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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他又不是女孩子,难道亲……


    方绍伦回到隔壁包厢的时候,方颖琳正跟一个姑娘聊得热火朝天,周蔓英和魏家两位小姐在一旁陪坐。


    周蔓英和魏静芬平静面庞上的浅笑如出一辙,魏静怡面上却是略有点不屑的神情。


    只是一抹清瘦的背影,他没认出来。


    那姑娘回过头,一头烫卷发拢在耳侧,白净面庞上带着娇羞,从沙发上起身,向他施了个旧式女子的蹲礼,莺声道,“方大哥。”


    “是……沈姑娘?”方绍伦看着颊面隐现的一对梨涡回想起来,“这两日……还好?”


    有其她人在场,他只能问得隐晦些。


    沈芳籍点点头,低声道,“不碍事,我今日已经复工了,正好遇到四小姐,知道你们在隔壁包厢打牌,想去请个安的……又怕打扰到你们。”


    那天晚上急匆匆没仔细看,只记得这个姑娘长得很标致,今日在灯下稍稍打量了一番,瓜子脸、杏仁眼、一张樱桃小嘴,虽然年纪不大,已隐约看得出日后的风情,说话细声细气,透着些许柔媚。


    她穿一袭海棠红的夹棉旗袍,鬓旁簪着两朵绢花,是舞小姐惯常的妆扮。


    难怪魏静怡面上要露出那种神情来。


    方绍伦摆手,“你没事就好,怎么不在家多休息几天?”


    他只想着姑娘家受了惊吓该养养神,再者躲躲那几个英国水鬼也是好的。


    不想沈芳籍面上飞红,低头喃喃道,“不碍事,在家也是闲着。”


    他醒悟过来,受了这么大惊吓都要复工自然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了,这问话颇有点“何不食肉糜”,心头泛起一丝歉疚,伸出手掌,笑道,“不知道沈小姐可愿意赏脸陪我跳一曲?”


    方绍伦在沪城念书的时候算是极爱玩乐的,出入舞厅的次数不少,什么舞都会跳。


    但过了这三年,舞厅里头的风向又有变化,沈芳籍是专吃这碗饭的,自然比他更精通。


    而且她极体贴,知道方绍伦一只手不便,便主动让他搭在肩侧,二人在不同的乐曲里旋转。


    从狐步、伦巴、华尔兹跳到探戈、吉特巴,倒与那些搂搂抱抱送作一堆的不同,真真是为了跳舞而跳舞了。


    几曲下来,方绍伦结结实实出了一身汗,原本有些郁结的心绪倒松快了许多。


    瞄一眼大厅墙上挂着的时钟指向十点,他停下脚步,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外币塞到沈芳籍手里,笑道,“沈小姐,受累了。”


    他说没带钱,当然是随口怼张三的。


    沈芳籍触电般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牢牢握住了,方绍伦面庞上泛起一点不悦的神情,“沈小姐这是瞧不起我?我们圈子里头最要脸面,沈小姐不收就是不给我这个面子了。”


    二世祖混长三堂子混舞厅的,手面向来阔绰,又极爱面子。


    舞厅惯会迎合,时不时举办“簪花大会”,引得富家子弟争相为相好的舞小姐送花,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


    沈芳籍入这一行时日尚浅,这么大笔小费是头一次收到。


    她私心里觉得方袁两人对她有大恩,实在不应该再收钱,但方绍伦扯到脸面上头,她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时间倒有些踌躇了。


    方绍伦不再多说什么,道声“再会”,踱步走开了,到底忍不住回头叮嘱了一句,“早点回去。”


    他在两个包厢之间穿梭,总算又逮到机会,邀请白慧玲跳舞。


    两人在舞池里漫步了两圈,他只觉得这一晚上可把这一年的舞都跳足了,两条小腿都隐隐酸痛起来。


    打牌那一桌直到午夜才散场,郭冠邦再三邀请去吃宵夜,但陪坐的几位小姐都表示困了,要赶紧回家。一群人也就各自散去。


    方绍玮为显亲厚,没住酒店,带着未婚妻妾住进了张三爷的新公寓。


    他今天是牌桌上的大赢家,心情舒畅,坐在客厅跟张定坤品鉴了一回雪茄,哼着小曲上二楼客房去了。


    妻妾还未婚,自然不与方绍玮同房,两位周小姐早已安睡。


    张定坤移步去了书房,将金丝绒的窗帘拉严实,只留桌前一盏小灯,手上拿了本《史记》在那翻着。


    等墙上的挂钟指向两点钟,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高挑的身影闪了进来。


    灵波在他对面沙发上落座,将手里攥着的报纸递过去,轻声道,“三哥,咱们总算得偿所愿。你不晓得我那日看到报纸有多高兴……约翰逊说你受了点伤,伤在哪里?给我看看。”


    张定坤先接过那张《沪报》,日期是十天前的,头版中间位置,斗大的标题:“刺史——东鲁又添血案豪商遇刺始末”。


    他凑在灯前,饶有兴致的看了看,评价道,“如今这报纸可是了不得,跟亲眼所见似的。你放心,只是弹壳擦伤,早没事了。”


    “给我看看。”灵波站起身,执意要看他伤处。


    他只好撩起衣摆,给她看腹部一道印记,“多亏你给那红丸子,止血确实快。”


    “这真是老天保佑,再深一点点嵌进去就不得了。”灵波看着那道狰狞伤痕低声惊呼。


    她随手在他腹部按了两下,又掐了一记,“三哥你这怎么练的?这肌肉一块块的,”紧接着叹道,“这种下刀子是最方便的了……”


    灵波不止爱调配中药,对西方的解剖学也很感兴趣。


    张定坤拍开那只狼爪,对幺妹跳跃的思维模式表示见怪不怪,“不准摸,等我哪天死了,拿去给你解剖研究。”


    “呸呸呸,我三哥要长命百岁,”她朝一旁呸了几声,皱起眉头,“眼下最不缺的就是尸体了,约翰逊说我随时去随时有。”


    张定坤跟约翰逊搭上交情,便是因为灵波。


    约翰逊在同济医科教授过西方解剖学,灵波是他最看好的医学生,曾力劝她去德国留学。


    两人一阵缄默。这是乱世,每一天都充斥着死亡,而个人无法力挽狂澜。


    灵波换了个话题,“三哥,其实以前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连仇人长什么样子也完全模糊。五姐记得也帮不上什么忙,这血海深仇就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张定坤摇头,“你俩还在这世间,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他一击即中,大仇得报,一贯沉静的面庞上也没什么喜悦的神色。


    灵波有些不明白,“三哥你做成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觉得欢喜?今年家祭总算可以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张定坤面上添了几许欣慰,“唔,欢喜。”


    他点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半晌方道,“灵波,你离家时还小,可能早已不记得张丙吉曾抱着你举高高,送过你许多小玩意儿。”


    “我七八岁时学骑马是他教的,第一匹小马驹是他送的。第一次打枪也是他教的我……爹没有这个闲工夫,这个族叔教我的东西比爹还多……”


    他翘起二郎腿,双臂枕在脑后,陷入久远的回忆里,“当年东鲁匪乱,我记得他把爹从乱枪窝子里背回来……”


    过了片刻,他低声笑道,“灵波,你知道吗?他死到临头,看见是我,一副颇高兴的样子,他枪匣子里还有一颗子弹,如果……我大概不能好好坐在这里……我用他教我的枪法,要了他的命,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张丙吉当年对男嗣赶尽杀绝,对几个女娃娃勉强称得上仁慈,远远的送到南边,任她们自生自灭。


    灵波离家时不过五六岁,对这些过往不甚清楚,听她三哥如此感叹,不由蹙眉道,“那后来怎么闹到这步田地呢?”


    张定坤有些兴味索然,“无非权势迷人眼,财帛动人心罢了。”


    这世间多少纷争仇恨不是因此而起呢?


    他如今二十七岁,在西南甚至整个南边大小都算个人物,前途堪称一片光明,搁别的男人身上正是意气风发奔前程的好时候。


    如果会盘算,就应该娶上一两门有助力的亲事,趁着老东家病弱,少东家还不济事,把西南这点子家当牢牢的抓在手里。


    可自小的经历令他对这番筹谋提不起多大兴趣,他“哗哗”的翻着手中的书页,慨叹道,“王侯将相也不过登台唱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百年世家的倾覆不过旦夕之间。”


    他徐徐叹息,“还是老话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富贵犹如过眼云烟,真情才是可贵……”


    灵波听他提起“有情郎”,低声笑道,“三哥,方家大少爷果然长得极好,我见了都喜欢。三哥该高兴才是,有情郎都叉了蜜瓜送你嘴边上了,也不枉你特特的打电话让我带祛疤膏了。”


    张定坤神色却是郁郁,“难哩……”他摇摇头,“你哥都二十七了,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想起昏暗的楼梯间里,方绍伦挣开他的手,径直走开,原本装出来的委屈瞬间就真切起来。


    灵波在包厢里偷眼瞧着,看得出她三哥心神都围着大少爷打转,而方绍伦却不甚搭理的样子。


    如今看一向高大,在她心目中堪称伟岸的身影,佝偻在沙发里,无限惆怅似的,不由得有些心疼起来,皱眉道,“三哥,你就非得大少爷不可吗?”


    张定坤叹气,“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他救了我的命,孟夫子说食色性也,大概我这两种天性都被他一同唤醒了。”


    得,都拽上诗文了,看样子病得不轻。


    灵波只能跟着嗟叹。


    张定坤收起颓丧,从一旁书架上拎出一个小箱子,推到灵波面前,“喏,这是你要的东西,约翰逊从德国弄来的,我上次去医院顺便拿回来了,看看齐不齐全?”


    灵波忙站起身,打开箱子细细查看。


    她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玻璃球皿,连接着一根细细的导管,又翻看着那一堆各式各样的刀片针具,连连点头,“是这些没错。”


    她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眸看着张定坤,“三哥,有了这些,你上次给我的两张方子就能好好琢磨琢磨了。”


    张定坤有些怀疑,“前朝可没这些玩意,那丹药怎么制出来的?”


    “咱们华国的炼丹术多少年了?几千年哩,这些器具兴许有,只是失传了。就连咱们老张家,估计也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张丙吉谋了东鲁药王张家的产业,但他不懂制药这个行当,原先这些器具,包括药房通通不复存在。


    唯有几张发家的药方子让张家三兄弟带了出来。


    灵波像捧宝贝一样,小心的将那些玻璃制的器皿放回铺着棉絮软垫的箱子里,“没有这些提取工具就制不成药,哥哥们拼了性命才弄出来的方子就白搁着了。”


    “行,你慢慢去琢磨,反正这事只能指望你。”张定坤多亏找着了两个妹妹,不然这药方子搁他手里就是两张废纸。


    灵波抱起箱子要走,张定坤又叮嘱了一句,“你捣鼓这些,绍玮要是问起……”


    两人的兄妹关系暂时没有公开。


    方绍玮与灵波算是自由恋爱,富家少爷对医科大的女学生一见钟情,死缠烂打,花样百出。为了迎美进门,与舅家各种周旋谈判,甚至不惜让未婚妻亲自当说客,如果再加上身世,再认个亲,这出戏简直就唱不完。


    张定坤如今和方家的关系颇为微妙,不把这一层曝出来反倒有好处。


    “放心吧,他对我这一摊子一窍不通。老爷子倒是找我谈过一次,我说要建一间标准的实验室,他也同意了,还许诺制药这块我说了算。老爷子还是挺有见识的。”


    “唔,不然能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姜还是老的辣。”


    灵波出门前冲她哥挤眉弄眼,“等有了实验室,我捣鼓这些就更方便了。三哥,回头我先给你整点好东西来,保准让你得偿所愿。”


    她哥都二十七了,老这么空耗着实在可怜,是得帮他想想法子了——


    沈芳籍听了方绍伦的嘱咐,不到十点便离开了美东舞厅。


    她转过两条小巷,才走到通浦河边,夜船一角钱,飘飘荡荡,将她送到了河对岸。


    不过一河之隔,宛如两个世界。


    河对岸灯红酒绿,衣香鬓影。河这边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各种铁皮棚子,木架搭就的简陋房屋,在夜色里恍如狰狞怪兽。


    对岸的霓虹灯影将河这边的惨淡映照得一览无余。


    沈芳籍小心的避让开满地的垃圾与污浊粪水,拐进巷道深处,推开了一张低矮老旧的木门。


    继母钱氏在豆大一点灯油下抬起头,手上是一件破旧的衣裳,她将针头在头发里捋了捋,颇有些不满道,“怎么就回来了?”


    猫在灯下写字的两个弟弟也抬起头,一个七八岁,一个五六岁,手上攥着两张土纸,一根铅芯绑了布条权当是笔。


    看见她进来,喊了声大姐,里头房间里传来她父亲几声咳嗽,伴随着吭哧吭哧的呼吸声。


    钱氏伸出一只手掌,“今儿有没有进项?”


    她一只手缩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外币,上头似乎还留有余温,还带有青年身上那种淡淡的富贵香气。


    然而伸过来的那只手掌,粗糙苍老,沟壑纵横。


    她抿了抿唇,还是攥着那张外币,将它轻轻放到了那只手掌中。


    耳边传来钱氏惊喜的呼喊,“碰上大主顾了?你爹的药可以续上了……”


    两个弟弟围着喊,“姆妈可以买只钢笔吗?”


    “钢笔?那洋玩意儿得多贵啊,饭都吃不饱哩……”


    “可是姆妈……”


    “等下回吧,下回你姐再拿到打赏……你爹吃药要紧……”


    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沈芳籍蜷缩在那张硬木板床上,透过低矮屋顶那来不及补好的洞口可以看见一方沉静的天幕。


    这是冬夜里难得有一弯新月的夜晚。


    她的目光在那一方小小的天空里遨游,欢快的乐曲恍惚间又重新回到耳畔,而俊秀英挺的青年似乎又重新回到身边,对她展露和善的微笑和赞赏的神色……


    她辍学前最爱去的地方是图书馆,各式书籍里,最爱看的是童话故事。


    童话无关茶米油盐,无关贫贱富贵,只有美好的一切,王子会爱上灰姑娘,他们会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她还记得那个几乎要将人湮灭的黑夜,他像天神一般降临,拯救她于水火。


    他将她扒拉到身后,赤手空拳面对持枪的豺狼,飞起一脚将对方手上的枪踢飞,一个手刀便让醉鬼软绵绵的垂下了头颅。


    他转过身来扶着她的肩膀,“你没事吧?”这温和关切的一句,有如天籁。


    那本是她十七年人生里最为惊恐的一夜,却因为有这个人的出现,令她不惧回想。


    ————————————————————


    袁闵礼开着小汽车去送关太太和魏家姐妹,方绍伦带着方颖琳和阿良先回了美东饭店。


    一进房间先按电铃,让侍从多送一些热水上来。


    他在东瀛养成了习惯,只要条件允许都要泡泡澡,何况今天跳舞出了一身汗。


    把身体浸入满满一浴桶的热水当中,一阵舒爽惬意升起,他倚靠在桶壁上,看着氤氲而起的水雾,陷入了迷茫。


    他不怕张定坤在他面前耍横,他就像纸做的老虎,看似张牙舞爪实则杀伤力有限。


    但他一副委屈的腔调、受伤的表情,倒让人有些吃不消。


    他又不是女孩子,难道亲个嘴还想要他负责不成?何况每次都是他主动凑上来的,他只是没有拒绝罢了。


    至于为什么没拒绝或者说拒绝得不彻底……


    方绍伦不能否认,年岁渐长,他对这档子事的兴趣日益高涨。


    少时也读过几本诗书,柳永在词里头写,“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到底怎么个翻法?他实在好奇得很。


    王实甫在《西厢记》里头写“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这个描述颇为具体,但他不敢去想象跟女孩子做这事,未免太过于亵渎。


    再读到《醉春风》,里头有一句“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好吧,他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当张三臂儿相兜,唇儿相凑的时候,他忍不住试探着把舌伸了过去……


    简直就让人……神魂颠倒!


    脑子里白光闪现,像小时候生了病一般,烧得人昏头胀脑。


    但因此说沉醉……沉醉这事他得认,但绝不能承认是沉醉这人!


    从小到大,他玩啥,张三这狗东西都能配合得极好,这事上头也一样,勾缠搅绕,吞舔吮嗦,弄得人怪怪……不好说!


