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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我携满天星辰赠予你,满……


    一夜|欢愉,神魂俱荡。


    方绍伦原本计划半夜溜回府,不光脱不得身,张三片刻不停歇的歪缠着他。他自感也比平日放纵,心中那一点痒,一点空虚,不断扩大。两条腿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只想挂在哪里,顶好是那劲瘦的腰间。


    张定坤从不曾见过他这般勾缠、风流的模样,眼尾的绯红蔓延而下,星眸里的水光却蒸腾而起,似怯弱又似鼓励的睨着他,令人如坠云雾间,恍若修仙般,万般欢喜,愿得长生。


    第二天方绍伦醒来,先给了张三两巴掌,“这什么玩意?!再不能用了!”


    张定坤对他幺妹的制药技术算是有了深刻了解,与有荣焉。虽然灵波一再承诺,先让柳宁给书寓的老客试用了没有半点不适,他才敢用在大少爷身上,但不免提心吊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好滋味……


    大少爷的天性里总有着两分矜傲,除了喝花酒那次着了道,平日就算哄着、求着,也很难让他吃个痛快,荤话过了头他是要恼的,不是赏他两耳刮子,就是给他两记窝心脚。这么撒娇撒痴,简直开天辟地头一回。


    连他悬在门口,逼着他把“三哥”换成“三郎”他也允了,红霞翻飞的面庞泛着羞色,喉间逸出低吟,“……三郎……你进来嘛……快些……”


    那一刻,纵使百炼钢也要化作绕指柔。


    张定坤餍足的叹息着,笑嘻嘻受了巴掌,又搂着人一顿揉搓,随手拉了电铃让厨房送早餐上来。


    方绍伦挣扎着要起来,“还让人送饭到床上来吃,像什么样子!”


    他将他拖回被褥间,“放心吧,我这府里的事情半个字也传不出去。”话虽如此说,到底拗不过他,喝令仆从不必进来,起身披了件外袍,走到门口去接了餐食,伺候大少爷吃完早饭,才恋恋不舍的把人送回去。


    这一日是方家办出嫁酒,方绍伦让车停到月湖边,还剩半里地,他慢吞吞走回去。张定坤脑袋伸出车窗,“我跟你一块不行吗?我反正要到府上喝喜酒。”


    “消停点吧张三,哪有这么早来喝喜酒的?”方绍伦叹着气,“而且我警告你,回头别跟我坐一桌,你那双招子也收着点,要是让我爹看出点什么苗头……老子跳这湖里去算了。”


    张定坤看他行走间略显滞涩的背影,又是心疼又是满足,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在他再三的驱赶下调转车头,开走了。


    佳期吉日,天气颇好,方绍伦缓步而行,沿路感受着暖阳,闻着风中送来的花香,身体的酸涩消散了不少。方家府门近在眼前,大红喜字、对联已经张贴起来,西式的鲜花拱桥铺得满满当当,仆从进进出出抬着宰杀好的猪牛羊肉,外边垒着数个大灶台散发着肉香。


    身后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方绍伦回头,却是袁闵礼骑马而来,在晨光中冲他挥了挥鞭,“绍伦,散步呐?上来?”他向他伸出手。


    方绍伦哪里还能翻身上马,只能苦笑一声,摆摆手。


    袁闵礼跳下马,牵着缰绳,与他并肩而行。


    到月湖的府邸,只有这一条水泥铺设的大路,他驭马而来,与张定坤的车擦肩而过,本就怀了三分疑心。刚伸手只为试探,如今再偷眼打量方绍伦的形迹,步履维艰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不由得攥紧了缰绳。


    他很早就知道张定坤的心思,但从不认为他会得逞。方家大少爷是多么高傲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连他都不敢肖想,张三一个北地来的流民,凭什么?凭-什-么?!


    身侧的人步伐缓慢,眉眼间却满是春情。绍伦啊,你怎么能这么糊涂,枉我一直甘心待在兄弟的位置上。他不去争也不去抢,皆因自认了解方绍伦,是个心地纯挚、性情耿直的青年,必然会娶一个家世相当的姑娘。


    即使他不太乐意,也会听从家长的安排。这种因势利导的婚姻,占据不了他太多心神,甚至因为际遇相同,他会更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就像在沪城求学时那样……他们可以白日放歌,农闲垂钓,月下醉饮,花间论道……


    袁闵礼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头。


    方绍伦自撞见他,面上的绯红就没消下去过,眼看一路缄默更是心虚不已,只能轻咳一声问道,“闵礼,你娘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


    “彦哥儿该进学了吧?”


    “下半年。”


    “呃……六月就是婚期,府里要翻修吗?”


    “用不着。”


    他很少有这样言简意赅的时候,方绍伦心里直打鼓,等进了方府大门,迎面撞上方学群,拄着拐杖站在庭院中,跟几位族叔世伯说话。简直“我命休矣”,他原本抱着侥幸,这种忙碌的大日子他爹多半没空管他。心头一凛,只能和袁闵礼走过去行礼打招呼。


    方学群果然嗔怪道,“你这孩子,越发没规矩了,在闵礼家住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方绍伦:“……”


    袁闵礼在一旁接腔,“都是我不好,跟绍伦好久没见,拖着他聊天,太晚就睡下了。”


    旁边族叔笑道,“都这么大人了,学群兄也太严格了些。”


    “无规矩不成方圆,他们这年纪正是闯祸的时候,不管着些可是不行。”


    叔伯们连连点头,“咱们方家的家教向来不落人后。”


    几个族老叔伯都是看着方绍伦和袁闵礼长大的,有声音问道,“闵礼,接下来就该吃你的喜酒了吧?”


    “是,”袁闵礼答得恭敬,“过些日子送喜帖到您府上。”


    众人七嘴八舌,“闵礼这孩子也是争气,听说是沪城魏家的姑娘?那可是了不得的大户人家。”


    “嗯,堪配袁家门楣。”


    “大少爷的婚事定下来了吗?定的哪家姑娘?”


    方学群捋着短须,淡笑着点头,“也是沪城的姑娘,没下定不好说。”


    “想必也是门当户对好人家。”


    “那是自然,咱方家的大少爷,岳家能低了去?”


    “门楣倒无所谓,”八字没一撇,方学群只能掩饰般表态,“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只要家世清白,我都没意见。”


    众人又一连声的附和,“那也是,咱方家的门第摆在这,只要姑娘模样好性情好,家世纵然低些也不要紧。”


    方绍伦听得头皮发麻,赶紧告退。


    袁闵礼跟他一块离开了族老们的包围圈,又跟在他身后穿过庭院,方绍伦停下脚步,“闵礼,”他垂下头,“谢谢……”


    “你我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袁闵礼淡笑道,“我先去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等会坐一桌?”他片刻之间已收敛了心神,事已至此,恚怨无益,得从头再捋捋。


    “好。”方绍伦忙答应着,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念袁闵礼的体贴。


    他回到房间,换了一套簇新的长衫,又梳了头发,刚收拾停当,丫鬟来敲门,“大少爷,大小姐请您过去。”


    方绍伦叹了口气,出嫁酒都办上了,不知道他姐在执着什么,实在张三那混蛋除了个子高大些、长得讨喜些、嘴巴甜了些、劲道足了些……也没什么值得惦记的!


    他走进方颖珊的院落,客厅里围着一堆莺莺燕燕,都是世交家年纪相仿的姐妹,看见他进来,娇声打着招呼,方颖珊拉着他进了房间。


    “你昨晚没回来?我找了你一晚上。”难怪方学群知道他没回家睡,方绍伦深感头疼。


    “嗯,住闵礼家了。”


    “找着定坤了吗?”


    方绍伦看她一脸恳求期待的神色,叹气道,“他不肯来,他说……行胜于言,胡大哥是个好人,让你好好跟他过日子。还说……”


    “说什么?”


    “他说他是个王八蛋……嗯,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你惦记。”他撒这谎,是为了给予一线安慰,方颖珊却眼睛一闭,两行泪滚下腮来。


    方绍伦慌了神,“姐,你……”手忙脚乱想要去拿纸巾,方颖珊摇头,“你出去吧。”


    他走到宾客满座的庭院中,袁闵礼在边角一张大方桌上冲他招手,“这边。”


    满院子攒动的人头,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嘴里说着恭喜的话语,新房中的新娘子却是泪痕未干。唉,怪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与人言者无一二。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转悠,突然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忙招了招手,“董兄,书翰,坐这来。”


    董鸣宇和赵书翰相携而来,身后跟着董毓菁。


    方绍伦站起身,“你们都来喝喜酒吗?真是劳动了。”


    “哪里,府上和方老对我们办学多有支持,理当来讨杯喜酒喝。”董校长不但博学,也很懂人情世故,“刚跟老爷子打招呼,看着身体好多了?”


    “是硬朗些了,来,几位,快请坐。”


    “昨儿打电话到府上,说你不在。”董鸣宇跟袁闵礼打了个招呼,笑眯眯的落座,“绍伦,这次回来多待两天?”


    方绍伦摇头,“恐怕是不行,告假不便。”其实这话是假,魏世茂也挂了职,三天两头不见人。他即使不去,罗铁和马千里也能约束好手底下的人。他怕他爹念叨是真。


    “那可不巧,我还想约你办个特别讲座来着。”董鸣宇笑道,“如今这帮孩子对外国充满了好奇,尽想听新鲜事物。”


    “书翰和毓菁都是东瀛回来的,尽可以讲,必然比我讲得好得多。”他看向董毓菁展开一个钦佩笑容,“尤其毓菁,才女的文章时不时见诸报端,我可是经常拜读的。”


    董毓菁露出一抹爽朗笑容,“大少爷过奖啦。”她换了春日里的薄绸旗袍,新近剪了发,齐脖子的半月式,是华国新式女青年形象。


    “赵兄近来可好?”赵书翰一向不善言辞,都是老熟人了,仍旧略带腼腆的笑。


    “他呀,满肚子的学问,只能倒出来一小半。”董毓菁与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笑着睨他一眼,又道,“幸亏校长把‘每日广播’交给他,催着,逼着,如今课堂上也能滔滔不绝了。”


    她向来是大方健谈的性子,但这般不避讳,显然与赵书翰关系今非昔比。方绍伦与袁闵礼交换了一个了然的微笑。


    这几个人坐一桌,自然不会冷场,不时有话题掀起。


    董鸣宇盛赞董毓菁在各大报纸发文章揽人才的主意,“绍伦,许多人真是不知道我们月城有这般好,毓菁在文章中一描绘,投到我手里来的应聘启示都多了不少。”


    “那是自然,我在沪城读到毓菁写的春日赶场,就想家哩,想吃山野里采的新鲜蘑菇,想漫山遍野的野花香。”方绍伦叹道。


    袁闵礼从方桌上摆着的花篮里取了一簇满天星,递到他面前,方绍伦顺手接过,对他绽放一抹比花还要璀璨的笑容。这个季节办婚礼更多一分浪漫,摆在桌面、插在窗前的花朵没有一支是假的,都有着绚丽的颜色、馥郁的芬芳。


    “我携满天星辰赠予你,满天星辰不及你。”董毓菁笑道,“还有一重是,‘我甘作配角只为瞒爱’,满天星的花语是很有意思的。”


    方绍伦轻捻着那支星星点点的粉白,笑道,“只有你们女孩子才会有这些罗曼蒂克的想法。”


    袁闵礼跟着微笑,心头却泛起难言的苦涩。绍伦,其实只有你不懂。


    在众人谈笑声中略显沉默的赵书翰,突然抬起身子,指着门口,“张兄!张兄?这边!”张定坤在一阵热烈的鞭炮声中,领着两张熟面孔从大门口走进来。


    原来是魏家和关家派了人来,魏家派的魏世勋,身后跟着两个亲兵,拎着礼盒。而关家则是关文珏,穿着样式时髦的西装,戴着圆顶礼帽。


    赵书翰颇有些激动的喊了两声,但人声嘈杂,各式寒暄,张定坤往这边看了一眼,领着魏关二人,在旁人簇拥下入了座。


    方绍伦隔着人群,看向他的身影,高大挺拔,气质亦是卓尔不凡,那一桌所坐的都是世家相交的公子哥,他一介流民,却是其中最耀眼的存在。


    董毓菁在一旁笑道,“嘿,你的三爷不理你。”


    方绍伦吓一跳,转头才发现董毓菁是冲着赵书翰说这话。


    “哪里,没看到我罢了,而且我打招呼尽我的心意,理不理我也没什么要紧。”赵书翰笑道。


    “书翰是三爷的忠实拥趸。”董毓菁吐了吐舌头,露出个俏皮的笑容。


    张三这货竟然也有崇拜者,不过方绍伦记得他带着赵书翰下船,张定坤来接。赵书翰脱口而出的那半阙诗词,大概确实为其气度所折服。


    魏世勋和关文珏大概是坐火车过来,刚好踩到开席的饭点,一左一右分坐在张定坤两侧。


    方绍伦冲沉默不语的袁闵礼笑道,“你大舅哥来了,快去打声招呼。”两人在上菜的间隙里,端着酒杯走到那一桌去。


    走近了刚好听到关文珏亲热的喊着“三哥”。人多,他搭了个二郎腿,小腿与张定坤搁在桌子底下的长腿不免交叠,他恍若不觉,只管轻轻晃悠着,“我特意抢了这美差,之前不曾来过月城哩,没想到月城这么漂亮。”


    方绍伦蹙了蹙眉。


    张定坤看他走近,就要起身,方绍伦忙按住他肩膀。他之前在众人面前对他十分恭敬,大少爷也觉得理所当然,如今再这样,就有些受不住了。


    关文珏举杯与他碰了碰,附耳低声笑道,“大少爷,我正跟三哥说难得来一趟月城,想让他尽地主之谊陪我四处逛逛,三哥都不敢答应,想必是要经过批准?”


    方绍伦无语望天,狗东西简直男女通吃,他姐还惦记着,又来了个关文珏,也是执拗的典范,不管明示暗示一律装作没听见。


    他叹了口气,瞬间燃起“去留随意宠辱不惊”的念头来,转而向张定坤笑道,“这就是三爷的不是了,文珏难得来一趟月城,确实很该相陪的。”


    张定坤皱眉看过来,关文珏莞尔一笑,方绍伦又续道,“不过……关兄不要失望才好。月城这风景,我们从小看到大,实在是……”他很有些违心的吐出四个字,“平平无奇。”


    ——————————————————


    这场婚礼的计划是方家办一天出嫁酒,胡家办三天流水席。


    方绍伦第二天在胡家吃完中饭,便和魏世勋一道踏上了返回沪城的火车。


    原本没想着这么匆忙,但是方家嫁女胡家娶妇,月城及周边地界有头有脸的世家来了一拨又一拨。但凡来人,方学群必要喊方绍伦、方绍玮两兄弟出面应对接待,然后众人必要询问方大少爷的婚事,实在令他一个头两个大,疲于应付。


    只好假称沪城事忙,请假不便,匆匆返程。


    方学群见他跟魏世勋一块走,倒没有反对,只叮咛道,“等你弟弟结婚,多请几天假,若有交好的朋友就带回来,也让大伙看看。”交好的朋友不用说特指女朋友了,方绍伦垂头应好。


    关文珏没有跟着他们一块回沪城,他直言难得来一趟西南,要好好游玩几天。


    方绍伦回到复兴路的公寓,先挂了个电话回方家报平安,再举起话筒,拨了几个数字又放下了。


    张三多半不在家,他答应了尽地主之谊陪关文珏游玩。理智告诉他是应该的,心里却又涌起一股酸涩滋味,想到他此刻带着关文珏徜徉在月城街头,或许会给他买一束鲜花,月城的卖花姑娘格外热情,不管是男女同行还是同性同行,都会不遗余力的推销花束。


    又或许会带他去草场骑马,那次在福泉山,两人便是并辔而行,身姿瞧上去还挺合衬……越想越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忍不住拍拍脸颊,这是怎么了?张三爱跟谁一块就跟谁一块,爱干嘛干嘛,谁管得着哩?


    可一眼瞅见客厅正堂上座的关公像,他跟他是拜过关公的,互为契兄弟,立誓永不相负,大概还是可以管上一管的……但到底要不要管……


    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他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接起来,熟悉的声音顺着听筒传到耳边,“到家了?我估摸着时间,你也该到了。”


    “你在家?”


    “不在家怎么给你打电话?”


    方绍伦弯了弯唇角,“不是要尽地主之谊吗?”


    “上午陪着转悠了一圈,下午他想去棉纱厂参观,我推给袁敬了。”张定坤懒懒的腔调,“那小子惯会挖墙脚,要能把关大少爷挖过去倒算功德一件。”


    “什么挖墙脚?别这么埋汰人。”方绍伦将袁闵礼帮忙圆谎的事情说了,“过后都没问我半句,再没有比闵礼更体贴的人了。”


    张定坤却不领情,“只能算他知趣。哎,你今天好些了吗?”


    方绍伦被问得结巴了,“什什么……我哪里不好了,好得很!”


    “嗯,”张定坤叹气,“大概也没什么问题……毕竟我平平无奇,既找不到重点,也抓不住关键,对大少爷‘再快些再深点’的要求执行得很不到位……”


    他刻意压低的音量和轻笑,让方绍伦不自觉的双腿发软,赶紧打断他,“你他妈别瞎说了,没事我挂了。”


    “别,绍伦……”


    “嗯?”


    “我想你了……”


    隔着话筒方绍伦也脸红,“别讲废话……”


    “等等,”张定坤忙忙的出声,“绍伦,关文珏这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


    张定坤直截了当,“他可能以为我们只有肉|体关系,问我介不介意多一个选择?”


    方绍伦被这番言词惊到,直接大胆是艺术家的风格吗?


    “那你怎么说?”


    “你想知道?”


    “废话!”


    张定坤低声道,“绍伦,只有爱情,才具有排他性。”这话从理论上讲不成立,但张定坤是要引导他的大少爷,思索两人间的关系,他低沉的话语似乎在耳边响起,“我爱你,绍伦,你爱我吗?”他实在等得心焦,忍不住将这话问出口。


    方绍伦愣住,微弱的电流声“滋滋”传来,却像一阵飓风在心海掀起巨浪,良久之后,他低声道,“你让我想想。”继而扣上了电话。


    这一晚,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是爱情吗?他对张三,是爱情吗?


    他仍然不知道,尽管两人亲密如斯,但难道……这就是爱情吗?他翻个身,瞥见一旁搁着的枕头,似乎还残留着张三身上那种淡淡的烟草味,不由得飞起一脚,将那枕头踢床底下去了。


    第52章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方绍伦虽然略感彷徨,倒也不曾把这些烦恼放在心上,想不明白的事便不要想,时光总会丢出一个答案的。


    一夜安睡之后,去沪政厅销假报到,上午拎着罗铁和马千里核对了一下最近的出勤,没出什么岔子。上次他遇到谢厅长下楼,还听了两句表扬,说城防这块最近有改观。长期生活在沪城的人,对街面的动静总是有感觉的。


    下午他照旧骑着马晃悠在街头。春日的暖阳开始向炙热转化,四月初的沪城即将进入夏天,一切都变得躁动不安起来,连骟了的马也没有平日听话,嘶鸣着扬起前蹄跟他对着干。


    方绍伦单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轻挥着马鞭。为了遮挡光线,他架了一副墨镜在鼻梁上,穿制服有些热了,解开两粒扣子,露出里头的白衬衫,长筒马靴裹着修长的双腿踩在马镫上。


    沈芳籍隔老远便看见了骑在马上的身影,方大哥穿制服比穿西装还要好看,戴着墨镜的白净面庞,清俊挺拔的身姿,潇洒自如的驭马。街头的商贩行人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他,他却浑然不觉,控好马,仍旧慢悠悠的骑着穿过街市。


    她痴痴望着他的背影。一旁的大宝拉扯着,“走啊,大姐,快点吧快点。”不谙世事的小兄弟抓心挠肺的惦记着买文具。


    眼看他即将走出她的视线,沈芳籍到底忍不住出声,“方大哥,方大哥?”


