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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陈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大少爷又一次后悔把这孽……


    张定坤那日从迷药中清醒,自然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到处找关文珏,却不见人影,后来才在他房间的书桌上发现一纸短笺,寥寥数语,“三哥,我没有睡到你但此生已无憾,将停止对你的追逐。无望的逐爱之旅我就不陪你了,得陪老师去苏格兰北部写生,你先回华国吧,后会有期。”信末还用钢笔画了张得意的笑脸。


    他敢捋虎须,自然是早已想好退路,绝不至于傻站在原地等着张三爷怒火爆发。


    气冲冲到处找人的张定坤攥着这一纸短笺,像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头一回升起挫败之感。


    好在记忆虽然模糊,但干没干心里还是有数的,好像给他画了张光屁股的画?混沌里只听到炭笔摩擦在纸上的“哗哗”声。


    他羞恼万分,又自感丢脸,半点也不曾向赵文和伍诗晴提起此事。


    内心本就十分忐忑,如果让他家大少爷知道了……“你要敢让他沾边,咱俩就完了!”


    什么话是随口说说,什么话是正经警告,他还是分得清的。一见方绍伦的神色,先就虚了半边,忙不迭的把大少爷请上车,饭也顾不上吃了,先回公寓好好解释、求饶。


    方绍伦原本神情懒散,一见他紧张兮兮的模样,倒起了点疑心,进了门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说吧,老实交待,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张定坤一路都在思索,那事连赵文和伍诗晴都不知道,关文珏又在英国没回来,他花钱查了出入境记录,的确没回华国。


    大少爷怎么也不可能知道这事,多半是诈他的?按他一贯的狡猾作派,没证据的事打死都不能承认,看着大少爷冷淡的表情,更不敢掉以轻心,放下身段,蹲在他脚边,手掌摩挲着他的膝盖,“关文珏这回出了大力气,让我给他做模特……画了张画。”一半实情一半假话,倒显得可信度高了很多。


    方绍伦对绘画的流派毫无研究,他之前在关府见过关文珏的画册,知道他对张定坤的外表极为迷恋,画张画倒也不算什么。


    尤其想到那场梦境……他实在也没资格苛求对方。张三不过给人当了回模特,他却是实实在在的让人占了便宜。脑海里一时天人交战,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情。


    不用想都能猜到后果,狗东西对他的占有欲不是一般的强,看袁闵礼不惯也不是一两日,万一因此大打出手,那他真是没脸见人了。


    而且张三的武力值他深有体会,袁闵礼对上只有挨打的份,绝交归绝交,他却也不愿意再伤害他。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自己终归是带给了他烦恼吧。


    他叹了口气,垂下眼睫,“你就算跟他睡了……”


    “绝没有!”张定坤攥着他双手,仰头看着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极为老实忠厚的表情来。


    方绍伦定定看着,泛起了一分羞愧,“哎,我没资格干涉你的自由……”


    “你有!咱俩可是拜过关公的,”张定坤又拿契兄弟关系说事,“我真不知道他会跟着上船,你不信我,诗晴和赵文可都在一旁看着呢。”


    他拉住他手腕,趁机欺身而上,将人压在沙发靠背上,低声道,“我心里念着你,谁都入不了眼……”他低头攫住柔软唇瓣,积蓄的思念似终于找到突破口,排山倒海的奔涌而来。


    方绍伦原本满心里都是愤慨、酸涩,充斥着低落的情绪,可当那张熟悉的唇印在嘴上,熟悉的气息传递到鼻端乃至整个胸腔,就像艳阳下的雪人,在炙热光线的照射下,只需几个唇舌翻搅的瞬间,所有的不满冰消雪融,另一种兴致顷刻间就高昂起来。


    不管心里起了怎样的涟漪,此刻的感觉作不了假。他想念这个人。这具温热的躯体,这张肆虐的红唇,这双游走在身躯上的粗大手掌。


    两个人剧烈的吞咽着对方的气息,在裹缠翻滚间,衣服散落了一地。


    赵文在房间里百爪挠心,到底要不要去提醒一下他们这是在客厅?


    还好,方绍伦尚存一丝理智,面红耳赤地推开同样气喘吁吁的某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楼上。


    张定坤要抱他,被拍开了,“力气留着点,”大少爷狡黠一笑,“等会用。”


    操!这谁顶得住?!张定坤半拖半抱着飞速把人弄上了楼,弄上了床。


    等两人裸裎相见,张定坤厉兵秣马、蓄势待发,大少爷把他拦住了,扬眉道,“不行,今儿得换我戳你了。”


    张定坤大惊失色,绝料不到情如火热,大少爷竟然想起要索债?


    “呃,原来那样不是挺好的嘛……”


    “是你挺好的。”


    “我是怕累到你……”


    “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方绍伦屈肘秀了秀手臂上的肌肉。


    “可是……下回行不行?”张三施展缓兵之计,“我想好好伺候我们家大少爷……”他摩挲着长腿,露出垂涎三尺的表情。


    “滚!”方绍伦一脚把他踢到床另一侧,把真丝被单裹上身,“不乐意算了,我可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他意有所指的白了他一眼。


    张定坤这下当真恐慌起来,他敏锐的察觉,这当中必然有什么缘故。只可惜这个点也不便把赵武抓过来问一问。


    看着背对他的身影,一个乌黑的后脑勺,倘若揪过来,那面庞上必然是不忿气恼的神色。


    他一咬牙,只要能让大少爷开心,戳两下算什么呢?


    光着身子跳下床,好好清理了一番,又翻出一个小玩意儿扔床上,往枕头上一趴,“来吧!”


    方绍伦转过身体,见是锦盒中间的一个,妈蛋,又是拿的中号!他想扔张三头上去,算了,谁说小锄头就不能挖地了?他今儿非把他翻个底朝天不可!


    他学他平常的手段,结果一上手,便感觉那肌肉块垒分明的鼓涨起来。


    “放松点,”他在他腰间拍了一记,“享受,懂吗?”


    张定坤脸趴在枕头间,含糊不清的嘟囔,“我贱命一条,享受不起……啊……”


    他额头上冷汗涔涔,“大少爷……你能不能轻点……”


    还没有亲身上阵的方绍伦,颇有些束手无策,“是你轻点……这东西要断了……”粗壮胳膊上的肌肉一条条的揪起,皮肤上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还布满细汗。


    大少爷不免反省,难道是头一回太粗暴给人留下心理阴影了?踌躇片刻,叹了口气,将东西一扔,“算了。”


    “别别,”张定坤拦住他,“我能行的,你信我,一开始是这样的,过会就好了。真的。”


    大少爷瞄一眼张三极力想要表现真诚的眉眼,“啧”一声,伸脚将他踢到侧躺,“我懒得折腾了。”


    他转身裹上被单,静默片刻,忍不住回过头,见身后的人一脸期待、恳求的咬着嘴唇,一双丹凤眼可怜兮兮的瞅着他,到底心软,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


    张定坤“嗷呜”一声扑上去,将被单拉过头顶……


    ——————————————————


    情之一字醉人心。


    陷入热恋当中的人,冷静、克制,甚至条理这些都不用提了。


    回到华国,明明该先返回月城,张定坤却只打发赵文将保存的菌株,以及采购的一些手信送了回去,以探望义父之名,盘桓在沪城。


    甚至,第二天于情于理都该去伍宅,结果该去的没去,大少爷连班都没上成,两个人在床上待足一整天。


    钢丝床不堪重负,“嘎吱嘎吱”许多次之后,终于“啪嗒”一声断了一根轴承。


    方绍伦满头乱发的从床褥间探出脑袋,睡眼惺忪的叹气,“叫你别用这么大力气!你想我死是不是?”


    张定坤探头过去亲他嘴,“你都睡了一觉了大少爷……”


    操!最后的意识是某人无休止的进进出出……他抬脚想把他踢开,又是一声操!


    大少爷又一次后悔把这孽障捡回来了,就该让他饿死在山里,总比自己累死在床上好一点。


    张定坤却是餍足万分,从昨晚开始就没吃饭,好在邮轮上有售卖西式的奶油蛋糕,他带了一个十寸的回来给大少爷尝鲜。


    这蛋糕最后的用途就不用详叙了,他舔舐得香甜无比、情色万分,还要抬眼看着方绍伦,“嗯,这樱桃裹上奶油就是特别好吃呢……”


    方绍伦“噼啪”两嘴巴把他扇一边。


    但你不让他吃樱桃,他可以吃别的,反正什么裹上奶油都更好吃了!


    最后洗了三遍热水,浴桶里还漂浮着油脂。


    你说他哪里会觉得饿?


    但方绍伦会觉得饿,赵文已经被支使回月城了,赵武奉命守在医院,厨子放了长假。


    天气炎热,张定坤在腰间系了件衬衫,便去了厨房。


    “乒乒乓乓”一顿忙活,端了煎好的羊排、倒了杯咖啡上来。


    “够不够?不够还有根香肠。”他把衬衫一扯。


    “去死!”方绍伦瞪他一眼,“死远点!”


    张定坤看着他家大少爷含嗔带怒的表情,“嗷呜”一声又扑了上来,不过他也知道分寸。


    昨晚趁方绍伦睡着,他抓了赵武细细的审问,总算明白了大少爷突然要索债的缘由。


    赵武不敢有丝毫隐瞒,汇报了舞池里差点亲上去的嘴、长三堂子里差点摸下去的手,河边搂抱的姑娘,还有袁闵礼和鹤仙公子。张定坤越听脸色越阴沉。


    “没听清楚具体说了啥,但肯定惹大少爷生气了,在屋子里‘噼噼啪啪’的扔东西。”方家府邸的墙壁修得厚实,隔音效果颇好,赵武只依稀听见几句争执,后来方绍伦把袁闵礼推出门外倒是亲眼所见。


    张定坤皱眉思索,这事他不敢去问方绍伦,有监视之嫌,大少爷要生气。他很快要回月城,可以亲自查探。倒是鹤仙公子这事是当务之急,徐敦惠造的孽,倒卡着他脖子了,差点让他一旷三月还吃不着肉。


    他特意让赵武出门前煮了壶咖啡,这会他将杯子递到方绍伦唇边,大少爷抿了口挥开了,“这谁煮的?一股子怪味!”


    张定坤端水给他漱口,“赵武。就煮咖啡这么一件小事,赵文做得好,赵武怎么也学不来。”他亲亲热热的搂着大少爷肩膀,让他躺在他怀里,一只手掌在他腰腹上摩挲,“肚子不疼了吧?”


    方绍伦点点头,除了头两回,如今确实没什么痛感了,只有酸软。


    “其实这事也一样,做的人不同,方式也不一样。爱惜呢就能给彼此快乐,粗暴呢就是单方面的伤害。”他小心翼翼搂抱着他家大少爷,将身子滑下去一点,俯下面庞,郑重其事地看着方绍伦,“绍伦,我爱你,绝不会带给你伤害的。”


    他哪里舍得伤他,总是提着气忍着痒,不到水乳交融,不会肆意挞伐。


    方绍伦在他的臂弯里叹着气,晓得他多半知道了鹤仙的事情,也晓得他说的是实情,这事换他来好像就做得不太好?


    “当然,是要好好温养。”张定坤蹙眉思索,“我那年去北疆,在和田进过几块羊脂白玉,可惜放铺子上卖掉了。那玉品种不同,触手升温,盘摸把玩之后,像要流出油脂一样。回头我再跑一趟,访一块好的,在水凳儿上磨成塞子,我亲自磨……”他凑在他耳畔,“再让灵波调一些温补的药膏,好好给大少爷保养着,”他揉捏着手底下温软却弹性十足的部位,“行不行?”


    实在那张绢布上的姿势都试遍了,方绍伦仍止不住脸红,一脚把他踢开,“别瞎说了,我饿了。”


    伺候大少爷吃饱肚子,搓了毛巾给他擦了脸,换了真丝睡衣,拥着人坐在沙发上,张定坤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锦盒来。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盒盖掀开,流光溢彩,却是两只戒指。戒圈的质地,方绍伦在珠宝行见过,是铂金的,上头镶嵌着三颗白色的宝石,晶莹璀璨,十分耀眼。


    “是钻石?”


    “到底大少爷有见识,”张定坤拈起那只小一圈的径直套到方绍伦无名指上,“伦敦的镶嵌工艺更高一筹,而且这个纯度的不多见。”


    “哎,我就这么估摸着,没想到尺寸正好。”其实是他临行前趁他睡着,有偷偷量过。


    方绍伦看着盒子里另一只款式一模一样,只是大上一圈的戒指,叹了口气。


    “你知道这戴不出去的。”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就是婚戒。这个习俗古来有之。


    “我知道,但我出远门一趟,不能不给你带东西。”张定坤垂下眼睛,“你戴着吧,我不戴行不行?”


    一生一世一双人。得陇望蜀,得到了人,得到了心,还想要个名分。


    可唯有这个,方绍伦给不起。


    他皱眉摘下来,“我戴不了,回头左审右问的太麻烦。”


    “那我戴着吧,回头舞厅里的红小姐、长三堂子的美娇娘,还有那些身世可怜的好姑娘,见了这戒圈,好歹知道我是有主的了。”张定坤扬了扬下巴。


    狗东西十分狡猾,先把人哄好,就要开始算账了。


    方绍伦理亏在先,不敢怪他派人监察,只能腹诽赵武这憨批眼神也太好了一点,期期艾艾的坐起身,“哎,也没真怎么着……”


    “你还想怎么着?”


    “我没想……”


    “没想就这么做了是吧?大少爷真是实干派!”张定坤佯装赞赏地拍了拍掌心。


    “你……你想怎么着?”大少爷不擅长勾心斗角,只能打直球。


    “上道!”张定坤瞥了一眼一旁锦盒里竖着的戒圈,“帮我带上。用嘴。”


    方绍伦伸出的手缩回来,愣住,“用……嘴?怎么用?”


    张定坤冲他挑了挑眉,笑得阴险又得意。


    方绍伦踌躇片刻,还是低头叼起了那枚戒指……当舌尖抵着那枚戒指套入手指的根部,而那根无名指灵活地在他口中震颤时,脑海里“砰”的一声爆开了一束烟花,烧得他两颊通红。


    张定坤怎会错失良机,指尖绕着舌尖,嬉戏悠游……最终在大少爷的默许下,成功地用别的物事代替了湿漉漉的手指……


    他躺在被窝里,爽快的喘着气,两只手掌抓着两侧的被褥忽松忽紧……他家大少爷不光有一双好手,更有一张好嘴,另一样就不用说了说出来就不礼貌了。总之,完整拥有的张定坤在脑海里白光乍现的那一刻顿生站在山巅俯视天下之感。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神仙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天,直到方绍伦实在吃不消,将他赶上了西去的火车。


    张三爷的回归受到了月城一众人士的热烈欢迎,掌柜们在长柳书寓凑了个酒局给他接风洗尘,胡启山和左云也陪坐在侧。


    胡启山对他一如既往,他是个宽厚成熟的人,并未因夫妻不睦而与兄弟产生龃齬。


    左云却是欲言又止。酒过三巡,张定坤起身更衣,他跟了出来,两人站到院中的大榕树底下说话。


    “三哥,你跟大少爷……真好上了?”


    “嗯。”张定坤“啪嚓”一声点了根烟,将最新款的银壳打火机抛到他怀里,“外国就这么些小玩意儿,收着吧。”


    左云探手接住,轻抚着银白色的外壳,呐呐道,“可是,大少爷他……也中意你吗?”


    “那当然。”不中意怎么会给他口,他爽翻了天,一时没控制住……大少爷都没怪他,张定坤得意地翘起嘴角。


    “可大少爷,”左云在月色里觑见他满脸愉悦的笑意,滚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嗯,挺招人惦记的。”


    “那可不!”张定坤想起那些莺莺燕燕,豺狼虎豹,烦是有些烦人,但他不怕,只要大少爷心里有他,那些人惦记也是白惦记,要想天长地久,关键还在老爷子这里。


    他拎着在伦敦精心挑选的礼物,收拾得齐整体面,去给方学群请安。


    远渡重洋而来的新奇物事摆满了茶几,“这是陈年的威士忌,您不能喝可以待客,少少地喝一点也不要紧。这个烛台是纯银的,回头可以摆在九姨娘房里,英国也就这些玩意拿得出手。这双手工皮鞋我临走前找五姨娘讨了您的鞋样子,您试试看合不合脚?”


    他蹲下身,亲自给方学群换鞋。这般殷勤作派,便是方学群都略感惊诧,换了鞋走了走,“唔,这皮鞋还得是外国货。定坤有心了。”


    “应该的。”张定坤毕恭毕敬,虽然大少爷没同意,但他想试着敲敲边鼓了。


    两人在沙发边坐定,方学群吩咐侍从上茶,“你义父的身体好些了?”张定坤在沪城盘桓,用的是义父抱恙的借口。


    “劳老爷子惦记,我回来前已基本痊愈了。”伍爷确实生了一场小感冒,张定坤也不算说谎。


    “那就好。你只身跑这么远,收获不小呀,缫丝机的合同我看了,很合适。棉纱厂已正式开工,等机器运到就能用得上。”方学群欣慰的点点头,“听说你还带了什么菌回来?”


    “是,不过英国也还在研发阶段。这东西金贵,要大面积普及还需时日,可以先小范围试用。能救命的玩意,再贵也有人买。”张定坤将获取到的信息侃侃而谈。


    方学群听得眉开眼笑,“制药厂如今也在筹建,周家妹子的意思先建实验室,后续确定了制药的品种,把手续办下来,再建厂房不迟。听说你把土司部落弄出来的方子都给她了?我总说你的眼光见识咱家这两小子是拍马也追不上,格局也大……”这番举动取悦到了方老爷,很得了几句表扬。


    其实是张家祖传的两张药方子,如果在方家的实验室调制出来,大概就不能再算是张家的祖传秘方了。


    但方家给了他大少爷,怎么看都是他赚了。而且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后了,多少古方子就是本着传承,一旦绝后就湮灭于历史长河中。


    既然是方子,作用便该是治病救人,不该囿于门户之见。


    张定坤立马打蛇随棍上,“我倒是羡慕绍伦绍玮,可以给老爷当儿子,我想给老爷当个……”半子,不知道成不成?


    他话还未说完,庭院里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袁闵礼袖着手走了进来。


    他穿一袭薄绸长衫,举止间利落潇洒,透着三分精明能干。看上去与从前无异。


    但张定坤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异常。


    在方学群面前微躬的腰身,在转向他的时候显得挺拔异常,漆黑的眼眸深处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快得令人无法捕捉。


    “三爷远游而归辛苦了。”笑容像浮在脸上一般,“本想等三爷歇歇再说这话的,但棉纱厂一开工,大伙就眼巴巴瞅着,打开销路回一笔款子是关键。三爷如今大半时间都在沪城,人面又广,还请三爷多多帮忙。”


    话说得极恭敬,也符合厂长的腔调。但着重点出他大半时间都在沪城,张定坤听得颇为刺耳。


    他拿棉纱厂的事一番搅扰,张定坤没能把话说完,晚上到长柳书寓用饭,唤过柳宁,“袁二公子的婚礼办得很热闹吧?”


    “那可不,魏家嫁妆抬来的排场就不小,婚礼自然只有更盛大的。”柳宁拿着一对西洋的宝石耳扣在耳朵边比划着,之前赵文送回来的绸缎、香水已经得了,珠宝首饰是她哥另外给的。


    “魏六……嗯,袁二夫人常在街面走动吗?”


    “极少,婚宴那日便看出是个贞静贤淑的性子。这两三个月,硬是没在街上打过照面,月城就这么巴掌大……不过,”柳宁俏皮的抿唇,“前几日东街的女医去过袁府,后来方家的铺子里又送了不少人参、燕窝的补品过去,我估摸着呀,”她掩着嘴笑,“是有喜了。”


    因为各种原因,柳宁极为关注街头巷尾的动静。


    张定坤原本高度警惕,听了这个消息倒不由得放下心来。


    第72章  既然你如此绝情,就不要……


    按道理,张定坤怎么着都该在月城待上一段时间,他原先负责的一摊子事很不少,去英国一趟全落到了方绍玮头上,把方二少弄得一个头两个大,还听尽了闲话。


    不是这里出了差错,就是那里不如三爷在的时候。


    好不容易把张三盼回来,人待了没十天,又一拍屁股去了沪城,一堆要签的票据又又又汇聚到了他案头。


    他晓得是为什么缘故,横竖一个狐媚子,一个老流氓,干柴烈火的也不怕烧死!


    签票据可不是签个字这么简单,桩桩件件都要核算,他越算越头疼,脾气上来,把一堆单据都扫地上,他妈的都可着老子刁难是吧?!惹毛了老子把你们那点丑事抖出来看你们脸往哪搁!


    他攥着这事一直都没想好该怎么办,他对张三还是有点怵的,不管是拿这事胁迫换点好处,还是抖搂出来给点难堪,都有点不敢下手。


    拍桌打椅地宣泄完怒火,嘟囔着捡起地上散落的单据,重新坐回书桌边。一边在纸上扒拉着,一边低声咒骂,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先是棉纱厂厂长一职归了袁闵礼。


    虽说让方绍玮干,他不见得不嫌烦,但到底是权力的象征。何况棉纱厂也不是“方记”,少东家的名头没有厂长顶用。


    他爹说真正的管理者并不负责某一具体事务,只要管得住这些管事的人就行了。但谁的资历不是历练起来的呢?原本想借着棉纱厂这事,好好施展一番才干,让众管事心服口服。


    谁晓得又被袁二抢了先,令他十分不快。


    然后即将大婚的妻妾,一个缠绵病榻,一个沉迷于实验室。缠绵病榻的这个时不时熬了汤水送去实验室,沉迷实验室的这个时不时研制出各种药丸补剂送到床榻前。


    汤水没他的份,药丸补剂也没他的份。


    好好好……倒也用不着这么好。


    大姐这程子又时不时回娘家来住,见着他就是抱怨诉苦,言语之间对他爹颇多怨怼,对张三还余情未了,他好几次要把发现的丑事吐露给她,对张三的畏惧又让他闭上了嘴。


    门上传来轻声叩响,侍从走进来,“少东家,袁厂长来了。”


    方绍玮蹙了蹙眉,“让他进来吧。”


    虽说袁二抢了厂长的位置,但人还算乖觉。新立的厂子,他难免要去抖抖派头,袁闵礼从不跟他争锋,对他十分恭敬,隔老远就打招呼,总是邀他去喝酒吃饭。他去过两三回,关系倒比之前近了些。


    两人年岁相差不大,也算一块成长起来的,但袁闵礼跟张三一样都是他哥的拥趸。


    小的时候袁家家世更胜一筹,袁二是嫡子,他方二也是,按道理该更亲近才是。可并非如此,袁二打架偏帮他哥,好吃的好玩的他哥有他没有。


    等长大了,袁二家大不如前,又轮到他哥献殷勤了,但凡吃喝玩乐都跟袁二混一块,逢年过节的烟花鞭炮二踢脚都是一人一手轮着放。


    如果说他哥跟袁二有一腿,他都没这么吃惊。


    可人家袁二正正经经娶了家世得力的妻子,据说肚里还揣上了崽子。多好!他哥要能学着点,他也不必如此为难了。


    “绍玮,”袁闵礼走进来亲热地唤他,“玉楼东新换了个厨子,尝尝去?”


