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惟自卫乃能自救,惟热……
方绍伦陷在一个无边的梦境里。
每年春天,月城的银水河都要发大水,将原本的桥墩淹没。而桥对岸的丛林却是他和张三惯常玩耍的基地,林间猎鸟,江岸捕鱼,是他们总也玩不厌倦的把戏。
张三脱了布鞋塞兜里,背对着他蹲下身去,大少爷一个俯冲趴他背上,他稳稳当当地背起他。
他的脊背还是那样宽厚,承托的双臂依旧结实而有力,可走到桥中间他却失手了。方绍伦被掷入冰冷的河水中,他惊恐地大叫起来:“三哥救我!三哥……”
场景倏忽转换,有一年秋收时节,他俩躲在晒干垛一块的麦秸堆里打闹,不知怎么就引燃了枯草堆,旷野里烧起了大火。
老管家的藤条落在张三的背上,方绍伦哭着扑上去:“别打了,别打了,是我划火柴玩点着的哩……”
梦境里还是张三攥着他的手逃离熊熊燃烧的烈焰,可怎么跑也跑不出火舌的追逐,背上被炙烤着,似乎全身都要烧起来……
他忽冷忽热,在布団上翻滚、颤抖。喉咙里受着伤,喊出来的呓语含糊不清。眼角的泪水不断滑落,眼睛却始终睁不开。
三岛春明跽坐在一旁,看着被褥里痛苦挣扎的青年,脑海里蓦地浮现那年春三月,他在樱花树下灿笑的模样。
操纵他人命运所带来的畅快在方绍伦的决绝里消失殆尽,藏在记忆里的美好时光流水一般盈盈地注入干涸的心田。
他垂下头,片刻后,修长的手指扯开腰间的绳结,光洁的躯体滑入被窝中。
他展开双臂搂抱着方绍伦,一只手轻拍他的脊背,极力在记忆中搜寻可以给予安慰的温情画面。
大概是极小的时候,或许只有两三岁,奶娘抱着他,唱一支童谣,哄他入睡。
当喉咙里发出几个熟悉的音节,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那些以为早已忘却的,其实镌刻在脑海深处。
他怔愣片刻,继续哼着那首东瀛民谣。
或许是轻柔的节拍、温声的吟唱,令躁动不安的人终于渐渐停止了悸动。
方绍伦反身钻入那个宽阔的怀抱中,伸出胳膊搂着他的腰,面庞贴在他的胸膛上,含糊不清地喊着:“三哥……三哥……”
三岛春明叹了口气,任他搂抱着,一手支颐,一手不断轻拍着怀中人的脊背。
时光静谧,他低头轻嗅着他发间的香气,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绍伦,不如我们回京都去吧……”他轻声低语,“我们在神户造一所房子怎么样?就建在濑户内海边,清晨的海潮将我们唤醒……夜晚再枕着海浪入睡……”
“春天我们去粟栗原放风筝……你给惠子做的风筝,她出嫁的时候一并带去了,大概每个樱花盛开东风升起的傍晚都会想起你吧……”
“夏天摘点青梅来酿酒,海水浴也是你最喜欢的了。秋天可以去生田神社……青梅酒也可以喝了,月下对饮不比独酌来得好么?”
“冬天我们去六甲山登山、滑雪怎么样?”他低头亲吻怀中人滚烫的额头,“绍伦,忘了那个人……忘了这些事……我们回京都去好不好?”
一滴泪顺着方绍伦的前额滑落到唇角。
方绍伦完全地清醒,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梦中的记忆十分模糊,似乎或冷或热间,树枝一样的藤蔓紧紧地缠绕着他。神思恍惚里,有人钳着他的下颌,将苦涩的药汁、温水、参汤哺度到他的嘴里……
糊着宣纸的移门向两边拉开,和夫端着小方桌进来,食案上摆着清淡精致的食物,散发着阵阵香气。
方绍伦转身向里。和夫并未多劝,片刻后,伏地顿首,将食案撤了下去。
第二次来的是幺娘,她将粥碗捧到布団前,用东瀛语低声道,“您好歹用一些吧,大夫说失了血气要多多进补,您这样身体会受不住的……”
方绍伦不为所动,哀莫大于心死,又何惧肉身的消亡?
他回首这短暂的一生,似乎得尽了上天的偏爱,却不断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
那个仲夏,他将温柔可亲的师姐带回了家,彷佛拉开了一切悲剧的序幕。他爹、芳籍都是被他牵累,甚至袁闵礼和丁佩瑜也是他间接造成的因果。如今张三更是因为他……
他将头埋入被褥间,让一切都随我一起烂掉、臭掉、死掉吧!
三天后,移门再次打开,一个窈窕的身影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她屈膝在布団旁跽坐下来,轻拍着被褥,低声道,“大少爷,是我。”
方绍伦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缓缓从被褥里伸出头,定睛细看,竟然真的是柳宁!他的眼眸似被点亮,怔怔看着她。
柳宁看着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庞,眼圈瞬间红了,用手帕捂着嘴,哽咽道,“大少爷,你……”
她在玉楼东的包厢里第一次看见方绍伦,留洋归来的大少爷长身玉立、意气风发,胡启山撺掇着让她跟他喝个交杯,他茫然的神情里带着点天真,让人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如今这副样子,却是委实的让人心疼了。
她擦干眼泪,瞄一眼薄薄的障子门,用西南官话疾声道,“大少爷,三哥没有死,灵波带了药去得及时。”她在月城开过书寓,自然会说这种方言。
赵文抵达沪城后,曼德勒发来的电报也跟着送到了伍公馆。一个简短的“安”字让赵文和柳宁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方绍伦怔怔看着她,长睫扑闪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被褥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尖颤抖着,柳宁忙一把握住,低声道,“是真的。我接到你让那个东瀛姑娘送来的口讯,就派了人守在伍公馆。”
长柳公寓是信息中转站,但与印缅远隔重洋,要打听张定坤的消息,自然是伍公馆更为快捷。
“三哥要养伤,派了赵文来接你,大少爷,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赵文离开曼德勒的时候,张定坤还没清醒,柳宁为了宽方绍伦的心,姑且这么一说。
“不过这座宅子守卫森严,赵文联合漕帮的弟兄们几番试探都进不来。”柳宁柳眉轻皱,咬唇道,“白小姐说她会为你创造一个离开这座宅子的机会,你要耐心等候。”
“白……小姐?”方绍伦开口,声音嘶哑低沉,那块瓷片划伤了他的喉管。
“是,”柳宁点头,“她主动约我相见,敌友难辨,但至少‘驱除鞑虏’这一点是一致的。”
柳宁警觉地查看着四周的动静,她好不容易求得允许来探望方绍伦,并不单为通风报信。
“大少爷……”她嗫嚅道,“我有事求你……”
她小心地睨着墙壁上的阴影,俯在布団边低声道,“你回月城,大概听袁二爷说了据点的事?”
袁闵礼?方绍伦愣了愣,旋即又了然,两边下注向来是袁闵礼的风格。
“……远不止这一处据点,据说据点的分布是有一张图纸的。”时间有限,她言简意赅,“只有提前掌握动态,才能打乱他们的野心和计划。大少爷,这张图纸……多半在三岛春明手里……”
柳宁的心情十分复杂。她虽然志向远大,却从不愿意将家人牵扯进来,极少向张定坤和灵波谈及组织上的事情。
获悉这张图纸的存在后,她也没有想过要找方绍伦。“可我们派了不少暗哨接近三岛春明,都没能成功获得这方面的讯息。包括青松……”
“青……松?”方绍伦讶异地睁大眼睛。
柳宁点点头。大少爷因为大宝、小宝而受三岛春明胁迫的事情她辗转听青松说了,虽然目标一致但彼此之间的联络不算紧密,与任务无关的消息会滞后许久。
想到她哥一直以为大少爷变了心,如果知道这番内情,还不晓得要怎么发作。
她看着方绍伦尽管憔悴,却依然清俊的脸庞,不由得叹了口气。只听说红颜祸水,没想到这男人长得太好,也会招来觊觎和抢夺。
柳宁确定无人监听,才敢低声道,“青松牺牲良多……却始终没能拿到图纸……”
青松虽操贱业,但向来洁身自重,为了接近三岛春明不得不投其所好,可三岛春明十分狡猾,看着喜好玩乐、交游广阔,实际上戒备心极重。
之前与青松来往,要么在饭店要么在旅馆,即使到府里的戏台给他唱戏,活动范围也局限在一楼,完全没有接近二楼书房的可能。
这么重要的文件不会随身携带,只有可能放在书房这种常人接触不到的地界。
对组织来说,这张分布图十分重要。因为据点一旦确立,必定大兴土木,耗费极多,轻易无法裁改。华国如果能提前掌握这个动态,就可以防范布局,不至于被动挨打。
她巴不得方绍伦尽早脱离魔窟,可几次三番布局失败后,她也意识到这个任务,大少爷这里恐怕是唯一的希望。
自从方绍伦入住这座府邸后,三岛春明便断了之前的所有来往,费心安插的棋子没有了用武之地。
“大少爷,事关重大,您考虑一下……但您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不要勉强。”柳宁又踌躇又纠结,她奉命来当说客,可私心里也十分担心方绍伦的安危。
她开书寓这么久,与东瀛人打交道颇多,也算了解这些人的性情,最是翻脸不认人的。如果大少爷因此有个好歹,不光她哥不能饶她,她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走廊上传来木屐叩地的脚步声,她忙跪立起身,嘴里嗡声道,“您当务之急是先把身体养好……”
移门被叩响,和夫的身影出现在外间间壁上,柳宁站起身,冲方绍伦使了个眼色,娇笑道,“您要是觉得闷,不妨叫几出戏到府里听听。以前您可是最爱听戏的了……”
她俯身行礼,告辞离去。
方绍伦心里一动,等和夫再次将食案搬进来,他摸索着缓缓坐起了身。
庭院的鱼池边,穿着东瀛袍服的俊秀青年俯身将饵料撒入水池中,颜色鲜艳的锦鲤踊跃而来。
和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躬身汇报,“……用了一碗鸡丝粥,少许参汤。治伤的汤药也喝了半碗。”
“唔。”三岛春明点点头,“给我另外收拾一间屋子。”为了方绍伦能安心养病,他不能再跟他同居一室。停顿片刻,他又道,“到书房拿些书给他解解闷。”
身后的和夫欲言又止。
三岛春明:“说。”
“少主,您明知道……”
三岛春明挥手制止他,起身将剩余的饵料投入鱼池中,半晌方道,“和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他的目光穿过树梢,落在枝头新发的嫩芽上,显出一丝柔和来。人还是要有期待、要有希望呵。
和夫怔愣片刻,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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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方绍伦并不想柳宁的来访引起怀疑,刻意放缓了饮食和用药的速度,但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随着烂漫春光重临沪城,他渐渐恢复了生气。
夕阳穿过窗棂的傍晚,他裹着棉睡袍,沿着木质楼梯,缓缓下到一楼。
春意正浓,但整座宅子都还烧着热汽管,并不冷。偌大的厅堂里空荡荡的,听到脚步声,吧台后闪出一个穿和服的侍女身影,低眉顺眼地向他行礼。
“来杯咖啡吧。”方绍伦开口,声音略带一丝暗哑。
喉管娇嫩,没那么容易复原,这段时间他都只能吃流食,又瘦了不少,睡袍的系带在腰间随意一捆,便显出十分绰约的身姿来。
侍女摆弄着咖啡机,他信步走到门厅,大门外的卫兵看见他的身影,紧了紧手中的配枪,颌首行礼,但显然只要他跨步迈下台阶,那长枪便会交错在一起,拦阻他的去向。
方绍伦退回客厅,透过玻璃窗眺望不远处的围墙,只见竖满铁蒺藜的院墙上空赫然安装了电网,在暮色里闪着微微的蓝光。
难怪赵文和漕帮的人进不来!这座府邸显然在他昏沉的时日里又提高了安防级别。
现在方绍伦相信,如果真有那张据点分布图的存在,确实很有可能在三岛春明手里。
联想到三岛春明和袁闵礼的合作,大少爷不得不承认,这位出身军部重臣之家的同窗,东瀛商人的身份显然只是他的掩饰,而他来沪城也并非为了破除情感的迷障。
他在欺骗他,一直都是。
侍女送上咖啡,他没有加糖,啜饮一口,苦涩蔓延到心底。
他似乎一直识人不清,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对他的家族怀有强烈的恨意,同窗三年的挚友原来是敌国先锋。
可如今感叹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命运的车轮推着每个人向前走,各有各的使命。
他随手拿过茶几上的报纸,展开来却见到了熟人的名字。
先是董毓菁用笔名刊载的系列文章,记录了华国青年们对侵略者暴行的愤恨和投身前线的决心,字里行间流露出爱国青年在当局消极政策下报国无门的心路历程。
其次是韩文君,仍旧以主编身份执笔,对近来工人请愿惨遭枪杀的事件进行披露,并配发时评,旗帜鲜明地表达“惟自卫乃能自救,惟热血乃能洗耻”。
这一刻,方绍伦下定决心,要帮柳宁和她身后的组织拿到那张据点分布图,他深刻的意识到,面对觊觎和掠夺,不应该逃避和麻木,而是要给予反抗和痛击!