    总之,狗东西如果觉得吃了亏,他自己要负大半责任。毕竟,他不主动凑上来,方绍伦再好奇也没胆去尝试。


    大少爷不晓得亲嘴这事也讲究天赋和技巧,坐在浴桶里凭空揣测,若有个女孩子愿意……,想必也不比张三差?说不定还要更好些。


    在东瀛的时候有不少女生向他示好,像三岛春明的妹妹,美丽的三岛惠子小姐就曾与他同游鹿苑寺赏枫叶,还去银阁寺吃过一次斋饭。


    可他和三岛春明是好兄弟,看待惠子小姐就跟颖琳差不多。


    如果不是上船那天,她穿着和服踩着木屐跑到他跟前,颤巍巍的流眼泪,娇弱的声音问他,“绍伦君,您愿意娶我为妻吗?”他压根没察觉到惠子小姐对他有爱慕之心。


    这些小姐们可爱是极可爱的,就是委实太矜持了些。


    倘若有女孩子主动来亲他嘴,那他必然是要负责的。


    即使他爹临行前特意叮嘱不能娶外国女人,估计也只能冒大不韪,先娶再说了。


    由此可见,某人千方百计把他家大少爷从东瀛弄回来,生怕他在异国他乡娶妻生子,实在是及时的高招。


    大少爷此刻烦恼不已。


    三年前他远赴东瀛,就有张三不依不饶的因素,没想到过了三年,他还这么夹缠不清,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没有讨到一门婚事。


    他叹了口气,从只剩余温的水中站起身,裹上睡袍,擦干头发,等靠坐在床头,袁闵礼还没有回来。


    方绍伦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已近午夜了。


    随手拿起一本小说来看,却是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断鸿零雁记》,可以简称为一个和尚的爱情故事。文中写了些京都旧事,他不觉也就翻阅起来……


    ————————————————————


    因魏公馆要离得更近一些,袁闵礼先送魏家两姐妹再送关太太。


    魏静怡下车时,娇声道,“闵礼哥哥,是明天中午的火车么?那你可要早些来接我们,行李很不少呢。”


    “放心吧,误不了时辰。”袁闵礼温和答道。


    等小汽车停在公馆的大门外时,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刚好十二点整。


    他转过面庞向旁侧淡笑道,“关太太这么晚回去,家里人也不着急?”


    魏氏姐妹坐的汽车后座,苏娅萍便坐在副驾驶。


    娇媚的脸庞隐在黑暗当中,公馆门外昏黄的路灯折射在她颈上圈着的法国细绒围巾上。


    她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急什么?”径直从银丝手袋里拿出一盒女士香烟,取出细长的一只在烟盒上敲了敲,放到嘴里。


    袁闵礼点燃了打火机,凑到跟前给她点上了烟,两人目光交汇,她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袁闵礼退回身,将车熄了火,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乌迷的夜色。


    苏娅萍呼出一口烟雾,曼声道,“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嘛?”


    袁闵礼愣了片刻,仍旧目视着前方,“娅萍,我大概要结婚了。”


    他的声音低沉,细听又似乎带着点怅惘。


    “哈,恭喜你。”苏娅萍笑得略显夸张,转头问道,“是两位魏小姐中间的一位吗?就下车时跟麻雀一样说个不住嘴的那一位?”


    袁闵礼低头不答,过了片刻才说道,“你觉得哪一位更顺眼些?”


    他这带了一点询问的口气,让苏娅萍心头泛起的嫉火瞬间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酸涩,从心房深处细细密密的涌出。


    她怔愣了片刻,才说道,“哪一位都好,都是有福气的。”静了静又续道,“只有我是个没福气的……”


    袁闵礼止住她幽怨的话语,垂头道,“是我没这个福气。”


    片刻之后,又用略含担忧的口吻问道,“娅萍,你这么晚还在外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探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旁侧的门房里漏出昏黄的灯影,一侧的角门倒还开着。


    苏娅萍轻哼了一声,“谁会管我死活?他如今只要抱着那根大烟枪就能过日子。还有春桃在一边小心伺候着,才不会管我什么时候回去呢。”


    袁闵礼悠悠叹了口气,“你怎么跟白慧玲绞到一起去了?她到底做了舞小姐,你跟她一块儿交际,只怕于你名声有碍。”


    “名声?我还要什么名声呢?”苏娅萍优雅的喷吐着烟圈,展露着少妇的成熟风韵。


    “娅萍。”袁闵礼伸手,摩挲着她的手腕。


    苏娅萍便如晒了太阳的麦芒一般,柔软下来。


    过了片刻,她柔声道,“关家和苏家都想接手白家原来的生意。白慧玲如今又是郭三爷心尖尖上的人,几句流言蜚语没所谓,只要能得实惠。”


    袁闵礼摇头道,“能得什么实惠?白家如大厦将倾,她一个弱女子……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


    苏娅萍哼笑道,“郭三爷想娶她当三姨太,只是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她原来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你大概也是知道的。要真做了人家姨太太……傲气两个字是不用提了。”


    袁闵礼低声道,“她要真嫁给了郭三爷,白家这些产业迟早得姓郭。不过,”他勾唇笑道,“我看白小姐是挺能干爽利的一个人,若以郭三爷为后盾,自己学着打理这些产业,总比如今在舞厅挂牌要强些吧?”


    苏娅萍与他手掌交叠,笑道,“你们都是聪明人,想到一块去了。她在舞厅挂牌无非就是想找个靠山,如今靠山找着了,自然是要收手了。”


    袁闵礼点头,“白家的产业很不少,就看她掌不掌得住了。”


    苏娅萍近来天天跟白慧玲混到一起,大概的摸到了一点门道,低声道,“那些繁枝褥节会砍去,要紧是保住海路。如今大宗运输都从海上来,国际间的形势又复杂,她近来屡屡向我示好,自然也是看中我背靠的关家。”


    袁闵礼很欣喜她的成长,提点道,“如此看来,你和白小姐做个好朋友是很应该的了。有白家在前,苏家关家在后,这海上的生意想必能顺遂。只是不知道关家放不放心你来打理这些事?”


    “那有什么不放心的,”苏娅萍靠在椅背上,曼声道,“想要插手家里的事儿,那杆烟枪说了可不算。”


    袁闵礼明知故问,“那谁说了算呢?”


    苏娅萍沉吟着,“关四爷是不会反对,他一屋子的姨太太,也有几个在外头做生意的。但要走海路,肯定得九爷发话。”


    “关九爷?”关九爷是如今的海关署总长。


    袁闵礼突然攥住苏娅萍的柔荑,低声道,“娅萍,还是算了吧,这个关九爷……”他迟疑着,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苏娅萍娇媚的面庞上却泛起一丝笑意,“说呀,你怎么不说啦?是不是想说他类比曹贼癖好人妻?”


    袁闵礼低下头,“既然你都知道,那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娅萍,其实如果你能把心放宽一些,如今的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多找几个漂亮丫鬟伺候着关五爷,自己落个轻松,每天打打牌,跳跳舞也挺好的。”


    苏娅萍凑到他耳旁,“闵礼,我原先出来一趟都不容易,为什么如今在外头晃悠到十二点也没人管我?”她哼了一声,“关五已经不敢再管我了,大宅门里头的龌龊还用得着我跟你细说么?”


    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袁闵礼,如愿看到他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疼惜,不由得松了口气,“闵礼,我只要你懂得我就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推开车门,径直下了车,回头向他娇笑道,“说不定我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袁闵礼看着她的背影袅袅婷婷,跨过角门,顺着光影走进了关家大院。


    他勾了勾唇角,发动汽车回到了美东饭店。


    方绍伦拿了一罐子油膏,用不曾受伤的左手按摩着小腿。他跳了一晚上的舞,两只小腿都酸疼了,阿良刚给他送了一罐按摩膏上来。


    看见袁闵礼进来,他揶揄的笑道,“送个人送这么久,到底是跟新朋友聊上了呢?还是跟旧朋友有说不完的话呢?”


    袁闵礼不理会他的取笑,径直去洗漱了。


    洗漱完回来,走到方绍伦床边坐下,接过他手里的小罐子,“我来。”他伸手蘸取了适量的膏体,娴熟的在他小腿上揉搓起来。


    方绍伦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原先两个人在沪城读书的时候,打篮球伤到了或者累到了,相互按摩一下是常有的事儿。何况他这会右手受了伤。


    不过袁闵礼看着极温柔的一个人,手劲向来重,把他按得吱哇乱叫,“诶,轻、轻……你轻一点儿……疼……”


    袁闵礼笑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要揉开了明儿才不会酸呢。”又问他,“你今天跟白小姐说了吗?”


    方绍伦点点头,“她说郭三爷交游广阔,知己颇多,听意思是知道的。”


    “我早说你不必担心她,她要那么简单,家里出了那样大的事早就六神无主随便找个人嫁了,哪里会到美东来找靠山?”


    袁闵礼纤长的手指交替着在方绍伦腿肚上快速的刮擦,带来舒适的酸胀感。


    “我只是担心她与虎谋皮。”方绍伦随手拿起一旁的小说,“或者她是陷入了爱情也未可知。小姐们总是比较容易动心,郭三爷又生了副好皮囊。你瞧瞧这书中写的。”


    他翻开那本小说,念书中的句子,“……在这茫茫宇宙之中,除却你,我的心还能属于谁呢?即便是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我的爱也不移。”


    “这书哪来的?”袁闵礼问道。


    “案头摆着,饭店放这给客人看的吧。”方绍伦沉入了自己的思绪里,叹着气道,“哎,闵礼,你说爱到底是什么?”


    袁闵礼手下顿了顿,抬头问道,“怎么?思春了?”


    方绍伦虚心请教他,“你是谈过爱情的人,你告诉我,爱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袁闵礼认真的思索了一番,一边给他按摩,一边柔声说道,“大概就是……你吃到好吃的就想给他吃,看到什么好看的就想让他也看到,玩儿到什么好玩的就想让他也试一试。”


    “月缺的时候你会想起他,月圆的时候你也会想起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你会想这个人要是在我的怀里就好了。早上醒来的时候,你会想这个人要是在我的怀里就更好了……


    方绍伦拍着他的肩膀“哈”的笑出了声,“哈哈哈,看不出,闵礼你还是个诗人呐,不过我觉得你说的挺好的。”


    他认真想了想,那照这么说,他确实还没有爱过谁,没有对谁产生过这种想法。抱着睡?那多不舒服,哪里有一个人睡来得舒坦。


    看着袁闵礼俊秀的侧颜和忙碌的身影,他表扬道,“能跟你谈爱情的女孩子一定觉得很高兴吧?”


    袁闵礼收回按摩的手,将罐子合起来,站起身,淡淡说了一句,“他不知道哩。”


    “不知道?”方少伦原本疑惑不解,很快又了然了。


    苏小姐大概确实不知道袁闵礼有这么爱她,不然怎么舍得嫁给别人。


    第22章  情之一字不由人,最怕有……


    时隔四年之后,方绍伦又一次带女(性)朋友回家了,而且一带就带俩。


    方家合府震动,大表欢迎。


    三姨娘立刻为两位贵客安排了装修最齐全景观最好的客房。


    孙妈妈筹备了极为丰盛的晚宴,就连一脸郁郁寡欢的方颖珊都盛装出席。


    方学群犹为高兴,对大儿子连表夸奖。


    饭后父子俩到书房闲谈,他端着参茶,轻啜一口,“这两位姑娘都是花容月貌,究竟哪一位才是我儿的意中人呀?”


    方绍伦不好说可能两位姑娘都没有看上你家儿子,只能佯装腼腆道,“脾气性情一时看不透,先相处一段时间再说吧。”


    方学群颌首点头,“唔,很该如此。婚姻是大事,门当户对之余还要脾性相投,才能家宅安宁。”


    他看着眼前长身玉立,风度潇洒的儿子深感欣慰,和声道,“我这里还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


    “喜事?”


    “你魏伯伯刚给我打电话,说警备厅旗下,缺一名城防队长,你在东瀛读的军校,是很合格的了,要是愿意去,他稍稍运作,帮你把这职位拿到手。”


    方学群料不到儿子自作主张改读的这个学校还有些用处,闻言喜上眉梢。


    “城防队长?”方绍伦的眼睛也亮了亮,“管人不管?有编制吗?”


    方学群摇头,“编制是没有,只能算警备厅外聘,一年一考核,不合格随时要走人。人嘛,倒是有百十来号给你管。”


    方绍伦顿时垮下脸,城防队这个职级他大概了解,跟巡捕辑事差不多,但没有执法权。


    如今人事变动频繁,各地定义都有不同,他抱了点希望,听他爹这么说,又瞬间转为失望。


    方学群斥道,“你无资无历还想天上掉个将军来给你当不成?这还是你魏伯伯看重你,才巴巴儿给你谋来这个缺。你要不乐意去,我今儿回掉他,明儿就有人顶上了。”


    看方绍伦臊眉耷眼的样子,又叹道,“其实家里这一摊子事也很不少,过完年棉纱厂得弄起来。西药这块我跟周家妹子谈过,她年纪不大,见识倒不少,说要建个标准的实验室,我觉得可行。你留在家里帮帮忙也成。”


    一听要上家里公司帮忙,方绍伦立刻觉得去当个巡逻队长也不是什么坏差事了。


    “爹,我考虑考虑。”他这个年纪不事生产肯定不行,当个只懂吃喝玩乐的米虫,不光他爹不能答应,他自己也瞧不起那些二世祖。


    方学群点头,“想想吧,让你去沪城魏伯伯手底下做事,主要还是为着你的婚姻着想,不然我好好的儿子凭什么去给别人使唤?”


    在家族的发展上,方学群向来是有远见的。


    徐家已经倒台,方家肯定要再寻助力,大儿子的婚事可以好好做做文章。


    但他向来有一份商贾的狡猾和对世事的洞悉,直白说联姻,年轻人是最不爱听的,便不把这层意思表露出来,只特意交待三姨娘,高规格招待魏家两位小姐。


    方学群缓和了面色,“这事你自己拿主意,你这么大人了,爹不干涉你。”又问,“你跟绍玮在沪城会面了吗?”


    方绍玮带着妻妾才到沪城,自然不可能跟着方绍伦一块回来。


    方绍伦点头,“张三在沪城买了一层公寓,绍玮住他那了。”


    方学群冷哼了一声,“这个张三!上万的银洋打发个随从送回来就完事了,也不知道回来复命,倒先在沪城玩上了。”


    转而又念叨,“他也是手面散漫惯了的人,兵荒马乱的年月,倒跑到沪城去置产,手上几个钱就学这个轻狂样!”


    但是他转头又斥方绍伦,“别老张三张三的,人手里的股份比我们方家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比你大几岁而已。看看人家,赤手空拳靠自个也挣下了一份家业。你们兄弟现成的还不知道守不守得住。唉。”


    哪里有家业要他守?他能跟着享享现成的富贵是多亏他爹还健在。


    方绍伦原本想怼一句“这话您该跟绍玮说”,但看着他爹鬓角白发,额上皱纹,佝偻着的腰身,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满口“是是”的答应着。


    “你这手怎么回事?”


    方绍伦用周灵波给的膏药涂抹,伤口确实愈合很快,他特意拆了包扎,结果还是被他爹发现了端倪。


    “呃,剃须刀割伤了。”他只能用老一套说词。


    但他老子显然是比较了解他的,“你也一日大过一日了,很该稳重点了!还跟小时候慌脚鸡似的,不是打了这个就是捆了那个,要么就是伤了自个!”


    方学群忿忿瞪了他一眼,将端着的参茶搁到手边,咳嗽了几声,又说道,“你姐的婚事定下来了。”


    “定的谁?”


    “胡家掌家的。”


    “还真是胡启山?”方绍伦愣了一下,竟然又让张定坤说中了。


    他狐疑道,“不还是‘月城三杰’之一吗?”


    张定坤、胡启山、左云,这三人是结义兄弟,交情深厚。他看不出让方颖珊嫁给张定坤或胡启山这中间有什么区别。


    方学群面庞上闪过一丝得色,“你终归还是毛头小子,这区别可大了去了。兄弟归兄弟,等娶了老婆,自然有各自的打算。”


    他就是要把这三人结成的铁板给劈开来。


    “可他是个鳏夫,孩子都有了……”方绍伦直觉方颖珊不会乐意。


    “鳏夫怎么了?胡家对我们方家支持颇多,他又是个忠厚老实的。更重要的是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姐有那么点意思。男人对女人只要有那层意思,多多少少要谦让包容些。”方学群是过来人,自然看的透一些。


    方绍伦想,那层意思大概就是指袁闵礼嘴里的爱情吧,便问道,“那我姐怎么说?她答应了吗?”


    “你得空劝劝她。”显然是没有。


    方学群叹了口气,“她会想明白的,女人呐,嫁一个眼里有她的男人,日子才会舒坦。”


    方绍伦对这番结论一知半解。


    但这天深夜,他下楼拿东西,看见方颖珊坐在拐角的小客厅里,一手执着高脚玻璃杯,一手抓着瓶洋酒,喝得醉醺醺的,墙角燃着的小壁灯照得她满脸绯红。


    他迟疑了半晌,还是走过去劝慰道,“大姐,你看开些。那个张三……张定坤,不是个良人。”


    这一次方颖珊没有驳他,竟然点点头,“我知道。”


    知道还这么伤心?方绍伦疑惑的皱眉。


    方颖珊喃喃道,“我知道爹说得对,他如果真心想娶我,就不会先跑出去,又躲在沪城不回来了。他不肯为我去争取,自然是没有这个心思了。可是,绍伦,”平素骄横的大小姐哀声叹道,“情之一字不由人,最怕有心算无心。”


    她端起酒杯,仰脖喝净,垂下了白净的天鹅颈。


    过了片刻,又抬起头,睁开晶亮的双眸,“我方颖珊,可是方家大小姐,谁娶我都是赚了。是他张定坤没这个福气。”


    她站起身,踉踉跄跄的上楼去了。


    方绍伦“啧”的叹了口气,张三这厮真是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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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家两位小姐在月城的旅居生活过得如鱼得水。


    她俩性情不同,各有爱好。


    魏六小姐魏静芬脾性柔和,喜静。喜欢看看报纸杂志,尤爱刺绣。她跟五姨娘一见如故,经常拿着绣绷子探讨指法,两人坐在客厅就能消磨一个下午。


    便是几个姨娘齐聚,叽叽喳喳说着趣事,她也只在一边安静坐着微笑倾听。


    魏七小姐魏静怡的性格就要跳脱许多。


    她歪缠着方颖珊,跟着她出去拉赞助,或者到粥棚、慈幼局查看情况,总之是闲不住,再有闲暇就喜欢打麻将、跳舞。


    冬夜漫长,她经常拉上三姨娘、四姨娘,缺腿就去缠磨袁闵礼,一块儿搓几圈。牌桌上总听到她欢快的笑声。


    她知道方颖琳刚学会跳舞,正是兴趣浓烈的时候,便强烈建议她办了一个小小的舞会。


    她从旁协助,装扮了客厅,又指点厨房准备了不少西式点心。


    方颖琳邀请了几位要好的同学,又接来袁闵礼的两位妹妹袁雨彤和袁雨婷,没有邀请男士,几个女生各自捉对,在方府宽阔的客厅里翩翩起舞。


    几位小姐有会跳的,也有不会跳的,没有男士在场免了许多尴尬,一整个下午都笑闹不停,连三姨娘都说府里有许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魏静怡跟袁闵礼相处机会更多,又跟袁雨彤、袁雨婷处得姐妹似的,方绍伦以为袁二夫人多半就是魏七小姐了。


    结果有一天清早,他跑马回来,看到袁闵礼和魏六小姐沿着马场在冬日也显青翠的草地散步。


    两人缓步而行,时不时低语两句,背影看上去分外和谐。


    他催马上前,朗声笑道,“怎么这么早上我们府里来了?”


