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60-70

作者:陈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污浊最终还是被排遣出去……


    月上中天,三岛春明没有如往常一般进入深沉的睡眠,窥探到的那一幕幕不断交替在眼前浮现。


    于月辉交映下,树枝掩蔽间亲密缠绕的肢体和愉悦沉沦的神情构建了一副在他看来恍若来自魔域的画面。


    那张白皙的面庞幻化成了神话里的“玉藻前”,无论皱眉还是合眼都满溢着魅惑的流光。喉间逸出的低吟是来自魔鬼的召唤……


    他在凌晨时分浅眠了片刻,却梦到了四年前,第一次见到方绍伦的情形。


    成年后入读这所陆军士官学校,是早就确定的安排,因此毫无期待。但是他多番争取,获得了离家住校的首肯,这点不免让人雀跃万分。


    他拾阶而上,走进整齐划一的寝室,一溜侍从搬着行李跟在身后。临窗而立的背影,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男子俊朗的面容让人心生好感,三岛春明秉持着礼节,用东瀛语打了声招呼,报上名号,“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俊秀少年显然还听不懂东瀛语,只点了点头,双手抱胸,扬起倨傲的唇角,“这小白脸谁呀?弄这么大阵仗。”


    他不知道三岛家的这位长公子精通汉语,且刚好对“小白脸”这类风俗俚语代表的典故有所涉猎。原本因为出色姿容获得的好印象瞬间跌到谷底。


    随着交往的深入,三岛春明愈发觉得这位“绍伦君”除了那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面庞可堪称道之外,无论言行举止还是礼仪风范,都与“君子之教”相去甚远。


    他原本认为这便是华国世家子弟的典范,虚有其表。


    但同寝而居,日渐熟稔。三岛春明发现这位来自华国的少年,在学校的各项课程中竟然有领先之势,顿时收了轻视之意,起了雄竞之心。


    两人你追我赶,交情也在一次次的比拼中建立。


    他渐渐发掘到方绍伦傲气之外的许多面,吃到可口的食物,他会夸张的感叹,“这也太他妈好吃了!”拿到甲等成绩,他会高兴的跳起来,“哎总算能对老头子有个交待了!”经过一天的体能训练,他会一边蹬鞋子一边往床上趴,“腿都要断了累死老子了!”


    偶尔是粗鲁的,却总是鲜活的。


    三岛春明见过他拿到成绩单时得意的样子,收到家书时高兴的样子,华国新年时伤感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沉溺于情欲的样子。


    他在水色氤氲中,舒展着修长的四肢,似攀援于浮木之上,在风浪的起伏里,轻声低喃……像是一个原本外表坚硬的物体,一层层剥去外壳,袒露了柔软的内心。令他联想到利根川底的河蚌,敲开坚硬的外壳,是莹白油润的珍珠,让人无法抑制的想要伸手去触摸……


    三岛春明惊醒过来,感受到了身下的剑拔弩张。他深吸口气,嘴唇喃喃的掀动,默念着佛教的清心咒。片刻之后,他伸手敲了敲障子门框,移门外传来侍从的低声请示。


    “清子。”他翻身坐起,吐出一个侍妾的名字。


    不久,身着寝衣的女子莲步而来,低眉垂首,柔顺的褪去衣物,白皙的肌肤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莹润的光泽。


    长公子伸出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这是他第一次打量一个侍妾的面容。从他成年被教导人事开始,家司便耳提面命,男女之欢婚前为阴阳调和,婚后为绵延子嗣,不可耽于情欲。


    他于此道并不十分热衷。无法理解学校里那些男同学谈起此事时那一脸的热切,在他看来,是被欲望挟制的表现,也是弱者的象征。


    可窥探到的那一幕,粉碎了他以往的认知。他凝视着那张芙蓉玉面,大概是睡梦中被唤醒,白皙的面庞泛着微微的红晕,眼尾湿意润染,与被池水熏红的面颊十分相似。


    他松开手,转而抚上脊背,亦如绸缎般光滑。他满意的点头,一如往常般,欺身而上。女子的气息馨香,肌肤柔软,喉间溢出的呻吟娇媚婉转。


    三岛春明闭上眼,不疾不徐,不紧不慢,按照步骤挺进、撞击……却无法如平日一般释放。他惶然的睁开眼,脑海间有片刻的空白,不断的搓动手掌,想要唤醒突然间陷入沉寂的欲望。他甚至不自觉的模仿起在他看来十分粗鲁的律动……


    污浊最终还是被排遣出去,彷徨却填了进来。他在寂静的虚空里,清楚的感觉到心房像掉了一块,一个孔洞油然而生。


    ——————————————————


    第二天,张定坤和方绍玮与机器厂商洽谈具体事宜,而灵波则在三岛春明的引荐下,进了制药厂的实验室。


    只有方绍伦闲来无事,想回学校去看看。陆军士官学校就在京都东郊,三十里路程,三岛春明牵出两匹骏马,笑道,“快来看看你的‘伏特加’。”


    那匹棕红色母马毛色水亮,看见方绍伦发出一声嘶鸣。


    方绍伦上前轻抚着它的鬃毛,用面庞去贴它的脸颊,“它还认得我,”拍了怕它的络头,“春明你将它照顾得真好。”


    这匹马是方绍伦来东瀛第一年,从三岛春明手上赢的,两人打赌谁能拿到全优。三岛春明赌的这匹马,而方绍伦赌的他的玉扳指。


    方绍伦回华国带不走这匹名驹,绕一圈,又回到了春明手上。他亲热的拍打着马腹,刚想要翻身而上,腿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


    张三这狗日的跟安了发条似的,要把人摇散架!饶是他后半晌给他揉捏按摩了大半个晚上,仍然酸麻异常,骑马是不要想了。


    他略有些尴尬的回头看一眼三岛春明,“春明,路程有点远,要不我们还是开车去?”


    三岛春明绝非故意,他一开始未曾意会过来,但见方绍伦眉目之间略带羞恼之色,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副画面:月色下,白皙笔直修长的腿从男人的肘间移到肩上,水波荡漾,轻雾缭绕……


    他别过脸,“好,我去开车,你等会。”


    三岛春明开了一辆最新款的敞篷汽车,搭载着方绍伦,行驶在乡间的小道上。


    看着铮亮的车身,流线的造型,新颖别致的设计,以及充沛的动力,得知是东瀛自产的小汽车,方绍伦无比羡慕,华国要什么时候才能像东瀛这样,有自己生产的小汽车呢?也不知道赵书翰工科的教授,有没有挖掘出几位高才来?


    “绍伦为何事感叹?”三岛春明侧头看他一眼,“难道有什么烦心事?”


    “不是,想到我的家乡,什么都依赖进口,如今国情确实也无力发展工业……”


    三岛春明微微一怔,有意试探,“西方列强在工业发展上的确领先许多年,我们亚洲国家其实很应该团结起来。”他笑了笑,“毕竟我们都是使用筷子的。”


    “东瀛要醒悟得早一些,发展也更快,近年来东瀛留学的华国学生应该年年都有所增加吧?”


    东瀛与华国的关系十分微妙,相比西方列强国家要多一份羁绊,国内许多先进人士都有留洋东瀛的经历,甚至重要的革|命组织同盟会便成立于京都。


    但又不是全然的友邦,双方之间存在战争,在经济、文化等领域也时有摩擦产生。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三岛春明小心措辞,“我们亚洲,至少东亚,这些国家结成坚固的同盟,好比你我间的友谊一般,共同抵抗西方的侵略,想必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方绍伦摇摇头,“春明,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父亲的情景。”


    三岛春明第一次将这位在学校里结识的朋友带回家,便遭到了三岛雄一郎的严格盘问。尽管他似乎十分忙碌,仍然事无巨细的从家世背景到学业成绩,逐一垂询,末了,才首肯了两人的来往。


    可以这么说,倘若方绍伦家世贫寒或者学业马虎,都没有资格成为三岛家长公子的挚友。


    “真正的友谊只发生在势均力敌的人之间,”方绍伦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你父亲这话放在人与人之间有偏颇之处,但放在国与国之间却十分恰当。人类有情感,会有强者对弱者的帮扶,但国家没有情感,只有利益。”


    三岛春明没有料到一向率真的人会有如此犀利的一面,不由怔住,方绍伦没有说错,如果不是同样雄厚的家世背景和自身的优异表现,父亲的确不会首肯他们之间的来往。


    他沉默片刻,又道,“如果友情讲究势均力敌,那么爱情呢绍伦?你觉得爱情该讲究什么?”


    车辆驰骋,风声过耳,方绍伦“哈哈”的笑起来,“对你们家来说应该是门当户对吧。你们家族跟山本家族可不就是门当户对吗?”


    “难道令尊不是这个要求吗?”三岛春明反问道。


    方绍伦叹了口气,“确实如此。”


    “但是你个人并不认可吧?”三岛春明踩了一脚刹车,降低了车速,“如果你认可门当户对,大概不会和那位张先生在一起?”


    即使隔山跨海,想要探听一位知名人物的背景,对于三岛家来说不是难事。


    “其实我很奇怪,”他故意不去看方绍伦的表情,“我之前听你提过袁君数次,却从不曾听你提起这位张先生呢。”


    方绍伦的神情从怔愣到惊讶,他就知道张定坤在他房间泡澡的举动会令他这位友人起疑,三岛春明拥有敏锐的洞察力。


    但是他奇怪的点,并不是这个事情本身而是这个人选?


    这句问询令他从原本的羞愧转为了思索,是啊,为什么是张定坤?他既不是优雅绅士也不是温厚善人。


    他并不打算撒谎推脱,以两人的关系,话说到这个份上还隐瞒就生分了。他十分认真的想了想,“我想,婚姻或许讲究门当户对,但爱情不应该有门第之见。”


    三岛春明将车停在路边,转头看向他,柔和的目光显示他在认真的倾听。方绍伦因此同样认真道,“爱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应该与门第、家世,甚至性别都无关?”


    方绍伦低下头,“是。”他在这对话里竟然豁然开朗起来,是啊,张三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个,他爱他,他其实也是爱他的,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挂在嘴边上说。情由心生,心底的感受自己知道就行了。


    三岛春明看着他红晕弥漫的脸庞,一丝异样的柔情从心头升起。他柔声道,“我懂了。”


    他重新启动车子,“绍伦,我并非要使你难堪,我只是想……也许你需要理解和倾诉。”


    方绍伦看一眼他依旧沉静的侧颜,喉头滚动着,嗫嚅道,“春明……”


    三岛春明回视他一眼,目光柔和,“绍伦,我们永远是朋友,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改变。”


    方绍伦大松了一口气,不惊诧不排斥的态度让他分外舒坦。三岛春明是他真正认识或者说认可的第一位君子!他有温其如玉的外表,和而不同的性情,光风霁月的胸怀。


    同窗三年,方绍伦觉得他是唯一一个能做到“四非”的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男生宿舍难免会有些“春宫图”之类的存在,他可以一眼瞟过,面无表情。


    方绍伦原本以为这样的性情,对他与张定坤的关系是难以接受的,没有想到会得到第一份认同。


    午后的阳光,暖意融融的照射在两人面庞上、身上,清风拂面,沿路送来野花的香气。这一切都令人心情舒畅。


    三岛春明小声哼唱起东瀛一首民歌,是学校每每举办活动必然要播放的,轻盈舒缓的曲调,可以驱散人心头的阴霾。


    方绍伦靠在椅背上,双臂举向天空,和他一起哼着熟悉的曲调,感受着和风、暖阳以及初夏的气息。


    ——————————————————


    日暮时分,两人沐浴过后,穿着东瀛式样的浴袍,跽坐在低矮方桌的两侧。穿和服的侍女送上一壶温着的菊花茶,三岛春明翻开茶盘上青花瓷的茶盅,倒上一盏递到方绍伦手边。


    门外的回廊上,隐隐传来动静,两人转过目光,张定坤高大挺拔的身影远远而来,跨过门廊时还微微弯了一下腰。


    他外出向来捯饬得十分精致,穿着薄款的西服,走了一天路脚上的皮鞋仍然铮亮,神态之间也未有丝毫疲色。


    三岛春明的目光略带审视的凝望,的确是个出色的男人……他站起身,“绍伦,还记得‘晚樱居酒屋’吗?晚餐要不要去那里吃?如果张先生愿意一起的话,我很欢迎。”


    “晚樱居酒屋”是他们念书的时候,偶尔的假期必然要溜出来光顾的地方。


    “好,一定去。”


    三岛春明微微一笑,踱步从回廊的另一端走开了。


    片刻之后,张定坤走进来,一屁股往榻榻米上坐下,嘟囔道,“这种装修真是不适合我们这种大块头。”


    他洽谈一天回来,口干舌燥,拎起那把小巧精致的茶壶一顿牛饮。


    方绍伦“啧”了一声,“哪里就急成这样?!”这糙汉子与东瀛式的精致真是格格不入。


    “我干啥都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意有所指的睨了他一眼。急个屁!非把人磨得发软发晕才肯鸣金收兵!


    “刚那谁,怎么一见我就走了?”张定坤狐疑的看着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身影,“你今天做什么了?一直跟他一块?”


    “嗯,回学校看了看,又去练武场打枪。”方绍伦点头,喟叹道,“春明的枪法简直百发百中,我原来跟他差不多,如今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方绍伦在沪城入职有配枪,但派上用场的时候不多。再加上跟张定坤胡搅蛮缠,近段荒废了晨练,不像三岛春明一日不辍,枪法自然精进不少。


    张定坤瓮声道,“一整日都跟他待在一块?三岛家的公子这么悠闲?”


    方绍伦听他的声气,就知道狗东西又开始吃起没来由的飞醋,“噼啪”在他胳膊上甩了两掌,“春明今天问我来着……”


    “问什么?”


    方绍伦将两人的对话挑拣着复述了一遍,“我都说了春明是君子,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张定坤不置可否,看方绍伦目光囧囧等着他答复,不情不愿道,“倒比袁敬知趣些。”


    “我就这么两个交情瓷实的,你别埋汰完这个埋汰那个!”方绍伦踢他一脚,“不然……”


    “不然怎么着?”张定坤攥住他穿着绫袜的脚掌,一把将袜子扯了,粗粝的手指攥着脚趾尖不轻不重的揉捏。


    方绍伦刚洗完澡,脏是不脏,但唯恐被他人窥见,挣了挣,却是脱不开束缚。


    他伸头看看门外,回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和室便有这点好处,一线排开,廊上有动静屋子里头很快便能感知。


    东瀛式的小茶桌又围着精致的布幔,能略作遮挡,便任他攥着。


    “非逼我把‘双文’扯出来遛遛?”方绍伦因为三岛春明的理解而心情颇好,难得开了句玩笑。


    张定坤简直心花怒放,他的大少爷也会拈酸吃醋哩,澄明的双眸睨视着他,唇角微微翘起,那似嗔似喜的神情简直让人恨不得立马将他扒拉到怀里,狠狠的蹂躏一番,非让他哭着求饶不可!


    一双狼眸凝视着他的猎物,抓起那只脚掌,凑到唇边,森然的白牙微微研磨着,又痒又痛!


    “啧啧啧,要点脸吧张三!”方绍伦鄙夷的挖了他一眼,“回头别用你这张嘴来亲我……”


    第62章  他就知道这豺狼虎豹之地……


    晚樱居酒屋位于京都浅草寺的隔壁,并不十分阔大的门面,但因为主人的精心装饰而显得十分有格调。


    大瓮装点的枯山水营造出幽静的意境,原木质地的长方形木桌旁,三人相对而坐。


    穿着和服的侍女将烤牛舌、烤银鳕鱼、金枪鱼刺身、天妇罗等东瀛传统菜色一一排布到桌上,又奉上两陶瓶清酒。


    三岛春明挽袖倾酒倒入酒樽中。他举手投足间,无需刻意便自带一种闲适优雅,先移杯到张定坤面前,“张先生,尝尝,或许相对华国的烈酒来说,缺乏一些刺激的口感。”


    又递一盏给方绍伦,“许久没闻到这酒香了吧?”知名的居酒屋一般都有秘方佳酿,不对外售卖,要来店里才能喝到。


    张定坤举杯尝了尝,口感酸甜,带有淡淡清香。沪城其实有日料店,但他不曾光顾过,西餐都吃得少,何况日料。“这也能……”叫酒?大少爷一个眼刀飞过来,他利索的把剩下半截话吞回肚里。


    三岛春明会意般微微勾起唇角,“绍伦爱喝这个。”


    方绍伦确实爱喝,因为度数不高,不必担心烂醉失态,又能略略麻痹神经,令人心神放松。倒是三岛家窖藏的那些烈酒,入口醇厚后劲却足得吓人,他大醉过一次后,再不敢逞强了。


    “要喝烈酒春明家有的是,但到了东瀛,总要尝尝地方特色嘛。”当着外人的面,方绍伦意识到自己对张三有点过于凶了,找补了一句。


    张定坤十分受用,他家大少爷肯解释就是进步了,端起酒杯正要开口,三岛春明却拍了拍掌心,几名侍女各捧一个酒瓮鱼贯而入,将它们垒在桌边,又悄无声息的退下。


    只留下一名和服女子,跪在矮桌边,轻拍着黄泥启封。


    “知道张先生是华国北地豪杰,想必爱烈酒,这是家中窖藏的百年陈酿,请君品尝。”三岛春明仍是一脸温文尔雅的笑意,目光与张定坤交汇。


    张定坤放下手中的酒樽,“这倒正好,早听我家大少爷说,三岛先生家里有不少珍藏,今日可以一饱口福。”


    方绍伦讶然道,“春明,我们在晚樱一向是只喝清酒的……”


    “绍伦你喝清酒吧,等回了华国,不知要再过多久才能重温这芬芳。”三岛春明微微笑道,“我有许久不曾畅饮了,今日能以酒会友,实乃幸事,但求一醉。”


    “正是,”张定坤接口道,“美酒佳肴,”他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方绍伦的手指,“挚友挚爱,如此良辰,但求一醉。”


    方绍伦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两个人的酒量要分个高下……他瞄了一眼桌边一字排开的酒瓮,大概是够的……吧。


    侍女换了天蓝色釉面的陶瓷斗笠碗,用青玉酒斗从酒瓮中舀出橙黄色液体,浓郁的酒香瞬间四散开来,张定坤深吸口气,赞了一声,“好酒!”


