脚感柔韧,角落里坐着的和服侍女将三味线弹得“铮铮”作响,应邀而来的众人泡完澡都换了宽袍大摆的浴衣,美酒美食流水似的送上来,众人饮酒作乐。


    三岛春明散着微卷的乌发,枕在青松跪坐的腿上,一手执着酒盏,另一只手却将坐在旁侧的公子哥拖过来,两人对饮调笑,不消片刻,那只手又顺着衣襟游进那人腰腹间……


    浪荡情状令方绍伦自叹弗如,也因此将那个一而再的吻彻底抛在了脑后。


    第88章  昨夜梦君几度云雨。


    在夏季的尾巴上,灵波生下一个女儿,是方家头一个孙辈,方学群十分喜悦,并未因女儿身有所轻视,按绍琮“三朝酒”的规格办了三天流水席。


    原本该爷爷取名,灵波却执意按排辈再加上她中意的字,报上来是“含章”两个字。


    方学群咂摸半天,“良璞含章久,寒泉彻底幽”,唔,为人处事做学问都要有静气,点头应允。


    这位生下来便十分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就叫方含章,是多年后华国鼎鼎大名的“国医圣手”。


    方绍伦大概明白她的意思,“章”谐音“张”,灵波内心始终记得自己是张家人,她对制药一道发自内心的热爱源自家族传承。出了月子她就投入了药厂的建设,小宝宝完全丢给了奶妈和蔓英照顾。


    松山和月湖距离不短,车程要近一日,往返不便,她索性住进了松山别墅。松山别墅有四五栋洋楼,住是尽够了,但方学群在此养病,跟儿媳住一块未免不像样,于是方家几个姨娘便带着孩子轮流去陪侍。


    等小宝宝满了百日,蔓英带着她也去了松山,山里安静,空气又好,她一去就喜欢,一个月倒有大半个月待在那。


    剩下个方绍玮孤零零住在自己那栋楼里,深感寂寞,一天到晚长吁短叹,可这份感慨在一个雨夜戛然而止。


    入秋之后,月城进入雨季。暴雨要么不来,一来就有漫天之势,不到黄昏已是乌云密布天色暗沉,等入了夜更是雷声大作,黄豆大的雨点扯线似的乱飞。


    方绍玮撑着把乌骨大伞从车上下来,雨下得实在大,他穿过庭院,转过长廊,沿着檐边往内,刚走进月洞门,一个温热的躯体“嘭”一声撞进他怀里。


    沈芳籍面红耳赤地抬起头,“对不起,对不起,二少爷。”她比他小,叫二弟不合适,有限的几次称呼都是叫二少爷。


    她从五姨娘房里出来,平日不摆少奶奶的款,没有丫鬟跟随,主楼离她住的院子就几步路,匆匆拐过回廊,穿过月洞门,却跟应酬回来的方绍玮撞了个正着。这也是天意安排。


    方绍玮看她原本只有欣赏和怜惜,觉得这姑娘哪哪都出挑,被他哥扯进这泥潭里,着实可惜。可这一撞,温香软玉搂满怀,瞬间就起了些别样的心思。


    富家公子哥的感情向来是顶充沛的,蔓英跟他青梅竹马,少了些旖旎情怀。灵波狡黠灵动,脾性却不够温柔,生了孩子跟完成了任务似的,一门心思捣鼓她的药材,连话都不怎么跟他说了。


    天上掉下个芳妹妹,不光长得漂亮,脾气温和,还是他——大嫂!这禁忌感让人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要真是大嫂他也不敢肖想,可婚礼上那一出,外人不清楚底细,他还能不清楚?他哥追着张三去了,丢下新娘子独守空房,那不管不顾的劲头怎么可能断得了?


    他在觊觎之余,又多了几分怜惜。一个男人要是欣赏、可怜一个女人,再加上一点外部的诱因,轻而易举就能陷入爱情。


    方绍玮又一次产生了恋爱的感觉。他不是多有心机的人,感情向来外露,多亏叔嫂的身份带来一点桎梏,但聪慧如沈芳籍,还是很快就察觉到了。


    月湖府邸的花园鲜花四季不断,一入秋更是姹紫嫣红开遍。方府的主人们都不喜欢太过于匠气的修剪,放任各种品目的鲜花这里一层那里一簇随意堆叠。


    溪涧边长了一层秋海棠,开得正好。这花喜光但忌水,长在水边倒不如采去插瓶。沈芳籍踩着阶边鹅卵石,小心地伸手……斜刺里伸出只胳膊,抢在她前头把那丛花薅了去,等她起身,得意洋洋地递给她,“喏,给你。阶边滑,小心摔倒。”


    他穿着西裤皮鞋,刨花水将鬓发梳得油光发亮,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举着花,摆了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姿势,“宝剑赠英雄,鲜花献……”


    “谢谢二少爷。”沈芳籍打断他,也不接那花,转身就走。


    “哎……”方绍玮沮丧地摸着后脑勺,这是怪他唐突了?正眼都不看一眼。他总比他哥要长得俊俏吧?看得上他哥看不上他?不可能!


    *


    深秋前,月城的老字号裁缝铺上月湖府邸量体裁衣,冬季的皮袄斗篷要提前缝制,姨娘们年岁渐大,身材不免有变化,年年都要重新量,皮料皮毛也要选。


    厅堂里热闹非凡。


    芳籍向来勤快,苦水里出身也没什么架子,看裁缝师徒俩忙个不住,站一边帮着扯扯米尺,参详一下内里的面料。众人陆续量完,转身去吃饭。


    裁缝累了大半日,收东西就准备走人。芳籍欲言又止,冬季的袄子她是没有的,却也不好意思张口,方绍玮从大门外走进来,取下墨镜,高声道,“大嫂,大哥特意打电话来,让给你多做几声衣裳,你们新婚可不能穿得太素净。”


    方绍伦自然不会心细至此,方绍玮是隔着玻璃窗子看到她那副窘态了。裁缝立马搁下箱子,回转身,“哎呀该打!都忘了大少奶奶了,您快请……”


    沈芳籍看了他一眼,他冲她夹了夹眼睛,她皱眉转过了头。


    *


    天阶夜色凉如水,明月高悬,沈芳籍推开轩窗探头凝望,在习习夜风中感受着深秋的凉意。丫鬟给她披上一件斗篷,“大少奶奶小心别冻着。”少顷,又端来一碗红枣甜羹,“少少吃一点,睡得香,明儿气色也更好了。”


    她待上下都一样和气,伺候的仆从们自然也投桃报李。


    对沈芳籍来说,短短半年,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衣食无忧,还呼奴唤婢地当起了豪门少夫人,她回想前尘过往,很想念远在沪城的大少爷。


    如果没有他,她大概还在苦水里挣扎,不知会沦落到怎样的境地。她对方绍伦的感激无以言表,至于那些暗涌的情愫则沉淀成了另一种感情,有的人会让你觉得这辈子不管以什么方式,能跟他有所牵扯,终归是种幸运。


    她倚窗陷入沉思,等醒过神,耳边萦绕着一阵箫声,音色空灵,呜咽不停,似在诉说着难言的心事。她聆听半晌,好奇问道,“这是谁呀?”


    丫鬟笑答,“二少爷。好久没听他吹了,还怪好听的。”


    沈芳籍“啪”一声关上了轩窗。


    箫声吵了大半夜,令她难以安眠,烦恼忧愁一齐袭上心头。


    方家样样都好,唯一令她烦恼的只有这位二少爷。见天在她跟前转悠,那兴味的眼神总令她回想起在美东伴舞的日子,那些男人们的目光与他如出一辙,搭在腰上的咸猪手,就跟那晚撞到他怀里时不知规矩的胳膊一样令人生厌。


    他知道内情,不把她当大嫂她能理解,可就能把她当成调笑的玩意么?娇妻美妾还不知足,还妄图来染指她,简直不知所谓!


    婚礼上那一出,方府的众人多少知道内情,不至于当真责怪她。可要跟这位二少爷有牵扯,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那明目张胆的眼神可有半点替她着想?


    兄弟俩皮囊或有相似之处,心性却相差太远。为什么同样的家庭环境,会教养出差别这么大的两个人呢?


    这个疑问在不久后的袁府生日宴上得到了答案。


    因是散生,袁府没有大肆铺张,魏静芬也只邀请了方府几个女眷、袁家几个旁亲,置了两桌席面,又按惯例,请了两个女先儿说说书、弹弹琴。


    袁雨晴托腮叹气,“还是想听大戏,月城如今也没什么像样的戏班子,都往北边去了。”


    袁雨彤戳着碟子中的蜜枣,“确实难啰,二哥和方家大哥哥也不在,再没人票戏给我们听了。”


    “二哥就算在也不肯唱的了,除非大哥哥跟他一块……”


    沈芳籍不由得惊奇,“绍伦还会唱戏?”