    “我这正算着呢……”


    “先让账房把数目校准再说,这些琐碎事怎么能堆少东家头上?”他半开玩笑似地恭维,“掌舵的可不管扯帆拉缰的活,走走,民以食为天,吃饭要紧。”


    他伸手来拉,方绍玮半推半就起了身,转头吩咐侍从叫两个账房来校数目。就是,哪里用得着他亲自劳神。


    袁闵礼开着车,一溜烟将他载到了玉楼东,上了楼梯才低声道,“厂子里这一群跟外国人学了技术的,我预备提两个小管事,你给掌掌眼。”


    方绍玮顿时得了意,虽说没捞上厂长的头衔,这人事的升迁还得他首肯哩!一脸得色的迈入包厢,哗啦啦站起来五六条汉子,又是握手又是作揖的替他把少东家的排场摆得足足的。


    一群人捧着、敬着,说尽了恭维话。酒菜上了桌,更是流水似的上来给他敬酒,袁闵礼也在一旁陪着,句句话都以少东家为尊。


    方绍玮被捧得飘飘然,一时酒兴大发,来者不拒,但凡敬的酒都照杯底,众人又赞他豪爽,愈发让他失了分寸。


    宴饮过半,隔壁传来声响。


    似乎有人喝高了,在那里大放厥词,“……嘿,要我说,这家业本就该大少爷继承……二少爷懂个屁!得亏有个好舅舅……论人才论能力……哪点比大少爷强?过年席上诸位可都听到了……问啥都不知道尽指着三爷……要我说三爷只可惜不姓方……”


    包厢的板壁本就薄,这声音又颇大,倒一下盖过了众人的喧嚷。


    席上有片刻的静默,方绍玮面色铁青,“嚯”地站起身,袁闵礼忙扯住他胳膊,低声道,“绍玮,甭去理论,传到老爷子耳朵里反倒不好……”


    他挥了挥手,立时就有个乖觉的闪身去了隔壁,那边大概知道闯了祸,“乒啷乓啷”一阵乱响,顷刻间走了个干净。


    袁闵礼温声劝慰,“别人不清楚你的才干,我还能不知道?绍伦留洋一走了之,老爷子身体又不好,这几年什么事不指着你?”


    其实是指着张三,但袁闵礼又续道,“三爷再能干,到底外姓人,最后拍板不都得你?别人哪知道这些底细,跟他们见识倒失了身份。我是打心眼里服你,来,敬你一杯。”


    在座的纷纷举起杯子,“就是,谁不服气少东家?那些鳖孙是喝了马尿得了失心疯!多亏您心胸宽广不计较,大伙敬您!”


    几番恭维哄劝,方绍玮稍稍缓了面色,到底心绪不平,抓起桌上酒杯。


    何以解烦忧?唯有佳肴美酒。


    等散席,他已有八九分醉意。


    袁闵礼送他到府门口,看侍从将他扶进去,摸出怀表看了看,掉转了车头。


    方绍玮晃晃悠悠进了大厅,挥退两个侍从,“我没醉……用不着扶我,都下去!”


    厅堂里,方颖珊正在骂小丫头做事不仔细,他挥着袖子,踉跄着走进去,含糊不清的喝道,“姐你别在这里骂人了……骂这个骂那个的……回你自个家去!跟姐夫好好过日子……”


    虽然一看他面色就晓得是喝多了酒,但说这种赶她走的话,方颖珊难免不悦,竖起柳叶眉,“我回娘家还得看你脸色了?别喝了点黄汤就在这里胡诌!赶紧躺尸去,让爹看见捶死你!”


    “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火气这么大……我告诉你,那张三……张三……压根就不值得你惦记!不值得!懂吗?”方绍玮扶着沙发摇摇晃晃。


    “混说什么呢?!”方颖珊慌了神,打发小丫头去叫方绍玮的长随,上前来拉他胳膊。


    丁佩瑜扶着方学群从小花园拐进客厅,两人刚散步回来,到门口不免听到几句姐弟俩的对话。


    方学群一见方绍玮喝得满脸通红的醉态,就有些生气,顿了顿拐杖,喝道,“喝高了就回房睡去!在这喊什么?”


    虽然醉意熏然,骨子里的畏惧还是让方绍玮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只敢小声哼,“我没喊……”


    方学群叹了口气,“端杯要有节制,醉成这样丢不丢人?你哥也喝两口,何时有你这个丑态?赶紧的,回房去!”


    他不过随口骂几句,却像一根引线,将喝醉的人心中积压的不满,瞬间引燃。


    “都说他好!都说他好!那是你们不知道他做的丑事!”方绍玮甩开他姐的搀扶,两只手怼一块,做了个不雅的手势,“张三才回来做什么又跑沪城去了……”


    “找大少爷去啦!他俩!早睡一块去了……哼!”


    厅堂里一片静寂。


    片刻之后,方学群和方颖珊同时出声,“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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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佩瑜走进房间,从奶妈手中接过柔软馨香的奶娃娃,爱怜的兜在怀里。


    小孩子觉多,早已睡得香甜,她瞅着儿子白嫩的小脸,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你先下去吧,晚点再叫你。”孩子一向是奶妈带着睡,但丁佩瑜每天睡前都要来亲香一会。


    脚步声远去,丁佩瑜抱着孩子打开门看了一眼,又绕到窗前瞅了瞅,才拿起桌上的电话机。


    一窜号码拨通后,话筒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佩瑜。”声音沉稳笃定,毫不讶异她的致电。


    丁佩瑜压低了声音,匆匆道,“你让我九点钟带老爷到客厅,就是为了让他亲耳听到那件事情?”


    “二少爷真把那事说出来了?”袁闵礼的声音带上笑意,“佩瑜,我并不确定绍玮会说,只是觉得不能让老爷子一直蒙在鼓里。”


    “那事……是真的?”丁佩瑜难掩讶异,她虽然没有正经跟方绍伦谈过恋爱,但绝想不到他会跟男人……记忆中的方家大少爷,倨傲但不粗鲁,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得问二少爷了。”话是这么说,口气却无比笃定。


    丁佩瑜秀眉紧皱,“闵礼,这样会害死绍伦的。老爷气得不行,下令封了口,又连夜派人去买火车票……”


    袁闵礼叹气,“纸包不住火,老爷子一直催绍伦的婚事,这么着也算快刀斩乱麻了。”


    “可为什么是你……”


    “佩瑜,酒是方绍玮自己喝的,话是方绍玮说的,可不能怪到我头上!”袁闵礼在电话中郑重道,“其实这事闹出来,也不见得是坏事。绍伦还能一辈子不结婚?张三到底能干,老爷子就此默许他俩的事也未可知。”


    “怎么可能?!老爷什么性格……”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佩瑜,”袁闵礼谆谆劝导,“你只管教导好绍琮就行了。绍伦、绍玮两兄弟是就此撕破脸还是不计前嫌,都与绍琮无关不是吗?你放心吧,我什么时候坏过你的事?就算在他们两兄弟身上我有自己的心思,也不会妨碍你和绍琮,我对你……我巴望你们两母子好好的。”


    他悠悠的叹着气,丁佩瑜陷入沉寂,心底却又泛起一阵鼓噪。


    她当初接近方绍伦,袁闵礼一直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没有他的帮助,她怎么攀得上西南方家大少爷?


    后来嫁给方学群,他曾代表方绍伦来跟她谈过一次话,“绍伦让我来问你为什么,其实我不问也知道为什么。没有经历过苦楚的人,是不会懂得我们挣扎的心境的。”他漆黑的眼眸无限怜悯似地看着她,“只可惜你花样年华……珍重。”


    她缄默着挂上了电话。


    袁闵礼搁下话筒,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切如他所料,亦如他所愿。


    自从在棉纱厂的开业典礼上,他听到方绍玮问周灵波,好男风这事有没有药医,便猜到方绍玮大概是知晓了方绍伦与张三之间的关系。


    当时厂里请了戏班子在新落成的厂房唱堂会,众人都指着台上的男旦,说扮相比女人还女人,有多嘴爱讲荤话的在那里扯那些道听途说的风流韵事。与戏子优伶有关,又能博人眼球的,多半是男色。方绍玮有此一问,并不显得突兀。


    但袁闵礼与方家兄弟相识多年,比周灵波还要了解方绍玮,能让二少爷这么期期艾艾、不耻下问,多半与他切身相关。


    果然,一番铺垫,便演出了一场好戏。希望张三爷会喜欢他送上的这份大礼。


    他唇角的笑意愈深,极舒心畅快,渐渐又添上了讽刺。想跟绍伦在沪城双宿双飞、浓情蜜意?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想到方绍伦,心底不由人地泛起一抹苦涩。


    一腔深情,只换来割袍断义。绍伦,既然你如此绝情,就不要怪我绝义了。


    若不是碍着方绍伦,有些棋早该走了,有些筹谋早该一步步实施了……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进来。”


    魏静芬秀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将一盏燕窝递过来,“夫君。”


    袁闵礼站起身,一只手接过,一只手挽着她肩膀,“该是你进补的,端给我做什么?”


    “又不缺,嫁妆里头多得很,搁久了倒没滋味了。”她柔柔笑道,“娘和嫂子那里都送了一盏。”她执勺送到他唇边,“我得看着你喝完再走。”


    袁闵礼无奈的笑笑,接过去,三两口喝完,将碗搁回托盘上,握着那双柔荑,叹道,“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魏静芬羞涩的低下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两句出自《诗经》同一篇章。


    入门不过三月,她已得上上下下喜爱。既有家世背景,自身又容貌秀美。既能打理家事,又能与他诗词唱和。


    站在男人的角度,他选的这个妻子真真是无可挑剔。


    袁闵礼对自己的眼光深表满意,他是该挥别前尘,好好为袁家筹谋了。


    至于那段插曲,本就是错误,及时修正就是了。


    他并不好男色,也未曾跟别的男士有过纠葛,只有一个方绍伦。


    或许因为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人同宿同寝,日常活动,难免有搂抱、挨蹭之举,让早慧的他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既知不该有,剔除就是了。没有方绍伦这道藩篱,再想办法将张三弄走,无人禁锢得住他心中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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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定坤打着为棉纱厂找销路的幌子,特意回沪城陪方绍伦过周末。当然,生意上的事也不能耽搁,他写了两封名帖,喊赵文赵武,来听命的只有赵文一个。


    “赵武呢?”


    “上医院去啦,”赵文皱眉不解,“最近医院里头有啥东西勾他魂似的……”


    话音刚落,赵武满头大汗的跑进来,急匆匆的喊了声“三爷”,又一迭声的问,“大少爷呢?大少爷呢?”


    方绍伦扣着袖扣从二楼走下来,“怎么了?”


    “那鹤,鹤……”他向来口拙,一急更是语无伦次。


    “人不行了?”方绍伦一凛,跟着他就走。张定坤和赵文对视一眼,也跟在后头。


    一行人火急火燎地赶到病房,却见鹤仙悠闲地靠在床头,白嫩嫩的手指正在剥橘子,这早秋的橘子酸得很,他眉毛眼睛都皱一块。冷不丁瞅见一堆人涌进来,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橘子滚落到地上。


    赵武上前捡起来,倒是松了口气,“你没事了?大少爷我给你请来了。”


    鹤仙看看方绍伦,又看看一旁一脸不悦的张定坤,紧张的揪起了被子,“大,大少爷……”他是青楼楚馆一贯的作派,要达成目的就要撒娇卖痴,为了让赵武去请大少爷,他又是咳又是喘地扮柔弱,向来实心眼的赵武却当了真。


    张定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挽着方绍伦肩膀就走,赵武却又兔子似地蹦过来,想拦不敢拦的样子蹭方绍伦衣角,“大少爷,这鹤……找你有事哩。”


    方绍伦拍开张定坤胳膊,“你忙你的去吧。”


    “啧。”张定坤皱起长眉,他特意周末过来,就是想着不单晚上可以肆意尽兴,白天也能一整天黏糊。


    “去呀。”大少爷催促着,又安抚地拍拍他后背。


    “那我在家等你?”


    “行行行。”方绍伦赶他走,他挖了赵武一眼,甩手出了门。赵文飞起脚,踢了他弟屁股一记,跟着张定坤走了。


    大少爷不差钱,给鹤仙订的单间病房,护工出去后,房里只剩下三个人。


    “说吧。”大少爷言简意赅。


    “还没有谢过大少爷的救命之恩……”


    方绍伦摆手,“要是这个倒不用说了,天意安排。”若不是赵武驾车滋了人一身雨水,他也注意不到路边躺倒的这株病秧子。


    “我……”鹤仙不自觉就开始喘气,露出弱不经风的样子来,“您能不能帮我跟贤哥打个电话?让他来看看我?我有一句话想跟他说。”


    方绍伦还没说话,一旁的赵武倒先动了,扶起肩膀,拿枕头给他塞在背后,又将被褥给他掖到胸口,一顿操作行云流水。


    鹤仙瘦得跟麻秆似的,被单下隐现细长的四肢,极为瘦削的面颊在粗手粗脚的伺弄下露出点微微的血色来。


    大少爷愣了愣,在那道祈求的目光里点点头,回到公寓,便给徐府挂电话,徐家自然没有住在原来的府邸,但几经周折还是拿到了新号码,打通了电话。


    门房将电话接进去,片刻后,话筒那头传来徐敦惠温厚的声线,“喂,哪位?”


    “敦惠兄,是我。”方绍伦开门见山,“鹤仙躺医院里头,想见见你。”


    话筒里一阵沉寂,片刻之后,传来略带讶异的询问,“他……怎么上医院去了?”


    方绍伦叹气,不知道他这位世兄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那么严重的病情他会没感觉?尤其丧礼之后他听到那番对话,病中使用显然是跟这位仁兄了,他冷声道,“嗯,一直在医院里住着呢。”


    徐敦惠的声音显而易见的慌乱,“一直住着?绍伦你付的钱?我最近手头很紧……唉……”话筒那头传来尖刻女声,“谁的电话?”


    方绍伦扣上话筒,禁不住冷笑了几声。


    张定坤小心翼翼的靠过来,将他搂进怀里,“这遇人不淑,无分男女。”他看大少爷一脸愤愤,轻抚着他的眉眼,“不过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小娘皮勾住了我们家小武子,还算有点手段。”


    “什么?”方绍伦抬起身,“你说鹤仙跟……赵武?”


    “你什么时候见赵武这么紧张过?”


    方绍伦回想二人的情状,倒真有些不可言说了。“那还打什么电话?”他原本有些郁卒的情绪一扫而空。


    “大概还没上手,又或者那只鸟想求个准信?倒也算有始有终。反正赵武那小子的心思我一眼就能看透。”张定坤看他家大少爷双眸亮起来,忍不住亲上去,“这么巴望着人家好哪?”


    他但凡跟大少爷待一块,总忍不住那些动手动脚的小动作,“先跟我好一好。”


    到底是从医院出来,张定坤乘机磨着大少爷洗了个澡,他从英国带回来一堆物事,薄薄的绸缎睡衣是伦敦新款。


    方绍伦那套颜色偏粉,他原本不肯穿,但张三一个劲夸好看,料子又着实舒服,只穿在家里倒也无妨。


    张定坤开了收音机。


    因为是周末,他很想玩一点罗曼蒂克,邀请他家大少爷去听爵士乐队的演奏会,是近来沪城极流行的项目。


    但大少爷发懒筋不想再出门,他便拎过收音机摆弄起来。早在民国十一年,美国佬在沪城创办了华国第一座广播电台,常常循环播放当时风靡美利坚的爵士唱片。


    悠扬浮华的乐声在客厅里萦绕,热恋中的情侣总是自带黏性,明明只是普通的眼神交汇,但就像长了小钩子似的,钩得两人靠一块去了,在慵懒的午后,双双躺倒在大沙发上。


    张定坤搂着他家大少爷,只觉得怎么也爱不够,薄唇在他黑亮的发顶、光洁的前额上轻啜不停。


    方绍伦趴在他的怀里,阳光从阳台踱步而入,熏得人昏昏欲睡。


    张定坤低头叼起他的唇,“别睡,回头晚上走了困。”


    “别闹……晚上有走了困的时候吗?”只有困不够的。


    张定坤把手伸进他衣服里,不轻不重的揉捏。


    “你够了啊,晚上还不够你疯的……白昼宣淫……”


    “晚上有晚上的份额,白天有白天的……”


    两人歪缠着,啜饮声渐起,夹杂着低吟。


    情话入耳。缱绻入心。


    门上那一声轻响被乐声、亲吻声掩盖,直到拐杖重重拄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大喝,“孽障!”


    两人慌乱地抬起头,门厅处赫然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方学群面色铁青,怒目圆睁,一只手指着两人,“你们……你们……”语不成句,浑身颤抖。


    第73章  在生死面前,情爱如烟云……


    在方绍伦记忆中始终伟岸的身躯此刻却是摇摇欲坠,他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接,被狠狠一把推开。方学群那根不离身的铁木拐杖顺手甩在他胳膊上,人却是踉跄着往后退,多亏身后的老管家扶住了他。


    “孽障孽障啊……”方学群喃喃念道,一张老脸通红,浑浊的双目定定凝视着大儿子,目光却锐利如有实质,在两人同款不同色的睡衣、蓬乱的头发和慌乱的神情上一一扫过。


    方绍伦“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爹,我,我……”他哑声喊道,张定坤跟着半跪了下去,喊了声“老爷子”。


    饶是他一向镇定,此刻也慌了神,事出突然,眼下这场景是最坏的情形。


    他的目光扫过老管家手里握着的钥匙,那是他亲手奉上的忠心,却开启了人生中最难堪的一幕。


    方学群一双鹰眼不断在二人之间梭巡,神情渐渐变得狠厉,“吭哧吭哧”的呼吸声显示着他不断高涨的怒气。


    老管家在一旁担忧地提醒,“老爷您消消气,当心身子……”


    方学群扬起拐杖,狠狠敲在跪伏的人影身上。


    第二记落下来的时候,张定坤扑了上去,抱着轻颤的肩膀,沉声道,“老爷子,都是我的错,您要打要骂冲我来。”


    “滚开!”方学群怒喝道,“我只教训我们方家的不肖子孙!”铁木拐杖重重磕在大理石地板上。


    方绍伦推开张定坤,喊了声“爹”,额头重重磕地。他满心萦绕着慌乱,浑然不知自己抖如筛糠。脑海里像灌入了浆糊,浑沌一片。


    果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张定坤眼瞅着那拐杖高高举起,狠狠甩下,哪里克制得住,扑在大少爷背上,紧紧搂着他。他极力镇定心神,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不让老爷子出这口气,没法坐下来谈。打吧打吧尽管打,他皮糙肉厚受得住。但要他眼睁睁看着方绍伦挨揍,那是万万不能。


    上次方学群体检,他被提前赶走,并不太清楚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不顾方绍伦的挣扎,也不顾一旁管家的侧目,兀自紧紧搂着他家大少爷。


    方学群本就气得倒仰,看着两人肢体交缠的丑态,顿时怒发冲冠。再顾不得多费口舌,抓起拐杖就是一顿狠抽,甩得棍子“啪啪”作响。嘴里犹自骂道:“……打死你们两个不知羞耻的!败坏门风……颠倒伦常……”


    张定坤也不躲,任抽打落在身上,只想让他出气了账。


    方学群年轻时亦是纵马熬鹰的人物,这几年身体不济大不如前,但盛怒之下,使尽全力,拐杖夹杂着风声,雨点似地落下。


    张定坤脊背宽阔,承担了大半的怒火。睡衣本就单薄,不多时红痕顿现。


    方家老一辈仆从都是看着两人长大的,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会演变成如今这个情况,老管家仍麻着胆子在一旁拉扯劝慰,“老爷您消消气,小心自个身子……啊!”


    只见方学群踉跄两下,身躯抖索着直直向后倒,他中年后发福,身躯壮硕,管家哪里接得住?张定坤听到惊呼,已察觉到不好,上前一步,将人搂住。


    方绍伦抢上前来,见他爹面白如金纸,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张定坤扛起人就走,“快!医院!”


    一行人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圣约翰。


    大医院门口历来是报社记者的常驻之地,每日社会版的新闻总有几条来自这里。几人慌乱之中,自然没有留意到暗处那几声“咔嚓”的响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约翰逊医生今日正常坐诊,也没有在手术台上。担架车推进去,他亲自主导一系列检查,又是抽血又是CT扫描,医生护士忙忙乱乱,折腾了半日,他才摘下听诊器,叹着气走出来,“上次检查就说过了,病人血脂血糖都偏高,要尽量避免情绪激动……”


    方绍伦面色惨白,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什么情况?”张定坤急急问道。


    “疑似中风,血压已经稳定下来,具体要等病人醒来,临床进一步观察。”


    张定坤愣住,只想着让他打一顿出气,哪晓得情绪激荡之下新症旧疾一齐迸发。他愧疚地看向方绍伦,却见他死咬着唇,身躯一阵颤抖,他只顾着心疼忘了避讳,伸手去搂,“绍伦,你先别着急……”


    方绍伦如临大敌般看着他,拂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片刻之后,转身在一旁长椅上坐下。


    张定坤理解他此时的心情,收回双手,镇定心神,起身去约翰逊办公室打电话。


    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要通知方府一声。


    局势在方绍玮和方颖珊到来之后不可避免的滑向了混乱。


    老父亲执意要只身前往沪城,方颖珊想要同去不被允准,一夜煎熬,等方学群走了,她立马将宿醉的方绍玮叫醒,关起门来,严严实实的盘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方绍玮酒醒才发现自己闯了祸,酒醉后掀开这事,除了气到他爹,半点好处也捞不到,还得罪了张三。他深悔孟浪,又惟恐责他诬陷,原原本本将发现这桩丑事的始末告知了他姐。


    方颖珊却仍不肯相信,“怎么可能!他说来年的春天娶我过门……”她还记着张定坤曾经的承诺,父亲去松山养病的那个夏天是她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他频频出入方府,带着舶来的咖啡和各色西式点心,与她消磨着一个又一个午后,含蓄地赞美她,时不时地馈赠惊喜……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跟……”她喃喃地低语。


    “我亲耳听到的,”方绍玮恨铁不成钢,“现在看来他那时向你求婚的动机委实可疑……”


    这话像钢刀一般扎在方颖珊心上。


    姐弟俩还在撕扯便接到了电话,等火急火燎赶到沪城的圣约翰医院,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老父亲,方颖珊的怒火燃烧到了顶点。


    她向着呆坐在病房角落里的方绍伦冲过去,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却“啪”一声落在了张定坤脸上。


    大小姐气势汹汹冲进来,张定坤早有防备,晓得她的性子知道这事是不能善罢甘休的。一个耳光他受得起,也是应该的。


    方颖珊愣住,不敢置信的看着一脸保护姿态的张定坤,“你竟然真的……”她陷入癫狂里,要去踢打他身后的方绍伦,“方绍伦,你跟你娘一样是个狐狸精!有胆子勾搭没胆子认是吧?”


    大小姐虽然傲气,思想却带有这个年代的局限性,年龄和环境的关系使她没有完全受到新思潮的影响。面对感情的纠葛,第一时间仍是怪罪夺去她情郎的人,尤其这个人是男性,更多了咒骂的理由,“方绍伦你不要脸!方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张定坤掐住她两只胳膊,阻拦她想要去厮打方绍伦的行为,“颖珊!都是我的错!你有火冲我发!”