    方绍伦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回头看见了沈芳籍,小吃了一惊。不同于在舞厅时穿着的那种曲线毕露的旗袍,她今日穿一件蓝布上衣配黑色裙子,盘在脑后的头发放下来,洗直了,整齐的搭在肩头,跟街头那些女学生一致的装扮,让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身旁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穿着大布做的上衣裤子,外套着碎布拼接的小坎肩,睁着两双一模一样的黑亮眼睛看着他。


    方绍伦勒转缰绳,走过去,“沈姑娘,”他跳下马,“这还是头一回白天看见你。”


    他浑然不知自己这话有唐突之意,看沈芳籍面上泛起红晕,才反应过来,一叠声的“抱歉”,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家住附近吗?”


    “不是,”沈芳籍在羞窘里摇头,指指书画铺子的招牌,“带他俩来买点文具,大宝,小宝,叫哥哥。”


    大宝小宝都乖巧的叫了声“哥哥”,方绍伦本就满怀歉意,听了这稚嫩的童声,更是心有不安,将马拴在一旁树桩上,“既然叫哥哥,自然要给见面礼,不过我今天什么也没带,走,给他们买点文具。”


    说完也不等沈芳籍答话,牵起大宝小宝就走进了书画铺子。


    这下轮到沈芳籍不好意思了,她舍不得错过见面的机会,倒没想让方绍伦破费,期期艾艾的在后面小声推辞着,只得跟着走了进去。


    大宝小宝是懂事孩子,一人挑了一只钢笔,已经兴奋得小脸通红。原本大姐说只能一起买一只,碰到这个大哥哥,就变成了一人一只,高兴的绽开了笑脸。


    方绍伦让他们再选点别的,他们看一眼大姐的眼色,摇着头说“不要了谢谢大哥哥”。方绍伦不由得心生感慨,沈芳籍甘愿去舞厅陪舞大概也是这两个弟弟太过于懂事了。


    他又给他们挑了些笔墨纸砚,看大宝的眼睛瞄向书架上的西洋画册,又拿了三本画册。纸笔还不算特别贵,那画册在沈芳籍看来简直天价,忙推回柜台,“这个就不要了,真不要了。”


    “这是我给大宝小宝买的,你推脱什么。”方绍伦将画册重新塞回袋子里,沈芳籍一个劲的摆手,“方大哥,这怎么好意思,太多了,太让你破费了。”


    方绍伦结完账,带着他们走出书画铺子,才说道,“爱学习是好事,理应支持。芳籍,我把你当朋友,你不要讲客气。”他换了个称呼。


    他看着她在夕阳下尤显稚气的脸庞,想到等夜幕降临她就要换上华装,涂上脂粉,迈入舞厅,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讨一份生活,心里就泛起怜惜。


    明明抬抬手就能帮助她摆脱这种不堪的境地,为何要吝啬呢?他不由得又想起白慧玲来,如果当初多一分关怀,多一份诚意,或许就能避免她香消玉殒的命运。现下这世道,人与人之间太过于冷漠了。华国如今这千疮百孔的局面,何尝不是人人都袖手旁观的缘故……


    他眼神凝视着沈芳籍,飘忽的想着心事。沈芳籍在他的注视下羞涩的低下头,面庞上泛起了红晕。


    一旁的大宝小宝迫不及待的翻动着画册,纸张“哗啦啦”的声响令方绍伦清醒过来,他轻咳一声,低声道,“芳籍,我现在在城防队做事,沪政厅一楼有个办公室,上午我一般都在那里,你哪天得空来找我好吗?”


    沈芳籍应了声“好”,方绍伦解下缰绳,翻身上马,又叮嘱了一句,“记得来啊。”这才在暮色中扬鞭而去。


    大宝扯着她衣袖,“姐姐,这个大哥哥怎么对我们这么好?”


    “他是个好人,”沈芳籍看着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很好很好的人。”


    —————————————————


    袁闵礼在四月初抵达沪城,因是去魏公馆纳征,携了聘书聘礼。袁魏两家各请了一个媒人,袁家请的族长,魏家请的宗亲。


    魏世勋上午特地到方绍伦办公室走了一趟,说魏司令要他一块去吃晚饭。


    方绍伦虽然有点怕见到魏静怡,但魏伯伯确实从小到大都对他好,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下班后先回公寓换了西服,路上又买了个果篮,上魏公馆去做客。


    中午已经摆过宴席,过了礼,晚上就是几桌近亲。


    袁闵礼和魏静芬是正儿八经的未婚夫妻了,在席面上可以挨着坐。袁闵礼着意打扮了一番,穿着簇新的哔咔叽面料的西装,身姿修长,英俊潇洒。而魏六小姐娴静如初,一袭湖水绿的葛纱旗袍衬得她端庄高雅。


    委实郎才女貌,众人赞不绝口。


    魏家的席面向来客气,但方绍伦无心饮食。一个魏静怡坐在他正对面,目光不时投注在他身上,看不懂含意。一个魏世茂,拉着他喋喋不休,反复表达对于郭白这场惨案的惊诧。这两人搁一块,简直让方绍伦食不知味。


    吃完饭,袁闵礼提议去跳舞,魏静怡兴高采烈的响应,“去卡尔顿吗?”


    “卡尔顿”就是原来的“莫尼卡”,发生那件惨案之后,莫尼卡停业整顿了半个月,调整了装饰装修,换了个名字,重新开业。


    方绍伦一点也不想旧地重游,但袁闵礼凑过来附耳低声道,“帮个忙绍伦,我约了娅萍。”


    苏娅萍名花有主,袁闵礼如今也算有妇之夫,大概两个人想要见个面并不太容易。别说他之前帮他圆谎,便是看着他略带恳求的眉眼,大少爷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坐着魏家的车子去舞厅。


    袁闵礼也开了一台车,先将袁家族长和随从送回饭店,再跟他们到卡尔顿会合。


    世人皆善忘,惨案才过去多久?卡尔顿照旧人头攒动,高朋满坐。欢快喧嚣的音乐声里,醉生梦死的人群翩翩起舞。霓虹闪烁,灯影阑珊,沪城这座城市尽情展示着“东方夜巴黎”的魅力。


    魏世茂一进舞厅就点了个豪华包厢,又拿了牌子喊侍从,“去,把头牌那个叫过来,是叫‘红玫瑰’吧?”


    侍从收了打赏仍然一脸为难,“小的这就帮贵客去请‘红玫瑰’小姐,但是有没有空……这个不敢保证,请‘红玫瑰’小姐跳舞的人太多啦。”


    魏世茂还要罗唣,袁闵礼掏出一张钞票压在侍从手心,“尽力就是了。”


    侍从答应着去了,魏世茂不敢不给未来姐夫面子,收敛了声气,开了一瓶法国朗姆酒。方绍伦也不能不主动邀请在座的小姐跳舞,好在他向魏静怡摊开掌心时,未曾遭到拒绝,二人携手滑入舞池。


    人声乐声鼎沸,就算不说话也不会尴尬。但魏静怡附在他耳旁,低声道,“绍伦哥哥,我想问你个事。”


    方绍伦直觉不会是什么好问题,轻咳一声,“呃,你问。”


    “你是如何知道……你不喜欢花的?”她的目光透着好奇,在方绍伦清俊的眉眼间梭巡,“难道是天生的?”


    大少爷无言以对。


    袁闵礼陪魏静芬跳了两只舞便不见了人影,方绍伦知道他多半是去见苏娅萍,只好轮流邀请魏家两位小姐下舞池。


    而魏世茂则沉醉在“玫瑰”的温柔乡中,或许是袁闵礼补上的那张大额钞票起了作用,红玫瑰不久便来了包厢,还带了一位黄玫瑰。两位玫瑰小姐都是花容月貌,莺声燕语,巧笑倩兮,把魏世茂迷得五迷三道,又点了个香槟塔,众人饮酒跳舞作乐。


    舞厅的喧嚣并未传到停车场来,卡尔顿的停车场特意设置在后院,有专人看守,以防扒窃。一台台小汽车像一个个方块盒子,静谧的排列在夜色中。沪城是华国最时髦热闹的城市,小汽车的数量全国居首,阔大的停车场里黑压压的一大片。


    袁闵礼点了根烟,敞开着主驾驶这边的车窗,在黑暗中喷吐着烟圈。


    一阵高跟鞋的“磕哒”声由远及近,他提前打开了车锁,窈窕的身影拉开车门坐了进来,一股馨香随之涌入。


    黑暗中看不清楚苏娅萍的装扮,只听到微微的喘息声。


    袁闵礼先开口,“娅萍,近来还好吗?白小姐的事吓到你了吧?”他声音柔和,带着浓厚的抚慰。


    苏娅萍松了口气,“谁说不是呢。闵礼,我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掩面低泣。


    袁闵礼摸索着伸手轻拍她的肩背,“傻姑娘,你怎么能这样想?慧玲与你同样聪慧,到底是混沌的煎熬还是清醒的割裂,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你看报上刊载的遗书,便知道她是没有怪你的,兴许还要感谢你让她了解真相。”


    “我其实一直踌躇要不要将你说的那番话告诉她,可我在关九的书房看到郭家航海路线的申请令,便知道你没有骗我……”她忙攥住袁闵礼衣襟,柔声道,“我不是说你骗我,只是人命关天,我一时不敢随意张口……”


    “我知道,”袁闵礼安抚的握住她柔荑,“我知道你心地善良,生怕误导了她。但是我们只是将真相告知,怎么做完全是白小姐自己的主意。其实,”他低头唏嘘,“我也想不到她会这样决绝。只是想让她知道郭家的真面目,多留个心眼而已。”


    他一个“我们”瞬间就减轻了苏娅萍心里的负担,这并非她个人的决定,而是“我们”的计划。袁闵礼的感叹也让她心底漫起的那一丝阴寒彻底消弭,是啊,谁也不知道白慧玲会选择同归于尽,“我们”只是出于对她遭遇的怜悯和朋友的帮助才冒险告知真相的。


    有些事情看不清,只因身在局中,在旁观者眼里其实简单明了。而白慧玲也并非毫无怀疑,她在美东挂牌,不过以身为饵,谁来招惹必然脱不了干系。郭三有心哄骗,但谁都不是傻子,袁闵礼稍加指点,真相便一览无余。


    “娅萍,你不要心有愧疚,每个人的人生路都是自己选的。如果咱俩也看不开,按各自的遭遇,早就够得死上一两回了。”他顺势将纤瘦的身影搂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胳膊,“你瘦了这么多……”


    苏娅萍依偎在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只觉得一颗飘飘荡荡、晃晃悠悠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父母、亲友全不能指望,只身嫁入虎狼窝,迎来送往,比长三堂子的“先生”,只多了个好听点的名头罢了。


    甚至因为这名头,关家五太太的名头,让她滑入了更为黑暗的深渊。如今满大街的书寓、茶坊、妓院,这些平常的风月场所早不能引起达官贵人的兴致了。倒是声名显赫的世家,受过高等教育的女眷,平日端庄典雅、雍容华贵……亵玩起来才分外够味!


    这一点,是苏娅萍在一次酒醉后的饭局领悟到的!大腹便便的上峰,肥猪似的身板紧紧压着她,烟酒的臭味从参差的黄牙间传出,男人猥琐的耸动着,亢奋的喘息着,“……难怪关九都夸你水灵……确实是水……嗯,美人……明儿给你打套宝石头面……再叫两声听听?”


    苏娅萍止住脑海里不堪的场景,她不愿意在这个馨香的怀抱里,去回想那些黑暗恶心的记忆。她靠着她的少年郎,这是学生时代就给过她许多美好的恋人,从未因为她深陷泥潭而有过半分的嫌弃。


    鼻端闻到他身上清冽的芬芳,耳朵靠在他胸前聆听有力的心跳,她叹了口气,在黑暗中轻闭着双眼,多么希望时光能慢一点,将这一刻无限的延长……她日常其实是略有点泼辣的性子,却在这个安抚的搂抱里,收敛了所有的尖刺,像每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女人一般,变得温顺可爱起来。


    稀薄的月光从车窗递进,袁闵礼低头,下巴轻抚着她柔软的发顶,“你跟白小姐走得近,没有受到波及吧?”


    苏娅萍摇头,“她这一走,空出不少船次,郭家也没这么快接上手,倒让我捡了个便宜。关家如今再没有比我更熟悉这摊子事由的了。”


    “那就好。娅萍,你跟着做生意能在关家得个倚仗就行,不要过于插手这些事。”他一字一句都是替她着想。


    苏娅萍只觉得熨帖无比,“我知道,你放心。”她看着窗外愈发浓黑的夜色,轻叹一声,“我得走了。”


    她从金丝手袋里拿出一个卷成筒的纸卷塞到袁闵礼怀中,“这是福源钱庄的即期本票,你这次一定要把它带走,免得夜长梦多。”


    袁闵礼愣住,“娅萍,你放在钱庄更安全。”


    “不,这是我私底下走了两船货所得,关家半点不知道,”苏娅萍急急道,“明面上不能见人的,你一定要尽快取走!”


    “娅萍!”袁闵礼低声道,“走私货太危险,你趁早收手……”


    “放心,我有分寸,如今我的船,海关总署没人敢查。”她涩声道。


    “可水面上……”


    “那头是漕帮的人,万无一失的,你放心好了。而且这个数字,闵礼,你一定会惊讶的。”她语气中带上了一点得意。沉寂了片刻,又幽声道,“除了你,我再无可以信任的人,都交给你,不管是买田置地还是公司入股,都随你安排。”


    袁闵礼叹了口气,“娅萍,若只为宽裕的生活,你不必如此废心冒险。”


    苏娅萍幽幽叹息,“闵礼,你知道我的心意就好。”她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轻抚着袁闵礼俊秀的面颊,“闵礼,我说过要帮你的,你我都是被压迫被欺辱被损害的,只有我们能帮助彼此。你把方家吞掉的股份都买回来,如今钱不是问题了。”她顺着面颊往下,紧紧攥住他手掌,“不是你,我也想不到这条路子,等我们赚够钱……”她松开手,止住了话语。


    等她赚够钱,她想和他去天涯海角。但袁魏两家的婚讯,早已传遍沪城,她也清楚他重振袁家门楣的志向,半点也不想他为难。


    她突然想起在杂志上看到的一句话:“所谓心愿其实不一定要实现,应感恩让我许下这心愿的瞬间。”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一腔赤诚的剖白便是圆滑世故如袁闵礼也不能不动容,他沉声道,“娅萍,或许我并不值得你如此付出……”


    苏娅萍纤指封住了他未尽的话语,“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第53章  他要换一种方式抽打他!……


    中午的沪城火车站,人头攒动。魏世勋和方绍伦带着两名随从径直往贵宾室的位置走,但也得等人群渐渐散去,才走得过去。


    带着白手套的列车员拉开前端的闸门,一马当先的是一位中年绅士,他身形高大,如一般富豪乡绅一般穿着灰褐色长衫,外罩万字纹黑绸马褂,手里拄着文明杖。


    方绍伦挥着手迎上去,“爹!”


    魏世勋也跟在他身后,热情的招呼,“方叔叔,您一路辛苦了。我爹说,让您千万不要住饭店,特意派我来接您。家里房间打扫好了,酒席备好了,只等贵客驾临了。”


    张定坤跟在方学群身后走出了车厢,早在火车进站的车窗口,他便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熠熠生辉的大少爷,这会却只能克制着目光。


    他笑道,“老爷子还没去过我买的公寓,本就是为我们西南的人过来准备的,不如直接住我那。”


    “不忙,”方学群摆着手,“先上魏公馆。”


    默立一旁的丁佩瑜上前一步搀扶着他,又改为挽着他胳膊。


    方绍伦猜不透他爹怎么突然来了沪城,好在张定坤提前打了电话,他赶紧让佣人一顿拾掇。他爹既然来了,必会到他的住处看一看,魏家人都知道他住在复兴路的公寓,撒谎是没必要,但浴室里头那些共住共处的痕迹自然要好好清理。


    至于公寓在谁名下,张定坤叮嘱他不要说,他自己心里其实也知道是说不得的。谁会这么大手笔买一套公寓放在他名下呢?只有张三。张三为何这么做?爱意简直呼之欲出,让人隐匿不得。


    魏世勋跟张定坤打招呼,方绍伦也含糊喊了声“三哥”,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一触,只觉得有什么汹涌而来,双双偏过了头。


    魏家中午的宴席上,不止魏司令,还有一位久闻其名的人物在座,关家的关四爷。


    方绍伦隔窗瞥见过关九爷的身影,关四爷与其身量相仿,大概与方学群同龄,额上皱纹、鬓边白发一样不少。


    关家与方家交情只能算泛泛,至少方绍伦之前是没有见过这位“关伯伯”的,但两家确实一直有人情往来,方学群难得来一次沪城,魏司令特意请了关四爷来作陪。又在一旁补充道,“本来还请了侯林兄,只是他贵体抱恙,实难列席。”


    徐侯林的身体每况愈下,方绍伦开春去探望过一回,说上一句半句话都极费力。


    方学群叹息一声,“不瞒两位兄长,我今春身体好了不少,就惦记着要来沪城拜会一下两位兄弟并侯林兄,只听犬子回去说,他健康方面大有问题,实在是放心不下。我们相交大半辈子,如今已到见一回少一回的年纪,所以无论如何要来这一趟。”


    魏司令与关四爷也颇有感触,席上众人手边都置了酒杯,上了佳酿,但都不是大肆拼酒的年纪了,几位老兄弟坐在一块,边吃边聊些过往事迹,几位小辈陪坐一旁,聆听凑趣。


    酒席过半,方学群略喝了两杯,薄有醉意,指了指方绍伦,“我这辈子倒也没什么不知足,如今挂心的只有这个儿子的婚事。魏兄,人既交到你手上,你少不得帮我掌掌眼,若是家中或左邻右舍有年纪相仿的,千万帮我留意一二。”


    方绍伦万料不到他爹会当着一桌子人的面说出这个话来,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忙假称洗手,离桌而去。


    背后传来关四爷的笑声,“贵贤侄堂堂一表人材,竟然还没定下婚事?想必是眼光不低……”方绍伦恨不得拔腿就跑。


    魏公馆因占地不够宽广,取其精巧,建筑繁复,方绍伦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左转右绕,进了楼道尽头的洗手间。


    他洗了个手,又点了一支烟。双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咬着烟,无精打采的往回走。路过一旁的杂物间,那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冲他勾了勾。


    方绍伦待要不理,又恐这狗东西发病,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影,只好推开木门闪身进去。


    张定坤在门后一把搂住他,先将他整个按在怀里,颤声道,“想死我了。”


    不过十来天没见,再搂着这人就恨不得嵌进骨子里去,他紧紧抱着那抹纤瘦腰身,喟叹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欺我。”


    他温柔钳着白嫩后颈,抬起他的面庞,就要亲嘴。


    方绍伦被他搂住,原本也觉得馨宁,暖意充斥于胸腔之间。但这厮举止过于轻狂,忙伸出一根手指隔在两唇之间,“你疯了!这是哪里?!你怎么跟着我离席了?太打眼了……”


    张定坤低声道,“放心,小辈都离席了。谁耐烦坐那听他们念古?!”他叼着他的手指,含糊道,“让我亲个嘴吧,绍伦,真的要渴死了……”


    他双臂搂在他腰背间,弯腰低头亲下来,那双眼睛逐渐靠近,满满思念与渴求。方绍伦既有些害怕,又觉得分外刺激,忍不住就闭上眼。


    清清凉凉的两片唇贴紧,截然相反的火热的舌钻进来,熟悉的烟草气息萦绕弥漫……像是春天的雨,夏天的风,秋天的红叶,冬日的暖阳,一切彷佛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紧密的相拥,迫切的纠缠,是身体和情感的本能。


    大概怕留下痕迹,这个吻远比平日来得轻柔,却缠绵,良久之后,两人才气喘吁吁的分开。


    张定坤掏出手帕,替大少爷抹去嘴角的水渍,低声道,“绍伦,你今儿可听见了,你得想想清楚了……”


    “什么想清楚?”方绍伦还在懵懂眩晕的状态里。


    “怎么跟老爷子说?关四爷还说要请老爷子到府上做客,关家一堆女儿你是知道的吧?!”张定坤皱眉道,“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对我负责的。可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方绍伦忙止住他的话语,“你放心,我,我会想办法的。”他此刻心头一团慌乱,只管瞎应承,“我得出去,你等会再出来。”


    张定坤拉住他,“你可千万不能反悔。”他一双狼眸紧紧盯着他,显出几分委屈的意味来。


    方绍伦不由得心软,嘟囔道,“哪能呢……”他抬起头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以示安抚,一个闪身出去了。


    杂物间出去右转便是一道长廊,他刚跨过拱门,冷不防一只胳膊伸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方绍伦吓得魂飞魄散,条件反射般先往后一张望,见张定坤没有马上跟出来才松了口气。转过头,是魏静怡俏皮的笑靥,她挑了挑眉,拉住他胳膊,“绍伦哥哥,陪我到花园散散步吧?”