    袁雨晴点头,“唱得可好了!”她历数起方绍伦的优点,想在新嫂嫂面前卖个好,“大哥哥真是什么都会,小时候还给我们做风筝来着,比坊市上卖得还好看,做的凤凰拖着两条长长的尾巴,飞得可高了……嫂嫂嫁给大哥哥真是有福气了。”


    “可惜那个凤凰风筝了,大哥哥做了好多天才完工,”袁雨彤撅着嘴巴,“只飞了一次就让方家的二哥哥弄坏了,还跟方叔告状,方叔骂大哥哥‘玩物丧志’,之后的风筝就都是买的了。”


    “你还怨怪这事呢?方二哥现在可好了,上回来府里喝酒,不是还给你带了一盒子珠花?”


    “那他以前是很讨嫌嘛……”


    “谁让他是周家婶婶的孩子呢?总高人一等似的,小时候颖珊姐也经常骂颖琳。”


    “我们家可不这样……”


    沈芳籍听姐妹两人嘀嘀咕咕,心里对方绍玮愈发反感,难怪上次在沪城他那样气势汹汹地质问方大哥,还想动手来着。原来自恃嫡出才如此嚣张跋扈,她心里很有些为她的方大哥鸣不平。


    黄昏的时候散了席,方府几个女眷正准备告辞,袁闵礼穿过苍翠的庭院走进厅堂。


    他穿着西装,俊面玉颜,虽然拄着文明杖,但步态不疾不徐,依旧潇洒自如。另一只手则握着一大把粉色郁金香,用玻璃纸包裹着,装点得十分漂亮。


    他缓步而来,将花束递给今日的寿星,“生日快乐,静芬。”俯身向前,在众人的瞩目中,按西式礼节亲了亲她的面颊,魏静芬害羞地低下头,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喜悦。


    几个小姑娘都到了谈婚论嫁、憧憬爱情的年纪,“哇”的一声闹腾开来,“二哥好罗曼蒂克呀。”“这花可真好看。”郁金香这个品种,即使在四季都有鲜花盛开的月城也不多见。


    身后的司机将手里提着的裱花蛋糕搁到桌上,凑趣的笑道,“二爷特意打电话到沪城订的蛋糕,中午的火车才送来,说少奶奶在家过生日时最爱吃这个口味的。”


    “啧啧啧,难怪嫂子刚一直就朝门口望呢,原来是惦记着……吃蛋糕呀!”众人笑闹作一堆,魏静芬将手里的孩子递给奶妈,吹了蜡烛,给大家分食美味。


    沈芳籍也分到了一块,小勺子送到嘴里,格外香甜软糯,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她忍不住偷瞄袁闵礼和魏静芬,两人真是相配,凑一块逗着孩子的画面是那么美好,令人艳羡。


    她看得入神,袁闵礼抬起头,两人目光相触,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袁闵礼笑道,“芳籍,老管家前两日托我给他弄样东西,你给他带回去吧。”


    沈芳籍于是起身,跟着他穿过月洞门,走进厅堂内间。


    外面客厅开阔大气,里头小间陈列着各式茶叶、酒具、舶来的咖啡等等,是个储藏的场所。


    袁闵礼从架上拿下一个木盒递给她,低声道,“这里头是福|寿|膏,你可拿好了,别让绍琮他们几个小的误食了。”


    “福|寿|膏?”沈芳籍手抖了抖。


    她爹离世前,痛得厉害,躺在床上直叫唤,“……芳……骨头缝里都疼……弄口烟给我抽抽……”这烟就是指的福|寿|膏,她在学校的时候听过宣讲,这玩意不是好东西,可她爹病入膏肓,几次三番都靠这个捱过剧痛。


    那时富商还在新鲜头上,听了她的求恳,给她弄了一匣子。晚上床帷间,还逼着她也试了一点,吞云吐雾间,灵魂似乎飘然而去,只剩肉身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害臊,任人摆布……


    过后,富商还感叹了一句,“这玩意可真是好东西,就是金贵……最多这些,再要可没有了。”


    她不禁拉开木盒盖子,瞄了一眼,“咿?”与她之前见过的不一样。


    “这是外国货,提纯过了,没那么伤身体,老管家这两年一入秋就风湿痛得厉害,抽两口舒服点。”


    袁闵礼似乎清楚她的疑惑,随手拈出一根,雪茄大小,放在火上燎了燎,一股淡淡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


    “偶尔抽抽没事,但也不能多抽,不然一天到晚只想着松快,”他吮吸了两口,轻烟笼罩在眉梢,“可就玩物丧志了。”


    他抿了抿唇,又叮嘱了一句,“你避着点人给他吧,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芳籍点点头,袁闵礼转了话题,“方叔快回来了吧?山上也冷了。”


    “六姨娘上个星期才回来,说山里一点也不冷,空气好,老爷子觉得舒坦,兴许要住到过年呢。”方学群在松山养病,除了三姨娘管家不得闲,其余几个姨娘轮着班去看望。


    “绍伦这个月没回来?”方学群不在府里,方绍伦就回得少了。


    “嗯。”


    袁闵礼叹了口气,“你别怪他,他也是没办法。当初去东瀛,就是周舅爷担心他跟绍玮抢家业,撺掇着方叔送他去的。回来两个月,又立马赶他去沪城做事……哎,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他似乎自悔失言,掐灭了烟,“时局不好,炮火连天,总担心他在沪城的安全。”


    沈芳籍点头,“我知道袁大哥是为绍伦好。”


    袁闵礼送她出去,“我上回跟他说,我这腿脚不便,让他回来帮忙管管厂里的事,他一味让我找绍玮……你得空帮我劝劝他。”他放低了声音,“一家人不说外话,绍玮向来好玩好享乐,哪里比得上绍伦……”


    沈芳籍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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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沪城今年的冬天来得早一些,刚过五点钟,天色已暗沉。北风呼呼地刮着,街面上被扫得干干净净。


    司机将车停在楼道口,俊秀的身影跨出车厢,几步就上了楼,打开公寓门,将钥匙挂在门厅,摘下围巾、手套,佣人殷勤地迎上来帮他脱大衣,他摆了摆手,“用不着。”


    厨娘显然听到门厅的动静,端着托盘从厨房走出来,“少爷回来了?马上就能开饭了。”她戴着白色圆帽、嘴上挂着个围兜,是大户人家厨娘十分讲究卫生的作派。


    张定坤在沪城等他期间,左挑右选,将这三人配齐了,又签了长契。他自己是泥坑旁都睡得着的人,却觉得他家大少爷理所当然要有人伺候。


    方绍伦也没有推辞,他明白,对张三来说,接受他的安排和照顾就是一种无言的承诺。


    他没急着吃饭,开口问道,“电报拿回来了吗?”算算日子该到了。


    “拿回来了,给您放茶几上了,还有一封请柬,自称是关家人送过来的。”


    “关家?”方绍伦蹙了蹙眉,将请柬撇到一边,先打开那只牛皮纸信封,抽出来薄薄一张字条,又“嚓”一声塞了回去,红晕漫上他的耳廓,惊鸿一瞥的几个字却刻印在脑海里:“昨夜梦君几度云雨”。


    这个张三!一个字几十块用来发小黄文!不是“吻你千万遍”就是“爱在心口”,这也是方绍伦不敢亲自去电报局的原因,虽说装在信封里,电报员早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窗口后的眼神总带着探究和戏谑。


    尴尬是有的,但是不能否认,甜蜜更多点,在即将到来的寒冬,有人念着你爱着你,怎么能不叫人感到温暖呢?


    羞恼随红晕慢慢散去,他扔掉信封,又看了一遍,塞到裤兜里,随手打开那张请柬。


    “绍伦兄台鉴:


    余素喜绘事,此次跟随导师国外写生,以拙笔涂抹,得数十幅油画,虽未臻妙境,亦自得其乐。特定于‘寻珑雅馆’举办小展,诚邀阁下拨冗莅临,不吝赐教。


    小展定于本月十四开幕,望阁下勿辞,届时驾临,以慰鄙怀。


    敬颂时绥!


    关瑾


    即日”


    哟,关文珏回来了?还要开画展?