    三岛春明执碗微抬,“欢迎张先生到东瀛做客。薄酒一杯,敬您。”


    “三岛先生客气了。”两人碗沿轻轻一碰,各自仰脖,方绍伦在一旁看得心痒痒,舔唇道,“要不我也喝点?”


    “不用!”两人异口同声,方绍伦一愣。


    三岛春明轻拂唇畔,浅笑道,“三人同行总要有一位清醒的,绍伦,今日这酒局就不邀你了。”


    方绍伦略感怪异,之前在陆军士官学校,有时候训练强度大,同寝室友也会相约买醉,大家一块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在深夜寂静无人的街头唱校歌……


    不过想想这两人的酒量,算了,不挨边也好。


    他拿着清酒陶瓶自斟自饮,另外两人已经推杯换盏喝过了两轮。


    “我家大少爷留洋三年,多得三岛先生关照,”静默不语的侍女及时为空了的酒碗满上,张定坤一手擎起,“这杯我敬您。”


    方绍伦在一旁听得脸红,这话说得……饶是三岛春明已知晓他二人的关系,这么堂而皇之加上前缀也只有张三这种厚脸皮才能神色自如了。


    三岛春明唇角微勾,“绍伦在东瀛三年,学业优异性情直爽,因此得教官同学喜爱,并无我关照之功。”自然也没有你道谢之理。


    “何况我年底将至沪城行商,届时还要请张先生多多关照。”他长眉弯弯,展露一抹和煦笑容。


    “三岛先生……”


    方绍伦实在忍不住打断,“不是,你们非得先生来先生去吗?”


    三岛春明从善如流,“我与绍伦同龄,想来张先生居长,定坤兄,”他双手捧起酒碗,“幸会。”


    张定坤与他碰碗畅饮,眉眼深邃起来,笑得愈发真切,“春明,我有一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定坤兄但问无妨。”


    “春明是家中长子?”


    “是。”


    “据我所知,东瀛一向长子继承家业。”张定坤出言相询,但语调随意,“三岛先生乃军部重臣,怎么反倒派春明海外行商呢?”


    三岛春明微微一愣,淡笑道,“华国有句老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海外行商亦是历练。据说定坤兄如今一身本事,处处人脉,皆是行商历练而来。春明正想效仿学习。”


    这言语听着谦虚,实际上毫不客气,是十分明确的表达,你的底细我清楚得很。


    “原来如此,那我们很该干一杯!”张定坤“嘿嘿”笑道,二人仰脖饮尽,他抹一把酒渍,“春明若不为我解惑,我还当华国便是你接掌家业的起点呢。”


    三岛春明的目光刹那间有如利剑,却又飞快的收敛,淡笑道,“定坤兄说笑了。”难怪他父亲叮嘱,不可小觑此人。三岛雄一郎善相面之术,看人十分准,当初评价方绍伦,“此子面相聪颖,心思纯澈,或有可供利用之处……”


    一旁品尝美食的方绍伦察觉到了一点“夹枪带棒”,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张定坤一脚。


    不与东瀛人谈论国事几乎是留学生的定规,只因东瀛国内局势也十分复杂,有皇道派、宪兵队、立宪民政党,各持己见,常在报刊引发骂战。


    他擎杯与春明碰了碰,略含歉意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吧。来,咱俩喝一杯。”


    “是,很该为我们逝去的同窗岁月干上一杯。”三岛春明并不因为方绍伦喝清酒而随意,仍旧满上,与他对饮,“绍伦,近来总回想在学校的日子,实在是平生难言的畅快。还记得那次江村教官罚我们滚泥巴地吗?”


    “怎么不记得!”方绍伦拊掌大笑,“长这么大没这么脏过。”


    为了训练士兵对上级命令的服从程度,趁着阴雨天命他们在泥巴地里翻滚似乎是军校必修的课程之一。


    “后来我们还去多摩川野泳了……”


    “对,都脱得赤条条的,村女朝我们扔泥巴,喊‘雅库扎’(流氓),哈哈哈……”方绍伦笑得捶桌子。


    三岛春明不动声色的睨了一眼张定坤,如愿看到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眸流露出嫉妒的情绪。他扯了扯嘴角,父亲说得对,再强大的敌人,只要你知道他的软肋,那就没什么可怕了。


    他端起酒碗,脑海里却也不自觉的回想起那个场景,那其实是他第一次看到“赤诚”的方绍伦,之前在寝室,不管洗澡还是锻炼,多少都穿了条裤衩。


    虽然那种毫不避讳,赤条条走来走去的奇葩不是没有。但方绍伦显然是正常人,伏天也最多裸着肩背。但是那一次……他第一次觉得“赤子”确实是个十分美好的词语。


    张定坤亦是留心着他的神色,听到这个话题后,见那张俊雅面庞上闪过怀念的神情,睨向他的目光中略带一丝得意,手中的酒盏不自觉的捏紧了。


    他就知道这豺狼虎豹之地长不出什么芝兰玉树来!同样是披着温文尔雅的皮子,打着知己好友的旗号,怀揣着觊觎的心思!


    他家大少爷委实招蜂惹蝶!尤其他还毫无察觉,仍与之谈笑风生,张定坤不自觉的猛灌了几口。


    三岛春明姿态娴雅的倾杯过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定坤兄,今日宜醉,敬你。”


    “好!干了!”


    这场酒局直喝到夜半时分。


    张定坤和三岛春明推杯换盏,他们偶尔分别与方绍伦说笑,彼此之间交流不多,但喝酒的速度丝毫不慢。


    方绍伦看出了两人比拼的架势,在一旁劝道,“差不多就得了,明儿还有事吧?”


    张定坤“嘿嘿”笑着,一只手拢在他耳边低声道,“绍伦,喝酒这事跟……那事一样,起了兴致,是停不下来的……”


    得,这是已经喝高了!方绍伦气恼的白他一眼,再看对面的三岛春明,眼神氤氲,面颊酡红,显然也醉得不轻。


    跪立一旁的侍女要拍开最后一坛黄泥封口的佳酿,方绍伦忙止住她,用东瀛话说了一句,“不用了。”


    三岛春明同样说东瀛话:“请启开!”


    呃,好吧,这一个两个的都跟换了个芯子似的,张三没了平日的听话,春明没了平日的温和。方绍伦有些后悔放任他们喝这么多了。


    侍女启开酒,施了个礼,退了下去。


    三岛春明拿青玉斗给方绍伦也量了半盏,“绍伦,我知道你肯定馋了,这最后一坛,你也喝一杯吧。”


    他说话倒是清晰,大概还没醉?可接下来他捧着酒盏,递到方绍伦唇边,一副要喂他喝的架势,呃,醉得不轻了!


    眼角的余光瞄到张定坤的手要伸过来,方绍伦忙接过酒盏,“我自己来,自己来。”刚含一口酒在嘴里,一只手掰过了他的肩膀,火热的唇覆了上来。


    方绍伦大惊之下被呛到,那唇舌却不管不顾,裹缠而来,密密的箍着他,不止酒水连呼吸都被一并夺去。


    他手脚并用才将张定坤推开,劈手往他肩上、背上狠狠的打了几下,“要死了你!发什么酒疯!”


    张定坤不闪不避任他打,身体向后倒去,“嘿嘿”的笑,又喃喃道,“绍伦,你是我的,是我的……”


    方绍伦心里清楚大概是三岛春明喂酒的举动,引发了张三的疯病,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回应过他那些肉麻话,他总是过分紧张他。唉,跟一个喝醉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但是他却不敢去看三岛春明的脸色,人家知道你俩的关系是一回事,当着面亲亲我我就有些过了。何况春明一向是最知礼、守礼的人,这放浪形骸落在他的眼里简直叫人无地自容。


    他红着脸垂着头,三岛春明却俯身向前,吹熄了桌上的鲛油灯。


    随着光线的黯淡,方绍伦暗暗松了一口气。春明一向是这样体贴人心。


    一轮圆月从窗棂间踱步而入,柔和的清辉遍撒在室内,轻抚着坐立的身影。如轻烟,如薄雾,将美好与欲念一并笼罩。


    三岛春明不动声色的拉长呼吸,平缓了心头的焦躁。富可敌国的人不会夸耀他的财富,学富五车的人不会吹嘘他的学识。急于证明的人,往往并未确切拥有。他还有机会,这很好。他转头看向窗外的月色,轻声说了一句:“今夜の月は綺麗ですね」。”


    方绍伦愣了一下,一旁的张定坤坐了起来,醉醺醺的嘟囔,“他说的什么?突然讲什么鸟……”方绍伦一把捂住他嘴巴,向三岛春明道,“春明,我们回去吧?!”


    “好。”三岛春明站起身,微微一个踉跄,方绍伦忙伸手托了他一把,挂在他身上的张定坤陡然间就重了许多。


    方绍伦只好放开手,好在春明敲了敲门框,两个侍从走了进来,静默无语的搀着两个醉汉,一直送到三岛家宅邸。


    三岛春明与他们在后院的门口分开,他大概没有张定坤醉得厉害,脊背仍然挺直,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月辉镀印在他的眉梢眼角,他弯了弯唇角,“晚安。”


    “晚安,春明。”张定坤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方绍伦不得不伸手揽着他的腰,刚跨进院门,身后又传来一声低唤,“绍伦。”


    “皓月东升入碧穹,并非怀有待何情。”三岛春明念完这一句,转身走了。


    张定坤站直了身体,“这念的啥?”


    “你装醉?”方绍伦瞪大眼睛,亏他还生怕他滑到地上,紧紧搂着他。


    “别打岔,我问你,他刚说的啥?”张定坤攥着他衣领,其实还是醉了,浓重的酒气弥漫全身,抓他衣领的手也有些不知轻重。


    “东瀛一个诗人写的俳句。”方绍伦叹了口气,搀着他胳膊转过回廊。


    “我还能不知道是湿啊干的,我是问你什么意思?”张定坤一只手揽着他脖子,颇有些气势汹汹的。


    方绍伦拍他手背却拍不开束缚,“就是说月亮升在天空,并不是因为在期待或等待什么。表达一种超然物外、无所期待的人生境界。”


    “切!这小赤佬挺会装啊……”


    方绍伦捂着他嘴巴,“你够了啊,在人家家里做客呢,少说这种屁话!”


    张定坤掰开他手掌,“我再问你,在酒馆里他说的那句鸟语什么意思?”他食指戳着方绍伦脑袋,满嘴酒气扑面而来,“老实答话!”


    方绍伦恨不得给他两嘴巴,但被这么钳制着,只能一边移动脚步,一边低声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真的?”


    “我骗你干嘛?!”方绍伦当然不能说,这是东瀛文人夏目漱石对英语“I love you”的翻译,他们念书那会一到节假日男同学三五成群在街头游逛,看见漂亮的女孩子就故意在她耳旁喊这句话,既宣泄了蓬勃的春心,又能摆脱耍流氓的嫌疑。


    春明在旁人眼里是矜持贵公子,只有方绍伦晓得他骨子里其实是略有点感性的,大概是美好的月色令他回想起过往愉快的时光。


    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要是细究背后的含义,落在文盲张三的耳朵里,尤其在他这么醉意滔天的时候,只怕要掀起轩然大波,还是不说的好。


    但是张定坤也很不好唬弄,狐疑道,“真是这个意思?我看那小赤佬的表情不对……”


    “灯都熄了你从哪里看?别有的没的尽瞎说了,赶紧睡觉去!”方绍伦低声喝道,转过回廊就是客房,可不能把绍玮和灵波吵醒了。


    他把张定坤往他自己房间推,张定坤伸出一只手扒着门框,“不,我要跟你睡……”


    “不行!”方绍伦今天已经出足了糗,要把这个醉鬼再放进他房间,他明天不用下床了。


    “我一个人睡不着……”张定坤软语低声,“让我跟你睡吧绍伦……我保证什么也……”


    “噗啦”一声,隔壁的房间门拉开,一个身影探出头来,“你们这是在干嘛?!”


    第63章  果然如此!果然在下头!……


    三天后,一行人踏上了返程。东渡之行,收获满满。


    张定坤和方绍玮签订了机器采购合同,张三爷拽诗文拽不过人家,谈合同倒是很有一套,再加上三岛家的支持,拿到了相当低的折扣,供货日期也签到了最近,又答应届时派两名工程师随行安装,给操作的工人做相关培训,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而灵波则在三岛家旗下的制药厂待足了整个行程,穿着特制的白大褂,戴着除尘帽,废寝忘食的泡在实验室里。


    制药是很讲究机密的行当,实验室非请不得入。灵波于制药一道既有天赋又有热忱,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前面几日在各个科室穿梭旁观,混熟了立马厚着脸皮要求上手操作。


    研发工程师请示过三岛家的长公子之后,不但首肯了她的各项请求,态度又比之前更为亲切,灵波因此对三岛春明颇为感激。


    尤其登上邮轮后,三岛家准备的回礼一箱箱抬进船舱之余,侍从将一个数层的提篮递给她,抽开每一屉都是茶点,颜色鲜艳,造型精巧,甜香扑鼻而来。


    “我家大公子说,航程枯燥,希望能给周小姐添点滋味,祝您一路平安。”侍从行了个东瀛的礼节,退下去了。


    “啧啧啧,”灵波忍不住悄悄踢了张定坤一脚,“哥,这份细心你可比不了。”兄妹俩在甲板吹着海风晒太阳。方绍玮是方家少主,在货舱点数三岛家的回礼和购置的手信。方绍伦昨晚与春明彻夜长谈,这会正在舱房补觉。


    “哼,我用得着跟他比?”张定坤气哄哄的,他昨晚十数次想溜到大少爷房间去,结果三岛春明跽坐的身影一直投映在拉门上。两人用东瀛话交谈,时不时传来低声笑语,但确实只是聊天。张三犹豫大半个晚上,还是不敢造次。


    什么时候能放肆,什么时候要老实,他还是把得准脉的。


    灵波拥有女性敏锐的直觉,“我觉得这位三岛家的长公子对你家大少爷,绝对不一般。”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刚上邮轮时,三岛春明与方绍伦告别,深邃的眼眸紧紧凝视着,抬手理了理大少爷被海风吹扬的发丝,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尽管没有几句言语,那份眷恋不舍却表露无遗。


    “不一般又怎样?他就算垂涎三尺也只能想想。”张定坤满脸得色,他那晚装醉当着三岛春明的面,亲了大少爷一嘴,过后大少爷也没怎么怪他,可见没觉得这事丢了他的脸。


    “那大少爷怎么好像对你爱答不理的?”


    “呃……”张定坤叹了口气,“是因为你家男人。”


    “我家男人?”灵波思索片刻,才知道他是说方绍玮。“哎,别这么形容,怪瘆人的。”她觉得胳膊上冒起了鸡皮疙瘩,“关他什么事?”


    张定坤嗤笑一声,“你自己挑了这么个货色倒不准我拿出来说了?半夜三更不睡觉,鬼喊鬼叫乱转悠!”


    方绍玮探出头来那一问,张定坤犹置可,方绍伦是真真被吓了一大跳。


    他把张定坤往房间一推,丢下一句“他喝醉了”,急匆匆就跑了。


    连喝醉了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与不对劲,更何况方绍玮?


    “你这两天帮我留点心,”张定坤知会灵波,“要是他说什么或者问什么,千万帮忙圆一圆,不然大少爷非得打死我不可。”


    方绍伦这几天都不搭理他,晚上不准他去他房间,白天见到也不假辞色。他这是心虚上了,越是有一腿,越要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不相干的样子来。


    “放心吧,绍玮素来不留心这些细节。”灵波说得很轻巧,但她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猜错了。


    方绍玮之前的确是不留心,奈何之前喂药就让他犯起了嘀咕,那一晚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门外头的动静,尽管有些含糊,但那句“让我跟你睡吧绍伦”,他听得清清楚楚。


    张定坤的声音低沉有特色,又很少有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候。


    他开始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拉开门,看到他哥一脸的慌乱,还有什么不明白?


    人一旦有了疑心,关注点立马就变得不同。他躺在床上,回想起许多往事来:


    张三从小就对他哥多有维护,被调去方学群身边前,两人同吃同睡,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他哥写大字唬弄先生,被他爹罚跪,张三陪着跪;他姐让表哥们给点“教训”,张三自己挨打也要把他哥护在怀里;下雪天过庭院,他总背着他,生怕他把棉鞋踩湿了;


    他还记得他哥去东瀛,他爹亲自送,张三也说要去,他爹另外有事分派他。


    还记得他跟张三站在屋檐底下,目送车子远去,他正打算转身,却见身畔的张三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追着那小黑点跑出去不知道多远……


    当时就觉得奇怪来着,毕竟不是十多岁的年纪了。他成了少东家,张三也成了张三爷,这番举动多少有点幼稚了。不过私心底更多还是羡慕,他哥随手一捡,就捡回来个体面能干的拥趸,还这么忠心耿耿。


    现在想来,难道是,难道是……


    他突然记起,五六年前挨的那顿打。


    那时他已经在周家的金器铺子里历练了两年,当上了掌柜,走在月城街面上,到处都是“少东家”的招呼声,自觉已经很能为家里挣脸面了。


    而他哥呢?在沪城求学,花天酒地,只知道花家里银子。


    他爹好赖不分,当着众掌柜的面还夸他哥在沪城长了见识,还会说洋文了。


    他自然不服气,不敢顶撞他爹,但可以找他哥掰扯,两兄弟一言不合就打起架来,他成天在铺子里头忙活,自然不像他哥在学校里头有各种锻炼,开始被压着打,等他来了真火,他哥反倒怂了,被他一拳打到眼睛上……


    张三替他哥寻仇来着,那手脚是真的重,抓着他一顿踢打,还骂他自己家里人也下死手,“你哥让着你懂不懂?!从小到大都让着你,顶着少东家的名头还不够你得意的?眼睛都差点让你打瞎!你要再这么不知好歹,老子让你有命富贵没命享……”


    他那恶狠狠的神情,方绍玮能记一辈子。


    那顿打让他在床上躺了十来天,虽说他爹也罚了张三,派他去西域送货,很吃了番苦头,但他心里总不称意。


    方家本就是他的!他娘是他爹明媒正娶的妻,一个婢生子也配跟他争?凭什么说是他让给他的!