    魏公馆的花园不算很大,但假山堆叠、盆景罗列,也颇有意趣。


    方绍伦让魏静怡挽着胳膊,浑身都不自在,但看她那一脸兴味的表情和嘴角了然的笑意,哪里敢多作挣扎?


    魏静怡看穿他的紧张,杏仁眼眯缝起来,轻笑道,“绍伦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


    她顿了顿,不知为何又沉默起来,脸上的笑容淡去,挽着他走了几百米,才又低声道,“之前,我在明安女中读书,你知道吧?”


    沪城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不是在中西女校便是在明安女中,清廷亡了,封建思想尤在,大户人家还是讲究“男女有别”,但又不能阻止女儿学习进步,这种女子学校最受青睐。


    方绍伦点头。


    “我在女中有个极要好的女同学,我们原本说好都不嫁人的。”魏静怡噘起嘴角,“不过她说话不算话,一毕业就嫁了个外交官,到东瀛去了。所以,我那时一听说你是从东瀛回来的,就觉得闵礼哥哥更好一点了。”


    方绍伦愣了一下,魏静怡俯身掐了一只杜鹃花,转头向他笑道,“确实,不是人人都喜欢花的。”


    她挥舞着花枝,又续道,“绍伦哥哥,其实我也不想这么早嫁人,你大概也不想结婚?要不我们假装谈恋爱?你每个礼拜来接我出去吃个饭、跳个舞,大概我家里不会催了,你家里也不会催了,怎么样?”


    方绍伦有些张口结舌,他看着花丛里穿着一袭宁绸双绉旗袍,眉眼灵动的魏七小姐,突然就领悟到了,为什么在袁闵礼选择魏静芬后,她能够改弦易辙的那么快。而在与男士的交往中又能那么主动的表达情绪和把握节奏了。


    因为她并不是真的很在意。


    “可是,这样会耽误你……”


    “耽误?”魏静怡笑道,“绍伦哥哥,你会使用‘耽误’这个词就说明你潜意识里,仍然觉得女孩子青春宝贵,要抓紧时间嫁人,这其实也暗藏对女性的不尊重哩。”


    她睨了他一眼,“女孩子一定要抓住机会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然后相夫教子过一生?家里是这么教的,我原先也信了,所以才会想跟你好……但现在我不信了!”她步伐翩跹的在花丛中流连,“我尚不知道自己要过怎样的人生,我要每样都去试一试。”


    方绍伦愣住,好像突然之间在这个他一直不曾正眼相待的女孩子身上发现了一些新的可贵的品质,都令他有些羞惭起来。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来个联合?”她巧笑倩兮的望向他。


    他垂下头,“这事我得想一想。”


    “是要跟别人商量一下吧?”魏静怡促狭的眯眯眼睛,“绍伦哥哥,我上次问你为什么不喜欢花,”她丢下手中的花枝,转而拔出一颗柔嫩的草来,趁他不防备,调皮的拈在手中,搔了搔他的鼻尖,“自然是因为这草更肥实可爱些了。”


    方绍伦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她笑嘻嘻的跳开去。


    园中一声轻咳,两个人转头,却见魏司令和方老爷正站在花园入口处,大概也是饭后预备到花园里来散步消食,看见二人打闹,露出个笑模样,转向另一条小径走了。


    魏静怡冲方绍伦吐了吐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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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魏司令一再挽留,方学群还是谢绝了留宿魏公馆,选择了入住礼查饭店。魏司令苦留不住,只得派了一辆车子并一个司机供方学群使用。


    方绍伦深感头疼,不便借宿便不止逗留一两天,看样子他爹要在沪城盘桓一段时间,不由探问道,“您这次到沪城是有事要办吗?”


    方学群点头,“既然来了,自然要等事情有个眉目再回去。”


    “什么眉目?”


    “你的婚事。”方学群叹了口气,“我前几日梦到你姨娘,怨怪我不把你的事放心上。爹这大半年身体着实不好,精神头总是不济,这个你是清楚的。我私心里看你跟绍玮没有半点分别,其实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绍玮掌了家业,你的婚事爹只有更上心的,横竖不能让你太吃亏……”


    他絮絮叨叨,方绍伦听在耳朵里,不免胆战心惊。


    入住饭店前,车子先绕道复兴路的公寓。


    方学群和丁佩瑜打量着公寓内部的装修。丁佩瑜看的是家具、软装,连连夸奖,“定坤好品味。”方学群看的是地段、面积,也很满意的点头,“定坤还是会办事的,这房子买得极好。”又转头训斥方绍伦,“你三哥客气一句你就这么住下了?实在给你拨了款子,不够你找套好房子住?”


    张定坤忙毕恭毕敬的奉上一把铜钥匙,垂手道,“老爷子千万别这么说,我这房子买了确确实实是为西南来的人有个落脚的地方。大少爷也是我苦劝才住下的,每个月物管水电都交着,空着也是浪费,我来沪城的次数又不多,尽够住的。”


    这厮真是张口就说瞎话,来沪城考察的那批掌柜可不就是住的饭店么?连周家舅爷也是住的饭店哩。还说来沪城的次数不多,上个月不就逗留了一月有余么?


    但方学群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不管在外如何铺排,如何抖派头,还记得自己是方家的人就好。


    他抬抬下巴,丁佩瑜上前接过钥匙,代表张三爷这份恭敬,方老爷收下了。


    张定坤和方绍伦先将方学群和丁佩瑜送到礼查饭店,再返回公寓。张定坤在回来的车上就忍不住动手动脚,两人坐在后排座,在衣衫掩盖下,他的手指摸索着插入软嫩的指缝间,反复的勾连。


    大少爷原本心情就不太好,一缩再缩,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他的表态全不管用,张三一双狼眸紧紧盯着他,眼睛要是能吃人,估计这会已经在他肚子里了。好在是魏家的车子,张三到底不敢过于放肆,只能打着眉眼官司。一进公寓电梯,一双胳膊钳着方绍伦肩膀,两片唇迫不及待的追寻而来。


    方绍伦本就蕴着怒火,又暗含惆怅,被这胡搅蛮缠弄得气血上涌,“噼啪”两巴掌就甩了过去,打在厚脸皮上清脆作响。


    张定坤不管在西南还是沪城都能算个人物,出入前呼后拥,“三爷”的招呼声不绝于耳。唯独在他家大少爷面前,不是挨耳刮子就是挨窝心脚。


    但是他对此有独到的理解:打是亲骂是爱,老婆不听话了,多半是欠收拾了。他躬身弯腰,一把捞起方绍伦两条腿,将人扛上肩头,他要换一种方式抽打他!


    大少爷异常羞恼,又踢又踹,但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这种闹腾仿若儿戏。他张口欲骂,就被唇舌堵住嘴,一顿剧烈凶猛的翻搅让他说不出话来。他抬腿踢过去,就被擒住两条腿,顺势扛上肩头。狗东西要拿出十分的力气,那简直是所向披靡,大少爷毫无招架之力,被整治得妥妥贴贴。末了,除了喘着粗气呻吟,抖着趾尖叫唤,别无他法……


    方绍伦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尽管情绪不高,肉|体却先一步臣服于本能……只是在神魂飘荡间,意识不免反复提醒:这个王八蛋狗东西长这么个驴玩意,我会爱你才怪哩!


    第54章  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澄……


    第二天,方学群去看望徐侯林。


    丁佩瑜是土生土长沪城人,哥嫂子侄都在沪城,妾室的娘家方学群不打算去拜访,但备了些礼品让她自行回去探望。于是张定坤和方绍伦陪着方学群往徐府来。


    昨晚便递了拜帖,徐府一早开了大门,徐敦惠领了家仆站在门口等候。


    方绍伦扶着方学群下车,脚下一软,差点闪了腰。张定坤忙从背后托了他一把,大少爷脸如火烧,洁白的牙齿咬着红唇,心里头将罪魁祸首千唾万骂,却不敢回头瞪他。


    张定坤在方学群背后打躬作揖,双手合十做了个求饶的手势。昨晚确实过头了些,都说小别胜新婚,他忍了又忍,也没法抑制思念与欲望的倾泻。


    看他家大少爷绯红着脸庞,衬衫的领口、袖口扣得严严实实,他像生了透视眼,隔着单薄的布料也能窥见那一身的红痕,毕竟每一个印记都出自他的唇下。嘴角不由自主就勾起来,脑海里闪过那些缠绵的场景。


    大少爷于床第之间的风情只有他能领略,胳膊展开是那样的颀长,便是被缚住也是极美妙的体验,天生一把瘦腰,腰部以下却是惊人的曲线,此刻隐在西装外套下丝毫不显,握在手中却嫩豆腐似的,又软又绵弹性十足……


    想象令身体起了些急需遮掩的变化,他轻咳一声,不动声色的将风衣扣上。


    三人从车上鱼贯而下,耳边却传来一道柔媚的嗓音,带着些哭腔,“贤哥、贤哥……你信我,那花笺真是老鸨抢去的,为此还把我打了一顿,又严令不准来找你……”


    抬目看去,却是徐敦惠跟人在门口拉扯,一个样貌清秀但满脸病容,身材极瘦削的男子,攀着他的胳膊,苦苦哀求,“贤哥,我绝不敢负你的……今儿都是好不容易逃出来,你千万别赶我回去,贤哥……”


    徐敦惠扯了两下,扯不开手,见众人都下了车,脸涨得通红,又急又慌,敷衍道,“鹤仙你先回去,我忙完这两日必去找你!”


    鹤仙仍揪着他衣袖,“贤哥,我不能再回去了,不然要被打死的……看在咱俩以往的情分上,你好歹收留我几日……”他捂着胸口一阵狂咳,手帕子掩着嘴。


    徐敦惠似想去搀扶他,一眼看见走下车子的方学群父子俩,仓促里将他一把推开,拔腿向这边走来,远远打躬作揖,“叔父安好,定坤贤弟安好,绍伦贤弟安好。”


    方学群早将两人的拉扯看在眼里,甚至言语都听到了一鳞半爪,将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成何体统!”冷哼一声,径直入了府门。


    张定坤和方绍伦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徐敦惠又羞又窘,待要追上来,又被那鹤仙攀扯住了脚步。


    方学群在管家的引领下往内堂走,一路浏览,越往内眉头皱得越紧,等入了内堂,也不等奉茶,直往徐侯林卧房而去。


    老哥俩见面,自然是一阵激动感概,管家搬来锦凳,方学群坐在病床前,望着病床上的徐侯林禁不住摇头叹息,虎泪盈眶。


    不怪方学群伤感,徐世伯如今的模样,连方绍伦看了也是心酸不已,整个人骨瘦如柴,一眼便知已病入膏肓。


    张定坤和方绍伦在一旁劝慰两句,方学群挥挥手,示意他俩先出去。


    两人退出卧房,在内堂坐定,小丫鬟奉上两盏茶水。方绍伦端起茶盏,却见杯沿犹有茶垢,随手搁下,忍不住叹了口气。张定坤正要开口,徐敦惠急急忙忙走了进来,朝两人拱拱手,要往卧房走,方绍伦叫住了他,“敦惠兄,等会再进去吧。”


    他擦擦脸上的细汗,犹犹豫豫的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来,沉默片刻,颇有些难为情的致歉,“让两位贤弟看笑话了。”


    方绍伦问道,“那个鹤仙公子,怎么还来纠缠你?上次的事还没了结吗?”


    徐敦惠摆手,“不不,上次多亏绍伦贤弟,孙老板没再来找麻烦。”他面庞涨得通红,低声道,“是鹤仙,写过两封信给我,后来又说得了病,到底……我去看望过一回……”


    他向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任谁听了这番说词都要觉得他又上了当。


    方绍伦便作此想,皱眉道,“他这么坑你,你还去看他?”


    “那事,他说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徐敦惠低声替他辩解,“都是孙老板的意思,他受制于人,也是没法子……”


    “你信他说的?”


    徐敦惠呐呐道,“信不信也没什么要紧,他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终归是不忍心……”


    方绍伦嘴唇张合几下,到底没有发表什么感想。


    管家出来请张定坤,他起身进去了,片刻后跟在方学群身后走了出来。


    徐敦惠即使羞惭,也不得不上前行礼问安,方学群理也不理,径直上了车。管家和徐敦惠追出来,方绍伦只得隔窗向他们挥了挥手。


    等车子发动,方学群才怒声道,“徐家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原先只觉得读圣贤书读傻了,虽迂憨了些,到底有一分可取之处。如今连这份斯文体面都没了,真是百无一用。”


    方绍伦不敢则声,张定坤在一旁硬着头皮劝慰,“您别生气,世兄兴许是移居沪城受到新思潮的影响,如今提倡自由恋爱……”


    “瞎胡闹!婚姻自古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方学群正是要替方绍伦挑选亲事的当口,哪里听得这样的言论,立马驳斥道,“更何况,男女无别乃乱家之源!他姓徐,我不好替别人管教儿子,要是我们方家的人,看我不打断他两条腿……”


    方绍伦忍不住伸手抚了一下膝盖,脸色煞白,多亏他向来白净,方学群转头睨他一眼,倒不曾看出什么异样,只叹息道,“徐家落到如此境地,皆是后人不争气的缘故。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元哥,你们兄弟可一定要吸取教训。”


    张定坤看着大少爷唯唯应是的样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但眼下方老爷正在气头上,不是辩驳的好时机,只能转移话题,“徐司令这样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方学群点点头,一脸肃容,片刻后又缓声道,“今日叫你进去,便是这个意思。定坤啊,侯林兄英雄一世,如今双桂是回不去了,虽在沪城,也要风光些才好。”


    时人将身后事看得颇重,方才徐侯林口齿不清的交待了半晌。方学群日常也不在沪城,这事只能交给张定坤。他三教九流都结交了不少,人面广。


    “您放心,届时一定安排妥当。”张定坤恭谨答道,“义父也听过徐公的名头,必然铺排个热闹场面。”


    方学群点头,“后日便是初八?”


    “是,还请您赏脸喝杯薄酒。”他语气恭敬,方学群满意点头。


    实际上,他此番来月城,也有这个因素。张三再能耐,也是西南方家栽培出来的,既然有这遭际遇,方家自然也要跟着沾光。


    其实带方绍玮一块来观礼最为合适,趁机认几条人脉。但次子婚事已经定下了,又接管了家业。如今急的是长子的婚事和前途……他思虑纷纷,不免疲累。方绍伦送他到饭店,又陪着用过晚饭,好生宽解了一番才回公寓来。


    张定坤洗漱过了,穿了长睡袍,在客厅等他,手上端了杯橙红的酒液。


    方绍伦径直往沙发上一躺,无声的叹气。


    坚硬有力的臂膀把他搂起来靠在怀里,又将酒杯递到唇边,“喝一点,等会睡得好一些。”


    “要我睡得好,你睡客房去。”


    “至于吗?昨儿可就一回……”


    “你还想几回?”方绍伦皱眉在他腰上拍了一记,“一回就够人受的了。”


    张定坤勾着头去亲他,方绍伦把他推开,“别来歪缠我,烦得很。”


    “老爷子有什么指示?”


    “明天让我请假跟他一块去关家做客。”他叹了口气,“他说魏家是首选,关家是其次。要都不中意,等你的认亲宴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看样子我爹这回不折腾出个眉目,是不会回月城的了。”


    张定坤亲了亲大少爷光洁的额头,轻嗅着他发间的清香,把人搂紧了,柔声道,“绍伦,一味推脱不是办法,让我跟老爷子去谈谈吧?”


    “谈什么?”方绍伦从他怀里抬起头,惊恐的睁大眼睛。


    “就说咱俩都不打算结婚。他老人家若是同意,我就当入个赘了,别说北边的进货渠道了,他要啥我给啥,这身皮肉姓了方都行。”他一本正经的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澄亮不让秋水,是他甘心沉溺的柔波。


    方绍伦愣住,不能说一点感动没有,但还是垂下头,嘟嚷道,“难不成我们还能一辈子这样?”


    “不然呢?”张定坤钳起他下巴,“等年纪大点,再去找个老婆生个孩子?不是吧方绍伦?你难道是这个想头?”


    方绍伦摇头,“我没想这么远,可跟我爹说这事绝对不行,他那性子你还不知道?!真有可能打断我腿!”


    “我背着你走,我去哪把你扛到哪。”张定坤俯身去亲吻那张柔软的红唇。


    “滚!”大少爷毫无兴致,只是垂头叹气,“我爹要是知道了……丢人丢大发了。”


    张定坤手指插入他的指间,紧握着他的掌心,“绍伦,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离开?”方绍伦扬眉愣了片刻才道,“去哪里?”