    对这位喜着奇装异服、个性鲜明的关兄,方绍伦有三分佩服。家世相近,但他比他大胆得多,年纪极小就明确自己的取向,被放逐到欧洲也不改其志,很有点敢爱敢恨的作派。


    但他对张三的追逐也令他厌烦,不光出言挑衅,还跟到英国去,方绍伦当时不能说一点恐慌都没有。


    在大少爷的认知里,这样东西属于别人,这个人跟别人两情相悦,他是绝不会伸手的。但关文珏显然是只要抢得到,就是他的。


    他将请柬搁到一边,准备去吃饭,手边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接起来,直接用东瀛语说了一句,“摩西摩西”。


    “怎么知道是我?”三岛春明在电话那头笑道。


    “这个时间除了你也没别人了,”方绍伦也笑道,“今儿不管什么局我都不去了啊,家里饭菜都上桌了。最近有点累,想好好休息一下。”虽说他也是热衷玩乐的年纪,但最近跟着沪城这些公子哥们混,频繁的宴饮让他觉得乏味。


    “恐怕你休息不了……”电话被转交到另一个人手中,魏世茂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今天过生日,在德庆楼摆酒,绍伦兄也不给面子嘛?”


    魏世茂和魏静怡留洋东瀛,跟三岛春明有交集,这次他跑回来过年,更是天天都跟三岛春明混在一块。


    又过生日?每晚的宴饮不是有人过生日就是介绍女朋友给大家认识,换成别人,方绍伦指定得推了,但魏世茂开口还真不好推却。


    他在魏公馆住过一段时间,眼下这份工作也多得魏司令照应,魏世茂又只是假期回来一段时间,他只能笑道,“那必须给,等着,就来。”


    起身穿了大衣,拿着手套走出了门。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沪城是东方排名第一的大都会。而德庆楼则是沪城出了名的销金窟,它位于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交界处,采用会员制,会费相当高昂。


    整体建筑风格为英国维多利亚式,内部设施豪华,占地广阔,设有中西餐厅、豪华赌场、土耳其蒸汽浴室等设施,大量穿着性感的女招待穿梭其间,为客人提供贴心服务。


    一旦成为会员,所有享受全部免费。羊毛出在羊身上,赌局抽水也高得吓人,但其高端形象吸引了不少富商巨绅、达官贵人和各界名流,一晚上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


    听说伍爷有参股,但他本人极少去楼里休闲,有次方绍伦去伍公馆吃饭,伍爷还特意叮嘱他,“……偶尔玩玩无妨,经常在里头混的不要与之深交……”这样的场所必然背景深厚复杂,伍爷身在名利场,有些股份想不想都得来一份。


    方绍伦大概明白他的意思,越是国难当头,国人越容易纸醉金迷、纵情享乐,沪城赌博已蔚然成风。金钱能够滋生的罪恶实在太多。


    阔大的玻璃门两侧站着年轻英俊的门童,躬身替他拉开门,轻柔的音乐瞬间进入耳膜。


    女招待迎他上了二楼的豪华包厢,包厢里站着的两个走上来替他宽衣,三岛春明和魏世茂跟五六个公子哥正在喝酒,桌上珍馐罗列,却没动筷子。


    “特意等着你来开席。”魏世茂拖着他坐下,一只小巧银杯酒盏已搁到他眼皮底下,“来迟了,先罚三杯。”


    “哪里迟了?菜都还热着呢。我可是接到电话就出门了。”方绍伦不敢轻易应战,酒喝急了容易醉,在座好几个海量,几轮下来非整趴下不可。


    三岛春明替他解围,姿态优雅地举杯,“头杯酒该敬寿星才是。”众人给面子的端起酒杯,一齐敬魏世茂,算是拉开了这局的序幕。


    平日里聚一块无非吃喝玩乐,饭桌上总免不了拼酒,各种由头都能成为满饮的借口,方绍伦自感今日状态不佳,时不时尿遁,众人自然不依,揪着他笑闹,拉扯间裤兜里那张电报带了出来,掉在地上。


    方绍伦暗叫“不好”,伸手去捡,却被旁边一个箍住了肩膀,另外一个眼疾手快一把扯过大声诵读出来,顿时“哈哈哈”的笑声响彻包厢。


    “……几度云雨?哈哈,是嫂子吗?月城到沪城用不着发电报吧?”魏世茂只知道方绍伦结婚了,没见过新娘子。这里头知道内情的只有一个三岛春明。


    方绍伦窘得面红耳赤,不敢去看对面那道灼灼的目光。可其他不知道内情的也没放过他,拿筷子敲着碗,改了一首当下的流行歌曲,尖着嗓子哼:昨~夜~梦~君~几~度~云~雨……


    这真他妈的——只恨地上无缝!


    经此一番,方绍伦不得不端杯。找借口提前走人家说你开不起玩笑,可但凡敬酒推脱,这八个字必定要拿出来当酒令,大少爷不好再装相,拿出真酒量,一杯一杯灌过去,将这些碎嘴子都堵上。


    三岛春明看着饭桌对面那张逐渐蒸腾起红晕的面庞,手指在口袋里摩挲着那只小小的陶瓷瓶。这样的场合,不管掺在哪杯酒里都是轻而易举。稍作安排,便能得偿所愿。


    张定坤便是这样,得到了他、控制了他,并最终驯服了他吧?让原本心高气傲、意气风发的青年,甘愿被欲望驱使,臣服于情爱。


    他手指攥紧,片刻后又松开。他不屑于效仿他人,若只是为了肉|体的欢愉,他何至于此。


    从饭局到赌桌再到按摩室,方绍伦不可避免的喝醉了。七八分醉,尚余一二分清明。


    众人簇拥进蒸汽浴室,像掉进了王母娘娘的瑶池里,云雾蒸腾间眼迷神昏。


    方绍伦手脚绵软,有人替他剥去衣物,一件件,慢条斯理。他认得出是三岛春明,心里顿感难堪,好在他很快替他围上了浴巾,令他松了口气。


    他搀他坐进池子,“醉酒不宜久泡,随便洗洗,去睡吧。”穿着清凉的女招待走过来替他按摩着脑袋,方绍伦渐渐模糊了意识……


    等清醒的时候,床头微光倒映在他的眼角,宽阔的房间里并排摆放着两张床,除了他没有别人,但浴室里却传来暧昧的声响,水流涔涔,有人似痛苦似欢愉的低叫……


    方绍伦稍一凝神,忙把被子拉过头顶。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岛春明走过来将被子掀开,“醒了?要不要喝水?”他赤裸的胸膛上犹有汗珠滚动,肩颈处红痕毕现。


    方绍伦顾不上回答,转目四顾,“人呢?”


    “走了。”


    “走了?……是青松?”


    三岛春明摇头,“楼里找的,干净顺眼就行。”


    方绍伦瞪大眼睛,“可是青松……”


    “绍伦,我对他没有忠诚的义务,他对我也没有,”三岛春明给他倒了杯水搁在床头,又点了根雪茄咬在嘴里,“其实肉|体的欢愉很多人都能给,你大概是没有试过别人?”


    方绍伦坐起身喝了口水,“确实没有。”


    “想不想试试?”三岛春明将烟架在烟灰缸上,浴巾一扯往旁边床上一扑,手肘撑头,看着他露出狡黠笑容,“任君采撷。”


    他裸着的身材相当有看头,修长的线条,白皙的肤色,那些纵横的伤痕像画笔的涂抹,镌刻在他的背上。之前在学校从没这样敞开过,大概是觉得方绍伦已经清楚他的底细,无需再遮掩。


    方绍伦抓起一只枕头丢过去,“省省吧你。”他捡起架在烟灰缸上的雪茄吮吸了两口,这事的愉悦毋庸置疑,但如果没有情感的融合,他无法深入别人,也绝不肯让别人深入自己。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别人不行?”他确实很好奇,一样的流程,一样的高潮,换个人,为什么不可以?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哪个都能带给他快乐。


    “因为……”烟雾升腾,方绍伦垂头低声,“我爱他。”这三个字说出口,奔涌的情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那是一种名为“思念”的东西。


    静默片刻后,三岛春明出声打断他的沉思,“或许……我应该谈个恋爱?”这种浪荡的日子该结束了。


    哪个都能带给他快乐,但哪个都不能令他完全快乐。频繁地宣泄欲望,并未给空寂的心灵带来满足与安宁,他仍渴望着对面床上的那个人,愈发的渴望。


    可他看着雪茄在方绍伦指尖燃烧,侧脸的轮廓隐在光晕里,鸦翅般的眼睫垂下来,试图隐藏那份落寞,突然就深刻意识到了他的身心,已有归属。


    三岛春明心底漫上一丝苦涩,不管甘不甘愿,他都来迟了。


    如果他能爱上别人,享受灵肉的结合,拥有“昨夜梦君几度云雨”的旖旎情思,或许就能忍得住破坏、掠夺的欲望。


    第89章  他输了这场爱情争夺战,……


    画展开幕那天,方绍伦携三岛春明一同前往。


    三岛春明直言想谈个爱情,只是遇不到心仪的对象。方绍伦看着那张请柬,萌生出介绍这两位认识的念头。


    关文珏外表俊俏,见识丰富,又特立独行,对世俗规则不屑一顾,春明向来欣赏这一类型的人。缘分的事谁说得定呢?


