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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陈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唇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条……


    正月十二,九姨娘丁佩瑜挣扎半夜,给方家添了个大胖小子。


    方老爷老来又得子,欣喜万分,在一众早早预备好的名字里头,择“熙”为名。如今也不大遵旧制,非得行冠礼时再取字了,直接就择了“绍琮”二字。


    五姨娘很有些替方绍伦鸣不平,“绍玮也就罢了,到底嫡子。一样姨娘生的,怎么绍琮就尊贵些?”


    “琮”为古代祭祀的玉器,以之为字,很显看重。


    方绍伦倒是不介意,一个名字罢了,老父亲到这把年纪又得个儿子,多心疼几分也是应该的。


    方颖琳拽着两条麻花辫,笑道,“小弟弟长得很可爱呢,白白胖胖的,都说新生的娃娃丑,他是一点也不丑的。”


    她一直闹着要剪头发,剪如今女学生流行的“半月式”,但五姨娘死活不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派人士一般是不会同意的。


    “不过九姨娘挺奇怪的,”方颖琳忽闪着大眼睛,“她说她终身有靠了,难不成她的终身要靠一个奶娃娃不成?”


    产妇坐月子,外男不能进卧房,女眷们可以去探望。


    方颖琳在月城念中学,接受了不少新思想,颇有志气的咂巴着嘴,“每个人都要靠自己哩,靠父母靠亲友都是不成的,靠儿女就更不成了。”


    方绍伦看她可爱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她的辫梢,逗她,“好,那你下午去百货公司靠自己会账吧。老板看你这么有志气,多半是肯赊给你的了。”


    方颖琳把身子扭得跟头上的麻花辫似的,又是跺脚又是噘嘴,“咱们家在百货公司是挂账哩,一个季度来跟府里结一次。不过我知道大哥是笑话我,我这不还小嘛,等长到你这么大肯定是要靠自己的。”


    这话倒令方绍伦汗颜,他已经长到这么大,新年过完就可以说二十三了,花销还是家里负担。


    预备去沪城任职,方学群又拨了一笔款项给他,让他租个好点的公寓。


    魏司令倒是极力邀他住魏公馆,但魏家是极大一家子,比方府人口多得多,就算有空屋,劳师动众也不方便。


    何况他很有些怕了魏七小姐,回了沪城隔三岔五给他打电话,一问又没什么事,只是闲聊。要是住到魏家去,只怕要被她烦死。


    他有心想买套公寓,张三买的那个盘口就不错,倒不用那么大,一间半够住就行。


    但是他爹给的“黄鱼”,在东瀛花用了一点,剩下全给了袁闵礼,靠自己买是不用想了。


    刚想跟府里张嘴,就听到账房跟三姨娘盘账,说刚开年府里开销就很不小。


    三姨娘又抱怨那些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他就歇了这个心思,选个合适的位置租一间也行。


    他在东瀛的时候,头两年住学校宿舍,后面一年才出来赁房子,家具设施一应齐全,倒也方便得很。


    沪城是大城,租赁事宜应该不会比京都繁琐。


    他出了五姨娘的屋子,正好跟阿良碰个正着,赶紧招手,“过来过来。”


    这皮猴一到过年就滑不溜手,总是一个照面又不见了人影。


    他扯他到沙发上坐下,正色道,“我开年要去沪城,你该听说了?是跟我去呢还是留在月城你得有个打算了。”


    阿良倒不忸怩,朗声道,“跟你去怎样?留在月城又怎样?”


    方绍伦敲敲他剃成青皮的脑袋瓜子,“跟我去呢,城防这块天天巡街。留在月城的话……”他沉吟了一下,“要么去二少爷手底下,要么去张三那,你自己选。”


    从小跟着他的人,绍玮多半不会重用。跟张三的话,也不晓得他愿不愿意带,他亲自去说,应该能成,这点面子总要给的。


    阿良看着凝神替他思索的大少爷,很有些愁眉。


    论舒服再没有比跟着大少爷更舒服的了,吃穿从没亏待过,逢年过节都有红包给,一般的事都自己动手,长随小厮也有自己的圈子,他打听过了,再没有比大少爷更好伺候的主子了。


    但是……他瞄一眼庭院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并没有那抹俏生生的人影。


    他陷入纠结里,嗫嚅道,“……让我考虑两天成不成?”


    “怎么不成?正好府里添丁办‘三朝’,我还得过几天才走呢。”


    不得不说,方绍琮生得很是时候,方绍伦要是到沪城去了,再回一趟吧嫌麻烦,不回吧又有闲话生。


    方学群翻了老黄历,正月十九上上大吉,订下那天办‘三朝’。只有一个星期,时间紧凑得很,府里立刻忙活起来。


    但是再忙活,大少爷也帮不上忙,便只管收拾自己的行李,等吃完酒席就走。


    过了正月十五,西岷大学的校长董鸣宇打电话到方府来,说他表妹董小姐已经来西岷任教了。


    又再三的致谢方大少爷昨日派车接来了赵书翰,因此要在玉楼东请一桌酒席,宴请方大少爷,并请两位新上任的教授作陪。


    方绍伦换了套西服,在外头套了件大衣,稍作收拾。


    府里司机正忙着,他叫了辆黄包车到玉楼东。


    装饰得古色古香的小包厢里头,纤瘦的身影正欣赏着墙上的字画,听到门响,转过头来,正是一路同船回来的董小姐。


    董小姐论姿容不算绝色,但气质高雅,言行爽朗,主动伸手过来,“方先生。”


    她跟方绍伦同船回国,交流不少,笑道,“我全名董毓菁,若不嫌弃唤我‘毓菁’就好,小姐少爷的听着别扭,也显生疏,咱俩也算熟人了吧?”


    方绍伦最喜欢这种大大方方的性子,与她握了握手,“正该如此,叫我绍伦就好。尊兄总算把你盼来了。”


    他转头跟董鸣宇和赵书翰打招呼,“鸣宇兄邀约是美意,但我不日又要去沪城,这顿一定让在下做东。毓菁、书翰远来是客,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他常在玉楼东吃饭,点了一桌特色菜,又命灶房温两壶黄酒送上来。


    黄酒度数低,口感醇厚,便是女士喝两杯也不要紧,喝不醉人。


    四人把酒言欢,渐渐言语熟络随意起来。


    赵书翰原本还有些拘谨,酒过三巡,也打开了话匣子。


    “不瞒诸位,当时我留洋东瀛,家父劝我学经济之道,但我立志工科。东瀛弹丸小国,便是靠工业改革振兴了经济。”他不善饮酒,低度数的黄酒也令面庞绯红。


    “东瀛棉纱、生丝在机器的加持下,一夜所产胜过全镇一年所出,生产力悬殊之巨大,是我的父辈们难以想象的。”赵书翰是毕业于京都工业大学机械工程专业的高材生。


    “所以,校长命我攥写专业设置方案,除数理化基础课程之外,机械设计、制造技术、热力学和流体力学都是我想要开设的,只是如今师资紧缺,少不得根据聘任的师资专长稍作调整了。”他皱眉叹气,十分忧心的口吻。


    董鸣宇与他碰杯,劝慰道,“教育乃百年大计,只要方向正确,日复一日,水滴石穿,终能有所成。人才这块,我会再尽力招揽。”


    他投身教育,殚精竭虑,西岷大学如今有限的几个师资都是他四处网罗来的。


    董毓菁笑道,“我有个想法,想让列位帮忙参详参详。”


    “现在北平、沪城两地报刊杂志发行十分红火,有些报纸几乎人手一份,我在东瀛修的文学专业,写文章勉强能行。月城青山绿水风景秀丽,民众淳朴和善,把此地人物风情兼叙西岷趣事,写下来投稿,倘若被选中刊登,千百万份报纸岂不就有千百万个人知道?说不定被有偏好的人才看见,能主动来投奔。”


    三人听后齐齐鼓起掌来,方绍伦赞道,“文字的力量,从古至今都有论证,若实行顺利,招揽的效果说不定比鸣宇兄四处奔忙还强得多。来,毓菁,我敬你一杯。”


    他眉眼含笑,举杯向她。张定坤推开门,正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推门,皆因在门外听到方绍伦的声音,叫着一个女子的闺名。立时让他忘了礼数。


    方绍伦是正对着董毓菁的,姑娘眼睛里突然泛起一阵涟漪,他不由得转头,哟,花孔雀又来了。


    他今日穿了西服,驳壳领的大衣,依旧威风凛凛、气度非凡。


    董鸣宇迎上去,两只手握住,“哟,张三爷,相请不如偶遇,来来来,快请坐下喝一杯。年前就想邀约,又怕您事多。”


    他已经忘了这顿是方绍伦做东了,拉铃喊跑堂的来加菜。


    “不用忙,我在隔壁吃过了。”新年伊始,少不了聚餐宴饮。


    方绍伦开始没意识到张定坤的来意,毕竟两人前几日算是掰扯清楚了。


    可等张定坤很自然的拉开他和董毓菁之间的椅子坐下,笑道,“在外头听到大少爷的声音,所以进来看看,没打扰你们吧?”


    他稍微感觉到了一点不妙。


    董鸣宇给张定坤倒酒,“怎么会?请还请不到。绍伦推荐的这黄酒不错,您尝尝。”


    张定坤端起酒杯跟董鸣宇、赵书翰都碰了碰,最后转向董毓菁,“这位女士是?”


    “是我表妹。”董鸣宇抢着答了,“跟绍伦兄一起坐船从东瀛回来的。我表婶身体不好,让她提前了半年回国,倒正好跟绍伦同船,也是天定的缘分了。”


    他说这话绝无半点暧昧的意思,朋友缘分也是缘分嘛,听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就变了味。


    张定坤拈着那杯酒,转头去看方绍伦,嘴里凉凉道,“这缘分真是不浅呐……”


    微微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的表情,方绍伦瞬间就明白过来。得,又发病了!


    他连忙站起身,“既然张三爷吃过了,那咱们今天就到这?有时间去西岷看你们。”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董鸣宇知道方府里正忙活着,连连道好,大家共饮一杯也就散了。


    张定坤岂会不知道大少爷的心思?


    任他们走出去十来米,高声喊道,“哎,大少爷,上回给你那盒子,还有点东西,放我车上了,一块拿走?”


    当着众人的面,方绍伦唯恐露出半点异样,只能道声“好”,笑眯眯的转身,跟着他上了车。


    其余人等,自然叫了黄包车先走了。


    车门一关,张定坤就问道,“绍伦是打算跟这位董小姐结亲?”


    “别瞎说,”方绍伦皱眉,“平白无故败坏人家名声。”


    “我瞎说?那你怎么叫人闺名叫那么亲热?”


    密闭的空间里充盈着浓郁的酒气,方绍伦不想招惹他,忍耐道,“她是新式女子,没那些避讳,叫个名字不代表什么。”


    张定坤冷嘲热讽,“是吗?这新式女子作风就是洋派,之前是不是还给你写过花笺来着?”


    “你够了张三!”大少爷忍无可忍,“前几天怎么说的?还说让我到沪城……唔……”


    话没说完,已经被张定坤扑上来堵住了嘴。


    他绝没想到,狗东西会这么猝不及防的发难,兀自双眼圆睁。


    唇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推门,张定坤却眼疾手快落了锁……


    金乌西坠,暮色蔼蔼,黑色小汽车停在了方府侧门口。


    车上一片静默。


    夕阳窥探而来,映照出两张同样红肿的唇和衣衫不整的两个人。


    方绍伦推门,锁却仍未解开。


    “绍伦,我知道错了……”张定坤沉声道。


    今天的确昏了头,一晌贪欢,前功尽弃。不过吧,他又咂摸出点别的滋味来……似乎得软的硬的掺和着来?


    只要你啃着、咬着、求着、哄着……大少爷就会奉上软唇香舌,银丝牵扯,沉溺其中甚至略带雀跃,他试探着卷回去,他是真的会跟过来……


    “别说了,我不想听!”方绍伦摆出受害者姿态,用以维系摇摇欲坠的自尊。


    认错百遍,死不悔改,有个屁用,次次都拿这事勾缠他。而自己特么次次都入彀!


    排面必须给足,张定坤佯装悔悟,痛声道,“大少爷要怎样才能消气?打我几下行不行?来,”他把一张厚脸皮伸到他面前,“大耳刮子尽管招呼吧,我张三躲一下都不是个男人!”


    方绍伦晓得这事细究不了对错,是张三凑上来的没错,但他也算不得三贞九烈。要给大耳刮子当时就得给!这会可是迟了。


    一把把他推开,“开门吧,让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反正我过两天就走了,你好自为之。”


    张定坤将手上的铁皮盒子递过去,顺手给他理了一下衣领子,“喏,拿着吧,光有枪没子弹可怎么行。”


    方绍伦迟疑片刻,接过去,别过头不看他。


    张定坤趁机歪缠两句,“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刚路上跟你说的可别忘了,真要找,也要找个干净的,沪城暗门子太多了,借房的送庄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千万仔细了……”


    他依依不舍解了门锁。


    方绍伦瞥他一眼,张定坤却是一直看着他,眸色之中尽是眷恋不舍。


    大少爷慌忙下了车。


    多亏是冬天,有大衣挡着,疾步穿过庭院,院子里杀猪宰羊正忙得不亦乐乎,好些跟他打招呼的,他含糊答应着,几步奔上了楼。


    回到房间,把门反锁了,就往浴室走……


    隔了好半晌,才面庞泛红的走了出来,将外套脱了,往床上一趴,陷入柔软的枕堆里,忍不住抓过一只软枕撕扯。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张三黏糊过来,他就是不能爽爽快快的给他两耳刮子,干脆利落的把这事斩断?


    他深感自己像个赌徒,上桌之前,“不打不打坚决不打”,上桌之后……只恨辰光太短,筹码不够!


    亲着、裹着犹嫌不足,都把手伸到衣服里……狗东西不知道按了哪里,座位“腾”的一声放平了,高大的身影覆了上来……


    他狠狠一拳头砸在枕头旁侧,止住了发散的念想。这疯病大概是被传染了,得马上离开月城,离张三越远越好!


    可一直到正月二十才成行。


    方府“三朝”酒席,方学群几个结拜兄弟离得近些的亲自到场道贺,沪城离月城千里之遥,魏司令若是派个亲信来,完全说得过去。


    他却特意挂了电话来,让方绍伦等他一起走。


    方学群十分欣喜,“你魏伯伯素来爱重你,这是要亲自接你去,给你做脸。我看他家七丫头着实不错,模样出挑,行事大方,作风也新潮,跟你这留洋回来的应该合得来。”


    方学群人逢喜事精神爽,最近气色都好了许多。


    方绍伦把参茶端到他手边,瓮声道,“您就别操心我了,只管养好自己的身体吧。您身体康健,儿子在外也能安心。”


    “等你们一个个都成了家立了业,我就放心了。”方学群端过参茶轻啜一口,“棉纱厂那边,你还是得多帮着出出主意。”


    “我一窍不通,能出什么主意?”


    “元哥,你也不必过分自谦,你的资质比二郎只有更好,不差半点。但是没办法,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这点上,你们两兄弟都不如张三。”


    他轻咳一阵,喘顺了那口气,叹道,“那小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有些功底的。有的事我不想派他去,去了就成了他的人脉。可又不能不派他去……像这次采购机器,这么大一笔生意,交给二郎一个人我是决计不能放心的。看到底是去北美还是东瀛,若是去东瀛,你届时少不得请个假一块去,回头我跟你魏伯伯先说一声……”


    方绍伦不想沾手,“倘若去东瀛,我写封信给三岛,他必会帮着办妥的。我才坐船一路摇回来,累得很。”


    方学群顿了顿拐杖,“你这孩子!别发懒筋,这可不是一钱半厘的买卖,绍玮如今还立不住,你能帮的一定要帮他,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只有自家人靠得住!”


    “绍玮多历练几年,自然就出来了。张三也只是大几岁罢了。”


    方学群摆手,“这事讲天分。二郎这样的,能守住这份家业就不错了,我如今身体大不如前,这一大家子,小的才这么丁点大。元哥,你去沪城结门合适的姻亲,兄弟俩守望相助,我也就放心了。”


    他微微表露了联姻的意思。


    方绍伦只能点头应是。


    等魏司令过来,方学群更是千叮咛万嘱托,他肺伤未愈,许久不沾杯了,却硬是敬了魏司令一杯。


    方绍伦要代饮,他执意不肯,怒目道,“我将孩子交给兄弟,我放心。兄弟愿意栽培他,是情分,这杯谁也不能替。”


    魏司令也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老弟尽管放心,绍伦到我那跟自己孩子一个样,先在城防这块干着,等后头有合适的位置,我再给他调换。”


    方学群大喜过望,魏司令说话向来一口唾沫一个钉。会这么说必然是有八|九成的把握,大儿的前途是不用忧心的了。


    他忙示意方绍伦敬酒。


    方绍玮、张定坤也都俱在席上,轮番着来,虽然有袁闵礼以准女婿的身份,替老丈人挡酒,但架不住人多势众,到底把魏司令灌了个酩酊大醉。


    第二日,两辆黑色的小轿车迤逦着驶出了月湖,方学群亲自送他们。


    张定坤骑在高头大马上,顺着山道驰骋了半晌,直到那车影变成两个小黑点,再也追不上,他才“吁”一声勒住了缰绳。


    跟在后边的左云一挥马鞭追了上来,喘着气道,“三哥,大少爷就这么走了?”


    张定坤脸色阴沉的点点头。


    “他要真跟魏家小姐结亲了怎么办?”


    “结亲?那是不用想的了。”要令婚事不谐有的是办法,他只担心他真去尝尝女人的滋味,万一尝了,喜欢上了怎么办?


    他想到这点就觉得心火不畅,恼怒的冲地上支愣的野草甩了几下马鞭。“可恨阿良这滑头竟然也不跟着去,连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


    “他自然不会去,”左云小声汇报,“大少爷答应送他去中央航校参加飞行员选拔。”


    “飞行员?”


    “是,据说千里挑一。”


    “他不伺候着大少爷,去弄这个干什么?”


    “大概是为了抬抬身价,他好像……跟四小姐在谈恋爱。”左云嗫嚅道。


    昨日方府设筵席,他无意间撞到这两个在后花园里头说悄悄话,十七八岁的少年哪里会遮掩?爱慕都写在了脸上。


    “什么?这小崽子满十八了没有?”


    “应该差不多吧。”


    “操!十八就有对象了?!老子快二十八了还没个着落!”张定坤一马鞭甩在马屁股上,闪电般向着来时的山道飞驰。


    山下的铁路上,火车呼啸而过。


    魏司令坐在包厢里直呼头疼,“你们月城山清水秀,酿出来的酒却是烈性。”


    他跟方学群在后辈面前素来威严的性子不同,十分豪爽热忱。下了火车,司机来接,他径直命方绍伦跟他回魏公馆。


    “家里的房子空着,倒去外面赁屋去,你教魏伯伯的脸往哪搁?”他大手一挥,命亲兵将方绍伦行李扛上车,“世勋也在沪政厅办公,一块住着也便宜。”


    方绍伦推脱不得,只好先跟着回了魏公馆。


    第32章  他的大少爷穿着制服,更……


    魏公馆这回的家宴比上回还热闹,人到得更齐,除了魏世勋、魏世茂两兄弟,在定军中任参谋的魏世杰也回来了,齐聚一堂为方绍伦接风。


    魏世杰在定军中待了两年有余,对郭家情况比较熟悉,饭桌上不免扯起闲篇。


    方绍伦因为听墙角的事对郭冠邦为人颇有微词,迂回问道,“定城偏北地,郭三爷倒是常驻沪城?”


    魏世杰笑道,“郭三爷极得郭司令器重,是郭家的财神爷,沪城街面上不少响当当的招牌背后都是郭家呢。”


    他列举了一家百货公司两家夜总会还有几家商铺,“隐身其后的公司还不知道有多少。”


    方绍伦小吃一惊,难怪郭冠邦作派豪奢,原来身家如此丰厚,言不由衷的附和了一句,“郭三爷一看就是个能干体面人。”


    “能干是真,郭三爷很快又要娶第三房姨太太,愈发锦上添花了。”听话听音,他不说“体面”二字,显然郭家的作派沪城这些有头脸的人家都很清楚,私底下其实有些看不上。


    但是郭家势大,又是这种不管不顾的嘴脸,多半也不愿意去得罪,只能含糊两句。


    “娶姨太太?”方绍伦猜测道,“难道是白家小姐?”