    “去最西边,”张定坤早有打算,“还记得我们之前讨论过邦交的问题吗?印缅的仰光,一点也不比沪城差,我去过,十分繁华热闹。伍爷早就想做玉石生意,在印缅结交了不少人脉。南掸邦、北掸邦我都打过交道,能攀上点交情。我跟老爷子去谈,若谈得拢,就跟伍爷合伙,将这条商路开辟出来,咱俩经营,既能壮大方家的声势,又不必在众人眼前……”


    他兴致勃勃,侃侃而谈,显然已经筹划多时。


    方绍伦垂头思索片刻,“不成的。”


    “为什么?”


    “我爹必然不会肯……”


    “不试试怎么知道?”


    方绍伦自觉承担不起这尝试的代价,“还不如……接受魏静怡的提议。”昨晚床头,他将魏七小姐假装谈恋爱的建议跟张定坤说了说。


    “不行!”张定坤断然拒绝,“装一时还能装一世?总不可能一直谈恋爱不结婚。万一她借此机会跟你假戏真做怎么办?”他一脸不豫,“还每个星期吃饭、跳舞,万一真……”


    他没法时时刻刻守着,大少爷又曾经想过交女朋友,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种提议。


    方绍伦烦恼的揉搓着头发,“你这是不信我?!”


    张定坤语结。叫我拿什么信你?连一句“我爱你”也不肯说。


    两人气呼呼的背对着背各自睡下。


    ———————————————————


    关家在沪城算是个大家族,几房人马并未因为长辈去世而分家,仍旧集结在老宅子里。翌日,方绍伦陪着方学群携礼赴约。


    小汽车径直开进关府大门,大概是怕方学群行走不便,老管家挥手示意司机开到主楼门厅,关四爷和关文珏迎了出来。关大少爷今日没有穿奇装异服,一身笔挺西装,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关家的餐桌比别家要阔大许多,足够二十余人列席而坐。这么大的桌子,采用的是日式转盘桌面,方绍伦在三岛家看到过。珍馐罗列,杯盘碗盏一应齐全。


    与之对应的是满桌的莺莺燕燕,关家本就男嗣稀少,仅有几位要么留学海外要么别军任职,列席的只有关文珏和一个五六岁小男孩。


    关四爷大概是听了方学群那番说词,对跟方家结亲颇为意动,不止让适龄女儿列席,又在饭桌上一一介绍。


    方绍伦于是傻站了好一会,因为不时有妙龄女士站起来向他点头致意。一顿饭吃得胆战心惊,饭后关四爷和方老爷喝茶叙话,关文珏自告奋勇带着方绍伦到关家大院转悠。


    关府坐落在通埔河边,占地颇广,院子中间圈起一个湖,风景优美。


    人前,关文珏热情礼遇。人后,却缄默不言。方绍伦晓得他对张三的心思,如果不是坐在那里实在难熬,他也不太想跟着来散步。


    两人闲散着,路过一处院落,院墙内传来一阵喝骂声,方绍伦听到苏娅萍的声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他原本担心她受到了欺负,却听她声音尖锐,“你打她做什么?关五,我就这么一个陪嫁丫头,让你打死了看谁伺候你抽大烟!”


    关五的声音含糊不清,隐约叫嚣着,“主仆一窑货色……”


    关文珏拉着他胳膊走开,笑道,“听人壁角可是不好。”见方绍伦面现担忧之色,作恍然大悟状,“哦,听说绍伦与我五婶有旧?”


    “之前同学。”


    “五婶好像是……女校毕业?”


    方绍伦忍气吞声,“不同校但同级,也算认识。”


    关文珏粲然一笑,“放心,我五婶吃不了亏。”他勾唇道,“我跟绍伦不同,从不在女儿家身上留心。天生没有这份怜香惜玉的柔肠。”


    方绍伦无言以对,关文珏却不肯就此揭过。他显然清楚方家此行的目的,打趣道,“看样子,说不定我和绍伦兄还有结成姻亲的缘分?”


    “文珏兄莫要取笑了,恐怕我高攀不上。”


    “这‘高攀不上’才是笑话,咱们两家门当户对,绍伦又一表人才,我看席间姊妹都很看得上你,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啰……”关文珏嘴角勾起狡黠笑意,言语间暗含指责之意。


    “抱歉关兄,”方绍伦略感尴尬,只能苦笑道,“我无意欺骗令姊妹感情……”


    “我那些姊妹倒无妨,哪个月没有两堂相亲的酒筵?”关文珏背着手,领着他往湖边走,“对另一位,恐怕就不太公平。他为你守身如玉,你却在这里相看美人。”


    原来他是为张定坤鸣不平。方绍伦忍不住问道,“守身如玉?何以见得?”


    这句诘问,要换了常人大概会哑口无言。但关大少爷就不是一般人,他哼哼两声,“我自然是帮你试探过了。”


    在月城鲜花簇拥的山道间,他十分主动的邀请张定坤来一场野外作战,却被拒绝得很彻底。


    这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的确让人春情勃发。只可惜人不对。把衣服穿上吧,文珏。张定坤如是说。


    他淡漠的表情、懒散的语调,让关文珏——更喜欢啦!唾手可得有什么意思?他就喜欢挑战高难度!


    二人之间一阵静默,缓步徐行,走到湖边。堤岸旁竖着一个画架,摆着矮凳,旁边画笔颜料罗列,立着个小小水桶。


    方绍伦轻咳一声,打破尴尬,“想必是文珏兄的大作?”


    “特意摆在这请你欣赏的。”关文珏两手插在裤兜里,唇角勾起一抹自得的笑意。


    方绍伦于是俯身细看,首页画的是湖边景色,杨柳低垂、水波荡漾,一行鹂鸟排于青天之上,画境虽不算新奇,但笔触清丽,栩栩如生。


    他赞了一句,关文珏施施然将第一页揭过。


    方绍伦的目光聚焦,一张风景人物跃然眼前。他一眼看出是月城的银水河,然而抓住他目光的是矗立在河边的那抹身影,高大挺拔,穿着薄绸长衫,即使一个侧影也能看出睥睨的架势。


    整张画面,人物只占一角,但谁也不会否认这个人物才是这张画的主角,因为用笔极细腻,茂密的黑发都根根分明。


    方绍伦怔怔的看了半晌,才将目光移到关文珏脸上,关文珏微微一笑,“绍伦兄,不如继续往下看?”


    他翻开另一页,鲜花烂漫的园子里,张定坤在一树山茶花旁俯身轻嗅;人头攒动的舞厅里,他披着斗篷站在舞池边,似在欣赏歌舞;一张近景特写,张定坤戴着礼帽,一只手半笼着点烟,烟雾氤氲背后是男人刀削般俊朗的半张脸……


    最后一张带来最大的视觉冲击:东瀛式的温泉池子里,男人一|丝|不|挂,赤裸的背脊宽阔无比,肌肉遒劲结实,线条山峦般起伏,却优美流畅。


    这是在福泉山的温泉山庄……方绍伦赶紧合上画册,抬头对上关文珏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叹息道,“绍伦,我很久没有谈过恋爱了,对三哥……是真喜欢!如果你有结婚的打算,倒不如成全我?


    第55章  他家三爷如此迷恋大少爷……


    这一晚的法式铜床上似乎遍布荆棘,方绍伦左右翻滚着,怎么也睡不着。隔壁寂然无声,一直不曾有人回来。


    从关家出来,方绍伦先送他爹回饭店。方学群问他对关家几位小姐印象如何?他一张脸都没记住,如何答得上来?


    方学群颇为不悦,皱眉道,“我看个个都不错,关家现在势头也盛,关四虽说官运平平,关九倒是个会钻营的。”他沉吟片刻,“但要说相配,还是魏家的七丫头最合适……”


    “爹,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洗漱。”方绍伦听得头晕,拔腿想走人。他爹还追着训斥了几句,“年纪轻轻累什么,比我这老头子还不中用些……”


    方绍伦回到公寓,洗过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在乌沉沉的夜色和静寂间,关文珏那张得意的笑脸浮现出来,“不瞒绍伦,我很早就知道我是不喜欢女孩子的,我爹也觉得丢脸,早早送我去留洋。关家不用指着我传宗接代,我九叔家有几个听话的。如果我和三哥在一起,我是不怕任何人知道的。”


    “我是学美术的,三哥这身段长相,真是哪哪都长在我审美点上。绍伦,我知道三哥爱你,你呢?你爱三哥吗?”


    “你不爱,不然你怎么会回避我的眼神?真正爱一个不怕任何人知道,甚至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只是享受三哥对你的好,三哥这样的人捧着你、宠着你,让你觉得很得意吧?”


    “绍伦,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三哥说过你们小时候的事情,纵然你救过他性命,但也不能因此堂而皇之的享受他对你的爱情,恩情可以还,爱情却不可以交换。”


    “你早点跟他说清楚就是成全我了。三哥拿得起放得下,只要你明确表明不爱他,他不可能纠缠你,我自然有本事让他发现我的好。”


    关文珏修长的手指意有所指的在那张人体画赤裸的脊背上抚过,露出一抹狡黠且自信的笑意。


    方绍伦烦恼的在被褥间蹬腿,爱情,总觉得是个遥远又复杂的玩意。他对此毫无概念,但如果要他眼睁睁看着张三跟别人好……光想一想都有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艺术家”说他试探过,那必然是有肢体接触了?张三也没在他面前透露过半点,难道是被占了便宜?方绍伦手指攥得紧紧,很有一种将某人打死的冲动。


    但如果要他在方学群面前承认跟张三的关系……把我打死算了!他颓然的松开手。


    天亮才蒙蒙睡去,一觉醒来日上中天。


    他穿着上次在百货公司买的睡衣,打着哈欠,路过隔壁房间,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房门敞开着,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狗东西竟然一晚上没回来?


    他疾步走下楼梯,门厅伸出两个脑袋,却是赵文和赵武。


    双胞胎心意相通,对视一眼,都不由得感叹,他家三爷如此迷恋大少爷不是没缘由的。修长的身段包裹在绸缎睡衣裤中,踢踏着露出鞋面的一痕雪白分外扎眼。哪怕是这未曾梳洗、黑发凌乱的模样,也有一种他们说不上来的风情。


    “你俩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到的,您上楼了就没去请安了。”


    “你们三爷呢?”他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


    “韩先生母亲去世了,三爷在那帮衬,我们这会也过去。”赵武答得老老实实。


    赵文推了他一肘子,描补了一句,“三爷也是没办法,韩先生是老朋友了。估摸着一晚上没睡,我俩去换他回来歇一歇。”两兄弟手上捧着礼盒和一些白事用品出去了。


    怪道这么忙呢!原来是给人家当孝子去了,他差点都忘了,除了关文珏,还有个文字辈的人物哩!


    厨子排布着早点,方绍伦随手打开报纸,摊开来的报纸上,正好刊登着韩文君署名的一篇报道。他扔下报纸,上楼换了制服,早饭也没吃,去了沪政厅。


    一夜未曾安睡,两只眼睛明显的沤着一圈阴影。走进大楼,迎面碰上罗铁,他迎上来笑道,“队长来了?有个姑娘等您半天了。您眼睛怎么了?”


    “不碍事,什么姑娘?”方绍伦疑惑的走进办公室,坐在沙发一角的聘婷身影站起来,细声细气的喊道,“方大哥。”却是沈芳籍。


    “你来了?”方绍伦看她一身素净装扮,不施脂粉,清新淡雅如春日里的栀子花,是十七八岁女孩子本来的样子,不由得露出笑意。


    罗铁在一旁窥探着他的神色,很殷勤的又上了一遍茶水,退出去时还体贴的带上了门。


    这些家伙!他摇头笑笑,不过他要跟沈芳籍说的话,确实也不宜被别人听到。


    “方大哥,您上次说让我来找您,是不是有什么吩咐?”沈芳籍白净面庞被手上的茶水熏得微红,螓首低垂。


    “芳籍,我就直说了。”方绍伦搓了搓手掌,“不知你家下现在什么情况?除了大宝小宝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沈芳籍摇头,在方绍伦鼓励的目光中,期期艾艾的诉说着家里的境况。


    她家世居沪城,不过人丁单薄,仅有她家这一支。原本也有几亩薄田,小康之家,她父亲读过几年西校,曾任小学□□。


    但民国八年华南大旱,她母亲重病去世,父亲续娶了继母,延续香火。民国十三年又遇水灾,田产消耗殆尽。之后她父亲染上肺痨,寻医问药,家境每况愈下。


    一个家庭的兴衰荣辱、悲欢离合,不过寥寥数语间。


    方绍伦听她只是淡淡描述,并不过分含悲诉苦,愈发坚定了资助的决心。“芳籍,舞厅你不要再去了。”他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沈芳籍,里头装着他上个月的薪水。


    她接过一看,见是一叠纸钞,忙退还给他,“方大哥,我不能拿你这么多钱……”


    方绍伦看着那双纯澈的眼睛,诚恳道,“我并不靠这份薪水生活,但于你的家庭而言,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他叹息道,“我近来有一位朋友去世,花样年华,与世永诀,因此产生了一点行善的念头。你不必把我想得多么无私高尚,不过是想替自己积德罢了。以后每个月十五号,你来拿一趟信封,如果我不在,你直接去财务室领取,我会跟财务说一声。这些应该够你一家生活,支撑你两个弟弟的学业。等大宝小宝自立了,或者我不在这里任职了,再另作安排。”


    沈芳籍原本以为单这一笔馈赠,但听方绍伦这意思,每个月都让她来领他的薪水?她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方绍伦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他自认为妥帖无比。张定坤不准他大笔资助,何况直接给一大笔钱,沈芳籍毕竟只有十七八岁,后头又有个继母,会怎么花用只怕她做不了主。


    但城防队长一职的薪资,按如今物价,足够养活一家老小。如此沈芳籍不必再去陪舞,继母为了这笔收入,也必不敢再苛待她。


    他自认为这个法子实在周到,完全料不到,姑娘攥着信封,步下沪政厅的大理石阶梯,产生了多少绮思遐想。


    她脚步颤颤,踩在云端似的,有飘忽之感。她生恐摔倒出丑,忙闪身靠在台阶之下,脊背挨着冰冷的砖墙,胸口却蕴着一团火热。


    方大哥对她这样好,还让她领他的薪水……他那样阔绰,完全可以给上一张支票,却让她来领他的薪水!隔壁院子里,不管是茶馆做事还是裁缝铺当学徒,他们的薪水都是……家眷去领的。


    她面庞泛起惊喜的红晕,将牛皮纸信封按在胸口,上头似乎犹有余温,残留着他指间清淡的香气。


    原以为老天对她是极不公平的,她明明学业不输任何人,却不得不辍学撑起贫困的家计,万万没有想到,会获得这样一份救赎……她的方大哥,英俊潇洒,家世富贵,却待她这样温柔,一而再再而三的拯救她于水火……


    她瘦削的身躯隐在暗处,怔怔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你疯了,怎么还找这来了?赶紧回去!”是方大哥的声音?


    她刚要站出来,又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心虚什么?我给你送个早餐怎么了?非把我推这来,这要让别人看见才是有鬼呢。”


    张定坤忙活了一晚上,回到公寓,听厨子说大少爷早饭都没吃,惟恐他饿着,又怕他还在生气,忙打包了几样粥点送到沪政厅来,刚踏上台阶,碰到方绍伦走下来,看见他跟见了鬼似的,三两下就把他推到这个暗角来了。


    大少爷也知道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但他爹还在沪城的饭店住着呢,小心谨慎些总不为过。“哪里就饿死我了,用得着你巴巴送过来?”张三估计一晚上没睡,还惦记着给他送早餐,大少爷心里舒坦,但嘴硬是惯例了,随手接过饭盒。


    “没良心的,爷答应过要喂饱你!”张定坤将床上的荤话拿出来调侃了一句,看他脑门上因为急恼沁出一层细汗,扯过西装上衣口袋里的手绢帮他擦了擦,“我回去了,你赶紧上去吃点东西,饿着可不行……”


    “行了,赶紧走吧,别唠叨了。”


    张定坤回头低语,“亲个嘴?”


    “你要死!”方绍伦生怕他歪缠,“晚上回去再说。”


    两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步履匆匆的远去,只留下靠在台阶另一边的瘦削身影,受痛似的弯着腰,半晌都没有直起身来……雪白的面孔下,两行珠泪掉落在手中的牛皮纸信封上。


    ———————————————


    四月初八,黄道吉日。张定坤认伍爷为义父,在漕帮的议事堂办认亲仪式。


    方学群提点着方绍伦,“所谓借势,他张三借得,我们方家也借得。谁不知道他出自西南方家?他搭上漕帮这条船,就等于我们方家搭上这条船。事既不可转圜,就要锦上添花,给他做脸就是给方家体面。”


    他携丁佩瑜华服加身,重礼相随,出席了这个认亲仪式,又叮嘱方绍伦,“打扮隆重些,说话客气些,举止收敛些。以这位伍帮主的斤两,倘若看重张三,场面必定小不了。”


    事实上,场面何止不小,排场堪称阔气。


    不止漕帮上下从大当家到二十四个香口堂主一一列席,方绍伦赫然发现魏司令、关四爷、关九爷都在座,一个转身,前几日才褒奖过他两句的谢厅长正与他爹邻座攀谈。


    唐四爷看见他,尤为高兴,很是亲热的走上来挽着他胳膊,将他拉到一边,“贤弟是才从月城回来?我说怎么找你两次都没找着人,明晚我在群玉坊设个席面,一定来?”