缺口在三岛春明这里,可是……他养伤以来,没有再见过三岛春明。这是他一贯的伎俩,从不解决问题,而是假装问题不存在。
可是这一次的嫌隙非比寻常,方绍伦激愤之下,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你就算跪下来给我舔我也觉得恶心!”
大少爷抚额叹了口气,三岛春明的书房与他现居的卧室并列,但有专门的侍女清扫,大概也有看守的意思。
他要摸进书房寻找图纸,就非跟他的关系有所转圜不可。
方绍伦兀自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习惯性地将咖啡杯里的小银勺咬在嘴里。
他不清楚他喝的汤药里含有一定安眠的成分,自然也就无从知晓那些深夜的造访。不知道有一只手曾无数次穿梭过他的黑发,轻抚他的面庞,按捺住叫嚣的渴望。
门厅传来动静。方绍伦抬起头,跟一道平静无波的目光相触。
三岛春明狭长的双眸睨着他,身后的和夫替他宽去配着肩章和袖章的外套,他解下配枪,长筒的皮靴在地板上磕出清脆的响声,一步步向方绍伦走过来。
方绍伦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想躲,转头往楼上走。
一只手从身后拖住他,“你好些了吗?”另一只手接过他手里的银勺,丢回茶几上。
三岛春明伸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俯身在他的颈侧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瘦了这么多……”
夕阳的光圈里映照出一前一后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方绍伦的脸上写满了抗拒,对身后突如其来的亲密显然难以适应。他怔愣在原地。
而伏在他肩头的三岛春明微眯着双眼,表情惬意而放松,像是与久别的恋人重逢。
大少爷轻咳一声转头,扒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眼他的穿着,目光停留在衬衫上绣着的雄鹰图案上,抿唇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他是明知故问,看这个骗子要怎么回答。
但三岛春明显然技高一筹,他扯了扯衣领,“不好看吗?”
他迎着方绍伦的目光,勾起了唇角,“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年底我或许能升为少将。”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得意,“东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将。”
方绍伦一怔,什么顺利?战事顺利吗?“请恕我说不出恭喜的言语。”他扭身上楼。
三岛春明在他身后叹了口气,轻声道,“下来吃饭好吗?我给你做鸡肉汆锅。”他偶尔会亲手做菜。
方绍伦没有应答,也没有下去吃饭,他调亮案几上的灯芯,翻看着来自三岛春明书房的一本画册——《宋元名画集》,其中汇集了传入东瀛的宋元名画,包括牧溪、夏珪、马远等名家的传世之作。
天黑之后,移门被叩响。三岛春明换了一袭家常袍服,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放着一个关西石锅。
他将石锅置于案几上,揭开盖,鸡肉和菌菇混和着酱油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方绍伦这阵子都没有吃过饭,闻到香味,面庞还板着,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他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三岛春明盘腿坐在方桌边,执筷夹起一片菌菇递到方绍伦唇边,“啊——”示意他张嘴。
把他当三岁小孩么?方绍伦窘得想找条地缝,但想起肩负的任务,他还是顺从地张嘴,眼光仍旧投注在那些彩印的画上。
三岛春明果然留意到他手中的书籍,“这么喜欢看?”
“无聊罢了。”方绍伦把画册抛到一旁,“看完能去你书房拿吗?”
“当然。”他夹起一片鸡肉喂到他嘴里。方绍伦吃了小半锅,摇头示意饱了。
三岛春明拉铃,侍女捧来铜盆,他拧了热毛巾亲自给他擦手擦脸,又服侍他漱口。
等侍女退出去、合上门,他倾身向前,十分自然地拉开他睡袍的系带,“消消食吧……”
静谧祥和的夜晚,东海的浪潮不断拍击着海岸……
而大洋的彼岸,两艘邮轮几乎同时出发。
三岛雄一郎眉头紧皱,在家臣的簇拥下登上了新潟丸。另一抹高大的身影则在赵武的搀扶下躺入了怡和号的单间舱房。
“三爷,您身体还没好全乎就坐船,灵波小姐怕您吃不消,给配了这药丸子。”赵武扶起张定坤,将温水和晕船药送到他嘴边。
张定坤仰头吞了药,转身平躺,微微地喘息着,脑海里尽是和方绍伦一块坐船去东瀛的画面。
“这一次……除非我死!”他颤声道,“否则我一定要带他回家!”
第112章 “绍伦,我欺你,辱你……
午后的府邸静谧非常,春意融融令人愈发困倦。
方绍伦仰躺在蒲席地垫上,手脚都从袍服里露出一大截,白得晃人眼。
书本原本扣在脸上,他打了个哈欠,随手拂到一边,又伸了个懒腰,念了几句刚看到的俳句,“日似三春永,心随野水空……床头花一片,闲落小眠中……”
喉咙将养了这些时日,渐渐复原,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亮。
他转身滚到布団上,想睡个午觉。
移门却向两边拉开,修长的身影带着青草的气息踱步进来,“怎么又睡?幺娘说你睡到中午才起来。”
这么早就回来了?幸亏他没有趁机溜去书房!尽管可以自由出入这座主楼,但方绍伦并没有急着完成任务,只要和夫没有跟着三岛春明离开,他就不会轻举妄动。那位东瀛老仆走路跟猫一样,悄无声息。
方绍伦哼了一声,翻了个身躺着,兀自眯着眼睛。
三岛春明跽坐下来,伸手将他一只脚捞到膝上,揉捏着小腿。
大少爷体毛天生的淡而少,身上的皮肤比脸上还要白皙柔软。那手按着按着渐渐往上,隐入睡袍中,少顷,淡笑道,“朦胧春月水盈盈,弹指一碰雨满城。”
这下是别想睡了。
方绍伦一身酸疼未消,没好气地蹬了他一脚,“能不能说点好的?”
“怎么就不是好词了?是你想头不对。”三岛春明缩回手,拿过一旁的热毛巾擦了擦,跟着躺下来,双掌枕在脑后。
“一定要‘松风明月三千里’才能得你一句好么?”
这话一出,二人的记忆瞬间飘回鹿苑寺的禅房。
那年深秋,他俩借宿鹿苑寺。听屋外松涛阵阵,三岛春明脱口而出这一句,方绍伦拍手叫好。
明月高悬,禅房内两人抵足而眠。
方绍伦轻抚着他小腿上纵横交错的伤口,由衷地感叹,“你爹……嗯,父亲大人,下手真狠!早知道不该叫你陪我来赏枫!”害他挨了一顿打,大少爷心里颇为过意不去。
“绍伦千万不要自责,陪你来欣赏美景,远比跪在那儿替天皇祈福有趣多了。”
大正天皇病重,作为坚定的皇道派,三岛雄一郎在每一次家宴之后都会率领子嗣参拜当地神社,祈求天皇早日康复,往往一跪就是大半天。
“绍伦,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三岛春明折身坐起来,凝视他的眼眸中流露出温柔且愉悦的神色。
那时两人都因为收获一段真挚的友谊而感到兴奋……
方绍伦叹了口气,要说因果,确实是他先招惹了三岛春明。他接到电报回国时,他到渡口送别,尽管依依不舍,但言行举止十分克制。
两人友谊的变质,他和张三的关系是诱因。
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大少爷不能不感到一丝惆怅。他翻个身背对着他,有些不敢去看他脸上的神情。
他对张三下死手,又禁锢他的自由,他的确是恨他,可想到这些前因后果,心里五味杂陈。
那双惯于调琴、焚香的双手覆上他的后背,隔着睡袍帮他按摩。
好一番折腾之后,他将方绍伦搂进怀里,“睡吧,我陪你睡一会。”
嗅到他怀里似乎萦绕着一股法国香水的气味,大少爷没了睡意,颇有些不悦地皱眉,“大白天的就去喝花酒了?”
“不是,”三岛春明勾起唇角,“特高科抓了个女间谍,我去听审。那一身香水味浓得很,大概沾染上了一点。”他松松地揽着他,目光却凝注在他的面庞上。
“女——间谍?”方绍伦愣了一下,心脏瞬间揪在一块。他掩饰般地低下头,似乎是随口问道,“谁呀?”
“你不认识……或许认识?”三岛春明亲吻他的前额,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点戏谑,“一个电影明星。”他的手指划过他的眉心。
方绍伦稍稍松了口气,可落在耳边的下一句话又让他提起了心神,“绍伦总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可事实上,但凡你认识的人,都被你庇护着,不是么?”
方绍伦心里“咯噔”一声,他直觉柳宁已经暴露了。
三岛春明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你那两个小舅子,在伦敦还适应吗?”
他送走大宝小宝的事没想能瞒过他,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声色,“那我哪知道?难道我还能接到什么来自英国的信件么?”
他佯怒地滚到一边。
三岛春明长臂一伸,将他抓了回去,“不困了?那……做点别的?”也不等他应答,薄薄的两片唇便顺着敞开的睡袍游弋而下……
两人谈到这种敏感话题都是点到即止,彼此都在小心翼翼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方绍伦没法跟他翻脸,没有底牌,拿什么跟别人叫嚣?何况如今他又有了期待,期待着能跟张三重逢……
大少爷颇有些醉生梦死,闭着眼睛,忽高忽低地哼唧。浓密的黑发拂过柔软的肌肤,带起细密的痒意,让人忍不住颤抖……
片刻之后,三岛春明抬起头,支颐看着他,“恶心吗?”
就知道这话过不去!方绍伦滚到一边,鸵鸟似的将头扎进被子里,两只胳膊环住他的肩膀将他拔出来,略带一丝腥味的唇瓣覆了上来……
两人似乎又回到了闹翻之前,三岛春明搬回来与他共住一室,方绍伦也没有找任何理由,试图离开这座府邸。
谁也没有对彼此态度的转变提出质疑,二人曾引为知己,是有一份默契存在的。
东瀛对沪城的管控已经摆到了明面上,三岛春明每天都有一段时间不在府里,出门的时候总是全套制服,卫队相随。
方绍伦终于等到和夫跟他一块离开,他先找茬在客厅发了顿脾气,气冲冲上了二楼又喝令侍女滚下去,“谁也不要来打扰我!”