    袁闵礼回头看他,方绍伦穿着修身马裤、长筒马靴,跨坐在骏马上,笑脸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他用眼眸在他周身梭巡了片刻,才柔声答道,“你还不是每天都这样早。”


    方绍伦没有特殊情况每天都早起锻炼。


    魏静芬穿着靛蓝色的湖绸短夹袄,配赭石色马面裙,手臂上搭着一条羊绒披帛,向他点头致意。


    方绍伦笑着俯下马背问她,“不冷吗?六小姐?”


    魏静芬摇头,“月城比沪城暖和多了。”


    “看样子六小姐很喜欢月城。”


    魏静芬脸泛红晕,浅笑着低下头,听懂了他话语里的调侃之意。


    方绍伦犹不知足,“欢迎你在月城常住,要实在喜欢,从沪城人变成我们月城人也未尝不可。”


    袁闵礼飞起一脚踢了踢马屁股,“走你吧。”


    “哈哈哈哈……”方绍伦大笑着催马跑开了。


    到了晚上,袁闵礼跑到他房间来,坐在靠窗的小沙发上,坦言道,“绍伦,我已经打算向魏家提亲,求娶静芬小姐。”


    都说到求娶,自然是双方的意向达成了一致,魏静芬答应嫁给袁闵礼了。


    方绍伦替他感到高兴,“恭喜你,闵礼,你又有爱情了。”


    “爱情?”袁闵礼浅笑,“婚姻有时候与爱情无关。”


    “难道你对魏小姐,没有你说的那种爱吗?”


    袁闵礼摇头,站起身,推开窗户,抬头望向天边的一轮明月,低声道,“爱情就像这轮月亮,让他挂在天上是最好的。拥月入怀,恐怕要被灼伤。”


    他语带伤感,方绍伦愣住,“闵礼,你真是个诗人。”


    过了片刻又皱眉道,“可这样,对静芬小姐不太公平吧?”


    “你怎么知道她对我就一定是爱情呢?也许我们只是彼此合适,”袁闵礼回过身来看着他,“绍伦,你肯定将来会娶个你爱的人吗?”


    方绍伦无言以对。


    袁闵礼凝视着他,“如果我只有一个人或许会去争一争。但我身后有一大家子,我的婚事注定与爱情无关。”


    他都这么说了,方绍伦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苏小姐嫁给关五爷自然不是出自本意,而袁闵礼要娶魏静芬,是他目前最优的选择。


    方绍伦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娶魏七。”


    袁闵礼摇头,“七小姐性格活泼,大概耐不住我们月城的寂寞。”


    他的想法,敏锐的魏静怡自然很快感知到了。


    方绍伦原本还担心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会觉得丢面子,万万没想到她仅仅郁卒了一个晚上,就又开心快活起来,并且调转船头,向方绍伦靠近。


    他晨起跑马,竟然会遇到魏静怡,撒着娇让他教她学骑马。晚上打麻将缺腿,也不再去拖袁闵礼,而是来拖方绍伦。


    改弦易辙的如此迅速,令方绍伦深表佩服,又倍感头疼。


    第23章  狗东西还敢上门来做客,……


    半月之后,袁闵礼送魏家两位小姐返回沪城,并顺道向魏司令提亲。


    不是正式提亲,只是提出这个想法,先探一探家长的意向。


    方绍伦本来想跟他一起去,但又担心,六小姐有着落了,万一魏司令一高兴,硬要把七小姐定给他该怎么好?立马打消了同去的念头。


    方学群知道袁闵礼与魏静芬两情相悦,有意缔结婚姻,当面褒奖了几句,转头把方绍伦叫去书房骂了个狗血淋头,“人在我们家住着,倒让袁家小子捡了个大便宜,找了个得力岳家。袁家小子也算一表人才,魏兄多半会答应。”


    他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般没长进?空长了副好皮囊,反倒让别人拔了头筹!”


    方绍伦浑不在意,但看他爹气恼非常的样子,只好喏喏道,“呃……我看魏七小姐也很不错,我不喜欢性格太沉闷的,活泼些更好。


    方学群转怒为喜,拿起书案边的电话机,“那我打电话给你魏伯伯,早点把这事儿定下来?”


    大少爷忙不迭的摆手,“不着急,不着急,等过完年再说。”看他爹一脸不豫,忙补充道,“咱家明年有两堂喜事,已经够忙活了,我这边可以再等等,再等等。”


    方学群转念一想,也是,一年两堂喜事,闹得人仰马翻的。绍玮的婚事牵扯着后头的制药厂,得先办妥当,绍伦的迟个一年半载倒也不碍事,于是放下了电话听筒。


    还是附加了一句,“纵使后年再办,也得先定下来,过六礼也颇费时间,懂不懂?”


    “是是是,迟早的事,您放心。”方绍伦一味唬弄。


    他绝不是听了张三的恐吓,不敢结亲,而是对魏七小姐毫无感觉。听了闵礼说爱情,他还颇为渴望哩。


    镇日待在家里怪无聊的,他想起西岷大学的董鸣宇,还有答应去拜访赵书翰的事来。


    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大少爷亲自开了家里的小汽车,跑到西岷大学来。


    西岷大学创建于他去东瀛留学期间,办学历史绝对称不上悠久。


    校园更称不上气派,地倒是圈了很大一块,但只建了六七幢教学楼,两间校舍。运动操场就是几条水泥跑道,边边角角点缀着新长出来的野草。


    这会是上课时间,校园里空荡荡的。虽然出了太阳,但到底是冬天,北风呜咽着盘旋,看上去很有一点凄凄惨惨戚戚。


    董鸣宇正在校长办公室里泼墨挥毫,看到方绍伦走进来,大喜过望,迎上来握着他的手,“绍伦兄,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我到府上拜访过两趟,都说你到沪城去了。”


    “是,才刚回来几天。”方绍伦走到桌前问他,“董兄在忙什么呢?”


    董鸣宇叹道,“写招聘启事呢。近来学生很是招了不少,等过完年一开学就得多出几个班来,老师却还没到位,你说我这愁人不愁人?我还想到《沪报》去登一登招聘启事就好,在月城报纸上登了几次效果欠佳。”


    方绍伦想起赵书翰,时下定员定岗,都是年前下定,年后到岗。事不宜迟,得赶紧去拜访一下。


    董鸣宇屡次听他夸赞赵书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早就心生渴盼,问道,“那我们定个日子?我跟绍伦兄一块儿去,如此大才,理当登门求访。”


    方绍伦正闲着,当下便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下午就去?”


    董鸣宇起身看看天色,踌躇道,“来得及回城吗?”


    “不碍事儿,先登门拜访一下。回头他要有这个意向,再约时间细谈,应该是赶得及的。横竖有车,怕什么呢?”


    从第一次接触,董鸣宇便看出这位方家大少爷是十分随性的人,再不推辞,稍微拾掇拾掇,就跟着方绍伦一块儿出发了。


    方绍伦原本想找当初送赵书翰回家的那位司机来开车,但袁闵礼去了沪城,一时间联系不上。


    他有赵书翰给的名帖,顺着地址找,想来也不是难事,便亲自开车带着董鸣宇,径直往下边的江宁县去了。


    方家才买第一台小汽车,他和方绍玮便都学会了这门手艺,但去县城的路比想象中难走,等辗转反侧找到赵书翰家大门口,太阳已落西山。


    来都来了,肯定还是得去拜访一二。


    赵府坐落在县城大街的拐角处,不算很阔大的门扉,收拾的整齐干净,门楣上贴着一副旧对联“门对青山千古秀,家藏万卷四时春”,斑驳褪色,笔走龙蛇间看得出书香底蕴。


    他二人叩响铜环,门房匆匆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吱呀”连声,大门洞开,赵书翰穿一件棉袍长衫,鼻梁上仍架着那副小圆框眼镜,行色匆匆的迎出来,“方兄,你怎么来了?”


    方绍伦迎上去跟他握手,“赵兄,叨扰了。这位是西岷大学的校长董兄。”


    他作中间人,替二人相互介绍了一番。


    赵书翰把二人迎进大堂,赵家大人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看到他们进来,拄着拐杖站起身,露出慈蔼笑容,“贵客远道而来,失迎了。”拱了拱手,一看就是老派的文化人。


    方绍伦和董鸣宇忙行子侄礼,口称‘世叔’,落座后略用茶水便直接表明来意。


    父子俩面面相觑,喜不自禁。


    其实二人上门时,赵家父子正在堂前争执。


    赵书翰自留洋归来一直在寻摸差事,本待去北平或沪城,家里大人十分不放心,不肯放行。


    他家三代单传,当初为出国留学一事,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亏自己争气,考上了官费留学生名额,才得以成行。


    如今学成归来,尚未成家,又要抛离父母远游,家长不肯也在情理当中。


    只是赵书翰也有不得不外出的理由,不说男儿志在四方自当报效家国这些大道理,便是家中近况亦堪忧。


    赵家原也不过几亩薄田,他母亲有病在身,每日汤药不断,很费银钱,所以他急于去找事做,好挣些薪资贴补家用。


    父子争执的当口,方绍伦领了董鸣宇上门,来意一说,便好似及时雨落下。


    董鸣宇颇善言辞,把西岷大学说得尽管创办时间不长,但前景远大。从办学规模到教资储备,都大有可为。


    何况教育本不该只图一时之利,乃是百年大计。任职大学,与授教小学、中学又不同,非饱学之士不能胜任,在文人眼中是极清贵、极有体面的事情。


    赵父听完董校长一番介绍,大喜过望,一叠声吩咐赵书翰,将这些年求学获得的各类证书、奖状通通拿出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明面谦逊,暗含夸耀,“犬子自幼只爱钻研学问,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这些年也就学业上头稍有建树,让二位笑话啦。”


    董鸣宇适时恭维几句,看着这满桌的证书十分细致的一一翻阅,又与赵书翰校对理论,越聊越投机。


    赵父忙吩咐厨房赶紧去杀鸡,要留二位贵客用饭。


    方绍伦看看黯淡下来的天色,没有路灯,夜路难行,便向赵书翰道,“今夜只怕要到府上借宿了。”


    赵书翰忙吩咐家中仆从准备客房,赵府没有装电话,他领着方绍伦到一个世叔家中,往月湖府邸挂了个电话,大少爷便安心留在赵家做客。


    三人秉烛夜谈,从百年大计谈到教育民生,言语投机。


    董鸣宇当即拍板要聘赵书翰为西岷大学教务主任一职,帮着他管理师资招聘、学科建设一应事宜。


    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职务,但其实也是一副不轻不重的担子。


    赵书翰并不推脱,他在东瀛钻研工科三年有余,一直勤奋克己,以振兴华国工业为己任,如今能得赏识,兴奋异常,当即就答应下来。


    二人约定,等过完年,出了元宵节,便走马上任。


    方绍伦道,“届时恐怕行李不少,我派人来接你。”


    赵父大喜过望,儿子能得一荣职,离家又近,不止可解囊中匮乏,更添面上有光。


    第二日又摆了一桌筵席,另请了本家的几个叔侄作陪,与方董二人言辞恳切的深谈了一番,才放他们回去。


    董鸣宇自任职以来,可谓殚精竭虑,西南各界财政支持也到位,就是人手缺到了极点。


    昨夜与赵书翰一番深谈,只觉得此人并非夸夸其谈之辈,乃是有实力的人士。


    他感念方绍伦的推荐,一路道谢不迭,又道,“我已写信劝服本家表妹,等过完年让她一并入职。”


    方绍伦大表赞同,他一直觉得董小姐腹有诗书气自华,若能来西岷大学任教应是极适宜的。


    二人回到月城,他径直将车开到月湖的府邸,要邀请董鸣宇去家里吃饭。


    方学群一向欣赏饱学之士,对教育人士颇为看重,平时多有招待,董鸣宇也不过分推辞。


    两人开车至门前,却见热闹喧天,孙叔开了角门,十数进进出出的仆从佣人,正在杀鸡宰羊。


    “孙叔,怎么这么热闹?”方绍伦高声问道。


    “大少爷回来了?三爷和二少爷从沪城回来了,几个掌柜的都在,还有周家两位小姐,老爷命备两桌酒席。”


    狗东西还敢上门来做客,胆子不小!


    方绍伦停了车,和董鸣宇并肩走进客厅。


    一群人围坐在客厅闲谈,人头攒动间,他却一眼就看见了张定坤。


    这厮今日仍穿一件银灰色立领长衫,搭配一件及踝深蓝色大衣。


    大衣样式中规中矩却镶了一道银灰色绲边,垂坠的丝绒面料,让原本有些魁梧的身段看起来修长挺拔。


    没有披斗篷时那样气焰嚣张,却很有一分富家公子的矜贵自持。


    方绍伦看着他侧坐的身影,不免感叹,这是他捡回来的狗张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百年世家、富贵窝里浸淫出来的张三爷。


    张定坤转头看见方绍伦进来,殷勤的站起身,扯开一个笑脸,“大公子真是贵人事忙,才回月城,又下县城去了?”


    他都站起身,胡启山、左云并另外几个掌柜,便都站起来,跟方绍伦打招呼。


    只有几位女士端坐不动,女士们在社交场合,向来是有特权的。


    方绍伦一张目,才发现他大姐也在座,正冲他招手,“绍伦,快来,启山刚还跟我说起东瀛,你快来给他解解惑。”


    她坐在胡启山身侧,一只手掌极亲热的搁在他膝头。


    张定坤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


    简直是修罗局,方绍伦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第24章  “三爷急什么,还能少了……


    自方绍伦从东瀛回来,月湖的府邸第一次这么热闹。


    方学群这两年身体欠佳,不便饮酒,很少召公司的股东、商铺的掌柜们一同过来吃喝玩乐。


    方绍伦脑海里,是七八年前的情景,正当壮年的父亲和世伯世叔们坐在刚装修好的气派客厅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谈笑。


    随着方学群的老去和身体的衰弱,这样的场面逐渐少见。


    方绍玮还没能完全的接管住这些班底,年龄大一点的几个叔伯很少过来吃饭了,最多探望一二。


    其下子弟或是出国或是自立门户,如今客厅里在座的几位都是后起之秀,是方学群为方绍玮准备的班底。


    而这一群人隐隐以张定坤为首。


    他在客厅真皮沙发上坐下后,翘起二郎腿与身边几位交谈着,一头黑发厚重而一丝不苟的服帖在脑后,在众人的包围圈中,展现怡然自得的领导风范。


    胡启山陪着方颖珊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似乎如坐针毡,浑身都透着一股不自在。


    方绍伦头一回发现自家大姐是颇有演戏天赋的。


    她坐在胡启山身侧,一只手时不时搭上他膝头,轻声细语的询问他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水果?亲热甜蜜的模样,就好像最初跟她订婚的人就是胡启山一样。


    胡启山在一边略显尴尬的应答着,“大小姐客气了,我不渴。”“大小姐你自己吃。”


    方颖珊嗔怪的看他一眼,“还叫大小姐呢,叫我颖珊就好。”


    她嘴里说得亲热,眼风却不时掠过张定坤所在的方向。


    而张定坤呢?毫无异样的与弟兄们谈笑风生,半个眼神都欠奉。


    这场爱情拉锯战,方颖珊输得很彻底。


    一个高个子掌柜站起来散了一圈烟,张定坤将烟叼嘴里,立刻就有一双手擦燃火柴奉上去为他点火。


    这一群人显然缺乏绅士风度,女士在场,也毫不顾忌的吞云吐雾。


    烟递到方绍伦跟前,他摆了摆手。


    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周氏姐妹看到方绍伦过来,灵波抬头跟他打了声招呼,周曼英在一旁点头微笑。


    这对姐妹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不时凑一块咬耳朵,唧唧咕咕的谈论着她们自己的话题。


    好在还有一位董鸣宇,不时能与之攀谈几句。


    吞云吐雾的圈子里站起来一位,掐灭烟,走到方绍伦身边,淡笑道,“大公子,多年不见了。”


    左云是“月城三结义”之一,张定坤的义弟,方记名下的酒厂和酒铺一直是他在打理。


    他长相是袁闵礼那一挂的,但不如袁闵礼俊美,气质偏阴柔些。身条修长,面庞白净。


    方绍伦之前跟他交道不多,点头示意,邀请他落座,“左掌柜,一向安好?”