    但方颖珊哪里听得进去,泪流满面的嘶吼踢打,张定坤几乎是半搂着把她推进了一旁的休息室。


    “颖珊,你冷静点,冷静点……”他极力安抚着她的情绪,“这是医院,你这样不利于病人休养。”


    等她逐渐安静下来,他松开她肩膀,沉声道,“颖珊,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打要骂,我绝无二话。你不要去为难绍伦。”


    方颖珊抬起一双泪眼,凝视着他,“定坤,你到底有没有……”剩下三个字她说不出口,却是她已嫁为人妇都放不下的执念。


    华国人大抵如此,再恶毒、伤人的话都能脱口而出,但只要言及爱,总多一分忸怩。


    少时她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他只是个半道捡来的长随,却偏偏不把她放在眼里,一脸的桀骜不驯。最开始她只想磨掉他的傲气,等他长成翩翩少年郎,慢慢显露出伶俐与才干,对谁都端着一张圆滑的笑脸。她便觉得岁月里那些带着真诚的傲慢,是为了吸引她的手段。


    她第一次按家里的安排与宋家订亲的时候,隐约意识到了心底对他的异样。他那时已在父亲身边崭露头角,经常出入方府。她特意在一个黄昏,等在他必经的路口,六月的桔梗花送来清淡的香气,她折一支拿在手中轻嗅。


    看着那抹高大的身影施施然由远及近,漫不经心地向她行礼,“大小姐。”


    原本想好的说辞一句也说不出口,看他要走,无端蹦出一句,“我要订亲了。”她确信他愣了一下才说出那句“恭喜你”。


    男女思维不在一个波段上,张定坤是讶异于她突然向他言及亲事,大小姐却觉得那番停顿是他难言的情意。他那时的确配不上她,她是方家的掌上明珠,不是他一个流民出身的帮佣能肖想的……


    方颖珊一番情思旖旎,张定坤自然一无所知。他对这位架子十足的大小姐向来敬谢不敏,同为富家子女,她的心性比他家大少爷差得实在太远。他也理解不了女人的脑回路,就像眼下这当口,她竟然还有心思问这个?!


    但他也知道,这本就是他惹出来的祸端,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清楚呢?


    “对不起,颖珊,我对你从来没有别的想法,一丝一毫都没有。”张定坤的神情并无愧疚,只有烦难,“我没办法让绍伦从东瀛回来,的确利用了你。对不起。”


    方颖珊一颗心沉入谷底。七月炎夏,她却像置身冰窖。


    恍惚里,是五六岁时去二姨娘的房里玩,亲耳听到她爹,对着怀里抱着奶娃娃的二姨娘说,“沁芳,周氏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是我心爱之人……”


    她那时既懵懂又早慧,总觉得这是一句伤人心的话,却又耐不住告诉她娘。从那之后,她娘本来就不好的身子越发孱弱了……那凄婉的表情和潸然而下的泪珠,在十几年后重又回到她的脑海里。


    原来这句话蕴含的意思,杀伤力是如此的巨大。


    她怔愣了片刻,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水渍,“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们。”


    说完这一句,她扬起高傲的头颅,转身走出了休息室。


    张定坤跟在她身后,一出门,赵文心急如焚地扑了过来,手上攥着一份报纸,“三爷,三爷……”他声音里透着点慌乱。


    赵文不比赵武,作为双胞胎的哥哥,他向来要沉稳些。张定坤皱眉,一把扯过报纸,《今日快讯》的发行量远不如《沪报》,但它专注于街头巷尾杂闻笑谈,在八卦爱好的人群中很有市场。


    只见头版头条赫然一行大字:“沪上风云/豪门秘辛”,其下一行小字,“疑似恋情曝光引纷争”,旁边配了一张照片,正是几人簇拥着方学群入院的场景。


    张定坤个子高大引人注目,方绍伦只拍到一个背影,但两人穿着同款睡衣,即使黑白照片也能窥见端倪。


    张三爷本就是沪上知名人物,方家又是西南豪商,这种豪门恩怨是民众最感兴趣的了。虽然不知事由端的,但医院是公众场所,到处是支愣着的耳朵,顺着揣摩总能挨上点边。


    张定坤看向方绍伦,见他仍是木木登登地呆坐在病床前,他唤过赵文,低声吩咐,“守着大少爷,不要让他接触到任何报纸。”


    他急匆匆走出病房,先到约翰逊办公室,房门关上,也不知怎么交涉的,半个小时后他走出来,约翰逊随即召开了医护紧急会议,严禁医护人员向外透露VIP病房病人的任何情况。


    等他踏下医院的台阶,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身影从对街奔了过来,韩文君抓着他手臂,满面焦急,“三哥,我打电话到你公寓一直没人接,猜你可能在这。”


    他是个一脸正气的青年,眉目之间充斥着凛然之色,“《沪报》和《申城新报》我拦住了,但这个《今日快讯》向来认钱不认人……”


    事关张定坤,要是一般新闻也就算了,事关恋情,而且意指同性,即使联系不上本人,他也自作主张先压下来再说。


    毕竟他跟张三爷不是普通的交情,他事母至孝,三爷不但在他母亲病重之时解他困厄,后来又屡次帮扶,他母亲病逝三爷披麻戴孝陪他守灵,把他当亲兄弟。


    张定坤松了口气,拍着韩文君肩膀,“文君,此番要不是你,这篓子就捅大了。”


    韩文君也跟着缓了面色,又皱起眉,“可这事终究还是……”他不问这事的真假和底细,好兄弟就是无条件站在你这边,何况感情事,三爷如果想说自然会说。


    “文君,你得帮帮我。”张定坤沉吟道,“我一直想筹办一家善堂,如今时机已经成熟,想请你做个专访报道。不过这个措辞……”


    他的确打算花这笔钱,他是吃过苦的人,回馈社会是应有之义,不过此前并无借机出风头的想法,每年的捐资都是直接拨款给相关部门,如今却是不得不拿出来作文章了。


    第二天《沪报》的社会版亦是头条,主编亲自攥笔发了一篇《办善堂频频受阻/受刺激富商入院》,报道了西南豪商欲在沪城开办善堂为民造福,却因冗繁的官僚机制四处受阻。


    要说当今有什么事比桃色新闻更博人眼球?只有时局与钱权。


    沪城作为比肩北平的大城,除了官方慈善机构,民间慈善组织也不算少,但涉及到各大家族资金的流向与变质,向来为民众所瞩目。


    各家慈善组织不管是为了募集资金还是合法洗白都是手段频出,各有高招。有请电影明星宣传的,有发放福利彩票的,有自编自导唱大戏的……目的都只有一个,搞钱/洗钱!


    这篇报道一出,民众的目光瞬间从疑云笼罩的情事转移到了对当今局势的抨击和善堂善款的来源上。


    张定坤每日奔走在民政有司和各大慈善机构,一是汲取经验,二是吸引目光,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舆论的导向,见果然没有报纸杂志深挖方学群入院的事情才算松了口气。


    但他一反常态的高调操作还是引起了大少爷的怀疑,在他再三的逼问之下,赵文交出了藏起来的报纸。


    方绍伦怔怔看着那则新闻,面无表情。


    张定坤预备迎来一场雷霆震怒,他这几天的慌乱似乎比前面二十九年人生体会到的加起来都要多,十几岁时逃难,慌不择路,心里却没觉得害怕,那时还是个半大小子,只想着大不了一死。


    可如今,他是真觉得怕了,怕老天爷将赐予的幸福全都收回去。他嗫嚅着,“绍伦,你骂我打我吧,是我没处理好……”


    方绍伦却从怔愣里抬起头,伸手轻抚了一下他的面颊,“这是我应该面对的。”


    两个人做错的事怎么能怪到他一个人头上?他很清楚,事件没有发酵,张三必定做出了百般努力。


    张定坤一把搂住了他,将他紧紧按在胸口。他的大少爷,傲慢有,矫情有,无理取闹也有,但不管他被打被罚被诬陷还是被排挤,他从来没有跟他撇清过关系。


    在招猫逗狗、四处闯祸的年纪,犯了错让身边人背锅是富家少爷们惯常使用的招数。他的大少爷却从来没有理所当然地把责任推给他。


    “张三是我捡回来的,教不好我也有错,你要打打我好了。”稚嫩的他向执行家法的仆从摊开手心。


    “人难道不比花瓶金贵些?”七八岁的大少爷忿忿不平,向管家的三姨娘嘟囔,“这么冷的天做什么罚他跪着?从我的月钱里头扣好了。”


    “你的金镯子去哪了我怎么知道?”他伸出胳膊拦住大小姐的长随,“反正不可能是张三偷的。”


    一见钟情或许因为脸,一往情深必定是因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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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学群康复出院,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万幸的是,离脑中风尚有一线距离,约翰逊特意将姐弟三人叫去办公室,“小中风之后,病人罹患严重脑中风的几率大大增加,一定要特别小心护理。不光日常饮食、起居要严格遵医嘱,情绪上也不能再受刺激了。”


    方颖珊负责侍疾,方绍玮在方学群醒转后,被喝令和管家一起返回了月城。偌大家业,总要有人坐镇。


    张定坤和方绍伦每日都去医院探望,但不光病人,便是方颖珊,也对他俩视而不见。


    任凭方绍伦跪地认错,苦苦哀求,方学群只是静默不语。既不骂他,也不赶他走,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这种惩罚远胜于落在身上的棍棒。


    方绍伦坚持上班巡查,舆论虽然没有扩散,但他每天去病房,几乎都会遇到相交的世家前来探望,方学群和方颖珊对他的态度难免引起猜疑。


    至少谢厅长、魏司令之流大概是听到点风声,看他的目光明显不同以往。他没法解释,也无意乔装,他是这样的性格,虽然尽量避免被发现,但只要是自己做下的事情,最坏的结果产生了,也绝不会逃避躲藏。


    世人的看法都不重要,除了家人。


    可方学群的身体状况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好转,对他的态度却没有丝毫改变。


    方绍伦食不下咽,徐侯林出殡那日,徐敦惠涕泪交流的样子不时浮现在眼前。他原本对于徐敦惠决绝丢下重病的鹤仙,独自返回双桂,颇有微词,如今却是理解了。


    如果他爹真被他气死了,那他这辈子也没法原谅自己。


    在生死面前,情爱如烟云呵。


    张定坤看大少爷吃不下饭,自然心急如焚,他不善庖厨,筹建善堂之余四处搜罗美食,带回公寓,但一再地哄劝,都不能劝得他多吃一口饭、多喝一口汤。


    又一次投喂被拒之后,他扔下汤勺,箍着他肩膀,“绍伦,这事让我来处理,行吗?”


    方学群如今的身体修复得差不多了,他找约翰逊打探过,是到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了。


    方绍伦茫然地攥着他衣襟,“处理?你要怎么处理……”


    “找我义父,请他老人家出面。”张定坤的眼眸里燃烧起热望,他也不是全无筹码,他在方家几家公司的股份,汇总来是很不少的。


    他这些年积攒下的身家也算得上丰厚,只要老爷子……不必允准,默许就行,默许他跟大少爷的关系,他愿意倾尽所有。


    但是这事也不能跟方绍伦明说,他了解他家大少爷,两人的感情要是变成一场交易,他绝不能同意。


    方绍伦不置可否,他近来实在疲累,被他这样箍着倒有些昏昏欲睡了。


    张定坤把他抱上床,盖好薄被,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匆匆向伍宅去了。


    一夜未归,第二日又是脚步匆匆地在医院、公寓和伍宅之间穿梭。


    方绍伦下了班去医院,方颖珊搀扶着方学群的胳膊在花园里散步。


    看见他走过去,父女俩双双别过了头。


    “爹……”方绍伦走近几步,在他背后嗫嚅道,“您身子好些了吗?”


    方学群不答,方颖珊冷笑一声,“万幸没被你气死。”


    方绍伦垂下头,方颖珊又道,“要想爹舒服点,就请你走开些,不要在这里装可怜。每日来打探的报社记者都不知道有多少,方家八辈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她扶着方学群走出了小花园。


    夕阳映照在有些佝偻的背影上,方绍伦瞬间热泪盈眶。


    这一晚他靠在床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脑海里放电影般回想着成长的一幕幕。不知什么时候朦胧睡去。


    半夜被一阵热吻唤醒,张定坤浑身酒味,与满室的烟味糅杂在一起,熏人欲醉。


    他衔着他的唇,含糊的在他耳边低声,“绍伦,我们走好不好?”他拉扯着碍事的衣物,“去最西边,去印缅、仰光,谁也不认识我们,也不会来干涉我们……”


    自从事发,两人再没有亲热过,家有病人,哪有闲心。


    张定坤只是温柔的抚摸,手掌手指四处点着火,却不敢燃烧。


    “好。”方绍伦低低地答应着,转头回吻他,颇有些凶狠。衣服四散,直到赤裸的胸膛重叠在一起。“嘭嘭”的心跳声,犹如战鼓敲响,军乐低鸣。


    床底之间,方绍伦从未如此热情过。唇舌勾缠着,似要将人吸入魂魄里。


    他主动的敞开,迎接暴风雨的到来。


    第74章  可是,没有,他等了又等……


    最后的判决在方学群痊愈出院后来临,他先回月城,再让管家通知方绍伦和张定坤回月湖府邸一趟。


    方氏祠堂里,灵牌灵位排列得整整齐齐。老管家恭恭敬敬上了三柱香,退到祠堂门外垂手站立,守着唯一的门户,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方学群端坐在堂前的太师椅上,青烟缭绕间,他半合着眼帘,脸上的神情隐隐绰绰,愈发令人看不清楚。堂侧坐着方家三姐弟和唯一的外人张定坤。


    片刻的沉寂之后,方学群开口道,“这事今儿做个了断。”


    方绍伦在家人面前完全没有在外强装出的镇定,他忐忑地喊了声“爹”,就要跪到神龛前的蒲团上。


    方学群却示意方绍玮拦住他,“要不要跪,你等我说完再决定。”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语速不疾不徐,落在犯错的人耳朵里却是悚然一惊。


    张定坤的面庞上是从未有过的沉郁,自从替他说合的义父铩羽而归,他就预料到了今天这一出。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迟早是要落下来的。


    他上蹿下跳,却是无计可施。


    他一张利嘴曾经谈成过百万计的生意,一番筹谋令他至今在商场鏖战里立于不败之地,一腔赤诚换来过肝胆相照的友谊。可这些,在面对一位怒火中烧的父亲,要将他的儿子拉出他认定的深渊泥坑时毫无胜算。


    如今,大少爷的态度是他最后的指望了。


    方学群并未急着发作儿子,反倒是看向他,“定坤,”他凝声道,“你跟在我身边七八年,大大小小的场面见过不少,看多了我锱铢必较、筹谋算计的一面,大概觉得我心中“利”字当头吧?”他语声低沉,“你前些日子托伍爷送来的东西确实贵重,但我不能将儿子卖给你。”


    张定坤微微一怔,疾忙起身,“老爷子您误会了……”他嘴里向着方学群说话,目光却看向方绍伦,大少爷果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老爷子怎么会误会?他只是要给他的行为定个调罢了。果然,方学群摆手制止了他想要解释的言语,同样目视着方绍伦,“元哥是我的长子,我视他重逾性命,钱财难抵万一。”


    他是深受封建传统思想熏陶的大家长,极少这样直白的表达感情。大概情绪激荡,他低声咳嗽起来。


    一旁的方绍玮忙端过茶水,方颖珊上前轻拍着他的脊背。


    方绍伦“噗通”一声跪下,愧悔的低下头,脸庞涨得通红,“爹,是儿子不孝……”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不过只言片语,就让大少爷陷入了深深的愧疚里。


    方学群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似有爱怜之意。片刻后,目光直视张定坤,拉开了这场战斗的序幕,“定坤,你自入方家,功劳不少,但我满门上下,待你也不薄。”


    “是,老爷子待我恩重如山。”张定坤揪紧了椅子扶手。


    “你与元哥……我无意探究对错,或许你二人情投意合,阴阳颠倒也是情之所至。”方学群悠悠叹息,“只是我方家门楣不容玷污。”


    他突然一把揪起方绍伦胳膊,示意他站起来,指了指堂上高低排列的灵位,“今日在列祖列宗面前,方昭,你做个决断。”


    “爹……”方绍伦目露祈求地看着他的父亲。


    方学群却硬起心肠,“你这么大了,是该自己做主的时候了。”他眉目间流露几许慈蔼之色,“你要是想跟张三走,爹不拦你。他如今的身家你俩过一辈子也是够了,他向来有本事我也没什么不放心。只有一点,你们走远些,再不要回月城了。”他垂下眼,“便是我死,你也不要回来奔丧!等过些日子,我会命管家散布你患疾身亡的消息,再让你弟给你办一场丧事……”


    “爹!”方绍伦本就只是半立起身体,听了这话双膝一软重又跪倒在地。


    张定坤目露不忍,俯身要去扶,他却膝行到方学群跟前,抱着他爹一条腿,两行眼泪夺眶而出,“爹,你别说这样的话。”


    二十四岁的大少爷,变回七八岁的稚童,摇晃着他爹的衣摆,“爹,你别说这样的话……”他自出生就是方家大少爷,要驱逐他离家,无异于心头剜肉,令他大失常态。


    方学群甩开衣摆,皱眉叹息,慨叹半晌,微微俯身,“元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方家百年基业,实在丢不起这个脸。你我父子一场,我多条路给你选。”


    张定坤面上刹那间血色尽失。


    方学群却一字一顿说得极为清楚,“要继续当我方家的子孙,我方学群的儿子,你必须与张三划清界限!张三的股份我按市值兑给他,他如今羽翼丰满,到哪都能风生水起。而你,半年内必须成婚!我不管你娶谁家的姑娘!”


    方绍伦愣住,张定坤站起身,“老爷子,您这是逼他……”


    “是,我是逼他。”方学群颌首道,“但也是你们先逼的我!”


    “事情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能由着你们暗渡陈仓,苟且丢人?!”方学群面色转为严厉,指着方绍伦,声音颤抖,“你顶着西南方家大少爷的名头,做着抹黑方家的事情,毫无羞愧吗?”他似被挑动了怒火,厉声道,“我念着父子之情,才容你自选,否则该直接将你逐出家门!”


    “至于你,”他转身指着张定坤,“孽障将你捡回来,方家一饮一食活你性命,你一身本事哪样不是方家教给你的?你如今声名显赫难道不是方家打下的根基?我怀仁慈之心,却是引狼入室,做了东郭先生!你欺骗我女在先,引诱我儿在后!今日还容你站在这里,只因我方家宽怀仁厚的家训!”


    他疾言厉色,张定坤不能反驳,一字一句都将他钉在了忘恩负义的耻辱柱上。他对上方学群,立场上就先矮了三分,冷汗涔涔从额上坠落,转目去看方绍伦,只看到半张惨白的面颊和颤抖的眼睫。


    方学群乘胜追击,一甩袖子,冲瘫坐在地的儿子道,“选吧!勿要哭哭啼啼的作小儿女之态!若是选他,即刻就给我滚,你我父子此生不复相见!若是选家里,快刀斩乱麻,尽快成婚,绝不允许再背着我跟此人有任何苟且!你在你姨娘的灵位前,拿你爹这把老骨头起誓,若有违誓言,就让我不得好死!”


    “爹!”姐弟仨几乎异口同声,一直静默不语的方颖珊和方绍玮齐齐扑过来,一左一右扶着方学群。


    “您怎能拿自己的健康作赌注?您可不止他一个儿子。”方颖珊哀声喊道,她转头厌恶地瞥着方绍伦,“赶紧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方绍伦一把抱住方学群的双腿,“爹,我不滚。”


    张定坤趋前一步,“绍伦……”这两个条件一摆出来,他就知道自己输了。他隐约预料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却不肯痛快认输,仍怀着万一的期冀。


    他眼巴巴地看着他家大少爷,却看到那一线瘦削的脊背,这段日子大少爷寝食难安,确实瘦了不少。


    他没有在方学群斥骂的话语和方家姐弟谴责的目光中感到愧疚,却在方绍伦跪伏的身影里感到了十二万分的惭愧和心疼。好好保护大少爷曾是他暗自立下的誓言。


    可他违背了这个誓言,带给他伤害,令他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不,他不能就此撒开手,也不能看着大少爷为难!他扬起头颅,目视方学群,“老爷子,这事错都在我身上,我痴长几岁,的确利用大少爷的纯良窃取了他的信任。但我爱慕绍伦,出自真心。我什么都能舍弃,就算为方家当牛做马我都愿意。只要您能允许……”


    “我不能允许!我方家子孙岂能雌伏于人?!”方学群一甩袖子,拐杖顿在青砖地上,“铿铿”直响,“当牛做马?哼!张三,别在我跟前玩这种花样,如今方家这间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他一时激愤,倒把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是要挽回泥足深陷的儿子没错,但也要趁机拔除这颗“功高震主”的眼中钉!即使张定坤在外对方家人礼遇有加,也遮掩不了他在西南逐渐喧嚣的影响力。


    他已经老了,祖辈父辈积攒的家业不能在他手里改名换姓。在他看来,张定坤野心勃勃,引诱方绍伦这件事更是实证,比当初求娶方颖珊更令他恼怒万分。允许?允许他们囫囵着苟且?就是允许他将方家的脸面放在脚底下踩踏!


    方学群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戾色,转头看向方绍伦,“我不逼你,你也别拖泥带水!你今天要跟他走,我就当没生养过你这个儿子!你要留下来,就必须跟他断干净!”


    张定坤的面庞上显出了然的神色,又转为无奈,他没法把一颗心剖出来给人看,也没法改变老一辈人根深蒂固的思想。


    他想说只要跟大少爷在一起,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哪怕挣来金山银山也是传承给方家的子孙,可方学群怎么会相信呢?他求娶过方颖珊,在外的风流名声也很不少。


    任何事情都是一把双刃剑,那些花名令他成功的推掉了与方颖珊的婚事,也让他今天无法自证清白。


    张定坤像赌场里输光了筹码的赌徒,面对必输的结局仍想背水一战。他红着眼看向方绍伦。


    方绍伦已经呆愣了许久,听到催促,漠然地抬起头,少顷,他站直身体,转向张定坤的方向,眼睛却没有直视他,而是看向屋外的天井。


    那里晴空万里,阳光闪耀,天空一排飞鸟自由自在地翱翔。


    他沉声道,“我是方家子孙,是我爹的儿子,这是我永生都不能舍弃的。”


    尽管张定坤预料到了在这道选择题里,他是被舍弃的选项,可真听到这句话,一颗心还是被扯得生疼。


    他颤声道,“所以……你要舍弃我?”在方绍伦的缄默里,强烈的不甘令他脱口而出,“可是绍伦,咱俩拜过关公的……”


    未尽的话语在方绍伦涨红的面孔前戛然而止,这是令他觉得难堪的事情。


    绍伦啊,令你觉得难堪的事情,却是我最后的倚仗了。


    张定坤无法抑制想要大笑一场的冲动,他的大少爷终究还是要跟他撇清关系了。可以理解,可他也深刻的认识到:尽管两人有过那样多甜蜜的夜晚,彼此间的距离曾是那样亲近,他也不能跟他的家人相提并论!


    他抹一把眼睛,看着那抹僵立的身影,突然出声道,“绍伦,你爱我吗?”他说过无数次的“我爱你”,从没有换来一句回应。在尘埃落定的这一刻,锥心的痛楚伴着热切的期待从心底翻涌而起。


    绍伦,说你爱我。就算你要舍弃我,但只要你承认爱我,那我就没有输。


    但方绍伦缄默以对。


    他只能沉默。心底承认爱他是一回事,当众,当着家人的面表白又是另外一回事。那是赤裸裸与前面十几年的教养宣战,那是明晃晃向他爹示威。


    他不敢。他已经做错了事,怎能再错上加错,去刺激他爹已经孱弱的身体。


    方绍伦走到灵牌位前的蒲团上跪下。


    张定坤愣愣看着那抹清瘦的背影,片刻后,他提高了声音,“方绍伦,你羞于承认,我却不怕昭告天下,我爱你!我活到二十九,走南闯北,见过无数繁华,只有你是我心爱之人!”