这位少主最宠信的华国人被羁押在府里,不能出门,脾气有些暴躁是众所周知的,连三岛春明都是一味包容,侍女们自然不敢捋其虎须。
大少爷确定无人盯梢后,摸进书房。他这几日拿书、还书,书案上早摸遍了,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三岛春明向来讲究条理,而且心细如发,方绍伦不敢大意,拉开的抽屉、翻开的物品都按原样摆放。
开始一无所获,皱眉思索间突然想起张三在公寓藏钱的位置,他打量着室内摆放的家具,沉重的案几明显与东瀛器物一贯精巧的风格不符。
他小心翼翼挪开,果然在墙壁上发现一处新旧略有差别的墙布,掀开来,赫然是一个机械锁盘。
方绍伦狂喜之余又有些犯难。
这种密码锁他在士官学校见识过,一组六个数字为密码,三次试错机会,如果全错就会自动锁定。
鬼知道三岛春明设的是哪六个数字为密码?
他先回想三岛春明的生日,那天他给他订了栗子蛋糕,还把他迷晕了出逃,对这个日期自然印象深刻。
先打量表盘上没有用发丝或其它事物做标记,再伸出食指拨动按钮,“哗哗”的轴承转动声后,“嘀”的一声红光闪烁,显然数字不对。
方绍伦皱起眉,要是三岛雄一郎的生日或是他那位早逝的母亲的生日,那他真是两眼一抹黑。
他先踱步到室外,确定没有侍女上来偷瞧,才返回内室,硬着头皮又输入一组数字。
这次输的是他自己的生日,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想起这个数列组合,大少爷不是特别重视生辰的人。
其实直觉不会是这个,因为三岛春明自己的生日都不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有隆重地给方绍伦过生日。果然,这组数字输入后,又是“嘀”一声轻响。
只剩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出错,密码箱自动锁定,那他无疑就暴露了!死不死先不说,肯定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秘辛。
他也可以选择退回去,等三岛春明自己打开这个箱子,自然就掩盖了他前两次的错误……可是,方绍伦的耐心已经宣布告罄。
这段时间三岛春明的表现颇有些令人……心惊肉跳!
秉持着“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理念,三岛春明颇擅厨艺。宽袍大袖的贵公子,双臂上缠着缚带,修长的手指将新鲜的食材排布罗列,是庖厨间的一道风景。
他之前偶尔也亲手做菜,但近来几乎每天都做,脚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脱下制服,跟瘫在沙发上的方绍伦腻歪一会子,换了家常袍服,就去厨房。
菜色不重样,似乎要将他所有会做的菜式都让方绍伦一一尝遍。
“好吃吗?”他心满意足地看着他,间或拿餐巾给他擦拭嘴角,拾掇掉落的饭粒。“要来点酒吗?神户的牛肉搭配勃艮第的葡萄酒怎么样?”
东瀛的邮轮到港都会送来冰镇的新鲜食材,三岛公子是绝不会委屈自己的胃的。但显然他更在意大少爷是不是吃得舒坦。
西南喜食酸,他会在烹饪中多多地加入莱檬汁,方绍伦因此胃口大开,他的脸上便会流露出满意且自豪的神情来,看他的眼神也是亮晶晶的。
他似乎比过去惯于表露情感,虽然还是谦谦君子的举止,但却开始毫不掩饰地宣泄他的爱意。当着仆从的面索吻,饭菜要喂到他嘴边。好像他们是一对热恋的情侣。
大少爷的心底升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阵阵迹象都在表明——他似乎无法活着走出这座府邸了。
尤其是夜晚,三岛春明歪缠着将他搂在怀里,共读一本诗册。
在这不冷不热的四月末,昏黄的光线给满室都镀上一层温馨的色彩。肢体交缠间难免情动,可方绍伦一皱眉……与之前的不管不顾不同,他会自觉地撤到被褥外,借窗隙间透入的晚风抚平升腾的悸动。
有时候大少爷都快睡着了,也不见他钻进被子里来。半梦半醒间,微凉的躯体紧紧地依偎着他,方绍伦迷迷糊糊地伸开胳膊,他隔着被褥埋入他的臂弯里,在他的颈侧或轻或重的吸气。
好像大少爷是什么灵丹妙药,吸一口,就能遏制喧嚣的欲念。
那份格外珍重的劲头不是让方绍伦倍感温馨,而是心生警觉。
人只有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珍惜。尤其对三岛春明这种家教的人来说,能让他抛却矜持,无视规矩,绝不是他幡然醒悟,只有可能是……方绍伦快要死了!
相交数年的了解,大少爷无比笃定这一点。他要真肯放他自由,就不会将他禁锢在这座宅子里。
方绍伦盯着墙壁上的键盘锁,觉得不能再等。
近段时日他都没有见过白玉琦,不知道她所说的时机是在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这个时机是否真的存在。
在这之前他要尽可能拿到据点分布图,并且将它传递出去。
方绍伦在书房中转圈,哪样的六个数字会是三岛春明的选择呢?他闭上眼睛极力回想,他有没有提过什么特殊的日期。
脑海里蓦地闪现在鹿苑寺禅房,折身坐起的三岛春明,转头看向窗外,眉眼在月色里熠熠生辉,“绍伦你知道吗?可以离开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去学校寄宿,于我而言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而且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日子……这使我相信人生果然是有惊喜的。”
方绍伦是民国十四年的初秋去往东瀛,至于入学的日期……他抱着脑袋回想了片刻,伸出颤抖的手指,拨动了这串数字。
赌一把!就算暴露,无非就是个死,钝刀子割肉倒不如伸头一刀来得痛快!
“嘀”一声轻响后,嵌在墙壁里的箱门“咔嚓”一声打开了。
方绍伦愣了一下才稳住心神,箱子厚厚一叠文书,都是用东瀛文字写就。
大少爷极小心地观察着摆放的顺序,摆在最上面的是东瀛陆军大臣奏请天皇批准后,颁发给三岛春明的任命文书,上头盖有内阁的大印。
虽然他已经亲口承认,可方绍伦看着那份文书仍满心不是滋味。
不过此刻不是慨叹的时候,他往下翻找,果然找到了柳宁所说的据点分布图。
他初略一数,竟然有十三处之多!都是以纱厂、布厂、轮船公司等商业体为掩饰。
方绍伦聚精会神,强记住那些地名和厂名,又将这份图纸折叠好,放回去。
图纸下边一份名单引起了他的注意,抽出来,“张柳宁”的名字赫然其上,甚至有简单的生平注解。
竟然真的暴露了!他翻了翻,董校长董鸣宇也在名单上,倒是青松不在其列。
三岛春明既然知道柳宁的真实身份,为什么还会允许她来探望?
方绍伦带着这份疑惑,将所有物品归回原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书房。
电影小说里头,做贼的刚进门,主人便立马回来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三岛春明直至入夜也没有回来,方绍伦得以用钢笔将强记下来的内容复刻到一张两寸见方的纸条上,又在末尾缀上一行小字外加三个感叹号!
关键的东西已经到手,剩下的就是怎么将这张纸条传递出去了。
方绍伦在房中踱步,目光掠过案几上丢着的钱包。
他弯腰拾起,打开来,里头有一叠外币,是他仅剩的财产。他思索片刻,心下有了计议,将纸条嵌入纸币中间,两端用一点点浆糊固定,看上去倒是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拍拍手下楼去,三岛春明竟然还没有回来。餐桌上摆着的饭菜早已冷却,侍女上前请示:“我去给您热一下。”
方绍伦点点头。恰在此时,门厅传来喧嚣的动静。
三岛春明挂在和夫身上,几个卫兵在一旁搀扶着,几滴鲜血滚落到地板上。他却仍像平时一样,抬起头,目光转动着,寻找到方绍伦才松了口气。
和夫用东瀛语吩咐侍女准备铜盆、热水、毛巾。几人将三岛春明搀到沙发上,脱下大衣、外套,血肉模糊的左肩膀露了出来,白衬衫上尽是暗红的血迹。
方绍伦愣住,“这是……怎么了?”很显然是遇刺了。“怎么不去医院?”
三岛春明盯着他,毫不避讳,“我怕有人趁机跑了。”
大少爷顿时心跳如擂鼓,以三岛春明如今前呼后拥的架势,谁能伤到他?难道……他手心里泛起微微的汗意,极力维持漠然的表情。
和夫却抬起头:“烦请您过来帮把手。”
方绍伦只好走过去,代替和夫撑着三岛春明的后背。后者彷佛力竭,直接躺倒在他怀里,大少爷朝天翻了个白眼,却也只能搂着他。
和夫拿起剪刀,小心的将衬衫剪开。穿着白大褂的军医一路小跑进来,身后两个卫兵背着药箱。
左肩膀的贯穿伤,不算特别严重,打了一支普鲁卡因后开始消毒清创,锋利的手术刀刺入伤口周围的皮肉,大少爷忍不住别过头。
三岛春明一声不吭,紧紧握着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方绍伦摸到他食指指腹间一层薄茧,那是常年练枪,扣动扳机留下的印记。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晚上,和夫要守夜,三岛春明让他下去。
“可是少主……”和夫的目光快速地划过一旁的方绍伦。
三岛春明:“下がれ!”
和夫退了出去,合上了移门。
“你不想知道是谁伤了我么?”三岛春明仰躺在布団上,冲方绍伦拍了拍身侧的被褥。
“不想!”话是这么说,大少爷还是走过去,拉开被子,背对着他躺了下来。
三岛春明伸出右手,将他抻平,上半身也跟着倾过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只要在这宅子里,谁也带不走你。”
方绍伦不愿意节外生枝,跟他吵或者打,瞥了一眼不接茬,两人平躺着,半晌都没有说话。
一灯如豆,明明灭灭,思绪随之浮浮沉沉。他猜测是赵文或者张定坤下的手,而且必然逃脱了,不然不会是现下这副光景。
如果真的是张三……他的伤就好了么?这才多久,他就到了沪城……心潮起伏,他只能将担忧隐藏在眼底。
许久之后,三岛春明在他耳边瓮声:“绍伦,这或许是你唯一可以杀我的机会。”
“别他妈瞎说!”方绍伦踢了一脚被子,有些沮丧地叹气,“杀了你我也活不了。”
“你不是不怕死么?”
方绍伦:“……”
“人生如果没有什么期待的话,”三岛春明喃喃低语,“死也没有那么可怕。”或许是麻药扩散,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软弱,“没有人因为你的成功而喜悦,受了伤也不会有人心疼……物竞天择,只有强者才能生存……才有价值……”
鉴于接下来的计划,大少爷决定安抚他两句,“怎么就没有期待?山本家的小姐不就在期待着你么?还有你那位父亲大人,你如今这样他可该满意了?”
三岛春明“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等方绍伦昏昏欲睡,却听他轻颤着低喊,“绍伦,你抱着我吧,我冷……好冷……”
大少爷迷迷糊糊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发起了低烧。他叹了口气,伸出一条胳膊,毛茸茸的脑袋熟稔地靠了过来。
他揽着他,哄小孩似地轻拍着他的胸口,模糊地呓语,“睡吧春明……睡一觉就好了……”
躺在他臂弯里的人,却又睁开了烧红的双眼,看着他流利的下颌线,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轻声道:“绍伦,我欺你,辱你,杀你的情人……可是……我爱你。”
第113章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三岛春明在家养伤的这几日,跟方绍伦的关系达到了空前的和谐。一个为达目的曲意逢迎,一个心知肚明仍肆意沉沦。
清晨在肢体交缠中醒来,大少爷活动一下被枕得酸疼的肩膀,简单的运动一番。去网球场挥挥拍子还好,伤了左肩的人只能坐一边看着。
但他要是跑到射击场骑马溜达两圈,三岛春明必定要缠着坐在他身后,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锁着他的腰,头搁在他肩上,跟没长骨头似的,与他平日的矜贵作派相去甚远。
方绍伦不胜其烦,恨不得把他掀下去,“你这样我怎么骑?”
