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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温文尔雅的表相下果然藏……


    郭家在福泉山的温泉山庄,算是祖业。虽是人工烧制的假温泉,但引的是山上泉水,清澈甘冽。


    这庄子原先在一位东瀛商人手上经营过一段时间,后来郭冠邦长驻沪城,便收了回来,用来招待生意场上的朋友。


    方绍伦一见东瀛式的装修,倒有几分欢喜。他在京都呆了三年,对其生活美学上的造诣很是欣赏。


    东瀛之美,在于风雅,十分强调与自然的和谐共存,这点在房屋建筑和室内装修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依山而建的几丛小筑,山后是氤氲的泉水,蓄了满满一个大池子,池底有凿出孔洞,与热水管相连,辗转流淌,既能调温又显干净。


    远山青黛,花红柳树,正是春浓,风景十分美自不必说,质朴天然的意境也是十足。


    进到室内,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水磨地面,一条曲折的木质长廊,两侧分列着数间屋宇。随手拉开一张日式推门,迎面是蒲草编织的榻榻米,中段垂挂着白色缭绫,格子式的木门上裱糊着洁白宣纸。屋里烧着热水汀,却隐藏在间壁之外,只觉得暖和馨宁,不见半点冗余的装饰。


    张定坤一见方绍伦脸上的神情,便知道他满意这装饰,笑道,“这屋子大概大少爷是乐意住一住的了?”


    两人的目光同时滑过那些柔软又结实的蒲草地垫,方绍伦心里充斥着旧物风华的欣喜,张定坤脑海里却翻腾起一些颠鸾倒凤的景象。这地界倒是敞亮,也不必担心弄出声响大少爷赏他耳刮子……


    “跟京都的温泉山庄简直一模一样,难怪说是东瀛商人修砌的。”


    “大少爷在东瀛也常去泡温泉?”


    “那是自然,京都潮湿多雾,冬春两季不去泡一泡浑身不舒坦。”


    “都跟谁一块去呢?”张定坤自认为探听得不动声色。


    方绍伦瞥他一眼,懒得搭理,起身走出屋子。


    “哎,哎,问你呐……”张定坤追出来,他觉得自己如今很有资格过问一下大少爷的私人交际了。


    关文珏从走廊斜对面的和室走出,向他笑道,“三哥,这庄子东瀛风味挺足,住一晚再走?这样式的装修比欧式看上去舒服许多,如今欧洲的豪宅一味追求华丽、富贵,堆砌得很。”


    他不但自来熟的将称呼从三爷换成三哥,又挽着张定坤的胳膊往外走。


    方绍伦听到有人喊三哥,不免回头,一个眼刀飞过去,张定坤忙不迭的把胳膊抽出来,笑道,“我倒觉得欧式装修不错,大气洋派。”


    他不随声附和,关文珏的眼神反倒愈发锃亮起来,他就喜欢这种不光穿着,连思想性格都有个性的男人!


    “难道三哥的公寓也是采用的欧式装修?”关文珏仍跟在他身后,“我只听说很漂亮阔气,还没去参观过呢。”


    他毫不矫情,直白的表达想去他公寓作客的意思。


    “咳,”张定坤轻咳一声,“那不能算我的公寓了,已经输给人了。”


    “输?赌桌上还赌这个不成?”关文珏失笑道。


    张定坤点头,“总有人手段了得,勾勾手指就拿走了。”


    呸!方绍伦恨不得给他两脚,是老子勾走的吗?


    “那三哥现在住哪呢?饭店?”


    “那倒没有,赢家心善容我再住几日。”


    “三哥要是不嫌弃,我们关府倒是有几间空屋子,欧式中式装修都有,你喜欢随时挑几间来住。”关文珏知道他多半是说笑话,但趁机表达善意,眼神里也带上两把小钩子。


    张定坤“哈哈”笑道,“多谢美意,不过我暂时还得替人看屋子,主人不发话,倒不好走哩,要是哪天被踢出来,再去府上叨扰。”


    唐四爷从一旁经过,笑眯眯的接话,“谁敢将我们张三爷踢出门?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郭兄这庄子整修完越发好了,又换了不少新人?”魏世茂从长廊最外间的和室走出,身后跟着个着和服的女子,捧着托盘,上头搁着手套、马鞭等物。


    “一年难得来两回,可不得尝尝鲜?”郭冠邦也换了骑装,一边系着腰带,一边从房中迈步而出。


    郭冠邦约他们一行人,不光是泡温泉。


    福泉山除了几处温泉别墅,还有一处马场,是总务厅的产业,预先打了电话,等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安排得妥妥贴贴。


    露天的马圈里,拴着数匹刷洗干净的骏马,郭冠邦一摆手,“几位兄弟,请先挑吧。今儿天好,咱们跑上一场,设个彩头。”


    “还设了彩头?”唐四爷大感兴味。


    “那是自然,不然跑起来岂不是没意思?”郭冠邦指指山顶,青山绿水间飘扬着一面彩旗,“谁先到顶,拿到那面旗子,就算赢了,事先说好,彩头不能转送只能自用,至于是什么,请容我保密。”


    “嘿!这倒有些意思啊!”


    魏世茂在一旁哈哈笑道,“郭兄的彩头不用说都是极好的,那我可得搏一搏。”他率先走进马厩挑选起来。


    方绍伦于跑马一道素来爱好,又是争强好胜的年纪,有没有彩头都是要放开了跑的。他走进马厩,精挑细选,一盏茶的功夫过后,牵了一匹红棕色骏马走出来。


    郭冠邦在一旁点头,“绍伦的眼光真是没话说,这匹我骑过多次,脚程是顶好的。”


    方绍伦将缰绳递给他,“让给你?”


    “你喜欢的我双手奉上还来不及哩,”他见旁侧无人,不动声色的用言语撩拨,又从马厩牵出一匹白马,翻身而上,“这匹也不错,来,绍伦,咱俩比一比。”


    大少爷却不是解风情的人,压根没入耳。他久不跑马了,早心痒痒,随着两声马鞭的脆响,一棕一白,顷刻间,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去。


    “你们都先跑了,那还比什么?”魏世茂一边叫嚷着,一边和唐四爷一块疾冲而去。


    只有张定坤和关文珏落在后头,“文珏怎么不选马?”


    “我不擅此道,彩头是肯定不要想了,选马都不会,”关文珏温文笑道,“三哥帮我挑一匹?”


    张定坤微微勾唇,“好。”


    他从马厩牵出两匹黑马,将其中一匹缰绳递给关文珏,两人翻身上马,不疾不徐,干脆避开众人踏出的一路尘烟,尾随而去。


    张定坤对方绍伦的骑术心中有数,并不担心,福泉山本就不是高山,从马场去山顶的道路也较为平坦,并无陡坡急弯,经常有男士带女伴来此体验新奇。


    方绍伦一路疾驰,偶有枝桠探头,也被他十分敏捷的躲过。


    郭冠邦紧随其后,不时抬眼,前方俊秀的身影白色衬衫外罩着一件深棕色马甲,同色修身的马裤勾勒出一个浑圆挺翘的臀,于马鞍之间起起伏伏。他口水都咽个不停,哪里还有心思追赶?


    何况本就是故意要输的,但架势还是要演足,在方绍伦奔至山巅的时候,装出挥鞭追赶的样子来。


    大少爷在马上俯身,将那面彩色的旗帜拔出攥在手中,挥了挥,笑道,“承让了。”


    那笑颜比三月的春光还要耀眼,郭冠邦“啪啪”的鼓掌,“这山路我跑过无数次,都跑不过你。”他勒缰靠近些,低声道,“绍伦面前,我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啦。”


    一而再,方绍伦就听出点意思来了,不由得皱眉,又联想到下药那事,原本夺魁的欢喜荡然无存。


    唐四爷和魏世茂走的那一条道,拐过弯看见方绍伦已经拔了那面旗帜,便勒住缰绳,笑哈哈的打趣,“哎,白忙活一场。”


    方绍伦站在山巅,一眼看见半山腰上,张定坤与关文珏并辔而来。张三身形一贯高大,关文珏是瘦高个,跟他并驾齐驱,生生被衬托得娇小起来。看着倒是挺相配。


    大少爷自然没有忘记,唐四爷请花酒的席上,关文珏说要毛遂自荐的事来。


    要是没有前几日那档子事,他就是给他俩做个中间人都无妨,可都是他的人了,还这么勾三搭四的!一点都不自觉!大少爷在山顶蓬勃的春风里甩着马鞭,将半人高的苜蓿草当成张三的脑袋,狠狠抽了几鞭子。


    张定坤嘬唇打了个唿哨,又隔着半个山坳冲他挥手,大表夸奖赞赏。大少爷不理他,掉转马头,从另一边跑下了山。


    “完了,我们家大少爷好像生气了。”张定坤转头向关文珏道,“这都是因为文珏的缘故。”


    “因为我?”关文珏咧开唇角,兴味的目光看着他。


    张定坤点头,拨转马缰向来时路,“大少爷不喜欢别的男人靠我太近,还有‘三哥’也不能叫,”他一本正经,煞有介事,“不然回去要罚跪洗衣板的,文珏可一定要体谅我。”


    他没有陪着大少爷去跑马,一是要把这话说清楚;二来嘛,也想看看他家大少爷会不会吃醋?试探的结果那是相当的满意!


    关文珏愣住,“啊,原来,三……定坤兄和绍伦是这种……”


    张定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还请千万保密,我们家大少爷不喜欢别人议论他的私事。不过我觉得文珏是可信赖之人。”先语出惊人,再把高帽子给人戴上。


    关文珏的目光,张定坤一看就懂,他不是大少爷,在方方面面都拥有极为敏锐的直觉,看人也很准。关家少爷一看就是极为直爽、大胆的性子,这种人不能跟他黏糊,否则不晓得要生出多少误会来。


    “我懂,你放心。”关文珏因一句肯定面泛喜色,又不掩失落的垂下头。一眼就中意的人,下手却还是迟了。“三……定坤兄信任我,我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沪城的社交场合容不得男男公然出双入对,私底下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就要受人指摘。


    两人两骑顺着山路往下走,“定坤兄,你跟绍伦在一起多久了?”关文珏忍不住打探。


    他在情场上堪称无往不利,欧洲好男风的也不少,亚裔面孔和身段其实很受欢迎,追求者众多,只是文化鸿沟摆在那里,他最多兜几个玩玩,解解身心的寂寞。周旋游走,向来只有他挑人的份,不想回国就栽了个跟头,还没等出招就败下阵来。目光不时在张定坤冷峻的眉眼和薄衣下块垒分明的肌肉线条上流连,哎,真是有些不甘心呢。


    等回到山庄,仆从先服侍两人洗浴,换上东瀛样式的浴衣,再领着来到一间阔大的和室里。


    一块块极为厚实的蒲草地垫整齐的镶嵌在一起,正中一个悬空的木台,台几上摆放着各色瓜果、茶点。屋角一个穿和服的女子,在弹奏着三味线。


    移门拉开,就是方绍伦跽坐的背影,他在东瀛习惯了这种坐姿。张定坤忍不住腹诽,他家大少爷这两条腿啊真是……不管垫屁股底下还是扛肩膀上头,怎么摆都好看。


    唐四爷和魏世茂都是半躺卧着。郭冠邦一手支颐,一手搭在膝上,手指随着音乐跳动,看见张定坤和关文珏走进来,坐起身哈哈笑道,“两位躲哪里说悄悄话去了?”他倒未必知道关文珏的取向,但存了试探之心,自然话题有意往这上头扯。


    张定坤果然探头去看方绍伦的表情,方绍伦蹙眉将头撇向一边。他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端起木台上的果盘奉到跟前,“今儿跑尽兴了?累着了吧?吃点水果。”不光声音极为柔和,脸上也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笑容。


    郭冠邦面色沉了沉,转头又扯开嘴角笑道,“绍伦的彩头还没送上来?”他拍了拍手。


    移门向两边拉开,一对东瀛女子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二人同高,穿着全套的和服,绸缎堆拥间抬起两张一模一样的玉面,是一对双胞姐妹花。


    郭冠邦指着那对俯首叩地的佳丽,笑道,“绍伦,这是正宗的东瀛女,干净得很,我可是嘴巴都没用过的,今儿就让她们服侍你了,权当彩头。”


    唐四爷在一旁拊掌扼腕,“哎,郭兄要早说是这个彩头,我怎么着也得拼上一拼。”


    魏世茂也垂涎凑趣,“这不是郭兄前阵子才从九爷手里赢来的那对姐妹花吗?还没开动?真是好耐性!”他比了个大拇指。


    方绍伦看着两位移膝拜倒在他面前的女子,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接话了。以女子的贞洁为彩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不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张定坤,张定坤笑道,“绍伦,你在东瀛没少泡温泉,想必也是有人帮你搓背的,”他在“搓背”二字上加重了声音,“今儿捡了这么大一便宜,还不谢谢郭兄?”


    方绍伦气结,早知道是这种彩头实在不该这么卖力。


    “这是捡的便宜吗?是我赢的,来,有本事,你从我手上赢过去。郭兄只说不能转送,可没说不能博戏。”


    他想跟张定坤来个锤子剪刀布,反正这货每次都出锤子,这回他可以出一回剪刀,让他把这两个烫手山芋赢走。


    张定坤笑眯眯,满脸宠溺的看着他。方绍伦恨不得将他眼睛捂上,大庭广众的,要点脸吧张三!


    唐四爷在一旁笑道,“张兄不来,我来呀。”


    方绍伦却又不肯了,他一看唐四爷那副色迷迷的猥琐神色,就膈应上了,难道还真把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输给人去祸害?


    他气咻咻瞪了张三一眼。两个东瀛女十分乖觉的跪伏到了他的身后。


    郭冠邦见方绍伦半个眼神都不曾分给美人,得了彩头毫无欣喜之色,显然是不好女色的了。人必有所好,不好这种,那必然好另一种。


    他一直留心着方张二人间的眉眼官司,心下凉了半截,这两人还真有些首尾!目光止不住在方绍伦洗浴过后白净的面庞、衣领交叉间露出的那一片胸膛上流转。浴衣宽袍大摆,只在腰间以布带束之,那纤腰细细一捧却无羸弱之感,衣摆间隐现两条长腿。


    啧啧,好好一块肥肉,却让别人伸筷子夹走了,能不憾恨?!


    他暗自嗟叹着坐起身,两手拍了拍,“都饿了吧,咱们吃点好的?”


    唐四爷素来与他臭味相投,闻言笑道,“饿是早饿了,不过凭什么山珍海味也吃腻了,郭兄这里可有些新鲜玩意?”


    郭冠邦隔空点了点他,“四哥真是……”知己二字就不必说了,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哈哈的笑起来。


    厅堂一侧的推门被拉开,长方形的木桌上杯盘堆砌,正中摆放着不少寿司、生鱼片,却不是餐盘盛装,而是置放于温润细腻,洁白如瓷的肌肤上。


    方绍伦只看一眼便转过了头,他现在丝毫不怀疑张定坤对郭冠邦的评价了。


    他在东瀛都只听说过,不曾亲见过,郭三温文尔雅的表相下果然藏着一颗变态的心。


    但显然只有他是另类,唐四爷和魏世茂都是既惊且喜的走过去,“哎呀呀,郭兄,你这请客也忒有诚意了,哈哈哈……”


    就连关文珏也拉着张定坤笑语,“如果从艺术的角度去欣赏……”他看到新奇事物不免激动,一时忘了答应过要离他远点。


    去特么的艺术!方绍伦站起身就走,“我不饿,先去泡澡了,你们慢吃。”两个东瀛女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汤池建在堆垒的山石间,在青葱翠绿的掩映下,在黄昏金灿灿的夕阳里,冒着白腾腾的雾气。


    方绍伦对泡汤的流程很熟悉,先沐浴干净再入池,都要脱得赤条条的。他示意两个东瀛女转过身去,飞速的将浴衣一甩,裹着条白毛巾,滑入池水中。


    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还好水响掩盖住了。其实跑了半天马怎么会不饿?但于人体上取食,他倒宁肯饿着了。


    东瀛美人跪伏在池边,方绍伦挥手道,“你们下去吧,哎知道厨房在哪吗?帮我拿些糕点来。”两人面面相觑,竟然听不懂。


    方绍伦只好用东瀛话又问了一遍,这下她们听懂了,对视一眼,面上泛起喜色,一人去拿糕点,一人跪在池边俯身问道,“先生,您会说东瀛话?”


    东瀛话并不难,不过华国一方言耳,方绍伦在彼处呆了三年,自然是会的。


    那女子急急道,“您能不能帮帮我们?是家仆将我们骗来又转卖至贵国,我们姐妹无一日不想着还乡。若能蒙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方绍伦大吃一惊,转头,那女子双目含泪,满面急切,额头“砰砰”磕在池边岩石上。


    “小心撞坏头。”他忙用东瀛话制止她的举动,细细询问详情。


    这女子是双胞胎的姐姐水穗,去拿糕点的是妹妹美月,二人是京都人氏,父亲早就亡故,去岁生母又病逝。母亲去世前托积年的老仆带她姐妹二人去投奔横滨的姨母,结果两人昏睡醒来已在去华国的轮船上。


    方绍伦沉吟片刻,动了恻隐之心。郭冠邦只说让她们服侍他,却不曾说赠予,也不知能不能让他带走,实在不行就出钱买下来,再送上两张船票也不是难事。


    他点头应承下来,叮嘱她们不要露出异样,接过美月递来的糕点,咀嚼思索着。


    第42章  象鼻子大卫——任何艺术……


    日暮时分,吃饱喝足的众人喧嚣而至。


    张定坤落在最后头,手上端了个盘子,里头放着些寿司和天妇罗,径直递到方绍伦面前,“这会该饿了吧?”


    方绍伦偏过头,“不吃。”他吃了几块糕点,饿倒是不饿了。


    张定坤可太明白他那些别扭劲了,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让厨房重新给你做的。”他拈起一坨寿司就往他嘴里塞。


    他举止亲昵且从容,方绍伦慌乱得不行,只能张嘴咬住,力图显得自然些,又从水里抬起一只胳膊,“我自己来。”


    一旁的水穗很有眼力见的接过餐盘。


    这么一耽搁,张定坤自然是最后一个下水的,泡汤惯例是不着寸缕,他不疾不徐的解开浴衣,众人都有意无意的将视线扫过来。郭冠邦是存了比较之心,关文珏是略带窥探之意,唐四魏四纯粹凑热闹,然后不约而同的偏过头,假装没有被震惊到。


    张定坤显然对身怀大器很有自觉,一脸理所当然的得意,方绍伦莫名其妙羞愧难当,你大你大你也不用象鼻子一样到处甩吧!


    象鼻子还甩他身边来,汤池这么大干什么要挨着坐?方绍伦躲避不迭。


    张定坤以为他还在为刚刚吃饭那事生气,低声辩解,“我没吃啊,又不是只有那上头有东西吃,”他其实不以为意,商场里摸爬滚打,龌龊的事见多了,不差这一星半点,“佛祖还说酒肉穿肠过哩,你心里不把她当回事不就得了?”


    方绍伦怫然无语。


    关文珏凑过来,“聊什么这么高兴?”


    未曾开口说话的方绍伦张了张唇,又闭上了。“艺术家”和“狗东西”好像很合得来?不晓得看上他哪点了,难道看中象鼻子了?让你试试就知道威力了,回头肚子疼别怪我没提醒你。


    方绍伦无意之中猜到了真相。关文珏原本听了张定坤那番说词是打算丢开手的,名花既然有主,赏一赏也就得了。


    可这衣服一脱,他就移不开眼睛了,肌肉饱满,体态健美,每一根线条都矫健有力,堪比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大卫》,而且他还多了个象鼻子,象鼻子大卫——任何艺术生都抗拒不了的诱惑。


    名花有主,但兴许主人不介意共赏?


    他在水下蹭了蹭张定坤毛茸茸的小腿,“定坤兄,你体毛怎如此旺盛?”毛发从胸膛处就开始蔓延生长,郁郁葱葱,颇为茂密。


    “这你们年轻公子哥就不知道了吧,”唐四爷在一旁笑呵呵的接腔,“据说毛愈多那事上愈强,不然咱张三爷的名头在长三堂子里怎么这么响?哈哈哈……”


    他一句笑语,溅起满池春水。


    郭冠邦、关文珏都不约而同的去看方绍伦,大少爷被这两道明晃晃的目光吓到,脸庞红得滴血,恨不得滑进池子底。


    张定坤竟然也看他,却是嘴唇嚅动,低声道,“别听他瞎说,唐四哥嘴上向来没个把门的……”


    “闭嘴吧张三!”方绍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目光愤恨得想往他头上扎两窟窿。


    斜刺里泼过来一捧热水,却是魏世茂在那里大叫,“光坐着有什么趣味呀?!”他手脚拍打着,拨起池水,对众人进行无差别攻击。


    方绍伦让泼了个满头满脸,却从没觉得魏四这么可爱过。


    众人不免还手,尴尬荡尽,场面热闹起来,嬉笑间,方绍伦裹在下半身的毛巾不知怎么就溜走了。漂到魏世茂手边,还被他攥着当武器,扬起无数水花。


    这下大少爷着了慌,其实之前在东瀛泡澡堂子,也是不穿衣服的。可自从多了跟张三的这档子事,他不知怎么就别扭起来,总觉得别人能从身上看出什么痕迹似的。


    张定坤挨过来,“想上去了?”