    如今年月,军政府形同虚设,月城日常维护多赖自治公所,自治公所也是左云牵头。


    方绍伦夸赞道,“我和董校长从县城上来,街道宽阔,两侧洁净,比沪城还要干净不少,自治公所功不可没。”


    这算一句恭维,毕竟沪城是大城,月城只是一座小城,占据地理优势,街头饿殍流浪汉要少许多,每年入冬后也会另辟收容所。


    左云自然也知道,“大公子过奖了。”


    厨房总算来请吃饭,方绍玮搀扶着方学群从楼上走下来。看样子是从沪城回来便到书房汇报工作去了。


    月湖府邸的餐厅,因为经常要预备宴席,颇为宽阔。仍是席分三桌,三姨娘领着女眷孩子们分开坐。


    主桌便是方学群领着这群汉子们。


    菜色十分丰盛,在座的几个掌柜都爱喝酒吃肉,厨房特意做了烤全羊,撒了厚厚的孜然、辣椒粉、香料,弄得喷香流油,分装在不锈钢的盆中,人人面前都有一盆。


    方学群咳疾未愈,饮不得酒也吃不得辣,说过一番场面话,提了提明年筹建棉纱厂的事宜。


    棉纱厂落地西郊,先圈了三百亩地,特意选在开阔的位置,以备后续扩建。


    “这次这个棉纱厂与以往面粉厂、酒厂、布庄都不同,不叫‘方记’。我跟几位老掌柜商量之后,定了‘博新’二字。”方学群徐徐道,“博采众长,万象更新。这个厂子要采取完全的股份认购制,这个事情早前已经商议过,具体细则章程回头绍玮你给大伙分说分说。年前把这事敲定,年后择吉日动工。”


    方家筹建棉纱厂已有两三年之久,先后派出不少掌柜赴通州、无锡、沪城学习,从股份认领到纱车进货渠道、人工管理制度都有较为全面的准备。


    西南自古产桑麻,桑园面积和蚕茧产量在华国名列前茅,手工小作坊并不少见,方家本身也有多家丝坊和布庄。


    但棉纱厂不同,要引进西方先进机器,取代人工操作。


    方家筹建之初,广邀西南地界的手工作坊主,向他们阐述利弊,邀他们入股,但响应者寥寥。国人对于机器的接受还需要时间。


    方学群稍稍提点几句就退席了,临走看了一眼方绍玮,父亲年迈老去,需要他执掌门户了。


    方绍玮历练了几年,场面功夫很过得去了,将棉纱厂未来前景一通描绘,又将主人架势端得十足,不断招呼大家吃菜,吆喝众人喝酒,把自己也喝得红光满面。


    但方绍伦发现,虽然喝酒,众掌柜十分给面子的与他频频碰杯,但说到正事,大部分还是将目光转向张定坤。


    桌上有掌柜问,“三爷,博新纱厂您准备认领多少股?给兄弟们透个底呗。”


    认肯定是要认的,但数量的多少显然是众掌柜的风向标。


    张定坤竖起一根手指头。


    “十股?太少了吧?!”


    “三爷不看好这事吗?我就说这机器哪有人靠谱。”


    “就是,我听沪城的几个掌柜说,机器三不五时就坏,还得从外国派人来修。一来一回就两个月,哪里等得起。”


    方绍玮面泛羞恼之色,棉纱厂已经势在必行,倘若张定坤带头唱衰,认股的事只怕就要黄了。


    众人议论纷纷,张定坤伸出手掌按了按,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要的我都包圆了。”


    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朗声笑道,“你们只知织布机造价高昂、修理繁琐,可知它一晚所出可抵一个熟练女工三月所织?”


    “三月?!不可能吧?”方家派出去学习的人手有限,有些只是道听途说。


    有两三个去过其它纱厂的夹在中间点头,“确实如此。我亲眼看见那机车‘嚓嚓嚓’,布匹就跟码好似的,大半匹布不过个把时辰就得了。”


    “而且,”张定坤一发话,众人就沉寂下来,“说到机器维修,国家派了大量人才到国外学习,尤重工科,洋鬼子为什么能到我们的地盘耀武扬威?就是靠的工业革命。我们已经走在了后面,所以要学,难道我们的人比那些洋鬼子蠢?修理不会是大问题。织布机采购之前,会签订好人员的培训协议。不把我们的人交会了,我们能给钱?”


    他不把话说尽,让众人自行思索。


    更不提认股的事,但是气氛明显不同了,酒杯都向张定坤和方绍玮涌过去,场面一时间热闹非凡。


    方颖珊仍是这两桌唯一的女性,只是这一次她陪坐的对象换成了胡启山。


    张定坤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眸垂向桌面,端起杯来饮酒,喝得满面通红之后,眼风便再也控制不住,频频飞向张定坤。


    方绍伦一路旁观,不得不承认,张三已非吴下阿蒙,方颖珊对他的倾慕并非心血来潮。


    他向旁边桌的方颖琳打眼色,小姑娘很机灵,跑过来在她姐耳旁低声说了几句,终于劝得起身,扶着她穿过庭院,回自己小楼去了。


    男人们的话题聊着聊着不免拐向时事战局。


    即使群山阻隔,北边隆隆的炮火硝烟也不断吹到西南边陲来。


    众人的目光和话语不自觉向张定坤靠拢,似对他的见识见解颇为认可。


    张定坤隐瞒了北上的行踪,但他才从沪城回来,了解到一些讯息也不足为奇。


    他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擎了酒杯站起身,简略的说了说各地局势,兵力战备都总结了三五句。


    末了说道,“俗话说分久必合,但我看要聚在一起还早得很,各家虽然兵备有差异,但也各有优势和便利。就拿中原那几家来说,心脏腹地最核心,但也被盯得最紧、刮得最狠。咱们算是龟缩于一角,但地理优势明显,一时半会为难不到我们头上。”


    行商最怕战祸,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松了口气。


    谁不愿意和平呢?枪子可没长眼睛,能够偏安一隅,已算福分。


    方颖珊走开,胡启山举止言语都自在不少,转头问方绍伦,“大公子,您刚说东瀛武器装备远胜我们,据说不过弹丸小国,如何做到的?”


    东瀛与北俄一战之后,世界都看到了这个弹丸小国的实力。


    方绍伦道,“改革的力量。东瀛擅长学习,多年前华国强盛时来学我们,现在学西方,在教育、工业、军事等多个领域进行了改革。经济发展迅速,国力因此得以强盛。”


    方绍伦在东瀛读的陆军士官学校,上一次在沪城之所以可以轻易把那个北军手中的弹夹卸下来,就源于在学校课堂有许多次模拟拆卸的机会,时下最新款的型号都摸得很熟了。


    而在华国,比如西南讲武堂,类似的训练非常少,一方面经费不足,要准备这么多新式武器来供学员拆练,需要白花花的银子支撑。


    另一方面则是理念上也没有完全转变。


    从天朝上国,尊崇冷兵器时代,被西方列强拖入热兵器时代,观念的转变还需要时日。


    “地方武装里,挑选领头羊的时候,仍然习惯优先个子最高、块头最大的那一个。”他没忍住把眼刀飞向了张定坤,后者接收到了,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方绍伦侃侃而谈,“事实上一颗子弹可以击穿铜墙铁壁,光凭武力没有任何胜算。”


    男士们就此展开了激烈讨论,各抒己见,话题从东瀛又绕到了与西南接壤的邻国。


    西南地处边陲,边境线较长,与三个国度接壤,但皆是羸弱小国,目前都属西方殖民地。


    南越被西法占领,印缅是大英的附属。


    军政府在边境构筑了防御工程,但基础较为薄弱。西南是边陲地带,对邻国情形自然十分上心。


    偏居一隅,最易被蒙蔽,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信息差会导致十分严重的后果。


    躲得过腹地流弹,不晓得躲不躲得过边陲的长枪短炮?明年该不该放弃边陲县城的生意,是商家要考虑的问题。


    众人不免将目光投向主家,投向方绍玮。


    这其实是方绍玮表现的好时机,但他对边境局势明显不够了解,竟然将目光投向张定坤?带得众人跟着转向张三爷。


    方绍伦不由得叹气,张三固然猖狂,方二愣子也委实不够争气。


    但以方绍玮的资质,这三年他摸透现有产业,稳住各路人马,已相当不容易。


    他素来爱玩闹,又自恃有方学群兜底,哪里会去研究国际局势,分析邦交策略?


    眼看这风头又要落在张定坤头上,方绍伦轻咳一声,淡笑道,“我刚留洋回来,对国际局势稍有了解。与南越接壤的七个县城里头的商铺可以继续维持。”


    他从东瀛回来,三岛家族对国际局势的把控向来全面且敏锐,他从三岛春明那里获得不少讯息。


    众人不意一向不插手家业的大公子会发言,不过大公子刚回国,对国际上的信息自然要了解些。


    有掌柜叹道,“但越线的越兵和法兵时常滋扰,也烦人得很。”商铺历来是兵匪劫掠的重点对象。


    方绍伦点头,“据我所知,西法目前国内局势紧张,政局动荡,自顾不暇,没有太多精力来找麻烦。但店铺也不宜再扩充。”


    张定坤含笑看着他,“东南边那一长溜,我们抢不过北平、沪城,现在边陲这坨肥肉也要丢了不成?”


    “三爷急什么,还能少了你的肉吃?”方绍伦白他一眼。


    “南越一线维持现状即可,本来也就那么一溜,大有可为的是印缅。”


    张定坤听他说出这句话,眼睛里的笑意愈浓。


    众人却是不解,华缅边境线过长,且曲折错落,有些关隘又据天险,通商殊为不易。


    方绍伦道,“南越如今国力衰弱,西法自顾不暇。印缅则不同,大英在它那里大兴基础建设,国力发展迅速,仰光已经是相当繁华的城市。”


    行商图利,接壤的城市如果没钱,有好东西也买不起,不值得费心布局。


    反之,只要城郭富裕,便是局势紧张,边境线长,又有何妨?


    “不过,据我所知,印缅当地武装力量十分复杂,有利可图不假,吃不吃得下还得再斟酌。”方绍伦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发言了。


    但众掌柜长了见识,又觉得大少爷说得有道理,纷纷举杯敬酒,不免恭维之词。


    听在方绍玮耳朵里,自然稍显刺耳。


    酒至半酣,他睁着一双迷离醉眼向方绍伦道,“大哥你倒是得了个清净,去东瀛进修见世面。我可累的不行,这一大摊子事儿,真是件件都让人操心。”


    这话其实没说错,掌家的确辛苦。


    但稍稍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方绍伦远走东瀛,有拱手退让的缘故,他心知肚明。


    但他向来不认为是做哥哥的退让,不过争不赢,识时务罢了。


    当众这么说既让方绍伦下不来台,也不够聪明,显得为自己不懂国际局势开脱。


    方绍伦还没说话,张定坤先发言了。


    半醉的腔调嗤笑道,“哎呀,二公子要真觉得辛苦,不妨让张三来替你分担分担,我是天生的劳碌命,太轻爽了,反倒睡不踏实哩。”


    他近来为了避嫌,先是西行,又寓居沪城,确实过了几天松快日子。


    但这话一出,众人都一愣,就连方绍玮的酒都醒了几分。


    张定坤无论是几家公司里占比的股份,还是目前的权柄,都与方绍玮平起平坐,再分担,这家业干脆姓张算了。


    胡启山忙站起来打圆场,端起酒杯笑道,“在座的谁不愿意替少东家分担?可不能偏劳你一个。”


    张定坤也给面子,与他碰了碰杯。


    众人纷纷举杯,场上重又热闹起来。


    方绍玮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醉意上头说了糊涂话,看一眼张定坤,又瞄一眼方绍伦,张三看着转了风向,却始终还是偏帮着他哥。


    也怪不得,到底是他捡回来的狗腿子。


    第25章  他心火万丈,想要将身上……


    一场酒宴让方绍伦进入了一个半醉的状态。


    他的酒量一向很好,也经不住十几个掌柜这么轮番敬酒和回敬。回到房间的时候,没开灯,澡也懒得洗。把鞋子蹬掉,便往床上一趴。


    西装的外套是在客厅就脱了的,他侧卧着将头枕在自己的手肘上,面庞绯红,呼吸之间尽是浓郁的酒香。


    身体升腾起一股燥热,他顺手把白衬衫解开两粒扣子。


    月光从窗口踱步进来,他曲起来双腿,贴身的毛呢西裤勾勒出一个浑圆挺翘的阴影。


    背对着门口,逐渐就要进入梦乡。


    但门上传来的一声轻响,令他的神思又略微恢复了几许清明。


    这是专属于他的小楼,月湖的府邸聘请了不少护院,楼下就是几个侍从的房间,他平时睡觉没有锁门的习惯。


    还没来得及转头,后背附上了一个温热的躯体,同时传来了熟悉的烟草气息。


    这人真是属狗皮膏药的,骂也骂不听!甩也甩不掉!


    方绍伦屈起左手肘,用力肘击背后的胸腔,对方伸出一条胳膊格挡。


    他左腿屈膝向后踢,对方两条腿立刻就绞缠住他。


    方绍伦不得不撑起上半身,迅速收回左腿向后一个扫踢,人滚到了大床的一侧。


    来人却紧追不舍,两只手臂伸过来,擒住他的肩膀,往床中间拖。


    方绍伦肩膀顺势撞击对方的手臂,两人在昏暗的光线里你来我往。


    人只要喝醉酒,战斗力难免要下降两个等级。好在对方喝醉的程度应该是不遑多让,所以两人战了个旗鼓相当。


    暗夜中只听到越来越剧烈的喘息,和肢体不断碰撞发出的闷响。


    不过就像刚刚在饭桌讨论的那样,如果不使用武器,只是近身肉搏的话,高大魁梧的那一个总是占据优势些。


    何况张定坤比他不止高了一点点,也不止魁梧了一点点。


    所以搏来斗去,方绍伦最终还是被他按压在了床中间,他紧紧箍着他的两只手压在胸口,在耳畔得意低笑,“怎么样?个子最高块头最大,总能得点甜头吧?”


    他的面庞靠近,温热的唇瓣随之倾覆下来,四处拱火。


    方绍伦又气又恼,忍不住低声喝道,“张三,你给老子滚开!”


    张定坤怎么可能滚开,反而他一发声就让他于黑暗中准确的找到了唇之所在,愈显急切的吻了上来。


    他决心要抵御这事的诱惑,将牙关咬的死紧,狗东西却不急着冒进,两片薄唇游移舔吮,力道不轻不重,带起一阵酥麻颤栗。


    他把头偏向左侧,他也跟到左侧,偏到右侧他便跟到右侧,简直如影随形,有如附骨之疽,摆脱不得。


    挣又挣不过,推又推不开,方绍伦被弄得火起,索性嘴唇微启。来来来,让老子给你点颜色瞧瞧。


    结果狗东西狡猾的很,看到方绍伦松开牙关,并不急着长驱直入,反而伸出灵巧的舌,沿着贝齿颗颗舔舐,而且十分得趣。


    因为方绍伦又感觉到硬梆梆抵着他腰腹。


    他心火万丈,想要将身上的人掀开,却纹丝不动,索性伸出舌来一个请君入瓮。


    结果两舌相触,譬如天雷勾动地火,一股电流流窜而起,裹挟得两人都是狠狠一震。


    张定坤紧紧搂着他肩膀,似要把人嵌入身体里一般,唇舌明明温软却又凶狠万分。


    这种两个极端游走的感觉让人瞬间沉沦。


    勾缠之间渐渐有水声潺潺,推拒变了意味,方绍伦在情丝迷乱之间恍惚的想到或许真的是喝多了。


    胸口的衬衫本就敞开着,一只火热的手掌探了进来,游移在胸膛之上……


    两人一时忘情,以至于完全没有听到门上再次传来的一声轻响。


    直到一抹低沉里透着讶异的声音响起,“你们……”


    就像一个炸雷在头脑里爆开似的,刹那间所有的力气回笼,方绍伦猛的一下把伏在身上的身躯往旁边一推。


    张定坤转头,两人的目光看向房门的所在,却是左云站在门缝之中,一脸惊诧,以至于有些呆愣了。


    方绍伦一张脸简直要红透,快速起身冲进了浴室,张定坤拿起一旁大衣,把仍旧傻呆呆站在门口的人推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上了汽车,左云才低声道,“三哥,我看你一直没下来,所以……”张定坤在结义三兄弟中行二,但左云习惯叫他三哥。


    左云今晚算喝得最少的,特意等在客厅要送张定坤回家,结果酒席一散,人就不见了。


    他等了又等,忍不住四处寻找,至于为什么找到方绍伦房里来,自然有些缘故。


    张定坤被打断好事,面色稍显不豫。该是我的迟早会是我的!他叹了口气,点了根烟递给左云,又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示意他发车。


    汽车飞速驶离了月湖府邸,在夜色与北风中狂奔。


    张定坤低声道,“我对他的心思,你多少知道一点儿,把嘴巴闭紧就行了。”又加了一句,“这阵子别在他面前晃悠。”


    大少爷气性大,面皮薄,看到左云只怕要不自在。


    这事儿如果被其他人撞见,张定坤可能还得费神封个口。但左云的话,他不好责怪的同时也并不担心。


    这孩子是他在金阳陕晋边军交战的死人堆里背回来的,悉心教导,如今也能独挡一面了,对他向来言听计从。


    左云嗯了一声。


    汽车沿着乌黑的道路驰骋,张定坤打开了半扇玻璃窗,冬夜的寒风吹入,令火热的头脑得以降温,也让左云的心间一片寒凉。


    过了片刻,他嗫嚅道,“可是,我听说……大公子要娶亲了。”


    张定坤“嘿”了一声,笃定道,“除非跟我,不然他这亲事结不了。”


    他从不担心方绍伦要娶亲,三书六礼,有的是手脚可做。


    他只担心他对自己无意。


    如今看来这一重也不必担心了,以方绍伦的脾气,倘若当真厌恶他厌恶这事,早把他一蹶子尥到姥姥家去了,还能容许他放肆到如今?