    方绍伦实在不想去长三堂子喝花酒,好在他有现成的借口,朝方学群那头扬了扬下巴,“老爷子在呢,改天我摆酒请四哥。”


    唐四爷点头不迭,“那我就等你信了,如今三哥成了我们伍爷的义子,咱们可是正儿八经一家人了……”魏世茂没留心张定坤和方绍伦在温泉山庄的动静,唐四可是看在眼里。


    他的目光在方绍伦英俊的面庞和轩昂的身段上一闪而过,不由得暗自嗟叹艳羡。如今好南风的也多,但要吃到方大少爷这样的,张三爷家祖坟埋的位置大概极好。又能被伍爷收作义子,大概不止位置好,还冒青烟哩。


    方绍伦深怕他再说出好的来,忙敷衍两句,急急忙忙走回他爹身后去落座。


    按下葫芦起了瓢,谢厅长正跟他爹聊得热乎,看见他走过来,很是称赞了两句,“小伙子,干劲足,城防这块抓得不错,前途无量的,这么好的人才听说还没结亲?”方绍伦冷汗都要流下来。


    好在吉时已到,鞭炮锣鼓齐鸣,一时喧嚣不断,倒盖住了众人说话的声音。


    在一干人等的簇拥里,今日的主角登场。


    首先现身的是伍爷,漕帮的大当家,沪城的传奇人物。


    他与方学群年纪不相上下,但身材略微瘦削些,个子并不算特别高大,穿一袭长衫马褂。


    方绍伦看见他的第一眼,实在无法将他与传说中的伍爷联系起来。他面庞清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像一位饱学之士,倘若说这是某个大学的教授,想必能得到更多认同。


    但他一现身,原本嘈杂的议事堂便是一阵寂静。


    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恭贺之声,伍爷朝四座拱着手,“劳动诸位了。”


    厅堂正中一张四方桌,其上摆着几个牌位并关公像。两侧各设一张太师椅,伍爷一撩长衫,在左边的椅子上坐下,右侧的椅子按理是义母的位置。不过方绍伦听张定坤说过,这位伍爷并未娶妻,看样子得空着。


    方绍伦这才注意到一对年轻男女站在他身后。男的二十四五岁年纪,身量瘦削,不甚高大,眉目之间隐有菜色,宿醉未醒似的。女的十八九岁,娇俏可人,穿着粉紫色时髦洋装,眨巴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仆从在伍爷脚边摆下一个蒲团,又铺上红毡。管家招呼那对男女,“平康少爷,诗晴小姐,请移步。”大概是等会张三要跪蒲团上向伍爷磕头,义弟义妹得靠边站。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过后,硝烟弥漫的尽头,高大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方绍伦总说张定坤是花孔雀,今日算是名副其实了。他穿一件对襟的深红色长衫,除夕时他也穿了红色长衫,但这件的样式与材质都不同。因是暮春,衣装的面料薄了许多,不如冬季的衣服显庄重,这一件是深红底色上隐泛着暗金的光芒,左右开裾,衣袂翻飞间极显富贵。


    稍稍羸弱一点,就要被这衣服压住。


    但张定坤身段颇高,气势又足,便觉得他与这件衣服真是相得益彰。此番连方绍伦都不得不佩服天才时装设计师霓裳姑娘了,将他八分的人才生生拉长到了十分。


    在场众人纷纷夸赞他姿容出众,坐得近些的朝伍爷笑道,“如此人才,难怪能得伍爷抬爱。”


    张定坤在众人的注目里,极为自然的一一打着招呼,说着场面上的客气话,路过方学群时躬身施礼,“老爷子。”又看了一眼方绍伦,“大少爷。”


    当着众人的面,方绍伦半点也不敢露出异样,很恭敬的喊了声“三哥”,张定坤挑了挑眉,又弯了弯唇角。


    他行至伍爷跟前,目露欣喜与伍爷对视了一眼,一撩长衫,跪在了蒲团之上。


    一旁的管家早已端着茶盘等候,张定坤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端过茶盏,抬手奉上,朗声道,“义父,请喝茶。”


    伍爷唤了声“好孩子”,接过茶盏,轻抿一口,放在一旁方桌上。又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个锦囊搁到托盘上,这是义父给义子的定礼,一般分量都不轻,又是伍爷出手,不免有好事者伸长脑袋去看。


    一旁的管家在张定坤伸手之前,举起那只锦囊,解开抽绳,擎出一枚锁状物什。别人尚不清楚,在场的二十四个香口堂主却是纷纷吸了口气,接着便议论纷纷。


    伍爷亲口为众人解惑,“这是我们漕帮的印信,可在我们漕帮名下的钱庄任意支取钱物及人手。”


    这下不止漕帮帮众,在场众人,包括方绍伦都是一惊。任意支取钱物及人手,这份礼不可谓不重了。尤其伍爷年事渐高,子嗣不丰,难道是想将家业传给这个外姓商贾?


    一时间众人目光不免掠过伍爷旁侧那对男女,诗晴小姐犹置可,平康少爷面色青红紫白,却也不曾作声。


    伍爷扶起张定坤,轻咳一声,场面重又安静下来,他徐声道,“诸位亲朋,今日有幸得此佳儿,愿以父之名,担父之责。吾儿生于富贵,但遇危厄,艰难困苦中成长,幸遇善人帮扶,”他向方学群及方绍伦颌首,“经此磨砺,必能成大器。”


    他把着张定坤的胳膊,满含热望,“我视定坤向来如己出,今有父子之名,更当教汝以德助汝以力,望能修身齐家于社会有益。”


    他个头不算高大,声音也并不如何洪亮,但这一番剖白,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能令伍爷这种跺跺脚沪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说出这番话来,众人心里不免都重新给张定坤核定了分量。


    方绍伦心底泛起一股喜悦,张三是他捡回来的,极少说起家事,就算之前那次坦白身世,也只是数语带过,想必对于家人是有一份隐痛的,如今能得个义父,也算圆满了。


    张定坤果然不同于平日的嬉笑,表情郑重道,“承蒙义父不弃,虽非血缘,尤比亲生,必谨遵庭训,修身立德,不敢有违。愿义父福寿绵长,容我敬事孝道。”


    众人齐声鼓掌,起身道贺,算是礼成。管家高声招呼,“西府备了筵席,请大伙赏光薄酌几杯。”


    第56章  他得意的勾起唇角,他将……


    提到筵席,方绍伦没来由的紧张,总觉得人多的地方越难藏匿所思所想。


    管家引着方学群入了主桌,与伍爷、谢厅长、魏司令、关家两兄弟同席。方绍伦想溜到旁边桌坐下,却被那道温和嗓音唤住,“这便是方家大少爷?”伍爷指了指张定坤身旁的位置,“来,绍伦,坐这边来。”


    方绍伦头皮发麻,却不得不依言挨着张定坤坐下,一颗心七上八下,尤其伍爷还一脸淡笑凝望着他。


    他记得张定坤说过,伍爷有意许嫁女儿,他推脱之际,向伍爷供述过两人的关系。他只能暗自祈祷,“可千万千万不要说出什么令场面难堪的话来啊!”


    然而事与愿违,伍爷细细打量着他,很是认可的点点头,“闻名不如见面,绍伦丰神俊朗,堪与我儿为契。”


    方绍伦犹如五雷轰顶,只觉得气血涌上头窍,魂飞魄散之际,反倒不是红脸,而是面色发白,他第一反应便是去看方学群脸色。


    果然,方学群一脸诧异的看过来。


    他嗫嚅着,却听身旁温和嗓音笑道,“其实没有正经结契,不过大少爷把我捡回去,名为主仆,情比兄弟。”张定坤举起一旁酒杯,“方家救我性命,着意栽培,恩同再造,我想第一杯酒敬方叔,义父大人能允准吗?”


    方绍伦三魂七魄归位,再看方学群,果然收了异色,摆手笑道,“不过缘分使然,何足挂齿。今日是认亲仪式,自然该先敬你义父。”


    伍爷眨眼之间明白了其中原由,颌首笑道,“做人不能忘本,我儿说得极是。”一旁谢厅长、魏司令也随声附和。


    张定坤便转向方绍伦,“方叔身体不适,不便饮酒,这杯就绍伦代劳了吧?”


    这狗东西简直不怕是非闹得大,尽出幺蛾子!


    方绍伦暗自腹诽,却不敢则声,看一眼方学群,见他淡笑着点头,只能举起手中酒杯,在众人的目光中与张定坤碰杯共饮。


    这杯酒拉开了热闹的序幕。那些香口堂主本就是三教九流的人物,平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碰上这样的席面、场合岂有不闹腾的?初时还端着些,几杯酒下肚,原形毕露,又笑又唱的,又纷纷端着酒杯到主桌来敬酒。


    张定坤在这样的场合游刃有余,在主桌恭敬有礼,到旁桌又与他们称兄道弟、打成一片。不光喝着自己的份额,还帮他义父和方学群挡酒。


    方绍伦不免也喝了几杯,吐着酒气,双手垂在桌子底下,不防斜刺里一只手掌伸过来攥住了他的右掌!他不由得抖了抖,转头看了一眼张定坤,只瞄到一张一本正经的侧脸。


    这厮竟然如此大胆!他不敢挣开,亦不敢弄出半点动静,那手便跟得了意似的,顺着他的指缝穿插而入。


    如此还嫌不够,又在喧嚣里倾身到他耳旁,“绍伦。”


    “咳。”方绍伦轻咳一声,恨不得给他两巴掌。


    张定坤却是一字一字在他耳边轻诉,“我想要你。”声音低沉,毫无醉意,却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大少爷耳朵尖都红起来,那腔想要扇人的怒火却逐渐熄灭了,心底有什么慢慢地融化开来,两条裹在西装裤中的长腿不自觉的交替摩擦了两下。


    没有人比张定坤更了解他家大少爷,尽管侧坐的身影俊雅如常,皮囊底下藏匿的欲|火却在他三言两语的撩拨下缓缓流动起来。他得意的勾起唇角,他将大少爷伺候得极好,还要更好,让大少爷永远离不开他。


    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伸手揉搓的冲动,好在一拨拨敬酒的人群分散了他的心神。


    方绍伦惟恐张定坤喝醉了举止异样,好在方学群身体欠佳不便过量饮酒,筵席过半,起身告辞,虽然有司机,方绍伦还是跟着一块,将他和丁佩瑜送回了饭店。


    方学群一路感叹张三能得沪城的地头蛇青睐,还肯为他如此做脸,叹息道,“我早看出此子非池中之物,只可惜不姓方。”


    “他一辈子在咱们家,姓不姓方也没什么差别了。”方绍伦心里微微一动,嘟囔道。


    “哼,他可比你们两兄弟精明,人为什么拖到今天都不结亲?”方学群喘着气,“自然……是要攀……高枝……”前年那场枪伤伤到肺,只要喝点酒就有些气不顺,丁佩瑜体贴的帮他抚着胸口。


    “那,如果他一直不结亲……”方绍伦薄饮了几杯,酒壮怂人胆,很有些和盘托出的冲动。


    “那你就更要提防了!那他所图必定不小,如今可是乱世,别看他面上对你恭敬,私底下打什么主意谁知道呢!”方学群对张定坤的忌惮显然极深,“人虽是我带出来的,翅膀硬了,就有些架不住了……”


    “可是……”方绍伦“可是”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口,但时机稍纵即逝,总觉得今日这氛围是个宜坦白的好日子。他在酒店房间转悠了半天,踌躇着不肯走。


    丁佩瑜上了两盏参茶,又体贴的带上套间书房的门,留父子俩说私房话。


    “元哥,这次棉纱厂进机器,你还是陪同一块去吧。”方学群沉吟着,“张三带着绍玮,我委实不放心。张三太精了些,绍玮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何况东瀛那边的关系,你亲自去,想必照顾更周全。”


    方绍伦伸出试探的触角,“张三其实还好……”一看他爹略显诧异的目光立马又收了回去,“去也行,可城防这块……”


    方学群摆摆手,“无妨,我今日跟谢厅长说了一声,回头请托你魏伯伯,让世勋世茂照看着些,也就是了。”


    方绍伦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方学群又道,“你在东瀛与药企可有联系?”


    方绍伦略作思索,“三岛家名下便有两家制药公司,规模很不小,不过我没去看过。”他奇道,“爹,你问这个做什么?”


    “让周家那个医女也跟着一块去,东瀛的制药向来是强项,你有现成的交情在,看方不方便让她去学习考察一番。”方学群的考虑一向全面周到。


    “行……”方绍伦答应着,偷瞄了一眼方学群的脸色,“爹,我想跟你说件事……”


    “有事就说,大丈夫婆婆妈妈干什么!”方学群皱着眉,轻拍着胸口。


    “我,我暂时不想结亲……”


    “什么?!”方学群一拍桌子,“你都这个年纪了!二十四了!还不结亲……”他眼眸中泛起惊疑,又压低了声音,“难不成……有什么毛病?”


    “没、没有!”方绍伦脸涨得通红,还是强调了一句,“绝对没有!”


    “那为什么不结?!”方学群眉头皱成“川”字,“我为什么来沪城?今天谢厅长还打听你生肖属相来着,元哥,我早跟你说过了,咱们方家要靠你们两兄弟守望相助……”


    眼看他爹又要开启长篇大论,大少爷一咬牙,“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方学群疑惑道,“是哪家闺秀?”


    “不是……闺秀……”方绍伦吞吞吐吐,“是糙……”“汉子”两个字还没吐出来,他爹突然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丁佩瑜在外间听到动静,忙拿着止咳平喘的药膏走进来,兑了温水送服。


    “爹,你怎么了?”方绍伦满脸担忧。


    方学群抿了一口药水,喘了口气,这几天四处奔忙,确实有些累到了,他摇摇头,“不碍事。你刚刚说什么?不是名门闺秀,是寒门碧玉?哪家的姑娘?”


    方绍伦哪里还敢张口,“您别管这个了,明日到圣约翰做个体检吧。”


    “用不着。”方学群不以为意。方绍伦直接打电话给约翰逊,约了明日的检查。见他咳声又起,便在礼查饭店多开了一间房,当晚陪侍着,第二天请了假,亲自陪同去医院检查。


    酒筵闹腾到半夜,张定坤回来公寓没见着大少爷,耐着性子等到天亮,一早往饭店赶,正好遇到方绍伦搀扶着方学群下楼梯,丁佩瑜挽着小手包跟在后头。


    方学群稍感讶异,“咳……这么早?有事?”


    张定坤见机快,忙道,“我看绍伦没回公寓,怕您这边有什么事。您这是……身体不舒服?”


    “老毛病了,绍伦不放心,非得让我去医院检查,实在是多事。”方学群嘴里念叨着,面上流露一丝欣然。


    张定坤忙给他拉开车门,“大少爷是孝顺您,您难得来趟沪城,如今外国西医也很有些手段,您跟中医比对比对。”


    他亲自开车送他们上医院。


    丁佩瑜的娘家哥嫂听到风声,也来献殷勤,一堆人挤在医院,倒惹得方学群不高兴了,“倒像我得了什么重病似的。”


    张定坤只好嘱咐约翰逊几句,又跟方绍伦对了个眼色,留下赵武听使唤,先撤退了。丁佩瑜的娘家人留下几句场面话,也悻悻走了。


    但是忙活半天,检查出来的结果却不容乐观,约翰逊满脸严肃,他汉语流利,但有些专业名词用英语表述着,方学群没听太懂。“说什么?”


    方绍伦只能拣轻了说,“说您肺部有阴影,要戒烟戒酒,尤其烟是绝不能再抽了。血液有些黏稠,以后荤腥也要少沾,晚餐要尽量清淡。含糖的食物也不能吃。”


    方学群叹气,“那你说这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实际上约翰逊措辞要严厉许多,“病人血压偏高,血糖偏高,身体偏肥胖,心房有颤动迹象,极易中风,一定要调整饮食结构,注意休息保养。”然后大笔一挥,哗哗开出一堆西药来。


    丁佩瑜在一旁听得清楚,拿帕子掩着脸,方绍伦趁方学群检查的空挡,宽慰道,“都是些富贵病,只要注意得好,不是大问题。往后还要麻烦姨娘多费心了。”


    “应该的。”丁佩瑜垂头应是。


    两人对立而站,多少有些尴尬,方绍伦只能又问道,“绍琮最近听话吧?”


    说到儿子,丁佩瑜嘴角多了笑意,“挺好的,都能翻身自己坐起来了,奶妈子照顾得很好。”


    “那就好。”说完这句,两人又陷入沉默里。


    彻底检查完,已到落日时分。折腾了这一通,方学群深感疲惫,有意回月城修养。司机一直在楼下等着,径直开回了魏公馆。


    魏司令要为方学群饯行,照旧请了关四爷作陪,这一次连关九爷也列席了,大概是因为张定坤也在座的缘故。


    伍爷一场认亲仪式,自然给张定坤及方家在沪城的社交场合增加了不少分量。


    方绍伦看席间关九爷与张定坤相谈甚欢,一口一个“定坤贤侄”,又论述起海关总署与漕帮的交情,不由心生感慨,名利场果然是张网。


    第二天,张定坤跟方绍伦一起送方学群与丁佩瑜上火车,他不跟着回月城,在沪城等方绍玮和周灵波到来,再一块去东瀛。


    方学群喊过方绍伦单独叮嘱了两句,“元哥,你记住了,若是寒门小户,再中意,也只能抬作妾室……”


    “爹,才处着呢,先处处看。”方绍伦忙转移话题,“您身体要紧,回家可千万遵医嘱……”


    火车徐徐开动,方学群从贵宾室的窗口伸出一只手来向方绍伦挥了挥,又探头看了一眼,花白的头发被风扬起,方绍伦忍不住追着火车跑了一小段路,哽声喊道,“您千万注意身体。”


    等火车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张定坤走过去揽着他的肩膀,“沪城离月城又不远,想回去随时就回去了……”


    方绍伦拂开他的胳膊,白了他一眼,站台上进进出出都是人,他总这样不管不顾。都是他的轻狂惹出来的麻烦,方绍伦这几日着实提心吊胆,他爹一走,固然舍不得,却也松了口气。


    回到汽车上,他径直吩咐赵武,“送我去沪政厅。”


    “干嘛?这么急着去上班?”张定坤笑道,“方队长是不是太尽职了一点?”


    方绍伦没好气的乜了他一眼,不说话。


    “你要去上班,好歹回去换个衣服。”张定坤扯着他的西装袖子。


    这倒是真的,这两天在饭店在医院,都穿的西装,得回去换制服。方绍伦抿了抿唇。


    他匆匆上楼,张定坤踢踢踏踏的跟在他后头,他转身要关门,一只胳膊插进门缝之间。


    “想讨打?”方绍伦嘴里说着狠话,却松开了门把手。


    张定坤搂住他肩膀,“想讨个赏,”他在他耳畔吹着热气,缠绵的低语,“我想你了。”


    方绍伦挥开他手,脱了西装外套,露出里头的白衬衫,束在皮带里,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他随手扯下皮带,在床铺上挥了挥,“我且问你!”关文珏说的那事还埋在他心里呢,这几天事多,还一直没算账。


    张定坤眼眸泛起意味的亮光,哟,这是要玩点情趣?他一把扯了身上的衬衫,露出结实的肩背,一只脚单膝跪下。


    方绍伦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嘛?”


    “大少爷不是要问话?请问。”


    “你跟那个关大少爷……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亲嘴没?”


    “没有。”


    “碰了没?”


    “没有。”


    “那……他怎么试探你了?”


    “就是青山绿水间,人迹罕至地,问我要不要试试野外的乐趣。”张定坤勾了勾唇,“嗯,还脱了上衣,让我欣赏了一下身材。”


    方绍伦愣住?关文珏这么虎?


    张定坤看着那根皮带舔了舔唇,你倒也挥上来试试呀,你不试我可要试了!他伸手攥着那根皮带,站起身,顺势就拿它扣住了大少爷的双腕。


    “干什么!我得去厅里……”方绍伦肉眼可见的慌乱。


    张定坤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他皮带扣袢,“这么急着去巡视领地?你就不打算巡视巡视别的领地?”他故意勾着舌尖舔着唇廓,“城防这么松懈,万一让别人攻城掠地了怎么办?”


    方绍伦冷哼一声,声调却不自觉软下来,“这么轻易就能失守,想必是无主的孤城,人人都能入的……”


    张定坤手上微一使劲,把他拉到怀里,紧紧搂住,“孤城送到你手上……让我入上一入……”


    方绍伦这几天都住在饭店,两人都旷了不少日子了,稍微一撩拨,欲|火轰然而起,一个缠绵的湿吻来得深情又色气,纠缠之间,衣裳满地……


    张定坤还记着两人吵架的缘由,十分会找时机,行至一半,徘徊不入,方绍伦咬牙,“张三,你他妈是要怎样?”