    “嗯。”泡汤本就不宜过久,方绍伦又比众人先来。


    “等会。”张定坤“刷”的站起身,方绍伦一抬头,便见那物什在他头顶晃悠,还水珠四溅。简直没眼看。物主却毫无羞涩之意,十分自然的冲岸上两个女娘伸出手,接过浴衣。


    他不肯他家大少爷一身细皮嫩肉被别人看见,宽阔的脊背挡住众人的视线,示意方绍伦起身,一出水便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曝光是免了,大少爷脸上却火辣火烧起来,张定坤还赤条条站那看着他。


    “赶紧坐下呀!”他挥了两下手,张定坤重新坐进池子里,丝毫不以为意的跟一旁的唐四爷攀谈起来。这真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


    他一出池子,水穗和美月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郭冠邦在他身后打了个呼哨,“绍伦,好好享受。”


    魏世茂大表艳羡,郭冠邦笑道,“那两个是胜在干净,要按摩服侍的人倒不是没有。”他拍了拍手掌,几个裹着真丝浴衣的女子鱼贯而入,手里捧着浮板,板上搁着几盏香气四溢的美酒。


    美人们伸出玉足,缓缓踏入池中,浴衣入水几近透明,玲珑曼妙的胴体四散依偎到众人身旁。


    幕天席地里,一弯清池,池水暖润,唐四爷伸出胳膊搂过身侧美人,就着玉手饮一口美酒,叹道,“再没比郭兄会享受的了,真真是神仙日子。”


    郭冠邦勾起唇角,“四哥今晚可一定要好好享受。”他转向张定坤,“定坤兄,一个够不够?”


    张定坤将递到唇边的酒盏推开,“我一个都用不上。”他似笑非笑看着郭冠邦,“就更用不上这助兴的美酒了。”


    郭冠邦心里一“咯噔”,果然被这厮知道了!眼下众人都在,这事要抖搂出来,确实是他不占理,玩玩戏子无人置喙,一个圈层的要知道他伸了这个手,可就没脸见人了。


    他忙顺着水流靠过来些,伸手接过酒盏,亲自递到张定坤眼前,低声笑道,“这不是助兴的酒,是赔罪的酒。郭乾一时昏了头,还请定坤兄原谅则个。”


    张定坤睨着他,过了片刻,伸手接过酒盏,淡笑道,“一时昏头嘛不要紧,往后看得清就行。”二人碰杯,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


    方绍伦回了和室,水穗和美月拿了干毛巾替他擦拭,又启开一盒锡罐,里头盛着乳白色的膏体,是泡汤之后都要涂抹的润肤露,他伸手探向盒子,“我自己来。”


    “哗啦”一声门响,张定坤拉开移门走了进来。


    方绍伦接盒子的手收了回去,摆出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来。


    张定坤哼笑一声,从水穗手上接过盒子,冲她们抬了抬下巴,“出去。”


    他身形过于魁梧,脸上的神情也绝称不上柔和,姐妹花被吓到,战战兢兢的站在原地。


    “先生?”水穗用东瀛语喊了一声,目光中隐现乞求。


    方绍伦点点头,“你们先出去。我会安排,等着就是了。”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莲步轻移着退出房间。合上移门前,水穗微一张望,见高大身影伸出一条胳膊径直将方绍伦压在地垫上,不由秀眉蹙起,满面担忧之色。


    张定坤头一回听方绍伦说东瀛话,抑扬顿挫的声调与他平时说话截然不同,但都如玉石流淙一般好听。让人极想含住那张红唇,听它发出一点别的声音来。


    但这事急不来,他拉过他一边胳膊涂抹润肤露,唇角勾起笑意,“打什么暗号呐?”手指有意无意划过胳膊内侧,带起一阵痒意。


    “哎,哎,痒,”方绍伦闪躲着将姐妹花的遭遇和所求复述了一边,末了问张定坤,“我要是提出买这二人,姓郭的会不会肯?”


    “用不着,我今日把话挑明了,赔罪嘛自然要拿出诚意来。”他语音和动作都是不疾不徐,“你是要人还是要小黄鱼?”


    “那事真是他干的?”方绍伦愤愤不平,“真不是个东西!难道他……想压我?!”要没有今天这一遭,大少爷只以为对方下药是想看他出糗或者捉他把柄,现下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气得跳起来,张定坤长臂一伸将他压回地垫上,四肢交缠,赤裸的肌肤相互摩擦着,带起颤栗的电流。


    “谁让我们家大少爷这么秀色可餐呢?”张定坤附耳低声,“人人都想尝一口。”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温软的耳垂,又张开利齿不轻不重的研磨。只有我如愿以偿。


    光想到这一点就能让人血脉喷张,象鼻子瞬间变成了三月地头的甘蔗,梆梆硬。


    方绍伦的心思还在正事上头,一把将他推开,坐起半个身体,“别闹。真是他?他承认了?”


    张定坤点头。


    大少爷蹙眉,虽说令人恶心,但事到底未遂,他愿意赔罪也行,“肯定要人啊。”他放了水穗和美月,这事就算翻篇了,往后再不跟这种人来往就是了。


    “这事简单,交给我,”张定坤在他身旁跪坐下来,“就是不知你怎么谢我?”


    “谢你?”方绍伦踢出一脚,“操|你行不行?”


    嘿!他倒真敢想!张定坤一把捉住那只脚踝,顺手就从罐子里头挖了一坨润肤露,抹了上去。


    粗粝的手指接触到腿肚子上柔软的皮肤,方绍伦抖了抖,按摩手臂就算了,按到腿上他敏锐的察觉到有些不妙,“你干嘛?”他原本半躺在地垫上,颇有点紧张的抬起了上半身。


    “按摩呀,还能干嘛,”张定坤煞有介事的揉捏着他的小腿,“还是你想干点别的?”


    “用不着你,我自己来。”方绍伦抬手想抢那罐子,被张定坤躲过,轻轻柔柔又将他按回地垫上。果然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张定坤手下不停,不轻不重的帮大少爷揉捏着四肢筋骨,力道恰到好处。见他正经按摩,方绍伦松了口气,声调懒懒的耻笑他,“你真是不怕丑,池子里头的人都把你看光了。”


    “你个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难道我是暴露狂?”


    方绍伦哼笑着,“搞不好就是呢,借个由头罢了,不然怎么我都穿好了,你还站着?”


    张定坤哑口无言,难道说看某个部位湿淋淋水漉漉的包裹在半透明的浴衣里头,他都看呆了,所以忘了坐下?


    要敢说实话,估摸着窝心脚就踹过来了,只好抿唇不言语。


    方绍伦支颐半卧在地垫上,手指缠绕着浴衣带子玩耍,看这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极为恭敬的跪伏在一旁,力道柔和的给他按摩着整条腿,不免也有一丝得意漫上心头,脚掌颇不安分的踏在紧实的腰腹上。


    他抱着点戏耍的心思,张定坤却是见不得火星的弹药库,抓住那只脚掌,在脚背亲了一记,瞬间就俯身过来。


    “哎,哎,你老实点,”方绍伦瞬间又慌了神,“这是人家庄子里……”


    张定坤用唇堵住他未尽的话语,一只手顺着敞开的浴袍探了进去……


    半晌之后,方绍伦气喘吁吁的推开他,“……开开玩笑就得了,回你自己房间去。”


    “谁跟你开玩笑?”张定坤扫开润肤露罐子,从浴袍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玻璃瓶子来,冲他眨了眨眼睛。


    方绍伦大吃一惊,“你脑子瓦特了?这墙壁都是纸糊的……”他环顾四周,夜色弥漫,桌上的电灯罩着重纱的壳子,发出影影绰绰的光线,倒是适宜干坏事的场景。


    张定坤轻巧将他压回地垫上,低声在耳畔道,“绍伦,你不是口口声声要交女朋友么?怎么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任凭处置,你却半点绮思也没有?”


    方绍伦愣了一下,张定坤又道,“何况还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只要动动手指,就能采撷到手。其实你也发现了吧你压根就不喜欢女人……”


    “胡说!”方绍伦恼羞成怒,“这事难道不用讲感情的?但凡是个女的,不丑,干净,就行?”


    张定坤隔着一线距离与他对视,“对一般男人来说确实如此。”


    “我不是一般男人……”方绍伦犟道。


    “当然,你是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那一个。”这氛围太适合讲情话,张定坤张口就来。“绍伦,我心悦你,想跟你谈个爱情……”


    “滚……”方绍伦的反抗稍显软弱。


    张定坤的手顺着浴袍开叉的下摆,逆流而上,轻轻攥住,巧舌如簧,“绍伦,我今天跟郭三和文珏都说了咱俩的关系,他们都不太相信哩,总需要一点实际的证明。终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俩这事坐实了,旁人也就不惦记了,你说是不是?”


    方绍伦被他一手掌握,两只耳廓立刻火烧火燎起来,但是理智尚存,“用不着证明……”


    “魏四要是知道咱俩关系,就算他妹妹还想嫁给你,他也是不会肯的了……”


    “还有关家大少爷,他那点心思你看出来没有?咱俩拜过关公的,你忍心看别人来勾缠我?”


    “绍伦你可一定要帮帮我……”


    方绍伦脑子都被他说乱了,只剩一丝清明,在他手里弹跳着挣扎,“那……这次该轮到我了吧?”他只戳他一回,他都戳他两回了。不是两回,是两个晚上。


    张定坤一本正经的蛊惑,“平时肯定尽你,但今儿却不行。”


    “为什么?”


    “凡事总得讲个体面,你忘了你头一回把我弄成啥样?”他不动声色的引导大少爷回想他那日的惨状。


    “我可以小心些……”方绍伦心虚的保证。


    “这事得费神琢磨,一下掌控不好,你看我弄疼、弄伤过你没有?”张定坤俯身含着他的唇角,手掌趁机掀开浴衣,在周身流连点火,“我来吧,大少爷躺着享受就好……”


    关于坐实这段关系这点,张定坤倒没有撒谎,不止一双眼睛,看着他踏入方绍伦所在的那间和室,又将两个东瀛女娘赶了出来。


    郭冠邦掏出怀表看了又看,到底按捺不住,从长廊边经过。隐约听到呻吟之声,简直如猫抓一般直入心房,却又听不真切。


    所有和室都是左侧壁糊的白宣纸,右侧壁一长溜深色,挂了一副《神奈川冲浪里》。


    本就无需着鞋,他放轻手脚入了间壁,耳朵贴上去,淫|浪之声清晰起来。他一把抓紧了膝上浴袍,万万想不到平日里意气风发、眉目俊朗的青年,于床第之间竟如此柔媚婉转、嗟叹有声……


    郭冠邦回到房间,跪坐于地垫上,眼帘闭合,方才的情景历历在目:雪白的缭绫无风自舞,两只修长的手掌攀在蜜色的脊背上……


    可惜、可惜、实在是可惜!


    他探手一顿揉搓,只觉邪火四涌,亟待发泄。


    “来人,”他高声吩咐,“将那两个东瀛娘们带过来。”方绍伦既用不上,给他败败火也行。


    水穗和美月状若恭敬的匍匐于地,额头枕在两只交叠的手掌上,身体却止不住的轻颤。她们在此间待了三月有余,对郭冠邦的了解甚于今日来此的客人。


    原本还庆幸主人不好女色,但偷眼瞄到他今日阴沉的神情,与那日打杀一名仆婢时一模一样,便觉得心跳犹如擂鼓,何况那毫无善意的眼神丝线般在二人颈间缠绕。


    郭冠邦伸出一只脚掌踩在美月背上,俯身拽住水穗后领,用劲一扯,丝绢制成的和服便“呲啦”一声碎裂开来,露出大片雪白细嫩的肌肤。


    水穗惊叫一声,抱住敞开的衣襟,“ やめて……来ないで ……”(不要……不要过来……)


    整个温泉山庄都是东瀛式装修,若是大呼小叫肯定不成体统,郭冠邦听不懂东瀛话,但不妨碍他根据表情推断话语的意思,冷笑一声,想要的弄不到,要弄这两个娘们,竟然也敢推三阻四?


    他一把揪起美月的头发,“噼啪”就是两巴掌,秀美的脸庞瞬间红肿起来,他移动手掌掐住那段纤弱的脖颈,转头,向水穗勾了勾手指。


    “过来。”郭冠邦沉声道,那声音像从地狱深处传来,淬着冰寒之意。见她不动,他手指收紧,美月喉间溢出痛苦的呻吟,四肢抽搐着,却无力反抗。水穗膝行到他跟前,不住的叩头,却被一只脚掌抵住了前额,“脱!”


    看着柔弱在指间挣扎,娇软在脚下臣服,郭冠邦阴狠的面庞升起凌|虐的快感,将被他扼得满脸通红的美月一把甩下,揪起地上的女人,衣襟往两边一剐……


    直折腾到半夜,犹不尽兴,吩咐门外,“拿我鞭子来。”


    细细密密的皮鞭声响了整整半夜。


    第43章  不能怪灯火,飞蛾自扑之……


    第二日的早午餐桌上,众人神色各异。


    唐四爷和魏世茂是一夜风流之后的萎靡不振,张定坤和郭冠邦是餍足之后的志得意满,关文珏神情之间略带郁卒,他跟郭冠邦一般留意到了张定坤进入方绍伦的和室之后,便再未出来。


    只有方绍伦,眉目之间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春情。便是一株花一棵草,被浇灌滋润得当,被极尽呵护宠爱,都不免要在春风里舒展腰肢,重现鲜妍,何况一个人。人乃万物之灵,情感更易表露,从懵懂单纯到初尝云雨,举手投足,眉梢眼角,不免春情流转媚意翻涌,岂是遮掩得了的?


    郭冠邦窥一眼那神色,便觉心头妒火升腾。


    引燃这把妒火的祸首却丝毫不懂得收敛,一会将热粥吹凉递到方绍伦手中,一会将新鲜水果移到他面前。方绍伦丝毫不觉有异,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被他服侍的。


    但落在其余几人眼中,不免各有想法。唐四爷和魏世茂都听说过方家对张定坤的救命之恩,不过在沪城,张三爷的名头更响亮些,看他做低伏小的殷勤劲儿,愈发高看方绍伦几眼。


    关文珏倒是有些艳羡,张定坤在他眼里真是色色齐全,无有不好。方绍伦中规中矩的穿着和作派不受艺术家青睐,但这运道真是没得说。隔院花香,令人心旌摇曳。


    一顿饭用毕,众人齐聚厅堂喝茶,郭冠邦拍拍手掌,仆从鱼贯着捧出礼盒,宴饮完毕再送上一份厚礼,是沪城豪商们请客的常规。


    礼盒的样式规格一致,但轻重显然有别。送到张定坤和方绍伦手头的两盒沉甸甸的,这便是郭冠邦赔罪的诚意了。


    张定坤将盒子推回去,掀眉向郭冠邦道,“郭兄,张某有个不情之请。”


    “定坤兄怎的这般客气?你我兄弟,只要做得到,无有不应的。”


    “昨日我家大少爷赢的彩头,那两个东瀛女娘,他颇中意,不知郭兄可愿割爱相赠?”


    “啊,”郭冠邦大表讶异,“这倒真的有些对不住,我昨晚见这两个美人受冷落,已经收用了,这可如何是好?”他转目向方绍伦道,“绍伦,你原来中意她俩?她俩又说你不要她们服侍……”


    两东瀛女汉话都不会说,能说个屁,他这话说出来不过点一点方绍伦,示意他对昨晚的情形一清二楚。


    方绍伦一下子红了脸,垂下头。


    郭冠邦还在那里做作,“哎呀,这倒是我的不是,绍伦就算昨晚不收用,我也该给你留着的。这么着吧,回头我再访两个干净的给你送去,哥哥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了。”


    张定坤在桌子底下安抚的拍了拍方绍伦,笑道,“郭兄这话可是严重了,你一向是个大方人,平常兄弟之间来往何尝小气过?就连我们家大少爷初到沪城也得过你的好。”


    得了他一碗春|药。


    唐四爷在一旁帮腔,“那是,两位三哥都是再大方不过的人了。”


    “这两个你既收用了,便留着玩两天吧,回头再说。”张定坤起身,朝郭冠邦笑了笑,礼盒也不拿,径直携方绍伦上车走了。


    他脸上虽是笑模样,但不跟其他人打招呼,抬脚就走,众人便知道他是动了气,不由得面面相觑。张三要是翻脸,总有些手段让人臆测不到,郭冠邦也沉了面色。


    被推测动怒了的某人,此刻却是一脸阿谀奉承的模样,极小心的揉搓着他家大少爷的手指,抬头觑着他的面色。


    方绍伦满脸忿忿,“答应了又食言,而且她们是被骗来的,又不是心甘情愿。还让我谢你呢……”他抬腿踢了他一脚。


    “慌什么?”张定坤拍了拍裤子上的脚印,想拉他入怀,“你等着,我让郭三把这两个人乖乖给你送过来。”


    方绍伦不习惯他动不动搂他,伸手推开,“你尽吹牛!昨晚上怎么说来着?这事简单……”他学张定坤说话的口气,“结果人家不放人,还说什么收用,要真让郭三给祸害了……”他说不下去,蹙起眉头。


    “乱世还讲什么贞洁,有命活着就不错了。”张定坤抬手挽他肩膀,提前做个铺垫。两个人而已,郭三不至于这么小气,只怕不但收用了,还收用得不怎么光彩。


    他附耳低声,趁机轻啄他白嫩的耳垂,“别生气了,昨晚上伺候的你不舒服?一大早就对着我又踢又打的。”


    “闭嘴吧你!”方绍伦瞄一眼赵武的后脑勺,一把捂住了张定坤那张嘴。


    赵武将张定坤和方绍伦送回了复兴公寓,车却未熄火,张定坤吩咐了几句,又解下腰间的印信给他,方绍伦听到他吩咐,去沪城的方家生药铺柜上取一只百年老参,“包装精致些”,不由奇道,“要送人?”


    “嗯,”张定坤搂着他的肩膀往电梯间走,方绍伦甩开,他又搭了上来,跟要说什么机密似的,方绍伦便把耳朵凑过去,听他低声道,“要让郭三乖乖把人送来,不得打点一二?”


    嗐,还以为他有什么惊天阴谋呢,“能压得住郭三的人会把一只百年参放眼里?好歹五百年吧?”方绍伦稍感诧异,也就忘了拂开那只锲而不舍搭上来的胳膊。


    张定坤看他这么好骗,得寸进尺,勾着他的下巴,亲了上来。怨不得他轻狂,实在是他家大少爷这么杏眼圆睁,红唇微启的样子,爱煞个人。


    方绍伦反射般脸庞往后一躲,唇上还是吃了一记,不由得皱眉“啧”了一声,“你老实点!青天白日,就这么着……要点脸吧张三!”


    升降机“哐哐哐”的降了下来,他赶紧跨进去,张定坤紧随其后,还来牵他的手,“绍伦你实在留过洋的人,据说洋人都行贴面礼,还有吻手礼哩,亲一亲怎么了?”


    他动作十分迅速的抓住他修长的手掌,飞快的放在唇边嘬了一口,看了看白皙无暇的手背,说了句,“嘿,灵波这膏药还挺不错,一点印子都没留下。”


    方绍伦抽回手,又斥了他一句,“灵波灵波,人家是绍玮的姨太太,别叫这么亲热。”


    张定坤愣了一下,柳宁的身份交待了,灵波这边却一直没说。灵波跟柳宁不同,即将嫁入方家,他略感踌躇。


    方绍伦已经摸出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答应了搬过来,拖到泡温泉已是极限。赵文更趁机将行礼从魏公馆清过来了,搬完又奉上钥匙。“我的房间呢?”张定坤拉着他胳膊进了原先的主卧。


    “我是说我的房间,你不会没收拾吧?”他又瞪圆了眼睛,张定坤一看到就想凑上去亲他,勉强忍住了,拉开窗帘。阳光倾泻而入,房间的摆设已经焕然一新。


    原先的中式大床换成了西式钢丝床,两侧还垂着床幔。靠墙的一整面衣柜也换了面板,跟整体氛围更搭配。原本的吸顶灯换成了垂坠的水晶灯。床头柜上摆着西式插花。


    “我都说了这间房采光视野是最好的,当然给主人住,我搬隔壁去了。”张定坤看他一脸不信的样子,把衣柜打开,果然只零星挂了几件,是方绍伦的制服和睡衣。


    他窥到他面上微现感动之色,顺势搂住了他的腰,“小的对大少爷这忠心毋庸置疑吧?是不是该给点奖赏?”


