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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文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Youarehere,I’mhere.


    “黎无回, 你为什么不说话?”邱一燃这么问。


    但很快,她自己又反应过来,一边去找黎无回微微低着的视线, “不是,我的意思是……”


    一边谨慎地将声音放轻,“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


    太阳充沛, 像一个被挤烂了的柠檬, 流到车里, 流到黎无回低着的侧脸, 波光粼粼。


    她低着脸, 仍旧不看邱一燃。


    过了几秒钟, 却突然拿起了手机,单手在手机上打着字。


    很不方便的样子。


    因为她的另一只手,还被邱一燃紧紧握在手中。


    邱一燃意识到这点,慢慢地蜷了蜷手指, 虽然没有什么安全感,但也想要先松开黎无回。


    结果下一秒——


    就被黎无回紧紧反握。


    也听到机械女声从手机里面传出来,


    “邱一燃, 你这是在跟我求婚吗?”


    一板一眼。


    邱一燃怔住。


    黎无回终于抬眼看她。


    视线交汇。


    好像隔着很多东西, 好像又什么都没有隔。


    邱一燃没由来地记起从前,她也被这样问过,好几次。但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黎无回执着于问她这个问题。


    直到现在, 她才发觉, 或许是因为,她原本就欠她一次明明白白的求婚。


    所以她这次义无反顾地承认,


    “是,我是在跟你求婚。”


    黎无回笑了。


    一个实实在在的、不掩饰什么的笑。


    一边笑,一边低着视线,仿佛在极其认真地考虑要不要答应她的求婚。


    过后。


    黎无回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就沉默着把手机收起来,然后重新系好了安全带。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黎无回却已经将手搭在方向盘上,有些固执地看过来——大概是让她也系安全带的意思。


    邱一燃不知道发生什么,但看见黎无回并没有拒绝那枚戒指的意思,便也只好将安全带重新系上。


    黎无回这才踩下了油门——


    车辆骤然间开动。


    邱一燃看着市政厅离她们越来越远,又看黎无回微微绷紧的侧脸,急着去问,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黎无回在开车,不好往她这边看,也不好给她回应。


    街道迅速刮过车窗,邱一燃觉得迷茫,但也不想黎无回为她分神,又看到黎无回颇为专注的神色,只好将手放在膝盖上,选择安静陪伴。


    这次,车停到那间书店门口。


    “为什么又带我来这里?”邱一燃心情紧张,因为心心念念想要获得答案,不明白黎无回这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不是去市政厅吗?”


    工作日下午,书店里没有什么人,显得很空。


    黎无回没有下车,只是双手紧紧搭在方向盘上,静静地直视着那间书店的玻璃门。


    看了很久,她才又重新拿着手机,低头打字。


    邱一燃按紧膝盖,屏住呼吸。


    机械女声再次在车厢内出现,


    “其实上次在这里,就还有话想和你说的,但是因为我在生气,而且你又要离婚,说出来的话,说不定会让你觉得我好像很放不下,我自己也很没面子。”


    邱一燃微微抿唇。


    “你知道吧,我这个人真的很要面子,所以很多话都说得不好听。”黎无回继续打字,让人工智能女声替自己说话,


    “但既然,现在都已经是第二次结婚,那我们就不要再像上次一样不明不白了。”


    邱一燃终于反应过来。


    的确,她们上次是闪婚,欠缺很多考虑,以至于到后来,彼此也都认定开始于不明不白,才让关系失衡。


    想到这里,她也没去打断黎无回的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黎无回不太放松的侧脸。


    直到黎无回用语音说。


    “其实比这更早,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邱一燃才觉得错愕,“更早是多早?”


    黎无回看她一眼,淡淡地笑。然后又继续打字,


    “很早很早,来到巴黎没多久就知道了。那个时候冯鱼先认识你,她总在我耳朵边上说你很好,说你特别了不起,说你多有天赋,所以因为她,我也总是看到你,看到你拍的照片,你接受的那些采访片段,你拍的杂志封面,你年轻不懂事的时候被人拿去卖弄噱头去走的那一场秀……”


    邱一燃拘谨地捏了捏手指,她是知道黎无回可能早就认识自己,知道Ian是谁,但没想到是这么早,也没想到黎无回会提起这些事——那个时候,她的确太过年轻,所以不懂沉淀的道理,做了很多傻事。


    像是心有灵犀,黎无回这时也用智能语音提起,


    “我那个时候总爱把人想得很差,觉得你年纪轻轻就很爱出风头,所以总是说不喜欢你。”


    “我……”邱一燃抿了抿唇,想要纠正黎无回对自己的坏印象,可又觉得无从谈起。


    毕竟爱出风头,也不算说错。


    当然,黎无回也没有给她机会纠正,


    “但其实,很多时候背着冯鱼,我自己偶尔也会搜你的事来看,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就知道你爱露营,知道你喜欢听《妈妈咪呀》,还知道你脑子稀奇古怪觉得这个世界有外星人……只是我不像她,仰视一个人就光明正大。我这个人性子很傲,永远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比谁差。”


    听到这里,邱一燃才有所察觉——为什么当初在巴黎,黎无回在她面前表现得那么奇怪,矛盾,明明最开始说让她帮她,可后面又不让,还因为她想帮她自己离家出走……


    或许是出自这层身份差距,比起邱一燃,她更早认识Ian。连黎无回自己都混淆,不懂得该如何对待她,更不懂得如何在她面前维护自己的骄傲。


    所以。


    出车祸之后,那段时间的黎无回,才会那么痛苦。


    邱一燃喉咙发紧,她观察着黎无回的表情,怕她再次回到那段痛苦的记忆中。


    “那天,冯鱼让我帮她买你的摄影集,我一边嫌弃一边去买。”黎无回对此反应正常,似乎一路开过来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将自己竭力藏起来不让她知道的那些话,用这种方式说清楚,


    “也就是在这家书店,我看见了你。”


    再次提起这件事,黎无回表情安静。而邱一燃明白,这是她们的开始,却可能不是黎无回的开始。


    “和我想得不一样。”


    黎无回打字,


    “你好像没什么脾气,也好像一直在笑。我原本以为,你会很骄傲,会是一个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人,很多人也都这么说。”


    “但你特别傻。被人撞了,自己还小声说没关系,后来和我拼车,也一直在偷看我……”


    邱一燃不小心撞倒了圣诞雪球。


    车里噼里啪啦的。


    黎无回被打断,看她一眼。


    紧接着,机械女声加大音量,重复一遍,“偷看我。”


    邱一燃只好将雪球紧紧捏在手里,试图解释,声音却很弱,“我那也不算偷看……”


    黎无回却比她动作更快,甚至得寸进尺,“不仅偷看我,而且还被我发现。”


    邱一燃没有办法,只好木着脸,有些手忙脚乱地将雪球放回去,装作很忙地挠了挠下巴。


    “但……”


    黎无回打字,嘴角好像在笑,


    “但你特别真诚,虽然在车上有点局促,看起来好紧张的样子,可是又有点可爱。”


    邱一燃耳朵发红。


    “和大多数人以为的、冯鱼以为的你,都不一样。所以后来,她和我说,你和她想象得不一样,她都变得没有那么喜欢你了。可我……”


    到这里,黎无回打字的动作停了一瞬,于是机械女声也因此卡顿片刻,才将这句话说完,


    “可我就是喜欢你。”


    这句话没有语气,不像表白,在车厢中被念出来,稍微有点突兀。可邱一燃听到之后,也突然愣怔。


    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道声音就再次出现,


    “因为,是我先发现的。”


    没什么语气,但又真的很像黎无回。


    话落。


    邱一燃错愕间抬眼。


    与黎无回执拗的双眼对视。


    也清清楚楚地听见,因为网络不好,那机械女声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话,“你的善良,你的可爱,你的真诚,你的局促……”


    “都是我先看见的。”


    黎无回在太阳底下望着她,又伸手过来,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脸。


    机械女声恰当补充,


    “一点也不要分给别人。”


    原来这些,就是邱一燃原本再也没有机会听到的话。


    她动了动喉咙,几次要开口说些什么回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此刻的感受。


    她和黎无回并不是什么擅长说甜言蜜语的人,两个人都不是,又都是第一次爱人,也是第一次获得以爱人之名的爱,在相爱这一方面没有什么经验,所以不管是在一起,结婚,到现在离婚,都还没有过正式的表白。


    我爱你,我喜欢你。


    本来,爱应该是要从这句话中开始的。


    可是她们没有,对她们而言,那天晚上就像是行星无声无息地撞击地球,带来原本轨迹中不应该有的事,不应该遇见的人,以至于她们把原本普通平凡的进程弄得很混乱,也在混乱中,在还没来得及发展到这一步的时候,就先遭遇那场车祸。


    于是什么都乱了。


    直到五年多时间过去。


    9267公里,黎无回找到邱一燃,一场跨越亚欧大陆的旅行,九个国家,她带她回到原点。


    重新开始。


    和很多普通而幸福的恋人一样,选择从这一句话开始,好像就可以不走弯路,也不会再乱套。


    “我知道了。”缓了片刻,邱一燃低垂着眼说。


    黎无回歪头看她一会,张了张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发觉到现在,自己还是说不了话,于是又有点不高兴,唇角平直地在手机上打字。


    只是信号真的很差。


    所以被机械的腔调念出来,也就变成了,


    “笨、蛋,答、应、你、了。”


    邱一燃笑出声来-


    车再次开到了市政厅门口。


    她们今天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不知道还能不能把那份收回去的Livretde Famille重新领回来。


    之前离婚要用到的所有材料,邱一燃的都还放在车上,可黎无回的那份没有随身携带,换衣服的时候交由给了冯鱼。


    于是。


    等她们的车停在市政厅门口,冯鱼也从一辆刚停下来的车上,急匆匆地跑下来,火急火燎地塞到她们手里。


    邱一燃拿到那份沉甸甸的材料,十分感激,原本还想道谢。


    可雪中送炭的冯鱼摆了摆手,不肯听她讲,一边大喘着气佝偻着腰,靠在车边,一边催促她们,


    “快走快走,别啰嗦,我还要赶飞机。”


    邱一燃抿了抿唇。


    黎无回也静静看着冯鱼。


    冯鱼被这两个眼睛浮肿的人齐齐盯住,又很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昨天急着离婚,今天又马上急着复婚。”


    邱一燃哑然。


    “去吧去吧。”冯鱼再次摆摆手,之后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喊住她们。


    邱一燃和黎无回一起回头。


    就看见冯鱼迎风,头发被吹得一塌糊涂,轻声嘟囔着,“反正不管怎么样,下次都别离了。”


    当然,觉得她们前后矛盾的,并不只有冯鱼一个。


    还有再一次为她们两个处理结婚材料的那位接待员。


    当时她们两个微微喘着气跑过去。


    接待员皱了一下脸,露出疑惑的神情,但也维持礼貌,再次确认她们的姓名,


    “所以意思是,你们两个现在又要结婚了?”


    大概也是觉得,这两个整天在市政厅跑来跑去的人很奇怪。


    邱一燃和黎无回对视一眼,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视线。


    黎无回捏她的手指,大大方方地直视着接待员的眼睛。


    邱一燃也鼓起勇气,牵起黎无回的手,和黎无回并肩,一起直视着这位面露疑惑的接待员,很郑重其事地点了头,


    “是的,我们又要结婚。”-


    结果接待员很抱歉地拒绝了她们的请求。


    并且跟她们说明——距离她们上次结婚已经五年多时间过去,如今同性婚姻登记的相关流程更加完善,因此,她们也需要提交比之前更多的材料。


    也就是说,现在她们想要再重新拿到那本Livretde Famille,并不是一脚油门开到市政厅门口,就能做到的事情。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是对她们轻率离婚的惩罚。


    邱一燃没有办法,只好仔细询问接待员相关材料,并且将所有相关细节都记录在手机中,也做好回去以后要认真准备的打算。


    黎无回微微皱了一下眉,似乎是不太高兴,但最后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是。


    离开市政厅之前,两个人都难免有些失落。


    “没关系。”邱一燃试图安慰黎无回,“我们做好准备之后再来,反正大家都说,婚姻只是一张白纸,有没有都没所谓。”


    黎无回站定。


    盯她一会。


    才用手机打字,“你真的这么想?”


    邱一燃话被堵住,谨慎开口,“那也不是这个意思。”


    黎无回眯了眯眼。


    邱一燃有些无奈地解释,“只是现在拿不到,也没有什么办法。”


    黎无回不出声。


    拿着手机,在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好一会。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过来牵起她的手,像是要带她去哪里。


    邱一燃一头雾水,只好跟在黎无回后面。


    她们出了市政厅,开着那辆出租车,在狭窄的巴黎转来转去,最后,黎无回带她来到的地方,是一个教堂。


    但并不是很大。


    只有十排左右的座椅。


    里面正在举行一场婚礼,宾客像整整齐齐的木头塞子,将座椅填得满满当当,她们两个显然是迟到的不速之客,只好手牵着手,猫着腰溜进去,坐在最后排。


    邱一燃不知道这是谁的婚礼,也不知道黎无回要带她做些什么。


    但婚礼的气氛相当严肃,也足够正式。


    于是她进去之后,就紧张兮兮地绷直着背,盯着台上一对漂亮整洁的新人,小声跟黎无回说,“你又是来替那位太太来参加婚礼?”


    已经是黄昏,教堂的窗玻璃是彩色的,闪闪的光从彩色玻璃外透出来,也变成彩色的。


    黎无回抽空看她一眼,瞳孔好像也是彩色的。


    这时,台上的牧师和新人已经开始说话。前排所有宾客都整齐地在音乐声中鼓起掌来。


    邱一燃吓了一跳。


    但来都来了。


    她也还是在掌声和音乐声中反应过来,很真心实意地为那对新人鼓着掌,也一边昂起头去,努力想要看清台上新人的长相。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她听见一声笑。


    不明显。


    赤诚的爱


    但她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还是反应过来,是黎无回在笑。


    于是。


    在热闹熙攘的景象中,她对上黎无回的眼睛,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又抿紧唇角,看了眼前排笑得畅快的宾客,压低声音,和黎无回说着小话。


    “你可以发出声音了?”


    黎无回又笑了。


    她微微弯眼看她,眼梢间弥漫的笑意也是彩色的。


    “真的?”


    在邱一燃为此而感到高兴的时候,黎无回又摇了摇头。


    “那也没事。”邱一燃有些失落,但也尽量掩饰,希望自己不要给黎无回压力,“才过去一天,确实不应该这么急。”


    也自顾自地给黎无回找理由,“你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反正钱应该也已经赚够了。”


    虽然,这几天因为她,黎无回也没有好好休息就是了。


    但眼下的情况,并不容邱一燃开太久小差。


    几乎是话落。


    教堂前方的十字架下,就已经传来牧师与新人的对话,法语,回响在教堂内,很普通的,很常见的宣誓环节。


    在别人结婚的时候走神很不礼貌。


    邱一燃集中注意力。


    却又在听到牧师发言结束,听到新人其中一方宣誓时,感觉自己的手指被捏了一下。


    她有些疑惑地看过去——


    猝不及防,她看见黎无回看向她的眼睛,也看见黎无回手机屏幕上亮着的那一句话,


    “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富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我都会永远爱你。”


    教堂气氛因为宣誓而变得热烈,邱一燃发怔。


    彩色玻璃外的光流下来,从黎无回的眼睛里,流到邱一燃的眼睛里。


    邱一燃揪紧裤脚,对此完全没有准备,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恍惚间,她听到流程往下推进——是新人另一方开始宣誓。


    而黎无回又伸手过来,捏了捏她的耳朵,然后等她反应过来,又歪头,对她笑了笑。


    邱一燃低下眼,盯那句话很久。又捏紧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抬起头,轻着声音,说,


    “无论生老病死,无论贫穷富贵……”


    明明并不正式,明明不是第一次,明明用的是中文,和这个环境很不搭配,明明第一次宣誓时都没有掉过眼泪,明明那时,新奇懵懂多过真挚,但好奇怪,再次看着黎无回的眼睛,说出这句平平无奇的话……


    她竟然还是湿了眼眶,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我都会永远爱你。”


    话落。


    全场欢呼,台上新人拥吻,宣誓音乐响起。


    人潮汹涌,掌声回落。


    她们相望,也藏在其中偷偷拥抱-


    后来邱一燃回忆起这趟旅途的很多事,也回忆起这天,总觉得并不算圆满,戒指是借来的,材料没有递交成功,婚礼也是借来的……


    原来不会像爱情电影里演得那样,只要两个人相爱,就会轻易获得最美满的机缘巧合。


    这天的结尾,她们重回现实。


    黎无回坚持先带邱一燃去更换假肢接收腔,并且向她表明,自己昨天就已经预约过。


    邱一燃拗不过,也知道没办法再拖下去,只好服从黎无回的安排。


    更换接收腔的过程十分麻烦,也不是像购物一样当场购买即换,需要专业人士先将假肢卸下,对残肢进行量体测量,等测量结束之后,就进行石膏覆膜,石膏定型之后,再按照细节进行调整,制作新的接收腔。


    测量、覆膜,以及之后的制作过程都很漫长,但如果快的话,也可以在一天之内完成,当场更换。


    而整个过程,邱一燃都只能坐在椅子上,浑身绷紧,悬着自己空空的腿,像一块肉摆在案板上一样,忍受陌生人反复触碰自己的残肢,也忍受石膏覆膜时的不适。


    但这不是她第一次更换接收腔。


    截肢之后,残肢的肌肉萎缩是不可逆的,特别是第一年,肌肉萎缩速度很快,而且一般人也很难适应假肢,需要多次进行更换接收腔,来调整到能够接受的程度。


    而之前在巴黎,邱一燃只更换过一次。


    但那次,她没有允许黎无回进去陪伴,她从来不允许黎无回触碰自己的残肢,也不允许黎无回的目光落到残肢上面。


    在她眼中,这种行为,完全是出自于自己不太光明磊落的自尊心……


    可或许是她从来都忽略,她的抗拒、不情愿,在黎无回眼中,无疑都等同于怪罪。


    于是这次——


    黎无回带她来到预约好的假肢中心,也只是将她送进去,仔细听假肢中心的技师把更换的注意事项说完。


    等到她要测量之前,黎无回就转身,似乎是打算像之前一样,自己去门口等她。


    然而也是这次——


    邱一燃却主动攥住黎无回的手腕。


    黎无回停住脚步,转身,歪头,似乎有些疑惑。


    邱一燃低着视线,想起之前自己把黎无回赶出去时的坚决,不敢看黎无回的眼睛,只好看她们两个倒映在一起的影子。


    半晌,才轻轻地说,


    “你这次别走了。”


    很简单的六个字,对她来说却格外艰难。


    以至于黎无回似乎也很意外。


    之后长达两三分钟的时间,黎无回停在原地没有移动,仿佛从未料到,有一天邱一燃会主动对她敞开这部分的自己。


    邱一燃没有再重复,只低着脸,轻轻摩挲黎无回的手腕。


    黎无回似乎终于回过神,很安静地走过来,影子停在她的影子旁边,和她的叠在一起。


    假肢也在这个时候被卸下来。


    邱一燃无措地蜷了蜷手指——


    黎无回立马反握住她的手。


    裤管被掀起来,残肢因此暴露。


    技师戴着口罩,微微低头,在她整条腿上包上一层透明的膜,又拿起笔,在她腿上画线。


    邱一燃失神地盯着。


    手指不由自主地掐紧。


    她过度慌张,不自觉地用了力,手指都泛了白。


    黎无回被她掐着手腕,却一声痛也不哼,只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另一只手很可靠地撑扶着她的背。


    她让她挺直背脊,分担她的难堪,痛苦,以及沮丧。


    也成为她的触角,让她不必在整个过程中,逼迫自己像一缕魂魄,游离在外,减少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测量和覆膜结束。


    技师取走石膏,也一圈一圈地解下缠绕在残肢上的透明膜,忙着当场去制作新的接收腔。


    却忘记为邱一燃盖上裤腿。


    她的残肢裸露在外。


    邱一燃十分无措地放开黎无回的手,很急迫地弯腰,想要去给自己放下裤腿。


    黎无回却已经先她一步。


    沉默地蹲在她面前,影子缩进她的影子里。


    她很仔细地给她盖上裤腿,也细细理好上面的每一丝褶皱。


    就好像,那截难看丑陋的残肢,是什么需要珍藏的艺术品。


    理完裤脚之后。


    黎无回收回手,垂落下来在鞋边。


    停顿好一会。


    她才抬起脸,对邱一燃笑了笑。


    室内灯光不怎么明亮,有些发暗,邱一燃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黎无回,无法分辨对方此刻的眼神中是在心疼,还是在难过。


    但她清清楚楚看到——


    黎无回手腕上被自己掐出的可怖红痕。


    “你……”邱一燃只说一个字,就眼眶泛红,


    “你疼不疼啊?”


    她这么问,又觉得自己很傻,黎无回不是铁做的,当然也会痛。所以她很愧疚地低着眼,也不自觉地揉了揉自己左腿膝盖。


    又想要开口说对不起。


    黎无回却先把她因为焦虑而揉着膝盖的手拿起来,牵在手里。


    邱一燃愣怔。


    黎无回蹲在她腿边,将脸在她左腿膝盖上贴了贴,体温交缠,像是抚慰,又像是陪伴。


    过了好一会。


    她才从她腿上仰起脸,在模糊的灯光下望她。


    她们位置一上一下。


    影子却交缠,重叠,密不可分,拢住旁边冷冰冰的假肢。


    邱一燃蜷了蜷腿。


    黎无回轻轻用指节敲假肢金属支杆。


    邱一燃恍惚间抬头。


    由此看见黎无回的眼睛,也再次看见那句话——


    You are here,I’m here.


    第72章  这有什么好纪念的


    新的接收腔换完, 已经是深夜。


    那时,邱一燃将假肢重新穿戴回去,在假肢中心来来回回地感受了很久。


    又让技师反复调整。


    终于, 皮肉贴紧硅胶套,中间的空气量减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摩擦她的残肢, 也不会使她走路时还需费力抬脚, 配合跟不拢腿的假肢。


    但即便现在觉得适配, 新更换的几天也可能会出现其他情况。


    所以这家假肢中心还提供一次免费的调整服务。


    临走之前, 技师也叮嘱——家属和本人都要多加在意, 不要忽略这几天任何一点不适的小细节。


    她们同时点头。


    技师又笑笑, 在黎无回再次蹲下来仔细为邱一燃检查裤腿的时候,冲邱一燃眨了眨眼睛,说,


    “看来你遇到一位很靠谱的家属。”


    黎无回动作顿了顿。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手臂上仍旧没有完全消退的红痕, 点头,轻轻地说,“她的确是。”


    语气极为笃定。


    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黎无回垂着脸, 没有说话。


    定制接收腔的费用不算昂贵, 在邱一燃能够承担的范围之内,她坚持自己来支付费用。


    黎无回没有对她的坚持提出反对,就算看见她结完账之后不算太明朗的余额数字,也只是很安静地等待着她。


    她没有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 也没有问她要不要留在巴黎, 如果留在巴黎打算怎么靠自己谋生,如果不留在巴黎, 她们两个要怎么办?要不要重新捡起摄影这件事?如果有这个打算,又打算从哪里开始?


    ……


    很多很多问题,不是到了终点就会自动解决。


    邱一燃当然也知道,她和黎无回才和好没多久,两个人之间还是有很多事没解决——决定结婚又遇到困难,以后何去何从、身份差距和……和她到现在没办法很自然地接受亲密接触,这些都是障碍,况且黎无回的失语症也还没有恢复的迹象……


    可她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


    像个孩童在繁重任务里得到珍贵的游戏时间,舍不得浪费一点相爱时所产生的愉悦,也贪图黎无回的爱,只好让自己暂时不去想。


    于是出了假肢中心。


    邱一燃再次坐到副驾驶,还没等黎无回开回之前的酒店,她心里压着事,这几天情绪消耗又的确很大,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


    她昏昏沉沉地睁眼,发现自己还在车里,而黎无回正真真切切地坐在驾驶位……


    她松了口气。


    又揉了揉自己发酸的眼睛,问,“到了怎么不喊醒我?”


    黎无回本来直视着车前,像是在想事,听到她出声,才像是回过神那般,侧脸来看她,也朝她笑。


    夜已经很深,光线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雨,路灯湿淋淋的,像暖黄的雾,以至于黎无回这个笑也显得很模糊。


    飘飘地,好像一戳就会破。


    “你怎么了?”邱一燃睡眼惺忪地从车座上直起身来。


    黎无回摇了摇头,表情模糊,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脸,手微凉,但贴在脸上很柔软。


    邱一燃迷糊间想了想,也拍了拍黎无回覆在自己脸上的手。


    黎无回笑,然后又按开她的安全带,大概是示意她下车。


    邱一燃揉揉自己发困的眼睛,闷头下了车。


    春夜的风还是微凉。


    打开车门,就刮到她脸上,刺了她一个激灵。


    她打了个哆嗦,再抬眼,看见分外熟悉的建筑和道路,却突然滞住所有动作。


    这时。


    黎无回也下车。


    锁好车门。


    她站到她身旁,影子和她并肩,倒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也齐齐躲在被雨淋湿的建筑底下。


    这是邱一燃之前在巴黎的房子。


    是邱一燃,把黎春风从十八区的廉价公寓,接回去的房子。


    也是黎无回,把邱一燃从冷冰冰的假肢中心,接回来的房子。


    邱一燃缩了缩脚步,忽然有点不敢上前。


    黎无回站在她身边,搂她的肩,然后又自顾自蹲下来,把她快要散掉的鞋带解开,重新为她系一遍。


    像三年前的平安夜,她们站在玄关分别,黎无回也这样蹲下来给邱一燃系了鞋带,邱一燃突然给了黎无回一个拥抱……


    本来是很寻常的一个瞬间,可那天邱一燃坚决放开黎无回的手,于是她们就再也没有一起回过家。


    直到三年后的现在。


    黎无回重新撑着腿站起来,眉眼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然后在邱一燃错愕间。


    她倾身过来,带来春日雨水的气息,带来那种极为淡的香水,也给了邱一燃一个很深很深的拥抱。


    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却又好像在对邱一燃说——


    欢迎回家-


    按道理,这是邱一燃自己的房子,她不应该在踏进来时那么局促,也不应该有任何畏缩。


    可是。


    这个房子里面有太多被她扔掉的东西,也有太多她在三年内避之不及的一切。


    她的相机,她的衣物,她习惯用的厨具,她和黎无回一起躺过无数次的沙发,她的鞋子,她亲手钉上去钉得有些歪最后又重新钉过一遍的那一幅画……


    她的巴黎。


    她的黎春风。


    而黎无回将这一切保存良好,几乎和她离开之前的样子没有分别,就好像……


    这些被扔掉的东西,都在黎无回的安抚下,竭力忍受被扔掉的难堪,时刻等待她的归期。


    以至于抛弃这一切的邱一燃,反而在重新踏进这个世界以后,觉得无所适从。


    她揪紧衣角,站在客厅内,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大概是看她被雨淋湿,黎无回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又微微皱起了眉,然后给她收拾了一套以前的衣物出来,按着语音催她去洗澡。


    邱一燃进入旧的环境,却突然产生很多新的窘促,只好选择相信在这个环境下自己唯一的领路人,听从黎无回的话。


    房子里的基本设施都还保留着邱一燃走之前的样子,而其中一个浴室,也都还保留着邱一燃从前的那些无障碍设施。


    这么多年过去。


    邱一燃已经习惯在随便找椅子支撑的情况下站立洗澡,遇到那些专业的无障碍设施,不至于不会用,但陌生感还是有。


    所以最后。


    在快要穿衣服的那一步,她残肢动了动,却不小心撞到本该为她提供支持的无障碍设施。


    是硅胶材质。


    不至于痛。


    但。


    那时她恰好不小心脚滑了一下。


    险些摔倒在地。


    胆战心惊间,她又勉强扶墙撑住,才让自己没有狼狈摔倒在地。


    当然。


    也闹出一片叮铃哐啷的动静。


    邱一燃惊魂未定,努力撑住自己,在水汽弥漫中,有些慌张失措地去撑扶住洗手台,然后突然撞见镜子内湿着头发,颇显狼狈的自己。


    她紧咬着唇,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浴室外有急切的脚步响起。


    是跑过来的。


    但是跑近后,却又十分克制,只在门边停住。


    女人的影子透过朦胧玻璃门罩在上面,带着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我没事。”想到黎无回说不了话,邱一燃微微喘着气,然后主动解释,“就是脚滑了一下,现在站稳了。”


    黎无回说不了话。


    影子停了一会。


    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几秒钟,从门前走开了。


    邱一燃松了口气,又撑扶着自己,回到刚刚的无障碍设施那里,撑着腿,慢慢吐出一口气。


    也很小心地穿衣服。


    套上打底的T恤,慢慢给自己系上睡衣扣子。


    这时黎无回又跑了回来,停在门边,让她可以看到她的影子,又同时按着语音,说,


    “只要喊我一声就好了。”


    邱一燃的动作停住。


    她愣愣看向黎无回停在门边的影子,也听见机械女声代替黎无回,慢慢地说,


    “喊我一声,我就知道。”


    “你到底需不需要我。”


    头发上的水滴落下来,缓缓洇湿邱一燃的眼角。


    她攥紧手指,很久都没出声。


    于是黎无回又按着语音,问她,


    “知道了吗?”