    他原先一直以为张三偏袒他哥是为着活命的恩情,如今看来,竟还有内情?


    许多原本觉得奇怪的事瞬间有了突破口,张三都二十七八了,为什么还没有定下婚事?他又不是拿不出手,相反,不止月城的媒婆热心此事,连金阳刘家都派人来说过亲。


    他哥年纪也不小了,他爹上回还嗟叹说跟魏家的姑娘怎么也定不下来。


    如果真是两人有首尾,这些奇怪之处便都解释得通了。


    方绍玮起了疑心,于是处处留心,果然发现了端倪:


    一行人上邮轮,方绍伦脚下没留神,踩着舷梯崴了一下,张定坤几乎是蹿到他面前,中间还隔着两个人呢,硬是都没他手脚快,那半扶半抱的样子简直让人没眼看!


    早起的咖啡,方绍伦嫌苦,喝一口就搁着了,过了片刻,张定坤似乎以为别人看不见,端起就喝了。


    更别提,餐桌上吃剩的肉饼、喝剩的汤,张三饭量大,全给打扫了。要说他是舍不得浪费粮食,也没见他吃别人剩下的。


    灵波拿茶点给他吃,他还挑三拣四哩。


    方绍玮心里几乎有了定论,但这些算不得实证,毕竟张三是他哥捡回来的狗,吃他剩下的东西、在外护持着他,似乎是常态。


    他非得抓个现行不可!


    什么是现行?同是男人,当然是那档子事!何况他俩睡一个舱房,要真有一腿,晚上不可能没动静!


    本着这个想法,方绍玮顾不得脸面,等过了十二点,光着脚悄悄走到他们舱房门口去偷听,可连着两个晚上都没出什么幺蛾子。


    他颇有些失望,可又松了口气。


    要真有这档子事,按张三那个块头,怎么着都不可能是下面那个。他哥要真被男人操了**,连他的脸都丢尽了!


    第三个晚上,他又轻手轻脚起了床,再盯这一个晚上,要是没什么动静,那大概就是他想多了,他们这个年龄不可能连着三天不干事,他自个都是隔天就要与五姑娘相会呢。


    可惜张定坤不知道他这个打算,不然怎么着都要忍住。


    事实上,他已经忍了不止三天了,从喝醉那晚开始,方绍伦就不搭理他,上了船也不肯跟他睡一张床。


    他硬挺了来路,回程晕船就没这么厉害了,灵波又逼着他吃了晕船药,想装个可怜都不成。


    连着两个晚上,方绍伦都是早早就睡了。这艘邮轮上配备有壁球场,他不晕船,兴高采烈的跟几个鬼佬打了两天球。


    舱房配备的浴室,泡澡是不用想,淋浴一下倒是还行,他洗过澡倒头就睡,完全不搭理张定坤的罗唣。


    到第三个晚上,张定坤实在有些忍不了,等他睡着了,偷摸着爬他床上去,又亲又摸又舔,方绍伦被闹醒直叹气,“你属狗的吗?滚一边去。”


    狗三怎么可能滚?宽大的手掌在柔软的肌肤上游走,在敏感的位置揉捏,在他的耳畔吹气……


    两人睡一块也有些日子了,他已经很清楚动哪里方绍伦最受不住,逮着那地使手段,大少爷又酸又痒,忍不住叫道,“张三!别亲那里……”


    “你要死了……叫你别亲!”


    “你再这么着,我……我……嗯……嗯……”


    “不行……最多两根……呜……你想弄死我是不是?!啊……”


    门外的方令玮呆若木鸡。


    果然如此!果然在下头!他捂着脸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舱房,心里翻江倒海,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畅快是有的,他哥这辈子都别想跟他比了,爹要知道了非打死他不可!


    松口气也是有的,男人跟男人还能造出儿子来?家业是没他份了!


    可震惊更多些,方绍伦跟张定坤!他们两个男人!什么时候滚到一起了!


    必然是张三!这厮一向有些风流名声,他哥也真是倒了血霉了,捡了条狼崽子回来……


    丢脸!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咱方家在西南可是有名有姓的,这事要让人知道了……


    方绍玮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起来,灵波奇怪的看着他,“这是咋的了?脸色这么难看,别不是病了吧?”


    她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也不发烧呀。”


    方绍玮看着她一脸关切,踌躇片刻,到底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家灵波样样都好,可到底没过门,家丑不能外扬。


    再说了,这事绝对是个大把柄,他得先攥着,仔细琢磨琢磨,没准能有大用处!


    怀着这些心思,他垂头敷衍道,“我还是头一回离开家这么久呢,以往到沪城也顶多两三日功夫。”


    “想家了?”灵波眨眨眼睛,“还是说,想蔓英姐了?”


    方绍玮拉着她手,“你在跟前我想她干啥?”他稍稍用力,将她拉到床畔坐下。偷听了一场情事,他很有些心浮气躁,看着那张娇俏的脸庞,忍不住徐徐靠近……


    灵波却一把推开了他,皱眉道,“放尊重点。”


    “咱俩都订下婚约了,秋天你就要嫁给我了,”方绍玮有些困惑,“还……还不行吗?”何况他就想亲个嘴。


    “那也等办了婚礼再说。”灵波起身就走,留下方绍玮一个人呆坐着叹气。


    他家灵波真是哪哪都好,长相没得挑,当初他一眼就相中了。人又聪明,如果不是跟他订了婚约,本来是要去外国留学的。脾性也没得说,周家上上下下哪个不夸她?


    就是不太解风情,任他软磨硬泡,就是不肯他挨边。


    一个周家表妹,就是灯芯做的美人,吹吹就灭了,就算夏天里露出白花花的胳膊杆子,他也不敢上手摸,生怕把人吓到了。


    好不容易找了灵波,身子骨结实,穿着半袖旗袍,露出来的皮肉看着也是白皙软嫩,可又不让摸,胆敢造次,轻则挨斥骂,重则挨耳刮子。


    娘的,这日子怎么哪哪都是刺梗子!


    第64章  狗张三在那起起伏伏,大……


    一行人在沪城下了船,方绍玮和灵波径直回月城,一个思乡心切,一个思念她的蔓英姐姐。


    方绍伦不回,倒正常,他毕竟在沪城挂职,离岗这么久,怎么着也得先销假。何况六月里袁闵礼结婚,他自然是要回的。


    “三哥,你不回月城吗?采购机器这事咱俩一块跟股东们汇报汇报吧?”方绍玮看向张定坤。


    “少东家跟大伙分说分说就行了,”张定坤不以为意,“我走了这么久,得去义父府上盘桓两天。”


    到底是义父府上还是大少爷床上盘桓两天?


    方绍玮欲言又止,气哼哼的上了火车。


    张定坤没有引起警觉,在他看来方家这二愣子,不是有城府的人,要知道点啥,早嚷嚷得世人皆知了。


    总算把这两个熟人送走,他迫不及待揽过方绍伦肩膀,“上义父府上吃饭?好歹出洋一趟,得送点土仪去。”


    在东瀛的最后一天,他带着三岛家的两个随从,上街买了不少东西。他使唤三岛家的人,跟使唤赵文赵武似的,自己西装革履的空手走,两个随从大包小包的在后面扛。


    三岛家又送了不少礼品,月城的让方周两人带回去了,剩下这些很够沪城交好的朋友们分一分了。


    “说话就说话,搭人肩膀干什么?回头要碰上熟人害不害臊呢!”方绍伦拂开他胳膊。


    张定坤不放,“沪城这么大,哪里这么容易碰上……”


    结果,一转头,碰上关文珏!这下不等方绍伦发话,张定坤的胳膊“唰”的一下就缩回去了。


    方绍伦不可思议的回视他一眼。


    张定坤是碰上熟人的条件反射,甚至依他他是不怕的,是怕他家大少爷不高兴。等醒悟过来想再搭上去,方绍伦往前疾走了几步,他落了个空。


    关文珏已经迎了上来,“三哥,绍伦!你们回来了!”


    “是,”方绍伦笑眯眯的,“你知道我们去东瀛了?”自从上次在关府关文珏明确的表达对张三的爱慕之后,大少爷钦佩之余,也有点忌惮他。


    毕竟在大少爷看来,对方哪哪都不差他,还远比他豁得出去。他虽然晓得自己对张三也许大概可能应该就是爱情那玩意了,但如果要他昭告全世界,那……还是算了吧。


    “三哥走之前我们喝咖啡来着,”关文珏笑道,“你们也到车站送人?我送我妹妹、妹夫上北平,晚上一块吃饭?”


    方绍伦笑眯眯的看向张定坤,“我没问题,看三哥?”


    张定坤只觉得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忙道,“不巧,我们得去义父府上拜访,改天再约。”


    虽然他重点强调了“我们”,但方绍伦回到公寓都还一直冷着脸。


    张定坤心里又是甜蜜又稍感为难,他的大少爷心里还是有他的,不然也不会吃这飞醋了。但关文珏这人吧,还有点用处,土仪还得送一份去。


    大少爷不好哄,却好骗,只要瞒着点,这事也就囫囵着过去了。


    赵文赵武早得了信,把公寓打理得妥妥贴贴,洗澡水都备好了。


    赵文推出个木箱子,“这是霓裳姑娘给您制的换季衣裳,里头有四套是大少爷的。都洗过水,熨烫过了。”在张定坤一再“求关照”后,方绍伦光顾过一次“霓裳坊”,大概因为模特风靡沪城,所以生意相当火爆。霓裳姑娘显然对他早有耳闻,撇下众人,十分热情的亲自给他量尺寸。


    方绍伦对新衣毫无兴趣,冷着脸先去洗澡,张定坤哪舍得让他闷着气,脱了衣服就跟了进去。


    “你跟进来干嘛?喝咖啡去!”方绍伦把他往门外头推。


    “我不爱喝咖啡,”张定坤扒着门框,“让我喝点别的……”


    “洗澡水喝不喝?”


    “成啊,只要你嘴对嘴喂,是口毒药老子也吞了……”


    张定坤在他家大少爷面前既不要脸面,又不要风度,只看哪种手段凑效,该软和的时候软和,该强硬的时候强硬!


    开始只听到他一味的讨饶声,夹杂着絮絮的解释,后面慢慢就变了腔调。


    船上舱房到底狭窄了些,洗浴也不舒坦,他又晕船,哪里能够放肆的施展手段?如今回了沪城,自家的公寓里,那就好比蛟龙入海,尽兴翻腾。


    眼下的气候也正是发|浪的好时机,还未到酷暑,但裸着也毫无凉意。他把人从浴室弄出来,非得在玻璃窗前、水银镜前造次。


    大少爷原本是怎么也不肯的,但火烧浪涌的,哪里还由得他?


    张定坤本就力大无穷,精虫上了脑,那更是气吞山海,一只手就能把方绍伦抱起来。


    “张三你!放开……”话到一半就被堵住了嘴,伸手要挠,一只手掌就把他两只胳膊扣得轻轻松松。


    大少爷万分沮丧,他在东瀛三年,练得苦哈哈的,本来很有些自傲了,却敌不过天赋异禀。十分泄气的松了手,索性由他摆弄。


    可摆烂都不成,这狗东西精怪得很,就跟他肚里蛔虫似的,每一下都能搔到痒处。他刚摊开手脚,想懒怠片刻,他立马就是一阵暴风骤雨……


    他实在吃不住了,他又晓得缓上片刻,探头过来亲吻、舔舐,耳鬓厮磨着给他渡气……


    狗张三在那起起伏伏,大少爷在那生生死死。


    等耗时两个钟头的澡洗完,大少爷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疲惫的低喃着,“你去吧,我不去了……”


    “那怎么行,义父肯定想你了!”与之相反的是神采奕奕的张定坤,“你不去义父还以为咱俩闹别扭了,去吧,绍伦,我伺候你穿衣服……”


    他看着他家大少爷一身白皮嫩肉,蜷缩在真丝被褥间,新换的贡缎柔软细腻,拥着那四肢修长、皮肤光洁的人,只觉得这些死物真是有福气,可以这样紧紧贴着他,柔柔拥着他。


    当然最有福气的还是他张三!白玉杯中玛瑙色,红唇舌底梅花香。


    唯他可以尝那朱唇、吞那春水、闻那花香。还可以于云蒸霞蔚间尽情驰骋,直至雪融浪涌,合二为一。


    这天底下就没有比他张三更有福气的人!


    他低头在他倦怠的眉眼上轻啜,有几分后悔自己的孟浪,确实有些过头了,累到他家大少爷了。温柔的替他揉捏了半个时辰,才拉铃吩咐赵武将那箱子新衣服送上来。


    方绍伦原本已经昏昏欲睡,听到他叫人,睁开眼踹了他一脚,“去门口接一下。”


    “怎么?”


    “你自己闻闻。”房间里充斥着激烈情事过后的靡靡气息。


    张定坤“嘿嘿”的贱笑着,去门口接了箱子,翻找了两套合适的衣服穿来,伺候他家大少爷穿戴妥帖。


    沪城已至夏季,白天很有几分暑意,早晚还算凉爽。


    霓裳帮两人制的新裳都是适合节气的衣物,张定坤穿一件香云纱的长衫,他身躯高大魁梧,暗色穿上身十分显贵气。


    他给方绍伦挑了一件天青色真丝杭纺长衫,薄而透气。


    两件长衫,一深一浅,领口和袖口缀着的暗纹都是如意云纹,大概是霓裳姑娘独具的匠心。


    可这要是让人看到便知牵连,方绍伦要脱下来,张定坤不肯,“这纹路不仔细都看不见,就到义父府上吃个饭,也没别人。”


    他看着镜中两道身影,一高大魁梧,一挺拔俊秀,穿着样式相近的长衫,怎么看怎么合衬。喜滋滋的哄着大少爷,然后亲自开车去伍宅吃晚饭。


    他无需通报,径直携方绍伦穿过庭院,一踏进客厅,却见伍爷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攥着根皮鞭,脚边跪伏着伍平康,脊背上的衣衫已有破痕,显然是已经抽过一轮了。


    伍诗晴在一旁战战兢兢,看到张定坤踏进门像看到了救星,飞奔过去,“义兄……”看到他身后的方绍伦,才止了脚步,噘了噘嘴。


    碰上伍爷处理家事,方绍伦略感尴尬,张定坤却是很自然的走过去,笑道,“给义父请安。”


    他煞有介事的屈膝行了个蹲礼,起身顺势就将伍爷手里的鞭子拿走,“平康惹您不高兴了?您教训是应该的,可别气坏身子。”


    他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伍诗晴端起茶盏送到伍爷手里。


    伍爷接过抿了两口,又招手示意方绍伦落座,嘴里叹着气,“逆子委实不让人省心!”又踢了伍平康一脚,“还在这跪着干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下去!”


    伍平康原本跪在那里任他爹打骂的,来了外人反倒来劲了,梗着脑袋站起身,“爹,这事您让义兄评评理!到手的银子哪有推出去的?何况是他关家牵的头,我们不走这几船郑家也会走!不过瞒着您罢了……”


    伍爷“嚯”的站起身,又要去拿一旁的鞭子,“反了你!看老子今天不抽死你这个小畜生……”


    张定坤忙扶住他,一叠声的宽慰,“义父您消消气……”又冲伍平康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下去,“赶紧回房反省,要是把义父的身子气出个好歹,我看你怎么了账!”


    伍诗晴也在一旁拖拉着,兄妹俩相携着退下去了。


    伍爷颓然的往太师椅上一坐,连连叹息,又抬手抓着张定坤,“这做人做事都讲天分,实在没少教他,死活听不进去,往后这畜生要闯出什么祸来,你不必管他。要是祸国殃民,你替我清理门户!”


    方绍伦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张定坤也问道,“义父这话严重了,平康闯什么祸了?”


    伍爷叹息着说了个大概,漕帮以水路发家,南边的海面几乎都是漕帮的地盘。闽城的郑氏与漕帮有多年合作关系,能分得一杯羹。


    如今大宗货物运输都走水路,海面每日船只多如过江之鲫。漕帮向来恪守条例,违禁物品一律不准夹带藏私。


    每晚都有例行检查,伍爷偶尔会亲自抽查。


    他昨日一番巡检,竟检出三条船底舱夹带有“福|寿|膏”,且数量不少。


    分口的堂主支支吾吾竟说是“按二少爷吩咐”,伍爷怒不可遏,当即提伍平康来问。


    管家猜度着多半长三堂子里头喝花酒,或是赌坊推牌九,结果沪城这些场所翻了个遍也没找着人。


    过午才把人拎回来,原来又在通埔河边包了个暗门子,生怕伍爷发现,做得隐秘。沪城这么大,哪里找得着?


    生生把伍爷十分的怒火漾到了二十分,抓回来就是一顿皮鞭。


    伍平康让抽得昏头胀脑,大放厥词,坚不认错。


    “他硬说那三船私货是关家女眷拿了关九的手谕,让他带的,问他条陈又拿不出来,这蠢东西!”伍爷气得拍桌子,“人家赚黑钱,他来背黑锅!真是毫无头脑!”


    张定坤忙劝道,“若真是关家女眷自然不会落下把柄,怎会给条陈给平康。”


    方绍伦在一旁听到关家女眷,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苏娅萍的形象来。


    “既然没有条陈,他就不能应下这件事,焉知不是女眷背后所为?若是事发,关九可以推个干净!”伍爷抚着胸膛,“便是有条陈也得斟酌着办!”


    他看一眼方绍伦,“这里没外人,我也敢说一句,这海面上夹私是常有的事,但也得看看是什么东西!于民有利之物,盐铁粮油,带了也就带了,不过从这处流到那处,横竖都进了老百姓的肚子,到了咱华国人手上!”


    “可一个福|寿|膏,一个军火,都是祸害人的东西,便是枪指脑袋也不能带!”伍爷掷地有声,“这条铁律咱漕帮的弟兄哪个不知道?!蠢货反倒出自我家里!真是气煞人也!”