身后的人探头朝他眯了眯眼睛,“绍伦君何必谦虚,你的骑术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极好的……”
这句意有所指让大少爷瞬间红了脸,当完强盗还要耍流氓,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他气得一挥鞭子,那马载着二人疾驰而去。
府邸虽然宽敞,到底空间有限,马匹载着两个成年男性也跑不快,转弯时方绍伦猛地一勒缰绳,骏马嘶鸣一声,将两人甩下马背。
大少爷发脾气归发脾气,却是一贯的软心肠,尽管春夏之交绿草如地毯般厚实,考虑到背后是个伤患,他还是丢了马鞭,搂住了三岛春明的腰,一个翻滚,自己垫在了身下。
三岛春明“哈哈”地笑起来,赖在他身上不肯起身。
“起开!”方绍伦嘴里嘟囔着,目光却也不由得停留在那张笑靥上。
在他的记忆中,三岛春明很少有这样大笑的时候,克己复礼、温文尔雅是他一贯带着的面具。两人关系变质后,也见过他悒郁阴狠的一面。但这样的开怀大笑,哪怕算上在学校那会也不多见。
他在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他的贫瘠。三岛家的长公子拥有的东西那样多,独独没有多少快乐。
方绍伦因此默许了他的歪缠。这些时日,三岛春明将爱慕与依恋表露得十分明显,可无论如何,这段纠葛都即将划上句号,以一种难以预测的方式。
三岛春明心里何尝不清楚这一点呢?他似乎把每一天都当成世界末日,付诸方绍伦十万分的柔情。
他叫了裁缝到府里来给两人量体裁衣,订制了面料、花纹一模一样的西服。又请了东瀛的摄影师来拍照,搂着方绍伦的肩膀坐在秋千架上,见他面无表情,还伸出两根手指把他嘴角往上推。
大少爷是不太爱拍照的,记忆中上一次照相还是穿了城防队的制服,魏静怡给他拍的那张。
三岛春明却是乐此不疲,秋千架上、射击场上,甚至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摄影师也在一旁“嚓嚓”地按动快门。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大少爷生气地拍桌子。
三岛春明叉一块三文鱼递到他嘴边,“马上好马上好!来,吃这个……”
他在饮食上向来有些挑剔,哪怕一边肩膀被固定住不能动,也定时出现在厨房,袖着双手指挥侍女按他的要求排布菜色。食材选哪种、切成什么形状、火候要几分都有硬性规定。
大少爷趁机立一个跋扈、嚣张的人设,不是嫌淡了就是嫌辣了,不过三岛春明喂到他嘴边,他还是会给面子的吃下去,然后嘟囔道:“我都很久没吃过德庆楼的饭菜了……”
“这个简单,点一桌席面让他们送到府里来就是了。”
“也行,”方绍伦拍了拍手掌,“再点几出戏吧,这一天天的我真是要无聊死了!”
三岛春明蹙眉,“那还不如你自己唱,我跟你和一段如何?”
两人围着留声机,听方绍伦从华国带去的京剧唱片,是他们在东瀛时乐此不疲的娱乐项目之一。
大少爷立马甩脸子,“怎么?堂堂三岛府还请不到戏班子,非得本少爷亲自给你唱曲儿?倒不知道三岛公子拿什么打赏哩!”
看他动了点怒气,三岛春明忙低声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不想去那里。”他有些愧疚地瞄他一眼,垂下头。
请戏班子到府里来唱戏,必然要去一楼的戏台。他曾将方绍伦在那台子上绑了三天两夜,如今和好了就觉出自己的过分来。私心里,他也不愿意他跟外界接触,不想有人来打扰他们的生活。
大少爷瞪了他一眼,扭身跑上二楼,伏在楼梯上喊道,“不肯算了!小气!”
他已经预料到这个不算过分的要求,三岛春明最终会答应。而从安全的角度考虑,他肯定不会请陌生班底,青松所在的庆禧班是首选。
果然,隔天,方绍伦就吃上了德庆楼的席面。等到晚上,一楼走廊深处厚重的大门再度打开,琴师、伶人经过门口卫兵的层层盘查后,鱼贯进入戏台,京胡、三弦的“咿呀”声徐徐传来。
三岛春明煞有介事地拿了个戏本子请方绍伦点戏。
大少爷被逗乐了:“唔,先唱两折《锁麟囊》吧。”
灯火通明,四十来个平方的方形戏台被装饰得富丽堂皇,台上一干人马唱作俱打,台下的观众却只有两个。
有外人在场,三岛春明坐姿优雅,方绍伦却是毫无顾忌地歪在沙发上,一只脚搁茶几上抖着节拍,跟着台上的旦角哼哼:“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两名东瀛侍女听不懂这“咿咿呀呀”的戏曲唱腔,垂手站在沙发后,端茶倒水,不时轻手轻脚地上前来清理大少爷扫落的果皮瓜子壳。
她们家这位长公子有些洁癖,看不得凌乱脏污。方绍伦偏要逗引他,草莓蒂往他身上丢,吃完橙子汁水蹭他西装上。
三岛春明又好气又好笑地揪他耳朵,他顺势就将头枕在他大腿上,眼睛转向戏台。他修长的手指穿过他的黑发,一下接一下地轻捋着,在斑驳的光影里倒是一副温馨十足的画面。
大少爷像一只吃饱餍足的猫,温顺地横躺着,显然能看一出精彩的大戏令他心情愉悦。
《锁麟囊》是典型的旦角戏,青松饰演的卢天麟出场较晚,是个富家公子哥,穿着对襟马褂,腰带上挂着玉佩、香囊,旋身摆手,显得身段颇为俊逸。
方绍伦瞄一眼台上,“哟,这不是青松嘛?”他抬眼看向三岛春明,“还是你的老相好哩。”
“别瞎说。你不是夸他唱得好么?”
方绍伦和青松的关系不远不近。之前三岛春明捧他的时候,方绍伦去喝过寿酒,有几次也一块玩乐,但都是狐朋狗友凑一堆,私底下其实没什么交集。
“他不光唱戏唱得好,当狗腿子也是一流的。”大少爷显然记恨起上次青松帮着三岛春明拦着大宝、小宝不让走的事,颇有些不悦地直起身,坐到沙发另一头。
三岛春明讪笑着凑过去,“不是要看戏么?怎么还不高兴了?”
大少爷“啪”一记打他手上,“看你的罢。”
两人坐一块拉拉扯扯、嘀嘀咕咕,是热恋的情侣间最惯常的互动。
等一折子《哭囊》唱完,方绍伦招手示意戏台上的青松下来。
青松穿着戏服,从三尺高的戏台上跳下,恭恭敬敬地朝二人施礼。
方绍伦瞄一眼三岛春明,脸上挂起笑容:“青松啊你这戏唱得是真好!往常我都是跟着几位爷蹭戏看,倒真没赏过你什么!”
他装模作样拉开衣襟,往胸口的内袋一掏,钱包自然不会带在身上。他转头向身后的侍女,用东瀛语吩咐:“去卧室茶几上将我钱包拿过来!快点!”
按如今的惯例捧戏子,多是送花篮、牌匾或是头面首饰、银杯等物,便是送钱,也是银元装在红封里,要是直接甩下一叠现金就带有几分羞辱之意。
三岛春明伸手拉他胳膊,“绍伦……”
方绍伦乜他一眼,甩开他的拉扯,径直从钱包里抽出那一叠薄薄的外币,他甚至都没递给青松,而是有些负气似地甩茶几上,“怎么?你赏得我就赏不得?”
戏台上的光线明晃晃地照过来,确实是一叠外币在茶几上四散开来。
青松脸上倒是没什么受辱的神色,躬身上前拾起,擎在手里,端端正正地朝方绍伦行了个礼,“谢方少爷打赏。”
他随手塞在戏服袖袋里,举止间透出点宠辱不惊的意味来。
“还是说……你心疼了?”方绍伦用东瀛语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又看一眼青松,目光在二人面上打了个来回,伸了个懒腰扬声道,“这戏我看乏了,不打搅二位叙旧了。”
他长腿一跨,转身就上了阶梯,几步就到了门外。
三岛春明朝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扫一眼青松,青松会意地从袖袋里将那叠纸币掏出来,一旁的侍女上前飞速地查验了一番。
纸币上并无任何字迹,也无异常。
“既是方少爷赏的,就收着吧。”三岛春明不便再耽搁,急匆匆追着方绍伦的脚步上楼去了。
等他回到卧室,却见刚订做的西服外套就丢在移门边,零零总总的衣物散落一地,蔓延到浴室门口。
两人都习惯了每日泡澡,仆从会定时备好热水。
三岛春明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慢悠悠脱下身上的衣服。左肩休养了这些时日,渐渐复原,不用再绑着绷带了。
推开浴室门,雾气扑面而来,一条湿毛巾掷到他脚边,“上来干嘛?找老情人叙旧去呀!”
三岛春明转身将门合上,跨进双人浴桶里,朝着模糊的身影依偎过去。
壁龛上燃着沉水香,水汽夹杂着白雾,营造出迷蒙的幻景。他在薄雾中与他对视,“绍伦,你真的在意么?”
方绍伦愣了一下,很显然,他一不小心演过头了。他将面庞转向一侧,仍旧硬着声气,“当然不……”
三岛春明却突然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把住那段葱白似的脖颈,迫使他顺从地仰起下巴,低头含住那两片湿润的唇瓣……
耳畔似又传来幽怨地吟唱:“……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他穷凶极恶般吻住那张惯会骗人的嘴,紧紧地裹缠着,与他一同沉入水底。
情海翻波,欲念横流,他早已无法回身,也无能开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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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禧班众人领了厚赏都是满脸喜色,回到戏园子附近的窝点,收拾道具、卸洗戏妆,自然是好一通忙活。
等到夜深人静,一抹高大的身影从楼里溜出来,偷偷开了后院门,四下张望,确定无人盯梢,才挨着墙根,一路往城东走。
公共租界实行宵禁,身影很快穿进民居集中的巷子里,他脚步迅疾又轻巧,径直往通浦河边来。
渐渐听得江水拍岸声,堤防上筑的凉亭里一点红光明灭,青松迎上去,看清楚轮廓,低声道,“赵哥,怎么在这里?”
“三爷等得心急,让我在这守着。”赵文扔掉手里的烟头,“跟我来。”
转过江岸,沿碎石小道走了七八分钟,便是一片渔船。这里离码头不远,漕帮的船只大多停泊在此地。
一片乌沉沉黑黢黢,赵文打了个唿哨,其中一艘二层的客船便传来声响,一道索梯甩到岸上来。
赵文领着青松入了船舱,一点豆大的油灯闪入眼帘。窗舷上蒙了乌蓬布,难怪从外头看不到任何光线。
一道身影站起身,船舱顿时显出狭窄来。张定坤上前把着青松的胳膊,眼眸中难掩焦急,“见到绍伦了吗?”