    听起来更固执了。邱一燃低着眼,轻轻地说,


    “知道了。”


    得到她准确的应答,黎无回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影子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就沉默地挪开了-


    吹干头发,邱一燃才有些拘束地从浴室里出来。


    她以为黎无回应该也回了房间。


    但她没想到——


    黎无回竟然围着围裙在厨房里面忙忙碌碌。


    邱一燃突然有些新奇。


    记忆中,黎无回基本不会做饭,因为太讨厌油盐气息,连很简单的白人饭都懒得自己做,所以她们一起生活很久,要么是都出去吃,要么是邱一燃做饭,黎无回负责收拾残局。


    而且因为黎无回真的很讨厌在炸鸡店待了一整天之后回家还要收拾带有油污的碗,所以她经常犯懒,又不想让邱一燃一个人包揽,光明正大地催着邱一燃出去吃。


    想到这里。


    邱一燃慢吞吞地走过去,有些新奇地盯着黎无回的背影,好一会,都没出声。


    邱一燃洗澡比一般人都慢,加上吹头发,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


    在这个期间。


    黎无回大概也洗完澡洗完头发,卸了妆,自来卷的头发绑成一个很乱七八糟的丸子,颈下还散落几缕,还戴上那副眼睛腿又快要歪掉的框架眼镜,换上一身宽松的家居服,灰色卫衣,黑色睡裤,挽起袖子……


    然后。


    她正睁着那双大而媚的眼睛。


    面无表情地处理生意面。


    像是活阎王,要把本来已经没有生命的意面,再杀掉一遍一样。


    但……


    还是很美丽。


    邱一燃悄悄地想。


    但她也不想让自己显得被黎无回的样貌吸引很多,好像很肤浅的样子。所以只是站在后面,撑着双拐,看了很久。


    不过。


    在黎无回很嫌弃地躲到一米远,又试图仗着自己手长,想要凭空把牛排煎熟的时候……


    邱一燃还是撑着双拐走了过去,挠了挠下巴。


    黎无回看到她过来,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意思大概是让她不要说话,也不要多管闲事。


    但邱一燃很不听话,安静了一会,还是轻轻地说,“先让锅热好,等到冒烟的时候再放牛排。”


    黎无回动作顿住,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慢慢来。”邱一燃对她笑笑,“我不饿,还可以等。”


    黎无回微微抿唇,似乎是想和她说些什么,但这个时候也没时间去找手机,只好听从她的嘱咐——什么时候下锅,什么时候下油,什么时候放迷迭香……


    一步一步。


    全都在邱一燃口述,而黎无回操作中完成。


    最后。


    她们在这个晚上得到两盘卖相不佳的牛排,和一份番茄肉酱意面。


    摆到桌子上。


    邱一燃阻止黎无回分意面的动作,先拿出手机,将几个盘子在格子布餐桌上摆来摆去,调整布局,又让黎无回开着手机调整光源……


    最后拍下照片。


    才又将几个盘子放回去。


    那时,她对上黎无回紧紧盯过来的视线,才发觉自己好像把一顿简便的饭弄得很复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


    “留个纪念。”


    黎无回低下视线,切了一块送到嘴里,然后又慢悠悠地敲着手机屏幕,按出语音,


    “这有什么好纪念的。”


    嘴上这么说。


    下一秒,机械女声就又出现,


    “发给我。”


    语气像命令。


    邱一燃却笑出声来。


    黎无回慢悠悠地看她一眼,又重复按了一遍,“发给我。”


    “好,发给你。”邱一燃答应下来。


    她很讲效率,马上就打开手机,把刚刚拍下来的几张照片发给了黎无回。


    等那些图片在对话框里转着圈圈。


    邱一燃才放下手机,又提起,“我记得我出国之前,姨婆怕我在国外吃不好,特意花了好几个下午教我做饭。”


    “那时候许无意还在旁边,把我呲牙咧嘴怕被油溅到的样子录影下来,说以后要放出来嘲笑我。”


    黎无回挑了下眉,按着语音,


    “发给我。”


    邱一燃没有办法,“可能得去问一问许无意了。”


    “发给我。”机械女声再次重复。


    冷冰冰的语气,配上黎无回十分无辜的脸。


    邱一燃笑得不行,最后只能点头,


    “知道了。”-


    第一次做饭,黎无回的表现不算差。


    虽然卖相不佳,但味道尚可。


    邱一燃这才忽然发觉,黎无回好像做什么都很有天赋,只是可能懒得做。


    就是意面稍稍有点硬。


    邱一燃对这一点有所察觉。


    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在黎无回第一次做饭时就给打击,像个不称职的家长。


    她决定下次再提。


    黎无回却在吃了几口意面之后,突然提起,


    “像刚刚一样的事情,你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发生吗?”


    机械女音传出来。


    将轻松的空气拽得沉了些。


    邱一燃动作顿了顿,抬眼,发现黎无回正低着脸,心不在焉地戳着餐盘中的意面。


    好像很想知道,却又不太敢知道。


    这件事她们之前就谈论过,只是现在问起来,又和在俄罗斯时的情况不太一样。


    “刚开始的时候,摔过挺多次的。”邱一燃不想撒谎,语气轻松,“但这不就和婴儿学走路一样吗?摔着摔着就会了。”


    那时,黎无回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回去之后,会更习惯。


    现在,黎无回静了片刻,在手机上打字,


    “以后喊我帮忙吧。”


    邱一燃动了动喉咙,想要说些什么。


    黎无回却朝她淡淡地笑,然后继续打字,“撑不住的时候,觉得痛苦的时候,喊我一声。”


    语音在室内持续播放,“或者像刚刚,像在假肢中心的时候那样,牵住我的手腕。”


    “这样就够了。”


    “因为我现在是黎无回了,有能力照顾你,爱你,保护你,也绝对不会因为你牺牲我自己。”


    她看向她的眼睛,手心盖住她的手背。


    语音中也继续播放,


    “所以你只要这样做,就够了。”


    这句话落。


    黎无回没有再敲字,而是略带固执地看着邱一燃,像是必须要得到她的回应。


    良久,邱一燃张了张干涩的唇,轻轻出声,“知道了。”


    她当然知道,她已经是黎无回了。


    也知道,她到底是吃了多少苦,独自走了多远的路,才从那个温暖中有点孩子气的黎春风,变成强大而无往不利的黎无回。


    这当然是件好事。


    也当然值得她为她感到骄傲,但,她也没有办法不为其中艰辛而感到难过。


    想起这一点。


    邱一燃情绪稍微有些不佳,但又不想在黎无回面前表现。


    只好微微低脸,吐了口气。


    听到她答应下来,黎无回似乎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就把手收了回去。


    然后看邱一燃低着头,不怎么动。


    黎无回又打字催促,


    “快吃,今天要早点睡觉。”


    邱一燃这才回过神来,恍惚间往自己嘴里塞了口意面。


    再抬眼,看向黎无回颇为满意的表情。


    邱一燃暗自红了眼睛。


    但她没让黎无回发觉。


    只是趁黎无回低头,微微皱着眉心在摆弄手机的时候。


    才悄悄抹了抹眼角,警告自己要平复情绪-


    这顿饭吃得有些漫长。


    结束时已经是凌晨。


    看到黎无回收拾刀叉餐盘,邱一燃也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想要帮忙进行垃圾分类。


    可黎无回拦住她,把她手中的东西都拿过来,不让她弄,也不让她踏进厨房。


    邱一燃攥住衣角,想要说些什么。


    黎无回像是察觉到什么。


    她回过头来,在很温暖的灯光下看她一会。


    歪了歪头。


    又很耐心地把手中拿着的那些餐盘放下来,然后拿出自己放在围裙里的手机,打字,播放语音,


    “不是因为别的。”


    邱一燃没反应过来,“那是因为什么?”


    黎无回看了眼邱一燃,眉眼间像是在笑,继续打字,“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吗?”


    邱一燃愣住。


    黎无回察觉到她的反应,走近,于是手机中的语音也更清晰地落到邱一燃耳边,


    “离家出走的小孩一般都有免死金牌。”


    邱一燃发怔。


    这的确是她自己说过的话。


    但她没想过,自己还能从黎无回这里听到这句话,以至于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


    良久,她想要对黎无回笑一笑,嗓音却艰涩,


    “我,我也能算离家出走吗?”


    客厅的暖光灯很亮,像毛茸茸的毛球,黎无回站在下面,脸庞上也沾着绒绒的毛。


    她很安静地注视着邱一燃。


    过一会。


    黎无回朝她走近,似是想要像家长接离家出走的小孩回家一样,不骂不打,只是来拍拍她的头,却又意识到自己的手很脏,所以只好给了她一个不太亲密的、姿势很别扭的拥抱。


    这个拥抱不算太长。比过去长,比当下短。


    也不算多亲密。


    却又好像说了很多。


    最后。


    黎无回亲了亲邱一燃的额头,才放开她,又拿出手机,姿态别扭地打着字,但很有耐心地亮给她看:


    【你当时又没有带走任何行李,不是离家出走还能是什么?】


    貌似很有道理。邱一燃笑。


    黎无回也笑,然后又很仔细地观察了会邱一燃的表情,才又补了一句:


    【而且也没有带上我】


    不是责怪,也不是怨恨。


    好像只是,一点点的委屈。


    邱一燃却喉咙发涩。


    有些时候,她觉得黎无回在溺爱这件事上也相当具有天赋,总是为做错事的她找到理由。


    反而让她觉得愧疚。


    黎无回亲了一下她的睫毛,又继续打字给她看:


    【不过你今天的任务是乖乖吃饭。】


    【但下次不管是你要来收拾也好,做饭也好,我都不会拦你。】


    再不回答说不过去。


    邱一燃松开紧攥的手指,很勉强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黎无回也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原本要拿起那堆脏兮兮的餐盘转身去厨房,可又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停住,歪头,看了看她。


    “怎么了?”邱一燃擦了擦眼角。


    黎无回又打字:【不过事不过三。】


    很执拗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知道吧?】


    看到这句话,邱一燃微微僵住,心里已经泛起了酸。


    其实又哪里只有三次。


    光是之前那些在巴黎的黑夜,邱一燃独自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出去,就已经有很多次。


    更别提后来,她在平安夜将黎无回丢在雪地里一次,又在苏州的墓园抛弃黎无回一次,后来在哈萨克斯坦又跟黎无回在公路上吵架,自顾自走掉,让黎无回翻山越岭去找她……


    早就超过三次了。


    可黎无回每一次都原谅她,接纳她,找到她。


    明明。


    不应该被这样轻飘飘地原谅的。


    邱一燃抹了抹眼角,“你每次都这么说。”


    黎无回歪了歪头,好像在很理直气壮地说——我哪有。


    邱一燃觉得自己表情大概很难看,于是主动走过去抱了抱黎无回,脸埋在她肩上,


    “黎无回,你这次要说话算话,不要再给我机会。”


    黎无回被她抱住,先是停了一会。


    之后也将脸埋进她的肩里,长发垂落在她的背后,好像在说——


    你也是。


    也要说话算话。


    邱一燃今年已经三十岁,因为胆小,做了很多错误的选择,也推翻过自己年少无知时做下的承诺,她说话不算数,却还是被黎无回当成离家出走的小孩那样对待,也差点因此痛哭流涕。


    但她尽力憋住,也努力让自己的应答不显得那么轻,好像随时可以被推翻一样,


    “知道了。”


    黎无回笑了笑。


    然后终于放心。


    她不让邱一燃踏进厨房,选择自己很不熟练地去收拾那些餐盘,像邱一燃以前一样进行垃圾分类,也将餐盘放到洗碗机里……


    邱一燃看着黎无回在厨房忙碌的背影。


    迟来地收到一条手机通知。


    她拿出手机,划走通知,点进某个社交平台便看见,自己列表里那个唯一的特别关注,在十三分钟前发表了一条新帖子。


    是她刚刚发过去的照片——


    格子布餐桌,卖相不太好的牛排和意面,发黄灯光。


    一共发了九张图。


    其中构图、光影没有任何分别,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九张重复的图。


    配文却只有两个字。


    纪念。


    邱一燃反应很慢地抬头,望向在厨房里的黎无回。


    黎无回也恰好在这时回头看向她。


    她系有些花里胡哨的围裙,戴清理灶台的橡胶手套,大概是因为在做自己从前很讨厌做的事,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可与邱一燃对上视线。


    她又眯起眼尾,很随意地朝邱一燃笑了笑。


    邱一燃紧了紧手机。


    她在拍摄时十分严谨,因为想到黎无回做饭很不容易,不多拍一点、拍好看一点……会有点可惜。


    邱一燃拍了九张,是为了纪念黎无回认认真真给她做饭。


    于是黎无回也发了九张。


    大概是,为了纪念她的纪念。


    第73章  是黎春风来了


    人回到自己曾经习惯的地方, 会很快就从中找回那种植根在记忆中的安全感。


    邱一燃正是如此。


    虽然已经好几年没有踏足过这间屋子,但在这里洗过一次澡,吃过一顿饭, 加上一个黎无回慷慨给予的拥抱……


    就让她好像已经完全找回从前的记忆。


    吃完晚饭没多久。


    黎无回像是想要多陪邱一燃熟悉一会环境,也好像是有很多事情都想要挤在这一天和邱一燃做完。


    她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又弯腰在电视机柜子里面翻来翻去,最后将之前收好的游戏手柄和一堆游戏碟片拿出来……


    才松了口气, 拿着两个手柄, 歪头看向邱一燃, 又按着语音, 说,


    “要不要来玩游戏?”


    “玩游戏?”邱一燃愣住。


    视线下落, 落在两个游戏手柄和那些熟悉的游戏碟片上,看得出都被保存得很好。


    有一阵子,邱一燃迷上一些主机游戏,自己玩还不够, 还要拉上黎无回一起玩。


    黎无回对此并没有兴趣,总是玩得不太认真,以至于一个晚上可以在游戏里死很多次, 每一次, 都等邱一燃千辛万苦来救她。


    “为什么突然要玩游戏?”邱一燃还以为黎无回不喜欢玩那些游戏。


    黎无回安静地看她一会,又低头按着语音,说,


    “我们之前还有好几部的游戏结尾, 都没有打到。”


    是, 因为黎无回不太认真,而邱一燃一个人有心无力, 所以这些游戏难度较低的双人档,进度都慢过单人档。


    况且中途也不太顺利,要么是玩着玩着邱一燃通关之后兴高采烈地笑起来,于是在旁边发着呆的黎无回,突然捧住她的脸吻她,然后她们开始在游戏胜利结算界面接吻。


    要么就是黎无回也有很认真打,但还是在中途丢了命,只好撑着脸很无聊地看邱一燃继续。


    而邱一燃被黎无回直勾勾地盯着,也总是觉得愧疚,就好像独自一个人打到结局会像是背叛,最后自顾自决定去壮烈送死。


    于是,她们欠了很多游戏的双人档都没有打到结局。


    听到黎无回突然提起,邱一燃才想起这件事,也忽然有些难过——


    她不知道黎无回是不是一直在记着这些事,就好像,黎无回一直在为这一天的到来制定计划,以至于把她们的二十四小时铺满,都好像不够。


    这么想着,她抬眼,看到黎无回正在等她回应的眼睛,笑了笑,也答应下来,


    “好啊,打吧。”


    却又无意识地打了个哈欠。


    黎无回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邱一燃只好解释,“黎无回,我今年三十岁了,会在凌晨两点打瞌睡,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黎无回看了她一会,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好像在说——好吧。


    于是。


    尽管邱一燃觉得自己还可以坚持,黎无回还是放弃和她在今天就把那些游戏结局全部打到的想法。


    她们再次很安静地躺回一张床上,很简单地接吻,拥抱,最后入睡。


    邱一燃睡得很快。


    沉沉的意识中,她能感觉到,黎无回在那时还没有入睡,还在很孩子气地玩着她的头发。


    有一搭没一搭,弄得她脸上很痒。


    那时,邱一燃很想要问——黎无回,你最近是不是睡眠很差。为什么今天发生这么多事情,到处跑来跑去的,你到现在都还不想要睡觉?


    也尝试着张了张唇。


    但黎无回大概不想她问,所以一边轻轻笑着,一边给了她一个很深很深的吻,最后又抱住她的肩,脸埋进她锁骨,也在上面留下一个吻,最后又放过她,拍拍她的背,对她说,


    “睡吧。”


    邱一燃没有精力回应。


    直接睡了过去。


    再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的时候——


    她发现房间里面很黑,窗帘紧闭,但看得出来还是深夜。


    意识到这一点。


    第一时间,她去找原本睡在她旁边的黎无回。


    但床是空的。


    这个认知使得邱一燃迅速惊醒。


    时钟上显示是凌晨四点,从窗帘透进来的天空是一种低饱和度的灰蓝色。


    黎无回这时候没在她旁边睡觉,是去了哪里?


    想到这里,邱一燃觉得有些不对劲。


    昏昏沉沉间。


    她下了床,摸黑捞起床边的双拐,撑着下了床,吃力地在黑暗中走了几步,却还没来得及开灯,就已经看见那个在沙发边上坐着的影子——


    黎无回在客厅里,没有关上房门,大概是担心她醒来要找自己。


    但也没开灯。


    她一个人,黑漆漆地坐在沙发边上,散落着那头如同海藻般的长卷发,抱着腿。


    好像……


    是在吃东西。


    “黎……”邱一燃张了张唇。


    想要喊。


    却又在下一秒,闻到了一种类似生姜的气味。


    邱一燃木讷地阖上了唇。


    不知为何,就再也喊不出去。


    或许应该给黎无回独处时间。


    这么想着,邱一燃没有再出声。


    她躲在房门墙边,时不时去看黎无回,看黎无回一个人坐在沙发下面,一口一口地咬着手里那个类似生姜的东西。


    是睡不着吗?邱一燃有些担忧。


    可又为什么是躲在客厅里面吃生姜?


    明明以前没有这样的习惯……


    还是说,以前也有。只是从前邱一燃心思游离,沉溺自己的痛苦,于是从来都没有发现过。


    胡思乱想间。


    客厅里吃东西的声音慢慢停了。


    邱一燃很谨慎地往外看——


    发现黎无回还是坐在那里,抱着膝盖,沉默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面,长发也因此垂落下来,包住自己单薄的肩。


    在想什么呢?


    黎无回。


    邱一燃动了动唇。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问出口,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走到黎无回面前去抱抱她,更不知道……


    黎无回想不想被她看到。


    愣怔间。


    她听到动静——客厅里的黎无回撑扶着沙发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邱一燃拿紧双拐,一下子变得慌乱。


    然而。


    黎无回好像并没有往房间里面走。


    而是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


    邱一燃紧紧靠墙,听见脚步声从客厅传来,离房间越来越远。


    然后。


    嘭——


    黎无回开了某个房间的门。


    在门口停了一会。


    好像走了进去。


    嘭——


    门再次被关上。


    邱一燃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在卧室里等了半晌。


    她才有些费力地撑着双拐,尽量压轻自己的动作,轻手轻脚地往客厅里走。


    这时也庆幸——由于她之前总是摔倒,所以这件房子的地板都垫上了柔软的地垫。


    也不会让她的双拐发出很大的声响。


    邱一燃拄着双拐走出去,寻着黎无回刚刚脚步声走的方向,按照印象,找到那个房间——


    是她从前为自己设立的那间暗房。


    此刻房门紧闭,也没有开灯,门缝看上去黑黝黝的。


    邱一燃忽然动弹不得。


    今天晚上的黎无回的确很奇怪。


    一个人半夜睡醒……或者是根本没有睡觉,跑到客厅里吃了块生姜,结果又把自己关在暗房里……


    为什么?


    邱一燃很想要直接打开门,冲进去问。


    也真的将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可就在她快要拧开的那一瞬间——


    紧闭的房门中,突然传来一声很奇怪的……


    哭声。


    是哭声吗?


    邱一燃不确定,因为只有一声,就很快消失了。


    却也因此屏气凝神,不敢再冒然闯进去。


    怕吓到黎无回。


    她只好收手,手指紧紧地搭在双拐上,有些迷茫。


    而暗房里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邱一燃将唇抿得紧紧的,思来想去,也实在不好硬闯,于是她只好将双拐收起来,放在旁边,自己单腿靠在墙边。


    屏住呼吸。


    仔细去听门里面传来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


    门里面传来第二声。


    是哭声。


    邱一燃确定。


    却也因此变得慌张起来。


    因为很快,那种哭声就变得越来越频繁,变得像是恸哭。


    里面的人真的是黎无回吗?


    ——有一瞬间,邱一燃太过恍惚,甚至产生这个疑问。


    她从来没见过黎无回哭成这样——自己腰上钉上三颗钉没哭过,忍受她没由来的脾气时没哭过,看见她像烂泥一样时没哭过,被她扔在雪地里也基本没失声痛哭过……


    怎么会在她看不到的时候,哭成这个样子?


    邱一燃脸色苍白地揉搓膝盖。


    可门里的哭声越来越明显,像是找到容身之地,才终于敢大胆释放出来。


    好几次。


    邱一燃抬起手。


    想要不管不顾地开门闯进去。


    最后又在那弥漫开来的哭声中,将手垂在腰间。


    还是不要了吧。她想。


    黎无回那么骄傲,被发现自己半夜躲起来偷偷哭,只怕是会很倔强地把她推远,更不会让她知道其中端倪。


    可是,是因为什么呢?


    是今天出了什么问题吗?


    一墙之隔。


    黎无回失声痛哭。


    邱一燃靠在墙边,很费劲地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黎无回带她去登记结婚,对她说早就认识她,带她去蹭了一场婚礼,带她回了从前她们的家,还做饭给她吃……


    中间有什么坏事发生了吗?


    还是说。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


    甚至还不止一次。


    而邱一燃所以为的,黎无回不哭,不闹,不掉眼泪……都是因为,黎无回独自躲起来,用这种方式消化掉?


    想到种种可能。


    都是她错过的可能。


    邱一燃脸色越发苍白。


    却也撑不太住,只好再次拿回双拐,却又不小心撞到了门。


    沉闷的响声出现。


    门里的黎无回警惕地停住所有声音。


    门外的邱一燃敛住呼吸。


    但大概。


    她的偷听行为还是被黎无回发现。


    门里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邱一燃撑住双拐静默一会,最终,还是发出了声音,“怎么突然想起到这里来了?”


    她故意装作语气轻松,不想让黎无回感到难堪。


    而门里的黎无回没有给出回应。


    “黎无回?”邱一燃又喊她,语气带笑,“还是你现在不想和我说?”


    黎无回不发声。


    “我就是想在门口陪一陪你。”邱一燃决定先解释,“不是故意偷听的。”


    想了想,又试探着说,


    “还是你不想看见我,要我先回去睡觉?”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邱一燃安静了好一会,没打算硬闯进去,只好对黎无回说,“没关系,我先回房间等你,你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说着,她又询问黎无回的意见,“好吗?”