    “我要你说爱我。”张定坤用鼻尖点着他鼻尖,薄唇之间隔着一线,舌尖微舔,“绍伦,说你也爱我。”


    方绍伦不答,他委实说不出口,然而被吊在这半空中的滋味也着实难受。


    “矫情!”他低骂一声,山不就我,我来就山,他一个翻身把张定坤压到身下……


    春色撩人,情欲编织的草原,适合尽情驰骋……


    擅做淮扬菜系的厨子是位白案师傅,此刻正在一楼做灌汤包。


    窗台上摆着一台小小收音机,播放着西洋乐曲,饶是音量调到最大,也盖不住楼上传来的动静。


    他也算习以为常,擀面杖熟练的在和了水的精面中搅动,面团绵软雪白,擀面杖一下、两下……无数下,终于和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面团,“啪”一声拍在案板上。


    等一笼灌汤包出锅,楼上的动静仍未停止,他摇头笑道,“迭些后生仔真生猛!”


    张定坤裹着睡袍,端了一盘刚出炉的包子,走到床边。


    天气逐渐转热,方绍伦身上披了床薄薄的线毯,靠坐在床头抽烟,露出一线红痕遍布的胸膛。


    张定坤拿过他手里的烟,搁在烟灰缸上,将一只小笼包塞到他嘴里,方绍伦只觉得咀嚼都有些费力,嘟囔道,“晚上就吃包子?”


    “哪能呢?大少爷耗了大力气,怎么能一顿包子就打发了?”他端起一旁的茶喂他一口,笑得餍足意满,虽然没听到想听的,但吃到了想吃的,也不错嘛。


    能让大少爷这么主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义父说请你吃晚饭。”张定坤俯身轻啃着他的耳垂,“就咱们仨。”


    “请我吃饭?”方绍伦眉眼皱起来,“不去行不行?我都走不动了。”


    “我背你。老人家头一回请吃饭,不好不给面子,”张定坤把他扶起来,又亲自给他挑衣服,硬是选了套配色与他相近的西装。


    衬衫纽扣一粒粒扣好,又翻出一对宝石袖扣、领扣,亲自帮他打扮,站在门厅对着镜子里无比般配的两个人吹了声口哨,才揽着他出了门。


    第57章  大少爷转过头,又被他钳……


    漕帮大当家伍爷的私宅也在公共租界里头,是一座中式大宅,建筑呈门字形对称布局,深红墙面配白檐,南向入口门廊设4根巨柱,气势壮观。穿过一个苍松翠柏、环境幽雅的花园,赫然有一个极大的游泳池映入眼帘。


    内部装修同样考究,彩色瓷砖漫墙,大厅一根楠木大梁十分醒目,满绘精美雕刻。


    伍爷穿一袭长衫,鼻梁上仍架着金边眼镜,翘着二郎腿,坐在大理石壁炉旁的沙发上闲适的看报,听到动静,放下手中报纸,很热情的招了招手,“绍伦,你来了?”


    他毫无上位者那种威压与气势,但能镇得住漕帮二十四个堂口,绝不是外表看上去这么温文尔雅,慈眉善目。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气质。


    方绍伦忙道,“又来叨扰伍爷了。”


    “怎么会?我经常一个人吃饭,定坤也总是忙,你若能常来,我才高兴呢。”伍爷随和的摆手示意他们在沙发上落座,俯身从茶几上的功夫茶具中夹出两个紫砂杯,亲手倒上沏好的茶水,“这是我家乡的茶叶,尝尝看。”


    方绍伦看张定坤端起来的那只杯子是旧物,显然是常来的了。


    他拈起茶杯闻了闻,“有股花香味,”又啜饮一口,口感醇厚甘甜,赞了声“好茶!”他记得张定坤说过伍爷来自闽地,那便是岩茶,多半是大红袍。他于茶道、花道都不精通,只跟着东瀛贵公子学了点皮毛。


    伍爷看着他,温和笑道,“前日筵席让绍伦受惊了,我不知两位暂未获家人允准。”他招了招手,一旁的管家端了只精巧的托盘过来,摆在茶几上。


    黑丝绒底面上并列着两只翡翠玉佩,是太极阴阳鱼图案,分开来是两条首尾相衔的鱼,合在一块则是太极图。


    “给绍伦压压惊,也是一份小小见面礼。”伍爷伸手拿起其中一块递过来。


    方绍伦有些愣住,看向张定坤,后者龇牙笑道,“长辈赐,岂敢辞?还不赶紧收着。”他很是自觉的拿起另外一块,说了声“谢谢义父”,借着客厅的光线观赏着成色,“这个水头比上次给你姐买的那挂项链还要好,义父手上尽是好东西。”


    方绍伦只得伸手接过,“谢谢伍爷。”


    伍爷看着他和张定坤并排而坐,面上露出些笑意。


    管家低声来报,“老爷,可以开饭了。”


    伍爷起身领着他们走向餐厅,黄花梨木的圆桌上,摆放着杯盘碗盏。穿戴齐整、举止静默的佣人,利索的摆上了热气腾腾的五菜一汤。


    管家上前盛汤,伍爷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们爷仨自在说话。”他亲手盛了一碗佛跳墙摆在方绍伦手边,“也是家乡菜,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张定坤起身,给伍爷和他自己也盛了一碗,又向方绍伦道,“这菜要文火煨十几个小时呢,好喝得很,你最近累着了,正该补补。”


    他倒是跟在自己家里一般自在,方绍伦被他一句“累着了”弄了个大红脸,只得埋头喝汤,倒确实香浓味美,他在酒楼吃过这道闽系名菜,远不如这一碗地道正宗。


    剩下几道白斩河田鸡、竹香南日鲍、银丝大黄鱼都是闽系菜色,好菜不可无酒,倒在白玉杯中的酒液色泽鲜艳透明,呈红褐色,芳香幽郁,伍爷笑道,“此为沉缸酒。”


    方绍伦端杯尝了尝,甘甜醇厚,风味独特,跟张定坤对视一眼,举杯敬伍爷,“多谢您款待厚赐。”


    伍爷举杯饮尽,咂咂嘴,放下酒杯,缓声道,“绍伦你不必跟我客气,定坤这孩子我是真喜欢,跟我自己养的不差什么。你既是他契弟,也算我半个儿,等你家大人应允,我们两家再喝个认亲酒。”


    方绍伦老大不好意思,抬头看向张定坤,后者目光缱绻,面泛笑意。他端坐的身影高大挺拔,气质斐然,与这满堂富贵十分合衬。但方绍伦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他穿着麻衫短打的模样,被几个护院按跪在地上,也倔着脑袋,“老子偷你奶奶也不会偷大小姐的金镯子!老子看不上!”


    的确没有料到当初的犟小子会有如今的造化,但那副不可一世的架势真的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他的桀骜只在他面前有所收敛,调子刚刚扬上去,又自觉的压下来,乖乖把马鞭递到他手中,“大少爷我错了,你抽我吧。”


    他小时候的确抽过他不少次,但这大半年……算是被他抽回来了。一记一记,或深或浅,或虚或实,总能精准的搔到痒处……大少爷打了个哆嗦,不晓得是这酒太醉人,还是情意令人沉沦。


    倘若真有一天,能与他牵手人前,家人共坐,举杯痛饮,想必自有一份畅快。他深知那场景只怕难以实现,也不免怀有向往之心。


    沉缸酒口感醇厚,后劲却足,杯来盏往,三人皆薄有醉意。


    酒是最能令人放松心防的,张定坤和方绍伦频频对视,眉目之间情意盎然,伍爷看着这一对出色儿郎,目光柔软,温声道,“我这辈子未曾娶过妻,只因年轻时有个相好,乃是我契兄。”


    “定坤或许跟你说过,我来自闽地,闽南的一个小渔村,祖祖辈辈世代以捕鱼为生。”伍爷缓声道,他的目光穿过窗棂,投向夜空,似陷入无比回忆里。


    那时的伍爷还不叫伍爷,而是一户渔民家出生在春天里的小儿子,因此就叫伍春生。


    勤劳的祖辈、父辈,靠海吃海,不是极端天气,都会驾着渔船出海捕鱼,收获有丰有寡,但渔税、统税、营业税……哪一项都少不得。因此日子过得紧巴巴。


    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自小身体孱弱,长到七八岁,还不能跟船出海,只能帮着补补渔网,翻弄着靠海的几亩盐碱地。


    人丁多,家中所得按劳分配,他分到的永远是最少的那一份。尤其青黄不接的时节,吃不饱,盐碱地里头的瓜苗叶子也能充充饥。


    一日,他照旧蹲在地头,饿得肠翻腹涌,触目所及,实在没什么可吃的。“啪嗒”一声,隔壁地头丢过来两只沾着泥巴的番薯。


    隔着野草藤蔓,露出一张浓眉大眼,虎气憨傻的脸庞,冲着他“嘿嘿”的笑。是隔壁家的王冬来。


    王家一溜五个儿子,他也是老幺,但与春生不同,自小就身板壮实,虽只比他大一两岁,已能算大半个劳力,早早就跟在船尾,在风浪里翻滚。


    伍春来接受了这份善意。至此之后,王冬来三不五时的接济他,他不善言辞,总是隔着地头丢过来两只瓜果或一捧花生,再加一个傻笑。


    等伍春来终于长到可以跟船出海,两家的船时不时在码头遇上。


    若是王家满仓渔货,伍家空网而归或是收获寥寥,他便丢几尾鲜鱼到舢板上,王家老爹一巴掌甩到背上,他也只是嘿嘿的笑,冲他招手。


    等他渐渐长成王家最威武的汉子,捕着最多的渔货,王家老爹渐渐就不敢吱声了。王家和伍家开始结伴出海。


    海上的天气千变万化,有一回出海遇上雷阵雨,两家的船都在漩涡里打着转。


    伍春来负责扯帆,却被飓风刮下了水面,同船的父兄都只敢伏在船边呐喊、张望,只有王冬来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将他捞了回来。


    当他从眩晕和疼痛中睁开眼,王冬来紧紧搂着他,嘶声道,“春生,我们结为契兄弟吧。”那一年,他十八,他二十。


    闽南一直盛行着这种称为“契兄弟”的风俗,契弟的父母会把契兄当作女婿一样看待,而契兄在契弟娶妻时需要负担费用,不止有经济关系,更有情感联系。


    两人结契的事,伍、王两家答应得毫无异议。王家王冬来说得上话,而伍家则巴不得多这么个帮衬。


    王冬来对他是掏心掏肺的好。捕了渔货,不管多寡,都要从自己那一份里头匀出一半给他。


    两生三节总是按闽地习俗,携礼来访。


    农忙时节帮忙收割稻子,闲时帮忙修葺房屋。


    王家催他结一门正经的亲事,他总不答应,伍春生问他为什么,他搂着他的肩膀,“我有你就够了。”又顿了顿,“等你再大点,我给你讨房媳妇,生了孩子我帮你养。”


    伍春生在那个结实的怀抱里羞红了脸庞。


    本以为会这样平淡的过一辈子,直到那一年,被历史称为“乙卯大水灾”的灾难爆发。


    后世记载这场水灾:粤省三江潦水先后涨发……各县冲决围基、坍塌房屋、淹毙人畜、损害田禾不可胜计……水势陡涨丈余,居民露踞屋巅,交通几于断绝……民情困苦已不聊生,三江漫溢,灾区之广,灾情之重,实乃从所未有……


    可对于置身这场灾难的人而言,那其实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


    连日持续的大雨导致海水奔涌,内河泛滥,但这对于东南的小渔村来说,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当洪水如同奔腾不已的巨兽,呼啸而来时,王冬来和伍春生正在屋后抢收着刚刚成熟的高粱,因为连日大雨,高粱伏倒大片,再不收就要沤坏在地头。


    洪水的威力绝非人力所能抵挡,它席卷着大量的泥沙和碎石,咆哮着冲击着一切,整个小渔村几乎在瞬间变成了一片汪洋。


    他俩只来得及各自抱上一捆高粱秆,便被卷入漫天的昏黄当中,危急时刻,王冬来甩出原本用来捆高粱秸秆的麻绳,伍春生一把攥住了,两人挣扎着往一处裹,沿途伏倒的树枝、碎石将两人的手脚划得鲜血淋漓。


    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只能随波逐流。


    高粱秸秆入水后承载不了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何况天上一直在下雨,雨势湍急打得人睁不开眼。万幸的是王冬来捞到了一只农家用来洗衣服的木盆。


    他将木盆翻转,扶着伍春来趴上去,虚虚的攀在边缘,两人在水中漂浮了一日一夜,始终无法上岸,目之所及都是洪水,而且雨势愈来愈大,水流愈来愈急。


    王冬来渐渐耗尽了力气,伍春生死死拖着他的手。可随着水流越大越急,木盆承载不了这份负荷……


    自从两人结契,偶尔也有红脸的时候,王冬来少不得跟他数一数自己的付出,末了总要加上一句,“春生,你可不要忘了我的恩义。”


    可是这一次,在起伏颠簸中,他用最后的力气掰开了他的手,“春生,忘了我,好好活……”


    那张素来憨傻的面庞被洪水裹挟着远去,耳边传来远远的喊声,“春生……娶几个老婆,生一堆孩子……我……我在奈何桥上……等你……”


    烟波浩渺,卷走的是三十年的光阴。


    故事讲完,伍爷仰首将杯中酒饮尽,起身走向屋外的花园。方绍伦和张定坤对视一眼,跟在他身后。


    暮春四月天,花园里两株碧桃盛开得正好,伍爷看着满地残红,在暮色中回头,向二人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既然结了契,就好好相处吧。”


    他回身折下一支桃花凑到鼻端轻嗅,半晌,方叹了口气,幽幽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一晚的沉缸酒,三人喝得酣畅淋漓。


    回公寓的车上,张定坤搂着方绍伦,大少爷头一回没有挣扎,很是温顺的窝在他怀里。张定坤倒有些不习惯了,垂头问他,“怎么?听故事听伤感了?义父喜欢你哩,之前他都没跟我说过这么多。”


    方绍伦叹口气,“我觉得伍爷挺……可怜的。”


    “可怜?我头一回听人用这个词形容他,”张定坤失笑道,“你是没见过他教训手下的样子。不过吧,孤单是挺孤单的,他娶过两房姨太太,一个是伍平康和伍诗晴的娘,早病死了。还有一个几年前遣散了。”


    方绍伦抬起头,“遣散了?”


    张定坤在他微睁的嘴角亲了一口,“嗯呐,据说是耐不住寂寞,跟个戏子……”他冲他暧昧的夹了夹眼睛,“伍爷也没为难她,打发她回了娘家,还给了一笔遣散费,那女人也识趣,没在外头说过半句不是。”


    回到公寓,两人挤在浴桶里一块洗澡,张定坤压着他在浴桶壁上,细细密密的亲吻。两人都喝了不少,酒香萦绕。


    方绍伦仍有些心不在蔫,“你说,以伍爷如今的权势地位,就不能再找个喜欢的?”


    张定坤不满他的走神,啃着他的唇,含糊的嚷道,“就是权势大了,哪能再找个人来压……”心里“咯噔”一声及时住嘴,铺天盖地的亲过去,妄图蒙混过关。


    方绍伦却已经反应过来,偏过头,在水下一把攥住他,“怎么着也该换我压你了!”


    “咳……应该的,”张定坤伸出胳膊搂着他肩膀,“先歇一会……绍伦,你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为了救你死了,你会不会再找个人来爱你?”


    方绍伦原本觉得他又想混淆视听,含糊了事,听他问出这么个问题来,倒不得不认真思考一番了。


    他想了想,“鬼知道会不会再有人来爱我?”


    尽管他不能肯定他对张三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爱情,但张三对他的爱意他是毫不怀疑的,这个世上恐怕也没有第二个张三了。


    他因此双目泛上了一点柔情的色彩,被张定坤敏锐的捕捉到了,很是伤感的叹了口气,“大少爷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喜欢,倘若我撒手西去,真有个美貌无匹的男子爱你如命,对你发起猛烈的追求,恐怕大少爷不能抵挡。”


    方绍伦愣了一下,美貌无匹?爱我如命?这个……


    张定坤指着他鼻尖,就跟捉奸在床一般,“呵呵”冷笑了两声,“你看看你脸上表情,都开始设想这个美貌无匹的程度了吧?”


    方绍伦被他戳中,不甘示弱的回问,“怎么着?我要是死了,你能替我守一辈子?”


    他实在是低估了张定坤脸皮的厚度,他答得毫不迟疑,“那当然!你一去东瀛就是三年,我要是想找个人,早遍地开花了!你呢?你在东瀛想过我一次没有?”


    大少爷转过头,又被他钳住后颈掰回来,“想过没有?说实话!”


    “没有……”确实是没有,他那时被他亲了一嘴,恨他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想他?又到一个新国度,有新朋友新生活,也没空想他。其实,说到底,他没有他爱得早,也没有他爱得多。


    张定坤又一次成功的勾起了大少爷的愧疚之心。方绍伦企图挣扎,“可是我也没有认识什么文珏什么文君……”


    “那都什么人啊,不认识,”张定坤靠过去,双手箍在他腰间,温柔的轻吻那张红唇,稍稍抬起脖颈,轻舔他的喉间嘴角,低声的蛊惑,“绍伦,我的大少爷……让我伺候你……我想让你……舒服……”


    “……不行……说好了的……”


    “再欠你一回……等到邮轮上,咱俩一个舱房……都还你……”


    第58章  他孤家寡人,总想为他挣……


    方绍伦原本觉得,张定坤说在东渡的邮轮上还债,多半是一句敷衍的话。但自恃他不还他也要压着他还,满怀期待的捧出了巨资购回来的“宝盒”。


    张定坤瞄了一眼,拿出一个中等型号的,“带这个就够了。”目光在他的腰间转了一圈。


    “瞧不起谁呢?!”大少爷恼羞成怒,转念一想,狗东西这么说就是认真要还债的意思了,熄了点怒火,“船上就是洗澡不是太方便……清理……起来恐怕有点麻烦。”


    “怕什么,反正是我去清,大不了我跳海里洗个澡。”张定坤轻描淡写的口气,方绍伦还以为他水性多好哩。结果一上船,这货竟然——晕船了!


    一行四人吃过中饭,登上邮轮,随着汽笛长鸣,轮船缓缓驶离港口,开出去不过百来米,张定坤已经扒在船舷吐了个昏天黑地。


    方绍玮讶异道,“三哥竟然晕船?!”


    方绍伦还没反应过来,灵波已经端了一杯水过去,给他漱口,又将一粒药片塞到他嘴里,低声道,“多亏五姐提醒我,给你备了晕船药。”


    张定坤俯身一阵咳嗽,将药片吐到海里。


    灵波愣住,方绍伦走了过来,“这么严重?”


    “不碍事,他这是老……”腕上一紧,灵波把“毛病”两个字吞回去,讪笑道,“……老了些,人老了坐船难免就要晕船的。”又补充道,“好好休息,有人照顾照顾就好了。”


    方绍伦狐疑的看着两人,总觉得张定坤与灵波举止之间似乎透着点异乎寻常的亲密。


    在上船分配船舱的时候,他就有所察觉。


    灵波见订的是两间双人舱房,很是不满的跺脚,“我跟绍玮还没成婚呢,怎么能住一块?就这么看不起人?还是说方家非得省这间舱房钱?”