    漕帮能在水上占据半壁江山自然是有倚仗的,一是帮众多又齐心,伍爷每到年底都要走访各个堂口,严禁剥削欺压,入了漕帮的都能有口饭吃。


    二是,伍爷是个极聪明的人,在军政府与各党派之间游走,甚至跟各国租界之间来往也很不少。他手面豪爽,却又讲规矩,从不一味搂钱,令人信服,江湖上素来有好名声。


    不想养出个儿子却是个蠢货加孬货,怪不得他要收张定坤为义子。


    义子只能拿话宽他的心,“您别上火,平康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回头我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不过方绍伦看他脸色也知道他这话不实,毕竟自古以来,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把你的想法塞别人脑袋里,就是最难的两件事。


    伍爷显然也清楚,摇头叹息道,“这孩子是养废了,但他顶着伍家的名头,你留神看着点,别让他闯出什么祸事来带累你。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如今这世道只怕还得乱,要真打起来,什么不得走水面上来?他这点见识和头脑就是活靶子。”


    张定坤连连应诺,伍爷始终神情恹恹,直到饭桌上也不展颜。


    晚餐桌上除了他们仨还多了一个伍诗晴,小姑娘时不时打量着方绍伦,抿着嘴笑。


    饭后张定坤跟伍爷说些东瀛的见闻,以及东瀛国内的动向,穿插着他对三岛家族的观察。


    方绍伦不便也不太想听,起身去庭院里散步,伍诗晴跟了出来。


    “绍伦哥哥,”她倒是很自来熟,脚步轻盈的走过来,下一句话把方绍伦呛得咳嗽了一声,“你是我义兄的相好吗?”


    他其实挺喜欢这种直白的性子,咳完调笑了一句,“你知道什么叫相好?小姑娘家。”


    “我怎么不知道,我原先还想跟义兄相好来着,他不肯,就成我义兄了。”她剪着时下流行的女式齐耳短发,摇头晃脑间发尾跟着摆动,“义兄说他有爱人,我还不服气来着。如果是你的话……”她狡黠的笑起来,“那我也没什么好不服气的了。”


    方绍伦嘿一声,也笑起来,“我这么好?能让你服气。”


    “你长得好,人好不好我不知道。”她眨着一双明亮的眸子,“但义兄的相好要是个女人,我能去比一比。要是男人我怎么比?我又变不成个男人,也就只好死心了。”


    她个头娇小,面容稚嫩,神情里带着娇憨,看不出已经十九岁,不过这爽朗的性情挺招人喜欢的。


    “不过吧,我还有一次机会,”伍诗晴用挑衅的眼神看方绍伦,“义兄这次去英国,我要跟他一块去哩,据说要坐好久的船。同舟共渡,万一日久生情,你可不要哭哦。”


    “好,我不哭,”方绍伦逗她,又好奇道,“不过这么远,你跟着去干嘛?”


    伍诗晴沮丧的垂下头,“我爹说要早想退路,咱们华国不太平,万一别人使坏,怕冲着我来,让我去英国留学。”


    伍爷倒是很有远见,乱世风云,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那你就去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


    “但是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了。”伍诗晴无限惆怅的望着天上明月。


    第65章  她呆怔着,突然一个转身……


    张定坤回了一趟月城之后,紧接着启程往英国。他不让方绍伦送,“我这一走,至少三个月。你别送,送了我舍不得走。”


    方绍伦也不想跟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黏糊,犹豫一番,也就作罢了。


    船行那日,他特意早早就起身,去办公室,一上午核对出勤、按例奖惩,自己把自己支使得团团转。


    晚间回到公寓,赵武迎上来,“大少爷,晚间吃烤鸭吗?”


    “随便吧。”方绍伦神情恹恹。


    赵文陪着张三去了英国,非要留下赵武伺候他。


    一去这么久,丢他一个人在沪城,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放心的,私底下细细叮嘱了赵武许多注意事项,又严令方绍伦必须一周去陪伍爷吃一次饭,免得他两下里惦记。


    伍平康惯常不着家,伍诗晴一走,伍爷确实也寂寞。方绍伦自然只能答应。


    只是想不到答应了这一桩,等于开了个口子,底下好几桩事由被某人趁机提了出来。


    “不行!”方绍伦想把他一脚踹床下去,却被握住了脚踝。


    张三把他白皙的脚掌抵在坚硬的小腹上,涎着脸一味恳求,“大少爷,我的大少爷……你就行行好吧……”


    “滚!”


    “我洗得可干净了,真的,这三天都吃的补药,保准一点腥味都没有!”


    方绍伦拿枕头砸他,“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张定坤接住枕头,附身过去纠缠,“其实甜得很,真的,你尝尝就知道了……”


    大少爷明面推拒,实际好奇心仍然是有些强的,张三这狗东西每次都跟得了奖赏似的,难不成真是好滋味?


    他半推半就,被钳着下巴,高大的身影覆了上来……


    结果……挣又挣不开,踢打也是无用,大少爷狠狠吃了波亏。


    就知道这狗东西的话不能信!又苦又涩!眼泪都被呛出来!


    但张定坤立马用唇堵住了他的抱怨和咒骂,直到那一丝回甘涌上来……跟喝普洱茶似的,不过是生茶。


    方绍伦起身沏了壶普洱茶,思绪却不由得飘向了远方。


    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而登上邮轮的兄妹俩心情却截然不同。


    张定坤还来不及思念,看着关文珏的笑脸,只觉得恐慌。


    大少爷要是知道这个人跟着来了,恐怕不能善了,连带着不让他送行的举动,都解释不清了。


    他忙拖过一旁伍诗晴,很是严肃正经道,“小妹,你看好了啊!”


    “看好什么?”伍诗晴莫名其妙。


    张定坤扬手跟关文珏打了个招呼,“文珏,你怎么也在这艘船上?回伦敦进修?”


    他冲伍诗晴眨了眨眼睛,低声道,“看清楚了?我并不知道他也在这艘船上,纯属偶遇。”


    关文珏走了过来,“不是,我知道三哥要去英国,特意跟来的。三哥你不懂英语,我给你当个翻译吧。”


    一旁伍诗晴“哈”的笑出了声,冲她义兄旋了旋五指,做出个尽在掌握的姿势来。很好,你的把柄被我握住了。


    张定坤皱了皱眉,听着关文珏的答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虽然交游广阔,交朋友看价值,但更多是利益的交换,并无利用感情的想法,令关家少爷不远万里,追随而来,难道是上次表达得不够清楚?


    不由得将他拉到一旁船舷,低声道,“文珏,我上次说得够清楚了吧?咱俩只能是朋友关系……”


    关文珏伸出一只手掌,打断他的话,“三哥,我懂你的意思。你有拒绝我的自由,但我也有坚持的自由。”


    “何苦浪费时间?”


    “谈何浪费?追逐自己心中所爱,有些人甚至没有运气遇到钟情之人,我既遇到了,怎能轻易放手?”


    “可你这样做,会令我困扰……”


    “那是你的事情,”关文珏勾起唇角,“如果我的追逐会令你产生困扰,岂不是说明你对方大少爷的感情也并没有那么坚定?”


    “你会错意了,”张定坤义正严词的纠正,“我的困扰便是不想让我们家大少爷误会。”


    “如果大少爷会误会,岂不是说明他并没有那么相信你?”


    张定坤头一回无言以对。


    关文珏却又迎着海风将披散的长发拢到脑后,扎了个马尾,转头笑道,“三哥,我知道你对绍伦的感情,我见过你们相处的情形。一方伺候得甘之如饴,一方享受得理所当然。”


    “你看到的不是全部……”张定坤想说我家大少爷昨晚才伺候了我,看一眼一旁竖着耳朵偷听的伍诗晴,到底没有说出口。


    “我能理解,因为绍伦救过你的命。那末,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将恩情与爱情混为一谈了?”关文珏并没有因为小姑娘偷听而降低音量,“也许是,也许不是,我需要自己求证。而且,我求证的勇气有一部分来自你家大少爷……”


    张定坤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关文珏狡黠一笑,“我爱你我不怕任何人知道,我可以追随你到天涯海角,方大少爷可以吗?”——


    方大少爷将东瀛带回来的土仪按张定坤吩咐分送众亲友,唐四爷那种交情,他原本是不想送的,但是他家张三说得也有道理,虽然攀上了伍爷,但城防这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好去麻烦,跟唐四一说,立马就给办得妥妥贴贴。


    因为伍爷的关系,他确实不敢怠慢。但方绍伦远游一趟,还记得给他带东西,这就是朋友间的交情了。


    奉命行事和自愿帮忙,这其中的区别大了去了。


    果然,唐四爷接了这份礼,笑得合不拢嘴。他如今也是一堂之主,哪里就缺这点东西,重要的是脸面。


    后头东巷走丢一个小孩,方绍伦找了唐四,不出半天就给找回来了。


    除了唐四爷那里,方绍伦给沈姑娘也预备了一份,他在沪城就这么几个朋友,当然不能厚此薄彼。


    他去东瀛期间,警备厅发过一次薪水,但沈芳籍没有来领取。


    方绍伦估计是姑娘家脸皮薄,不敢去财务处,便揣上信封,又带上那几样土特产,去后院牵了马。


    结果一下台阶,便见黑色的小汽车停在街边。


    “干嘛呢?赵武?”方绍伦喊了一声,他早起出门的时候,赵武要送,他没让,好久没骑这匹河间马,天气又好,可不得好好跑跑。


    赵武从车窗里探出头,又下车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三爷说让我寸步不离,您去哪都跟着。”


    “你先回去吧,我去河对岸瞧个朋友。”


    “让我跟着吧大少爷,不然三爷回来得骂我。您不坐车,我开车跟您后头吧。”


    方绍伦叹口气,只好喊过罗铁,把马又牵了回去,自个坐进了车里。


    结果,多亏带了赵武,他日常只在城区转悠,压根不认识郊区那些小巷道。


    赵武却是跟着张三东奔西走搞惯了,无需问人,摸索着也就找到了地方。


    此时夕阳西下,方绍伦坐在车窗边,极目远眺,见远山环绕,河畔垂柳依依,河面金光闪烁,清风拂面,令人顿生大好河山之感。


    只是这份惬意,在沿着沈芳籍说过一次的地址,溯源而来时戛然而止。


    他生在富贵乡里,稍稍懂事又留洋海外,回来任职又是沪城这种灯红酒绿之地,对贫苦有认识却不深。


    但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铁皮笼屋,蜷缩在门口衣衫褴褛的老少,空气中飘荡着腐烂的恶臭……他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花团锦簇的背后有多少人在贫困痛苦中挣扎。


    车到巷道口,开不进去,他便让赵武停在河边,正想找个人问问,蓦地传来一声低唤,“大哥哥……”


    方绍伦扭头,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瞅着他露出一抹腼腆的笑。他看着那身粗布小褂,认出是小宝,冲他招招手,“小宝,你姐姐呢?你家在哪里?带哥哥去。”


    小宝是个害羞的孩子,点点头,转身就走。


    “你车上等着吧。”方绍伦拿过礼盒,“我送个东西就出来。”


    跟着小宝穿过几道阡陌,停在一栋低矮的木板房前,院墙外围了一丛低矮的篱笆。


    他正要伸手推门,屋里蓦地传出一声尖叫,“我都答应了还催什么!一天到晚的逼我,逼死了事!”


    木门“啪”的一下被拉开了,沈芳籍满脸泪痕的冲了出来,看到方绍伦,她呆愣在门口。


    小宝从她身侧的缝隙钻了进去,片刻之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迎了出来。


    沈芳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正要开口,继母钱氏把她挤到一旁,笑呵呵道,“是方公子吧?快请进、请进。”


    大宝从里屋拖了两把木凳子出来,也叫了声“方大哥”。


    钱氏见屋子里阴暗局促,倒不如院子里还稍微开阔些,便接过凳子摆着,又拿袖子拂了拂,“方公子,快请坐。还没谢过您,上次给大宝小宝买那么多东西。您还没吃饭吧?大宝,快去买条鱼来……”


    “您别忙,别忙,”方绍伦这才反应过来,“我这个月去了趟东瀛,给芳籍带了点东西,路过顺便送一送。”


    他将礼盒递过去,里头装着几样东瀛特产和两匹绸缎。


    钱氏赶忙上前接过,不住弓腰作揖,“又偏劳您了,真是费心了,您快坐,喝口茶……”


    “不了,还有事,我跟芳籍说几句话。”他看了沈芳籍一眼,示意她跟着走。


    沈芳籍搓着衣角,跟在他身后,两人绕过遍地垃圾,走到通埔河边。


    “是不是又遇到什么麻烦了?”方绍伦问道。


    沈芳籍摇摇头。


    他便从怀里掏出那个信封递过去,“怎么没去领钱?你到财务窗口报名字就行了,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少女绯红着脸庞,身躯却稍稍后退了一步,不肯接。


    方绍伦诧异的抬眉,沈芳籍连连摆手,“方大哥,我不能再要你的钱。”


    “为什么?”


    她垂下头,眉眼在夕阳中染上了一层金色,颊畔晶莹点点,过了片刻,她低声道,“我有什么资格拿你的钱呢?”


    “我们是朋友……”


    “便是朋友才没有白白受人资助的道理,”她转头看向河面,涩声道,“若说恩客,我也不曾付出什么……”


    方绍伦愣住,有些不懂她的意思,难道自己的行为无意间刺伤了姑娘的自尊心?


    沈芳籍垂下头,半晌,悠悠道,“我舅舅给我找了个人家,沪上的有钱人家,四十来岁,年纪还不很大,太太不能生养……”


    她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他愿意出钱给我爹治病,供大宝小宝读书,再给我们家在内城买个房子……”


    她看向方绍伦,目光似含希冀,又似了然,低声道,“我以后再也不需要你资助了。”


    “你说什么?芳籍,”方绍伦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忍不住向前一步,“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嫁人了?嫁给人家当……”


    他嗫嚅着,沈芳籍接下去,“对,嫁给人家当姨太太。”


    “因为钱吗?我说过了我愿意资助……”


    “方大哥,你是好心人,我却不能倚仗你的好心,索取太多。何况,”她稍稍低声道,“或许你愿意慷慨解囊,但你的那位朋友……”她抬头看了方绍伦一眼,“恐怕也不能同意吧。”


    这下轮到方绍伦脸红了,沈芳籍欲言又止的话语和疏离的眼神,让他瞬间明白过来。


    “你……你知道……”


    “对,我亲眼看见了。”她的眼前闪过那一日躲在大理石台阶后亲眼看到的情形。


    “方大哥,你以后……还是小心些吧。”她叹了口气。


    沪城狎好南风的事并不少见,但是,都是有钱有权阶层包养个优伶或是小倌,玩一玩。被包养的那一方是大家嘴里“卖屁股”的,是很受鄙夷唾弃的。


    沈芳籍这么说,便是连他和张定坤之间的上下问题都看清楚了,方绍伦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脸上麻辣火烧起来。


    “方大哥,谢谢你。”她转身就走。


    走出去百来米远了,方绍伦才稍稍清醒过来,固然觉得丢脸,但沈芳籍的终身大事却也马虎不得,他抬声喊道,“芳籍。”


    少女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我是真心愿意帮助你,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可以到复兴路来找我。”他报了公寓的地址。


    不管是给她爹治病还是资助她两个弟弟上学,都是小事。至于买个房子,只要不是太贵,应该也是可以的吧?他回想了一下张三小金库里头的存货。


    等张三回来知道这事,大概是要说他的,但他不用张三的钱也资助得起,他还有一条黄鱼哩。


    在他看来,既然有缘成为朋友,你漏漏手指头,就能让人家过上好日子,为什么要悭啬呢?


    至于,责任、承担,是否师出有名?他压根没有想那么多。做善事积德罢了。


    沈芳籍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


    她呆怔着,突然一个转身,飞奔而来,一把扑进了方绍伦怀里。


    两只胳膊紧紧搂着他腰,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呜呜”的哭了起来。这是少女情怀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他却不喜欢她,甚至不喜欢女人。


    她觉得被欺骗却又无法痛恨,失落、苦涩一齐翻涌上心头。


    方绍伦手足无措,想要将她推开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哭得那么伤心。


    可生平第一次被异性投怀送抱,滋味却并不好受,尴尬、难堪,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他伸出两只手,想安慰的轻拍一下,却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只是茫然向前伸着。


    脑海里竟然闪现出张定坤那张怒气冲天的脸,恶狠狠瞪着他,“怎么跟你说的?叫你不要多管闲事!惹出麻烦来了吧!”


    迟钝如方绍伦也开始在姑娘痛苦的呜咽声中,感受到了那一丝微妙的情感,哎,英雄救美什么的确实很容易成为一个爱情故事的开端。


    姑娘大概是错付了。


    沈芳籍很快收敛了情绪,抹了一把眼睛,站直身体,低声道,“再见了,方大哥。”


    不远处车里头的赵武目瞪口呆,这这这……大少爷怎么跟个女人抱在一起?


    从他的角度看去,少女伏在方绍伦身上,而方绍伦伸出了手。


    等三爷回来,这事能汇报吗?


    第66章  赤裸的臂膀钳着他,又亲……


    魏公馆也是方绍伦从东瀛回来后要走访的地方之一,去这家就比较自在了,他下了班,直接坐魏世勋的车去魏公馆吃晚饭,要赵武晚点再来接。


    魏司令对他如此知礼数表示很欣慰,饭后坐在沙发边磕着烟袋,询问了东瀛风物,以及采购机器的种类、数量。


    方绍伦答得详细,顺带描述了一番京都风貌。


    魏世茂和魏静怡在一旁,听得心驰神往。魏静怡由衷感叹,“要是我也可以去留洋就好了。东瀛倒是不算远,坐船几天也就到了。”


    魏司令不甚赞同,“绍伦是男孩子,家里不用操心。你一个女孩子家去那么远干什么?相夫教子才是正经,你看看你姐,躲在绣楼都不出来见客了。”


    魏静怡悄悄翻了个白眼,“她连盖头都要自己缝呢,可不得赶工嘛!”袁闵礼和魏静芬的婚期还有一个月,她的全套婚服,包括被面、枕套都是自己亲手缝制。


    “爹,你的老观念很该改改了,你问问沪城这些人家,谁不送子女出去留洋?谢馥娇还要去美国呢,地球另一边,也没见谢伯伯舍不得。”


    谢馥娇是谢厅长家闺女,魏静怡的闺蜜。


    “人家那是有哥哥带着。”


    魏静怡于是转头看向魏世茂,后者倒是无可无不可。他是吃喝玩乐惯了的纨绔子弟,留洋如今是沪城公子哥的圈子里头流行的事物,出去长长见识也未尝不可。


    “要不,我跟妹妹一块去?”