    话落,停了半晌。


    她想到黎无回可能还是没办法说话,又强调,“敲两下就代表好,敲一下就代表不好。”


    这次。


    黎无回给了她回应。


    门被敲了两下。


    是“好”的意思。


    邱一燃稍微松了口气,“那我先回房间等你,你慢慢出来也可以,没关系。”


    “都没关系。”她重复一遍。


    然后撑起双拐。


    之后还是在门口等了十分钟左右。


    直到确定黎无回没有想要反悔,想要挽留自己、也没有任何想要求助的想法。


    邱一燃才又重新回到房间。


    躺到床上。


    思绪却仍然沉重。


    之前在哈萨克斯坦,她就已经听雪饼说过——在她昏睡过去的那段时间,黎无回哭得像是快要死掉。


    可能是因为没有亲眼见到。


    她对此并没有实感。


    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到——黎无回痛哭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因为黎无回不太愿意向她展现这一面。


    因为,黎无回在她面前,总是一个强大、坚韧的爱人。


    因为,黎春风好像已经不见了。


    或者是说,在车祸以前的那个黎春风,会很倔强地跟她闹脾气、会离家出走的黎春风,好像已经就这么被丢在了过去,被越滚越快的时间遗忘掉了。


    但其实。


    黎春风肯定会觉得很委屈的。


    会在腰椎上被钉上三颗钉的时候感觉到迷茫,不知道要不要再继续坚持这条路。


    会在忍受邱一燃没由来的脾气时感觉到委屈,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却还是得到她的冷脸。


    会在看见邱一燃像烂泥一样时感觉到不知所措,因为很多办法都用过,却还是只能无助地看着邱一燃变成这样,却没有人可以来帮一帮自己。


    也会在被邱一燃扔在雪地里时感觉到悲戚,因为对她说了很多遍对不起,做了很多自己从前不会做的事情,却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黎春风,也会很害怕。


    会哭的。


    她应该,再对黎春风好一点的。


    这天晚上,邱一燃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再睡着,想了很多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黎无回为什么要在躲起来哭,也不知道,黎无回会在什么时候愿意回到她身边。


    不记得天边的蓝灰色变得多淡的时候。


    她感觉到黎无回回来了。


    朦胧间她不敢第一时间睁开眼,想给黎无回可以喘息的空间。


    却也感觉到——


    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的女人,上了床,躺在她身边,从身后轻轻地揽住她,将她抱在怀里。


    体温很凉,很瑟,微微发抖,像是融过一场的冰块,被从冰水里湿漉漉地捞出来。


    那时。


    邱一燃转过身去,紧紧地回拥住黎无回的肩,也接受黎无回的脆弱,恐惧,委屈,迷茫,悲戚,和不知所措。


    黑夜弥漫。


    黎无回将自己沾满泪水的脸,很深很深地埋进邱一燃的肩窝,呼吸放得很轻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又很像是在哭。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等衣领都无声无息地被泪水浸湿,邱一燃才拍了拍黎无回的头,艰难地发出声音,想要喊她,


    “黎无……”


    肩上的女人却突然将脸埋得更紧。


    “喊……”


    她向她发出了一点声音,很微弱,很干涩。


    邱一燃屏住呼吸。


    黎无回却没有再发出那一点声音。


    邱一燃笨拙地拍了拍黎无回的肩,很慌张地安抚黎无回的情绪,不断重复,“没关系,没关系。”


    “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她说,“哭也没关系,说不出来话也没关系,怕也没关系,不那么强大也没关系,悄悄躲起来吃生姜也没关系,怪我也没关系……”


    她慌不择言,不知道说了多少个没关系,也不知道黎无回怎么才可以好一点……


    却又在黎无回再次努力向她发出声音时,自己也忍不住掉下眼泪。


    因为。


    “喊我黎春风。”黎春风说-


    很长一段时间内,邱一燃并不知道——对黎春风自己而言,黎春风和黎无回,究竟有什么区别。


    但从这天起。


    她开始知道。


    黎春风意味着可以哭,可以慌张,可以害怕,可以恐惧,可以在邱一燃截肢之后露出茫然、露出不知应对的样子。


    但黎无回不可以。


    所以黎无回只敢躲起来哭,不让邱一燃看到。


    可笑的是,是邱一燃自己想要为黎春风减轻负担,把一切想当然,为她取了这个名字,却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


    所以。


    当然,邱一燃也要为此负责。


    至少把黎春风找回来。


    所以。


    “黎春风。”


    几天后,邱一燃洗了一盆干净的覆盆子,打开投影仪,连接主机,打开从前因为黎春风中途死掉而自己也壮烈殉情的游戏存档,又把毛毯摊开,自己缩进沙发,盖完半边,打了个哈欠,去喊还在浴室里涂涂抹抹的女人,有些无奈的语气,


    “你再不来我就要一个人开始打了。”


    黎春风从浴室里慢悠悠地走出来,带着湿哒哒的水汽,光着腿,和她挤在那张曾经躺过无数次的沙发上,从背后抱着她。


    长而蓬软的卷发散在她颈下,很恶劣地用尖瘦下巴戳她的脸颊。


    又用冰凉的手指喂她一颗洗净的覆盆子。


    却好像在说——


    来了。


    是黎春风来了。邱一燃在心里悄悄补充。


    第74章  “可能她当时也是买给自己很爱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 黎春风的失语症并没有从那天开始就好转。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费力说完那句“喊我黎春风”之后,黎春风又没办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那天晚上。


    她将脸紧紧埋在邱一燃心肺之间, 悄无声息地淌了很多眼泪。


    直到。


    邱一燃哽咽着,喊她,“黎春风。”


    在这之后,她停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 才彻底失声痛哭。


    哭得整个人都发抖起来。


    死死拥住邱一燃的脖颈, 却也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后来这几天。


    黎春风也一直在尝试, 但反复进行后, 最接近清晰发声的一次, 也都只是很艰难地发出一个字, 就闭紧了嘴巴,对邱一燃露出很抱歉的表情。


    “没关系。”每一次,邱一燃都这样对黎春风说。


    她不能、也不愿在这个时候给黎春风压力。


    于是黎春风又会过来抱抱她,亲她的脸, 额头,眼睛,或者很孩子气地捏捏她的耳朵, 像是反过来在安慰她。


    之前, 心理医生跟她们说过——


    一般来说,失语症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大部分患者在情绪平复、精神状态放松之后,就会愿意开口说话。


    所以关键是让黎春风保持心情愉快。


    这一周多的时间。


    邱一燃尽量让自己也处于松弛的状态, 慢慢习惯新环境, 好让黎春风也跟着放松下来。基于这种想法,她没有再提起要回茫市的事, 也没有提起任何会让黎春风不开心的事情。


    大多数时间,她们都是一起待在房子里面,一起吃早饭,午饭,晚饭,又一起抱着睡午觉,吃新鲜的覆盆子,挤在沙发上盖同一条毛毯,打那些还没打到结局的双人游戏。


    到了晚上,如果天气好,她们会手牵着手下楼散一会步,等到邱一燃觉得累的时候回去,或者黎春风突然想要蹲下来背一背邱一燃,邱一燃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会在黎春风固执的要求下,轻轻地趴到她背上,和她一起慢慢走过那些熟悉的街道,再认一遍路。


    如果天气不好,两个人就挤在敞开的窗户边,一起看雨,一起展开双臂拥抱湿淋淋的巴黎,然后在飘进来的雨丝中接很多个缠绵的吻。


    就好像,两个人十分默契,同时选择跳过中间那三年的所有事情。


    不过。


    在巴黎待了几天,邱一燃也发现一件事。


    有好几张她从前购买的游戏碟,里面除了她和黎春风从前的那个双人存档之外,还有一个她自己的单人存档。


    印象中,虽然邱一燃经常熬夜找攻略来应对关卡,所以相比进度稍快,但因为她琐事繁多,爱好广泛,在这方面也不算有很好的天赋,很多都只是打了个开头就暂时搁置,后来也没想起过。


    而现在。


    这些被她遗留下来的单人存档——


    已经全部通关,还打完了所有的DLC章节,甚至每个游戏的游戏时长都已经超过300h。


    毫无疑问,始作俑者,当然是号称对主机游戏不太感兴趣、也好像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天赋、总是时不时会死掉的……


    “黎春风。”


    邱一燃有些奇怪地侧头,看向女人懒洋洋的侧脸,忍不住又问一遍,“你不是很不喜欢打游戏吗?”


    她还记得,黎春风当时给她的说法是——因为死来死去很有挫败感,生活里面已经很多挫折了,为什么还要自己去找罪受?


    甚至曾经也十分坦然自若地向邱一燃承认——自己在这些无聊游戏中唯一获得的乐趣,就是在死了之后坐在旁边,观赏、并且享受邱一燃跋山涉水来救她的过程,以及邱一燃紧皱着眉心、好像没她会死的表情。


    而此刻,黎春风被电视机蓝光照着,眉眼好像也变成蓝色的,像油画。


    她瞥一眼邱一燃。


    很熟练地操纵着游戏中的角色二在关卡里面跳来跳去,带着已经许久没有上过线的角色一通完第三十八关,才慢吞吞地放下手柄。


    拿起手机打字。


    过一会。


    机械女声从沙发里传出来,“因为无聊。”


    过分平淡,以至于好像事实。


    “真的吗?”邱一燃有些怀疑。


    但黎春风没让邱一燃有继续深究下去的机会,她把邱一燃的脸别过去,不让邱一燃看她,然后直接操纵手柄打开下一个关卡。


    倒计时开始。


    邱一燃手忙脚乱,操纵角色迎接全新到来的挑战,注意力也因此完全被转移。


    黎春风笑了起来,然后又犯懒将下巴压在邱一燃柔软的肩窝,操纵着角色二,缓缓走到角色一身边,在角色一茫然地转悠来转悠去的时候,十分悠闲地打开手电筒,为她照亮角落的线索。


    邱一燃恍然大悟,前去查看线索。


    黎春风跟在她身边,勤勤恳恳地为她照着路。


    邱一燃捡起线索,慢半拍地扭过头来说,“黎春风,你不要再给我提示了,这样很没有游戏体验。”


    黎春风只好答应。


    投影里,角色二紧跟着角色一,像个跟屁虫一样在角色一后面转悠来转悠去。


    沙发里,黎春风抱紧邱一燃,懒洋洋地将下巴压在邱一燃脸侧。


    不过邱一燃说得没错,黎春风的确不喜欢玩游戏。


    比起虚拟的游戏世界,她更喜欢触碰现实。


    比起虚拟的游戏人物,她更乐意注视会永远在自己身边的邱一燃。


    可是邱一燃走了。


    没有人会再视死如归地来救她,或者呲牙咧嘴地为她殉情。


    她只好选择用虚拟来代替,也学着去操纵邱一燃曾经使用过的虚拟角色,进入邱一燃留下的游戏存档,看自己看过无数遍的卡通形象,不换装扮,也不改ID,在或华丽、或像素风的游戏世界打转,冒险……


    就好像,这些游戏里还有好几条与现实不重叠的时间线,而不同的游戏世界里,还有不同的、好几个,小小的邱一燃。


    和她日以继夜中所面对的现实不一样。


    这些时间线全部没走完,于是邱一燃也在各个世界安静等待她。


    只要打开关卡,就能看到。


    在这方面,黎春风的确不算有天赋,就算集中注意力,也还是一遍一遍地通关失败,只能面无表情地接受系统通报的“死亡”。


    和双人档的不一样,在单人档的世界,死亡就是死亡,没有人救,也没有人殉情。


    只有重启存档。


    黎春风只好待在昏暗的电视机前面,自己操纵着游戏角色一遍一遍地爬起来,也一遍一遍地重启邱一燃留下来的存档。


    这就像是时间倒退。


    她拥有无数次可以推倒重来的机会,每一次都可以在关键节点及时反省,做出更好的选择。


    也才发现,游戏世界的规则真的很简单——推倒重来后会通关,排除错误选择之后就是正确选择,打到结局也会获得奖励。


    不过,游戏就是游戏。


    就算那时所有游戏都通关,都进入极为华丽的结算界面,邱一燃也没有作为通关奖励,奇迹般地回到她身边。


    所以,黎春风仍然不喜欢这些无聊的游戏。


    “我怎么又死了。”邱一燃突然说。


    听声音好像很懊恼。


    黎春风笑得不行,她侧目,看了眼邱一燃因为输了游戏而变得有些怏怏不乐的脸。


    也捏了捏邱一燃的耳朵。


    邱一燃有些困惑地抬眼。


    黎春风操纵着角色二奋力迈着很短的腿,往角色一那边跑。


    却在下一秒“意外”掉落悬崖,陷入像素风的岩浆。


    两个人都顿住。


    “啊,我也死了。”过了片刻,机械女音很平淡地说-


    三月份快结束的时候,邱一燃担负起家长职责,决定带还没好转的黎春风去复诊。


    出门之前。


    她们两个肩并肩在玄关换鞋。


    黎春风蹲下来,给邱一燃认认真真地系两遍鞋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养成这种习惯,而且就算有时候邱一燃自己系好鞋带,她也会很执拗地解开,重新系一遍。邱一燃觉得她很幼稚,但也很宽容地随她去。


    邱一燃看着黎春风柔软的发顶,给黎春风理了理因为弯腰而垂落到肩前的长发,也很仔细地帮她整理衣领。


    然后黎春风站起来,影子盖住邱一燃空落落的裤管。


    两个人面对面地看着对方,仔仔细细地帮对方检查仪容仪表。


    新换的玄关灯泡很亮。


    把两个人的脸都照得很清楚,也很明亮。


    黎春风伸手,帮邱一燃理了理耳边显得有些乱的发丝。


    邱一燃很配合地仰起脸。


    结果黎春风十分恶劣,故意用自己在春天微凉的手贴住邱一燃的左脸。


    邱一燃微微皱眉。


    黎春风又上前一步,直接托着她的脸吻了过来。


    邱一燃刚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有些迷茫地睁着眼睛,看着头顶让人发晕的灯光。毕竟黎春风亲人的时候永远都不给人准备。


    过了几秒。


    她反应过来,感觉绒绒发丝挤在颈下有些痒,也只好搂住黎春风的腰,将这个吻进行下去,将她们原本定好的出发时间拖慢了几分钟。


    也将刚刚整理好的头发又弄乱。


    分开后。


    两个人呼吸紧促,口红边缘也被蹭得很模糊。


    邱一燃没有办法,只好红着耳朵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又抬手去理了理黎春风的头发。


    本来鼓起勇气,想说“下次不要在门口亲了,很耽误事”。


    可黎春风一边掏出小镜子给自己补口红,一边慢条斯理地将目光瞥过来,一边抬起邱一燃的下巴,也很专注地帮她补。


    眼神对视。


    邱一燃又抿唇,什么都没说出来。


    算了。


    亲一亲,也不碍什么事。


    这么想着。


    邱一燃又主动去亲了一下黎春风。


    很青涩的唇贴唇。


    很快就分开。


    亲完之后,邱一燃像是做成了什么大事,自己心情很愉快,“走吧。”


    黎春风看着她,不转身,而是无声地向她展开了双手,好像在索要拥抱。


    邱一燃有些疑惑,“一起出门也要抱一下再走吗?”


    黎春风昂了一下下巴。


    好像是在说——当然。


    邱一燃笑了。


    没有犹豫。


    她走近,抱住了黎春风-


    第二次来到心理诊所,邱一燃还是十分紧张。


    在接近黎春风的预约时间段以前,她已经上上下下好几趟,也眼巴巴地去问了在前台登记的护理师好几趟。


    她相当讲礼貌,每次都是趁其他人离开,才俯身在前台,小着声音询问一些细节,有其他要紧的人来了,又立马让开位置。


    于是,一个问题,她分了好几趟才问完。


    也不是问其他的。


    她只是想搞清楚流程,也想确定自己有没有在平时日常生活中弄错的地方……


    特别是在初步面谈之后,Gabrielle医生考虑到状况已经持续许久,让黎无回去做抽血和脑ct检查。


    邱一燃拖着腿忙来忙去的,缴费,拿着各种检查得出来的单子,全程绷紧着脸,很像一个大人。


    不是说平时不像的意思。黎春风在心里补充。


    毕竟按照邱一燃自己的说法,她已经三十岁了,再听到黎春风这么说,只怕是会皱起眉头,说她把自己看得太小儿科。


    只是。


    黎春风想。


    只是在这种时候。


    邱一燃特别像大人,那种在黎春风的孩童时代、学生时代……都很缺少的大人角色。


    说来也奇怪。


    其实以前黎春风一个人来,也没觉得有多不好。


    但邱一燃来了,就让黎春风变成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自己。


    她突然害怕抽血,要在针头扎进血管时扭开头,不去看血液进入细管,攥紧邱一燃的手腕,绷紧着下巴,让邱一燃用暖融融的掌心护住自己的眼睛,也让邱一燃安慰性质地拍拍她的头。


    也突然被推入封闭的脑ct检查室时产生不适,睁着眼睛想要尽快结束,在最后一刻都直勾勾地往外看,想要找到邱一燃为她担忧、为她紧张的眼睛。


    邱一燃出现,黎春风就变弱。


    以至于。


    检查结束,黎春风一个人带着那些结果,进入到Gabrielle的诊室,也还是很依恋地透过百叶窗,去看在外面等她的邱一燃。


    邱一燃看着她,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黎春风才稍微放心,抬眼去看Gabrielle。


    而Gabrielle的目光也慢悠悠地收回来,她将手很随意地搭在腿边,还跟黎春风开着玩笑,


    “这种表情,我好像只在妈妈脸上看到过。”


    说着,Gabrielle像是对这个玩笑很满意,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黎春风没有笑。


    她微微皱着眉,不说认同,也不说不认同。


    “好吧。”Gabrielle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不怎么爱开玩笑。”


    黎春风看了眼百叶窗外的邱一燃,邱一燃眨了眨眼睛,朝她做了个手势——大概是让她集中注意力的意思。


    黎春风只好又低了眼。


    “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


    Gabrielle拿起检查结果看了看,然后又放下,观察黎春风的表情,停了半会,才点了点头,


    “状态看起来也比之前好多了。”


    黎春风迟缓地点点头,然后去拿桌上的纸笔,准备和Gabrielle进行在她看来不必要的交流。


    Gabrielle看着她的动作,先是笑了笑,接着话锋一转,“可你为什么还不说话?”


    黎春风动作一顿。


    她抬眼,很平静地看向Gabrielle。


    然后。


    她侧脸,看了眼百叶窗之外的邱一燃——邱一燃大概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看她,表情看起来很担忧。


    于是黎春风又低眼,打算在纸上写字。


    而这时——


    Gabrielle突然起身,还是像之前那样,把百叶窗拉闭,阻挡黎春风和邱一燃的视线。


    然后再次坐回来。


    坐到黎春风面前,如沐春风地看着她,略微试探的语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不是早就已经可以说话了?”


    黎春风停了半晌。


    继续处变不惊地在纸上写字,像是不知道Gabriellez在说什么。


    但写完一个单词之后。


    她就突然写不下去。


    没了耐心,只好放下笔。


    抬眼,看向表情柔和的Gabrielle。


    好一会。


    “是。”黎春风选择放弃。


    她动了动喉咙,吐字清晰地说,“大概是从第三天开始,我发现我可以说话了。”


    也就是,在邱一燃开始喊她黎春风那天。


    鲸木整理


    其实这期间,她不是没有露过馅,只要邱一燃有一个瞬间对她有过怀疑,就可以发现很多细节——


    例如她很多次都笑出了声,例如她在邱一燃睡着之后摸邱一燃的眉毛,偷偷喊邱一燃的名字,例如她有一次在邱一燃进浴室洗澡的时候,接到魏停的电话,不小心说了声“喂”,例如有一次邱一燃独自开车去购买调料的时候,她没有提出反对,实际上是躲在家里接受了一次线上采访……当然,采访内容会用文字登刊。


    可是邱一燃没有对她有过怀疑。


    因为黎春风生病,无法说话,变成一个更脆弱的自己,邱一燃就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的爱,陪她玩很多游戏,给她洗覆盆子,牵她的手陪她散步,接受她突如其来的吻,安心待在她为她划分界限的房子里面,不提打算离开她的任何细节。


    很久了。


    黎春风没有被邱一燃这样爱过,也很久没有做回过黎春风。


    她太贪图这种感觉,害怕只要失语症消失,爱也会再次走进迷宫,只好假装自己尚且柔弱,需要邱一燃多加照顾,也将邱一燃留在自己身边。


    被埋怨也没办法。


    “可你这次的恢复期比之前都要短。”


    在黎春风思绪游离间,Gabrielle突然出声,问她,“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黎春风回过神来,看向Gabrielle的蓝色眼珠,点了点头,“大概知道。”


    “那这就是好事。”Gabrielle松了口气,语气有些担忧,“对了,既然早就开始好转,那你这几天有没有减少药量?”


    黎春风愣怔。


    过了半晌,点了点头,“减少了。”


    “那之前开的药就不要吃了。”Gabrielle沉吟片刻,说,“我再给你开些安眠类的药物吧。”


    “你不问我为什么?”黎春风觉得奇怪。


    Gabrielle顿了顿,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像是没有想过她会主动开口。


    “虽然我们的诊疗过程几乎不包括情感议题,你也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向我寻求过帮助。”思考了片刻,Gabrielle说,“而且因为你拒绝说明,我至今为止,也不知道你和外面那位是什么关系。”


    很长一段话。


    好像对她的不配合颇有怨气。


    “不过我还是建议,”但最后,Gabrielle还是十分诚恳地对黎春风说,


    “既然你好不容易从一条歪的路走出来,最好还是不要再次踏入另外一条歪路。”-


    一个小时后。


    黎春风打开诊室门,从中走了出来。


    邱一燃立马起身,去牵她的手,也在她低脸不与她对视的时候,有些关切地问,


    “怎么了?”


    黎春风停了片刻,摇了摇头。


    “没关系。”邱一燃说。然后又很努力地来寻觅她的视线,给她一个拥抱,并且拍了拍她的肩,“已经很厉害了。”


    黎春风笑。


    眯着眼睛看了邱一燃一会,然后又找出手机,打字给她看:【邱一燃,你像是那种小孩数学考五十分,也还会夸她很厉害的家长】


    邱一燃也笑。


    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挠了挠下巴,说,


    “可是五十分真的已经很厉害了啊。”


    黎春风也想了想,再打字:【总分是一百五十分还是一百分?】


    邱一燃不知道黎春风为什么在意这种细节,但还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说,


    “都是。”


    黎春风盯她一会,打字:【邱一燃,我说错了,你其实不太适合教育小孩】


    邱一燃困惑地眨了眨眼。


    黎春风笑了下:【因为太不严厉,所以你教育出来的小孩,大概都张牙舞爪来考零分,而且在很多方面成绩糟糕,到最后可能还会很自信】


    看完这行字,邱一燃有些不太满意,想要反驳自己也没有那么不严厉,如果考零分在她这边也还是会挨骂。


    但没等她为自己发声。


    黎春风就又已经开始打字:【所以】


    她大概是不想邱一燃反驳,所以没打完,就已经让她看,也成功地打断了她的话。


    邱一燃耐心地等着。


    黎春风打完下一行字,再抬起脸,很理所当然地亮给她看:


    【所以,就当我一个人的家长就好了】


    邱一燃怔住。


    黎春风眯了下狭长的眼尾,再次打字:


    【知道了吗?】


    像是一定要得到准确的应答。


    “黎春风,你真是的。”这是邱一燃的第一反应。


    但下一秒,她看见黎春风略微执拗的双眼,又只能很没有办法地笑了笑,说,


    “知道了。”-


    从诊室出来,她们站在街上等车过来。


    今天时间还早,黎春风打算与魏停进行会面,讨论之后的工作安排——她已经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是时候开始进入工作状态。


    邱一燃陪黎春风等了一会,有些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我可以去一个地方吗?”


    黎春风紧了紧邱一燃的手指。


    邱一燃又主动解释,“我也有个地方想要去,想着今天已经出门了,就一起去了。”


    却不告诉她自己要去哪里。


    神神秘秘地。黎春风想。


    不过就算再有控制欲,也不至于让邱一燃失去人身自由。


    黎春风捏了捏邱一燃的手指,算是勉强同意。


    邱一燃喜出望外,嘴角都扬了起来。


    黎春风不太高兴地眯了眯眼。


    难道离开她自己一个人去玩就很高兴?难道邱一燃不像她一样,想时时刻刻和她待在一起?


    想到这里,黎春风张了张唇。


    差点忘记自己说不出话的事实。


    但幸好。


    在这之前,白色商务车缓缓开了过来。


    黎春风闭紧嘴巴。


    邱一燃却表情轻松,好像正在为飞离黎春风的身边而感到开心。


    于是。


    魏停下了车,看到的就是这么奇奇怪怪的两个人。


    差一点,魏停就想问——你们两个又吵架了?


    但电光火石间,这句话被黎春风用眼神堵回去。


    于是魏停只好闭紧嘴巴,与许久没有见过面的邱一燃。进行一个久别重逢的热切拥抱。


    当然,热切只是一个说法,而且也没有持续多久就是了。


    因为黎春风盯得还蛮紧。


    魏停只好与邱一燃很快分开,然后擦了擦几滴不小心流下来的眼泪,与笑眯眯的邱一燃约好下一次见面。


    最后和黎春风一起上了车。


    邱一燃没有马上转身离开,而是仍然很矜持地等在路边,微笑着朝车里的黎春风挥手,像是要等她们的车先开走。


    隔着发灰的车玻璃。


    黎春风盯邱一燃很久,等车开远,也回头去看路边邱一燃那个很小很小的影子,直到邱一燃的影子彻底消失,她才肯慢慢收回视线。


    思考了半晌,她突然对魏停说,“我们可不可以就在车上说?”


    “可以是可以。”魏停大概觉得她有些奇怪,“那你刚刚怎么不把邱一燃一起接上车?”


    “她还不知道我已经可以说话了。”黎春风解释,“而且她自己也有地方要去,我不能让她为了陪我没有自己的时间。”


    “哦~”魏停半阴阳半吐槽,“所以打算跟在她后面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对吧?”


    黎春风不说话。


    她不否认她有着某种后遗症,每次站在相同的玄关空间里,总是会想起那个下雪的天,她们分别,邱一燃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拥抱,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她又实在不愿意抛弃那么多好的回忆。


    只好像小孩子无止境地索要爱意一样,想要抓紧邱一燃的手,逼她每时每刻陪自己,到将不好的回忆全都覆盖为止。


    Gabrielle说,她这样下去,会把好不容易变宽敞的路再次走窄。


    魏停像是不太理解她的行为。


    冯鱼得知她会说话但没有告知邱一燃之后,也是欲言又止。


    好像大家都懂得健康的爱,懂得爱一个人就要学会张弛有度,适时放手,给对方空间得以喘息,但又要在恰当的时机握紧对方的手。


    只有黎春风是例外-


    车开出大路,转了一个小圈之后又回来,再次找到在路边撑着腿慢慢走路的邱一燃——


    邱一燃好像毫无防备,对黎春风拥有无限度的信任,于是也没有往后看一眼,只是慢吞吞地撑着腿,走过几条狭窄的街,在这个下午热闹非凡的人群中,步入一间类似售卖首饰的店铺。


    黎春风看着邱一燃的身影首饰店的玻璃门后,没有说话。


    魏停大概也看到,在聊工作话题的间隙,插了一句,“看来她想要给你惊喜。”


    “嗯。”黎春风说,“我知道。”


    “要不要避开?”魏停很体贴地询问,“知道太多不就没有惊喜了吗?”


    “不用。”黎春风收回视线,朝魏停淡淡地笑,语速缓慢地说


    “我只喜欢确定的惊喜。”-


    一周前,趁黎春风在家里再次尝试做饭、但又缺少调料的时候,邱一燃自告奋勇,说独自开车去亚洲超市购买调料。


    本来。


    她以为黎春风会很敏锐地对此有所怀疑。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黎春风很利落地答应让她一个人出门,也完全没有提出要和她一起的意思。


    这让邱一燃心花怒放。


    在买完调料之后。


    她开着车,带着红红绿绿的调料包,也带着那枚戒指的照片,去了很多个首饰店,想要找到相同的那一枚——


    毕竟,婚戒还是成对才好看。


    但可惜,当初黎春风为她购买的那枚戒指设计过于独特,不是什么大品牌旗下的产品,邱一燃找不到根源。


    直到去了好几家首饰店后。


    有位女士很仔细地看了一会,然后稍微有些抱歉地向她说明——这倒像是她之前工作的某家首饰店的手工制作,但如今,那家首饰店已经因为生意不好而关门。


    不过在看到邱一燃极为失落的表情之后。


    这位女士又像是心软,主动提出——可以试着为她联系之前那位设计师,获取许可后,再让店内的工艺师尝试为她复原。


    当然,她也向邱一燃表明——可能希望不大。


    邱一燃当时松了口气。


    只要有一点希望,她就已经很满足。


    于是她向这位女士道过谢,就预付定金,决定如果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也在这家店内为黎春风购买婚戒。


    不过整个寻觅的过程,还是花费她相当多的时间。


    所以到家之后。


    天色已经变黑。


    邱一燃在心里找了好几个理由,开门的时候,她拎着从亚洲超市买来的花花绿绿调料,就想要先发制人进行解释——


    结果。


    黎春风只是慢条斯理地躺在沙发上翻杂志,什么也没问,看了她一会,就过来拿开她手中的塑料袋,很温柔地在门边给了她一个吻。


    好吧。


    邱一燃轻松地想,那正好不用找理由了。


    然后,她也心怀鬼胎地选择将这个吻加深。


    一周后。


    邱一燃等来了结果。


    首饰店联系她,戒指已经从设计师里得到许可,工艺师也已经复原了百分之九十的程度,可以去取货。


    收到这个消息时,邱一燃喜不自禁,差点在黎春风离开前就露馅。


    不过黎春风大概没有发觉,在她进行十分合理的解释之后,就很放心地上车离开。


    当然。


    以防万一,邱一燃还是很谨慎地在路边站了快五分钟,等那辆白色商务车彻底开走,也不会再有回来的迹象,才转身前往那间首饰店。


    幸运的是,首饰店和心理诊所的位置很近。


    步行就可以前往。


    邱一燃十分高兴地踏着春日下的太阳,踏入那间首饰店,真的收到了一枚与照片上相差无几的戒指。


    她付了钱。


    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揣在怀里,还让那位帮助她的女士,在包装袋里放入漂亮的垫纸,和一些散着香气的干花。


    这样的话。


    她拿出来给黎春风戴上的时候,黎春风就会闻到好闻的香气。以后再想起这天,应该也会很愉悦。


    在踏出这间首饰店以前,邱一燃再次转身,很诚恳地对那位帮助过她的女士表示感谢。


    女士摆摆手,很温和地笑,像是感慨,


    “你让我想起一位很年轻的女孩。”


    邱一燃眨了眨眼。


    女士又笑,像是回忆了一会,对她说,


    “她当时买到这枚戒指的时候,也像你这么高兴。”


    邱一燃也笑了笑,在离开之前,轻轻地说,


    “可能她当时也是买给自己很爱的人。”-


    “邱一燃出来了。”魏停很紧张地说,“怎么样,我们要不要继续跟?”


    好像是在扮演007.