    她气愤的目光在三位男士身上转了一圈,方绍伦觉得那目光停留在张定坤身上时尤为不满,以至于张定坤冲着她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船票是孙掌柜订的,周小姐别生气啊。”


    灵波找到大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到底调成了两间单人舱房和一间双人舱房。


    方绍伦当时就觉得奇怪,船票订得不妥帖,她不向方绍玮生气,怎么倒有点责备张定坤的意思?


    还有那日在长柳书寓的院子里,两人言笑晏晏,如今再看两人举止言行,一个可怕的念头油然而生。张三这货素来是有些风流轻狂的,小时候那些刁难人的事,方绍玮总是方颖珊的跟班,婚事上让大小姐吃了个亏,难道还要报复二少爷不成?


    他转头去看方绍玮的脸色,却见他跟甲板上一个金发女郎正相谈甚欢,丝毫没有留意到这番动静。


    他迫不及待进了舱房,看张定坤瘫倒在床上,一头乌发凌乱,走过去一把揪起,口气很不善,“张三,你到底搞什么鬼?再敢骗我,老子捶死你!”


    张定坤还道事发,但他向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况且不吃药,晕船的感受着实难熬,头晕目眩的挨着枕头叫唤,“我哪里敢……”


    “我且问你,你跟灵波小姐……到底有无私情?”方绍伦看他面色雪白,眼下乌青的模样,松开了揪着头发的手,但嘴上仍是凶巴巴的,“别把旁人当瞎子,你们两人这情状明显不一般。”


    张定坤松了口气,他跟灵波的关系迟早是要交待的,眼下倒是个极好的时机,都不用装可怜扮柔弱,现成的惨状。于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方绍伦关了舱房门,又伸出一个手掌软弱无力的在空中乱抓。


    方绍伦“啧”一声,还是抬手握住了,张定坤立马双手合拢,将他修长的手掌拢在掌心,又按向胸口,“大少爷你摸摸,我这颗心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别贫了!老实交待!”方绍伦挣了挣,狗东西看着病恹恹的样子,力气却是不小。


    张定坤“咳”了一声,“我如果说她也是我妹妹,你信还是不信?”


    “我信你个鬼!到处是妹妹,”方绍伦把试图靠向他大腿的头颅推回枕头上,“张三我可警告你啊,如果你敢给绍玮戴绿帽子,看我不打死你!”


    “哎,我哪里敢……”张定坤头晕眼花,“保证不敢……真是妹妹……”他偷眼瞄到大少爷愣了一下,狐疑中夹杂着不悦,立马“哎哟”的叫唤着,颤巍巍的喘息,“我想……喝口水……”


    方绍伦只好先倒了杯热水喂到他唇边。


    张定坤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抖着嘴唇,虚弱无力的叹道,“原来坐船这么难受的?!绍伦,”他轻轻握着他手掌,“你坐船来回真是辛苦了。”


    “我又不晕船,”方绍伦皱眉道,“真是……又是你妹妹?”


    张定坤挣扎着点头,压低了声音,疾声道,“绍伦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先找回的柳宁,等找到灵波她已经跟二少爷谈婚论嫁,她跟蔓英心意相通,又醉心西药的研制,你知道的,老爷子一向忌惮我,要是知道这层关系,恐怕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方绍伦听他毫不避讳的说起方学群对他的忌惮,倒是略有些愧疚。毕竟方学群不知道他俩的关系,一味提防他。但大少爷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呀,张三并无二心,不管对他还是对方家,都是一如既往的忠心耿耿。


    何况,方绍玮对灵波的爱重他也看在眼里,要真因为这层关系断了一份美好姻缘倒是件憾事。他昨儿才听了伍爷的故事,私心里恨不得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大少爷立马体谅了他的苦衷,点头道,“是不能说,可是,你同意灵波小姐给二愣子当妾室?”方家二少爷,别号“方二愣子”,只是一般没人敢叫罢了。


    张定坤勉力撑起身体,靠在床头,“我为什么不同意呢?绍伦你是留过洋的,大概知道人与人之间,最重要是‘尊重’二字。”他深感此刻是思想熏陶的好时机,轻喘着正色道,“我还不曾告诉过你,柳宁的另一重身份……”


    邮轮航行于海上,适宜分享秘密,他在海浪声的遮掩下,与大少爷分说了一番,“……我与她重逢的时候,她已投身这个行列,即使明知凶险,我也不曾阻拦。对灵波同样如此,她想以什么样的形式生活是她的自由。再比如我心悦你,即使不符合她们的期待,但因为是我的选择,作为妹妹仍然给予尊重和支持。”


    他不动声色的鼓动大少爷直面两人的关系,方学群这回来沪城,让张定坤心里敲响了警钟。大少爷的孝顺他是早就知道的,十年前,他第一次跟随方学群出远门,方绍伦除了把积攒的零花钱塞给他,还郑重其事的请托他,“张三你一定要保护好我爹啊!也要保护好自己!”


    十年间,商队遭遇过边军交战,碰上过山匪劫道,也有江湖上的对家下黑手……情况再危急,张定坤也从没丢下过方学群独自逃命,不止为了换取今日的地位,也为了大少爷的这份请托。他孤家寡人,总想为他挣一份圆满。


    时至今日,他也想为自己挣上一挣了。


    方绍伦明白他的意思,踌躇半晌,叹了口气,“我爹那边……只能拖着,拖到绍玮结了婚,要是生了娃……兴许他就没空管我了。”


    他眉头紧锁,张定坤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扒开他的眉心。他最看不得他家大少爷烦恼忧愁的样子,不忍心逼他太过,转了话题,叹息道,“唉,这罪还得受多久?”


    大少爷看他一脸惨样,忍不住吹了声口哨,“瞧你这瘟鸡样儿,七八天呢,够你受的了!”他颇有些幸灾乐祸的薅了把他的头发,因了这亲密的举止,突然想起来某人口口声声到船上还债的允诺来,狐疑道,“张三,你不会是故意的吧?你早知道你晕船是不是?!”


    张定坤举起两只胳膊,“哪能呢,大少爷……我都没出过海……”


    方绍伦想了想,这倒是真的,他这些年东奔西跑的,确实都在内陆打转,浑然忘了张定坤告诉过他,他来自东鲁,东鲁靠着渤海呢。


    张定坤生怕他转过弯来,伸出一只胳膊勾住他脖子,“绍伦,我说话算话……”他颇有些任君采撷的架势,“你要是想……来就是了……不碍事……”


    “呸!”方绍伦握着那只胳膊拍了拍他的脸,上下扫了他一眼,“就你现在这副尊容?爷没胃口!老实点躺着吧!”


    他拿起烟夹子,一扭身跑甲板上抽烟去了。


    踏上楼梯,一眼看见方绍玮正跟昨天那个金发女郎,靠在船舷边聊天。


    他不免有些奇怪,小时候两兄弟拨算盘,他从没赢过,方绍玮的手速比他快多了。但西学东渐,方学群请外国老师来教他们洋文,方绍玮谓之为“念咒”,死活不肯开口,如今倒能跟洋妞谈天说地了?


    走过去一听,原来他们说的汉语,金发女郎用很生硬的官话,向方绍玮请教着某个词汇的发音。


    “哟,二弟,你这是当上老师了?”方绍玮走过去,金发女郎看见他眼睛亮了亮,热情的冲他伸出一只手,“我是萝茜,很高兴认识你。”她随即说了一句英语,大概是想看方绍伦是否听得懂。


    方绍伦用英语回复她,他在耀华中学的时候,是密斯特布朗的爱徒,口语完全没问题,留学东瀛期间对英国国情也算略有了解,两人于是你来我往的说得十分热闹。


    方绍玮在一旁不满的翻了个白眼,走开去找灵波,饶了一圈,才在方绍伦和张定坤的舱房里找着她。


    她端了个搪瓷小碗,用调羹往张定坤嘴里灌药。舱门敞开着,她的举止也无甚柔情,方绍玮平时见她服侍周家长辈吃药也是一贯手法,并不起疑。


    倒是灵波见他走进来,带了点解释意味的说了一句,“唉,这没娶老婆的就是可怜,病成这样,也没人照顾。”


    张定坤喘着气,“哪里是病了……晕个船而已……”


    舱房里只有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铁皮书桌,方绍玮在另一张空床上坐下,笑道,“不娶老婆也不全是坏事,自由呗,”他百无聊赖用皮鞋踢着床脚,“像我大哥,坐个船还能跟外国妞聊上路,我都不好插嘴……”


    另外那张床上一阵翻腾,晕船的人剧烈的咳嗽起来,灵波拎起一旁开水瓶,晃了晃,空空如也。


    方绍玮站起身,“我去打一壶来。”


    等他走出门,灵波叹了口气,“哪里就急成这样?!”


    张定坤勉力平息了胸口的起伏,“你不晓得大少爷有多招人喜欢,赶紧去帮我瞅瞅,喊他回来。”陷入爱情的人就是这样,他中意的必定以为别人也中意,明知道跟外国人绝无可能,也半点机会都不能给。


    灵波不肯跟着犯病,“急什么?!让你吃药又不肯,特意给你配的,”她疑惑道,“怎么着?还想闹上病症让人家心疼?我看难。”


    张定坤脸皮再厚,当着妹妹的面,也说不出不能吃药的缘由,只能含糊着叹气,又催她,“你去看看吧,就说他舱房里那个快死了,看他还有没有闲心去勾三搭四。”


    “行行行,我这就去给你把人捉回来,你别着急上火。”灵波拿帕子给他拭了拭唇角。


    一转头,却见方绍伦领了个金发女郎笑嘻嘻的走进来,看见她蹲在张定坤床前,拍掌笑道,“正好,倒不用去请你了。这位是来自爱尔兰的萝茜小姐,她毕业于牛津的萨默维尔学院,关文珏上次说的‘盘尼西林’她恐怕知道得更清楚些。”


    灵波与舱床上的张定坤对视一眼,这倒是意外之喜。


    自从上次张定坤跟灵波说过这个东西以后,灵波心心念念,现今的许多不治之症,都源于细菌感染,尤其是传染类疾病,如果能提取出消灭细菌的药物,不管医学价值还是经济价值都十分巨大。


    但是这一块,华国目前落后于其它国家,而英国则走在世界前沿。


    灵波将手里的搪瓷碗往书桌上一搁,很热络的上前与萝茜握手,然后拉着她的胳膊在方绍伦的舱床上坐下,两人英语夹杂着汉语,热烈交谈起来。


    方绍伦一只手插在裤口袋里,站在张定坤床前,“好点没有?”


    “想喝水。”向来气势有如山岳峙立的人难得有这么虚弱的时候,一双眸子软软的注视着他。


    方绍伦拿过书桌上的碗,摸了摸,仍有温热,用调羹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方绍玮拎了一壶热水走进来,他隔老远便听到舱房里传来几里哇啦的鸟语夹杂着笑声,看到萝茜正跟灵波交谈更是一阵讶异。


    等看到方绍伦俯身将调羹凑到张定坤嘴边,那种怪异感就更浓厚了。


    为什么总说情侣秀恩爱呢?因为他们自己意识不到是在“秀”,彼此间那种亲密无隙的举止,眼神的交流,与旁人截然不同。方二少爷犯起了嘀咕。


    夜晚航行在海上,海浪微微的起伏,对于不晕船的来说好比大自然的摇篮,催人欲睡。


    对于晕船的人来说,就十分难熬了,张定坤“哼唧”个不停,方绍伦被他吵得睡不着,只能坐起身,“说吧,要怎样才能舒服点?”


    “我也不知道……”张定坤低低叹息着,“总觉得空荡荡的……难受……或许手里抱点东西会好一点……”


    方绍伦叹口气,趿着拖鞋,走到床对面去。


    掀开薄薄的床单,刚一躺下,有力的臂膀就将他拖进了怀里,紧紧搂住。背后传来“咚咚”的心跳声,熟悉的烟草气息将他萦绕包裹。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应和着海浪,许久之后,方绍伦低声问道,“好点没有?”


    “好多了。”张定坤搂着他的纤腰,贪婪的轻嗅着他独有的气息,然后……


    方绍伦坐起身,“还能不能睡了?”


    “对不住对不住,生理反应,”张定坤拖住他,“绍伦,你别走,我努力克制行不行?我这会就算有心……也没办法哩。”


    方绍伦重又躺下去,但膈得他难受,拖过一旁的线毯,隔在两个人中间。


    张定坤隔着床单,轻拍着他的腰腹,像小时候一样,轻声道,“睡吧,大少爷。”


    第59章  “劲敌来了。”……


    随着航程临近结束,张定坤渐渐从蔫不拉几的状态里缓过来。偶尔船行平稳,精神稍好些,会扶着船舷吹吹海风,或是坐到甲板的躺椅上喝一杯咖啡,跟众人聊聊天。


    连方绍玮都感慨从来没见过张三爷这副模样,精神恹恹,跟病了一场似的,整个人看着都瘦了不少。


    可他宁愿忍受头晕目眩的折磨,也不肯吃药,灵波端着咖啡杯走到他跟前,小声叹气,“三哥,大少爷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她那天去他们舱房,听到方绍伦抱怨,“……就知道你说船上还债是骗人的。”


    她三哥懒洋洋的笑,“绍伦,你可不能冤枉我,我让你来的,你自己不干,怎么又怪上我了?”


    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了,方绍伦“啐”他一口,“狗东西再也别想我上你的当了!哼!”


    灵波听到这两句,大概猜到一点他晕船却不肯吃药的缘由,又好笑又心疼。


    张定坤端起咖啡杯挡住半张脸,轻咳一声,笑道,“也不全为这事,下半年我要跑一趟英国,去采购缫丝机器,顺便拜访萝茜小姐导师的医学研究室。”他叹口气,“我总要克服这个毛病的。”


    他骨子里有一份天生的倔强,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遇到沟沟坎坎就去填平它!晕船而已,他吃得住。


    这些天的相处,萝茜小姐已与他们颇为熟稔,她们一行去往东瀛,也是为了东瀛领先的制药技艺。同道中人自然合得来,医学无国界,很欢迎张定坤去伦敦考察学习。


    灵波其实也想同去,但她下半年要办婚礼,各项事宜要准备,显然难以成行,不无遗憾的叹着气,“你又不太懂,人家要是不肯给,岂不是白跑一趟?”


    “菌株我必定给你带回来。”张定坤放下咖啡杯,“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了。”


    方绍伦走过来,听到两句,皱眉道,“就这么几天你都这样了,去英国要坐一个多月的船呢,你哪里吃得消?”


    张定坤还未答话,灵波在一旁笑道,“大少爷如果不去的话,他大概是吃得消的。”


    方绍伦不懂这逻辑,但意会到了她言语间的调侃,嘟囔了一句“我去干嘛”,红晕爬上了面庞。晚上便不肯跟张定坤睡一张床,舱床本就只有一米二宽,两个人睡着略有些嫌挤。


    但张定坤不干,“哎哟”叫唤着,“头晕,这怀里空着,手都没地方搁……”他一个人就占了大半张床,还非要把他圈怀里睡。


    大少爷赏他几巴掌,暂时消停了,但半夜被热醒,睁眼又是在熟悉的怀抱里,他刚要表示抗议,一只手已经轻车熟路的探进衣襟里。


    狗东西只要精神头稍好些,那手就开始不安分。


    方绍伦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经得起撩拨,总是推拒两下就变成勾着他的脖子,磨磨蹭蹭,哼哼唧唧,不免沉醉于某人高超的手活技艺之下……生怕吵醒旁边舱房的人,只能咬着唇将呻吟压在喉间,那感觉分外刺激。


    第二天起晚了,方绍玮来敲门,在门外囔道,“怎么两个都睡这么晚?不饿吗?”方绍伦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张定坤一把捞住了他。


    灵波的声音跟着传来,“昨夜风浪有些大,许是没睡好吧,别吵人家休息了,走,我约了萝茜喝咖啡,一块吧。”把他拉走了。


    方绍伦拍着胸口,松了口气,指着张定坤,“再不许招我了!再敢半夜爬床,一准把你踹下去!”


    张定坤唯唯诺诺,表示屈服于大少爷的恐吓。


    可一到晚上,故态重萌,大少爷张嘴要骂,就被吻住了嘴。抬腿要踢,就被精准的钳住,甩到腰两边。手下一顿忙活,大少爷立马被弄得不上不下……不消片刻,便只晓得抱着脖子喊“好哥哥,你再快点……”了。矫健的身躯,在那双大掌的盘弄下,融化成春水,似与舱房外的海浪一齐奔腾翻涌,在暗夜里奔流。


    第二天醒来,方绍伦忍不住叹气,要早知道张三这么能折腾,一定选择让他饿死在荒野,总比自己累死在床上好一点……


    但原本枯燥的航程确实因此倏忽而过。


    当邮轮进港的汽笛声响起,方绍伦忍不住扑到船舷去张望,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岸边隐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跳起来挥手,“春——明——”


    岸上传来应和声,张定坤和方绍伦、灵波一齐看过去,只见光影的尽头,烟波浩渺的末端,出现了一抹修长高挑的身影,穿着全套的黑西服,微卷的黑发在海风中飞扬。


    还只一个轮廓,灵波便转头看了张定坤一眼。


    等上了岸,一行人厮见完毕,看着方绍伦与那人亲密相拥,灵波退后两步,瓮声腹语向张定坤道,“劲敌来了。”


    不怪灵波下此断言,实在是这位三岛公子,委实太过于耀眼。


    他没有张定坤高大魁梧,但身量比之一般东瀛人要修长许多,身躯挺拔而瘦削。一张五官精致立体的面庞,长眉上扬,眼睫浓长,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一袭简单的西服,就衬得他十分有贵公子的风范。是无需衣物衬托的矜贵。


    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他看向方绍伦的眼神,热烈又纯粹,并未参杂任何欲念,但旁观者却能深刻的感知,他目之所视的这个人对他来说十分重要。


    张定坤不置可否的冷哼了一声。


    三岛春明秉持着东瀛的礼节,对方绍伦一行十分礼让,执意不肯他们住旅馆,用流利的汉语说道,“既是绍伦的兄长,便与我兄长无异,家下虽简陋,空房倒有几间,还请千万不要见外。”


    他带来的侍从也十分有眼色,将众人的行李搬上车。


    等到了三岛家的宅邸,众人皆有些惊叹。


    京都的风物本就有别于华国,东瀛于建筑一道在精致之余十分讲究禅意的营造,喜欢使用天然材料如竹、木、泥土、毛石等,且充分展现它们质料和色泽之美。


    三岛家的这座豪宅便是典范,外观设计简洁优雅,以传统原木屋檐搭配青灰石板。一行人跨进庭院,迎面是池塘、假山、石灯等打造出东瀛风味的园林,却丝毫不显匠气。


    园林中洒扫的仆从穿着统一的青灰色服制,见贵客进门,躬身伏低,轻巧的退到旁侧,无人抬头看上一眼。


    成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养出三岛春明这通身的贵气吧。


    方绍玮忍不住咋舌道,“大哥,你这朋友家很有钱啊。”


    张定坤轻声斥他,“二少爷好歹也是豪门公子哥,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他骂方二跟骂子侄辈一般,方绍玮也不敢高声争辩,只鼓了鼓嘴巴。


    方绍伦点头道,“应该是吧,春明的父亲是军部大臣,估计见不到,老爷子很忙。”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希望见不到。”能令大少爷不愿相见的长辈必然比周家舅爷还令人讨厌。


    灵波轻声道,“这位三岛少爷的父亲很严肃?”