    魏世杰赞他消息灵通,“绍伦兄才到沪城就听说了?”


    “我上回来沪城跟白小姐跳过舞,之前她在中西女校是名人,也打过照面。”方绍伦应道,“白家那事确实令人唏嘘。”


    “谁说不是呢。” 魏世杰笑得意味深长。


    魏世茂在一旁接腔,“我上回在美东还跟白小姐跳了一曲,长得那叫一个漂亮,身段又好。如今被郭三爷收入房中,头牌的画册都撤了,往后想要一亲芳泽可是没机会了。”


    他在魏家兄弟里头排行最末,言谈举止带着些纨绔子弟未经世事拷打的天真。


    魏静怡在旁边桌听见,走过来笑道,“你唏嘘什么,你不是经常跟郭家那位三爷一块喝花酒吗?要请人家姨太太跳个舞还不容易?”


    她走过来加入闲聊的队伍,很自然的屈肘搭在方绍伦肩头,她不曾留洋,作风倒比留过洋的还开放些。


    方绍伦颇不自在,但见她几个哥哥都毫无诧异的表情,可能日常都如此随意,倒不好大惊小怪了。


    魏世茂伸头瞅了瞅,见已离席的魏司令不在餐厅里,便哼笑道,“你懂什么,朋友妻不可戏。”


    他眼珠一转,“不过,郭三爷向来是个大方人,他包的那个戏子,叫什么幸官的,上回还喊出来给我们唱了一出,又让给哥几个点烟……”


    “要死!”魏静怡一甩手帕子,佯装娇羞的嗔道,“什么脏的臭的都拿出来混说。”


    她转身走开了,方绍伦暗暗松了口气。


    结果这口气松早了一点,他在客房洗漱干净了,刚躺在床上,门就被敲响了。


    “谁?”


    “是我。”魏静怡的声音柔柔响起。


    方绍伦想问她什么事,但初来乍到总要客气几分,只好系好睡袍去开门。


    魏静怡用托盘端了一碗汤水款款走进来,“喏,醒酒汤,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只要聚一块就必要喝酒。”她娇嗔着埋怨,“我醒酒汤都熬出经验来了,快喝吧。”


    方绍伦忙端过盖碗放一旁书桌上,掀开瓷盖,“好,我凉一凉就喝,多谢七小姐美意。”


    “上回跳舞还让我改口,怎么现下又叫七小姐?跟哥哥们一样叫我静怡吧,”她似乎没有出去的打算,也看不到方绍伦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知道你要来,我特意让她们将这屋子好好拾掇了一番,满不满意?哪里不方便就跟我说。”


    难怪这屋里立式挂钟、纱罩宫灯、玻璃橱衣柜一应齐全,还带着股女子闺房的馨香,原来是魏七小姐督办的。


    方绍伦忙道谢,魏静怡一抿唇,“客气什么,绍伦哥哥又不是外人。”


    她靥出嘴角一个梨涡,半是含羞半是大胆的张望过来。


    方绍伦深悔当初的孟浪,他看这姑娘跟袁闵礼情投意合的样子,所以很是放心的调侃了两句,哪里知道姑娘们的心意变化起来是这样快的呢。


    “劳你操心了。”方绍伦绞尽脑汁找话题,“怎么没见六小姐?”魏静芬没有出现在今晚的家宴上。


    “她躲房间里绣嫁妆呢,”魏静怡撇了撇嘴,“自从我爹首肯她跟袁大哥的婚事,她就不肯出来见外客了,说要给自己绣整套嫁衣,要我说,还是西式的婚纱好看……”


    方绍伦忍着烫“咕嘟”几口将醒酒汤喝干净,把碗放回托盘上,笑道,“醒酒汤不错,刚还有些头疼,喝完就舒坦多了。多谢静怡,我得好好睡一觉了。”


    他略带催促的将魏静怡送出门,才松了口气。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魏七小姐也委实胆大了些。


    亲事大概是要找的,可这样儿的他恐怕吃不消,还是赶紧找房子搬出去吧。


    想到找房子就念起阿良来,要是阿良在,准能帮他办得妥妥贴贴。他今儿说走,明儿就能搬。


    不过阿良想去参加飞行员选拔,他是支持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年纪小小能有这个觉悟相当不错了。


    只是这样一来,他身边就没了人使唤。


    魏司令虽然给他指了两位副官,但都是魏家的远亲,魏司令不同意他赁屋子搬走,不好堂而皇之的指派他们去做这件事。


    眼下最要紧的是走马上任,只能把找房子搬家的事先搁到一边。


    —————————————————


    沪政厅办公大楼矗立在沪城中心,修建得十分气派。主楼五层,安了进口的升降机,灰白色大理石墙面砖,水曲柳扶手栏杆。


    寸土寸金的地方,还在主楼后圈起来一个不小的操场,用于日常操练。


    城防队在一楼有两间办公室,稍小的队长专用,稍大点的队员歇坐。


    沪政厅的人事架构,越往上越尊贵,可见城防队的地位。


    不过方绍伦觉得正好,城防管日常巡防、街道辑事,一楼出入更方便,也少了许多跟上层照面的机会。


    城防队有专门的服制,方绍伦身段修长,比例匀称,穿上制服更添英气。


    平直的肩线、铜扣严实的扣在喉结下方,腰带没有抽得很紧,随意一捆勾勒出利落的腰身。呢黄裤子束在长筒马靴内,愈发显得腿长且直。


    魏静怡爱一切新派的事物,新近又在学摄影,魏司令宠爱她,托人从德国弄了台最新出产的徕卡相机。


    她看方绍伦换了制服,显得仪表堂堂英气逼人,硬拉着帮他拍了张相片。


    方绍伦赶着出门,随意往院子里的松柏旁一站,魏静怡调好角度“咔嚓”一声,等相片冲洗出来,她雀跃着向众人显摆,“我可算是出师了吧?”


    相片确实拍得无可挑剔,虽然是黑白照片,挺拔的身影与挺立的松柏相得益彰。


    翩翩佳公子跃然于一张相片纸上。


    她一心要显摆自己的摄影技术,冲洗出好几张,自己偷偷留存了一张,给了模特正主一张,又把剩下两张寄给了方颖琳。


    方颖琳回信说,她爹看了都赞不绝口,说比照相馆还拍得好。信中极尽溢美之词,把魏静怡夸得心花怒放。


    只是方颖琳觉得奇怪,她把相片放入家中的相簿里,明明两张叠一块,不知怎么过后就只剩一张了,她只当是她爹或者姨娘挪到相框去了,也没怎么在意。


    夜深人静,张定坤披了件棉袍,靠坐在床头,手里夹着根烟,捧着那张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相片,看了又看。


    他的大少爷穿着制服,更显英俊出挑。新官上任极高兴吧?眉梢眼角都带着一点笑意。


    手指轻柔的摩挲过相片纸上温润的眉眼。


    墙上的挂钟敲响十二下,他恋恋不舍将相片夹到床头的一本书里。


    过了片刻又翻出来,上回听谁说,油墨对相片纸是不好的,明天得去订个玻璃框子回来。


    他将相片搁在枕侧,想象着相片上的这个人就躺在他身边,十分美满的闭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又把被子拉过头顶,被窝里一阵悉悉索索响动夹杂着低沉的喘息,许久之后,总算风平浪静……


    有人被美色所迷,夜不能寐。


    方绍伦本人却并没有因为俊俏的外表,在入职上受到任何优待。


    城防队的人马来自各师团的轮岗,人员时有更换,大都是沪城本地人,家里头有点人脉关系的才能调过来。


    不必冲在前头堵枪眼子,沪城又繁华,好些给舞厅、饭店甚至书寓、堂子充当保护伞。


    这些人散漫惯了,向来不服管教,方绍伦的上一任是本地人,被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折磨得头疼,宁愿回原处,都要撂挑子不干了。


    方绍伦上任前多方打探了一下内情。


    魏司令嘱咐道,“绍伦,这差事算是个烫手山芋,但正因为你不是沪城人,也少些阻碍和掣肘。这摊子确实有些乱,你能整肃一下是最好,但只能徐徐图之,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想必你也懂得。”


    这意思是要管,但又不能管得过火。


    方绍伦问了几个问题,又提了几个要求,魏司令一一答应下来。


    魏世勋给他送来了人员花名册,人其实不多,百十来号人,各人籍贯档案都清楚的罗列在案。


    方绍伦研究了两个晚上,才让副官去通知开会。


    新官上任自然要召集大伙见个面、讲个话、通个气。他定的九点在操场集合。


    结果他九点准时到,就两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操场上。


    方绍伦也不着急,让副官搬了一把圈椅来,坐在操场中心的大树底下,翘着二郎腿,慢悠悠的等。


    他翻着手里的花名册问了一下那两个老实头的名字,一个叫罗铁一个叫马千里。


    难怪老实,这两个是新来的,还没找着附属的阵营。


    方绍伦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们聊着,探了探底。


    一直等到近十点,一群哈欠连天的兵油子才陆陆续续的到齐了。


    态度倒是各种恭敬,“队长有所不知,昨晚东街民居失火,弟兄们抢险救急忙活一夜,这不,刚躺一会,就赶紧来集合了。”


    “是吗?”方绍伦捻着名册簿子,淡笑着,毫无怪责的神色。


    “是是是,”兵油子们觉得这小白脸面嫩,应该好唬弄,一行人头点得鸡啄米似的,“不信您看今早的报纸,东街是失火哩,一条街上的屋子都烧着了。”


    有个还夸张的捧着胳膊,“我昨儿个只顾着帮忙,还跌了一跤。”


    众人七嘴八舌,说得煞有介事。


    方绍伦笑道,“及时发现险情并上报是城防队的事,抢险救火自有消防总所,情况紧急参与抢救,视表现论奖励。”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身旁右侧的空地,“来,昨晚参与救火的站这边来,摔伤了胳膊的那一位出列,魏东,”他冲身后立着的副官道,“去,办公楼对面有个诊室,把里头坐诊的医生请过来一位。”


    沪政厅办公楼一楼就设有医务室,但是个老滑头,与兵油子们沆瀣一气,从不得罪人。


    方绍伦让去对面诊室请医生,自然是深知内情。


    “别别,”叫嚷着摔伤了胳膊的那位马上举手,讪讪笑道,“回队长,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些微磕碰不碍事。”


    “是吗?你可要想好了,”方绍伦淡笑道,“我要为救火的弟兄们请功,要是伤了摔了功劳只怕要大一些。”


    “不用不用,”一群人齐齐摆手,“都是份内事,当不得请功。”


    中间也夹杂着两道不以为然的声音,“请功也是白请,又没什么表彰。”


    众人推挤着,没人往方绍伦右侧走。


    方绍伦静默不语,待人群安静下来,拉下脸,厉声道,“干了活就该请功,怎么表彰是上头的事!没干活就少给老子打马虎眼!给你们三个数的机会,确实参与救火了的站到右侧来,没人那就一概算旷工。有赏必有罚,通知九点开会十点到,早报上看个新闻就想拿来唬弄我?那我也不必答应魏司令来管这摊子烂事了!”


    他一番疾言厉色,人群愈发安静下来,身后的副官很有眼力见的开始报数。


    三个数报完,有两个人站了过去,其余微低着头,眉眼梭来梭去,静观其变。


    “报上名来。”方绍伦向站过去的两位冷声道。


    “桑彦。王培。”二人齐声道。


    “哼,”方绍伦冷笑一声,“你们俩家就在东街,怎么?家里失火不救火等着一块烧?自家份内事还等着局里给你请功?!脸怎么这么大呢?!”


    他都没有翻花名册,只听这两人报出名字,就说出了籍贯住址,众人静默,挨了教训的两个人低了头,走回原来的队伍里。


    方绍伦端坐在椅子上,二郎腿翘着,两只胳膊搭在椅围上,以睥睨的神情扫视着这群乌合之众。


    片刻后,曼声道,“怎么着?诸位是想来个下马威?错了主意!我方绍伦毕业于东瀛陆军士官学校,是你们魏司令亲自到月城将我请来!愿意在我手底下干活的就老实受罚,不愿意的哪里来回哪里去!北边如今正打得凶,把你们这无赖劲放战场上看灵不灵!去,先给老子绕操场跑十圈再来说话!你们两个,”他伸出两根手指点了点桑彦、王培,“二十圈!”


    东瀛的军校并不单练体能、学枪法,驭下之道亦是课程之一。


    尤其三岛家族是东瀛军部重臣,方绍伦与三岛春明相交,耳濡目染,颇有进益。


    人群一阵喧嚣,片刻之后,罗铁、马千里带头跑向跑道。


    两个副官在一旁吆喝着,陆陆续续有人跟了上去。众人听说是魏司令亲自接来的人,又是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多半还是有点底的,不敢太过得罪。


    但也有五六个站着不动,其中有个刀疤脸往地上吐了个唾沫,低声道,“瞧这细皮嫩肉的多半卖屁股上去的,老子可是死人堆里爬回来的,还怕这些龟孙……”


    早在他说第一句方绍伦已经“腾”地站起身,长腿一跨,几步走到那群人中间,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两嘴巴,“噼啪”两声脆响。


    刀疤脸不防他招呼都不打,出手干脆利落,被打了个正着。


    一双眼睛瞬间泛起狰狞红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挥拳就往方绍伦头上招呼,显然也是个意气用事不管后果的莽汉。


    两个副官站在椅子后背,还没反应过来,看刀疤脸挥拳才慌忙冲过去。


    结果,方绍伦不闪不避,迎面一抓,手掌攥住那砂钵大的拳头,用力一拧,脚下一个扫堂腿,一招制敌。


    他打不过张三可不是因为他太弱。


    刀疤脸摔倒在草丛里,一只胳膊被方绍伦反剪到背后,他使劲挣扎却始终无法挣开束缚。


    方绍伦待他那股蛮力泄完,才站起身,飞起一脚将他踢得滚了两圈,才冷哼道,“凭你也敢在老子面前造次?!”


    他冲旁边两个呆愣的副官道,“去!把他给老子丢出去!这人我城防队是不要了,让魏司令再补个人来!”


    两个副官领命而去。


    他转身坐回圈椅上,冲剩下几个傻站在一旁的低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要么跑要么滚!赶紧的!”


    “是是是。”众人如梦初醒,一溜烟的蹿了出去,追赶跑圈的大部队去了。


    原本这群人跑得懒懒散散,等旁观了方绍伦身手的那几个插入队伍里,一通含含糊糊的诉说,拖沓的脚步瞬间就变得利索起来,叽叽喳喳的抱怨声销声匿迹。


    半个时辰后,回到方绍伦面前的这一堆人变了副嘴脸,很自觉的由高到低站成几排。


    方绍伦拿花名册点了一遍名,又根据人数宣布了他改良后的轮值规定:每七人为一小队,设小队长;每七对为一大队,设大队长;两队交替白晚班,每班六小队负责各个区域巡逻安防,一小队机动轮休。


    “别的先不说,人员轮岗到位是必须的。我随时抽查,发现缺岗一次操场十圈,缺岗两次半月薪水,缺岗三次直接给老子滚蛋!谁说话都没用,我最不爱那些弯弯绕绕。都听见了没有?”


    “是,长官!”一群人齐声应答着。


    方绍伦摔完大棒,又给颗甜枣,放缓了面色,沉声道,“组员及小队长的人选你们自行决定,一天之内报到魏东这里,小队长每月月薪加五块。大队长罗铁和马千里,每月月薪加十块。”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紧接着又爆发一阵欢呼,五块十块很不少了,他们原本每月的薪水也不过三十块而已。


    罗铁和马千里更是一阵晕眩,初来乍到,竟然当上了大队长?方绍伦用行动表明,能力资历在其次,最要紧是听话。


    事实上,方绍伦也不是胡乱点将,事前了解了概况,刚又做了交流,这两个正因为新来,背景干净,可堪一用。


    至于能不能服众,就看他们本事了。


    他等众人停止喧嚣后,又道,“无论大队长还是小队长,人选都不固定,能者上,庸者下,我随时调整或裁撤。”


    示意两个大队长出列,“往后日常工作,听从这两位的安排。这两位有错,可以越级反映,但我生平最恨人使阴招,让我知道为了这五块十块的,背后弄手段,或是不服从管理,一经发现,立马革职!在座诸位,都是上过战场的人,绝不允许前方冲锋背后有人放冷枪。这一点务必牢记!”


    他环视场中一周,冷声道,“都听清楚了吗?”


    “是,长官!”这一次应声比方才还要响亮。


    魏司令和魏世勋一人端一杯咖啡,站在四楼的玻璃窗前,看着不远处操场上整齐的队形和嘹亮的应和,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将咖啡送到嘴边啜饮一口,“绍伦这孩子到底东瀛回来的,很镇得住场子,老方家如果放他手上,只怕比在方二手里还强些。”


    魏世勋不置可否,“他这杀鸡儆猴、大棒甜枣的也是您支持到位。‘刀疤刘’可是您之前的护卫……”


    “他要立个威,刘疤子也确实仗着我屡次生事,我不事先提点他必然闯祸,果不其然……”魏司令叹着气,“绍伦这孩子就是聪明,算了,刘疤子也到年纪了,丢回老家养着吧。”


    “爹还是看重他偏帮着。”


    “他拿得下刘疤子就值得我偏帮。”魏司令颌首笑道,男人嘛,拳头说话最好使。


    “只是这一来城防这块每个月就多了百来块花销,只怕其他部门会不满……”魏家大少爷主管财政经济,万事先从钱看。


    魏司令摆摆手,“城防队三年没提薪了,事又多,白天黑夜的连轴转,要不然也不能对他们吃保护费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他走到书桌后坐下,将咖啡杯搁桌上,“如今租界、辖区都不太平,既然让绍伦来管这一摊子,不给点实际的支持怎么行?”


    “唔,”魏世勋点点头,“这也是实情,且看看方大少爷的能耐吧。”


    第33章  在某人每晚对着相片“例……


    方绍伦正式走马上任。


    他原先在东瀛的生活就是极有规律的,六点钟起床,晨练一两个钟头,没有什么天赋异禀,一招制敌的本事是靠一拳一脚练出来的。


    魏公馆占地没有月湖的府邸阔大,但后院也辟出了一个小小的练武场,木制栅栏里头插着些刀枪棍棒,不过物什看着新却蒙着灰尘,是久未使用的样子。


    魏司令对儿女管教没有方学群严格,魏家老大魏世勋快三十了,是中流砥柱,没时间舞刀弄枪。老二、老三不常住沪城,这些家当只有魏老四得用。


    但他是个好玩乐的,方绍伦从没在早餐桌上见过他,仆从说四少爷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的。


    魏世茂在沪政厅挂了个闲职,去不去的不要紧。


    所以方绍伦一般跟魏世勋一块吃早餐,然后司机准时将他们送到沪政厅办公楼。


    魏司令也不常去,一多半的事情都交给了长子。他年长几岁,沉稳许多,偶尔在公事上提点两句,方绍伦受益良多,不至于莽莽撞撞闹出什么笑话来。


    上午坐镇办公室,如果有人要找他,这个点来总能找到人。


    下午则一般骑着魏司令送他的那匹三河马,带着两个副官在各街区溜达,核查人员在岗的情况,处理一些临时突发的状况。


    三河马比时下使用较多的蒙古马体格高大许多,肌肉发达,四肢强健。方绍伦穿着制服,端坐在马背上,端的是威风凛凛,常引得街道上的姑娘们争相偷看。


    他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鹰隼一般扫视着街道的各个角落。


    因为沪城地界的复杂性,城防队自有一套巡逻辑事的章程。方绍伦没有急着去斧正,让他们按部就班,原来怎样如今仍旧怎样。


    他只严格要求人员按规定着装按时到岗,单这一条,令城防队的面貌至少从外边看来是焕然一新了。


    之前吃空饷、虚应卯是常事,被方绍伦抓过几回、兑现了惩罚之后,再没人敢耍滑头,身穿制服,领头骑着骏马的队列时不时在各区的街头闪过。


    就连长三堂子的姑娘们都知道城防队新上任的队长是个厉害角色,原来一到夜班就躲到堂子里来喝酒打牌的城防队员明显减少了。


    方绍伦不光白天会巡街,有时候吃了晚饭还会骑马出去溜达一阵子。


    他也不要副官们陪着加班,那把勃朗宁小巧精致,插在长筒靴的缚袋里刚刚好,经常单人匹马的就出去了。


    白班轮值的老实点,因为知道方绍伦每天都要核查。


    晚班的难免有些偷懒,结果有次半夜十一点,巡逻的几个路过伏塔寺,正好看见方绍伦跟三个安门贼打在一处,还不等他们上前帮忙,那三个已经麻秆一样躺倒在地上。


    方绍伦拍拍手上的灰尘,翻身上马,俯身说道,“这次念在你们财物没到手就算了,再有下次请你们吃牢饭。”


    沪城的牢狱据说人满为患,而且条件十分恶劣,犯罪未遂,方绍伦一般不会过多纠缠。如今贫富差距巨大,他心里也有数,来做贼的一部分作奸犯科,一部分生计所迫。


    不滋生出特别恶劣的事件,一般不会撵着不放,这也是城防队的共识。毕竟治安这块自有警备厅管。


    他骑着马,慢悠悠的晃到巡逻的队伍跟前,扫了一眼,“嗯?怎么只有五个人?还有两个去哪了?”