    “不用了。”黎春风摇了摇头。


    “啊,不跟了啊。”魏停有些失望。


    明明刚刚还不理解她的行为,现在自己又上了瘾。


    黎春风淡淡瞥她一眼,然后再去瞥车外那个看起来还是有些瘦的身影——


    从首饰店出来以后,邱一燃并没有急着去哪里,而是站在门口,低头,拿出手机,打着字。


    几秒过后。


    黎春风手机振动,收到短信:


    【我现在准备回去了。】


    看上去很乖的样子。


    黎春风眼梢弯了弯,然后再去看邱一燃——


    发现对方并没有打车离开,而是又拐入另外一条小巷。


    黎春风的笑僵在脸上。


    “看来她还有地方要去。”魏停在旁边插嘴。


    “……”


    黎春风看了眼手机上的短信。


    不太高兴地摩挲着屏幕。


    过了一会。


    看见邱一燃的身影快要消失。


    黎春风想了想,还是推开车门下了车,然后回头对魏停说,“你们把车开走吧,很显眼。”


    魏停撇了撇嘴,对她这种用完就扔的行为表示不满,但也没对她怎么样,只让司机把车开走。


    几分钟后,庞大的目标就只剩下黎春风一个人。


    她很满意。


    因为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蓝的天,绿的树,脚步接近于雀跃、但又不怎么谨慎的邱一燃。


    隔着好几个晃来晃去的法国人,在树影下跳来跳去的日光,黎春风慢慢地跟在邱一燃身后,看见邱一燃时不时拿出戒指袋来看一看,又看见邱一燃走入一间花店……


    哦。


    原来是买花。


    黎春风轻悠悠地想。


    邱一燃挑花的时候也很专注,好像在进行什么统治世界的大准备,表情很认真地听身边的人为她介绍。


    最后,不知道花店的人问到什么。


    邱一燃有些害羞地笑了笑,眼神也左右飘了飘,差点发现黎春风。


    但最后还是没有。


    大概是有些慌张,邱一燃敛着嘴角,跟花店的人说了一个词。


    黎春风听不到。


    但看口型。


    她觉得邱一燃说的是——我的妻子。


    然后黎春风笑了。


    她没有撒谎,相比突如其来的惊喜,她更享受现在这个过程——可以看见邱一燃为她准备惊喜时的局促,紧张,和雀跃。


    会让她产生更多的愉悦。


    但换一个方面来想。


    或许,她也应该为邱一燃提供成功准备惊喜过后的成就感。


    想了想。


    黎春风又退远了些,决定不要让邱一燃发现自己的发现,也暗自开始练习等会看到惊喜时的表情,好让邱一燃被欺骗到,为实现惊喜而感到开心。


    在她还没有对自己的练习感到满意的时候。


    邱一燃就从花店里走了出来。


    拿了戒指,也买了花,她这次大概是真的打算回家了。


    所以一从花店出来,邱一燃就往黎春风这边走过来——


    黎春风毫无防备。


    结果猝不及防。


    两双眼睛错愕地对上。


    好像都十分意外这种不期而遇。


    刹那间——


    黎春风先反应过来,迅速移开目光,想要装作自己与邱一燃是偶遇,完全不知道在这之前邱一燃做了什么。


    而邱一燃也立刻露出惊惶的脸色,用最快的速度将手中鲜花背到身后——但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像是掩耳盗铃,因为那几束粉色郁金香,还在她背后被风吹得摇晃。


    这次是两个人都心怀鬼胎。


    一下子都定在原地,不知道该往那边走。


    想了想,黎春风还是先走过去,决定向邱一燃道歉,自己不应该像只女鬼一样跟在她身后,让她失去私人空间。


    大概是心电感应。


    那时,呆住的邱一燃也回过神来,迈出步子,大概是也想要往黎春风这边走。


    街巷逼仄,而这个下午出来享受太阳的法国人很多,熙熙攘攘地挤在箱子里。


    于是走了几步。


    黎春风忽然看不到邱一燃的身影。


    她皱着眉心,快步流星地上前,却被一个戴鸭舌帽的白人彻底拦住视线,很快,更多人从一家店涌出来,挤入她们的眼睛中间。


    邱一燃本来就瘦,这下变得更不好找。


    黎春风眼神变得更为急切。


    步子也越来越急。


    她反反复复地在人群里找了一会。


    邱一燃才从另外一个人的背包后面露出头来,也在第一时间有些慌乱,很紧张地来寻找她的视线。


    眼神就此交汇。


    那一刻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再次努力错开那些拥挤的人影,看着对方的眼睛,一步一步,往对方身边走。


    等快要走到的时候。


    邱一燃已经有些气喘,鼻梁上,脸颊上,都冒出晶莹的汗水。


    这个下午,她的确忙来忙去,消耗了很多精力。


    但在与黎春风汇合之后,她还是很老实地先把身后的花交给了黎春风,主动解释,“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想给你买花。”


    黎春风默默把花接下来,点了点头。她本来也没有要怪罪邱一燃的意思。


    邱一燃松了口气。


    她观察着黎春风的表情,大概是觉得黎春风应该不会想到还有第二个惊喜,才微微放下心来,眯着眼,很大胆地对黎春风提出要求,


    “黎春风,你把手拿出来。”


    黎春风挑眉,觉得邱一燃就像猫悄悄翘起了尾巴,在做大事之前就已经提前雀跃。


    真的很明显。


    黎春风很想要笑,但还是配合地伸出手。


    看见她这么配合,邱一燃好像已经没憋住想要笑,却又在下一秒努力板起脸,装作一副要来打她手心的样子。


    表情真的很奇怪。黎春风差点想要拆穿她。


    但看见邱一燃憋得这么辛苦,也看在那么漂亮的郁金香份上。


    黎春风还是决定当个好人。


    于是。


    邱一燃大概以为她完全没有发觉,先是小心翼翼地把揣在兜里的包装袋拿出来,又极为耐心地拿出戒指盒。


    中途一句话没跟她说。


    也没抬头看她一眼。


    直到。


    很轻车熟路地,也很直接地把戒指戴到了黎春风的无名指。


    邱一燃才微微昂起下巴,悄咪咪过来瞟她的表情,好像在等待表扬。


    黎春风笑了起来,目光下落。


    停了两秒,这才发现——邱一燃给她买到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


    尽管邱一燃演技拙劣,又对人没有戒心,但做事相当真诚,总是走在黎春风的意料之外,也还是成功给到黎春风惊喜。


    其实这枚戒指真的只有一颗小小的钻,但在太阳下,还是折射出了很亮很刺眼的光。


    黎春风盯着看了一会。


    然后牵起邱一燃的手,突然出声,“邱一燃。”


    “嗯?”邱一燃应得十分自然,仿佛没有任何意外。


    但下一秒就懊恼。


    黎春风静了片刻,细细摩挲着她温暖的手心,轻轻地说,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所以,才会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


    没关系。


    第75章  “但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如果有人让黎春风仅用一个词语来评价邱一燃, 她会在可爱、骄傲、真诚、善良……很多很多闪闪发光的品质中犹豫不决。


    但到最后,她一定会选择用——


    “宽容”。


    特别是与黎春风擅自隐瞒病情的行为对比起来。


    她自觉自己不算光明磊落。


    当然,也没有人能理解她这种不健康的有害举措。旁人看来, 大概都觉得她已经把人弄丢过一次,却仍然不知悔改,学不会袒露真心。


    只有邱一燃。


    甚至选择帮她隐瞒。


    行骗者不懂反省,天真无邪的受骗者却宽宏大量, 暗中帮行骗者圆谎。


    “为什么没有戳穿我?”黎春风轻轻地问。


    为什么在知道我在骗你之后, 仍然愿意给我买戒指, 也为了给我惊喜撒很多你不擅长的谎?为什么仍然愿意给我送花?


    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宽容?


    为什么这次也心甘情愿被我骗?


    午后日光飘摇, 人影憧憧。邱一燃沉默一会, 笑了笑, 然后说,“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黎春风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就是下意识就这么做了,没有什么原因。”邱一燃解释,


    “第一次发现, 是在你接到电话很自然地说了声‘喂’之后,那个时候我好像在洗澡,但最近房子里面都很安静, 我也对你的声音特别敏感, 所以一下就听到了。”


    “但出来之后,你的表情看上去又很正常,我还以为是我幻听了,想来想去, 又不敢多问, 毕竟生病的是你,我要是每天都问一遍, 显得好像是在催你快点好一样,也会给你压力。”


    “那最后呢?又是怎么确定的?”黎春风问。


    “就是……”


    说到这里,邱一燃迟疑片刻。


    她微抿着唇,看了下黎春风的眼睛,大概在考虑要不要说出来。


    但最后又还是选择对她保持坦诚,“就是这几天睡觉,我都能听见你喊我的名字。”


    黎春风笑了,原来还是她露馅。


    而邱一燃发现这件事,甚至比她以为得还要早。


    “最开始还真的以为是做梦,幻听。”邱一燃说,“后来每天都有,加上你有时候白天也会露馅,我就慢慢确定下来了。”


    “我经常露馅吗?”黎春风这么问,但她觉得自己没有。


    邱一燃却笑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个问题想起了什么,“其实很多。”


    “很多?”黎春风有些意外,也莫名有些不快。


    如果不是邱一燃被发现,恐怕到现在,她都还会一直觉得自己的隐瞒很出色。


    “可能也不算。”邱一燃谨言慎行,“最明显的就是有一次,我喊你黎春风,你很自然地出声答应了,当时我还立马吓到不敢动,但你自己好像没发现,所以我也就很含糊地把整件事带过去了。”


    黎春风仔细回忆了一下,却还是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印象,只好看邱一燃一会,说,“好吧。”


    “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注意到黎春风对这件事没有太多生气的反应,邱一燃松了口气。


    “我知道。”黎春风说。


    “嗯。”邱一燃牵紧黎春风的手,不让她有机会可以气到摘戒指,决定将整件事解释得更清楚,也决心不让房间里再多一头大象,


    “有很多次,我都还想试探着问一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的,但每次看到你理所当然的样子,而且一喊你的名字,又会看到你的眼睛很认真地看过来,莫名其妙的,我就问不出口了。”


    “更不是为了看你笑话什么的。”邱一燃补充。


    在发现黎春风有可能在向自己隐瞒病情之后,比起意外,邱一燃第一反应是心疼。她想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黎春风要这么做?


    想来想去,也觉得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这次的失语症,是她们转换关系的契机。如果失语症消失,她们所需要解决的下一个难题就会被突然提到面前来,而这件事比预料之中来得更快,黎春风可能没完全做好准备,自然会有很多担心。


    第二反应,是不知所措。


    因为黎春风所担心的事情,邱一燃自己也在担心。


    和黎春风一样,她同样对这段关系的走向感到迷茫,不知道等失语症消失之后,她们从安全的房子里面走出去,重新接受生活带来的审视,还是不是照样可以维持这几天的松弛状态。


    于是失语症的消失变成新的大象。


    可能她们这辈子都只谈过两次恋爱,两次都还是和同一个人,在处理亲密关系的议题上没有经验,也仍旧愚笨。


    所以两个人看见大象之后,就都还是回避。


    只不过这次。


    选择戳穿真相的,变成黎春风。


    而选择等候时机的,是邱一燃。


    “邱一燃。”


    安静了好一会,邱一燃听见黎春风喊她。


    “嗯?”邱一燃应下。


    黎春风突然没有理由地说,“我觉得,你对自己没有一个准确的认知。”


    邱一燃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黎春风正盯着手里那束刚采买过来的鲜花看,过了一会,才抬头看向邱一燃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你真的会是一个小孩装病不愿意去上学,明明心里早就看透了,却还是愿意给她找理由的坏家长。”


    黎春风也真的很喜欢用这件事来评价邱一燃。就好像,在那么多邱一燃跟她说过的话里,好的,不好的,实现过的,没有实现过的……到最后,她都只把这件事记得最清楚。


    “好吧。”邱一燃承认黎春风没有说错。


    黎春风笑了,刚想继续说——


    结果邱一燃率先出了声,


    “不过既然不愿意去上学,也都肯定是有原因的。”


    黎春风怔住。


    阳光下,邱一燃又朝她笑了笑,脸庞上的绒毛微微发着光,很温和的样子,“我觉得在不愿意去上学这一句话里面,比起‘去上学’,可能有时候搞清楚‘不愿意’更重要。”


    黎春风不讲话。


    邱一燃也不问更多。


    她只是微笑着,牵着她的手,挪着步子,在树荫道下,在拥挤熙攘的人群里,慢慢地往她们家的方向走。


    这天天气真的很好。


    ——黎春风不知道是第几次产生这种感觉。


    走在蓝得好像被上帝调过滤镜的天空下,她们的影子紧紧挨在一起,看上去就好像,这已经是最完美的爱情故事结尾。


    只要她不拆穿。


    就可以永远这样走下去,也可以永远把邱一燃关在房子里面,留在她身边,一分一秒都不离开。


    可走了一会,她还是选择问邱一燃,“那如果我一直没有想通,也一直装下去呢?”


    她语气别扭,好像根本不想得到答案。


    其实是因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做法很任性,也不值得被包容,而她还是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邱一燃认真地思考了一会,说,


    “总会有这样的时候的。”


    黎春风静了下来。


    邱一燃又补充,“像现在这样的时候。”


    她把她的手牢牢牵在手中,慢慢往前走,


    “你会主动问我的时候,也会愿意向我开口的时候,在我面前没有那么多防备的时候,就算你变得再强大,或者变得更软弱,哪怕再变成黎无回,甚至是变成黎夏风,黎秋风,反正不管变成什么……”


    说到这里,邱一燃又像是觉得自己的说法太不着调,对黎春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放轻很多,


    “都足够相信,我都不会离开你的时候。”


    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黎春风从没想过自己会得到这种答案。可邱一燃出现了,就总是给她意料之外的答案。


    以至于她在听到之后笑了。


    一边笑,一边低头看到她们并排的影子,也看到自己一只手抱着花,另一只手牵着邱一燃。


    好奇怪。


    原来坏蛋黎春风,在犯下要挟、欺骗、利诱、贪婪等等不可饶恕的罪行之后,也还是可以在这样一个明媚的下午,同时拥有鲜花和邱一燃。


    可是鲜花迟早会枯萎。


    那邱一燃还会走吗?


    黎春风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一点,也无法控制地问,“邱一燃,你是不是还是要回去?”


    邱一燃步子停了下来。


    黎春风紧了紧她的手指。


    两个人都看着对方的眼睛,很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邱一燃主动承认,“我是想回茫市的。”


    听到邱一燃这么说,黎春风并没有多意外,反而觉得好像有个钉子被拔了出来,痛,但貌似也更轻松。


    大概是怕她生气,邱一燃马上又说,


    “不管未来打算怎么样,我至少还是要回去一趟。”


    说的是,回去一趟。


    黎春风稍稍放下了心,但还是问,“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如果你是担心车……”


    “也不完全是车的原因。”邱一燃轻轻打断黎春风的话。


    黎春风不说话了。


    邱一燃也没有急着表明自己的目的,很谨慎地思索着怎么开口。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出之前拥挤的街巷,来到金光粼粼的河边,踏着石板路,她们上了台阶,静静靠坐在某处石砖上,和几个零散聊天看书的法国人一起,随意地聊了几句,享受着春日下的太阳。


    “之前离开巴黎的时候我很慌张,对以后也根本没有什么想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吧,觉得逃开这里就会没有那么痛苦了。”


    半晌后,邱一燃主动开了口,


    “但之后回过头去看,我又发现,可能这种逃跑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很多东西都没带走,也有很多东西都没有整理,都被留在这里,没有道别。”


    黎春风很安静地紧了紧邱一燃的手指,她似乎并不想提及这些。


    但邱一燃最近看着努力隐瞒病情的黎春风,也有好几个晚上都默默睁眼看着天花板,思索这件事。


    她知道她们迟早要面对,不能因为享受现在的甜蜜,就直接忽略掉过往的痛苦,而是要从痛苦中寻找经验,才让以后的路走得更久。


    现在既然开了这个头,邱一燃也就坚持说了下去,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光是觉得对不起这些,对不起你,也觉得很对不起从前的我自己。”


    “这三年,我好像只是很虚无地度过了时间,基本没有做成什么事,也并没有长大。但我也不想看轻这三年,我想要好好回头去看看,想来想去,也觉得不应该再像当时离开巴黎一样,那么不明不白地离开。”


    说到这里,她喊她的名字,“黎春风。”


    黎春风抬眼看向她。


    邱一燃语气轻松,“你忘了之前带我来巴黎的时候怎么跟我说的吗?你说你不想让我逃避下去,要让我面对。”


    “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我很想整理好过去,也想在认真考虑未来之后,以一个完完整整的、没有那么多害怕,也没有那么胆小的自己,以你的爱人身份,陪在你身边。”


    “而不是现在,一个慌慌张张间从茫市逃到巴黎来的司机,虽然有地方住,但也没有想清后面的事情,就躲在你的身后,享受你的照顾。”


    某种意义上,邱一燃已经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得很诚恳。


    哪怕黎春风可以让现在的邱一燃衣食无忧,只要待在她身边,就可以什么也不做,就享受优渥的生活。


    但她仍然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


    所以想用自己的方式认真整理彷徨无措的三年,给过去的自己,也给黎春风一个交代。


    客观上,黎春风可以理解。但主观上,她还是没有办法不问,“必须要回去吗?”


    “嗯。”邱一燃应得很坚定,“要回去的。”


    接着。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了眼黎春风,又笑了笑,目光好像很柔软,“因为那里还有很重要的东西在。”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黎春风问。


    邱一燃却不回答了,眼神有些躲闪。


    “好吧。”黎春风眯了眯眼睛,决定先答应下来。但她知道,邱一燃应该不想让自己事事都陪伴,又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邱一燃不想把话说得太笃定,或许她的确有了成长,不会再轻飘飘地做下承诺。


    但紧接着,她又十分笃定地强调,


    “但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黎春风对上一句话不太满意,但对下一句话很满意。


    想来想去,也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好吧。”她颇为勉强地说。


    几乎是话落的下一秒钟。


    邱一燃的目光变得雀跃起来。


    但注意到黎春风因此变得不太满意的视线,邱一燃又马上矜持地收敛了嘴角,清了清嗓子,努力不让自己表现明显。


    “就那么高兴吗?”黎春风没忍住问。


    又在心里补充——因为要离开我了。


    但黎春风没有说出来,因为又有一个春天到了,她今天收到花,也想要学会稍微隐藏一点自己的别扭,暂时不破坏邱一燃的高兴。


    “嗯。”邱一燃应得很轻松,好像沉溺于喜悦,也并没有察觉到黎春风稍微的不快,“高兴。”


    黎春风不太愉悦地张了张唇。


    结果邱一燃又自顾自地翘起了嘴角,


    “因为可以光明正大回到你身边。”


    黎春风所有的不满都被这一句话堵回去。


    她看着偷偷摸摸来嗅自己手中鲜花的邱一燃。


    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黎春风想了一会。


    叹了口气,把自己一直戴着的另一枚戒指取下来,不声不响地戴到了邱一燃的无名指。


    又在邱一燃有些迷茫地抬眼看向自己的时候,轻声说了句,


    “笨蛋。”-


    不过,她们还是在这件事上有了分歧。


    起因是,在得到黎春风的许可之后,从这天晚上回家起,邱一燃就开始为回茫市做准备,慢慢地开始收拾行李,然后还开始考虑车的事情。


    她好像真的很急。


    一回家就很小心翼翼地把她们的婚戒摘下来,再去翻箱倒柜把证件都找出来,甚至都忘了把买给黎春风的花放进花瓶里。


    黎春风只好自己动手,剪花枝,也看邱一燃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收拾行李。她不是很喜欢这种感受——


    看着一个人在自己旁边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而自己被留下来,也忘记被带走。


    而且。


    从刚刚提出这件事起,邱一燃就没有一秒钟是考虑过要带她一起回去。


    于是黎春风不怎么高兴。


    但花枝剪完。


    邱一燃又过来把婚戒戴上。


    然后主动过来抱了抱她,很诚恳地跟她说,“黎春风,谢谢你那时候先想起来给我买戒指。”


    所以。


    在这个算是亲密无间的拥抱里,黎春风的不高兴稍微消失了一阵。


    她感觉自己就像某个游戏里的npc,需要每天获得玩家邱一燃的拥抱和亲吻,否则亲密度和心情值就都会下降。


    但从这一天起。


    黎春风正式进入工作状态,先是去看了场巴黎本地的秀,接着,又开始调整状态,进行新一个季度的代言广告和其他物料的拍摄,自此,也迎来了魏停发来的、将她整个夏天塞得满满当当的工作通告。


    而邱一燃独自在家为处理车的事情发愁——出境的车辆管控很严,她必须要在限定时间内将车开回去。


    如果另找人送回去,不仅要付司机的报酬,还要承担路费,这对她来说是很大的开销,恐怕只有把自己巴黎的房子卖了才成立。当然,对黎春风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而邱一燃也相信——只要她开口,黎春风绝对会将这笔钱给她,甚至说不上“借”。


    但她现在真的适合欠黎春风那么多吗?


    邱一燃当然不愿意卖房子,也没有办法想出更优解。


    就是在这个期间,许无意来了巴黎——在她们离婚当天,许无意就说要来巴黎,只是后来因为签证和一些学校里的事情耽误,现在才到。


    而且许无意现在正好毕业答辩结束,处于正式毕业之前的闲适状态,她在电话里说想来巴黎度假。


    邱一燃也不至于连这都拦着,便和稍微能从工作中喘一口气的黎春风一起去接许无意,打算人到了之后,带许无意在巴黎玩几天。


    去机场接许无意的路上,邱一燃想到自己心中那个念头,绞尽脑汁暗示黎春风,


    “感觉这辆车的性能还是可以。”


    黎春风淡淡瞥她一眼,“出租车能有什么性能?”


    “至少我们开这么远的路过来,它也还是没有坏掉。”邱一燃很善良地为出租车说话,“这样看来已经很可以了。”


    “那是因为我们谨慎,遇到极端天气就停下来让它休息,没有硬开。”黎春风提醒她。


    “好吧。”邱一燃木着脸点点头。


    她这么说,低头又看到自己的腿,便摸了摸膝盖,语气轻松地提起,“感觉我新换的接收腔也很贴合,最近我的腿都没怎么痛过,走路的时候也能稍微快一些了。”


    车平平稳稳地绕过了一个弯。


    黎春风“嗯”了声,“没什么问题就好。”


    语气听上去挺松弛的。


    邱一燃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想要开口。


    可下一秒——


    黎春风却又补充,“不过还是要多感受感受,有任何一点不舒服都要跟我说。”


    邱一燃准备好的话又被这句叮嘱憋了回去,只好干巴巴地张了张唇,“知道了。”


    黎春风没有再说。


    车开上了大路,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很专注地盯着左右两边的车辆,似乎不打算跟邱一燃在这样的路况下有更多闲聊。


    交通安全最重要。


    邱一燃想到这句话,便沉默下来。


    一路,她把话憋到了机场停车场,在黎春风要给她过来解安全带之前,才鼓起勇气开口,


    “黎春风。”


    “嗯?”


    “我觉得我可能得自己把车开回去。”邱一燃有些紧张地说。


    当然,也如她所预想的那样,才刚刚试探着把话说出口,黎春风给她解安全带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几秒钟之后。


    黎春风再次坐回驾驶座,没有对邱一燃说什么,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好像在等她跟她解释。


    已经是夜,外面落起了朦胧小雨,光线昏暗。


    邱一燃盯紧黎春风模糊不清的脸,有些局促地把自己准备好的说辞慢慢说出,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也觉得我为什么非得吃这个苦要自己开回去……”


    “如果是经济问题。”黎春风打断了她,“我可以帮忙。”


    说着,她又像是考虑到她们之间那个颠倒过来的敏感问题,于是主动补充,“而且之前我们分手之后,我还是在你的房子里面住了一段时间,按道理,那个时候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理应给你付租金。”


    她把这件事说得合情合理,几乎没有让邱一燃拒绝的理由。


    邱一燃也因此愣怔,揉了揉膝盖。


    好一会。


    她再次出声,声音放轻了许多,“可我还是想试着开回去一次。”


    “为什么想试?”黎春风搞不明白这个人了——有时候胆小得缩起来,有时候又胆子大得可怕,竟然还想自己再把车开回去?


    “其实也挺奇怪的。”邱一燃摸了摸自己的左腿膝盖,感受到新换接收腔与自己皮肉的贴合,回想起来旧接收腔跟着她在这个春天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仍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之前跟我提出开车来巴黎的时候,我还觉得很荒唐,觉得我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


    “但现在,我做到了。”


    邱一燃静静注视着在雨中湿漉漉的巴黎,觉得这好像梦,又觉得,自己的确也已经找回了很多东西,


    “这一路,我得到了很多体验,也感受到了自己在从前人生里都没有感受过的东西。”


    她对黎春风笑了一下,


    “所以我还真的挺感谢你的,毕竟是你当时一遍又一遍来找我,把我从那个阶段拽出来。”


    “所以你想再来一次?”黎春风问,却没等到邱一燃回答,又自顾自强调,“并且是在没有我陪伴的前提下?”


    邱一燃迟缓点头。


    “我想试一试。”


    她说,“很久了,我没有出门感受过这个世界。”


    “而且最近的事情很多,我脑子里面也确实很乱,很多事情光是想来想去都没有一个答案,正好这辆车也需要开回去,可能我的确是需要做些什么,来让我更清楚地认知自己,就像是……”


    “想试试看。”


    邱一燃绞尽脑汁,终于找到自己最开始萌生这个想法的原因,于是也变得开朗起来,也肯定了这个想法,


    “对。我就是想试试看,如果是从三十岁这年开始做一些荒唐的事,是不是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可怕,根本不会让我的人生再次陷入泥泞?”


    将自己这几天憋在心中的说完,她的状态变得松弛许多,再看向黎春风的时候,眼睛里面好像微微发着光。


    黎春风没有对这个想法作出回应。


    她坐在位置上,脸被半明半暗的灯照着,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你放心。”


    邱一燃想了想,又大着胆子继续说服黎春风,“我会注意我的身体,有任何不舒服就停下来不出发,会在路上多休息,实在坚持不下来的时候就一通电话打给你,让你飞过来帮我处理就好了。也会注意天气,路况,这次也会做好更多准备。”


    她将自己不太完善的计划全盘托出,然后屏住呼吸,很忐忑地去观察黎春风的表情。


    黎春风最开始很久不说话。


    到后面。


    突然笑了一声。


    这个笑不明显,飘在车厢里,很轻很轻。


    邱一燃听到,稍稍放下了心,以为黎春风大概会同意。


    然而黎春风却问,“真的会打电话给我吗?”


    声音很轻。


    邱一燃错愕,不太明白黎春风的意思。


    黎春风望向她,和她的眼睛中间隔着被淋湿的光,


    “打不通我电话的时候要怎么办呢?”


    邱一燃揪紧衣角,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黎春风又继续问,


    “车在路上突然坏掉的时候要怎么办?”


    “你连现在让我帮你都不肯,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会愿意打求助的电话给我呢?”


    ……


    一个一个问题问下去。


    邱一燃哑口无言——她好像慢慢开始变成以前的样子,学着把事情想得积极乐观。


    如果可以,黎春风也想让邱一燃永远维持这样的乐观开朗。


    但她已经承担过一次失去邱一燃的痛苦,害邱一燃断了腿,也曾经为此痛苦过,不得不把自己变成让邱一燃觉得窒息的黎春风,导致她们的关系出现一定问题。


    后来懂得悔改,但并不算真心,还是会在这种时候显露端倪,第一时间想到、也说出很多坏事,破坏邱一燃的积极性。


    黎春风觉得自己好像又出尔反尔,前后矛盾了。


    她不得不承认——


    把寄居蟹邱一燃从安全的地方拽出来之后,看到邱一燃一点一点变得勇敢,好像不需要自己也可以去面对这个世界之后,自己反而变得胆小。


    于是。


    在邱一燃因为这些问题变得再次沉默,无法给出回答,好像又慢慢变成寄居蟹邱一燃之际。


    黎春风笑了一下,去牵邱一燃的手,握了握她的手指,又摸了摸她变得有些苍白的脸。


    “下车吧。”她对邱一燃说。


    黎春风自顾自地下了车,没有去想邱一燃是不是还在沉思这件事,就又绕过去,把邱一燃的车门也打开。


    车门响了。


    邱一燃从那些问题中回过神来,再抬眼看向站在车边等自己的黎春风,想了一会,还是对黎春风笑了笑,


    “你说的这些问题的确存在,我会多想一想的。”


    这好像是,现在的邱一燃第一次鼓起勇气想为自己做些什么,但却被离自己最近的黎春风提醒不可以。


    或许,邱一燃早就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时刻。


    可能是出于与黎春风相似立场的担忧,可能又是出于对残疾人的友好想象,或者看轻。


    她会在无数次想过要产生希望的时候,被人劝阻说不可以,被人劝解说很困难,被人审判说何必这样,被人下定结论说……你做不到。


    就因为她是残疾人。


    想到这种可能,黎春风心如刀绞,也险些心软答应邱一燃这个荒诞的要求。


    但很快。


    她又强迫自己把心软压下去,警告自己不要因为一时之间的不忍,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停车场的车灯晃来晃去。


    黎春风站在车边,微微低眼,不说话。


    邱一燃动作很慢地下了车,去牵起黎春风稍微有些发凉的手,也还是对黎春风笑,


    “走吧,我们去接许无意。”


    她十分温存,就好像,从未试图拣回过自己被偷走的那部分天真。


    第76章  “因为我担心你,想保护你。”


    从停车场到接机口的一段路, 没有人再主动开口说话。


    机场熙来攘往,人群路过时像蚂蚁,将在她们中间沉默的那头大象烘托得很庞大。


    黎春风牵着邱一燃垂落在腰侧的手, 低声问,“天气预报说今天气温低,你冷不冷?”