    魏司令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近来局势愈发紧张,沪城这些有头脸的人家都在想后路。他反对留洋的想法不如原来坚固。


    “先多请教你绍伦哥哥吧,等办完你姐的婚事再说。”


    他看着眼前一双小儿女,方绍伦长身玉立,自家女儿娇俏可人,实在怎么看怎么相配,要是能成,有丈夫领着,哪怕去九州外国,他也不管哩。


    魏家的小花园里,月下散步的两人也正在讨论相关的话题。魏静怡提出建议,“绍伦哥哥,你说咱俩要是订个婚,再一块去东瀛多好,你不挺喜欢京都的嘛?”自从知道他的秘密,她在他面前说话是愈发随意了。


    “那是基于旅居的喜欢,再让我回东瀛生活,我可不愿意了。”方绍伦如实道,“你要想留洋,还是指望你哥靠得住一点。”


    “他?不到上了船都指望不上,说得好好的,谈个新对象,立马就能反悔。”魏静怡显然很了解她哥。


    “大概你们男的都这样吧?”她一脸调侃的看着他,“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去哩。”


    方绍伦笑笑不反驳,他当初年少气盛想去见世面,顺带躲躲张三的纠缠,才跑去东瀛,如今两人情在浓时,哪里还抛得下?


    他一走大半个月,他还怪不习惯的,晚上总要在那张大床上翻来滚去好一会才睡得着。


    有一晚做了个梦,梦里张三紧紧箍着他,赤裸的臂膀钳着他,又亲又吻又舔,说尽了好话,做尽了坏事。


    等他醒来,唯余满腔惆怅与一团脏污。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魏静怡在一旁笑道,“叹啥气呀,是不是因为伦敦路途遥远,无翅可飞?”


    大姐,看破不说破行不行?


    魏世茂从花园那头走过来,叫道,“绍伦,今晚到‘卡尔顿’跳舞去?又捧了几个头牌出来,里头有个简直是绝色……”


    那地方,不到万不得已,方绍伦绝不肯去,日常经过都恨不得绕道走,摇头道,“不去。”


    “哎,”魏世茂很是失望,“你们这一个个的也太不称意了。四爷见天泡在群玉坊,建斌出差,文珏出国,你这在家的也不捧场……”


    方绍伦眉心一动,“文珏又出国了?”


    “是呀,回伦敦了,说要给三爷当翻译。”魏世茂随口道,“你不知道这事?”


    “我现在知道了。”方绍伦勾了勾唇。


    大少爷回到公寓,先喊过赵武来问,“知道你们三爷跟谁一块去的英国吗?”


    “不是伍小姐吗?是伍爷再三叮嘱……”


    方绍伦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张三这王八蛋要瞒着,自然是不会跟赵武说了。狗胆不小!都在沪城地界混,难道不知道撒谎是很容易穿帮的吗?!


    他从不怀疑张三对他的感情,但张三那套利益交换的理论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情,他同样深知。


    有时候爱是一回事,忠诚又是另一回事。


    他气冲冲跑回房间,把张三的枕头和留在床上的睡衣通通丢回隔壁。自从他住进来,张三只有衣物到了隔壁,因为他那些华服委实太多,人哪个晚上不在他房里歪缠?


    方绍伦越想越生气,将柜门拉开,把那些斗篷、大氅全都摔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王八蛋!


    赵武在楼下听到“乒乒乓乓”的动静,等大少爷睡下了才敢溜上来查看。


    第二天,方绍伦仍是自己骑马去沪政厅,他便收拾了衣物,送回“霓裳”刷洗。


    霓裳姑娘抖着大氅上的水貂毛领,叹道,“你可得赶紧跟三爷说这事,看样子大少爷气得不轻。”


    可张定坤在船上,哪里联系得上?等他踏上岸,打电话过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头一个电话,方绍伦没接到。


    婚期临近,魏家发奁,袁家接嫁。袁闵礼带了人马,到沪城来点数嫁妆,方绍伦当然要从旁襄助。


    魏家准备的妆奁十分丰厚,按旧时习俗,足足六十四抬。


    轿夫抬着,绕内城一周,再送上火车。


    魏司令既无嫡庶之分,也无男女之见,对魏六小姐的疼爱都凝聚在了一抬抬嫁妆里头。


    方绍伦带了人马,沿街清场。既是给袁魏两家做脸,也是维护秩序。


    沪城人口众多,又喜欢看热闹,碰上红白喜事,便是人山人海,不看着些,磕着碰着或是发生踩踏,总于喜情有碍。


    方绍伦骑着马,跑上跑下,六月天的制服虽然薄,也很有些穿不住,只得解开两颗纽扣,又挽起袖子。


    嫁妆都上了车,袁闵礼便要跟车返回。看方绍伦满头大汗,黑发飞扬,伸手帮他理了理鬓角,又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手绢帮他擦汗,“辛苦了,绍伦,到日子可一定要回来。”


    “那是自然。”方绍伦笑道,“我记着呢,咱俩说好的,等结婚要相互挡酒。”因着时光的流逝,三月里被袁闵礼识破他和张三关系的尴尬淡去不少。


    “是啊,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到时就指着你了。”袁闵礼凝视着他的眉眼,淡笑道。


    方绍伦送走袁家一行人,才叹着气回到公寓。少时的承诺他能兑现,却大概没机会让闵礼兑现了。他结不了婚,娶不了新娘子,自然也用不着兄弟帮忙挡酒了。都是因为张三……这个王八蛋!


    他将军靴往旁边一甩,又扯下皮带,恨恨往沙发上甩了几下。张三要是在眼前,非得把他抽得皮开肉绽不可。


    方绍伦这几天的情绪就在平和与爆发中反复横跳,一会觉得什么玩意,自个用不着在意;一会觉得他妈的等滚回来老子要揍死你!


    正在恼怒的当口,客厅的电话铃声响起,他随手接起,“喂!”


    “滋滋”的电流声里,张定坤的声音稍显含糊的传来,“大少爷我错了!但你听我说,我真不知道他跟着来了!诗晴可以给我作证!小妹你快说!快点!”


    他第一个电话打回来,便听赵武说了方绍伦发脾气的事情,能让大少爷暴跳如雷的只有这件事,而且就算大少爷没发现这事,他也得赶快交待,越早越好。


    方绍伦还来不及反应,话筒里就传来伍诗晴娇憨的嗓音,“绍伦哥哥,我能作证!我义兄看见那位关少爷可惊讶了!不过,关少爷可黏糊了……”


    “行了行了,不用你了啊,”张定坤忙抢过话筒,把她赶走,“绍伦,我如果真要他帮忙,肯定会提前跟你说。大少爷不同意,我怎敢擅自作主?我原本是想到这边雇一个翻译的,并不知道他跟着来了。不过来都来了,不用白不用,洋鬼子狡猾得很,关文珏熟悉这些事务,好歹不让外国人坑,你说呢?行不行?”


    张三嘴皮子向来利索,三言两语解释得清清楚楚,大少爷又是个讲道理的好性儿,原本要咒骂的话语停在了嘴边。


    “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另外雇一个翻译,”张定坤老老实实请示,“小的都听大少爷吩咐。绍伦,大少爷,你别不说话呀,我好不容易才要通电话,绍伦?”现今的技术跨洋通话依赖海底电缆又需要人工操作,信号极其不稳定,打通这两通电话确实不容易。


    “你都说完了,还让我说啥?本国人怎么着也靠得住些。”方绍伦不得不承认,听到这些辩解,原本淤塞的心绪的确好了许多。


    人要追着去,他的确管不着。不是张三存心欺瞒,他略感舒坦了些。


    张定坤似乎背过了身,低沉带着点藏匿的语声顺着话筒传到耳边,“绍伦,我想你了。想得不行,想得硬硬的、实实的……”


    “你够了啊,要点脸吧张三,”饶是隔着话筒,他也觉得脸红,“诗晴还在边上呢。”


    “她走开了,”张定坤疾声道,“你想不想我?嗯?想不想?”


    “去你的!等你回来,老子要……”方绍伦对着话筒轻声说了三个字。


    张定坤“哈哈”的笑起来,“*死我?我怕你办不到,你还是乖乖张开**,等着我来*吧!”


    方绍伦说不出口的话,厚脸张三毫无压力!


    “你要死喊这么大声!”丢脸丢外国去了,方绍伦要挂电话,“先这样吧,等回来再说!我可警告你啊,如果你敢让他挨边……”他想了一下,如果张三跟关文珏干了那事……“咱俩就完了!”


    张定坤只觉得心里甜滋滋的,“放心吧,除了我家大少爷,谁也别想让我着道!”


    他信心满满,结果很快便被“啪啪”打脸。


    张定坤此行除了采购能将桑蚕茧缫制成桑蚕丝的缫丝机外,最重要是拿到盘尼西林菌株。


    他虽然并不擅长制药,但到底药学世家出身,凭借敏锐的商业直觉,总觉得这个东西如果研制出来,就等于手握金山银山。


    十多年商场混战的经历告诉他,小财靠聚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大财绝对靠开拓,你有别人没有的,或者在某个领域抢占先机,就能拥有别人够不到的财富。


    这事因为之前在去东瀛的船上和萝茜小姐建立了交情,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她们团队所在的实验室便是从事相关的研究。


    而有关文珏的加入,则进展得十分顺利了,他的导师与盘尼西林发现者弗莱明的妻子莎拉相交甚厚,关文珏通过导师的引荐,带着张定坤携重礼上门拜访。


    除了厚礼相赠,又关于此物对人类的发展及意义大表溢美之词。


    当时其实有吹嘘和奉承的成分,是万万想不到之后多国联合实验室成功提纯和大规模生产的盘尼西林会对人类疾病史产生那么深远的影响的。


    而张定坤的受益则更直接,成功捡回了一条命。


    只能说,有的人天生就是主角,既拥有一般人没有的直觉,也拥有普通人没有的运道。不过,主角此刻意识不到自己踩中了幸运星,还在为即将参加的化妆舞会感到烦恼。


    但凡舞会,就肯定少不了酒,也少不了摩肩接踵的亲密接触,他家大少爷有言在先,张定坤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关文珏却十分坦荡,“三哥,我帮你做成了这件大事,你好歹要给点奖赏吧?我又没有别的要求,就想跟你一块跳跳舞、喝喝酒什么的。这一路来,我有使你为难过吗?”


    为难是没有,膈应却不少。


    每天早起他必然等着他一块吃早餐,有时候张定坤刻意起得很晚,他也就饿着等。说让他先吃,答应得很好,第二天照旧;


    邮轮上配备有游泳池,张定坤虽然晕船,但并不是旱鸭子。但凡他去游泳,他必定要同去,而且在一旁“虎视眈眈”,连一向厚脸皮的张三都在那种目光的注视下败下阵来,去过两次就再不去了;


    灵波给他准备了足够的晕船药,但有时前一晚风浪过大,第二天还是会头晕,他坐在甲板躺椅上喝咖啡,他必定要走过来,喋喋不休,话题涉猎非常广泛,张定坤不答话,他也可以由一及十,说个不住;


    当然,最喜欢说的是两点,一是他醉心的艺术,这点张定坤不是故意冷落,他委实不懂,实在是搭不上话;


    但不说这个,他就要戳他心窝子,说他家大少爷并没有那么爱他,并且历数他发现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证明。


    张定坤当然不承认,忍不住道,“其实绍伦很……,他只是不太喜欢言语表达。”


    关文珏愈发来劲,“你的意思是,大少爷在床上很热情?”


    张定坤被哽住,“不便透露。”


    “三哥,如果你很看重这点……”关文珏靠近他,言语暧昧,目光炯炯,“不妨跟我试试?但凡跟我好过的,没有不夸我技术的……”果然脸皮这个东西,一山更比一山厚。


    “打住!我生是大少爷的人死是大少爷的鬼,你就不要再肖想了。”张定坤“唰”的站起身,转身就走。其实他当初追大少爷也是死缠烂打,却共情不了关文珏,只觉得他讨嫌得很。


    关文珏在他身后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这么三烈九贞?老子还非尝尝你的味不可!


    第67章  爱情是虚无缥缈的,欲望……


    张定坤最终还是参加了这次化妆舞会,一是弗莱明先生也会出席。虽然他答应了提取青霉菌株,并建议采用液体石蜡覆盖法保存,但提纯难度大,发酵效率低,应该抓紧机会多请教。


    二是伍诗晴小姐对关文珏描述的盛会景象:不管男女都穿着当下最时髦最流行的礼服,脸上覆盖着羽毛或者蕾丝做的面具,荟萃于舞池,携手起舞,十分感兴趣。她即将在伦敦开启她的留学生涯,需要多交朋友,张定坤受伍爷所托,小姑娘参加,他必然是要在一旁看着的。


    于是,最终还是首肯了这件事情。他自诩酒量不错,又一向谨慎小心,却忽略了这里是伦敦,是别人的地盘,而且他不懂英语。再加上关文珏在整个航程,虽然言语大胆,举止却很有分寸,多多少少麻痹了他的警惕心,以至于声名赫赫的张三爷狠狠栽了个大跟头。


    这是伦敦的夏季傍晚,天边燃烧着绚烂的火烧云,白日的暑热散去,习习的凉风在街道中穿梭,正是轻歌曼舞的好时节。


    The Savoy酒店的Lancaster宴会厅里灯火通明,爱德华时代的装修风格让巨大的空间显得金碧辉煌。弹性十足的枫木地板铺满整个舞厅,各个角落都充斥着蓬蓬裙、泡泡袖、泛着流光的丝绸、华丽的贡缎,金发红发、碧眼蓝眼的男士或女士们用英语交谈着,大声调笑着。


    或许因为每个人脸庞上都佩戴着面具,令与会者多了一份畅快言谈的自由,内心却又暗含了一丝神秘的期待,因此这种化妆舞会的氛围比之国内舞厅更显热闹喧嚣。


    人潮拥挤,衣香鬓影间各色绸缎衣料摩擦发出窸索声,乐队演奏着轻快优雅的爵士乐,大厅里充盈着食物的香气,满溢着浓郁的酒香。


    作为不常见的东方面孔,这一群华国来客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张定坤不消多说,他身形高大,魁梧体态是西方人一贯追捧的健壮美,穿衣打扮的风格又十分契合化妆舞会尽情展示个性的主题。


    六月的伦敦,刚刚进入夏季,他穿了件藏青色泛暗纹的长衫,晚间有风,外披一件薄绸斗篷,浓郁的黑发和深邃的五官本就有一种中西结合的美感,再覆上暗金色孔雀毛面具,眉眼隐在面具之后,露出刀削般的鼻子和尖刻的下巴,周身洋溢着东方的华丽和神秘。


    连伍诗晴小姑娘都不禁感叹,难怪有人不远万里追随而来,她义兄还是很有些本钱的。


    张定坤早就习惯了众人的注目和欣赏,举止自如的携着伍诗晴的手翩翩起舞,连带着这位东方来的姑娘也令人关注起来。不时有年轻男士走过来邀请她跳舞或是喝上一小杯。


    伍诗晴出国前,请家教补习了英语,但口语不甚流利,倒是一个极好的练习机会,男士们耐心倾听并及时为她纠正发音。


    半场舞会下来,她聊得兴致勃勃,喝得小脸红扑扑的。场中供应的鸡尾酒由调酒师现场调制,入口偏甜,口感清爽,实际度数并不低,后劲很足。


    张定坤待要送她回去,弗莱明先生却刚好到了。


    他只好命赵文送伍诗晴回旅馆,并且叮嘱他门外守候。异国他乡的旅馆,绝不敢让一个半醉的少女独卧在房间。


    他转身向弗莱明走去,他的翻译官关文珏适时出现,为双方的友好交谈搭建桥梁。


    弗莱明先生是一位优秀的生物学家,他致力于为人类攻克传染类疾病,青霉素的发现为他在医学界博得了许多赞誉。但青霉素本身化学性质的不稳定性、发酵液成分的复杂性、萃取过程的技术挑战以及对设备和工艺的高要求,使得提纯是件相当有难度的事情。


    不光冲着张定坤送上的大礼,便是站在人类共克难关的研究角度,他也愿意提供菌株,让张定坤带回华国研究。


    虽然他不认为华国目前的局势能攻克技术难关并大批量生产青霉素,但神秘的东方古国也许有些奇特的手段,可以在小范围内发挥青霉素抑制细菌生长的作用。


    三人聊得十分尽兴,弗莱明先生不仅学识渊博且毫无藏私的想法,将提纯过程中遇到的难题一一阐述,关文珏尽可能的将这些专业名词用张定坤能听懂的方式翻译过来,显得十分卖力。所以,当他从侍从捧着的托盘上随手端起两杯鸡尾酒递过来时,张定坤丝毫没有起疑。


    三人碰杯共饮之后,弗莱明先生被旁人请走。张定坤转头向关文珏举了举杯,“辛苦你了文珏,我得回旅馆了,你慢慢玩。”这事关文珏的确尽了心,他因此语调柔和。


    关文珏搁下手中酒杯,拖住他一只胳膊,“三哥就走?再喝一杯嘛。”


    张定坤扒开他的手,“不了,诗晴一个人……”


    关文珏跺脚,“三哥真是狠心,用完就扔!”他嘴里说着抱怨的话语,脸上却浮起一抹狡黠的笑容,张定坤顿感不妙,然而已经迟了,一阵眩晕袭来。


    一双胳膊托住了他,颇有些夸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哎呀,三哥,你喝醉了?!”


    等他完全无知觉的倒下来,关文珏脚下一个踉跄,“这么沉!”转头一阵鸟语,顷刻就有两位侍从走过来,帮他扶起了张定坤。


    他早就在舞厅所属的酒店订好了房间,绕是三个人也颇费了番力气,才将他的猎物扶入客房。掏出两张钞票打发走侍从,关文珏迫不及待锁好门,走到沙发前,掀起面具,伸手拍了拍张定坤酡红的面颊,“三哥?三哥?”