    “你……”方绍伦一张嘴,就被某人衔住了唇。万分的热情和渴念向他汹涌而来,方绍伦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被那熟悉的气息蛊惑,渐渐闭上了眼睛,与他唇舌交缠……


    步履凌乱,搂抱簇拥着,双双倒在那张钢丝大床上,翻滚间那床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这声响唤回了方绍伦的理智,他将抵着他的胸膛推开些许。


    张定坤一脸懊恼,“坏了,光顾着好看,这动静要响个半夜,楼下可还住着赵文赵武呢。下午就让赵武换一张来。”


    “不换,就这个。”方绍伦翻个身趴在床上,“谁跟你响半夜,我晚上睡觉安静得很,别瞎折腾了。你也该回去了吧?”


    “我让他们先回去开会讨论了,我再陪你几天。”张定坤把来考察机器厂商的一行人支使回了月城,省得打扰他和大少爷浓情蜜意。


    他轻轻覆到他背上,下巴拔开衣领,吻他的后颈,“不换就不换,反正响也不影响干,我这两个‘哼哈二将’愣得很,是该给他们科普一下了。”


    “谁让你陪?赶紧滚回去。”老这么厮磨歪缠,方绍伦有些吃不消了。


    张定坤恍若不闻,叼着他后颈细嫩的肌肤反复的研磨,渐渐呼吸就急促起来,方绍伦又感受到了三月的甘蔗戳在后腰上,不胜其烦的把他从背上掀下去,“消停点吧你!”


    张定坤叹着气,滑到一边,极力抑制着心头泛起的悸动,“绍伦,你转过头来。”


    “干嘛?”


    “让我看看你,看着你就行了。”


    “咋?脸能给你降火啊?”方绍伦忍不住转头笑了。两张面庞相隔不过半尺,呼吸相闻,生出些柔情缱绻的意味来。


    张定坤的目光在他的脸庞上梭巡,那乌黑的长眉,秋水般润泽的眼,挺直的鼻梁、丰盈的唇,光线里他肌肤柔腻,细小的毛孔、每一根寒毛都一清二楚,愉悦的笑意也一览无余。


    这是他的大少爷,是他懂得情爱起就放在心上的人,是他心头的一轮明月。


    上天何其厚爱他,能拥明月入怀。


    他心头翻涌的欲望,渐渐平息下去,另一种深沉的情感却取而代之,弥漫开来。


    “绍伦,我爱你。”他轻声说道。


    方绍伦冷不防听到这三个字,很有些羞窘,“呃……不谈爱情行不行?”他先入为主的被袁闵礼形容的爱情影响了观念,总觉得那玩意儿高不可攀,是挂在树梢上的。


    他跟张三?怎么着都够不上吧?别说性别不对,时间也不对呀,要爱早爱了,还用等到今天?


    张定坤愣住,撑起一只胳膊,“那咱们这样,”他伸手隔着裤子攥住,“算什么?”


    方绍伦搔了搔头发,“算……”他蹙眉想了半晌,“相互泄泄火?这样算我吃亏多一点呢……”他都让他戳多少回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张定坤心往下沉。但事无圜转,便要力争实惠。他眼珠一转,摆出一副不悦且沉痛的表情来,眼巴巴瞅着方绍伦,无声的谴责。


    大少爷略感心虚,“我可从来没说要跟你谈爱情的啊……”


    “是,你没提议也没承诺,”张定坤抚上他下巴,“你只引诱我爱上你。”


    “我什么时候引诱……”


    “我懂!”张定坤打断他,可怜兮兮垂下头,“不能怪灯火,飞蛾自扑之。”


    “哎,”方绍伦皱眉叹气,“那……”


    张定坤绝不能等他想出对策,因为大少爷的对策必定是退回到原来的关系。


    “这样吧绍伦,我出爱情,你出肉|体好了。”张定坤故作坚强的抹一把眼睛,“咱俩毕竟拜了关公结了契,是不能不上算的。现阶段你只能给我肉|体我也觉得很满足,等有一天你遇到爱情,我一定会祝福你的。如果你想跟爱情结婚,我还要给你操持婚礼呢,这也是契兄的责任。”


    哼,这辈子也别想有那么一天。


    他说得太诚恳,方绍伦不能不感动,有种自己渣透顶了的感觉。当张定坤的手指探进来的时候,他吸了口凉气,又放松了身体。


    哎,算了,爱情是给不了,就让他多戳两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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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寓的厨子擅长淮扬菜系,一份松鼠桂鱼便看得出刀工了得,一盘文思豆腐,两只清炖蟹粉狮子头分装在瓷盅里,一盘清炒豌豆苗。


    狮子头只吃了一半,方绍伦便嫌腻味不吃了,张定坤接过去三两口吃完。等他放下碗筷,他便把剩下的饭菜打扫干净,这也是惯例了,亏得他身胚摆在这,饭桶似的,什么都塞得下。


    用过晚饭,方绍伦端着杯白毫银针,散动着消食,张定坤却回房间换了套衣服下来,是他看他穿过一次的那袭水墨刺绣长衫,对镜将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很有文人雅士的风范。


    方绍伦“啧啧”两声,“要出去啊?”


    “不出去。”


    “那你捯饬给谁看?”


    “不光女为悦己者容哩,男人也一样。”张定坤冲他抛了个媚眼,换来一个白眼,才正色道,“等会有人上门拜访。”


    “绍伦,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跟什么人会面就要穿什么衣裳,既是尊重别人,也是彰显自个。人只有一双眼睛,往往相信自己看到的,着装上先镇住人,胜过许多言行。”张定坤谆谆教导,可惜方绍伦不吃他这一套。


    “那多麻烦,自个舒服得了。”方绍伦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


    张定坤笑着摇摇头,他家大少爷确实用不着花心思使手段,有他一个来勾心斗角就够了。


    等八点一过,他便催他上楼去泡澡,“在东瀛人的店铺里给你置了一堆小玩意儿,你去试试好不好用。”


    方绍伦便知道今晚这位访客以及要谈的内容,不适合有第三者在场,不以为然的撇撇嘴,端着茶杯上楼去了。


    不久门厅便有动静,一阵寒暄夹杂着赵武通报的声音,“三爷,韩先生来了。”


    “快请!”张定坤的声音含着无限喜悦似的。


    方绍伦脱了鞋子走到楼梯间去,探头一看,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正走进客厅,看不清面容,穿着中山装,脊背挺直。


    “三爷。”他恭敬的低声,张定坤走过去把着他手臂,“文君,许久不见你了,清瘦不少,最近报社很忙?”语声低微,满含关切,方绍伦不由得“嘁”了一声,翻了个没人看见的白眼。


    但听到来人的耳朵里显然十分受用,“三爷言重了,我是一天到晚的瞎忙,几次打听都不见三爷来沪城,不然早该来拜访了。”


    二人一番寒暄,渐渐切入正题。


    “文君,今日请你来,其实是得知一桩新闻,不大不小,你斟酌看方不方便在头版给个位置?万国发公司,文君想必是听过的?”这家公司不光这个来的文君听过,连方绍伦都听魏世茂提起过,是沪城老字号,据说幕后老板实力雄厚,支票签个字,十几家银行都能提到款。


    张定坤凝声道,“我从数个渠道得知它有倒闭的风险。文君,你可能知其一不知其二,沪上不少人家的女眷都在这家公司有投资,不少问到我这里,想求个实证。”


    他从一旁的茶几上拿过一卷票据递给韩文君,“若只是几位女眷的私房钱倒也罢了,但是据我所知,这家公司跟境外的银行很有勾连……”他附到来人耳边一番低语,语声低微,方绍伦听不清楚。


    但来人颇受震动,抖着手上票据,疾声道,“这么大注资金要是流向国外,简直雪上加霜,陷我国民于水火!”语声颇表愤概。


    张定坤安抚的拍着他肩膀,“所以这事我才找你,文君,报社不止传播信息、教学启蒙,更有监督舆论之责。兹事体大,不能让它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卷走民脂民膏。”


    “《沪报》是我城第一大信息平台,倘若有相关消息传播,它必不敢轻举妄动,非力证清白不可……”张定坤循循善诱,“只是这事压力也不小,我知你性情,忧国忧民又最是嫉恶如仇,只怕给你带来麻烦。”


    “三爷,我不怕的,我只有一年迈老母,若不是三爷施以援手,早就……”韩文君的声音颇为激动,“我并无家小拖累,若黑恶架得住我,《沪报》社会版的主编早就换了人,我们总主编有一句名言: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国有国格,三格不存,人将非人,报将非报,国将非国。”(注1)


    张定坤颇为叹息的口吻:“我对你们这种社会公正和道德的守护者、民众的喉舌,衷心佩服。”他十分郑重的拱了拱手。


    “文君,不瞒你说,我与这家公司的幕后老板有些私人恩怨,但我此举并非为泄私愤,与其结怨也与这些资金的流向有关。”张定坤诚恳道,“我视你为友,不愿有半点的欺瞒。”


    方绍伦听他说出这种肺腑之语,不由得暗叹这狗东西的狡猾,他如果一味怂恿韩文君刊登这家公司的黑幕,半点不提背后恩怨,对方文人心性,岂有不存疑的?


    他如此和盘托出,韩文君果然大受震动,二人本就膝碰膝,对坐于沙发,各自语声低微,自然稍稍向前倾身,他伸手连着那几张票据一起攥住了张定坤的手掌,“三爷,你给我的消息什么时候有错过?又有哪一回是为了私怨?我韩章视你为兄为友,绝无半点猜度之心。”


    “好!”方绍伦看不见张定坤的面庞,但光听这语声就知道他必定又用那双狼眼诚挚注视着面前人,脸上带着愉悦的笑意。


    他稍稍靠后,拿过一旁茶几上搁着的人参礼盒,“文君,你既视我为兄为友,想必这份馈赠不至于当成贿赂。”他塞到他手中,手掌盖住对方的手,“你母亲身体近来可好?”


    接下来便是一些推拒、礼让之辞,方绍伦无意听下去,蹑手蹑脚离开楼梯,回到浴室,打开热水管,看热水注入浴桶之中。


    一旁的壁龛之中摆着几样标注着东瀛字语的物什,有浴球、精油、浴盐、按摩粉等等不一而足。方绍伦拿起一只橡胶制的小鸭子,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这个是什么?!当我三岁小孩吗?!


    第44章  光凭她那样紧紧贴着他,……


    方绍伦留意第二天的《沪报》,果然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发布了一条新闻:“敬告各位投资需谨慎,大公司恐有倒闭之风险”,其下数行小字,并一张掩住了抬头的资金流向明细表,字里行间并未指明是哪家公司,但“万字头”这个提示已经足够具体。


    不过一日之间,沪城的大街小巷便有了万国发公司即将倒闭的传言。郭公馆的电话响个不停,郭冠邦将手中的报纸一顿揉搓,狠狠往地上一掼。


    幸官走过来,将报纸投入垃圾桶中,低声道,“三爷别生气,这些报社的编辑都是穷鬼,今天能收钱这么写,明天就能那么写……”


    “你懂个屁!你知不知道《沪报》的发行量有多大?骨头有多硬?你以为只是钱的问题?”


    正好管家徘徊着走进来,“三爷,刚稽查局黄局长夫人来电话,说……要把上个月才投的那三万块提走,口气急得很……”他因此不敢不进来请示。


    “操!”郭冠邦一脚狠狠踢到茶几上,“算他有狠,竟然能拿得到资金出入明细!”知道万国发背后的老板是郭家不稀奇,但要清楚资金动向必然有内贼,他阴恻恻的勾起唇角,将目光转向一旁战战兢兢的幸官。


    幸官惊恐的后退两步,摇着手,“不是我不是我,三爷您知道的,我对这些一窍不通的……”


    郭冠邦深呼一口气,闭上眼睛,幸官小心窥着他的脸色,“三爷,这西南蛮子太不识好歹,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哼!人家能把这手使出来,自然是有后招。”郭冠邦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动,思索着对策。


    客厅里的电话机响起,幸官瞄了两眼,走过去接起,片刻之后,将话筒递过来,“三爷,是唐四爷。”


    郭冠邦倒正想找他,接过话筒,“四哥。”


    唐四爷显然也看了今天的报纸,“没发脾气吧?张三这事确实不地道,前儿还一块喝酒呢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他在电话中将张定坤一顿唾骂。


    郭冠邦咳一声,“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他一个外来的……”


    唐四爷懂他意思,“我就是来提醒你这个事的,他是伍爷看重的人,据说流云会也有些交情,做生意嘛还是以和为贵……”


    “冠邦,他是行商,不比我们有家有业有拖累。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事你千万慎重,为两个东瀛婊|子犯不着……”絮叨许久,原来唐四爷是来当和事佬的。


    郭冠邦挂了电话,脸色青紫半天,才转头向幸官道,“去,把那两个东瀛娘们刷洗干净,送他公寓去。先平了这事再说。”


    ————————————————————


    吃过晚饭后,方绍伦坐在客厅翻着报纸杂志。沪城在这点上是月城之类的小城比不上的,不光各大报社汇集于此,杂志社也很不少,各种渠道流通着各类消息。北边硝烟四起的战况和沪城最大歌舞厅开业的报导出现在同一个版面上,令人唏嘘。


    茶几上摆着的电话响起铃声,他想也没想就接起,“喂,哪位?”


    一阵习习的电流声后,听筒里传来一个欢快的语声,“绍伦,你跟定坤兄同居了?”


    方绍伦被呛到,“咳……文珏?有事吗?”


    “要不要一起去美东跳舞?”电话那头盛情邀约,“还有世茂和几个朋友。”


    方绍伦皱眉,直觉对方其实是想邀张定坤,“等会我问问三哥。嗯,好。”鬼晓得他为什么要在关文珏面前喊“三哥”,实际除了床上被逼狠了,他是绝不肯这么叫他的。


    他颇有些懊恼的挂了电话,门厅处一阵响动,赵武领着水穗和美月走了进来。


    方绍伦忙站起身,张定坤说这两天保准会送人过来,还真送过来了?


    姐妹花仍穿着和服,一见方绍伦,裙带窸索,如蝴蝶翩跹似的拜倒在客厅的沙发前,行着东瀛的礼节,水穗颤巍巍抬起头,“先生,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美月在一旁小声的啜泣。


    方绍伦微一打量便见她一边面庞红肿,眼角大团乌青,嘴角也裂开来,不由得大惊道,“把你们送来前还打了你们一顿?真是岂有此理!”


    水穗摇头,“不是的,是前天晚上……”她垂下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般坠入层叠的衣物中。


    方绍伦忙将她二人扶起,不免隔着衣物碰触到手臂,美月一阵瑟缩。和服本就袍袖宽大,他稍稍一捋,衣物堆到半肘,纵横交错的痕迹显露出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弄的?”他瞠目结舌,皱眉问道,突然又想到听戏那次,张三领着他偷听到的那一阵皮鞭声,郭三还真真是有些心理变态,对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也下得去手!


    他气愤填膺,张定坤从楼梯上走下来,“得啦,东瀛人在我们地界造的孽也很不少。”他对外国女人向来不假辞色,缺乏同情心。


    水穗啜泣着从怀中托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檀木盒子来,“这是……主人……给您的赔礼。”


    方绍伦接过打开,金光闪耀,满满一盒小黄鱼。除了送人还送来了这个?一篇报导能有这么大的威力?他捧着盒子有些愣神。


    张定坤走过来,水穗和美月一见他,便是一阵颤抖。他板着脸的时候本就有点吓人,何况他对她们态度冷淡,瞥了一眼,转头向赵武,“安排到客房,看着点,买最近的船票,早点打发上船。”赵武应是,蹲下去伺候他穿鞋。


    方绍伦这才注意到他穿一袭对襟长衫,外头系着一件薄绸风衣,两鬓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副要出门的打扮。


    “怎么?你要去跳舞?”


    “跳什么舞?”张定坤莫名其妙,“有正事,你早点睡。


    方绍伦冲他扬了扬手中的盒子,皱眉道,“郭三这什么意思?”


    张定坤头也不抬,“他觊觎在先,下药在后,给脸不要脸,光送这两个娘们就够?你小金库不是空了吗?正好补充。”


    他领着赵文迈出门,方绍伦记起关文珏的电话,追到门厅,“刚有人打电话来,请定坤兄去跳舞哩。”


    “谁?”张定坤看他一眼。


    “关家大少爷呀。”方绍伦抱着两只胳膊。


    张定坤看着他一笑,径直走了。


    这狗东西也不说去哪!大晚上的还打扮得这么人模狗样,多半不是去办什么正经事!方绍伦对着赵武一阵嗫嚅,却又问不出口,显得他有多歪缠人似的!


    赵武领着水穗、美月去了客房,方绍伦歪在沙发上生闷气。电话又响,这回却不是关文珏,而是魏世茂,“绍伦,和张三哥一起来美东跳舞吗?”


    他搬到复兴公寓,自然告知了魏府,魏家人知道他住这不奇怪,一个两个都喊张三去跳舞才奇怪,他不由问道,“文珏兄跟你一起吗?”


    “在呢,都在一块。”


    “好,就来。”方绍伦故意不说被邀约的另一个人去不去,等他到了美东,倒要看看张定坤去没去。


    他“噔噔噔”跑到楼上换了一套西服下来,赵武拦着他,“大少爷,你还要出去吗?”


    “嗯,跳舞去。”


    “可是,三爷说……”


    “他还能管到我了?”大少爷甩给他一个讶异的眼神,径直推门走了。到了楼下,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美东舞厅。


    这晚是周末,但奇怪的是美东舞厅人并不太多,不是旧日人头涌动的景象,只有乐声依旧喧嚣。


    不过魏世茂公子哥派头十足,但凡来跳舞总是订最大最豪华的包厢。侍从领着方绍伦,一路穿行,门帘掀上去,他一探头,坐着的几个都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又望向他的身后,“张三哥呢?没来吗?”


    “他比我先出门,没到这来?”他看向一脸失望表情的关文珏,“话我带到了,说了文珏约他跳舞。”


    关文珏露出个狡黠的表情,凑到他耳旁来,“我约定坤兄跳舞,绍伦不生气吧?”


    “我为什么要生气?就是跳到天亮我也不会生气。”大少爷向来打直球,“最多把他腿打断。”


    “哈。”关文珏讪笑一声。


    魏世茂没听到两人对话,倒了杯酒递过来,“三爷不会也去‘莫尼卡’了吧?”


    “莫尼卡?”


    “派克路上新开的一家舞厅,据说能容三千人跳舞,今天开业呢。”


    方绍伦这才记起来,刚还在报纸上看到报道来着。“难怪今天人这么少,你怎么没去?”魏世茂一向是最爱凑热闹的。


    “人肯定多得踩脚。而且家里老爷子也去了,连我大哥都去了,”他又指一指关文珏,“关兄也是要躲开家里人吧?”


    关文珏笑着点头,“一个世叔参了股子,拉着我爹去剪彩。”


    “哦,原来如此。”方绍伦了然,玩乐嘛,要是有家里长辈在场确实是不痛快的。


    魏世茂转头看向身后,“还躲着呐?人我可帮你约来了啊。”他脸上露出一抹坏笑。


    魏静怡从背着门的沙发里站起身,端了杯果汁,袅袅婷婷的走过来,与方绍伦碰杯,“绍伦哥哥,你这一搬走,我可不习惯哩,这几天还好吗?”


    方绍伦看见她,略感尴尬。原本以为经过泡温泉一事,魏世茂不可能再将他与魏七小姐送作堆了。


    没想到魏四只顾着自己玩乐,压根没注意张定坤和方绍伦的动静。反倒这两天,张三爷让郭三爷吃瘪,圈子里人尽皆知。魏四向来爱玩乐,时髦青年喜欢装出一副“天下事我皆知”的腔调,在饭桌上吹嘘着内情,感慨道,“方家还是有点底的,郭三爷这样的人物也说得罪就得罪了。”


    不管张定坤在外名头如何响亮,代表的仍是西南方家。


    这几句感叹倒把魏静怡本来就没彻底熄灭的心思又煽动起来了,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哪里是容易找的,想再努力一把,逼着他哥约方绍伦出来跳舞。


    圈子里的朋友也想认识这位沪城新贵,便攒了这个局。


    方绍伦搂着魏七小姐的肩膀在舞池里转了两圈,越转越不对劲,魏静怡已经渐渐由言语试探改为行动试探了。


    舞厅里温度较高,她脱了风衣后,里头是一袭印度绸的及肩旗袍,只堪堪遮住肩线。腰身收得紧紧,不止勾勒得纤腰一把,胸前丰盈也是凹凸有致。


    跳狐步舞的时候,她伸出两只雪白的胳膊圈住方绍伦脖颈,前胸贴着他,不时与他耳语,红唇在他颈侧来来回回,巧笑倩兮间玫瑰花的香氛扑鼻而来。


    方绍伦十分不自在,不得不趁着舞曲的间隙,拉她到一旁长椅上稍作休息。


    魏静怡娇嗔道,“绍伦哥哥,你就累了?”