青松久在沪城,自然听过张三爷的名号,不过张定坤不算戏园子的常客,没什么交情,他感受到胳膊上铁钳似的握感,愣了一下才点头,“见到了。”
桌边另一道窈窕的身影俯身将油灯捻亮些,歉意地朝他点点头,“我哥太着急了。青松,你快坐下,慢慢说。”
柳宁自从上次去三岛府探望方绍伦,临别前提醒他,“您要是觉得闷,不妨叫几出戏到府里听听。以前您可是最爱听戏的了……”
之后便按组织约定的暗号提醒青松,这么些天也一直在盼着音讯。
也唯有她能按住张定坤,不允许他再轻举妄动。“哥,咱们就信白小姐一次,这是她投诚组织的诚意。只要她想办法把大少爷弄出三岛府邸,哪怕是关押到竹篮桥,咱们也有办法。”
三岛府外表看着不起眼,却是东瀛在沪城乃至整个南边安防最严密的区域,比竹篮桥监狱还多了两道防卫。
尤其张定坤上次行刺失手后,府邸愈发加强了戒备,简直连鸟雀都飞不进去一只,三岛春明更是躲在府里不出门。
张定坤急得跳脚,一时间却也是无可奈何。
他枪伤本就未痊愈,灵波起先不肯透露方绍伦失踪的消息,想安住他多休养几天。但赵文不见人影,他起了疑心,一定要回沪城。
灵波只好将实情告知,张定坤一听便确定是三岛春明禁锢了方绍伦。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家大少爷,投军从戎向来是他的心愿,但他是个十分有责任心的人,绝不至于跟阿良开这种玩笑,然后偷偷北上。
张定坤潜回沪城,跟赵文会合。此时,赵文已经跟于言μ柳宁搭上线,并且柳宁也去三岛府探望过方绍伦了。
她不敢将大少爷瘦骨伶仃的模样告诉她哥,只说了他因为大宝、小宝而受三岛春明胁迫的事实。
饶是这样,张定坤也已经等不及白玉琦那边的安排,瞒着柳宁,跟赵文摸清楚三岛春明的日常行迹,便仓促出手。
他枪伤未愈,准头不比从前,何况三岛春明身边护卫众多,他跟赵文颇费了一番功夫才逃脱追捕。
柳宁见他不顾自身安危涉险,将书寓交给如兰如眉打理,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也多亏三岛府传庆禧班进府唱戏的消息来得及时,张定坤总算勉强按捺住焦躁。
几人目光炯炯地盯着青松。
青松小心地从长衫的贴身内兜掏出那一叠外币,将当时的情形初略说了一遍,“这是方少爷打赏的,其中一张藏着玄机。”
他带着任务进府,自然处处留心,弯腰在茶几上拾掇这叠纸币的时候,已经觉察出了其中一张不同的触感,在塞入袖袋中时不动声色的将那张明显厚实些的纸币分隔开来。
唱戏讲究基本功,耳目灵便、手脚利索,是长年训练的结果,等三岛春明眼风扫过来,他将剩余纸币奉给侍女检查时毫不慌张,神色间更无异动。
可以说,如果没有青松的随机应变,方绍伦费尽心力获取的情报也很难传递出来。
柳宁接过那两张粘在一起的外币,小心地拆分开来,夹在其中的纸片掉落在方桌上。
她凑在油灯下细看,却见两寸见方的纸片上画着华国地图下半部的轮廓,据点每一处都标注了地名和厂名,顿时大喜过望,颤声道,“我就知道只有大少爷能拿到……”
一旁的张定坤将纸条扯过去,换来她尖声低叫,“哥你小心点!”
张定坤扫一眼纸条上的内容,面色沉了下去,“你让他做什么了?”
柳宁略有些心虚地瞟了他一眼,她请求方绍伦帮忙寻找据点分布图的事情,并没有告知她哥。
她太了解她哥的性情了,把大少爷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要是知道她让他帮忙偷取情报,必然是要骂她的。
果然,张定坤看着纸条上的标注,不悦地皱眉,“你那一套我管不着你,也说不过你,可你不该拖大少爷下水!他已经身处险境,若是事发,你想过他的下场没有?!”
柳宁愧疚地低下头,嗫嚅道:“哥,我实在没办法……”
“你没办法他就有办法了?!他已经身陷狼窝你还让他冒险?!”张定坤气愤地将桌子拍得“怦怦”响。
“我也是一心为公,哥你知道有了这张图咱们能省多少事吗?而且我也跟大少爷说了,让他看情况不必勉强……”
“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性子?几顶高帽子扣上去,他能不勉力而为?”
青松在一旁见兄妹俩要吵起来,忙出声劝慰:“我跟这位三岛公子交道不少,他对方少爷格外不同。大少爷一甩脸子立马就追着哄去了,不然恐怕也没这么容易脱身……”
他们进府里时,卫兵连头发丝都摸遍了。若不是方绍伦摆出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样,按三岛春明一贯的谨慎小心,绝对会让人仔细搜身,倘若如此,后果着实难料。
青松是唱戏出身,向来洁身自好,对他们这个行当里常有的脏事不屑一顾,但对情爱也没那么看重。他为套取情报,跟过三岛春明,又被弃若敝履,也全当无事发生。
浑然不知自己一句无心之语,恰似一把尖刀刺向苦苦等待的人。
听了柳宁的叙说,张定坤已经再不疑心方绍伦变了心。如果他变心了,怎么会失去自由?
大少爷失踪是在方学群的死澄清之后,他为什么想投身航校?自然是想寻求国民政府的庇护。
他想到方绍伦为了生存或许还为了获取情报,不得不虚与委蛇就深恨自己的无能,两只胳膊扶着桌沿,抖得桌子都跟着一齐发出“咯咯”的声响。
赵文忙上前扶住他,低声道,“三爷您消消气,既是大少爷费心传出的消息可得琢磨仔细,咱们也好想对策。”
这话提醒了柳宁,先头看见据点分布图只顾着高兴,地图下边还有一行小字倒是忽略了。
她凑近油灯细看,神情逐渐由喜转惊。
却见那行小字是几个姓氏,末尾写着个“逃”字,还打了三个感叹号!里头有“柳”、有“董”,她立刻反应过来,大少爷是在提醒她已经暴露了,必然是获取据点分布图的时候得到了确实的消息。
长柳书寓不能回了!好在如兰如眉两姐妹在她手底下历练了几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而且她们不曾参与任何任务,对组织也一无所知,想来是安全的。
青松替她担忧,“你打算怎么办?”
柳宁思索片刻,郑重地抬头看向他,“我要北上根据地,这张分布图要尽快交给组织。另外几个你都认识,按先前约定的暗号通知他们各自小心吧。”
她转身看向张定坤,“哥,我知道你担心大少爷,但是你想想,大少爷素有从戎之志,于国于民必然是想尽一份心力的。要是这张分布图能发挥用处,就没有浪费他一番苦心。”
张定坤已经消了怒火,转而忧心起她的安危来,“让赵文替你跑一趟,形势复杂,你去印缅吧,左云会照应你。”
柳宁摇头,“这是我自己选的路,绝不能半途而废。”她又转向青松,“虽说这里头没你,但倘若图纸的内容泄露迟早会怀疑到你身上,你要早做打算。”
青松点头,“你放心,北平已经有戏园子给班主发了请帖,过几天我们就会北上,届时再联络。”
几人刚计议定,船舱外又传来动静。少顷,赵文领着赵武上了船。
赵武掏出个信封递给张定坤,冲柳宁道:“是那位白小姐派人送来的。”
长柳书寓人多眼杂,柳宁跟白玉琦约定,一有消息便传递到伍公馆。
伍爷仍在曼德勒。国内时局不稳,曼德勒的矿洞又有一飞冲天的架势,怕左云掌不住,伍爷留下坐镇,且有长居的打算。
伍平康整日花天酒地不着家,张定坤派了赵武日夜守在门房。
他一把撕开信封,白纸上赫然四个大字:景园别墅。
柳宁蹙眉道:“这是东瀛在华国置办的私产之一,背靠舟山,离城近百里。”她“啧”了一声,“她说会想办法将大少爷送离三岛府……难道是送到这里?”
白玉琦的背景,张定坤自然听说过,皱眉思索,“大少爷与你们的组织无关,她凭什么帮我们?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这位白小姐胸怀大志,与各方势力斡旋多年,据说她跟那位东瀛义父关系不一般……”柳宁跟东瀛商人来往不少,酒局饭局上自然听说过这些风流韵事,“但是三岛雄一郎是出了名的老精怪,于白小姐的复国大业并未提供多少实质性的帮助……”
张定坤点头,这其中必然有些玄机,但眼下他们也别无选择,只能先下水试试深浅。
他手指在“景园别墅”四个大字上点了点,“我跟赵文先埋伏进这里,让赵武送你北上。”
“哥,我自己能行。而且这事凶险,我等你们平安再走……”
“不,你即刻就走!你走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张定坤挥手打断她,“我一定会将大少爷救出来!”要么就跟大少爷死一块!他已在心里下定决心,不肯柳宁再耽搁,“我跟唐四说好了,漕帮的弟兄们会接应。”
张定坤看着他这个素来就主意大的妹妹,嗟叹一声,“你非要走这条路,我让赵武替我送送你……往后多保重!”
兄妹俩都已经预料到这次分离不会太短暂,但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十年。
第114章 时光隐匿,夜色缠绵,……
春末的沪城时常有雨,且来势汹汹。
天边扯过几道红线,轰隆隆的雷声紧随其后。几番铺垫之后,细密的雨丝渐渐转成黄豆大小,一颗颗砸向街道上奔涌的人群。
方绍伦穿一袭东瀛的袍服,站在玻璃窗前。东瀛的男装便服宽袍大袖,有隋唐遗风,而他也的确适合此类装扮,显得整个人俊秀如玉,在漫天的水色里粲然发光。
移门被叩响,和夫来请他下楼去,却又在他抬脚时低声提醒:“请您更衣。”
方绍伦愣了一瞬,转身换了套西服,不紧不慢迈下楼梯。
三岛春明站在一楼扶手边,仰起头来看他。
木质楼梯的拐角处光线略显昏暗,两人的目光交汇,大少爷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节拍。三岛春明仰望的眸光不同以往,阴郁底色里带着些许纠结,似乎心绪正陷入挣扎当中。
必然有变故发生!
方绍伦扫一眼他身上的制服,不动声色地打探,“下这么大雨,还要出门?”
三岛春明没有回答,一双眼睛凝望着他,在离地面还有几级台阶时,他伸出手,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一把攥住方绍伦掌心,低声道,“绍伦,我让和夫送你去景园。”
“景园?”怦然而起的心跳声被窗外的雨声掩盖,“为什么?”
“听话,我会很快去接你。”三岛春明揽着他肩膀,薄唇凑近他的耳廓,“景园虽然跟月湖府邸景致相同,但设计建筑的时候埋伏了重重机关,你千万不要乱走动。我会派我贴身的护卫队去保护你。”
“保护?”方绍伦哼了一声,什么保护,是押送吧?提醒他别想趁机逃跑,还提起月湖府邸,是想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么?
大少爷气愤地伸脚,想要狠狠踩在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靴上。
三岛春明灵活地闪开,胳膊仍搂在他肩膀上,伸手抚过他下巴,趁机在唇上轻吻了一记,眉目间的郁色舒展开来,“好了,别生气,等接你回来我在德庆楼置席赔罪,叫上孙正凯他们几个,听说魏世茂也回来了,咱们一块乐呵乐呵。”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那时两人没有闹翻,呼朋唤友、聚会宴饮是常有的事。
方绍伦顺从地“嗯”了一声,只要能离开这座华丽囚牢,什么都好说。
他已经意识到,这大概就是白玉琦所说的机会了!她果然践行了诺言,那么赵文或者张三必然会来接应他。
他无法确定上次行刺三岛春明的到底是赵文还是张三,或者他们两个一起?三岛春明屡次拿这事逗引他,大少爷坚决不上当,不接他的话茬,也不肯答应他那些“条件”。只要对方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抓,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方绍伦勉强按捺住激动,走向门厅,一双胳膊从背后拖住他,继而环上他的双肩,在他耳畔低声:“就这么想离开我么?”