    张定坤浓眉上扬,眼睑轻跳,似乎想要极力张开双眼,却是徒劳。


    “三哥,这可是弗莱明先生最新研制出来的麻醉药物,我以研究的名义求了莎拉女士好久,才弄到这么一点。”关文珏轻抚他面颊,嘴角泛起得意的笑容,“你放心,剂量我弄清楚了,最多有点头疼,睡个两天就好了。”


    他事先买通了侍从,将药下在鸡尾酒中,一朝得手,得意万分。就没有我关文珏拿不下的人!


    他伸手去解长衫的纽扣,仰卧的身躯又是一阵微弱的挣扎。“哎呀三哥,你别着急嘛,”他吃吃笑道,“就算临走前大少爷将你喂饱了,这会也该饿了吧?我真不比大少爷差,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三两下便将张定坤扒得精光。眼前出现一具男性的躯体,肩膀宽而结实,腹外斜肌线条流利的延伸至腰际,腹部块垒分明,人鱼线蔓延向下……两条腿笔直且粗长,蕴含着力量感。


    关文珏不自觉咽了下口水,伸手在那肌肉线条上一阵比划,反复的摩梭,似在体验手感。过了片刻,才惊醒过来,瞄一眼墙上的挂钟,飞快的将张定坤摆弄成一个姿势,然后——退开两米远,打开了房间里头矗立着的画架,铺开画纸,拿过碳棒,飞快的描摹起来。


    他想睡他,但睡之前还得完成这件大事!


    自从在福泉山庄的温泉池子里头,见到这具赤裸的躯体,便魂牵梦萦,想为他画一幅人体。如果能把人勾上手,纵情欢愉之后,再提出这个要求,想必他能摆出许多勾魂的姿势来任他挑选。


    可想尽办法也勾不上,那就只能出此下策了。反正画他是一定要画的,这么完美的身躯不留存于画纸上,任它枯萎衰老,实在是暴殄天物。


    “将来你要是因此流芳百世,说不定还要感谢我哩。”关文珏眯着一只眼,拿着碳棒比划着构图,嘴里喃喃自语。


    他勾勒完大概的轮廓,上前将面具重新给他戴好,实在没忍住在那熊上“啾”了一口。“啾”完这边,“啾”那边,一发不可收拾,情欲翻涌而起,做完再画也行!他将手伸入草丛中,将那蛰伏的大鸟一阵拨弄,嗯?怎么回事?


    再三努力,大鸟却并未如愿展翅高飞长成雄鹰的模样。他起身掀开面具,张定坤眉眼平静,鼻息微微,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里。连这个也一块睡了?


    关文珏扼腕叹息,不死心的揉搓了半晌,毫无动静。“不行,老子非尝个味不可!”他俯身下去……最终遗憾的收回嘴,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很是沮丧的叹气。


    他之所以馋他的身子,主要是见过它蓬勃的模样。那日在温泉山庄,张定坤给他家大少爷裹上浴衣,大概是大少爷沾衣带水的模样引发了它的兴致?


    总之是跟今日完全不同的状态,虽然张定坤转过身,顷刻就沉入了水底,却让紧紧盯着他的关文珏惊鸿一瞥,看了个彻底。


    他十几岁就被放逐到欧洲,彼时的伦敦受宗教和传统的影响,对同性之间的感情大加贬斥,他误打误撞进了一个小团体,明面上的压制令私底下的反抗更为激烈。他清楚自己的放纵并且丝毫不以为耻。


    爱情是虚无缥缈的,欲望才是真实直接的。在他的词典里,“我爱你”只是我想睡你的手段,他确实爱张定坤,都是因为眼前这具肌肉线条趋近完美的躯体,是力与美结合的典范。他痴痴凝望着,眼中的情欲逐渐熄灭,创作欲却迸发出来。


    他在伦敦的时候,画室经常会请人体模特,但不是大腹便便便是垂垂老矣,而眼前这个人,画他的机会估计跟睡他的机会同样难得。


    肉|体的欢愉不过一时片刻,一幅满意的画作却能令人高|潮一整年,甚至更久。


    他从地上蹦起来,回到画架前,沉下心思,执笔描摹起来……


    ——————————————————


    南边历来都有“姊妹不送嫁”的说法,所以魏静芬的婚礼,魏家女眷未曾出席,倒是几个兄弟都悉数到场。


    方绍伦和魏司令父子、新娘子、几个女傧相,一块回了月城。


    上了火车,上个厕所,赫然发现赵武坐在普通车厢,看见他忙起身过来。


    方绍伦皱眉道,“我不是说了,让你待家里吗?”他担心沈芳籍改变主意来找他,所以回月城特意嘱咐赵武待在公寓里。


    赵武垂着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三爷说……”


    “哎,别说了。”方绍伦瞄一眼贵宾室里的魏家父子,这憨批看着听话,实际只奉他家三爷的“圣旨”!


    不过想想,赵家兄弟在月城多年,与袁闵礼也相识,回去喝个喜酒也是应该。一来一回不过两天时间,想来应无大碍。


    下了火车,车站早侯了一排小汽车,袁府派了人迎接贵客。


    车驾接上魏氏一行人,先入月城最好的饭店,明日是吉日,有正式的迎亲仪式。也不能住方府,没有在别人家发嫁的道理。


    方绍伦则先回月湖府邸。


    方学群自从上次检查后,九姨娘严格遵医嘱,注意照料,看着精神头好了不少。见大儿子回来,欣慰又感慨,叹道,“绍伦,闵礼都成婚了,你们这一圈子,就只剩你一个光棍汉了……”


    他们这一圈子是指小时候一块玩耍的世交子弟,张定坤比他们大五岁,当时也不在一个圈层,他爹说的人里头自然不包括他。


    方绍伦也不敢拿他出来抵,只能唯唯应是,随口敷衍。


    “静怡怎么没一起来?”方学群不肯轻易揭过。


    “呃,是说姐妹不能送嫁……”


    方学群不以为然,“不送嫁可以到我们府上玩嘛,就是个名头,”他示意方绍伦凑过来些,低声道,“你魏伯伯可说了,城管局局长到年纪了,这一两年就得退下来……”


    他看方绍伦不吱声,生怕这傻儿子没领会到,点了点他脑袋,“你在沪城混了这么久,队长和局长的差别应该很清楚,这事很废力气,不是至亲,你魏伯伯可犯不着劳神。你懂我意思了?”


    方绍伦怎么会不懂,只是……


    他心虚又烦恼,只能敷衍,“行,我知道了,会考虑的。”


    第二日,方绍伦早早起床,当然不是为了晨练,他是袁闵礼正儿八经发帖请了的男傧相,得去帮忙。


    他换了一身派立司的浅色西服,又梳了点刨花水,对镜自览,十分满意,兴冲冲的下楼,走进庭院。


    方绍玮也刚好起床去吃早餐,两兄弟在庭院里撞上,方绍玮瞄了他一眼,“袁二结婚,你打扮得这么精神干嘛?”


    方绍伦不悦的皱眉,“袁二?你小时候叫他啥?今天可是人家好日子,别让人不痛快。”


    袁闵礼比方绍伦大半岁,比方绍玮大了足一岁。


    方二少不以为意,“我一直这么叫的,也没见人计较。”


    “人家是懒得跟你计较,后面加个哥会掉你一块肉还是怎么的?”方绍伦牵过一旁爱驹,翻身上马。


    方绍玮不屑的撇撇嘴,他连自家大哥都叫得少,还上赶着喊别人家哥哥?


    他盯着他哥堪称玉树临风的背影,很有些复杂的叹气,长得好也该收敛点,还打扮得这么伶俐,可不就招人惦记么?实在也是一副姿态潇洒,意气风发的模样,也没有娘们兮兮的,咋这么不争气哩?睡男人吧,你好歹在上头。不过想到张三那身胚……压不住好像也挺正常?


    “你一大早的在这嘀咕什么呢?”方学群刚练完一套五禽戏,背着手从小花园里走出来。


    方绍玮忙转身,“噢,是说袁家这喜事呢,办得很热闹阔气。”


    方学群从随行的侍从手里接过白毛巾,擦了擦汗,摆手示意人下去,缓声道,“嗯,袁家小子结婚,得送份大礼,棉纱厂厂长的头衔得落他头上了。”


    “啊?为什么?”方绍玮惊讶的瞪眼,“不是说好我来当吗?”棉纱厂的筹建他可是出了大力气的,无锡、通州跑了好几趟,这次东瀛采购机器也是他去的。


    方学群沉吟着,小儿子城府不够,本待不说,又觉得该教教他,便勾手示意他跟上,父子俩在小花园里徘徊。


    “不管商场上还是江湖上,交情归交情,利益却是要置换的。你魏伯伯给我打电话,想擢升你哥当个局长,又说如今棉纱厂利润丰厚,他可在沪城帮忙拓展销货渠道。”方学群睨着儿子,“这话你该听得懂?”


    他叹了口气,“本来要是你哥娶了魏家小姐,那就皆大欢喜。如今让袁二插了一脚,少不得要让几分利。”


    魏司令的口气对这个六女婿相当满意,袁闵礼不但模样出挑,日常说话做事也十分周到,方学群冷眼旁观,也不得不佩服,是比他家这愣头青要强些。


    但猪是人家的肥,儿子还是自家的好。


    方学群提点到,“不过也不必担心,你哥的婚事横竖着落在沪城,不管是魏家还是关家,谢家也不错。”


    上次张定坤的认亲礼上结识了谢厅长,他家待字闺中的小姐也有几个。


    “只要你哥娶个岳家得力的,你如今在月城也很能撑得住了,”方学群难得夸奖了儿子两句,“再加上周家、胡家的支持,张三袁二再能干也不怕他们反了天。”


    靠他哥娶亲?方绍玮一句话冲到嘴边,看看他爹满含希冀的眼神,还是咽了回去。回头他还是问问灵波吧,看好南风这事到底有救没救?


    第68章  那吻他的唇舌顷刻间便热……


    方绍伦骑着马到袁府,门口的空地和两边巷道果然已经水泄不通,几个侍从在那里指挥着车辆的摆放。


    他将马拴在一旁树桩上,几步跨进大门,拱着手喊“恭喜恭喜”。


    门内鞭炮声不断,袁闵礼穿着薄绸长马褂,戴着圆顶礼帽,打扮得光鲜亮丽,在一班知交好友的簇拥下迎出来,冲他喊道,“快来快来,要出发了。”他们要先去饭店迎亲。


    整个婚礼中西结合。


    新郎骑着高头大马,男傧相们也骑马跟在后头,马前额都挂了喜庆的红绸花。这一整个队列是月城最出色的儿郎们,引得姑娘们沿路跟随、抛掷着鲜花。


    大婶、大嫂们也来凑热闹,大嗓门叽叽喳喳的评点着,“这新郎官可真俊!”“就是。方家大少爷也好看着哩,听说还没成亲?”“哎哟,那可年纪不小了吧?别不是有什么……隐疾?哈哈哈。”“那是宋家的公子?长得也不错,就是腿短了些。”“腿短些不要紧,那地儿不短就行了,哈哈哈哈……”无论哪朝哪代,已婚妇女都是八卦的中坚力量。她们目光毒辣、言辞犀利、脸皮厚如城墙。


    方绍伦坐在马上,听到一耳朵都觉得脸红。好在很快鼓乐队就位,欢快闹腾的乐声蔓延开来,掩盖了那些闲言碎语。


    婚车是一辆加长福特,整车装饰着色彩缤纷的鲜花,车檐两边各攀着一个侍从,沿路抛洒着花瓣。月城别的不说,春夏之季,鲜花管够。


    民众几乎倾巢而出,万人空巷,铜钱雨、鞭炮声绵延不断。


    魏家对这个排场很满意,几个大舅子、小舅子也没有刻意刁难。催妆对诗的环节新郎官自己上,通过得轻轻松松。


    婚车代替了花轿,原本的射轿门就改为投壶射箭,袁闵礼扯过一旁的方绍伦,目带祈求,“绍伦,你替我。”


    这事他的确不擅长,男傧相代劳也符合礼仪。方绍伦也不推辞,轻轻松松先将箭矢投入壶中,再展臂拉弓,瞄准大厅中央悬挂的一颗樱桃。


    矫健的身姿一摆开,整个礼堂都为之一静。箭矢携带着风声,“咻”一声将绳端晃悠的那粒嫣红射得四散开来,更添喜庆。射击的力度刚刚好,箭矢“啪”一声掉落堂中,显然用了点巧劲。围观的民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大婶大妈们的嘴巴又忙活起来,“哎哟这方家大少爷真是色色齐备了!”“难怪到现在还没成亲,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哟!”“这不正好?你家闺女还有机会!哈哈哈……”


    方绍伦唯恐自己抢了新郎官风头,袁闵礼却是十分高兴的拍着他肩膀,眼眸亮晶晶的凝视着他。一旁族学里的同学问道,“绍伦,怎么没带女朋友回来?接下来该喝你的喜酒了吧?”


    “哎,还没影的事呢……”大少爷有些不自然的别过头。


    婚礼又称“昏礼”,虽然袁家开了流水席,但吉日这一日的晚餐才是正餐。


    宽敞的庭院里牵了电线,昏黄的灯光点亮各个角落。


    红漆面的大方桌配条凳,一桌八人,席面备的“八八宴”,即八冷八热十六道菜,铺排得满满当当,山珍海味,展示着主家的实力和待客的诚意。


    方绍伦恪守承诺,为新郎官挡酒。


    宾客实在有些多,尤其他俩的族学同学、世交家的子弟又开始起哄,翻出牛角套杯,要按西南的习俗玩“赌酒”,这个才艺方绍伦是甘拜下风。每次骰子抛下去,最大的杯子必定捧到他嘴边。他极力躲避,仍被按着手脚灌了不少。


    饶是他酒量不错,也不敢拿大,腆着脸求饶,众人却不肯放过,宋家兄弟向来贪杯,叫嚣道,“大喜的日子何惧一醉?都说绍伦酒量不错,今儿可得好好探探底!”


    方绍伦都被灌得有些迷糊了,却还牢记着使命,看到有酒杯递到袁闵礼面前,便一拍桌子,勾勾手指,“冲我来!”


    袁闵礼眉眼含笑的看着他,微微的酒意催动着心底深埋的情绪。其实他对他,从来都很好,远比对其他人好。


    一堆人,又笑又闹的,宴饮过半,还敲着碗哼起曲来。这样的日子自然也不会有人来管束,年纪大些的离了席,留这群后辈们可劲闹腾。


    赵武在旁边桌看着,见大少爷脸色酡红,眼眸迷离,明显有些喝醉了,不动声色的走到他身边,弯腰低声道,“大少爷,该家去了。”伸手想把他扶走。


    旁边的宋家两兄弟叫起来,“哎,哎,你干啥呀?绍伦可走不得,还得再喝两盅。”


    一旁有醉醺醺的声音喊道,“这不赵武嘛?怎么没跟着三爷……对呀,三爷怎么没来?”


    “噢,三爷上英国去了。赵武你怎么没跟着去?”


    赵武只是比较楞,又不傻,答道,“三爷特意嘱咐我喝喜酒上人情呢。”


    这番说词实在合情合理,方绍伦却不由得心虚,含糊道,“你不用管我……先回去吧……”


    “可三爷说……”


    方绍伦醉意薰薰,一根手指头竖到了赵武嘴边上,“不管谁说啊……你回去……这里是袁府,我跟闵礼他们一块,有什么、呃、好不放心的……”


    就是袁府、袁闵礼,三爷才不能放心呢,临行前特特的叮嘱他,“但凡跟这个人在一起,不要让大少爷离开你的视线。”


    赵武不答,只是蹲在一旁不起身。


    袁闵礼瞥见这一幕,勾了勾唇角,端着两杯酒走过来,“三爷也太客气了,还特意派遣赵兄来喝喜酒,既如此,我敬赵兄一杯,聊表谢意。”


    新郎官敬酒,又当着众人的面,万没有推辞的道理。


    赵武站起身,接过酒杯,一口饮尽。他也是北地来的,酒量并不差,但酒一入喉,他便察觉到了不对,但顷刻间流入了胃里,一阵头晕目眩袭来。


    袁闵礼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仆从上前,搭着赵武肩膀,“来,赵兄,咱俩再喝两杯。”把他扶到旁边桌去了。


    小小的插曲过后,主桌的欢饮还在继续。


    方绍伦喝得酩酊大醉,但他向来喝酒不会吐,醉得实实的。


    喝醉的不止他一个,哪场婚宴不醉翻一大片呢?醉鬼们都被侍从搀扶到厢房的大炕上。如今天气炎热倒是好办,炕上铺了草席,横七竖八的能放好几个。


    方绍伦在迷迷糊糊中,似被人挽膝搂腰的抱起,大概除了张三,没有谁有这样的力气。他极力想要睁开眼睛,却是模糊一片,忍不住伸出手,勾住抱他的人脖颈,喃喃道,“你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个轻柔的吻。


    不如平时激烈,似颤颤巍巍,躲躲藏藏。


    他很是不满的哼了一声,手肘揽着颈后,狠狠一压,两人的唇齿磕碰在一起,血腥的气味弥漫开来,却带给人别样的刺激。


    那吻他的唇舌顷刻间便热切起来,大口的吞吃,用力的绞缠,不断的吮吸。


    方绍伦难以自抑的呻吟。


    一旷两月,尝过情欲的身体叫嚣着渴望。


    他似被安放在一个柔软馨香的所在,恍惚间,是公寓那张法式大床。


    纤长的手指一颗颗解开他的衬衫,与以往略显粗暴的风格不同,很是温柔的搂起他的肩膀,像怕把衬衫压皱似的。


    方绍伦无法克制,用赤裸的腿去蹭那熟悉的腰间。想把这个远游而归的人圈起来,包裹起来,掩藏起来。


    然而,倾身而来的人却十分温柔,抖动着,颤栗着,暗合了方绍伦因为分离而生出的情思缱绻。他同样温柔的回抱住不如平实宽厚的脊背,醉意熏染,情思迷乱,分不出这其中的差别。


    只有渴求,迫切的渴求,双腿长蛇一般缠上去。


    在颠簸起伏里,快感像潮水一样奔涌而来。


    他忍不住轻哼出声,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掌捂住了嘴……


    方绍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躺在袁府东厢房的大炕上,身边是几个同样酣醉的旧友。一个嘴里打着呼噜,一个还把大腿压在他膝盖上。


    难怪梦里被牢牢按住,挣脱不得。


    想起那个绮丽的梦境很有些脸红,伸手一探,得,赶紧回家洗澡。他把那条大叉的象腿移到一边,掀开身上的线毯,横七竖八的人里头就他身上盖了点东西。


    把线毯盖另一位醉汉身上,他起身出了东厢房。


    他生物钟醒得早,晨光微晞,院子里只有扫撒的仆从,放下条帚向他行礼。


    刚走出院门,一辆小汽车疾驰而来,赵武推开车门急匆匆的跑下来,“大少爷,大少爷?”上上下下扫视着他,一脸愧疚担忧。


    方绍伦莫名其妙,“怎么了?是谁让你来接我吗?”