    他兴致勃勃地提出这个建议,三岛春明似笑非笑,“关家?”


    方绍伦把关文珏家世、留洋的背景一通介绍,末了问道,“如何?”


    “极好。”


    得到首肯,方绍伦特意送了张拜帖去关府,言明将给文珏兄介绍一位新朋友,又叮嘱三岛春明务必捯饬得个性些。


    他记得张定坤穿一身樱草绿的西服登场时,关文珏惊艳的眼神,之后念叨过多次“三哥品味不凡”,大概艺术生比较青睐有个性的着装。


    与三岛春明在画展门口会合时,方绍伦眼前一亮:一件及膝的黑色皮草大衣,必要这种个高且腿长的人士才能驾驭,否则显矮。领上一圈油亮的皮毛,衬得白净面庞愈显精致,周身并无别的装饰,但有这一件就尽够了。


    张定坤也穿过皮草大衣,不过款式不同,气质有别,在他身上是狂野,在三岛春明身上却是矜贵。


    方绍伦嬉笑着给他打了个千,“见过光华公子。”东瀛古典著作《源氏物语》中的光源氏曾被称为“光华公子”,拥有出众的外貌和丰富的情史,拿来调笑三岛春明绝对合适。


    他近来心情松快许多,在沈芳籍的帮助下,他爹总算停止对他的围剿,安心在松山养病。张三虽然远走印缅,但两人心心相印,也算尘埃落定。新结交了一批朋友邀约不断,工作上也没什么纰漏,称得上百事顺遂。


    不过这份好心情,在走进展馆,看见那幅悬挂在大厅中央的巨幅画作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寻珑雅馆”是一栋园林式建筑,赏画的同时还能赏景,画界名流以能在此办展为荣,凡有展览,各界人士都是趋之若鹜。此刻大厅里人头攒动,装束各异的众人高举着酒杯,热络地攀谈,品评着画作。


    此次画展展出了百余幅佳作,多以油画为主,但最受瞩目的是大厅中央那幅人体油画。


    人体素描和油画在画展上并不罕见,民国初年,沪城的美术学校已使用男性模特进行写生。前两年一位女画家的自画像《赤条条的我》也引起过广泛关注。


    这一幅以巨幅尺寸和极为写实的笔触瞬间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


    那是一具健壮的男性躯体,他侧卧在黑丝绒质地的高背沙发上,以肘支颌,闭目假寐。毛发十分的浓密,洋溢着性感的气息。肌肉线条清晰有力,充满力量的美感。


    他的面上覆盖着一张孔雀翎毛面具,为其增添了几许神秘。光影的处理强调了立体感,细腻的笔触则描绘出肌肉的起伏和质感。


    从宽阔的肩膀到坚实的胸膛到……,每一处都显得生动而真实。


    即使他合着双眼,热烈的诱惑扑面而来,蓄势待发的欲望似乎在说明,下一秒他将睁开眼睛,邀请对面的人共赴一场情爱之旅。


    不光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几名记者更是追着作者采访,“请问关先生这位模特是华国人吗?”“采用的是纯写实手法吗?有没有进行部分夸张?”“方便透露模特的具体讯息吗?”“您是在什么状态下创作的这幅作品呢?”


    被人群包围的关大家对所有问题一律避而不答,他才不在意这些报纸杂志的专访,学绘画办画展对世家子弟来说算不务正业,风头过了,还得挨骂。


    不过挨骂也值得!他已经发现了矗立在人群之外的两抹身影,拨开众人,风度翩翩地走过来,“哟,二位大驾光临,关某不胜荣幸。”


    方绍伦看着那幅人体油画,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定在了原地。他的面色逐渐涨得通红,又变得煞白。


    他清楚地记得张定坤从英国回来时那慌乱的神情,说起画了一幅画时那左支右绌的窘态。


    原来是这样的画。


    三岛春明一番扫视,已经明白方绍伦面色大变的缘由,月下窥见过的壮硕躯体此刻跃然于画布上,愤怒和厌恶瞬间席卷而来,怎么敢?!他怎么敢?!


    关文珏用挑剔的目光瞄了一眼三岛春明,近来嗤声沪城的东瀛公子皮相不错,衣品也好,可惜不是他喜欢的类型。男人就要雄壮健美,才能令人臣服、献上热忱。


    “这位想必就是绍伦兄要介绍给我认识的三岛先生?幸会!”说着幸会,他两只手还插在裤兜里,透着几分傲慢。


    而三岛春明也没有跟他握手的意思,他的目光凝注在方绍伦脸上。


    关文珏状若亲昵地拍了拍方绍伦肩膀,“绍伦兄真是慷慨,什么朋友都肯介绍给我认识。大概也不会介意我给三哥画的这幅画……”


    他隔着拥挤人群,抬头看向那幅心血之作,嘴角泛起得意的笑容。当时温泉池子里惊鸿一瞥,他废弃十余遍画稿,才描绘出最满意的状态,代替原作上的萎靡不振。


    耗时三个月,就等这一刻!


    他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方绍伦的神情,在他转头看过来时,他也转过面庞与他相对,赤裸裸的挑衅,毫不遮掩。


    所谓风度,是属于赢家的,他输了这场爱情争夺战,怎么就不能使点坏呢?


    方绍伦凝视着关文珏,“你跟他……你们俩……”似乎显而易见,但他不信,他警告过张三,张三也赌咒发誓说没有。


    可是这姿势单凭想象,能画出来吗?他的目光掠过画作的局部,耳廓漫起红晕和羞恼。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部位的状态,微勾的前端在某些时刻带给他难以言说的刺激和无法否认的快乐。张三将他搂着,在他耳畔叫嚣,“这叫天赋异禀……”得意洋洋的嘴脸犹在眼前。


    关文珏皱眉道,“三哥没有跟大少爷汇报吗?”他佯装失言地掩嘴,“啊,抱歉,我答应过三哥不说的,可这幅作品我是真的很满意……不过你放心,我与三哥只有肉|体的交流,绝无爱情的注入。”


    他从伦敦溜回来,敢办这个画展,敢挑起这个事端,自然是知道张定坤远走印缅,不在沪城。


    至于张定坤要怎么跟他的宝贝大少爷解释,能不能解释清楚,他才不在乎。一想到张定坤百口莫辩的样子,难言的畅快涌上心头。


    虽然没有睡到他,但凭这遭也能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吧?他难得看上一个男人,手段使尽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给他留下点什么,他委实难以甘心。


    更何况他一回沪城就听到了方绍伦的婚讯,张定坤心心念念大少爷又怎么样?还不是结婚了!不管真婚还是假婚,他对这种遮掩的行径都十分看不上。


    爱又不敢认的懦夫凭什么得到诚挚的爱情?就该让他也尝尝嫉妒噬心的滋味。


    “绍伦,难道你生气了?啊,我忘了,三哥跟我跳舞你都说要打断他的腿哩,”他得意地勾起唇角,“可是舞会嘛,大家都喝多了,大少爷想必可以理解?”


    如愿看到方绍伦变了面色,他倍感愉悦,还想再说上几句风凉话,一旁静默不语的三岛春明打断了他,“酒喝多了可以理解。”


    他睨了他一眼,“话说多了……就要小心,贵国有个成语,叫祸从口出。”


    “是吗。”关文珏丝毫不以为意。这东瀛来的小白脸还敢威胁他?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三岛春明拖着方绍伦转身走出了展厅。


    他步伐疾速,方绍伦被拉着走了一段路才在迎面的寒风里回过神,一抬头吓了一跳,三岛春明满面阴沉,眼眸里似要喷出火来,钳着他胳膊的手腕也跟铁爪似的。不夸张的说,他从没见过他如此愤怒的模样。


    方绍伦停下脚步,“对不起,春明……”他夸口要给他介绍一个新朋友,却闹了这么一出,确实令人生气。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绍伦,”三岛春明回身凝视着他,“你只对不起你自己!你喜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为他罔顾家族、对抗婚事,他对你连基本的真诚也没有……”


    方绍伦连忙辩解,“不是春明,肯定有什么误会!张三不可能……”尽管心里也气得要死,他的第一反应仍是维护他。


    “误会?!证据还挂在那里不是吗?”三岛春明只觉得胸口蕴着一团怒火,在他看来,那个流民能得到方绍伦的爱情,应该要感激涕零。


    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他,以卑鄙的手段得到了他的身体,却与之前的旧情人藕断丝连,现在又与他的朋友借酒媾和……


    “绍伦,收回你的爱情!不是只有他能满足你的欲望……”他仍紧攥着方绍伦胳膊,“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在疑惑的眼神面前,收了回去,“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与张先生的关系。”


    恢复清冷的眸光扫过方绍伦的面庞,同窗三年,他了解他的性情。军校里你追我赶的各项竞技,他从不肯相让,但如果有人苦苦哀求想要品尝一下胜利的喜悦,他多半会停下步伐。


    他太心软,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将他拉出这个泥潭。


    三岛春明松开手腕,转身离开。


    方绍伦愣在原地,看着离去的背影,愀然不乐。这回真的丢脸丢大发了!他踱步到电报局门口,踌躇半晌,还是没有进去,怎么问?三言两语怎么问得明白?