    “厕……”中间一个想替逃岗的打掩护,但想到长官的较真劲儿又把话咽了回去,纷纷低下了头。


    “通知他们明天九点到操场跑圈,迟一分钟加一圈。”方绍伦径直走了,众人应着“是”,看着那抹英挺的背影远去,不由自主的吐了吐舌头。


    从此,方队长轻松以一敌三的身手和神出鬼没的特性在巡逻队传播开来。


    晚班的再不敢抱侥幸心理,整个城防队也不敢再因为年轻俊俏就轻视唬弄于他了。


    ——————————————————


    魏世茂连着两天没堵到方绍伦,这天特意提早回家,终于在大门口等到人,很亲热的迎上来,拍他肩膀,“哥,总算逮到你了!郭三爷打了几个电话到公馆来都没找到你人,你也不给他回电话,他特意嘱咐我,今儿一定要把你拉到他那儿,他给你预备了一桌接风宴。人都到齐了,就等你这个正主儿了。”


    他拖起就走,方绍伦不好挣开,只能道,“哎,别急,好歹等我换身衣服。”


    “哎呀,不用了,菜都上桌了,就咱哥几个,还换什么衣服呢?”魏世茂径直把他推上了小汽车。


    方绍伦自从知道郭冠邦的真面目,就有点不耐烦应酬他,知道他打电话到魏公馆来找过他,也假装忙忘了。


    但他忘了魏家还有个经常跟他一块混局玩的,魏世茂殷勤来当说客,他倒有些不好拒绝。


    到了沪城这地界,确实绕不开郭三爷,去就去吧,自个心里有数就行了。


    只要不深交,虚与委蛇一番倒也没什么。


    方绍伦原本是这般打算的,但郭冠邦郭三爷这人,只要与之接触,其圆滑机变总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不自觉放松心防。


    郭公馆不是郭家的本府,但豪华气派与魏公馆不遑多让。


    猩红的地毡从庭院一直铺向厅中,跨过门槛,是寸许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寂然无声。


    已经是傍晚时分,天光黯淡,厅中灯火通明,晕红的光晕给屋子里高低错落的红木家具镀上一层金边,愈显富丽堂皇。


    方绍伦甫一跨过门槛,郭冠邦就瞧见了,朗声笑着迎上来,握住他双手,“绍伦兄,有段日子没见了,来了沪城也不给我打电话,叫哥哥好生惦记!”


    他牵着他手往厅中簇拥的人群中走去,“等会可得好好罚你一杯。”


    方绍伦连连点头,“应该应该,非是我怠慢,郭兄也知道,我小地方来的,到沪城这种繁华之地见世面,多少要局促些。又承蒙魏司令厚爱,不免抓着鸡毛当令箭,很是忙活了一阵子。”


    “绍伦太谦逊了,留洋回来的人怎会少见世面。”郭冠邦牵他到人前,仍不放开手,向众人道,“诸位,这就是我刚刚跟大家说的方家大少爷,绍伦兄,从东瀛学成归来,如今在魏司令麾下荣膺城防队长一职。列位都是街面上行走的人物,遇着我们方队长的大驾可得千万恭敬些。”


    小小官职在他嘴里跟位列三公似的,但又说得正经,毫无调侃之意,只有看重之情。


    众人自然理会得,纷纷将手里握着的高脚酒杯倾过来,向方绍伦敬酒。


    方绍伦未到之时,他们便是男男女女的或坐或站在厅中,啜饮着美酒闲谈,等他来入席。


    郭冠邦从侍从的托盘里拿过一杯威士忌递到方绍伦手中,总算放开手,改为揽着他肩膀,一一给他介绍。


    “这位是漕帮龙华堂口的扛把子,唐四哥,”他指着一位年约三旬的方脸汉子笑道,“四哥,方队长初来乍到,可得劳你吩咐底下的弟兄们消停些,少滋事。上峰看着,要撂了他的面子,我都不依。”


    那位唐四爷满脸堆笑,弯腰敬酒,杯口还矮了两寸,“一位郭三爷,一位张三爷,看两位三爷份上,我唐四岂敢有二话。”


    谁?噢,张三。


    在某人每晚对着相片“例行公事”的时候,大少爷已经有段日子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一来事多,二来也在刻意回避。错已铸成,他只想假装无事发生。


    在暗夜里回味无穷的,只有一个张三罢了。


    怎么还跟张三扯上瓜葛了?


    方绍伦不过微微一愣,郭冠邦已看在眼里,笑道,“绍伦不知道?定坤兄得伍爷看重,坊间都传,张三爷多半是漕帮的乘龙快婿哩,是不是呀四哥?”


    经过长柳先生和红欣小姐一事后,方绍伦对张三身上的传言不那么信得真了。毫无异色,反倒帮腔,“真要如此,倒是美事一桩。”


    伍爷可是漕帮大当家,子嗣不丰,就一子一女,真要攀上个女婿算便宜张三了。


    唐四爷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笑,“伍爷不发话,我们也说不准。不过伍爷对定坤兄爱重那是没得说,连我们漕帮正经的大少爷都要退一射之地呢。”


    “难怪上回吃酒,平康听说定坤也在,死活不肯来了。”伍平康是漕帮大少爷,沪城纨绔的代表人物。名头方绍伦也听过,只是风评欠佳。


    不管是冲着谁的面子,唐四爷都对方绍伦称得上恭敬,频频敬酒,“方队明鉴,我手底下那班兄弟都是苦哈哈出身,老实得很,若有一两个不长眼的敢在您面前调皮,尽管告诉我,保管整治得服服帖帖。”


    漕帮原先那伙人苦哈哈出身是不假,老实就未必了。


    沪城外围的整个海域都在漕帮的控制下。如今的海关总署与漕帮关系匪浅,算得上一明一暗两条绕江龙,圈着沪城这块风水宝地。


    经过岁月的沉淀,如今能在漕帮混个堂口香主的,无不是家资巨万、呼奴唤婢、养尊处优的人物。


    唐四爷不过谦辞,另有一层他的人若犯在方绍伦手里,让他网开一面交给他来处理的意思。


    其实这也是给面子的说法,城防队本就没有执法权限,发现事端只有制止、上报的份。


    方绍伦虽然初涉江湖,但自小生长的环境摆在那,多少懂这些场面上的弯弯绕绕。


    当下笑着与他碰杯道,“初来乍到,还要请四哥多多关照。四哥手底下的人自然都是懂事的,哪里用得着小弟瞎操心。来,敬您。”


    郭冠邦状似欣慰的拍着他肩膀。


    他身后站起一位姿容俊朗的青年,穿着颇有些另类,似长衫但款式十分特别。更令人瞩目处是一头黑丝长及肩背,扎了个马尾。


    乍一打眼,方绍伦还道是长柳先生那般女扮男装,但不是,他身段修长,面容清俊,是男儿长相。


    他与方绍伦碰杯后笑道,“方大少爷,你不认得我,我对你却是闻名多时了。我们两家早有渊源,我姓关,关琦。”


    郭冠邦在一旁提点,“这位是关四爷的爱子,文珏兄。”


    他看一眼方绍伦便知他诧异之处,续道,“文珏是伦敦皇家艺术学院高材生,学成归国,明年要在沪城办画展哩。”


    哦,原来是艺术生,难怪穿着打扮洋溢着艺术家潇洒不羁的特质。


    关家与方家一直有人情来往,关五娶苏娅萍,方家派了张定坤去道贺。前阵子方家办三朝酒,关家也派了管家前来。


    关四爷有个儿子留学英国多年,听说过没见过。


    “大抵是留学欧洲的那位仁兄?久仰久仰,”方绍伦与他碰杯共饮,又问道,“几时回来的?”


    “去年底到家正好赶上除夕吃团年饭。”关文珏笑道,“方兄也才从东瀛回来不久吧?正想请教。其实我当初也想往东瀛去,无奈家父不允。我有个堂兄早年留学东瀛,后来娶了东瀛世家女,便留在那里不回来了,家父生怕我步此后尘。”


    东瀛女子与华国女子长相、身段类似,性情又极温顺,去那边留学娶妻生子的确不在少数。但欧洲就不同,人种有别,别说缔结婚姻,便是谈爱情的都不多。


    他言语直爽,令人顿添亲近之意。


    郭冠邦今日宴请方绍伦,请的陪客确实费了心思。


    一个唐四爷跟他日常巡逻辑事有些关系,一个关文珏跟他一般留洋回来有共同语言,再加一个魏世茂,住在一处不免要打交道。


    这几个凑在一块吃喝玩乐,光阴不算虚度。


    又另请了两个书寓先生陪酒弹唱,一名金凤一名银宝,席间饮酒调笑,十分热闹。


    令方绍伦意想不到的是,酒席过半,一位穿长衫梳分头的男子匆匆而来,“哎呀,今儿散场得晚些,来迟了,给贵客赔罪。”


    他身段苗条,生得风流妩媚,颇有些男生女相。言语轻柔,嗓音略带婉转之意。


    “先自罚三杯罢。”郭冠邦笑道,却并未引荐。不上台面的意思。


    方绍伦便猜到大概就是郭冠邦养的那位叫“幸官”的优伶了,想到他和张三还听过他二人的墙角,听墙角之后还有些事端,不由得面上飞红。


    席间不免注目,见幸官翘着兰花指,殷勤伺候酒水,言谈举止极类女子。


    如此情状,跟男子混一块倒也不足为奇。


    不免想到张三,罹好男风,总有缘由,投错了胎托错了身,倒是情有可原。


    难不成,张三外表是那样的,内心其实——是这样的??


    第34章  刚在床褥间,压着他的后……


    韶光滑进三月,沪城便一天比一天热了,魏公馆都停了热气管,郭家的厅里却还烧着。


    方绍伦进门时便觉得一阵热浪袭来,熬到半席实在忍不住,见众人都脱了外套穿得单薄,金凤银宝更只穿了半臂的旗袍,露出白花花的胳膊肘。


    他道声更衣,起身走到厅旁洗手间,解了腰带,将厚实的制服上衣脱下来,早有仆从接过去,挂在门厅旁的玻璃橱子里。


    他里头穿了件的确良的白衬衫,解开两颗扣子,挽着袖子,走回席上来。


    席面上众人来回敬酒,饶是他着意控制,也喝了不少,面庞泛起红晕,就连微微敞开的胸口也是一片粉色。


    他的肤色不是那种作养出来的瓷白,每日街头徜徉也从不撑伞,是健康自然那一挂的,但毛孔细腻、十分光滑,丝毫不显粗糙,酒意上脸后,便像绸缎般,泛着琉璃的光泽。


    郭冠邦本就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瞄见此情状简直有些按捺不住,心头瘙痒难耐。


    方绍伦浑然不觉,两只手支肘撑在桌上,与对面的关文珏谈笑甚欢。


    他手比脸白许多,且指端修长,指甲莹润,随意的举动都显得极为优雅。不愧是富贵乡中蕴养出来的贵公子。


    尤其左手上戴着一枚碧玉扳指,愈发衬得那双手羊脂白玉一般,郭冠邦忍不住凝神细望,大抵是目光过于热切,方绍伦向他转过头来。


    郭冠邦很自如的伸手过去,牵过方绍伦左手,笑道,“绍伦,你这枚扳指水头很足,估计有些年头了,不会是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吧?”


    方绍伦其实不爱取下这枚扳指,因为卡得刚刚好,但被郭冠邦这么攥着手掌,他倒宁肯取下来了。


    便缩手稍稍费了点力气取下,递给郭冠邦,“我也不清楚,是生辰时家父所赠。”


    具体哪一年生日送的,还真忘了,反正一直陪着他飘洋过海,日常弯弓射箭也颇有用处。


    方学群拿出手的,自然是好东西。


    郭冠邦对着光线细看,碧翠盈润,毫无瑕疵,他一双眼睛是见识过奇珍异宝的,连连点头,又亲自给他戴上。


    方绍伦被他不经意的抚触,弄得十分不自在,忙举杯敬他,“听说郭兄又要纳小星?愚弟还不曾给你道喜。”


    他原本以为白慧玲会在座,不想酒席过半也不见人影,便问道,“今日怎么不见白小姐?新嫁娘害羞躲起来了?”


    郭冠邦跟他喝了个满杯,笑道,“下个月请你喝喜酒,请帖届时一并送到魏公馆来。”


    又回身叹道,“她回白家了,说是按习俗,婚礼之前不便见面。虽说是纳妾,白家和白小姐的规矩也很不少哩。”


    唐四爷在一旁凑趣,“白小姐这样的美人架子自然是要大一些的,三爷能把她娶到手,是多少男人羡慕的好福气哟!”


    坐在他身旁的金凤也跟着笑,“白小姐的艳名,我们堂子里都有耳闻的,只是不曾见过,不知是怎样的绝色?想来是极漂亮的,不然也入不了我们郭三爷的眼。”


    只是纳妾,她这么调笑两句也无妨。若是娶妻,可就没有她们说话的份了。


    魏世茂向来是白慧玲的拥趸,用满是艳羡的口吻说道,“那是自然,白小姐的姿容说一句冠绝沪城也不为过的。我要能娶白小姐,八抬大轿从正门入我也肯答应。”


    “你倒是肯,魏司令可就未必肯了。”郭冠邦淡笑着睨他一眼。


    魏世茂打着哈哈摇头,他只是说婚礼的形式,挂牌做过舞女要娶为正妻,以魏家的门第来说绝无可能。


    他和唐四爷联起手来敬郭冠邦,郭冠邦佯装醉酒,摇手道,“今儿酒有些满了。”


    魏世茂便将杯子递到幸官嘴边,直往他嘴里灌,“你替你好哥哥喝了罢。”


    他一手揽着幸官肩膀一手举着杯子,幸官自然要推脱,但到底就着他的手,饮了那杯酒。


    两个人拉扯间极亲热的样子,让方绍伦简直有些瞠目结舌,旁人却是不以为意。


    沪城的风俗比之月城确实开放许多,席间狎昵玩笑似乎是平常之举。


    尤其酒酣耳热之际,众人举止似乎都十分随意。


    唐四爷和银宝搂抱在一块,贴着耳朵说悄悄话。金凤竟然也用两只雪白的膀子攀着关文珏脖颈。


    方绍伦小吃一惊,去瞧关文珏神情,见他眉目带笑,一只手还在金凤的纤腰上游移。


    “咳。”他轻咳一声,忙举杯掩住诧异的神色。


    据说欧洲风气与东瀛、华国皆不同,男女街头拥抱甚至亲吻,都是平常事,但要放在国内就是有伤风化的大事件。


    郭冠邦状若沉浸局中,谈笑风生,实则时刻留心着方绍伦面上的神情,见他一脸惊愕羞赧,可见风月场上是个雏儿,越发心痒。


    他借着酒意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绍伦,你还不曾到堂子里吃过花酒么?到了沪城,可要入乡随俗……”


    唐四爷耳尖,听到郭冠邦说“花酒”,连连嗳声道,“我是早定了日子,后日在‘群玉坊’请大伙吃席的,在座的之前都请了,再正经请一下方队长,”他隔着郭冠邦,伸出手来跟方绍伦握了握,“方队可一定要来,给老哥哥一个面子。”


    方绍伦跟袁闵礼在沪城求学的时候,去长三堂子打过茶围,倒不曾喝过花酒。


    他在东瀛的时候,袁闵礼给他写信说过这件事情,说他到沪城办事,有同僚在堂子里摆酒收相好,请他们列席,以作见证之意。


    方绍伦不过二十出头年轻人,对这些玩乐也不是毫无兴致,唐四爷这么说,不便拒绝,提杯道,“四哥要是叫方队长,那我可就不便参与盛会了。”


    唐四爷从善如流,“绍伦贤弟,届时一定要赏光。”


    他身侧的银宝也站起来敬了方绍伦一杯。


    郭冠邦在一旁调侃,“绍伦一定要去,四哥这回摆酒排场可不小。四五桌是肯定坐不下的,他还从我铺子里订了几箱法国洋酒,又在珠宝行订了头面。”


    他颇为感慨的样子,“但凡美女,规矩总是不少的,不一条一条照办,这日子就别想过舒坦。”


    银宝在一旁撒娇作嗔,“三爷尽取笑奴家。”


    看情形,唐四爷摆酒便是为这位银宝小姐了。


    唐四爷也笑道,“三爷这是有感而发了,怎么?白小姐的规矩十分罗唣不成?不妨说出来让大伙参详参详。”


    郭冠邦蹙眉道,“这首要一条,便是要举办一场全城瞩目的婚礼,她说为妾已是失了里子,面子不能丢。要花车游街,还要在众人面前签下婚书。”


    众人还在沉吟,关文珏先笑道,“要我说一夫一妻制还是有些道理的,爱情可以转移,离婚再娶也不必苛责。娶了又娶,原先那位面子上到底不好看。”


    关文珏看着是个玩乐的行家,一发言倒有一鸣惊人之感。


    他留洋多年才回国,带着浪漫自由的色彩。


    唐四爷却不敢苟同,“文珏贤弟此话差矣。爱情是可以转移的,只是何来爱情?不瞒诸位说,唐某十九岁上成亲,包办婚姻,哪里懂得什么叫爱情?但是妻房尚算贤惠,生儿育女,休其出门不啻于断其活路。所以,要我说,爱情不是转移了,是才发生哩……”


    他挽着银宝肩膀,低低在她耳旁说了一句话,银宝脸上飞霞,秋水横波,显然是一句哄人的好话了。


    众人一齐哄笑,金凤端了酒过来,命他二人喝了个交杯才算作罢。


    唐四爷这话算是给了郭冠邦台阶,他续道,“这倒也罢了,好歹我一妻二妾俱在定城,虽说迟早传到耳朵里,惹来忿恨不平,好歹不曾亲眼所见,要唬弄过去也不是难事。”


    他又愀然道,“主要是婚后,白小姐想要自掌家事。”


    “自掌家事?”唐四爷道,“白小姐还想抛头露面出来做生意?白家那一摊子事可不小。”


    “可不是吗,够她受累的,”郭冠邦苦笑道,“在家享清福不好,倒要出门奔波劳累。这知道内情的还好,不知道的还道我们郭家养不起人了。”


    他向关文珏道,“主要是跟你那个小婶婶一块,两人合在一起,如虎添翼似的,一天到晚的瞎忙活。”


    关文珏点头,“是,五叔家里的确是五婶当家了。其实不错,五叔就爱抽大烟推牌九,我爹让他管点事他也不肯。如今五婶能干,能支撑门户,他是越发万事不管了。”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方绍伦简直对他刮目相看。


    时人都爱面子,家事很少拿到席间来讨论。


    他的五婶便是苏娅萍,上次来还碰到她和白慧玲一块逛百货公司,如今又合起手来做生意了?