    邱一燃对黎春风笑了笑,说, “不冷。”


    黎春风“嗯”了一声, 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静静地站在接机口。


    过了一会, 黎春风又问, “你妹妹今天穿什么颜色衣服?”


    邱一燃刚想回答说“不知道”。


    下一秒, 许无意就推着行李从出口滑出来, 穿了件米灰色的帽衫卫衣,看起来很有活力。


    邱一燃顿了片刻,只好说,“米灰色。”


    黎春风不看许无意, 看邱一燃。


    而这时。


    许无意已经看到了她们,兴高采烈地朝她挥了挥手。


    邱一燃不想让自己表现低落,可还是无法避免地想起刚刚黎春风的那几个问题, 稍显勉强地冲许无意挥了挥手。


    她心绪恍惚, 也没有注意太多。


    在人群冲过来的时候。


    便很自然地松开了黎春风的手,去接许无意的行李箱。


    黎春风冷静注视着自己变空的手,抬眼,看她慢慢走入人群, 没有多说什么, 把手放进了大衣兜里。


    这是许无意第一次来巴黎,整个人都很兴奋, 东张西望地,在人群里很显眼。


    总之,她像跳着走路的跳跳虎,兴冲冲地跳到她们中间来,给了她们一人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


    “我想死你们了!”


    一来就冲淡她们先前的沉默氛围。


    邱一燃把许无意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去接过从许无意手中慢慢滑远的行李箱,很无奈地问了声,“学校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好了吗?”


    黎春风给许无意理了理因为一路过来而变得很松垮的兜帽,说,“欢迎来到巴黎。”


    “当然咯。”许无意先扭头回答邱一燃的问题,又很高兴地对黎春风笑了笑,眼睛都眯起来,


    “一出来就看到春风姐你,感觉好像是巴黎大使亲自来给我接机一样。”


    黎春风又笑了笑,“哪有那么夸张。”


    邱一燃也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轻着声音说,“走吧,先去停车场。”


    去停车场的路上。


    两个人围着许无意飞这么长时间辛不辛苦、来巴黎想先去哪里玩、还有许无意学校里的事情问了几句,许无意也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好像在这之前。


    那段想法各异的谈话从未发生过。


    直到步入停车场,快要上车之前。


    许无意才感觉不对,目光在她们两个颇为安静的表情上转了转,有些拘谨地问,“你们吵架了吗?”


    黎春风停住脚步。


    邱一燃攥攥手指。


    她们隔着湿漉漉的空气对视一眼,又同时对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的许无意笑了笑。


    “怎么会这么想?”邱一燃微笑着说。


    黎春风原本已经快要绕到另外一边的车门,听到许无意这样问,也十分从容地过来牵起邱一燃的手,很直接地否认,“没有吵架。”


    许无意挠了挠下巴,“好吧。”


    目光又来来回回地在她们身上转了会,才打开车门上了车。


    一时之间车外只剩下她们两个。


    但两个人都没有急着上车。


    黎春风捏了捏邱一燃的手指,在晦涩光影里垂眼瞥向她,目光被阴影遮住,“我们没有吵架,对吗?”


    询问的语气。


    邱一燃低着眼,盯着她们叠在一起的影子,好一会,抬起手,轻轻抱住黎春风,将下巴压在黎春风肩上。


    “嗯,当然不算。”


    她笑着拍了拍黎春风的背,“我知道你是因为担心我,而且也确实是我自己没考虑到这些问题。”


    语气好像很松弛,“还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么多年,邱一燃早就学会接受这种事。


    这就像是每个人都站在天花板下,按理来说,自然是所有人都无法摸到天花板,但有的人天赋异禀,只要跳起来可以做到,有的人生出来自带优越基因,具有身高优势,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也有的人想到可以去借助楼梯……


    而邱一燃不可以。


    因为失掉那半条腿,所以她没办法跳起来,就连爬楼梯都需要比其他人多一份小心。


    而且还需要担心万一从楼梯摔下来,伤害到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


    所以所有人都会苦口婆心地对她说——不要爬,很危险。


    她原本也相当认同这个观点。


    只是最近黎春风一直陪在她身边,才让她有所松懈,生起想要去触摸天花板的妄念。


    “我没关系的。”拥抱持续了两三分钟,邱一燃轻轻地说。


    不知道是在跟黎春风说,还是在跟自己说。


    黎春风安静地回抱着她。


    很久都没说话。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好了。”


    邱一燃注意到车里的许无意已经趴在车窗边上看了过来,还有些八卦地冲这边眨了眨眼睛。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小着声音,


    “我们上车吧,等下许无意又要偷拍把这当成我的糗事了。”


    这么说着。


    她又安慰性质地拍了拍黎春风的肩,然后才结束这个拥抱。


    分开的时候。


    她听到黎春风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于是在上车之前,还是对黎春风很温和地笑了笑。


    关于要不要开车回茫市的分歧告一段落。


    回去的路上。


    邱一燃没表现出任何因为“不可以”而产生的不快,甚至是一点落寞。


    她貌似对这件事接受良好。


    甚至还在上车看到坐在后排的许无意东晃西晃之后,及时提出警告,


    “许无意,系好安全带。”


    喊的是大名,语气颇为严厉。


    像家长。


    不像邱一燃。


    许无意僵了好一会,很快反应过来,说了声“知道了”,乖乖系好了安全带。


    黎春风也顿了好一会,发车之前看了看邱一燃略微绷紧的侧脸,似乎也有些意外。


    但邱一燃板着脸的样子不像假。


    黎春风只好准备发车。


    结果下一秒,她瞥到手机亮屏,是邱一燃上一秒发过来的消息:


    【快开,不然我要绷不住了】


    黎春风诧异抬眼,看见邱一燃仍然板板正正的肩膀。


    一下子笑得不行。


    好吧,还是那个不太严厉的家长-


    苏州到巴黎路途遥远,加上不是很方便,许无意一路过来花费很多时间。


    考虑到这点。


    将人接回来之后,她们先带着她吃了顿地地道道的法餐,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很深的夜。


    邱一燃将许无意安排到已经提前收拾起来的次卧,又让许无意试了试被子厚不厚,会不会冷……


    最后她打了个哈欠。


    又看到许无意躺在被子里,眼巴巴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低声催促,


    “快睡吧。”


    许无意缩在被子里面,突然来了一句,“姐,你和春风姐复婚了吗?”


    复婚。


    听到这个词,邱一燃忽然感觉自己变老了。


    她木着脸低头,看见许无意过分年轻的面庞,叹了口气,


    “本来是要的,但是最近在申请大使馆的材料,而且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可能还要再过一阵。”


    许无意“哦”了一声,“那你们不会又突然不结了吧?”?


    邱一燃不知道许无意为什么会问这种话,张了张唇想要否认,但下一秒又滞住,因为她似乎也没有百分百的底气,毕竟任何事都有意外。


    想到这里,她沉默片刻,却还是坚持说,“不会不结。”


    许无意又“哦”了一声,然后在灯光下看着她,看了很久,才开口,“你知不知道,刚刚我看见你和春风姐抱在一起,都偷偷抹了眼泪。”


    像是在故意开玩笑。


    但邱一燃给她整理被角的手指还是僵了僵。


    “我就是为你们感到高兴。”


    许无意没注意到她的停顿,又说,“跟上次在苏州见面相比起来,我感觉你们两个都变了很多。”


    “很明显吗?”


    邱一燃没有否认这一点。


    这趟旅途的确发生许多事,改变了她,也改变了黎春风。


    只是相比于她的感觉,或许许无意的评价更为直观。


    许无意点头,“很明显。”


    然后又说,“当然,我最为你高兴了。”


    “你也要为你春风姐感到高兴。”邱一燃纠正她。


    “我知道。”许无意解释,“但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


    她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春风姐有多伟大吧?”


    邱一燃突然顿住。


    她当然知道——


    在她自暴自弃地躲起来的时候,是黎春风一次又一次地来找她,救她,擦干她的眼泪,也洗净她的狼狈,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没关系,把她从泥泞之中拉出来的。


    “我知道。”良久,她缓缓地说。


    许无意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些什么-


    赤诚的爱


    邱一燃心思沉沉地离开了许无意的房间。


    没过多久。


    房门又被敲响。


    “进。”


    许无意很礼貌地把手机放下来,乖乖抬起脸,便看见了推开房门的黎春风。


    “春风姐。”她对黎春风笑。


    黎春风“嗯”了一声,也笑,然后走到她床边,也和刚刚的邱一燃一样,过来摸了摸许无意的被子,问,


    “冷不冷?”


    许无意笑得眼睛眯起来,“你怎么和我姐问一模一样的话?”


    一边笑,一边又摊手,很老实地回答,


    “被子够厚,不冷,床垫很软,枕头也够高,现在肚子也不太饿,明天早上打算睡个懒觉,早饭吃什么都可以,我不挑食,我姐不吃的洋葱和菠萝我都可以吃。”


    黎春风笑得不行。


    也才明白,原来邱一燃已经把她想问的都问过一遍。


    而黎春风自己不太懂得用温柔的言语去关心人,但还是想在邱一燃的家人面前表现出好的样子,以至于她所给出去的大部分关心,都是从邱一燃这里学来的。


    才会一模一样。


    “春风姐。”许无意又喊她。


    “嗯?”


    “你和我姐是不是吵架了?”


    黎春风动作一顿,原本还是想要否认,但看到许无意相当认真的脸,知道再瞒下去会显得像是轻视她,便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也不算。”


    许无意眨了眨眼,“那就是吵了?”


    “是你姐想要再把车开回去。”黎春风耐心地进行说明,“我不是很同意,可能惹得她稍微有一点不开心了。”


    “但不是什么大事。”她强调,却又蜷了蜷手指,“已经和好了。”


    许无意不知道她们刚刚的对话,粗略一听,点了点头,“也确实有些不适合再把车开回去。”


    “你也这样觉得?”黎春风说。


    “你们一路开过来,肯定很辛苦吧。”许无意没有直接回答,想了一会,才慢慢开口,“我之前也在手机上查了很多攻略,看到也有不少人这么做过,说什么车坏啊,遇到熊啊,野生动物啊,抢劫的啊……”


    说到这里,她吐了吐舌头,“反正还是怪吓人的吧。”


    “我们倒是没有遇到这些。”听到许无意说起这些,黎春风还是觉得后怕,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好像太过冲动,欠缺考虑,现在能安然无恙地到达终点,也许只是她们运气好,“只是她的身体不好,中途生过好几次病。”


    “难怪。”许无意点头。


    “总之这不是简单的事,而且也的确是我布置不够周全。”黎春风说,“让她在这一路上吃了很多苦头。”


    许无意却摇摇头,“我的意思是,难怪我姐身上的变化那么大。”


    黎春风怔住。


    “春风姐你没发现吗?”许无意歪头看过来,“刚刚她一上车看到我……”


    她学着邱一燃稍微有些严厉的语气,“许无意,系好安全带!”


    学完这一句。


    黎春风还没什么反应。


    许无意又自顾自地弯眼笑了起来,“我是有些夸张了。”


    “但是。”


    她说“但是”,语气也正经起来,“我的确是很久都没看到她这个样子了。”


    “好像又变得和以前差不多,变成我很有底气的姐姐,能来管我,看上去更有信心,可以去做原本她不敢做的很多事。”


    说着,许无意慢吞吞地看向了黎春风,“我想,也应该和你们这一趟很酷的旅行有关吧。”


    “你支持她自己把车开回去?”黎春风察觉到她的言外之意。


    “可以这么说吧。”许无意没否认。


    黎春风微微皱眉,刚想说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


    许无意却率先出了声,“如果是春风姐你来支持她的话,她就肯定能做到的。”


    尤其坦率地看向她的眼睛,


    “就像现在一样,不是吗?”-


    从许无意房间出来后,邱一燃心思沉沉。


    她躺到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很多这趟旅行出发前的自己,以及旅途中发生的事……


    很多事情,稀里糊涂地塞到脑子里面。


    以至于还没等到黎春风回房间,她就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床边一沉。


    邱一燃先闻到空气中与自己相似的沐浴露味道,也感觉到女人掀开被子,睡在她旁边,又像平时一样,从背后过来抱她,下巴轻轻压在她肩上。


    她半梦半醒,将手回搭过去,拍了拍黎春风的腰,当作回应。


    然后就听到黎春风说,


    “你妹妹说让我支持你。”


    邱一燃迷糊间笑了笑,“她还说你很伟大。”


    黎春风紧了紧她的肩,脸埋进她的颈间,像是在汲取什么气息一样,很安静。


    邱一燃没说什么。


    但睡意也慢慢清醒了过来。


    她慢慢睁开眼,望着被风吹得缓慢飘开的窗帘,忽然想起了茫市出租屋里那扇破窗户——被黎春风一次又一次砸响,将她从中砸醒的破窗户。


    像是两段记忆叠加。


    “啪嗒——”


    窗户被敲响,她听到黎春风在她身后抱着她说,


    “邱一燃,你去做吧。”


    邱一燃愣怔,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是她不敢面对只好选择将自己关起来的那间出租屋?还是在安全舒适、黎春风迫于担忧将她保护起来的巴黎?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黎春风又紧了紧她的肩,轻轻地说,


    “去试试看吧,不是想这么做吗?”


    “可是……”


    邱一燃有些费力地转过身来,和黎春风面对面,看着黎春风在粘稠夜色下平静的眼,


    “要是我打不通你的电话,要是车坏了怎么办?”


    这全都是黎春风之前问她的问题。


    “打不通我的电话就等有信号了再打,车坏了就修,生病了就停下来去医院。”


    这也全都是邱一燃试图说服黎春风时给出的说法。


    邱一燃有些讶然地眨了眨眼。


    黎春风望她一会,指腹磨了磨她的耳垂,


    “但我会给你准备两台卫星电话,也会在你出发之前把车给你保养到最稳定的状态,还会给你准备好最完备的急救箱。”


    还没等邱一燃给出反应。


    黎春风就像是已经做好准备,跟她强调,


    “你要带上尽可能多的工具,也必须走最安全、最不会出意外的那一条路线,还要时时刻刻和我保持联系,一天都不可以断。哪怕慢一点,到夏天再到都没有关系……”


    赤诚的爱


    “当然。”


    说到这里,她看向邱一燃有些迷茫的眼睛,“最重要的是……”


    语气很轻地说,


    “让许无意陪你。”


    听到这里,邱一燃才明白,黎春风在许无意房间里待了这么久是在做什么。


    原来她随随便便生出一个想法,就又害得爱她的人操很多心。


    她努力理解这件事,发出的声音有些艰涩,“其实你们不用这样……”


    “我已经和她讨论过了。”


    黎春风接过她的话,“最近她正好有空,也对这种旅行很有兴趣,不是为了陪你,是她自己也想试一试,觉得这很酷,说出去也算是很精彩的人生履历。你知道吧,她和你一样,又比你年轻那么多,当然比你更乐意去冒险。”


    邱一燃沉默下来。


    而黎春风像是为了让她不要想太多,握紧她的手,紧接着又强调,“但她年纪小,没照顾过病人,我也不是为了让她照顾你才让她陪你去的,这对她很不公平。”


    她一字一句地跟她强调,“我只是希望,在你生病的时候,她能为你打一通急救电话。这就足够了。”


    她把这一切说得都好像是尘埃落定。


    邱一燃却仍旧有些不知所措,她看着黎春风的眼睛,觉得这像是自己在一次马拉松比赛中跑反了方向,却有人义无反顾地跟她说——没有人规定只有一个方向可以走,也没有人规定只可以跑着完成马拉松。


    于是她问,“你是说真的?”


    黎春风没有回答,只是捧住她的脸,在黑暗中摸了摸她的眉毛,又淡淡地笑了笑。


    她过来抱她,将脸轻轻压在她肩上,


    “还有,既然你已经走过一次相同的路线,又是她的姐姐,比她大那么多,在一路上要好好保护她、照顾她,不让她受伤。”


    最后,轻轻地问,


    “能做到吗?”


    邱一燃这才彻底确定——黎春风是认真的。


    可是。


    “为什么?”邱一燃有些困惑地问。


    为什么几个小时前,黎春风还那么不相信她,不放心她去做,害怕她受伤……


    而几个小时之后,又改变想法?


    像是某种感应,黎春风拍了拍她的头,反问,“你是第一次知道我喜欢出尔反尔吗?”


    “也不是。”邱一燃说,迟缓地开了口,“就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坦白来说,从心里头冒出这个荒诞念头的时候,邱一燃的第一反应也是觉得不太可能——光是这一趟开过来,就已经让她们两个人精疲力尽,中途也还出了很多在出发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


    要是没有黎春风,她自己一个人,能做到吗?


    她觉得肯定做不到。


    但如果是开回去呢?毕竟已经经历过一遍,会不会有更多经验,也有更多勇气?


    这几天,邱一燃偶尔会这样问自己,也想万一,万一她真的做到了呢?会不会给她的三十代带来更多改变?


    于是很多东西在心里生根发芽,慢慢生长。


    她没想过黎春风真的会支持。


    在她因为黎春风改变想法而变得恍惚期间,黎春风又提出另外一件让她意外的事,


    “而且这次也是一样,费用我们各出一半。”


    邱一燃的思绪被拽出来,她有些诧异,不得不问,“为什么你也要出一半?”


    黎春风注视着她,用手指细细描摹她的五官,“因为本来也是我要带你来的。”


    女人温软手指落到唇边。


    轻轻划过去。


    邱一燃抿了抿唇。


    想要开口说话。


    下一秒——


    却被女人竖起的食指拦住。


    她只好闭紧嘴巴。


    “我是发起者,就应该有始有终。”黎春风说。


    停顿了一会,又补充,“就算已经不能陪你再走这一趟路,那也应该对这件事负责才对。”


    邱一燃明白了黎春风的意思。


    但仍旧有些犹豫,觉得自己不该答应,也因此产生更多愧疚。


    想来想去,觉得费用的事情可以到时候再说,但有一件事,她一定现在就说明清楚,


    “我不是想推开你,所以才不让你陪我的。”


    从前她的确做过很多次推开黎春风的举动,或许出自骄傲,又或许出自自卑……


    但这一次。


    两者都不是。


    “我知道。”黎春风给出相当慷慨的回答。


    又过来捏了捏她的耳朵,


    “我知道你是不想耽误我自己的事,不希望有人为了你抛弃什么,牺牲什么……”


    邱一燃接过黎春风的话,


    “我就是觉得,其实我做这件事本来就已经算任性了,所以不想让你来给我买单。”


    “我知道。”黎春风再次重复。


    她轻轻笑了一下,过来拥住了邱一燃,在她脸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所以我也和许无意说了,让她以自己的事情为主,不要一时冲动就答应下来。”


    说实话。


    向邱一燃说出这番话时,黎春风自己也恍惚,这怎么会是她说出来的话?她怎么会那么宽宏大量?又怎么会为别人考虑这么多?


    甚至是在跟许无意谈完,在推开卧室门之前。


    黎春风还十分犹豫,在门口站立许久。


    那个时候,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这个决定究竟是不是正确的,还觉得无论自己和许无意讨论到了哪一步,但只要不对邱一燃说出来,就还有退路,还可以反悔……反正这也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也觉得,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或许这又会是自己做过的,一次错误的选择……


    但。


    鲸木整理


    当时她看到邱一燃缩在床上的背影,很薄,很瘦,让她想起出发之前,在幼年床上蜷缩着的那个人,也想起在墙边会画下小云朵的那个人……忽然又觉得没有任何办法。


    直到此时此刻。


    她看见邱一燃那双有些湿润的眼睛,说不出来里面是高兴、感动、还是惭愧。


    却突然觉得自己做对了选择。


    “为什么?”


    某个方面,邱一燃和黎春风很像,会在得到宽容之时喜欢询问为什么,也会感觉到很多的彷徨无措。


    她过来拥紧她的脖颈。


    黎春风看她的脸,拇指刮了刮她有些泛红的眼角,很仔细地思考,却轻轻回答,


    “因为我担心你,想保护你。”


    尽管手段并不高明,也总是前后不一,不是完美恋人。


    但。


    “但也还是爱你,想支持你。”


    黑暗中,黎春风轻轻吻住邱一燃的嘴角。


    邱一燃闭眼。


    在这个缠绵的吻里吻到一滴泪,咸,涩,也觉得苦,然后才彻底恍然大悟——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摸到天花板的方式。


    是爱人的托举。


    第77章  “一路平安。”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这天晚上, 黎春风又问。


    “还不知道。”邱一燃有些迟疑,说实话如果要真的将那条路再走一次,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总之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对了,现在还要等无意的签证那些都弄好……”


    “知道了。”黎春风打断了她的话。


    邱一燃闭紧嘴巴。


    黎春风望着她,没有再开口。


    就好像是, 虽然黎春风自己可以问, 可以制定好计划, 也可以支持邱一燃的决定, 却不太想听到邱一燃很仔细地计划离别。


    想到这里, 邱一燃有些难过, 只好去抱了抱黎春风。


    黎春风很配合地往她怀里缩了缩,声音很轻地说,“我不会去送你。”


    “啊?”邱一燃没反应过来。


    “客观上,我理解你。”黎春风语气简洁, 但行为很恶劣,还用自己的尖瘦下巴报复性质地戳了戳邱一燃的喉咙,“可主观上, 我还是生气。”


    语气有些孩子气, “因为你又只留下我,所以我不高兴。”


    邱一燃不觉得痛,只觉得痒。


    因为女人头发全都落在她喉咙上,下巴上, 耳朵上, 飘来飘去,像海藻那般浓密地淌在她脸上。


    她没有办法, 也觉得愧疚,是自己曾经做错事,只好接纳这些缠绕在她脖颈处的海藻,也拥住黎春风的脖颈。


    良久,才声音轻轻地说,


    “黎春风,你真是的。”


    黎春风不说话,只静谧地缠绕着她,也再次吻了过来。


    邱一燃闭着眼,接住这个吻。


    大概是带了稍许的报复性质,又发生在谈论离别时,这个吻稍微有些用力,夹杂着密密麻麻的,混杂在一起的发丝,像张湿漉漉的大网罩在呼吸里,没过一会,就让邱一燃稍微有些喘不过气来。


    四月份的天气已经足够温暖,呼吸间隙,她感觉自己出了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黎春风捧着她的脸,稍微喘着气与她分开。


    邱一燃缓缓睁眼。


    便看见灰蓝月光下,女人正十分安静地与她对望,不知道是不是皮温变化,那颗在唇边的小痣变得尤其明显,红唇边缘也泛着亲吻过的红。


    邱一燃有些紧张地呼出一口气。


    她没说话。


    黎春风也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伸手过来,指腹落到她鼻尖上,拭去她溢出来的薄汗,也落到额头,眼皮,最后是耳后……


    邱一燃动了动喉咙。


    “黎春风。”


    她喊她,想起从前许多次的戛然而止,却也不由自主地蜷了蜷稍微有些僵硬的残肢。


    然后就鼓足勇气向前。


    发丝缠绕着擦过枕头,她想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而黎春风却只是抱住她。


    邱一燃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里停住。


    女人体温缓缓裹了过来,宽容,温暖,让她好像变成一个被人类体温所拥住的木偶人。


    她呆怔,也有些不知所措。


    而黎春风抱着她,将脸埋到她因为紧张而溢出汗水的颈间,鼻骨抵住她的喉咙,安抚性质地拍了拍她的背,


    “没关系。”


    邱一燃深呼出一口气,沉默了一会,有些固执地对黎春风说,“我没关系的。”


    黎春风笑了,“我也没关系。”


    邱一燃试探着问,“那……”


    黎春风从她肩上抬起脸来,捧她的脸,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心。


    邱一燃觉得有些痒,微微阖起眼皮。


    下一秒。


    黎春风在她嘴角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邱一燃想了想,觉得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便十分笨拙地用双手捧住黎春风的脸,想要将这个吻加深。


    但黎春风却突然躲开她,也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轻轻地说,


    “笨不笨啊。”


    邱一燃瞬间僵住所有动作。


    黎春风叹一口气,“别勉强。”


    也还是很宽容地拍拍她有些绷紧的背脊,


    “顺其自然吧。”


    邱一燃哑然。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


    但被黎春风这么抱了一会,她紧绷的那一口气也终于松懈下来,沉默了片刻,她只能有些木讷地说,


    “好吧。”-


    其实这件事说来也复杂。


    可能最开始,的确是因为两个人都生了病,身体不好,后来也的确是因为邱一燃的腿,两个人的关系也陷入一个十分绷紧的状态。


    可到了现在,她们的关系变得从容,也亲密许多。


    按道理,这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但。


    或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不自然。


    或许是因为过往很多次戛然而止的记忆,或许是,邱一燃可以在其他时候忽略自己的残肢,但在这种时候又会无法避免地想起来,也在还未开始之前就产生很多担忧,又或许是某种生理性的应激,再或许是,几次三番下来,黎春风也多了很多顾虑……


    很多很多因素,像雪球滚在一起,越滚越大,存在感也就越来越强。


    这就像一个悖论。


    因为不自然,所以戛然而止。又因为这一次的戛然而止,导致更多的不自然。


    之后很多天,邱一燃都隐隐为这个问题感到发愁。


    但眼下最紧要的事是尽快出发,才能将该整理的都整理好,找到最自然的状态,至于其他的,也只能暂时搁置。


    出发之前。


    邱一燃一边帮着许无意申请各种所需要的签证资料,以及反复递送和黎春风的结婚材料,预约时间,一边又陪着许无意在巴黎、以及比较近的几个周边城市游玩了一段时间。


    而进入新的季度,黎春风也确实是工作繁忙,抽空接了许无意过来之后,都没能陪她好好逛一逛,为此,她也在第二天离开之前给许无意道歉,说下次有机会再好好陪她。


    从这天起,黎春风就在不同城市国家飞来飞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陪邱一燃度过那两个月欠下很多工作,以至于现在要用更多时间来弥补。


    于是直到离开之前,也都只有邱一燃和许无意两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巴黎。


    有的时候。


    邱一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床边空空如也,都要缓上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黎春风今天在哪个国家,和巴黎的时差是多少。


    想起来了。


    觉得时差没差太多,就慢慢吞吞地给黎春风发一条:【早上好】


    收到回复通常是晚上。


    那时黎春风可能会回一句迟到很久的“早上好”,又或者是,回一张从车里往外拍的晚霞,或者街景……时间长一点的时候,会是一通电话。


    但电话也打不了多久。


    只能简单地聊聊天气,问问对方有没有按时吃饭,就急匆匆地在黎春风拍摄之前挂掉。


    留下邱一燃这边的一阵忙音。


    总之,两个人聚少离多,也更加没有谈论这件事的机会。


    直到出发前一天,黎春风也都没办法赶回来和邱一燃见一面,只是安排人将车开到不知道哪里去保养,再回来的时候,车上就多了两台卫星电话,新的帐篷,满满当当的医药箱,以及一些旅程中会用到的其他工具,车顶还装好了崭新的、看起来很牢固的露营架,车尾还绑了个备胎。


    都变得不像之前那台车了。


    那天。


    许无意打印了国内的驾照资料,兴冲冲地开着车在巴黎城内逛来逛去,带着邱一燃,两个人靠在车边吃冰淇淋,看某栋法国传统建筑上的那个硕大的广告牌,以及……


    广告上面的黎春风。


    “哇。”许无意感叹,“春风姐好厉害。”


    “嗯。”邱一燃很真心地笑,“她好厉害。”


    “我突然感觉好骄傲啊。”许无意又说。


    “我好骄傲啊。”邱一燃轻轻地说。


    许无意扭过头来,“你干嘛学我说话?”