不管三岛春明为什么突然要送他离开,紧要关头总不能出岔子,大少爷转身瞪他一眼,语气如常:“你到底是要怎样?下这么大雨我还不想出门哩!不走我可回……”
不等他说完,一张冰凉的唇突然啃了上来,捧着他脸庞的双手蓦地收紧。
方绍伦眼角的余光看到他身后站着和夫,厅堂里还有几个仆从,羞恼地挣扎,那双胳膊却铁钳似的箍紧了他,唇舌横冲直撞,顷刻间便将口腔里的氧气搜刮了个干净。
大少爷败下阵来,双腿软绵绵地倒向身后的玻璃衣橱。迅疾的春雨顿时化作拂面的和风,一遍又一遍舔舐着红唇……
等回过神,厅堂里的仆从已经不见了身影,只有和夫背着身站在不远处。
方绍伦擦了一把唇角的水渍,不满地低吼,“你够了啊!又发什么疯?”
三岛春明喘息着拔开他额前凌乱的发丝,轻啜一下眉心,狭长的双眼凝望着他。
窗外瓢泼的大雨给他的眸底浸润了一层水色,深棕色的瞳仁间却跳跃着热烈的火苗,“绍伦,我……”
门口冲进来的侍从官打断了他的话语,“报告长官!”侍从用东瀛语喊道,“家主的船已经到码头了。”
不远处的和夫也闻声走了过来,“不能再耽搁了,少主。”
三岛雄一郎来了?方绍伦愕然又释然。
还有谁能让三岛春明神色大变、立刻要将他送走呢?大概只有三岛家族目前的掌舵者。
即使作为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精英,三岛春明能跳过晋升年限,被内阁直接任命为大佐,仍是源自家族势力的支撑。
三岛雄一郎不管在东瀛政坛还是派系复杂的军部,都占据着重要席位。他是坚定的皇道派,将“尊皇爱国”和“义勇奉公”的理念深植于家庭教育当中。
尽管他并不十分专横武断,在面临分歧时,只要你“先付其价”,就能有所选择。
可正因如此,才显得犹为冷酷。
一般家庭里,父母与子女之间那种协商、讨论、甚至争执,是绝不存在的。三岛春明对于他的父亲有种冷漠与畏惧交织的复杂情感。
所以白玉琦说,三岛春明为了推迟婚期来沪城,当着他父亲的面将手伸进装着毒蛇、毒蝎的藤壶里,方绍伦是相信的。
父严子恭,不闻怜惜。
尽管配合着政治目的,三岛春明在情感上产生的迷惘也并非完全的虚假。为了破除迷障,甘受蛇吻蝎蛰,是他加诸伤害之后,大少爷仍对他保有一份理解的缘由。
方绍伦对于他们父子之间这种略显畸形的关系曾深表同情,如今却不得不庆幸,还有这层掣肘存在。
三岛春明面庞上闪过一丝焦灼,急匆匆拉着方绍伦的胳膊走向门厅。和夫拿过一旁的鞋拔子,他径直接过去,蹲身替方绍伦穿好皮鞋。
对三岛家的长公子来说,这种行径算得上屈尊降贵,似愧疚又似补偿,令方绍伦心头闪过一丝异样。
他皱眉思索,难道这位三岛雄一郎是为他而来?是要来解决他这个祸害么?
三岛春明已经有阵子没有出过府了,相对东瀛如今勃勃的野心和他在保险柜里看到的那些文书来说,他的确有懈怠之嫌。
白玉琦要搬动家主亲自出马,必然会将他的表现汇报给三岛雄一郎,而且少不得添油加醋、多方渲染。而她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帮助方绍伦脱身吗?
三岛春明直起腰身,拂了拂他的肩膀,修长的手指在他眉心停顿了片刻,将那道微微的褶皱舒展开来,低声道:“别担心。”
言语温柔,目光却并不十分笃定。
侍女踩着“哒哒”的木屐声,将收拾好的衣物拿下来,和夫一把接过箱子,率先推开门走了出去。
三岛春明牵着他的胳膊,门外的卫兵撑着宽骨的雨伞迎上来,将二人分别送上小汽车。
这个年月并不常见的电动闸门缓缓向两端打开,当先的车队飞速驰往码头的方向。而和夫则亲自驾驶,送方绍伦去往景园别墅。
方绍伦坐在后车厢,瞄一眼和夫的背影,转头看向玻璃窗外的雨幕,像是在发呆,脑子里却飞速转动着,没有片刻停歇。
他没有跟和夫交过手,但光看他迅疾的步伐、挺直的身板,想必也是个练家子,能贴身护卫三岛春明手底下应该是不弱的。
再回头看一眼跟上来的军用卡车,满满一车厢的东瀛卫兵,方绍伦放弃了先发制人的打算。
既然柳宁已经跟白玉琦搭上线,府邸的动静想必是清楚的,如果有人接应他,沿途是个极好的时机。
他屏息凝神,时刻留意着周遭的动静。
可和夫将车开得很稳,一个急刹车都不曾有。而且走的这条道,既无陡坡,也无需经过树林、村庄,一路沿着光秃秃的山道徘徊,连个适合打埋伏的地方都找不着。
方绍伦焦躁不已,眼睁睁看着车辆驶入景园别墅的大门,他负气跨下车,“啪”一声将车门甩上。
和夫拎着他的皮箱跟在后头,他在玄关半步不停,穿着皮鞋就上了楼。
等走进二楼的卧室,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方绍伦心中一动,几步走到窗边将玻璃窗打开,风雨呼啸着扑了进来,那丝气息消失不见,和夫的神情未见异常。
“雨太大,我给您关上吧。”他恭敬地低声。
“闷得很,开一会,回头我自己关。”方绍伦指指皮箱,“就搁这吧。”
“我让侍女上来收拾。”房子平时都有人打扫,要整理的只有方绍伦带来的衣物。
大少爷不耐烦地嗟了一声,“用不着,下去,让我休息一会。”
和夫环顾一眼房间,应了声“是”,退出去带上了门。
方绍伦蹬掉皮鞋,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片刻,可惜窗外雨狂风急,听不到任何声响。
他只得先把门闩上,一回头,紧紧捂住了嘴。
卧室里的衣柜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道熟悉而又久违的高大身影靠在柜门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厮难得穿了一袭黑色短打,脚上踩着两只袜子,一只手肘抵在柜门上,一只脚尖点在另一只的旁边,仍是记忆里那副欠揍的模样。
方绍伦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愣愣看着那道身影。
他私心里盼着他来,可又觉得他受了枪伤,大概好不了这么快。一颗心在期待与失落中反复横跳,直到这个人真的出现在眼前,他反而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张定坤收起那副笑嘻嘻的神情,一步步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身,伸手轻抚他的脸庞。
他的手指向来粗糙,一寸寸摩挲着他的面颊,“对不起,”他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来迟了。”
大少爷怔愣地看了他片刻,突然提起拳头往他胸口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两下,张定坤向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方绍伦扑进他怀里,一把搂住他腰身,额头在他肩膀上磕了又磕,“怎么才来……怎么才来……”他喃喃地低语,眼眶竟然不自觉就红了。
张定坤紧紧搂着他的大少爷,一遍又一遍诉说着愧疚:“对不起,对不起,大少爷,对不起……”
他发誓要一辈子保护他,却阴差阳错的一次次留他独自面对风雨。想到柳宁说他被那东洋鬼子胁迫,他的心就揪成一团。
他的大少爷应是春日的暖阳、夏日的繁花,肆意盛开纵情绚烂,绝不能是笼中鸟、井底蛙!那东洋小白脸竟然敢践踏他,他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张定坤攥紧了拳头,方绍伦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在他指间穿梭,半晌,抬头问道,“伤哪了?给我看看。”
他的眼眸中满蕴着担忧。
张定坤愣了一下,尽管柳宁不肯形容方绍伦当时的情景,当单凭三岛春明明知柳宁的底细,还放任她去探望,便可以猜到大少爷的境况。
他和卢璧君的桃色新闻,三岛春明都要想方设法让大少爷知道,何况报纸上刊登的死讯?
“是不是吓着你了?当时情势不明,为了掩人耳目,卢爷做主向报社宣布了死讯,其实没有多严重……”
“少废话!快点!”
张定坤只好掀起深色的布褂子,口袋里的烟盒子掉了出来。那是月城的老牌子,月城有“花城”之称,手工卷的香烟里头掺了花蕊,有股特殊的香气,方绍伦一进门闻到的就是这个气味。
他捡起烟盒,放在鼻端轻嗅了片刻,目光顺着光裸的脊背看过去,一道弹痕横亘在背阔肌的下缘。
张定坤稍稍一运劲,让肌肉一块块地鼓起来,“喏,都看不见了,早不碍事了。”
方绍伦摸着那道边缘仍有些浮肿的伤痕,眼眶里滚动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啪嗒”一声掉落下来。
此时窗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大少爷得了这层掩饰,任泪水肆意横流。
等张定坤察觉到不对劲,回过头来,他家大少爷已经哭成了个泪人。这可把他吓一大跳,一把将方绍伦搂进怀里,一遍遍亲吻着他的黑发。
让他看着他哭,就跟有把刀子在心上戳着似的,疼得人说不出话来。
方绍伦手忙脚乱地擦去不由自主就漫出眼眶的泪水,一只手捏了捏张定坤的面颊,又掐了自己一把。
从听到他的死讯再到柳宁带来他中枪养伤的消息,方绍伦的情绪始终悬在半空中,充斥着怀疑,又满含着期待。
看到这个人再度鲜活地出现在眼前,狂喜之余,莫名的酸涩袭上心头。两人分隔得太久,走得太远了,让人担心这风雨前的相拥是一场幻境,是他临死前的臆想。
张定坤立刻就意会到了他的举动,整个人彷佛被泡在温水里,他的大少爷何曾这样赤裸、缠绵地表达过感情呢?说一句“我爱你”就已经是他的极限,深情厚意大多数时候要靠自己体会。
他一把将方绍伦从地上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在床上,俯身寻找他的唇。有的人一见面就想拥抱,一拥抱就想亲吻,身体先于大脑表达爱慕与渴求。
方绍伦清醒过来,推了他一把,坐起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在这里?”
张定坤忙将青松传递的消息和白玉琦送来的信件说了一遍,“沿途不适合伏击,倒是这里防卫松懈许多,我跟赵文提前摸进来,已经踩好点了,你放心,等天一黑咱们就出去……”
等救出大少爷,他再找三岛春明好好算账!
“赵文呢?”
张定坤那张俊脸上闪过一丝窘迫,“狗日的竟然到处打了埋伏,赵文掉坑里了,也亏得他硬气,脚掌被穿了个洞,也硬是一声没吭,这才没露馅……我让漕帮的弟兄接应他先出去治伤了。等离了这里,咱们就直奔码头……”
方绍伦这才明白三岛春明说机关重重并不是吓他的,赵文跟着张三走南闯北,异常谨慎,连他都着了道,显然情形并不像张定坤嘴里这般轻描淡写。
他挥手示意他先把窗户关上。
张定坤走到窗前,身形顿了顿。方绍伦立刻察觉,起身跟着走到窗前。
只见漫天雨帘中人影憧憧,显然随着他的到来,这处地界的安防也在升级,那一卡车的东瀛卫兵呼喝着将院墙围裹起来。
他不自觉地抖了抖。
张定坤忙揽过他肩膀,柔声安慰,“别怕,人总不是铁打的,总有疏漏的时候。这庄子依山而建,山里头咱们的人早就摆好了龙门阵。”
“嗯。”方绍伦点点头。张三在身边就是最好的安抚剂,尽管雨势越来越急,他内心的焦躁却奇迹般地消散开来。
他将头倚在他肩膀上,两人在玻璃花窗前依偎着,看甘霖润泽整个天地,享受这片刻的静谧。
半晌,方绍伦转过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前天晚上。”
“那你这两天吃的什么?”