    “哎,我如今跳舞是真不行了,腿软得很。”方绍伦确实有些腿软,狗东西一会扛肩上一会别腰里一会按褥子里。被子卷着垫,膝盖还磨肿了。


    华尔兹的舞曲响起,魏静怡娇笑着朝他伸出手,“我不信,你肯定是不想陪我跳。”


    他索性抬头道,“静怡,我真要休息一下了。文珏刚从英国回来,跳华尔兹必定很正宗的,你不妨考虑让他陪你跳。”


    魏静怡冰雪聪明,自然听得懂他话中的含意。一怔之后,贴着他坐下,低声道,“绍伦哥哥,我到底哪里不好?”她垂着头,比起平时的倨傲娇气倒平添了一分楚楚可怜。


    方绍伦叹口气,“其实你没有不好,真的,花开百种,各有所爱,有人爱玫瑰,有人爱蔷薇……不是花不好,单看赏花人爱哪一种……”


    “那绍伦哥哥你爱哪一种?”魏静怡咬着唇,抬头看着他。


    “我?”方绍伦沉吟着,看姑娘这执拗劲,不得不咬唇道,“或许……我不爱花。”虽说未曾看尽百花,但是光凭她那样紧紧贴着他,他除了腿软,就没别的反应,大概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他垂下头,片刻之后又转过眼睛看着她,“静怡,你……懂我的意思吗?”


    魏静怡愣愣半晌,似乎才领悟到,红润的嘴唇慢慢张开了,却是一下子就跳起来,退开两尺远,攥紧手中的帕子,眼神颇为复杂的盯了他一眼,转身小跑着走开了。


    方绍伦“哎”了一声,却也没有起身去追,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其实不应该说这么明白,让别人意会猜疑是一回事,亲口承认又是另外一回事。但他厌烦了这种纠缠,又觉得使一个姑娘对自己抱有期待,自然是要负一分责任的。


    不过魏静怡这性子,万一跟魏伯伯抱怨,魏伯伯再跟他爹一说,他可就要惨了。他爹多半要把他打个半死,就算不打个半死,被他气个半死,也是为人子的大不孝了。


    他坐在凳子上长吁短叹,心头一片烦乱。


    片刻之后,耳边突然响起一道低微的语声,“方……方大哥?”


    他抬头看去,一抹穿杏红色旗袍的窈窕身影立在光影里,冲他微微的笑着,是沈芳籍,白净面庞上满是惊喜,他不由得也翘起唇角,“沈姑娘,好久不见。”


    “您到沪城来了?”她愣愣站在舞池边缘,背后起舞的男女差点撞上来。


    方绍伦眼疾手快拉她一把,在长凳上坐下,“我现在在沪城工作。”


    “真的?”沈芳籍眼神里泛出喜悦,又害羞的垂下头,“那挺好,挺好的。”却不敢问他在哪里高就。


    她是与魏静怡性情截然不同的姑娘,那份温柔秀气无须装饰。在这份柔情里,方绍伦放缓了声音,“你最近还好吗?没人找你麻烦吧?”


    沈芳籍摇头,“现在买我舞票的人多了不少,我每天可以早点回去,晚娘也会让两个弟弟到河边接我。”


    晚娘指继母,方绍伦看着她瘦弱的身躯,顿生怜惜。他在耀华念书的时候,是没有这种感情的,能进耀华的非富即贵,没有这种家境的女孩子来让他产生同情。


    但跟沈芳籍一回生二回熟,很自然的建立了一点友谊。她像春日里的栀子花一般,温柔纯洁,却不得不到舞厅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来陪舞,自然没有一个疼爱她的母亲。


    沈芳籍一抬头便看见了方绍伦的表情,似乎生恐他误会,摇着手解释,“我晚娘人很好的,我爹生病好几年了,一直都是她支撑门庭,浆洗缝补什么都做……”越说越像诉苦了,她讪讪的住了嘴,闪动的霓虹里,面庞被熏得通红,两只手绞在一起,不安的盘弄着手指。


    方绍伦看她的样子,明白她心中所想,站起身,向她伸出一只手,“我们跳舞好不好?”


    沈芳籍抬头看着他,嘴角泛起笑意,小心的伸出手,将左手放进他的掌心里。


    方绍伦原本觉得有些腿软,但跟沈芳籍携手迈入舞池,不适似乎就消散了。她步伐娴熟,又很知礼,不但不会碰触他,更不会凑到耳旁来说话。跳舞就只是跳舞。


    今日舞厅又难得宽敞些,人不多不少,反倒让心头烦乱的人放松下来,尽情的享受音乐的魔力,在步履交错间,烦恼恍若不翼而飞。


    他牵着她的手,一曲又一曲,直到两鬓微汗,腰肢泛酸,才有些恋恋不舍的停下了脚步。


    沈芳籍同样感觉身心舒畅,她心目中的恩人、英雄、王子,轻轻搂着她,既有一分亲密,却又绅士十足,没有那些揩油的咸猪手,没有故意滑到臀上的揉捏,只有清淡好闻的香气,只有细细密密的呼吸,这是十七八岁的怀春少女最为渴盼的一幕。


    当音乐渐歇,脚步渐停时,她完全无法抑制愉悦和眷恋的目光,抬起头,嘴角带着无比满足的笑意,看着方绍伦,两人在舞池的中央、光晕的映照里,微笑着对视。


    这一幕落在匆匆赶来抓人的张定坤眼里,简直刺目到极点。


    他站在舞池的边缘,高大的身形十分醒目,方绍伦一转头就看到了,微微松了口气,还好他来了。


    今天出来的匆忙,随手在茶几上拿了几块零钱,劳累人家姑娘跳了半晚上,一星半点的打赏实在拿不出手。难道还去向魏世茂或者关文珏借钱?张定坤来得正及时。


    他几步走过去,掀开薄绸风衣,伸手就去掏他长衫的口袋,“带钱了没有?”风衣掀开,一股脂粉的香气扩散开来,方绍伦皱了一下眉头。


    尤其张定坤还按住了他的手,口气颇不善的问道,“干嘛?”


    方绍伦愣了一下,他从他手头、身上拿东西是从不用打招呼的,照旧拂开他的手,只是原本拿了一叠,却只抽了两张,冷声道,“算我借你的。”转身回到舞池,牵着沈芳籍的手走到一边去了。


    张定坤的目光在他牵着姑娘的那只手上流转一圈,抬步去了包厢。


    第45章  不会真要谈个爱情吧?可……


    等方绍伦踏进包厢,魏世茂和关文珏领着朋友分坐在张定坤两侧,一群人觥筹交错,喝得畅快,聊得热火朝天。


    “绍伦快来,尽顾着陪美人跳舞,一晚上也不见你进来。”关文珏说完这话睨了张定坤一眼,方绍伦讨厌这些弯弯绕绕,只点点头并不坐过去,取了杯酒,靠在沙发边。


    扫了一圈,不见魏静怡的身影,魏世茂会意,“她先回去了,哎,要来的是她,要走的也是她,这女人的脾气总是难捉摸。”


    方绍伦松了口气,他一时情绪上头,说了也就说了,冷静下来,要再见面,还真是有些尴尬哩。尤其张三又在场,万一让她看出点什么,简直没脸见人。


    他不免看向张定坤,发现狗东西的目光颇有兴致的凝注在关文珏脸上,“……这个发音很有意思。”


    “penicillin(盘尼西林),”关文珏再念了一遍这个英语单词,“它在英语中的意思是青霉素,是一个细菌学家在青霉菌中发现的。”


    旁边有公子哥插嘴,“在霉菌中发现了可以杀死细菌的东西?不可能吧?”


    “对,但需要提纯,什么发酵液、乳糖、结晶我也不太懂,应该是很麻烦很有难度。”


    “这倒不稀奇,向来有以毒攻毒这个说法,”张定坤沉吟道,“只是如果不提纯,大概解药会变毒药。”他转头夸奖关文珏,“文珏,你真是博闻强识,学的艺术,却对医学也如此关注。”


    被他欣赏的目光看着,温柔的语气包裹着,关文珏脸庞漫上红晕,“三哥过誉了,这事在伦敦引起了轰动,据说是医学史上一大变革,我难免有所耳闻。”他似乎又忘了张定坤的嘱托,张定坤也没有当众纠正他。


    方绍伦放下酒杯,“有些累了,我先回去了。”


    张定坤在人群中站起身,“刚跳那么开心,现在知道累了?行啦,回家吧。”


    “你们继续聊,不用管我。”话一出口,大少爷就极后悔,说得跟吃醋似的。


    狗东西却不怕气死他,笑眯眯的回头看向关文珏,“一时半会哪里聊得完,回头我约文珏喝咖啡吧?最近有没有空?我过两天要回西南了。”


    “有有有,”关文珏一叠声道,“三哥你尽管打电话,我总是在家的。”


    方绍伦一转身就走出了包厢。


    等回到公寓,他气冲冲从皮箱里翻出两张钞票来,摔到门厅上,“还你。”


    张定坤伸出一只手来拖住他,“听说你要打断我的腿?你今儿陪姑娘跳了一晚上,这双腿大概可以不用要了。”他转头煞有介事的喊赵武拿棍子来。


    方绍伦想不到关文珏连这都说,大嘴巴!他很是气恼的甩胳膊,却甩不开,张定坤攥得紧紧,黑亮眼睛带着笑意,“绍伦,你现在知道我的感受没有?当着我的面,跟姑娘跳舞,还牵着她的手。”


    “跳舞不牵手难道牵脚?”大少爷向来嘴硬。


    “绍伦,你看不出来那姑娘喜欢你?你还给她钱。”


    “人家挂着舞小姐的名头……”


    “不能给那么多,”张定坤太知道他家大少爷手脚散漫的性子了,“你英俊潇洒又慷慨大方,人家女孩子会爱上你的。”


    “放屁!爱情是这么容易产生的?那我早该谈上爱情了!”方绍伦用力甩开他,“噔噔噔”一阵风似的,跑上楼去了。


    张定坤叹了口气,大少爷把爱情的难度想象得太大,事实上,有时候爱情的产生就在一瞬间。


    当他犯错罚跪,有人把嗦了两口的棒棒糖塞到他嘴里的时候;


    当他被冤枉偷窃,有人张开双臂拦在他身前,“我们家张三不可能偷东西!”


    当他第一次出远门送货,有人把积攒的零花钱塞他兜里,“都说‘穷家富路’,喏,这是我攒的零花钱,借给你了!”


    当他历尽艰险从山匪手里逃出来,有人扑过来搂着他腰,“张三你没死!太好了!货丢了就算了你可千万不能死了!”


    在每一个瞬间他都爱上了他,在无数个瞬间爱情重叠,变深、变沉、变得无限大,撑满他的心房,任何人都挤不进去。


    洗漱完,张定坤扛着枕头去了隔壁,一拧门把手,锁了。他屈指轻叩,“绍伦,开门。”


    “别吵,我睡了。”


    “还早得很呢,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夜宵?”


    “不吃。”


    “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不听。”


    门外的动静消失了,方绍伦恨恨的翻了个身。


    片刻之后,一阵锁芯转动的声音,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径直拧开了床头灯。


    方绍伦把枕头砸过去,“把钥匙放床头柜上,你可以滚了。”


    张定坤一抬脚上了床,方绍伦伸腿就踢,被一把捉住了脚踝,“跳了一晚上腿酸不酸?我给你揉揉吧。”他倾身从床头柜里摸出按摩膏。


    他手掌宽大,指节有力,一触到皮肤便有舒适的酸软感。方绍伦本来还要踢他,这力道一施展,便想“等他按完再踢”,也就松弛下来,把头转到一侧去。


    张定坤低声道,“今天‘莫尼卡’开业,伍爷是大股东,我自然要去道贺。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少不了要敷衍一番,我不愿意把我的软肋现于人前,所以没带你去。”


    软肋?什么软肋?方绍伦后知后觉把脸庞埋进枕头里,狗东西真是会说情话啊,一个形容词就能让人怒气消散不少。


    “后来又去了一趟韩文君家,郭三这事得给个了结,然后就急着回来陪你,结果你反倒陪小姑娘跳舞去了……”


    他见方绍伦撇过头去不搭理,想了想,又温声道,“我应该要跟你说一声的,但是我做事不习惯汇报过程,从来只给结果。这是你爹教我的,没有人喜欢听理由,只看结果如何……”


    “少拿了我爹来压我,谁管你去做什么?!”方绍伦回头瞪了他一眼,“昨儿一个文君,今儿一个文珏,你跟这‘文’字有缘得很!”


    张定坤一愣,笑容漫上了眉梢。他伸手欲搂他肩膀,一看手上还有油膏,拿过床柱子挂着的围巾随手一擦,方绍伦一眼瞄见,跳起来捶他,“老子这开司米围巾你随手就擦!”


    “明儿买十条赔你!”张定坤从他手里抢过,扔床底下,一把搂住他肩膀,“绍伦,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吃醋?”方绍伦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怎么可能!”心下却是戚戚然,吃醋都来了,不会真要谈个爱情吧?可是说好了只出肉|体的啊。


    张定坤却是一副了然的表情,俯身在他脸上狠狠啄了一口,咧嘴笑道,“听我跟你说,不管文君还是文珏都是很有价值的人。博新要进机器,很有可能跑一趟英国,关文珏跟那位细菌学家的夫人有些交情,我可以试试看,拿到他说的那个,penicillin。”他顿了一下,把那个英文单词念出来,竟然十分标准。


    “你爹要办个西药实验室,还想搞个制药厂,你大概是知道的,要是能拿到菌株,这玩意要是研究出来,金山银山都能挣来,你信不信?”


    “至于韩文君,你应该已经见识到了,有时候借力打力才最省力,舆论掌握好了,就是一把利刃,这个人可是我从几大报社所有主编里头筛选出来,刻意结交的。”


    “绍伦,所有人对我而言,只看他有多大的价值。唯有你是例外,”他轻咬着他的耳垂,“我只看你有没有多喜欢我一点?绍伦,”他掰着他的下巴,逼他与他双目对视,“我爱你。”


    他逮着机会就要说这三个字,大少爷迟早会习惯,总有一天会回应他的。张定坤对此深信不疑。


    方绍伦被那双棕色的瞳仁牢牢的攥住,剔透的玻璃珠子里只有自己的倒影,火热的唇已迎面而来……


    许久之后,方绍伦气喘吁吁的推开他,“你是想把我憋死吧?!嗓子眼都给你堵上了!”他随手往下一捞,“你这什么啊?!北地的老甘蔗差不多就这样吧?!”


    张定坤笑得得意万分,“北地的老甘蔗,绍伦你吃过没有?甜得很。要不要尝尝?”


    “滚!”比流氓大少爷怎么会是老流氓的对手,只能言简意赅加拳打脚踢。


    但老流氓的武力值也很不容小觑,两条胳膊一压,方绍伦简直动弹不得,很有些惊恐的嚷道,“别乱来,昨儿……今天又跳舞,我真是累得不行了。”


    张定坤当然知道,这事要有节制,要只图自个痛快,这都蛋子怕是要开花。他叹口气,松开双臂,将试图逃离的人捞回来,从背后搂着他,“好了,大少爷,别乱动,让我搂一会就好。腰酸不酸?我给你揉揉。”


    他厚实的手掌移到腰上,力道适中的揉捏着,方绍伦轻柔的喟叹一声,放松的窝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那个啥‘莫妮卡’开业热闹吗?”


    “唔,热闹。伍爷之前让我入点股子,我没同意。”


    “伍?”方绍伦念着这个姓氏,“漕帮那个大当家?很大年纪了吧?”


    “哪里,五十开外,比你爹还小两岁。”


    “别提我爹!”方绍伦垂下眼睛。


    “好,不提不提,不过绍伦,纸是包不住火的,你爹多半想拿你的婚事做点文章。”


    “瞎说,别把我爹说那么市侩。”


    “哼,绍伦,”张定坤在他耳后低笑,“不然他为什么让你来沪城,又不安排长随,又不安排住处。你要回去告诉他,不娶魏家姑娘,看他拧不拧你耳朵。”


    “拧就拧呗,反正我爹不会强求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我不念医科他骂归骂,不还是肯了?”


    “那是,老爷子还是疼大少爷的。”张定坤舔了舔他的耳垂,轻嘬一口,“我们家大少爷是最招人疼的。”他不愿意惹得方绍伦又生气,反正大少爷是他的人了,往后那些风雨、烦扰,该他来承担。


    “‘莫尼卡’比‘美东’漂亮很多吗?”方绍伦感受着身后沉稳的心跳,不自觉收起了尖刺,放缓了声音。


    “嗯,漂亮很多,你一去就会喜欢的,那舞厅气派得很,大理石柱子,穹顶花窗,弄得跟西式教堂似的。”


    “沪城人最喜欢这种调调了,应该会很赚钱吧?伍爷让你入股子,你咋不入呢?”


    “热闹是热闹,赚钱却不见得。”张定坤在方绍伦面前是绝无虚言的,“伍爷人脉太广了,又好面子,那些股东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朋友一堆。我那几个钱,何必跟他们一块扔水里?响都听不着一个,棉纱厂正是现成的借口,帮我把这事回绝了。”


    “人脉广,朋友多,不是正要这样才好赚钱吗?”方绍伦于经商一道确实毫无天赋。


    “爱面子的人,不必等朋友掏腰包,自个就把单签了。股东多了,核算就是个麻烦事,做事的谁也不敢得罪,最后就是一团乱账。”张定坤亲亲他脑后的黑发,“绍伦,这些事你不用学。”


    方绍伦才懒得学,他最讨厌这些人情世故带来的纠葛麻烦。他打着哈欠,缓缓沉入了梦乡里。


    张定坤将放在腰侧揉捏的手合拢来,紧紧抱住他,轻嗅着颈间的清香,只觉得无比满足。这是他的大少爷,救他性命,伴他成长,连自己都给了他。上天待他着实不薄,他合上眼帘,连嘴角都带着笑意。


    ——————————————————


    沈芳籍回到家已是深夜,两个弟弟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继母钱氏手里拿着一杆烟枪从卧房的门帘后闪身出来,看见她柔声道,“回来了?饿不饿?灶上有两个煮鸡蛋。”


    如今大姑娘是家里顶梁柱,怠慢不得。


    沈芳籍摇头,“我不饿,大宝小宝吃吧。”两兄弟低低的欢呼一声,争先恐后的去了。


    她看了一眼那杆黑乎乎的烟枪,皱眉道,“又抽上了?”


    钱氏点头,“从下午晌就咳个不住,血都吐了两口,实在没法子……”


    见沈芳籍仍旧皱着眉,钱氏哽咽道,“我也知道这福|寿|膏费钱,但你爹也不是原来就抽,都这个境地了……让他能舒服一日算一日吧。”


    沈芳籍看着那张布满了破洞的蓝布门帘子,一瞬间宛如张着巨口的怪兽,似要将她吞噬。脚下凹凸不平的泥巴地面似在旋转,许久才恢复平静。而帘子后寂静无声,没有平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在门口站了半晌,没有走进去,只是回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钱氏。


    钱氏一脸惊喜,“今儿又碰到大主顾了?”


    沈芳籍点头,贴身放着的另一张纸币火块似的灼烧起来。陪舞这几个月以来,她从来没有私藏过一块钱,方绍伦大方的馈赠,让她头一回起了一点私心。


    钱氏还在那里喜滋滋的盘算,“有了这笔进项,你爹就用点福|寿|膏也不算什么。钢笔也可以买一只……”


    大宝小宝听到这话,忍不住就欢呼着蹦跳过来,钱氏指指卧房,示意他们噤声,“你爹好不容易睡一会,别吵。买是可以买,只能买一只,你俩轮流着用……”


    等二宝嘀咕着走开,钱氏扯着沈芳籍的胳膊在圆桌前坐下来,她手下是闲不住的,就着那点豆大的油灯,吭哧吭哧的纳着鞋底,半晌,方低声道,“芳,今儿这个主顾多大年纪?”


    沈芳籍看着油灯投在斑驳墙壁上的虚影,眼前浮现出方绍伦的模样,“二十出头。”


    “出手这么大方,那是富人家公子了,”钱氏粗糙的手掌扯纳着麻绳,“模样如何?”


    她不由得垂下头,嘴角却泛起微微的笑意,“极好的。”


    “那就好,碰上这种年轻又长得好的公子哥,芳,你可一定要抓住了,”钱氏抬起头来看着她昏黄灯色里莹润白净的一张脸,“女儿家的年华就这么几年,你要能寻摸到这种好人物,哪怕让他娶你当个……姨太太,”她看了一眼卧房的方向,低声道,“你可别学你爹死脑筋,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自恃书香门第……”她抹了一下眼角,“咱们女人嫁人可跟投胎差不多,我嫁给你爹是我的命,没什么好怨的,你可得擦亮眼睛……”


    沈芳籍躺在那张旧木板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春季多雨,原先的孔洞已经堵上了。看不到湛蓝的天幕,但并不妨碍她回想那双春水般柔和深邃的眼睛。


    “方大哥……”她微掀着唇瓣,并未发出声音,只在心底默念着这个称呼。


    如果、如果可以嫁给他……


    这一晚的梦境里,是极喧嚣热闹的场景,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鼎沸的人声都在喊着“恭喜”,满地的红纸屑中,一双黑色的厚底布鞋缓步而来,一杆称柄挑起了一方刺绣精美的红盖头,她凝视着眼前的郎君,一张熟悉的温润面庞,一双柔情似水的双眼,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芳籍,来,我们一起跳舞……”


    沈芳籍醒来时,心脏仍砰砰直跳,探头一看,窗外仍只有蒙蒙亮光,果然美梦不堪留。


    第46章  大少爷简直无语,“会耍……


    方绍伦是被吵醒的,两片唇跟毛毛虫似的,一下爬他鼻子上,一下爬他嘴巴上,他烦躁的挥出一巴掌,转过身。


    张定坤将手伸进被子里,“起来了,你不是一向早起?”