    他一番剖白,众人脸上神色各异。


    方学群自是羞恼万分,当着我的面都敢大放厥词,还意图引诱我儿子,张三,休怪我不念旧情!


    方颖珊咬紧了红唇,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滴落。他献过殷勤,送过厚礼,但从未用言语表白过。她那时只当他大男子主义,不屑于说这些情情爱爱……


    方绍玮瞠目结舌,男人跟男人也能说爱情么?他泛起一丝丝愧疚,但很快又收了回去,只因张三续道,“我在方家积攒的所有股份,原是娶你的聘礼,既然你不愿跟我走,就是要继续当你的方家大少爷,尽快成婚了。”他凄然笑道,“那便当作你新婚的贺礼吧!”


    张三的股份都转移到他哥名下?那怎么行?!方绍玮顿感惶恐。


    方学群却是松了口气。张三在方记名下的商铺、钱庄、酒厂包括棉纱厂占股都很不少,真要按市值兑给他,流动资金很成问题。而且他是大股东,公然退股,势必引发动荡。


    不过从张三请托伍爷说合拿出来的诚意,方学群心里有了底。算他识相,也算他有两分真心。但真心又如何呢?有违天理,有违人和!


    方绍伦不掌家理事,对于张三在方家公司的占股比例是没有概念的,他也不在乎这些,脑子里一片混乱,脊背颤抖着,渐渐沉寂如一尊石像,只有面向牌位的脸庞上眼泪潸然而下。


    他清楚地知道他在背弃曾经的承诺与约定,可怎么办呢?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张定坤转身向方学群的方向拜了三拜,“大少爷活命之恩,老爷子栽培之情,张三没齿难忘。”他站起身,脊背挺直,“我经手的事宜,必定事无巨细的交托给左云,但有损失都由我负责!”


    他跨过高高门槛,回头盯着那抹跪立的背影,“就此别过!”想放一句狠话,可“后会无期”四个字滚到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


    绍伦,你回头,让我看你一眼。


    可是,没有,他等了又等,他的大少爷始终不曾回头。


    倒是方学群听到这番话,转过了身。


    张定坤拱了拱手,大步流星走了。方颖珊追出两步,嘴唇掀动着,却什么也没有喊出口。


    只有方绍玮松了口气,张三这祸害走了也好,没人找他算账,往后也没人敢跟他唱反调了,就是这股份的事还得合计合计。他上前搀扶着方学群,低声道,“爹,就让他这么走了?”


    方学群睨他一眼,叹了口气,看一眼蒲团前跪着的身影,转身走出了祠堂。方颖珊和方绍玮跟在他身后。


    “张三要是投奔刘家……咱家的底细他可太清楚了。”方绍玮自认为说了一句很显城府的话,却被他爹狠狠抽了一记。


    言以泄败,事以密成。就此解决张三,当然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既能名正言顺接管他名下的资产,也能杜绝他倒戈相向的可能,更能把那些流言蜚语扼杀在摇篮中。


    但方学群没有十足的把握,张三跟他太久,对他身边那摊子人事了如指掌,只能另聘能人。


    他心中主意已定,面上却是遗憾表情,“张三是个人才,走到哪里都不缺饭吃。”


    少了张三,方家等于断了条臂膀。但刮骨去毒,他是任这痈疽潜藏得太久了,反倒祸害了自家孩子。


    方学群回头看了一眼祠堂里跪着的儿子。


    华国正处于百年未有之乱局,东方的糟粕西方的毒瘤,无孔不入,不怪如今的年轻人撑不住。他家元哥,始终是孝顺孩子,纵使一时走了错路,也不要紧,当爹的在世一日,总要将孩子引回正途。


    ——————————————————


    方绍伦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昏倒在青石地砖上。时不时过来盯梢的老管家自然及时发现了,命侍从将人抬回了房间。


    “唉,大少爷,老爷可没让你一直跪着,你何苦跟他犟?”老管家叹着气。大少爷打小就这样,不服气的事,打骂也不改口,罚跪也不认错。


    方绍伦在浑浑噩噩间打着寒颤,他确实羞愧,也作出了选择,可胸口却始终憋着一股气。我给方家丢脸了,是错了,是该死,那干脆让我死好了。


    他扔了蒲团,跪在青砖地上不起身。祠堂本就是阴凉之地,这么撑了一天一夜,生了一场风寒。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发着高烧,说着胡话。


    病床前的人影走马灯似的变幻。


    一会是他娘,仍是他儿时记忆中温温柔柔的模样,摸着他的脑袋,细细地叮嘱,“绍伦,什么都不要跟绍玮争知道吗……要听你爹的话……”


    一会是他大姐,攥着手帕子坐在他床前,愤恨地盯着他,“原来他心上那个人一直都是你……我现在知道了,他心里片刻都没有过我……我家去了,日子总是人过的……别以为这副惨样我就会原谅你……”


    一会是方绍玮坐在那抓耳挠腮地叹气,“哎,这事算我对不住你……但我也是为你好,你俩这样只是给家里招笑话……长痛不如短痛……股份的事我可先跟你说好啊,他说给你可由不得他,还是得爹做主哩……”


    一会是方颖琳揪着两根麻花辫子,抬手给他掖了掖被角,“大哥,姨娘们说的那事是真的吗……三哥真走了?其实我觉得你们没有错……爱情不应该讲阶级……那自然也不应该讲性别……”


    等到袁闵礼过来的时候,方绍伦稍稍清醒些了,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掌搁在他额头,试探着温度,似乎松了口气,“总算退烧了。”


    他扶着他喝了半盏温水,又轻柔的将他放回被子里,拿帕子替他拭了拭嘴角。


    方绍伦仍有些迷糊,向他伸出一只手掌,轻声道,“闵礼……”他神思恍惚,以为还是那年在沪城求学,袁闵礼照顾生病的他。


    袁闵礼握住他的手,合在掌心,漆黑的双目里汇集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对不起,绍伦。”


    良久之后,他低声道,“绍伦,前些日子是我犯糊涂了……我尽改了……你也改了吧……”


    改?方绍伦茫然的点着头,是该改了,改了心思,改了那些糊涂的念想,改了爱慕某个人的衷肠。


    他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等到完全清醒的时候,是灵波坐在床前。周蔓英跟在她身后,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


    灵波用小瓷勺舀着褐色的药汁,送到他唇边,方绍伦不自觉地咽下,喉头一阵麻木的涩意。


    她叹着气,低声道,“你病成这样,可见对我哥也不是全无情意。”


    方绍伦不自觉看向周蔓英。


    灵波撇嘴道,“放心吧,蔓英姐不会乱说的。你以为谁都像你呢,无情无义!”


    一会说他有情,一会说他无情,方绍伦却都无从反驳。


    他张了张唇,吐不出半句言语。


    灵波看懂他眼里的问询之意,恨声道,“你管他死活呢!醉死也不干你事!”


    周蔓英在一旁柔柔道,“灵波……”


    灵波鼓了鼓嘴,将一勺苦涩的药汁塞进他嘴里,“人泡在酒缸里,倒比你这病还难治些。”前儿醉酒,摔进河里,如果不是熟识水性,大概就要淹死了。


    真实的情况远比灵波知道的要复杂。


    张定坤深夜买醉,竟然遭遇袭击。赵文跟着他回了月城,向来形影不离,却被调虎离山引开了,另一名歹徒与他缠斗,多亏他警觉,先卸了对方的枪,赤手空拳他是不怕的,但是醉意阑珊,对方招招下死手,他最后只能跳河逃生。


    月城敢在他头上动土的,不用想都知道是谁。老爷子确实狠心,他跟在他身边七八年,至少有三四回救他于水火,如今他却要取他性命。


    可知道又怎么样?难道能报复回去?不但要吃了这亏,还不能跟灵波透露,否则又是一道两难的选择题。只叮嘱灵波,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跟她的关系。


    灵波晓得轻重,这事都闹到这地步了,要再掀出两人的兄妹关系,那更是她哥居心叵测的实证了。何况她隐在暗处,也能时不时传递消息。


    “……他怎么样了?”方绍伦推开灵波送药的手,颤巍巍盯着她。


    “放心吧,死不了。”灵波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过闹成这样,月城他是呆不下去了。虽说他早就想往西边走,但单枪匹马,孤身只影,也怪可怜的。”


    这话是卖惨,赵文赵武肯定是要跟着去的。


    “往西边?他真的……要走?”方绍伦喃喃道,难道他真的要去印缅?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虽说华国如今也乱,可到底是故土。印缅国内的局势不比华国好上半分,且人生地不熟。


    灵波何尝不知道这些呢?“我可留不住他,改明儿哪天走,我告诉你。你要是对他哪怕还有一分情意,就去送送吧。”


    第75章  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好……


    银水河边,三人三骑安静地伫立,从晨光拂晓一直等到旭日初升。


    远远传来骏马嘶鸣声,张定坤的眼眸瞬间被点亮,可随着人影愈来愈近,亮光逐渐的黯淡下来。


    两匹快马上是两抹纤瘦的身影,驰到河边,一勒缰绳,跳下马。是柳宁和灵波。


    柳宁将一个包袱递给赵文,向着张定坤喘声道,“哥,里头是我给你做的两双鞋。还有点馍馍和菜煎饼,早起才做的,你们带着路上吃。”


    灵波也从驮袋里拎出个牛皮袋子,丢给赵武,“除了先头止血提神的药丸子,还有新制的两样,功效我写纸上了。”


    张定坤点点头,“那些方子你悠着点琢磨,下个月就嫁人了,别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灵波转身从另一边的驮袋里提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张定坤挥了挥马鞭,敲了敲她手腕子,“放回去。这是给你俩的嫁妆,拿出来干啥?”


    “哥,出门在外哪样不花钱?你还要去那边做生意,都给了我跟姐……”


    “这一路还不定有什么等着呢,金银带多了反倒不便。再说,我这次去开拓新市场是跟我义父合股,还能少了本?”他示意灵波将布袋子放回去,“喜酒是喝不上了。这点嫁妆你俩平分,哥也就这点能耐了。”


    灵波眼里涌上泪花,柳宁拿了手绢给她擦拭,自己也红了眼眶,眼巴巴看着张定坤。


    张定坤叹口气,翻身下了马,“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别整这死出!”


    “听说西边那地界凶险得很,一天到晚枪声不断,三哥你千万得小心些。”柳宁叮嘱道。


    “得啦,别光顾着担心我,倒是你……”张定坤沉吟半晌,终究没有说下去。


    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个崭新的秩序,是美好的愿景,也是应当的事情,只是必定需要热血和牺牲来铸就。


    坚定大概是张家儿女骨子里带来的天性,他不必多劝,劝也无用。只能叹息道,“横竖你自己小心些。若实在遇上难事,就去找伍爷。”


    柳宁点头,“我会尽快将书寓搬去沪城,跟霓裳也有个照应。大少爷那头……”她觑一眼她哥的面色,“他在沪城还有差事哩,我会替你留意着。”


    月城到底偏居一隅,不利于消息的交换与流通,她发展出董校长之流的同志,建立了联络站,已圆满完成任务,打算将书寓搬回沪城。还想着要怎么说服她哥、要如何不使众人起疑。没想到她哥倒要先走,这下她跟着搬走也是理所当然了。


    张定坤垂头不语,想说叫她别管,可是大少爷那性子,如何叫人放心得下?他抬头看向她俩来路的尽头,那里空荡荡,并无期冀中的身影。


    灵波轻咳一声,“哥,你别看了,他就算想来也来不了,老爷子派人守着哩。”她颇有些不平的鼓着嘴,“不过我看他压根也没想来,问他有没有书信都说没有,亏得你还把股份都留给他!”


    张定坤选择留下股份倒并非一时冲动,他了解方学群的性情,这事捅穿必定对他恼怒万分,只是隐忍不发而已,他识趣些留下资产也能削减对方的怒气,只是没想到东西留下了犹嫌不足,还想要他将命也留下。


    他这位前东家向来够狠心。


    但张定坤并无怨言,说到底他还是想给他家大少爷留个倚仗,虽说他是被舍弃的选项,但心底却有种他将大少爷抛下的感觉,他一走了之,却留他独自面对家人的指责和四起的流言。


    那日情绪上头,非要当众问他爱不爱。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忒矫情,做什么非要逼他呢?这么多年难道他还不了解他的性格么?他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跟他好了,这不是爱是什么?


    “你别说大少爷,他有他的难处。”张定坤皱眉斥她。


    灵波不服气,“方家这两兄弟没一个好东西!”


    她因为方绍玮揭穿这事,害她哥不得不远走他乡,心中十分恼怒,只是不好说穿缘由,这几天变着法子给方二少爷找不痛快。


    “你也别怪方二,这是迟早的事。”张定坤不想即将成婚的妹妹心生怨怼。事实上,他确实不怪方二愣子,这事瞒不了一辈子,迟早是要捅穿的。


    “绍伦……大好了没?”知道方绍伦为此生了病,张定坤心底那点子怨怼消散得一干二净,只可惜方家大肆整修后一点缝隙都没留,他再不能翻墙爬窗地去看他家大少爷了。


    “你管他呢,”灵波噘着嘴,在她哥目光的逼视下,到底丢下一句,“放心吧,差不多好全了。”


    “那就好,”张定坤松了口气,“你拐着弯跟方二说说,让他劝他爹,让绍伦回沪城,他要是呆在月城,老爷子少不得催他婚事。”


    “那二愣子能起啥作用?不添乱就不错了。”灵波撇嘴,“这事关键还得看大少爷,我听过捆着新娘子拜堂的,可没听过压着新郎官洞房的!他要死活不肯,谁能犟得过他?”


    “你是没见过老爷子的手段。”张定坤慨叹,方家的老狐狸委实狡诈,一个选择题甩出来,让他之前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


    不过他也不怵,横竖大少爷心里有他。


    他后来躲躲藏藏地找老管家打探了,大少爷祠堂是跪了,毒誓是没发的。只要大少爷一日没成亲,他终归有机会扭转乾坤。


    大少爷的性情他自恃了解,他俩拜过关公,有过那么多浓情蜜意的夜晚,他不会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


    他这阵子也着实过于沉迷儿女情长了,乱世正是发财的好时机,他按了按胸口,那里装着伍爷亲笔写的一封引荐信,先让他去挣一份家业,一份不输方家的家业,老爷子不把他那仨瓜两枣看眼里,还是嫌少!


    他要打下一份泼天的富贵让他老婆和老丈人瞧瞧!


    张定坤一走,月城铺子里这些掌柜立马就察觉到了,不时有人上方府打探三爷去哪了,怎么好阵子没看见了?


    方学群严令封锁了消息,只说张定坤奉命去开拓新商道了,事涉机密,不便透露。


    以张三的影响力,这是最稳妥的说词。


    众人也没有起疑,毕竟几家公司的股份并未发生变化,如果张三爷另起炉灶,方家肯定要拿出一大笔款项来兑他的股份。


    但是不久之后,大掌柜之一的左云公然退出了方家公司,将名下资产在钱庄整合,大有与方家切割之后携款远游的架势。


    左云向来唯张三爷马首是瞻,如今张三爷不见人影,左云又作此举动,一时间月城街面流言喧嚣尘上。


    好在有袁闵礼出面安抚众掌柜,因着博新棉纱厂这半年来井井有条,生产、业务都拓展得有模有样,袁闵礼的威望增加不少。


    他从多方面证明方家现状安稳,资金流充足,并在言谈间暗示,左云是因为有错才被革出,方家念旧不予披露内情罢了。


    方家很快安排了新人接替左云的位置,掌管他之前负责的产业。这个人选任谁也没想到,竟然是九姨娘丁佩瑜。


    五姨娘来探望养病的方绍伦,不免抱怨,“老爷宠她太过了,还不是因为她生了绍琮的缘故。”


    绍琮已经到了蹒跚学步的时候,确实玉雪可爱。方学群慢慢退居二线,有些含饴弄孙的闲暇,对幼子多有宠爱。


    连带着对九姨娘想要为儿子攒份家业的心思也能理解,在她软磨硬泡之下,给了个机会。


    这是之前对方绍伦都没有过的仁慈,但是情有可原,毕竟绍伦和绍玮年纪相近,而绍琮差了一大截,等他长成,方家的家业兴许早翻了几番。


    方学群将张定坤名下的股份收入囊中,很有些兴致勃发的展望。


    而九姨娘也不负厚望,花了番功夫将左云原先管着的那摊子纳入了麾下。


    老爷子一高兴,大手一挥,又多配了台车和司机,从此九姨娘经常在小丫头的伺候下,穿着素色旗袍,登车出入府邸。


    她如今在方学群面前很说得上话了,方绍伦病愈后想回沪城继续任职,老爷子原本不肯,要在世交家择个合适的姑娘,看着他成了亲,携妻一块才准他回沪城。


    丁佩瑜在一旁规劝,“仓促之间哪里有合适的人选?绍伦这样的人才胡乱配一个也是可惜了的。您不如给个期限,让他回沪城寻摸,要是到期还没定下来,您再给他指门亲事也不迟。”


    方学群思虑再三,同意了这个建议。


    他派人追击张三,两次三番都未能得逞,据说已逃入印缅,不怕他再来歪缠。大儿子人品样貌摆在这,要是能在沪城娶个门第合适的姑娘,当然比在月城挑一个强些。


    他恨恨甩下袖子,“就以半年为期。半年内你选个合适的带回来,咱方家张灯结彩办喜事。要半年都选不中,那就我给你挑,你也别想尥蹶子!”


    方绍伦照旧缄默以对。


    他病了一场,单瘦了不少,性情也没有过去跳脱飞扬,人总是在一次次的挫折与磋磨中成长的。


    方学群叹了口气,挥手示意他下去。这孩子还没转过弯来,心里还恼着哩,是得给他点时间、空间。


    司机送方绍伦去火车站,颠簸的山路上踩下一脚刹车,“大少爷,前边……有人拦车。”


    一颗心“嘭嘭嘭”跳动起来,伸头一看,是左云骑着马挡在前路。


    方绍伦推门下车,左云却没有下马。


    “大少爷,”他勒着缰绳,骏马嘶鸣在原地打了个转,“你配不上俺三哥,我要去找他,把他抢走,别说我没告诉你。”


    方绍伦愣了愣,半晌,点点头,“好。”


    “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大少爷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说什么呢?说他的情非得已?不说他也知道。说他还念着他、盼着他?他都不知道半年后该怎么办,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左云一挥马鞭,迎着朝阳远去,方绍伦坐回车里,“走吧。”


    他仍旧干着他的城防队长,收拾了行李打算另找住处,末了还是把东西一摊,仍旧住着复兴路的公寓。


    迟早是要回来的,能等一日算一日。


    方绍伦心里其实清楚,他爹就是要借此机会,将张三赶出方家,不废一厘一毫就收了他手上的股份,还让他没处说理。


    他虽然对涉及的具体金额没有概念,单看方绍玮不依不饶找他掰扯也能窥到端倪。人到方家十几年,冒着严寒北上,顶着风沙西走,说是卖命挣下的家业也不为过,一朝就到了方家口袋里。


    就算是方家的儿子,也不能不感到亏心。


    可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世事不能相容,家人不能理解,有何幸福可言?何况他爹已是风烛残年,要真这么着跟张三走了,枉为人子。


    他私心里觉得他跟张三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了,但并不觉得两人的关系能够长久。好一时还能好一世?分开是迟早的事情,只是张三也忒实诚了些。一拍两散就是了,做什么又是聘礼又是贺礼的!


    尤其当他百无聊赖打开卧室那个保险柜,满满一柜子黄鱼和外币简直戳人眼睛,愧疚不可避免的涌上心头。


    从祠堂决绝到远走异乡,张三绝不是没时间没机会拿走这些。或者留下一半,也算他仁至义尽,毕竟他全部身家都留在了方家。


    可是,不是,柜子里满满当当,只塞得下一张小纸条。


    方绍伦扯开来,正面两个字:珍重。背面两个字:等我。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他捂住了脸庞。


    秋天到来的时候,魏世茂和魏静怡去了东瀛。方绍伦去码头送她们。


    魏司令大概不习惯这种场面,并没有来,魏世勋当代表。


    魏静怡将方绍伦拉到一边,“绍伦哥哥,三爷他真走了?”