    邱一燃不说话,低下眼,吃了口冰淇淋。


    许无意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了,去吃冰淇淋。


    邱一燃突然又开口,“因为以前没有机会说。”


    她停了半晌,对错愕的许无意笑了笑,“也不太敢说。”


    以至于现在看到都总是恍惚,也有很多可惜。


    因为没有亲眼见到。


    而她曾经十分天真地认为,自己绝对不会错过。


    “好吧,那你多学学我。”许无意表示谅解,“要大大方方的。”


    邱一燃笑了起来。


    这个话题过去。许无意又提起,“不过我们明天就出发了,春风姐真的不来送你吗?”


    “不是不来。”邱一燃耐心解释,“她工作忙,而且比一般人都忙,很多时候都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我知道。”许无意这么说,却又偷偷过来瞟她,“不过你真的不失落吗?”


    邱一燃张了张唇,却又发现手上的冰淇淋快化了,她顿了片刻,慢吞吞地擦了擦手。


    才语速很慢地说,


    “不失落。”


    邱一燃已经不是十岁小孩,自然不会在知道家长工作繁忙的前提下,却仍然不管不顾,只想要满足自己的任性-


    再次出发,已经是四月中旬的事情了。


    考虑到路途漫长。


    她们将出发时间定得很早,这天清晨没有出太阳,天边还挂着层浅浅的灰色,很像离别的场景。


    但根本没有离别。


    许无意在楼上磨磨蹭蹭。


    邱一燃先下了楼,想要提前检查车辆。


    这也算是高档住宅,停车场挤满了昂贵漂亮的高端车辆,那辆蓝牌出租车孤单地停在其中,似乎正在等待救援。


    走到停车场。


    邱一燃在原地站了一会,左右看了看。


    才去把车门打开。


    坐上驾驶座。


    却在副驾驶看到了一个意外之物——


    是之前她自己亲手织的那两条亲吻鱼风铃。


    她记得,之前这条风铃已经被黎春风拿走,现在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邱一燃愣了片刻,将亲吻鱼风铃拿了起来,下意识地往车外看了看。


    嗡嗡——


    是手机振动。


    她微微抿唇,将手机拿起来,便看到了黎春风发来的短信:


    【挂上去】


    文字没有语气,但看起来像命令。


    邱一燃很罕见地没有第一时间听从命令,而是在车里转了个圈,又想要下车查看周围有没有黎春风的踪影。


    而下一秒。


    手机又振动。


    邱一燃只好关紧已经打开的车门,又拿起手机:


    【安心坐着,我没有在你身边】


    邱一燃觉得诧异。


    没有在她身边,怎么会知道她刚刚想下车?


    她这么想着,却还是很听话地坐了回去。


    在车里看了看停车场周围,没有看到熟悉的人影。


    她挠了挠下巴,觉得有些不解,但也只好攥着手机,静静等待接下来的消息。


    两秒过后。


    手机振动,黎春风的消息跳出来:


    【很奇怪吗?对于我很了解你的这件事。】


    好吧。


    邱一燃笑了起来,倒也不是那么奇怪。


    笑了一会,就又收到下一条:


    【现在把风铃挂上去吧】


    邱一燃把亲吻鱼风铃挂上了以前的位置。


    停车场光线昏暗,亲吻鱼被挂上去,从车外看,大概也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邱一燃挂完之后,盯着看了一会。


    然后也很幼稚地去推了一下。


    两条鱼的嘴巴碰在一起,风铃发出叮叮铃铃的声响。


    让她想起上次旅途的很多事情。


    陷入恍惚。


    但很快,风铃停了下来,声音渐渐消失。


    她抽出思绪,又去推了一下,然后拍了个视频发给黎春风。


    之后她趴在方向盘上,盯紧手机,眼巴巴地等待黎春风的下一步指示。


    但这次等待的时间稍许漫长。


    手机锁了两下屏。


    黎春风才发过来:


    【去扶手箱那里找一找】


    邱一燃很愉悦地放下手机,打开了两个位置中间的扶手箱,看到其中内容后,先是滞了片刻——


    才稍微有些迟疑地将里面的相机拿出来。


    是黎春风送她的那个胶卷相机。


    而她之前拍摄的那卷胶卷,也在前几天刚刚洗了出来,只不过,在她收到照片的时候,黎春风却没有在她身边。


    以至于当时,她下意识地闭紧眼睛,请许无意帮她密封了起来。


    XZF


    许无意还很奇怪地问她为什么。


    而邱一燃当时嘴角平直,手指攥紧,不知道是害怕面对还是怎么回事,很小声地说——等她回来一起看吧。


    而现在。


    她还没等倒黎春风回来,也还没能和黎春风一起看到那些照片,就要再出发,离开巴黎。


    邱一燃突然觉得失落。


    但也尽力安抚自己,让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像个有分离障碍的小孩子一样。


    她将相机拿出来,下面还有几卷新的胶卷,大概又是黎春风送给她的出发礼物。


    而这时,黎春风的消息也及时地发了过来:


    【不要求你全部拍完,但要用的时候、想拍的时候不能没有】


    虽然文字看起来没有语气,显得很生硬。


    但邱一燃看着这行字,却还是想起了黎春风的脸——大概是没有笑,嘴角平直,却仍然一副很宽容的样子。


    黎春风总是嘴上不饶人,但实际上,又比谁都更容易心软。


    邱一燃将相机和胶卷都好好收了起来。


    也认真地给黎春风回复:


    【知道了】


    不知道黎春风还有没有其他指令。


    邱一燃虽然好奇,想要把车上所有空间都翻一遍,但还是很乖巧地坐在车里,没有乱动。


    这次等了将近两分钟。


    才有新的消息发过来:


    【副驾驶的眼镜盒】


    很简洁。


    邱一燃摸了摸鼻子,想来想去,也不知道黎春风到底在车上藏了多少东西。


    下意识想要起身。


    下一秒,却又收到新的消息:


    【不要偷懒,绕到另一边去拿】


    邱一燃看到这条消息,滞了一会,没想到连自己起身拿东西的动作也被黎春风预料到。


    在听话和阳奉阴违中纠结很久。


    最后。


    邱一燃还是放弃撒谎,选择打开车门,下了车。


    绕到副驾驶。


    重新开门。


    她打开眼镜盒。


    一张卡片从中掉落出来。


    邱一燃弯腰去捡,却在看清的那一刻突然动弹不得。


    卡片掉在副驾驶车座下,很显眼的位置,并不难捡。


    但。


    这是一张银行卡。


    是很久之前,她留在巴黎的那一张银行卡。


    嗡嗡——


    放在驾驶位的手机振动。


    邱一燃愣怔抬眼,便看到有新的消息发过来:


    【留着,不要赌气】


    她紧了紧手指。


    但黎春风这次发过来的消息不止一条,接二连三,撞进她的视野:


    【不是别的】


    【你当时不是也留了钱给我吗?】


    【多亏你这些钱,我那两年没有吃很多苦,也在很多事情上有应对的底气,少受了很多委屈,也才成为了现在的我自己。】


    邱一燃低眼。


    将那张银行卡慢慢捡了起来。


    攥在手心里。


    锋利坚硬的边缘抵紧掌心脉络。


    她很深很深地呼出一口气,再抬眼,关上副驾驶的车门,又重新绕到驾驶位。


    拿起手机。


    便看到更多字从模糊的视野中跳出来:


    【这是我第二次看着你出远门,心情的确不怎么好,因为不想让你好端端的要去吃那些苦,又害怕这样下去会把你变得很弱,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帮你比较好。但在这件事情上,你的确给我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邱一燃,我希望你不要吃苦,也希望你有底气】


    【欠我的,总比欠别人的更好】


    邱一燃吸了吸发堵的鼻子,拿起手机,想要打字回过去。


    在这个时候。


    新的消息跳出来:


    【我相信你会还给我的】


    【就像你当时】


    发到这两条的时候,大概是信号卡了一下,以至于第三条消息停顿了很久才弹出来:


    【那么相信我一样】


    也让邱一燃悬在屏幕上空的手指滞住,眼泪从眼角滑落,砸在手机屏幕上,缓缓淌落。


    她慢慢放下手机。


    抬起掌心,死死抵住发热的眼眶。


    在这之后,黎春风没有再发新的消息过来。


    反而是许无意,打着哈欠上了副驾驶,系好安全带,才看到泣不成声的邱一燃,一下子紧张起来,轻声细语地过来拍她的肩,


    “怎么了这是?”


    邱一燃摇了摇头,不说话。


    “要不我打个电话给春风姐?”许无意很谨慎地问。


    “不用。”


    邱一燃佝偻着腰,趴在方向盘上,不想让许无意看自己的笑话,却又掩不住抽泣,说话断断续续地,


    “我……”


    “我就是……”


    最终尝试了几次开口,也都只是落于一句,


    “我就是,突然特别想她。”-


    “她好像哭了。”魏停叹了口气。


    黎春风没有说话,只是隔着几个车位的距离,静静地注视着出租车里的两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大概是邱一燃突然之间哭得厉害。


    许无意整个人都慌张起来,给邱一燃拍背,又给邱一燃递纸。


    在安慰人这件事上,她看起来是新手,不是很有经验,也不懂得在这时候,邱一燃只是需要一个拥抱。


    黎春风紧了紧手指。


    又在邱一燃直起身来的时候——


    第一时间低下眼。


    她不看邱一燃,去看黑掉屏幕的手机。


    重新点亮。


    想要打字。


    却又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手指蜷缩着,最后没有任何意义地滑来滑去,最后又回到邱一燃之前发过来的那个亲吻鱼视频——


    默默点开。


    播放。


    四秒钟的视频很快就播放完毕。


    黎春风又点开。


    反反复复,很多次。


    魏停看了邱一燃一会,又转头过来看黎春风,“你为什么不回去和她见一面呢?”


    两个小时前。


    黎春风赶到巴黎,但也不是完全的空闲时间,是因为有一个紧急的物料要补拍,补拍结束,她又要再次飞往纽约。


    中间只有三个小时的空档。


    原本要回去的。


    原本,一般人在恋人出远门时,都要送一送的。


    最起码,要留下一个拥抱。


    但黎春风没有。


    黎春风只是让魏停和司机都回一趟家,自己将车开了回来,在楼下独自一个人待了很久。


    犹豫了将近十分钟。


    最后她容许自己上楼,却没有容许自己吵醒邱一燃,因为邱一燃即将开启一段崭新的、不需要黎春风过度参与的新旅途,需要充足休息,才能更有精力应对。


    于是。


    黎春风只是换了拖鞋,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属于春末的气息,站在床边,静静地注视邱一燃许久。


    没有什么道别不道别的。


    她当时什么都没有想。


    只是就那么静静看着,很久都看不厌,她不知道邱一燃这次离开后,会不会让她这种行为又变成奢望。


    所以。


    她也还是偷偷捏了捏邱一燃的耳朵。


    当然。


    也得寸进尺,轻轻吻了吻邱一燃的唇角。


    “我讨厌送别。”车里,黎春风盯着手机里摇摇晃晃的亲吻鱼风铃,轻轻地说。


    魏停回过头来——


    她是在二十分钟前才赶来和黎春风汇合的,一进停车场,就看到,黎春风在那辆出租车里忙来忙去。


    明明之前已经安排最好的向导将这一切布置妥当,却还是要亲力亲为,自己把车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才安心。


    也偷偷藏了很多东西,才把车钥匙还到楼上。


    不像超模,像小偷。


    魏停全程目睹她的行为,也不是很明白,黎春风为什么不干脆和邱一燃好好道个别,两个人眼泪汪汪地说些体己话,拥抱,亲吻,就和……


    就和她看到的所有恋人一样。


    正在魏停思来想去间。


    停车场里传来车响。


    她回过神来,看过去——


    原来是那辆在停车场里停着的出租车已经发动。


    大概是邱一燃整理好情绪,决心不耽误行程,便准时开着车上了路。


    黎春风看着那辆从她们视线中开远的车,安静许久,侧脸在车顶阴影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她走了。”魏停说,“你再不追上去,就真走了。”


    黎春风瞥她一眼,不说话。


    但过了一会。


    黎春风还是发动了车,慢慢地跟了上去。


    车开出停车场,上了大路,开过春天的巴黎,也刮过那些土色城墙,和承载着金光的树叶。


    黎春风始终跟着那台尾号是7516的出租车。


    两台车中间隔得很远,也隔了几辆陌生车辆,应该不会被邱一燃不小心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来,但也没有要跟得更近的想法。


    魏停看了她一会,欲言又止,大概是在觉得她这种行为很奇怪。


    “我不想看到她离开我时候的脸。”黎春风还是开了口。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好像没有任何一点不舍,“不管是开心也好,难过也好,都会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太好过。”


    魏停了然。


    沉吟了一会,问,“是怕她不回来了吗?”


    话落。


    遇上红灯。


    黎春风停住车。


    也停了片刻,手指轻轻摩挲着方向盘,微微低下视线,


    “她会回来的。”


    声音轻到像是被卷进春风里,


    “我相信她。”-


    从车外后视镜瞥到那辆熟悉的车影时,邱一燃这边也正遇上红灯。


    她小心翼翼地将车停下来。


    然后。


    才彻底分出注意力。


    去观察那辆跟在她们车后的车。


    虽然中间隔着几辆车,而那辆车也跟得十分谨慎,几乎很难分辨,但不知道是不是要离开巴黎,她今天注意力很集中,也能看得出来,那就是黎春风的车。


    原来黎春风来了。


    可又为什么不愿意和她见面?


    邱一燃沉默地盯了一会,慢慢红了眼睛,也一次又一次,从后视镜中去寻觅那辆紧随其后的车影。


    许无意似乎对此没有发觉,正在副驾驶闭目休息,等待中途路况好一些的时候,与邱一燃换班。


    红灯结束。


    邱一燃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抹了一下眼角,努力平复心情,重新发动。


    7516汇入车流,拐了个弯。


    白色车影消失了。


    邱一燃紧抿着唇,觉得黎春风大概是有其他工作,没办法来和自己拖拖拉拉地送别。


    也是。


    要是她哭哭啼啼的。


    黎春风肯定放不下她,而且也会影响拍摄状态。


    想到这里,邱一燃稍微好过一些。


    然而下一秒——


    她看见那辆车又跟了上来。


    隐隐地躲在其他车里面,却从车流中屡次浮现。


    邱一燃不知该如何是好,可这附近都没有停车的地方,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开,也时不时瞄一眼后视镜。


    于是。


    她能看到,那辆车始终跟在她后面,直至快要将她送出城区,都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


    许无意的电话突然响起。


    邱一燃刚开始没注意。


    直到许无意把电话接起来,下意识地喊了声“春风姐”。


    邱一燃才绷紧背脊。


    一边努力让自己集中路况,一边竖着耳朵。


    许无意接了电话,最开始也偷偷摸摸地瞄了眼邱一燃,后来又含含糊糊地说,


    “是,她挺好的。”


    “我会看着她的。”


    “不会让她逞强的,你放心。”


    “知道了。”


    ……


    听起来在谈论邱一燃。


    邱一燃微微绷紧手背。


    这时,恰好遇见一个可以停车的路段,她看见身后那辆白色商务车慢慢停了下来。


    于是她也很谨慎地将车靠边停了下来。


    许无意趁热打铁,“我们停车了,要不要换我姐来接电话?”


    邱一燃把车停稳,拉了手刹,有些眼巴巴地望着许无意。


    “……对。”许无意看了她一眼,似乎也有些错愕,“不……不用了吗?”


    邱一燃怔住。


    “……好。”


    许无意应了几声,然后就挂了电话,和邱一燃对视一会,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脸,


    “春风姐说让你好好开车。”


    邱一燃蜷了蜷手指,安静了好一会,“我知道了。”


    “她肯定是不想你分心才不让你接的。”许无意解释。


    邱一燃看了眼后视镜,迟缓地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又忍不住问,“她还说什么?”


    “就问你心情好不好,状态好不好。”许无意说,“哦对了,还让我盯着你,别让你逞强,身体不好就停下来之类的……”


    邱一燃碾碾手指,又问,“那她呢?声音听起来怎么样?”


    “挺好的。”许无意歪头回答,“甜美迷人又性感?”


    邱一燃不说话,沉默地揉了揉膝盖。


    许无意“哎呀”一声,像是想要来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提出,“要不你自己给她打个电话呢?”


    邱一燃拿起手机,滑开后,她盯着通话记录,好一会,低着声音说,“我刚刚给她打过电话了,她没接。”


    许无意顿了片刻,狐疑地问,“是不是你之前惹春风姐生气了?”


    邱一燃茫然地抬起眼,实在想不起自己最近惹黎春风生气的理由,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她上次离开巴黎,将黎春风独自留在雪地里。


    这的确很严重。


    值得黎春风不来送别,也不接她的电话。


    毕竟她曾经也挂断过黎春风打过来的二十七通电话。


    想到这里,她攥紧手机,愈发失落。


    然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许无意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许无意被电话声音吓了一跳,拿起手机一看,就呲牙咧嘴地对着邱一燃比手势,对她说,


    “又是春风姐!”


    她们对视一眼。


    许无意直接把手机扔了过来。


    邱一燃愣住。


    低头看着被扔到自己怀里的手机,抬头,又看见许无意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于是。


    她只好压下自己的失落。


    鼓起勇气拿起手机。


    按下接听键,屏住呼吸。


    还没敢开口。


    电话那边就很清晰地传来黎春风的声音,


    “邱一燃。”


    邱一燃呆住。


    这是许无意的手机,她还没出声,黎春风怎么就知道是她?


    她下意识想去看后视镜。


    然而下一秒,电话里的黎春风又出声了,


    “我在你车上装了定位器。”


    邱一燃再次愣怔。


    电话里,黎春风轻轻笑了一下,“骗你的,笨蛋。”


    像是在笑她。


    却让邱一燃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


    她有些困难地张了张唇,是该对黎春风说些什么的,这次是该要和黎春风好好道别的……


    可在她开口之前,却还是黎春风先开口了。


    “一路平安。”


    她对她说,


    “你只要一路平安,就够了。”


    第78章  “是因为,很想要为我的妻子这么做。”


    电话里, 邱一燃久久没有发出声音。


    黎春风攥紧方向盘,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说些什么,也觉得, 这个人好像再一次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她想,其实那些人都不算说错,她在分离这个课题上的确毫无天赋。


    尽管自认为已经付出最大限度的努力,却还是没有获得很多成长, 才会表现怪异, 宁愿畏畏缩缩地跟车偷看, 也不敢下车去给邱一燃一个拥抱。


    更是厌恶被留下之前的那一段空白。


    但就在黎春风想要开口戳破这段空白之际, 电话中突然传来一阵忙音。


    是被挂断了。


    黎春风有些愚钝地意识到这一点, 只好抬起眼, 死死盯着前方那辆7516。


    透过两层朦胧模糊的玻璃窗,她看见——原本趴在方向盘上微微抽泣着的邱一燃,突然直起了身。


    是要走了吗?


    黎春风安静地想。


    手机坚硬的边缘缓缓抵住她的掌心。


    她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眼睛忽然很痛, 好像被割伤的是眼睛。


    也像是因为过分用力,想要将邱一燃看得更清楚一些。


    反而更加看不清。


    “我是不是不能再跟下去了?”她轻声问魏停。


    “如果你问的是时间的话——”魏停试图回答,却又在话说到一半时很突然地停了下来。


    很久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好像是因为于心不忍。


    黎春风侧脸, 尝试分出一点注意力给魏停。其实也只是不想注视着邱一燃将车开走。


    但魏停没有看她。


    魏停直愣愣地看着车前。


    “你在看什么?”黎春风这么问,但魏停不回答。


    黎春风也只好扭头,便也与魏停看到同样的情景——


    是7516的车门被打开了。


    邱一燃踉踉跄跄地从其中钻出,然后往她们这个方向奔来。


    她的速度并不快。


    可能只是因为今天有风, 春风, 她迎着春风,黑顺的头发被吹乱, 敞出那张坚韧而脆弱的脸,温存的眼,以至于显得像是……


    在努力朝她跑过来一样。


    “如果你说的是时间的话。”


    魏停比黎春风的反应要快,在旁边恰时地补充,


    “那一个拥抱的时间,还是可以有的。”


    话落。


    邱一燃已经停到她们车前,微微喘着气,透过车窗注视着黎春风,眼神很迫切,就好像……


    她当年为了将她留在巴黎时那么迫切。


    当时,她也的确用这双眼睛将她留住,教她学会相信相信。


    现在,她用这双眼睛将她拦在半路,试图教她学会面对离别。


    过去这么久,邱一燃身上出现很多变化,却仍旧善良真诚,理应获得一个拥抱。


    黎春风低着眼。


    动作很机械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


    走到邱一燃面前。


    不等邱一燃开口,也不看邱一燃的眼睛。


    她直接低头抱住了她。


    停车的距离有些长,所以邱一燃走了一段时间,现在都还微微喘着气,体温也有些凉,大概是被风吹的。


    大概是这个拥抱有些突如其来。


    邱一燃缓了一会,才慢慢抬起手,回拥住了黎春风,也再次像从前那样,接受黎春风的所有不安和迷惘。


    她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黎春风的背。


    像只离别的雀一样蹭了蹭黎春风的肩。


    什么也没说。


    黎春风将她抱得很紧,极为勉强地张了张唇,却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有短暂的一瞬间。


    她感觉,自己好像再次回到了三年多前的那个玄关下。


    事实上,她在后来的记忆中回溯过很多次,有一万次,她都觉得,如果再回到那个早上,自己想问邱一燃的只有一句话——你会回来的吧。


    因为那时还有许多事情尚未发生。


    或许邱一燃会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在某个很寻常的瞬间问这种问题,但邱一燃一向宽容,大概也会很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虽然艰难,却还是会对她说——当然会。


    当然,现在也一样。


    “早知道,”


    但黎春风说,


    “就真的在你车上装定位器了。”


    邱一燃终于笑出声来,但声音又好像在哭一样,“幸好你来了。”


    “为什么?”对于这种疑似爱的细枝末节,黎春风一定要追问到底,确认这是爱无疑。


    “不然我就舍不得走了。”邱一燃的声音被风吹得很晃。


    “是吗?”黎春风也笑了,“早知道就不来了。”


    邱一燃僵了一瞬。


    黎春风又笑。


    却也还是将邱一燃抱得更紧,“骗你的。”


    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拥抱会是什么时候,所以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其实这并不算是什么生离死别,比起她们上两次分别,分量轻太多。但黎春风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万一,万一邱一燃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万一邱一燃回到茫市之后又改变心意,万一……这以后又会是她回想起来觉得后悔万分的时刻呢?


    她还没有和邱一燃结婚,也没来得及看邱一燃给她拍的那些照片,更错过邱一燃这些天在巴黎的所有细枝末节。


    想到这些,黎春风惶恐至极。


    而大概是察觉到她在想什么,邱一燃突然喊她的名字,“黎春风。”


    黎春风抽出思绪,却没有说话。


    只是紧了紧邱一燃的背,又在暗地里想——


    要不别让邱一燃走了吧,要不就这样把邱一燃带走吧,就像所有人以为她会做的那样,让她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你知道吗?”可邱一燃貌似毫无防备,甚至还对她说,“有的事情,离别之前不做。”


    语气极度宽容,


    “是为了留给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做。”


    黎春风蜷缩着的手指松了松。


    她低下眼,拥抱她的力道也松了松。


    “笨蛋。”


    她这么喊她。


    却又不想留给邱一燃自己总是不温柔的坏印象,只好又将自己干瘪的祝福进行强调,


    “一路平安。”-


    拥抱结束。


    与黎春风分开,邱一燃再次回到车里。


    后视镜中——


    女人在原地站着,始终没有上车,头发被风吹得很乱,像一座已经在原地等候过百年、身体被风雨和苔藓植物侵蚀的雕塑。


    过了两三分钟,车上的魏停只好推开车门走过来,手忙脚乱地给黎春风递纸。


    黎春风没有接,只是很执拗地盯着邱一燃的车尾。


    她大概是想让她先走。


    邱一燃没有办法,只能推开车门,探了半个头出去,迎着很大的风,朝黎春风焦急地挥了挥手,让她先上车。


    黎春风低下头来。


    过了好一会。


    似乎是想通了什么。


    她接过魏停递过来的纸巾,但没有擦眼睛,只是揣在兜里,然后就低头,上了车。


    这次坐上了副驾驶。


    她隔着车玻璃,静静地注视着邱一燃。


    站在原地的魏停摸了摸脸,又望了望邱一燃,也冲她摆了摆手。


    邱一燃点了点头。


    魏停收回了手,在原地停了一会,打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


    邱一燃的心还没有落下来。


    她看了眼副驾驶的黎春风,发现对方也静静地望着她。


    她们隔着两层车玻璃对视。


    白色商务车没有动,似乎没有先离开的意思。


    这样拖下去不知道会耽误多久。


    邱一燃只好狠下心来,别过了头,猛然关上车门。


    也放下手刹。


    抹了抹自己泛红的眼眶。


    几乎没有停顿地发动了车。


    她双眼红透,也还是没忍住,侧目看了眼后视镜,便看到——那辆白色商务车被留在原地,渐渐变小,而副驾驶女人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变成一个小点。


    最后整辆车都变成一个小点。


    直到一个拐弯之后,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


    邱一燃才慢慢收回视线,将车速稍微提快,有些恍惚地直视着前方宽敞的道路。


    也就是在这时。


    她突然听见副驾驶传来一声抽泣。


    或许是她听错。


    邱一燃有些懵地瞥了眼副驾驶,才发现许无意也双眼通红。


    “前面放着纸巾。”邱一燃有些无奈,嗓音嘶哑,“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许无意先是强调,然后又看到邱一燃的腿,忍不住抹了抹眼睛,


    “就是觉得你们两个……”


    说到这里,吸了吸鼻子,才把整句话说完,“也挺不容易的。”


    邱一燃没有说话。


    “纸巾在哪儿?”许无意问,然后又自顾自地翻开副驾驶前方的收纳空间,找到纸巾。


    ——也翻出来那里面满满当当的姜黄人小饼干。


    邱一燃沉默地瞥了一眼。


    眼角变得更红。


    许无意不知道那满满当当的姜黄人小饼干是什么意思,只从中找出纸巾擦了眼睛,情绪才勉强平复,“我还以为春风姐没有来呢。”


    又问,“结果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吗?”