    方绍伦被他揉搓得火大,“你也不看看昨天说话到几点?”


    “中午再睡,先吃早餐,”张定坤毫不费力的把他从被窝里拔出来,拿过一旁棉袍给他披上,“天热了,得买薄睡衣了,你今天不用上班,去百货公司逛逛,帮我也买两套。”


    “你不会自己去?”方绍伦伸着懒腰。


    张定坤不敢说关文珏一早就打电话来约他喝咖啡,他想拿到那个青霉菌株,方方面面都要打听清楚,但大少爷显然不太喜欢关文珏这人,就没必要一五一十交待了。


    方绍伦起身往浴室走,张定坤拖住他,“等等。”


    窗台上摆着一盆西洋花景,他从一支百合花蕊中掏出一只黄铜小钥匙,拖着方绍伦走到梳妆台前,一只手便将那看上去十分笨重的梳妆台移开了半尺。


    “看得出区别吗?”张定坤问道。


    方绍伦好奇的俯身,“嗯,这块墙布的颜色略微深一点。”


    “我们家大少爷真聪明!”张定坤硬夸的语气也很自然,他将那块墙布掀起来,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孔洞,黄铜钥匙塞进去,“咔哒”一声响,墙壁竟然被打开,方绍伦这才发现墙壁只是伪装,实际是保险柜门,刷成了墙壁的样子。


    柜门打开,一片黄澄澄闪烁,旁边还摆着几摞厚厚的外币和纸钞,“哟,张三你身家很丰厚嘛。”方绍伦随手拿起一根金条把玩,“你比我有钱多了。”方家的资产跟方绍伦个人没有太大关系。


    “身家?绍伦你对我真是一无所知。”张定坤颇有些得意的哼笑一声。他拿了一叠外币放方绍伦兜里,“昨儿得的小黄鱼放这里头,逛百货公司尽量用纸币,钥匙给你。”


    方绍伦不接,“这会想给钱了?晚啦!”他忿忿翻了个白眼,“昨儿拿你两百块还不高兴哩。”径直转身去了浴室。


    张定坤把柜门锁好,梳妆台移回原位,钥匙放回去,才走进浴室。方绍伦弯腰洗脸,他从背后搂着他,“绍伦,我的钱能给你花,但不能给别的女人花。”


    方绍伦不作声。


    张定坤又道,“我知道昨儿陪你跳舞那姑娘多半有些悲惨的身世,但你不能给她太多钱,比市场行情略多两三成就够了。升米恩,斗米仇,你不知道你的慷概会让别人产生什么想头。”


    大少爷无法理解,“你有这么多,给别人一点怎么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让民众吃饱穿暖过好日子,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张定坤抬手指了指天,“自然有操心的人,我只管好自己管好你,最多再管管我妹,其他人一律与我无关,尊重他人命运,懂吗?”


    “不懂。”方绍伦推开他,张定坤笑着摇摇头,不再说了。“下午去逛百货公司吧,”他找出一个方绍伦拒绝不了的理由,“你姐下周办婚礼,不买份礼物给她添妆?”又取下印信塞到他怀里,“钱不够就去银行取。”


    方绍伦这才想起来,下个礼拜就是方颖珊的婚期了。


    “帮我也买一份,让赵文陪你去。”


    “让他陪干嘛?我还能迷路?”


    “帮你跑腿拎东西,我办完事六点钟来接你们吃晚饭。”


    沪城有名的百货公司就那么几家,集中在同一个商圈,其中一家据说背后老板是郭三,虽说老板多半不会坐镇在那里,但方绍伦还是绕开了那家。


    他让赵武请了一个女医来给水穗和美月查看伤口,女医走的时候连连摇头,“造孽哦,这么小两个姑娘下这种狠手。”


    方绍伦不必亲眼看见,也领会到了郭冠邦的狠毒,不愿意再跟他来往。


    他先进的珠宝铺,想起水穗、美月,挑了两只一模一样的蝴蝶发钗,东瀛人惯爱盘发,这个物什倒是用得上。来华一趟,总不能让她们就带了一身伤回去。


    给方颖珊挑结婚礼物倒是有些犯难,大小姐什么也不缺。不过好在有绝招,“把你们店最贵的东西拿出来。”方绍伦难得摆一回阔气的派头,结果人家不买账,“先生,我们店的镇店之宝是拿不出的,只能请您移步贵宾室。”


    “哟,这么贵重?”方绍伦燃起了兴趣,跟着穿黑西服戴白手套的Sales走进柜台一旁的贵宾室,厚实的地毯上铺设着真皮沙发,透明的玻璃橱窗里头,罩着一个玻璃盒子,黑丝绒缎面上,一串翡翠项链熠熠生辉,碧色莹润,光华流转,水头十足。


    “拿出来看看?”方绍伦对珠宝的鉴赏能力只能说一般,但这项链看上去就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很符合大小姐调性。


    Sales一脸为难,他之所以带进来看,是一眼瞄到大少爷拇指上那枚翡翠扳指,一看就不是凡品。


    “先生,这副项链拿出来要经过三套钥匙,还要……验资……”他吞吞吐吐道。


    “什么验资?”方绍伦一脸不解。


    “就是要有四大行的支票。”


    “支票?那真没有,你就说多少钱吧?”


    黑西装报了个天文数字。方绍伦从怀里掏出那一摞钞票数了数,远远不够。赵文知道三爷对于当初欺骗大小姐还是有些愧疚的,有意补偿,在一旁提醒,“您不是带了三爷的印信吗?去银行取就是了。”


    “我懒得跑。”


    赵文恭敬答道,“我去取吧,您在这等着就是了。”


    方绍伦将那只铜铸的小貔貅丢给他,这疙瘩不是在张三手里就是在赵文手里。


    Sales见随从取钱去了,大少爷又派头十足,万分热情的迎他在贵宾室的沙发上坐下,上了一杯咖啡,很有眼力见的站到门外,不敢去乱攀谈。


    方绍伦等得百无聊赖,蓦地听到一阵熟悉的女声,“把手镯都搬出来看看。”片刻后又道,“哼,偏偏打了我最爱的那一只,春桃这小蹄子就是故意的,认真想降伏我哩。”


    一道低沉男声道,“一个奴才也值得你拿出来说,不听话打杀了就是了。”


    “打杀倒不必,但你要是……我可不依!”语声娇嗔,媚意流转。


    方绍伦倾身向前,透过门缝却是苏娅萍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男人四十如许的年纪,个头不高,长着一张国字脸,神情阴鸷,大少爷歇了出去打招呼的心思。好在他们并未停留多久,估计是不曾看到满意的,去了别家。


    少顷,赵文取了钱来,一通忙活,将这副项链收入囊中。方绍伦又挑了两只足金的镯子并一把金梳,质地不稀奇,胜在花样特别。再到三楼买了几套睡衣,便到了约定时间。


    下得楼来,别克小汽车已经等在街边。赵文打开车门,他钻进后车厢,张定坤笑着伸出一只手,想搂他。


    方绍伦打他手一下,把装项链的盒子递过去,“喏,帮你挑的礼。”


    张定坤打开盒子看了看,“眼光不错,这项链送给大小姐必定满意。”他沉吟道,“不过这份当你送的,还有什么?”


    方绍伦拿出金镯子和金梳子,“唔,”他满意点头,“这份当我送的。”


    “为什么?都是你掏的钱。”


    张定坤觉得他家大少爷于人情世故上真是有些不开窍的,“你想想看,这礼物也算称心,又是戴脖子上的,你说她会不会戴一次,想起我一次?”


    “哦……”方绍伦拖长了声音,“估计你平时没少献殷勤。”


    这话张定坤没法否认,“就送过几次小玩意儿,香水丝巾什么的,”他赶紧转移话题,“许久没来逛百货公司有没有看到什么新奇玩意?”


    方绍伦觉得有点累,伸个懒腰躺到他腿上,“新奇玩意没有,旧人倒是看到两个,呃,一个。”他跟关五爷不认识,不算旧人。


    张定坤爱怜的摸着他乌黑的鬓发,“谁?郭三?”


    “不是,苏娅萍和关五爷。”


    “嗤,”张定坤笑一声,“苏娅萍可能是,关五爷就未必是了。”


    “他俩一块逛铺子,还挽着手,怎么会不是,”刚好车窗外人影一闪,方绍伦抬起上半身,扯着张定坤胳膊,“喏,在那呢。”


    张定坤探头看了一眼正在上车的两个人,哼笑了一声,“那是关九。”


    “关九?关九爷?”方绍伦转头看着他,“苏娅萍不是嫁的关五爷吗?”


    “是呀,横竖关家人,一块逛个铺子怎么了?”张定坤故意逗他。


    “不,不能吧?你会不会看错了?再看看。”方绍伦瞪着眼睛,扯着他袖子,“车子还没走,你再看看?”


    “我怎么会看错?”张定坤伸出两根手指点了点眼睛,“我还去喝过他们喜酒。”


    “那那……怎么会……这两个人怎么会……”方绍伦瞠目结舌,叔嫂呀,还当众挽手,毫不避讳的样子。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张定坤凑到他耳边,“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你够了啊,”方绍伦捂住他嘴,“别说出难听的来。”


    “人都做得出,我倒说不得了?”张定坤扯下他胳膊,顺势把人搂进怀里。


    “他们这么堂而皇之的,关五爷也不管?”


    “管什么?关五年轻时便是出了名的糊涂虫,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的,如今更是整日的抽大烟,万事不管,是关家最没用的一个。估计关九就算当着他的面睡……”


    “别说了,怪恶心的,”方绍伦垂下眼睛,“苏小姐也是遇人不淑了。哎,闵礼知道,要伤心死。”


    “袁敬?他伤心什么?”


    “少装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跟苏小姐谈过爱情。”方绍伦白他一眼,“他很爱苏小姐的,娶魏小姐多少有点不得已。”


    张定坤失声笑起来,“他很爱苏小姐?他跟你说的?”


    “说过一次。”方绍伦复述了一番袁闵礼关于爱情的见解。


    张定坤听完笑得前仰后合,紧紧把大少爷搂臂弯里,“还晚上在他怀里,早上在他怀里……想得倒美!”


    方绍伦挣了两下挣不开,狠狠瞪他,“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你不同情就算了,还要取笑人!忒不厚道了!”


    张定坤举起一只手道歉,“我错了绍伦。”大少爷发脾气了得赶紧哄,否则不可收拾。但忍了又忍,觉得二人关系不同从前,很可以说上一说了,附耳低声道,“不过,绍伦,袁敬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初苏女士择婿,有几方人马,她最终选择关家,是旧情郎给的建议?”


    方绍伦一脸不敢置信,张定坤笃定的点点头。


    车厢里陷入沉默。


    赵武开着车,一行人先去理查饭店吃西餐。


    下了车赵文出声,“三爷,我们哥俩能不能去隔壁吃阳春面?那西式玩意实在吃不惯。”虽然是双胞胎兄弟,但赵文要圆滑机变些,看得出二人之间气氛有些不对,有意让他们独处。


    “阳春面就算了,寒碜你三爷呐?旁边有家德兴馆,去吃焖蹄膀吧。”


    侍从恭敬的拉开门,张定坤走向临窗的卡座,方绍伦径直走向厅堂深处。其实他是心虚了,西餐如今是时髦玩意,两个摩登青年结伴吃个新鲜并不突兀。


    张三自然顺着他家大少爷,但法国红酒原盅子鸡、百合蒜泥焗鲜蛤蜊、美式明虾、麦尼鲑鱼一一送上来,大少爷仍旧心不在焉的扒拉着刀叉。


    张定坤夹一只虾放他餐盘中,低声道,“绍伦,这是咱俩第一次一块来吃西餐哩,你能不能把放别人身上的心思收回来?”


    方绍伦也察觉到自己有些扫兴了,点点头,端起葡萄酒跟他碰杯。


    张定坤问道,“绍伦,等会我们去莫尼卡跳舞吧?”


    去新场子见见世面,方绍伦也是很愿意的,尤其到了地头,见大理石柱子直通到天花板,穹顶的彩绘,锃亮的木地板,果然气派非常。


    不管北边战事如何胶着激烈,沪城总是歌舞升平。到处拥挤着人群,大厅里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边,在这种场子里要找出两个熟人来恐怕是很难的事情。


    张定坤牵着方绍伦的手滑入舞池,因着跳舞在华国还算一件新鲜事,刚开始学的人很不少,不是个个都能找到女伴,陪舞的小姐简直供不应求,也有男士互相牵着手数着步伐。


    “绍伦,我不太会,你教教我。”张定坤一只手握着他手掌,一只手轻搭在他腰间,这么娴熟的姿势竟然还敢厚着脸皮说自己不会。


    “行啊,叫声师傅来听听?”方绍伦也不拆穿他。


    张定坤俯身到他耳边,“晚上回去叫,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哩,那画册上头才试了几招……”


    方绍伦想去捂他嘴已经来不及,只好愤愤连踩他两脚,张定坤哈哈的笑,“师傅到底是教跳舞呢还是教踩脚?踩脚我可用不着学啊。”他抬起一只脚。


    “你踩呗。”方绍伦伸到他脚底下。


    “不踩,我这一脚杆子捅下去,”张定坤认怂,轻轻放下来,附到他耳边,“怕你吃不消……”


    大少爷简直无语,“会耍流氓你很光荣是不是?!”


    音乐声响起,张定坤收起装出来的手忙脚乱,步履雍容的带着方绍伦在舞池中交错旋转,他个子高大,稍一抬手,方绍伦不自觉在他手底下转了个圈。


    新学者一般在舞池边缘,生怕踩到别人,他们两个明显步伐熟练,在舞池中间这么一转,多少有些扎眼,不时有目光投注过来,方绍伦跳完一曲便不肯再跳了,“回去吧,累了。”他悻悻道。


    张定坤拥着他的大少爷,看他身姿翩翩,风仪俱佳,爱得不行,眼里心里都只有这个人,更不在意别人的窥探,很有些祈求的低声道,“再跳一会行不行?”


    他目光炙热毫不掩饰,大少爷愈发觉得难堪,冷冷道,“不了。”转身退出了舞池。


    “怎么了?”张定坤追出来,拉着他胳膊。


    方绍伦一甩,“收敛点,别人都看着呢。”


    “何必在意别人怎么看,咱们自个痛快不就行了?!”


    “那是你!”方绍伦脚步匆匆下了大理石台阶,赵文赵武已经吃完等在车上了,张定坤跟着坐进车厢。


    一路上两人都冷着脸没说话,赵文赵武对视一眼,更不敢作声。


    沉默的回到复兴公寓,方绍伦径直上了二楼,张定坤叹口气,追了上去,在房门口拉住他胳膊,“好了,别生气了,下次我给你找个女伴一块跳,总不丢脸了……”


    “用不着,”方绍伦走进房间去,“我就算跳舞也用不着你给我找伴,难道还要经过你审核批准?”


    “行行行,”张定坤从背后搂着他肩膀,“你爱跟谁跳就跟谁跳,反正我不来挨边,这总成了?”


    方绍伦撇开他搂抱,在床畔坐下,顺手点了根烟,“你嘴里没一句实话。”


    “我又骗你什么了?”


    “你说你不会跳舞?”


    “开个玩笑嘛……”


    “闵礼那事多半也是你乱说的,”方绍伦垂头道,“他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情?”


    张定坤眸色沉了下来,“我说呢,原来一直挂着这事?”他靠在一旁梳妆台上,从口袋里掏出皮盒子,拈出一根雪茄随手一抛衔在嘴里。


    “我有我的消息渠道,”他咬着烟缓声道,“不然我怎么知道你给他七条黄鱼,而不是六条、八条?绍伦,你不用质疑我说的话,你对袁二的了解表面得很。”


    他绝不愿意让大少爷知道袁二对他的觊觎,更不愿意讲袁方两家的恩怨,大少爷这样的性子搞不好还要生出愧疚、怜惜之情。


    但方绍伦对于张定坤一而再的诋毁已经忍无可忍,他厌恶这种背后放冷箭的行为,冷哼一声,“我跟闵礼从小一块长大,他脾性温和、品行高洁。”他十分郑重的警告,“请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他坏话。”


    张定坤站起身,那根未点燃的雪茄滚落到地上,他一脚踩上去,“你跟他从小一块长大,那我跟你呢方绍伦?他品行高洁,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小人?”


    他表情阴沉,大少爷喉头滚动一下,“我没这么说。”这狗东西生起气来确实有些吓人。


    “好好!你就信他吧!迟早把你卖了!”张定坤气冲冲往外走,“嘭”一声甩上了门。


    狗东西反了,竟敢冲他摔门摆脸子了!方绍伦气恼的倒进被窝里,良久却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人生能有几个知己呢?不过二三人罢了。如今与张定坤歪缠不清,这厮既然说得这么确凿,他对袁闵礼的观感不免蒙上一层阴影,思来想去,唯有一个远在东瀛的三岛春明可供怀念了。


    想到水穗和美月是明日的船票,他走到靠窗的书桌前,拧亮玳瑁壳罩着的台灯,拉开抽屉,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他向来不习惯用钢笔,从浴室倒了些温水,浸润开那只羊毫,提腕将别后情形略作概述,又交待了姐妹花的遭遇,请他施以援手。


    末尾写道:“……每念及昔日同游之乐,共论之趣,不禁心驰神往。余独立窗前,思君之情,如秋水之长,绵绵不绝。忆往昔,与君共饮,谈笑风生,何其快哉!期盼重逢之日,再续前缘,共话桑麻。”


    这一晚的梦境里,尽是在东瀛时的趣事。他和三岛春明在鹿苑寺的马场并驾齐驱,马鞭挥舞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跑累了,去吃斋菜……场景倏忽转换,又到了校场,两人在同一片草地里匍匐前进,争先恐后的穿越堆架……


    天亮梦醒的时候,方绍伦总结出一点:男人还是不要谈什么爱情,跟朋友在一起要快活得多。


    第二天,赵文陪着他一起,将水穗和美月送上了邮轮。


    方绍伦奉上装着蝴蝶发钗和两条小黄鱼的礼盒,又拿出那封写好的信,细细叮嘱,“下船之后,小心不要让其他人发现,去三岛大名,知道吗?找三岛春明先生,”他拿出名帖,“将这封信交给他,他会帮助你们的。”


    水穗和美月连连点头,“知道的,您放心。先生,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如果有机会一定报答您。”


    二人经过这几日的休养,面庞又恢复了白净,很小心的裹着头巾,泪水涟涟的和方绍伦告别。


    方绍伦站在码头,直到轮船呜咽着离港,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才回转身。他骑马去沪政厅,走到街上却见罗铁带了一队人马在街边吆喝着,驱赶那些沿街的小商贩。


    “这是干嘛?”他挥鞭上去问道。


    罗铁带着人围过来,“方队。明天郭白两家办喜事,警备厅接到命令,要把街道清出来,届时花车要绕内城一周。”


    他倒把这事给忘了。


    要光冲着姓郭的他是绝不会去参加的,但跟白小姐总有喝杯咖啡的交情,请柬也收了,送份祝福也是应该的。


    想到水穗和美月的遭遇,他总觉得白小姐所托非人,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说了可不算。


    第47章  今知必死,但能使郭贼偿……


    一大早,赵武就来敲门,拎了一套三件头西服进来,英国花呢面料,微带暖黄的颜色,正是春季新款。


    “哪来的?”


    “三爷知道您要去参加婚礼,让霓裳姑娘赶制的,昨晚才送来,一早给您熨好了。”这两天二人冷战中,白天碰不到,晚上各睡各的,他昨晚入睡前张三还没回来。


    张定坤待在沪城并非专为陪他,方家在沪城的铺面很不少,一到月底盘账都是他的事。他一笔字只是平平,算账却很有一手,铺子里请的账房先生都不如他,时不时让他拎出点错漏来,因此一个个十分老实,不敢唬弄。


    方绍伦晓得他是以此赔礼,但瞄一眼那花哨的颜色,不打算穿,淡声道,“搁着吧。”以为谁都喜欢穿得跟花孔雀似的呢?!