    那幅油画不断在脑海闪现,他清楚张三那方面的欲望有多强烈,一去三个月,如果真的喝了酒,关文珏又刻意引诱……


    这事搁心里让人这样不痛快!他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曼德勒,给他两耳刮子,“出息了张三!那玩意让大半个沪城的人都看到了!”


    然后再好好审问清楚,到底睡没睡?犯错不要紧,骗人才可恨!他要真睡了关文珏又骗他说没有,他非好好修理他一顿不可!至于修理之后怎么办?他暂时想不出。


    脑海里的念头百转千回,心头蓦地一动,或许他真的可以去一趟印缅?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手上事情也不多,找张三问个明白,好过在这里胡乱猜测。当着面,他别想再糊弄他……


    盘算到半夜,他才昏昏沉沉睡着,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实,完全没有留意到火光映红了铁艺雕花的窗棂。


    当晚“寻珑画馆”突起大火,展出的画作付之一炬。


    熊熊烈焰映红半壁夜空,似乎预示着大幕将启,数不清的觊觎、掠夺、以及践踏汹涌而来,沪城乃至整个华国的百姓即将迈入水深火热当中。


    方绍伦得知消息是通过摆在餐桌旁的沪城早报,社会版头条:“百年画馆无故失火幸未殃及民居/海关大少泪洒现场心血毁于一旦”,其下小字详细介绍了关家少爷的背景,以及警备厅高度重视,将尽快将纵火犯缉拿归案的宣言。


    看来已经断定是人为纵火而非意外。方绍伦联想到三岛春明昨天的放话,拿起话筒又搁下,往嘴里塞了两个小笼包,急匆匆去了对街。


    门房出来挡驾,恭谨地朝他施礼,“很抱歉,方先生,敝府今日有客,不便接待。麻烦您跟家主人另行邀约。”他认得方绍伦,向来十分客气。


    此时府门大开,下人穿梭,确实是一派贵客驾临的景象。方绍伦只好转身,却听一阵车马喧嚣,几辆小汽车疾驰而来。


    司机迅速绕道打开车门,头一辆车里走下来的是三岛春明。


    紧随其后的一辆车里,踏出一只样式精巧的高跟鞋,将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带出了车厢。一左一右伺立在她旁侧的却是两张熟悉的面孔,水穗和美月。身后还另跟着几个侍女,显出众星捧月的架势来。


    女子的个头其实不算高挑,但颇有气势,高高扬起的下巴显出倨傲的神色。一袭半袖的海绒旗袍,羊皮手套遮到肘侧,外裹一件火狐大氅,艳丽且张扬。


    她和三岛春明同时看见了方绍伦,脚步一抬,似乎要走过来攀谈。


    三岛春明用东瀛语低声轻斥了一句,女子脸上露出一抹媚笑,歪头冲方绍伦点了点下颌,算作致意,水穗和美月跟在她身后鞠躬,一行人莲步跨进庭院,带起香风阵阵,消失在草木葳蕤间。


    三岛春明走过来,“绍伦,有事?”


    方绍伦开门见山,“画馆失火的事是你干的?”


    “是,”他毫不避讳地点头承认,“难道你希望那幅画作继续供人欣赏?”


    方绍伦摇头,“当然不,可是画馆……”寻珑雅馆屹立百年,为泄私愤将其毁坏委实可惜。


    “你放心,只是展厅失火。不给那位关少爷一点教训,他往后在你面前会愈发嚣张。”


    从东瀛求学起,三岛春明就对他多有维护,方绍伦不能不感动,他匆匆而来也不是为了指责他,“你可能还不了解这位关家大少爷的背景,如果因此带来什么麻烦一定要告诉我。”


    关家掌管海防多年,在沪城根基深厚,关文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如今东瀛和华国的矛盾已经十分尖锐,倘若他将消息散布给报社,只怕会引起意想不到的波折。


    三岛春明笑了笑,点点头,他怎么会不清楚关文珏的背景呢?


    方绍伦叹口气,“春明,你往后不要再为我的事折腾,我会弄清楚,处理好的。”感情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理解春明作为朋友“怒其不争”,但也不愿意他夹在中间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处理?方绍伦所谓的处理,无外乎退让。三岛春明不愿意再与其争辩,“绍伦,你不必自责,我并非单纯为你做这件事。”


    没有这事,他也会找到由头向掌管海防的关家发难。只是这事恰逢其时,是极好的导火索。


    方绍伦显然没有理解,待要细问,他已经转换了话题,“今日有宴请,等有闲暇再跟你分说。”


    “刚那位贵客从东瀛来?”虽然她穿着旗袍大氅,身后跟随的侍女却是穿的和服。


    三岛春明不想骗他,“从北边来。你不认识她?”


    “我应该认识?”


    “你大概没有留意报纸的报导,她是贵国皇室后裔,也是三岛家族的养女。”


    方绍伦这才想起来,在东瀛留学的时候,有听过这位“格格”的事迹,但没有见过本人。她有专门的教育体系和私人教师,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前两年回国,自取汉名“白玉琦”,据说在北边参与了不少政治活动。


    “她不是客人,是宴请的主人。”三岛春明提醒方绍伦,“她背景复杂性情乖戾,你尽量避免与之接触。”


    这点方绍伦倒是有数,沪城的遗老遗少很不少,这位“格格”在北边已经搅弄起多番风雨,如今南来,只怕动作也不少。


    眼看长街上各路车马迤逦而来,方绍伦不便再耽搁,告辞而去,三岛春明看着他清俊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转身踏入庭院。


    白玉琦已换了一袭装束,在侍女的簇拥下,站在内堂阶前,等着迎接邀请的贵客。


    看见三岛春明进来,她嘴角勾起一抹妩媚笑意,“那位便是春明昔日同窗,方先生?怎么不邀他进来坐坐?”她说的东瀛语,音色十分特别,略有些沙哑,却满蕴温柔,因而有些慵懒的韵味。


    三岛春明停下脚步,“他与我们所图无关,日常不要去打搅。”


    “啊~”白玉琦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眼角沁出一点湿意,“你是担心他被卷入风波么?他既无雄厚的背景,又不曾身居高位,一名城防的小队长而已,弟弟大可放心。”


    她用娇憨的口气念着东瀛语对“弟弟”的称呼,“不过,他长得还是怪好看的哩,”她“吃吃”的笑着,与身后的侍女调笑,“刚刚门口那位男子是不是很英俊?”


    三岛春明垂下眼帘,不予理会,越过她往内走,她却跟上来纠缠,在他耳畔低声道,“难道正是这副风流多情的长相,才会令你陷入迷障?”


    “住口!”三岛春明低声呵斥,“做好你该做的,不要多管闲事。”


    白玉琦不以为意,笑嘻嘻退回原位,少顷,夸张的娇呼传来,“哎呀,总长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里面请。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北平,近来可好……”


    三岛春明踏上二楼,隐入黑暗中。楼下的觥筹交错全然与他无关,明面上,他只是一个东瀛来的商人,与华国这些政要的交道,有更适合的人来完成。


    他泡完澡,换了寝衣,跽坐在矮桌边,闭目沉思,手指在桌面轻敲。片刻之后,他拉了拉铃,和夫应声而来。


    “伍平康那头如何了?”


    “安插的人已经得手了,我们的人按他吹嘘的路线和船次查看过,属实无误,只等您令下。”


    “关家有什么反应?”