    张定坤和方绍伦这事明面上没有什么传言,但方学群生病住院,相熟的几个世家多少听到点风声。


    “要不是你俩这事,我还走不了。我还得谢谢你们。”魏静怡感叹道。


    魏司令是因为听到这个小道消息,才同意魏静怡兄妹俩去留学的。


    方绍伦和魏静怡差点谈婚论嫁,闹出这一出,指不定要尽快结亲。他欣赏人才,跟方学群也交情深厚,但到底疼爱女儿,不愿拿自家孩子去填窟窿。


    平时在沪政厅遇到,打招呼也没什么异样。何况本来相遇的机会也不多,魏世勋在四楼办公,魏司令偶尔来也是四楼五楼穿梭,等闲碰不上。


    不过方绍伦知道,他能在旷工许多天以后继续当他的城防队长,不光是魏司令念旧情,也有谢厅长的关系。


    因为以厅长之尊,谢厅长驾临过他的小办公室一次,言笑晏晏的问他,“绍伦,近来没怎么去伍公馆?前几日筵席上,春来还问起你,说许久不见你了。”


    方绍伦踌躇一番,下值去了伍宅。


    伍爷看见管家领着他进门,清癯的面孔上展露一抹柔和笑意,“你这孩子,久不到我这来了。快,过来喝茶。”转头又吩咐管家备菜。


    “难道定坤走了,你就预备不跟我来往了?”伍爷炙烫着杯盏直言道。


    “怎么会,”方绍伦连连摆手,“我……没脸来见您。”伍爷是知晓内情的人,且为他俩的事颇费心,虽是无奈的选择也确实辜负了人家一番好意。


    伍爷微笑着递茶给他,“绍伦,你不要苛责自己。去印缅,是定坤早有的打算,就算没有这档事,迟早也会去。只是……”他拈杯啜饮一口香茗,“他以为你会跟他一起。”


    张定坤第一次和方绍伦提起印缅、仰光,其实就跟伍爷谈好了合资做玉石生意的事情。他深知以方绍伦的家世,不可能接受他俩在一起,未雨绸缪是他历来的作风。


    “只是我跟你父亲深谈过后,就知道他带不走你。”伍爷低叹一声,他受张定坤的拜托去医院拜访方学群,两人密谈近一个时辰,具体内容无人知道,但出来面对张定坤期待的目光,他只能颓然地摇头。


    伍爷掌管漕帮这么多年,从来不是靠武力压服,他极擅长因势利导,以德服人。但他无法说服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同意他的儿子和男人在一起,去走向凶险的未知。


    “你留在沪城其实也好,现在国内乱,国际间的情势也复杂,定坤去跑这条道,风险很不小。”伍爷面上有担忧之色,“南北掸邦数得上名号的武装势力就有十多个,你要跟着去了,只怕他也放不开手脚。”


    伍爷欣赏张定坤,也十分了解他。这个年轻人外表像冬生,性子却像三十年前的春来。有着豁出一切的勇气,敢于刀口舔血,却也守得住底线。


    方绍伦点头应是,垂下眼睛藏起黯淡的眸光。他就这样走了,去异国他乡重新打拼。在这个通讯并不发达的年代,谁也不知道一句再见是否就是永别。


    伍平康兴冲冲地跨进厅堂,“爹,您交代的铺面我看好了……”


    他看见方绍伦在座,略点了点头,他大概清楚张定坤和方绍伦的关系,他跟张定坤不睦,连带着对方绍伦也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也知道是不必避讳的人,将手上一卷图纸递给伍爷,躬身道,“您看这处,这铺子两层,一楼陈列普通货色,二楼做成雅室放高货。还有福州路上这一家,门头够气派,前坪又宽敞,停个车马也方便。这两处都是我们前些年置下的,地契房契都在手,倒用不着上别处访了。”


    他一脸求夸奖的表情,喜滋滋看着他爹。


    伍爷却是叹了口气,将那卷图纸随手搁在一旁,“这两处都不合适,你再多想想吧。”他挥手示意他下去。


    伍平康瞪大眼睛,“不合适?怎么可能?每一条我都仔细想过的……您都不细问问就说不合适?”他鼓着嘴嘟囔,“是因为这地界不合适还是因为是我选的就不合适……”


    方绍伦便站起身,准备告辞。


    伍爷摆摆手,示意他安坐,转头冲伍平康道,“今儿就教教你。首先说第一家,面积大小、两层格局是不错,但旁边是家白事铺子……”


    “让它搬走不就得了?”伍平康犟着脑袋。


    “人家是祖传的家业和手艺,我之前派人问过,绝不肯搬迁。”


    “有的是法子……”在伍爷的瞪视下,他降低了音量,“大不了多多的给钱,也比我们租人家的划算。”


    “你不懂什么叫‘匠人精神’,要肯拿钱人家早走了。”伍爷耐着性子教他,“再说第二处,门头门脸左右都没问题,但是区域不对。福州路聚集的都是穷学生,谁来买这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玩意?玉器虽说是风雅物事,但没有打开市场,第一家店放在这,达不到一炮而红的目的。”


    伍爷本想给他留两分面子,看他一脸不服气,不由得摇头叹息,“做生意选门面很关键,却只是第一步。我让你拿这事练手,你别图省事,只要位置大小合适,租金不是问题。离你义兄送货回来还有些时日,你再仔细想想,下去吧。”


    虽说他言语温和,并未过多责备,但话语中的失望之意,连方绍伦都听得出来,伍平康咬着唇,垂头丧气的下去了。


    伍爷叹息道,“让绍伦看笑话了。”


    “怎么会,我虽然出生商贾,做生意也是一窍不通的。”方绍伦实话实说。


    “人各有所长,但有的人……”伍爷添水煮茶,“确实一无是处。”


    能从渔村小子变成今天的沪城大佬,伍爷绝对是天资聪颖那一挂的,但伍平康未曾遗传到半点,鲁莽愚钝,又因为优越的家境,吃喝嫖赌无有不精。


    伍爷收了张定坤做义子,绝对不能算完全的照拂,算双优的结合。


    偏伍平康不这么认为,总觉得张定坤抢占了原本属于他的资源和地位。未曾想过自己是否驾驭得了这些。


    这一次的玉石生意,伍爷其实是有意让他和张定坤多接触,交情并不来自名分,彼此间来往多了,自然要多几分熟稔。真要遇上什么事,多少能照拂一二。


    方绍伦看出伍爷的嗟叹,岔开话题,“玉石这块,伍爷打算大做?”


    伍爷点头,“漕帮名下的金器铺子兼卖各色玉器,大都走腾城进货,赚个差价。”腾城是边境小城,因与印缅接壤,有“翡翠第一城”之称,是西南最大的玉石集散地。


    “定坤有野心,想亲入矿山,或买或开一两个矿洞。”腾城离印缅的密智那和帕敢矿山非常近,去印缅打拼的华侨很多,有些已根基雄厚,蜚声海内外。


    张定坤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想要分一杯羹也很不容易。想入宝山淘宝的勇士从来都不缺,但空手而归甚至倾家荡产的不在少数,更有甚者还搭上了性命。


    玉器在华国一直广受欢迎,尤其在宫里那位老佛爷的带动下,翡翠饰品一度很吃香。皇室没了,老佛爷也没了,翡翠却一路水涨船高,在上流圈层很受青睐。像方颖珊大婚,送的就是翡翠项链。


    “如今贫富差距大呀,”伍爷向他感叹,“卖给老百姓的东西不好多赚钱,民众能勉强糊口就不错了,像你们家很多粮油铺子就是成本运营赚个名声。”


    这点方绍伦并不清楚,只是偶尔年节聚餐,也觉得奇怪,家里大几十号掌柜,有的红光满面,有的穿着朴素。


    “所以我们要赚的,能赚的,是有钱人的钱。何况乱世,黄金珠宝保值又便携,战事一起,有钱人的家底只要能兑到实际价值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就够乐呵了,总比灰飞湮灭的好。这利润可不就来了。”伍爷很愿意和方绍伦说道这些,“定坤选的这条路是一点没错的,只是从来都是好吃的豁嘴,厚利则多凶险呐。”他感叹道。


    第76章  他把手伸到大少爷衣服里……


    此刻的张定坤的确处于一个艰难的境地。


    如果沪城那些交际圈子里头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绝对认不出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张三爷。


    皱巴巴的矿工服紧紧贴在壮硕的躯体上,汗水混合着油污糊住了英俊的面容,因为勾着背,高大的身影显得佝偻了不少,腰间挎着一个粗布口袋,手持一把镐头在灰浆地里翻找。


    赵文跟在他身旁,同样的装扮。他体力不如张定坤,略微有些喘着粗气。矿洞里的温度比地面高不少,一层层的汗水将后背浸成盐碱地。


    洞口传来喧嚷,赵文探头看了一眼,低声道,“三爷,那些人又来了。”


    “唔,照旧。”


    赵文啐一口,“还真他妈准时准点。”


    狭窄的洞口涌进来三条人影,都敞着棕色的布褂子,露出坚硬的胸膛,腰间缠着布带,别着一把乌沉沉的物什。嘴里不干不净的用缅语骂着粗痞话,时不时呸一口唾沫到一旁的稀砂地里。


    张定坤和赵文从各自的粗布口袋里翻出最大的一块原石,递过去,又自觉的敞开袋口供检查。


    新矿工每日要将挖到的最大原石上交是行规,他们从木那场口来到莫西沙场口换了三家矿洞都是如此。


    看他们老实恭敬,工头倒也没有刻意刁难,毕竟这俩身胚壮实,每日都能挖到货,是能替他们赚钱的“也木西”。


    三人往旁边走,不久隔壁传来吵嚷声,赵文跟过去看了一眼,“是那个新来的,死活不肯撒手,大概要吃点苦头了。”


    几乎每个矿场每天都有新人来报道,要是不懂规矩,难免被教训。


    隔壁很快传来缅语的叫骂声,夹杂着“噼噼啪啪”的拳脚声。


    赵文嘟囔了一句,“怪可怜的。”新来这个,昨天在工棚见过,是个不到二十的小青年,白净瘦弱,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别多管闲事。”张定坤挥舞着镐头。在矿区,以大吃小,以强凌弱的事实在太多了,管不过来。


    因为大少爷没有跟着来,张定坤调整了原本的计划。他们装作矿工,在各个矿洞间打转,是为了摸清行规,挖掘人才,不是来充当正义使者的,没必要横生枝节。


    可是打骂的叫嚷声很快变了个腔调,淫邪的笑声里夹杂着惊恐的咒骂,尔后又变成哭求。


    这种事在矿区其实并不算稀奇,在这里,女性实在太少见了。脏污扬灰的环境,矿工又大多穷苦,挖到好货的幸运儿第一时间就会离开,做皮肉生意的都懒得来兜搭。


    相互解决一下问题的矿工有的是,别人搓总比自己搓多点感觉。欺凌弱小的情况也有,所以矿工大都按地域或姻亲抱团,这新来的“也木西”,年轻又细嫩还是孤身一人,简直就像羊羔掉进狼窝里。


    张定坤和赵文充耳不闻地挥动着镐头。


    在这种地方,男人太过柔弱就只有被压的份,保他一次保不了一世,别人显然也是作此想,并没有人出头。


    哭求声愈发大了,夹杂着肢体纠缠碰撞的声音,几句低喊的“不要不要过来”传到张定坤耳朵里,他丢下镐头却又捡起来,大步向隔壁矿洞走去。赵文赶紧跟上。


    “leik sar myay.(住手)”张定坤用缅语喊道。


    三个工头已经将小青年逼到矿洞角落里,一个揪着他头发,一个反剪着他两只胳膊,余下那个正在解裤腰带。


    小青年满脸是泪,面庞涨得通红,怯弱的双眼里满是乞求与恐慌。


    “少管闲事!走开!”解裤腰带那个顺势拔出腰间别着的匣子炮,张定坤解下挎着的布袋,敞开口递过去,说着蹩脚的缅语,“都给您。”


    他不动声色的移动着步伐,直到坚硬的胸膛抵上枪口。


    “您别生气。”他面上挂着讨好的笑意,手掌握住枪杆,胳膊上使劲,枪身肉眼可见的对折起来。工头显然被他展示的蛮力镇住,一时没说话。


    张定坤摆手示意赵文将布袋拿过来,两个袋子都递过去,“您行行好。”


    他的缅语不太流利,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是想用两人大半个月的所得换他们高抬贵手。


    这手软硬兼施让为首的工头退开了半尺,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两个捡起地上的布袋,他伸手接过张定坤手上的,嘴里喊了声“算你识相”,三人退了出去。


    工头也不过爪牙,狐假虎威罢了,真要打起来闹出人命不好收场,反正有的是机会使绊子,走着瞧!


    日落西山,矿工们纷纷将镐头扛到肩上,陆陆续续撤出矿洞,回到矿山下头的工棚里。


    小青年跟在赵文身后,进了他们的四人间。


    赵武和左云比他们先一步,已经刷洗干净了,看见三人进来,赵武提了桶水过来,“三爷,这谁啊?”


    张定坤接过水擦洗,抬头问小青年,“你会说汉语?”


    小青年讶异的睁大眼睛,点点头,“我娘是汉人。”


    “叫什么名字?”


    “敏登。”


    “多大了?”


    v fable v  “十九。”


    “怎么一个人上这来了?”


    敏登眼里蓄上了泪水,“去年村子里到处打摆子(疟疾),我爹娘都没躲过去,村里人说这儿可以挖到宝……”


    他在众人的盘问下,一五一十交待了来历,他家就在矿区下边的小村庄里,整个村子都以加工玉石为生。去年他爹娘先后病逝,剩他一个,便上矿来找生计了。


    张定坤点头,“我们在这呆不久,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们走?”缅语比英语难学,小伙子年轻,通汉语又懂行当,不白养。


    敏登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众人的眼睛,他爹说过,看人要看眼,采玉人尤其要有一双利眼,刚那三个工头的眼睛看着就让人害怕。这群人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大概是直觉吧,他点了点头。


    张定坤吩咐赵文给他收拾个床位,“先凑合着吧,估计这两天就得走了。”


    左云拿个小铁锅架在屋角的煤炉上,没有什么厨房,都是几个工友一个棚,关起门来整点吃的。大部分是凉水就面饼,像他们这样要吃口热乎的算是顶讲究的了。


    他捅开煤炉子,烧上水,从床柱上拴着的干粮口袋里掏呀掏,“咿,才从集镇上买的白面馒头怎么没了?”


    赵武看他目光看过来,忙摆手,“我可没偷吃啊。”


    “操!手脚这么快?”左云骂道,这工棚上下三层就藏不住一点东西,吃的穿的,尤其挖出来的石头,必须每晚上枕着睡觉,第二天拴在裤腰带上上工。


    不过他们四个抱团,身胚都不小,尤其张定坤,牛高马大又板着个脸,一般宵小也不敢来造次。


    但白面馒头显然诱惑力不小,左云一天忘了带就没了踪影,下山到集镇一趟并不容易,他气得要冲出去骂娘。


    “还真把自个当矿工了?”张定坤拦住他,“随便煮点得了。”


    已是初秋,但气候还算暖和,他拎桶冷水冲刷干净,一身湿漉漉的走进来。左云的目光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微微一荡,“是,三哥。”


    他比他们晚出发半个月,披星戴月地追赶,分别时张定坤只说了要先去哪个场区,就凭着这点微末的信息,竟然真让他找到了矿场,张定坤倒也没有赶他走,只是叹道,“阿云,咱们来这可不是享福的,你这身板我怕你吃不消。”


    “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跟着三哥,什么苦我都能吃。”左云信誓旦旦。


    三哥没骗他,确实是吃苦。“要进入一个全新的行业,与其花钱买教训受人蒙蔽,不如身体力行从最底层做起。”张定坤向来是这个理念。


    所以,他们成了华国偷渡进入印缅的挖矿劳工,干这一行,脑袋算别在裤腰上,矿洞塌方、地下水井喷、爆破飞石都是潜在的危险。要求还很不低,首先一整日的弯腰劳作,地里刨石,没点体力耐力根本干不了。其次,还得在一堆石头里翻找出有价值的那一块,很需要点鉴别的眼力。


    但是两月下来,进步也是巨大的。就连赵武这种二愣子都能根据原石的皮壳、重量、裂纹来判断价值。


    他凑到张定坤身边,低声道,“三爷,我今儿淘到一块宝贝。”他兴冲冲从粗布口袋里摸出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来,因为不够大,所以躲过了工头的劫掠,深灰表皮上几道网状花纹。


    张定坤看着他喜滋滋的眉眼忍不住扯开了嘴角,赵武有些一根筋,对这种土里寻宝的劳作简直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他和赵文、左云都是抱着学习的心态在吃苦,只有赵武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的雀跃,不光像急于觅食过冬的松鼠一样早出晚归辛勤劳作,收工后老矿工坐工棚外头的榕树底下吹牛显摆,他也跟小学生一样坐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他扬扬下巴,赵武走到门口窗口看了看,摇摇头示意没人。


    张定坤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质的小圆筒,这是专门检测石头成色的勘测仪,绝不是一个普通矿工能拥有的东西。


    小圆筒贴到石头的缝隙上,淡绿的光线透光而出。


    赵武惊喜地跳起来,“三爷!”在张定坤眼神的示意下压低了声音,“不……不会是帝王……绿吧?”


    “美得你!”张定坤示意他凑头细看,“浅了些,水头不连贯而且絮不少。帝王绿是那么容易的?这场口虽然是产地,但产量百里不足一。”


    赵武垂头丧气,“我迟早要挖出一块帝王绿来。”他攥着拳头畅想,“等我挖出好料子,一定要磨出一块最好的,再请玉工雕只鹤……”


    他戛然而止,张定坤笑出声,故意逗他,“鹤?干嘛不雕个龙雕个凤?”


    赵武涨红了脸,转身就走,张定坤将石头拿在手上抛了抛,“这块也算好货了,你要不要?”


    “不要,我要最好的!”


    “嘿!顽石开窍了。走,找你师傅看看去。”


    他领着赵武出了门,左云在背后喊,“三哥,吃饭了。”


    “你们先吃。”


    张定坤和赵武径直走向工棚不远处的大榕树,树底下有块平整的石板,是矿工歇晌的聚集地。此刻是傍晚时分,只有零星几个矿工坐在那里闲聊。


    “sǎ byí byí la.(吃了吗)”张定坤说了一句缅语,他能将北地各省方言说得与本地人无异,语言天赋是比较高的,来矿山两个月又着意跟缅人结交,简单的用语能说能听懂。


    他冲角落里盘坐的一个黑脸汉子喊了声,“觉图。”又使了个眼色。


    觉图便站起来,跟他走到一边。这位年近四旬的单身汉,是张定坤重点结交的对象,只因他在矿山混了近二十年,是场区的老油子。或许时运不济,一直没有挖到什么高货,性情也偏耿直,虽然混熟了脸,没人欺负,但也无人拉拔,一年一年就这么混下来了。


    张定坤打定主意要做玉石生意,简单的贩货赚个差价他看不上,迟早要开自己的矿洞,访几个眼毒又可靠的人才是很有必要的。


    觉图眼毒不用说,混迹矿区二十年,什么石头没见过?之前一次矿洞喷水,也是他提前警示,赵武急于淘宝,摸索到矿洞深处竟然发现许多苍蝇“嗡嗡”个不停,总算他还没憨到家,跑到外围一说,觉图大喊一声“跑!”


    众人一齐奔到洞外头,才发现地下水跟到了脚后跟,到底还是淹了两个腿脚慢的。


    第二日尸体浮上来,一床破席子裹出去,工头打发了嚎哭的家属每户五百卢比,折合下来就几英镑。一条人命就值这么点钱。这还是有家属的当地人,外地的别国的,后山挖个坑一埋了事。混乱年代,不少人消失得悄无声息。


    张定坤用宽阔的脊背挡住窥探的视线,将手中的石头递给觉图。


    觉图拿在手里掂量片刻,又对着残余的光线左瞧右瞧,黝黑的指甲掐着石头上的裂纹,用缅语低声道,“值几个钱,藏好。”


    像他们这样的偷渡客挖出好货往往是留不住的,赵武将那块石头塞回布袋里,小声问,“三爷,他通过考验没有?”


    他知道三爷是要考验觉图,他把觉图当半个师傅,经常围着他打听辨石技巧和行业内幕,但也绝不会向他走漏半点风声。


    “那就要看他晚上向不向工头告密了。”张定坤走回工棚,接过左云递过来的一碗面片“呼啦”扒了几口。


    左云看他一头乌发蓬乱着,形象全无的吞咽着粗糙的饭食,心头泛起一丝心疼。这是名震西南的张三爷啊,向来是缓带轻裘,鲜衣怒马,美酒佳肴,畅食痛饮,如今又要从头再来,白手起家。这一切都是拜方家那个大少爷所赐。


    “三哥,你瘦了。”他将自己未开动的那碗倒一半到张定坤碗里,“多吃点。”


    “你们还不是。”张定坤放下碗,“这程子辛苦了,弄完这几天,我们直接南下仰光,好好松快松快。”他觉得行业的潜规则算掌握得七七八八了,再搞上一两个得力的人走,这趟也就差不离了。


    他怀里揣着伍爷写给“翡翠大王”卢振廷的亲笔信,顺利的话,明年初总能弄一批货回沪城。沪城……那里有美酒佳肴歌舞厅,有亲人朋友,还有他的大少爷……


    一别两三月,大少爷不知道是怎样的情形,有没有片刻的想过他。他却是不能想,一想就无法抑制思念之情。


    那张玉石般的面庞上总是带着飞扬的神情,红唇是那样柔软,舌尖总蕴含着香甜,那劲瘦的腰肢、挺翘的……他躺在梆硬的板床上,转辗难眠,忍不住伸手向下……在周遭的鼾声里始终难得纾解,他掀开破旧的被单,起身推开工棚的门走了出去。


    四野寂静,星月无光,漆黑的夜晚,只有阵阵蝉鸣。他沿着弯曲的山路,走到一个僻静的所在,在路旁的青石上坐下,放任思念蔓延生长。


    他闭上眼睛,回味着每一个销魂的时刻,手下不断的搓动,终于……可是不够,远远不够,没有那样的紧致、温暖,没有那样的低吟轻喘,没有长腿勾着腰身低声地叫喊“三哥你慢点我真的不行了要死了”……


    “三哥。”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抚在他敞开的腰腹上。


    张定坤睁开眼,饶是艺高人胆大也被吓了一大跳,听到是熟悉的声音才放缓了心神,“阿云你怎么跟来了?也睡不着?”他手忙脚乱的系裤腰带。


    一只手拖住了他的胳膊,“三哥”,浓黑的夜色里左云的眉眼看不太清楚,只听到一把微微颤抖的声音,“三哥,让我帮你吧。”灵巧的手指穿过单薄的亵裤,想要握住不曾满足的欲望。


    张定坤本能的闪躲,拂开他的手,“阿云,你开什么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愿意……”大概是乌墨的夜色给了他勇气,左云大胆的表白心迹,“三哥,大少爷在你心里,可你在我心里。从你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回来,又教我品酒、做生意……三哥,我想跟你好……”他的手又伸了过来。


    张定坤挡住他胳膊,叹了口气,“阿云,我知道。”他向来洞察人心,怎么可能忽略身边人的心意?“但是阿云,我没有办法回应你,你知道我的心里只有大少爷。”如果左云不表白,他是打算一辈子装傻充愣的。


    “可是大少爷……爱你吗?”


    “……当然。”


    “大少爷是享受三哥对他的好,毕竟三哥为了他放弃了所有。”左云低声絮叨,“大少爷大概也是个心软善良的人,方府里的仆从都知道犯了错只要去求大少爷,多半会帮忙。可是大少爷,并不爱三哥。”


    “你怎么肯定?”张定坤不悦地站起身。


    “我亲眼看见的。”左云的声音虽轻却十分坚决,“他如果爱你怎么会选择留在方家?他如果爱你,怎么会背叛你……”


    “你凭什么这么说?!”张定坤一把抠住了他的衣襟。


    “我亲眼看见……”


    “看见什么?”


    “袁敬和大少爷……”


    “什么时候?在哪里?”


    “袁敬的新婚之夜,在袁府的厢房!”


    张定坤皱紧眉头,双手颤抖着攥住左云领口,“阿云你知道我最恨人骗我!”


    “阿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亲眼看见的,他们……”他戳破厢房的轩窗,看到两道绞缠的身影,“大少爷勾着袁敬的脖子,他们亲嘴,袁敬一直在说他结婚是不得已要大少爷原谅他,他把手伸到大少爷衣服里……是我亲眼看见的!”


    “不可能!不可能!”张定坤双手收紧,目眦欲裂。


    左云被扣住脖子,声音哽咽起来,“三哥……我说的是真的……不值……我替你不值……”


    张定坤松开手,将他掼到一旁,转身大踏步向着山下狂奔。奔出去两里地,又折身跑向工棚的方向。


    他像一头黑豹,在夜色里穿梭跳跃,脚步间溅起的碎石发出“噗噗”的声音在山坳里回响。


    左云追在他身后,等他气喘吁吁跑回工棚,板房里传来张定坤暴怒的喝问,四周伸出了窥探的脑袋,显然被突发的喧嚣惊醒。


    他忙跟进板房,合上木门。


    张定坤降低了音量,“……觉得酒有问题当时为什么不说?!”


    赵武期期艾艾,“我……我不敢肯定,第二天一早就去接……真的不像干了那事……”


    半夜被从床上一把拖起来,赵武的声音惺忪里带着惊惧,“他们吵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大少爷把他推出门,后来还让管家把袁敬带来的盒子还回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割’什么‘袍’……”天地良心,他绝对都汇报了,只是没有说这么详细。


    张定坤松开手,捧住脑袋,细细地回想他从伦敦回来跟方绍伦相处的一幕幕。蓦地站起身,“走!马上走!”


    一旁旁听的赵文忙拉住他胳膊,“三爷,容我问几句。”


    他却不是问赵武,而是转头看向左云,“阿云,你亲眼所见,是从头到尾吗?”


    左云懂他意思,咬了咬唇,“……不是。”他略作回想,索性承认,“袁敬很快退出了房间。但干没干完有区别吗?只要干了又不跟三哥说……”难道不是背叛的实证吗?