    张定坤心里畅快得很,回到自家府邸,赵文赵武早备好了一浴桶热水,好事儿被打断了,他很是好好的自我安慰了一番。


    宽阔的脊背抵在浴桶边,水花在双腿之间翻腾,回想起方绍伦动情的呻吟和眉眼间的情状,就觉得一股炙热从心窝里升腾而起。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古人诚不欺我。


    不过方绍伦的性子,张定坤是十分了解的。就算心里喜欢,享受的不得了,却也不免要嘴硬。


    要将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搂入怀中,纳入羽翼之下,且还有得熬哩。


    口是心非的某人,此刻将凉水一遍遍扑到脸上,总算让滚烫的面颊降下温度,他盯着镜子里那张红霞翻飞的面孔打了个寒颤。


    索性就着凉水擦洗了一番,重新倒回被窝里,却再也没有了睡意。


    把张定坤三个字在牙齿间嚼了又嚼,再狠狠吐到垃圾桶里。


    这狗东西!这死贼坯!真是贼心不死,狗胆包天!说也说了,打了打了,就非得逮着他祸害。


    对于身体产生的反应,方绍伦归结为本能。


    他在东瀛的时候,在三岛春明家那从屋子顶一路铺排下来的书房里,读到过一本小说。


    几个渔夫出海打鱼,遇上风暴被刮到一座荒岛,怎么也出不去,几个男人之间也上演了一番爱恨情仇。


    他这个年纪,血气方刚,不曾谈恋爱,又有这么个贼坯刻意撩拨,可不就上了彀?


    男人跟男人在一块能落个什么好呢?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禁从记忆深处翻出了月城的一段风流往事。


    十年之前,月城有一户曹姓人家,开布庄的,在西街有三个绸缎铺一家米行,算是城里排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曹老爷一溜四个女儿,在四十岁上头才得了一个儿子,看得宝贝般。


    方绍伦记得这位曹金柱少爷,因为他被人从烟馆里丢出来的时候,他正好与长随打马路过。长随在他背后将这段笑谈说得详详细细,因此令他印象深刻。


    据说是曹老爷六十大寿的时候,从北边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唱堂会,摆了几天流水席。


    那时金柱少爷年方二十,新婚半载,是个相貌英俊极体面的年轻后生。


    却不知怎么就跟戏班里头唱闺门旦的好上了,两人一见如故,如胶似漆,种种行迹瞒不住人,风言风语闹得沸沸扬扬。


    曹老爷一怒之下,将戏班子逐出门。


    东家不唱西家唱,戏班子虽然得罪了曹家,但月城爱听戏的人家也多,还是在月城地界盘桓。


    结果,不久便闹出了事。这位金柱少爷竟然抛妻弃家,卷了店铺里进货的一笔款子,跟那位唱闺门旦的后生私奔了。


    戏班子的班主跑到曹府上要人,把本就年迈体弱的曹老爷气了个倒仰,延医问药的拖了大半年,便驾鹤西去了。


    曹金柱少爷的新婚妻子回了娘家,不久之后改嫁远地。


    曹家几个闺女早就嫁了人,哪里还能管娘家事,曹家大院荒废了一段日子,被旁支占了去,街上几个铺子卖的卖,分的分,从此月城便没了曹家这号人。


    月城本就是座小城,长日无聊,这种风流韵事、香艳新闻足足传了大半年。


    但要光是这么着,不至于让方绍伦记这么久,这事还有后续。


    大概一两年之后,也就是曹家败落不久,这位曹金柱少爷竟然又回来了。


    一个人回来的,满身狼狈、面目凄惶。


    看了家中景象,更是如遭雷之殛,痛悔不堪,原来的旁亲旧友也有一二好事者,追问他如何落到如此境地,他只喃喃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之后,他便成了烟馆赌场的常客。


    方绍伦看见他的时候,这位传说中相貌英俊的男子已经形销骨立,不成人样了。


    烟馆的打手们把他往门外头丢的时候,正好方家的人马过境,便不曾对他施以拳脚。


    他衣衫褴褛,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蹒跚远去,嘴里犹自喃喃念叨:“……哼哼……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那时方绍伦不过十二三岁,张定坤刚刚调到去方学群身边,他身后是两个新来的毛孩子,见大少爷驻足,便将这香艳故事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方绍伦坐在马上,看着秋风里萧瑟远去的佝偻背影,只觉得寒意沁人……这份冰凉在十来年后,重又袭上心头。


    方学群如今的身体比之当初的曹老爷还要不如,要是让他知道他跟张定坤有这番苟且,只怕也要气得倒仰。


    这种香艳新闻如果出自方家,只怕整个月城都要被震动。


    方绍伦在床上翻来覆去,双手覆住面孔,只觉得背上冷汗直冒。


    他一夜不曾安睡,至天明正要迷糊过去,生物钟又让他准时睁开了眼睛。


    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照旧到庭院后头的演武场去站桩,只觉得脚步虚浮、根基无力。


    勉强撑过半个时辰,回房洗漱,下来吃过早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门房送了封信进来,火漆封印了,但他一看上面字迹便知道出自谁的手笔,抬手要撕,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打开来。


    这回不是文绉绉的掉书袋了,几句白话跃然纸上。


    绍伦:


    我为昨夜的唐突向你致歉,实在情难自禁。言行不受管控,实乃二十七年人生未有之事。我心悦你多年,思之难忘,盼之如狂,或许你能因此宽宥一二。我极想向你当面奉上歉意,盼于长柳书寓一晤,殷殷等候。


    定坤


    方绍伦面孔一时红一时白,修长的手指夹着那张薄薄纸页,一条条撕得粉碎,等再也拼凑不出,才投入一旁字纸篓中,恨恨咬了咬牙,又长长叹了口气。


    第26章  漫漫长夜,孤枕难眠,等……


    张定坤透过长柳书寓的玻璃窗子,望着逐渐暗沉的天色,叹了口气。


    冬天本就黑得早,这会又起了风,书寓外那一排柳树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乱舞。


    书寓里上了灯,桌上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正“咕嘟”着,柳宁一边布菜一边问道,“三哥,看样子,方大公子是不会来了?”


    张定坤点了点头。


    柳宁捧过一旁的酒瓮,“打电话去催了吗?”


    “打了。”张定坤摆手,“不喝了。”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呢,无非借酒浇愁罢了。


    他打通月湖官邸的电话,刚说了句“喂”那边就挂掉了,再打就是忙音,估计是被拔了电话线。


    柳宁笑道,“大少爷挺傲气呵,难怪灵波上次过来念叨着要帮你想办法。”


    张定坤不以为意,“她能有什么办法?我都拿他没办法。”


    柳宁觉得好奇,“三哥,其实我们家没这个传统吧,我记得娘那时候很喜欢听戏,一帮子票友,他们总求她伴奏,穿红着绿的在家里面咿咿呀呀的唱,爹看见了斥他们油头粉面,不男不女。又说戏子里头好南风的多,不是个正经。他老人家要知道你如今这样,非得把你打死不可。”


    张定坤沉静的面庞上扯出一抹自嘲的笑,“那我得庆幸老爷子现在是没办法从棺材里跳出来打我了,他老人家那根九转钢鞭打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鞭通体纯黑,油光发亮,钢节一环套一环,一鞭下去皮开肉绽,他们哥几个都尝过滋味。


    张定坤的父亲,是“东鲁药王张”的家主,却死于一场伤寒。


    这种病症发作急性,中医疗效尚未展现,病人已经熬不住了。当然,跟旧疾及并发症也有关系。


    灵波后来改学西医,大概也有这个因素在里头。


    “东鲁药王张”夫妻俩先后逝世,膝下子嗣又未长成,被族叔张丙吉趁机谋夺了家业,声名赫赫的张府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


    张丙吉没有把事情做绝,张定坤这一次北上特意去爹娘的坟茔前看过。修建的气派,打理的齐整,有专人看守。


    所以他也只要了张丙吉一个人的性命,没有动他的家小,可比他当初仁慈。


    如果不是张丙吉“斩草要除根”,对三兄弟一路追杀,他两个哥哥也不会死在逃难途中。


    若只谋夺家业,张定坤不怪他。世道混乱,守不住自己的东西,怪不得别人觊觎。但多了两条人命,这仇就非报不可。


    他如今于方家便如当初的张丙吉于张家,他要是存了同样的心思,改换门庭也不是难事。


    可是他惦记着方绍伦,这事就办不成了。


    他在黑黢黢的夜色里,跟妹妹慨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惦记他。”


    或许是他饿得要死的时候,塞到嘴里的那一口甜,从嘴里一直甜到了心里。


    “三哥,大少爷留洋去了三年吧,你就没……看中过别人?”


    那年兄妹在沪城重逢,因为她暗藏的身份,没有公开相认,按堂子里的规矩为她摆酒赎身。


    酒席上来了不少公子才俊,个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都是摩登漂亮青年。


    也没见她三哥待哪一个特别亲热些。


    张定坤颓然的摇头。


    方绍伦一去三年,他其实有想过就这样算了,都把人逼到九州外国去了,有什么意思呢。


    他寄回来的家书,他想方设法一字字看尽,没有一个字提到他。


    漫漫长夜,孤枕难眠,等一个一去不回头的人。


    远的近的,香的臭的,他想弄一个人上|床败败火是那样容易,可他不愿意。


    戏文里头,霸王问虞姬,可有悔?怎么会有悔呢?


    假使你尝过爱情的滋味,为这个人守身如玉,为这个人筹谋费心,为这个人万死,不悔。


    柳宁在一旁嘻嘻的笑,“这就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锅子里的菜烫熟了,散发着阵阵肉香,她用公筷夹着蘸了料,再放到她哥碗里。


    张定坤问她,“这段时间没有偷偷往沪城跑吧?”


    她老实答道,“我哪里有空?托您的福,这书寓生意好的不得了。为了您今天要会见贵客,我挂了歇业,您没听到?电话都响了好几遭。”


    张定坤将她从长三堂子赎出来以后,柳宁执意要开这家书寓,她的另一重身份从一开始就没有瞒他。


    张定坤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他只管自家一亩三分地,但泱泱华国,如今满目疮痍,总有人怀揣梦想,想将它修补、聚拢、重燃。


    他不会去点火,没有那么伟大,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但他也不会去掐灭这火种。


    长柳书寓因为有他撑腰,不用像沪城的书寓那般到处打点。柳宁又从沪城请了个红白案都精熟的灶头师傅,姑娘们的来源各式各样,各有故事,但都精于琴棋书画,模样长得好,在她调教下又极会看人眼色,会说话。


    所以尽管她这里卖艺不卖身,不少自恃有格调的男人们反而愿意往这儿来。


    如今要光为下半身那点子事儿,泻火的地方很不少。姑娘们自己愿意谈谈恋爱她不干涉,但要想花银子买卖或是用权势威逼,都不成。


    她立的规矩反倒自抬了身价,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兄妹两个吃饭,也不必避忌什么,柳宁打探道,“我听那些掌柜的说,西郊明年要建棉纱厂?”


    张定坤点头,“地已经圈好了,过完年就动工。”


    “三哥你准备认多少股份?”


    “我得认个大数字,看还能剩多少给我吧。”


    “三哥这么看好这事吗?”柳宁问道,“我看了方家贴出的告示,还打算买点股子呢。”


    告示里列出了认股的条件和优惠政策,不但有固定股息,年底还有利润分红。


    柳宁手上有余钱,深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四处做一点稳妥的投资。


    “这事儿能办。”


    “三哥,要不我跟你放一块?”


    “不成,你要放我一块,可就拿不回来了。”


    “为啥?”柳宁不解,她哥从来只有给她的,没有吞她的。


    张定坤勾勾嘴角,“我这股子将来是要当聘礼的。”


    “聘礼??”柳宁讶异的喊出声,“你还是要娶方大小姐?”


    “别瞎说。”他挑眉道,“反正这事不孬,你想买放心买,三五年不成问题。”


    “就三五年?”


    “咋?你还想万世千秋啊?忒不知足了,能跟着赚个三五年就得了。”


    他拿筷子头敲了她一记。


    柳宁拖着他胳膊,“这是为啥?圈这么大块地,建这么大一厂子,就干个三五年?三哥你给我分说分说,回头再给你做双鞋。”


    “用不着,我穿皮鞋。”


    “给你相好做一双。”柳宁这话成功让她哥露出了笑脸。


    张定坤放下饭碗,“我可没说这厂子就办三五年啊,回头你别在饭局上乱说。”


    估摸着是有不少人,到柳宁这来打探消息。谁不知道长柳书寓背后是张三爷呢?


    “从长远来说,机器取代人工是必然,老爷子的眼光是没差的。但国内形势不稳,政局瞬息万变,不是办实业的好时机。厂子可以一直开下去,利润也薄不了,但钱回头落谁口袋里这个很难说。”


    张柳宁大概懂了他的意思,她对如今的乱局是深有体会的。


    “唔,有道理。”她沉吟半晌,又柳眉轻蹙,“三哥,方家老爷子如果知道你对他家大少爷那点心思,这事估计不能善了,你可千万小心些,别在人前露了行迹。”


    张定坤点点头,叹了口气。


    他十七八岁跟着方学群跑,自认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方学群。


    万一事发……聘礼都备上了,老爷子是个认利的人,把条条款款都分说清楚,或许能有一二机会?


    这是以后的事,眼下他只担心方绍伦牛心左性。


    他家大少爷一向是个心软的人,看了信也不肯来见他,连电话都不接,他心里隐约有了预感,多半是又犟上了。


    不过眼瞅着年关了,多的是见面的机会。月湖府邸按惯例,三不五时就会邀请众股东、掌柜去聚餐,联络感情。


    张定坤原本想着会面不是难事,结果硬是一次都没有逮到方绍伦。


    不是出去给世伯们拜年了,就是跟同学朋友相约吃饭去了。


    他便知道他是故意躲他了,又是皱眉,又不禁面泛得色,能让方大少爷对他避而不见,这不恰好证明他上心了么。


    到除夕这天是绝无可躲的了。


    因为方家现今的这班人马里头不少孤家寡人,除夕这天按老规矩,方府会邀请这些人一起到月湖过年。


    张定坤自然在其中。


    他刚踏入庭院,便看见方绍伦从楼上下来。


    屋里暖和,他穿了一件家常黑绸长衫,外罩了一件暗红色绲边马甲,十分合这过年的气氛。


    黑发照旧是散着,不肯用半点刨花水。面庞在昏黄的电灯里闪着温润的光芒,与他手上戴着的碧玉扳指交相辉映。


    脚上蹬着一双簇新的绒布棉鞋,针脚细密,精致里透着暖意,大概是孙妈妈或者五姨娘的手艺。


    他家大少爷向来是得人意儿,可人疼的。


    方绍伦看了张定坤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双手拱了拱,礼数周全的入了厅堂。


    张定坤心里凛了凛,看来上回把人得罪狠了。


    大少爷向来爱面子,被人撞见跟他厮混,岂有不恼的?


    今夜的聚餐,他特特叮嘱了左云,在长柳书寓给他置了桌席面,让他借故不到月湖来。


    方绍伦到开席都没看见左掌柜,总算松了口气。


    但也只松到一半,因为转头看见周家舅爷周士昌穿着长袍马褂,身后跟着两个随从,各挑了一担节礼从大门口进来。


    方绍伦从东瀛回来,按礼数去周家拜访过一次。


    他生母二姨娘亦是北地逃难来的孤女,并无亲眷。这其实也是捡到张三之后,待他十分亲近的缘由。


    嫡母的娘家才是他正经的外家,但两下里关系心照不宣,他只略坐了半刻钟,搁下一堆礼品,便回来了。


    他倒忘了,这位周老爷是年年都要来方府过年的。


    但凡来了有三必:必要提他早逝的姐姐,必夸两个嫡出的儿女,必要挑方绍伦的错处。


    果然,饭桌上一打照面,周老爷便是一声“哎哟”,“大少爷可算回来了?上回听说你上府里来了,我特特从铺子里赶回来,结果管家说茶都凉了人早走了。也是,我们小门小户的,不怪大少爷看不上。贵脚踏贱地,待不住也在情理当中。”


    如果说周家还是小门小户,那月城便没有大户人家了。


    月城街面上,一半的铺面是方记,另一半差不多都姓周。


    要不然怎么说方绍玮有个得力的舅家是关键因素呢,周家的经商头脑世代相传,人丁又兴旺,几个表兄弟都能言善道,铺子开遍了大江南北。


    方学群略含责备的看了方绍伦一眼,沉声道,“还不快给舅爷敬杯酒,赔个罪?”