    方绍伦愈感佩服,到底新时代的女性雷厉风行,做事毫不含糊。


    他向郭冠邦笑道,“如今世道妇女们想法不同了,秉承传统在家相夫教子固然是好,出来做生意掌家业也不见得坏。何况世事多变,此一时彼一时,她如今想出来尝试一番,郭兄若不肯难免生怨怼。过两年,若是添了丁,兴许想法又不一样了。”


    郭冠邦提出白慧玲的要求,本意是想让众人批判,不想两位青年才俊都大表支持。


    他笑眯眯的看着他,“绍伦说得是。”


    方绍伦看着他言笑晏晏、温文儒雅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起张定坤对他“笑面虎”的评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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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郭公馆三楼的卧室里,满室馨香,被翻红浪。


    鲛纱制的床帐里隐现起起伏伏的身影,夹杂着激烈的喘息和□□。


    一盏茶之后,随着男子餍足的低吼,这场战事总算偃旗息鼓。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从帐底伸了出来,摸索到床头的电铃拉了拉。


    少顷,两个丫鬟模样的少女各端了一铜盆温水进来,足下无声,动作轻巧的挽起三面的床帐。又拧了温热的毛巾把子,轻柔的擦拭着赤裸的躯体。


    待她们退了出去,郭冠邦靠在床头,从皮质烟盒子拿出一根雪茄衔在嘴里。


    幸官忙松开按摩的手,擦了根洋火给他点上,才重又蹲回床脚,将一只脚底板揣在怀里,卖力的按压着。


    郭冠邦神色阴郁,吞云吐雾间颇为怅然的叹了口气。


    幸官试探着开口,“三爷这是,看上那位方大少爷了?”


    “哼哼,”郭冠邦勾起唇角,“有这么明显吗?”


    还不明显!席上一双眼睛跟黏人家脸上似的。刚在床褥间,压着他的后颈,动作粗野,大概在臆想那位方家大少爷吧?


    幸官谄媚的笑道,“别人恐怕没有注意,我跟着三爷这么些日子了,怎么会不清楚?”


    “不过,方大少爷确实是个可人疼的,那模样儿我看了都说不出不好来,只是,三爷想到手,只怕不容易。”


    郭冠邦的眼前回荡着如画的眉目、带笑的侧颜、修长的十指,还有他附到他耳边时闻到的清冽气息,似雨后的青草,又似花房里盛开的晚香玉,与时下女人们爱用的法国香水绝然不同。让他具体描绘,却又有些言语匮乏……


    檀木大床旁摆着一盆蟹爪兰,他随手揪过一朵盛开的,将粉白的花瓣团在指尖蹂躏挤压。


    方家大少爷确实是个妙人,无一处不长得合心合意……要怎么才能弄到手,好好玩玩。


    他夹着烟,眼神渐渐阴鸷迷离……直到烟蒂烧到手指,才如梦初醒。


    幸官一脸了然的看着他,嘴角带着媚笑,停下按摩的手,附到他耳边道,“其实要想抱得美人归,也不是难事……三爷忘了,上回我师弟……”


    郭冠邦皱眉,方绍伦可不是一个戏子,占了就占了,手段是有,也要想想用了的后果。


    西南方家可不是吃素的。


    幸官一双眼珠乱转,笑道,“我倒有个法子……不知道做成了,三爷怎么赏我?”


    “哦?”郭冠邦坐起身,指尖向下点了点,“下边地库里的东西随你挑一样,不,三样!”


    “当真?”幸官眼眸一亮,看郭冠邦颔首,低声献计,“三爷有所不知,我师父手上有的是好东西,他老人家可是宫里出来的……他有次喝醉了我听他说过,有个玩意儿掺在酒里,尼姑高僧什么三烈九贞的都能浪起来……过后又完全不记得……”


    郭冠邦眼眸微眯,“真有这好东西?”


    幸官不敢把话说死,“我只听他老人家提过但没见过,您传他问问便知。横竖三爷想要的东西,什么弄不到手?”


    郭冠邦沉郁的面庞上泛起一丝嘿然的笑意,伸胳膊将幸官一把扯过来,裤子一扒拉,亢奋的横冲直撞,“骚浪贱货,不是要赏吗?爷先赏你一顿抽……”


    第35章  尽管嗤之以鼻,一番盛情……


    方绍伦午后有些困倦,想偷回懒,回魏公馆的客房去睡一觉。


    他跟魏世茂昨晚从郭家回来已经十一二点,两人一路同车回府,后者又毫无眼色的跟到客房,拉着他聊了老半晌。


    概因魏世茂原先觉得魏司令总称赞方绍伦,贬斥他,心里未免不太顺意,同府住着也没有过多来往。


    这回席上,见郭冠邦十分看重他,而他抽烟喝酒姿态娴熟,唐四爷约吃花酒也欣然应允,便似找到了知己一般,与他分说起沪城吃喝玩乐的门道来。


    方绍伦第二日照常起床晨练,午后不免犯困,骑马出了沪政厅。


    本待回魏公馆,踌躇半晌,最后还是拔转马头,沿着通浦河,慢慢转入了秀林路片区。


    午后的阳光穿透云层,从高大的梧桐木树叶间落下,稀稀朗朗的镀印在方绍伦的眉梢眼角。


    他一路踽踽而行,路过一座大门紧闭,门楣上挂着“白府”二字牌匾的宅邸时,下马上前,叩响了一旁角门,“请问,白小姐在家吗?”


    他也算来得巧,白慧玲刚换了衣服,准备出门赴约,听到门房来报,便挂了个电话到关宅,将和苏娅萍的邀约推后一个小时。


    她料想方绍伦是坐不了多久的。


    果然,方绍伦走进来,笑道,“我巡逻经过此处,想来白小姐这里叨扰一杯咖啡。不晓得有没有打搅?”


    白慧玲看着他那身制服,先赞道,“大少爷穿这身愈发俊俏了。怎么会打搅?盼都盼不来的稀客,快请坐。”


    她引他到沙发前坐下,又亲自起身磨咖啡豆,“前几日才从苏门答腊舶来的,大少爷有口福,正好尝尝。”


    方绍伦在这个间隙里稍稍打量了一下白府。


    大厅里是中西合璧的装修,西式的大沙发、从天花板直垂到地的天鹅绒窗帘,吊顶倒是中式的攥板刻花。


    浮雕花卉的墙布上,有几块空着的印记,大概是之前有几幅尺寸颇大的油画,悬挂多年,如今被主人家取下来了,留下一个轮廓在那里。


    方绍伦联想到那桩惨案,大概也猜得到那油画的内容,便垂下头,不欲询问。


    白慧玲却已经端了咖啡走过来,搁一盏在他面前,低声道,“那里原来挂着全家福,还有家父和家兄的画像,西洋传教士画的,跟真人一样。家母看不得,看一回哭一回,所以取下来了。”


    她语声哽涩,方绍伦忙摆手,“抱歉,我唐突而来,又引起你的伤心事。”


    白慧玲抬起头,“怎么会,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她将水果盘推到他面前,“听说你到沪城任职了,原本要来拜会的,只是最近事情多耽搁了。”


    “岂敢。我们昨晚在郭公馆吃席……白小姐,听说你要跟郭三爷成婚了?还没有恭喜你。”


    白慧玲脸上不见半点喜色,郁郁道,“何喜之有?作人妾室终归低人一等。”


    方绍伦脸上泛起诧异之色,疑惑道,“我昨日听郭三爷说了白小姐立的规矩,郭兄答应得也算痛快,想来白小姐应该是称心的了……”


    白慧玲却笑起来,微微吊梢的狐狸眼狡黠的看向他,“大少爷若以为我称心今日就不会来了……绍伦,”她换了称呼,“你今日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方绍伦暗赞她聪慧,略一思索,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白小姐,按理说,琴瑟和谐缔结姻缘是万千之喜,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但有说女子嫁人譬如投胎再生,还是慎重些的好。以白小姐的人才品貌,若不愿为妾,大可再挑拣一二。”


    白慧玲闻言,垂头不语。


    方绍伦顿感唐突,他与白慧玲不过几面之交,在人家出阁的当口,跑到人家府里大放厥词,若有父兄在,是要将他打出去的。


    不过,她若有父兄在,他也不必来说这番话了。倘若婚事不谐受了委屈,自有父兄替她作主。


    他拿起一旁的平顶檐帽,起身道,“白小姐,实在对不住,我向来有些交浅言深、言行狂悖的,还请原宥一二……”


    白慧玲跟着站起身,似乎想要伸手拦他,却又缩了回去,沉吟半晌,低声道,“绍伦,对于这桩婚事,你是唯一一个劝我再考虑一二的。就连家母也觉得能找到郭家这样的靠山,重振门庭有望,极力赞成的。”


    她咬着唇,看了一眼笔直站立的身影,以及他眸光里的关切,有种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可是嗫嚅半晌,还是将那些话语吞了回去。


    她感受到了方绍伦的一番好意,却也不能因此就拖人家下水。


    何况,她们也没有熟稔到可以交心的地步,有的人心地纯良,却未必能守口如瓶。


    她换上一副笑脸,柔声道,“大少爷是对我这个小女子起了怜悯之心?大可不必,我是很懂得自己要什么的。”


    她送他往外走,一路絮叨道,“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年纪都极小,很需要扶持。再说我们白家产业也不少,嫁个贫寒些的当正妻,怎知人家不是冲着这份家资来的?三爷许我婚礼、婚书,又答应让我自掌家业,我求仁得仁,委实没什么不称心的。”


    方绍伦不便再多言,翻身上马,冲她颌首点头,“既然如此……甚好。恭喜了。”


    白慧玲将手上端着的咖啡杯递过去,娇笑道,“喏,咖啡都没喝完就走。”


    他这才留意到她手上还端着半盏咖啡,深褐色的液体装在描着金边的陶瓷杯中,俯身接过,啜饮一口,“唔,香浓是香浓,就是苦了些。”


    “此乃人生本味。”她垂首低语。


    方绍伦没有听清,挥手作别,“多谢了,白小姐。等到日子再来喝你的喜酒。”


    “好,请你来见证。”她弯了弯唇角。


    他打马远去,白慧玲瞄一眼探头探脑的门房,高声道,“真是耽误我时间。小刘呢?赶紧的,备车,我还约了关太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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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绍伦今日回得早些,晚上也不打算再出去,吃过晚饭洗了澡,穿了全套的睡衣,在客房沙发上闲坐。


    魏静怡派人收拾屋子的时候,十分周到,在墙角置了一台唱片机,几张黑胶片子搁在抽屉里。


    他随手拿了一张放上去,轻盈曼妙的钢琴曲流淌开来,他在音乐声中沉思了片刻。


    白慧玲对这门婚事肯定还是不太称心的,但已决心为家族的倚仗牺牲自己的婚姻幸福。


    这世道于女子确实颇为苛刻,他不免想到自己的亲事,若是不情不愿无甚意趣,还是要两情相悦的好。


    他听了片刻,觉得戏曲更入耳些,想换一张唱片,正抽屉里翻找着,“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


    听这轻柔缠绵的力道,多半是魏静怡。


    他只好撂开手去开门,不由自主的皱了一下眉头,门一开,一股甜香扑鼻而来,果然是魏七小姐大驾光临。


    她两手背在身后,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绍伦哥哥还没睡吧?门房说有你的信件,我特意给你送上来。”


    纤纤素手递上来一只牛皮纸信封,凑到他旁边,“没有落款,好像不是颖琳的字迹。”


    方绍伦一看那笔板正的钢笔字,心头微微一跳,随手抛在一边,“是我之前的长随阿良,你上次见过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总觉得他跟张定坤这种关系,书信来往是有点奇怪的。


    魏静怡没有起疑,她听到房间里放着钢琴曲,很惊喜的踱到唱片机面前,笑道,“绍伦哥哥你也喜欢听这个?我最爱听这张,西方古典音乐就是比我们那些咿咿呀呀的好听多了。”


    这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方绍伦只好道,“既然是你最爱,不如搬到你房间去?我怎好夺人所爱?”


    魏静怡摆手,“我房间也有一套呢,我特意挑的跟我房间里一模一样的唱片……”


    她难得泛起一点羞涩,“这曲子跳舞是极好的,不如我们跳一曲华尔兹?”


    她乳燕投林似的,小碎步跑到方绍伦面前,不等他答应,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


    这种状态下,方绍伦再拒绝,未免有失绅士风度。只能展开右掌,轻轻握住姑娘伸过来的柔荑,左手搭在她肩膀后侧,不敢再下移半分。


    魏静怡只是中等个头,比方绍伦矮了一大截,两个人要论身高差倒是极相配的。


    乐声萦绕,脚步翩跹,两人按节奏交错移动着步伐。


    方绍伦一低头,便能看到魏静怡那双剪水双眸投注在他面上,鼻端也闻得到那阵专属于少女的芬芳。


    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就好像小时候办了错事生怕被他爹发现,那种忐忑不安、诚惶诚恐,如出一辙。


    魏静怡轻启朱唇,柔声道,“绍伦哥哥……”


    话未说完,却听木门“砰砰”两声之后径直被推了开来。


    魏世茂伸出一个头来“啊”了一声,又缩了回去,大声在门外道,“打扰了打扰了,你们继续……”然后嘻嘻哈哈乒乒乓乓的跑走了。


    两人吃了一惊,双双松开了手。


    方绍伦趁机道,“挺晚了,你早点休息。我也要睡了。”


    魏静怡点点头,一脸羞涩的走出了房门。


    大少爷躺回床上,深感自己这事办得不地道,还穿着睡衣呢,就搂着人家姑娘在房间里跳舞,委实有些过头了。


    他懊恼一番,转头瞄到了书桌上搁着的信件,伸手拿过来掂了掂,似极厚实。犹豫片刻,还是在昏黄的床头灯下,撕开了信封。


    一沓信纸掉了出来,足有七八张之多。他蹙眉展开:


    “绍伦台鉴:一别十数日,不知君可一切安好?”


    他蹙了蹙眉,他离开月城已经一月有余了,哪里只有十数日?但看看落款日期,这封写于十多天前,原来是四五封合在一起,一并寄过来的。


    “绍伦,不知你在沪城可找到了合心意的知己?知己这事向来是极难求的,否则伯牙子期也不会是千古佳话了。


    私以为,姻缘缔结与寻觅知己之难度其实是不相上下的。若想琴瑟和谐,容貌身材在其次,脾性相投才最要紧。倘若那女子十分机敏活泼,想要与你共谐爱河,你可千万要慎重些。


    机敏的女子向来多变,心态是否成熟尚未可知。若你公务繁忙她却要与你一同逛街饮茶,不但不能解你案牍之劳顿,反使你增添烦恼。但若轻易牵手,后悔也是晚矣,所以言谈举止务必要审慎再审慎……”


    方绍伦心内称奇,这张三怎么就跟腹内蛔虫似的,他此刻正为魏静怡日益表露的垂青烦恼,他便写信来,絮絮叨叨,劝他再三考虑。


    他不晓得,张定坤每有闲暇,便是百般琢磨,大少爷在沪城有可能与之交往的女子,魏家这位待字闺中的七小姐自然是第一要防的人选。


    他自有关系网络,能探知一些秘辛,对这些沪上名媛的性情也略知一二。又极为了解方绍伦的脾性,特特的写信来劝诫,自然能戳到人心坎上。


    啰啰嗦嗦一大篇,末尾写道:


    “愚兄一番赘言,尽皆出自肺腑,私心里是无一日不盼着你好的。望你珍重快乐,遥表祝福。定坤顿首。”


    方绍伦不禁莞尔,这厮正经起来,颇有些兄长风范,只要不胡搅蛮缠,并不那么令人讨厌。


    之后三封信,一封写沪城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重点讲了拆白党。一封写长三堂子里的规矩,让他提防“先生们”的各种伎俩。


    最后一封却是如此写道:


    “绍伦,你客居魏公馆多有不便,愚兄公寓空置在彼,你不如搬去自住?也无人扰你清净。


    我请了个擅做淮扬菜系的厨子,日日白拿空饷。租车行租的车子也一直停在停车场,无人使用倒是浪费。


    另外,福州路上那家‘霓裳坊’乃是我的私产,店主霓裳姑娘是专为我量体裁衣的,你去店里报名号,她自会为你准备四季衣裳。


    替你操心衣食住行,乃是为兄的职责与本分。还请万勿推脱。”


    方绍伦一时愣住,住到他的公寓?那像什么话!还厨子、司机!他每日穿制服尽够了,谁要跟花孔雀穿得一个样!


    尽管嗤之以鼻,一番盛情藏于字里行间,大少爷还是感知到了。


    虽然不能领受,但胸口心间到底袭上一丝暖意。


    他在灯下翻阅着熟悉的字迹,原本毫无睡意,却在反复的叮嘱冗繁的叙述里,困倦袭来,信纸散落在枕畔,就此沉入了梦乡。


    第36章  就算这花带刺,肉有毒,……


    天光微微亮,方绍伦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扰醒。


    他所居客房窗外数丛碧竹,一到下雨天便有萧萧之感。无端令人想到“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样的词句。


    这天气不便晨练,也就不急着起床,扭亮床头电灯,拿起最后一封信来。


    张定坤在信中提到一件多年前的事:


    “绍伦,你应当相信,我如今对你是多有祝福之情,少有冒犯之意的了。不过偶尔夜深人静时,亦会反省,到底是何时对你生了绮念?”


    “思来想去,大抵是十年前,我们去摩柯山遇蛇那一次……”


    方绍伦从记忆深处把这事翻找出来,头皮跟着一阵发麻。


    他那时十三四岁,堪堪长成,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听到什么新奇事情都要去兜揽一番的年纪。


    无意间听说近郊的摩柯山闹鬼,一个樵夫被吓得跌断了腿,弄得山野樵民都不敢往那山去,便闹腾着想去察访一二。


    张三那时已经到了方学群身边,日常跟着他的是几个八九岁小毛孩,被管家敲打的次数多了,很不顶用,不但不敢跟他去,还嚷嚷着要去告状。


    他只好假装打消了念头,等周日族学放假,又逮到张三休沐,软磨硬泡将他拽出了城,等出了城才雄赳赳气昂昂的宣布:本少爷要去摩柯山访鬼,赐他护卫之荣耀。


    张三虽然个子抽条了,模样也长开了,对大少爷的忠心仍一如从前。一边摇头苦笑,一边跟着他满山转悠。


    方绍伦卸了那股兴奋劲,极少走远路的双腿便疲软起来,张三蹲下身去,拍了拍肩膀,大少爷毫无羞耻感的趴了上去。


    那时趴在他背上,让他背着,觉得是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后来,鬼没访到,却遇上了蛇。


    方绍伦现在都不记得是怎么弄的,只觉得屁股上一阵刺痛,反头一看,大叫一声:“啊,蛇!咬我了!”


    张三赶忙把他放下,那蛇竟然还缀在他屁股上没松口。


    他掐住那蛇七寸,朝旁边石头上一阵摔打,又狠狠丢出去。


    转身把他按在地上,一把扯开半边裤子,低头就冲那流血的伤口嘬了上去,吮吸几口然后匆匆呸在一边泥地里。


    方绍伦嗓子都吓麻了,半晌出不得声,只觉得屁股瓣上又疼又痒。


    片刻之后才找回声音,“啊啊”的叫了几声,然后觉着厚实的舌掌跟把刷子似的在臀尖反复的舔舐流连……“咕咚”一声,张三似乎把什么吞了下去。


    吓得他腾的一下坐起身,“张三你怎么吞下去了?!快快快,赶紧吐出来!快吐出来呀!”


    他顾不得半边屁股还光着,扑过去掐住张三的下巴,扭到一边,张三跟着呸了几声,却可怜兮兮抬起头,“大少爷,晚了……已经吞下去了。”


    “那,那,我们赶紧下山!找大夫!”他瞬间慌了神,却涨了力气,腿也不软了,拉起裤子拽着张三就往山下跑。


    张三半路还犯起了晕,气息奄奄的攥着他的手,“大少爷,张三大概是要死了……”


    颇有点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给他拭泪,“大少爷你别哭了,张三就是为你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你可千万不要自责……”


    方绍伦那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觉得上天入地,张三是头号忠心他的人,拽着他的衣襟,哭得眼泪汪汪,“张三你不要死,你可千万不能死呀……”


    两个人生离死别似的,在山脚下嚎啕。


    后来保芝堂的大夫,检查完伤口,又听了他俩对那蛇的描述,松口气道,“放心,放心,没毒,是咱们当地的‘土里拱’,专吃老鼠鸟卵。要有毒你俩估计也跑不来这里了……”


    末了还给他俩解说了一番:倘若是有毒的蛇,那血吮出来是黑红色。没毒的吮出来是鲜红色,懂了?