    赵文推测:“我估计这事是袁敬趁人之危,大少爷才会一气之下跟他绝交。不告诉三爷,大概是不想事情闹大,也觉得没面子……”


    左云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他不肯跟三哥走总是事实……”


    张定坤拳头捏得“咔吧”作响,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袁——敬!”他挥拳要砸向一旁墙壁,赵文赶紧拖住他,这一拳下去这工棚得垮。


    “收东西!”张定坤甩开胳膊低吼道,众人听命行事,唯有赵文站着不动,“三爷您再想想,您是要回去质问大少爷吗?”


    —————————————————


    九月是方绍玮的婚期,方绍伦不得不再次回到月城。面对喧嚣的人群,面对四面八方“大少爷什么时候成亲”的盘问,面对方颖珊的冷淡和方绍玮的尴尬。


    但最令他难以面对的还是方学群。


    因为身体的原因,方学群已经极少端杯了,但喜宴这一晚,他喝了个酩酊大醉,谁劝都没用,那酒一杯杯的往嗓子眼里头灌。


    族伯族叔们都担忧得不行,七嘴八舌的命绍伦绍玮两兄弟劝着点,哪里劝得住?


    魏司令也从沪城过来喝喜酒,原本是在一旁劝着,后来跟着一起喝,边喝边感叹,“学群兄你看开些,这儿女都是债……”


    方绍伦羞得无地自容,只好避开人群,走进后院。


    第77章  谁家的贵公子,在这样的……


    月湖的府邸大肆整修之后,原先几处小院子就封闭没有再使用了。像二姨娘之前住过的“听芳阁”就空置着。


    方绍伦推开院门,走入庭院,喜宴的喧嚣渐渐远去。院中两把小靠椅,仍跟多年前一般,并排摆放在岁月的烟尘里。


    他坐下来,仰望天际。


    一轮秋月悬挂在湛蓝的天幕上,夜风送来蟋蟀的虫鸣,恍惚里又回到儿时,回到极小的三四岁。


    夏季的月夜,他娘带着他在院子里赏月,他靠在竹编的躺椅里昏昏欲睡,他娘哼着不知名的歌谣,蒲扇轻轻拍在他的肩膀、小腿上,为他驱赶着蚊虫,送来阵阵清凉。


    他爹高大的身影顺着门扉走进来,轻声地问,“元哥睡了吗?”走到躺椅前,把他搂抱在怀里,接过蒲扇给他扇风,低声笑语,“我的儿子乖儿子……”


    方绍伦出生的时候,方学群已近三十了。嫡妻身体欠佳,生了一个女儿后一直没有动静,做主将身边的大丫鬟开了脸,就是后来的三姨娘。


    方学群却带回了他在城门口遇到的孤女……


    上一辈的恩怨,方绍伦并不太清楚,大概也没有过于强烈的爱恨,这个时代对于男子有着太多的宽容,而女子也习惯了将闺愁哀怨放在心中。


    至少作为父亲,方学群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高大伟岸的。他极小的时候就攀着二姨娘的膝弯,看着他爹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商队出征。又看着他扬鞭疾驰着到家,身后的马车里搬出许许多多的礼物。


    尽管他当众总要做哥哥的让着弟弟,但是背着人都会补偿他,将时新的玩具、糖果放到他手里,摩梭着他的头顶,“元哥,爹要你学会谦让,但心疼你们的心是一样的。”


    哪怕他后来娶了丁佩瑜,这个形象也并未有太多的动摇。他爹风流的名声不是自九姨娘起的,他行商、宴饮,偶尔带回来各式美丽的女子,成为府里的姨娘,但是他听到过他跟二姨娘解释,“这世道女子活得艰难,添双碗筷的事,不必太在意。”


    他是封建、传统的大家长,或许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但他怜香惜玉,既无磋磨,也无偏颇,府里一向太平。


    对子女的教育尤其上心,小的时候再忙也会隔三岔五抽查他们的课业,长大了愿意进学的极力供养,不爱读书的也不勉强,让绍玮上铺子里学做生意。世人眼里“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他尊重女儿们的意愿,颖琳念完女中又进了西岷大学,得益于他的明理与支持。


    他曾幻想过成为他的骄傲,未曾想却成为了他的耻辱。


    方绍伦一直仰头看着月亮,努力将眼里不断涌出的潮意逼回去,直到耳畔传来一声低唤,“绍伦。”


    袁闵礼看向月色下向他转过头的青年,晶莹的泪眼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原本平静的心湖,令他突然间忘却了所有的言语。


    方绍伦伸手抹一把眼睛,踌躇了片刻,才低声道,“闵礼。”


    他生病那两天,模模糊糊记得袁闵礼到他床前坐过片刻,絮絮叨叨说过一些话,似乎跟他道了歉,但具体内容早已忘却。反倒是那天吵架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尴尬不可避免地升腾起来。


    他低下头,搓了搓双手。


    这熟悉的姿势,令袁闵礼瞬间就了解到了他内心的想法,他轻咳一声,捡起了打好的腹稿,“绍伦,前些日子我受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影响,说了些糊涂话,做了些糊涂事,也许你不能原谅,但我还是想把心底的愧疚说出来。”


    他声音柔和,娓娓道来,“你大概知道,我们读书的时候,我就喜欢看一些哲学学籍。很多哲学家都研究过,友情和爱情的区别,这两者有共通点,都需要心灵的共鸣和震颤。但区别是友情没有肉|体的欲望,而爱情有。”


    “可是在特殊情况下,这二者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比如参军的士兵或者远航的海员,在周遭没有异性的情况下,很容易将目光放到同性身上。但事实上,这只是短暂的精神慰藉,士兵复员后,海员回到陆地,往往都会重新找回自己的伴侣和生活。”


    袁闵礼诚恳地看着方绍伦,“你知道的,我对这段婚姻并不是那样的心甘情愿,所以臆想出了一份爱情,并且不负责任的将它投射在你身上。对不起,绍伦……”


    方绍伦很费了点功夫才消化了这段话,作为一个喜欢打直球的人,你别指望他对哲学理论会有任何的研究。


    袁闵礼说的他几乎就听不懂,但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你是说……你之前说的那些都不是真心话?”


    “对!只是我用来逃避现实的借口和手段。”袁闵礼面庞上的愧疚神情在月色下一览无余,他晶亮的眼眸注视着方绍伦,“绍伦,我真的很后悔,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却因为我的胡言乱语毁于一旦。唉……”他垂下头,“失去你的友谊,我心里真的……”


    他没有把难过说出口,但神态和举止都在诉说着愧悔。


    方绍伦原本淤塞的心绪稍稍松动了些,“那你现在……”


    “我已经醒悟了,这都是静芬的功劳。”袁闵礼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她具备华国传统女性的美德,更是一位红颜知己,她愿意倾听我内心的想法,能够坦诚的和我沟通……”


    魏静芬的好处何止这些呢?她妆奁丰厚,且擅持家。她姨娘又很得魏司令喜爱,他能掌管棉纱厂,多得岳父大人鼎力支持。


    “哦,我还忘了告诉你,我快当爹了。”袁闵礼一脸喜意。


    方绍伦惊喜交加,脱口而出,“这么快?那我岂不是要叫干爹了?”他还记得他们以前的约定,结了婚有了孩子要互相认干爹,要是有缘分还要结个亲家。从小一块长大的少年郎往往都会幻想这份友谊可以天长地久,通过其它关系的加持让这份交情更稳固牢靠。


    “如果你还愿意的话。”袁闵礼向他伸出一只手掌。


    方绍伦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掌与他相握。他总是轻易就能原谅那些伤害。


    虽然心里还有些尴尬,但是那事发生的时候他烂醉如泥,并没有多么深刻的记忆,尤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模糊。


    能揭过此事当然是最好,关系也许回不到从前,但老死不相往来也不是方绍伦愿意看到的局面。他向来心软。


    袁闵礼很快便松开他的手,踌躇道,“绍伦,我知道这话也许我不该说。但是既然你摒弃前嫌,我自然也该坦诚相待。”


    “绍伦,你我同窗多年,同寝同榻,你何曾对同性产生过什么想法?方叔觉得你是被三爷引诱,也不算说错……”袁闵礼叹着气。


    他很懂得点到即止,“过了的事就过了,但方叔这两年身体愈发不好了,你别太违拗他……”


    方绍伦心乱如麻,如果不是张三胡搅蛮缠,他的确不会离经叛道,做了就做了他认,但如果追寻起源,再回顾眼前的局面,不能说一点怨言也没有。他从空怀期待不通情事的赤子到熟谙床第之事的青年,对那个纠葛渐起的夜晚其实是有过怀疑的。张三大概爱他,但或许也骗了他……


    袁闵礼和张定坤为什么互相看不顺眼呢?因为他们都是操控人心的高手,十分擅长用言语引导事态的走向。


    踏出“听芳阁”的时候,袁闵礼在月下回头看了一眼方绍伦,看着他迷茫的神色和烦恼的表情,内心产生了一点奇异的快感和鄙夷。


    绍伦啊,树梢上的月亮,一旦被摘下来,就应该踩到泥巴地里,不然怎对得起曾给过它的真挚情怀?被愚弄、被践踏、被玷污是它的宿命,是对它甘堕凡尘的惩罚。


    为此,他将不遗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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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绍伦只在月城待了两天,就返回了沪城。父子之间的静默令人难堪,又不知所措,似乎逃避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这一日下班后,他去了一趟圣约翰,鹤仙还在医院里住着。赵文赵武随张三离开后,他请了个护工帮忙照顾,一个星期去看一趟。


    看见他踏入病房,鹤仙穿着病号服,高兴地迎上来,“大少爷,您来了。”开口便带着三分柔媚之音,是南风馆里训练出来的腔调。


    “大少爷,那外国医生说我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不用再请护工了,可不能再多花您银钱了。”他手舞足蹈的,的确是接近康复的状态。


    这倒是好事,方绍伦露出抹笑意,“你有什么打算?”


    “武哥说让我好了就去善堂帮忙做事,等……等他回来。”他搓着衣角,白净的面庞上泛起红晕,低着头不敢看他。


    张定坤筹建的“普济善堂”才刚立了个框架,他离开前转到了伍爷名下,由伍爷在派人打理。鹤仙报上张定坤的名号,自然会有人安置他。


    “有人可等挺好的。”方绍伦叮嘱他,“等彻底养好再出院,结算剩下的钱你拿着,有事就来找我。”他留了公寓地址和办公室电话。


    走出住院楼,一阵凉风扑面而来,寒意沁人,沪城的冬天要来了。


    他还穿着秋天的西服,冷风从领口袖口裤管灌入身体的各个角落,卷起院里的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很有些“无边落木萧萧下”之感。


    他在冷风中踽踽而行,完全不知道此刻的神情落在故人的眼里,有多么令人震惊。


    沈芳籍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半晌说不出话来,记忆中温文尔雅的贵公子,背影看上去十分落寞,身上那种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感觉似乎消失不见了。


    她追着他走了十来步,才出声喊道,“方大哥……方大哥!”


    方绍伦回头,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啊芳籍……是你?”


    其实沈芳籍感叹着数月不见方绍伦的变化,而方绍伦也在数眼之间发现了她与以往的不同。


    十七八岁的少女已变作人妇了,黑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额前一排刘海挡住了清丽的眉眼,身形单薄,身上倒是穿着夹棉旗袍,手里提着个竹篮,神情略有些激动地看着他。


    还是方绍伦先开口,“芳籍,你怎么在这里?”


    “给我爹送口汤。”沈芳籍提了提手里的篮子。


    方绍伦想起来,她曾说过她嫁的那户人家愿意出钱给她爹治病,看样子是兑现了承诺。他点点头,“你爹身体好些了吗?”


    沈芳籍垂下头,“……已经吃不下饭了,医生说大概就这几天的事。”


    “呃……”方绍伦说不出温情安慰的话语,只能任无言的伤感在二人之间流转。


    沈芳籍转了话题,“方大哥,你还住复兴路吗?”


    “是,”方绍伦点点头,他突然记起来,“芳籍,你没有去找过我吧?闵礼结婚我回去了两天。后来派人去你们家,说搬走了……”


    沈芳籍瞬间热泪盈眶,这其实是她提起住址的缘由,那个雷雨夜,她其实去找过他。


    但是敲门一直未开,她等到天亮,又走到沪政厅,徘徊到日上三竿也没有看见方绍伦的身影,她并不敢走进去询问,怕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怯弱的少女最终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世事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


    现在知道方大哥并不是因为她那天冒犯的话语避而不见,甚至还去家里找过她,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到了地上,大大地松了口气。


    看着方绍伦关切的眉眼,她努力绽放一丝笑意,摇了摇头,“没有。”


    聪慧如她,敏锐的察觉到了方绍伦身上那一丝痛苦的气息,并不愿意再说出任何话语来让他感到愧疚,她就是那样笃定,如果说出真相,她的方大哥是一定会愧疚的。除了给他增添烦恼,事实已经无法改变。


    她略有些夸张地展了展袖子,“我现在过得很好。他们家对我和我家里人都挺好的。”其实如果真的很好,那就应该是“我们家”,而不是“他们家”。


    但方绍伦显然没有这么细腻的心思,他郁结的眉目稍稍松散了些,缓声道,“那就好,那就好。芳籍你进去吧,不然汤冷了。”他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公寓地址你还记得吧?我办公室你也知道,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沈芳籍点点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强忍许久的泪水还是顺着面庞滑落下来。


    ——————————————————


    这一年沪城的冬天十分寒冷,气象局记录,光十二月份就有八天气温在零下五度以下,一月份有一天甚至低到零下十度,这对于一个南方城市来说十分罕见。


    沪上水陆交通均受影响,内河冻结,河轮停航,就连火车都因寒冷,燃煤火力不足,车速明显降低。


    内城街头昔日拥挤的人群消失不见,不得不出门的,也大都行色匆匆地坐着汽车或黄包车在寒风中倏忽闪过。


    但与之相反的是周边的流民不断涌入,挨家挨户敲门讨要吃食和衣物。在这种天灾面前,人性里头的恶会被自然而然的放大,各街区不断有恶性治安事件发生。


    沪政厅接到急令,要求调配所有人手将流民驱赶至外城,严禁进入内四区及租界。


    城防队因此十分忙碌,要配合民政司、内务局、流民收容所安置流民、整顿市容。方绍伦身先士卒,亲自带队在街头巡视,处理各项突发状况。


    这一遭令他对民间疾苦算是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那些裹着烂棉絮的人力车夫,在街头奔走,却拉不到一个客人,冻得红肿的脚上仍是一双草鞋。


    城防队在偏远的街道拐角清理过数具冻死的乞儿躯体,大多身有残疾,是收容所、慈幼局都不愿接纳的群体,抱团取暖也没有熬过这个寒冬。


    赈灾局发动商家富户捐款,在外城架了个大铁锅熬着稀粥,排队的流民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几乎个个面色青紫、衣衫单薄,在凛冽的寒风中捧着个破瓷碗,瑟瑟发抖。


    几个机关单位联合开会的时候,方绍伦提议增发棉服,被民政司驳斥回来,理由也十分充分:以沪城现今的棉花储备量,根本做不到人手一件,少量发放必然会导致哄抢。


    “可以先尽妇孺……”


    “到不了妇孺手上,一个壮劳力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先饿死谁冻死谁?”


    “前线拼死拼活的将士们都单着呢,还管得上这些闲杂人等?”军需部的鲁胖子冷哼一声,“方队到底是内城轻省惯了,很不知道世道艰险!”一个城防队长而已,他不怕得罪不起。


    方绍伦面红耳赤,却也发不出火,如今胶着的局势,补给又不能到位,战场上的士兵日子的确不好过。


    鲁胖子还不肯罢休,他是一刀一枪拼上来的职位,向来看不惯这些滥竽充数的富家公子哥,个人背景议论纷纷的多少知道一些,于是乜了一眼,歪嘴笑道,“听说方队家里是巨富?在沪城的商铺想必也不少,实在怜惜灾民可以多多捐款嘛,赈灾局的‘善人榜’每日都挂着呐。我抽空瞅了一眼,方家的名号靠后得很……”


    为了募集资金,赈灾部门特意弄了个“善人榜”,给捐钱的富户扬名的意思。


    嘲讽的语气弄得方绍伦有些下不来台,但方家在这次赈灾中确实谈不上慷慨。一来方家的根基在月城,在沪城众多商家里头并不算突出,不然怎么会张三爷的名气比方家还大?二来方绍伦也没脸多跟家里沟通,他不当家说不上话。


    但实际上,他将张定坤留在保险柜里的金条和外币分成了均匀的三等份,一份捐资赈灾局,但用的是张定坤的名义,至今张三爷的大名还高居善人榜榜首;


    一份用于“普济堂”,毕竟是张三牵头弄的,才筹建就碰上百年难遇的冰灾,不能光让伍爷垫钱,漕帮需要关照的地界也很不少。


    最后一份他留了下来,底下垫着那张“珍重等我”的纸片。这是张三拼命挣来的,他不能慷他人之慨。


    抚着那些冰冷的金条,方绍伦深深地叹气。二十四年人生,走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确实一直在享受,并不曾努力去争取,去创造。如果不是张三留下的这些,他想积德行善大概也只能掬一把同情的泪水,说几句感慨的话语,实质性的东西即使拿出来也很有限。


    他在这场天灾里窥见了自己的弱小,因而很有些颓废。难怪杜诗圣会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感慨,即使每日早出晚归奔忙在街头巷尾,但在苦难面前,他常有无能为力之感。


    这一日傍晚,肆虐的寒风总算稍稍止息,阴沉的天空却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撒盐空中差可拟”,抑或“未若柳絮因风起”,都是极美的意境,可在这一年的华国沪城,却是一场深重的灾难。


    方绍伦仰头看着天空,细细碎碎的雪花落在他眉梢眼角和制服大衣上。他.欲.言.又.止.垂头叹了口气,明日不知又要多几具冻殍?寒意从脖颈吹入,又从心底漫上来。


    他垮着双肩,牵着马,不疾不徐的从复兴路走到公寓门前,任寒风扬起他的黑发,吹木冰冷的嘴角。


    这是沪城的重要区域,即使电力再紧张,昏黄的路灯也渐次亮起,一点微暖的光芒徐徐镀印过他的眉梢。


    方绍伦不经意的抬头,却呆楞住。


    不远处的灯影里立着一抹修长挺立的身影,乌黑油亮的大氅从头裹到脚,闲适与矜贵的气势迎面而来。


    “张……”方绍伦惊呼出声,却又瞬间意识到不是张三,因为他撑着一柄油纸伞。张三向来没有这样风雅的作派。


    谁家的贵公子,在这样的天气,撑伞赏雪?比他还要不知人间疾苦。


    方绍伦叹了口气,垂下眼帘,撑伞的身影却转过来,伞下露出一张顾盼神飞的脸。微卷的黑发堆在他的鬓角,俊秀的长眉扬起,柔和的笑靥跟着浮现:“绍伦。”


    第78章  回忆和酒,召唤出了他的……


    在漫天风雪中,故人转过身来。


    “……春明?”方绍伦讶异地睁大眼睛,惊喜的笑容瞬间将他有些晦暗的面庞点亮,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要过完年才来吗?你在等我?冷不冷?”


    三岛春明没有回答他连珠炮似的问题,撑伞的那只手取下另一只手的手套,摊开暖白的掌心,方绍伦愣了一下,也取下一只手套,光洁的两只手相握。


    春明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暖,传递的热意带给冰冷的人一丝悸动。


    因是久别重逢,举止难免激动些,这般合掌相握倒也不显得突兀,方绍伦径直牵着他的手走进公寓,两层的房子冷冷清清。


    大少爷回到沪城后,三餐都在沪政厅的食堂解决,厨子无用武之地,请辞回了酒楼。佣人要回家照顾女儿坐月子,方绍伦用不着人伺候,没有再请人,连司机和车也退回了租车行,一个人乐得自在,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他止住三岛春明脱去大氅的举动,“先别脱,等我把热水汀烧上先。”


    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烧热汽管是很耗煤炭的,外边饿殍冻殍满地,没道理为了他一个人的享受耗费这么多物力。这些之前大少爷是从不会考虑的,经了这场天灾,倒是知道柴薪来之不易了。


    他脱了手套,急急忙忙去升炉子,却半天都点不着火,手背随手一擦,脸上便是两道墨黑的印记。


    华国提倡“君子远庖厨”,这些事方绍伦确实很少做。在士官学校有野外生存训练,但是团队作战,他总是负责挖土坑捡柴火。


    春明脱下大氅搁在沙发上,走过去示意方绍伦站开,“我来,你去洗把脸,换件衣服吧。”


    方绍伦站一旁呆呆看着,春明有条不紊地点燃引火石,加上苔藓和木炭,再覆上一层薄煤,烟火的气息很快就在厨房飘散开来。


    “这你都会?佩服!”方绍伦拱了拱手。


    “贵国古语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惭愧!”


    两人相视一笑,春明温和地看着他,“吃饭了吗?”


    方绍伦摇摇头,“你呢?”


    “特意来叨扰。”


    方绍伦忙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机,“出去吃还是送过来?这附近有两家饭店不错,订座或是送餐都很方便。”


    春明不疾不徐洗了手,温声道,“我来安排。”


    “那怎么行,你远来是客……”


    “你先去整整仪容,再来待客吧。”他眉目间带了点调侃的笑意,伸手在方绍伦脸上拂了拂,大少爷转身照镜子,才发现不止脸上两道乌黑,头发也是蓬乱油腻。


    每天睡醒就往外城跑,回来就往被窝里头钻,都不记得多少天没洗头洗澡了。他跟三岛春明熟惯了,丢下一句“那你自便”,“噔噔噔”跑上楼去了。


    等他就着逐渐温热的水好好刷洗一番,换了衣服下来,餐桌上圆鼓鼓的锅子正冒着“咕嘟咕嘟”的热气,三岛春明从藤篮中端出一叠叠菜蔬。


    “这锅都被你找出来了?”这种老式铜锅,拢共都没用过两次,方绍伦大感惊奇,“这高汤,还有这些菜……如今饭店都送这个了?”


    三岛春明摇摇头,“我让家厨送过来的。”


    三岛家族在沪城有不少产业,投资了各类实体,购置了房产,但十分低调,并没有哪座府邸挂着三岛家族的家徽。


    方绍伦从春明口中知道这些讯息,但并未去过。“这么快?难道……”他走到窗户旁,推开铁艺雕花的玻璃窗,趴窗棂上张望了一番,“你住这个附近?”


    三岛春明放下手中的碗碟,俯身在他身后,伸出一只胳膊,指着对街一扇古朴木门,“就在那里。”


    果然很近,方绍伦眺望,能看到包铜的门脚,透着考究,但门扉上并未悬挂任何牌匾。就像天光里骤然打开的一道口子,大门半开着,探出几抹绿意与生机,像是要铺开一个全新而隐秘的世界。


    门口驶来了几辆车,仆从跳下来,卸下大量的箱笼。


    “那是你的行李?”