    这么多年了,他自然清楚周家对这个大儿子的排斥,但这种场合他不能不给舅爷面子。


    方绍伦听话的起身,向周老爷敬酒,口称“赔罪”。


    周士昌睨了他一眼,略沾了沾唇,方绍伦却只能一仰脖子喝干净了。


    方绍玮在一旁十分快意,上回丢的场子自有人帮他找回来。


    他大哥有狗张三,他有好舅爷哩。


    不免将得意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方绍伦刚落座,张定坤便站起了身。


    他隔着半张桌子向周士昌倾杯,语气极恭敬,“我昨儿听说慈幼局今冬都置了新棉袄子?可都是周老爷的功德,到底积善之家,这杯酒敬您。”


    他端起酒杯,又冲在座的兄弟们打眼色,大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等他落了座,一个个前赴后继的给周老爷敬酒,菜还没上齐,酒先喝了一轮。


    周士昌面泛得色,方学群身体欠佳饮不得酒,可不就得先敬他么?


    张定坤还在那里给他戴高帽子,“咱们月城提起周善人,哪个不竖起大拇指?往外头赚了钱,都花在了自家人头上,听说今年的粥棚又多加了两个?”


    其实还没来得及加,大户有大户的难处,北边不太平,粮食运不过来,米价一天一个样,多设两个粥棚要多上一大注银子。


    但这种场合,周老爷怎么肯落面子?点头应是,又捋了捋颌上几根短须,“些许小事,不值称道。”


    隔着几张座位,方绍伦一眼瞄到张定坤那满带钦佩笑意的脸庞,就知道他又憋了一肚子坏水。这狗东西。


    却也不免弯了弯唇角。


    第27章  大意了!张三这个王八蛋……


    一年一次的团圆饭,方学群难得陪坐到了席中。


    来赴宴的都是中流砥柱,自然要畅谈一番来年的打算。


    博新棉纱厂的建设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由方绍玮牵头,具体实施则由袁闵礼和周家两个表兄负责。


    募集股资的告示贴出去以后,陆续有不少人前来签合同。


    方学群看到张定坤交上来一张签了名字,盖了印信,但没写具体认购份额的空白合同,有片刻不解,等方绍玮把张定坤的意思一说,他不禁又是皱眉又是发笑。


    在饭桌上提杯向张定坤,“定坤,你如此看好这个棉纱厂倒是很出乎我意料啊,据我所知,最近去你那里拜访的作坊主很不少。”


    月城现有的手工作坊,属于半机械运作,引进了利用杠杆原理的斜织机、增加线综数量的提花机,在原始技术上已大大提高了人工效率。


    但全机械引进,他们不具备这个实力。若到方家入股,思想上又觉得是湮没了自家招牌。


    因此,最好是这个棉纱厂办不起来,便能维持现有的格局。


    方家是牵头事主,但张定坤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因此这几天张宅门庭若市,很是热闹。


    张定坤恭敬的站起身,弯腰与方学群碰杯,“老爷子深谋远虑,我自然是看好的,想来拥护者众,轮到我也剩不了多少。别处的股份我已占得很不少,棉纱厂这块就由公司看着办,多少我都行。”


    方学群颌首,他对张定坤的识大体、懂进退,很满意,允诺道,“你的那一份总少不了你的。”


    事实上,筹办一个这么大的场子,需要的银钱可不是一星半点,股份认购到底是个新鲜玩意,未见效益,拥护者有限。


    张定坤少不得要拿出一大笔款子来。


    他在方家公司、铺子里的股份就这么积攒而来,方学群佩服他的眼光,也不免忌惮他的能干。


    可惜这兔崽子不姓方,让他做女婿吧又怕引狼入室。


    “年后土建和机器采购是两件大事,土建这块闵礼和烁华、烁章负责。这机器的采购嘛……”方学群沉吟着将目光转向方绍玮,“这块极其重要,占成本最多,你亲自去谈,要慎之又慎。”


    “是。”方绍玮恭谨答道。


    周士昌在一旁插话,“姐夫,机器从哪里进?”


    现有的棉纱厂使用的机械大多从东瀛引进。通州的大生、无锡的厚德,都订购了东瀛的细纱机和粗纱机。


    小部分财力雄厚的公司去北美购买,沪城的誉丰纱厂便是从美国购置了1.5万锭设备。


    “还是走东瀛吧,时间上节约不少,运输成本也要低一些,”方学群看向方绍伦,“绍伦在东瀛三年,地界熟悉,回头你跟绍玮一块去。”


    周士昌笑道,“听说东瀛的机器质量不太可靠,这玩意儿又金贵,要我说,便是时间长一点、运输成本高一点,也没甚所谓,最要紧质量靠得住。”


    周家舅爷对方绍伦的提防十分具体且细节。


    办棉纱厂,周家自然也是大股东之一,方学群不能罔顾他的建议,略显踌躇。


    方绍伦明白这位舅父的言外之意,内心撇嘴。


    从东瀛进机器他还得担责任,机器哪有不坏的?他才不愿意去呢。


    于是推辞道,“舅父说的极是,还是美资的东西硬扎些。”又补充道,“何况我年后要去沪城任职,只怕也没功夫帮这个忙。”


    方绍伦已经下定决心,管它什么城防队还是巡逻队,先去干着再说吧。


    这几天翻来覆去的想,就像他当初去东瀛留学,现在去沪城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原因。


    绍玮一日没有稳住这份家业,他就一日不能在跟前碍眼。张三这孽障,只要看不见人,想必也能消停些。


    他话音刚落,张定坤懵然道,“大公子要去沪城?任职?”


    方绍伦料不到他当着桌上众人的面,就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发问,而且语声低沉,显而易见的不悦。


    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两嘴巴子,却只能端杯笑道,“蒙魏伯伯关照,为我谋了个职位。”


    此话一出,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周士昌自然乐意之至,方绍玮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方学群沉吟片刻也道好,“回头我打电话先跟你魏伯伯说一声,等过了元宵,你就去吧。”


    只有张定坤面沉如水。


    好不容易逼得他从东瀛回来,结果他跟泥鳅似的,又要从手边溜走。


    他佯装敬酒,仰脖将杯中酒饮尽,只觉得苦涩溢满口腔。


    等酒杯落下,面色已恢复如常,向众人道,“关于机器采购一事,各国的机械厂在沪城都有办事处。不止东瀛、北美,瑞士、意大利的机器也占据不少市场份额。此番投资不小,机器采购又是重中之重,我建议几位大股东开年先走一趟沪城,磨刀不误砍柴工,先了解众家价格、人员培训等条件再作决定。”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连周士昌也说不出个“不”字来,于是饭桌上就敲定了这件事情。


    等方学群离了席,饭桌上的气氛愈发热闹起来。


    张定坤那双狼眼左右一瞄,掌柜们便会意的端起酒杯往周舅爷那里去了。


    敬酒之声此起彼伏,大少爷二少爷这边也没少招呼。


    一场团圆宴吃完,周舅爷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的出了点丑态。


    方绍伦醉得不轻,谢绝了两个仆从的搀扶,自己踉跄着上了楼。


    回到房间,第一时间先落了门锁。


    即使众人都在吃喝谈笑,他也没忽略张三时不时投注来的目光。漫着红血丝的眼眸盯着他,要活生生从他身上撕下来一块肉似的。


    方绍伦不禁打了个寒颤。强撑着洗漱一番,换了睡衣,钻入暖融融的被窝里。


    孙妈妈心疼他,每晚都早早给他烧上热水汀,又把被窝烘得暖暖的。


    他往床上一躺,就投入了梦乡,浑然不记得,为了透气,厚重窗帘后的窗户总是开了一条缝的。


    几年前,某人就是从那窗户的缝隙钻进来……把他吓了一大跳,第二天就跟方学群说决定了要去东瀛留学。


    以张定坤的身手爬这个二楼的窗户简直不值一提,何况熟门熟路。


    因着除夕,护院三班一轮的岗哨松散不少,都围在休息室里推牌九。


    他避开喧嚣,在浓厚的夜色里,跟只豹似的,攀援跳跃,几下就攀上了窗棂。


    房间里暖意融融,熏得冰凉的手脚,跟掉进蚂蚁窝一般,被啃噬得酥麻颤栗。


    但令他心脏处一阵痉挛的是枕堆里那张芙蓉玉面,是被窝里那个微微起伏的身影。


    绍伦,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想方设法都要离开我身边。


    明明他曾经那么温顺的缩在他怀里,乖巧听话的趴在他背上。虽然是十几年前。


    他脱了大衣,扔在沙发上,一屁股在床畔坐下。


    床铺轻微的晃动,沉醉的人仍然未醒,只微微启唇,呢喃了两句。


    张定坤在床头的微光里,凝视着那张绯红的面庞,咬了咬唇,伸出手指,在那略显丰盈的唇瓣上一顿揉搓。


    方绍伦不耐烦的挥动两下手掌,脸庞转向了另一侧。眼帘却仍旧闭合着,呼吸沉沉。


    张定坤捉住那只手掌,将修长白皙的手指根根舔舐,眼眸里逐渐泛起了情欲之色。


    “方绍伦,是你逼我的……”他左手与他十指相扣,紧紧贴合,不留丝毫缝隙。


    右手的手指顺唇而下,滑过下巴,在喉间的凸起处反复的流连,拨开衣领露出一段晕红的锁骨,蒸腾而起的热气熏红了他的眼尾……


    他缓缓低下了头……


    方绍伦陷入了一个极为美好的梦境里,少时读诗词,读到“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此刻,便有置身此境之感。像躺在一艘小舟之上,飘飘荡荡,晃晃悠悠。


    天地间清辉弥漫,身上的束缚一件件解除,周身泛起微微的凉意,平添无限畅快。


    小舟驶入湖心,恍若闯入般若密境。一轮明月低低的,缓缓的,向他而来。


    他抬起一只手,欲与之相接,四肢与躯体却在清冷的月辉里幻作了一树枝桠。


    像一棵长在月华里的树。


    模糊的身影在枝桠间隐现,看不清楚面庞和身姿,只能感受到一张极为火热的唇,又有一颗极为细致的心。


    反反复复密密切切在枝桠间亲吻,渐渐绽放出朵朵细致的花苞来。在夜色间悉悉索索的抖动着枝叶,在月华里羞羞答答的浸润着芬芳。


    夜空犹如烟花盛放出满天的星斗。


    天边隐隐有雷声轰隆,乌云翻滚着,绵密的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来,亲吻的身影渐渐清晰。


    方绍伦深深的叹了口气,喃喃低语,“张三你真是混蛋……”


    难得有这样美好的梦境,他都要闯进来。


    张定坤自□□抬起头,双手撑在他身侧,探头看向玉色的面庞。


    大少爷并未醒来,只是半睁着眼,低喃一句,又合上了眼帘。


    濡湿的唇瓣轻轻触了触卷翘的眼睫,又移到嫣红的唇上,辗转流连却始终不敢深入……


    方绍伦第二天醒来,先去摸垫褥,他自感昨夜应该……


    但是没有,干干爽爽,连睡衣都穿得服服帖帖。


    他疑惑的皱眉,随手摸出枕头底下的怀表,已经快八点。


    连忙起身,把睡衣一扒,“操!”他忍不住惊呼出声,跑到水银镜前,何止颈下,四肢、腰腹遍布红梅般的印记,尤其胸口……


    难道梦中风花雪月,实际却是当了一夜奶妈?伸手轻触,酸疼得吸了口气。


    他恨得咬牙,把窗帘一拉,轩窗果然半开着,窗台上一枚硕大的脚印清晰可见……


    大意了!张三这个王八蛋!


    可眼下顾不得咒骂,他匆匆洗漱完,换了身簇新的长衫,“噔噔噔”跑下楼去。


    今儿是大年初一,按方家的习俗要着新装给祖宗拜年。


    方绍伦跑到大厅里,一家子已经到得齐齐整整,就差他了!


    还好大年初一不会挨骂,方学群一脸慈蔼的叮嘱,“元哥,先去厨房吃点东西。”


    他答应着跑到灶房,孙妈妈早擀好了鸡丝面,看到他进来便将面下到沸腾的锅里,笑眯眯的冲他说道,“元哥,新年要娶新妇呀。”


    “姆妈,你总算不说新年要长高高了。”他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封塞到孙妈妈的围裙口袋里。


    方府年节会给下人发红包,这是他个人对孙妈妈的一点孝心,所以避着人。


    孙妈妈要推辞,方绍伦将食指竖到嘴边,冲她打了个眼色。


    老人家只好笑着摇头接受了这份好意。


    等他三两口扒完面回到厅堂,管家已经点齐了人数,搀扶着方学群,一行人鱼贯来到祠堂。


    青烟袅袅升起,长辈口里念念有词,杯筊时不时掷到地上。


    后辈们跪下给祖宗磕头,或默念或低声的祈求着今年的心愿。


    满面虔诚跪伏的人群,含糊囫囵的瓮声念叨,是告别家乡的人心里时常牵挂的一幕。


    方绍伦在东瀛三年,每到除夕就会从记忆深处翻出来回想片刻。


    中午一块吃过团圆饭,下午拜年的人就陆陆续续上门了,大都是世交家子弟、公司股东、铺子里的掌柜。


    方绍伦晓得张三是必然要上门的,却犹豫着要不要抓他对质,到底大年初一,打骂人好像不太好?


    而且狗东西要是说让他咬回来怎么办?这绝对是厚脸皮说得出来的话。


    正踌躇烦恼间,袁闵礼先过来了,他高兴的迎上去,两人互道新禧。


    张定坤领着“月城三杰”另外两位走进庭院的时候,正好看见方绍伦和袁闵礼把臂上楼去的背影。


    方学群见了他们仨向来和气,好生勉励了几句。方绍玮也陪坐一旁,说了些“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场面话。


    一直等到他们仨告辞,方绍伦和袁闵礼也没有现身,张定坤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第28章  绍伦,不管世事如何变迁……


    大少爷的房间外头带了个小客厅,摆着中式红木沙发,因是冬天,垫着厚厚的皮毛褥子。


    茶几上的紫胆瓶里插着凡茉莉、珠兰和乒乓菊。月城四季不缺花。


    袁闵礼见那盆花卉错落有致,主枝、客枝层次分明,佣人显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笑问道,“你自己插的?”


    方绍伦点头,“春明是花道高手,我跟他学了点。”


    “总听你提他,我倒真想见识一下是何等人物了,能让我们大少爷口头心头一时不忘。”袁闵礼斜眼看他,嘴角却挂着微微的笑意。


    方绍伦是知道他的,以前在沪城求学的时候,他如果跟别的男同学走得近,袁闵礼就会不高兴,还搬出亚里士多德的《友谊分类》,力证朋友也是要分层级的。


    于是赶忙辩解,“哪里口头心头一时不忘?是你自己问的啊……”


    一句话没说完,门房“噔噔噔”的跑上来,手里扬着一封书信,叫嚷道,“大少爷,您的信,邮差前几日便送来了,这程子事多忘了送上来,您千万莫怪。”


    门房也精着哩,知道方家大年初一是绝不责罚仆从的,笑嘻嘻在一旁站着,接了打赏,才拱手作揖的下去了。


    袁闵礼接过信封,一看上头的文字,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可要我代劳?”


    两人在耀华时收到情书都是互相拆的,方绍伦只能摆手,“你拆,你拆。”


    临别前,他留了地址给三岛春明,山高水远的,还不曾写信过去,不想他就寄信来了。


    袁闵礼也不客气,拿过茶几上的裁纸刀,小心划开,“哟,这位三岛先生,国文造诣着实了得。”


    方绍伦凑过去看,清丽的团花笺上,一笔工整的簪花小楷,竖排书写着几行字:


    “绍伦君尊鉴:


    与君别后,日月如梭,光阴荏苒,吾心之念,日甚一日。


    忆昔与君同游,叙古论今,畅叙幽情,其乐融融,犹在耳畔。君之才情,如星辰之璀璨,令人思慕;君之德行,如松柏之高洁,令人敬仰。


    相隔千里,吾心与君心,如明月之共照,虽远犹近。


    时值隆冬,望君添衣保暖,保重贵体。


    书不尽意,言不尽思,唯愿君安。


    春明顿首


    “一个东瀛人,竟能写出这么文绉绉的信来?”袁闵礼略带调侃的看着方绍伦,“鱼传尺素,看来这位三岛少爷对绍伦情意非浅呐。”


    “春明对国学素有研究,汉语十分流利,你光听他说话是绝听不出是外国人的,”方绍伦接过信笺,收到抽屉里,笑道,“他人真的很好的,等他到了华国我第一时间介绍给你认识。”


    茶几边燃了一盆银霜炭,暖意融融,两人舒适闲散的靠坐在柔软沙发里,说着年前年后的琐事。


    自从袁闵礼奉命送二美回沪城,两人头一回有时间坐一块叙话。


    袁二公子一到年关,就特别忙些。


    袁家是一大家子,袁母虽慈和但身体孱弱,孀居的寡嫂只尽心抚养遗腹子,其余万事不管。


    大大小小的事体几乎都落在袁闵礼头上,好在管家还算得力,但也少不得一天请示十来回。


    “你是很该找个贤惠的内当家了。”方绍伦一直挂心着他沪城之行的结果,双手拢到火上,“魏伯伯怎么说?”