    方绍伦睨一眼三岛春明在前方引路的背影,小声吐出两个字,“何止。”


    何止严肃,他是亲眼见过那位三岛雄一郎先生对三岛春明挥掌相向的。


    但他深知三岛家的家规,绝不允许外人插手父亲管教儿子,即使窥看到,也只能隐在角落眼睁睁看着春明挨打。


    其实那怪异的氛围看上去也毫无外人插嘴的余地。因为父亲只是一掌接一掌掴在儿子脸上,并无动怒的神色。而春明也一脸平静,既不闪躲,也不哭求。


    等回到房间,方绍伦才吓了一大跳,三岛春明半张面庞肿胀成紫红色,却是一贯温和淡笑,庆幸他没有出面干预,“绍伦,”他轻握着他的手掌,“父子之间的事情外人是不可以插手的,否则我们再不能做朋友,而我是绝不愿意失去你这位朋友的。”


    这是方绍伦第一次意识到,东瀛尽管与华国邦交频繁,文化差异仍是巨大的。


    一行人鱼贯进入室内,三岛春明招呼他们落座。


    众人抬目打量了一番,室内装饰精致又不乏大气,墙壁上悬挂着挂轴,多宝架上摆放着陶瓷和漆器。地面铺着榻榻米,顶棚镶板,纸糊拉门分隔开空间。


    不过榻榻米上只有蒲团,纵使不习惯,也只能分榻跽坐。穿着和服的侍女鱼贯而出,捧出各色茶点。


    灵波见那茶点色彩鲜艳,精致小巧的摆放于漆盘当中,伸手拈了一个放入口中,清香扑鼻,软糯弹牙,不同于华国的点心风味,不由赞道,“很好吃哎,回去的时候可以买些带上。”


    三岛春明颌首道,“是家下厨师特制,周小姐喜欢,届时给您准备。”


    灵波有些红脸,更讶异他竟称呼她“周小姐”,方绍伦为她释疑,“我提前给春明写了信。”他的信中只提到一位周小姐,同行只有一位女性,自然知道是指她。


    三岛春明笑道,“听绍伦说,周小姐虽然年轻却医术精湛,春明甚感佩服。家下有两家制药厂,欢迎周小姐随时指教。”明明是提供学习的机会,语气却无比谦和。


    他汉语流利,俊秀的面庞上展露着温文的笑意,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灵波点头道谢的同时又睨了张定坤一眼。


    等众人用过茶点,厮见寒暄完毕,三岛春明亲自领他们去客房。


    踏入后院,便知他所谓的“几间空房子”实在是有些谦虚过头了。


    后院相比前庭的大气精致,显得静谧温馨。推开轻巧的木制门扉,全屋铺设的榻榻米散发着淡淡的稻草香味。


    室内阔大,另有一道障子纸门,分隔开起卧的区域。此时夕阳西下,洒在室内,形成斑驳的光影。


    屋内的家具,低矮而精致,材质保持着木料的原始纹路却有温润细腻的手感。房间的墙壁上悬挂着不同的水墨画和书法作品,看得出主人对华国文化十分感兴趣。


    每间屋子都带了一间小小的耳房,便于洗漱。角落的香炉中轻烟袅袅,淡雅的香气弥漫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整个宅邸到室内装饰,便如三岛春明带给众人的感觉,不繁复,不张扬,却十足矜贵。


    客房一溜排开,仆从将众人的行李安置到房间内。


    三岛春明却携了方绍伦的手,“绍伦,你还是住原来那间吧。”


    方绍伦点头,“也行。”留洋东瀛三年,他没少在三岛家借宿,有一间专属的客房。


    三岛春明挽着他胳膊,转过走廊。只有方绍玮在仆从的伺候下归置着行李,张定坤和灵波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隔得倒不远,在走廊的另一端。


    但是这所屋子更开阔大气些,室内摆着“枯山水”的盆景,与门正对着的后窗敞开着,一片小小的园林映入眼帘,黄檗和柳杉在暮春的暖风中摇曳着身姿。


    灵波见后院一口水井冒着袅袅白雾,拾阶而下,走近细瞧,才发现是一口小小的温泉,岩板砌壁,能容两人伸腿而坐。


    她伸手探了探,水温适宜,不由赞道,“真是好享受!”


    张定坤看了一眼那温泉池子,比福泉山庄那个温泉池子,小上许多,但更精巧伶俐,园林掩映着,倒是个十分的妙处……


    他转头去看方绍伦,大少爷压根没看他,正与三岛春明跽坐在矮桌的两端谈笑甚欢。两人侧坐的身姿同样挺拔,上扬的唇角如出一辙,双方都是显而易见的愉悦。


    张定坤立马就警觉起来,大少爷在东瀛三年,他只听他提过这一位至交好友的名字。原本只担心他在东瀛娶妻生子,现在看来,这位好兄弟只怕更值得提防。


    虽然不至于认定是个男的就要跟他抢大少爷,但天然的雄竞之心,让他对一切靠近大少爷的男人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他顿时再无心欣赏风景,装作不经意的走近后窗,耳朵支愣起来,面色却缓和下去,只听方绍伦雀跃的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有写信告诉我?快说说,山本小姐是不是很漂亮?”


    三岛春明垂头微笑,“就在上个月,刚要写信就收到了你的来信。”他看向方绍伦,目色柔和,“只是订婚,正式婚礼要到年底了。”


    他与山本千慧是自小的婚约,只是东瀛传统思想在某些方面比华国更甚,两人只在小时候见过几面。“至于长相,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呢。”事实上,订婚日准新娘浓妆覆面,几乎看不出什么模样。


    三岛春明见张定坤走过来,礼节周到的站起身,冲他点头致意,目光在他面上微微一转,又转头看向方绍伦,“坐船累了吧?请先休息,晚间有准备家宴,饭后我们再好好叙旧吧。”


    他微微躬身施礼,风姿翩跹的走出了和室。


    第60章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大少爷的期待落空,三岛春明的父亲三岛雄一郎先生出席了晚宴,想象中旧友重逢的接风宴瞬间提高了数个规格。


    阔大的客堂里灯火通明,侍女捧着各色餐盘鱼贯而入,东瀛向来实行分餐制,但珍馐美馔并不少,雕琢成风雅的形态罗列于餐盘当中。


    三岛雄一郎穿一袭东瀛传统和服,但厅堂外驻守的侍臣都穿着军部的服制。即使不言不语隐身于角落,用餐的氛围也绝称不上轻松愉快。


    宴客的主人恍若不曾察觉客人的不适,端着严肃的面容,却用热情的态度,盛赞了方绍伦在陆军士官学校的表现,又探问了方家如今从业的领域。


    方绍伦最为尴尬,因为这位三岛家主的汉语不太流利,只能用东瀛话交流。其余人等可以推脱听不懂,默默吃饭,他只能一板一眼老实作答。


    三岛春明不时在一旁附和一两句。


    张定坤进食之余,目光不动声色的在三人身上游弋,能看得出这位三岛家的大家长极具长辈说一不二的作风,贵公子大多数时候只能跪伏在他身后安静聆听或唯唯应是。


    他耳尖的听到三人的交谈中夹杂着伍爷的名讳,于是在三岛雄一郎目光投过来时,稍稍侧身点头致意。


    方绍伦小声为他翻译:“三岛先生说伍爷管理华国与东瀛之间的海域多年,之前打过交道,今后估计会有更多来往,请你回去转达问候。”


    这“管理”两个字实在用得妙,说把持还差不多。


    张定坤迎上两父子的目光,淡笑着颌首应是。


    三岛雄一郎赞许的看着张定坤,几里哇啦的说了一串,方绍伦转头,略表尴尬的睨了他一眼,“几句夸人的场面话,不用转述吧?”


    “转述就不必了,”张定坤丝毫不懂得谦虚,“大少爷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


    方绍伦扶额,“三岛先生所言极是。”


    好不容易熬完这顿晚宴,各自回到房间,方绍伦才在小方桌前坐下,张定坤便径直拉开门走了进来。


    大少爷看着他皱眉,“坐这么久船不累吗?赶紧回去歇着吧。”


    张定坤一上岸,跟泥坑里头的鲤鱼重新游入池塘似的,精气神瞬间充盈起来。倒头躺到榻榻米上,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累什么,我想跟你说说话。”他不能明说是要守着人,不然大少爷非赶他走不可。


    一说说话,方绍伦起了点疑惑,“今日三岛先生的言辞有些奇怪。”


    “哦?怪在哪里?”


    “我与春明相交几年,见他爹不超过三次,据说他在军部任职十分忙碌。”方绍伦回想着席间的对话,“我没说你是伍爷义子,他便一语道破,主动问询,似是对华国海防十分了解,对人事变动也了如指掌。”


    “唔,东瀛野心向来不小。”张定坤毫不意外,“对方没有道明目的,不必揣测,见招拆招。横竖我们不过平头百姓,左右不了时局。”他趁机补充道,“不过,你与你的这位好兄弟相交要多留个心眼,逢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大少爷最讨厌这种说教,瓮声道,“春明是春明,他爹是他爹,我心里有数。”


    “真有数?”张定坤一手支颐,凑到他耳旁,“咱俩多久没有畅快的……嗯?有数吧?我看过了,你后院这温泉池子不错,晚点我溜过来?”


    “要点脸吧张三!”方绍伦白了他一眼,“这是在人家家里做客呢!”


    “那怎么了,单门独户的,”张定坤伸出一只手摩挲他的脚踝,“绍伦——”他拉长了声音,“船上这么多天洗澡总不畅快,我可不管啊,我要去那个池子里头泡泡。”


    他径直站起身,方绍伦拖住他裤腿,“晚点再说,春明肯定要来找我聊天的。”


    “你们聊就是了,”张定坤满不在乎的样子,“你们聊你们的天,我泡我的澡,碍着谁了?”


    方绍伦语结,“那……你在我这边,多不好……”


    “怎么不好?”张定坤回身蹲下,盯着他眼眸,“你且说说,怎么不好了?”那双丹凤眼攫住他,目光里既有愤懑,又有委屈。


    大少爷一时怔住。


    张定坤乘胜追击,不悦的冷声道,“绍伦,咱俩可是拜过关公的。你说要瞒着你爹,我没话说,但如果在你的外国朋友面前,也要瞒着,那可没意思了昂。”


    他转过身背对着他,方绍伦晓得他又纠结上“名分”了,叹了口气,正待温声劝慰两句,门上传来沉声叩响。


    三岛春明修长的身影投映在纸糊拉门上。


    “请进。”方绍伦忙跪坐好,又拉了张定坤一把。


    三岛春明换了一套绀青色和服,宽袍大袖,愈发显得身姿斐然。他手里捧着一个礼盒,身后跟着两名穿和服的女子。


    两女子一进门,对着方绍伦纳头便拜,发尾摇曳着蝴蝶发钗,抬起头来是两张一模一样的熟悉面孔。


    “水穗?美月?你俩怎么在这?”方绍伦还没来得及询问三岛春明这对姐妹花的境况。


    “她俩家中已无人,父亲收她们为养女。”三岛春明淡笑道,“作恶的老仆也得到了惩治,绍伦可以放心了。”


    水穗和美月面庞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向方绍伦致谢,两双妙目扫过一旁的张定坤,却露出了惧怕的神情。


    她们原本被派去伺候方绍伦那一晚,是这个男人冷声命她们“出去”,水穗在关门的间隙里看到这个高大的身影将方绍伦推倒在蒲席上……


    两人略微的瑟缩了一下,张定坤哼笑一声,知趣地站起身,“你们慢聊,我先去泡个澡。”


    他随手脱下外套,径直打开房间的后门,迈步向后院的温泉池去了。他直接用行动宣示主权。


    三岛春明面庞上闪过一丝讶异,转头看向方绍伦。方绍伦一脸尴尬,“定坤君向来有些狂放不羁,让春明见笑了。”


    “无妨。这是绍伦的房间,绍伦不介意就好。”三岛春明转头向水穗和美月道,“无事就下去吧。”


    水穗和美月只是来向方绍伦致谢,方绍伦见她们面庞丰腴,身着花纹繁复面料流光的和服,想必在三岛家受到了优待,寒暄了几句,两女便款款告退了。


    三岛春明透过天青色的纱窗,隐约可以看到后院温泉池中的身影,目光转回桌前,低矮方桌上一盏宫灯,是在电灯泡外蒙了一个精致的纱罩,显出隐隐绰绰的意境。


    昏黄的光线映照在对坐之人的眉梢眼角,仍是三岛春明记忆中潇洒跳脱的青年,他凝望片刻,嘴角泛起笑意,用汉语念了一句诗词,“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呃,春明……”


    三岛家的长公子爱好华国的古典文学,尤爱诗词,但方绍伦直觉这句放在眼下不太合适,但从词意来说,单表久别重逢的惊喜,倒也不止拘于情侣之间。


    他回视三岛春明满溢欢喜的眼神,回想起三年同窗生涯,确实是快活,一句“我也很想你”就要脱口而出,但想到院子里泡澡的那个狗东西耳目一向灵便,便改用东瀛话说道,“春明,我也挺想你的,还是在学校里更开心些。”


    “是,我亦有同感。”三岛也改说东瀛话,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方绍伦手掌,“父亲命我接掌家业,钻营算计非我所喜。唯一能令我高兴的,大概是等婚后,便可以赴华国与绍伦相聚。”


    三岛家族在华国有不少投资,沪城最早的几家纺织大厂都是三岛家的产业。三岛春明要接手打理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他流利的汉语、对华国文化熟悉的程度,是经年练习的结果。


    原本以为还要再过一两年,但大婚后,那便是明年初了。方绍伦喜上眉梢,“是吗?那太好了!”


    他一个人在沪城,跟魏家兄弟、唐四爷之流并不算投缘。三岛春明则不然,两人在陆军士官学校便是十分投契的朋友。


    “我真有些担心,你父亲调整计划,安排你进军部或是宪兵队,还是经商好些。”方绍伦松了口气,华国与东瀛之间的局势近年愈发紧张,虽说国与国之间的纷争,难涉个人,但倘若隔着国仇家恨,这份友情只怕难以为继。


    三岛春明怔了怔,他无法向方绍伦提起家族的安排和父亲的计划。


    好在方绍伦转了话题,“惠子小姐还好吗?”东瀛的筵席,女性一般不出席,他来了大半日没有见到三岛惠子小姐。


    “她年初已经嫁入德川家,”三岛春明递上手上的木盒,“这是她托我转交给你的。”


    三岛惠子对方绍伦的情谊,作为哥哥他是深知的,甚至在传统礼教下,两人仅有的几次会面都是他促成的。


    深锁后院,研习茶道插花的少女,对春日来访的异国少年一见钟情。却终究是有缘无份,何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方绍伦打开木盒,里头是一把小小的和扇,紫竹扇骨,蒙着洒金纸,绘着山水画,边梢一行簪花小楷:“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朦胧的爱恋都藏在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诗句里。


    方绍伦脑海里闪过那一日登船前,少女朦胧的泪眼和直白的问询,“绍伦君,你愿意娶我为妻吗?”


    他收起和扇,有些羞惭的垂下头。三岛兄妹都爱诗词,他回了一句,“身陷泥淖地,哪堪君厚意。”他与张定坤一番纠葛,确实白废了少女一腔情意。


    三岛春明轻拍他的手背,“绍伦过谦了,不过你大可放心,德川家与我们家也是世交,举家上下都对惠子很好。”


    方绍伦点点头,他深感辜负了人家的情谊,也希望她幸福,但是毕竟没有交往过,不存在深厚的感情,嗟叹片刻便转而问道,“明日大概要跟机器厂商洽谈,我信中提到的两家,春明有认识的人吗?”


    三岛春明点头,“村田自动织机株式会社我们家族有参股,G型自动织机技术非常成熟。另外一家在山本家旗下,肯定会给予最优惠的折扣和尽早的供货日期。”


    方绍伦眉目间泛起松快的笑意,“我就说这趟我不来也是可以的,有你在,万事都不用操心……”


    后院传来张定坤的叫嚷,“绍伦,帮我拿一下浴衣。”这货泡澡竟然连浴衣都不拿,简直是存心,他羞窘又歉疚的看了一眼三岛春明,三岛春明很是知礼的站起身,“绍伦你早点休息,我们明日再聊。”


    他似乎不以为意,步履轻盈的走出了门。等转过回廊,却是脚步迅疾的笔直而去,直接入了后院,叩响了一道门扉。


    拉门向两侧,水穗和美月拜伏在地,“少主。”


    他跽坐下来,“不必多礼。”沉吟片刻又道,“绍伦身边那位男士,你们之前认识?”


    水穗摇头,“不认得……不过,他与方先生的关系非同一般……”


    三岛家的这位长公子,有一双令人无所遁形的眼睛。他如果温柔凝视着你,你能置身幸福的海洋;他如果冷冷的看过来,你绝不敢对他的问询有半点隐瞒。


    水穗磕磕巴巴的诉说了在那座温泉山庄的所见所闻,三岛春明俊秀的长眉蹙在一起,目光凛冽之余,隐现一丝茫然。


    他起身走出了和室,一如往常般脊背挺直,脚步沉稳,实则脑海里一片混沌。


    神差鬼使一般,抬步走入了那片环绕整个宅邸的小树林,在黄檗和柳杉的枝条间徐徐而行。树林间有一条小径可以绕进方绍伦所居和室的后院,这一点不是宅邸中积年的老仆不能知晓。方绍伦更无从得知。


    窥探的行径显然与三岛春明素来的教养相悖,他却无法停止步伐。


    月光洒在树林间,斑驳的光影营造出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那口天然的温泉池子里水雾弥漫,方绍伦合着眼半仰在池边,湿漉漉的黑发流向脑后,皎洁的月光镀印在他的脸庞上,露在外面的脖颈和小半截胸膛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在夜色与月色的交织中熠熠生辉,令三岛春明想起那幅《水中的奥菲莉亚》。


    他喉间哽动着,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如果被绍伦发现他窥探他沐浴,委实太过失礼。他想要转身离开,可脚步分毫无法移动,目光似被胶住一般,牢牢凝视着月下的身影……


    长久的注目令他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那具白皙的身躯在轻微的颤抖,闭合的眼睫上珠光闪闪,唇角紧抿着,似在忍耐着痛苦,又似在感受着欢愉……


    水波涌动,黑色的头颅破水而出,他拂一把面庞的浮水,露出桀骜的面庞和光洁的前额,俯身向一旁的草地吐出几口水沫,然后倾身向方绍伦压过去……


    方绍伦偏头,“不要……”


    张定坤“嘿嘿”笑着,一只手掰过他的下巴,“还嫌自己呢?甜得很……”不顾身下人的挣扎,狠狠吻上了他的唇……


    三岛春明的视力向来极好,既能看得远,也能看得广。然而眼前的这幅画面却令他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肤色分明的两具躯体,棕色的似蜜,白色的似冰,萦绕周身的池水似沸腾的火焰。灼烧着周遭的一切,倒映在他的眼底。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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