    “警备厅已经在调查您的背景。”


    “好,该收网了。”三岛春明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华国的海防一半在海关总署一半在漕帮,双管齐下,才能剑指苍穹。


    “是。”和夫前额叩地,就待退下。


    “慢着,”三岛春明了解方绍伦,他说要去弄清楚,很有可能跑去印缅,“近来城防太闲了,给方队长找点事做,让他无暇离开沪城。”


    和夫一怔,“是。”


    “派人往月城打探,方家老爷子得知方绍伦和张定坤的事情之后,有没有什么动作?如果有,把详细的手段和相关人物给我带回来。”


    按华国的传统和方家的家世,方学群得知这件事情,不可能无动于衷、听之任之,张定坤远走印缅,必然不只是为了赚钱。


    三岛春明向来是一个言行一致的人,如果说画展之前,他对方绍伦的感情还抱有忍耐和克制,画展之后,已经陷入争夺和他自认为的救赎。


    他起身,踏入布団,闭上了双眼,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回到了四月的月城,他参加的那个婚礼现场。方绍伦推开众人的阻拦,追逐着那抹高大的身影离去……


    那一刻的情绪在他的梦境萦绕许久。他的生命里没有这样一个人,不管他是被罚跪在雪夜,还是被鞭笞得鲜血淋漓,从没有人为他挑战过权威、放弃过规则。


    对方绍伦的渴望绝非单纯的肉|欲,精神、情感都在渴盼这样一个人,放弃错误的选择,转投他的怀抱……


    身体因为臆想翻起情热的潮涌,他却睁开了眼睛,伸腿将钻入被褥的人扫到一边。


    白玉琦衣裳凌乱、秀发蓬松,却舔了舔唇,脸上泛起得意笑容,“弟弟,”她跟他一直说东瀛语,“我以为你真的不喜欢女人了,看来并非如此……”


    “出去。”三岛春明掩上衣襟,转过身。


    “为何?”白玉琦凑过去,攀他的肩膀,“既然你有需求,我也有想法,长夜漫漫,何不一起做点快乐的事情?”


    三岛春明推开她,“抱歉。”


    “你是嫌弃我么?”白玉琦捧着胸口,泫然欲泣。“我好歹是你第一个女人,弟弟,欧内酱给过你许多快乐不是吗。”


    “不要在我面前演。”三岛春明叹气,“恶心。”


    面前这个女人的确引领他从男孩走向男人,他懵懂的情感曾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过,不过发现她张开双腿躺在他父亲的床上时,一切戛然而止。


    “春明,你还是这样无趣。”白玉琦抹一把脸颊,收起伤心的表情,“其实我是来帮你的,我总是帮你,不是吗?”她靠向障子门,“你来沪城这么久,还没有得到那位方先生,啧啧啧,真是一如既往的叫人失望呢。”


    她语带羞辱,三岛春明却并未动怒。


    “谁的期望?你的吗?那请恕我的确无法满足。”这位皇室后裔,不止一次试图用情色引诱他、用情感说服他参与她的复辟大计,从不觉得怀揣的梦想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他因而对她总有三分怜悯,以卵击石、飞蛾扑火,何尝不是一种壮烈?


    “令我失望是不要紧的,可是你父亲的期待呢?”得意的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庞,“山本家的小处女还在等着你回去联姻。让我来帮你,事情就会简单得多……”


    三岛春明神色一凛,阴沉的目光紧盯着她,郑重地警告,“不要插手我的事情。出去吧。”


    白玉琦深知什么时候该停止纠缠,撇了撇嘴,赤脚走出了内室。


    这一年冬月的沪城十分热闹。继关家大少爷办画展失火之后,报纸杂志挖出了许多内幕,警备厅根据“国民拒毒会”提供的线索,在媒体的监督之下,竟然截获了数条夹带烟土的船只。


    连夜审查,货主竟然是漕帮大少爷,且船员有言是奉海关总署手谕,尽管手谕拿不出,这消息仍在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关家被推上风口浪尖。


    国难当头,执法机构竟然带头违反禁毒条例,中饱私囊。民众义愤填膺,纷纷自发组织游行、示威,并到海关总署门口静坐抗议。


    方绍伦因而忙碌异常,本来请好假要去曼德勒问个清楚,如此一来,只能销假上班。


    第90章  果然一箭双雕,若绍伦知……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已“身陷不法风云、毁节辱职”的关家,在不久之后又缔造了一条爆炸性新闻:“关五爷为泄愤厮打女仆/苏女士逞雌威手刃亲夫!”


    方绍伦得到消息时,苏娅萍已经被锁到了警备厅看守所,据说是关家人亲自报的案。


    第二天的《沪报》详细刊登了前因后果及事件经过:据说苏家这位长女性情蛮横、素喜骄奢,嫁入关家后,为满足物欲,利用关家女眷的身份游说船只,为其夹带私货。关五爷身体孱弱,无力管束。这次被媒体披露,夫妻产生争执,关五爷揪打她的贴身丫鬟泄愤,苏女士拉扯阻挡竟将关五爷刺死!关家这才知晓她在外种种恶行,大义灭亲,亲自将其押往警备厅收监。


    各种细节描绘得一清二楚,显然出自关家的授意。沪城乃至全国民众顿感哗然,一时之间各种声讨都集中到了这位关五夫人身上。


    此时女权解放运动与封建传统观念的碰撞时有发生,部分民众和媒体对于打压女性格外不遗余力,偶有个别人士发声质疑关家祸水东引,推女性出来顶罪,也被淹没在了辱骂的浪潮当中。


    中午的沪城火车站,贵宾室的车门打开后,急匆匆走下来一位姿容俊秀的男子,他腿脚不便,过于急切奔走以至于差点摔倒。


    方绍伦忙迎上去扶住他,“闵礼。”


    袁闵礼极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平日总是用刨花水梳得整整齐齐的鬓发此刻散乱着,面上神情焦灼。方绍伦不由得感叹,闵礼对这位初恋女友是有真感情的。


    等坐上车,他抓着方绍伦的胳膊,疾声辩解,“绍伦,娅萍是被冤枉的,她的确私下偶有走货但都是出自关九的授意……”


    方绍伦自然相信他,他对女性向来有同情之心。“关家只怕是想推她出来当挡箭牌,这事牵涉到伍平康,我们去找伍爷合计合计。”他吩咐司机,“去伍公馆。”


    车到门口,两人隔着车窗看见府门大开,伍爷亲自送一位披着斗篷的女士从门里走出来,又挽手将她送上车,十分礼遇。


    袁闵礼脱口而出:“是那位‘皇室遗珠’。”


    “你认得?”方绍伦略感讶异。


    “报纸上见过照片,而且看这左拥右护的派头,大概就是了。”袁闵礼皱眉,“她来伍公馆做什么?”


    伍爷请他们在客厅的沙发落座,为他们解惑,“她来南边寻求支持,北边的伪国你们大概也听说了。她与东瀛关系密切,英美那头也说得上话,既不能得罪也不能支持。”伍爷一声苦笑,“我这地界看着风光,实则与走钢丝无异。”


    方绍伦深表理解,“定坤常说您其实难做得很,让我无事不要来给您添麻烦。”场面上的话他也不是不会说,略一踌躇,还是开口道,“只是这回……关家这位五夫人是我跟闵礼的同窗,她绝非报纸报导的这样……”


    伍爷摆摆手,“我已经调查清楚,与平康素来打交道的便是这位苏女士。”言下之意,苏娅萍并不无辜。“她是怎样人已经不要紧,关家这是想弃卒保车。”


    他叹了口气,“警备厅已多次传讯我那不争气的孽子,按涉案数额少不得要吃几年牢饭。我三番四次叮嘱他,总是不听,活该受个教训。”


    伍平康事涉走私,若是公事公办,自然也要收监,但性命是无碍的。看伍爷这情形并没有替他周旋的想法。


    “不瞒二位,他待在牢里我还放心些,性情如此蠢笨,放在外头,少不得让人拿来做筏子。”不止关家想弃卒保车,伍爷这意思,也要大义灭亲。


    这其实是最明智的做法,无欲则刚。舍弃伍平康,伍爷不必受掣肘,漕帮因此事受到的影响能降低到最小。不过伍平康到底是伍爷的独子,是不是真能舍下,这也难说。


    但既然伍平康他都打算袖手,更不可能去为苏娅萍开脱,袁闵礼的面色因此变得愈发苍白。


    方绍伦觑他一眼,只能略带哀求地低声,“您说得对,犯了错受责罚是应该的,只是苏女士还牵涉到命案,数罪并发,恐怕性命难保,还得求您指点迷津。”


    “绍伦,你想为朋友尽一份心力的心情我理解。”伍爷摇头叹息,“若没有走私这事,就是犯了命案,想留条命不是难事,关五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但如今关家为求自保,必然要甩锅给她,查出来那几船货不算大事,可要都算她头上,数额就相当惊人了……”


    言下之意,苏娅萍是保不住的。


    方绍伦急得跺脚,“这可怎么办呢?!关家是得罪什么人了吗?”他能想到这点,但绝想不到是三岛春明的手笔。


    “得罪人的何止关家,就连我,也挡了别人的道。”伍爷并不打算分说太多,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尤其在能力不足的时候,不过徒增烦恼。