    “三爷说……说……”赵武嗫嚅着。


    “他的话在我这不管用,出去吧。”方绍伦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赵武松了口气,逃似的飞快跑下了楼。“对不起”这种时髦的词汇他实在说不出口,大少爷不想听,正正好。


    方绍伦随便换了身西服,就往婚礼现场走。


    郭白联姻的这场婚宴办得颇为阔气,虽说是纳妾,但排场绝不比大户人家娶妻小。


    两位新人先是坐着敞篷花车绕内城一周,所到之处鲜花洋溢,鞭炮齐鸣。


    随从一把把的抛洒着手中铜子,引得小乞丐们争相抢夺,不住说着恭喜话,铜钱雨一阵阵的下。


    之后的庆典安排在新开的莫尼卡,可以容纳三千人的舞厅布置成礼堂,一排排的宽檐长椅上,坐着或西装革履或旗袍洋装的宾客,三三两两的凑一块闲聊着。


    红色地毡铺满整个大厅,两侧是各大报社的长枪短炮,三角架上立着一个木盒子,垂着黑丝绒,摄影师头伸在盒子里,不时叫嚷着“新人请看这边,来,笑一下,好嘞。”“噗呲噗呲”的光线闪烁不停。


    方绍伦看见苏娅萍穿着酒红色的海绒旗袍在那里以女傧相的身份招待着来客,视线移过来时,他赶紧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正好一头撞进张定坤怀里。


    他扶着他两只胳膊,“慌什么呢,怎么没穿新衣服?霓裳的手艺大少爷看不上?”前天还气势汹汹摔门而去呢,今天就言笑晏晏伏低做小。


    方绍伦也懒得跟他计较,只是抬起头就被闪瞎眼,这厮今日穿了一袭薄绸长衫,外披一件白面红底的斗篷,斗篷样式十分别致,插袖设计,两只长胳膊从中缝伸出来。


    他忍不住扶额道,“到底是郭三结婚还是你张三结婚啊?”环视一周,“你看看那些太太小姐,都看着你哩。”


    张定坤抖抖披风,“看着怎么了?都觉得我好看呗。哎,我这辈子是不可能结婚了,就喜欢压新郎官一头,不行啊?”


    “这些衣服都是那什么霓裳姑娘给你做的?”方绍伦忍不住问,样式别致,配色大胆,没有张三的身高与气质完全不用挑战,走哪都不用担心撞衫。


    “嗯,她是我的专属裁缝,”张定坤得意的摊开手掌,“我觉得她颇有那个……时装设计的天赋,四马路上那家‘霓裳坊’,你去看过没有?以后你穿衣服就上那挑。”


    张定坤之前的信件里提过那家店,方绍伦巡街偶尔经过,临街的店面,装修气派,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老板娘窈窕的身影。


    这厮红颜知己很不少嘛,方绍伦转了转眼珠,“别动不动一辈子一辈子的,指不定哪天就遇上合适的,办上婚礼了。”


    “合适的早遇上了,办婚礼就看他肯不肯了。”张定坤冲他挑了挑眉。


    得,不跟他打嘴仗,不管是脸皮的厚度还是唇舌的利索程度,方绍伦都甘拜下风,转身要走,张定坤拉住他,“跟新郎新娘打过招呼没有?”


    方绍伦是想跟白慧玲打声招呼来着,但是一对新人一直站在一块跟不同的亲友合影,他不想跟郭冠邦打交道,便一直不曾过去。


    张定坤拉着他径直走到一对新人面前,大少爷再次见识了教科书式的演技,张三和郭三十分亲热的互拍着肩膀,客气话说了一箩筐,就好像彼此之间不曾有任何龃齬,从生出来就是一对儿好兄弟。


    “万国发”要倒闭的风波,以其后两天《沪报》再次刊登的一则澄清新闻为结尾,但造成的负面影响显然没有这么快过去。


    一旁簇拥的报社记者里头有张定坤的熟人,远远的喊张三爷,又给他拍照,张定坤走过去攀谈。


    郭冠邦看着他背影简直恨得咬牙,尤其看他与方绍伦举止亲昵,不免又添一层嫉妒。近来他愈发觉得那些戏子、小倌玩起来没什么趣味,再多手段施展开来也不尽兴。要玩就要玩高岭之花,清冷贵公子,看这种人物臣服于床榻,才叫痛快!


    他面上带着温文笑意,却不自觉的舔了舔唇,方绍伦觉得他那目光简直有些瘆人,转头去看白慧玲,“白小姐好像瘦了不少?”


    白慧玲穿着一袭西式的白色婚纱,层层叠叠包裹着高挑的身段。但气色不太好,妆容浓厚,面粉擦脸似的,雪白雪白的,却涂着一张红唇。她“嗯”了一声,扯开嘴角低声道,“前阵子病了一场。”


    方绍伦皱眉看着她,然而在人家的婚礼上也不便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种场面话他也不想说,嗫嚅半晌,只说出一句,“你要保重身体。”


    他垂下眼睛,转身要走。


    白慧玲突然低低道,“绍伦,谢谢你。”她抬起头看着他微微的笑了,“可惜念书那会,没有机会跟你深交,不然会是很好的朋友吧?”


    “现在也不迟,”方绍伦扬了扬眉,“我在沪政厅城防队,你知道吧?如果有事尽管来找我。”他总觉得白慧玲嫁给郭三那种人不会有好日子过,说不准就有用得上他的时候。


    “嗯,好。”她冲他挥挥手,“再见,绍伦。”


    方绍伦彼时也没觉得奇怪,接下来的酒席上,新人还要敬酒,等会再见。


    他不知道,有些再见,是再也不见了。


    ———————————————————


    纯西式的婚礼,不光现场布置成教堂的样子,新郎穿白西装,新娘穿白色婚纱,就连神父及证婚人都悉数到场。


    神父是高鼻深目外国人,裹着黑袍,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经书。


    西式的音乐响起,郭冠邦在众人的簇拥里起身,很是无奈的摇着头,“我可不是基督徒,都是慧玲的要求,没办法,一生一次的事还能不答应她?”


    方绍伦看着他极尽宠溺的表情和无可奈何的语气,莫名有些反胃,随便找了把长椅坐下,张定坤不知从哪个旮旯里走出来,凑到他旁边,“让让。”示意方绍伦坐进去一点。


    “要点脸吧张三,”方绍伦压低声音,“两个大男人粘一块坐着像什么话?!”


    “你看你心虚了不是,这么多人,挤着呐,”张定坤贴着他耳朵说话,他高大一团,又穿这么打眼,杵在这更醒目,方绍伦只好挪动屁股,让了个位置给他。


    《婚礼进行曲》停歇后,台上传来神父略有些生硬的汉语:“郭冠邦先生,您愿意娶白慧玲小姐为您合法的配偶,共同生活吗?你承诺爱她、安慰她、尊重她、守护她,无论疾病还是健康,直到你们的生命结束吗?”


    神父在这里把“妻子”这个词汇换成了“配偶”,显然是颇懂华国国情的。据传国民政府意欲颁布法典,禁止纳妾这一行为,但并未有正式批文下来。


    “我愿意。”郭冠邦答得肯定而随意。


    神父又转向身披白纱的新娘,“白慧玲小姐,您愿意嫁给郭冠邦先生为您合法的丈夫,共同生活吗?你承诺爱他、安慰他、尊重他、守护他,无论疾病还是健康,直到你们的生命结束吗?”


    回答他的是两声枪响。接着是数声枪响。


    阔大的礼堂里刹那间安静得落针可闻,但紧接着就是轰然而起的尖叫。


    几乎在枪响的刹那,方绍伦眼前一片空白,原来是张定坤扬起披风罩住了他。


    等他手忙脚乱扒拉开绸缎,睁眼看向台上,只看到郭冠邦栽倒的身躯,而白慧玲高挑的身段有如风中柳絮,嘴角漫血的向后倒去,白纱上的鲜血嫣红刺目,她手掌间却扬起一摞纸张。


    众人四散哄逃,但也有不少神经敏锐的记者蹲下身去,捡起了那些随风扬散的纸片。


    方绍伦血往头上涌,掀开披风就要往台上跑,却被一双臂膀牢牢的钳制住。“干什么张三?放开我!”


    张定坤不答话,却紧紧搂着他,随着奔涌的人群往外走,脚步迅疾,等方绍伦反应过来,他已将他拥进了车里,赵武不待吩咐发动车子,他驾车的水平显然相当不错,在人群和车辆的拥堵中左突右闪,很快便驶离了莫尼卡。


    等车子拐进复兴路,张定坤才稍稍松开束缚,方绍伦茫然的探出头,皱眉道,“我们就这么走了?白小姐……”


    “白小姐已经死了。”张定坤冷声道,“不过仇应该是报了,她那两枪打中了郭三。”


    “怎么一定就死了?不可能、不可能……”


    “郭三身后那几个随从怎么可能放过她?不开枪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你说报仇?报什么仇?”方绍伦语无伦次。


    “这样看来,前年的428悬案估计是郭家的手笔。”张定坤沉吟道。


    “428悬案?”方绍伦想起袁闵礼跟他说的这桩案子,因为这件事情,他对白慧玲充满了同情。


    “你如何肯定?你早知道?”他惊讶的扒着张定坤胸前的衣襟。


    “别把老子当神,还能未卜先知了?!看这结果,什么事情会让白小姐在婚礼之上拔枪相向?”张定坤拍他手背一下,却又把尚在懵懂混乱中的人搂进怀里。


    “白小姐是个烈性女子!张三佩服!心机也不错,选在这个时机这种场合动手,郭三绝无防备,郭家也压不下这件事情,这下万国发是真要倒闭了!”张定坤十分快慰的样子,“这就是小瞧女人的下场,郭三前两任姨太太娶得太容易,便以为女子都是这般好哄骗好拿捏的?绍伦,不要小瞧女人,也不要……”


    “闭嘴吧你!”方绍伦皱眉吼他,十指插进浓密的黑发里,撕扯着,“你佩服人家烈性,然后一走了之?”


    “不然呢?”当着赵武的面被吼,张定坤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人已经死了,你一救不过来,二于事无补。这个时候你扑上去,绝对会被郭家当成同党,当成知情人,现场有多少郭家的人马?情绪激荡场面混乱,冲你开枪怎么办?”


    “就算没开枪,跟郭家的梁子肯定结下了。绍伦,你姓方,你不止代表你个人,你还代表西南方家,方家有多少铺子开在沪城、定城,你清楚吗?遇事别凭一腔热血,先用脑袋想想!”


    张定坤哼了一声,见方绍伦低头不语,忍不住轻轻抓起他脑后的黑发,那张白净的面庞被揪得抬起来,眼尾却泛着红,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分外晶莹。


    张定坤愣住,方绍伦难堪的别过头,却又被强硬的掰回来,两片唇贴上了他的眼皮,轻啜着他的眼尾,似要将他的伤感一并吮去,“别难过,我答应你,这事我会去善后。人走了,总有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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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身后事看着简单,人死债消,有多少恩怨也该了结了,实则相当麻烦。


    张定坤原本参加完这个婚礼就要回月城,只能退了车票。


    第二日沪城的所有报纸,都在头版以大标题刊登了这则新闻,不但配有新郎新娘的照片,连白慧玲扬散的那叠纸张内容也刊登在上,原来那纸上是白慧玲的手书,字字泣血,句句带泪。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吾父兄无辜,遭奸人所害,含冤而逝。此仇不共戴天,此恨难平于心。吾虽一弱女子,然孝道未敢忘,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吾孤身一人,未有同道同党,然志坚如铁,誓不罢休。含羞忍辱,与狼共舞,只为铸此良机,今知必死,但能使郭贼偿命,父兄之冤大白于天下,心无所悔。白氏慧玲绝笔。”


    此报导一出,整个沪城为之轰动。


    联系前因,不难想象这桩恩怨的始末,一时间民众议论纷纷,激愤非常,不少人士写信至报社,为白慧玲鸣不平或是写诗撰文颂其孝义节烈。


    沪城警备厅因此不得不重启“428悬案”的调查。但是——调查并无结果。或许白小姐是无意间窥破了真相,但又拿不出证据,才会选择这条绝路。郭家干这种缺德事,干出了经验,扫尾扫得很干净。


    警备厅怕引起民愤,不敢草草结案,派巡捕房三度造访郭公馆,搜集证据。倒真搜出点东西来,或许是因为事发突然,来不及处理,郭公馆地库搜出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经指认后,是群玉坊走丢的清倌人玉莲。


    方绍伦因为白慧玲,这几天一直关注着报纸的报导,看到这则新闻,惊骇不已,“他……竟然把玉莲杀了?”


    何止是被杀,张定坤不想告诉他内情,只含糊道,“巡捕房根据死亡时间推测,应该不是郭三下的手,很有可能是他包养的那个幸官。”


    幸官?方绍伦回想起他在宴席上见过一次的那个戏子,容貌娟秀,意态殷勤,“他为什么要杀玉莲?”


    “谁知道呢,他卷了郭家一笔钱财跑了,这会正全城通缉呢。”长年被虐待欺压的人,大部分就此消亡。极少数会心理扭曲,转而成为施虐者,张定坤不愿意让他家大少爷听到这些不堪的内幕,从他手上拿过报纸,搁到一边,转而说起白慧玲的事情来。


    调查仍在进行,但郭冠邦的遗体已被连夜运回定城,风光大葬。而白慧玲的遗体停在警备厅的停尸房,无人敢去认领。


    “多亏警备厅的巡捕还算有些血性,据说持枪对峙,才免了白小姐遗容受辱。”张定坤慨叹道,“郭家这回吃了大亏,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他们还不肯罢休?”方绍伦目龇欲裂,“还有没有王法了?”


    “郭家这次不止送了郭三的性命,沪城的生意也大受影响,商场上风向骤变,经济上的损失难以估量。”张定坤又叹又赞,“白小姐真真了不得,订下婚约后,郭三应该毫无提防,她利用自己打理生意之便,将白家能动的产业淘换了不少金银。又依娘家人不送亲的旧俗,在婚礼前一天晚上,便将她母亲及两个弟妹送上了西行的邮轮。郭家再能耐,手也伸不到欧洲去。”


    “白小姐所诉毕竟毫无证据,只有一面之词,郭家要求白家将剩下的产业赔付给郭家,白家那些族亲都想分一杯羹,这笔官司还有得打。”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方绍伦恨恨道,“白家族人想分好处,却没人敢认领遗体?”


    张定坤点头,“都知道郭家正在气头上,要杀鸡儆猴立个威,谁会当这出头的靶子?”


    “我当。”方绍伦拍着桌子,“我认白小姐当朋友,为她收敛是应有之义,我爹也不会为此责备我。”方学群行走江湖多年,常把“义气”二字挂在嘴边。


    张定坤看着他激愤的眉眼,抬手轻拂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今晚约了伍爷吃饭。这事伍爷出面是最好的,他仁义之名传遍江湖,郭家想走海路,难免要敬他三分,等我回来再说。”


    他拿起帽子,准备出门,方绍伦拉住他胳膊,“我跟你一块去?”他颇有些担忧的看着他,总觉得那些混帮派的都不是好惹的。张定坤与白慧玲毫无交情,此举全是为他。


    “不是为你,我对白小姐亦有钦佩之情。”方绍伦未曾说出口的话,张定坤看他眼神就能猜到。“你别去了,伍爷酒量了得,我都喝不过他。而且眼光极其锐利,咱俩一块必定要给他看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戴上帽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径自去了。


    方绍伦愣在那里,好一会没有回神。张定坤歪缠着他,他极不乐意,如今摆出一副避嫌的姿态,他又满心不是滋味起来。


    他突然想起来,唐四好像说过,伍爷想招张三当女婿来着?


    第48章  他埋首在他颈侧,满足的……


    晚餐厨子仍是做的淮扬菜,本就寡淡,方绍伦扒拉几口,扔下了筷子。抓着报纸杂志一顿乱看,挂钟敲了十下,张定坤仍未回来。


    他跑上去洗了个澡,把每一件事情都拖出平时的两倍速,依旧不见人影,等得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直到一阵热吻将他扰醒,他勉力睁开眼睛,张定坤在那里拉扯着衣服,颇有些急切的压过来,满身酒气弥漫,“绍伦,绍伦,”他咬着他的耳垂含糊不清的低唤,“让我进去,求你……绍伦……”


    确实隔了好几天了,方绍伦被啃得喘起来。相当具体的感受到了他的急迫与渴求,可是之前的步骤不进行,即使他肯,也容不下他。


    他跟他咬着嘴,低声道,“要不让我来吧?”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这玩意跟身胚成正比,他是要秀气多了,前奏能适当加快点。


    张定坤一腔激情瞬间冷却,酒都被吓醒,只能借酒装疯,“我们先洗个澡……”他搂着肩背和双膝,一把就将他抱了起来。


    方绍伦被这搂抱的姿势弄得羞耻之余,又被狗东西的力气小小的震惊了一把。原来之前打闹,他确实是留了余地的。


    浴室里满满一浴桶的水犹有余温,他被“噗通”一声扔桶里,“你他妈喝醉了吧!”他手忙脚乱扒拉着脸上的水珠,张定坤顺手打开热水管,长腿一跨,挤了进来,在“咕嘟咕嘟”的水流声中向他靠过去,搂着他肩膀,“绍伦,我们有多少年没有一起泡过澡了?”


    醉语含糊,满带留恋的意味,方绍伦不免也在记忆深处翻找起来。他八九岁时总觉得府邸的浴室有些过于阔大了,光线也不甚明亮,偏偏喜欢听鬼故事,多半是茅厕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或者浴室里突然钻出一条蛇……所以,他泡澡的时候是一定要人陪的。


    张三担此重任,狗东西开始还恪尽职守,在一旁站着守着,后来就很不客气的跟他坐一块,方绍伦嫌挤,他还要辩解,“我就占这么点地,我又不嫌大少爷洗过的水……”


    方绍伦一向好唬弄,打过两次水仗以后就不嫌他了,张三每次都多拎一桶热水在一旁备着,给他洗头发、擦背。


    后来他调到方学群身边,要跟着出远门,临走前还给他雕了一只小木船和一只木鸭子,“大少爷你泡澡的时候让它们陪你玩,不要害怕。”


    事实上,张三走了,后面的长随都比他规矩得多,方绍伦泡澡的时候会毕恭毕敬站一边递香胰子、毛巾把子。


    张定坤在氤氲的热气里,向靠在浴池壁上的方绍伦压过来,双唇之间隔着一线距离,质问他,“那木船和小鸭子呢?”


    “早不见了。”


    “我雕了十几个晚上,刻刀把手都划破了……”张定坤装醉装委屈,“你要赔我……”


    这要赔,那要补,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压他,大少爷是个爽快人,念在他奔忙的份上,主动啃他满漾着酒意的唇,“想弄就弄,哪那么多废话!”张定坤露出得逞的奸笑……


    当两人间的距离变为负数,他埋首在他颈侧,满足的叹着气,“让我死了算了!”


    这澡足足洗了一个时辰,热水一直不停,丝毫不觉得冷。但是浴室排水不及,将卧室的地板漫了个透,赵文赵武扛着拖把上来一顿飞舞。


    尽管两兄弟缄默不语,方绍伦还是羞于见人,一整个埋入被窝里。等他俩走了,张定坤把他拖出来擦头发。


    他酒已经醒透了,腰间扎着浴巾,裸着坚实的胸膛,手指缠着干毛巾,一遍遍穿梭过乌黑浓密的头发,“湿头发睡着可不好。”他自觉能干,但不晓得大少爷满不满意?侧耳问道,“肚子还胀不胀?我给你揉揉。绍伦,到底怎么个胀法?”


    明知故问!


    肚子里戳了根甘蔗的感觉确实不怎么舒服,但这甘蔗成了精,很有些苦尽甘来的手段。


    方绍伦瞪他一眼,“你都忘了是吧?来,再让我戳一次!”


    张定坤深感挖坑挖到了自己脚趾头,“咳,把我整那么惨怎么可能忘,但是我……好像没有……感觉到……”狗东西十分擅长明面上褒奖暗地里打压。


    “我很差?”大少爷顿生比较之心。


    “没有,”张定坤瓮声瓮气道,把他搂怀里,擦着脑后的头发,方绍伦因此看不到他脸上心虚的表情,只听到耳旁的低语,“大少爷厉害极了,就是……”似乎踌躇不敢说。


    方绍伦转头扯他耳朵,“就什么?”


    “快……快了一点。”


    方绍伦先是傻眼,继而脸红,他都三回了,他还一回未到位,委实是……快了点。


    他不由得拍打着被褥,“胡大哥家的马场很该请你去,种马都按你这个操作来,不愁没小马驹子。”


    他红霞弥漫的脸庞是天然的春药,张定坤抽掉腰间的浴巾,扑了上去,“我得配得上大少爷对我的赞誉……”


    方绍伦赶紧往被窝里钻,“你别过来……”


    宽大的锦被里一阵剧烈的摇晃和抖动,片刻之后,张定坤气喘吁吁的伸出了脑袋,“人固有一死……希望我死的时候……判我这个死法……死在你身上……”


    被窝里传来含糊不清的嘟囔,“……滚……”


    一个滚字是大少爷最后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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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定坤回来时已是半夜,喝了酒却又不至于醉,愈发兴致勃勃,不知疲倦亦不知餍足,相拥着睡去时天已蒙蒙亮。直到金乌西坠,两人才吵吵嚷嚷醒过来。


    方绍伦勉力撑起身体,隔着一个魁梧的身躯去那边床头柜拿烟,结果被一口咬在熊前,甩手就是一巴掌,“消停点吧你,从今儿开始,我们要记账了啊,一人一回轮着来。”


    “行,你拿个小本本记着。”不等事到临头,张三是一点都不慌的,他揉着眼睛打哈欠,“哎,伍爷的酒好喝,但话挺难听。”


    “怎么?他不肯出面?”