    方绍伦想起这事还觉得屁股一阵麻痒,那是他头一回被蛇咬,真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后来到了东瀛,时刻想着要替家国争脸面,课业操练门门拔尖,不管跟谁对打,从没怕过。


    结果有一回三岛春明手上盘了条锦蛇到学校来,把他吓得一蹦三尺高,任他再三解释是自家豢养的无毒蛇类,他也不敢靠近半步……


    现今回想起遇蛇那事,后背仍有些发凉。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不知怪在哪里……


    他将念头拉回信纸上,张定坤那笔只能算是工整的字迹极尽煽情的描绘:


    “绍伦,你不知我彼时的念头何等龌龊可怖,那软糯弹滑的触感、温软细腻的质地……简直令人触目难忘,亦令我神昏志迷,以至于一口毒液也不由自主吞下了……从此绮念顿生,情难自拔……你或许能因这一由头,稍稍宽宥我对你的冒犯,皆是情之所至,半点不由人……”


    方绍伦一把攥住那信纸,揉捏成团,面上飞霞,一点羞恼不知因何而起。


    忙挥散这些纷乱的思绪,起身去吃早饭。


    饭后出门,今日魏世勋也不去沪政厅,车子载着他一个人,刚过门房,魏静怡追出来,“绍伦哥哥,你今晚早些回来,我们去美东跳舞好不好?”显然昨晚意犹未尽。


    “呃,对不住,唐四哥今晚请吃酒席。”原先还道盛情难却,这会倒庆幸有这个借口了。


    “吃酒席?哪里吃?”


    “……群玉坊。”


    车子远去,魏静怡气恼的甩着手绢,“绍伦哥哥刚来沪城就学坏了,都吃上花酒了,哼!”


    她刚走开,门房电话响起。


    “啊……西南方家的三爷?哟,不凑巧,方大少爷刚上值去了,您可以打他办公室电话。”


    “号码?我这边也没有。要不等方少爷回来让他打给您?”


    “不过今儿是不成了,刚听方少爷说晚上要去‘群玉坊’喝酒,那种地界您知道的,不到半夜回不了。是是,好,您放心。”


    张定坤挂了电话,心头如油煎火烹,这才多久呢?就学着喝花酒了?


    堂子里姑娘们的手段大少爷必然没见过,万一……不行!他喊过赵文,“去买最近班次的火车票,去沪城,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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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绍伦刚到办公室坐定,便接到了徐敦惠的电话。


    这位仁兄在电话中磕磕巴巴,絮说自己遭到了“拆白党”的敲诈,“他们下午要来府里拿银子,开口就要一千现大洋……我哪里有这么多钱,绍伦贤弟,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忍耻求告……”


    方绍伦初到沪城上任时,奉父命携礼去看望了一趟徐侯林。


    他和袁闵礼上次去,老人家还能说上两句话。这次去,已经是瘫卧在床,哽咽不能言语了。


    徐府忙忙乱乱,愈见凋零。


    两家原来相互照应,来往密切,见徐家如此情形,不免感慨,留了办公室电话号码给徐敦惠,让他有事尽管开口。


    他忙在电话中缓声安慰了几句,答允下午一定准时去府里帮他料理这事。


    方绍伦无甚经验,好在昨晚接到张定坤的信,其中一封便专说这“拆白党”。


    “所谓‘拆白党’,也有层级之分,街头混混两三人,最多骗骗富家女,赚点嚼用穿戴。倘若有些根底的人家遇上,其身后必定有所倚仗,你大可搬出魏家或郭家名号,以势压人。倘若起了冲突,推搡之间,刀剑无眼,绝不可孤身犯险。”


    他匆匆用过午饭,刚好罗铁在院子里,便命他点几个孔武可靠的兄弟跟他一齐往徐府来。


    府门前嘈杂喧天。


    街坊邻居,三五成群的挤在一旁,议论纷纷。国人向来爱看热闹。


    徐敦惠寡白着一张脸,正跟几个油头粉面的青年交涉,对方气势汹汹,吐沫星子都喷溅到他脸上。


    他举袖擦拭,一抬头看见方绍伦,面泛喜色,向他迎上来,“绍伦贤弟……”


    方绍伦翻身下马,低声道,“不是说两点钟吗?”


    “提前来了。”徐敦惠皱眉道,“一来就往屋里闯,大门都被砸烂半边……”


    “嗯。”方绍伦点头,抬首扫视,十来个油头粉面的青年,西装革履,看见他领人而来,也不见半点慌乱。


    他迈步过去,沉声道,“吵吵嚷嚷不成体统,推个为头的出来说话吧。”


    那伙人见他一身服制,又端着架势,倒也不敢过分造次。


    有个穿麻料西服,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嘴里叼着根烟的中年人踱步走出来,“不才‘玉人堂’老鸨,鄙姓孙,阁下怎么称呼?”


    “方昭。”


    孙老板伸手笑道,“原来是新上任的方队长,失敬失敬。”


    方绍伦指了指被砸烂的大门和一地狼藉的庭院,淡声道,“这手恐怕握不了,毕竟孙老板这个作派不像是来交朋友的。且说说,我这位世兄,怎么得罪孙老板了?”


    孙老板将双手插到裤兜里,嘴里的烟吐地上,漆得油亮的皮鞋碾上去,哼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位徐大爷到我们馆里消遣,看中了一位雅号‘鹤仙’的公子,二人浓情蜜意,互许终身。鹤仙公子原本是卖艺不卖身的,看徐大爷一片赤诚,二人在馆中结秦晋之好,共效鱼水之欢……”


    方绍伦实在忍不住,侧过头去看徐敦惠。


    他接了电话还在纳闷,拆白党一般指年轻貌美之男子引诱欺诈富家小姐或姨太太……怎么跟徐世兄扯上了关系?万料不到是这样的风流韵事……他记得徐世兄在桂城是有妻室的。


    徐敦惠满脸通红却不曾否认。


    孙老板讪笑道,“本是美事一桩,只是徐大爷原本答应给鹤仙公子赎身,不想又中途变卦,始乱终弃……我们虽操贱业但也是正经纳了花捐的……”


    徐敦惠在一旁连连摆手,“我先是给了三百的……后来又涨到一千……而且说好了等我凑钱,鹤仙他又在那里接客……”


    他说出“接客“二字来,面上也是一阵羞红,“而且出言辱骂,根本没打算安心跟我……”


    “徐大爷,这实在怪不得我们,您留个定金说去筹钱,半个月不见人影,上门问问您又说不要了。”孙老板一脸鄙夷,“可不是个个都有您这般好命,大宅子住着,丫鬟小子的使唤着,我们开门做生意,柴米油盐哪样不要钱?喝口水还得买炭来烧哩,阿拉是要吃饭的呀,您不来赎人,馆里还能白养着他?”


    他噼噼啪啪一串苏白甩过来,“鹤仙一接客,您又来闹腾了,接连黄了两回生意,咱们自然要来讨个说法的呀……”


    方绍伦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止住他话语道,“一番恩怨无需赘述,情有不谐,一拍两散,想必也是堂子里常有的事,诸位上门吵嚷为的什么?”


    孙老板笑眯眯从西装裤兜里拿出一张花笺,递到方绍伦面前,却不曾松开手,“为的什么?当然是为的银子咯。方队长您看看,这可是徐大爷亲笔签下的,总不能一生嫌隙便当无事发生吧?”


    方绍伦皱眉去看那花笺,上头海誓山盟,字句肉麻不忍细看,末尾一句:徐贤绝不相负鹤仙儿,若有违誓,愿奉银一千块以资补偿。其下是徐敦惠亲笔签名,还按了个印信。


    他暗地里瞠目结舌,面上极力自持,转头去看徐敦惠,那张忠厚面庞上已经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鬓边汗珠直冒。


    方绍伦没料到这位素来老实到有些迂腐的世兄会有如此放荡不羁的一面。


    他将花笺推回老鸨手上,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淡声道,“孙老板,拿这个出来有什么意思?绝不相负,何谓相负?徐世兄还在四处筹措银两,鹤仙公子已经重操旧业再迎恩客,实难说谁负了谁。”


    不等他开口又续道,“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欠条,鹤仙公子也不曾拿出一千块来给我世兄花用。二人情浓时相互许个愿还能当真?那还有许诺生死相随的呢,要真应这个誓,通浦河里只怕都塞不下。”


    孙老板嘿嘿笑着,不接腔,也不挪步,他身后那些帮佣已经七嘴八舌的叫嚣起来。


    跟这些人显然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他要讲道理就不会来这一遭。就是看准了徐家如今门庭单薄,又要面子,想敲笔竹杠罢了。


    罗铁带着几个弟兄在后头听他们污言秽语的咒骂,不免走过来推搡,那些人也不惧怕,越发吵嚷得起劲。


    徐敦惠在一旁冷汗直流,眼神频频看向门庭内,显然是生怕吵扰到里屋养病的人。


    方绍伦挥手制止罗铁,老鸨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方队长,实在也不是我们不懂事。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鹤仙好歹陪了徐大爷这么久,便是要弃之一旁总得给点补偿吧……”


    方绍伦此番算是大开眼界,但面上丝毫也不露出来,叹口气道,“本来嘛,也不是不能商榷……”他拉长了声调,“可孙老板如此行事……”


    他摆手示意了一下围观的众人和院子里被砸得稀巴烂的家什,“面子都丢尽了,好歹要保住里子。”


    孙老板听这意思是不肯给钱了,脸上变了颜色。


    方绍伦又道,“再说了,徐世兄能跟鹤仙公子海誓山盟、双宿双飞,难道少花了钞票?”


    徐敦惠在一旁连连点头,讷讷想要言语,方绍伦止住他,向孙老板道,“如今扯这些也没意思得很,不过有句话说得好,相好一场终归是缘分,没必要反倒结个怨。这么着吧,”他沉吟着,“大伙今儿跑这一趟也辛苦了,我代世兄做个主,出一百块钱车马费……”


    “不成!”孙老板断然道,“一百块钱?打发叫花子呢……”


    “嫌少?”方绍伦冷笑道,“我跟郭三爷打一晚上牌,也不过百来块钱输赢……对了,今晚唐四爷在‘群玉坊’给他相好摆酒,我也只打算随个百来块的礼……孙老板这还嫌少,我可没法做这个主了。”


    他原本不打算搬出郭、唐二人的名号,但是看孙老板那脸色,不扯两面大旗,一百块是难得了账了。


    果然,孙老板听到这两个名号,面色顿时又不同了。


    在沪城堂子里混饭吃,不可能不晓得这两个人物。他沉下敷了粉的面庞,迟疑着没接腔。


    方绍伦在他愣神的当口,将他手里捏着的那张花笺扯了过来,三两下撕得粉碎。


    “你……”孙老板要跳起来,方绍伦按了按手掌,“算了,我私人再给我世兄掏一百,两人也算相好一场,我就当随个份子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此事就这么着吧,孙老板你看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孙老板气鼓鼓道,“既是随份子,方队长这手面也未免窄了些……”


    笑话,跟老鸨讲阔气岂不是找削么?


    方绍伦笑道,“孙老板有所不知,我一个月薪水还不到一百块哩,若不是看徐世兄面子,可舍不得随这么份大礼。”


    孙老板收了两百块,带着一群人灰溜溜的走了,没有敲到预想中的一大笔,走到门口很是气恼的冲围观的人群一阵叫骂。


    国人虽然爱看热闹,又怕惹是非,一哄而散。


    罗铁颇有眼力见,不等方绍伦吩咐,领着几个弟兄,手脚麻利的将混乱不堪的庭院一通收拾、打扫。


    徐敦惠不住嘴的向方绍伦道谢,又要将方绍伦当众垫付的一百元还给他。


    方绍伦不肯接,“世兄,你遭此算计,我们通家之好,襄助一二是应有之义。只是……”


    他将徐敦惠拉到庭院的角落,确保周遭无人,才低声道,“我记得世兄家小仍在桂城?嫂子是极贤惠的人,你怎的……”


    徐敦惠涨红了面庞,叹息道,“绍伦贤弟,我当时年纪甚小,婚事全凭家里做主,从未想过男女之别。那日几个同庚引我去南风馆,我见鹤仙对镜梳妆,心里头、心里头……”他有些羞窘的说不出口。


    方绍伦不敢再细问,与他把臂进了内堂,正好撞上管家急匆匆奔将出来,嘴里叫嚷着,“少爷,少爷,不好了,老爷厥过去了……”屋里头隐约传来两个姨娘的哭声。


    二人大惊失色,俱是一通忙乱。


    徐敦惠去卧房料理服侍,方绍伦纵马去对街接了大夫过来,扎针灌药,各种手段轮番施为。


    方绍伦当然不能就走,倘若有白事发生,以两家的交情,他是要留下来帮忙的。


    他掏出两块大洋,硬塞给罗铁,让他带着几个弟兄们去街上吃个饭,再自行归队。


    卧房里拥挤着,他插不上手,便坐在厅堂等消息,管家忙昏了头,茶水都不记得上一杯。


    好在傍晚时分,人又救转过来。虽未清醒,呼吸倒渐趋平稳下来了。


    徐敦惠自是感激不尽。只是这一通耽搁,方绍伦来不及回魏公馆洗澡换衣服,只能穿着制服,骑了马往群玉坊来。


    走到巷子口,正好遇到郭冠邦下车。


    “嘿,绍伦。” 他穿着三件头西服,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款步而来,翩翩君子的模样。


    方绍伦下马跟他打招呼,“郭兄,这么巧。”


    跟在郭冠邦后头的副官忙把他手里的缰绳接了过去。


    “你怎么衣服都没换?”他扫了扫方绍伦通身上下,穿制服来逛堂子委实不合适。


    方绍伦略显窘迫,“有事耽搁了,要不我就不上去了吧?郭兄帮我跟四哥说一声,下次小弟做东……”


    郭冠邦很亲热的揽着他肩膀,“哎呀小事一桩。”


    他招手示意副官过来,“去,跑一趟魏公馆,去帮方大少爷接一套衣服过来,还有鞋子。”


    方绍伦想着接套衣服过来换一下也行,便没推脱。


    结果郭冠邦挽着他上了楼,又吩咐老鸨,“赶紧备一桶香汤,用我的浴具。”


    啊?“洗澡就不用了吧?换个衣服得了。”方绍伦忙摆手。


    “绍伦是怕不干净?放心,我在这里的东西都是专人专用的。”郭冠邦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高声叫道,“玉莲,玉莲,伺候方大少爷更衣。”


    他拍拍方绍伦肩膀,“你放心好了,等你洗完,衣服就送到了,正好赶上吃饭。我先上去看看唐四哥那边席面置办得如何了。”


    他松开手,径自走了。


    一旁的回廊里走出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向方绍伦施了个蹲礼,柔声道,“公子,请随奴家来。”


    她领着人七弯八绕的进了一间小小的浴室,迎面一股热浪夹杂着花香。


    斗室之中倒搁着一只极大的浴桶,汤水洁白,热气氤氲,水面还撒着些花瓣。


    一双玉臂从背后环绕上来,极轻巧的就帮他把腰带解开了。


    纤纤玉指又伸向纽扣,方绍伦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小姑娘“咯咯”娇笑,“奴家叫玉莲,公子是嫌玉莲伺候得不好?”


    “不是,是我不习惯,你出去吧,我得赶紧洗洗吃饭去了。”他把玉莲赶出浴室,便急匆匆宽衣解带,脱得赤条条的,踩着一旁的矮凳跨入水中。


    他完全没有留意到墙上挂着的仕女画,画面上拥挤的仕女神态各异,其中一双眼睛有极细微的不同。


    一墙之隔,郭冠邦的目光紧紧攫住那具赤裸的躯体。平直的肩线、宽阔的脊背,线条分明而利落的流向腰线……


    两条笔直的长腿稍一跨步,几近完美的躯体融入水浪之中,留下入水前的惊鸿一瞥……


    郭冠邦屏息凝望,直至方绍伦从水中起身,拿浴袍裹了身体,按铃唤人送衣服进来。


    他才退开两步,先将那孔洞复原,转过头来不免深吸口气,委实比他想得还要好!


    这么个妙人儿不咂摸个滋味着实不甘心!


    他一拳头轻轻砸到手掌上,赌一把!就算这花带刺,肉有毒,他也要折到手里,吃进嘴里!


    第37章  那一眼简直称得上媚眼如……


    群玉坊是长三堂子里头最高等的书寓之一,先生们陪坐打茶围不收钞票,因为生客不接,熟客带过去才有招待。接票出局最基本的费用是三元。


    而唐四爷摆酒给银宝“做花头”,花费就远不止这个数了。


    光席面就摆了五桌,直接从“荟萃楼”叫的大菜,坊里又流水介似的送上各种小菜、水果。额外再请了几个琴师,吹拉弹唱十分热闹。


    阔大的厅堂里,人头攒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方绍伦暗自庆幸,郭冠邦让侍从帮他回去拿了衣服,不然穿个制服走进这种场合,委实有些丢脸。


    唐四爷并不因为方绍伦年龄小、职位低,而怠慢于他,很是亲热的挽着他胳膊,满场转悠。给他介绍席上众人,无外乎沪城地界上的官商人士,这位总长那位行长,方绍伦一个也没记住。


    但唐四爷说西南方家大少爷,众人的回应十分热络。


    有人出声搭讪,“方大少爷,张三爷好吗?最近也不见他到沪城来玩。”


    方绍伦还没回话,就有人哈哈笑着接腔,“三爷上回摆酒,给柳宁姑娘做花头,那叫一个气派。四爷要对照这个标准,酒菜还得再上一轮。”


    唐四爷也不恼,笑眯眯的回话,“我怎么能跟三爷比?他三我四,合着就要降一级的。酒菜倒是没问题,管够,招呼不周,大伙多担待。”


    方绍伦认了一圈人,好不容易回到席面上,玉莲端了一个小盏过来,奉到他嘴边,“这是奴家亲手酿的‘青梅酒’,提气开胃,公子赏脸喝一口?”


    她紧紧贴着方绍伦,让他颇不自在,只想赶紧打发她。


    何况在徐家辛劳半日,茶都不曾喝一口,委实干渴,便不推拒,就着她的手,将那盏酸酸甜甜的饮子喝尽了。


    郭冠邦在另一桌,瞄见他仰首的脖颈,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这一晚的席面上,便刻意疏远,并不过来与之亲近。


    玉莲奉完酒也不曾退下,拿个圆肚凳,坐在方绍伦身侧,为他筛酒布菜。


    方绍伦看一眼四周,个个身后都坐了个美娇娘,或是端茶倒水,或是调笑喂酒,不便赶玉莲走,只在她布菜时低声道,“我自己来。”


    玉莲咯咯娇笑,“公子怎么这么害羞呀?”便放下筷子,在一旁为他斟酒,杯子空了即刻就满上。


    今日的主角银宝小姐穿了一袭中式的大红袄子,打扮得跟新嫁娘似的,头上插着金钗玉凤,不用说,也是唐四爷置办的头面。


    侍从捧着托盘,她手里擎着个小酒盅,一桌一桌给列席的众人敬酒。


    关文珏和魏世茂分坐在方绍伦的两侧,三人不时耳语,说些近来见闻。


    因席上众人不时提起张三爷,关文珏不由问道,“我总听他们说起这个人,却不曾见过,是何等人物?”


    方绍伦咂摸了一下,“是个散漫花钱的主,最好排场,讲阔绰,穿得跟花孔雀似的……”


    他话音未落,玳瑁珠子的门帘一阵“噼啪”轻响,圆滚滚的老鸨一张笑脸探进来,拖长了声音道,“贵客来啦……”


    高大的身影踱步进来,早春三月手里却拿了把泥金扇子,隔开乱窜的门帘子,笑道,“不请自来,打搅了。”


    他今日穿一套鹦草绿的西服,这颜色先声夺人,瞬间把在场众人都压下去。


    这鲜亮的颜色,若不是皮子极白的姑娘裁衣的时候估计都不会选择,他穿在身上却有款有型,又合着三月的春光,令人眼前一亮。


    方绍伦愣住,今早还在读这个人写的信,刚还听众人提起他的名,转眼之间就跟凭空冒出来似的,到了他眼巴跟前。


    张定坤即刻就从满屋子的人影里寻觅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一个,笑着冲他眯了下眼睛,跟抛了个媚眼似的。


    方绍伦还没反应,一旁的关文珏倒吸口凉气,轻拍下桌子,站起身,“哎,哎……”


    他自来熟的挥手打招呼,但在座的众人已经喧嚣起来,几道身影站起来将张定坤拉走了,“哟!刚还在说三爷呐,三爷就到了!”