    赵武看他面色和状态,不像有事发生,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我昨晚也喝醉了,怕您没人使唤。”他觉得那杯酒不对劲,但也没什么证据。


    大少爷和袁家公子的交情他是清楚的,连他家三爷都不容置喙,何况他?见方绍伦没什么异样,也就闭嘴不言。


    方绍伦回到府里先泡澡,坐在浴桶里晃动着脖颈,只觉得全身酸软不堪。水面飘着些浑浊,但联想到那个梦境,也不以为意。


    不得不承认,张三一走这么久,他着实有些想他了。想他坚实的臂膀,想他用心的伺候,想那舒适愉悦的感觉。


    哪哪都想。


    也不知道坐这么久的船,晕船的毛病克服了没有?


    还有一个关文珏跟着去了,要是晕翻了,让人家趁机占了便宜怎么办?


    外国菜他十有八九是吃不惯的,想来要饿瘦几斤……饿瘦点也好,某些时刻,他实在太重了些……


    他突然意识到,这些惦念似乎有向袁闵礼说的那套“爱情理论”靠拢的趋势?赶紧刹住念头,撸了把面庞上的水珠,从浴桶中站起身。


    无意间一瞥,腿根处那块红痣又是鲜红无比,略带肿意。不过看看另一条腿的膝盖处被压得青了一块,那点冒头的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


    难得回一趟,自然要到西岷大学走走。


    不过半年时间,校园内的景象与他第一次来看到的凄凄惨惨戚戚已经很是不同了。又多建了一栋校舍,运动场刮了水泥地面,几个男学生在那里打篮球。


    方绍伦问了问教师宿舍怎么走,径直穿过运动场,顺着后门的楼梯上了二楼。刚要拐弯就听到赵书翰和董毓菁的笑语,女子的笑声银铃般抛洒在夏日的暖阳里。


    她用柔和的嗓音说道,“……你难道没听过这一句?‘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徐大才子别的也就罢了,这句说到了我心坎上。”


    “那……你访到了吗?”赵书翰语声讷讷,隐有期待之意。


    “傻子……”似乎是董毓菁戳了他脑门一指头,赵书翰“哎哟”一声。


    再听下去可就不礼貌了,方绍伦咳嗽一声,从转角走出来。


    “哎呀,方兄。”赵书翰丢下工具,沾满泥土的手上来握住他手掌,“你什么时候来的?”


    方绍伦笑笑,“某人说‘得之我幸’的时候。”


    董毓菁红了脸庞,一扭身,进房间泡茶去了。


    “怪道说‘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方绍伦握着赵书翰手掌摇了摇,“恭喜赵兄了。”


    赵书翰搔着后脑勺,“嘿嘿”的笑,仍跟之前一样不善言辞。


    但走廊的阳台上摆了一溜花盆,大抵是怕风吹落,每一个都细心的用铁丝捆绑好。花盆的旁侧缠着一根水管,按距离开有小孔,阳台附带的水池上有一个小小手柄,大概按开就能自动浇水。


    这一看就出自工科生的手笔。不善言辞的男子将爱意藏在行动里。


    方绍伦又一次嗅到了爱情的气息。


    午餐当然是陷入爱情的情侣请名义上的单身汉吃饭,还要加上一个董鸣宇,他家小一直在理城没有过来,是实际上的单身汉。


    董鸣宇提议到长柳书寓吃饭。


    方绍伦自从知道张定坤和柳宁的关系,很有些羞于见柳宁,看她那次在包厢的言谈举止,大概是知道点首尾的。


    但董鸣宇极力推荐,又说长柳书寓新换了厨子,做得一手鲁菜,一定要请他去尝尝,过分推脱倒显得有鬼了。


    他只得开了车,载着众人上长柳书寓来。


    柳宁十分热情,态度恳切的请他品尝家乡风味,席间又多次敬酒。方绍伦昨天才喝了个酩酊大醉,今日不敢贪杯。


    他清醒旁观,便隐约察觉到董鸣宇与柳宁似乎关系匪浅?两人言谈之间,总不时插入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言语,面上的笑容也十分真切。


    方绍伦皱起眉头,虽然董兄的家小在理城,但是实打实的有妇之夫。张定坤一个妹妹灵波要嫁入方家当姨太太,难道这个妹妹也要步此后尘给人作小?


    他虽然是姨娘生养的,却不是很赞成这种作派。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二姨娘的泪眼,终日不展的愁眉,在对上正室及正室的子女时一再的退让。


    她把所有委屈都咽下,偶尔伤感的握着他的手,“绍伦啊,多亏你是个男儿,这辈子能少受些罪。”


    等他渐渐长大,愈发觉得这世道对女子确实不算公平,男人但凡有些权势或钱财,三妻四妾是常态。他巡逻在沪城的大街小巷,倚门卖笑的女子,风情的背后总难掩哀色。


    张三远游,他觉得自己很有义务帮他规劝几句。于是等散席,他便落到最后,柳宁看出他有话要说,也放缓了脚步。


    “呃……柳宁,”方绍伦低声道,“董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气宇轩昂,委实是杰出男儿,但是……他家小在理城,这个你知道吧?”


    如何把意思表达清楚又不伤人脸面,对方绍伦来说颇有难度。


    好在柳宁是个聪慧的姑娘,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谢谢大少爷关心。你放心,我与董校长是知己,是……同志。”


    她说出这个称呼,小心窥探方绍伦脸上的神色。


    在赴东瀛的邮轮上,张定坤给他解说过柳宁的另一重身份,他虽然留洋海外,但对国内的局势还是有所了解的。只是对这个称呼背后的含义还不甚清楚。


    柳宁观他神情,松了口气,笑道,“大少爷可以确信,我与董校长绝无苟且关系。”秀美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坚决,“我心有所向,个人问题早置之度外。”


    人生在世,不是只有爱情值得追寻。


    她不追爱,但也不会对她哥痴恋大少爷的行为嗤之以鼻。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看着方绍伦潇洒的身姿和面庞上关切的神情,她倒有些理解她哥为什么这么牵肠挂肚、难分难舍了,对美好事物的追寻是人的本能。


    她翘起嘴角,反过来调侃他,“大少爷,我能不能换个称呼?比如……”看红晕漫上方绍伦耳廓,她忍不住“咯咯”的笑起来。大少爷不光模样一等一的好,这性情也是没得挑,担忧她的时候一脸假装的老成,提起自身的私事立刻暴露出腼腆可爱的本性。


    “叫嫂子大少爷要骂我了,要不也叫声哥哥?”她拖长了腔调,“绍伦哥~哥~~”


    方绍伦落荒而逃。


    第69章  他看着方绍伦诚挚的笑脸……


    方绍伦回沪城的前一晚,袁闵礼捧着个木盒来找他。盒盖掀开,金光闪闪,里头不止有七条黄鱼,另有一块翡翠玉佩,十分眼熟,是袁闵礼从小就挂在脖子上的。


    “这是还你的。”他指指黄鱼,又托起玉佩,“这是送你的。”


    方绍伦把盖子合上,推回去,笑道,“你看礼簿没有?我可没有上人情啊。当初给你的时候就打算好了,就当你新婚的贺礼。”


    他眉眼含笑,对他没有半分隔阂之意。显然对那一晚的事情一无所知,否则绝装不出这样自然的神情来。


    袁闵礼来之前,原本满怀忐忑,如今见他毫无异色,本该要放下来的心却又扭曲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滋味从心底翻涌而起。


    耳鬓厮磨间,他听到他低语的呢喃,“你回来了……”


    以为是那个远渡重洋的人吧,才会亲热的挽他脖颈,与他唇舌交缠;才会情动的呻吟,放松的低喘。


    那一晚,他没有与新婚的妻子圆房,在龙凤烛畔枯坐到天亮。


    有的人、有的情感,你不去碰触,信心满满以为自己可以轻松抵御。可只要伸手,便溃不成军。


    满屋醉倒的人里,他像一块掉落在污泥中的玉璧,令人克制不住的拾取。


    当袁闵礼吻住那张柔软的唇,在勾缠搅扰间,三分的醉意绵延到十分。


    理智与自持不翼而飞。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为什么?为什么到今天才这样做?他明明在他心里那么多年了……


    小时候他们是最好的玩伴,比跟任何人都好。已经忘记情感的变质是在哪一个瞬间,也许是十多岁的时候他从树上掉下来,方绍伦伸手接住了他,跟他一块摔倒在地上,胳膊都摔折了还爬起来问他有没有事?


    也许是同在沪城求学,球场上挥汗如雨,他毫不避讳的在他面前脱了上衣,平日掩藏在衣.寓.w.言.服下的流畅曲线和白皙肤色呈现在眼前,令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心底的悸动。


    也许是兄长去世的那个雨夜,他骑着马冒雨跑到他家里,扶着他的肩膀:“闵礼,你想哭就哭吧,但哭完得振作起来,你娘和嫂子侄儿都还指望着你。”


    兄长临终的遗言令他一夜长大,却没有因此与他产生隔阂。他分得清他与方家的区别。方家为了在西南称雄,假意驰援却间接害死了他大哥,这笔债他迟早会讨回来。


    但方绍伦却始终在他的心底温暖着他、抚慰着他。他的忍耐不仅仅是为了积蓄力量,更有着不愿意与他反目成仇的犹疑。


    其实当初在沪城求学,同住一间宿舍,他们有过多少个同榻而眠的夜晚啊,如今回想都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克制得住,没有半点逾越的举动。


    如果当初勇敢一点、大胆一点……像那夜一般将他拥紧,肆无忌惮的倾诉心意,是否今天与他暗渡陈仓的就是自己?


    他那时实在是懦弱,明明骑着脚踏车与他飞驰在大街小巷,比陪女同学逛公园、看电影更开心,却惟恐被看穿,假装陷入了热恋里。


    的确是错过了许许多多的机会。


    他看着方绍伦诚挚的笑脸和推过来的木盒,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其实方绍伦从小到大,都对他极好,远远比对张三好。流民出身的张三都能凭着死缠烂打得偿所愿……


    袁闵礼在那一瞬间产生了攥住他双手一吐为快的冲动。


    门上却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赵武的声音传来,“大少爷,火车票订好了,我给您收拾行李吧?”


    “用不着,我自己弄。”方绍伦皱了下眉头,这赵武也太老实了些,将张三的话奉为圭臬,见天在他跟前晃悠。


    他转头见袁闵礼手上仍擎着那块玉佩,伸手将他的五指聚拢起来,推回去,“闵礼,这可是你打小就挂身上的,送给我干什么?”


    是啊,这是他爹为他百日特地请玉匠雕琢的,二十多年从未离身。可经过那一夜,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礼物能表达他的心意。


    方绍伦未经思虑,低头从衣襟里拉出一块玉佩来,“喏,我已经有一块了,你送我我也戴不下。”他脖子上那块是伍爷送的,他对这些饰物不甚用心,偶尔想起来就戴一戴。袁闵礼结婚那天他就没有戴。


    “这谁送的?”


    “伍爷。”


    这话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脸红。张三的义父干什么给他送玉佩呢?而且这款式一看便知道是一对中间的一块。


    袁闵礼看着那块垂悬在他脖颈间的翠碧,盯着他俊秀泛红的面庞,“绍伦,你……你当真跟张三……”


    虽然心里有数,他却仍不死心,盼望着那张亲吻过的唇瓣能吐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方绍伦没打算一直瞒着他,他跟袁闵礼总角相交,向来没有秘密,只是觉得这事知道的人越多,就越有暴露的危险。


    但他失言在先,聪慧细致如闵礼,自然也猜到了,上次外宿也是他帮忙遮掩,委实没有再隐瞒的必要,略显尴尬的点点头,又叮嘱道,“这事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尤其我爹……唉,”他叹着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爹见天跟我扯婚事,我想在家多呆两天也不能够了。”


    “他到底有什么好……”袁闵礼喃喃道,“你心甘情愿跟他好?”


    方绍伦没有察觉他言语中的异样,兀自皱眉烦恼,“他好个屁啊好!死皮赖脸的,我是拿他没办法……”


    这话其实是遮掩那份难堪,也稍稍带了点虚荣心作祟。但听在别有用心的人耳朵里,含义大不相同。


    袁闵礼本就跃跃欲试,听到这番言语,终于鼓起勇气,一把攥住方绍伦手掌,“绍伦,绍伦,”他的神情孤注一掷里带着憧憬,“你不要再跟张三好了,绍伦,”他紧紧握着他双手,“我,我爱你。”


    什……什么?


    方绍伦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闵礼?”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深埋心底的话一旦说出口,像一道藩篱被拆除,心防被捅破,袁闵礼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轻声而坚决道,“我说我爱你,很早之前就开始了。你问我什么是爱情,我当时说的人就是你。”


    “不是苏小姐……”


    “没有什么苏小姐,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你!我跟苏娅萍只是同病相怜,念书那会什么也不懂自以为是的谈恋爱,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出我对你的感情……”


    他絮絮叨叨的想要诉说心意,却被方绍伦打断,“你在开玩笑是不是?”他用力甩开他手掌,“闵礼,你前天才举行了婚礼……”


    “我没有碰魏小姐,”袁闵礼疾声道,“我可以将她送还魏家,负荆请罪。我不需要魏司令的支持,我也不想再夺回家业,只要有你。绍伦,其实你明白我的心意对不对,绍伦……”他的神情几近魔怔,涨红的面庞上是一双满含热望的眼睛,双手仓促的挥动着,想要握住方绍伦的肩膀。


    方绍伦挥开他,“你在胡说什么?是不是中邪了?”


    “我没有!绍伦你听我说我爱你……”


    “啪!”重重的一巴掌打断了他深情的表白,像一台机器被按下了暂停键,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他捂着脸,“我,我……”他垂下眼睛,低声道,“我是说真的。”


    方绍伦呆立着,茫然道,“闵礼,你回去吧。”他转身打开床畔皮箱,“我得收拾行李了……”他扯过被子往箱子里头塞。


    袁闵礼突然冲上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绍伦,前天晚上亲你的人是我!让你舒服的人是我!”


    方绍伦如遭雷击,扒开他两只手臂,一转身钳住他胳膊,颤声道,“你说什么?说什么……”


    难道不是梦?而是……他松开手,一叠声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袁闵礼惨然一笑,“我的洞房花烛夜,是和你……虽然没有到最后……但如果我像张三那样不择手段,你早就是我的了。我不想趁人之危,但只要能让你舒服,做什么我都愿意……”


    “别说了闵礼!”方绍伦大喊一声,“你回去吧赶紧回去!”


    他面庞红得滴血,头脑里一片混乱,袁闵礼说的字字句句都落在耳朵里,却那么不真实,嗡声连连。


    “我求你了你走吧,”方绍伦一只手撑着脑袋,“我头疼得很,我想休息一下。”他完全接受不了一块长大的兄弟竟对他抱有这种心思和情感。


    全身的力气都汇聚到了双手之上,他使劲推搡着,把他推到门外,“嘭”的一声甩上了门。将那份难堪和震惊隔绝后,他却脱力般滑坐到了地上。


    门外的袁闵礼陷入癫狂的神情逐渐恢复清明,转头发现赵武抱肘靠在离门一米远的墙上,发生在房间中的对话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他此时却顾不得计较,瞥了一眼,冷哼一声,疾步下了楼。


    回到袁府,直入书房,铺纸研墨,奋笔疾书。将这些年来的所思所想,一一罗列。将满腔的情意,倾注于笔端。


    他知道方绍伦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毕竟他藏得那么好,演得那么真,有时连自己都能骗过。


    突然说爱他,他怀疑、抗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如果他能把原因说清楚,把感受倾诉明白,他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他必然是要慎重考虑的。既然他能接受张三,为什么不能接受他?