    车已经开了有一会,快要离开巴黎城区,景色和路也都变得越来越宽敞。邱一燃却觉得心越来越紧。


    听到许无意问。她“嗯”了一声,


    “她应该是一直在停车场,跟着我们出来了。”


    “那为什么不在停车场就见面?”许无意显然不太理解黎春风的行为。


    “她不喜欢。”


    邱一燃解释,“她不喜欢亲眼看见别人离开她。”


    许无意不说话了。


    车遇到红灯,缓缓停了下来。


    邱一燃静了一会,又抹了抹自己湿润的眼角,呢喃着说,“像个小孩子一样。”


    “就那么放心不下?”许无意问。


    邱一燃“嗯”一声,“她和你不一样。”


    许无意“害”一声,“我姐到底不是我的姐。”


    邱一燃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怪话。


    许无意也没有跟她说明,只是又嘟囔着,“也不知道你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才能狠得下心把春风姐一个人留在巴黎。”


    红灯结束。


    邱一燃吸了吸鼻子,又用手指擦了擦眼角,才重新打起精神,踩下油门,也慢慢地说,


    “当然狠不下心。”


    她笑着,但眼角仍旧发红,


    “所以回了不止一次头。”


    所以。


    她看到,黎春风拿着那张银行卡下了楼。


    也看到,黎春风走进路边的ATM,最后再踉踉跄跄地出来,将那张银行卡用力砸进了雪里。


    最后。


    也是黎春风,又双手通红,微微颤抖着将它挖出来。


    那天雪下得很大。


    黎春风死死攥着那张银行卡,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到最后,周围都已经重新覆上了一层雪,没有任何脚印,就好像她曾经裹得很紧不让邱一燃瞥见的自尊,也彻底随着这场雪融化。


    于是邱一燃知道。


    她还是做下这件最伤害黎春风自尊心的事情。尽管从一开始,也是她用尽最大的力气避免。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知道。


    她和她,都已经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一个小时后,7516正式离开巴黎城区,踏上这趟算得上是邱一燃鼓足生平最大勇气,才敢面对的旅途。


    过后回想起来,邱一燃总觉得,返程的路比去时要短许多。或许是因为黎春风不在,这趟旅途并没有发生很多精彩的故事。


    当然。


    也是因为她谨记出发之前黎春风的嘱咐。


    没有为了节省时间就走近路。


    而是和许无意仔仔细细地安排好,走最宽敞、最安全的那一条路线,尽量住城市,住酒店,少在野外露营,也在每一天出发之前,都及时给卫星电话充电,慎重评估当天的天气状况,遇到风雪天都及时停下来休息,养车,也养邱一燃的腿。


    所以实际上的路程,比她们的来时路花了更长时间。


    这也就造成她们经费紧张。


    况且。


    邱一燃想到自己毕竟年长许多,现在又是头一次带着许无意出来旅行,无论怎么样也不想让人跟着自己吃苦头。


    所以不管许无意要吃什么,要买什么,或者遇到什么新奇的景点想去看一下,她都应下。


    最后,尽管许无意已经相当懂事,一路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还将自己这些年攒的奖学金也都贡献出来,而邱一燃也把林满宜留给自己那张卡内的钱用得差不多,但她们还是在还没抵达欧洲之前,在挪威境内就已经捉襟见肘。


    万不得已的情况下。


    两个人站在ATM前,将黎春风临行之前交给邱一燃的那张卡,插进了插卡口。


    邱一燃输完密码。


    捂着眼睛的许无意转过身来。


    然后两个人很僵硬地站在小小的ATM机前,对着那一串很难用以加在货币前面的数字,久久都没缓过来。


    两分钟后。


    许无意先警惕地转过身来,手横在眼皮子上假装狙击枪,在周围扫视一圈,发现没有可疑人员,才稍微放下心,和邱一燃凑在一起。


    但她也还是努力展开双手,从后面紧紧护住邱一燃,也护住界面上的那串相当长的余额数字。


    然后用气音在邱一燃耳边发出感叹,


    “春风姐是真的好有钱啊。”


    邱一燃稍稍抽出思绪,瞥了眼眼睛都看花了的许无意,抿了抿唇,想了好一会,很谨慎地取用了相当小一部分的当地货币。


    当然。


    也还是因为手续费而稍微有些心疼。


    哗啦啦的货币被吐出来。


    邱一燃打印了取款小票,又去翻找自己的背包,最后找出自己最近在看的一本书,将小票小心翼翼地夹进去,才稍微松一口气。


    结果许无意在旁边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为什么不直接拍张照呢?”


    邱一燃动作一僵。


    她没办法说自己所习惯的保存形式已经落后于时代,也想树立作为年长者的威严,只好板着脸说,


    “取消你今天的冰淇淋份额。”


    许无意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不讲道理呢?”


    邱一燃说,“大人都不讲道理。”


    许无意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可怜巴巴的。


    邱一燃躲开她的视线,退出卡来,很含糊地说,“我们要省着用,只能从不吃冰淇淋开始。”


    许无意虽然平时上跳下窜,但该懂事的时候也知道懂事,到这时候了,也不说什么话来和她争辩,只是在回车上的一段路都唉声叹气。


    上了车,邱一燃瞥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许无意挠了挠下巴,欲言又止。


    邱一燃耐心地再问一遍,“再不说就一辈子都别说了。”


    “好吧。”


    许无意努了努嘴,


    “我就是觉得,要是我的话,可能不会像你一样那么有骨气。”


    “是吗?”邱一燃狐疑地问,“要不就再花她的钱给你买个冰淇淋?”


    许无意差点就点头,然后就瞥见邱一燃相当平和的表情。


    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去系安全带。


    邱一燃顿了顿。


    低头,又看到自己刚刚取出来的那部分钱,也想到刚刚她们在银行卡里看到的那串数字。


    也再次产生实感——


    现在的黎春风很富有,比当时的邱一燃要富有很多倍。


    但钱是黎春风的。


    她不可能真的因为黎春风有钱,就随便用。


    也还是想维持自己不剩下多少的骄傲。


    只好一笔一笔地记下来,寄希望于自己以后能找到新的谋生方式,保证生存空间,也尽量归还黎春风对她的支持。


    当然。


    现在最直接的做法,就是少些亏欠。


    想到这里,邱一燃叹一口气,对许无意说,“我很抠的,你还是跟你春风姐玩吧。”


    许无意“哎呀”一声,“都玩都玩。”


    还说,“两口子这么见外呢。”


    邱一燃不说话了。


    当然,她嘴上说扣掉许无意今天的冰淇淋份额。


    但在车停下来,许无意下车办理入住的时候。


    她还是认命地打开软件搜索附近的冰淇淋店,找到一家评分高的,仔仔细细查看其中有没有许无意喜欢的口味,以及有没有折扣。


    于是。


    这天晚上,黎春风打来了电话。


    “她说你扣掉她今天的冰淇淋。”


    黎春风很简洁地说明许无意的告状行为,“但最后又还是给她买了。”


    “本来也只是吓吓她。”邱一燃有些无奈地说,“没打算真的要扣。”


    原本她就是姐姐,给许无意买几个冰淇淋也不算是什么事。


    黎春风不说话了。


    但邱一燃几乎都可以猜到——黎春风在那边沉思,大概是打算说她是一个很不严格的家长这回事。


    于是她先发制人,“怎么给我卡里打那么多钱?”


    “多吗?”黎春风问。


    然后又十分坦然地回答,“怕你不够用。”


    邱一燃沉默。


    好一会,才小声地说,“都够我环球旅行十几趟了。”


    “你要环球旅行?”黎春风将重点抓得很偏。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邱一燃有些无奈,然后仰躺在床上揉了揉腿,“我感觉我以后都不想再有这么累的旅行了。”


    “你可以随时买机票。”


    黎春风提醒她,“现在全球各地都有飞机可以坐,你走的那条路线也没有那么偏僻。”


    “……”邱一燃听出来黎春风基本没有任何掩饰的目的,只好叹一口气,“但我还是想有始有终。”


    黎春风又不说话了。


    “因为我还是很高兴的。”邱一燃解释。


    “离开我很高兴?”黎春风真的很喜欢用反问,来验证自己是否可以获得想要的答案。


    像个小孩子一样。邱一燃在心里偷偷想。


    “因为感觉离你更近了。”但嘴上,她还是很没有办法地说,“所以才高兴。”


    很有条理的逻辑。


    黎春风先是轻飘飘地说,“才怪。”


    过了一会。


    又很安静地在电话里补充,“知道了。”


    应该是把她的话听进去,至少今天不会再跟她闹别扭。


    邱一燃笑了一下。


    时至今日,她才真切感知到黎春风的变化,从前黎春风会用叛逆轻浮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真心。


    而现在,黎春风却很像个牙尖嘴利的小孩,极度抗拒温情,也厌恶向人索取爱。


    但无论怎么样,爱她的人都必须懂得,她的本质是温暖。


    XZF


    需要拥抱,和很多的爱。


    这一点始终没有变。


    就像这天,在挂断电话前,黎春风又像是不太经意地提起,“邱一燃,给许无意买冰淇淋吧。”


    “好。”邱一燃答应下来,让黎春风不用担心,“会给她买的,我哪里有这么小气。”


    黎春风“嗯”了一声,“我的意思是,用我的钱给她买吧。”


    邱一燃眨了眨眼。


    “反正我也算是她的姐姐。”


    黎春风说,“给她在路上买点冰淇淋吃,也是我应该要做的。”


    语气很随意,接着又补充,“所以这部分钱,就别算到你欠我的里面了。”


    听到这里,邱一燃才算明白黎春风的意思。


    她抿着唇,思考了好一会,觉得也不至于跟黎春风在这种小事情上争来争去,于是点头,


    “好吧,一人一半。”


    黎春风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又“嗯”了声。


    这时电话那边传来颇为嘈杂的声响,像是黎春风已经走到拍摄现场。


    邱一燃拿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又问,“要挂电话了吗?”


    黎春风不回答。


    邱一燃以为信号断了,“黎春风?”


    说着。


    她拿开手机看了看信号。


    再有些疑惑地贴到耳朵边上,便听见黎春风的声音很清晰地出现,“给你自己也买。”


    邱一燃愣住。


    电话里传来熙攘的声响,大部分都是英文。黎春风刻意放轻的呼吸声夹杂在其中,


    “买你喜欢口味的冰淇淋。”


    邱一燃喉咙发紧。


    黎春风在电话里笑了下,“吃到不喜欢的口味了,直接扔掉也没关系。”


    像是在和她开玩笑。


    于是邱一燃有些恍惚,但也提起嘴角笑了笑。


    然而下一秒。


    她又听见黎春风说,


    “别勉强自己点有菠萝和洋葱的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邱一燃总觉得黎春风的语气有些郑重,便紧了紧手指,想张唇说“知道了”。


    结果在她开口之前。


    黎春风却先开口了,


    “在冷的时候也买暖宝宝,买厚的、漂亮的外套,遇到觉得漂亮的鞋了,不用怕麻烦,也不用管别人的视线,多试一试,试到合适的了,就大大方方地买单。”


    “住得不舒服的话,就及时换住的地方,换贵一点的地方,车坏了,就在原地等着打救援电话让人来解决,不要自己勉强,生病了的话,住一天花十万块的VIP病房也没关系,当然,你最好不要生病。”


    说到这里,她突然喊她的名字,“邱一燃。”


    “嗯?”邱一燃失神间回过神来,听到电话里有风声。


    “你记得吗?”


    黎春风在电话里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那天我向狐狸许的愿望,是这辈子还可以赚很多钱。”


    “记得。”邱一燃简短地回答。


    却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堵,只好有些无措地攥紧手机。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赚那么多钱的理由。”


    风在电话里缓缓刮响,空气中好似飘来了巴黎的气息。她听见黎春风轻轻地说,


    “是因为,很想要为我的妻子这么做。”


    第79章  蒸鱼、小煎豆腐和糖藕


    邱一燃表现木讷, 似乎听不明白黎春风的意思,很久都没有回答。


    不过,黎春风向来对她很有耐心, “知道了吗?”


    这天巴黎的风刮得很大,像某只蜻蜓在竭力扇动翅膀,引起呼吸间的小小漩涡。


    良久。


    黎春风听见邱一燃很困难地开口,“知道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阳奉阴违。


    但这就够了。


    黎春风想, 毕竟从前, 她自己处于相同的位置, 也会在心里悄悄憋一口气, 觉得欠谁都可以, 唯独不可以欠邱一燃。


    也会在某次看到邱一燃在这次外出很随意地付了她们的账单, 自己就在下次要打肿脸充胖子,为了不让邱一燃发觉自己廉价的心高气傲,选择提前付掉账单,为此, 甚至宁愿刷爆信用卡。


    那个时候她不明白——


    邱一燃为什么总是用一种很无奈的眼神看她,好像心疼,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因为对黎春风自己而言, 不管自尊也好, 自傲也好,这都是她自己的事情,理应自己负全责,不需要邱一燃为此费心。


    她不理解邱一燃的为难, 也对邱一燃所处位置没有太多体会, 才会每次都坚持如此。


    于是每一次,邱一燃都那样看她一会, 最后也都只能过来抱抱她,或者来亲亲她的脸。


    而现在当邱一燃变得沉默。


    黎春风才发觉,原来自己也只是很想去抱抱她,想去亲一亲她的脸,告诉她不用多加在意,因为她爱她,愿意付出很多。


    但邱一燃肯定会不太好受。


    于是黎春风也只能说,“现在可以挂电话了。”


    邱一燃像是缓了过来,很小声地“嗯”了一下。


    黎春风准备挂电话。


    却又听见电话里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句,


    “我也很想你。”


    也。


    黎春风不轻不重地笑,知道邱一燃大概是稍微想通了什么。但她并不急,也愿意为邱一燃提供很多耐心,“知道了。”


    邱一燃没说更多。


    电话挂断。


    黎春风抬头,发现今夜的巴黎真的很亮,光像某种流动的液体,淌过她的眼睛。


    不是绿色的,也不是红色的。


    但她还是想起极光,也想起那只狐狸。


    于是在进入拍摄现场之前,黎春风又很刻意地停了将近一分钟时间,看着明亮的巴黎,闭上眼睛,在心里偷偷地想——


    狐狸,狐狸。


    你要让她一路平安。


    也让她永远真诚,善良,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至于其他肤浅的事,就都让我自己来做就好了-


    千里之外,邱一燃并不知道黎春风偷偷替她许下心愿的这回事,只觉得,好像是从这通电话开始,她们的后半段旅程变得极为顺利。


    基本没有遇到过车崩人病的情况,也很少有走错路线或者导航出错的坏事发生。


    当然也会有意外状况。


    譬如踏入俄罗斯的第一天,明明车好端端的,就是突然怎么也点不起火,像在公路上苟延残喘的大狗。


    邱一燃试了好几次,想到黎春风之前的叮嘱,原本想老老实实地打电话来把车拖走。


    结果,也不知道许无意是从哪里搜来的方法,兴冲冲地就下了车,又探着脑袋说让邱一燃留在车上继续点火,自己要下车去推。


    邱一燃觉得这个方法非常不可靠。


    但许无意似乎是青春期的时候看多了热血漫,不管邱一燃有没有回答,就自顾自地跑到车尾,戴着毛线帽憋红着脸大喊一句“冲啊”——


    邱一燃只好捂着被吵到的耳朵配合。


    点火。


    当然失败。


    她很无奈地推开车门,对还在后面使劲的许无意说,“要不算了吧。”


    许无意不信邪,撸起袖子来继续。


    却还是没有把那辆沉沉的车推动半厘米。


    最后,许无意只好十分沮丧地走了回来,把袖子折回去,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是热血漫中喊个口号就能撬动地球的主角。


    邱一燃抿了抿唇,想要开口安慰。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车突然动了。


    并且是从身后传来推力。


    邱一燃惊慌失措,和刚上副驾驶的许无意对视一眼。


    两个人同时回头,也发现——


    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出来几个朝气蓬勃的背包客,从辆风尘仆仆的皮卡上跳下来,正在帮忙推她们的车。


    看见她们回头望过去。


    几个人还齐刷刷地笑了一下,露出很白的牙齿。


    许无意瞬间被激起斗志,又大喊了句“冲啊”,然后下车跑回去,和几个背包客一起呲牙咧嘴地把车推了起来。


    一时之间只剩下邱一燃一个人在车上。


    她慌里慌张地将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觉得自己快被推到天上去,也都差点忘记发车的具体口诀,最后只好像准备驾考一样,很认真地,很谨慎地,一个一个步骤去做。


    五月份,俄罗斯北部,气温仍旧不算高,但也没有下雪。


    那天,明黄色出租车像只吃了巨人国药丸的蜗牛,被几个吐着白气气喘吁吁的人类推动,缓慢驶过宽敞平坦的黑色公路。


    竟然也真的成功点火。


    时间紧迫。


    邱一燃没熄火,决定趁这一下直接开到城市里面去。


    却又觉得还是不能不讲礼貌。


    便也扶着腿下了车,对几个帮忙的背包客笑了笑,拿出自己之前在某个城市购买的特产与好心旅人分享,又和许无意一起,与这几个热心肠到满头大汗的背包客站成齐整整的一排,拍了两张雾蒙蒙的合照。


    一张用胶片,存在黑漆漆的底片里。


    另一张用许无意的手机。


    被发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黎春风。


    原本黎春风那天不太高兴,因为没睡够,而且为了上镜需求,以及夏季的广告拍摄,也很久没有吃到有味道的食物。


    但看到这张照片,她还是笑出声来。


    大概是天气太阴郁,而许无意的拍摄技巧又不算太好,所以合照里,邱一燃整个人都黑糊糊的,又接近出画边缘,脸都被镜头拉得变了形,而且兜帽还掉了下去,连眼睛都没露出来。


    很奇怪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变黑了。


    黎春风将照片拉到最大,仔仔细细检查邱一燃有没有变瘦,姿势看上去是不是像有哪里在痛,也眯着眼,很一丝不苟地检查邱一燃和旁边的背包客是不是站得太近,有没有她不允许的肢体接触……


    最后发现都没有。


    她才稍微满意。


    手指一动,把其他人都从照片里截出去。


    只留下一张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脸的邱一燃。


    存在自己的手机相册里面。


    和其他九十七张糊图邱一燃放在一起。


    然后。


    又用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将那九十八张糊的图全部滑着,看过一遍。


    她心满意足。


    退出之前,将相册命名为:旅行寄居蟹-


    【给我寄明信片】


    收到这条指令的时候,邱一燃已经入境哈萨克斯坦,然后她想起很久之前流行的一个游戏——


    玩家会养一只热爱旅行的青蛙,为青蛙取名,装修房间,准备好旅行前所需要的食物和着装,毫无保留地倾注自己对青蛙的爱。


    与之相对应的。


    旅行中的青蛙,也需要给主人寄自己在各地旅游的明信片,用以回馈主人的爱。


    似乎和现在的情况正类似。


    邱一燃想到这里,笑得不行,给黎春风回:【你想要什么样的明信片?】


    黎春风回得很快:【你自己想】


    邱一燃摸摸鼻子,老实回复:【好吧】


    这天晚上。


    邱一燃扔下在房间里补觉的许无意,偷偷拄着拐杖,下了楼,在夜晚集市里面逛来逛去,最终选定一张印着当地风景的明信片。


    付了账。


    她在集市里面走了一会,想要找个地方把明信片写了。


    结果走来走去。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于是停在原地。


    纠结了一番。


    邱一燃打了车,去了在这座城市另一边的集市,在里面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之前的鱼市。


    再次站到鱼市面前。


    她有些恍惚,也有些局促。


    大概是因为她拄着拐杖,所以鱼市老板多看了她一会,很突然地拍了下手掌,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


    邱一燃听不太懂。


    老板也不会讲英文,只叽里咕噜地,对她做着各种手势,也把搞不清楚状况的她引到一缸鱼面前。


    鱼市里充斥着花花绿绿的鱼,在邱一燃眼前欢快游过。


    她佝偻着腰,有些懵懂地仔细辨别,终于在老板的指引下恍然大悟——原来老板想让她看的,是那两条因为路途遥远而被她们遗忘在这里的亲吻鱼。


    那一刻邱一燃愣怔。


    原本只是路过,就想着来鱼市看看。


    但她完全没想到,过去这么久,老板竟然还养在这里,也没想到,这两条亲吻鱼仍旧游得那么欢快。


    她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最后拍了张照。


    出于感激,又拿了两张当地货币交给老板。


    老板挠了挠头,大概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邱一燃笑了笑,下载翻译软件,打了一行字,翻译过去,亮给老板看。


    老板拿着两张钱,懵懵地点了头。


    邱一燃微微弯腰,表达自己的感谢。


    她觉得这个异国他乡的鱼市老板人的确很好,居然愿意为一位无关紧要的旅客保留两条无足轻重的鱼。


    这样回忆起来。


    其实她们当时也遇到很多好事,好人。


    只是两个人各有各的痛苦,只记得旅程很辛苦,遇到坏天气,遇到车坏,遇到生病,也遇到不太友好的人……


    也就忽略了,其中还有很多美好。


    离开鱼市之后,邱一燃找到一家稍微明亮一点的咖啡厅,把双拐放到餐桌旁,很认真地给黎春风写明信片:


    黎春风。


    我是邱一燃,我现在在哈萨克斯坦。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曾经你在这里的某家鱼市逗留过,因为两条看起来很漂亮的亲吻鱼。


    我今天又去看了。


    它们还在。


    老板人很好,没有把它们卖掉,大概是因为我之前给了她买鱼的钱。其实我只是为了记下它们的特征,所以当时在店里耽误了时间,觉得不好意思,才会拿钱给老板。


    但它们都还活着。


    我想你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也会高兴一些。


    但我还是让老板把这两条鱼卖出去,因为我觉得,你会希望它们也出去看一看这个世界。


    就像你对我一样。


    我希望你高兴。


    也希望你下次养鱼,也可以养很久。


    但是就算遇到问题,也不要气馁。


    因为我会帮你。


    放心,这次不是大话了。


    最后,少喝点酒。


    写到这里,邱一燃放下了笔,有些愣愣地盯着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明信片,其实她也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多话可以给黎春风写。


    会不会写得有点太啰嗦了?


    她有些怀疑,而且又想到黎春风很不喜欢看密密麻麻的字,便思考要不要重新写张更简略点的。


    好一会,邱一燃拿起了笔。


    而就在这个时候——


    放在桌边的双拐被路过的顾客不小心撞倒。


    噼里啪啦地。


    邱一燃抽出思绪。


    那位顾客很慌张地帮忙捡起来,很不好意思地给她道歉,临走之前还给她鞠了好几个躬。


    邱一燃好脾气地笑笑,将双拐放稳。


    再次低眼。


    便又看到那张十分拥挤的明信片。


    她抿了抿唇,刚要再次落笔。


    又有一个服务生微笑路过。


    邱一燃只好再次挺直背脊,绷紧下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服务生彻底走过。


    她才稍微松一口气,又很谨慎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注意这边之后……


    她在整张明信片仅剩的空隙里,十分害羞地加上了一句话-


    【最后,少喝点酒,我爱你。】


    看到明信片的最后一行,黎春风笑出声来。


    现在想起来,其实邱一燃真的很听话,也真的很像是大着胆子出门旅行的寄居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发位置就发位置,让寄明信片,结果真的寄过来一张写得满满的,甚至最后写不够了,却还是努力把几个字歪歪扭扭的字挤在一起,写了一句很不明显的……


    我爱你。


    邱一燃的字很好看,大概是从小会顽皮淘气,但也会坐在书桌面前乖乖写满很多张字帖的那种。


    黎春风无法参与这趟旅途,便擅自猜测邱一燃的童年,妄图对邱一燃的生命全部了如指掌。


    而旁边的魏停早就好奇得不行。


    一边凑过来,一边狐疑地问,“你不是不喜欢看字吗?不是觉得字很多很头疼吗?”


    黎春风没有否认,“我现在也还是这么觉得。”


    “是吗?”魏停凑过来,想要看,“那她给你写了什么?让你看那么多字还笑成这样?”


    黎春风避开魏停的视线,没什么表情地将明信片收起来,藏到包包夹层最深的一处,又小心翼翼地不让珍贵的明信片被折角。


    做完这一切。


    她才放下心来,又转过头去问魏停,“我是不是该买个什么东西把它保存起来?”


    魏停没能满足好奇心,撇了撇嘴,“一般来说呢,都会买个收藏夹什么的。”


    黎春风顿了片刻,拿出手机选购收藏夹。


    结果魏停下一句话就是,“但你只有一张,就用不着了吧。”


    黎春风眯了眯狭长的眼尾。


    魏停很无辜地摆了摆手。


    良久,黎春风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倒也不算说错。”


    接着,她划开手机锁屏。


    本来又要给邱一燃发:【给我再寄一张明信片】


    字都已经打好。


    但在发出去前,她又犹豫。


    算了。


    黎春风这么想,又把那行已经打好的字删得干干净净。


    还是不要让邱一燃太辛苦。


    况且,自己张嘴要来的,不太值钱,再多也没有用。


    黎春风承认自己稍微带了点赌气成分。


    但她很平静,表情也很正常。


    也没有因此生邱一燃之前在欧洲逗留这么久、都没有主动给她寄明信片的气。


    只不过。


    是在放手机回去的时候,又拿出明信片来,多看了一眼就是了。


    只不过。


    是多看了这一眼,放回去,在下车之前,瞥到包包。


    然后又多看了一眼就是了。


    恰好这天车开过某家纪念品店。


    黎春风没什么想法地移开了视线。她想魏停说得对,只有一张的话,的确不需要大惊小怪,买什么收藏夹。


    十分钟后,车从对面开回来。


    黎春风慢悠悠地下车。


    她戴着墨镜,绕过马路,进店内买了本收藏夹,也将邱一燃寄给她的第一张明信片收了进去。


    大概就是空白收藏夹起了作用。


    在买来没多久。


    她就收到了邱一燃寄来的第二张明信片。


    那时,邱一燃已经成功入境国内,到达新疆,而寄过来的明信片,却仍然还是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某个地区。


    黎春风稍微有些意外,看到的时候也挑了下眉,第一时间去看最后一行,看到又是挤得歪歪扭扭的“我爱你”三个字以后……


    她眼梢弯了弯。


    然后很不矜持地打电话问邱一燃,“还有吗?”


    邱一燃大概是没想到她第一句话就会那么直接,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没有了。”


    她真的很不会对黎春风撒谎,每次都很明显。


    但好在这个谎言让黎春风心情愉悦,她没有选择直接拆穿,而是轻飘飘地回过去,“我知道了。”


    邱一燃叹一口气,“你明明就没有相信。”


    黎春风正色,“下次骗人的时候坦荡一点。”


    邱一燃没有办法,只好又将这句话还给她,“知道了。”


    当天,这通电话挂断。


    黎春风就收到了第三张明信片。


    接着,就是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渐渐填满黎春风特意买来的收藏夹。


    当然,明信片寄往的地址都是她们在巴黎的家,所以大部分时候,黎春风都没办法第一时间收到。


    当她再次回到巴黎,已经是气候温和的夏天。


    回到家之后。


    她第一时间将这段时间所有未签收的邮件签收,拆了开来,就是满满一沓明信片,来自中国的很多个城市。


    最后一张,已经是来自茫市-


    那天,邱一燃在苏州买完明信片,和许无意吃过午饭,便开着车,将许无意送到楼下。


    下车之前,许无意犹犹豫豫地抠着安全带,过了好久,才问她,“你真的不住几天再走?”


    “不了。”邱一燃第七次拒绝许无意的提议,


    “这么久没回来了,我想先去茫市看看。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好吧。”许无意答得不情不愿。


    邱一燃知道许无意是担心自己一个人回到茫市孤苦伶仃,也大概是一起待在一块这么久,放不下她,于是也尽力宽慰,“我有空就来看你。”


    许无意闷着头不说话。


    邱一燃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想要推门下车给许无意把行李送上去,结果发现许无意自己却坐在副驾驶上一直不动。


    “怎么不解安全带?”她轻声问。


    这趟旅程花费时间很长,她们在春天出发,现在已经是夏天。许无意跟着她,一路风吹日晒,这会也晒黑了些,人也没有最开始那么有活力,皱皱巴巴的。


    看起来像朵枯萎的花儿。


    “怎么不高兴了?”邱一燃耐心地问她。


    许无意迟迟没有开口,整个人低着头,躲在车顶的阴影里面。


    邱一燃又等了一会。


    想要再开口询问之际——


    许无意突然喊她,“姐。”


    “嗯?”


    邱一燃骤然间没反应过来,“喊那么认真做什么?”


    然后笑,“又想让我给你买冰淇淋啦?”


    出乎意料,许无意没有像之前那样开着玩笑接她的话,而是绕着手指,好久,才慢吞吞地说,


    “其实我还蛮后悔的。”


    “后悔什么?”邱一燃没反应过来,有些疑惑地去看她的眼睛。


    “就是……”


    许无意却没有看她,自顾自地盯着脚尖,语速很慢地说,“那个时候没有好好照顾你。”


    邱一燃看她一会,“傻不傻啊。”


    她总算明白许无意为什么一副不太对劲的样子,“你自己那么多事要忙,有什么好内疚的?”