    “巧了不是?!三爷,赶紧,来,上这边坐,咱哥俩喝两杯!”


    有的人天生就是主角,总能在芸芸众生里脱颖而出。方绍伦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跟随着那抹在席间穿梭的身影。


    他觉得头脑里有片刻的眩晕,昏黄的灯光、喧嚣的人群、高高举起的杯盏,以及萦绕在席间的轻歌曼舞,让眼下的场景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朦胧而模糊,只有那抹挺拔的身影是唯一的亮色。


    方绍伦自然意识不到是那杯“青梅酒”在作祟,只觉得今日的张三格外顺眼些,眼巴巴盯着他。


    唐四爷拖着张定坤的胳膊,“三爷,快快,请上座!”拉着他在主桌坐下,银宝亲自擎了酒杯递到他唇边。


    他就着纤纤玉手饮了一杯,从怀中摸出个长方形的小礼盒,抬着下巴,星眸里漾着笑意,“今儿是银宝姑娘好日子,小小心意,万望笑纳。”


    银宝“哟”了一声,打开盒子,笑意愈发真切了,“哎呀,怎么好收三爷这么厚的礼。”


    旁边早有人将那盒子抢过去,捧出一根流金溢彩的链子来,边上坐着的姑娘们个个眼红心热,拿在颈间比划。


    唐四爷满杯敬过来,“又叫三爷破费了。”


    张定坤跟他干了一杯,抬下巴指了指方绍伦的方向,笑道,“我们家大少爷如今在沪城地界,要靠四哥多关照了。”


    他顺势端着酒站起身,在众人的注目里,走到方绍伦身边来,躬身与他碰杯,“大少爷,在沪城可还习惯?”十分的恭敬里夹杂着殷殷的关切。


    一旁的关文珏几乎与方绍伦同时站起身,在方绍伦与张定坤碰杯时,他也将杯子倾过来,眼眸亮晶晶的凝望着,“三爷,在下关琦,久仰大名,今日才有缘结识,敬您。”


    张定坤转头,“原来是关家大少爷,你从英国回来了?”


    关文珏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是,年前回的,三爷怎知我去留学了?”


    他在英国呆了四年有余,除非与关家相熟,极少有人认识他。


    “前年你五叔娶亲,我去贵府喝喜酒,厅堂里见过你照片。”张定坤眼眸回视在他脸上,淡笑道,“本人比照片还要标致。”


    关文珏被他夸得心花怒放,仰脖把杯中酒饮尽。


    张定坤回了座位,他还转头看了好几眼,回身颇有些兴奋的向方绍伦夸赞加打听,“三爷真是好人物,绍伦,你们西南真是人杰地灵。听说三爷还未结亲?”


    “怎么?关兄要做个媒?”方绍伦调笑道。关府确实女眷甚多,关文珏有数不清的亲妹、堂妹、表妹。


    “嘿嘿,”关文珏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想学毛遂,自荐一回,不晓得三爷看不看得上?”


    他狡黠的目光攫住方绍伦的脸庞。


    同出西南,张定坤如果有这方面的偏好,方绍伦必然是知晓的。


    果然,方绍伦惊诧的回视他,那目光似问:“你怎么知道?”


    大少爷完全不会唬弄人,心思全写在脸上。


    关文珏得意的笑,趴在他肩膀上,小声念叨,“不瞒绍伦,家父当年送我留学,便有这方面的原因。”


    取向特殊的人群似乎有种敏锐的直觉,对于同类,很快甚至第一眼就能感知。


    方绍伦惊诧于他的直白。不过从郭公馆初识,这位关兄便是一语惊人的个性。


    “那,关兄,怎么又回国了?”华国思想历来传统,容不得这种个性。


    关文珏叹着气,“到底人种不同,当初如果去了东瀛兴许好些。不过,”他眼眸泛起亮色,穿过人群去寻找那抹高大的身影,“缘分自有天意安排,过往的蹉跎或许只为今日的相见……”


    方绍伦瞠目结舌,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只觉得头脑里愈发混沌,后头关文珏再说什么,就听不甚清楚了。


    整个席面看上去热闹万分,人人开怀畅饮,笑声此起彼伏。


    郭冠邦夹杂其中,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万没有料到张定坤会突然现身,一番筹谋只怕是要落空了……除非张定坤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但他见识过张定坤的酒量,将其灌醉的念头一闪而逝。


    隔桌看着方绍伦在灯下逐渐酡红的面色,他十分不甘的咬了咬唇。转头冲侍候在方绍伦身后的玉莲使了个眼色,玉莲会意,不动声色的退出了厅堂。


    果然,当大少爷面庞绯红,眼神迷离,张定坤立刻便发现了端倪。


    他看着与众人相谈甚欢,但犹如雄狮守护领地般,目光不时在他家大少爷身旁梭巡。


    看他跟关文珏频频耳语,满心不是滋味,只是见两人举止有度,身旁又有人羁绊着,方才极力忍耐。


    如今隔远觑见他明显飞霞的面色,冲四周说声“抱歉”,持杯走了过去。


    关文珏忙站起身,正要搭话,张定坤却是责备的瞥了他一眼,俯身轻拍方绍伦面颊,“大少爷,喝醉了?”


    方绍伦一向自诩酒量好,今天喝得也不算多,耳旁听到张定坤的声音,跟隔着几米远传来似的。


    他摆了摆手,“……我……没醉……”


    一开口,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口齿都有些不清楚了。


    张定坤蹙了蹙眉头,转身就跟唐四爷、郭冠邦等几位相熟的朋友告辞。


    “三爷就走?还没喝尽兴呢。”


    “就是,还早着哩,喝完再搓八圈?”


    众人极力挽留。


    张定坤拒绝得很干脆,“今日实在奉陪不了了,改日张某做东,再请大家一块聚聚。”


    他搀起方绍伦,径直下了楼,郭冠邦看着二人的背影,面上阴晴不定。


    赵文一直等在楼下,见状赶紧迎上来,拉开后车门。


    张定坤在车上便发现了方绍伦的不对劲。


    身上、脸上的温度明显不是喝醉酒的那种,整个人跟火炉一般,而且这火炉还直往他怀里钻。


    虽说他一看他喝醉,就直觉机会来了,但这机会来得有些不寻常,不免令他雀跃之余,生出几许疑惑。


    但眼下顾不得细思,怀里搂着的人极不老实,一只手在他身上抠抠挖挖。


    张定坤扣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轻拍他面颊,“绍伦,绍伦……我谁呀?”


    方绍伦像是看白痴一般睨了他一眼,“……张三。”


    那一眼简直称得上媚眼如丝,张定坤骨头都酥了。


    知道是他就好!难道大少爷开窍了?借酒装疯想占他便宜?


    早说呀我滴个乖乖!


    他看一眼后视镜,赵文远比赵武乖觉,目不斜视,默不吭声,只留心脚下,将车子开得又快又稳。


    张定坤大衣一展将人遮住,任他的一只手钻入衬衫内,在胸膛上游移。


    上半身顷刻间灼烧起来,点火的人犹不满足,修长手指在腰腹处扣搜着,似乎想掀开阻隔,一直向下。


    可惜衬衫下摆捆在皮带中,任那手指再灵活,张定坤还配合着吸了吸肚子,也挖不出什么来。


    修长手指跟肚脐眼较劲,令他鸡皮疙瘩冒了一层又一层。


    方绍伦还很是不满的“哼哼”了两声。


    张定坤顿感懊恼,但凡大少爷的要求不能被满足都是他的错,今日实不该穿这一身,该穿长衫才是。


    伴随着哼唧的低吟,清冽的馨香在他鼻端铺散开来。


    他娘的,这不是机会,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几乎要把人砸晕。


    张定坤对自己的先见之明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幸亏挂了魏公馆的电话,便急吼吼的往沪城跑。


    他一听说方绍伦要去喝花酒,就坐不住了。


    长三堂子里头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大少爷嫩得很,万一真被那些娘们勾上了手可怎么是好?


    如果不是他有这个警惕心,怎么能捡着宝?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张定坤喜滋滋半扶半抱着他家大少爷回了复兴路的公寓。


    把人往床上一放,就开始脱衣服,脱完自己的,再脱他的,越脱越觉得不对劲。


    那皮肤的颜色就不对,从头皮到脚趾尖,无一处不泛着深粉色,跟个煮熟的虾米似的。


    汗珠一层层的渗出来,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甜香。


    方绍伦是从不用香水的,连刨花水都不爱用,这股甜腻的气息像是随着汗液从皮肤里渗出来的。


    其次是眼神,几乎没有焦距,眼睛半开合着,很是茫然的样子,张定坤轻触一下他的脸颊,“绍伦?绍伦?”


    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掌,脸颊贴上来,呢喃了一句,“好凉快,好舒服……”


    更不对劲的是某个地方,真丝的被单搭上去,一顶宽敞豪华的帐篷竖起来。


    张定坤一腔绮思遐想飞到了爪哇国,飞速的起身,裹了件睡袍,一个电话挂到圣约翰医院,又高声吩咐司机去接人。


    在等医生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从浴室打了一盆温水,拧了毛巾把子,一遍一遍给方绍伦擦拭全身。


    但方绍伦并不是安分的躺在那里任他擦,他只要挨上去,他就跟牛皮糖一样的黏上来。


    张定坤被他撩拨得来火,把毛巾往铜盆里一扔,“这可是你主动的啊方绍伦。”


    他扑上去狠狠吻住他的唇,就像一根引燃的火柴扔到了茅草堆里,还是晒得特别干燥的那种,“哄”一声,瞬间燃起一场大火,那火苗你抢我夺、你追我赶,燃烧得肆意而热烈。


    “嘶……”最终张定坤败北,撑起手肘,抬起头,嫣红的鲜血从他嘴角滴下来。


    他皱眉咬了咬牙,“方绍伦,往后你可别叫我狗了。狗见了你都得怕……哎,等会……等会……”


    几个人抵挡得住日思夜想的人对自己勾缠亲吻?


    反正张定坤自认没这个定力,两个人在床上滚作一团,直到——“咳咳,密斯脱张?”


    整个二楼都是卧室,自然没关门,两个人投入得楼梯间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张定坤赶紧拿被子将方绍伦裹住,幸亏睡袍还在身上,系紧了带子,邀请约翰逊进来,又压着方绍伦的两只手不让他乱动,让约翰逊检查。


    西医习惯戴听诊器,冰凉的磁块放在方绍伦的胸口上,让他有片刻的安静。


    片刻后,约翰逊站起身,用流利的汉语道,“应该是吃了某种助兴的药物,类似兴奋剂。”


    “兴奋剂?”


    “对,我们国家上个世纪末从动物的性腺中提取睾酮制成过类似药物,其实你们华国才是这块的祖宗。”约翰逊竖了个大拇指。


    张定坤拧起眉,长三堂子的娘们简直疯了,竟然敢给他家大少爷下药!


    不过当务之急得先治疗,“治疗?”约翰逊皱了皱眉,“你不正在给他治着吗?”


    第38章 欲盐未舞 昨夜风雨,满地残红。


    “目前没有很有疗效的药物,”约翰逊耸耸肩,摊开双手,“只能通过汗液或者体|液将它代谢。哦,你还可以多喂他喝点水。”


    他抛给张定坤一个满怀兴味的笑容,体贴的带上了门。


    张定坤点了根烟在床畔坐下,睨着在床上翻滚呻吟的人,一时有些犯了难。


    他如果趁火打劫,等明天大少爷清醒了估计能把他砍死。


    可是看着那具修长皎洁的躯体,简直让人口干舌燥。


    细密的汗珠从暖白的皮肤里冒出来,眉梢眼角的神色就像荡漾在春水里的野草,尤其那喉间的低吟,一波一波撩人心弦。


    他试探着从睡袍里伸出一条腿,搁到床上,神智迷糊的某人立刻攀爬而来。


    要是大少爷清醒的时候能有这么主动,他能乐死。


    低头看一眼游进腰腹间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根根分明的趴伏在肌肉上,还揉捏了两把。


    张定坤倾身按熄了烟,叹口气,把被子一掀,将两具躯体都包裹进去……


    漫长的一夜里,他手口并用的催开了千树万树繁花,花瓣迎风飞舞,落在床单上却变成片片雪白……


    虽然这个方式他驾轻就熟,但反反复复,简直能把人累岔气。


    嘴角本来就被咬破了,方绍伦神智迷乱间揪着他头发,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这下好,彻底的裂开肿胀起来。


    施虐的人还极不满意的哼哼唧唧,张定坤实在忍不住,伸手在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掌,“老子真是欠你的。”


    竟然被……弹了回来?


    比起十年前遇蛇那次,更多了弹性与韧劲。手感好得不可思议。


    张定坤瞬间不想再当正人君子,机会千载难逢,放过才是傻子,把人办了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结果折腾半晌,不得其门而入。


    这事听过、说过,没干过,真正实施起来,似乎难度不小?尺寸怎么看都不匹配。


    而且大少爷也不肯老实趴着让他研究,总想反身往他身上扑,嘴里又没个轻重,皮都让他啃秃噜。


    “……哎……哎……别咬……你戳我肚脐眼干什么……嘶……轻点……”


    这是张定坤人生最难熬的夜晚之一,逃难路上似乎都没这么仓促惊惶,一颗心在担忧、雀跃之间反复横跳。


    直到方绍伦退了灼热,呼吸渐渐平缓,手脚也安分下来,他才松了口气,疲累至极,飞快地沉入黑甜的梦乡里。


    天光从窗棂间递进,在床前投下一片暖白的时候,方绍伦醒了过来。


    他开始没意识到这并不是魏公馆的客房,习惯性伸个懒腰,张嘴打哈欠。


    结果嘴张到一半,瞥见半掩在枕侧的另一张面孔,顷刻间魂飞魄散,一下从床上蹦到了地上。


    这才发现自己不着寸缕,连忙抓过床畔的俄罗斯毛毯围裹住。拉扯间床上的被子被拉开,露出大半个赤裸的脊背。


    蜜色的肌肤上遍布着抓挠的印记和咬痕,掩在枕头里的脸庞完全的曝露出来,原本周正极有气势的一张脸,此刻唇角皲裂,脸庞上还残有委屈的神色。


    模糊不清的记忆片段水流一般重新灌入脑海,方绍伦不可思议的眨了眨眼睛,好像……喝醉了……然后……然后……把这个人睡了!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脑袋正好与床铺齐平,而枕堆里的那张脸庞缓缓睁开了眼睛……


    方绍伦倒吸口凉气,真的是张三!他嗫嚅着,却半晌都发不出声音。


    被吵醒的张定坤,缓慢的顺着床头撑起身体,却轻“嘶”了一声,手掌按住腰身,不悦的看了一眼怔愣的方绍伦。


    “不,这不可能……”方绍伦喃喃道,又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是张定坤的公寓,“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嚷什么?!学人家喝花酒,一遭就着了道。”张定坤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习惯性摸向床头的烟盒,一抬手却又“哎”了一声,这胳膊让他枕半宿都麻了,算了,不抽了。


    他皱起眉,“这事我还得查一查,长三堂子的姑娘们一般没这么大胆子,敢往客人的酒杯里下药。”


    两厢情愿弄点小玩意儿助个兴是有的,在一方不知情的情况下直接下手,而且对象还是方大少爷,这事透着点不寻常。


    “我到之前,你喝了什么?谁服侍的你?”张定坤走进厅堂第一眼,自然是看向方绍伦,当时他身后似乎坐了个女子,但等他应酬完众人,再看过去的时候,他的身畔并没有旁人。


    “叫什么……玉莲,”方绍伦思索着,“她给了我一盏青梅酒,说自己亲手酿的……”


    他反应过来,“你是说,我昨晚上……被人下了药?”


    张定坤点头,“我让约翰逊来看过了。”


    方绍伦简直震惊,头一回喝花酒就着了道,还喊了医生?


    他捂住脸,叫医生这个环节完全没有印象,但两具交缠的赤裸躯体,像隔着一块毛玻璃般,有点模糊的记忆。


    “难怪昨晚上那酒似乎特别醉人……”他呆怔着,喃喃道。


    张定坤的目光克制不住在他光滑的皮肤上流连,刚睡醒的大少爷愈发好看,鲜嫩得让人想扑过去咬一口。


    不过人中了药他都没能吃到嘴里,这会就更不用想了,忙活了大半个晚上,他急需补充体力,慵懒的滑入被窝,“这事你别管了,我会查,让我补个觉先。”


    方绍伦从他疲惫的神情和软弱的举止里,品出点“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的意味来,低声道,“是我……把你给……弄成这样的?”


    张定坤愣了一下,从被窝里探出头,露出肿胀的嘴角,“不然呢?”


    他棕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微光,“怎么?你干了什么好事,你不记得了?”


    方绍伦点头,又摇头,“记是记得一点……”


    那就是记得不清楚了,张定坤原本有些宕机的大脑瞬间飞快的运转起来,却是不疾不徐的拉起被子,盖住翘起的嘴角,瓮声道,“算了,我心甘情愿的,怪不着你。”


    “你……”方绍伦握着拳头恨恨的捶了一下脑袋,“为什么不把我锁在房间里……”


    “啊呀!你还倒打一耙了!昨晚上是谁死拖着我不放手?!”他佯装气愤的从被窝里钻出半个身体,展示满身的痕迹,“铁棍一样,尽往人身上戳!这会倒怪上我了!”


    方绍伦面皮涨红,脑海里却越来越多的回想起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张定坤越说越委屈,“约翰逊说得泄出来,不然你得遭老罪了!三更半夜我上哪去找个干净娘们来给你泻火?就算看着干净,我咋保得住她有病没病?”


    他垂头低声道,“我只保得住……我自己……”声音里满溢着委屈,全然不是平时不可一世的模样。


    方绍伦一下子愣住,目光从他低垂的面庞移到裂开的嘴角再到抓破皮的肩膀,浑身上下都写着“凄惨”二字。


    为了不让他不遭罪,他自个遭老罪了。


    大少爷虽然没啥经验,但听说过“走后门”、“卖屁股”,想也知道男人跟男人是怎么回事,如今他没啥异样,张定坤壮得跟牛似的,却是这副……昨夜风雨残红满地的情状。


    看样子,真的是自个着了道,把他给……睡了。


    他一口老血哽在胸口,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最多的情绪是懊恼,这事他臆想过许多次,不管对象是谁,这个过程十分令人期待,结果……就这样?


    就好比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总算摘了个仙桃,囫囵一口吞了,啥滋味都没咂摸到。


    愧疚呢,也是有一点的。睨一眼张三即使蜷缩着,也显得魁梧的身躯,这么牛高马大的,被他压了,心里恐怕不好受吧?


    但同时一丝丝庆幸涌上心头,还好不是别人,要是睡了个陌生人,他非撞墙不可。


    非得有这么一劫的话,宁肯是张三吧。


    方绍伦愣在原地,一颗心七上八下,一张脸庞也是阴晴不定,半晌,从地上爬到床头靠坐着,长吁短叹了半天,终于低声道,“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我会负责的。”


    张定坤嚷完那一通,便裹回被子里,一直偷眼瞧着他的神色,听到这话,上扬的唇角简直要压不住,只能扯起被子蒙住口鼻,闷声道,“你……能怎么负责?”


    “你想让我……怎么办?”方绍伦这会脑袋里简直乱成了一团麻,扯不清头绪。


    “用不着!你滚吧,我要睡了。”张定坤以退为进,将被子一裹,翻了个身,又是“哎哟”连天。


    方绍伦叹气,“咱两个男人又不能成亲,这么着吧……你不结亲,我也不结,如果将来你有了喜欢的姑娘,成亲了,咱们就了断这事。成不成?”


    背对着他的张定坤嘴角都要裂开,万万料不到有这个万千之喜!


    他一封封的写信,跑到沪城来堵人,为的什么?长久以来的夙愿,竟然就这样实现了?


    他激动得手脚都抖了抖,轻咳一声,像是十分艰难的翻转了身体,蹭到他身边,抬起头,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此话当真?”