    方绍伦的心神还在苏娅萍身上,想到那日在墓地窥见她脸上的伤痕,直觉她会刺死关五必然有原因,忍不住慨叹,“她一个弱女子要杀死一名男子恐怕难以办到,会不会是关家……”


    伍爷点头,“这上头的确可以做些文章,只是……看苏女士自己怎么选择。”


    两人忙摆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伍爷抖了抖报纸,“那名女仆肯定事涉其中,正如绍伦所说,寻常女子要杀害一名男子并非易事,主仆二人必然都有所动作,要是这女仆愿意主动承担罪责,苏女士便只是从犯,再请几家报纸作作文章……”


    这种事并不少见,在这个年代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包括人命。


    只是他不便对方绍伦明言,但袁闵礼听懂了这意思,忙开口道,“我想见苏女士一面,不知道伍爷方不方便帮忙通融一下?”杀人命案,又牵涉近来的海关贪腐,苏娅萍必是重犯,城防队长是绝没有这个权限的。


    伍爷略一沉吟,拿起沙发旁的话筒,当着二人的面,打给了警备厅的周厅长。


    一番交涉之后,对方总算应允。伍爷放下话筒,叹了口气,“这事上头已经发话,要严办严查,明面探监不允许,我会替你打点,你回去等消息吧。”


    袁闵礼感激涕零,“多谢伍爷周全。”


    “既是绍伦同学,能帮的自然要帮。”说到底还是卖方绍伦的面子,“这事牵涉海防,只怕跟东瀛人有些干系,你们小心为上,不要引火烧身。”


    他提点了一句,方绍伦没入耳,袁闵礼眉头动了动。


    ————————————————


    午夜时分,粗嘎的声音小声提醒:“这事兄弟们都担着责呢,您得尽快,最多一刻钟。”


    袁闵礼低声应允,跟在那人身后走过一道长廊,转过几道旋梯,进入地下室。警备厅的捕房监狱设在负一层,潮湿冰冷,沿壁挂着油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的窃窃私语,发出渗人的回声。


    转过栅栏,一道娇小的身影蜷缩在墙角,蓬乱的黑发掩映着,看不清面目。领路的狱卒闪身不见,袁闵礼忙低声呼喊:“娅萍,娅萍——”


    身影一阵剧颤,蓦地抬起头来,原本娇媚的面庞此时憔悴不堪,眼角瞬间涌现出泪水,她扑到栅栏边,伸出两只手,“闵礼,闵礼,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袁闵礼示意她小声些,“你别怕,我会想办法。”他从大衣底下拎出一个布袋塞过去,“是些糕饼,多的带不了。”


    苏娅萍接过,随手搁在脚边,仍握着他的手,“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虽然还没有开庭受审,但从案发到被收监,短短几日也受了不少苦楚,此刻声音沙哑,泪如雨下。


    “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跟我说实话。”袁闵礼低声询问。


    苏娅萍的思绪飘回那个冬日夜晚。


    她找伍平康夹带私货,关九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娅萍也并不觉得如何惧怕,这事并非只有她伸手,关九的妻房、关四的妾室哪个背后没有一点小算盘。


    不过在媒体监督下被查抄的那批货的确出自她名下,她因此被警备厅请去协助调查,回家又被关九叫去详细询问。


    面目阴沉的男人坐在书桌后,沉声道,“警备厅刚来电话说你认了这事?”


    “伍平康咬出是我交待的,我不认也不行。”她不是多有心机的女人,平日与伍平康交涉不少,要推得一干二净显然也不可能。


    “不过你放心,我说是‘假冒圣旨’且就此一次,”她自以为聪明,“不过几箱货罢了,没收了罚笔款子也就是了。”海关总署抓到走私向来是这么解决的。


    关九嘿然冷笑,“你想得倒简单。”


    她在关九面前惯会撒娇卖痴,走过去伸出玉臂拢他脖子,“明儿金陵不是要来人么,我一定好好表现……”


    关九推开她,“用不着了。”冷硬的眸子睨了她一眼,“这事本来也是你惹出来的,你认下也合理,怎么转圆我得再想想,出去吧。”


    这般冷漠蔑视的态度令苏娅萍忐忑起来,迎着冷风走回院子,却听到一阵凄厉低喊,“……老爷您行行好……再不敢了……”


    是春桃的声音,她心一紧,赶忙迈进门坎,院子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关五行那些磋磨人的手段必然要遣开下人,他还知道要点脸面,却是个不干人事的畜生。


    大烟掏空了他的身子,房事不济,必要拿她们主仆撒气。苏娅萍另有应酬,他打骂不到手,怒火都发到了春桃身上,每每一入夜就开始折腾。


    苏娅萍自行掀开厚重的门帘走进去,果然春桃只穿了一件贴身小衣,胳膊上胸脯上满是牙印子,口水黏糊着血迹,一堆乱七八糟的用具堆在炕上。


    看见她进去,关五红着眼睛,喷着满嘴的烟酒臭气,“……骚货烂货!给老子过来一块跪着!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们这两个婊子……”


    苏娅萍的情绪在一瞬间到达愤怒的顶点,扑上去就跟他厮打起来……等她回过神,那柄剪刀已经明晃晃地插在关五喉咙眼上!


    袁闵礼紧攥着她的手掌,“人到底是你杀的还是春桃……”


    “是我。”苏娅萍抬起泪眼看向他,“春桃没有这个胆子。”她记得刀刃刺入皮肉时的畅快感,“我早该杀了他!早就该杀了……”


    “娅萍!”袁闵礼隔着栅栏握住她肩膀,安抚着她的情绪,等她稍稍平静些,再将伍爷的建议告诉她,“要救你性命只有这个办法,春桃对你一向忠心耿耿,当时场面混乱你记岔了也是有可能的……”


    苏娅萍点头,喃喃地低语,“是,春桃一向听我的话……她最听我的话……”


    她自小就有四个贴身丫鬟,春桃是跟她最久的,自打她有记忆开始,就有春桃陪伴的身影。后来她亲娘去世,继母进门,伙着她爹一块抽大烟,家道中落,丫鬟们卖的卖,走的走,就剩一个春桃跟着她嫁进关家。


    为了得点自由,她将春桃给了关五开了脸,放在房里伺候。那些夜半隐忍的叫声她不是没听见过,胳膊上那些青紫掐痕她也不是没看见过……可春桃从未对她有过半句怨言!


    如今为了救她的性命,还要推她去死么?


    苏娅萍麻木的心脏传来一阵钝痛,她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袁闵礼,“不能,闵礼,我不能把这事推给她。”


    关在牢里这几天,她已经想明白了,关家遇上了麻烦,只怕是要弃了她。“……她们必定是要推我身上,我娘家什么情况你是清楚的,妯娌之间我是最没底气的了……如今已经进来了,只怕是脱不开身了,不要再枉送春桃的性命,她跟着我,已经够苦了……”


    袁闵礼还想再劝,苏娅萍打断他,“闵礼,他们要我死,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咸福钱庄还有最后一笔期票,东西放在了老地方,你一定要去取走!”她嘴角泛起一丝阴沉笑意,“……他们拿苏家威胁我,不顶用,回头法庭上我自有话说……”看样子,关家将她押送进来之前有过一番交待。


    空旷的静夜里,传来几声夜莺的啼叫,是狱卒在催促的暗号。袁闵礼只能松开她的手,“娅萍,你别灰心,我一定会再想办法!你等我!”


    苏娅萍抓着栅栏,喊了声“闵礼”,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袁闵礼走出看守所,靠墙沉思了半晌,打发方绍伦的司机先回去,“大少爷如果问起,就说我找朋友商量去了,让他不必担心。”


    他拄着文明杖缓缓地沿着街道行走,北风呼啸,他却丝毫不觉寒冷,有些混乱的思绪被一一理清。


    天亮时分,他走到了三岛府邸,叩响了房门。


    三岛春明在一楼的会客室接待了他,他裹着软暖的睡袍,显然是浓睡方醒。头发散乱着,眉眼惺忪,脸上却并无讶异的神情。


    袁闵礼道明来意,三岛春明的嘴角泛起一抹浅笑,“我第一次见袁先生,就知道你我是同道中人。每一颗棋子物尽其用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他拉铃唤来和夫,用东瀛语吩咐了几句,少顷,着和服的侍女捧来一个锦盒。


    三岛春明将其推到袁闵礼面前,“家中制药室的新品,奉给袁先生的旧爱尝鲜。”


    袁闵礼打开锦盒,黑丝绒锦缎上铺排着三颗黄豆大小的药丸。


    “提取殊为不易,使用务必谨慎。”三岛春明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桌面,“不过可以放心,一旦摄入迅速麻痹心脏至大脑,毫无痛苦。它的优点你将很快得到实证。”


    袁闵礼看着锦盒,用眼神发出疑问。这么珍贵的药品,自然每一颗都有其用途。


    三岛春明的目光扫过他的左腿,发出一道揶揄的笑声,“伤痕未复,不便缠身,难道这么快就可以忘记施予痛苦的凶手么?闵礼君,你该好好回报他才是。”


    他面上的神情带着期许的笑意,袁闵礼却感到寒意侵袭全身。他要借他的手,除去……张定坤?