张定坤从怀里摸出个老面馒头。
“咱们得吃饱喝足。”方绍伦示意他站到门后,拉开房门,冲楼下用东瀛语喊道:“送些饭菜上来!”
侍女很快用托盘装着几样菜蔬和两碗粳米饭送上楼,方绍伦在门口接过,又叮嘱“不要打扰”。
菜肴精致,筷子却只有一双。张定坤端起汤碗,舀一勺味噌汤递到方绍伦唇边。百年世家,吃饭先喝汤是养生的老规矩。
方绍伦抿一口,夹了一筷子松茸塞他嘴里。两人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闪过少时河边烤鱼的情景。
他们分吃过烤熟的鱼、泥地里的叫花鸡、尝过秋后蚂蚱的滋味,还有姨娘病床前的煨红薯……太多太多的回忆织成细密的网,能让曾经产生的隔阂在一瞬间就消弭殆尽。
两人你一筷子我一勺子的将饭菜分吃干净,原本计划趁雨势、等天黑就走,和夫却来敲门,询问方绍伦有没有什么需要。
“不用,我看看书就睡了。”方绍伦用东瀛语回答。
不多时房门再度被叩响,“请您允许我进来将碗筷收走吧。”
方绍伦皱眉,“我已经躺床上了,明天再收拾吧。”
张定坤在门后冲他勾了勾手掌,又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大少爷会意,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张三做了万全的准备,随身携带的两把手枪都装了消音器,将人骗进房中一枪崩了不是难事。
可这个忠心的东瀛老仆只是听命行事,而且他在三岛春明身边充当了半个父亲的角色,要人性命有些过了。张三重伤初愈,万一不能一招制敌,动静引来楼下的卫兵,他俩就别想跑了。
和夫言语间很客气,“我等奉了少主的命令,要保障您的安全,还请您多多体谅……”虽然在方绍伦的斥责下不至于硬闯,却也是时刻留神他是否在房中的意思。
这么一耽搁,时钟滑向了十点,肆虐的风雨逐渐停歇了。一番水洗过后,天幕呈现出微微的靛蓝色,一轮明月宝石般悬挂在上头,发出柔和的光芒。
天时已去,显然不能再等。方绍伦熄了灯,张定坤将一把小巧的勃朗宁递过去。
大少爷脱了西服外套,将衬衫扎进腰间,悄悄打开门,环视了一圈动静,招手示意身后的人跟上。
一只胳膊却又伸出来将他拖了回去。
高大的身影将他抵在门上,温软的唇舌伴随着炙热的呼吸碾压过来,剧烈的心跳声在不同的胸膛步调一致地共震。
时光隐匿,夜色缠绵,他情不自禁伸出两只手臂圈住了他的脖颈。
这一刻,忘了近在咫尺的危险,忘了逃出生天的渴望,唇齿相依、津液互换,汹涌的爱意如潮水般澎湃,吻你是唯一的诉求。
第115章 他没有回答。哪怕性命……
景园别墅依舟山而建,一幢主楼,两栋附楼,圈起一个宽敞轩朗的庭院。假山罗列、错落有致,眼下正是春浓,各色花木盛开得疏朗气清、明媚艳丽。
张定坤在方绍伦的掌心点划着方位:“屋后的天井虽说直通院墙后门,但之前就有重兵把守,这会只怕人更多。走左侧楼绕进庭院,那个假山洞里头备了把伸缩的梯子。右侧楼紧挨舟山间壁,咱们这里关灯就是信号,半个时辰后唐四会命人从山崖投掷火把,咱们趁乱翻墙,往山上跑,会有人来接应,听清楚了?”
方绍伦“啧”了一声,“你都说三遍了。”
张定坤又攀着他的肩膀贴耳过来,用气音道:“那你再让我亲个嘴……”
“怎么着,你腿软?”大少爷没好气地揪他一把,“要不要给你来个全套的人工呼吸?”
张定坤打蛇随棍上地往他怀里倒,方绍伦一脚踹他屁股上,两人拉扯着摸出了门。
张三不肯大少爷打头阵,硬要抢在前头,壁虎似地贴墙趴着,等瞄清楚状况,再伸手指个位置,示意方绍伦靠过去。
他一路蹑手蹑脚,回过头来,棕色眼眸在朦胧的月色里发出类似雀跃的微光,这副神情让方绍伦无可避免地回想起两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那时节他们漫山遍野地疯玩,去寻找那些“秘密基地”,“奇遇”颇多。
“遇蛇”那次就不提了,之前两人还误入过一个猫头鹰洞穴,“咕嘎咕嘎”的老鸮子劈头盖脸地飞过来,张三护着他,胳膊上让抓出好几道血口子……
还有一次探访山腹中的溶洞,方绍伦运气极“好”地踩到一条手臂长的蜈蚣。多亏临去前张三削尖了一根木棍带上,听到他惊叫,眼疾手快,一木棍将那条蠕动的长脚虫戳了个对穿,得意洋洋地带回方记药铺,伙计看少东家的面子上给兑了半块大洋,两人窜到城东的烧鸡铺买了只烧鸡,还打了壶米酒。
那是方绍伦记忆中第一次喝酒,两人躲在麦秸堆里大快朵颐,喝了个面红耳赤,回家没逃过老管家的鼻子,赶上他爹心情不好,被罚跪在庭院里挨鞭子。
张三也是这样偏过头来冲他挤眉弄眼,方绍伦原本被训斥得蔫了吧唧的,瞅见他那副怪样子又忍不住笑起来,落在身上的鞭子似乎都没那么疼了……
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呵,困境权当游戏,艰难权当演习,只要跟他在一块,再灰暗的征途都会变成充满趣味的挑战。
两人无甚紧张感的从二楼穿到一楼耳房,靠着多年的默契,闪躲过几重岗哨,渐渐摸向左侧附楼。
便在此时,庭院对侧传来阵阵呼喝声,匆匆的脚步声往右侧涌去,空气中翻滚起浓烟和呛人的火气,显然唐四按照约定,从山崖将火把丢进了右侧附楼。
那里是厨房所在之处,想必堆满了柴薪。不过片刻工夫,只见明晃晃的火苗“腾”地一下蹿了起来。
张定坤紧紧攥住方绍伦的手,两人好似并肩而行的双豹,趁着夜色的掩护与庭院中渐起的嘈杂声,一闪身躲进了假山洞里。
他从暗处拖出伸缩的梯子,又从怀里掏出手枪,瞄准了院墙边晃悠的脑袋。
方绍伦却突然伸手掩住了枪口,“等等。”
他侧耳细听,只听得卡车的“隆隆”声响,由远而近,飞快地驶到院墙之外,绕着整座宅院回荡不绝。“铿铿”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简短有力的口号,院墙边晃动的脑袋原本因为失火而有所减少,顷刻间却又密集起来。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不绝于耳,方绍伦的面色逐渐变得苍白,神情也有些凝重。
张定坤听不懂东瀛语,将唇凑到大少爷耳朵边,“他们说啥呢?狗日的还搬救兵了?”
方绍伦低声道:“三岛雄一郎来了。”
张定坤去东瀛采办机器的时候与那位东瀛军部重臣见过一面,对其老奸巨猾的作派印象深刻,咬牙道:“成日里装腔作势,连个儿子也管教不好,上梁不正下梁歪,看我给他点教训!”
他听了柳宁的倾诉,心中正憋着一肚子火,只恨一时之间没法收拾三岛春明。听说他爹来了,反倒精神一振,把脑袋探出洞口,四处张望起来。
方绍伦忙将他一把拖回来,往洞穴深处走了两步,低声道:“他这回八成就是教子来了……三哥,我们恐怕……”
时机转瞬即逝,如此重兵包围,插翅也难飞。
方绍伦长叹了一口气。自打三岛雄一郎登岸之后,三岛春明便急急忙忙将他送走,如今三岛雄一郎又追到这景园别墅来,看来他的猜想果然是不错的。不论出于何种缘故,这位三岛家的家主,似乎还真是冲着他来的。
他揪着张定坤衣领,“三哥,你听我说,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你……”
“走不了就死一块!”张定坤一把捂住他嘴,搂着他脖子啃了一口,“反正就算死咱们也要拉几个垫背的,杀了这个老匹夫,柳宁她们那个组织指不定多感激咱俩!”
他怎么会听不出方绍伦言语里的紧张和颓丧?又怎么会不明白院墙外的动静意味着什么?可是他真不怕!
他将他的大少爷搂在怀里,炙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侧,“老子这辈子爱过你干过你,临死还能杀几个贼寇,也算为国为民做了点贡献,值了!”
庭院里的微光从假山洞口透进来,方绍伦怔怔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坚定、不容置疑的目光。
他头一回没有因为他说糙话而生气。
大少爷终于明白,他的张三到底有多么爱他!
是啊,他为救他而来,又怎么可能撇下他逃命?
可两人刚刚冰释前嫌,他又怎么忍心让他陪他赴死?
这一刹那间,方绍伦打消了束手就擒为张三争取一线生机的念头,勇气从心底蔓延,爱意从交缠的目光里滋生流转。
他迎上前,吻住了那张嘴……
过了好一会儿,方绍伦轻轻推开了他,低声说道:“三哥,我不想死,我想跟你一起好好活下去!你听我说,让我先出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转圜的余地。要是实在没办法……你再出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张定坤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庭院里悬挂的夜灯已经渐次地亮了起来,“砰砰”的脚步声不绝于耳,等卫兵搜查到山洞里就是瓮中捉鳖,主动出击才能占据先机。
可他攥着方绍伦的胳膊不肯松手,一双狼眸紧紧攫住他的脸庞。
大少爷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却勉强勾起嘴角,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还记得咱们月城那个算命的老瞎子吗?他说你是‘否极泰来,富贵无边’的命,都说他算得灵验呢!”
他掏出手枪递过去,“这个你先收着。”一转身,他挣开束缚,走出了假山洞,走到了光影底下。
片刻的寂静后,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簇拥过来。
方绍伦抬眼望去,只见庭院甬道上站着一道身影,并不高大威武,背手而立。灯光映照着那张面目模糊的脸庞,却莫名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几个家臣护卫在四周,三岛春明躬身立在他身后。听到动静,他抬起眼睛望过来,面孔煞白,面颊上一道清晰的掌印。两人的目光交汇,他的薄唇微微颤抖了一下。
卫兵拥过来搜身,方绍伦站着不动。
等他们要反剪他的胳膊押送过去时,他挥开掣肘,“三岛先生,”他用东瀛语喊了一声,“不必如此麻烦吧?”
他缓步走了过去,夜风轻轻拂起衬衫和西裤的衣角,宛如在花丛中漫步一般,从容而优雅。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卫兵,朗声说道:“阁下爱子心切,我自然能够理解,但我与春明相交莫逆……”
果然,三岛雄一郎转过身,抬手制止了他未尽的话语,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家臣出声喝令,卫兵流水似地退出了庭院。
事涉隐私,三岛春明到底是要领兵的人,他必得给他留一分面子。
方绍伦绞尽脑汁寻找契机,指了指持枪的家臣,讶然道:“三岛先生为何气势汹汹来这里?又有兴师问罪之意。当初在东瀛,您待我如子侄,我与春明来往您也是首肯的……”
明晃晃的白炽灯照过来,方绍伦举手遮住眼眸。
三岛雄一郎冷哼一声,“难道是因为这种甜言蜜语,才让人迷失了分寸、忘记了体统吗?”