    “人家是洞庭湖上的老麻雀,精着呢,恭维话说尽,也知道是拿他作筏子,怎会轻易松口?”


    “那怎么办?”方绍伦一听就要掀被子,“算了,还是我自己去,这么拖着不是个事。”


    “别急呀,”张定坤将他拖回床上,“伍爷说了,非亲非故的人家犯不着卖这个脸,但要是至亲所求,那就义不容辞了。”


    方绍伦没懂这个意思,“什么至亲所求?白小姐的至亲不是都跑了吗?还怎么求?”


    “啧,”张定坤鄙夷了一回大少爷的脑回路,开门见山道,“伍爷说光是朋友,他犯不着开罪郭家。但他有个女儿……女婿开口,这事他就管了。”


    “女婿?”方绍伦大惊失色,“他真相中你当女婿了?”


    “很奇怪吗?”张定坤乜他一眼,“魏司令还不是相中你?我张三也勉强算得上一表人才吧?就不能有人相中了?”


    “可是……”方绍伦张口结舌。


    “可是什么?”张定坤步步紧逼。


    方绍伦掀开被子,看看自己,又看看张定坤,都是光溜溜一身,下巴点来点去,其意自明。


    张定坤非逼他说出来,“绍伦,你说这事咋办?唉,”他十分为难的叹着气,“伍爷对我着实不错,不说恩重如山,但我如今能在沪城地界百事顺畅,多少都有伍爷的面子在里头。伍家姑娘吧,长得也算水灵……”


    “是伍……梦洁吗?”方绍伦迟疑道,他记得中西女校四朵金花之一的伍梦洁,好像是漕帮大当家的侄女来着,给袁闵礼写过情书那个……


    “那是侄女,早结婚了。伍爷只有一个女儿,叫伍诗晴,刚满十九岁。”张定坤偷眼觑着他的神色。


    方绍伦皱眉看他,“你昨儿还见着本尊了?”


    张定坤点头,“早见过了,我但凡来了沪城,总要到伍爷府上跑两趟的。”张三颇擅人情世故,搂定一条大腿便不放松,不留一点空隙儿。


    方绍伦变了面色,“这是早看上了?特意知会我一声?用不着啊,抱着你的枕头滚隔壁去就行了,收拾收拾准备当新郎官吧。”他随手在床畔拿了条棉巾裹上,起身去衣柜拿干净衣服。


    张定坤一把将他拖回床上,“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要结婚还能拖到现在?”他压着他亲吻,方绍伦劈掌推开,“滚吧,牙都没刷!烟酒味很好闻吗?!”


    张定坤硬把他搂怀里,斜了他一眼,温声道,“要不这么着,我先假意答应下来,哄着伍爷把这事了结了再说?”


    “那怎么行?!光顾眼下不想将来?你还想不想在沪城混了?”方绍伦果然上当,皱眉道,“而且误了人家姑娘终身……那更不好了,不好不好。”


    “这可是你说的啊,不能误了人家姑娘终身,不能随意结亲!你可一定要记得这话!”


    “扯我身上干什么?我是这样的人吗?”方绍伦要是存了找个挡箭牌的心思,就不会跟魏静怡说那么清楚了。


    “乖。”张定坤掰过他下巴,在那两片丰盈的唇上轻嘬一下,“骗你的,傻瓜,我已经拒绝了。”


    “拒绝?”方绍伦抬起上半身转头看他,又垂下头,“是得拒绝,那伍爷没说什么?会不会觉得你不给面子?”


    “哎,别提了,当场就翻脸,还摔了酒盅哩,”张定坤极尽夸张,学着伍爷的口气说话,“坤啊你都这个年纪了,又没娶妻,难道我伍家的闺女还配不上你?今儿你要不给爷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别想出这个门!”


    方绍伦瞪大眼睛,“这么霸道?!所有适婚未娶的都得看上他家姑娘不成?以为公主招驸马哩……”


    “唉,你别说,如今这世道,伍爷在沪城这个地界说句‘土皇帝’也不为过了……”张定坤很是犯难的表情,“没法子,我只好实话相告,我心有所爱,娶不了他家姑娘。”


    方绍伦脸庞泛红的垂下头,“你……你真这么说了?”


    “我还能骗你?不过伍爷还不肯罢休,非让我说出这人是谁,我不说个人出来,他老人家就认定我是杜撰的……”


    “啊?那你说了?”方绍伦大急,“不是说好咱俩这事就私底下……绝不对外承认的吗?”他们小辈之间心知肚明无所谓,要是伍爷都知道了,那估计离他爹知道也不远了。


    张定坤唉声叹气,“我记得答应过你,但是那种情况下,难道凭空捏造个人出来?不说实话不能了账。”


    “你就这么说了?说个男人……”方绍伦喃喃道,莫名一阵心慌。


    张定坤赶紧搂着他安慰,“绍伦,你放心,伍爷祖籍闽南,结契那事就是他跟我说的。知道咱俩好,一点也不反对,还夸我有担当,没想着哄骗他。而且他老人家一高兴,就决定收我为义子。”哪里是一高兴,实际上这事已经说了两年了,张定坤顺口就拿出来哄老婆。


    “义子?”方绍伦简直想不到这转折。


    “嗯,他老人家当场就拿出老黄历,择了下个月初八的吉日办认亲仪式。”张定坤有几分得意,“义子也是至亲了,白小姐的事他老人家会出面。”


    方绍伦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白他一眼,“你早说不就完了?铺垫这么长,说书呐?”他没好气的拍了他胸膛两下,“不过,你真愿意认伍爷为义父?还要办认亲仪式,可不是闹着玩,正经要替人家养老送终的。”


    “怎么不愿意?多少人想当伍爷的义子还排不上号哩,他老人家帮过我不少忙,替他养老送终也是应该。”他轻嗅着方绍伦发间的香气。


    之后交道估计不会少,张定坤跟方绍伦简略的说了一下伍家的情况,“伍爷是苦水里泡大的,闽地渔夫出身,打小就在水里蹿。十七八岁闹洪荒,一家死绝,只身闯荡沪城,受过不少磋磨才有今天。他年轻时有个相好,可惜死得早,大概一直挂念着,没娶过正房,有两房姨太太,一儿一女都是庶出。”


    “他不是有侄女吗?”


    “那是后来发达了,找过来的旁亲。”


    方绍伦知道张定坤虽然有些桀骜难驯,但一向很懂得审时度势。漕帮伍爷的威名他在沪城求学的时候就深知的,结个亲总比结个仇好。


    他叹了口气,张定坤不解的抬起他的下巴,“怎么?你不同意?”


    “我有什么资格不同意?”他打掉他的手,“这事就算我爹听了也只能说好。”但心里对张定坤的忌惮估计又要更多一分。


    张定坤窥着他的神色,有什么不明白?“你放心,我就算认十个八个干爹,也是方家人。”他俯身,用坚硬的胸膛压着怀中的温软,在他的颈侧耳畔摩挲徘徊,探手向下握住他,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泛起涟漪,不由得轻吻连连,低声道,“绍伦,只要你在我怀里,张三就甘当方家的狗。”


    ——————————————————


    白慧玲这事,伍爷出面后,飞速的了结。


    白家将海路的产业赔付给了郭家,这水面上的东西白家本就带不走也顶不住,算是个说头。而郭家承诺不再找白家的麻烦,这个承诺不怕他不作数,大宗物资的运输都要走海路,郭家接下白家这条线路后愈发要仰仗伍爷。远在欧洲的白家遗孤可以安心生活。


    白家族人领回了白慧玲的遗体,办了还算体面的丧事,张定坤和方绍伦都到场帮衬。


    伍爷要认张定坤为义子,认亲仪式还没办,消息已经传遍沪城,郭家自然不敢找半点麻烦。


    下葬那日,阴雨连绵,方绍伦站在白慧玲墓前,看着墓碑上镶嵌的那张黑白照片,无限感慨。


    她虽然做过舞小姐,差点成了人家姨太太,但傲气没有堕过半点。


    张定坤难得没有打扮成花孔雀,而是跟方绍伦一样穿了全黑的西装,撑一把乌木黑伞,立在方绍伦身后。


    二人在风雨中静默了许久。


    方绍伦脑海里闪过那日在美东舞厅,他因为方颖琳受了欺负,气冲冲走进郭冠邦的包厢,白慧玲端着酒,摇摇摆摆走过来,与他碰杯的场景。


    还有那次他去讨咖啡喝,她端着杯子送他上马,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如果当时自己能多点耐心,少些顾忌,与白小姐敞开来谈一谈,事情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叹息着转身,却见到一个袅袅婷婷穿过雨雾而来的身影,他几疑是白慧玲在世,走近了才发现是苏娅萍。


    二人身量相近,她穿着藏青色的旗袍,披着深色的风衣。脸上架着一副时髦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踩着高跟鞋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她跟二人打了个照面,扯了扯嘴角,“张三爷。方少爷。”


    “关太太。”方绍伦颌首,几次遇见,他都不想正视这个女人,今日见她迎风冒雨而来,倒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擦身而过时,瞥见那墨镜之下,一道淤青隐现,不由得愣了愣。


    回去的车上,方绍伦问张定坤,“关太太脸上好像有伤,你看到了吗?”


    张定坤拿干毛巾帮他擦拭着裤管溅上的雨水和泥巴点子,头也不抬,“我看她干嘛?没看见。”


    方绍伦等了一阵不见下文,“就这?”


    “还要我就此发表什么高见?”张定坤叹道,“这有什么奇怪,郭家是狼窝,关家便是虎穴,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结果?”


    “这一个两个的为什么……”方绍伦显然比张三要多几分柔肠,“红颜薄命。”


    张定坤给两个人的皮鞋都擦拭了一番,等忙活完,才丢下毛巾,拍了拍手,把方绍伦搂进臂弯里。


    方绍伦挣开,“你一个人不会坐车还是怎么着?别拉拔我。”


    张定坤不干,非把他拉扯到怀里,“过墙就抽梯子是吧?那可不行,绍伦,我告诉你啊,”他挨着他的脸颊,“这人呢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的,即便有苦衷,有理由,也不必给予同情。因为选择权永远在自己手里,选错了换一条道走就是了……”


    方绍伦见他说得轻巧,忍不住斜着眼睛道,“那我可以换一条道走吗?”他攥着张定坤胳膊,“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了,我也不管什么苦衷、理由啊……”


    第49章  我确实欠你太多次了,你……


    张定坤下车的时候,等方绍伦跨出了车厢,才探身装作到扶手箱拿东西,飞快的在赵武耳边嘀咕了一句。


    赵武看着他俩的背影消失在公寓的楼道间,转头看着赵文,“哥,三爷说让我们去生药铺子上抓副泻药,熬好了送过来。这……怎么办?”


    赵文拍他脑袋一下,“三爷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就是了。”


    方绍伦经了白慧玲这事,产生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想法。方颖珊的婚期就在月底,张定坤想等他一起回月城,方绍伦正要避嫌,怎么会肯?一定要他先走,但是走之前要先清账。


    吃完晚饭,他便“噔噔噔”跑到楼上,先泡了个澡,再从木盒底部抽出那卷“秘笈”反复研究。


    第一次的印象实在模糊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比张定坤差的,捏一把拳头,非把他干得死去活来不可!


    将那盒玩意高温消毒之后擦拭得干干净净,物料准备得整整齐齐,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上来,忍不住裹了睡袍,站在楼梯间高喊,“张三?张三?”


    不见人答应,又咳了一声,放柔了声音,“……三哥?”


    赵武颇有些慌乱的跑过来,“大少爷,三爷他……拉肚子了。”


    “嗯?”方绍伦狐疑的走下楼,“哪里就这么巧?”


    “是……是真的,都跑了五六趟茅……厕所了。”赵武支支吾吾。


    方绍伦不信,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哼,拉干净也省事。别装啊,张三,今儿你是插翅也难飞……”他转动五指,攥了一把拳头。


    结果赵文把张定坤搀出来,吓得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怎么会这样?!刚吃饭不还好好的吗?”


    张定坤脸色煞白,嘴唇都没了血色,虚弱不堪的瘫倒在沙发上,“我平时是这个饭量吗?下午站那估计吹了点风……”


    “我不跟你一块站着嘛……”


    赵文适时的在一旁补充,“别不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方绍伦一凛,“赶紧请个大夫来,赵文你开车去接一趟约翰逊吧……”


    他皱着眉仔细的打量,张三这样子倒不像是装的,他牛高马大,脊背一向挺得笔直,这会子佝偻着腰身,垮在沙发上,有气无力的模样。


    “别忙活……”张定坤颤巍巍举起一只手,“多半是吹风凉到了,先到铺子上抓点药吧,”他呻吟了一声,“咱们铺子上的药是真好。”


    方绍伦颇有点得意的点头,“那当然,生药这块我们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的。可是,你这样子,中药来得及吗?要不还是找西医吧?”


    张定坤叹气,向赵文使了个眼色,“想必死不了,去抓药吧,”又转头安慰方绍伦,“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我好歹是制药世家出身……”


    “又胡说了,”方绍伦在沙发边缘坐下,伸手在他额头上探了一下,“冀南哪里来的制药世家?”


    张定坤宁愿吃泻药也要躲避被戳,这个心理他其实自己都困惑。他愿意为大少爷做很多很多事,只除了这件事。进攻带给他无限的快感,但被进攻让他无比的焦虑。


    他看着方绍伦担忧的神色,稍稍感到心虚。但行商的惯性思维又让他敏锐的察觉到这是个极好的交待机会,有些事情瞒久了容易产生误会。他也不是刻意要瞒着方绍伦,只是当时那种境况下,只有那个选择。


    他蜷缩在沙发上,轻咳一声,伸出手掌攥住大少爷的手指,“绍伦,今儿我得给你坦白坦白我的身世了……”


    “身世?”方绍伦扬起眉,“你能有什么身世?别告诉我你其实姓爱新觉罗啊……”他嘴角扯出一个笑来,乐不可支的样子。


    张定坤皱眉,“看我这惨样你就这么高兴?”他摇晃着他修长的手指,“皇族是够不上,但王字倒沾点边,‘东鲁药王张’听过没有?想必没有,家破人亡这么多年,招牌早倒了……哎,不行,等会说……”


    他爬起来又往厕所跑,等蹒跚着出来,脸都绿了。


    方绍伦起身,从赵武手里接过他胳膊,把他往沙发上一掼,张定坤哎哟连天。


    “哪里就这么娇弱了?灯芯美人似的,吹吹就得灭了。”话是这么说,方绍伦还是拿过两个抱枕,抱起他的肩膀给他垫上,又吩咐赵武,“给你家三爷倒碗红糖水来。”


    张定坤三分不适装足到十分,喝点红糖水都体力不支似的,撒了一半在脖子里头,方绍伦给他拧了一条热毛巾把子来擦拭着。


    他哀声叹气,“绍伦,还是你对我好,我老实不该瞒你。”


    “瞒我?”方绍伦扬起眉,“到底瞒了啥事?你老实交待,主动诚恳,罪减一等。”


    “刚不是说了身世嘛……我其实不是冀南来的,是东鲁来的,冀南是我姥姥家。”


    “反正都是北边吧?”方绍伦不以为意,“难怪当初盘查的侍从说你冀南话地道正宗,你撒这个谎干吗?”


    “哎,绍伦你是不知道,我们张家在东鲁也算小有名气,是制药世家。”他一句三叹,“我爹死后,族叔占了家产,占了家产还不算,还一路追杀我们哥仨……”


    张定坤极有说书的天赋,将南逃的经历说得跌宕起伏,方绍伦听得目瞪口呆,又惊心不已,不由得攥紧了他的手掌。


    “我当时真是怕死得很,不敢说真话,”他爱极了方绍伦那双白皙修长、骨节均匀的手,被他这样紧紧攥住,只觉通体舒坦,愈发显出柔弱不堪之态,“我怕说了这些,府上要是不想惹麻烦,又得把我赶出去……”


    这话倒不假,张三跟着两个哥哥南逃,一路担惊受怕,好不容易有个容身之所,唯恐再失去,身世经历自然都是越简单越好。


    方绍伦原本靠在沙发边,听了这话忍不住搂着他的肩膀,“那哪能呢,有我在,绝不能把你赶走……”


    他的大少爷果然如他所料,只顾着心疼他,轻而易举就原谅了他隐瞒的行径。张定坤见他柔情满满,只觉得心酥意软,每一个毛孔都无比熨帖,软软靠在他怀里,“咳咳咳咳咳……”咳声不止,只想换取大少爷更多怜惜,一不小心就演过了头。


    方绍伦狐疑的看着他,“你是拉肚子不是咳疾吧?”


    张定坤反应迅速,“吹了凉风,得了风寒也是有的……”


    大少爷只是缺心眼又不傻,不免蹙眉道,“张三你一向壮实,怎么就这般弱不经风了……”


    张定坤有制胜法宝,翻身从沙发上坐起,“啊不行了,赶紧扶我上厕所……”撑着赵武的手,一拐一瘸但走得飞快。


    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足足耽搁了三天的行程,让张定坤成功等到了跟方绍伦一起返回月城。


    临行前的晚上,他抱着枕头到方绍伦房间,视死如归的倒在被窝里,“大少爷,请便。”


    他一脸旧伤未愈,又一脸强撑隐忍,“我确实欠你太多次了,你想怎么着都行,真的。”


    方绍伦一巴掌甩他屁股上,“消停点吧张三,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禽兽呢?!”压还是被压,过了心里那道坎以后,大少爷就没那么在意了,舒服就行。就像红烧肉好吃,管是哪个厨子做的呢。不过偶尔兴起也会想要换个体感,张定坤现下模样他燃不起兴致。他打着哈欠,抬手拧灭了床头灯。


    张定坤在黑暗中勾起嘴角,伸出胳膊将方绍伦搂在怀里,满足的叹了口气。我的大少爷呀,叫我如何不爱你。


    ——————————————————


    阴历三月末的月城是鲜花的海洋。


    杜鹃花、报春花,玉兰花、百合花、山茶花……不管哪一种都有十分绚丽的颜色,大街小巷弥漫着浓浓的花香。


    这里的春天,是无论贫贱、富贵都能感受拥有的,田头劳作的佃农随手采一把油菜花拴在老牛的角上,山头放歌的采茶女头上簪着白玉兰,茶篓里插着大枝的映山红。


    方绍伦只要回到这片土地,就觉得心旷神怡。等回到月湖的方家府邸,更是耳目一新。


    因着方颖珊的婚事,府邸进行了大肆整修,方学群虽然还拄了个手杖,但脚步已现稳健,兴致颇好的带着方绍伦从这栋楼走到那栋楼。


    “办完你姐的婚事,下半年就办二郎的,明年就该办你的了,”方学群捋着短须,“所以命工匠先将你们仨的楼都修整装饰了一番,元哥你上去看看,满不满意?”