    果然一箭双雕,若绍伦知道张定坤因他而死,恐怕此生都不会原谅他。如此一来,绍伦的身侧将只剩这唯一的“挚友”了。


    “对了,绍伦曾请托我安排你去京都修复腿伤,等忙完这件事情,你便请求他陪你同去吧。”三岛春明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你痛失旧爱,又腿伤复发,苦苦哀求,以绍伦的心性,他必定会答应。”


    他踱步走出和室,声音懒懒传来,“作为回报,全面封锁海域后,袁先生的商船将获得特许出入港口。”与聪明人打交道十分省心,他要你做什么,你将因此获得什么,从不含糊了事。


    东瀛的野心早已展露无遗,与之相匹配的是强大的海军力量。商船特许意味着什么,稍稍臆想,也能令人热血沸腾。


    袁闵礼脑海中天人交战,许久之后,他合上锦盒,袖入肘袋中。等他站起身,和夫幽灵般出现,引领他走出庭院。


    客人尚且在座,主人自行离席显然是很失礼的,但袁闵礼心中明白,从踏入这张府门开始,他已失去作为朋友的资格,只是三岛家麾下一条走狗。


    可是无妨,世事如棋,谁说棋子一定不能自主进退呢?至少他还有王牌在手不是么?


    他回到对街的公寓,拿走之前给他的钥匙开了门,方绍伦果然歪在沙发上等他。毛毯裹着他消瘦的身躯,面庞在晨光里折射出莹润的光泽,长而翘的眼睫闭合着,眼底泛着微微的青色。眉头微皱,似乎睡梦中也在替他担忧。


    这样一张宜男宜女的相貌,这样一副至真至诚的性情,才会引来那么多觊觎的目光吧?袁闵礼在心中叹了口气,脑海里回想起少时两人飞舟河上,捕鱼玩水的好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他在沙发对面坐下,方绍伦听到动静惊醒过来,“闵礼!你回来了?司机说你去找朋友了,又不肯他送,你见到娅萍了吗?”


    袁闵礼点点头,将苏娅萍拒绝让春桃顶罪的事情说了。


    方绍伦听了直叹气,“娅萍果然也有一分烈性,难怪她和白小姐是好朋友。那这事怎么办?魏司令那边……要不我去求魏伯伯……”让岳家出手救旧爱确实是不好开口的。


    袁闵礼打断他,“没用的,绍伦。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又牵涉时局,”他颓然地摇头,“娅萍恐怕在劫难逃……”


    就是因为清楚苏娅萍必死的结局,他才找三岛春明谈这笔交易,的确是榨干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但是心中未曾没有一点难过,脸上痛苦的神情因而显得十分真实。


    他攥着方绍伦衣襟,哽咽道,“绍伦,我真的对不起她……她当初嫁进关家,我不该跟她分说那些利益纠葛,她念着家里才会入了狼窝,如今又要为了家里,一力承担罪责……”意思是苏娅萍已经婉拒帮助,决心为着家人作出牺牲了。


    男人是不会哭哭啼啼博人同情的,可他颤抖的双手,哆嗦着的身躯,无不在宣泄着痛楚。


    方绍伦因而抛却了种种不适,与这位生了隔阂的至交重又亲密起来,任他靠在肩上,轻拍着他的脊背,袁闵礼低垂的面庞上泛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


    这桩杀夫案开庭的前两日,袁闵礼在东瀛势力的帮助下躲过严密监控再次探望苏娅萍。他带去了一小盒草莓。


    他们确立恋爱关系的那年冬天,沪城从漂亮国引进草莓苗,采用温室培育,大规模试种。但作为高档水果,只有洋人和有钱人家才有此口福。


    她撑着苏家大小姐的架子,实则囊中羞涩,路过那些高档水果店,也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掠过目光,暗暗吞口水。


    他却能轻易看穿她的期待,买来一颗颗洗净,喂到她嘴里。那是她第一次吃到草莓,那份酸甜令她回味至今。


    袁闵礼将药丸用蜡纸包好,放到她手心,细细地叮嘱,“这是重金求来的假死药,伍爷答应帮忙,届时会用女死囚代替你的尸体。你不要害怕,睡一觉醒来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心底仅剩的一抹温存令他撒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言,苏娅萍不知道有没有信,但是她紧紧攥着他的手,笑得泪花闪烁,“好。”


    看他在催促下转身离去,她突然开口喊了一声,“闵礼。”


    袁闵礼回头,她近乎贪婪地看着他,轻声道,“情出自愿,我从不后悔。春桃,拜托你了。”


    杀夫案牵涉走私案,因而被要求公开审判,各路媒体将法庭挤得水泄不通。


    苏娅萍当堂承认关五的死系她一人所为,在法官要求供叙陈词时,她冷静却坚决的说道:“人是我杀的,我只恨没有早些动手!嫁进关家、嫁给这个人渣是我身为女子的大不幸。关九为保官路亨通,逼我以身伺客。关五不闻不问,反虐打我的丫鬟取乐。关家以女眷之名走私烟土早已是共识……”


    她迅速而准确地说出那些妯娌的名字及走私的数目。在场沉寂片刻后,哄声四起。镁光灯闪烁不停,记者们蜂拥向台前。


    苏娅萍在汹涌而来的人潮里,露出极为畅快的笑容,这是她人生最后的高光时刻。当天夜里,她死在了监牢。


    死无对证,反而将这起案件推向了最高潮。不光轰动沪城,连北平的报纸都进行了连续报导。金陵甚至派来特派专员,严密调查此事。


    不久之后,关九、关四被撤职查办。如今这年月,几家经得起查呢?自然是揪出一窝硕鼠,肥了半壁粮仓。一个家族的倾覆不过数夕之间。半个月前还在风光办画展的关家大少爷仓促地踏上了逃往国外的邮轮,这回要想再回来怕是难了。


    袁闵礼趁乱赎出了春桃,方绍伦建议将她送回月城安置,不管袁家方家都不缺她一口饭吃。


    “她说要给她家小姐立个牌位,等过了‘三七’我再安排。”袁闵礼亲自送她到沪城乡下田庄,又采买了几个仆从,嘱咐她安心住着、耐心等待,等办完苏娅萍的身后事就带她回月城。


    私心里,他的确想将苏娅萍最后的嘱托执行到位。


    只可惜,春桃虽然忠心,却不甚伶俐。面对他别有用心的问询,丝毫不懂得遮掩,抽噎着说道,“我知道小姐做那些事都是为了袁公子,她赚的钱都给了您,她总跟我念叨,您一定会将我们救出火坑,带我们过好日子……”


    袁闵礼点头,“都是我的错。”他转身给春桃倒了杯温水,“傻丫头,事已至此,哭也没用。来,喝口水。”


    他亲眼目睹了那粒金贵的药丸是如何起效,如何在片刻之间夺去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叹了口气,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水杯,“你家小姐放心不下你,你不如去陪她。”走出院门,扬手喊新买的仆从准备丧葬事宜。


    等回了城,他在方绍伦面前悲痛难言,“春桃这傻丫头,竟然……以身殉主了。”


    “啊?”方绍伦大感讶异,“她受尽磋磨,还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袁闵礼似乎再难以支撑,跌倒在地上,一只手抚着左腿。


    方绍伦忙将他搀到沙发上,“闵礼,腿疼吗?”他不顾阻拦,掀起他的裤脚,果然那只伤腿青紫一片,大概是急于行走,拉扯到了腿部神经。


    “绍伦,你说的那个东瀛的外科大夫,那样知名的人物想必不会跨国出诊。”他抬起一双满含期待的眼睛,“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人生地不熟,我如今也只有一个你可以信赖依靠了……”


    苏娅萍的事显然让他倍加伤感,“回首看看,人这一生,其实也只有这么几个重要的人。”


    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表达脆弱,方绍伦被激起了无限同情,踌躇片刻,点头答应,“好,我陪你去。”


    大少爷心里清楚,张三回来要知道他陪闵礼去了东瀛多半要发脾气,可难道只有他有脾气么?关文珏那幅大作是烧了,事还膈应着哩!


    张三最新发来的电报是说会回沪城陪他过年。京都并不算远,顺利的话,最多一二十天航程,过年是赶得及的。等过年回来再跟他好好算账!【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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