    袁闵礼点点头,又续道,“但是魏司令希望一份体面的聘礼。”


    方绍伦笑意微微凝住,魏司令口中的体面,可不是寻常人家所认为的体面。大概也是想探探袁家的家底。


    别人或许不清楚,方绍伦却深知,三年前袁闵礼不能跟他一块去东瀛留学,除了袁家一摊子人事要管,经济也是一个因素。


    金山银山要汇聚拢来十分不易,要花销出去,七八年功夫也尽够了。


    尤其袁家连年不顺,天灾人祸遇了个齐全。


    他突然想到除夕前一日,下楼闲逛,看见袁府的管家来找三姨娘。


    人走后,三姨娘在那里念叨,“就算家大业大,也扛不住这么多打秋风的,哎……”


    他还待问问清楚,五姨娘拖他进了房,送了一双亲手做的鞋给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九姨娘娘家人来打秋风的闲话,就把这事混忘了。


    他低声问道,“今年铺子上的钱兑足给你了吗?”


    袁家的铺子并入方家后,银钱的结算可就不由袁家说了算了。


    袁闵礼点头,“兑了一半。”


    一半哪够啊,袁家是大族,每到年关节庆要花的银子多了去了,光是宗祠族学这两处就是不小的开销。


    就算方绍伦不事生产,不理家业,也清楚他的为难之处,如今又要置办一份拿得出手的聘礼……


    袁闵礼伸过来两根手指,将他拧紧的眉头展开,“你皱什么眉,留学是我娘不肯,老婆本早就替我攒下了,聘礼是不用愁的。”


    “你还是愁愁你自个吧,我好歹有着落了,看你爹怎么念叨你。”他看着他揶揄的笑,“光英雄救美,也不见美人青睐。”


    方绍伦知道他是说沈芳籍那事,“当时咋知道她是美是丑?”脑海里闪过那张含羞带怯的面庞,“不过,确实是个美人哩,舞也跳得好。”


    那天他跟沈芳籍跳了半晚上的舞,袁闵礼在包厢打牌并没有看见,“后来又跟人见面了?”


    方绍伦点头,“就你们打牌那晚,才受了惊吓又回舞厅上工了。她跟颖琳差不多大,怪可怜的。”


    “你要去沪城任职,岂不是能再续前缘?大少爷这么怜香惜玉的性子,啧啧啧……大概是要开展一段爱情故事了。”


    “瞎说,别拿人家女孩子取笑,她那么点大……哎,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沪城?未卜先知了?”


    “方叔打电话给魏司令的时候,我在边上坐着呢。”


    袁闵礼对方家的情形很清楚,对方绍伦的脾性更是了如指掌,“要是副官或者参谋之类你可能还要考虑一下,让当个队长管点人马你是必去的了。”


    他有些不舍,但沪城总比东瀛近些。已盘桓许久,起身告辞。按习俗还得去几个上级家里走动,其中包括张定坤。


    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张定坤下属,理当去拜年。


    方绍伦送他到大门口,又约定了初六去他家回拜。袁家亲戚来往多,出了初五才会稍微清静些。


    ————————————————————


    在月城,要论府邸的气派肯定是方府,护院巡逻、守卫森严。


    论富贵则以周府为最,他家人丁兴旺,走南闯北见识也广,各个宅院都烧了热水汀,里头的摆设琳琅满目无所不包。


    但要论宅子的底蕴,通通比不上袁府。


    袁家是祖传老宅,几丛阔大的屋宇静谧的蛰伏在大通街尾,从八尺余宽铜钉密布的厚重木门踏入,迎面两道回廊,设有栏椅,拜访的客人在此落轿,随从可以在此歇坐等候。


    方绍伦下了车便隐约听到叫骂声,等走到回廊前,见几个穿长衫马褂戴着青皮帽的中年男子,在那七嘴八舌的咒骂,“哥儿还当自个是有本事的哩,也不看看街上那些铺面,好好儿的袁记都变了方记。”


    “就是,咱大哥辛苦置办下这份家业迟早让不肖子孙败光。一天到晚跟人屁股后头,能有什么出息!”


    袁闵礼接了门房的通报,早迎了出来,搀着方绍伦胳膊。


    那几个见他出来,又见客人上门,“呸”了两声便散去了。


    “这几个是你家旁支叔伯吧?”方绍伦大概打过照面,皱眉道,“大过年的跑人家家里撒泼?”


    “我不如我爹在时手面大,秋风打成了惯例,乍停了可不就要骂街?甭管他们。”袁闵礼毫不在意,拖他手进门。


    穿过一道寿山石影壁,两边曲廊连接高阔厅堂,六根朱漆圆柱,八道槅扇门窗,窗上按旧时习俗糊着青纱。


    院子左右两边各一株盘枝松树,郁郁苍苍,几与屋脊齐平。


    袁闵礼挽着方绍伦的手进到内堂,笑道,“上次过来匆匆一叙,今儿没别的客人,家母念叨你几次,早吩咐厨下备了饭,难得有闲暇,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跟在后面的仆从手里捧着礼盒,早有管家接过,引他下去休息。


    袁老夫人是正经大家闺秀出身,不过门庭已在乱世中凋落。


    因着年节,她穿着枣红圆领袄配马面裙,膝上搭一条羊皮薄毯,左右两三个小丫鬟环绕着,正是富贵人家的老太太装扮。


    方绍伦施礼问安,她忙忙的叫他过去坐,“好孩子,难为你大节下的跑这一趟,外头风大吧?快过来暖暖手。”


    内堂里燃着一个大火盆,上好的银霜炭“哔啵”作响,清香阵阵,不闻半点烟火气。


    方绍伦自东瀛回来,来袁府拜访过一次,只是要走动的地方多,没有久留。


    他跟袁闵礼自小一块长大,十分要好,跟袁府众人都是熟惯了的。


    袁家按旧时规矩,来了外客,姑娘们一般是要回避的,但在他面前不拘此礼。


    袁闵礼的两个妹妹袁雨彤和袁雨婷,跟方颖琳差不多年纪,穿红着绿,走上前给方绍伦见礼,“大哥哥新禧。颖琳在家吗?怎么不带她一块来玩?”


    方绍伦答道,“她今日跟姨娘回舅家去了,不然是要来的。”五姨娘是本地良妾,跟娘家素有来往。


    “那倒是可惜了,哥哥今日请了两个女先儿过府说书给我们听。”袁雨彤不无遗憾道,“颖琳是最喜欢听这些的了。”


    “是,等我回去告诉她,她准得跳脚。”他笑谈几句,拉着袁闵礼的胳膊,到他房间去。


    穿过两道曲廊,进了一个海棠叶式的门内,一所三进的院落是袁闵礼的住所。


    木雕大月亮门将宽阔的屋子一分为二,里头垂着湖水色的帐幔,日常休憩。外面一水雕花紫檀木桌椅,是会客之地。


    今日天冷,方绍伦在长衫外罩了一件短款马褂,手上笼着一个兔毛袖笼,进门都不曾摘下。


    这会走到袁闵礼房中,见四下无人,才从袖笼里拿出一个锦囊布袋来,抛到袁闵礼手中,“喏,给你的新年礼物。”


    袁闵礼手上一沉,“这是什么?”扯开抽绳,一片金光闪闪,几条大小黄鱼赫然在目。


    他忙将袋口抽上,塞回给方绍伦,“给我这个干什么?”


    方绍伦丢回他怀里,正色道,“你还跟我客气吗?家里今年忙颖珊和令玮的婚事,到我至少明年以后了,何况我的婚事自有公中出聘,用不着掏私房。既然魏伯伯松了口,你就趁热打铁置办一份像样的聘礼,早早把婚期定下来。”


    袁闵礼再次打开那只锦囊,四大三小足足七条黄鱼。


    他知道那年方绍伦选择去东瀛留学,摆出退让的姿态,方学群为了补偿,给了他五大五小总共十条黄鱼,如今一多半都在这里了。


    不由得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魏司令提出聘礼一事,自然存了打探家底的想法,袁家声名在外,实则囊中空匮,他再能干也只有一个人,今年跟着商队几番北上,哪里顾得了家中经营。


    他原本想以家资到沪城的银行借贷,又担心此举被魏家知晓,这沉甸甸的一把,确实解了燃眉之急。


    饭桌上,他频频向方绍伦敬酒,自己也喝了个半酣。筵席过半,女眷俱已退场,只有两人坐在桌前。


    他举杯向方绍伦,正色道,“绍伦,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你我永不相负。”


    “好。”方绍伦与他碰杯,仰脖喝了个干净。


    大少爷对这番馈赠并不觉得厚重,他从小到大没缺过花销,吃的用的穿的无一不是最好的。


    方学群对这个聪明伶俐粉雕玉琢的大儿子疼爱有加,除了不能让他继承家业,别的方面半点没有亏待过。


    但袁闵礼的感触不同,自父亲兄长接连去世,懂他难处,替他想方设法,除了方绍伦,没有第二人。


    宴饮毕,他已薄有醉意。


    高声命人将内堂清空了几排桌椅,说书的两个女先儿一执三弦一执京胡安坐场中,咿咿呀呀弹唱,合府的女眷坐在堂前听得津津有味。


    听完两段,意犹未尽。


    袁雨彤在一旁问方绍伦,“大哥哥,大小姐结婚的时候会请戏班子唱堂会吗?我好久没有听过大戏了。”


    不等方绍伦答话,一旁袁闵礼哈哈笑道,“想听大戏还不简单?求求你大哥哥就行了。”


    袁雨彤跳起来,“真的?大哥哥会票戏吗?”她喜滋滋的攀着方绍伦胳膊,“大哥哥你会唱‘霸王别姬’吗?我二哥也会唱一点,我娘可喜欢听他唱。”


    “不成不成,太久没唱了,词都忘光了。”大少爷连连推拒。


    袁雨彤却一径恳求,袁闵礼在一旁架桥拱火,连袁老夫人都惊动了,笑呵呵的问,“元哥真会唱?跟我们家闵礼一块票一出,让娘几个也享享耳福。”


    两位女先儿已经把“霸王别姬”的曲调拉起来,袁闵礼把着方绍伦的手臂拉他上台,身形踉跄着先开口:“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唱了霸王的词,方绍伦只好唱虞姬,“……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才惹得众豪杰逐鹿中原……”


    他唱旦角其实并不十分像女声,也没有刻意压着嗓子唱,但声音圆融,有珠玉质地,一开口就令众女眷惊艳,就连女先儿也对视一眼,又拉了旦角的西皮调。


    袁闵礼在一旁乐呵呵的看着他。经年后回想,料不到这一刻是记忆中最隽永的一幕。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方绍伦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启唇:“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只得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看碧落月色清明……”


    袁闵礼适时接腔,“虞姬,你可有悔?”


    “妾随大王……”后面半句“生死无悔”还不曾唱下去,厅堂外响起一阵突兀掌声,硬生生打断了众人的沉浸。


    高大的身影跨过门槛,朗声笑道,“这么好的兴致?张某不请自来,打搅大家雅兴了。”


    第29章  张定坤抱头躲避,犹不服……


    方绍伦随张定坤一起走出袁家府邸,在袁闵礼的注视和他两个妹妹的挥手中坐上了小汽车。


    等门一关,车一发动,他便拉下了脸。


    大年初一袁闵礼按习俗去给上级拜年,上级回访一下也算正常。


    但张定坤拜见过老夫人,攀谈了几句家常,便十分自然的转过头,向方绍伦道,“大少爷,要回月湖吧?我送你。”


    年节里要走访的地方多,他预备在袁家盘桓半天,司机将他送到便先回去了,等他打电话再来接。


    他本想说“我要留下吃晚饭”,但一看张定坤的神色便知道,真要这么说,这狗东西绝对会说“那好我也一并作陪吧”。


    他脸皮的厚度他最清楚,为免袁府上下劳师动众,只好一块告辞走出门来。


    车子拐出半里地,大少爷冷声道,“靠边停车。”


    除夕夜的账还没想好怎么跟他算,他倒先撞上来了?


    甫一停稳,伸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但张定坤早有预判,抬手攥住了他手腕子,笑嘻嘻的,“大少爷,大正月的,能不能赏点别的?”


    “你用得着赏?流氓强盗会偷会抢就行了。”方绍伦一击不中,想把手扯回来,却被握得紧紧,“松开!”


    张定坤拿他手往脸上拍,连拍两下,“绍伦,我错了。”态度端正,语调诚恳。


    方绍伦收回手,“错哪了?”


    “我不该嘬你乃子。”竟然还特么瞄他胸前两眼。


    大少爷气急败坏,劈头盖脸打过去,只恨是在车上,场地不够发挥。


    张定坤抱头躲避,犹不服气,“我是觉得亲那里,你好像……挺舒服的样子。”


    他绝无撒谎,亲那处就是比别处反应大得多。


    方绍伦无言以对,要就这个话题扯下去,除了让狗东西占便宜还是占便宜。


    他错了,对付这种狗皮膏药,应该不搭理,完全的漠视。


    于是把脸一板,“走吧。”


    走出去两里地,才发现方向不对,“哎,又往哪走?送我回月湖!”方绍伦有些慌神。


    张定坤不慌不忙看他一眼,“绍伦,你如今就这么厌我吗?可我一到过年,总想起陪你守岁的事来……”他的声音漫上一丝委屈。


    方绍伦猝不及防被他裹挟到从前的记忆里。


    张三到他身边不过一两年,二姨娘就去世了。


    临死前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那一年的年夜饭都是丫鬟端一碗薄粥到床上给她喂了两口。


    她身边两个大丫鬟,一个年前嫁了人,一个本地的回家过年去了,剩下两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傻丫头,早早睡下了。


    方绍伦想陪他娘守岁,可又有些害怕。


    二姨娘病得不轻,喉咙里“吭哧吭哧”的怪响,像一根弦绷得紧紧下一秒就要断了似的。


    张三从厨房拎了一只小炉子,寻摸出一个小软几,让他靠着火炉坐着,陪他守在二姨娘病床前。


    他那时只有八九岁,对于“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点还没概念,听着二姨娘病重的喘息声,眼泪汪汪的看着张三,“我姨娘会死吗?”


    张三点点头,却又在他眼泪劈里啪啦掉落前小声说道,“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死。”


    他将他搂在怀里,“只是有的人先走罢了。先走的人是有福气的,像我娘走在我爹前头,多好,不然看到家破人亡,看到我哥仨的惨状她要心疼死。”


    他絮絮在他耳边念叨,方绍伦想起捡到张三时那副死狗样子,心绪略平了些,挥袖把眼泪擦干净了。


    午夜的钟声敲响后,张三将炉子底下炭灰里头埋着的两只红薯扒了出来,扑干净灰尘,剥了皮,留下一截尾巴,递到方绍伦手里……


    那一晚房间里的药味、香甜的红薯味、直冲脑门子的炭火味在方绍伦的记忆里萦绕了许多年……


    车辆转弯,将他从回忆中惊醒,看着陌生的门楣,问道,“这是哪里?”


    “我后边建的宅子,你还没来过吧?”张定坤按了两下喇叭,门房打开大门。


    他径直将车开进院子,对着方绍伦伸出手,“绍伦,我有话跟你说,真的,”他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绝对正经话。”


    方绍伦拍开他手,下了车,四处打量。


    张定坤到方学群身边不久便崭露头角,几乎年年擢升,早听说他在城西弄了块地皮建了宅院,但方绍伦去沪城求学,后来两人又闹翻了,他确实没来过这。


    出乎他的意料,宅子并不如何阔气,只有两进的院落。


    门房在头一进院落俯身行了个礼。


    张定坤领着他穿过阔大的庭院,两进院落之间距离不短,以甬道连接,尽头是并排的三间大瓦房。


    白墙黛瓦,一水的玻璃窗,夕阳照着,显得明净亮堂。


    墙角几丛修竹,月城气候暖和,冬季里也透着绿意。花圃里种了几株牵牛,这个季节当然没有开花,只有爬藤绿泱泱的攀着。


    没有袁府的大气典雅,却别有一番自然的意趣。


    方绍伦点了点头,“拾掇得还不错。”


    要还是沪城那层公寓的装修品味,踏进去小坐片刻都有些折磨人。


    张定坤看穿他心中所想,勾唇笑道,“在什么地界弄什么装饰。在月城,来往的就自家兄弟,”他扯着他在厅中的沙发上落座,“搞得太富丽堂皇,可不是碍人眼么……但在沪城就不同啦,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不装点一下门面,可就丢我们西南的脸面了。”


    门房端了一个火盆气喘吁吁的送过来,方绍伦这才发现房子里没有烧热水汀,冷冷清清。


    张定坤在火盆上搁了个铁架子,放上铸铁壶开始烧茶水。


    “怎么不烧暖气?晚上不冷吗?”月城白天有太阳还算暖和,晚上有点冷。


    “我怕什么冷?!”张定坤一进房间就把西装外头的大衣脱了,等火盆端进来又解开了两粒衬衫扣子。


    “孤身只影,要冷着点才好哩。”他又睨一眼方绍伦,“太暖和了想头就不对了。”


    方绍伦跟他对视一眼,立马站起身,“是有什么话要说?我得走了。”


    “啧,这么急干什么好歹喝杯茶……年前,你姐跑到长柳书寓把柳宁臭骂了一顿还差点打起来了。”张定坤丢下这一句,起身往右侧走,“稍等,我换件衣服,这西装搁家里穿真是不舒坦。”


    大姐去长柳书寓了?是听说长柳先生是张三相好吗?方绍伦蹙起眉头。


    “多亏我去的及时,严令封口,不然老爷子又得为这事烦心……”张定坤在隔间嚷嚷着,方绍伦上了当,目光不自觉的跟过去。


    一个光裸的脊背,肩宽而结实,腰却劲瘦,肌肉条条,块垒分明。


    他惊鸿一瞥,忙收回目光。


    无论沪城求学还是留洋东瀛,都住过男生宿舍,赤裸的躯体没少见,却不知为什么瞥见张定坤衣裳不整的样子,脸庞腾的一下就烧起来了。


    大概是离这炉火太近了些,他干脆起身,在厅堂里转悠。


    三间房是个大通间,左右各以两根立柱隔断,中饰槅扇,右侧是卧房,张定坤在那里悉悉索索的换衣服。


    中间是厅堂,后座立了“天地国亲师”的神龛,又立了块牌位。


    方绍伦视力极好,隔着点距离,也能看清楚其上写着的一行小字:张氏祖宗灵牌位,下头横着一行:诚供香火。


    他看着那两行字几乎要笑出声,这样也行?果然很有张三的行事风格。


    想想袁府密密麻麻一大片,月湖的府邸也是错落有致的几行,再看这孤零零的一个,难怪张三宗族观念不强,自然也不怎么要脸面。


    不过,他逃难至此,族亲失散,情有可原。


    方绍伦将目光转向左侧,立柱的前端竖着木桩和沙袋,大概是练功室。


    后端却有一张宽大的书桌椅,旁侧还立着书架,更神奇的是上头还排列着不少书籍。


    这令他感到惊讶,张三向来不爱读书,还在他身边当跟班那几年,他练字看书的时候,他多半在一旁打瞌睡,只要喊声“出门子”,立马跳起来。


    如今还看起书来了?难怪几封书信也写得有模有样了。


    他待走近了瞧瞧,张定坤已经换了衣服走到他身后,笑着喊他,“绍伦。”


    方绍伦回头,一眼看见他伟岸的身躯换了一袭簇新的长衫。


    长衫无论样式还是颜色都十分别致。一般都是窄袖,他这套是宽袖大摆,侧衽的梅花盘扣,珠光白的衣料上刺绣着山水图案。


    这个款式也得他这种身高撑起来才不显累赘,很是威武的立在光影里。


    张定坤爱装扮是早有苗头的,才到他身边的时候,哪怕麻衫短打,也要浆洗得十分干净。


    等年龄渐长,位置渐高,一套套的西服、长衫几乎不重样,皮鞋也要从沪城手工定制,还擦得锃亮……


    方绍伦见他一脸求夸奖的表情,忍不住踱步过去,叹道,“兴许就因为这副皮相,所以家姐念念不忘?”