    “是。”


    “行李还没入门呢,你人就到了我这了?”方绍伦笑着回头,却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这才发觉彼此间的距离很近,鼻端能闻到春明身上那股草木的气息。


    即使两人很熟,这个距离和姿势仍让他感到紧张。三岛春明却是很自然的张开双臂,拥抱了他,用东瀛语说道,“我想念你,绍伦君。”


    这个拥抱极轻又温暖,带着朋友间久别重逢的眷恋与喜悦。方绍伦放松下来,轻轻回抱了他,“好久不见了,春明君。”


    三岛春明并不是第一次拥抱方绍伦,送他回华国的邮轮前,迎他到东瀛的堤岸边,他都紧紧拥抱过怀中的这个人。


    但那时心境大不相同,只觉得很难过很不舍,却找不到情绪的源头。“克己复礼”的家训深植于骨血当中,使他不自觉就会压抑自身的渴求。


    时至今日,他其实也不清楚这释放的欲念是否应当存在。但想要破除迷障,必得踏入迷障之中。


    他轻拥着方绍伦,感受到一种茫然又满足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自小的教养让他克制住了加深这个拥抱的想法,彬彬有礼地退开了。


    方绍伦松了口气,那一点尴尬消弭于无形。


    春明重新回到桌畔,拾起一双长筷子,将碟上的肉片夹入滚汤之中。“快来尝尝,食材是就地采购的,只有酱料是我从京都带来,是你爱吃的口味。”


    他弯腰执筷,一举一动都沉稳有度,赏心悦目。烫个火锅都能烫出高人一等的感觉,方绍伦认识的人里头,只有这位三岛家的贵公子有这个能耐。原本该他是客人,他是主人,现下倒是反过来了。


    红尘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冷冷清清的公寓顷刻间便暖和热闹起来。


    方绍伦走到桌边坐下,一眼看见一只古朴的陶瓶,其上镌刻着“玉髓”二字,他惊喜地蹦起来,“春明,你又从酒窖里挖酒了?”


    三岛家在京都的藏酒窖,建在地下,迷宫似的,所藏皆为珍品,根据品种或埋或藏或束之高阁,其中以“玉髓”、“流光”这两种最为珍稀。


    三岛春明的生日晚宴上,各启过一坛,方绍伦细细品尝后,推崇“玉髓”是他喝过最好喝的酒。


    来客不止带了酒,还带了酒杯。两只油润剔透斗笠状的白玉酒盏摆放在原木托盘上,澄黄色的酒液倒进去,馥郁清冽的香气徐徐散发开来。


    不止看着漂亮,入口更是甘醇,是视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方绍伦眯着眼慨叹,“这真真是‘玉碗盛来琥珀光’了……”


    春明用长筷将烫熟的肉片夹入他碗中,“先垫些吃食,否则伤胃。”


    “伤胃就伤胃吧,”方绍伦捧起酒盏,“总比伤心的好。”美酒入喉,美食入腹,原本被寒意包裹的一颗心逐渐复苏过来,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愉悦的笑意重新充斥在方绍伦的眉梢眼角,他咂了咂嘴,“春明,你来得太是时候了。”他又皱了皱眉,“不是,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不是要明年初吗?”他推算了一下日期,“呀,过几天你就要举行婚礼……”


    春明摇头,“我推迟了与山本小姐的婚期。”


    “啊?”方绍伦讶异不已,“为什么?”


    “我陷入了情感的迷障,很需要时间和空间理清思绪。”他回答得十分坦诚,“此时成婚,对山本小姐不公平。”


    方绍伦更惊讶了,他没有想到春明不单直白地表达感情,还坦言陷入了迷障?


    在士官学校,三岛春明是公认最为矜持而理智的人,他的天性里似乎就带有一种克制。


    同窗三载,他们日常交流多数围绕着学业、训练,各种见闻、知识,感情对方绍伦来说,是没什么可谈。对三岛春明来说,是个人隐私。


    方绍伦知道他有侍妾,而且不止一位。同学里头也有跟三岛家交好的世家子弟,偶尔会就侍妾们的容貌甚至身姿展开一些露骨的调笑。三岛春明从来不置一词。


    今天竟然会破天荒跟他说这个,方绍伦不能不表示惊讶,怔愣半晌,才道,“呃……可是三岛先生能同意?”


    春明点头,“你忘了我父亲的人生格言吗?”


    “忘不了,‘欲取之物,先付其价’。”方绍伦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觉得三岛雄一郎先生不愧是商贾出身,书房最醒目处挂着这八字牌匾。


    他只去过一次书房,看到牌匾还有些不解,三岛春明为他解惑,“这是我父亲的人生格言,亦是行事准则。”


    为什么会给方绍伦留下深刻印象呢?因为不久后学校放假,他近一年的时间都在适应生活和训练,听同学说起后,很想去鹿苑寺赏枫,兴致勃勃地邀约三岛春明,“听说枫景很美,斋饭也很好吃,是真的吗?要不要一起去?”


    那时两人刚刚构建起较为深层次的友谊,三岛春明却是踌躇片刻才答应,而且应约后又姗姗来迟。


    方绍伦不以为意,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他对京都风物抱有浓厚的兴趣。两人游兴大发,逛足一整天,不光到浅草市集品尝美食美酒,晚上又借宿鹿苑寺禅房。


    他自己无人管束,却深知三岛家家规森严,“你不回去真的没问题吗?”


    “可以的,我已付其价。”三岛春明从浴室洗漱出来,穿着交领的浴衣,露出的小腿上布满纵横的伤口。


    方绍伦吓一跳,忙把他拉到床上,掀起衣摆查看,“怎么弄的?摔的吗?看着倒像是鞭子抽的……今天还走这么多路。”


    春明微微一笑,“这是整日游玩,夜宿山寺的价格。”


    …… ……


    缺席家宴,陪朋友尽兴游玩,外宿不归,付出的代价是伤痕累累的鞭笞。推迟婚期,远赴异国,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方绍伦站起身,拉开他胳膊,似想透过熨烫得笔挺的西服,查看他身上有无伤痕。


    春明浅笑着拉他坐下,“我没有受伤,绍伦,这次的价格不一样。”他的目光划过手背上已近消失的噬痕,胳膊上不由人地泛起一阵颤栗。


    “绍伦,请容我保有这个秘密。”他很自然地转了话题,“最近很累?”百年难遇的冰灾,身处城防部门想必压力不小。


    方绍伦清楚春明虽然仗义但日常交往是边界感很强的人,只能掩下不提,摇头道,“累倒在其次。”他叹了口气,并没有接着抒发内心的感受。表达无能为力有什么意义呢?他自己都觉得矫情。


    三岛春明却懂他的意思,隔着桌面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胳膊,“绍伦,贵国有句古话说得好,‘尽人事听天命’,你尽力而为,不要求全责备。”


    方绍伦只觉得眼窝深处发热发烫,他接管城防以来,受称赞的时候多,这些天却是屡遭上峰训斥。


    他的确对人间疾苦体会不深,直到看见冰天雪地里那一双双赤脚,寒风呼啸中那一件件单衣,才知道自己如今享受的、拥有的是多么难能可贵,还有什么资格觉得委屈、抱怨痛苦呢?


    世事如此艰难,他的职责却是要难上加难,要严守防禁,绝不允许流民进入内城和租界。只因达官贵人和各国政要云集于此,要确保绝对的安全。


    私心里他认可“人人平等”的思想,但职责令他明白,在某些时刻,对小部分人的善良是对大部分人的残忍。


    他举起手中酒杯,将煎熬融入烈酒当中,一杯杯痛饮。


    三岛春明是可以跟张定坤拼酒的酒量,自然胜过方绍伦,当他酣然醉倒时,他仍有三分清醒,起身将他扶到沙发上,拿了自己的大氅,给他盖得严严实实。


    方绍伦喝醉了向来没什么丑态,只是面色酡红,眼眸紧闭。大概是厅中悬挂的水晶灯太过刺目,他嘟囔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三岛春明起身将电灯关了,沙发旁的炉火烧得正旺,晕红的一团,薰蒸着他的眉梢眼角。他愣愣看着方绍伦的背影,片刻之后,一步步走到沙发前蹲下。


    温热的气息在这一方空间里流转,侧卧的身影勾勒出起伏的线条,像春日池塘漾开的一圈圈涟漪,吸引着人伸手探足。


    一道冰冷浑厚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太郎,你想要探寻的情感就像这笼中的毒物,倘若伸手,等待你的必定是蛇吻蝎蜇。但如果你情愿付出这个代价,我会亲自去山本府,替你推迟婚事。”


    三岛府的书房里,父子俩相对而坐,案几上摆放着一只藤壶,只容一只手腕探入的开口处,传来“扑腾”的动静……


    炉火“哔啵”,将三岛春明从回忆中惊醒,窒息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在他迄今二十四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温情熏陶。你可以犯任何错误,只要你能承担后果。你可以拿走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他咬着唇,闷闷地呼吸,两只手纠在一起,极力抑制着想要肆虐的冲动。


    没有人知道,清冷矜贵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一颗心灵,咆哮着怎样的欲望……他在明灭不定的光团中,扯开凉薄的嘴角。


    他盯着那个侧卧的身影,缓缓伸出一只手掌袭向脖颈的位置,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扼紧的姿势。很想要……掐紧这段柔软,扒掉那些碍事的衣物,像月光下窥见的那样扭出各种姿势,啃噬、贯穿……尽情地掠夺,彻底地摧毁。


    他靠着沙发,滑坐到地板上,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在这具美好的躯体旁,肆无忌惮地臆想……良久,突然伸手,狠狠一巴掌甩在自己面庞上。


    回忆和酒,召唤出了他的心魔。


    他看一眼仍然恬静的睡颜,松了口气,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步伐,走出了这幢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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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绍伦是被一阵门铃声惊醒的,他一轱辘爬起来,还有些犯迷糊,掏出怀表一看,竟然这个点了?


    片刻的昏沉让他以为是梦中会友,但低头一看,身上盖着一件紫貂毛的大氅,正是昨日三岛春明穿的那一件。


    他还在怔愣中,再次传来门铃声,忙起身,“谁呀?”


    “方先生,是少主派我们来的。”


    会称“少主”的只有三岛家的家仆,他打开门,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看着有些眼熟。中年男子向他行了个礼,躬身道,“方先生,家下主人派我和幺娘来照顾您的起居。”


    幺娘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妇女,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我们只负责给您准备餐食,打扫房屋,事情做完就回对街宅邸,一定不给您添麻烦。打搅了。”


    说完不等方绍伦应答,两人齐齐鞠了个躬,径直走进室内。幺娘走向厨房,中年男子走向洗手间。


    方绍伦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难怪觉得眼熟,他在三岛家见过,这两位是春明跟前得用的人,中年男子叫“和夫”,是个沉默能干的家仆。而幺娘则是春明的乳母之一。


    客厅的电话铃声适时的响起,春明温和的嗓音传来,“绍伦,让和夫和幺娘照顾你的日常起居,你要腾出时间和精力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


    “我现在在东瀛的领事馆,想为这次天灾尽一分心力,你如果有空,可以过来一趟。”


    “我马上来。”方绍伦放下话筒。


    第79章  原来真的不是风动,不是……


    东瀛的领事馆对东瀛商会有极大的影响力,这次冰灾,华国的商会自然解囊相助,但如今洋货霸占着市场,钱大部分让外国人赚了去,要是东瀛商会能够带头发起募捐,对其它外资机构自然有促进作用。


    方绍伦简单洗漱过,换了套西服,搂上那件紫貂大氅。和夫闻声走了出来,“先生是要出门吗?我开车送您。”


    他坐上那辆崭新的六座汽车,还在发出疑问,“春明不要用车吗?”


    “家下有配备三台汽车和司机。”


    “……需要这么多车?”


    “不止少爷一人到了沪城。”和夫为他解惑,但并不再多言。


    方绍伦眺望对街,原本沉寂的巷口似乎陡然就热闹起来,车来人往,在这个冰冷的冬季多了一份怪异的喧嚣。


    不过眼下他顾不得深究,当务之急是尽可能争取到更多的资源,谁也不知道这个冬季会有多漫长,多一口薄粥,多一件棉袄,兴许就能多活一条人命。


    东瀛驻沪城的领事馆坐落在公共租界内,是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格,券柱式拱廊和清水红砖墙,双尖拱的屋顶,门楣上有精美的石雕山墙花。


    不到迫不得已方绍伦是不愿意往这地界来的,通过两层警卫,侍从官将他领入三楼的办公室,三岛春明从沙发上站起身,宽大办公桌后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士也跟着站起来,对他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这位副总领事的态度十分客气,一再表达了对此次灾情的关注和惋惜,但是末了措辞婉转道,“并非我等不愿施以援手,只是师出有名,事出有因,贵厅若能以公函求助,敝馆也好根据事由募集资金。”


    要求看似合情合理,但方绍伦听了就是一愣,直觉行不通。


    果然,回到沪政厅,他难得上一趟五楼,却让谢厅长一顿教训,“你这孩子,病急不能乱投医,如今局势多紧张,公函是能随便发的?”他顺手往上指了指,“而且这事可大可小,如今都跟饕餮似的,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上峰没有说重话敲打,只丢下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末了又强调了一句,“赈灾是大家的事,你做好自己份内事就好。”


    方绍伦沮丧万分,拖着腿下了楼,叹着气往车上走。


    后座的门打开,俊秀青年向他招招手,等他上了车,取下貂皮手套戴到他手上,“事情不太顺利?”


    方绍伦点点头,将情形如实相告,“要辜负你一番美意了。”


    “贵厅长所虑其实也有道理……”三岛春明沉吟着,瞥见他紧皱的眉头,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将他眉心扒开,让两道俊秀长眉恢复成微弯的模样。


    指尖触上温润的肌肤,两个人都是微微一愣。


    三岛春明是惊诧于指尖传来的触感,方绍伦则是想到了另外一个总喜欢将他眉头舒开抻平的人。他微微叹了口气。


    “绍伦,我们可以直接找商户,力量或许小一些,但聊胜于无。”三岛春明踌躇片刻,抬头道。


    谈何容易,没有上头指示想让东瀛商户掏银子,尤其在双边关系紧张局势胶着的情况下,结果无需推测也知好不到哪里去。


    伍爷在租界吃得开,与各国豪商关系不错,他名下的善堂收到过不少外资援助。但伍爷是什么资历?


    春明初来乍到,方绍伦位卑言轻,哪来的影响力?


    三岛春明也不过多表白或许诺,只约他第二天一道走访。


    方绍伦虽然不抱太多期待,但他极其渴望能为灾情尽一份心力,一大早爬起来钻进楼下等待的车里。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春明他都是一副仪表整洁、风度翩翩的模样。等方绍伦坐定,他奉上一只牛皮纸袋,打开来是热气腾腾的饭团。


    三岛公子于享乐一道也是无出其右,最新款的汽车,后车厢中央扶手宽阔,温着咖啡壶。


    对他殷勤的作派,方绍伦习以为常。大少爷生来好命,从小到大都有人伺候,自然得跟喝水吃饭一般。这回辞了佣人退了司机,令他形容狼狈,他自己却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衬衫熨不熨烫都能穿,饭食|精不精致都能吃。


    司机按吩咐开往一家家隐蔽的府邸。在沪城投资的东瀛商人聚居在公共租界,府邸有统一的特色,外表并不显山露水,内里装修一户赛一户的奢华。


    他们与本地豪商历来泾渭分明,又十分注重隐私,方绍伦从未入户拜访过,但三岛家的名帖递进去,年过半百的家主便急匆匆地迎出来,倒头一个大礼,“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请您多多海涵。”


    三岛春明俯身回礼,“您太客气了,冒昧来访,给您添麻烦了。”


    侍从上前为他们脱去大氅和外套,二人跽坐在温暖典雅的和室内,各色点心茶水罗列上来,三岛春明言简意赅地表达了来意。


    方绍伦在一旁看得有点好笑,明明是上门请求资助,但贵公子的口气却好像是“我赐予你这个荣耀”。


    但更令他讶异的是这些商户的态度,尽管在听到请求之初会展露疑惑的神情,但旋即又拜伏下去,“您请稍等,请容我入内稍作合计。”竟然是当堂就要给出捐资的数额?


    等支票签出来,方绍伦简直咋舌。他只知道三岛家在东瀛或许有较大影响力,倒不曾料到在商圈有如此地位。


    他们一连走访两家都是如此态度。


    方绍伦从一开始的欣喜若狂变得忐忑不安起来,走出门,皱眉道,“春明,这样是否……不太妥当?”


    他当然巴不得从这些外国商家手里弄出银钱来,但这钱来得太容易,他又有些不安了。他没有料到三岛家族有这个影响力,但打着家族的旗号,春明做得了这个主吗?


    三岛春明拉着他坐上车,轻拍他肩膀,“绍伦,你不用担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本来就是应该的。”


    端坐的身影,儒雅面庞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悯。事实上,三岛公子认同的是“贵贱有等,长幼有序,贫富轻重皆有称”。但只要能让身畔的这个人喜笑颜开,而不是愁眉紧锁,他甘愿付出代价。


    方绍伦攥着一叠支票,“噔噔噔”跑上办公楼,走到二楼拐角处跟鲁胖子撞个满怀,手上的支票掉了两张在地上,他身后的侍从官捡起来,发出一声惊呼,“茂丰纱厂?方队还拉到了东瀛的捐款?”


    鲁胖子的目光在那一摞支票上打转,露出个了然的表情,“方队到底人面广手腕足……”


    方绍伦懒得跟他计较,径直扯过那两张支票要走,鲁胖子却又拉住了他胳膊,睨了一眼他眉目间的喜色,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是我说话唐突了,不过……你犯不着这么卖力。”


    莫名其妙!方绍伦甩开他胳膊,急冲冲上楼去了。


    鲁胖子看着这位热血青年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终有一天会明白,拉来再多的善款,也不会让灾民碗里多一个馒头,身上多一件棉衣。或许,不久之后,某位权贵的姨太太会多一件貂皮大袄,某间公馆的琴房会新添一架钢琴。


    方绍伦径直去了专为赈灾开设的窗口。不久,善人榜换了位置,但首席并不是某个人的名字,而是署名“东瀛商会”。


    关于这一点其实有过一番争论,当局十分担心此举引发矛盾和争论,想按惯例,谁拉来的善款就写谁的名。


    方绍伦却不想贪功,春明为了帮他,费心费力,既然东瀛商户出了这笔钱,署个名应当应分。他认为此举是于民有利的事情,并非“奸佞”行为,所以极力要求按实际情况来填写。民政司也考虑到或许能有一定带动作用,商讨再三,还是同意了他这个请求。


    等他从楼上下来,天已擦黑。春明一直在车上等他,“回公寓吃饭?幺娘做的饭菜合口味吗?”


    “挺好的,咱俩再整点?”方绍伦自觉尽了心力,忝居一职,总算发挥了一点作用。心头畅快,想要浮上一大白。


    “恭敬不如从命。”三岛春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喜欢看他欢欣雀跃的样子,好像世界都跟着亮堂起来。


    两人回到公寓,厅堂中灯火通明,幺娘并未准备饭菜,正陪客闲谈。


    听到门厅的动静,窈窕的身影转过身来,露出如花笑靥,“大少爷,我在楼下等得冷,登堂入室了,不介意吧?”


    “柳宁?”方绍伦大感诧异,“你来沪城了?”他近来无心消遣,自然不知道柳宁将书寓搬来了沪城。而柳宁为书寓选址、装修,自行忙碌,也没有来打搅。


    现在却是不得不借一借旧相识的名头了,“大少爷,我是来请您去舍下做客的,所以自作主张让幺娘不用准备晚餐,不想您带了朋友回来。这位是?”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还以为要颇费一番周折才能接近这位东瀛军部重臣之子,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果然如情报所说,“丰神俊秀”,再看一眼一旁长身玉立的大少爷,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方绍伦为二人作了介绍,柳宁佯装讶异,“您是东瀛人?汉语说得真好。贵国富商豪爽大气,光顾我那里的也很不少呢。”


    三岛春明还未答话,方绍伦已经按捺不住,“你那里?你哪里?”


    “大少爷,您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将书寓搬到沪城来了。”她略带羞窘地垂头,“自从三爷走后,书寓生意一落千丈,我搬到沪城来找口饭吃。”


    方绍伦大感惊诧,旁人不知道她跟张三的实际关系他却是清楚的,难道张三一走了之,连妹妹都没安置?再不济,那些金条外币什么的总得留点吧?


    他十分歉疚,“你等着,我给你……”转身就要上楼开保险柜。


    柳宁忙拉住他,“大少爷,您快别忙,我是来请您做客的。”她赶紧重申来意,“舍下备了酒席,如兰如眉也好久没见过大少爷了,不知能否赏个脸?”


    她打趣着叫过他“绍伦哥哥”,如今却是一口一个“大少爷”了。


    方绍伦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话里的意思他听得懂,是要请他帮忙打开局面,但是张三不是说柳宁另有身份吗?他不自觉将目光转向身旁的三岛春明。


    一直缄默不语的贵公子嘴角勾起一抹和煦笑意,“既然是绍伦朋友开的书寓,那很应该多多捧场。”


    “相请不如偶遇。一同到舍下消磨一个晚上?”柳宁娇媚面庞上秋波流转,一颦一笑满蕴风情。


    三岛春明将问询的目光看向方绍伦,方绍伦略一踌躇,点了点头。反正是打算喝一杯,到哪喝都一样。


    柳宁即刻摆了个“请”的手势,她身姿高挑,姿态爽朗大方,既不显得过分阿谀,又表达了十足的诚意。


    大少爷内心不由得感叹,难怪都说女人善变,似乎每次见到这位“长柳先生”都有不同的一面,但不管哪一面都是美的写照。


    三人坐着小汽车在冰雪逐渐消融的街道穿梭,车后不知何时缀上了另外一辆黑色汽车。坐在副驾驶的柳宁通过后视镜看得清楚,假装不察。


    而方绍伦就是真真没有留意了,奔波一天他有些疲累。


    “累了吗?小睡一会?”三岛春明温声道,他哪怕坐在铺着柔软皮草的汽车后座,脊背也是挺直的,身体稍稍前倾,两手交叉着。


    方绍伦也不讲客气,“好,到了叫我。”


    夜间行车,车速并不快,车身微微摇晃着,像波浪推舟般助眠。他很快沉入了梦乡,头倚靠在车厢壁上,当他渐渐向左侧滑去时,三岛春明身体后倾,放松了肩背,让他顺着惯性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一方显然因为这个倚靠睡得更踏实了,另一方却是陡然僵硬起来,他愣愣地坐在那里,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以至于一向警觉的人竟然没有留意到前排窥探的目光。


    三岛春明像沉入了一个分隔开的空间,耳边只听到那束清浅的呼吸,尽管很轻却很清晰地落入耳朵里。


    鼻端丝丝缕缕萦绕着他发间的香气,并不多么浓烈,甚至说不上多么清新,但就是莫名的让人忍不住凑近。


    他闭上眼睛,想要封闭这最直接的感官,却宣告失败,徐徐转过头,完全无法克制赞赏与喜爱的目光。


    映入眼帘的其实是熟悉的眉眼,人还是那个人,无论长相还是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可当你的心思变了之后,内心如同被风吹拂的湖面,波澜起伏。


    原来真的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观者心动。


    他在隆隆的车轮声里,凝望着浅寐的面容。为什么,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他对这个人,其实有过许多次的欣赏和悸动,可都将他牢牢框在“朋友”的定位上,这是他最重要的朋友、最喜爱的朋友、最欣赏的朋友……从来没有想过,朋友,其实可以不止是朋友。


    相识于四年多前,那时的方绍伦身边没有什么“张先生”,只有他。军校那么多同学、室友,他和他最要好,能邀请到家里,介绍给家人认识的,只有至交好友。


    学校的较场上流下过并肩训练的汗水,春日的樱花树下有过追逐奔跑的身影,他们在粟栗原放过风筝,在都目黑骑马驰骋,夏季野泳冬季泡温泉……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几乎没有吵过架,只要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趣事找不完的乐子。


    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方绍伦接到电报急匆匆回国,他送他上船,明明是那样的不舍,却找不到可以挽留的理由。


    他默许了惠子出格的举动,私心里觉得他如果跟惠子结婚,那么就可以一直留在东瀛。那么他们也就不必再分开了。


    三岛春明在车窗外明灭不定的光线里,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流利的下颌线,深深吸了口气。


    面对美好的事物,他欣赏的目光背后总藏匿着一丝想要摧毁的冲动,可这一刻,他清晰的感知到,内心的暴戾消逝得无影无踪。或许,他可以尝试去拥抱这份美好?