    他不认为自己比张三差半分,一个北地来的流民罢了!稍稍得势便傲慢无礼,是方绍伦之前最讨厌的那种人。


    只不过没有人敢伸手才让他拔得头筹。


    就连袁闵礼自己,如果不是那一晚亲身经历,他从不敢想象方绍伦其实可以接受这份亲密与碰触,会在男人的臂弯里低吟婉转,温柔相就,是相交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的一面。


    你忍痛丢掉一只精美的盒子,“乓啷”一声落地,从里头滚出一颗璀璨明亮的珍珠。


    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一定要把这颗珠子捡回来!什么家族恩怨,产业争夺,通通抛到脑后。只有情意的倾诉和对爱情的憧憬。


    一整个下午,他写写停停,脑海里不断闪现着他们在沪城求学时的那些画面,那些青春里美好的记忆,都因了这份情思的浸润而愈显美好。


    厚厚一摞宣纸承载着满溢的柔情,在信的末尾,他提笔写道:“绍伦,你我知己多年,其实神交已久,只是爱而不自知罢了。你曾为出言讥谗我的同学大打出手,也曾为我们两家产业的纠纷深表愧疚,更曾为我倾囊相赠……绍伦,你扪心自问难道对我别无他情?而我爱你之心更无半点虚妄,能否赐一良机,容我再诉衷肠?殷盼切切。”


    他急切的将这封厚厚的书信火漆封口,然后唤来忠仆,命他速速送到月湖府邸,“一定要亲手交到大少爷手里,”他叮嘱道,“最好避开旁人。”


    方绍伦明天就要回沪城,他期望走之前能再与他见一面。


    仆人领命而去,他在书房满地乱转,片刻也安静不下来。


    佣人来请吃晚饭,“我不饿,”他摆手道,“下去吧,不用再来问了。”


    片刻之后,门外却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轻声的叩响。


    “都说了,不要再来……”他心火如焚,哪里吃得下饭?不悦的皱眉喊道。


    “夫君,是我。”魏静芬温柔的声音传来。她是旧式女子的典范,一声“夫君”唤得柔肠百结。


    袁闵礼愣了愣,犹豫片刻,打开了书房门。


    她端了一个托盘进来,将上面的汤粥排布到茶几上。


    “夫君这几日可是上火?我按家中的老方子,熬了些汤水,清淡养气,你尝尝?”她将瓷勺递到他手边,柔声道,“不吃饭怎么行?肠胃要受不住的。”


    袁闵礼转过身,回避了那双春水般的柔波。


    成婚三日,都不曾圆房,魏静芬却无半句怨怪之语,反倒担心他的身体不适。


    他当时没有看错,这是个极温柔贤淑的女子,只可惜他觉悟得迟了些,少不得要伤她拳拳心意了。


    倘若离婚,便是完璧,也难免于名声有损。


    他叹了口气,示意她坐下,面露愧疚之色,“静芬,是我对不起你。倘若你要回家去,我愿倾尽所有赔偿于你……”


    “闵礼,你快别这么说。”魏静芬面露羞赧,垂头道,“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如今西医很是了得,便有……也可求医问药,不必避讳。我更不可能因此就要抛家别去。”


    洞房花烛夜,袁闵礼枯坐了半宿。第二日上了床榻,却是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难道是有什么隐疾?魏静芬作此猜测,却全无恼怒。对一个未经人事的姑娘来说,并不会把这种事情看得多么重要。


    她喜欢他俊秀的面庞、翩翩的身姿和温文的谈吐,符合她对“夫君”的所有想象,当然不会因为一点她并不了解的床第之事而有所改变。


    袁闵礼听到此番言语,一时之间羞惭涌上面庞,化作一片绯色。


    天知道,他是费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在那具白皙的躯体上为所欲为,尽情驰骋。


    他不是不能人道,只是……


    “你自去用饭吧,让我好好想想。”魏静芬的出现,让他躁热的心房逐渐的冷静下来。


    魏家是他好不容易攀上的岳家,有魏司令的支持,他展望的一切都有更快实现的可能。


    那些由“袁记”改成“方记”的店铺,每到年终结算明里暗里受到的刁难,还有他跪在他哥病床前立下的誓言……在他的脑海里交替浮现。


    如果说,对方绍伦的情思,犹如一把炙热的烈火,因了那场亲密的接触,烧得澎湃热烈;那两家的恩怨和多年的筹谋就像地下水,不动声色,冰冰凉凉的浸润开来……


    “笃笃笃……”书房门响,门房送进来一个熟悉的盒子。是他昨天捧到方家去的那一只。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挥手示意门房退下。


    听到“咔哒”一声门响,他迫不及待的打开,里头除了七条黄鱼、那块玉佩,还有那叠厚厚的书信,只是已被一撕两半。


    一块绸缎捆缚其上。


    袁闵礼认出是方绍伦那件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衫衣角。


    他嘴唇都在颤抖,展开那块破布,四个大字赫然其上:“绝无可能”。


    从今日起割袍断义。


    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第70章  张定坤心里“咯噔”一跳……


    方绍伦怀着一腔郁卒与愤概回到了沪城,连着几天都心气不顺。大少爷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模样?


    张三对他的异样,他一早就有察觉,只因张三表现得十分明显,说尽了蠢话、做尽了蠢事。但袁闵礼的心思,他真是半点也没有看出来。


    他接到那封长信,匆匆扫过,并没有觉得感动,反而羞恼异常。雌伏于张三,一是他亏欠在先,二是张三实在歪缠得厉害。他并非天生就喜欢男人,在这段关系里始终是有些被动的。尤其在体位上……舒服是真舒服,羞愧也是真羞愧!


    难道袁闵礼是看张三轻薄于他,所以也想效仿一二?而且新婚之夜,竟然……他半点也不想再回忆那场梦境。


    人类的情感并不相通,袁闵礼剖肝沥胆,在方绍伦看来是一时兴起、羞辱于他。


    毕竟,一个从小称兄道弟,交过女朋友,刚刚举行了婚礼的至交好友,突然跟你说,他爱慕你多年,你除了觉得他神经病,不可能有半点悸动。


    而且这番表白,还是在窥探到你与另外一位男士的亲密关系之后。


    多少带着点,既然你能让他上,那不妨让我也试试!在这个基调下,袁闵礼表白的爱情,在方绍伦看来是欲望的矫饰。


    他越把他当兄弟,越不能接受这种羞辱。方绍伦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秘密,这唯一的秘密被三岛春明察觉,得到的是理解和支持。透露给他自认为最好的朋友,却换来了当胸一剑!


    愤慨之下,他割袍断义,跟袁闵礼绝交了。顺带着连远游未归的人都恨上了。都怪你!让我沦为笑柄!原本因为距离而产生的思念,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一让他产生惦念的是沈芳籍那件事情,毕竟是一个女子的终身,他不能因为羞恼就弃之不顾。


    然而,打发罗铁去河对岸跑了一趟,带回来的却是已举家搬迁的消息。


    “我问了邻居,说是这家的姑娘攀上了高枝,上城里头给她爹治病去了。”罗铁小心的窥探着方绍伦的面色,上官派他去处理私事,自然是信重他了,只可惜带回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忐忑的抹了把汗。


    方绍伦面无表情,“知道了,下去吧。”


    到底还是嫁人了?他发自内心想要帮助这位姑娘,却还是没能做到。这不能不令他产生困惑,难道真的是他太自以为是?释放的善意、付出的友谊,别人其实并不需要。


    就像袁闵礼,几十年的交情啊,他自认为没有半点对不起他。他却能轻易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来。大少爷不能不感到难过。


    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机械的拿起话筒,“喂。”


    “绍伦,今晚去美东跳舞吗?我跟你说,新来那‘紫萍儿’真真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一块去捧个场?”魏世茂兴奋的声音隔着话筒传来。


    “呵!”方绍伦不禁冷笑一声,人为什么可以这样轻而易举的丢弃一段感情呢?几个月前,他才追逐过白牡丹,后来换成了红玫瑰,如今又变成了紫萍儿?


    方绍伦哂笑之余,又不由得自省,难道是我太不合时宜了?世事本该如此?都要看开些,看淡些么?


    当他站在喧嚣的舞厅里,看着周遭享乐的人群,在灯红酒绿中搂搂抱抱、亲亲我我,陷入了迷茫之中。


    魏世茂见他一脸惆怅、兴致不高的模样,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极为知情识趣,善解人意的美人儿。


    美人颇有眼力见,观他穿着不俗,举止文雅,一看就是富家公子哥,使出了浑身解数,时而红唇贴着他的耳畔低语,时而一双藕臂搂着他的脖子在舞池里转悠。


    见方绍伦始终举止有度,并不像其他人一般急色的乱摸乱揩油,反而燃起了兴味,起了要将他纳入裙下的决心。


    灯光黯淡,她脚步牵引,领着他转到了舞池边阴暗的角落里。


    “方公子……”她柔柔唤道,一双美目凝注着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庞,红唇微嘟着凑了上去。


    方绍伦鼻端闻到一股脂粉的香气,看着缓缓移近的朱唇,闭上了眼睛。


    这是几个月前,他来沪城的初衷不是么?找个美丽的女子,谈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


    他曾想过,只要有女孩子愿意主动亲吻他,他就要跟她谈爱情,然后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什么张三!袁闵礼!全都是意外,都他妈给老子闪一边去!


    他攥紧了拳头,合上了眼,却在那抹馨香靠近的瞬间偏过了头!


    他转头打了个喷嚏,手掌捂住了唇,“不好意思,啊啾!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一叠声的道歉,低头就走。


    走出两步又回转来,从口袋里掏出张外币塞到美女手上,“麻烦你跟魏少说一声,我有事先走了。”他不敢触碰美女的目光,疾步走出了舞厅。


    赵武看着他走出舞池,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他的任务是保护大少爷的安全,却干涉不了大少爷任何举动。大少爷是跟女人抱一块儿还是亲个嘴儿,他难道能冲上去阻止?


    但是又晓得这事若是让三爷知道,必然是要吃挂落的。眼巴巴在一旁瞅着,简直胆颤心惊,看大少爷推开那女人,走出舞池,忙跟了上去,开车回家。


    不过他这口气松早了些,第二天唐四爷又请喝花酒。


    大少爷喝得半醉,赵武眼睁睁看着小桃红的纤纤玉手伸进了大少爷的衣襟里,紧张得牙齿咬着嘴唇,好在那手摩挲向下时,大少爷又拦住了,一路骂骂咧咧的回了家。


    方绍伦自己也搞不懂,香唇凑上来,素手伸过来,为什么就不能顺水推舟,把这事弄实了。


    他实在之前是有过渴望的,难道被张三弄坏了?恐慌席卷而上,他在房间里胡乱转悠,衣服一脱,就往浴室走……片刻之后,光着脚水淋淋的蹿回房间,翻箱倒柜的找。


    他忘了张三把那锦盒锁到了保险柜里,自然是找不到,又急又慌的叹气,一眼瞥见柜旁的衣架上还挂着张三一件衬衫,上次发脾气扔他衣物的“漏网之鱼”,一把扯下来,回到浴室,在热气氤氲中,拿衬衫包裹着,好一番抚慰、搓弄……嗯,没坏!正常得很!


    他妈的!中邪了!入蛊了!


    大少爷絮絮叨叨哼哼唧唧的睡着了。


    第二天,赵武总算可以放下心。


    因为徐侯林去世了。


    一大早徐府的人就来报了丧,方绍伦先给他爹挂了电话,然后换了黑衬衫、黑西裤,急匆匆赶到徐府去帮衬。


    也多亏他去了,眼下天热,必得用冰,这玩意不但金贵,还得找门路买。方绍伦给唐四爷打电话,又拿了现钞给管家,才用棉被裹着运了一车冰块回来。


    棺椁、寿服、孝衣这些倒是早就预备了,毕竟徐侯林一病这么久,家里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等到下午,方绍玮赶了过来。


    “爹不是说自己要来吗?”


    “大姐劝住了。”方绍玮咕哝道,“人已经走了,他老人家身体一直不好,这么大热天的奔波一趟怕他累病。”


    这也是实情,“大姐回来了?”


    “在家住了一个星期了。”方绍玮皱眉,“姐夫来接了两回都没能接回去。”


    “吵架了?”


    “三天两头的事。”方绍玮晓得他姐还是意难平,不知道吃了张三什么迷魂药。他看着他哥,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这事委实只能怪方绍伦,引狼入室,不光把自个赔上了,还捎上了他姐。


    他在方绍伦转身的背后狠狠吐了口唾沫。


    ————————————————


    徐家这场丧事因为有方家和魏家的大力帮衬,办得颇为体面、热闹。


    出殡沿途布满岗哨,除了城防队,警备厅也派了人。这也算华国的传统,生前因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百事都不肯关照。人一死,倒是藩篱尽去,谁都能给几分薄面了。


    行列最前是几十对彩旗、伞、扇,两面大铜锣和军乐队。还有三米高的“铭旌楼”,内悬红绫,题着白粉字,是谢厅长亲笔书写。


    四人抬的“遗像楼”、“神主楼”,两班和尚、道士,披着法衣,各执法器。之后是纸扎的社火,高头大马、仙鹤、童男、童女、花圈等不一而足。


    唢呐乐队随在棺材两边,吹吹打打,缓慢而行。


    棺罩是大红绣花缎子,两侧系着五六丈长的白布,孝子贤孙头戴麻冠,身穿白孝袍。双桂的眷属这几天陆陆续续都到齐了,队伍迤逦得很长。


    徐敦惠打着引魂幡,一手拄着衰杖,表情怔愣,神色凄哀。


    一直到灵柩入了租界公墓,他才像突然醒转似的,伏地大哭起来。三十多岁的汉子,哭得身躯颤抖,涕泪交流。


    方绍伦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却听他喃喃念道,“是我害死了我爹……是我不孝……”


    现场喧嚣,他声音低微,倒也没有旁人注目。


    方绍伦开始不解其意,直到丧事礼毕,他疲累至极,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想休息一会。


    却听到那抹颇有点矫揉造作的声音,在柔柔劝慰,“贤哥,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别自责了,谁也不知道会这样……老爷子一向卧病在床……我要是知道他那日起了身,也绝不敢来沾半点边的……”


    大少爷探出半边脑袋,见轩窗外正是那个鹤仙公子,揪着徐敦惠半边衣袖,苦苦哀求,“你带我跟你一起回双桂吧,你让我走我能到哪里去……”


    “那是你的事情。”徐敦惠扒开他的手,声线冰冷,“我早该跟你划清界限,不然也不会酿成今日大祸……”见鹤仙不肯松手,他提高了声音,“我爹已经被我气死了!你还要怎么样!是想一起死吗?”


    他神情癫狂,面色扭曲,两只手掌挥舞着。


    鹤仙大概从未见过原本敦厚老实的人露出这样的神色,吓得后退一步,跌坐在泥地上,又捂着肚子侧向一边,冲着远去的背影哀声喊道,“贤哥这事你不能全怪我呀……你带我走吧,我求求你……”


    羸弱的身躯在泥地里挣扎,低声的絮叨里透着三分委屈,“……是你一定要……我也不敢不给……贤哥你不能全怪我呀……”


    方绍伦听得这只言片语,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只觉得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徐府料理完丧事,徐敦惠领着家仆收拾了行李,返回双桂城。他们父子是被迫迁居沪城,如今他爹已死,他自然要返回家乡。徐族在双桂根系也算深厚,归野乡林,过点安稳日子,想来不是难事。


    他来辞行那日,方绍伦本想问问关于鹤仙公子的安排,但想想两人交情有限,问感情事未免有些交浅言深。于是闭嘴不言,只礼貌作别。


    不过两三日后,他便知道了答案。


    夏日的雷雨说来就来,顷刻间便是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赵武打着伞接了他从办公室里出来,车子行过长街,车轮溅起积水,扑在道旁屋檐下蜷缩的人影身上。


    “慢点开。”方绍伦敲敲椅背,不免从后视镜看过去,却见那身影一动不动,似有些眼熟。


    他心头一动,“退回去看看。”


    赵武下车掰过那肩膀,一张眉目清秀的脸庞,惨白如金纸,果然是那个鹤仙。


    把人弄到圣约翰,赵武在方绍伦的指挥下,跑上跑下的买了两套衣裳来换了湿衣,又打了热水来给人擦洗。


    他对任何命令都执行得很到位,既不多问,也不嫌麻烦。方绍伦松了口气,此刻他最怕别人问东问西。


    约翰逊在诊室里高声叫他的名字,等他走进去,皱眉道,“这是你朋友?”


    方绍伦摇头,“认识,怎么了?很严重吗?”


    “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约翰逊那道棕色的眉毛揪在一起,“肛瘘引发了恶变,长期流脓导致身体虚弱、消瘦、贫血……”


    “停,停,”方绍伦打断他,“肛……肛瘘是怎样?”


    约翰逊撇了撇嘴,“就是那里,”丢过去一叠资料,又做了个手势,“已经烂掉了,他应该是一名性工作者,高频次使用导致了十分严重的后果……”


    方绍伦勉力辨认着那鬼画符的字体,随口道,“意思是……”


    “意思是治疗的难度非常大。”约翰逊摇了摇头,“肛肠科说接诊以来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估计发病期也在使用。”


    方绍伦怔住,扑到窗户边,似乎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隔着玻璃窗,看了一眼深陷在枕堆里的削瘦面庞,眉目犹带稚嫩,这大概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


    发病期也在使用……医生说,那时是只有剧痛没有快感的,只为了求一份生存。


    他不自觉的点了一根烟,烟雾蒸腾间,情绪陷入了迷茫和颓丧里。果然是不应该的事情吧?所以天道才会降下这样的惩罚?


    大少爷对于床上那档子事向来不去深究,稀里糊涂的随张三摆弄,私心里不是不晓得张三总是千方百计的戳他而不肯被他戳,如今看到鹤仙的惨状再结合张三的糊弄,很有些愤恨不平起来。一个个都把他当傻子。


    如今狗东西在他心里的好处只有留下赵武这一点了,他每日要巡查,便把赵武支使到了医院。


    所以,张定坤回到沪城的这一天,公寓里空荡荡的。


    他勉力抑制住心头的亢奋和思念,先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了身极体面的衣裳,租了辆车直奔沪政厅。


    夕阳西下,正是晚饭时分,他要去接大少爷下班,然后……一块下馆子。他最想去的地方当然不是饭馆,但大少爷恐怕不会配合。


    他远游一趟,学了个新词汇——“罗曼蒂克”,不能只有激情,还要懂浪漫,才能讨人喜欢哩。他拍了拍口袋里的礼盒,美滋滋的下了车,一眼瞥见方绍伦的身影从长长的台阶上走下来。


    他家大少爷穿着夏季的制服,腰间系着皮带,两条长腿不疾不徐的迈动着,皮鞋磕地的“咔哒”声由远及近。


    那张他想念许久、在他眼中俊美无匹的面庞在夕阳里闪着金光,每一下足音都像在他心上叩响,怪道说小别胜新婚!


    他恨不得飞奔过去,给他一个拥吻,但也晓得办公楼门前,他要敢如此造次,大少爷非把他剐了不可。


    只得勉强稳住心绪,摆了个自认为潇洒的姿势,斜靠在车门前。


    方绍伦一级级走下台阶,熟悉的高大身影,缓缓映入眼帘。鼻头泛起酸意,双眸却是平静无波,淡声道,“回来了?”


    张定坤心里“咯噔”一跳,“坏了!难道失身的事被他知道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