    方绍伦顺着楼梯走上二楼,迎面便是客厅,原先的中式红木家具通通不见了,换成了西式的海派家具,高靠背的皮面沙发,造型大气,线条优美。


    房间里铺着木地板,床靠上的雕花造型十分细致,衣橱、梳妆台全部换成了带玻璃镜面的,装饰得像一间新房,只缺个女主人了。


    方绍伦踱步到窗棂边,看着那铁艺雕花隔断,不禁扯开了嘴角,这下张三是再也别想爬窗进他房间了。


    他下楼,老管家还陪着方学群在庭院里散步,转过头来问他,“怎么样?专门从沪城请的设计师。”


    “当然很好,爹的品味一向不错。”


    “哈哈,这回你猜错了。我只管掏银子,监工是你九姨娘,她出了月子就接了这个活计,佩瑜到底沪城长大的,品味不俗。”方学群从不避讳在方绍伦面前提丁佩瑜,他自认为很了解他这个傻儿子,他对丁佩瑜并无男女之情,也是,那会才十七八岁,一天到晚只惦记着吃喝玩乐,压根没开窍。现在倒是正当年纪。


    方学群挥退管家,方绍伦上去扶着他胳膊。


    “绍伦,你跟魏家小姐相处如何?”见方绍伦不答话,他又叹道,“你姨娘若是在,这些事轮不到我来过问,如今少不得我来操心。你也别太贪玩,成家立业是男儿本分……”


    “爹,绍玮下半年就娶亲了,还一娶娶俩,您实在不必操心我……”方绍伦嗫嚅道。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你弟是你弟,你是你,”方学群手杖指着墙边盛水的一个木桶,“咱家好比这个桶,一块板都少不得。”


    父子俩闲散了半圈,他又续道,“二郎娶了周家姑娘,不止银钱流通便利,便是妾室也精通医科;你姐嫁了胡家,胡家不止有马场,更有意在西边集资修铁路,往后货物的运输就不用操心了;元哥,你若能娶个沪城姑娘,魏家是最合适,你魏伯伯跟徐伯伯可不同,对上消息灵通,对下颇得人心。若娶了魏家姑娘,咱方家就算是稳了……”


    方绍伦垂首低声道,“可是我对魏家姑娘……没什么感觉……”


    “感觉?你倒跟我说,要什么感觉?不要学那些洋人作派,谈什么爱情,缔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方学群哼哼道,“品性、德行、家世才是最要紧的。”手杖在地上点了又点,“回头遇上喜欢的抬作妾室也未尝不可。”


    方绍伦只能低头听训,他这不是妻房、妾室的问题呀。虽然他不确定他对张三就是爱情,但是对女人没感觉基本是确定的了。不管是魏静怡那样活泼漂亮的,魏静芬那样贞静贤淑的,还是沈芳籍那种温柔可人的,他通通没有产生过非分之想。


    晚上一个人躺床上,想到这些姑娘美丽的面容,除了欣赏并无他情。反倒是想到张三,那种猛烈的撞击、沉声的低吼、餍足的喘息……他就忍不住腿软筋酥打哆嗦。


    面对他爹的絮叨叮嘱,他只能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赶紧找了个给他姐添妆的理由,溜之大吉。


    方绍伦几乎没到方颖珊居住的这幢小楼来过,他双手背在身后,原先捧着的两个礼盒到了方颖琳手里,她启开盒盖,无比艳羡,“哇,好漂亮的翡翠呀,哥,这是不是就是帝王绿?”生在方家,方颖琳是见过好东西的。


    “唔,”方绍伦点头,“放心,等你结婚,哥也送你这么好的。”他打趣道。


    方颖琳害羞的垂下头,小声道,“先谢谢大哥。”


    “还没谈恋爱吧?”方颖琳已满了十八岁,今春入了西岷大学就读。


    “没……”她白净的脸庞上漾起红晕,“阿良说让我等他。”


    阿良?这臭小子什么时候得到了方家四小姐的青睐?不过两人从小一块长大,也算青梅竹马。


    “他写信来没有?”


    “写啦,他通过了飞行员的考核!”


    “真的?这小子争气。”方绍伦绽开笑脸,阿良虽然猴子似的精瘦,但体能没得说。东瀛的士官学校为了考察学员的体能和身体各项机能,设立了一道长距离考核。翻堆架、过水桥、走滚筒……方绍伦通过都殊为不异,阿良倒显得比他还轻松些。


    这也是方绍伦资助他去参加中央航校选拔的初衷,的确是根好苗子。他在沪城,与阿良通讯不便,如今得知这个消息,也是由衷高兴。


    二人一起踏上楼梯,格局布置都与方绍伦住的那栋楼相近,方家对子女的吃穿教育一向毫无偏颇。


    新嫁娘倚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他俩上来,起身打了个招呼,方绍伦将两个礼盒递过去,“大姐,这是我跟张三……定坤兄选的,祝你跟姐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方颖琳也递上礼盒,里头是她跟五姨娘做的女红。


    方颖珊原本神情恹恹,听到张三的名头,眼睛倒是亮了亮,掀开几个礼盒,一眼便看向那挂翡翠项链,连盒子一块捧在手中,伸出手指,摩挲着莹润的碧翠,低声道,“他的品味一向是很好的。”


    “呃,这个是我……送的。”方绍伦记起张定坤的叮嘱,也不想他姐再陷入情感的迷障,硬着头皮出声。但他只要撒谎,神色就不是很自然,方颖珊一眼看出端倪,轻哼一声,“你有几个钱,我还不知道?”


    她转头向方颖琳,“谢谢你小妹,心意大姐领了。你先回去吧,我跟你哥说几句话。”


    方绍伦知道她支开方颖琳,多半是要说张三的事情,不由蹙眉,却不便阻拦。


    果然,方颖珊待方颖琳下了楼梯,又隔着窗棂见她走入了庭院,便回身对方绍伦说,“绍伦,定坤跟你一块回来没有?”


    “回……回了。”


    “你帮我约他,上府里来一趟,我想问他个事。”


    “姐,你给他打电话吧。”方绍伦有些为难的推脱,“他一回来就不见了人影。”


    方颖珊冷着脸,两手抱在胸前,“门房永远是说三爷不在家,得空回电话。”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家已经表示得很明显了。方颖珊却不肯罢休,“我不管,你帮我去找他,我非问个明白不可。”


    方绍伦只好答应下来,“话我一定带到,但来不来我可做不了主啊。”


    第50章  一时间意乱神迷,色令智……


    方绍伦找了张定坤一整天,竟然真找不到人。


    他打电话到张府,门房说去了长柳书寓。到长柳书寓,又扑了个空,说是去了西郊工地,柳宁倒是十分热情,“大少爷坐会呀,要不晚上来吃饭吧?三爷必来吃晚饭的。我新换了个北地的厨子,做涮羊肉是一绝,您赏脸尝尝?”


    她言语殷勤,媚笑嫣然,是个风情十足的美人。如果不是张三坦白他和柳宁的兄妹关系,任谁都要觉得两人极为相配。都是高挑的身段,白净的面皮,形状颇为相似的丹凤眼,要放在情侣关系上便是很有夫妻相。


    方绍伦被她意味深长的笑容和略带调侃的目光弄得十分不好意思,忙摆手道,“不急,我先上西郊看看。”


    等他赶到西郊,哪里有张三的人影?倒是棉纱厂的土建已经基本完工,几座阔大的厂房矗立在旷野,沿着山脚正在修葺围墙。几个工人师傅认得他,挥手喊着“大少爷”,他也扬了扬手。


    袁闵礼从人群中快步走出来,朗声笑道,“回来了?我说这两天你也该到了,正打算晚上打电话到府里去。”他走过来搂着他肩膀,“走走,上我家去,让厨子做几个你爱吃的菜,咱俩痛快喝一杯。”


    方绍伦嘴里犟,其实还是有点受到张三影响,不动声色的挣开他胳膊,“算了,懒得麻烦,附近随便吃点吧。”


    袁闵礼是最敏锐不过的人,自然发觉了方绍伦不如以往亲近的态度,蹙了蹙眉,大少爷解释道,“家里这会正忙活着,我要上你家喝醉了又要添乱了。”


    “那怕什么,住我家不就好了,咱俩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也不是一两回了。”袁闵礼微微笑道。


    “下次吧。”方绍伦扯着他胳膊,走向附近一个小饭馆,他想起苏娅萍那事来,想跟袁闵礼聊一聊。


    正好是饭点,小饭馆颇有几桌客人,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几个酒菜。“土建这块都你一个人负责的?”他眺望了一下规整的厂房赞道,“比沪城的工业园也不差什么。”


    袁闵礼眉眼间隐现疲色,看样子没少为这个棉纱厂费心,却只是笑道,“当不得大少爷夸奖,烁华、烁章都有帮忙。”


    他带着调侃的意味喊着“大少爷”,方绍伦轻拍他一记,“绍玮呢?就挂个名?”


    “哪能呢?他领着几波人马到苏州和无锡考察学习来着,据说那边纱厂动辄就是两三万枚纱锭。”袁闵礼与他碰杯,“机器这块得着手采购了。”


    “到底去哪买定了没?”


    “从沪城回来后,股东和掌柜开了个大会,计划分成两块。纱锭、织布机像粗纱机、细纱机、并条机、捻线机这些走东瀛采购,路程近价格也便宜些。”袁闵礼缓声道,“缫丝设备这块走欧洲,他们有最新型循环式煮茧机、剥茧机和黑板机,据说质量很好。”


    方绍伦不懂这些,点头道,“掌柜考察团考察出来的结论自然错不了,那你会去东瀛吗?我可以写信给春明,让他招待你。”


    “我倒是想去,但采购的人选得由老爷子和股东决定。”袁闵礼叹了口气。


    这种生意上的事没有方绍伦置喙的余地,只能宽慰的拍拍他肩膀,然后低声道,“闵礼,白小姐的事你看报纸了吧?”


    “看了,这事传到了月城,不看报纸的民众都知道的,你街头巷尾蹲蹲,便能听到不少谈论这事的人。”袁闵礼感慨着,“这简直意想不到,白小姐也算有胆有谋了,如今女性的力量的确不容忽视。”


    方绍伦不胜唏嘘,“我当时在现场,挺惨烈的。白小姐也算是报了仇,不过斯人已逝,多谈无益,倒是关太太,”他凑近些,低声道,“闵礼,你跟她还有联系吗?”


    “怎么这么问?”袁闵礼端起酒杯,“偶尔到沪城会见面。”


    方绍伦一五一十,把在百货公司碰到她跟关九,之后在墓地看到她脸上有伤,说给袁闵礼听。“苏小姐之前跟白小姐接触不少,又一块做生意,只怕难免受些影响。”方绍伦一急都忘了‘关太太’这个称呼,皱眉道,“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你要是到了沪城,劝劝她,千万别走错路。”


    袁闵礼点头,“我下个月去魏家纳征,届时跟她见个面。”所谓“纳征”就是送聘书和聘礼。


    “吉期还没定吗?”按道理纳征之后才会请期,但如今也没有严格按照这个程序来,多半会先商量好成亲的日期,再进行这些准备工作。


    “定了,六月十八,请你喝喜酒。”


    方绍伦举起酒杯,“那先敬你,琴瑟美满,婚姻和谐。”


    袁闵礼与他干杯,放下酒杯打探道,“绍伦,你跟七小姐……”


    方绍伦摇头,“绝无可能。”


    “为何?”袁闵礼略感讶异,他清楚方绍伦或许无意,但方学群必然是要极力促成的。而大少爷并非新潮青年,一个“孝”字压下来,多半挣脱不得。


    不过他并不会直接点明这点,转而说道,“大概静怡有跟她姐透露想法,静芬让我探探你的意思。我还想,要是能跟你做个连襟倒是正经亲戚了。”


    方绍伦不惯撒谎,但这事也没法说,只能敷衍道,“静芬面前你帮我分说一二吧,就说……”他极力思索一个合适的理由,“……性格不合。”


    袁闵礼看着他一手支颐,皱眉思索的神态,心里却泛起微微的凉意来。张定坤火急火燎的去了沪城,近一月未归。刚到工地视察,神情间很有些志得意满,难道……


    他待要出言试探,方绍伦倒先露出踌躇的神色,低声道,“闵礼,我有件事想问你。”


    袁闵礼摊开手掌做了个请问的姿势,心中警铃大作,脸上仍是温和的笑意。


    “关于苏小姐……她当初选择关家,是你建议的吗?”方绍伦向来认为袁闵礼与苏娅萍情谊深厚,如今苏娅萍嫁给一个酒囊饭袋,又与位高权重的小叔子牵扯不清,绝不能说过得多好,尤其是墓地里仓促一瞥,那明显可见的伤痕……如今这年代,女子择夫婿,盲婚哑嫁的居多,的确有许多托兄弟或亲友打探。如果真的是袁闵礼的建议,那的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袁闵礼略作沉吟,并未急着否认,反问道,“三爷跟你说的?”虽是询问的话语,口气却十分笃定。清楚他的底细,能掌握他的动向,并且向方绍伦进言的也只有一个张定坤了。


    他不待方绍伦回答,兀自斟满一杯,淡笑着饮尽,柔声道,“她的确询问过我,不过……”他搁下酒杯,垂头道,“绍伦,我可以发誓,我并未给予任何建议。只是说了我自己的想法……我娶不到心中所爱,那么无论娶谁,都是一样的。”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大少爷并非情思敏捷的人,却有着极强的共情能力,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袁闵礼想要表达的惆怅,并对他生出深刻的同情来。他就知道闵礼不会是那样的人,不会从利益的角度去衡量一段感情。或许也不能怪张三,因为张三是这样的天性,万事总要衡量利弊,并且觉得别人也一定如此。


    大概是不同性格的人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理解。


    他因此对袁闵礼生出了些许愧疚,愧疚于自己的疑心,接过递到唇边的酒,连饮了两杯,用行动表达着歉意。


    袁闵礼看着他绯红的面庞,喉结上下滚动,擎起酒杯,抿了一口。长衫的衣袖挡住了嘴角牵起的笑意。张定坤太小看他了,他从不给出具体的建议,只展示一腔深情,再略微陈述利弊,决定权始终在当事人手里。


    一顿饭吃完,方绍伦薄有醉意,袁闵礼要开车送他。他犹豫一瞬,还是摆手拒绝了,天色尚早,夕阳斜照在郊外密林,他一路漫步着走远。


    袁闵礼看着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从小到大,因为俊俏的外表、温和的性情,他可以轻易获得青睐,从而赚得机会。但他从未想过要利用方绍伦的感情,他在得到这份友谊的同时,也付出了相应的真诚。他是真的喜欢这个人,所有的甜言蜜语只要臆想着这个身影,就能说得无比诚恳。


    他甚至没有想过一定要获得同等回应。有的人,只要他在,就是美好本身。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份美好被玷污,这份真诚被打碎……


    方绍伦路过长柳书寓,果然见张定坤那辆福特牌小汽车停在院墙外。


    暮色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缓步从内堂走出来,绸缎的流光微闪,张定坤穿了一袭深青底面泛着花纹的长衫,与那个并肩而行的窈窕身影十分合衬。


    他鬼使神差的往院门后一站,透过门扉的间隙看过去,那巧笑倩兮的女子竟然是周灵波!


    她抬起一张芙蓉玉面,脸上挂着亲昵笑容,笑嘻嘻将一样物什塞到张定坤手里,然后径直出门坐上一辆黄包车走了。


    大少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张三怎么又跟方绍玮的妾室牵扯上了?他不是那种有事憋心里的性子,长嘴就是要问话的,气冲冲走到院墙内,张定坤听到脚步声,颇有些惊喜的迎上来,“到处找你呢,上哪去了?门房说你来过电话。”


    方绍伦皱眉道,“张三,刚那是灵波小姐吧?你怎么跟她……她给你什么了?”


    张定坤摊开掌心,伸到他面前,是个精致剔透的玻璃瓶子,装着深红色的膏体。他扯开嘴角笑道,“这是她帮我调配的药,你来的正好。”


    药?虽然不清楚是什么药,但方绍伦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真怕是什么定情信物。正当春季,万物都要躁动些。


    “你跟灵波小姐很熟?别说她也是你妹妹啊。”


    “呃……还真是,你信不信?”


    “滚!”


    灵波秋天就要嫁入方家,张定坤不确定此刻的坦诚是否会对她的人生规划产生一些影响,只能含糊道,“二少爷跟周家姐妹在公寓住过几天,你忘了?自然是熟的。”


    他拉着他手往书寓里头走,方绍伦慌忙甩开,“正经点,这是什么场所你不清楚?人来人往的。”


    “放心吧,但凡我来这,都是清场的。”张定坤拉着他胳膊径直进了内厅,又冲迎上来的柳宁道,“不要让人上来,我跟大少爷说点事。”柳宁“咯咯”笑着应是。


    等转上二楼的地毯,他便揽着他肩膀,细细凝视,“去哪了?怎么喝酒了?”


    “一点点,”方绍伦别过脸,“柳宁说你去西郊工地了,我去看了看厂房的建设。”


    “撞上袁闵礼了?跟他一块吃饭喝酒了?”张定坤皱眉。


    “你倒管上我了!”方绍伦拂开他手,径直在茶几上倒了杯凉茶来喝。


    张定坤追过去,摸着他略带绯红的面颊,手在脖子间探了探,“还说一点点,大少爷,少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他掐着他后颈,推到胸前,“喝醉了,容易被人赚便宜懂不懂?”


    “你又来了!你才要谨言慎行,以后少说闵礼的事情……”


    张定坤丝毫不意外袁闵礼的巧舌如簧,但是两天不见如隔六秋,他半点也不想要无关人等夹在他与大少爷之间,径直垂头吻了下来,他嘴里有股清淡的茉莉香味,方绍伦酒意上头,便没推拒,黏黏糊糊的跟他亲起嘴来。


    一时间意乱神迷,色令智昏。直到一只手不安分的往下,他才慌忙捉住,“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张定坤想拥着他往内室走,“旁边那屋子是我的,再没人睡过。”


    “那也不行。”方绍伦整理了一下衣襟,“你妹还在楼下呢,要点脸吧张三。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张定坤跟着往下走,方绍伦想起还没说正事,没出声反对。


    两人跟柳宁打了声招呼,径直上了车。


    等车子发动,方绍伦才道,“大姐让我来找你,说要跟你见个面,有话说。”


    “啧,”张定坤转动着方向盘,“不能去,你就说找不到我。”


    “为什么?有话直说不好吗?”方绍伦不解。


    “她要问什么你想不到?”张定坤侧目看着方绍伦,在对方不解的眼神里叹道,“无非是你有没有爱过我了,有没有一点真心了,你叫我怎么答?”


    “我说没有,一点都没有,人家马上要做新娘子,非得让人心里不痛快?你姐那性子,万一想不通,大哭大闹怎么办?万一往我身上一扑,吊着我脖子非让我负责怎么办?”张定坤啧啧感叹,“三十六计躲为上计,不必把话说得太难听,也不必把事情做绝了。反正经过这事,她小时候冤枉我偷她金镯子的事就一笔勾销了,我也不跟她计较了。”


    方绍伦瞠目结舌,“感情你是在报复?”


    “那也不是,顺水推舟罢了。”张定坤说了实话,“要不是实在没法子,我是不会去招惹她的。可都三年了,你还不回来,万一要跟别人好上了怎么办?有天晚上做梦,梦见你娶了一个东瀛娘们,可把我吓死了。”


    他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方绍伦“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就演吧。”


    “我真做了这个梦哩。”张定坤按了一下喇叭,门房把大门打开,方绍伦这才发现张定坤直接把车开到了他的宅子里。


    “怎么跑这来了?送我回去。”


    张定坤把他拉下车,“等会送,先试试药。”


    “试什么药?”方绍伦被他拉扯着穿过甬道。他这个宅子确实清幽得好,两进院落之间间隔颇远,院墙高筑,方绍伦挣一下没挣开,也就随他去了。


    这是他第二回来这宅子,坐在书桌后,将他那架子上的书翻了翻,竟然不少有备注和折页。


    炉膛里升着火,方绍伦拿铜吊子煮了一壶茶,悠闲自在的浅斟慢饮。


    张定坤跑进跑出的拎热水,将耳房里头那个新打的浴桶装得满满当当,饿狼似的目光跑一趟便看他一眼。


    犹嫌不足,故意脱了长衫,只穿一件棉布褂子,一边干活一边秀肌肉,方绍伦漫不经心的咳一声,“张三,悠着点吧,回头吹了凉风又该拉肚子了。”


    张定坤愣了一下,忙捞了一件衬衫披上,“说的是,我这风寒还没好全乎呢。”


    方绍伦勾了勾嘴角,等他把热水备齐了,他伸了个懒腰起身,“既然还没好全乎,就好好养着吧,我先走了。”


    张定坤一把拖住他,头一回面泛难色,说全好了吧就得还债了,说没好吧就吃不到肉了。


    但他还有一招百试百灵的“求字诀”,捞着方绍伦腰身,作势就要往地上跪,吓得方绍伦一把抱住他,“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这狗东西一到发|情期,连男儿膝下有黄金也顾不上了。


    张定坤恬不知耻,“绍伦,你一而再,再而三,救我性命,我跪一跪你又怎么了?”


    “哪里一而再再而三?”


    “这会就是了,”张定坤挺身站起,一手搂住肩背一手抱膝,将大少爷抱在臂弯里,“心肝宝贝肉疙瘩”叫个不停,“千万救我性命!”


    方绍伦想拿大耳刮子抽他,修长的手指落在那张面庞上,却只是轻抚一把,低下头去,耳廓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脸上来……


    一个鸳鸯浴洗完,双双跌倒在床上时,张定坤摸出那个玻璃瓶罐,方绍伦好奇道,“到底什么药?”


    张定坤满口胡诌,“上回灵波小姐说她颇擅制药,我便说在沪城浪荡,有没有提神助兴的好玩意儿……”


    “你真是不要脸!”方绍伦抽他一记,“这也说得出口?”


    “那有什么,灵波小姐是最知情识趣的了。”张定坤嘴上胡言,手上却是毫不含糊,食指中指蘸了那深粉色的膏体,轻拢慢捻抹复挑……


    方绍伦只觉得以那处为中心,酥麻灼热的感觉逐渐向四肢百骇蔓延而来,竟至头皮都一阵发麻,他忍不住咬紧嘴唇,“张三你这狗东西……”


    张定坤覆身而上,嵌身而入,在他耳畔喘着粗气,“……绍伦,我的大少爷……我是狗……那你岂不是……”【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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