方绍伦眯着眼睛,出言试探:“阁下,我与春明的确是……情投意合……”
“住口!”三岛雄一郎勃然大怒,“明明懂得礼仪,却做出这种悖逆的行为,真是不顾人伦啊!”他侧身一巴掌甩到三岛春明脸上,“你所谓的‘情感迷障’,难道就是和男人厮混、辱没家族吗?一再拖延婚期,怠慢职守,你真是辜负了天皇陛下的信任与期待!”他又一巴掌甩到另半边脸上,“实在是罪该万死!”
他下手极重,三岛春明几乎是踉跄着跪倒在地上。
方绍伦作痛心疾首状,几步扑到他身边,满眼怜惜,“春明……”
果然如他所料,三岛春明尽管甘愿付出代价,却也不敢对父亲直言相告,或许彼时他自己都并未清楚明了那份情愫。
而白玉琦要搬到三岛雄一郎亲自出马,必然是有一个契机的。他依稀记得三岛春明收到过来自东瀛的家书,却不肯给他看,焚烧在房中的香炉里。
现在看来便是催促他回东瀛早日完婚的信件。他抬手抚上三岛春明红肿的面庞,轻声道:“春明,你怎么这么傻?”
三岛春明怔怔地看着他。
方绍伦别过脸庞,冲三岛雄一郎喊道:“三岛先生,我和春明都已经悔悟了。我愿意回月城去,从此再不踏足东瀛和沪城半步,还请高抬贵手……”
既然三岛雄一郎并不清楚他和三岛春明的真实关系,只要他表明态度,斩断纠葛,或许能有回转的余地?眼下顾不得面子,活命要紧!
方绍伦胳膊上传来一阵钝痛,他低头看去,却是三岛春明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他垂下眼睛,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过了片刻才抬头与对他对视,“春明,”他用汉语轻声道:“我想回家。”
他在他面前已经习惯了伪装,可是这一句却不是假话。在京都时,他无数次向他描述过月城的山山水水、欢声笑语。
虽说在描述里,他因那莫名其妙的一吻,刻意避开了张三的身影,可如今仔细回想起来,那些欢快的场景,似乎都与张三有着关联。
他的双眸中因此充盈着柔情与眷恋。
三岛春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慢慢松开了钳制。
“嘭啷”一声,一把勃朗宁掷到两人脚下。
“瞧瞧,这就是支娜人的本性。”三岛雄一郎叹道,“这就是你不惜忤逆尊长、倾心相护的人吗?春明啊,你总是如此的盲目无知,愚蠢得令人生厌!”
显然方绍伦猜错了其中一个环节。
三岛雄一郎转向他,“方先生,我们在沪城的情报网络十分完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们的耳目。那些乱党的据点一夜之间消失大半,想必这其中也有方先生的功劳吧?”
“你利用了春明的感情与信任,从他那里套取了机密……至于家乡,恐怕你这辈子是回不去了。”他冷冷一哂,将手枪踢到三岛春明手边。
“太郎,不要让我失望。你亲手了结这段孽缘,是给他体面,也是给自己体面。”三岛雄一郎双手背在身后,漠然的眼光扫过自己的长子。
方绍伦没有想到三岛雄一郎甫一登陆就掌握了他传递情报的动向,脸上的惊诧来不及收起,略带点惶惑地看向三岛春明。
此刻,那张俊秀的脸庞上冷汗涔涔,肉眼可见地滴落在地面。“父亲……”三岛春明猛地弯下腰,“嘭”一声重重磕在甬道的水泥地面上,“留他一条性命吧,我求您。”
从小到大,他没有使用过“求”这个词语,这令三岛雄一郎的目光中燃起些许兴味,像是冰层之上飘浮的朦胧雾气。
“太郎,我早就告诉过你,自我控制是强者最基本的本能。你为了这个人,不惜违背天皇陛下的重托,懈怠职守,这无异于亲手为他掘好了坟墓。”
三岛春明抖了抖,许多年前,父亲将他豢养的截尾猫尸体掷在脚下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
他抬起头,看向方绍伦,他爱慕的青年有一双无辜的眼,即使犯错也让你不忍苛责,即使表演也让你甘愿沉沦。
“父亲,我甘愿付出任何代价。”他一字一顿说道。
“呵呵,”三岛雄一郎冷笑连连,“你是否清楚,你的疏忽究竟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你所犯下的错误,哪怕向天皇陛下以死谢罪,也无法弥补。”
“父亲……”三岛春明颤抖着低声。
“代价?枪在你手里,要么他死,要么你死。”三岛雄一郎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天皇陛下不需要懦弱的臣民来尽忠。”
在一旁将父子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的方绍伦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他很清楚,三岛春明对他有欲,或许也有那么一丝情,但绝不可能与身家性命相提并论。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他颤抖着手伸向那把勃朗宁,几乎是在三岛春明拔枪的瞬间,方绍伦就地一个翻滚,假山石后闪出一个身影,裹住了他。
“砰砰砰”数声枪响过后,庭院中一片寂静。
方绍伦睁开眼,甬道上横七竖八地倒着数具尸体,却不是他和张三,而是三岛雄一郎和他的四个家臣。
三岛春明跪在三岛雄一郎身侧,带着哭腔喊道:“父亲!父亲!”那把勃朗宁被远远地甩在一旁草地上。
而在不远处,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正和和夫一起举枪指向方绍伦和张定坤。
她用流利的汉语喊道:‘张先生,请考虑一下绍伦的安全,放下手中的枪,坐下来谈谈吧?
这场景有些出乎意料,方绍伦惊讶地站起身,转头看向张定坤。
只见他左右手各执一把枪,枪口正冒着青烟。他显然也有些惊讶,附在他耳旁低声道:“那两个家臣是我……他爹是他自己……”
方绍伦走出假山洞后特意拉开了距离,几人对话又是说的东瀛语,张定坤听到枪响立刻扑出洞口,却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三岛春明的枪口对准的是三岛雄一郎的方向。
四名家臣在惊骇片刻后立刻拔枪。家臣绝不可能背叛家主,也不存在被收服的可能,死亡是他们唯一的结局。其中两人被张定坤解决,另外两人则死在白玉琦和和夫的枪下。
几人在短短的几息之间,十分默契地完成了这场屠杀。
白玉琦不再理会二人,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走向甬道上躺卧的身影,“父亲,”她蹲下身,用东瀛语温柔且深情地喊道,“春明将要执掌三岛府。他的自由与成长,是以您的生命为代价的。不知您是否愿意?不过,”她娇媚的面庞上泛起一抹讽刺的微笑,“这一次,似乎您也没有其他选择呢。”
欲取之物,先付其价。看似公平,其实又何尝有得选?
她十岁被送到东瀛,从金尊玉贵的王府格格沦落到异国他乡接受杀手、间谍的相关培训。
十六岁成人的代价是被视若尊长的义父夺去贞操,从此流连在每张有价值的床榻之间。
的确,那些都是她的选择。可是,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抑制心头升腾的快意,伸手合上三岛雄一郎的眼皮,“弟弟,”她靠近跪伏的三岛春明,用东瀛语低声道,“将刺杀义父的罪名安在张先生头上,从此绍伦就永远属于你了。姐姐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三岛春明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缓缓抬起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比我还清楚吧。”他收起脸上悲伤的表情,站起身,“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的人,不要妄想来操纵我。”
白玉琦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无论如何,三岛家族掌控在三岛春明手里远远比掌控在三岛雄一郎这只老狐狸手里对她有利得多。
比起其他的东瀛人,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总多了一丝恻隐,那是对同样身不由己之人的怜惜。
她的那番阳谋被看穿又如何呢?对她来说,这本就是一场稳赢不输的局。如果三岛春明迫于三岛雄一郎的淫威,亲手杀了方绍伦,那她也算是立了功。
当然,她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眼前的局面:那个享受着青春肉|体却油盐不进的老匹夫被一脚踢开。这样一来,她在东瀛的谋划就有了更多的可能。
她顺着三岛春明的目光,看向月下相拥而立的两人,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两个相当出色的男人。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两人的身姿依然挺拔,而且十分般配。
方绍伦略显瘦削的身躯微微向后靠向那个魁梧的男人,但他却张开双臂,将维护的姿态表露无遗。
她看向呆立的三岛春明,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三岛雄一郎对整个三岛家族的子嗣来说,是何等威严又恐怖的存在。他不配“父亲”这个称呼,也无法获得任何爱戴,却没有人不惧怕他。
可冲破心魔、手刃亲父又如何呢?终究换不到一颗已有归属的真心。
那一幕同样落在三岛春明的眼里,他惨白着一张脸,定定看着方绍伦。那张脸庞上犹有泪痕,却又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看起来着实有些渗人。
方绍伦扯着张定坤后退了两步。“春明……”他喃喃道。
三岛春明转头看向一旁张定坤,“果然,你没死。”
方绍伦涩声道:“你……知道?”
“呵呵呵哈哈哈……”三岛春明掩面长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沪城的电报局早就被东瀛渗透,来往的信息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明知这其中的牵扯,仍旧允许了柳宁的探望。
那块带血的瓷片在他眼前晃动。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像四月末的樱花一般枯萎、凋零。
他仰头看向天上悬挂的明月,“今夜の月は綺麗ですね」。”
方绍伦愣愣地看着他,一只手向后使劲按住躁动的张定坤,“春明……”他试图安抚他,喉间却像被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绍伦,别这样看着我,就好像你真的懂我、心疼我似的。”三岛春明垂下头,用东瀛语轻声说道,“这样,我会不舍得让你走的。”
方绍伦的身躯微微地颤抖起来。他当然希望能跟张定坤走出这重重包围,不要再有死亡,也不要再有人受伤。
“春明,”他同样用东瀛语说道,“要么让我和他一起死,要么让我和他一起走吧。”他的声音轻而坚决,凝视过来的眼眸一如四月末的春光,即使身处暗夜,也令人无法逼视。
三岛春明顿时明白,他再也留不住他了,要么让他死,要么让他走。
他目光掠过庭院中横陈的尸身,心底泛起阵阵涟漪。他何尝未曾想过,就此挣脱这层羁绊,可到了紧要关头……终究是舍不得,舍不得呵。
他望向他身后,月色下护持而立的两人如明月星辉般登对又耀眼。他的目光在二人紧握的双手、依偎的身形上徘徊。
即使万般不甘愿,也不得不承认,之前所谓的“拯救”,到底掺杂了多少嫉妒之情。
静默良久,三岛春明终于开口,“绍伦,我想问你一句话。”他的目光凝视在他的脸上,随之发出的声音格外低沉,连站立一旁的白玉琦都没有听清。
方绍伦却愣住了,他垂下头,没有回答。
片刻后,三岛春明点点头,吩咐和夫去打开后门并传令,“让他们走。”
一旁的白玉琦诧异地竖起柳眉,忍不住出声道:“弟弟……”
“嘘!”三岛春明冲她打了个手势,“再让我听到你叫我一次‘弟弟’,就把你扔到慰安营里。”他的声音冷淡至极,脸上的神情也是平静无波,却无端令人有些发冷。
白玉琦这才惊觉她引导成人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三岛家族的血脉,除了那一丝怜悯,骨子里更多的是无情。她瑟缩着退到一边。
方绍伦攥紧张定坤的胳膊,拉扯着他往门外走。
他强硬地将张定坤推到身前,一步步走得极为缓慢。
后门洞开,门口站立的卫兵同样露出惊疑的神色,可是在和夫的授意下,都向两边退去,露出两尺宽的水泥路面来。
一直到站在那条山间小径的尽头,张定坤已经跟前来接应的唐四爷搭上线,方绍伦才回过头。
隔得那么远,彼此脸上的神情都已经看不清,三岛春明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枪。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分一秒。
他没有回答。即使性命攸关,他也没有再说出一句假话来骗他。
明月依旧高悬,而我的“爱人”,永别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