    方绍伦看他那副喜不自禁的样子,心头也不免闪过一丝悸动,咬着唇,点了点头。


    张定坤伸出小拇指,冲他弯了弯,“拉钩?”


    这是他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只要拉了勾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童年的画面又适时的回到脑海里,“……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的就是小狗!”


    如今一把年纪了,他还来这套,心里腹诽着,嘴角却也不由得带出点笑意,伸出小拇指,跟他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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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休息日,按道理,方绍伦要正常去上班。他有些犹豫要不要请一天假,刚把人……就这么甩手走了,似乎有些不像话。


    张定坤却是十分大度的挥手,“你该干嘛干嘛去吧,我又不用你伺候,等我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等方绍伦一走,他被子一掀,立马起了床,这会可是一点都不困了。


    虽然他因祸得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但这事绝不能放过。大少爷昨晚的情状,如果是落别人手里……想想都令人后怕。


    他把自己拾掇清楚了,拿白芷调了三七,小心的涂抹在嘴角,再穿上立领长衫,那就一点痕迹都不露了。


    披上大氅,领着赵文赵武,气势汹汹杀向群玉坊。


    老鸨见了他,原本脸笑得跟朵花似的,高声叫嚷着让楼里的姑娘们出来迎客。


    张定坤止住她,在厅堂中间的太师椅上落座,“不用忙,我且问你,昨晚上是谁伺候的方大少爷?”


    “是玉莲……”老鸨子脸上的横肉抖动起来,“这小婊|子昨晚上趁乱跑了,难道是……得罪了方少爷?我已经打发几个茶壶去找了,这会还没回来……”


    老鸨看张定坤的样子已经觉察出点不对,一个劲的为坊里开脱,“这小婊|子才买进来三个月,还没调教好呢,也没让她接客,就干点端茶倒水的杂活。昨儿个是她抢着要招呼方少爷,我想着姐儿爱俏也是常事,就让她去了……”


    “她可是闯了什么祸?哎呀,三爷呀,您可是我们坊里的老主顾了,我们敬着捧着都来不及,哪里敢得罪?方少爷是西南来的,这个我们都知道,是半点都不敢怠慢的……”她哭天抢地的表起忠心和无辜来。


    张定坤启开皮夹子,雪茄在盒盖上点了点,赵武躬身给他点上。


    等老鸨子干嚎半晌,慢慢收了声,他才喷吐着烟圈,不紧不慢道,“你把昨儿个方少爷从踏进这栋楼里的事情都说一遍,跟谁一块?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一一说清楚了,你说清楚了自然就跟你无关。如果有半点隐瞒……这事你就脱不了干系!”


    他翘着二郎腿,两个护卫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既不曾高声恐吓,也不曾疾言厉色,神情甚至说得上闲适。


    但别说之前听过张三爷的名头,光凭老鸨子自己见过的世面,也能判断出,什么人千万不能唬弄。


    于是不敢隐瞒,打叠起精神,事无巨细,将方绍伦踏进群玉坊的每一幕都说了一遍。


    “三爷,我们当真是用心伺候,不敢有半点怠慢的,方爷换下来的衣服都让丫头洗好熨好,今个一早就打发脚夫送到沪政厅去了。”老鸨苦着张脸,“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您给个示下。”


    “行了。这事我已经知道了。”张定坤磕了磕皮鞋,起身,“再有人来问你,你就这么告诉他。”


    他领着赵文赵武出了群玉坊,却没急着上车。


    大氅的侧兜里插着那把泥金扇子,他抽出来拿手上敲了敲,沿着美仁巷慢悠悠的走了一小段路。


    这幕后的黑手找着了,敢觊觎他的人,是得好好给个教训!


    不过这却不是眼下最着急的事,张定坤在一个缠绕着五彩灯泡的招牌前停下了脚步。


    赵文赵武对视了一眼,露出点惊疑的神情来。


    跟着张三爷,长三堂子里的书寓去过不少次,这南风馆却真真是第一次来。


    进门也是一股香风,但跟书寓里头那种脂粉甜香不同,是透着点山风松柏的清香。


    穿着长袍马褂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彬彬有礼的请他们进去。


    虽说没有熟客引见,但长三堂子集中在一块,妓馆之间往往只有一墙之隔,老鸨又是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很是恭敬的请他们入座。


    张定坤沉声道,“先置一桌席面来,叫个会弹唱的,再请你们这里生意最好的来陪我喝杯酒,我有话要问。”


    赵文将一叠外币塞到老鸨手中,老鸨一叠声的应是,“贵客稍坐,我这就安排。”


    片刻之后,先进来了个琴师,施礼后在厅堂的角落坐了,拉起手上的丝弦,奏的是靡靡之音,唱的是吴侬软语。


    席面很快置办上来,满桌佳肴并两壶烫好的黄酒,老鸨领着个二九年华的男子走上堂来。


    “这是我们馆里的头牌,别号叫凤来,贵客先使唤着,若不称心您尽管示下。”他擎起酒壶给张定坤面前的杯子倒满,“这是我们馆里自酿的,陈了有五六年,您尝尝。”


    凤来公子缚粉描眉,举止颇为雅致的上前来行礼。


    他得了老鸨的提点,知道今儿是个出手阔绰的大主顾,等见了人,见风姿标致,仪表堂堂,满心欢喜的上前来侍奉。


    等酒至半酣,张定坤让赵文赵武去门口守着,开口道,“今日来此,其实是有事想请教。”


    他一人千面,想要虚心求教的时候,眉眼放得十分柔和,脸庞带着三分笑意,声音也低沉悦耳。


    凤来忙道不敢,“您尽管问,凤来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长三堂子汇聚了三教九流,经常有人来此打探官政商各界消息,常年混在里头的人都不觉得惊奇。


    然而,张定坤的问题,还是让凤来瞪大了眼睛。


    只听他低声道,“凤来公子想必身经百战,这床榻之间的招数,能否分说一二?”他轻咳一声,补充道,“要详细的,具体的,最好排个等级。”


    第39章  狭路相逢比勇,床第之间……


    方绍伦坐在办公桌前颇有些心神不宁。


    下药这个事,圣约翰的外国医生都来看过了,必然不会有假。昨晚的事确实印象模糊,喝断片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那点酒量绝不至于。


    他到沪城月余,要说得罪人,那很不少。被扇过两巴掌的刀疤刘,被抓过现场的安门贼……可都是些小喽啰,要在他酒里下药似乎没这本事。


    难道是那个叫玉莲的窑姐儿为了跟他春风一度……他洗澡的时候她手脚就不太规矩。


    张三说查,也不知查了没有。张三的手段他毫不怀疑,他最常被称赞的就是“能干”。


    可如今“能干”二字似乎又多了一层含义……那些模糊的场景逐渐清晰起来,他记得在一个温暖紧致的所在,畅快的释放积压的快感……


    方绍伦耳朵尖都红起来。


    春宫图不是没看过,在东瀛的军校里,男学生扎堆,很有些珍藏本在各个宿舍间流通,想来这事是无师自通的了。


    张三对他确实没话说,从小到大,什么都肯为他做。他不能不因此生出些许感动来。


    虽说从小读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君子立身,诚与孝为其首”这句也是熟惯的。


    都把人那样了,再撇一边是不能了。


    好在方家有绍玮继承宗祧,不必指着他。除非……张三收回那些念想。这厮红颜知己颇多,也是难说的事情……


    他胡思乱想了一上午,下午照旧骑着马,上街转悠。


    沪城今日大晴天,春风拂面不寒,阳光和煦,他沐浴在春光里,浑身懒洋洋的,眼神远没有平日锐利。


    直到身后传来数声汽车喇叭的鸣笛声,才反应过来,是有人跟他打招呼。


    他转头一看,郭冠邦从一辆小汽车里探出头,“绍伦,想什么呢?叫你都没听见。”


    方绍伦潇洒的翻身下马,走到车窗跟前,“郭兄。”


    “一块吃饭去?”郭冠邦热情邀约。


    方绍伦笑着摇头,“呃……恐怕不行,魏司令上午特意到办公室嘱咐我早点回去。”他绞尽脑汁扯了个谎,不想单独跟郭冠邦去吃饭。


    郭冠邦跟在他后头,已经观察好一阵了。他是风月场上熟惯的,看方绍伦行动间十分利落,不由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还道一番筹谋,为他人作嫁衣裳,没想到肥肉还在嘴边上。


    不过也不奇怪,他与张定坤相交时日不短,确实不曾见其有好男色的行径。


    那药他也是头回用,少少一滴掺在酒里,到底有无效用也难说,不免抱了侥幸心理,又兜搭起来。


    “春天湿气重,我在福泉山有个庄子,引了一口温泉,回头叫上几个朋友,一块去泡泡?”


    “嗯,回头再约吧。”


    对于这位郭三爷的邀约,方绍伦可不敢满口答应。


    郭冠邦也不生气,笑眯眯冲他挥手,两人道别。


    大少爷重又上马,天色还早,绕了一圈,不知怎么就到了复兴路上,张三那套公寓楼底下。他踌躇徘徊,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探望一番。


    还没拿定主意,一辆黑色小汽车“哧溜”一声停在门前,虚心求教学成归来的张定坤兴冲冲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他手里捧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子,上来钳着方绍伦胳膊,上下打量,这是他头一回看方绍伦穿制服,比相片上还要好看百倍。


    目光太过热烈,把大少爷升腾起来的缱绻情怀一扫而空,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那什么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你猜对了!张定坤腹诽道。


    他纵横江湖多年,深谙打铁需趁热这个道理。


    方绍伦既然应了他,他就得赶紧把这事坐实了。万一大少爷回过神来要反悔,岂不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时机稍纵即逝,抓不住的都是蠢材!张定坤自诩是聪明人。


    他柔情满溢的攀住他肩膀,一只手扶着腰,“哎,腰酸,哎,腿疼……”


    方绍伦瞬间红脸,伸出一只胳膊搀着他,“那你还到处乱跑……”


    “哎,不是应了给你查那事吗?”


    “查出来了吗?”方绍伦其实也挺气愤,到底谁这么不长眼。


    “有眉目,但你别着急啊,这事都在哥心里。”张定坤拍了拍胸膛,“眼下这事才最要紧!”他扬了扬手上的盒子。


    “这什么?”方绍伦好奇的瞄了一眼。


    “宝贝。”张定坤的神色简直称得上眉飞色舞,冲赵文赵武使了个眼色,拉着方绍伦的手就上了二楼。


    到了卧室,把门一关,献宝一样把手上木盒子打开,“这可是我花大价钱淘来的。”


    只见木盒子里头另有格栅,每一格都铺着黑丝绒底面,其上放置着由小到大的玉石钗子。


    说钗子也不准确,最小的不过牙签大小,最大却有儿臂粗,碧绿温润的玉石质地,尖端虽细,插头发里却是肯定不行的。


    “这用来干嘛的?”方绍伦有些不解。


    张定坤挑了挑眉,搂着他肩膀,在耳朵边上细细分说。


    方绍伦脸色红白交加,变幻不定,差点把这盒玩意扔地上去。


    “哎,哎,小心些。”张定坤手忙脚乱的接住,极小心的搁在床头柜上,又从衣襟里摸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子来。


    塞子拔开,一股香油混合着蜂蜜的气味弥漫开来。


    “这玩意也是你从老鸨手上买的?”


    “唔,”张定坤点头,“一清二阔三填。”他跟背口诀似的念叨了一遍,见方绍伦满面疑惑,很是得意的演讲了一番。


    方绍伦既惊且羞,但也不能不感动于他的细心体贴,柔声道,“张三,你有心了,”他伸手轻抚他脸颊,修长的手指尖划过仍有裂痕的嘴角,“要不今儿还是歇歇吧?”


    虽说他看着那一堆物什,也是跃跃欲试。


    昨晚都没尝着滋味,既然张三愿意舍身饲虎,重温鸳梦,他也未尝不可。


    这是大少爷有史以来待他最温柔的一次,张定坤却觉得一股凉意从脊柱蔓延而上,直冲天灵盖。他把最最关键的一个步骤给忘了!


    不过,他并不十分担忧,狭路相逢比勇,床第之间比谁更流氓,饿死胆小的撑死皮厚的,谁也不能阻止他吃肉!


    他唬弄人向来有一套,含糊道,“其实这东西咱俩都能用一用,五谷轮回之所很容易藏污纳垢,洗洗总是更舒坦些。”他一本正经的灌输思想,“上回我到圣约翰去,还有专门上医院洗的呢。”


    打开雕花木盒,拿出一个喷筒状的物什塞到方绍伦手里,“你先试试。”他故意舔了舔唇,“洗完肯定香喷喷……”


    方绍伦果然上当,那些模糊的记忆里,狗东西好像、确乎把他舔了个遍……


    他连哄带骗,把大少爷往浴室推。


    在他俩琢磨宝贝的间隙里,浴室里早备好了满满一浴桶的热水。


    方绍伦稀里糊涂的洗了个澡,脚步虚浮的迈出浴室,“干净是清干净了,但我怎么觉着有些……饿?”


    肚子里空空的,想吃东西。


    张三头一回拒绝他此类要求,“不能吃,吃饱了再剧烈运动,会吐出来。你且忍一忍。”我马上喂饱你。


    他三下五除二洗了个澡。


    方绍伦盘坐在床上,一边研究盒子里的东西,一边感叹古人的智慧,这盒玩意据说是复刻的青楼妓馆镇店之宝,啧啧,真会玩!


    一抬头,见张定坤满身雾气,蒸腾而出,“咿,你怎么这么快?”


    “有经验自然快。”张定坤面不改色,变戏法似的从木盒底部隔层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绢布来。


    这东西方绍伦倒是不必打开就知道是什么,小的时候他和张三上树掏鸟下水摸鱼,在家翻箱倒柜,有次从六姨娘的箱子底……


    他忙摆手,“拿走,拿走,这有什么好看的?!”


    “这可不同哩,大大的不同,”张定坤凑到他耳朵边上蛊惑,“真不看?我跟你说,这笔触堪称大家,绍伦,你要抱着欣赏的态度……”他强硬掰过他肩膀,将绢布的一端塞到他手里。


    方绍伦不过二十出头年轻人,血气方刚,怎么抗拒得了这个诱惑?眼睛一移过去,可就挪不开啦。


    画上是两个男人,而且笔触诚如张定坤所说,该虚的虚,该实的实,有工笔画的华丽规整,又带着点山水画的写意风流。


    两个人头碰着头,肩挨着肩,原本目光都凝注在画上,不知怎么就移到了彼此脸庞上,两双墨黑的瞳仁里倒映着逐渐浓烈的火焰。


    然后眼帘合上去,嘴唇张开来……


    在逐渐暗沉的天色里,情热的气氛却犹如海面迸射而出的太阳。


    波涛汹涌间,晨光充斥于天地,万物回到最初的状态。厮磨纠缠里,一阵快过一阵的喘息声里夹杂着彼此剧烈的心跳。


    张定坤原本沉迷得找不着北,直到方绍伦翻身而上,他才悚然而惊。


    他四肢修长有力,搂着一个翻滚便反过来将他压到身下,轻咳了一声,在他耳边低声道,“绍伦,我……”


    他嗫嚅着,佯装害羞又带着祈求,“昨晚上……让你舒服了……今晚让我也……行不行?”


    方绍伦瞪大了眼睛,原本搂住张定坤肩背的双手移到胸前来,似乎想将他推开。然而他清澈的眉眼略带惊惧的神情,愈发勾人魂魄,尽管薄唇掀动着,“不不行……”


    张定坤却半分也不退,不断在耳旁恳求,薄唇带着灼热的温度在他的唇角、下颌流连。


    方绍伦慌乱的偏头,视线扫过他仍然肿胀的唇角,不由得愣住,张定坤趁机沿着颈侧一路吻下来,嘬住喉结,犹如一招制胜的鹰犬……


    他将白净的耳垂含在嘴里反复的研磨,间隙里低沉的允诺,“绍伦,我的大少爷……求求你……先让我试试等会再让你尝尝!”


    大少爷上了当,大不了就是一个先后的顺序,结果,等张三试完,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尝尝。


    犹如一叶扁舟,在狂风暴雨中,逐渐迷失了方向。


    在湖心里打着旋、拐着弯,在浪尖起伏,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被完全的倾覆,却又在濒临灭顶的那一刻被强有力的臂膀翻转来。


    张三狗无疑是出色的舵手,极快就掌握了破浪而行的本领,在本能的驱使和技艺的加持下,一次又一次,翻江倒海,尽情的展示他逐渐变得高超的驾驭水准。


    一场情事从黄昏蔓延到夜深,方绍伦简直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他疲累的倒进被窝里,又被那股麝香般的气息熏得伸出了脑袋,张定坤还要追过来吻他,被一巴掌推偏了,“啧,”他皱起眉头,“你是不是想要我死?”


    张定坤搂着他点头。


    他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吞进肚子里。


    肖想了十几年的人,一朝得手,而且这滋味比臆想的还要好上百倍,怎知餍足?


    他不顾大少爷的挣扎,将人紧紧搂住,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他脑后的黑发,喃喃道,“绍伦,你是我的,是我的……”


    方绍伦想狠狠拍他一记,可惜力有不逮。


    脑海里一片混沌,私心里百味杂陈。兴奋、羞愧、难堪、愉悦……一波一波,一层一层翻涌而来,一个念头也抓不住,许久之后,才凭着本能道,“我饿了……”


    他总觉得他是饿得手脚酸软,才没有力气反抗。


    张定坤得了指令,即刻翻身起来,套了睡衣服,跑到楼梯间喊了声“备饭”。又跑到床侧伺候大少爷穿衣服,方绍伦挥开他,“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用不着你。”


    结果一起身,颓然的倒回被窝里,站起来才觉得哪哪都透着点酸麻,两条腿软的跟面条似的。


    张定坤给他套上睡衣,嘚瑟道,“你别逞强,老鸨子说男人头一回啊跟女人来月事差不多……”


    “你闭嘴吧你!”方绍伦起了点疑心,“那……我怎么看你大步流星啥事没有?”


    “咳……”张定坤给他套上一件薄绸长马褂,用衣服挡着脸,“我不是躺了半天吗?你今儿好好睡一觉,保准明天就好了。”


    他搀扶着他下楼吃饭,一下楼梯,感觉更甚,一步一顿,方绍伦把眉头皱得死紧,张定坤干脆一伸手把他抱了下去。


    方绍伦又羞又恼,好在餐厅里并没有人,只有饭菜在桌上冒着热气。


    赵文赵武两兄弟让张三调教得真是没话说,能得着这两个帮手,也是运气。


    桌上摆着一碟鸡丝拌王瓜,一碟白菜片炒春笋,一碟虾米炒豌豆苗,一大碗清炖火腿,都是偏清淡的饮食。


    张定坤一向知道他的口味。


    等两人吃过饭,赵文才现身奉上一壶桂圆红枣茶,口感清甜又能安神,正适合晚上喝。


    赵武径直将餐桌正对着的一个神龛点亮了,那里摆着一尊关公爷的塑像,扛着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


    两侧燃起香烛,下方摆上两个蒲团,兄弟俩又消失不见了。


    “这是干什么?”方绍伦不解问道。


    “伍爷是闽地人,据说闽地可以结男婚,互为契兄弟。”张定坤看着他道,“两人在关公爷前许下盟誓,相亲相爱,永不相负。”


    他见方绍伦怔住,又续道,“若一方想要结亲,另一方还要予以资助哩,比之亲兄弟更胜一层。”


    他极诚恳的看着方绍伦,“绍伦,咱俩……都这样了,你看,是不是也结个契兄弟?”


    方绍伦有些震惊,呐呐道,“用不着吧……”


    “怎么用不着?你在沪城,回头我又要去采购机器,归期难定,咱俩结个契,我便是奔忙在外,也放心你。”


    “我一个大男人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啊呀你这么快就忘了昨晚上的事了?沪城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行此龌龊手段,一是你太过耀眼,二是以为你身后无人。咱俩结了契,谁还敢动你?”张定坤眯着眼,“谁敢伸手,我一定把他爪子剁下来!”


    “你还打算把这事告诉人?”方绍伦捂脸,“别丢人了张三……”


    张定坤忿忿转身,“包戏子不丢人,养外室不丢人,咱俩正经谈个爱情,怎么就丢人了?”