    他回转头,闭上眼,安静地聆听,清晰地听到清浅的呼吸之外,白雪“簌簌”落在车窗上的声音。这是一个美好的冬日夜晚。


    第80章  想要攀折这朵“高岭之花……


    新的“长柳书寓”位于荟芳里,是高档长三堂子的集中地之一。此时的沪城娱乐产业十分发达,因为各国租界的存在,形成了独特的中西合璧海派文化。


    方绍伦开始听柳宁有诉苦之意,还道她生计艰难,应约而来也有帮扶之心,结果到了地界,眼前的场景简直出乎意料:


    三进的宅子,高堂明瓦一水的玻璃镜窗,装修中西结合,青砖漫地,酸枝圈椅上摆着手工刺绣的椅袱,配着西式的高脚沙发,电灯电话一应俱全。倒比原先在月城的书寓还要气派三分。


    柳宁解释道:“入乡随俗,装潢不阔气点可争不过人家。”它旁边就有好几家书寓,都是沪城叫得上名号的。


    屋内暖意融融,两个小丫头迎上来帮他们宽衣。


    “不瞒绍伦,我手上几个子都搭这里头了。这门可罗雀的,可不就着急嘛。”她用亲昵的口气慨叹,一叠声催小丫头们布置席面。


    又用沪城老鸨们惯常的举止,目光不经意间在三岛春明脱下来的大氅和脚上穿着的皮鞋上流连,这两个地方最能显示来客的身份和财力。


    三岛春明的穿着打扮彰显着富贵,博得了美人满脸的奉迎,她把方绍伦撂到一边,汉语夹杂一两句东瀛语不时与其套近乎,请“三岛先生一定多多关照”。


    高雅的装修和恭顺的老板娘似乎令三岛春明对这地界颇为满意,房前屋后转了两圈,温和笑道,“既是绍伦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若有机会自然是要关照的。”


    酒菜上桌后,柳宁频频敬酒,她酒量惊人,堪称女中豪杰,与三岛春明相谈甚欢。


    等酒过三巡,她爽朗笑道,“三岛先生,听说东瀛商会每年底都有盛宴,不晓得我这小小寓所有没有机会承办一二席?”


    各国商会虽然不过春节,但按惯例年底都有聚餐宴饮,列席的都是豪商阔佬,如今商政一体,不乏权贵要员。


    方绍伦颇为讶异,他是今天才感受到三岛家族在东瀛商会的影响力,柳宁竟然就知道了?不过书寓老鸨在沪城是出了名的消息灵通。


    她媚眼如丝,殷殷期待,三岛春明却没有一口答应,“宴会之事,府里有专人负责。柳宁小姐若有意,可择日到府上详谈。”


    柳宁忙满杯敬酒,“荣幸之至,还请惠赐地址,改日登门请教。”


    方绍伦在一旁听二人言语来往,莫名有些坐立难安。在柳宁起身要去亲自做两道拿手菜时,他借故跟了出去。


    刚转过走廊,柳宁便从另一个房间探出头来,冲他招手。


    “大少爷,这事我没法跟你解释太多。”她低声道,“总之我确实很需要你多带些场面上的朋友光顾我这里。”


    她说得十分含糊,只因她并不愿意将方绍伦牵扯进来,为崇高的事业她能奉献自我,却并不想道德绑架别人,尤其是她哥哥的爱人。


    “你缺钱吗?你哥留了……”


    “大少爷我求你件事,往后你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我跟三哥的兄妹关系。行吗?”


    “好,”方绍伦大概明白她的意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你三哥留了不少钱财在公寓,你大可不必再抛头露面……”


    “我有我的打算,但你放心,我们书寓的规矩向来是卖艺不卖身,我可不敢让大少爷帮我拉皮条。”她说了句俏皮话,展露一抹笑靥,“大少爷,这位三岛先生是您的好朋友?”


    方绍伦点点头,“他才到沪城不久。”


    “我知道。”柳宁颌首,这位三岛家的长公子甫一登陆,她便接到了线报,也接到了任务。


    “你跟他很要好吗?”她不动声色地打探,“比跟我哥还要好?”


    方绍伦涨红了脸,“别瞎猜,我们只是朋友。”他跟她哥可不止是朋友。


    柳宁当然知道这么问有些唐突,但是她从前座的后视镜里清楚看到了这位三岛先生凝视方家大少爷的眼神。


    女性往往拥有更为敏锐的直觉,冒着得罪大少爷的风险,她也要出言提醒,“可是我觉得这位三岛先生对您好像不一般呢……”


    大少爷的确有些生气,张家这两兄妹怎么都一个德性,但凡他身边出现一个出众些的男子,似乎就认定跟他关系匪浅。他甚至有些感受到了侮辱,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转身要走。


    柳宁忙牵住他衣袖,“大少爷别生气,我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看……关注您。”她露出点小儿女的娇态,摇着他袖子,“都怪我多嘴,您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于公于私她都不能得罪方绍伦,提醒的话只能点到为止。


    方绍伦也没真打算走,他踌躇片刻,低声道,“你哥知道你将书寓搬到沪城来了?”


    “是,他在沪城有几处私产让我帮忙打理,所以钱这块你完全不必担心我。我跟霓裳姑娘也熟,搬一块有个照应。”


    “那他……”方绍伦低咳一声,“有打电话或者写信来吗?”他没有从公寓搬走,就是想着他也许会打电话回来。毕竟他到英国那么远的地方都会惦记着给他打电话。


    可是没有,没有一通电话,也没有一封信件。其实如果真的打电话来,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惦记是不由人的。


    他将期冀的目光投向柳宁,柳宁摇摇头,“没有任何音信。”


    方绍伦的眸光黯淡下去,垂头回了包厢。


    三岛春明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正在聆听如兰的琵琶演奏,一曲《汉宫秋月》弹完,他鼓了鼓掌,说了声“赏”,门外便有侍从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奉上一个锦囊,露出金叶子的一角。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自然喜不自禁,脸庞上泛着羞涩的红晕,走上前来行了个蹲礼谢赏。


    三岛春明用流利的汉语赞道,“如听仙乐耳暂明。”


    如兰莺声道,“先生过奖了。”她看见方绍伦走进来,又行了个礼,“大少爷。”


    方绍伦收起脸上的失落,笑道,“倒没有过奖,如兰你的琵琶确实弹得好,我还没有听过比你弹得更好的。”


    他也喝过几次花酒了,筵席总少不了丝竹管弦,的确没有胜过如兰的。大概那些姑娘们的心思不完全在乐器上,难免要旁顾客人。如兰则不同,眼里心里都只有她手上那把琵琶。


    作为一个琴痴,小姑娘很有点较真,扁着嘴道,“我暂时还比不上我师傅,还有张三爷。不过我师傅说这是因为我阅历不够的缘故。”


    刚跟柳宁聊天还只是“你哥你哥”的,猝不及防从旁人口中听到“张三爷”这个名号,方绍伦愣在当场,一旁的三岛春明笑道,“哦?定坤兄还会弹琵琶?”


    “是,弹得极好呢。”如兰一脸与有荣焉地退了下去。


    方绍伦的脑海里闪过那一晚在张宅,张三送给他一把勃朗宁当新年礼物,非拉着他唱一段,拎出琵琶给他伴奏。他从未听他完整地弹过一首曲子,但是他穿着刺绣长衫,膝上竖着琵琶的身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思念从不向你宣布它要开始作妖,总是出其不意地攻击你的心理防线,在某个相似的场景,某句无心的话语,某个怔愣的瞬间。


    三岛春明适时的将酒盏递到他手边,用东瀛语问道,“绍伦,这次来还不曾见过定坤兄,你与他……仍是之前的关系吗?”他说汉语总有些字正腔圆之感,说东瀛话就要多上几许柔情。


    改说东瀛话,大概是为了防止伺候的人偷听。方绍伦也免却了稍许尴尬,点头又摇头,同样用东瀛语说道,“他……现下不在沪城。”


    三岛春明当然知道张定坤在哪里,他踏入沪城的第二天,与两人相关的资料就摆放在了案头,包括那张《今日快讯》。


    “如此雪夜,宜酒宜友,”三岛春明举起酒杯,“正该畅所欲言。”


    “……一言难尽。”


    方绍伦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沉吟半晌,也只能倾酒入喉,明明甘香四溢,心底却有苦涩蔓延上来。


    眼前交替闪现着方家祠堂里排列整齐的牌位、父亲震怒失望的眼神、兄弟姊妹鄙夷唾弃的表情还有那些掠过耳畔的欢声笑语。


    三岛春明细察他脸上的神情,半晌,沉声道,“绍伦,你,能确定自己的感情吗?”


    方绍伦略一踌躇,点点头。他记得张三说过,不敢在家人面前承认他能理解,如果在朋友面前也要否认,他是会生气的。


    虽然是意料中的答案,三岛春明也怔了怔。“那么,你大概知道,爱情是什么?”


    方绍伦苦笑,“我其实不知道。”他仰脖喝了口酒,“哎,就那么回事吧……”


    “据说,爱情是欲望的驱使。”


    “西方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共同研究,据说爱情就是大脑分泌的荷尔蒙,一种激素,无论产生时多么热烈最终都会消失。”看他脸上闪过迷惑的神情,三岛春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大少爷比较接地气,对这些研究毫无兴趣,平日看杂志看到此类标题是绝不会翻阅的,但来自朋友的分享就不一样。


    他对爱情的概念,理论来自袁闵礼,实践来自张定坤,三岛春明带给他全新的认知,他不自觉地重复,“欲望的驱使?”


    这一点方绍伦无法否认,他和张三的确起源于肉|体的欲望。在热血躁动的年纪,那些发泄不完的精力都化作汗水挥洒在了床上。


    他一边唾弃一边渴望,渴望肢体交缠,彼此相融相合,濒临登顶的片刻好像是世间最快乐的瞬间。


    “所以,绍伦,你一定要小心,欲望,可以毁掉一个人。”春明将酒盏递到他面前,“先圣大儒说‘欲如火,不遏则燎原;欲如水,不遏则滔天’。”


    方绍伦领会到了他话语中的劝诫之意,难道此刻的烦恼、思念、痛苦……都来自欲望的驱使?


    “……只有欲望吗?”他陷入迷茫。


    “你或许听过‘真爱’这个词?如果在欲望之外,还奉献了真诚……大概就从欲的层面过渡到了情,变成了所谓的爱情。”三岛春明隔着酒盏,窥探他的面色。


    他了解方绍伦,更参透了人心。想要攀折这朵“高岭之花”,不可能不使手段,他以己度人,笃定张定坤必有疏漏之处。


    果然,方绍伦的面庞上泛起了羞恼之色,真诚?狗东西的词典里就没有这个词汇!他胡搅蛮缠一门心思想要戳他!他亲口承认交好关文珏韩文君之流是因为有利可图!


    他颓然地端杯,他要是有春明这么清醒克制,大概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三岛春明徐徐道,“绍伦,你可知我为何只是推迟婚期并未取消婚事?”


    “为何?”


    “爱情是欲望的驱使,而婚姻是利益的结合。”三岛春明挥退上前来倒酒的侍从,亲自执壶替两人的酒盏满上,“我带着对另一段关系的欲望是很难与山本小姐琴瑟和谐的,自然也无法与她背后的山本家族深度捆绑。”


    “利益随时局变化,而欲望,”他眼神锐利地看着方绍伦,“要么被克制,要么被满足,但最终都会磨平、消逝。我迟早会破除这道迷障,重新踏入婚姻。”


    方绍伦放下酒杯拱了拱手,“佩服!”难怪在学校的时候但凡理论类的课程,他的分数总比他高出一大截。


    同时也感到羞愧,他的确深陷欲望的漩涡。


    即便不够真诚,他还是想那个人。尤其在酒精的加持下,脑海里无可避免地回想起诸多缠绵的场景。


    “春明,就算是欲望作祟,我好像也克制不了……”酒意上头,思念在心房疯长,方绍伦袒露内心的感受。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了祠堂决绝的那一刻,咬着唇不去说爱,挺直脊背不敢回头。


    幸亏这些日子从早忙到晚,让他没空乱想。


    三岛春明看着他绯红的面颊,“绍伦,你我都是凡夫俗子,有欲有求是正常的事情。否则我怎会出现在这里?”


    “所谓情感的迷障,就是你深知这是不该产生的欲望,不仅与教养相违,更与伦理相悖。”他将杯中酒饮尽,“但你无法抑制自己的所思所想。”


    与教养相违,与伦理相悖?


    方绍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微张,“难道令你产生欲望陷入迷障的人——在沪城?还是——有夫之妇?”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春明精通华国文化,与留洋东瀛的留学生向来交好,其中不乏来自沪城的女士,而女士大多是有婚约的。


    三岛春明:“……”


    他温和地注视着他,“其实并非某个人,而是某种关系,令我困惑,极想求得实证。”


    方绍伦愣住,心头划过一丝异样。但他并未立刻联想到自身,他是洗脸都懒得照镜子的人,从不觉得镜中的面庞有多么勾人魂魄,更无从得知皎洁的躯体、纯质的性情有多少魅力流露。


    他像一块璞玉,兀自闪耀,并不知道自己引来了觊觎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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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宁从踏入这所府邸,就步步留心,越往里越觉得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


    与华国建筑布局全然不同,进门便是大片园林,草木葳蕤,亭台水榭装点其间,她不懂奇门遁甲之术,所以只觉得十分混乱。


    仆从领着她穿梭其中,一向记性不错的她头一回没有记住来路。


    转过一座楼阁,却是一条通铺的水泥甬道,两侧没有任何的装饰。平整的青砖铺排在甬道两侧,过于阔大的庭院令角落整齐摆放的数台小汽车毫不起眼。


    甬道尽头是一座东瀛风味的两层楼宇,她环视光秃秃的庭院,想要悄无声息地靠近这栋建筑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仆从停在门口,内间走出一个和服侍女,躬身行礼,上前来帮她褪去外套和脚上穿的鞋子。姿态很恭敬,素手却拂过她的腰际、颈侧和双膝,不动声色搜了个身。


    尔后引领着她沿着阶梯踏上二楼,每一个拐角处都打磨得十分光滑,大理石的墙面显得厚重而坚固。


    二楼尽头露出一角木质屋檐,四尺宽的门扉上镶嵌着一只瓶插,里头两枝盛开的白梅,是整座屋宇唯一的亮色。


    侍女推开门,脱下木屐,踏上平台,躬身作了个“请”的手势。


    柳宁早有准备,脚上是一双白绫袜,无声走入内室,三岛春明自窗前回过头来,淡笑道,“柳宁小姐,很准时呀。”


    他今日穿一袭绯色和服,袍袖摆动,闲适里透着矜贵。饶是清楚他来沪城的目的,柳宁也没法否认,这是一副得上天厚爱的皮囊。


    “与贵人相约怎敢迟到?”她露出个俏皮笑脸,又添上三分受宠若惊的神色。上回听他说宴饮有专人负责,还以为他必然要摆架子,不会现身,却没料到他亲自待客。


    三岛春明回身在案几后跽坐,摆了摆手,“不必拘礼。”


    侍女奉上蒲团,她跟着跽坐下去,只是她穿的旗袍,大衣又脱在了楼下,这般跽坐露出腿侧一线流光。


    书寓老鸨当然不应该忌讳这个,她把尴尬压在眼底,面上堆起妩媚娇笑,“昨晚来书寓做客的几位贵国客商都说年底的宴饮要等您发话……”


    “不急。”三岛春明打断她,言语温文,面带浅笑,“柳宁小姐或许知道,我们东瀛人向来恋旧,认准一个地方自然是常来常往。原先的书寓并无得罪之处,除非柳宁小姐诚意更足……”


    “那是自然。如蒙关照,我们肯定拿出十二万分的诚意,酒菜食材必定是顶级规格,窖藏的北地好酒您上次还只尝了一种……”


    “任是山珍海味……”三岛春明声调懒懒,“也吃腻了。”


    “贵客但有示下,我们无有不应的。”柳宁意会到了他的试探。


    “是吗?”三岛春明曼声道。


    “是,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明知是坑,也只能先跳下去试试深浅。


    修长的手指将一个小小的纸包推到她眼前,“我与绍伦相交日久,渴慕日盛。柳宁小姐想必知晓,”他略显清冷的声音响起,“年前还有一聚,这东西无色无味,我希望它能出现在绍伦的杯中,令我……一偿夙愿。”


    他话音落下,柳宁霍然抬头,面上难掩惊恐。她没想到他会直言相告对大少爷的觊觎之心。


    “三岛……先生……”她慌乱地摆手,“我……我不敢……”


    “哦?书寓老鸨对这些手段,”他冷冷一哂,“应该不陌生才是。”


    “我们书寓都是清倌人,又承蒙伍爷关照,”她不得已搬出伍爷这面大旗,“从不敢胡乱行事,贵国老爷们都知道的,向来温文守礼……”


    “既然如此,”三岛春明淡声道,“我也不好强人所难,送客!”


    他作势起身,柳宁忙躬身向前,疾声恳求,“三岛先生再给次机会,大少爷怜贫惜弱为人谦和,实在是不敢辜负。”


    倘若他真想行此龌龊之举,根本无需她一个老鸨出手,柳宁猜到他的试探之意,却不能真的甩手就走,机会没了不说,也不符合一个四处钻营的书寓老鸨作派。


    三岛春明似被她说动,回身坐下,皱眉思量,“美人,无分男女,我向来颇好欣赏。”他抬头看向柳宁,目光似冷似热,“柳宁小姐身段纤秾体态曼妙,这件旗袍减你颜色。”


    他拍了拍手,侍女送来一个托盘,其上一件折叠整齐的新裳,旁边一个棋盒大小的藤筐。


    “我素爱贵国诗词。美人解罗裳,对镜理红妆。寥寥数语,描绘的场景当真香艳至极。不知今日可有此眼福?”


    柳宁愣住,她能推脱第一桩,不能再推脱第二桩。何况她若真是书寓老鸨,自然应该愿意。


    明面上他是东瀛巨贾,又人物风流,能抱上这条大腿,长三堂子里的老鸨们不可能推却。


    她进退两难,一时间心念电转,脑海里闪过他含情脉脉看向方绍伦的画面,手伸向了旗袍的盘扣,赌一赌!


    她状若娇羞地点头,纤纤素手将盘扣一粒粒解开,酥|胸半露。


    旗袍褪到腰际,三岛春明也并未喊停,目光冷峻地盯着她。


    骑虎难下,索性一脱到底。


    幸亏穿旗袍容不得半点赘肉,眼下又是冬季,她里头穿了一层巴黎最新款束身衣,也是她敢赌的底气。


    “多谢先生馈赠。”她莺声道,伸手想去拿托盘上的新衣。


    三岛春明却站起了身,“愿效此劳。”


    她立时有些慌乱,身躯不自觉向后倾,他手臂伸过来,似不经意带翻了那只藤筐——“啊!”柳宁尖叫出声,一条花纹艳丽的长蛇夺筐而出,缠到了她臂间。


    “抱歉,失手。”他不悦皱眉,“怎么把我豢养的爱宠拿来了?这可真是……”他勾起嘴角,“失礼了。”


    饶是柳宁向来胆大,此刻也不禁花容失色,冰凉、粘腻的触感在赤裸的肌肤上游弋,“三……三岛……先生……”她牙齿“咯咯”打战。


    “小心,这是东瀛蝮蛇,毒性凶猛。”三岛春明蹲下身来,“当然,我是说取毒之前。”


    他似欣赏她的恐惧,启唇淡笑,“美人与蛇其实相得益彰,同样具备婀娜身段,艳丽外表……”他伸出一根手指沿着她的颈侧滑向胸前,那蝮蛇随之游走。


    柳宁呼吸都为之一窒,冷汗涔涔自额上滑落。


    “……倘若不察,咬上一口,滋味却是不妙。”他摇头叹息,“家下在京都的府邸有一蛇窟,柳宁小姐这样的美人丢进去,不必两个时辰便香消玉殒,血肉全无。”


    他修长手指似与蛇同步,顺着腰际钻入肋下。


    此时此际除了示弱别无他法,柳宁神情惊惧、珠泪横流,“三岛……先生……”


    三岛春明站起身,手指一勾,那蛇便盘入了他的掌中。虽然拔了牙取了毒,此刻却头颅竖起,蛇信嘶嘶,有攻击之意。


    他一把掐住其七寸,手上青筋暴起,往案上一甩、再甩,盘踞的圆圈很快瘫软成长条。他似伤感地叹息,“养这么久还养不熟,可惜了。”


    明明动作暴戾,转过头来的笑脸却十分温和且歉疚,“柳宁小姐受惊了,今日言行疏漏,实在是失礼。但看在朋友的份上,小姐想必能周全一二?”


    心里把“死变态”骂了千万遍,柳宁嘴上只能认怂,露出劫后余生的惶恐神情,“您……您尽管放心,柳宁半个字也不会乱说的。”


    “果然诚意十足。”三岛春明勾起唇角,“宴饮事宜自有人与你商量。下去吧。”


    他径直回到案几后跽坐,东瀛语唤了一声,两名侍女应声而来。一位扶走柳宁,一位收拾蛇尸、清理坐席。


    和夫跪伏到旁侧,拿热毛巾替他擦拭双手。


    年底的宴饮之地代表官方的认可,当然不能轻忽以待,原本这番震慑敲打用不着亲自出马,但看到送上来的背景调查后,他燃起了戏弄的兴致。


    竟然是张定坤之前的情人?替她赎身之后又资助她立了间书寓,一直不曾断绝来往。


    令他觉得奇怪的是方绍伦的态度,似乎毫无芥蒂?那日席间明显有关照之意,这也是他愿意给个机会的缘由。


    三岛春明从心底感到愤怒和不解。


    在贵公子的心里,他与大少爷才是一个层级的人。张定坤,一介流民出身的莽汉,却掠夺了最瑰丽的珍宝。竟然还敢三心二意?


    为什么绍伦会允许他玷污自己的身体,还纵容他践踏自己的感情?难道……欲望被满足就能任人予取予求?


    脑海里不断闪现月下窥探到的一幕,那双修长的手臂原本是推拒的,红唇絮叨的也是斥责的话语。可当棕色的身躯强硬地压制,并最终重叠在一起的时候……推拒的双手变成温柔的勾缠,斥责的话语变成醉人的呢喃……


    他舔了舔唇,转头吩咐和夫,“去叫戒律堂的人过来。”


    随着三岛少主飘洋过海来到华国的,除了伺候的仆佣,也有掌管戒律的侍从,严格按照家规执行家主的每一项命令,绝不敢因为家主不在眼前而有所欺瞒敷衍。


    三岛家族能在京都屹立百年自有定规。而三岛春明要取代他的父亲成为规则的制定者仍需时日。【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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