    “长柳先生弃了沪城的繁华跟到咱们这穷乡僻壤,也是受了这副皮囊的蒙蔽吧?”长得人模狗样,还穿得跟花孔雀似的。啧。


    张定坤看他嘴角带笑的样子,恨不得扑上去,把人紧紧攥怀里,再狠狠亲个嘴……


    但好不容易哄得人不计前嫌,可不能再莽撞了。只能暗地里深吸口气,将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攥紧了。


    沉声道:“绍伦,这就是我今天要找你说的正经事呢。”


    方绍伦不解,“这事我就算知道了,也没法帮你。”


    难道他还能去说教方颖珊一顿?他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这都是你自己言行轻狂惹下的风流债……”


    “这你可真误会我了,”张定坤摆手道,“你也不是别人,今儿我得告诉你一天大的秘密,你先答应我,绝不外传。”


    “秘密?”方绍伦瞪大眼睛,“你再想想,我……”


    家里老爷子正要制他防他,要是听到与此有关的秘密,他说还是不说呢?大少爷一脸纠结。


    心里想什么,脸上就看出来了,张定坤暗暗好笑,“放心吧,这秘密事关长柳先生的身世……”


    佯装机密的看看四周,凑到方绍伦耳边,极小声道,“长柳先生真名叫张柳宁,是我嫡亲的妹子……”


    方绍伦一惊,转头看去,没料到他凑那么近,脸颊扫过他的唇瓣,跟一道电流擦过似的。


    张定坤忙退开些许,一脸歉意,“抱歉,抱歉。”


    方绍伦这会顾不上跟他计较,蹙眉道,“你妹妹?亲妹妹?张三你不是说……”


    张定坤叹息着,“谁说不是呢?我也以为咱家就剩我这一根独苗,没想到当年城破,柳宁跟着大部|队南下,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她一路吃了许多苦,后来又沦落到长三堂子里头。三年前,就是你去东瀛那一年,我到沪城办事,郭三宴请,谁想正正好……”


    他表情哀痛,方绍伦不由得缓声劝慰,“如此乱世,你们兄妹能重逢,也是大造化,今后必定否极泰来,顺顺利利。”


    “但愿吧,”张定坤不动声色攥住他拢在炉火上的手掌,期盼恳求的姿态,“绍伦,我得拜托你一件事,这事非你不可。”


    “什么事?你说。”


    大掌包裹住修长的十指,触之微凉极细腻的手感令人心头快慰,面上却长眉紧皱,颇表为难,“我妹妹的事暂时不便公开,还得请你帮我私下跟大小姐分说一二。”


    “为何不能公开?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少爷有所不知,我这个妹妹是极有主意的人,不愿意待在内宅等着嫁人。长柳书寓说是我相好开的,别人听着也不膈应,要说是妹妹,多少于名声有损。再说……”不舍的放开软玉一般的手掌,故作沉吟。


    他垂下眼眸,盯着那暗红炉火,低声道,“我都这个年岁了,还没个房里人,有个相好的名头帮我挡挡也好……”


    炉上一壶滚水,已近沸腾,“滋滋”作响,一如方绍伦窘迫里夹杂着困惑的心情。


    第30章  呸!谁要当你哥哥?你能……


    张定坤拎起滚开的铸铁壶,起身烧杯烫盏一顿忙活。


    一边借烹茶之机,一边极小心的观察着方绍伦的表情,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心里越发有谱。


    看样子,大少爷心里其实清楚,他蹉跎至今,都是为了他。


    若无情意,怎会有愧意?前两回委实急躁了些,得调整一下策略了。


    片刻之后,张定坤端了两盏香茗过来,递一盏给方绍伦,“小心烫。”


    语调柔和,顺势坐回原位,啜饮一口,身子往后躺,刻意拉开彼此间距离,予紧张的人以安全感。


    他倚靠着沙发,悠悠的叹着气,“唉,绍伦,你不明白我的苦处。你上回让我早点订门亲事,我如何不想?这冷锅冷灶的,有时候累了一天回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纯粹抽胡说,但他表情太过真诚,方绍伦不免上当,点点头,“既如此……”


    张定坤不待他发表建议,垂下眼睛,径直絮叨,“可是没办法呀,我对女人真是一点想法都没有。郭三带我到堂子里,那些窑姐儿论姿色是没话说,美丑我还是分得出来,可只要靠过来我就浑身不舒坦,不想让郭三看出来还得强忍着。就连你姐靠我肩头上,我都恨不得把她摔出去,只有对你……”


    方绍伦忙打断他,“别说瞎话张三!”他赶忙转移话题,“你如今说起谎话来眼都不眨了,我明明听说你理城还养了一个相好……”


    话一出口,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这话说得跟吃醋似的。


    张定坤露出个得意的笑脸来,“你也听说了?我散布消息的时候特意吩咐了,一定要弄得人尽皆知的。我告诉你罢,你可不能转头跟老爷子去说。”


    他微微倾身靠向他。


    “理城那年不是匪乱吗?抢了我们好几间铺子,我带了家丁护院前去围剿。当地有个镖局,总镖头便是被山匪所害,他膝下无子,却有个极争气的女儿,闺名叫红欣,那可是个让人佩服的好女子,枪法极好,有勇有谋,助我们缴了匪乱,还亲手了结了匪首,替她爹报了仇……”


    他颇有说书的天赋,将剿匪的细节徐徐道来,好几处转承起伏,扣人心弦。


    方绍伦听得又惊又叹,不由问道,“红欣小姐由此对你情根深种?你二人就此结缘倒是佳话。”


    “哪能呢,”张定坤皱眉,“我都跟你说了,我对女子毫无感觉,再厉害再好,除了佩服别无他情。你不信我?”


    方绍伦转过脸庞,张定坤续道,“红欣小姐立誓不嫁人,想重振镖局,便与我商量,借我名头一用,只当欠我一个恩情。我那时生怕老爷子当真首肯我跟你姐的婚事,便命人将这事散布出去,老爷子那般疼爱大小姐,要知道这出风流韵事自然不会肯了……”


    他用比方才说柳宁身世还要隐秘的口吻,凑到方绍伦耳边,低声道,“绍伦,不瞒你说……我至今仍是纯阳之体,每天早上……”


    “咳咳!”方绍伦打断他话语,几步走到门前,看看厅堂外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借电话一用……”


    张定坤看他着急忙慌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但也知道这事急不来,惹恼了大少爷便是前功尽弃,收敛了神色道,“我送你。稍等,有样东西要给你。”


    他转身进了左侧书房,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方盒子,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方绍伦好奇接过,入手挺沉,掀开盒上按钮,一枚小巧精致款式新颖的勃朗宁出现在他眼前。


    方绍伦眼睛一亮,男人就没有不喜欢这玩意的。


    他伸手便从镌刻的卡槽里将它拿出来,又飞速将旁边一梭子弹装上膛,放在手心掂了掂,不轻不重,刚刚好。


    “这是……‘花口撸子’?”乌漆漆的枪身,但造型秀气,枪口一圈压花,估计是勃朗宁的新款。


    张定坤点头,“可不是咱国内仿制的那种,正宗比利时的货。送你的新年礼物。”


    他觑着方绍伦爱不释手的样子,忍不住泛出笑意。


    张三爷不笑的时候一张脸是很有点严肃的,单薄的眼皮,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尤其当他斜着眼睛看过来的时候,颇有些骇人的气势。


    但只要笑起来,露出一侧的虎牙,一脸讨好表情的看着你,你便会觉得这人外精内憨,有十分忠厚可靠的感觉。


    这副样子连不少见多识广的大人物都被迷惑,更别提比起来算得上涉世未深的方绍伦了,他很有点歉疚的别开眼睛,“我可没东西送你。”


    “用不着……”张定坤大手一挥,却又顿住,“要还是想要一样的……”


    他忐忑祈求的望着他,“我都多少年没听你唱两句了,今儿正好有空,又没旁人,你能不能给我唱一段?你之前在袁府都唱了,未必咱俩的交情就比你跟袁敬浅上那么多?”


    要是之前那副理所当然不可一世的调调,方绍伦多半要撂下盒子拔腿走人,可他这么臊眉沓眼的软语相求,倒让人有些拉不下脸。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让我唱呢?我唱得又不好……”


    “你这还叫不好那就没有好的了,”张定坤听出话里的松动之意,极尽恭维,转身从卧房的柜子里拿出一把琵琶来,“来,我给你伴一段。”


    方绍伦顿感惊讶,“你还会这个?”


    “你都留洋学本事了,张三就不能有点长进?”他乐颠颠的坐在大靠椅上,将琵琶竖在腿上,这造型与身上的中式长衫极为相符。


    扒拉两下校准了音,手腕摇动,《贵妃醉酒》的伴奏音在静谧的房间中回响起来。


    方绍伦看炉火哔啵,夕阳透过玻璃窗子映照在堂前的地阶上。琴音圆融,端坐的身姿又极优雅,不免有几分意动。


    等弦声催促两遍,便搁下盒子,随手拿起茶几上一把泥金折纸扇,华丽的唱腔随扇面徐徐展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


    他学梅派的唱腔十分有功底,嗓音并不似女子,但平和中正、圆熟匀称,自带一种甜美,句尾的坠音学得很到位,清亮之中蕴含一种撒娇的韵味。


    张定坤痴痴凝望着他手执纸扇,缓步轻移的身姿,耳朵里听到那浅斟低唱,心神俱醉,一时间不由得停了手。


    方绍伦回身见他痴傻的样子,顽心顿起,拿折扇敲了他一记,“定坤兄,你这也忒没见识了,上回在沪城言老板唱的可比我这几句强多了……”


    “不,”张定坤搁下琵琶,站起身,“绍伦,你是没有正经学戏,你这嗓子要这么见天的练,绝对是开宗立派的名角。”


    “你这夸得可过了啊。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方绍伦拿过一旁马褂,张定坤眼疾手快的抢过去,抖了抖铺展开,小心的服侍他穿上。


    方绍伦是被他伺候惯了的,虽然如今身份不同了,也没有很过意不去,从善如流的展开双臂。


    不想衣服套上身,两条臂膀也随之箍在他腰上。


    “你……”方绍伦还没开口,背后已传来低声恳求,“绍伦,你就让我搂这一小会吧,好不容易把你从东瀛盼回来,又要去沪城,也不知多早晚能再见了……”


    “不是……你松开……”大少爷有些慌乱的掰扯。


    箍着他腰间的手臂却跟铁钳似的纹丝不动,“绍伦,我心悦你你是知道的,既然你不乐意我也不能强求,大概是要打一辈子的光棍了……”


    张定坤语声低微,满含幽怨,“等你到了沪城就去找个相好吧,娘们儿肯定是要比我这糙汉子够味的,唉……”


    他深深叹气,“我拦不住你,也不能拦你,我想通啦,不能这么自私,你没这想法,还非把你往这条道上拉,便是看在咱俩以往的情分上也不能这么误你。”


    这手以退为进玩得极好,方绍伦听在耳朵里,不由得止了挣扎。


    片刻之后,拍了拍缚在腰间的胳膊,叹道,“张三,我又没个哥哥,咱俩擎小在一块,我心里看你跟哥哥是差不多的。”


    呸!谁要当你哥哥?你能在哥哥身子底下瘫软如泥、哼唧不断?!


    但他嘴里应承,“嗯……”


    方绍伦趁机教导,“自古阴阳调和、男婚女嫁才是正道,以你今日钱势,娶一房妻室不是难事,莫再执拗……”


    张定坤一径答应着,手上却不松,箍得紧紧,趁机在颈间轻嗅着温软馨香的气息。


    他个子高大,方绍伦微弯着腰,跟嵌在他臂弯里似的。


    他覆身背后,在头顶嗡声道,“绍伦,我听长三堂子里的小倌说,那事可舒服了,比跟女人干还舒服得多……你想不想试试?”


    方绍伦愣住,“啪”一巴掌甩他手背上,咬牙道,“给老子松开!”就知道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送我回去,赶紧的!”——


    张定坤送他到月湖府邸大门口,远远看见方颖珊从庭院停着的那辆车上下来,他一脚刹车,“大少爷,我就送你到这了,托你的事可别忘了。”


    方颖珊回头看见张定坤的车,追出来两步,那车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绍伦,你怎么跟他一块了?大过节的,也不留人家吃个饭。”她穿着玫瑰紫色海绒面的旗袍,外罩天水碧斗篷,满头珠翠。


    多半是从周家回来,她几个舅母都疼她,回回去都要送给大小姐不少好东西,头上插的、脖子上挂的、手上戴的琳琅满目。


    方绍伦答道,“去闵礼家拜年正好撞上了,”他思忖着张定坤的嘱托,柔声道,“大姐厅里略坐一坐,弟弟有话跟你说。”


    方颖珊估摸着这话多半与张定坤有关,欣然应允,在客厅铺着羊皮褥子的沙发上坐下,又命打扫的小丫头们都下去。


    方绍伦便道,“大姐,你年前去找那个长柳先生了?”


    “怎么?他告诉你了?”大小姐一脸不忿,“我就是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货色搅了我的婚事,”又一脸委屈,“张三还护着哩,说横竖给我个交待,结果今天看到我就跑……我是会吃人怎么的?”


    方绍伦忙摆手,“他今儿特地拜托我,帮他分说一二。”


    他瞅瞅四周没人,便凑到方颖珊跟前,小声将柳宁的身世和不便公开的原因说了,当然只说了前一条,后边说的那句话他是打死也不敢说的。


    他不敢说,方颖珊却问了出来,“他跟我说他心上有人了,既然这女的只是他妹子,那他心上那个人到底是谁?”


    方绍伦一怔,讪笑道,“我估摸着他就是信口胡说,要是娶了你,爹要降他的职,他舍不得这好不容易挣来的高位……”


    “爹都说了,只是考验他罢了,”方颖珊秀眉紧皱,委屈的抿唇,“他竟这般受不住考验……要么是心上有人了,要么就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不管是哪种,大姐你都不要再记挂了,他,他不是什么良人……”


    方颖珊一扭身,“你不必拿爹说的话来劝我,你大概没谈过感情……哪里是这么说收回就收回的?”


    她从随身珐琅嵌金丝的手袋里拿出一方帕子,擦拭着眼泪。


    方绍伦深感头疼,也不知张三是如何伏低做小献殷勤,让原本骄横的大小姐对他如此钟情。跟胡启山都走完三礼了,还非得追着他要个说法。


    其实这倒是冤枉张定坤了,他只明示自己大龄未婚渴盼良缘,暗示明年年头好宜嫁娶,颇有点恨嫁的女子自然就上了心。很体贴的主动提出婚事,又听话的拍电报给远在东瀛的弟弟,还按他的意思拟了电报内容。


    张定坤也晓得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看见大小姐就躲。


    大小姐呢?后边定的长相气势不如他,多少有点意难平。


    方绍伦只能把话题往这出爱情三角戏的另一位主角身上引,轻咳一声道,“我听爹说,胡大哥十分爱重大姐……”


    方颖珊抬起一双泪眼打断他,“爹总说女人要嫁个爱自己的才会好,那是他的想法!安稳富贵就是好了?我若是嫁给自己爱的,跟他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她起身挽起斗篷,高跟鞋一阵“咔哒”,走得人影子都不见了,徒留方绍伦站在穿堂的冷风中不知所措。【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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