    谈爱情?玩玩肉|体怎么就上升到谈爱情了?不过这调调听起来像是始乱终弃的花花公子,方绍伦觑一眼张三的面色,把话吞了回去。


    “昨晚上的事你查清楚了?”


    “嗯,”张定坤点头,“这个晚点说,”他扬扬下巴示意关公爷那里,“咱俩先把这事办了?”


    方绍伦迟疑不语。


    张定坤又道,“难道绍伦还有别的想法?是了,大少爷初到沪城便识得不少朋友,什么郭三爷唐四爷关家大少爷……自然不把我张三放眼里了,”他十足委屈的垂下头,“原来你说要负责都是哄我的。”


    最难让人招架是壮汉撒娇,大男人发嗲!


    方绍伦没办法,只能起身,跟他相携着走到关公爷面前。


    两人各拈了三柱香,张定坤很是郑重道,“关帝爷在上,我,张定坤。”他转头看向方绍伦,大少爷只好跟道,“我,方绍伦。”


    “今日我二人请您做个见证,在您跟前结为契兄弟,从此祸福与共,生死相依,永不相负。若有违此誓,任凭降罪。”


    方绍伦原本有些漫不经心,被这誓词一念,倒也正经起来,又见他一脸肃穆,心下不免惴惴然。


    在他目光的催促里,跟着念了一遍,两人三拜九叩,全了礼节。


    张定坤扶着他站起身,俯身替他拍了拍双膝,欢喜的扬起脸庞,“绍伦,往后你可该叫我三哥了吧?”


    方绍伦见他一脸期待,迟疑片刻,轻咳一声,“三哥。”


    张定坤在灯色下,见他眸光缱绻,神色温柔,低低唤他“三哥”,喜得无可无不可。


    一偿夙愿,这天上人间,简直无一处不美满。他张开双臂,将人搂入怀中,此时言语尽皆多余,直恨不得以身相化才好。


    方绍伦不习惯这过度的温存,推搡道,“好就好吧,别把我当娘们似的。松开。”


    张定坤改抱为牵,硬拉他到隔厅的沙发上坐下,将茶几上一个小盒子塞他手里。


    大少爷以为又是什么胡闹的宝贝,皱眉瞪他一眼,打开来却是一把黄澄澄的钥匙,底下压着一张契书。


    展开来一看,是现下这套公寓的房契,白纸黑字写着“方昭”两个字。


    “怎么是我的名字?”


    “我买的时候就是落的你的名。”


    买这公寓就是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在此与他共筑爱巢,这是他为他俩置办的小公馆,当务之急是把人哄进来。


    “绍伦,你心里大概清楚,魏七小姐有些爱慕于你,魏司令恐怕也将你当成了乘龙快婿,还住在魏公馆不太合适吧?”


    他说得入情入理,“这公寓空在这,每月白付管理费用。厨子的手艺你也尝过了,可还满意?不如搬过来,仆人家具色色齐全。你能少操心,我也能多放心,如何?”


    方绍伦握着那钥匙,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道理是没错,但总有种自己把自己卖了的感觉。


    他眨了眨眼睛,问道,“唐四爷说,长三堂子里梳笼了姑娘,第二天恩客也要送个重礼?”


    张定坤反应迅速,“那也该你送我吧?”


    “呃,”方绍伦想想好像有点道理,“那送你条小黄鱼吧。”仅剩一条小的。


    “你送袁敬七条,送我一条?”


    “你怎么知道?”方绍伦大感讶异。


    张定坤极会避重就轻,仍是气鼓鼓的,“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就说是不是吧?”


    “人家情况不一样,他要娶妻,你要娶吗?你要娶我全给你。”方绍伦蹙眉道,“不过也就剩一条了。”


    他家大少爷大手大脚,全部身家都送了人。不过没关系,他会挣就行。


    张定坤舒坦不少,“那倒也是。我可跟你说,这种要娶妻的男人离他远点,你对袁敬的了解过于片面。”


    方绍伦皱眉,“你能不能别针对闵礼?!”


    眼下不是上眼药的好时候,张定坤转了话题,“不止娶妻,马上要娶姨太太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比如郭三。下药这事只怕跟他脱不了干系。”


    “不能吧?!”方绍伦大感讶异,“他给我下药干什么?想看我出糗?”大少爷丝毫意识不到郭冠邦对他的龌龊心思。


    “今天街上巡逻还撞到他。”他将郭冠邦邀约泡温泉的事说了。


    哼,胆子不小!竟然还敢伸爪子!


    张定坤眼珠转动,拿起一旁的电话机拨号。


    片刻之后,电话接通,“郭兄?忙什么呐?真是好兴致,听我们家大少爷说,你要请客泡温泉?”


    “我就那么点事,郭兄请客,怎么也得抽一天空出来不是?嗯,好,到时候见。”


    挂了电话,方绍伦不解,“哪有你这样的?追上门去让人家请客。”


    张定坤一本正经,“大少爷就剩一条小黄鱼了,多可怜,我帮你挣点回来。”


    第40章  床上那点子事确实断不清……


    郭冠邦挂了电话,脸色颇为阴沉。


    幸官娴熟地给他按摩着小腿,窥着神色,打探道,“三爷,难道是那事……被发现了?”


    郭冠邦蹙眉不语,那晚在群玉坊,他一见张定坤,就知道事难如愿了。


    “羊肉没吃着,倒惹一身骚!”他一脚将幸官踢开,下午才碰到方绍伦,约泡温泉,晚上张定坤就打电话来,由不得他不怀疑,“难道这两个人早上手了?”


    幸官在一旁瑟缩着,“张三爷看着……倒不像个好南风的。”


    郭冠邦跟张定坤在长三堂子里头一块喝花酒也不是一两回,倒真没见他男色上头有过沾染。


    不过他总是西南来的,跟方家关系匪浅,那事要真让他知道了,倒不能不给个交待。


    郭冠邦阴郁的眉眼皱起来。


    浴室里头窥见的那身皮肉,真真粉雕玉琢似的,身上比脸上白那么多,光瞅着,就知道手感差不了,就这么丢开,委实有些不甘。倒不妨借泡温泉之机,打探一二。


    他打定主意,高声让侍从进来,拟了几个名字,让安排拜帖,准备过两日泡温泉的事宜。


    幸官适时的在一旁请示:“地窖里头那娘们……”


    郭冠邦蹙眉,“清理了吧。”


    张定坤一踏入群玉坊,郭冠邦就知道要糟,一个眼风过去,玉莲会意,赶紧就从后门跑了,要躲过张三爷的眼线,自然只有跑到郭公馆来。


    幸官一脸喜色,期期艾艾摸到脚边来,“三爷,既如此……能不能赏我尝个味?”


    他在男人身下雌伏惯了,前头那物什倒也不是不能用,经常混在幺二堂子里泄泄火。


    郭冠邦将他踢了个倒仰,嘴角却泛起阴森笑意,“便宜你这龟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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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绍伦第二天上班,张定坤执意要赵武开车送他。


    “马怎么办?拴你这?”大少爷不肯,“我还是骑马吧。”


    张定坤拦住他,附耳低声,“你信我,不是什么时候颠起来都舒服的……”


    方绍伦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厮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口吐污言秽语,红晕漫上耳廓,张定坤嬉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缰绳,“回头我让赵武给你送厅里去。听话,这两日别骑马。”


    他家大少爷真是爱煞个人,真想亲一口!但真要亲上去估计得赏他两耳刮子,忍忍吧,忍到晚上就能亲个够。


    方绍伦坐到办公桌后还气愤难平,狗东西越来越放肆了!是觉着把他压了就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了?


    这股气恼在坐到冰冷坚硬的圈椅上时达到顶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难道他体质比张三差那么多?一人戳一晚上,他跟没事人一样,他哪哪都不舒服。


    赵武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个丝绵软垫,“三爷让我把这个给您送来。”


    “你声音小点。”方绍伦接过垫子,摆手示意他滚。


    屁股坐得舒服的同时,胸口也稍微顺了口气,狗东西怎么知道坐得不舒服?大概是经验之谈?这样一想,心里痛快了一点。


    罗铁和马千里捧着出勤的册子,打了声“报告”走进来,跟他汇报城防队这一个月的动向。这俩人得上峰赏识,又想坐稳大队长的位子,十分卖力,但能力摆在那,小纰漏总是有的。


    有的人在生活中略显懵懂,工作上却异常敏锐,方绍伦拿着那两份看上去花团锦簇的报告,随便翻翻就发现端倪,“巡逻执事不要乱记,徐汇和杨浦一南一北,一个时辰能打来回?赛跑呢?上个月十七,白班有两人请假,怎么标的全勤?瞎胡闹!重做!”


    他每日上街巡查,对沪城的城防了解较为清楚,重新调整了布置,人流和商铺密集的四个区域改成两队交替,相对偏远的区域隔日巡查。


    大少爷三两下就将工作上的事安排好,自己都觉得,就让他管个城防,实在大材小用。大材……小用……那么大的家伙,怎么就进到那么小的地方?还翻云覆雨、吞云吐雾……


    门上传来“咚咚”的声响,方绍伦这才惊觉自己走神了,清醒过来羞愧欲死,这都想的些啥?!赶忙整理一下表情,“进来。”


    又是赵武!手里提着个大竹篮子,打开来是开水浸着的锡铁饭盒,他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排布到办公桌上,“三爷说让您再尝尝厨子的手艺,不好就换一个。”


    方绍伦中午一般吃食堂,菜色自然谈不上精美,但他岂是几顿饭菜就能收买的人?赵武等他用完,收拾餐具的时候,低声说,“等您下班我来接您。”


    “用不着,”大少爷大手一挥,“我坐魏家的车。”两天没回魏公馆了,招呼也没打,实在不像话。


    “可是,三爷说……”赵武老老实实按张定坤交待的说话,“晚上请您尝尝他……的手艺。”


    方绍伦愣住,片刻之后意会过来,这个王八蛋!看着赵武垂头收拾,他轻咳一声,“那……行吧,你晚点来接我。”


    吃饭没兴趣,吃点别的……未尝不可!


    那一晚实在是没印象,只有结果没有过程,醒来就是张三肿胀的嘴角满身的伤痕,具体怎么弄的死活想不起来!


    再让他来一次,他非得把他戳得肚子疼不可!狗东西等着!


    晚饭照旧是厨子做的,大少爷毫无异议,张定坤便晓得,今晚的重点在于尝他,不在于尝他的手艺。


    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笑意,尤其看方绍伦洗完澡,眼巴巴坐床上等着,嘴角都要压不住。


    走过去把人搂怀里,“我看你走路好像有点别扭,别不是戳坏了吧?我给你检查检查。”他一脸正经。


    “用不着,赶紧的!”方绍伦自感不适的症状已经消失殆尽,力气在四肢百骇流转,很有些粗鲁的扒张三的衣服。


    张定坤任他脱,很配合的举起双臂,十分自觉的往床上躺。


    大少爷欢欣雀跃,学他的流程,从上往下,由前及后……狗东西满脸享受,“嗯嗯啊啊”之余,不忘夸奖,“大少爷真厉害……这也太舒服了……”


    嘿!这才哪到哪呢!方绍伦自感有千般手段,急待施展。可一到紧要关头,张三那条长腿一扫……差点将他扫地上去!


    张定坤赶紧扶住他,“我就说你还没养好吧?磨刀不误砍柴工,来,我给你瞅瞅。”


    方绍伦大感丢脸,他在沪城两月拳脚功夫上头找回了自信,之前也没少跟张三切磋,武力值哪里有这么大悬殊?难道真是伤着了?


    “绍伦,这事不能含糊,不然年纪大点可遭罪了。”张定坤满脸关切,“我买那盒玩意干啥的,光为了玩?主要是养护,玉能养人,不然能值这价?我给你养好了,回头你也给我养养。”


    好像也有点道理?方绍伦老实趴着了……


    …… ……


    方绍伦不顾张定坤的再三挽留,执意要回魏公馆。


    被拖着拽着,他不耐烦的甩袖子,“你干什么?松开!”


    “绍伦,你怪我了?是你说让我继续的……”张定坤可怜兮兮的表情,床上床下完全两个人。


    “我……”大少爷无言以对。是他让他快点、深点没错,但是……也没有叫你那么快!那么深!更没叫你那么久!


    前边说的听得见,后边再说就装聋子!逮着一个指令就执行到底,方绍伦红了脸,“那我叫你停你怎么……”他有点说不出口,不光不停,还把人往死里干!


    张定坤叹气,“绍伦,我不是机器,按一下就开了,按一下就停了。”他很是幽怨的控诉,“我是个人啊……”


    方绍伦被噎住,行吧,床上那点子事确实断不清,反正他晓得这是个骗子王八蛋狗东西就行了!


    张定坤看他脸色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把搂住他腰,“绍伦你不能这样啊,始乱终弃搁女孩子身上是要跳河的,你不能因为我长得高大点强壮点就这么随意作践呀,人心都是肉长的……”


    “我哪里始乱终弃……”


    “你答应了搬过来,现下是打算反悔吗?”张定坤喋喋不休,“厨子是你说好我才定的,租车行也付了一年的钱,过几天我就要回月城了……”


    方绍伦只觉得头疼,“就算搬过来,也得给人一个交待吧?就这么住下了?不得被人骂没家教。”


    张定坤打蛇随棍上,“我让赵武跟你一块去收拾东西?”


    “用不着,我今晚就睡魏公馆。”甩胳膊的力气大了点,带得腰腹间一阵酸麻,不由得白他一眼,“难不成说搬走,就立马搬?一晚上都不耽搁了?还有,你给我收拾一间屋子。”


    张定坤扶着他,大惑不解,“还用得着另外收拾?跟我住一块得了。”


    好让你天天晚上占便宜?想得倒美!


    大少爷难得聪明了一回,主要是他对自己跟张三之间的武力悬殊有数了,那身胚压下来简直让人动弹不得,打又打不过,恼又恼不成,架在半空的滋味他算是领教了。


    看他摇头,张定坤还不罢休,“这两层就属我这屋子最开阔,视野也好,反正我又不能天天呆这……”


    方绍伦板起脸,“嫌麻烦是吧?那我就不搬了,住魏公馆挺好,上班方便,跟世勋兄一块还能时不时请教。”


    张定坤没辙,“行行行,我按你的喜好收拾,保准让您满意。”只要人进了门,还怕不能睡一张床?他对此十分有信心。


    方绍伦一回魏公馆,魏静怡气鼓鼓走过来,“绍伦哥哥,你这两日干嘛去了?饭也不回来吃,觉也不回来睡,总找不着你人。”


    “我……找房子去了。”方绍伦不惯撒谎,只得实话实说。


    “找房子?”魏静怡尖叫一声,“你要搬走吗?”


    大少爷被这声尖叫弄得皱了一下眉,真要娶这么个姑娘,光嗓门就够让人受的了。


    他点头道,“在府上也叨扰多日了,正好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公寓,离沪政厅近,上班也方便。”


    “可是住这不好吗?吃穿住行,有仆从伺候周到,纵有什么不便,你尽管跟我说……”魏静怡疑惑的觑着他面色。


    方绍伦叹口气,小姑娘已经把话挑明了,他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抬头笑道,“静怡,我把你当妹妹,跟颖琳差不多,还让你照顾我,那怎么合适呢?”


    魏静怡的面色瞬间就不好看起来,那一晚两人在房间里跳舞,她还当这事八九不离十了,不想又起波澜。


    她们这种家庭的女孩子总要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但若能在登对之余,品貌还很过得去便是万千之喜了。


    原本一个袁闵礼,家世背景人才相貌桩桩都中意,不想被六姐截了胡。如今一个方绍伦,又只把她当妹妹,她哪里就缺哥哥了?


    她恨恨一跺脚,用手帕掩着面庞跑开了。


    魏静怡这还在其次,最重要得给魏司令一个交待。


    但是当晚魏司令不曾回府,第二天也不见人影,方绍伦找到侍从一问,才知道他老人家去定城喝喜酒了。


    方绍伦听了这消息,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自然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搬走,于是等了两三天,直把张定坤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但博新棉纱厂来沪城考察机器厂商的一行人已经到了,张定坤不能不出面领着周士昌和几个掌柜走访意大利、瑞士、东瀛、北美的几个机械厂办事处,腾不出手来抓人。


    这天下午,好不容易钻了个空子,在方绍伦巡街的路上逮到了他。


    车跟在马屁股后头走了半里地,待拐进一个僻静的地界,他才按了下喇叭。


    方绍伦回头见是他,慢吞吞下了马,将马拴到一旁树干上,坐进车里来。


    张定坤捉住他手,低声问道,“能骑马了?也是,休息了这么久,该舒坦了。”他自恃十分小心,并没有只图自个痛快。不到酣畅淋漓,不敢尽情驰骋。


    哪里有那么久?不过两三日,方绍伦甩开他手,“找我干嘛?”


    “啧,明知故问是不是?!你答应了搬我那里……不是,你的房子让我住着算怎么回事呢?主人家都不在,我住得颇不安心。”


    “要点脸吧张三,”方绍伦嗤笑一声,挖他两眼,“魏伯伯这两天不在,我等他回来。”


    “魏公馆难道没有女主人吗?内宅都是女人管着,说一声也不算失礼。”


    大少爷再忍不住,皱眉训斥道,“你这程子闲得慌?安心做你自个的事吧,等我请示过魏伯伯自然要搬的,这么着急干什么?!”


    张定坤被怼得无话可说,眼珠一转,换了个策略,“绍伦,”他伸出一只手来牵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三哥实在是想你了,咱俩都是初识情滋味,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想?”


    他一只手搁在档杆附近,张定坤趁机攥住,轻轻摩挲。


    屁的个情滋味,是肉滋味吧?!


    方绍伦想啐他一口,结果一转头,张定坤的唇就贴了上来。


    他大惊失色,这可是大街上,车窗玻璃明晃晃的,然而肩膀已经被搂住,一下挣脱不开,他本能的顺着座椅滑下去半个身体。


    这下可顺了张定坤的意,他如影随形的俯身下来……


    等方绍伦好不容易挣脱开钳制,已经乌发散乱,满面飞红,一张红唇更是如油膏浸染一般,色泽鲜亮饱满欲滴。


    他挥掌要打,张定坤却捉住那只手掌,将自己面庞贴上去,轻声道,“绍伦,咱俩可是拜了关公的,我亲你天经地义,你可不能再打我了。”


    他语声低微,无限委屈似的,一双眼睛饱含深情的盯着他,这会倒不像狼了,像狗,一条无家可归被大雨淋湿的老狗。怎么看怎么可怜。


    方绍伦一时怔住,转头愤愤道,“下次再别这么着了,大街上呢,你要再这么不分场合不分青红皂白的,那,那……还是要打的。”


    “是,保证再不敢了。”张定坤一脸小媳妇样。


    他的狡猾之处便在于该强硬的时候半分不让,让他停绝不肯停,让他下去也死活不下去。但该软弱的时候,身段比谁都放得低,方绍伦简直拿他没办法,叹口气,重又翻身上马,巡街去了。


    两天之后,魏司令终于从定城回来了。对于方绍伦要搬走,大感讶异,“可是家下仆从有怠慢之处?你尽管告诉伯伯……”


    “不不不,”方绍伦忙打断他,“魏家上下绝无半点怠慢,绍伦心里也感激不尽,不瞒伯伯,是绍伦自由散漫惯了,原先在东瀛就是单住,这回又刚好找着一个合适的公寓,交际应酬也方便。您是最开明不过的,想必能体谅。”


    说到交际应酬,魏司令倒是能理解了,别人家住着,就算仆从伺候周到,朋友间交际倒确实不方便。


    不过由交际想到另一层,男子的交际多半与女子有些关系,既然要往外交际,自然是对内无意了。看好的乘龙快婿要飞走,不免让人愀然不乐。


    对于他搬走这事,举双手赞成的只有魏世茂。“张三哥那公寓我去打过一次牌,装修阔气地段又方便,要我是绍伦哥也愿意住那去,多自在。”魏四少爷酷爱吃喝玩乐,又爱交朋友,自然觉得自由比什么都可贵。


    方绍伦却没有急着搬,总莫名想到一些不太好的词汇,比如“羊入狼窝”,比如“自投罗网”,他想拖到张三回月城。


    结果,先接到了郭冠邦请客泡温泉的拜帖。【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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