    平心而论,那段时间许无意也不是太好过,自己面临毕业的重要阶段,外婆因病去世,与自己一块长大的表姐截肢拄拐杖难以自理生活,要准备毕业论文不说,还有即将到来的考研复试……


    在很短的时间内经历那些事情,许无意要长成现在仍然积极活泼的样子,也很不容易。


    “就是后悔。”许无意说。


    语气听上去有些执拗,“我经常想,要是那个时候多看着你一点……”


    她抬起眼,直直地盯着前面的路,声音放得很轻,“或许,或许你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辛苦了。”


    邱一燃不说话。


    她并不认同许无意的话,但也理解许无意要将这些东西都表达出来,以后在她面前才会更有底气。


    但只说了这么几句话。


    许无意的眼角就已经红了起来,她当然也有这个年纪的倔强,侧着脸,不让邱一燃发觉,


    “不过我很高兴,能有机会为你做一些事情。”


    邱一燃装作没有发觉,很温和地给出回应,“我也很高兴。”


    许无意揉了揉湿润的眼角,


    “当时春风姐跟我说,我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后来又觉得很兴奋,觉得自己可以照顾你了。但后来在路上,也是你照顾我更多,现在真的走到终点了,还怪不好受的。”


    说着,她下巴绷紧。


    没等邱一燃开口回答,语气又变得凶巴巴地,“总之,不管怎么样,你以后都不准跑了。”


    像小时候一定要塞自己最喜欢的糖果给她吃,她不想吃自己还要瘪着嘴生气一样。


    邱一燃笑了起来。


    停了片刻,也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许无意的头,


    “放心,这次不会了。”-


    邱一燃将许无意送到楼上,再次说了再见,也和快要哭出来的许无意抱了一下。


    本来以为到这里就会再见。


    结果许无意又硬是要下楼把她送到车上。


    她没办法。


    只好和许无意一起下了楼,临走之前,和眼泪汪汪的许无意挥了挥手,慢吞吞地上了车。


    午后日光浓烈明媚,晒得人眼皮发皱。


    邱一燃再次发动车,从后视镜里看见许无意一直在和她挥手,好像不知疲倦,也在转弯之前,看见许无意将手慢慢放下来,逐渐缩成一个很小的白点。


    不知道为什么,邱一燃突然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副驾驶突然没有了人。


    毕竟从今年开始到现在,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独自一个人开车过。


    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她独自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将这辆风尘仆仆的车开往茫市,想起来的,不是在这些天以来,始终坐在副驾驶陪着她的许无意,而是……


    仅仅出现在电话、文字里的黎春风。


    在看完极光的夜晚背着她回酒店的黎春风,在哈萨克斯坦的黑暗中沉默地陪伴着她的黎春风,在下着雨的西安逼她打赌的黎春风,偷偷将第一个目的地设定为“苏州”的黎春风,在副驾驶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睡觉的黎春风,对她说“没关系”,“我在你身边”的……


    黎春风。


    苏州前往茫市的路程并不短,五个小时三十二分钟,邱一燃以前觉得这段路好长,所以三年多时间,除了路过以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现在她发觉,原来这段路程很短,短到无法放下关于黎春风的更多回忆。


    到达茫市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说是黄昏也不是,天色发着深沉的蓝,像夜,也不是夜。


    邱一燃慢吞吞地把车停在熟悉的街道。


    出乎意料,她没有产生一种“终于回来了”的感觉,也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在这里停车时是什么感受。


    只是在车座上发了很久的呆。


    摸了摸自己的膝盖,才拿出手机,想要给黎春风发点什么到达感想,但她仍旧想法笨拙,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最后只干巴巴地发了三个字过去:


    【我到了。】


    黎春风没有马上回复,大概是正在忙碌。


    邱一燃盯着看了会,又发了会呆,也没有什么心情继续待在车上,只好下了车,才发觉在下雨。


    这座城市的雨从来不大。


    雨丝细细的,落在脸上,像一根根粘上来的绒毛,让淋雨的人变成毛绒玩具。


    邱一燃没有打伞,不知道自己该上楼还是怎么样,明明是她住了很久的地方,却意外在楼下踌躇,好像很不敢面对曾经自己竭尽全力维持的一切。


    然后她抬头,看见好春光KTV的招牌。


    和她离开之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绿色的、红色的霓虹字,在雨中显得有些朦胧,倒多了几分情调。


    她将拦在头上的手臂放下来,微微仰头,盯着看了一会。


    半晌。


    她恍惚间转头,当然也看见那个熟悉的公交站牌。


    已经是夏天,路上行人都穿着短袖衬衫,匆匆踏过街道上的雨水,而广告牌上的广告也已经换了新,是另外一个适合夏天的饮料广告。


    都不是黎春风了。


    邱一燃静静看了会,又慢吞吞地撑扶着腿,走过这条街,走到青苹果大饭店面前,看见餐馆老板忙忙碌碌地给人上菜。


    餐馆内灯很暗,墙壁和饭桌都沾着很多油污,餐馆老板在里面穿来穿去,脸上泛着微微发亮的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不经意抬头,看见在外面孤零零站着的邱一燃,懵了一会,便笑着对她说了句,


    “回来了?”


    其实她可能并不记得邱一燃是谁,因为她对附近的邻舍常客都十分热情,遇见人带着满脸倦容下班了,到她店面前来,也都会说上一句“回来了”。


    邱一燃也笑了,很真心实意地对老板说了句,“嗯,回来了。”


    开了一路车。


    她没有什么胃口,只想尽快睡觉,但也还是在看清老板熟悉的脸庞之后,走进去,打包了几个菜和一份米饭。


    这里附近住的都是吃廉价快餐的工人技师,现在正值饭点,厨师动作十分麻利。


    很快。


    邱一燃就拎着沉甸甸的白色塑料打包盒出来,微微拖着腿,冒着雨往住处走,结果没走几步,便看到一双溅上雨水的登山鞋,灰色鞋带,紫色鞋面。


    对方停在她面前。


    她停下脚步,顿了两三秒钟。


    才有些迟钝地抬起头。


    今年春节,她和她在这家青苹果大饭店,吃蒸鱼、小煎豆腐和糖藕,指着好春光KTV的招牌,和她说她以后绝对会想起她。


    雨雾弥漫,夏夜溽热。女人站在她面前,为她撑伞,眉眼被雨浸湿,却冲她笑,


    “不抱抱我吗?”


    当然也是黎春风。


    第80章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9267公里。


    这条路, 黎春风总是独自往返。


    不止一次。


    路途漫长,甚至还需更换三种不同的交通方式。通常,这会耗费她相当长的时间, 而最后,她能见到邱一燃的时间,可能不及路途所耗费的五十分之一。


    甚至大部分时候,她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 好不容易能站在这栋楼下, 邱一燃都不敢和她见面, 只会躲在房子里面、躲在车里面, 不敢和她见面。


    小部分时候, 邱一燃才会打开窗户看她一眼, 但又很快向她关闭那扇窗,什么也不和她说,也不让她踏入自己的世界。


    邱一燃的世界看起来狭小,安全, 唯独拒绝黎春风。


    可黎春风还是来。


    从秋天,到冬天。


    每个月都来一次,每一次都不觉得路途漫长。


    只是那么多次往返, 都从来没有一次, 是像现在这次这样,不带任何怨恨和悲戚。


    在飞机上往外瞥到漂浮的云层时,黎春风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回落的声音。


    从高铁站出来,她再次踏入这座不太开阔的小城, 抬眼发觉, 原来已经是夏天——


    溽热的空气涌过来,粘在皮肤上, 像一层透明的深蓝色薄膜。走在路上的人穿着轻便单薄,而这座城市的夏天也并不明亮。


    她也还是乘坐梦巴黎出租车公司的车,来到那栋墙皮上布满爬山虎的廉价旧楼下。


    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脉搏明显提快。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内缓慢膨胀。


    然后她看了眼手机——三个小时前,许无意发来消息,说邱一燃已经从苏州出发。


    黎春风这才明白,的确是自己急不可耐了。原本只是想要接人,没想到却赶在邱一燃之前到达。


    她对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好的记忆。


    这天提前两个多小时来到这里,无事可做,只好站在楼下,看那扇紧闭的透蓝色窗户,和外面的银色防盗窗。


    像大年初一那天一样。


    和她过往站在这栋旧楼下的每一次,都一样。


    也并不无聊。


    黎春风这辈子总在等,等机会,等合同结束,等回复,等签约,等被挑中,等航班……等邱一燃,是其中最不让她感到无聊的一件事。


    是在接近夜的蓝调时刻。


    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打来极为微弱的车灯。


    黎春风第一时间有所察觉。


    她很敏锐地退后一步,又往车灯来的方向看,便看到一辆明黄色出租车缓缓开过来,停在楼下。


    是邱一燃的车。


    黎春风看不清车牌,但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


    尽管和在巴黎出发之前对比,它已经有了很大变化,身上裹满泥泞,干的,湿的,都有,装好的车顶架上也堆了很多不够整洁的杂物。


    它气喘吁吁停在那里,好像一路过来已经很累。


    手机振动。


    黎春风收到来自邱一燃的消息:


    【我到了。】


    看来邱一燃并没有发现她。


    这个笨蛋。


    黎春风眯了眯眼,看了好一会,也看不清车玻璃后的人影在做什么。


    只好迈着步子,想往邱一燃那边走。


    结果刚走了一步。


    邱一燃就推开车门下了车。


    黎春风便停下步子。


    她耐心等待邱一燃发现她,也想看到邱一燃看到她时露出那种惊喜万分的表情。


    想必会十分生动,相当可爱。


    而不用怀疑,看向她的眼睛里,也全部都是她想要从中获得的爱。


    或许黎春风会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也都只是很想从邱一燃这里获得一个这样的眼神,表情。而不是逃避,痛苦。


    但邱一燃还是没有看她。


    邱一燃下了车,在原地发了一会呆,抬头,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往后看看,甚至还慢腾腾地迈着步子,去了人满为患的青苹果大饭店。


    她和餐馆老板说了到达后的第一句话。


    这让黎春风稍微有点不高兴。


    不过。


    因为邱一燃在走出来看到她之后,真的露出了那种生动的、可爱的、被惊喜到的表情。


    黎春风又想,她可以暂时原谅她的小小失误。


    所以她为她撑伞。


    也愿意为她提供一个避雨的拥抱。


    “不抱抱我吗?”黎春风又问了一遍。


    “你……”邱一燃微微张开唇,好像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


    算了。


    黎春风想。


    她撑着自己刚刚随便买来的伞,径直向前一步,抱住了邱一燃,也闻到了邱一燃身上潮润的雨水气息,和邱一燃柔顺长发上很淡很淡的香味。


    这种香味并不熟悉,大概是邱一燃在某个酒店匆促之下使用的,很常见的香。但因为是邱一燃,所以这种香味也变得特殊。


    “辛苦了。”她对邱一燃说。


    邱一燃停了好一会,才大概消化眼前的事实。


    她一只手别扭地提着自己刚刚打包的餐盒,另一只手回拥住黎春风。


    可能是比较笨,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邱一燃就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因为下雨,黎春风没有和她抱太久,稍微对邱一燃身上的体温有了实感之后,就与她分开。


    邱一燃便也很顺从地放开她,站在她的伞下。


    黎春风撑着伞,细细看她的脸,看她有没有晒黑,有没有变瘦,精神有没有变得不好,最后得出结论,


    “瘦了,黑了,但精神稍微好一点。”


    邱一燃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抬起手背贴了贴脸,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黑了很多吗?”


    毕竟这次旅途经过的大部分城市都是夏天,特别是国内,基本所有的城市都步入炎热夏季,特别晒。


    而邱一燃已经在许无意的影响下,每天很积极地涂防晒,喷防晒喷雾,还走哪都打遮阳伞。


    但长途跋涉下来,肤色还是黑了一个度。


    “不多。”黎春风捏了捏她的耳朵,“黑点好看。”


    邱一燃抿了抿唇。


    黎春风看她一眼,“是之前整天不出门不晒太阳,太白了。”


    又强调,“现在这样就刚好。”


    “好吧。”邱一燃点头。然后又解释,


    “我之前也不是不晒太阳,这边夏天也还是会晒太阳的,只是我冬天又会变白回来。”


    “知道了。”黎春风耐心地回答,然后又瞥到邱一燃手上提着的餐盒,停了一会,有点明知故问,


    “这是什么?”


    邱一燃紧了紧手上的塑料袋,本想含糊过去,却又瞥见黎春风直勾勾的眼神,只好乖乖回答,


    “蒸鱼,小煎豆腐和糖藕。”


    黎春风说,“哦,蒸鱼,小煎豆腐和糖藕。”


    跟复读机似的,只是最后又冷不丁加一句,“想我了。”


    邱一燃滞住。


    有些含糊地把话题带过去,“你吃饭了吗?”


    黎春风盯着她,“没吃。”


    停了一会,在邱一燃明显松口气的时候,又很直接地将话题带回来,“就是想我了。”


    邱一燃没有办法,只好红着耳朵,瓮声瓮气地说,“想你了想你了想你了。”


    黎春风弯了下嘴角。


    邱一燃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角。


    这时,有个路人经过,回头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们一眼。


    邱一燃这才反应过来。


    她和黎春风一直在雨里站着说话,虽然打着伞,但总站在楼下也不好,不过……


    她望了眼自己临走之前关紧的窗户,犹疑了一会,稍微有些拘谨地看向黎春风,


    “你要跟我一起上去吗?”


    这是一次颇为正式的邀请。


    第一次。


    她邀请她进入她在这三年多里躲着的那层寄居壳里面,想必其中藏匿邱一燃许多的局促,窘迫和惶恐……


    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努力直视着黎春风的眼睛。


    这完全称得上是勇气可嘉。


    黎春风也没有办法不为她感到高兴。


    于是,她很郑重其事地去牵起邱一燃的手,才说,


    “当然。”-


    等两个人都踏到楼梯口时,邱一燃才开始后悔刚刚的决定——


    毕竟她已经几个月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乱七八糟的,有没有落满灰尘……


    早知道。


    想到这里,她有些懊悔地瞥了眼黎春风的侧脸,早知道就应该先上来整理一下,检查一遍,再让黎春风进去。


    但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总不可能这个时候再赶下去。


    邱一燃只好硬着头皮,找出钥匙,开了门。


    天色已经不早,门打开后,里面一片漆黑,看不清是什么景象,也稍微给了她一点做心理准备的空间。


    开灯之前。


    邱一燃很谨慎地对站在门边的黎春风说,“我很久没有回来了,也没有整理什么的,可能会稍微有些乱。”


    “知道了。”


    黎春风先是把伞收了起来,靠在门外,再踏进来,在黑暗中微微朝她挑了下眉,


    “我连十八区的公寓都让你进去过那么多次,你怕什么?”


    “也不能那么说。”邱一燃有些含糊地回应,但也因为黎春风的话稍稍放下了心,按了灯的开关。


    出乎意料。


    没有任何反应。


    房间里还是黑的。


    邱一燃错愕间又按了一下,结果还是黑的。


    她反应过来。


    磕磕绊绊地去按下同一排的另一个开关,灯“啪嗒”一声,有些不顺畅,但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亮起来。


    窘迫的屋子被气息奄奄地照亮。


    邱一燃松了口气,看向黎春风有些不解的表情,有些腼腆地皱了皱鼻子,说,“是我忘了,之前门口的灯坏了一个,走之前忘记修了。”


    黎春风点点头,没说什么。


    而是细细打量邱一燃在离开她这几年的生活环境。


    从外面看上去,这栋旧楼看上去很破,但里面的环境不算很糟糕,至少干净整洁,瓷砖是木质的,墙是很普通的白色,家具摆得很整齐,但都是老款式,看起来也很旧了。


    不过总体来说,东西不多,一眼看上去并没有很逼仄,居住环境也没有黎春风想象得那么不舒适。


    只是灯不是很亮。


    大概是因为灯丝老化,还坏了一盏。


    “两室?”黎春风瞥到两张紧闭的房门,问。


    “一室。”邱一燃有些拘谨地将提回来的饭菜放到饭桌上,又找出来干净的毛巾,先将饭桌和座椅都擦得干干净净,看到黎春风的目光停留在两张房门上,便回答,


    “但还有个小书房。”


    黎春风接过邱一燃手中的毛巾,去帮她擦有些困难才能去够到的地方,擦过一遍后,沾湿的毛巾上灰尘并不多,看得出来平时邱一燃经常打扫,尽管她失去野心,逃避现实,却也还是竭力去维持自己生活的得体。


    黎春风想到这里,又低眼,注视着饭桌桌腿被岁月搓掉的那块漆,久久没有说话。


    邱一燃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是把她手中毛巾接过来,去洗好,晾好,自己又洗好手,回来坐到座椅上,解释,


    “我自己一个人住够了。毕竟地方大了,打扫卫生都很麻烦。”


    说这句的时候,她无意识地缩了缩腿。


    黎春风注意到动静。


    她回过神来,目光在邱一燃空落落的裤腿上停留几秒。


    然后再抬起脸来。


    便对上邱一燃在微弱灯光下温和坚韧的目光。


    她大概不希望她流露出心疼,或者是质疑。


    黎春风笑了笑,“也是。”


    直到现在,她才发觉——


    原来大的房子,的确会让邱一燃感觉到辛苦,光是从房间出门,就需要走一段对邱一燃来说很漫长的路。


    因为从前邱一燃经历过一段不适用假肢的时间,经常摔倒。


    要走一百步才能出门,和只走十步就能出门。


    所需要的勇气,是完全不同的份额。


    “先吃饭吧。”似乎是察觉到黎春风在想什么,邱一燃开了口。


    “好。”黎春风答应下来。


    她们坐到饭桌前,在微弱的白炽灯下面对面。


    邱一燃将餐盒的塑料袋拆开,发现老板正好多给了她一双筷子。


    但饭只有一份。


    不过她们两个都胃口小。


    所以邱一燃想了想,把饭盒拆成两半,也把饭分成两半,摆到两边,把筷子也分好,摆好……


    然后又把几份菜整整齐齐地揭开盖,摆得离黎春风那边更近。


    再抬起眼。


    就看见黎春风很安静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份菜冒着热气,揭开盖就腾腾地往上窜。


    她们的眼睛中间隔着这些热气。


    “黎春风,你是不是以为……”好一会,邱一燃先开了口。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


    黎春风就站了起来,还搬来了椅子,坐到她旁边,自顾自地将她整个人都抱住。


    邱一燃愣住。


    这个拥抱很紧,很亲密,像想念,又像心疼。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很浓烈。


    女人离她很近,手臂横在她背脊,几乎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长而卷的发散在她手臂边,微湿,带着体温,也带着些雨水的气息,也带着些黎春风身上独特的味道,裹到她的鼻尖,溢进她的鼻腔。


    邱一燃被这么紧紧地抱着,很久都没有回应,因为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今天天气稍微有些炎热,“黎春风,我今天开了一天的车……”


    黎春风没有理会,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抱我。”


    邱一燃的话被堵住。


    黎春风没有继续说话。


    邱一燃只好抬手,将手臂放到女人柔软的背脊,也擦过女人蓬软的卷发,轻轻搂住女人的腰。


    她将脸轻轻挨在她脸旁。


    体温传递,带着被雨水沁透的凉意,久了,就变成夏季带着热意的濡湿,有些粘稠,像两个湿漉漉的人在拥抱。


    之后,黎春风一直没有开口,只是颇为安静地抱着她。


    “黎春风。”


    想了好一会,邱一燃还是决定解释,“我过得没有你以为得那么差。”


    是,可能她今天一时之间没有准备,给黎春风呈现的,就是她住处里坏掉很久没有修的灯,是过时褪漆的家具,是因为天气潮湿又老化所以时不时会掉落的墙皮,也是不怎么体面的晚餐……


    但她真的没有过得很差。


    这些都只是她独自生活中,不太会在意的事情。


    “这不是我的房子。”邱一燃竭力向黎春风证明这个事实,“所以有时候犯懒没有修灯,家具这些也没有花钱要换的必要,还有那些墙皮什么的,我是住进来之后才发现的,找工人来也很费劲,搬出去更费劲,而且它也不影响我平时的生活,还有晚饭,我是觉得我们两个都胃口小,想着只吃一份米饭就够了……”


    说到这里,她能感觉到黎春风又将自己抱紧了些。


    她在黎春风亲密无间的拥抱里沉默了一会。


    才轻声细语地强调,“我没有过得很差劲。”


    她说的是真话。


    比起真的生活拮据,更多的,是她根本无法提起精力,来改变自己生活中的这些小事。


    也没有任何想要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明亮,更积极的想法。


    但现在不一样了。


    黎春风不回答。


    邱一燃只好去摸摸她略微绷紧的侧脸,试图让她也认同这个事实,“我现在也想变好了,你知道吧?”


    黎春风最开始不说话。


    过了几十秒钟,她像是从漫长的空白中被抽离,握住邱一燃的手,轻声回答,


    “我知道。”


    邱一燃稍微松一口气。


    但下一秒。


    黎春风却说,“我知道,其实你有在努力好好照顾自己。”


    邱一燃一怔。


    黎春风低着声音,语速很慢地说着,“我知道你已经最大限度把自己整理好,变成得体的样子,也知道你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会重新考驾照,用这种方式逼自己去面对。”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邱一燃笑笑,想让自己听起来很轻松。


    黎春风却突然抬起脸来,看着她的眼睛,不让她有躲的机会,“所以我很感谢你。”


    她的鼻尖都几乎抵住了她的鼻梁。


    邱一燃避不开,只好与她对视,稍微有些无措,“感谢我什么?”


    黎春风静了好一会。


    又过来抱她,拍拍她的背,很轻很轻地说,


    “感谢你照顾我的妻子。”


    听上去极为诚恳。


    反而让邱一燃在茫然过后,觉得鼻尖泛酸。


    说实话,在上楼的那短短一段路里,她想了很多,有害怕,有惊惶,也有无措和拘谨,但在打开那扇门之前,她从没想过,当她将三年来的不堪、脆弱和迷茫袒露在黎春风面前后,自己从黎春风得到的,会是一句感谢。


    很久。


    她很用力地回拥住黎春风,也很勇敢地将自己的所有害怕、惊惶……交付给黎春风。


    最后,柔声细语地对黎春风说,


    “我也很感谢你。”-


    这顿饭吃得很慢,当她们正式开始吃时,饭菜都已经变得稍微有些凉。但毕竟是夏天,也没到冰冷的地步。


    考虑到黎春风的胃不好。


    邱一燃又不管黎春风的劝阻,坚持下了楼,买了份热的汤面,热气腾腾地提了上来。


    两个人也热气腾腾地吃了一小半面,和一点点米饭。


    饭后。


    邱一燃把残局收拾了,黎春风便已经下楼,将车里的那些杂物,该扔的扔,该留的,一点点搬上了二楼。


    黎春风腰不好,一下子搬太多重物有风险。


    所以邱一燃看到她下楼,自己也急匆匆地跟上去,跟在黎春风后面,帮忙抬一点是一点。


    两个人身体都不好,还抢来抢去。


    灰扑扑地堵在楼梯间,对视一眼又都很没有办法地笑起来。


    最后只能多走几趟,一点点将这些东西搬上去,又一起把邱一燃很久没住的房子清扫,擦灰……


    等一切弄完,已经到了十一点。


    两个人都出了不少汗,跑上跑下,身上也蹭了不少灰。


    邱一燃看了看黎春风变得有些脏兮兮的衣服,有些迟疑地问,“你今天要在这里住吗?”


    黎春风摊了摊手,“你说呢?”


    “这里比较吵,毕竟有KTV什么的……”邱一燃提醒她,“你睡眠不好,睡在这里的话,可能一整个晚上都睡不着。”


    黎春风正在空间不大的浴室里洗手,听到这里,顿了片刻,有些随意地问,“先试试吧。”


    “好吧。”邱一燃答应下来。


    又下楼去给黎春风买了新的洗漱用品,也找了套自己平时睡觉会穿的T恤短裤,给她在浴室里摆好,自己才出去。


    黎春风进去洗澡期间。


    邱一燃去了一趟卧室。


    她想把空调提前打开,等黎春风出来就可以吹到凉爽的风,却又想到空调已经很久都没有开,现在开可能要喊人来洗一下,不然会对肺不好。


    思来想去间。


    邱一燃找来自己之前用的电风扇,仔仔细细擦干净,放到床边。


    试了好一会。


    凉风扑簌簌地吹出来,她稍微松了口气,幸好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有点小毛病,


    她穿着外衣,不好坐床,只坐在椅子上吹了会风扇。


    才把穿了一天的假肢拆了。


    新的接收腔的确足够贴合残肢部位,但现在毕竟是夏天,穿久了,稍微出点汗,也很不舒服,会磨到皮。


    她的情况就是这样。


    冬天接收腔会比体温凉,夏天又会比体温热。


    这是她要一辈子接受的事情。


    拆完假肢。


    邱一燃看到残肢部位有些红肿,皮也有些发皱,便没有急着把裤腿放下去,而是在椅子上坐了会,发了会呆,吹一会风会稍微好过一点。


    不过。


    等浴室门响的时候。


    她还是下意识地把裤腿放下去。


    遮住了残肢。


    她对带着湿气踏入房间门的黎春风笑笑,又指了指电风扇,解释,“空调很久没开过了,我明后天找人来洗一下再开。”


    黎春风的头发还在滴水。


    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过来,听到邱一燃这么说,瞥了眼空调,说了声“知道了”。


    “你先吹头。”


    邱一燃拿起放在旁边的双拐,很自然地拄着拐杖站起来,“吹风机我拿出来给你。”


    “不用了。”黎春风拦住她,又指了指风扇,“我吹这个就好了。”


    邱一燃皱了皱眉。


    “你去洗澡。”黎春风回应。


    邱一燃站在原地看她一会,语重心长地说,“你偏头痛就是因为你用冷风吹头发。”


    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


    黎春风看她一会。


    像是拗不过她,只好自己拿了吹风机出来,开了热风,还很耐心地给她检查,


    “可以了吗?邱老师。”


    邱一燃放下心,便自己收拾着衣物,拄着拐杖去了浴室。


    黎春风盯着邱一燃慢吞吞走去浴室的动作,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吹风机,没有说什么。


    邱一燃很久才洗完澡出来。


    夏夜的气温颇高,又不打算开空调,她给黎春风准备的是短袖短裤,而自己却还是穿长裤。


    将残肢紧紧盖住。


    黎春风也第一时间注意到这点,目光在那上面停留片刻,才移开,停到邱一燃刚洗完没吹的头发上。


    她皱了皱眉。


    似乎是注意力被转移开来,便过来给邱一燃吹头发。


    邱一燃很配合地对她笑笑,自己先撑着双拐,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才把双拐靠到墙边。


    很简单的吹头发过程,她会比黎春风多费很多力。


    黎春风弯腰去插插座。


    她刚刚就发现——


    这间房屋的插座安装的位置都比较低下,连她去插都很不方便,更别提邱一燃了。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邱一燃在她身后看了她一会,出了声,“我当时也找过了,这边的房子都是这样的,插孔都安装在下面,因为人进门都是站立的,一眼平视过去,全是插孔肯定不好看。”


    她倒是对此接受良好,也能理解自己遇到的那么多不方便。


    黎春风停顿片刻,“嗯”了一声。


    她直起腰来,打开吹风机,开着热风,先自己用手试了一会,再去吹邱一燃的头发。


    但她没有看邱一燃的眼睛,像是已经在忍耐很多东西,一旦对视,就会说些邱一燃不爱听的话。


    邱一燃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黎春风绕到自己身后,却一直没能等到黎春风看她。


    吹风机已经开了起来。


    她只好转过头去,等黎春风给她吹头发。


    但等了好一会。


    暖风才吹到她头皮上,也伴随着女人在她发间穿梭着的手,都暖烘烘的,很舒服。


    吹风机轰隆隆的。


    邱一燃以为黎春风不会再说话,但又听见黎春风的声音混在其中,“那你平时自己怎么插?”


    “插座吗?”


    邱一燃下意识反问,然后自顾自回答,“也就这样插,只是稍微有些费力而已。”


    之后将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兮兮地跟黎春风强调,“但也没有很碍事。”


    黎春风没有说话。


    邱一燃张了张唇,想要再说些什么。


    然后就听见黎春风喊她,“邱一燃。”


    “嗯?”邱一燃应下。


    她没有回头,只能感觉到黎春风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也听见黎春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现在回也回来了。”


    有些模糊,像是随意一问,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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